============= 书名:浮梦旧笔 作者:申丑   文案:   风寄娘:人是会说话的,死人也是会说话的,人骨也是会说话的。   雷刹:我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各种精怪奇谈,然而……   一叶和尚:唉,寺庙太拥挤了,又没有香客信徒,无钱修整。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仵作,一个死鸭子嘴硬的不良人,一个异常俊秀的神秘和尚,一个个悲喜莫叹的随笔故事。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奇谭   主角:风寄娘,雷刹 ┃ 配角:一叶和尚 ┃ 其它:归叶寺 ============= 第1章 楔子   归叶寺有着整个京都最好的牡丹,台前阶下,窗边院外,那些魏紫姚黄、绿玉醉颜以一种铺天盖地、反客为主之势侵入寺中,挨挤着,簇拥着,仿似它们才是这座颓败荒寺之主,那些旧墙古佛不过区区陈设,反衬着它们的勃勃生姿。   “裴郎,来,快来。”   清脆如莺啼般的笑声从荒寺山门那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娘提着衣裙过色彩驳落、臂断身倒的金刚护法,从半倾的寺门那绕了出来,她乌发低挽,白肤如雪,樱唇绛红,腮飞落霞,朱红点靥使她看上去未语先笑,臂上红衫轻透银钏,一抹酥胸白腻赛过截肪。   她躲在一丛牡丹后,半探着身,剪水双眸俏生生地张望着急步追来的情郎。   看她装扮举止,应是一个风声妇人。   青色衣袍的俊俏书生绕过丛丛姹紫嫣红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凑近她的面颊,似调笑似抱怨,他道:“雁娘,难得你干娘点头许你外出,怎来了一处荒寺?阶前败叶堆积,显是许久不见香客来供奉焚香。”   雁娘娇笑道:“裴郎想看牡丹,这里的牡丹赛过京中名园,阿郎大可一饱眼福。”   书生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雁娘姿容胜牡丹无数,我哪里还看得见牡丹如何?”   雁娘眨了眨眼,轻斥道:“好生轻浮的书生浪子,只拿动听的言语哄人开心。”   书生正色反驳道:“肺腑之言,雁娘却不信我。”低头对着佳人的一点红唇,迷醉道,“雁娘这般与众不同,便连妆容也不与京中女子仿佛 。”   雁娘垂下双眸,轻拭自己的面容,轻叹道:“不过是旧时妆,如今已经不时新,我与她们不同,不过因我是个过时的人罢了。”   书生笑道:“旧人才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怪不得我看雁娘便觉面熟,许是我与雁娘前世便是相识。”   雁娘投入书生怀中,以手掩面,哀凄道:“我烟花女子,与裴郎不过一晌贪欢,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裴郎改日新欢在枕,哪还记得我这个旧人。”   书生忙指天为誓:“皇天后土为证,裴执恋慕雁娘,愿永以为好,不敢相负,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雁娘喜极而泣,伸手环着书生道:“我不是那些体贴温软的,不忍叫你起誓,我最喜听裴郎的誓言,入我耳,记我心,生生死死我唯念裴郎,裴郎切莫忘了我。”   书生隐有内疚,道:“回去我定求了阿娘将雁娘接回家中,只是,不能娶雁娘为妻……”   雁娘伸出笋白的手指掩他的唇口:“我不过是个妓子,哪堪为妻,得裴郎的赎买已经是侥天之幸,再不敢另有所求。”   二人在牡丹花畔相拥,缠绵亲吻,喁喁互诉衷肠,说不完的柔情,道不完的蜜意。雁娘心满意足地倚在书生怀中,红唇艳色/欲滴,勾魂夺魄,她指着一朵怒放的红色牡丹,舌尖在齿间轻弹,吐气如兰在书生的耳边,诱惑道:“阿郎,将那朵牡丹折下,为我簪上可好?”   书生酥了半边,神魂颠倒,答道:“好,我为雁娘簪花。”   枝头的牡丹千瓣重叠,红得似火,艳得如血,每朵花瓣都似被人细细描补了一遍,显得那么厚重,那么浓郁,连花枝都似不能承受它的重量,堪堪托着,颤颤捧着。   书生心道:都道牡丹艳冠群芳,有倾国倾城之姿 ,这等荒寺又无人料理,竟开得这般好。   他边想边伸手去摘花,手指刚触及花梗,微感一点刺痛,疑惑:牡丹怎得有刺?抿了抿指尖,却没异样,笑自己错疑,握住花枝手上使力要去折花,忽得斜刺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裴郎君,归叶寺的牡丹不好随意攀折。”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低哑,不疾不徐,如一匹上好的丝绸,带着点慵懒,莫名得带出无边的风情来。书生一愣,顺着自己腕上那只纤秀白净的手看过去,顿时怔愣在那。   花丛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子,鬓压一朵墨玉,花衬容颜,眉目似是平常,又似艳色入骨,她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提着一只琉璃灯笼,青天白日,也点着一支蜡烛 ,发出青幽幽的烛光,衣裙拖在牡丹丛中,那些牡丹似生到了她的裙上,细看才知是绣的花卉,不知用的什么技法,栩栩如生。   书生挣脱她的手,涨红了脸,作揖赔罪:“这位娘子见谅,某并非无礼胡乱攀折花枝之人,以为荒寺无主,这才动的手。”   “不知者不罪。”女子收回手步出花丛,高提青灯,冲着雁娘轻轻一笑。   雁娘忙背过身,声音凄伤:“郎君,连枝花也不愿为我攀折吗?”   书生急道:“这里的花并非无主之物,不如我另外买一枝来为你簪上。”   雁娘伤心道:“郎君许我生死之约,言犹在耳,却连花也不肯为我折来。”   书生怔愣:“雁娘,不是我不愿,实是主家不许。”   雁娘以手掩面泣道:“郎君休信她,这里不过荒寺,她又是女子,怎会是寺主?”   书生听了这话也是一呆,回过神,女子怎会是荒寺之主?转身看牡丹花畔的提灯女子,青灯惨惨,红花艳艳,如精似怪。书生咽了口口水,举目环顾四周,宝殿破败,踏莲倚座的弥勒佛眉弯目长,隐有笑意,面部金彩剥落留下点点泪般的痕迹,那点笑,便成了似喜还悲;四天王分列两侧,多闻失伞,增长无剑;殿外断墙残垣间笨钟的晨钟埋坠泥中,反被牡丹花丛掩盖;那边茂盛的枝叶间败井露出半截井台,井绳水桶却不见腐朽,再细听,隐有木鱼声声。   书生白日起了层白毛汗,后退一步,将雁娘护在身后。   女子一笑,拖着调子道:“裴郎君误会了,寺中香客虽少,却非荒寺。我也确实不是寺主,不过寄居此处。”   书生听答虽然心有疑虑,到底舒了一口气   雁娘离他丈许,垂首抱着双肩:“郎君休理她,专心为我摘花,簪我鬓边,可好?”   书生为难,道:“雁娘,既不是荒寺,自有主持,不经允许折了花枝未免失礼。”   雁娘更伤心了:“不过取万千牡丹其中一枝,阿郎为何推三阻四,只是不肯?”   书生追上一步,雁娘却不理他,不管他如何发急,仍是背对着他。   “雁娘,不是我不肯,等我寻了主持问他讨要一枝来可好?”   雁娘摇了摇头,自顾自道:“阿郎可是要负我?”   书生大吃一惊,张口结舌道:“不过一枝花,雁……娘,何……何出此言?这……是从何说起?”   雁娘又退一步,如同失伴之雁,她道:“郎君总有推脱借口,只是不肯应我,裴郎可是要做负心人?”她说罢夺路而去,身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高矮深浅的花丛中。   “雁娘!”书生目瞪口呆,稍怔便追了上去。   群芳吐蕊,枝叶蔓蔓,几步一个死路,别说不见人,连路都寻不到一条,目之所及尽是漫天的牡丹,一朵一朵开得放肆,恣意夺人。   书生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处,汗湿青衣,那个提灯女子也不见了影踪,不由心生惶恐,拿衣袖轻拭了额汗,步入殿中,冲天王殿中诸佛一一告罪,又见殿中少了韦驮,半倒的香案摆在空空的底座前。   他跌跌撞撞离了天王殿,欲去大雄宝殿看个究竟,然而眼前牡丹花开犹艳,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殿前空地,微风轻过,花叶摇曳,宝殿掩在花丛之后,掂脚透过层层枝叶才隐见一角飞檐,搔首踟蹰片刻,咬牙分开花枝辟路要去殿中。   这一走更是不知己身何处,这些牡丹花无边无际一般,步过一丛又有一株,如入花海怎也没个尽头,停步看手边一朵碗口大小的二乔,红抢白,白逼红,双色斗艳,竟透着点狰狞。书生忙用手拂开花朵,惟恐沾染什么。   这般没头苍蝇转了半晌,书生累出一身的臭汗,也不顾礼仪斯文,撩袍坐在地上,颓然欲泪,心想:今日莫非要命丧此地?这荒寺古怪,这牡丹更是诡异,也不知藏了什么精怪鬼魅。思及家中高堂、兄弟姊妹,心中愧疚难当;又念佳人,不知什么处境,若是如他一同陷入寺中,如何是好?心中更添不舍。   正在沮丧间,抬眸却见几株什样锦后似有小径,也不顾整衣理容,忙起身穿过花丛,眼前豁然开朗,石板铺路,通向半掩的一扇院门。   书生欣喜不已,过小径拾级轻推院门,门后却是个干净小院,屋舍几间,瓜架井台,院角竹编鸡笼,一只老母鸡领着一串嫩黄的小鸡在那草丛中扒虫寻食,一侧又有一垄葱韭,生得青翠可爱,一人短褐装扮,正弯腰剪绿韭。   书生暗喜得救,上前揖礼:“老丈有礼,某在……”他一语未了,面前之人闻声诧异抬头,这一抬头,直吓得书生魂飞魄散,疑是撞鬼,惊呼一声转身便跑,重又扎进茫茫牡丹花丛中。   “裴郎君! ”   书生正惊魂之际,那提灯女子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微微施了一礼,慢悠悠道:“郎君,请随我来。”   书生帽歪发乱,心头更是有如鼓擂,惊惧交杂问道:“你……你……是人谁鬼?”   女子笑道:“裴郎君莫要说笑,日将迟,郎君还是早些归家。”   书生把心一横,寻思道:我陷在寺中是死路,随她去至多也是一死,左右是死,不如依她,她若是鬼,要寻替死的,当我助她早日转世投胎。   当下不敢多言,战战兢兢跟在女子身后。   女子似对寺中极为熟悉,绕过这株黑玉,再过那丛洛粉,看似无路却是道道通达,书生左右看了看,已离了寺中天王殿,心下稍安,再走几步,又提心吊胆怀疑女子要领他去荒僻之处害他性命。颤声问道:“娘子,白日怎也点着灯?”   “点灯自是为了引路。”女子答道。   书生吓得险些跌了一跤,道:“敢……问娘子……名姓?”   “我姓风,名唤寄娘。”青梅煮酒黄昏后,寄与东风不知愁。   书生跟在后头笑:“原……原来是风娘子…… ”他搜刮着肚肠要寻出话语来,却见前面牡丹花丛中支着屋棚,脱口问道,“这是何处?”   “这是寺中寄殡处。”风寄娘道。   书生惊得咬到了自己舌头:“寄……寄……殡处?”   风寄娘奇道:“有些客死异乡的,或一时不能入土为安的,将棺木寄在寺中不是寻常之事?”   书生勉力一笑:“某失礼,一时吃了惊吓。”   风寄娘不以为意,领他过一道小门,道:“裴郎君,已到寺中后山,你沿石径下山离寺便是。”   书生望着弯延山道,惊喜交集,深施一礼:“多谢风娘子搭救,不然裴某在寺中迷了道,还不知如何消受。”他急奔几步,又堪堪停住,转回来羞愧道,“不知风娘子可曾见到与我同来的女子?”   风寄娘看他一眼,笑道:“裴郎君倒是有情人,不过,那位娘子应是离寺归家了。”   书生呆了呆,汗湿的青衫被山风一吹,冷得他打一个寒战,赔礼:“是裴某无礼,搭救之恩不能不报,风娘子生为女子寄住寺中想是多有不便, 待我禀明家慈,为娘子另寻安身之所可好? ”   风寄娘却笑道:“裴郎君有心,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字。再者,我是个仵作行人,本就理着丧葬之事,寺中寄殡处反倒与我相宜。”   书生抬眼看她衣饰装扮:“风娘子举止妆容,倒不似这等低贱末流。”   风寄娘不去理他,掐灭手中青灯,反笑:“裴郎君还不归去吗?”   书生回神揖礼告辞,急步下了几阶石阶,山中清幽,虫鸣鸟叫,再回首看古树牡丹掩映中的荒寺,倒似南柯一梦。   归叶寺,叶落归于根,身死归于土,魂消归黄泉阴司。   揣着劫后余生的一丝窃喜,书生又下了几步台阶,山岩边不知哪个文客寻幽访景心有所感,题了几句诗在上面。   书生驻足待看,忽得想道:那女子怎知我姓裴?   作者有话要说:  战战兢兢开新文,希望有读者喜欢。   顺问:你们猜,哪个不是人?   —————————————————————————————————————————————————————————————————————— 第2章 九命猫(一)   第一记:九命猫   黑云低压,隐有摧城之势,闪电利剑般劈开暗色苍穹,急雨撒豆点兵地砸向地面。   天暗雨急,官道两侧排水沟黑水流淌,坊墙后楼阁飞檐隐在暗色雨幕中,只剩一个虚淡的轮廓,像是一幅淡了墨迹破败的旧画卷,几户临街开门的朱户,门列戟架,勾矛枪戟在雨中失了锋芒锐势,天地万物都被暴雨砸淡一层色彩。   一辆简陋的毡车“嗒嗒”经过官道,赶车的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佝偻在车辕上,斜雨雷闪中如同一团黑漆漆的鬼魅,窥视着人心的阴暗。   车将出城前,车夫挥鞭喝停,侧身与车内的人道:“风娘子,城门处有不良人拦路缉查!”   “不良人?”风寄娘在车帘后问道,“城中出了大案?”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花斑狸 猫。   车夫道:“知仁坊李侍郎府出了命案,自他们家老夫人身过后,不过几日,接连死了一个如夫人、两个婢女,听闻颇有离奇处。”   风寄娘不解:“后宅命案,不良人怎在城中缉查?莫非是贼子所为?”   车夫正要答,那边为首的一个皂袍斗笠腰系碟躞带的不良人见他们将车停在数丈开外,起了疑心,与同僚低语几句,穿过重重雨幕向他们走了过来。   “哪处人士?车中何人?为何出城?”不良人执刀拦在车前喝问。   闪电乍裂长空,一瞬亮如白昼正午,车夫与不良人双双抬头,瞧见对方面容,互相吃了一惊。   这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车夫更加丑陋恐怖的人,面容似被油烫火燎,皮如流蜡,口鼻歪斜,笑似哭,哭似笑,连拿着马鞭的手都粗砺如同老树枯杈,耷肩弯背站在雨中,比恶鬼还要狰狞几分,慌慌一眼便止小儿啼哭。   车夫极丑,那不良人却生得极为俊俏,他的眉目似被精心勾勒细细打磨,每处都透着妥贴,似一幅画,勾好了线稿,又千斟万酌、百般思量,一笔一笔绘上重彩。   世间万物大都有度,过丑过美,令人心生不安,电闪之下,他整个人反透着一种诡异的尸白,阴潮湿冷,猩红的唇色,也带着刻意,如同恶之修罗。   不良人如一杆枪般立在雨中,不耐道:“藏头露尾必有古怪,问话为何不答?”   “郎君未免过于咄咄逼人。”风寄娘抬手撩开车帘,肆无忌惮地将不良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然后‘咦’了一声,又仔细将他看了一遍,道,“郎君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不良人见她红裙艳妆,酥胸微露,冷笑:“你这妇人形迹可疑,举止装扮不像良家好女,不知是出身哪坊哪家哪院的花娘?”   风寄娘不管道上泥泞,扶着车夫的手下车,不过片刻,罗祙裙摆泥水汤汤,她施礼道:“郎君有礼,奴家归叶寺风寄娘。”见车夫为她张伞,又道,“这是家仆老叔。”   不良人轻皱眉,招手唤过一个小吏,这小吏熟知户籍,细看了风寄娘几眼,道:“雷副帅,她面貌与户籍所录仿佛,应是无误。”   这为首的不良人姓雷名刹,字无祸。父不知母早逝,因身世不堪,性情乖张,又不知在哪学来一身武艺,惹了不少祸事,可谓劣迹斑斑,陷在牢狱之中时得不良帅徐知年的赏识,做了个不良脊烂。徐知命爱重于他,自己隐于幕后,将缉拿诸事尽皆交与他手上,又任他副职,不良人上下尊称副帅。   雷刹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风寄娘身上的一片脏污处,冷哼一声,越过她用刀柄掀开车帘。毡车狭窄逼仄,车内一角燃着一炉香,散发着清幽幽的异香,车座上一只将死的猫卧在那,听到动静,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猫眼,与雷刹对视一眼,又无精打采地合上,如果不是它的腹部还在微微起伏,几与死猫无异。   “猫?”   “路上无意间所遇,上苍有好生之德,佛祖不伤蝼蚊性命,奴家寄于寺中,不忍看它死于街尾巷角,因此想带它回去,试着救治一番。”风寄娘款声答道。   雷刹却是多疑之人,又查看了半晌,实无可疑之处,这才罢手放行,擦身要走时,却听风寄娘侧身,轻佻道:“郎君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   雷刹不以为意,他双手染血,有血腥味不足为奇。   风寄娘见他充耳不闻,又道:“还有泥腥腐朽之味。”   雷刹脚步微滞,回身丢下一句:“疯言疯语。”   风寄娘立在雨中对着他的背影半晌,这才拎着泥湿的裙摆回到车上,车夫正了正斗笠,驱马前行。闷雷声声,车过城门时雷刹示意守卫放行,车夫揖手道谢,雷刹身边的少年郎见他生得丑陋,被唬了一跳,跟只踩了尾巴的猫般藏到了雷刹身后。   车夫见了,不由好笑,摇了摇头挥鞭出城。   .   天暗得仿是浓夜,滂沱大雨中,小小的毡车如同浪中一叶小舟,似要倾覆茫茫汪洋中。狸猫安静地卧在风寄娘的膝上,路上一个颠簸,它抖了抖猫须,却无半点反应。   老叔出声道:“风娘子,雨大路滑,上山恐有不易,不如在山下寄宿一晚?”   风寄娘应道:“老叔做主便是。”   老叔应了声喏,慢慢又行几里路,见前面依稀几处农家小院,夯土院墙低矮,柴门紧闭,离得近了犬吠声声。老叔勒马去叩门,见隔壁人家门前停着一辆车,提灯看了看,车饰颇为华贵,估摸着也是借宿人。等了片刻,屋主冒雨过来应门,老叔忙揖了个礼道:“老丈打扰,因雨大天暗路滑,我家娘子归家被阻,只得寻个人家寄住一晚,劳请老丈收留。”   主人探头看了看,笑道:“这般雨天,确实不好行道。只是家中只余一家空屋,你家娘子有个住处,你却没个落脚地。”   老叔又揖一礼,道:“小人卑贱之躯,老丈若允可,许小人在堂屋柴房借住。”   主人家叹道:“也好,好在天暖,不怕挨冻。”   老叔谢过,又许了主人家半贯钱,道:“烦主人家备些干净的吃食和些许热水。”主人家唉哟一声,边推辞边接过钱,与老叔一道过来拴好马,又将风寄娘引进门。那主人家见风寄娘,心里忍不住嘀咕:这莫不是哪家花院娘子,生得倒俊。摸摸怀中铜钱,识趣得收起好奇之心,等人进屋,又唤自家老妻儿媳煮饭收拾铺盖。   主人家儿媳快人快嘴,领着风寄娘去偏间,笑道:“这原是我姑子的屋子,她已经出嫁,屋中便放些衣裳被褥,日间也常常打扫,娘子只管放心住一晚,薄被也是前几日新晒,我与你抹一抹席子。”   风寄娘福身谢道:“有劳这位阿姊了。”   主人家儿媳连连摆摆手,逗趣道:“娘子不知,隔壁是我家伯爷的院子,也有贵人借宿,得了好些银钱,公婆正羡慕呢,可巧娘子来了,公婆心里不知多高兴。”   “大雨阻路,又点不住灯,实不好赶路。”风寄娘小心将猫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狸猫打了个跌,半眯着猫眼,将爪子收在身上,垂着头趴好。   主人家儿媳边擦着草簟 边睨了一眼,多嘴道:“娘子的猫看着不大好。”   风寄娘轻轻摸了摸猫头:“是啊,盼着能撑过去。”   主人家儿媳安慰道:“娘子放心,猫命贱,喂它点吃的,说不准就好了。”又像为了佐证,续道,“邻舍家的猫儿与狗打架,肚子开了都自好了呢。”   风寄娘轻笑:“承阿姊吉言。”   主人家儿媳动作麻利,理好床铺,抱了木盆笑道:“娘子略歇歇,炊好饭再喊娘子。”   风寄娘谢过,又托她打了一盆水,蘸湿手帕为猫一点一点擦去身上脏物血迹,狸猫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了,擦到一处伤口,狸猫痛得抖了抖,轻轻叫了一声,透着令人心酸的委屈。等擦净了猫身,显出鲜红的伤口,风寄娘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挑些了粉末为它敷上,叹道:“止血药物,不过聊胜于无。”   她为狸猫整好伤口,将它放在床内休养。一时主家备好晚饭,新炊的黄梁,一碟腌鱼,一碟麻油马齿菜。   主人家收了钱,自惭饭食简陋,搓手道:“娘子见谅,农家没甚可吃之物。”   老叔道:“老丈客气,这个时辰雨天已是不易。”   主人家被老叔面容吓了一大跳,生怕他们是恶人,见他们果然不生气,这才乐呵呵地摸摸胡子告退。   到了晚间,风寄娘回偏间休息,老叔在堂屋将就,将要入睡前,雨声渐悄,便听到隔壁几声呜咽。   风寄娘侧耳细听,只听得狸猫发出的呼呼声,正疑心听错,又有几声呜咽传来,隔壁确实有人伤心暗泣。   隔日天明,主家备了简便的朝食,风寄娘与老叔用过后,便起身告辞,恰好在院门前了撞见在隔壁借宿的一行人客,既有管事又有奴仆,只是管家模样的穿着体面,主人模样的老夫妇却穿得简朴。   风寄娘抱着猫与老叔略站了站,见那老妇人两眼通红,时不时以袖拭泪,那管事与车夫、仆役,又从车上拿了白布条系了腰。一行人行色匆匆,喝马扬鞭,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忽儿远去。   怪道哭泣,原是白事人家。   风寄娘与老叔点了个头,老叔解了马绳正要赶车,听得隔壁老汉与院门前的主人家抱怨,道:“呸! 实是晦气,撞了家中办丧的,那老妇人死了女儿,寄住别人家中仍是呜咽咽地哭,晦气晦气。”   主人家叹道:“大兄嘴上积点德,她一老妇,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伤心。”   隔壁老汉道:“我偷听一耳朵,她那女儿在当官人家做妾,死得蹊跷,许是被强人杀的呢。”   主人家大惊:“竟有这事?大兄还知些什么?”   隔壁老汉道:“那管事黑脸,看得紧,再不知些别的。”   风寄娘与老叔对视一眼,不由想到李家案,到底与他们无关,整顿行装赶回归叶寺。   作者有话要说:  申明本文架空架空架空、   不良人在唐朝,有说类似于差役捕快,另一说类似于锦衣卫的特殊机构,翻了很久也没有多少资料。所以文里就胡谄,当是特殊部门,反正架空,哈哈哈哈。   至于楔子中哪个不能人,你们答的对也不对,后面文中解答,插腰得意笑。   ——————————   谢谢支持的小天使,谢谢你们的留评砸雷。 第3章 九命猫(二)   猫命果然为贱,那狸猫过得一夜,竟重新鲜活起来,两只猫眼水润有光,也不再半死不活地趴着,蹲在一侧,舔湿爪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皮毛,它舔得极为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脏处,直将毛舔得根根顺滑。   风寄娘一笑,伸指轻挠它的下巴,狸猫舒服地眯起了猫眼,猫尾摇了摇。   “倒是活了过来。”风寄娘取出一块从农家要来的蒸饼,撕成小块喂与狸猫。   狸猫嗅了嗅,不甚喜爱这等吃食,却不去挑剔,闷头吃了半个饼,喵喵几声,似有求去之意。   风寄娘掀开车帘放它离去,又道:“我住归叶寺,若你无处可去,只管来寻我。”   狸猫叫了几声,跳下马车,避在道边,一瞬不瞬地目送着风寄娘离去,等马车拐了个弯不见了踪影,这才回转身往着城门方向疾奔而去。   .   风寄娘与老叔风尘仆仆回到归叶寺,旧寺经了一夜风雨,倒似新补了一层颜色,透出一丝新意来。   寺中后山有一眼温泉,不过几尺见方,终年翻涌,汤色乳白隐有硫黄味,颇能消乏去疲,拿老竹搭了简棚,四面挂了竹帘遮挡,便是一处山中浴汤。风寄娘一回寺便拆了头发沐浴更衣,松松披了件寝衣湿着的长发靠着凭几看着院中一窗风景。   红泥小炉煮着一壶凉茶,散发着微苦的清香,屋檐滴水几声,一只黄雀从屋顶跳到院中捡着草籽小虫。风寄娘打了个哈欠,伸了懒腰,将凭几推到一边,伏在席簟上昏昏欲睡。   过了半晌,老叔去而复返,将一封信交与风寄娘:“昨日寺主遣小沙弥送了一封信回来。”他见风寄娘衣衫不整,忙背过身去。   风寄娘接了信看毕,道:“寺主荐我去不良人那应差。”   老叔问道:“娘子可要应下?不良人一惯招揽的带罪之人,均非良善之辈。”   风寄娘笑道:“许是我与不良人有缘。”   她既定了主意,老叔唯她马首是瞻,自不再多语,定下明日天一露白便拿了荐书进城。   .   雷刹与几个不良人聚在议事堂中,其中一个虎眼虎头的少年名唤阿弃,阿弃一介孤儿,有名无姓,自小被不良帅徐知命养大。   徐知命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偏偏义子阿弃却是个榆木脑袋,六窍只通一窍,识字读书强背了百遍,睡一觉通通送给了周公老人家,也只武学上有些天赋。等得年长些,略有所成,阿弃跃跃欲试要为义父分忧,徐知命正嫌他日日跟进跟出吵得耳仁疼,索性将他扔进不良人中,跟着雷刹做事。   .   另一身形修长的玉面郎君,名唤叶刑司,他出身不凡,乃大理寺卿叶道凛的幼子,从小好舞枪弄棒,又拜得名师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本以他出身资质,可领千牛备身。   叶刑司生性正直,胸有侠气,又好打抱不平,少年游历时一时受了激奋,连伤数人性命。事后才得知,自己所杀者,虽非无辜之人,却是罪不至死。他心中激荡,自去领了罪,得了赦免后仍是心中有愧,难以释怀,颓丧在家成日饮酒浇愁。   叶道凛疼爱幼子欲死,成天哀声叹气,一日与徐知命饮酒逍遣,如内宅妇人般大倒苦水。徐知命抚须笑道:“这有何难,安贫若是舍得,只将令郎交托与我。”   叶道凛擦擦两眼,不大信徐知命,只是事以至此,死马当活马医,略抬抬手:“事已至此,愚兄便将那不成器的小儿托与徐弟。”他善书,一笔草书千金难求,只他这人爱惜羽毛,轻易不肯动笔,腰板又有些酸硬,连圣人那都打哈哈推搪,如今为了幼子,道,“若是徐弟不弃,愚兄愿为徐弟写一幅字屏。”   徐知命两眼一亮,喜滋滋应下,那幅字屏转头被徐知命献给了承平帝,承平帝也是个嘴欠的,转脸假惺惺邀叶道凛赏字,气得叶道凛回家后拎着剑冲出府要去宰了徐知命,好悬被左右拦下。   也不知徐知命与叶刑司说了什么,没几日,叶刑司整面束发,辞了高堂,独自一人去徐知命手下做了个不良人,叶夫人心疼得捶了叶道凛一夜。   叶刑司自知自己生性冲动,易吃暗亏,因此一言一行一步一斟酌,说句话都要先思量三遍才肯出口,每有事也要从头至尾记于笔头,梳理一遍才下定论。他又家学渊源,擅书擅画,查案时生怕自己错漏,能记便记,能画便画,无奈二者兼求神似,除却他自己旁人如看天书。   .   再一个铁塔黑汉名唤单什,身高九尺,拳上立人臂上走马,有举鼎之力。他本是个杀猪的,一把剔骨刀抹喉放血不过眨眼之间,拆骨分肉,皮不沾肉,肉不沾骨,骨不留筋,闭目可得,众人引以为奇,常常为看他奇技特地请他杀猪。   凭此杀猪绝技,单什也挣得一份家产,娶得娇妻。有坊市地痞无赖眼红,诱引他妻子里应外合,一面骗他解牛,一面报与官府,单什被逮个正着,徒刑一年半。   地痞又与单妻买通狱卒,要害他性命,谁知这狱卒却是义气之人,面上受了钱,私下告知了单什。   单什知后目眦欲裂,他是个粗鲁杀胚,趁修墙搬石时砸晕看守,偷偷潜回家中,拿剔骨刀将妻子与奸夫杀猪似得割喉放血剖腹,挂于案板肉勾上,浴血出门仰天大笑数声,将剔骨刀往腰间一别,分开左右惊恐围观的邻舍,仍旧投于府狱。   京兆尹惜他勇猛,怒斥:“你妻与他人私通,你怎不来报官,何以自己动手?”   单什道:“不出这等恶气,如何对得起跨下二两?一命换两命,虽不大赚,横竖不亏。”   京兆尹气得踹他一脚,到底心里爱惜,将他荐与了徐知命。   不良诸人一锅臭鱼烂虾,彼此臭味相投,单什如鱼得水,干脆歇了再成家之心,成日只与一帮死生兄弟厮混,吃得半醉大笑:“色是刮骨钢刀,老单一好皮肉,舍不得刮了去,不如赤条条一人来得爽快。”   .   “贼他娘的贼,连根贼毛都无,老单我守了一天一夜,险些生出绿毛来,连个贼影都不曾瞧见。”单什骂骂咧咧地脱下脚上湿靴,抱着发白的脚拿刀刮着脚皮,“副帅,依老单看,此案有鬼,怕不是李府蒙骗你我,再说,纵有贼也早溜了。”   雷刹跨坐椅上,横刀在膝,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上微有沉呤,他道:“李侍郎非蠢人,不至于错漏百出得凭空捏造一个贼来。”   阿弃撇嘴道:“李侍郎刚死了娘,还停灵呢紧跟死了婢女妾室,指不定是他为老不尊,后宅妇人争风吃醋,弄出人命,又不知怎么传出厉鬼索命之说,侍郎怕名声有污,因此编了一个贼人出来。贼犯充作小厮潜入府中,杀了一个如夫人,两个婢女,遁逃时让他们打个半死,竟还给走脱了?实是荒唐得紧,我如何也不信他。”   雷刹仍是摇头:“虽事有蹊跷,但李府上下与左右邻舍都有目睹贼犯踪迹。”又问一侧叶刑司,“可有查到李府为何有闹鬼之说?”   叶刑司见问,从怀中掏出一叠册,阿弃探头看了眼册上神鬼难辨的鬼画符,晕头晕脑地缩了回去。   “李府闹鬼之说起于老夫人身过之后,府中仆人与坊内近邻都道夜间常闻李府传来口婴泣似的猫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有仆役私下也亲曾见鬼影移动,进了老夫人故居。”   “老夫人装殓入棺,合棺钉盖漆彩时依礼亲眷应收悲声,不可啼泣,以免逝者不安。偏偏老夫人钉棺时,忽有哀泣声,那棺材钉怎也敲不进去,棺上彩漆怎也不干,李府请的漆棺人心中惧怕,跪地求去。李府本就忌讳流言,喝令仆役缄口,无奈其时亲友近邻在座,如何瞒得下去?不过碍于李侍郎颜面,只私下互道惊奇,恐老夫人身死不甘在那作怪。”   叶刑司又低头看了看册账,道:“直至大前日,李府一个名唤阿五的小婢女好端端的投了缳,这才引得闹鬼之说纷纷纭纭纭,再待如夫人与另一使女双双离奇被杀,闹鬼之说更是尘嚣四起,别说坊内,连他坊与二市都有流言 ,李侍郎不堪忍受,卧床不起。”   阿弃托着胳膊摸着下巴,道:“如夫人死状恐怖,不比寻常。”   叶刑司赞同点头,与雷刹道:“副帅,事出有因,凶犯进宅不外乎财、色、仇三样。为财,李府未曾丢失财物;若说为色,如夫人所育一女都已出嫁,早非青春;若说为仇,李府上下都道如夫人深居内宅,性子平和,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有出门也不过上山礼佛,身边仆环婢绕,不曾与人有过争端。”   “叶十一,那女娘生得如何?”单什瓮声瓮气地问,看了看雷刹、叶刑司翻翻怪眼,“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知晓什么?不当青春又怎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老单看如夫人与人有私才招为的杀身大祸,不然,她那脸,怎被切得稀烂?”   叶刑司嫌他粗俗,皱紧长眉,迟疑片刻才与雷刹道:“如夫人生前确有姿色,是否与人有私,不得而知 。”   雷刹想了想:“此案颇多异处,李府上下语焉不详,又多隐瞒,闹不闹鬼另说,心中怕是藏鬼。闹鬼也罢,命案也罢,都自老夫人去世之后起。李侍郎孝名在外,连圣上都有了表彰,李夫人亦有贤名佳话,李侍郎之子听闻聪敏好学,现跟着名师松涛山人读书。空穴无风未必无因,这样人有却有闹鬼之说,倒是讽刺。”   叶刑司与单什二人略有所思,阿弃则是连连点头,道:“义父曾道:名声越好之人,私下反污浊不堪。都说李侍郎侍母极孝,恨不得涤亲溺器、卧冰求鲤,结果老娘刚死就闹出事来,问他支支吾吾的,一会道贼人扮作小厮潜进宅中害他妾婢的性命,一会又道假小厮曾扰乱他娘的灵堂,他家养的护院健奴莫非都是死人?”   雷刹道:“李老夫人是续弦,并非李侍郎生母。”   阿弃吃惊:“不是说李侍郎侍母极孝,恨不得涤亲溺器、卧冰求鲤,圣人都有表彰 。二人竟无血脉亲缘?”   雷刹淡声道:“究竟如何,己心才知。”   几人正说话,一个小吏进来,面色古怪,揖礼道:“副帅,有一女娘声称自己是仵作行人,拿了徐帅荐书来应差。”   雷刹再沉静也怔了怔:“女子?许是请的坐婆。”   小吏道:“回副帅,并非坐婆,说的是仵作。”   雷刹听他言之凿凿挥手叫请人,等打了照面,整张脸都黑了下来,上下扫了来人一眼:“是你?怕不是来招摇撞骗?”   这替差的女仵作乌发红衣,浓妆艳抹,衣饰风流放浪,红裙遍绣牡丹,露着雪白的肩颈,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直引得一干差役低首偷看,不似仵作倒倒似花娘。   正是昨日见过一面,行迹可疑的风寄娘。   风寄娘冲着雷刹姬嫣然一笑,屈膝一福,拖着九转十八弯的调子道:“原是郎君呀!” 第4章 九命猫(三)   “归叶寺风寄娘?”雷刹冷眼相对,双眸满是怀疑,不知这行止放荡的女子怎识得徐帅,“你一个女子,怎又寄住在寺庙?”   不待风寄娘回他,转身对叶刑司道:“十一郎,比对她户籍所录。”   叶刑司翻了籍册回道:“籍册记她入的仵作行,无父无母,寄住在城外悲佛山归叶寺,样貌记她左耳耳垂有红痣……”   雷刹还要问,风寄娘已上前一步,将耳边碎发别于耳后,侧过脸,柔声笑问:“副帅可要瞧个仔细?”   雷刹板着脸斥道:“简直不知所谓,你十指纤纤,哪有半分操持贱业辛劳模样 ?”   单什在旁瞧得有趣,抱着自己的臭脚哈哈大笑,被叶刑司横了一眼,这才悻悻收声。   风寄娘却不生气,又施一礼:“郎君对奴家心中存疑,也就罢了,莫非连徐帅也不信?”   雷刹哑口无言,他自不会去疑徐知命之令,收好荐书摁下心中不喜吩咐差役理出一间屋子,令单什仍旧守在城门拿着画影缉查过往可疑之人,又令叶刑司去查如夫人娘家可曾与人结怨,抬眼看了看风寄娘,道:“你随我与阿弃去趟侍郎府。”   风寄娘也不多问为何,只道:“副帅稍等片刻,侍郎府白事人家,奴家身上衣裳过于鲜艳,太过失礼,待奴家另换一身来。”   雷刹点头:“还算识趣。”   风寄娘轻轻一笑,笑里透着丝丝戏谑,似是叹惜般道:“唉,郎君实是个无趣之人。”   雷刹对她的调侃充耳不闻,倒是阿弃背过身在那偷笑。   风寄娘避入内间,不多时便换了一身玄色翻领袍,脚蹬乌合靴,头戴黑巾,腰系铁带銙,明明是英气装扮,穿到风寄娘身上偏反衬出无以言说的妖娆妩媚。   雷刹这个瞎子只看得见天不好,催促道:“天将雨,快些去侍郎府。”   风寄娘幽幽叹气:“郎君果然无趣。”   .   积云聚拢遮天蔽日,白昼如夜,天边隐隐几声闷雷,显又有一场雷雨。   风寄娘与雷刹、阿弃三人到了知仁坊,坊内武侯铺因雨天留人,收了兵器躲在屋中饮酒作乐,听到响动,其中一人懒洋洋探头一眼,便又缩了回去。   李府五进大宅,遍布白绸,门悬素白灯笼,凭吊的纸钱污烂在泥水中,纸马纸船潮破不堪,更添几分萧瑟。李家连着去世的老夫人,几日死了四人,更兼流言四起,一众仆役人心惶惶,门子许是久不曾好睡,白削的脸昏沉的双目,见不良人上门忙强打精神小心应对。   “几位稍侯,待小的喊人去回郎主。”门子躬身道   风寄娘环顾四周,长廊檐下遍是纸灯白绸,门役也是腰缠白布,一边案上吃剩不及收拾的吃食,蒸饼米汤一碟醋芹,不见荤酒,又听正堂处传来木鱼法铃与颂经声。   雷刹看门子是积年老人,便道:“侍郎至孝,老夫人仙去,又耽搁了丧事,侍郎怕是劳损心力,哀痛不已。”   门子点头:“郎主侍母极孝,日日过问,时时挂心,老夫人有福之人,寿终正寝安然而逝,不曾经了半点的苦楚。只可怜我家郎主,岁过半百伤心得几欲昏厥,才稍缓些,谁知家中又出命案,天子脚下,贼人这等张狂。”   雷刹度他话音,对李侍郎极为尊崇,对李老夫人却是平常,道:“侍郎待人和善,与老夫人倒不大相同。”   门子警惕起来,小心答道:“老夫人有了年岁,腿脚不便,难免孤僻,倒也并非苛刻家主。”   阿弃抱胸插嘴道:“那如夫人为人如何?”   门子迷茫道:“这位小郎,如夫人深居后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有外出也不过照面,小的一个门子哪能知晓。”   阿弃不信道:“你们府中仆役这般嘴紧,私下便不曾有传言议论?你管着大门,你家娘子管着院门,不曾听过半丝言语?”   门子干笑,道:“小的一介下人怎好妄议主家。”   雷刹用拇指抚着刀柄上缠绕的红缎,道:“人命关天,你却推委忌讳,暗指另有玄机?”   门子倒吸口气连连摇手:“不不不,不敢相瞒,实无可议之处。如夫人生性温婉,待下人和气,对夫人更是恭敬有加,不曾听说有什么嫌隙纠葛。”   阿弃一挑眉:“李家上下倒是一团和气。”   门子生怕多说多错,垂首一侧赔着小心,再不肯多说半句。   说话的功夫大雨倾盆而下,室内昏暗不明。门子诶了声,拿火折点燃油灯,豆大的火苗虚虚浮在灯芯上,像要飘忽忽地从灯上飘下来,摇曳间,人影晃动,满室交错扭曲的暗影,连带着各人的面目都变得丑陋可憎。   风寄娘坐在暗处,侧耳听了听,道:“有猫叫声。”   门子手一抖,险些将油灯摔倒,抖着声道:“这……位娘子……莫要胡说……哪哪来的猫叫?”   “听。”风寄娘摆手示意他悄声。   雷刹与阿弃都是耳明之人,凝神静听,果然又听到几声凄厉的猫叫,再去细听,猫叫声烟似得消散在了远处,只听闻屋外檐前滴雨成线。   门子脸色煞白,哆嗦着手去剪灯芯:“天暗,错听了错听了。”   雷刹将油灯往里移了移,故意道:“坊内多野猫,有猫叫也不足为奇。”   门子连连点头:“郎君说得是,坊内野猫找食,扰得各家各户不安生。”他是家生老仆,心里害怕也勉强遮掩,看廊外了有人提灯过来,暗松一口气道:“郎主那定有了回话。”   原来李府内管事得了吩咐过来引路,雷刹与阿弃与他打过交道,倒不陌生,李管事揖礼,见了风寄娘,不由面带疑惑,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娘子也是差人?”   雷刹道:“她是司中仵作。”   李管事吃惊,勉强道:“仵作行人污名贱业,倒少有女子入行。”   风寄娘答道:“我是无来处之人,六亲断绝,孤绝不祥,宜事死之事。”   李管事自知失言,连连赔罪。   一旁雷刹略有所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风寄娘,见她神色间无一丝为自己身世伤感,心里又添一丝疑惑。   天似浓夜,小厮缩肩含胸提着灯,管事在前面引路,院中纸扎奠仪沾不得水,被移置另搭的草棚中,栩栩如生的纸人两颊涂得通红,唇角微翘,凝固出一个带着恶意的浅笑。   电光雷闪中,了无生气的眼睛,像是活转过来,定定地看着来人去客。   小厮年小胆细,被吓得一个踉跄 ,险些扔了提灯,管事不满他失礼,碍于客在不好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   雷刹使了个眼色给阿弃,阿弃心领神会,风寄娘见他们眼法,识趣地收声跟在一侧。   她这般见机,雷刹很是满意,问道:“李管事,今日府上似乎格外冷清,也不见唁客。”   李管事叹道:“不瞒雷副帅,府中接连出事,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应对,借着今日急雨郎主与族老相商如何理事,得个两全之法,大都四亲六眷暂避了开。 ”   雷刹点头:“原来如此!”又问,“敢问老夫人享年几何?”   李管事答道:“恰是古稀,老夫人福寿两全,若说有不足,也只身去后府中不大顺利,以致身后事失了体面。”   雷刹面带讥讽:“福寿两全?”   李管事思及李老夫人一生,噎了噎,道:“人生在世,富贵顺心,举家和美,这十全者也没几个,占得几样便是蒙天眷顾。”   雷刹凉薄道:“人心无底,十全者是没几个,知足者也不见有几人! ”   李管事勉强应道:“雷副帅偏颇了。”   回廊昏暗,两侧白纸灯笼发出萤火一般惨淡的光,不增明亮,倒添了几分晦暗,红漆廊柱走得近了才现出那点朱红来,雨声雷声颂经声混杂在一块,一忽近在耳畔,一忽远隔邻墙。   “管事,我看府中仆役护院行动有度,怎会被贼子扮作小厮摸进后院伤人性命?”雷刹忽问。   李管事微怔,稍一迟疑这才面露羞惭,悔道:“是老朽失察,这才被贼人偷了空。老夫人去得突然,梦中一睡不醒,府中没个准备,郎主悲恸伤心,夫人也跟着哀泣,内外乱作一团。许是贼子见有空可钻,便摸了进来,唉!害了如夫人白丢性命。老朽……”   雷刹疑道:“府中百数人,怎贼人偏害了如夫人的性命?”   管事皱眉,微怒道:“老朽又非贼人,哪知晓贼人心性。”   雷刹抬了抬眼,鲜红的唇弯出一抹令人不喜的弧度,他道:“管事莫要激动,不过一问。”   管事被气得胡子直抖,待要反唇相讥,忽闻身边阿弃大喊:“有鬼!”   引路的小厮吓得整人跳了起来,惊叫一声,将手中的提灯一扔转身一把抱住雷刹的腰,屁滚尿流道:“老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干过,早上我还拜过您呐。”   雷刹生生扭曲了一张俊脸,捏着小厮的后颈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随手掼在地上,后退一步,用手拍了拍身腰际衣袍。   那盏提灯落在廊外积水中,湿了个透,烛火晃了晃,转瞬熄灭。   阿弃抱着刀似笑非笑地瞄了眼管事,伸脚踢踢瘫在一边的小厮,笑道:“风雨摇树,看错了眼,倒惊着了你。”   管事气急败坏,哆嗦着手指着小厮骂道:“你……胡言乱语,少不了一顿打。”   小厮抱着头缩成一团,呜呜直哭。   阿弃歪着头,惊异问道:“李管事,这小厮怎说是老夫人索命?莫非老夫人身过另有文章?”   管事胸膛起伏,强自镇定道:“小郎君何苦吓他?他鼠胆小人,不曾经事,见不得身故亡事,吃了一吓岂不胡言乱语?”   阿弃哦了一声,又好奇请教道:“那他怎不喊婢女饶命,如夫人饶命?”   管事气苦,拉下脸道:“你们不良人担着缉拿之事,不去寻那犯案贼人,只纠结这等神鬼之说无稽之谈,莫非侍郎府不入二位之眼,这才胡乱应付?”   阿弃大吃一惊:“管事怎说翻脸就翻脸?”又咕哝道,“怪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管事这脾气比李侍郎还大。”   管事被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板着皱巴巴的脸,瞪着老眼,半天说不出话。   风寄娘立在一侧,扶着廊柱,对着雨中庭院 ,忽道:“有猫叫声。”   雷刹立马过来,双眸扫过庭院草棚有黑影蠕动,对风寄娘道:“我不曾听到猫叫,不过这院中果真藏鬼。”说罢跃入庭中,冒雨揪了个人回来。   阿弃与管事一时怔愣,雷刹手黑,这人鬼鬼祟祟暴雨天躲在草棚之后,不是贼人宵小就是暗怀鬼胎,当下反剪了手,反转刀柄砸在他的膝窝处,该人唉哟一声跪倒在地。   管事借着虚淡的灯火看了看,吓了一跳,眼见雷刹要卸他胳膊,惊得魂飞魄散,为难他老朽沉重的胳膊腿这般敏捷,扑上来急声道:“雷副帅莫要动手,莫要动手,这是府中小郎君。”   雷刹一愣,低首细看手下的少年郎:一身粗麻齐衰,年不过十五六岁,白净玉秀,只是眼下被他摁跪在地,形容狼狈,衣袖上又甩上了斑斑泥点,脏乱邋遢。雷刹盯着那些泥点,鼻间闻到淡淡的腥味,仍使劲按着他。   “阿弃,取盏灯来。”   李府小郎君血红着眼,挣扎恼怒道:“哪个无礼狗奴,快放了我,不然不与你好果子吃,李叔,这狗奴欺我,快叫了护院打手收拾了他。”   李管事跌足疾呼,过来要搬雷刹的手,偏偏这只钳着李小郎的手又冷又硬,冷如寒尸,硬如钢铁,无论他如何搬扯只是纹丝不动,哀求道:“雷副帅莫失了分寸,小郎君体弱,哪经得这般挟制,你们来府为得查案,怎对我家小郎君无礼?快快松手,有个好歹,让老朽如何交待。”   阿弃点足跃上栏杆,探手摘了一盏白灯笼下来,凑近二人,雷刹一把拉过李小郎的衣袖,果然,那些泥斑全是点点血迹。   风寄娘闻得他身上腥臭味,掩鼻后退几步,避入雷刹身后。   李管事舌头打结,怔愣在那,李小郎硬着脖子叫嚣:“我定禀了阿爹与我作主。”   阿弃拿衣摆掩着灯笼飞身奔入院中草棚后,不多时,拎出一只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猫尸来。 第5章 九命猫(四)   这只猫肚烂肠流,头部更是面目全非,依稀可辨的双瞳只剩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皮毛被血水浸染,纠结成一团,观之令人作呕。   饶是雷刹、风寄娘与阿弃见惯生死都不禁皱眉,李管事更是惊得眼尾抽动,安抚李小郎的手抖了抖,倒是李小郎犟着脖项不以为意。   阿弃喜爱猫犬,看李小郎的目光带了不善,李管事兜揽道:“二……位不知,白事人家不喜狸猫进宅。”又对李小郎道,“小郎,这野猫唤奴仆赶走便是……”   “李叔。”李小郎感身上一松,借势挣脱雷刹,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将手背示与李管事,委屈道,“这畜牲伤我。”   李管事睁着老眼,果见他白嫩的手背上几道抓痕,心疼道:“唉哟,这如何是好,小郎君这般不小心。”   雷刹看了看血流肉烂的猫尸,拿指尖挑摘出一物,借了灯火细看,却是一个细巧精美的小银铃,不过指头大小,缕刻着连枝纹,遂冷笑道:“管事莫不是睁眼说瞎话,这猫分明是被豢养的爱宠,你却道是野猫?”   风寄娘看着精致的银铃,道:“猫主定是爱极此猫。”   管事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辩解道:“老朽老眼昏花,天暗,这猫又……错看了,错看了。”   阿弃追问:“不知猫主是谁?”   李管事木着脸:“许是哪个丫头侍婢养的…… 不大认得。 ”   雷刹撕下一片衣角托着满是血污的小银铃,道:“丫头侍婢?侍郎府富贵滔天,就连奴仆都这般阔绰体面。”   李管事如吞黄莲,皱脸能拧出苦汁。   李小郎听着刺耳,怒道:“凭它谁养的,伤了我,本就该死。”   雷刹凑近他,逼问:“是它伤你还是你伤它?”   李小郎娇惯,一抬下巴,轻蔑回了一眼,对着雷刹的脸,蓦得心里一抖,怕将起来,将讥讽之语竟吞了回去。这人的脸霜雪一般,白得过分,不带一丝血色,了无生气,仿若已死之人。抿了抿唇,后退几步藏在了李管事身后,避而不答。   地上软如烂泥的小厮偷偷从胳膊后探出头,瞪着血污糟乱的猫尸,更是骇得抖成一团。   风寄娘出声道:“李家管事,听闻老夫人爱猫如命,生前养了一只猫,宠爱异常。”   李管事与李小郎双双色变,互视一眼,僵持在那。   他们这边闹出动静,早有仆役告知内院,李侍郎的夫人韦氏带了奴仆匆匆赶来。李小郎君一见她的身影,乳燕投林般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控诉道:“阿娘,这二人来家中欺我。”   韦氏已有了些春秋,浑身缟素,再兼李老夫人过世,操持哭灵,面上又无脂粉遮掩,显得极为憔悴疲惫,昏昏的烛光下眼尾嘴角的细纹仍是清晰可见,但她眉目柔软,端庄可亲。   雷刹、风寄娘与阿弃上前施礼。   韦氏先打发李管事,不理李小郎的哭诉,反先与雷刹等人赔礼,道:“家中小郎顽劣,失了礼数,几位念他年小原谅一二。”   李小郎见母亲不帮自己,倍感委屈,红着眼气哼哼地别过头:“阿娘竟不帮我? ”   韦氏看他衣衫凌乱,轻蹙双眉,亲手为他理正,又掏出一方手帕细细地地为他拭掉面颊上一小点污渍,轻斥道:“年增年长的,还是小儿脾气,你祖母庶母过世,家中忙乱伤心,怎还这般不懂事?”拉过他的手,看他手上抓痕,脸上这才带出怒意来,“胡闹,你心中难过和畜牲发什么脾气?白伤它一条性命,不知有伤天和?”   李小郎见母亲生气,着急起来,一揖深礼认错:“阿娘不要生气,阿蜀知错!”   韦氏放缓了神色,眼中满盛慈爱,抬手摸了摸他湿乱的发髻,道:“知错便好。”转而吩咐身边的侍婢,“夏枝,带阿蜀换身衣裳,擦些伤药,再带他去灵堂陪陪他祖母。”   李小郎欲言又止,抬眼见韦氏眼中有责备之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揖礼告退,随着侍婢去了后宅内院。   雷刹与阿弃对视一眼,阿弃在背后拿肘突捅了捅雷刹:这位李夫人看着温和,却三言两语支走李小郎了,倒不好相与。   韦氏轻叹一口气,掩去倦意,看了雷刹一眼,柔声道:“昨日不曾见到雷副帅,这般俊俏,我看你有几分面善,不知雷郎君与和兴坊裴家娘子可有干系?”   雷刹答道:“裴家大房娘子是雷某姨母。”   韦氏轻笑:“难怪眉目有几分仿佛。”她一边引路一边道,“夫君在偏厅久侯二位不至,不曾想在此耽误。二位急雨来访,可是贼人有了眉目?”   雷刹道:“惭愧,雷某在里坊外城的出入处兼布下人马,却不曾见到贼人踪迹。再者,府上命案似有疑点,雷某斗胆前来问个详细,免得错过遗漏。”   韦氏微恼,道:“雷副帅的话,我实是不解,府中十几双眼睛亲见了那贼人,也有了画影图形,不知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雷刹回道:“夫人虽是苦主,只是查案缉拿自有章程,不便相告,还请夫人见谅。”   韦氏又看风寄娘,柳眉轻蹙:“不知这位娘子是?”   风寄娘屈膝答道:“我姓风,是不良司中的仵作。”   韦氏握着手帕的手紧了紧,叹气道:“玉娘往生,你们却……罢了,只怜她苦命。你们随我去见见侍郎。”   .   过二道门前面便是李府正堂,李老夫人的棺木摆在正堂中间,供香案鲜果,设火盆蒲团,颇有年腊的和尚身披法衣领着一班沙弥呤颂往生咒,灵前跪着几个披麻带孝的子孙后辈,边烧纸边胡乱哭嚎几声,并无哀悼悲痛之意,倒是一侧沉默跪着一个年轻妇人拿白扇掩面,孱弱的双肩微耸,似是隐泣。   雷刹停步揖礼道:“夫人,前次匆匆,来府中过灵堂却不祭拜老夫人,实是失,今次许我们一拜。”   韦氏道:“雷副帅有心。”   一旁的婆子极有眼色,忙张伞提灯,雨天湿滑脏污,道上铺了稻秸干草,吸饱了雨水,踩上咕叽怪响,好似地底藏着一只鬼怪,在那嘲弄暗笑。   雷刹三人依次上前拜了三拜,老夫人棺木已加盖绘彩,雷刹留意,彩漆有几次确实不曾干透,棺身搭着铭旌,看名姓题词: 时故先妣诰封三品礼部侍郎李为孝之母李门聂氏老淑人,之为人:良淑贞烈,内治家有道,外处事周详,恃长柔顺恭谨,抚下慈爱宽仁,与亲和睦,与邻为善。享寿七十,至今而故。进士出身京中李汉儒拜题。   雷刹暗记题字人名姓,阿弃偷偷拉他衣袖,那铭旌露出一点黄,似是一张符纸。请的和尚念佛安魂,棺上又暗压道教黄符,这李侍郎府倒是荤腥不忌,横竖不挑。可见那闹鬼一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虽是近秋时节,然暑热未消,李府生怕老夫人尸身腐烂发臭,棺木底下左右堆满了冰盆,冰块化水“滴嗒”有声,奴仆失察,冰水漫出缸沿,一涓细流有知有觉般顺壁蜿蜒而下,蛇般爬到蒲团处。   李夫人见出这等纰漏,很是恼怒,罚了看管冰盘的婆子,另换了一个奴仆替职,她失了颜面,心中气急,身形晃了晃,旁侧跪着的年轻妇人忙上前搀扶,担心唤道:“阿娘!”   李夫人扶着她的手悲泣道:“你祖母古稀归去,她又讲究规矩,结果身后事这般潦草不堪。它日相见,阿娘还有什么颜面拜见姑翁?”又对众仆道,“你们不是家生便是老仆,纵使府中多生变故,于老夫人丧事怎这般没有分寸,莫不是要欺主?”   众仆又惧又惭,纷纷讨饶。   雷刹借着阿弃掩护趁乱抽走了黄符,指尖解到一样异物,不待细看,连同符纸一道塞入了怀中。   韦氏在灵前磕头告罪,素白着脸对雷刹道:“府中慌张无序,副帅见笑。”   雷刹道:“府上多有事发,难免无措。”又故意问年轻妇人,“雷某放肆,不知这位娘子是府上哪位女眷?”   韦氏道:“这是小女,已外嫁,接了讣告今日才奔丧至家。”   小李氏双目红肿,泪痕未干,与雷刹阿弃微施一礼,得知三人是不良人,她似有迟疑,欲言又止。   韦氏轻拍她的手:“你阿姨之事,阿娘岂会疏忽?你且放心。”   小李氏闻言,悲从中来,冲韦氏一屈膝,重跪回灵前哀哀呜咽,许是因着死别,许是另有伤心处,竟是越哭越伤心。   灵前了了几个邻舍亲朋,后辈奴仆唱作哭嚎中夹着李娘子的伤泣,万千的假只这一真,伴着空稀的佛音,极是刺耳。   风寄娘留意周围,不见李小郎的身影,再看小李氏面目,虽一个庶出一个嫡出,这姊弟二人却长得很像,如出一辙的眉眼,尖而细的下巴,只一看娇弱一个张扬,完全两样心性。   小李氏因她目光放肆,抬起泪眼,长睫一抖掉下一串眼泪,忙不自拿白扇挡脸。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拿手机码的,你们先将就看,明天我再查查出错的 第6章 九命猫(五)   李侍郎斩衰加身,两鬓苍苍,枯坐椅中微驼着肩背,李府一气死了四人,流言四起,府中上下虽被勒令缄口,坊内却传得喧嚣,连带着损了李侍郎清名,于他爱名之人实是不堪承受。   侍女奉了盅汤药上来,李侍郎摆手拒了,侍女不敢劝,向韦氏求救。   韦氏接过茶托,双手亲奉:“郎君乃顶梁立柱,缘何只顾伤心不顾惜康健,婆母身去,家中已失主骨,夫君再不理事,让我等妇孺弱小如何是好?再者事死如生,怎能冷落了婆母,让她去后不得风光?”   李侍郎泪湿沾襟,接过汤药饮尽:“我已与圣人乞还,待家中事定,我打算为母亲结庐守孝。”   韦氏道:“这是夫君的孝心。”   阿弃睁着眼,试图从李侍郎夫妇脸上寻些蛛丝马迹来,奈何一无所获,悻悻作罢。   风寄娘观屋中陈设清淡雅致,透着江南的秀致婉约,与京中大不相同,李侍郎见他神色异处,为他解惑:“先母祖籍宛州,好秀雅之风,因此家中带了南边的习气。”   阿弃一向嘴快,问道:“李侍郎恕小人无礼,不知先母是指哪位老夫人?”   李侍郎一怔,他居高位,许久不曾与这般初生牛犊交道,每日过耳之语,哪句不是在肚肠中几个经了几个来回,哪个会莽撞直面问他:你口中先母是生母还是继母?   雷刹将双眸一垂,只作不闻,摆出臭硬的姿态不去解围圆场。   李侍郎极具涵养,稍怔后也不生气,看阿弃的目光非但没有一丝的恼意,反倒带着长者待后生晚辈的宽容,他也不搪塞应付,好言答道:“我生母是京中人士,无奈早早撒手人寰,先父续娶,其时我尚不知事,托赖娘亲一手抚养。生恩海深,养恩天大,娘亲于我与亲生无异!”   他说得情真意切,阿弃心中存疑,不肯深信,雷刹冷心冷情一无所感,风寄娘却是看一旁端庄持重的韦氏。   只剩得李侍郎思及亡母,又添哀伤不舍,削瘦的脸上露出茫茫的悲意。   雷刹将侍郎府种种异处暂压:“李侍郎节哀,雷某来府上叨扰,为得再问贼人情况。”   李侍郎支杖直起身:“雷副帅但问无妨。”   雷刹道:“如夫人尸身只看面容颈项伤处,案犯所为说句丧心病狂也不为过!若是求财惊动了主家,他自保隐迹灭口,得手后为了脱身,自是早早求去,哪会多加毒手,反误了良机?”   李侍郎知他言下之意,茫然摇头,自己都觉得荒唐 :“玉娘与人结仇?”   韦氏跟着道:“玉娘性子温软,平素在家不是裁衣就是绣花,难得出门也不过礼佛祈福。她又腼腆,结交的女眷都是我所相识,出身清白,父母兄妹都是老实巴交之人,实在不知有何仇怨。”   “不知如夫人父兄眼下何处?”   韦氏道:“玉娘是京外龚庄人,府中遣了管事报丧,大雨阻路,昨日午时方到。”   李侍郎又摇了摇头:“玉娘娘家实无仇怨。真若结仇,许是落我身上,宦海数十载,总有纠葛生怨……”   韦氏掸去孝服一道皱痕,道:“玉娘不过一个妾室,哪来得份量担了夫君的仇怨, 若有,也应是我遭了毒手。”   李侍郎斥道:“胡言乱语,如何口出这等不吉之语。”   韦氏苍白的唇角漾出一丝淡得几难察觉的笑意,即便如此,这点点丝丝的笑如一抹暗室中的微光点亮了她的眉目,她忽然变得生动鲜活,似可窥见过往的淑美动人。   “若非求财,又无仇怨,那便是为色。”雷刹不顾李侍郎与韦氏难看的脸色,直说道。   事关如夫人的名气,李侍郎再有雅量也是气噎喉嗓,拄杖的手青筋爆胀,半日缓不过劲来,韦氏连忙起身抚他胸口,脸含薄怒扭头斥责道:“雷副帅言语未免无忌。”   雷刹揖礼,嘴上却道:“李侍郎与李夫人见谅,只是办案缉查有一说一,再如何委婉,事实便是事实,不因话语生变。”   韦氏缓了缓,道:“暂不论玉娘为何遇害?凶犯却是经人眼目,雷副帅不应前去缉拿案犯,怎在此纠结前因?”   雷刹毫不退却,回道:“有因才有果,顺着藤蔓枝叶才能摸到藏匿隐形的那只瓜。”   李侍郎喘过一口气,抬手略安抚下韦氏,问道:“依雷副帅之见,意欲何为?”   雷刹道:“日过移墙影,物也罢事也罢,总归有迹可寻,如夫人与两婢女遇害一案,总要细查详探才能知个究竟,为仇便是相识故交,谋财贼偷多混迹于赌坊酒肆,窃玉淫贼藏身狭斜花院,一一查访细究才得水落石出。”   韦氏轻蹙长眉,为难道:“并非是我横加阻拦,你们身为男儿郎不知名节于女子之轻重,玉娘本就横死,尸身还要惨遭仵作翻检,实是损她清白,族人又多迂腐,事后定要拦她身葬祖坟。”   风寄娘道:“夫人担心如夫人名节有损,届时我屏去杂人,只叫如夫人血亲女眷伴在左右。”   韦氏还要说话,李侍郎轻摆手,叹道:“便依雷副帅所说,她精心服侍我多年,又为我生儿育女,不与她个交待,岂不误她转世投胎只,盼早日将凶犯绳之以法,以告玉娘在天之灵。”又侧身对韦氏道,“娘子心意顾虑,为夫自知,族老那边我自有应付,左右不会让玉娘孤身葬于他处。”   韦氏这才点头应允。   雷刹似是不见他们夫妻的情深相许,又问道:“不知李侍郎可知府上闹鬼一说?”   李侍郎本搭着的眉染了一层怒意,愤道:“闹鬼云云纯属无稽之谈,雷副帅莫非也信这些歪门邪说?”   雷刹怀里揣着棺上的黄符,看李侍郎神色又不似作假:“我历来不信神鬼之事,纵有鬼,也不过藏身人心深处。不过,府上厉鬼索命传得有鼻子有眼,有心人暗地生事抑或其它,总有个来去出处。”   李侍郎拿杖敲地,怒道:“家中闹鬼之说全拜那贼犯所赐,此贼殊为可恨,伤人性命,又污清名,实是实是……”他一时怒气翻涌,连咳不止,似要将心肺都咳出体外。   雷刹装着不知的样子:“何解?”   李侍郎咳了半天,才一指恭身侍立身后的李管道:“惭愧,先母过世我于府中诸事多有疏忽,倒是管事曾亲见。”又吩咐道,“你将那日之事再与雷副帅细说。”   李管事领命称是。   他回忆道:“因老夫人仙逝,府中上下兼有忙乱,又制麻衣孝服,各宅各院又换素纸灯笼,又发讣告遣仆与亲眷邻友报丧,再请高僧过府做法事颂经,因此,进出之间人手繁杂。那贼犯不知何时摸了进来,也没双眼睛注意到他的踪迹。”   “府里早为老夫人定了寿棺,老夫人小殓后入棺加盖,等到叩棺时,备的饭食却似被人动过,肉饭兼只剩半碗,厨下送食的奴仆是个胆小的,当即失声惊叫。领管此事的婆子疑她偷吃,便去责问,送食粗仆辩道:我再嘴馋怎敢与亡人争食?”   “当时兵慌马乱的,老朽竟不曾细察,后来回想:应是贼人所为。他隐在府中,腹啊肌饿,偷了吃祭食。”   “待到为老夫人棺身加彩,四下肃穆,郎主与夫人均收悲声,以免亡魂不忍离去,漆匠正要收笔时,却听院中一声凄厉的呜咽。郎主与夫人双双大惊,暗恨哪个不知礼的下仆惊了老夫人之灵,老朽不敢轻忽,领人去看个究意,谁知左右互问,都道身畔之人不曾发出悲音。”   “老朽无奈,只好好草草收场,前去与郎主与夫人请罪。”   “等得隔日府中摆开灵堂,开正门迎客吊唁,那贼人不知从何处疾奔至二门,边跑边喊‘枉死啊枉死,何辜啊何辜?谁与公道?’”   “满院皆惊,老朽一时错愕,那贼犯身手敏捷挨了无数棍棒,竟还能避开护院宾客脱身而去。老朽白活一把年纪,不曾见到这狂徒,也是老朽大意疏忽,错失良机令他走脱,实是该死。”   “到了晚间,便发现如夫人遭了毒手。”   李管事老泪纵横,自责不已,身一矮跪伏在地与李侍郎夫妇请罪,李侍郎搀起他,悲叹道:“如何怨得管事,实是贼人歹毒狂妄。”   雷刹记性极佳,将李管事之言一字一句记在心间,细细琢磨了一遍,问道:“贼人白昼现身,晚间才知晓如夫人遇害?期间如夫人未在灵堂守灵府上不曾存疑?”   李管事呆了呆,拿衣袖擦干泪,仔细想了想,答道:“这人多事杂倒记不大清楚,贼人一闹之后,府中更是乱成一团,老朽理着前院之事,正堂后院便不大清楚。”   雷刹转向李侍郎与韦氏:“侍郎与夫人也不曾察觉灵堂前少了一人?”   韦氏为李侍郎抚背顺气,道:“婆母去世夫君哀痛伤损,本就勉力支撑,被贼人一闹当场背了过去,我一时顾着夫君,竟也不曾注意到玉娘不在灵堂哭灵。”   雷刹见李侍郎声咽气短,不好再问,起身道:“不知如夫人亲眷在哪院,雷某既来府上,不如一并将她们请去,免得两边来回,多有误事。”   李侍郎点头,李夫人便吩咐管事道:“管事去灵堂请了阿鹿帮着操持。” 第7章 九命猫(六)   如夫人娘家姓谢,虽算不得小李氏外家,到底血脉至亲。李管事一请,小李氏带了一个婢女匆忙赶来。   她两眼红肿,泪痕未干,哑声道:“三位随我来,姨外婆一家农门小户,胆小怕见生客了,又因我阿姨去得突然,伤心太过……”小李氏边说边又垂泪。   风寄娘安抚道:“娘子节哀,哭损康健,怕老夫人与如夫人地下有知,心中难安。”   她不说还好,一说小李氏又掉下一串泪,拿手帕拭去,自惭失态羞红了脸,道:“祖母年世已高我接了讣告虽伤心,到底……不曾想……”   风寄娘知她心中难受,本来归家吊唁祖母,结果生母遭人杀害,死状凄惨,难为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强撑着不曾卧倒:“人生而有灵,归后未必无知,老夫人与如夫人魂去未远,娘子与她们梦中相见,一诉离苦思念。”   小李氏喉中哽咽,风寄娘的声音柔绵温软如手,似能抚平心中哀痛,令人忍不住想要倾诉忧愁苦涩。   “我出嫁未有三载,家中便没了祖母与阿姨,连亲近的婢女与时追都跟没了……”   “时追?”风寄娘与雷刹阿弃均是一愣。   小李氏解惑道:“是祖母养的狸猫,取名叫时追,祖母去世前几日便没了,祖母待它跟子孙一般,还特地叫阿五专门伺侯。”   “阿五可是那个投缳的小婢女?”   小李氏点头:“阿五也罢,时追也罢,定都随着祖母去了。”   风寄娘睨一眼雷刹,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点头,便又问:“这般说,这猫倒有灵性。”   小李氏道:“时追与别的猫不同,祖母养了好几只猫,说来也怪,猫至多也只活个一二十年,每只将死便去外叼只花色相同的小猫来交与祖母养,只只都叫时追。”   “老夫人是个长情之人。”   小李氏低泣:“我幼时问祖母,养的猫怎的都叫时追,祖母道:时追便是时追,不叫时追又叫什么?现在想来,祖母也不过自欺欺人。”   “时追这名倒是别致。”风寄娘眸光流转,垂睫掩去。   时追时追,时岂可追?   阿弃在旁听她们东拉西扯,又说起猫来,按捺不住,问道:“李娘子,你可知如夫人可曾与有过嫌隙纠葛? ”   雷刹阻止不及,暗踹一脚,踹得阿弃一头雾水。   小李氏思及生母惨死,一时说不出话,摇了摇头,加快脚步领他们至客居小院。谢氏夫妇正闷坐伤心,见了雷刹等人 ,收泪站起来手脚都没处摆放。   风寄娘“咦”了一声,原来是前日寄住农户隔壁的老夫妇。   雷刹上前道明来意,谢氏心念女儿惨死,连尸身都要遭此折辱,跌坐在地哭道:“我可怜的女儿,怎这般命苦,这般命苦。”   .   韦氏另遣了两个仆妇与李家管事陪同谢氏一同到不良司,风寄娘怜她垂老,揖礼道:“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娘见谅。”   谢氏咽泪摇了摇手:“懂……懂……老身都懂……”雷刹令小吏搬了一张绳椅让谢氏坐了。   风寄娘想了想道:“大娘在此稍侯,我先查验另外两个婢女的尸身,大娘若是身有不适,告与我知。”   谢氏忙道:“不不不,老身要守在这,做娘的不陪着她,阿玉心中岂不害怕。”   停尸处长年阴森,即便外面艳阳高照,屋内都透着丝丝阴冷,何况雨天天昏,因生怕尸身腐朽,堆了冰块,一墙内外,隔生隔死,如分两季。   风寄娘利索得用臂绳挽了衣袖,露出两条雪臂,雷刹猝不及防,不自在地别过脸,暗骂:伤风败俗。   阿弃忙拿手遮掩双目,嚷道:“我岁尚小,不好娶亲。”   风寄娘笑起来,横他一眼:“我再年长几岁,都能做你阿娘了。”   阿弃张开十指,从后面瞪着风寄娘,狐疑:“长几岁便能做我阿娘?”又不知想到什么,惊恐地张大眼,指着她道,“你……你……你……与我义父相熟,莫不是年岁也仿佛……”   雷刹忍无可忍,狠踩了阿弃一脚,痛得阿弃唉哟一声在那抱着脚直跳。   “够了,正事要紧。”   阿弃连忙歇声,轻咳一声敛容挺身立在一侧。   风寄娘轻挑了下秀眉,转身取出一柄鹊尾香炉,执柄处蹲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小兽,炉身造型奇特,一男一女对跪仰首,高举双手托起炉身,无论男女都生得恶形恶状,面目狰狞。风寄娘又取一丸香,点燃置入炉中合上炉盖,轻烟袅袅而起,她执炉绕着屋内,不快不慢地走了一圈。   阿弃抽抽鼻子,却不曾闻到香味,低声问雷刹道:“阿兄,你可曾闻到香味?”   雷刹摇了摇头。   阿弃又不解道:“先前许伯不曾燃过香,她这是有何用意。”   雷刹满脸的嫌弃,道:“不过装神弄鬼。”   风寄娘轻撇了他一眼,将香炉搁在窗台上,无香之烟迳自轻雾般得慢慢弥漫开,抚平丝丝焦躁。她伸手掀开左侧一具尸首上蒙着的白布,问道:“不知她何名何姓?”   雷刹倚墙环着刀,道:“侍郎府唤她阿五,原京外李家村人,契书记名李五娘。”   这个叫阿五的婢女至多十七八岁,身量矮小,生得寻常,紧握的双手指节粗大形状粗糙,风寄娘左右翻看她颈部青紫勒痕直至耳后,伸手掰开她微张的嘴,见舌尖抵着牙齿,又翻过尸身看身后污秽,再验下/身异处。   “李家阿五额下有痣,小腹有块状青色胎痕,脚裸处有寸长陈年刀疤,幼年所留,尚是完璧之身。颈下有青紫淤伤,绳索勒痕交与耳后,周身再无外伤,看唇口双手,应是自缢而亡。”   一边执笔小吏连忙一一记下。   雷刹道:“李阿五一个小婢女,也不大聪敏机灵,进府时不过七八岁,不知怎么入了老夫人的眼,令她专门打理爱猫诸事,老夫人去世后第二日,她便自缢而亡。古来自有忠仆以命相报,或出于恩重或出于性烈,然而李老夫人刻薄寡恩,待她不过平常,问过与李府众仆,都道她憨厚腼腆 ,性子平和。这个李阿五不像自缢随主之人。你可确定她是自尽,不是伪作投缳?”   风寄娘抬眸:“奴家担保,她确实自尽投缳,非外人所害。”   雷刹见风寄娘隐含挑衅之意,不屑应对,只让她查验另两具尸首。风奇娘也不与他争嘴上机锋,掀了另一尸首上的白布:“不知这位小娘子又是何名何姓?”   “李府家生,名秋红。”雷刹道。   李府来的一行人中,岁略小长脸淡眉的是秋红的嫂嫂,与另一婆子缩手缩脚过来,冲风寄娘福了福,拿衣袖拭了拭眼角道:“这位娘子善待,秋红是奴的姑子,她生前胆小,嘴又笨,因是不足胎生下,不比常人强健,不曾享过什么喜乐,实是个可怜的。”   风寄娘回了一礼,细查看秋红头脚身背,却是一处外伤也无,再验下/体,也不曾有污损伤处,不由“咦”了一声。   “有何不妥处?”雷刹见她神色有异,出声询问。   风寄娘不答,因有案例,以长钉打入顶穴害人性命,便拿手一寸一寸去摸她的发间,也不曾摸到异物,又弯腰看秋红双耳,同样不曾有血渍伤痕,这才答道:“秋红周身完好,不曾有外伤。”   秋红的嫂嫂惊得后退一步,与同行的婆子骇得双唇直抖。   雷刹追问道:“二位大嫂,有话不如直说。”   秋红的嫂嫂目露迟疑害怕,怕惊动屋外李管事,咬唇埋首半日才小声道:“差人,奴家姑子定死鬼怪索命,老夫人去世前后,院中便常有猫叫鬼影,声声凄惨渗人,阿五便是头一个,定是被鬼哄着上了吊。”   雷刹还道另有线索,谁知又绕到神鬼之上,不耐道:“哪来得这么多神道鬼说。”   阿弃点头附和:“我虽岁小也经手不少凶案,只有人杀人,没有鬼害人。”   风寄娘似笑非笑看了雷刹一眼,似有讥讽之意,阿弃看她似不赞同,问:“风娘子,你信世上有鬼?”   “我敬神,自然也信鬼。”风寄娘边答边解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布包,解了麻绳摊开,却是一排大小各异的刀具,她向秋红的嫂嫂道,“大嫂失礼了,恐有血污不堪,不如侧身回避。”   秋红的嫂嫂伸着脖子瞪了眼那排森森的刀具,吞了口唾沫:“你……你可是要剖开姑子尸……首?”   秋红的嫂嫂与婆子吓得脸都白,哆哆嗦嗦道:“娘子……难过奴家姑子是个……清白身,此处……便,便没奴……的事,奴胆小不敢见这等……”   雷刹冲阿弃一点头,仍让秋红的嫂嫂与婆子去隔间与谢氏作陪,这二人如蒙大赦了,飞也似得走了,也不知与谢氏说了什么,闻得谢声高放悲声。   雷刹收敛脾气,暗吸一口气,回头听风寄娘与秋红的尸身告了声罪,道:“李家秋红,多有得罪了。”正疑惑要待相询便见风寄娘云淡风轻,如开瓜切菜般利索地剖开了秋红的腹部,录事小吏白了脸,差点倒不过气来,捧账执笔的手都抖了。   阿弃返身归来一眼见便见开膛剖腹的场景,直惊得目瞪口呆,也只雷刹面色不变,他这人阴郁尸白,蛇一般,视生视死平常。   “你们不良人查案,先前仵作不曾剖尸检验?”风寄娘手下不停,问道。   阿弃与执笔小吏将头甩得如同拨浪鼓。   风寄娘笑了笑:“奴家手段与别个不同。”   小吏惊惧插嘴:“娘子手段未免惊世骇俗。”   雷刹不满小吏失态,绷着脸,道:“既有手段,可知秋红死于何因?”   风寄娘拿利剪剪下脏器,纤长玉手托着血红斑驳的心脏,左右端详,答道:“秋红之心血斑遍布,为损伤出血之状,她应是受惊而死。”   “受惊而死?”雷刹与阿弃双双怔愣。   风寄娘舀水洗去手上血污:“先前秋红的嫂嫂言道:秋红不足月所产。许有心疾,她或是受了惊吓或是目睹不可承受之事,心脉受损,惊悸至死。”   “什么惊吓?竟能将她吓死。”雷刹看着秋红,这个小婢女生得瘦瘦弱弱,因是家生,又有兄嫂照料,不过做些跑腿递话送食等轻省的活计,李府大都人都识得她。   风寄娘接口道:“这我却不知,托赖雷副帅查个究竟 。”她洗净手,拿布仔细擦干每个指缝,走到最后一具尸身前,掀起白布一角,皱眉:“这位便是侍郎府的如夫人?谢氏真要亲看检验?”   雷刹道:“论理,妇人受检,应与她血亲知晓,只是……”他想了想,“不如掩去面目,只让谢氏同看有无受到奸污。”   风寄娘点头:“也罢。” 第8章 九命猫(七)   谢氏一左一右被仆妇与秋红的嫂嫂搀进屋中,对着女儿蒙着白布的尸身已是老泪纵横,呢喃:“我儿薄命,我儿没福,去得好人家,竟不得长久,与你富贵你却没命受享……”又与风寄娘乞道,“娘子,我儿本份,定是个清白的,你可仔细,莫累她死后没个去处,坟前连碗凉浆也无。”   风寄娘道:“大娘放心,定不会误了如夫人。”   谢氏动了动下唇,心中到底忐忑,两只打摆似地晃动,含泪看风寄娘查验女儿清白,仆妇与秋红的嫂嫂强撑着她不叫她摔倒,一个道:“大娘不如在旁歇坐。”谢氏咬牙硬捱,不肯挪步。   风寄娘验毕,道:“如夫人下/身洁净,并无异物。”   谢氏长舒一气,身一歪险些摔倒,悲中又夹着欣慰:“这便好这便好,我儿不曾受辱。我一早便说:我儿本份老实, 再不错半点。 ”   雷刹也也不意外,如夫人所受外伤不似淫贼所为,与小吏略一点头,让他将谢氏请出屋外。谁知谢氏临走生疑,要见如夫人一面,抖索着手将白布一扯,眼见亲女七零八落,有如被划了千条百道刀口的脸面,一声哀嚎,往后便倒。   秋红嫂嫂与仆妇乍见如夫人尸容,吓得失声僵立,那仆妇喃喃道:“定是厉鬼索命,府中有鬼,府中有鬼啊……”   雷刹摆手招呼小吏管事将谢氏抬出去,管事看眼前一团乱麻,跌足哀呼,又拿话语恐吓仆妇让她住声。谢氏不过一时气血上头,到了门口又幽幽醒转,她也是执拗要强的,守在门外不肯离去。   李管事叫苦不迭,谢氏非李家人,虽不是正经亲戚,也担着干系,他一介下仆总不好将她强抬出去,又在官差眼皮底下,更不好仗势使横,只得硬着头皮伴在一侧。   如夫人脸上的伤交错纵横,眉眼鼻唇被切割无数块,间隙错移,似被切开来了又随意拼凑回去。风寄娘细数直竖伤口,让小吏记下:“李府如夫人江氏,面部共计伤处一十八处,十一道为横伤,七道为纵伤,最深处可入骨,最浅不过破皮,最长四寸有余,最短不过一寸。又颈项有伤三处,一处深及喉骨,长有四寸有余,为致命之伤。另双手背背肘兼有伤处……”风寄娘执起如夫人的手,拿竹片剔下指甲泥粉,续道,“她应是双手高举抱面,才得这些伤痕,面上与手上之伤皮开肉绽,为生前所伤。”   阿弃倒吸一口凉气:“凶犯如此凶残狠毒,定有血海深仇。”   雷刹瞥到风寄娘微勾了下唇角,便道:“依风娘子所见:定是厉鬼所为。”   风寄娘吃惊:“雷副帅何出此言,鬼乃无形之物,如夫人为有形之伤,怎是为鬼所害。”   阿弃结巴道:“真……真有鬼?”   “鬼,无身无形无影,寄于人心暗处。”风寄娘看向雷刹,“怪,则识人语知人性,隐匿藏形人间。”   “为何对着我说?”雷刹语气不善,盯着风寄娘问道,“莫非,我是鬼,是怪?”   风寄娘立马笑着赔礼,不待雷刹脸色稍缓,又道:“不过……副帅的名与字,真是满含恶意。”   雷刹顿时脸覆寒霜,抬腿欲走,手触及刀柄时忽起暴戾之心,飞身至风寄娘身侧,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上:“风寄娘,你实在多事,惹人厌烦。”   风寄娘轻捏着刀刃将它从自己的颈间移开,明眸一转:“奴家只是好奇,副帅居然不信鬼神奇说,真是奇也怪哉。”   “奇也怪哉,怪力乱神不过耳食之谈,我为何要信?”雷刹疑道。   风寄娘也是不解,疑惑地连看他几眼,倾身凑近他,雷刹吓一大跳,低眸便见风寄娘根根分明的羽睫和胸脯一抹白腻,白如苍山积雪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连退几步斥道:“不知羞耻。”   阿弃低头闷笑,几时见过雷刹这般气急败坏。   雷刹瞪他一眼这才拂袖而去,他怀中的小银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铃,风寄娘一怔,隔窗看,似有一道影子从院墙上跳了下去。   .   谢氏饮了一盏温茶,微风带着秋风吹拂着她鬓边散乱的白发,拿枯朽的手擦擦眼角,眼角干涸,一滴泪也无,怔忡与秋红的嫂嫂道:“人一老整个人就枯了,泪也少了。”   雷刹过来揖了一礼,谢氏抬起头,盯着他的脸,道:“郎君生得神仙一般,定有不少小娘子倾心,可有成家?”   雷刹沉默摇头。   谢氏也非真心要问,自顾自道:“玉娘同你这般大时,枝头鲜花一样,开得将将好,十个见了九个来夸。她阿爹阿兄都是不通的烧火棍,日日只知在地里刨食,今日除草,明日挖渠,家里少柴便拾柴,少水便抬水。翻一日这般,再翻一日也是这般,月缺月圆的,都是一样路数。   直到老身生下阿玉,白粉粉,软软的那么一小团,没出月就有了好眉眼,她又乖巧,不论哪个抱她,将她这么轻轻一颠,便冲人咯咯笑,笑得你那心,软成一汪的水,兜也兜不住。   等大了些又知事,农忙收粮,丁点点大,独自一个在家烧了水晾凉灌在竹筒里,一步一踉跄得送到田埂头,又拿自己的衣袖与她阿爹阿兄擦汗。小人儿也识得美丑,折了田间野花插在发间,问我:阿娘,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谢氏笑着对雷刹回忆:“那花,嫩黄黄的,小小的那么一朵,就开在阿玉的发间,风一吹,摇啊摇啊,不知多少得惹人怜爱。   她阿爹心疼她,与货郎换了一截红发绳,阿玉明明喜爱,却懂事道:阿爹,不要废铜钱,我剪了鲜活的花戴,比头绳还好看呢。   她知道家中艰难呢。   阿玉又勤快,再大点,春来跟着邻妇挖春菜,秋来跟着兄嫂拾白蕈 ,这满山的蕈子有毒没毒,她都知晓,辛苦采来,让她阿爹早早送卖去城里,也可得个仨瓜两枣,等秋凉,晒成干仍旧舍不得吃它,照样卖去了城里。一秋采的蕈子,采秃了指头,也没几个能扒拉进自己的嘴里。   老婆子心疼,留了一把,为她下了一注面,阿玉问:‘阿爹阿娘可得了?’ ,我瞒她:‘得了呢,都吃尽了。’阿玉又问:‘阿兄阿嫂可也得了?’她兄嫂也瞒她:‘都下了肚,这一碗专为你留的。’   阿玉这才放心端碗,这年年月月的,她哪吃过好物,舌头没味,尝到一点鲜美,那碗面连汤带汁吃个干净,半滴也不曾剩下。   一秋一秋的,好似年月难捱日日淌在苦汁里,又好似几个眨眼,再回头阿玉都大了,旧年做得衣裙都短了一截。屯里的浮浪子介日在外面来去转悠,惹得她阿兄扛了锄头赶人,十里八乡说媒的,也不知从哪得的信,赶集似得来,个个都说要将阿玉说个好郎君。   我与他阿爹胆小不经事,一对软脚的蟹,浑没了主意;她阿兄也是没嘴的葫芦,一句话打三个歇,只她嫂嫂还能强撑着几句,也不过应付。   阿玉扯了我的衣袖撒娇,求道:‘阿爹阿娘不要随意将我嫁去别家,要合儿心意。’”   谢氏顿了顿,苍凉的目光穿过院墙,穿过老树,穿过虚掩的院门,不知落在过往岁月里淡去发黄的某处。   它们远去了,闲置了,寻常努力去记,总也无法想得详细,只剩一个隐约,然而今日,它们一件一件的,忽然又开始具体,历历在目,不曾缺了边角细处。   风寄娘倚门细听,阿弃急性正要问,谢氏重又开了口,她道:“那日,来了一个媒婆,圆圆白白的脸,讨喜可亲,见人便笑。手里拿了一把圆扇,绣着活灵活现的鸟儿,扑棱棱得像要飞出来,绕着你叫上几声。她拉了阿玉的手,将阿玉夸了又夸,那些好听的话,我从来不曾听过,直把阿玉夸得羞了脸。   媒婆与我道:怪道叫她阿玉,确实如珠似玉,农家田舍竟也生得这般水灵的小女娘,不与她寻个好去处,岂不是辜负难得的好相貌。   我道:‘我也不图多少富贵,只盼将来郎子家世人品两可,别的不可多求。’   媒婆笑拍手道:‘还求别个?家世人品两可,天下也是有数,人也罢事也罢,头全了脚便残,十相完全的又有几人,纵有,不知多少人家争着抢着,哪还轮得到农户贫女。’   我与阿玉她爹羞红了脸。   那媒婆又道:‘我也不忍美玉落于泥中,她既生得好,自是得了老天厚爱。倒有一户人家,那位郎君品貌才学家世无一不佳,真是人人称赞,大有佳名。’   我便道:‘怕是阿玉不堪匹配。’   媒婆笑道:‘你们疼爱小娘子,怕是要她做个正头娘子,那位郎君虽好,却是想要纳一户如夫人,不过他纳妾并非为色,实是子嗣艰难。他与他家娘子夫妻情深,互许爱重,既无通房又无妾室相好,无奈成昏十多载膝下一无所出,如今还是他家娘子执意为他纳良。’   阿玉听罢,便问那位郎君与他娘子的事,媒婆也是好性,将知晓与阿玉细说的,不知晓也描描补补猜度着告诉阿玉。   晚间阿玉要与我同睡,问我:‘阿娘,世间真有这般好的郎君?不是都道世上男子连田间多收了几石粮,都寻思纳一房妾来?’   我不知晓,如何答她?   隔得片刻,阿玉又问:‘阿娘,我将来的夫君可会一心一意待我?’   这话,我又不知,也不知如何答她。   阿玉见我不答,便笑道:‘阿娘不说,我也知晓:我哪有这般福气。’”   .   谢氏又顿住了,呜咽哭道:“怎这般福气?怎就没福……”   风寄娘扭头看了眼仍用白布蒙好如夫人的尸身,出声问道:“如夫人心慕李侍郎与侍郎夫人之间的衷情进了李府?”   谢氏木然得点了下头。   雷刹将她与李管事隔开,问道:“大娘可知李夫人为人如何?与如夫人之间可还和睦?” 第9章 九命猫(八)   “李夫人是好人。”谢氏道,眼中感激、庆幸、遗憾交织。   “好人?”雷刹问。   如夫人玉娘进李府为妾时,李侍郎其时还是礼部司礼郎中。   谢氏点头,道:“女儿家离了父母就是风里滚着的枯草,乱吹东西南北,阿玉又是做妾的,只比奴仆多些体面,我日夜悬心,她进府两手空空,箱笼里不过冬夏两身衣裳,一贯子钱,受了委屈又与哪个去说,只怕也是和泪咽进肚里。”   “苦捱几日,好不容易等得阿归归宁,谁知竟是改头换面一般,簇新的衣裙,巧样的花簪,又描眉点唇,坐着牛车,身边跟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打眼竟似贵人模样。同来管事脸上俱是笑模样、两个下仆还抬了一盒礼,好似将我家当作正经的亲眷往来。”   “我私下问阿玉,司礼郎中待你可好?大妇可还亲和?可有恶奴欺你?”   “阿玉含羞带怯,不曾开口满面飞红,我便知她在李府过得极好。果然,她道郎中儒雅端方,夫人娴静大度,仆人行事规矩,倒是老夫人不苟言笑,不好亲近。”   阿弃听她提及老夫人,托腮蹲在雷刹身边附和:“人人都道老夫刻薄,也不知生前如何难缠……”   忽的,院墙外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婴儿夜啼般得叫声,风寄娘不禁抬手略掩了掩耳,雷刹与阿弃二人却是视若寻常,阿弃还同风寄娘笑道:“这边院落边僻,又作停尸用,多野猫寒鸦,最喜在外捉对撕咬。”   秋红的嫂嫂听不得猫叫,轻拍胸口,哑声道:“这声……刺拉拉的,叫得人心慌。”   一边仆妇心有戚戚,胖脸白了红红了白,好悬没有惊叫出声,倒是谢氏如死灰槁木,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她的泪与苦痛全揉进了往事,微佝着背,一字一句诉说着桩桩件件。   “我与阿玉道:日久方见人心,不过几日,名姓都不知晓,哪识得牛鬼蛇神?我又与她道:你莫要轻了骨头,莫要失了本份,少言少语,不去欺人也莫让人欺了去,阿娘只求你一个平安。”   “阿玉呆了呆,收起喜色,应道:阿娘教儿,儿记下,再不敢忘。”   “我卖了女,家中变得宽裕,吃得起肉,沽得起酒,也能备上几样果点待客。阿玉每样都动了动,倒将最寻常的落苏吃了好些。”   “自家种的落苏,紫皮白肉,带着露珠掐下,放在屉上蒸得熟烂,拿麻油蒜沫酱醋拌得入味,入口就化。”   “也不知阿玉往后想吃落苏,去哪寻它?黄泉地下不见日头,哪种得落苏?”   谢氏念叨几句,又续道:“阿玉用毕饭,歇了歇,便带着婢女管事,坐了牛车回了李府,左右邻舍立门前指点,又羡又妒,夸阿玉有福。”   “这一回,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倒是四时八节都有礼到,来的仆妇笑呵呵道:这是如夫人备的,这是夫人赏的,又道两家常来常往。”   “李家高门大户,我家农户贫门,哪敢常来常往,泥脚去踩贵地。后来实在思念,厚着脸皮求到李府。”   “阿玉扶着小丫头立在廊下,娇娇俏俏,浑不似乡野的女娘。她过得极好,眉眼鲜活,白了好些,脸上又添了肉,还跟着夫人认了字,两手也养得滑嫩,学着裁衣绣花不怕刮了丝。她独住一院,婢女粗仆俱全,院中收拾得干净利落,有树也有花,廊下挂了鸟笼,养了雀儿,在那啾啾得叫。”   “我又拜见李夫人,真是菩萨一样,生得好,又和气,说话又软和,千里挑一的好娘子。老夫人虽不曾见到,也赏了布匹衣裳银两。”   “阿玉有福啊,我这颗老心,好生生放回了肚中。”   “隔年阿玉有了身孕,李府遣人报喜,我又去了一趟李府,阿玉对我道:‘阿娘,我盼着为郎主生个小郎君,只怕不能如人意。’倒是李夫人道:弄障是喜弄瓦也是喜,不拘男女,我与夫君都只有疼爱的。”   “这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遂心的,阿玉盼着生小郎君,到头生下的却是个小娘子,虽有不足,转脸又忘了,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百般疼爱,取了个小名叫阿鹿。”   “阿鹿长得像娘,白嫩讨喜,阿玉道连老夫人都喜爱她,常常抱去小住,放在膝上护在怀中,又为她裁衣布置屋子,几可比得她那心爱的猫儿……”   “大娘也晓得老夫人的猫?”风寄娘轻声问道。   谢氏道:“老夫人爱猫爱得有名,子孙都往后靠,说起来也是奇事,如何不知?”   雷刹问:“大娘可曾见过老夫人?”   谢氏答道:“阿鹿周晬时拜见过老夫人,我们不是正经的亲戚,试晬时不好上前,只好事后再贺,因是喜日,老夫人许是高兴,便见我一面……”谢氏边回忆边小心措辞道,“老夫人极瘦,身量不高,微驼了背,花白的头发梳了髻,插着金簪,虽有了年纪也敷粉画眉。端坐在上方,看人的眼神好像夹了把刀子,活似要把人一寸肉一寸骨得切开来看,她又严厉,鲜有笑容,偶有一笑,也好似几百年不曾笑过,忘了如何笑,只好勉强做个笑模样来,这笑也不像笑。”   “说的话也刺人耳朵,等我行礼后,她便与左右说道:玉娘跟爹娘倒两般模样。又对夫人道:虽不是亲戚,论到底还是阿帨的血亲长者,衣裳也寒酸了些,你是大妇,别小气,全些体面。”   “我如何受得这话,便要出声推辞。”   “老夫人轻飘飘看了我一眼,道:玉娘有功,你们也沾点光,李家岂是小气坚悋的。”   “这话说得尖刻,听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将人脸面往脚底踩,我实是不堪忍受,不堪忍受啊。”   谢氏摇了摇头,许久后又道:“老夫人似与谁都不大亲近。”   雷刹寻思着此话之意:“如夫人可受过老夫人的委屈?”   谢氏浑浊的两眼满是木讷和茫然,她道:“我们一年也难得见阿玉一面,见了也是互拣了好的说,纵有委屈尽藏了掩了,哪会放在舌尖上说出来?我只知道,次次见阿玉,她都是好的。唉!终是福薄,没这个命啊,求不得,求不得啊……”   李管事竖着耳朵,将谢氏的话在肚里筛了一遍又一遍,虽有几句不喜,却也不曾磕了李府的牙,见谢氏颓然在那了无生机,暗道一声可怜。与雷刹道:“雷副帅,你看这……谢氏有了年纪的人,又痛失爱女,怕支撑不住,不如……”   雷刹也不为难,令一个小吏相送。   阿弃故作高深摸着下巴:“谢氏说得如夫人好生无辜,也不知真假,倒是乱麻一团。”   雷刹道:“便是乱麻也有头尾,寻出来,才知究竟如何。”   阿弃颓丧:“哪是头,哪是尾,除去那飞天遁地隐了形的贼犯,人人都是好人。那贼犯说是贼偷,侍郎不曾失财;说是为色,如夫人与了两个婢女也都不曾遭到玷污;说是为仇,如夫人与谁结的?又为何结仇?”   雷刹却道:“谢氏自己也道,一年难得见如夫人一面,她又能知得多少?”他边说边将从李老夫人铭旌下无意摸到的异物掏了出来。拿手捏了捏,指尖大小珠般滚圆,移灯一照,又是一枚小银铃,与猫尸上取下的一般无二。   一对小银铃轻轻一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曾经应是一同系在猫脖处,随着它挪腾打滚发出脆响,甫系上时,它或许还曾不喜束缚,抓挠拨拉,以致铃声频起,憨态可掬惹人怜爱,想必没少取悦主人。   错金银缠枝纹,不过一对猫铃,却这般精美。   阿弃道:“李府的猫未免多了些,老夫人的那只生前便死了,这猫又是哪只?李小郎将它虐死,里面定龃龉。”   雷刹不答,拿水洗净猫铃,细辨上面缕雕细纹,上有二字,一为“时”一为“追”,这对猫铃,是老夫人爱猫之物。   阿弃一头雾水,结巴道:“怎是老夫人的猫,那……那……那猫不是死了?”   雷刹怀中还揣有一张符纸,此物他极为熟知,果是一张驱鬼黄符。阿弃拍案道:“都道李侍郎侍母极孝,结果居然请符纸镇他娘亲。”   雷刹也是不解,将猫铃符纸收好,道:“未必是李侍郎所为,我们去查查其中古怪。”侧眸见风寄娘在一边好奇张望,摊开一只手,递到她眼前,“拿来。”   风寄娘眨了眨眼,笑着将一个纸包交到他手,两指却不曾松开:“奴家可是仵作,副帅不交由我另行查验此为何物?”   雷刹小心打开纸包,看看里面的一点泥粉,头也不抬,道:“你既是仵作只管验尸,这个自有医官去辨。”   “非是奴家自夸,副帅怎知那些医官不会输于奴家?他们知晓的,奴家知晓,他们不知的,奴家也知。”   雷刹没好气:“至少他们不会妖里妖气,没个正经。”   风寄娘失笑,收回纸包,仿若无骨的腰肢一弯,慢慢一福,道:“奴家知错,但凭副帅吩咐。”   她的声音又软又绵,羽毛般飘在风里,送至耳中,再化作一滴温水,钻进骨血深处。雷刹握着刀的手一紧,恨不得抽刀将她砍成两半,深吸口气,打头出了停尸小院。   他走后片刻,一只狸猫跃上院墙,睁着碧色的眼睛与风寄娘对视半晌,歪着头“喵”了一声,随后抬起猫脸嗅了嗅,跳下墙,冒雨追着雷刹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风寄娘微叹一口气,穿针引线缝好秋红被剖开的腹部,灭掉窗台的无味香。 第10章 九命猫(九)   雷刹见雨总是不停,与阿弃回到司中住处,草草用过哺食,杂役又送了酒来,道:“副帅家中老管事请人托话:副帅若是得空,回家一趟,好似有亲眷有事相托。”   阿弃将酒碗往食案上一扔,怒道:“有了事便上门烦扰阿兄,没了事恨不得离阿兄千丈远,阿兄,何必理会他们。”   小吏噤声,陪笑告退贴着墙角边溜了。   雷刹抬掌一击食案,倒扣在案上的酒碗重翻转过来,倒满酒推到阿弃前面,笑道:“姨母于我有抚养之恩,不好随意翻脸,我随性应付一二。”   阿弃气呼呼道:“他们全家,只阿兄的三表弟勉为可交,也不过是个软耳根无甚主见之人。”   雷刹轻笑,苍白的脸上有些微的暖意,如经初春的暖阳,冰雪消融。听外面雨声渐稀,伸个懒腰,“今日早点歇息,明日去会会李汉儒问问老夫人之事。”   阿弃道:“阿兄先歇下,我去义父那一趟。”   雷刹便让阿弃代为问安,自己回住处沐浴更衣,吹灯入寝。辗转间听残雨敲窗,隐隐有几声猫叫,再侧耳却没了动静。他是警觉之人,常年枕刀而眠,不由将放在刀柄,若有异动便抽刀见血,待片刻,唯有雨声淅淅,渐渐松了警惕,眼皮微合朦胧之际,耳边忽然发痒,似有人轻轻凑近他的身后看他动静,潮湿的鼻息一呼一吸,似有似无地拂在他的耳畔。   雷刹再不迟疑,抽刀翻身横劈过去,身后一物发出凄厉的叫声,紧接着什么事物被撞翻在地。沉沉黑暗里,那物躲在角落,两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亮光。   雷刹擦亮火折,一只花斑狸猫缩在桌案底下,弓背垂尾,全身的皮毛蓬松炸开,见雷刹执刀上前,后退一步,又往里贴了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恐喝声。雷刹不喜各种活物,不知这猫何时避入屋中,正欲赶它出去,一时不知怎么想到惨死于李小郎之手的那只花狸,将长刀重归于鞘,暂容它在屋中避雨,转身重回床上睡觉。   那猫两只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雷刹,许久这才掂脚从桌案下钻出来,轻轻跃上案几,又看了雷刹半晌,这才舔湿爪子子洗脸理毛,它舔得其为仔细,将一根脏湿的毛都一一打理得干净顺滑,这才将前爪藏于身下,蹲在那动也不动地对着雷刹。   雷刹被未入睡,他就觉浅警觉醒,几案上一个活物虽没发出一丝的声响,却通灵智般盯着他,让他如何安睡,只得坐起身来。猫能夜视,他一动,倒将它吓了一跳,飞快地跳下案几,又躲进了桌案底下。   雷刹去厨下缸中寻出一尾活鱼,想猫能吃活物,全须全尾地取来盛在盘中,搁在桌案底下任猫自吃,也不管那尾活鱼足有臂长。   花狸极通人性,见他竟喂食与它,知他心存善意,绕着鱼盘一圈,伸爪扒拉一下活鱼,惊得那鱼在盘中扑打,收回爪子,重又跳上案几。雷刹心生不耐,他好心将鱼喂它,这猫竟不领情,当下合目装睡,不再理会。   谁知花狸得寸进尺,见雷刹没有动静,小心翼翼跳到了床上,抬起一足探头立耳观他反应,等了片刻看雷刹仍是泰然高卧,又挨近几分,慢慢贴到了雷刹胸侧,将毛茸茸的猫脸凑过来看了看,雷刹仍是不理,花狸遂放下心来,将猫头枕于雷刹胸前打起了呼噜。   雷刹张开双目,这猫居然这般大胆,黑夜里看不分明,花狸却好似倦极,雷刹伸出一指试探滑过猫耳,花狸却无所觉,好似极为信他。   雷刹无法,强忍着不适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眼有了涩意合目而睡。   隔日晨光漫进室中,浓夜越来越淡直至消退,雷刹睁开双目,下意识垂眸,那只花狸早已没了影迹,摸摸身侧,触手微良不似有活物在此睡过,再看桌案底下,连那尾活鱼都没了踪迹,倒似昨晚所见不过一梦。   雷刹疑窦丛生,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怎也不信是梦中所见,将床铺身上重头至尾翻了一个遍,却一无所获,正要再翻,阿弃大大咧咧揣了肉饼来寻他,一把推门进来嚷道:“阿兄,你今日怎比我还迟?快快,我们一道去李府。”   雷刹看天光,果然起晚,狸猫一事到底不过些许小事,当下搁置一边洗漱过后接过肉饼边吃边与听阿弃瓜叽着说李府可疑之处,又问小吏:“昨夜风寄娘可是歇在司中?”   小吏答道:“回副帅,昨日有马车来接,风娘子应是返家。”   雷刹慢下脚步:“归叶寺在城外,离得远,雨天路滑,她竟回了寺中?”   小吏也是不解:“许是家中有事。”   阿弃不以为然:“她是女子,司中都是些臭汉莽夫,风娘子定嫌不便,这才不辞辛劳返家。”   雷刹一时不曾想到此处:“阿弃说得有理,倒是我小人肚肠。”   .   李汉儒年过半百,三缕长须,歪戴着帽子,在自家后院半斜在一张凉榻上听一个伎子弹琵琶,酒已八分,半睐着一只醉眼,嘴里哼哼叽叽地唱些歌不歌调不调的曲,只模糊听得“岁至暮秋,日近晚凉,人到黄泉渡口……”   李大郎领着雷刹与阿弃见自己阿爹这模样,打个哈哈,道:“阿爹是个酒糊涂,平素并非这般随性。”   雷刹笑道:“好酒者大都直爽,我倒喜欢令尊脾性。”   李大郎一时不知他说真说假,连看雷刹好几眼,直把自己看得心头直跳连声念佛,舔着唇也不顾亲爹半醉失礼,一溜烟得跑了出去,独自贼心不死趴在院门门缝里往里瞧。   他的娘子是个泼辣的,路过园中见一个登徒子贴着耳撅着臀,咬牙切齿地扔下婢女,拿着扇子就是一顿抽。   李大郎惊跳起来就要呼痛,电光火石思及雷刹行事,忙拿手捣住嘴,冲着自家娘子挤眉弄眼,小声道:“冤家,瞎了眼,倒要谋害你亲夫。”   他家娘子一笑,将打坏的扇子扔给婢女,一撇嘴:“郎君,我认得你的脸,却不大认得你的臀,你贴在门上,活似采花的贼,我还想报官呢。   李大郎伸着指头要去点她,被他娘子一把拂开,疑道这:“可是公爹又从哪弄了娇娘,引得你嘴角流涎?”她边说边推开李大郎,自己往门缝里瞧了一眼,嘶得吸口气,劈手扭着李大郎的耳朵一路拎到侧院,这才骂道,“你色胆包天,哪个都去偷看?莫不是嫌命长,若是嫌命长,不如与我和离,一别两宽,各自相安。”   李大郎怒道:“屁,你个悍妇哪配和离,要别也一封休书休了你。”揉着屁股道,“我惜命才屏气小声,倒是你,差点露了我形迹,惹了杀才割了我项上头颅,你当个长夜数豆的寡妇吧。”   他家娘子叉腰扬眉:“真是不知死活,先不论他是不是杀才,我却知……”她招手上他附耳过来,道,“我听闻:他是个鬼子,不祥之物。”   李大郎打了个抖擞,摸摸手上的汗毛,伏低做小哄了自家娘子回院中:“走走走,让阿爹自己应付。”   .   李汉儒努力睁着醉眼,恍惚中似是看到神仙人物,只是这神仙既无峨冠博带,又无祥云雾绕,倒是从头到脚一身黑。李汉儒掩脸嘿嘿笑几声,执盏劝酒:“哪路仙君,共饮一杯?”   雷刹似笑非笑地接过一酒,一饮而尽,倾身问道:“李进士,不知你是真醉还是假醉?都道酒后才吐真言,看来,你应该是真醉。”   弹琵琶的伎子见势不妙,屈膝告退,被雷刹伸臂拦住:“你自弹你的。”伎子战战兢兢坐回去,手一抖,弹片刮过琴弦,一声吭争。   李汉儒被断弦声惊得清醒几分,拿手揉了揉脸,苦笑道:“你们不良人未免也太过张狂,不过协理大理寺查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雷刹牵了牵嘴角,大马金刀在他前面坐下,将大横刀立在身前,黑色的鞘,红色的柄,霜刃藏于鞘中,久拭犹带血腥。   李汉儒深知不良人另有背靠,悻悻住嘴,道:“不知副帅要问我什么?我与侍郎不过寻常亲眷,虽是同族,往来却不频繁。”   雷刹道:“进士不必慌张,不过问问侍郎府老夫人的事。”   李汉儒连忙摆袖:“副帅慎言,论起来老夫人可是我堂嫂,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得知?这话岂不累及名声?”   雷刹一伸手捞过酒壶,只手倒了一杯酒推向他:“进士只说你知道的,或是耳闻,或是目睹。”   李汉儒见实在推脱不得,恹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长叹道:“我那个堂嫂嫂,为人实不讨喜,惹人厌烦,苛刻尖酸,挑剔孤僻。说句不好听,每日一睁眼这世上便没得她意的事,夏日嫌热,冬日嫌冷,春嫌柳绿,秋嫌无花。远亲上门不过攀附李家权势,近邻来访不过占他家中便宜,儿、媳兼是不孝,子孙全是不贤,羹汤饭食没有一样合意,奴仆下人没有一个贴心……”   阿弃皱着浓眉,道:“你为老夫人写得铭旌倒是一溜好词。”   “诶……”李汉儒驳道,“人死万事皆消,莫非我要写一串刻薄之语上去?再者,铭旌要埋入墓中,岂不是与阎王告死人的状?不可为,不可为,恶行,恶行啊。”   “老夫人这般不慈,想必侍郎与夫人受了不少委屈?”雷刹漫不经心问道。   李汉儒叹道:“为孝夫妇佳儿佳妇,也不知我那老嫂嫂有何不满,只闹得家中阴云密布,人人不开心颜。为孝一向愚,哪敢半点违抗母命,反倒常忧母亲不曾好吃好睡,每得一样稀奇之物,先奉于母前,每有一样吃食,先拣了鲜嫩的奉于母亲,日日请安,风霜雨雪都不肯落下一日。”   “我那侄媳恭谨良善,也受了我老嫂嫂不少搓磨。她书香门第,千娇百宠的闺秀,新嫁时便洗手亲做羹汤,执箸立于食案前布菜奉汤,因子嗣艰难,不知听了多少讥讽之语。”   雷刹问道:“既如此,老夫人为何不曾为侍郎安排姬妾通房?怎得多年后才纳了一房如夫人?”   李汉儒拿酒润了润唇:“许是物伤其类,我那嫂嫂诸事皆挑,倒不曾插手侄儿的妻妾一事。”   “物伤其类?”雷刹笑问。   李汉儒捻捻长须,摇头道:“我那老嫂嫂,可厌可恨,倒也可怜,她是续娶之妻,嫁于我堂兄时年岁极小,将将及笄,身量都未曾长足。她是莞州西江人,离京隔着千山万水,商户出身 ,家有百万之富,绫罗堆中长大的娇女,父母更是百般宠爱,嫁时一船一船嫁妆,络绎不绝地进京来。”   他那时还不过五六岁,被长随扛在肩上看热闹。远远地看见,珠围翠绕里有一抬肩辇,杠缠红绫,一个娇娇小小的新妇打扮的小娘子端坐其上,金簪压发,面遮绢扇,那把扇子绣着百蝶戏牡丹,她的脸藏在扇后,影影绰绰,依稀透出无边的清秀来。   他正张嘴看得出神,新妇许是坐得烦了,许是岁小有失稳重,她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点漆的双眸来。   那双眼睛,就像不曾出巢幼雀,漆黑发亮,纯洁不沾一丝污垢,也不带人世一点烦忧,干干净净,琉璃一般。   望之,便想要一世珍藏。 第11章 九命猫(十)   “我堂兄与元配夫妻和睦,婚后五六年方有身孕,谁知……为孝之母死于难产,堂兄悲痛不已,亲刻亡妻墓碑,念及故人,每每泪湿衣襟。伯父为他续娶新妇,他并不十分情愿,无奈一来幼子尚小,缺人照料;二来老父染疾,殷殷期盼,不忍拂意,左思右想这才点头同意。”   “他们婚后如何,我知之不详,只知堂兄极爱饮酒,常常在外烂醉如泥被人送回,不及三年,他酒醉从马上跌落与世长辞,伯父本就久病,忽闻噩耗头疾发作,溢血身亡。”   “家中诸事,皆落堂嫂身上,她一瘦弱女子带着懵懂稚子,这一过,便是长长一生。叹之,惜之矣。”   李汉儒出了会神道:“堂嫂去时,我去李府吊唁,其时尚未封棺,我看了眼嫂嫂,再忆她嫁时,竟寻不到过往一丝的影子来。” 又自嘲道,“许是我那时年小,记差了她的模样。”   雷刹从怀中掏出那对银铃:“进士看这对银铃,可是老夫人之物?”   李汉儒接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抚着上面细纹,方笑道:“堂嫂千万般不好,对一只猫却是极好,那猫也灵性,长伴她左右,也不知养了多少年,取了个名叫时追,时不时寻来巧匠与那猫打金的银的玩物,平日吃食兼是鲜鱼鲜肉,费的银钱能养活一户农家。惯得那猫好似家中伯爷,这对错金银圆铃是那只猫的爱物,缠枝纹特嵌了猫名。”   雷刹问:“李侍郎家的小郎君可是不喜祖母?”   李汉儒用鼻子轻哼一声:“晚年得子,难免娇惯,阿蜀有些脾气,偏他祖母性又挑,互为不满。为孝不喜阿蜀不敬祖母,屡屡出手管教,气极还请了家法。侄媳于其余诸事一概通情达理,唯爱子头上颇多维护。阿蜀有母亲依仗,他又是倔的,每经管教不知反思,反越远了祖母,倒是阿蜀的阿姊阿鹿与祖母亲近。 ”   “可鹿阿蜀,鹿蜀?”雷刹先时不曾留意,听李汉儒之话才惊觉一个叫阿鹿一个叫阿蜀,合一便是异兽之名。   阿弃不解,问道:“阿兄,鹿蜀何意?”   雷刹道:“蜀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佩之,宜子孙。”   李汉儒点头道:“确是其意,为孝这一支,子孙艰难,因此为他姊弟二人取其名,图个吉利口彩。侄媳进门,多年不曾有生育,中年才为侄儿纳妾开花,这妾纳得好,有带子之运,阿鹿生下没几年,侄媳便有阿蜀。为孝这人古板,面上寻常,心中不知如何欢喜,自是盼着多子多孙多福。”   .   雷刹与阿弃别了李汉儒,二人在坊内拣个酒肆坐下,要一壶酒,一碟肉,阿弃往案上一趴,抱怨:“阿兄,此案你心里可有眉目? ”   雷刹笑起来:“这案子哪桩哪件是你不知道的?我又能有什么眉目? ”   阿弃不信:“阿兄次次都这般说。”   二人略坐片刻,叶刑司撩开竹帘大步进来,与雷刹揖了一礼,板正腰身摆好配刀,理理衣冠,正襟危坐,他明明有要紧之事要报,偏偏强自克制,拿过阿弃的酒杯,自斟自饮一杯,平复了心绪,这才道:“老夫人过世前月余,李小郎嫉恨老夫人待猫犹胜自己,拿绳索绞死了老夫人的猫。”   雷刹执壶为他倒酒:“可还查到什么?”   叶刑司摊开记册,道:“如夫人娘家一家都是交口相赞的老实人,至多不过邻里口角,实无涉及人命的旧恨新仇。李府上下邻舍亲朋倒是对李老夫人均有怨词,即便老夫人身边贴身侍女也道:老夫人极难伺侯,稍出差错,便要领罚。李小郎与祖母更是势如水火,曾口出恶言道:老虔妇该死。”   “李侍郎大怒,罚他连跪祠堂数日,李小郎非但不知悔改,反顶撞父亲道:她又不是我的亲祖母,阿爹何必敬她?惹得李侍娘扬言要打死他,因韦氏怜子这才罢手。”   “老夫人得知后怒极,命仆妇问李侍郎:听闻李府无我立足之地?”   “李侍郎跪下与母请罪,泣责自己教子无方。”   “老夫人便道:所幸我岁老,等他掌家我已尸身化骨,平生未见如此不孝子孙。说与外人知晓,我看他还有何脸面读书认字出将任相?”   “李小郎本就乖戾,伤将好便驱使小厮偷拿了老夫人的猫,狡死后仍将猫尸送还于老夫人。”   “老人急怒攻心,咳中带血,抱着猫尸整夜痛哭,哀痛之下卧床不起。韦氏知晓李小郎闯了大祸,领着如夫人先一步脱簪解发跪于老夫人院中请罪。老夫人咬牙要打死李小郎,逼得李侍郎跟着跪求。”   阿弃呆了呆:“那……老夫人岂不是被李小郎气死的?”   叶刑司合上记册,深思半会,这才道:“倒也算不得是被李小郎气死,老夫人汤药温养后,也已好转。”   “老夫人远嫁,身边怎不见老仆旧婢?”   “原是有几人,一个持重老成的嬷嬷,因岁老故去,两个贴身使女一个染疾病故,一个逆主发卖。老夫人娘家,早年因经营不当,渐渐败落,遂迁离了故土,宛州与京中本就远隔千里书信不通,又逢荒年灾月,一封字几经辗转才到老夫人手中,再派人去寻时,只剩枯井颓垣。因此,老夫人身故,她娘家却是报丧无门,无血亲前来奔丧。”   雷刹道:“我原以为老夫人的那只猫不过走失,倒不曾想到是被李小郎绞死。”   “猫在老夫人过世前就被李小郎绞死?”阿弃打了个冷战,“那……那天,李小郎砸死的猫又是哪只?怎么死了又死?”   奉酒上来的酒肆小二是个尖耳长舌的,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这猫啊……有九命,寻常哪能死掉。”   叶刑司听他胡言乱语,浓眉一皱就要拍案喝斥,抬起手又自悔冲动,硬生生收势高抬轻放,然后道:“你,一个奉酒小二,不要,信口开河。”   小二溜眼他们的配刀,忙轻扇自己的耳光,点头哈腰赔了罪,抱着托盘狗撵似得溜了。   雷刹抚着酒杯正要说话,一抬头,窗外传来几声猫叫,起身将窗纸戳了个洞,拿眼凑上去看:坊街铁铺墙角,一只狸猫蹲在那,冲着他喵喵两声,往坊门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叫上几声,似有催促引路之意。   “你们二人可有听到猫叫?”雷刹问道。   阿弃摇头:“不曾听到,阿兄听错了吧!”   叶刑司侧了侧耳,跟着摇了摇头。   雷刹藏起满腹疑问,寻了个借口匆匆出了酒肆,到铁匠铺外,那只狸猫果然蹲在角落等他,碧莹莹的猫瞳泛着奇异的光亮。它冲着雷刹叫了起声,撒开四足就跑,雷刹忙追上去,一路翻墙过街,直追了盏茶的功夫,一路景物渐渐眼熟,穿过小街,前面一处方方小院,正是雷刹的自家私宅。   狸猫双足发力,跃上院墙,跳进院内。   雷刹敲了敲门,家中老仆过来应门,笑道:“郎主常住衙内,可算回来了,小人为郎主倒杯茶来。”   “裴叔,刚才可有野猫进宅?”雷刹私宅不过一进,院角一处井台,一垄菜地,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一眼望去,一草一木尽揽眼底,实无可藏身之处。   老仆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道:“小人刚才在院中扫尘,不曾瞧见野猫翻墙。”   雷刹接过滚茶沾了沾唇:“裴叔前几日托口信于我,可是有事?”   老仆颤微微地进屋了取出两封信:“一封是裴家的信,裴家小郎身上总不见好,裴家娘子没了主意,言道:郎主在徐帅底下做事,识得不少奇人异士,许是有法可想。另一封却是张请帖,送帖之人好生无礼,也不知哪家哪户几时送来的,夹在门缝之中,小人开门时才知晓。”   “哦?”雷刹看手中请帖,素纸一张,丝丝清香,展开看两行娟秀小楷“X月X日晚间于悲佛山归叶寺具饭,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风寄娘。”   雷刹心中暗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下帖请饭,多此一举,实是多事。牵了马与老仆道:“裴叔在家看好门窗,裴家之事我自有理会,眼下有事,这几日均不归家。”   ”   老仆无奈,絮叨道:“郎主孤清清一人,无人嘱咐饥冷,成日在外奔波忙碌,实是辛苦。待手上事了,好生歇息……”   雷刹不耐烦听他唠叨,又不好斥责,一拍马忽儿就离一箭之地,疾奔至城门处与守卫出示了手令,又问值守的不良人可有贼犯影迹。   单什杵在那,道:“回副帅,半个贼影都不曾瞧见。”   雷刹道:“单大哥再守几日,虽是无用功,总好过怠职令徐帅受责骂。”   单什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腿,也不知这案怎越过京兆尹直接入了大理寺,看来孝子不曾感天动地,倒令圣人有感。”   “闭嘴。”雷刹喝道,“你若是嫌颈上头颅重,我不介意帮你割了它。”   单什哈哈大笑:“失言失言,老单儿时被马踩,摔个瓜壳开,现如今不大灵光,哈哈,徐帅也知晓我只比三岁小儿强些,哈哈。”   雷刹一挥马鞭,马后蹄扬了单什一脸泥沙,害得单什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泥,小吏拿酒与他漱嘴,单什鼓在嘴里,舍不得吐掉,咕噜一声连沙带酒咽进肚。 第12章 九命猫(十一)   雷刹的马快,不多时便到悲佛山山脚,悲佛山不高,原来无名,山顶有奇石倒卧,远看如同泣佛,樵夫入山砍柴晚归,雾霭中惊见卧佛倒于泥石中,以为有灵,下山后说与邻舍,复入山供奉鲜果,又引得文人来观,渐有悲佛山之名。   只是不知为何,悲佛山虽有此轶事,热闹过一阵,又重归于寂,山上古树遮天,藤蔓缠绕,山道不通。   雷刹绕山脚走了数十步,竟无可入山之处,见山下几处荒坟,有一妇人跪于坟前哀哀痛哭。雷刹左右四顾,实在无人可问,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这位娘子有礼,不知归叶寺在山中何处?”   披麻戴孝的妇人抬起头,却是一张欲羞还羞芙蓉面,眼含秋水,眉染春情,唇如落红,她拿纤纤素手抹去腮边泪水,柔声反问:“不知郎君何名何姓?为何要去归叶寺?归叶归叶,叶落才归,郎君为何要归?”   雷刹在马上微俯身,皱眉看着这个可疑的妇人,一句都不想答她。   妇人见他不语,起身轻移莲步:“奴家有礼,郎君面生,不知哪里人士?奴家……”她娇滴滴的话语倏然而止,慢慢侧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刃。   “我看你这妇人不似良善,敢再靠近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雷刹胸口杀意上涌,那股恶气如一簇火苗落入荒野,燎原般烧起熊熊烈火。   妇人大怒,芙蓉面雨打风吹去,她厉声尖叫:“郎君竟不懂怜香惜玉,我好恨,好恨。”   “叮铃”雷刹怀中猫铃轻响,铃声被山风远送,似有回响。妇人面色陡变,眉角扭曲,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我好恨,我好恨……好恨啊,孤身难捱天明,我好恨……”她边哭边抬手将脸一藏,抽身就走。她身段轻盈,去时有如风送,不消片刻,转入一株老槐后,不见了身影。   雷刹收回刀,狠狠揉着眉心,怒火腾腾,也不知哪来的疯妇,疯疯颠颠的。他正在马上兀自恼怒,身后有人出声道:“雷副帅勿恼,山路难行,风娘子托我来接副帅。”   雷刹勒马回首,眼前之人是风寄娘跟着仆人,他本就背斜身歪,此时躬身而立要倒不倒,又滑稽又可笑。   “风寄娘寻我来此,所为何事?”雷刹下马问道。   老叔用粗嘎刮铁似的声音道:“副帅见谅,小人不知。”   雷刹没好气道:“我素有恶名,她要是敢消遣于我,我可不与她善罢干休。”   老叔笑:“副帅放心,风娘子不是这等生事之人,既请副帅,定是有事相告。”   雷刹按下躁意,将马系一株古树下,随着老叔又行了一段路,看周遭树木,明明是他来时所过,现与老叔回头再走一遍,山脚竟露出一条石径,两截断碑倒在道边, “归叶寺由此入”六字被分两半,因无人清理,布满青苔。   雷刹随着了老叔拾阶登山,深山幽静,虫鸟互鸣如人在耳畔喁喁私语,石径陡峭,半道拐弯处一尊石俑立在一边,阔眼阔鼻阔嘴,衣饰雕刻简陋,似是先朝古物。石俑双手向前,作乞讨状,头上蹲了一只毛茸茸的活物,赫然是那只狸猫。   “喵。”   雷刹眼风都没扫这只狸猫一眼,目不斜视随着老叔上山,老叔呵呵一笑,也不置声了,狸猫坠在他们身后几级台阶之遥,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   雷刹默数台阶数,数到九九八十一阶时,老叔停了下来,一指左侧:“雷副帅,此处便是归叶寺。”   雷刹抬看已生荒草的院墙,一扇破旧木门虚掩:“这是后山?”   老叔答道:“这几日寺主不在,山门已闭,只好从后山出入。”   寺中后门与火房近,院中贴墙种了无数株牡丹,如今花期已过,枝叶枯萎,倒有几分萧瑟。风寄娘站在一处院门前,遥遥福身一礼:“副帅前来,奴家不曾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老叔无声无息地退去,倒是狸猫赶上来,跑到雷刹脚边,尾巴一摇一摇得扫过他的脚面。   “虚话少说,你有何事?”   风寄娘笑道:“帖中既说要请郎中赴宴,自是备酒宴以待。只是山中少吃食,好在秋凉叶落土肥,多生菌菇,道是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饕腹何多幸,相酬独有诗。奴家自山中采了玉蕈,得了一碗鲜汤,又新炊麦饭,请郎君一品。”   雷刹端坐案前,接过汤碗,汤中几片玉蕈沉浮,色清味鲜,饭香汤美,令人食欲大开。风寄娘又盛一勺倒在碟中推到狸猫前,狸猫拿爪子推掉,喉中发出呼声。   “白蕈乃山林奇味,腐土另有一种菌蕈生得与它仿佛,山人唤它鹅膏蕈,剧毒之物。”风寄娘将纸包轻轻搁在案上,轻叹一气,“如夫人指甲中刮下的粉末,正是鹅膏蕈与另几种毒蕈晒干碾碎的粉末。”   暮色四合,烧着天际的落霞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金红消褪,绚烂就成一块块蓝灰色的积云,夜色侵袭,些微的蓝也慢慢融进暗色,终与夜一体。   归叶寺的牡丹在夜里黑魅魅一片,枝叶舒展着,本该凋谢的花却在枝头像团揉皱的熟宣,花瓣紧抱,缩成一团。   老叔弓着背挑着灯,一摇一摆地走在寺中,青灯桔红的光,不过只照亮她脚下一圈方寸之地。   万物慕光而生,那些牡丹枝叶触及光明,忽然活过来,拚命得伸枝展叶朝着光亮挨挤靠拢,一根细细的花枝拦在了老叔跟前,被他轻轻踢到一边,侧身将灯提高,灯光笼罩之下本蜷缩枯萎的几朵牡丹抖了抖,瞬息间,展开花瓣接二连三地怒放开来,等得老叔将灯移去,暗色拢聚,这几朵盛放的牡丹刹时失彩,重又无奈枯萎,缩收成干巴的一团。   老叔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繁花瞬开似锦,身后老枝枯叶一片萧索,轻推院门,与风寄娘雷刹揖礼道:“夜黑,老朽为娘子与郎君点灯。”他用竹竿将灯笼挂于廊下,悄然无声地退下,身影消于夜色中。   素红灯纸映得人脸绯红,连雷刹苍白骨质般的脸色也带着一抹温情。   风寄娘侧身倚着凭几自斟自饮,红裙铺在席簟上,露出一小截罗祙,酒气上脸,眉梢眼角都被酒泡得酥软,虚虚描着,淡淡扫着,随时像要晕开。   雷刹沉浸在案中,梳理着前因后果,惊见风寄娘似醉非醉的模样倒吸一口气,别过脸:“你……成何体统?”   “仵作行本就下九流的贱业,奴家又理什么体统?”风寄娘到了一盏酒给他,“这是奴家亲酿的酒,采山中百花花蕊 ,林中玉蜂蜂蜜,寒潭春日雪水所酿,这壶百花酿千金难求,副帅何不略饮一杯?”   雷刹不信,背着身道:“我既非三岁小儿,又非蠢物,这般好骗?”   风寄娘掩唇轻笑,认错道:“确不是百花酿,这是归叶寺寺主所藏,酒名叫做曾少年…… ”   雷刹忍无可忍,耳听着风寄娘说话,冷着脸过来拧着身将她的裙摆恨恨得往下拉了拉,掩住罗祙。   风寄娘打蛇缠上棒,玉臂攀住雷刹的双肩,轻凑到他颈边:“副帅命盘诡异,按理,你应是个已死之人。”   雷刹一把推开她,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胭脂水粉香味,份外嫌弃得连拍几下衣襟袖袍,拿起案上酒杯仰头饮尽,以掩粉香。狸猫将头搁在食案上,猫眼微弯,毛脸上露出一上人似的微笑,烛光中,份外古怪。   “如夫人身上的伤,是什么兵器所致?”雷刹站在廊下问道,“深处入骨,浅不过破皮,刀剑等利刃不会这般古怪。”   风寄娘抱过狸猫放在怀里,把玩着两只猫爪,狸猫不喜她抱,在她怀里奋力挣扎了,冲着就是一爪子,一得自由撒腿跑到雷刹旁边,躲在他脚边冲着风寄娘不满地叫。   雷刹幸灾乐祸:“连只野猫都不喜你。”   风寄娘看着手背上渗血的抓痕,过来站他身前,将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雷刹看着她的手背,皱眉:“你行止浮浪,难怪猫要伤你。”   风寄娘眨了眨眼:“你们不良人查案,都是这般迟钝?”   雷刹这才细看她手背伤口,浅处不过划痕,深处却已出血,与如夫人脸上的伤口一般无二:“爪状器刃?这倒不同寻常。”   风寄娘红唇轻翘,勾似的眼尾透着讥讽:“副帅何必自欺欺人,杀如夫人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君为何视而不见?”   雷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脚边舔着爪子的狸猫身上,瞬间又惊醒,暗嘲自己居然受了风寄娘的盅惑,迷了神智,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银铃脆响,寺中深处又传来几声木鱼,“笃笃”“叮铃”“笃笃笃~”“铃”,雷刹微晃了晃神,再定睛,夜雾四起,薄纱笼罩,院中牡丹不知何时枯枝萎叶重转青翠,枝头花苞缓缓绽开,丝丝缕缕的花香有实质般穿过朦朦白雾钻入鼻中。廊下的红灯摇了摇,烛影轻晃,阶前风寄娘的身影水中剪影似地晃了晃,她的笑像是画在她红艳艳的唇边,虚虚地覆在上面,眼看着似要从她的脸上掉下来。   雷刹扶着头,怒问:“那酒里你放了什么?”   风寄娘的声音像隔着千重万重的纱帘,又远又近,她吃惊:“郎君在说什么?奴家不懂。”   雷刹双眸充血,横刀出鞘,夜雾绕上刀刃,顷刻间便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便红灯一映,泛着血一样的颜色。   他脚边的狸猫皮毛抖了抖,雾水轻柔抚过,狸猫伸了一个懒腰,四肢拉伸着,越拉越拉长,越拉越长,直至拉成一个羸弱的少年模样。他一身月白衣袍,束着发髻,圆眼圆脸,长得颇为讨喜,只是浑身透着尸白,似有垂死之态。   他的长相与通缉的小厮仿佛。 第13章 九命猫(十二)   “时追乞郎君怀中银铃。”少年朝雷刹叠手深揖一礼。   如真似幻,如幻还真,雷刹握刀的手紧了紧,眼前的少年许是真的,许是假的,如是真的不过异族妖孽,如是假的不过虚幻泡影。雷刹再不迟疑,身如电闪,长刀夹着劲风寒意劈向少年脑门。   少年身形晃了晃,雾似得散开,片刻又慢慢凝成一个少年郎君,他跪坐在尘埃中,比轻雾还要脆弱,刀光中几乎散去。   “时追乞怜郎君善心,还我银铃。”少年又道。   “妖魔鬼怪惑我心智。”雷刹眸中没有半点怜惜,他鲜红的唇泛着冷血的笑,“你是人是妖是怪,既戏弄于我,枉谈善字。”   “猫有九命,我仅剩一条,时追愿以此命,赌郎君不忍。”   雷刹看死物一样看着他,他的人,他的刀,他的眸,冰寒透骨,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少年仰头合上双目,不避不闪,长刀凝着水珠从刀刃滑落,溅碎在一株牡丹上,滴水入湖,泛起层层涟漪,这些牡丹黑红的花瓣轻颤,沙沙作响,交头接耳般一株接着一株,全寺的牡丹都似在那嘲弄讥笑。   雷刹耳边人语纷纷,她们一个接一个过来道:   “人?妖……呵……”   “啊,月沉日至,与他无缘,咯咯咯,它要死了。”   “以你骨肉,化我足下肥土,渡我冬寒。”   “人皆负心,狡诈如狐,可怜可怜。”   “快杀快杀,酬我温血,赠君春花。”   “此为归处,归……归……归……”   雷刹是个坚定的人,他不为外物所感,轻斥道:“真吵。”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少年,他刀刃所向也是面前的少年,那些鬼呓不能扰乱他半丝心神。   “猫有九命?”他问,怀中的银铃似有所感,“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霜刀破开浓雾,堪堪停在少年额间,只隔一线之距,刀风割开了少年的皮肉,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慢慢睁开碧色的双眸,启齿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雷刹将怀中的银铃掷向他,少年接过,如获至宝。   “时追多谢郎君。”   雷刹道:“我不过身入迷障之中,你非真,连我己身都是虚像。”他立刀泥中,手过利刃,摊开掌,掌中血淋淋的伤口转瞬即癒 。   “既如此,郎君不如当作一梦。饮梦中酒,听梦中事。” 风寄娘与老叔一坐一立侯在堂中,连枝灯盏红烛泪垂,食案备着几碟小菜,一壶清酒。   雷刹在一方坐下,有菜便吃有酒便饮,静看他们耍得什么鬼把戏。   时追将银铃系在颈间,行动间银铃声响,他在案前坐下,重施一礼:“时追见过雷副帅。”   雷刹道:“你们装神弄鬼唱这出戏,定有话说。”   时追认罪道:“命当以命还,如夫人杀了老夫人,我杀了如夫人,我可有错?”   他问:“我有罪?可我有错?如夫人不该杀吗?”   “时追,你过界了,你可悔?”风寄娘轻声叹道。   时追歪了歪头:“悔?那是什么?我生于人间,却不懂人间事。”他执盏敬雷刹一杯酒,“劳副帅将真相示于众人跟前,我有罪,她虽身死,并不无辜。”   雷刹道:“届时,我去何处寻你这个凶手?”   “不敢失信副帅,寄娘作保。”时追正色道。   雷刹略抬了抬眉:“她?她在我心中轻浮随性,不足为信。”   时追皱眉,无措道:“我身无长物,我所有的皆老夫人所赠。”   “那便把银铃留下。”雷刹道。   时追满目不舍,迟疑片刻咬牙点头,取下银铃重又交回雷刹手里。   雷刹又叫老叔送上纸笔,写好罪状让时追画押,时追眨眨眼,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印一个血指印,许是怕了雷刹嫌他不够诚心,印了一个不算,又连印了好几个。   “够了。”雷刹看状纸被血指印印得血糊一片,有心再写一张让时追重印,想想又作罢。   风寄娘举壶斟满酒杯,玉手轻执奉于雷刹:“郎君慢饮这杯‘故人归’。”   雷刹疑她在酒中作怪,也不推辞,接过饮尽,酒入喉间清冽甘美,琼浆玉液不过如此,盯着风寄娘道:“今日之事,雷某记下。”   这酒味甜,酒劲却十足,雷刹一杯入肚,头沉目重,往案上一趴,醉了过去。等再醒来,天已大明,荒寺陋园,阶前院中十数株枯枝牡丹,黄雀在枝头叽喳吵闹,蚊蝇振翅嗡嗡飞过。   雷刹只感头疼欲裂,看四周风寄娘与老叔不见踪影,案上也无残羹空杯。惊身坐起,摸摸怀中,摸出一对银铃和一张四方叠起的罪状,展开一看,正是自己笔迹,再看具名……几个暗色的猫爪印。   雷刹盯着罪状半晌,这才绷着脸重将它叠好收进怀中,在寺中转了几圈,虽然野草肆虐,却有烟火之气,一时怎也寻不到风寄娘与老叔,通往前殿的过道,荒草枯树拦路,无处下脚,只得循着昨日来路出了后山小门拾阶下山。   他下山时留了心,一样数着台阶,数来数去却是不对,到得山脚,石碑断在泥中,不远处老树下,捡着的马低着头吃草,见到主人高兴得扬蹄嘶鸣。   .   .   雷刹踏着晨光驱马回城,将近城门,远远便见一辆马车靠在路边,风寄娘坐在车辕上朝他吟吟浅笑。   雷刹疑她对自己下药,心中一阵烦躁,又知此案风寄娘是个关键,拍马上前长臂一伸抓着她的腰将她甩到马背上。   “抓我的衣服,不许抱我的腰。”   风寄娘在他身后轻叹:“若是奴家跌下马,摔个半身不遂,岂非郎君之故?”   雷刹呵笑:“若是猫有九命,你定有十命。我问你你昨日在酒中下了什么毒物?”   “啊?许是百岁丹?”风寄娘软声说道。   “满嘴胡言。”雷刹恨不能将她扔下马去,进得城见叶刑司替了单什,传话与他让他带了人手去李府。   叶刑司两眼一亮,深吸一口气摁下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揖手领命。   .   雨止天晴,李府仍是一片愁云惨雾,透着死一般得寂静,全府众仆轻手轻脚细声低语,像是生怕了惊着什么。   不过几日,门前廊下的白绫已然陈旧,好似已悬挂了一年半载,泛着黯淡的昏黄。   门役另换了一个人,看看雷刹,又看看他身边的风寄娘,苦着脸为难道:“ 娘子一身红衣,怕有冲撞。”   雷刹道:“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凭吊的。”   “这……这……”门役气恼道,“这也未免太过无礼,李府白事人家,哪有人穿着色衣上门的,纵为查案,也是欺人。管事与郎主见我办事不利,指不定要将会发卖……”   雷刹哪会理他,与风寄娘一道绕过影壁穿过长廊过二道院门,李侍郎夫妇与一子一女,兼一众亲近亲眷一道守在老夫人灵前,李府内外管事在那侍侯理事。   李侍郎将一撂纸钱投入火盆中,听见动静抬起焦黄的脸:“雷副帅?可是抓到了凶犯?”   雷刹道:“八九不离十,只案中少一环,来府上确认一二。”   李侍郎这几日操劳两眼浮肿,精神短缺,一时竟没回过味来,示意让管事将他扶起:“副帅移步……”   “李侍郎不必了,此事与老夫人相关,在灵前正好以慰亡灵心安。”   李侍郎拄着拐,脸上犹自不解,细细思索着雷刹的话,这里似乎藏着一根针,往里一探,便会刺得人鲜血淋淋。   韦氏仍跪在地上,抖散几张纸钱,慢慢烧焚于火中,她甚至轻斥了身后不安的儿女:“专心为你们祖母哭灵,外事有阿爹与阿娘。”   李小郎动了动膝盖,瞪了眼雷刹,再看风寄娘一身红衣,大怒:“你这妇人好生无礼,谁许你穿着红衣惊扰灵堂的?”又指着仆役骂,“你们是没长眼睛还是半截死人?不将这等恶客赶出去,杵在那,傻不了成?”风寄娘往后略退了退,拿袖掩了掩鼻。   韦氏皱眉:“阿蜀,你也通读三礼,怎能在灵前喧哗?”   李小郎道:“阿娘不要生气,阿蜀一时情急。”   韦氏点头,递了一刀纸钱与他:“几张几张捻开烧,才能化尽,万事多思慢行,慌慌张张的,能做好什么?”   李小郎道:“阿娘教我。”   韦氏牵了牵嘴角,瞥见他一角孝服折在膝下,拉出来小心理顺。   李侍郎立在一旁,脚上的麻鞋将他双脚磨得发红,他心中迷茫,老态毕现。   .   等得阿弃与叶刑司、单什带人赶至李府,如老僧入定般的雷刹这才发话道:“开棺。”   除却韦氏,左右众人大惊,李侍郎怒目相向,喝问道:“雷副帅之是何意?我母身有诰命,岂容你这般放肆,徐知命再是圣上心腹,我也要去问问他,便是这般纵容手下办事?”   雷刹眉毛都不抬一下:“雷某职责所在,若有不当之处,侍郎见谅。开棺。”   阿弃一惯听从雷刹之命,单什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只叶刑司衡量不妥之处迟疑落后一步,等他思定,单什早就使了全身蛮力强开了棺盖。   棺盖一开,腐臭之味冲鼻而来,单什一个倒仰,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棺木两侧虽堆了冰盘,无奈天热,老夫人尸身已经腐烂,发出阵阵咸腥恶臭。   雷刹示意:“风娘子,去查验看看,老夫人可是中毒身亡?”   本在一边怒骂的李侍郎顿时没了声,李家姊弟也怔惊得瞪大眼,李小郎一时不察,被火燎了指头,唉哟一声,将一大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被这么一压,瞬间暗了下去,暗影紧跟着蔓延,映得每个人的脸,半明半昧,满堂憧憧虚影乱晃。   “胡言乱语,我母亲明明老去,怎会是中毒?”李侍郎摇头斥道。   雷刹道:“是与不是,验过方知。”   风寄娘越众上前,折了一块细布系了口鼻,俯身在棺内验看老夫人的尸状,尸有异色,鼻内微有血迹,皮肤处微有裂纹,小笔吏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跟在风寄娘身后奋笔疾书。   “老夫人确实为中毒身亡。”风寄娘对雷刹道。   李侍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道:“怎会……谁……谁会对我母亲下此毒手? ”   “如夫人。”雷刹答道。   “玉娘?不会。玉娘怎会害我母亲性命?”李侍郎仍是不信。   雷刹看着傻跪在地上的李小郎,道:“自是为了李家独苗。”   李侍郎神色顿变,跌坐在地:“为了阿蜀……为了阿蜀?” 第14章 九命猫(十三)   李小郎呆怔在那,张了张嘴,喉中嘶哑,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冷笑道:“与我有何相干?你们这些人办事不力,胡乱攀咬。”他膝行几步,凑到了李夫人跟前,“阿娘,将他们赶出去。”   韦氏拨了拨火盆中堆叠的纸钱,耐心等它们化为灰烬,这才起摸摸李小郎的发鬓,问道:“阿蜀,莫急,听他们细说,可好?”   李小郎盯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依赖地唤道:“阿娘。”   “小郎君,可识得此物?”雷刹取出银铃问道。   堂风吹过银铃“叮铃”作响,屋顶紧跟着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李小郎目眦欲裂,忽得扑过来抢银铃掷了出去,“叮铃铃”“喵”,银铃尚不曾坠地,就被半空跳下的一道影子接了过去。   赫然是那只狸猫。   李府仆役连带着管事各个色变,抱头避走,这个道:“时追?”那个也道“这是时追?”又有惊呼:“老夫人的猫?猫来索命,是猫来索命。”   李小郎玉白的脸惊惧交集,扭曲着面目,随手抓过什么就扔了过去:“你竟然还没死,我杀了你这个畜牲,我杀了你这个畜牲。”   狸猫轻盈避过,猫嘴像人嘴似得往上弯了弯,讥讽而笑。   “够了。”雷刹道,“既然你也说它只是一只畜牲,为何总与它过不去?”   “你懂什么?”李小郎挣红了脸,怒道,“那个老虔婆,不过一个冷血怪物,阿娘与阿姨有血有肉的活人,她非但不亲近,反倒变着法子折辱,一只畜牲,她倒当作心肝,简直不可理喻。我幼时不过顽皮,戏弄了它一番,那老虔婆竟让我跪祠堂,实是可恶。”   “所以你拿老夫人的猫出气?”风寄娘问道。   李小郎泣道:“我……我……是无可奈何……我……我……”   韦氏将他搂进怀里,叹道:“是阿娘的错,阿娘不曾教好你,但阿娘知道,阿蜀爱憎分明,以后知事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是阿娘误了你。”   “如夫人毒杀老夫人,想必是你唆使?”雷刹逼问。   李夫人在蒲盘上跪坐,姿态优雅从容,她点头道:“虽非我特意所为,却也是因我之故。家父慕夫君孝名,将我嫁与李家,我心中亦是窃喜:未来夫君人品贵重,重情重义,又是天子门生,前程可期。婚后我们夫妻和睦,互许白头之约,只是美中总有不足,一为婆母苛刻;二为膝下无子。”   “我幼承闺训,即便婆母不慈,心中有恨,面上也不敢露出丝毫埋怨,初时日夜自省,何处不足以至婆母不喜,后来才知晓,非我之罪。婆母,方寸之囚,世上无人可事可讨她欢心。若有,也只她所养名唤时追的狸猫。时追与她一般古怪,碧水一样的眼睛看着你,似能看到你内心深处,人心藏污,哪个敢说心无尘垢,时追的眼像能看清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   “我不喜婆母,也不喜时追。”   “宅院深深,日间揽镜,却是眼尾生痕,间生华发,不觉我嫁与夫君已过十多载。新树成老枝,沉壁伴旧瓦,不见幼芽新发,只见旧人一日一日老下去,将将腐朽,呼吸也是霉腐之气。婆母万事苛刻,唯子嗣上不多置一词,许是她也乐见我与夫君无以为继,陪她老朽。”   “我想要一个孩儿,能跑能跳能笑,稚嫩天真,因此,我做主为郎君纳一个妾。玉娘不似我,她是乡野路边黄花,看似柔嫩,却可随风即长,我很喜爱她,她这般生机勃勃,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学,想必夫君心里也十分喜爱。”   李侍郎面上浮过一丝难堪,老脸一红,讷讷道:“娘子这些后宅之事,便不要提罢。”   “玉娘隔年生了阿鹿,原来初生小儿这般有趣,这般弱小。”韦氏唇边泛起笑意,“我实在喜爱,若是老天怜爱,让我也得一子,我必终身茹素还愿。”   “玉娘心地善良质朴,她见我极爱孩子,私下与我道:夫人,妾若是再怀一胎,夫人可愿养他?呵!真是傻丫头。”   “于是,我与夫君、玉娘议定,若是玉娘再有身孕,便充作是我所出。玉娘再有身孕时正值酷暑,我禀了婆母,谎称身体不适,要去别庄养身,让玉娘同去侍侯。婆母坐在那,酱色帘帐低垂,她抱着狸猫,尖尖瘦瘦的下巴,从喉咙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刺耳渗人。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只拿她一双垂老的看戏似得看我与夫君、玉娘做戏 。”   “在别院里,我便声称诊出喜脉,又谢阿玉帮子运,遣人送了一抬礼去阿玉娘家。阿蜀出生时小小红红的,跟只小猫崽一般,哭起来声弱弱的,我都怕他在我怀中化了开……”   韦氏脸上的表情柔软似水,李小郎早就呆了,嘴巴开开合合只是说不出话来。   “阿玉与我,都很高兴,她既高兴报答了我,又高兴亲子成了李家嫡子,而我,有子万事足,往日苦难辛酸皆得回报,夫君也高兴,仕途平坦,妻妾和睦,儿女双全。将来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   “独婆母不太高兴,阿蜀不知怎么,与她无缘,不,阿蜀自与她无缘,他们本非血亲,哪来亲缘?因此,阿蜀还在抱手中时便不愿亲近婆母,婆母每一逗他、抱他,他就撕心裂肺地哭。我中年得子,对阿蜀难免娇惯,实非我过慈,阿蜀每每做错事,眨着眼睛讨好认错求饶,百丈的火都消了去,哪还舍得罚他。”   “阿蜀聪明,读书认字举一反三,先生多有夸赞,如今又拜在松涛山人名下,青出于蓝必胜于蓝,将来胜父多矣 。他是府中娇子,众人捧着惯着,他小小年纪自知自己讨喜,很是自得,也只在婆母那碰钉子。他嫌祖母尖酸刻薄,私下与我道:阿娘,祖母好生可怕,像是吃人精怪。又愤愤抱怨:祖母待阿姊比待我好,我连她那只猫都比不上,那猫可厌。”   “阿蜀越大越知事,他每见婆母刁难我,很是不平,他性子直,口中便有了愤慨之语。这话一入夫君的耳朵,总招来责罚。”   “婆母越老性子越怪,阿蜀恨极了她,碍于孝道,他不敢有忤逆之举,便拿婆母养的猫出气,起先不过拉扯猫尾猫耳,等年岁渐长,力气渐生,下手便越重。婆母视猫如命,看他伤了猫,勃然大怒,夫君孝子一个,见母亲生气,下狠手打了阿蜀一顿。偏偏阿蜀不肯非但不肯认错,反而记在心里。”   “月前,阿蜀又与婆母起了争执,他一怒之后绞死了婆母的猫,婆母失抱着猫尸枯坐院中哀哀哭了一夜,她一个古稀老人,哪经得起这般心痛神伤,隔日便卧床不起。夫君大怒,又训了阿蜀一顿。谁知,婆母不肯就此干休,她略好了点,便换上命妇大装,拄着拐说要去敲登闻鼓,亲向圣上状告儿孙不孝。”   韦氏咬牙:“为了一只猫,婆母竟是要至儿孙于死地。我不得不领着全家跪求婆母息怒,婆母恨声道:这等恶毒小儿,枉有人面,却长狼心,我纵是半只脚进了棺材,也要告他不孝。”   “婆母向来言出必行,玉娘暗地着急,问我可有良策,我一时也是束手无策,只得道:婆母年老,腿脚不利,暂将她拦在府中,求她消气。”   “阿玉道:万一越拦老夫人越生气,又如何?”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她。阿玉失魂落魄回了自己院中,过了几日,泣道:夫人,阿玉有一计,可解困局。她道她识得有毒的菌蕈,能至人于死地。她可借着上山祈福入山采来,制成毒粉,若是婆母消气,此事便罢,若是婆母一意孤行,要做初一,她便做那十五。”   “我不知怎么,默许玉娘。”韦氏双眸中露出点疑惑,似是连自己都不识得自己的恶毒,想了想,又释然道,“许是,我实在厌了婆母,她已古稀,又能活得几年?即便身去,众人也只当她喜丧,夸声福寿双全。”   “你从未有过抱怨。”李侍郎恍若身入恶梦,他茫然看着韦氏,又茫然道,“母亲性子虽孤僻,到底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韦氏抚着扑在她怀里痛哭的李小郎:“蚁多尚能吞象,婆母算不得恶人,只是百千的小事日积月累,日复日,年复年,不忍回顾。夫君大丈夫,又有多少心思在后宅内院?又怎知内里腐恶之臭?夫君重名,却不知美名背后之丑陋。” 她安抚着李小郎,“婆母不该想着毁了阿蜀。”   “时追这猫甚是古怪。”韦氏见李小郎发髻散乱,拿手重帮他梳好,“阿蜀小时厌它,大后惧它,将它绞死后,府中常闻猫叫,不见猫影。婆母每听见猫叫,状若疯颠,三更五更的也要拖着病体,端着猫食满院呼唤时追。”   “阿蜀心里害怕,不敢入睡,见了猫便疑时追找他寻仇,总要动手杀了砸了才肯罢休。”韦氏无奈摇头,目光扫过灵堂前的狸猫,半垂着双眸,似是说与李小郎,又似说与雷刹风寄娘等人,她道:“阿蜀总是岁小,不知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为人本就得天眷顾,怎得怕起一只猫来。”   李侍郎无泪无悲,呆滞着着灵柩上的描金绘彩,神文连枝,鹤飞万寿……何其讽刺,何其…… 第15章 九命猫(十四)   狸猫叼着银铃慢腾腾走到了李老夫人棺木前,将银铃放进了棺中,蹲在棺边留恋地看老夫人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跳下来冲着了雷刹叫了几声。   雷刹明明不通猫语,不知怎的却知它是何意,对单什道:“单兄,合棺。”   单什一点头,气沉丹田独力将沉重的棺盖重新合上,“砰”得一声,闷而沉重,自此生死两界,互不相通。   雷刹多疑,老夫人之死,韦氏说不定便是主谋,只是如夫人已故,死无对证,揖手对呆怔的李侍郎道:“侍郎,有奇人曾受老夫人恩惠,为恩人复仇,才对如夫人下手,他在闯府喊老夫人乃枉死,问公道何在,此话,侍郎不曾入耳。婢女秋红本有心疾,撞见如夫人遇害场景,惊吓至死。至于,阿五,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如夫人自以为事情做得隐秘,应是被阿五撞见,她不堪承受,这才投缳自尽。”   李侍郎仿若未闻,坐那与韦氏两两相对,火盆中纸钱焚尽,白烛烧得只剩一截,棺边冰块化水,滴滴如泪。   雷刹挥手领着阿弃等人回不良司,出得侍郎府大门,忽得止步,怒问:“风寄娘与那只猫呢?”   小笔吏不知何时立在雷刹身后,道:“回副帅,风娘子道:她与副帅,归叶寺有约。”   雷刹握刀的手青筋直跳,脸拉得比驴还长,阿弃与叶刑司识趣不吭声,独单什乐得抚掌大笑,他那破鼓喉咙,呱呱有如怪叫。   .   归叶寺既无暮鼓亦无晨钟,日升月落,全无消息,回首不经意间,天便暗了下去。   一炉无味香幽幽地燃在窗前,少年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他端坐在那,整个人仿若透明。   “多谢郎君成全。”   雷刹道:“归根究底,你也不过是个杀人凶手。”   风寄娘执杯轻叹:“时追,可值?人鬼殊途,人妖异界,其间自有天道为尺,你怎可越界?”   时追歪着头:“我不懂值不值,也不懂何谓天道。阿绥待我了,我便带阿绥好。”他又道:“他们都说阿绥不好,可阿绥并不是这样的。”李老夫人小名叫做阿绥。   初识它不过一只刚开灵智的猫,懵懵懂懂,李老夫人仍是稚气未脱的幼童。   .   宛州春来多雨,岸边杨柳堆烟,春花不过含苞,透着新,透着嫩,透着俏。   一场急雨轻敲直棂窗,又在屋瓦上溅起万颗碎玉,聂家的小女儿不过六七岁,梳着双髻,青衣黄裙,衬得她如同昨夜新发的枝芽,她趴在廊前凭靠上,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院中一株芭蕉。   “阿绥,当心雨飞进来,湿了衣裳。”聂家娘子,带着几个奴仆,唇角含笑对着小姑娘轻声斥道。   “阿娘,那有只猫。”   “猫?”聂家娘子过来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未几笑道,“胡说,哪有猫,快快进屋去。”   “阿娘,真有猫。”聂小娘子坚持道,她正是聒噪的年岁,问道:“落雨天寒,阿娘,那猫会不会受凉?付郎中的药又苦又臭,不好入口。”   美妇牵着她的手哄道:“好好好,等下遣人去看看可好?阿绥先进屋歇息。”   聂小娘子仍不放心,频频回头,直至用过哺食,天已擦黑,春雨又大了几分,打得芭蕉淅淅有声。她担心起来唤过贴身小婢女,哄开奶娘,偷偷跑到院中,也不顾雨湿衣裳,钻进芭蕉丛中。   芭蕉树下果然有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瘦骨嶙峋,皮毛邋遢发暗,听到动静,睁开碧蓝的猫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它连逃开的力气都没有,直怕得在那发抖。   “啊呀,猫儿真的受凉了。”她见它可怜,不由伤心落泪,泪水落在猫脸上,被它舔进了嘴里,它将猫眼睁得大了一点:真是奇怪,她是真的为它心痛,不染丝毫尘垢。   “猫儿,去屋中避雨可好?”聂小娘子哭过后,擦擦眼泪,将两眼弯成天边月牙,讨好一笑。不及猫逃开,她便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将它护在怀里。   阵阵春雷,令人心里发紧。   狸猫抖了抖,往聂小娘子怀里藏了藏,它被她抱回屋中,细心照料,自此,冬寒夏暖没有一日远离。   她是家中娇女,父母宠爱,兄嫂疼惜,日日撒娇弄痴,偶尔也做些令人啼笑皆非之事。她家嫂嫂有孕,她好奇心起,问道:嫂嫂,我摸摸你肚子可好?   她家嫂嫂极爱小姑子,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好让她感知腹中胎动。   她被吓得嚎啕大哭,她家嫂嫂将她抱在膝上,笑道:傻阿绥,怕什么,以后你便知晓其中玄妙。   然而,她此生不知。   她识字不多时,介日苦恼要为它取名,道:阿猫,这些字,我都不大认得,等我认得它们,再为你取个好名。   等她能背下一本《尔雅》,她对它道:阿猫,我要为你取名时追。   它眨眨猫眼,似是问她何意?   她似是懂它之意,捂脸羞惭:时追,我只知字,不知意,等我知晓后再告诉你。   等她能解其中意时,她叹道:时追时追,时不可追,时追,我为你取错名了。   原来,看尽白云苍狗方知其中苦涩无奈,还不如当初无知。   她再大点,父兄教她男女有别,要懂避忌。   一日,她抱着它,带着使女偷跑到前院,撞见寄住聂家的远亲表兄 ,他坐在池边捧卷子苦读,以求博个前程,实在看得眼睛酸涩,搁卷观鱼,从怀中摸出一块硬饼,自己吃一口,掰下一块扔与池中红鱼。   她偷它道:时追,他定是好人。   书生听到响动,扭过头,一眼望见一张笑呤呤俏生生的脸。他比她还要吃惊,红着脸收起书卷逃也似得走了。   她瞪着眼,对它道:时追,这厮无礼。   书生半道自悔失礼,又回身远远一揖。   她遥遥回他一礼,又对它道:时追,这书生有趣。   噫,她虽知男女有别,却还不识情爱。   春衫换过几遍,她已是出嫁之龄,她份外苦恼,与它道:时追,我不愿嫁人。   等到秋来雁回,她哭着与它道:时追,我不愿远嫁。   然而,她终归要嫁,出嫁前夕,她抱它哭了一夜,求道:时追,你可要陪我。   它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及笄,看着她十里红妆出嫁,看着她新婚之夜望着红烛垂泪,看着她一脸稚嫩,却要学着为人之母,它又看着她丧夫,看着她苦苦支撑抚养继子成人。   它看着她背人暗泣,看着她渐渐老去。   岁月重新雕刻了她的容颜,丰满的脸颊变得干瘪,水杏的双眸变得干涸,红润的双唇变得刻薄,她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被众人所厌弃。   她不喜爱镜子,晨起披着酱色的衣袍,看到镜中一个枯槁老妇,她问它:时追,她是谁?   它跃入她怀中,粗糙的舌头舔着她的脸颊,换来她舒展的笑颜。   她待谁都不好,唯有对它,一如雨中芭蕉叶下初识。   它被李小郎绞死,不曾还魂,她佝偻着背,脚步蹒跚,一步一跌,在深夜院中苦苦寻觅,声声呼喊。   今夜的归叶寺,一弯勾月,浅淡的月光新透纱窗。少年的身影晃了晃,似万千萤火忽然散去,只剩一只猫静静卧在那。   值不值?它哪知。   .   风寄娘抱过猫放在膝上,又为雷刹斟酒:“郎君,再饮一杯旧曲终。”   雷刹倚柱而坐,接过酒,俊美无边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酒中又放了什么毒物?”饮尽杯中酒,又阴声道,“这猫交与我,是人是妖,都先投入牢中再议。”   风寄娘掩唇笑道:“都依郎君所言。”   .   月渐西移,侍郎府内外灯火通明,一个和尚立在坊市一角,身形隐在暗处,远远地注视侍郎府。他生得秀美异常,额间一颗朱砂,眉目间天生带着冷淡的怜悯,一个佛子,也如佛一般疏于人间,却又目含悲悯。   “身死无魂,怪哉。 ” 第16章 鬼子(一)   三伏过后,秋意渐浓,晨晚轻寒浸透凉簟,山间石径落叶满阶,云深处,有樵夫放声而歌,隐约几声噫,几声啊,依稀又唱“那神女本有心,那襄王却无梦……”   青衣书生勾动心事,驻足去听,却是远山无声,不由沮丧神伤,见远处一处破旧草亭,敲敲酸痛的膝盖,拖着乏力的双腿挪到草亭歇息。   草亭也不知经了多少年岁,支柱腐朽满是虫孔,凭栏半断,顶上枯草霉坏,角落蛛网堆积,也不知这草亭还能挨得几次风雨。   青衣书生在山道徘徊半晌,累得口干舌燥,哪去理会草亭腐旧,席地坐倒长舒一气,拿袖扇风,深恨自己手上没有麈尾。   他在亭中歇了半日,略解疲乏,只口中干渴不得其法,正在踌躇间,听山道那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农妇拿布包了头,短褐围裙,脚上一双麻鞋,肩上挑着一抬水,边走边喊:“水哟,水哟……”   青衣书生大喜,连忙起身唤道:“卖水的大娘,一瓢水要价几何?”   卖水农妇挑担过来,将书生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越看越是……她笑问:“郎君可是进山秋游?这水三千文一瓢。”   青衣书生正解荷囊,吃惊道:“大娘莫要说笑,某虽不识柴米油盐,也知晓这水如何也不值三千,又非琼浆玉液?”   卖水农妇笑道:“郎君不知,这水原本也只一文钱一瓢,只是,我的水却是三千水只取一瓢来卖,岂不是一瓢价三千?”   青衣书生本就有点呆,这话合他脾胃,抚掌喊妙,叹道:“大娘说得有理,这水确值三千,只我囊中羞涩,不够银钱。不如我与大娘信物,大娘将水佘我,过后去和兴坊裴家取钱三贯。”   卖水农妇拍腿道:“郎君识货,这如何使不得?”满舀一瓢水,递到书生面前,满脸堆笑:“来,郎君吃水解渴。”   青衣书生谢过,喉中正有如火烧,接过水要喝,忽听亭外有人唤他:“裴郎君,怎在此处?”   青衣书生抬头,亭外一个红衣女郎站在阶前,手中挎着一只竹篮,篮中满盛黄花,当下又惊又喜,顾不得喝水,慌手慌脚奔出来,一揖深礼:“某见过风娘子,今日不知怎得迷了道,不知哪路去向归叶寺。”   “郎君怎又来了山中?”风寄娘无奈问道。   青衣书生迟疑片刻,目染寂寥,反问道:“风娘子,可有见到雁娘?我许久不曾见到雁娘了。”   风寄娘道:“奴家不曾见到雁娘,郎君还是早些归去吧。”   卖水农妇笑呵呵地插话,道:“对对对,山中天黑早,郎君吃了水早些归去,天暗山道陡峭,不好走。”   风寄娘往卖水农妇的水桶里看了一眼,笑道:“这水不喝也罢。”   卖水农妇不悦,愠怒道:“娘子是何名姓,却为郎君作主?”   风寄娘浑不理会她的斥责,问青衣书生:“裴郎君可要吃她的水?”   青衣书生见她二人起了争执,没了主意,苦思冥想解下荷囊将囊中铜钱倾数交于农妇,道:“大娘艰辛,这些钱数虽少,也为大娘贴补家用。”话了,又见风寄娘自顾自地出了草亭,忙跟上去,“风娘子,风娘子,雁娘喜爱寺中牡丹,寺主可在,某想讨枝花来。”   卖水农妇捧着铜钱站在亭中,瞪着青衣书生与风寄娘的背影,将钱尽数掷于水桶中,掩面呜呜痛哭。   青衣书生听到哭声,心中不忍,频频回头,与风寄娘道:“风娘子,大娘哭得好生伤心,许是遇着不解之坎,不如……”   风寄娘横他一眼:“闲事莫管,莫管闲事,快随我下山。”   青衣书生愁眉锁眼:“雁娘许也独自一人在哪处哭泣。”   “裴郎君怎不去报官?”风寄娘送他山脚石碑处,笑问。   “报官?”青衣书生怔愣在那,喃喃自语,“我怎不曾想到去报官,谢娘子指点,我这便去寻我表兄报官。”他兴冲冲地别了风寄娘,兴兴头头地走了,走几步,又回来道,“等我寻到雁娘,再与她同来寺中讨要牡丹。”   风寄娘不语,一满篮的黄花,灿如堆金,怎会是牡丹花期?   .   雷刹天微明便起身在院中练刀,刀锋过处,腿粗的圆木齐腰而断。   裴叔在屋中听见动静,不肯再睡,穿衣叠被去厨房煮粥蒸饼,年老之人一会也不肯歇下,趁空又煽炉煮了一壶热水。   雷刹过意不去,道:“裴叔,你有了年岁,多歇歇不必早起,我这几日有空,寻个牙郎买个仆妇来,也好为你分担一二。”   裴叔连忙摆手,道:“小的一个下人,原本不该多话,仗着岁老多说几句。一月三旬,郎主有几日住在家中,买了奴仆伺侯谁去?小人胳膊腿虽老,却还利索,家中又能有几样活计?郎主手上有钱,多积落些,将来娶亲也好修缮屋瓦,抬礼作聘……”   “裴叔!”雷刹归刀入鞘,道,“我命孤克六亲,此生不会娶妻生子。”   裴叔装作耳聋,提壶为他倒茶,嘴里道:“哪能不娶?昏嫁人伦才是正理,郎主莫听小人口舌,他们嘴里搬山倒海,天地翻个,能有几句真?”   雷刹心生厌烦,借口衣裳汗湿躲开了裴叔。   裴叔唉声叹气,低声念道:“这也命,那也命,只看命还有什么活头?”   雷刹回屋另换了衣裳,又取出几贯钱,虽裴叔不肯,他仍旧打算去西市买个粗仆做些浆洗与厨下的活计。就这盏茶的功夫,便听院中有人吵闹,一人在那大声道:“郎君如今体面,三请四请,总也不至,小老儿无法,只好亲来请郎君,免得娘子伤心。”   裴叔在外急道:“管事这话从何说起,郎主实是不得空,往日都宿在司中……”   “你一吃里扒外的老狗奴,也配站那说话。”   雷刹大怒,飞身出门一脚踹飞来人,阴鸷道:“狗鼠罪也敢在我这放肆?”   来人抱腹倒地,疼得一头冷汗,看雷刹一步一步逼近,状如恶鬼,颤声道:“小……人是裴家管事,为裴娘子送信,你……你伤我……便是与裴家为难。”   “是吗?”雷刹笑起来,取刀道,“不如我拿着你的人头,再问问姨母,是不是为难?”   裴家管事直吓得屁股尿流,连声求饶,裴叔扑上来抱着雷刹的腿,求道:“郎主万万不可,打狗还要看主人面,郎主与裴家有亲,何苦为了一个小人伤了情份。”   雷刹踩鸡仔似得踩着裴家管事:“姨母遣你来,为了何事?”   裴家管事哭丧着脸道:“家中小郎君日渐不好,请的各坊疾医都说无法,娘子心中焦急,想着郎君在徐帅手下做事,识得奇人异士,请郎君过府相商,得个主意。”   雷刹问道:“不是说好转,怎又不好?”   裴家管事答道:“也只有几日与常人仿佛,娘子本以为好了,谁知,又是一睡不起。现日间只拿米汤灌进喉中养着,可这岂能长久,娘子眼见三郎君消瘦,却是无计可施。”   “良医可说是什么缘故?”   裴家管事摇头:“各个都说不知,十个里九个劝娘子早做准备,惹得娘子怒极。”   雷刹松开他,道:“ 我过晌午便去姨母家”又威胁道,“下次再敢口恶言,割你的舌头就酒。”   裴家管事点头哈腰,连滚带爬上地走了。   .   裴叔收拾出几样礼,放在提篮中交与雷刹,道:“裴家虽是郎君亲戚,又是常来常往,也不好失了礼数,惹来闲话。如今小郎君病重,更不好空手上门。”   雷刹接过,不在意道:“裴叔明知再如何,总有挑剔之处。”   裴叔坚持道:“那便是他们无礼,非是我们失了周全。”   “他们与我并无相干。”   裴叔劝道:“郎君只看裴娘子的脸面。”   裴家在和兴坊也是殷实的人家,三进宅院,奴仆护院也有百来数人,院中几竿修竹,几丛秋菊,阔朗中又添几分别致。   裴家主母居寡,性却开朗喜笑,只是年来为着幼子患病,操心忧虑,熬得脸黄眼浊,见着外甥,更是直掉眼泪,拉着雷刹的手泣道:“无祸,三儿若是不好,姨母也不活了。”   雷刹不惯这般亲近,扶她在一边坐下,道:“姨母,我去看看三表弟。”   裴娘子拿帕抹泪,道:“好生生的,也没个头疼冷热,怎就一睡不醒?”   守着的侍婢推开叠屏,裴家三郎君裴衍睡在床上,乍一看,以为好梦正酣,雷刹唤了几声,裴衍毫无反应,推他几下,也是无知无觉。侍女轻声道:“小郎君已睡了近十日,冷也不知,热也不知,娘子拿针扎他,也是不知。”   “姨母拿针扎表弟?”雷刹诧异回头。   裴娘子嗫嚅道:“他一睡不醒,我便拿针扎他人中,谁知,倒似扎在别人肉上,仍是一动不动睡在那。”   雷刹道:“前次来姨母家,还与三表弟说过话。”   裴娘子道:“最早三儿也不过嗜睡,二儿还笑他嗑睡虫,后来一睡便是两三日,醒后又与常人无二,过后的十天半月也是日醒夜睡,然后好好的,又忽然一睡不醒。醒时问他身上哪里不好,三儿只摇头说除却乏力,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适。这半年请医问神祭拜 ,就是不好,这次更是十多日不醒,再下去如何是好?让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雷刹想了想,道:“我认得的奇人,于医药上却是平常,明日我问问徐帅可识得良医。”   裴娘子道:“我听闻归叶寺风寄娘颇有灵通,不如,先去请她请神试试?”   “谁?”雷刹几疑自己错听。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老爷们我来更新了,前文已经修好, 么么哒!爱你们 第17章 鬼子(二)   “这风寄娘住在悲佛山的归叶寺,无父无母无亲,听说年岁也不大,却是知生知死,很有些神道。”裴娘子语带虔诚,“她为人请神,不重银钱,只看缘法,唉,她又独来独往,不与人交道,不然我早请她家来,如今只好去寺中寻她。”   雷刹木着一张脸,怎么听都是行骗哄人钱财的,道:“姨母从何处听来的,怕是被人蒙骗了。归叶寺的风寄娘入的是仵作行,非尼非道,请神云云,不过坑骗财物、供奉。”   裴娘子惊喜:“无祸识得她?”   雷刹点头:“她暂替着司中仵作,验尸倒是好手……”   “这可不就是缘法?”裴娘子喜得直念佛,又赞叹,“果是知生知死之人,竟还在不良司中任着仵作,确有过人之处,三儿之事,定是落在这风寄娘身上。”   雷刹一时语噎,道:“姨母,这些神道玄说不如搁置一边,与三表弟请个良医来。”   裴娘子一把抓住雷刹的手:“无祸,你三表弟的生死,姨母便托给了你,你姨父去得早,家中没个依靠,你大表兄又外放任官,你二表兄是个麻草包,屁用没有,不添乱已是万幸。除却你,姨母实不知哪个还好相托。”   “姨母……”   “病急乱投医,死马只当活马医。”裴娘子急道,“姨母知道你不信这些,古来巫医不分家,这半年,姨母哪样没请,哪种没试,好好歹歹,不差这一桩。”   雷刹无奈,只得应下,又道:“那个风寄娘言行荒诞,满嘴的花言巧语不输市井贼骗,姨母当留心。”   裴娘子一口应下,雷刹见她神情便知是随口敷衍。   裴娘子攥紧他的手:“无祸晚间在家里住下,恰好田庄送了鲜藕活蟹野鸡,你家中就一老仆,饭食肯定将就,可有什么想吃的没?”   “姨母不必忙……”雷刹推辞,一语未了,就见裴二郎提着肩,斜着眼,歪歪倒倒地进来,不阴不阳地道:“阿娘,三弟本就中了邪,你还招些邪物祸害进来,岂非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雷刹摁住心间的一股戾气,也不看裴二郎,只冲裴娘子揖了一礼:“姨母,外甥先告退,明日坊门一开,我便来。”   裴娘子急得直追:“无祸无祸……”又哪里追得上,几歇间雷刹就出了院门,回身连捶几下裴二,“你……你,你全身流的莫非是凉血?缘何拿话伤人?你,你是要气死我?”   裴二被打得哇哇乱叫,抱着脑袋东躲西藏,道:“儿子又没说错,他本就是不祥招祸的邪物,也只阿娘好心,不忍看他死在路边,你看家中亲眷,哪个愿意沾手?说不定,三弟的病,就是被他克的。”   “我看是被你克的。”裴娘子大怒,一巴掌下去,“再胡言,绑了你领家法。”   裴二郎睁着眼,换上笑脸,过来讨好地裴娘子揉肩,“阿娘,我这也是心疼三弟,话不好听,却是实话。”   他唱作俱佳得一通讨好,哄得裴娘子消了气,叹道:“无祸实是不易,你不要处处与做对。”又威胁道,“阿娘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惹得无祸性起,怕是有苦头吃。”   裴二冷笑:“若非阿娘,他早化骨,敢对我动手?莫非还要做忘恩负义之徒?”   裴娘子又对他一顿捶:“莫非还要由着你欺不成?”   裴二唉哟几声,气道:“阿娘,我与他哪个是你子?怎得不分亲疏远近?”说罢,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走了。   裴娘子双目中满是无可奈何,她身边的老仆劝道:“娘子莫要生气,二郎也是赤子之心,他与三郎手足情深,这才失了分寸。”稍顿,又小声道,“二郎所言,也非尽错,三郎的病来得蹊跷,娘子心善,也要避忌一二。”   裴娘子半晌无言,看着窗外青青翠竹,轻叹:“稚子何辜。”   .   山间红叶血色微染,只待深秋,色比红花。   风寄娘立在归叶寺山门前的石阶上,青衣书山揖礼,问道:“风娘子,不知可有见着雁娘,我与她别后,便不曾见面。”   风寄娘道:“不曾见过,裴郎君快归家去。”   青衣书生心里发急,上前几步拦路,道:“风娘子,我与雁娘有约,怎能撇下她独自归家?”   风寄娘深深看了他几眼,道:“许是你与雁娘,本就无缘。”   青衣书生呆了呆,心尖一阵刺痛,驳道:“不不,风娘子不知,我许了雁娘,要赎买她回家。”   风寄娘叹道:“裴郎君,我不知雁娘何处,你昨日还道要寻你表哥报官。”   “报官?”青衣书生又是一呆,复喜道,“谢娘子提点,我表兄在不良司中任差,我这便去寻他。”书生揖礼告别,喜滋滋地下了山。   风寄娘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老叔从山门转出来,躬身站他身后道:“风娘子,他不愿归。”   风寄娘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执念根生,缘自‘悔’。每问己心,知难挽回,方成一‘悔’。”   老叔道:“他日日在寺外徘徊,阿芜道他好生可怜。”   风寄娘回眸笑道:“阿芜心善。”   老叔呵呵一笑,丑陋的怪眼里满是柔情,又问:“风娘子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   风寄娘避而不答,反问道:“老叔怎不在家中陪着阿芜?”   “裴家投了一封拜帖,道是明日来寺中拜访娘子。”老叔道。   风寄娘道:“既有客至,自当相迎。”   二人正欲返回寺中,谁知青衣书生去而复返,喘着粗气,满面颓丧惭愧,揖礼道:“风娘子,某不知哪条是归路,相烦娘子指点。”   风寄娘与老叔对视一眼,道:“罢了,许是天意,裴郎君今晚不如留宿寺中。老叔,你领裴郎君去寻间干净的厢房。”   青衣书生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抬眼撞见老叔的脸,吓得险些惊呼出声,下意识侧脸掩袖,过后又自愧此举实在失礼,忙做揖赔罪。   老叔倒不在意,说道:“小人面丑,累郎君受惊。”   青衣书生慌张摆手,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是某唐突无礼。”   厢房简陋,一应器具皆无,不过床上一卷铺盖,书生胆小,早早吹灯睡觉,夜半醒来辗转反侧,怎也不能入睡,隔窗看去,冷月凄凄 ,如水的月光铺在院中,令人无端心慌。书生大着胆子,推开房门,院中牡丹花开吐蕊,暗香袭人。   好月,好花,好景,书生一时忘情,正要举步思及古寺荒凉,心中又有些害怕,正犹豫间,便听有女子连声唤他。   “裴郎,裴郎。”   书生听声音耳熟,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攀在院墙上,露出半截身子,乌蛮发髻插着银梳,粉面含春朱唇含笑,腮边两点面靥,不是雁娘又是哪个?   “雁娘,你让我找得好苦。”书生再也顾不得,上前伸手去拉雁娘垂下的柔荑 ,“这些时日,雁娘去了哪里?”   雁娘低泣道:“我亦日日思君!我与裴郎私会,干娘知后心中气恼,将我关押在后院,不让见人。”   书生懊悔:“我竟没有细究,让她哄了去。”   雁娘道:“裴郎是翩翩君子,哪会与假母辨长论短。”又凄声道,“我不堪忍受干娘打骂,拿缠头买通护院,逃了出来,裴郎……可愿……”   “愿,我愿。”书生忙不迭点头,“我本就要为你赎身,如今,自是雁娘依靠。”   雁娘喜极而泣,招手道:“裴郎来,来啊,你我久别,我满心的离愁别苦,难道你我还要隔墙一诉衷肠?”   书生哪会不应,道:“雁娘等我,我这便来。”   “裴郎快来。”雁娘笑道。   书生心中欢喜无限,拔掉门闩,拉开院门,前去赴佳人之约。   “裴郎君,深夜不睡,意欲何往?”门前老叔提着一盏青灯,弓着背耸着肩拦在路中,他歪斜着要翻不翻的怪眼,责备道,“裴郎君为客,怎这般无礼。”   书生焦急道:“老叔原谅则个,雁娘来寻,我要与她相会。”   老叔不为所动:“裴郎君许是看错了,寺中并无外人。”   书生听了此言,又急又怒,道:“雁娘明明在寺中,你与风娘子为何欺我?只说不知?”   “裴郎君,我不曾见到什么雁娘!”老叔摇头。   书生大怒,一指院墙:“雁娘明明在……”荒寺古墙荒草横生,哪有什么雁娘。书生惊得倒退几步,几欲跌倒,喃喃道,“怎会?老叔,雁娘确在寺中,我不曾错看。”   老叔道:“许是裴郎君思念成疾,相会不过一梦。”   “这……这……”书生立那怅然若失,揉着指尖一点凉意 ,“怎会是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叔从喉中发出咯隆一声怪笑,道,“裴郎君还是请回吧。”   书生无奈回到厢房,和衣而卧,窗边投进一方月光,心事翻涌,百般的滋味酿成酸涩,再看那窗也不是窗,那月也不是月,那人……似乎也不是人,皆是虚影,一触即消。 第18章 鬼子(三)   书生一夜未眠,翌日起来蔫头搭脑神情恍惚,垂头丧气地披衣下床,院外老叔拿着扫帚扫着满地的落叶,书生不禁诧异,落叶知秋,他怎记得昨夜院中牡丹开得正好,回头去看,唯见几丛枯枝。   书生见此愁肠寸断,本还可自欺昨夜佳人隔墙相约,天明方知,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裴郎君夜来好睡。”老叔揖礼道。   书生忙回一礼,道:“老叔清晨辛劳。”   老叔道:“一夜秋风,满庭落叶,今日又有客,因此打扫一二。”   书生吃惊:“我还道寺中荒凉,没有香客上山添香油供奉。”   老叔道:“来的并非寺中香客。”看一眼书生,“来客也是京都人士,等事罢,裴郎君不如与他们一道下山归家。”   书生喜道:“竟这般巧,届时有劳风娘子引见,山道曲折多歧路,我一人不经意间便迷了道。”   风寄娘正坐在廊下逗着一只狸猫,院中晒了一筛子的秋菊,知晓书生来意,点头道:“裴郎君离家已有多日,是该早归。”   书生一愣,道:“风娘子误会,我非浮浪子,鲜少留宿在外,一来要念文章,二来也怕家中娘亲担心,也只昨日迷道借宿寺中。”   风寄娘笑起来:“裴郎君是个体贴人。”   书生理衣端坐,正色道:“家父早去,家母独自操持内外,某不敢再令娘亲挂心。”   “不知裴郎君怎识得雁娘?”风寄娘忽问道。   书生脸一红,又是甜蜜又是心酸,道:“同窗设宴,雁娘是座中的酒纠,她是李絮娘家的娘子,虽非京中都知,也学得琴棋书画,又擅吟诗作对。我…我……心悦雁娘,愿百年永好。”   风寄娘红唇轻扬,笑中带着一丝不以为意:“你是恩客,她是妓子,百年之好怕难相约。”   书生哑口无言,拿衣袖拭着额间,闷声道:“我与雁娘只求长相为伴。”   风寄娘轻抚着狸猫,笑而不语,书生不觉得坐立难安,片刻后,她道:“裴郎君不如早归,既然家有慈母,切莫令她日夜惦念。”   书生忐忑问道:“不知寺中来客是京中哪坊哪户?”   风寄娘抬眸道:“说来也巧,来客姓裴,家住和兴坊。”   书生又是一呆,满腹疑惑:和兴坊的裴家……   .   裴家车马皆停在悲佛山脚下,入寺石道窄而曲折,并不好走。   雷刹站在山脚石碑处,心里奇怪:前次来悲佛山,他怎也找不到进山的路,今次来,山道就在着眼之处,再看四周,视野开阔,又无草木遮掩。上次遍寻不至,反倒事有反常。   裴二郎仰头看看山路,咂舌道:“这山道荒,也没见着寺庙半片瓦。阿娘,你许被人骗了?”   “胡说,我问得仔细,哪里会错。”裴娘子看看断碑,笑道,“你也不看脚下,碑石就立在这。”   裴二郎瞥一眼雷刹道:“山中多瘴气鬼,我们又与不祥之物同行,阿娘可备了符咒药丸? ”   雷刹将马照旧系在道边古树上,只作未闻,又见不远处的几座孤坟,一念起,撇开裴家众人,上回他所遇的妇人在一座坟前哭灵,看装扮像丧夫失偶。他记性极佳,寻到那处坟茔,看坟前墓碑名姓,却是一座女墓,时日远久,碑上刻字早已模糊,年月姓氏都遭风雨侵蚀,只依稀辨得一个“氏”字。   雷刹心下鄙夷:果是装神弄鬼。   裴娘子正因裴二口出恶行,狠揪了一把他的皮肉,斥道:“你再与你表弟为难,自行家支,不必随我上山。”   裴二揉揉胳膊,心下不服,转头看雷刹站在坟堆里,拿指头指道:“看看看,阿娘还骂我?哪个会往乱坟里钻?”   裴娘子怒道:“与你有何相干,你不喜,便不去看他,你倒好一个男儿郎好似长舌妇,只好搬长弄短。”   裴二挨了一顿训,铁青着脸生气。   管事等雷刹回来问道:“雷郎君,不知归叶寺在山中哪处?若是山高,便抬了一副肩舆去。”   雷刹道:“许有百来台阶。”   裴娘子却道:“不必备肩舆,我年轻时也骑得马打得马球,现腿脚也利索,再者山中有寺,自要为三儿拜佛祈福,两脚上去,才是诚心。”   裴二嚷道:“阿娘,先备下,先备下,阿娘不用,儿子也可用。”   管事跟着点头:“二郎君言之有理。”   裴娘子见他二人都要备肩舆,连雷刹都似赞同,倒也不再坚持。一行人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负床的负床。裴娘子虽有年纪倒是身体康健,走到半道气喘微急却不见疲态,倒是裴二郎气出如牛,汗如浆出,一步三停在那□□不止。他一介酒色之徒,体虚力乏,腿肚子打摆一般站不牢,爬上肩舆道:“可要把命扔这了。”   雷刹在前面领路,走走停停,倒比自己独自上山还费心力,抬眼看去,归叶寺山门便在前处,门前老叔驼着背站在那,似在迎客,他身边还站了一个清瘦的书生,青衣长脚巾,身姿修长,俊秀过人,赫然便是裴三郎。   青衣书生也怔愣在那,山道这一行来客,个个相熟,打头的这个,面白如苍雪,唇红若血染,双眸色浅异于常人,正是他的表兄。间中慈眉善目的蓝衫妇人,却是他的娘亲。   青衣书生弃下老叔,疾奔而来,又是揖礼又是呼唤:“表兄,娘亲,你们可是来寺中寻我?阿兄也来,山道艰辛,娘亲可有受累? ”   雷刹将手搭在刀柄处,看青衣书生在裴娘子与裴二郎身边绕来绕去,聒噪个不停,裴娘子与裴二郎却似未见,仍旧拾步上阶,一众仆役亦是面色如常,仿若未睹。   青衣书生越说声越小,越说越惊疑,越说越害怕,瞪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又急奔至雷刹面前:“表兄,表兄?”见雷刹不理,更是慌得六神无主,抬步回到老叔身边,拉了老叔的衣袖,“老叔,我可在梦中,我叫阿娘他们,怎无一人应我?”   老叔喉中一声怪笑:“裴郎君只作梦中。”   “梦?”青衣书生大急,追问,“是阿娘他们入我梦,还是我入阿娘他们梦中?”   老叔怪道:“这小人如何得知啊!”   雷刹阴森森的目光落在老叔身上,老叔挤出一个怪笑,隔着数丈远冲雷刹弯腰一礼,道:“雷副帅,一别十数日,近日可好?”   雷刹道:“本来不错,见了你与风寄娘,怕要不好。”   老叔笑道:“副帅说笑。”   裴娘子等人到了山门前,几个胆小的女仆见着老叔,难免几声惊呼,裴二更是嫌弃污了双目,不肯拿正眼去看。雷刹为裴娘子引见道:“这位是随在风寄娘身边的老仆,我们唤他老叔。”   裴娘子见他不同于常人,更信风寄娘乃奇人异士,道:“不等回帖便上山打扰,多有失礼。”   “贵客山道行来,定见疲倦,先随小人进寺略饮一杯清茶。 ”老叔请道。   雷刹冷眼看着青衣书生在那急得团团转,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拿手拂过他的袖袍,却是触之有物。   老叔笑对他道:“雷副帅也请。”   雷刹在他耳边轻声道:“老叔,你们寺中古怪得很。”不等老叔作答,快步走到裴娘子身边。   裴娘子随着老叔进了寺中,见他不走山门,反绕过道去了后山,低声与雷刹道:“无祸,怎不经山门?”   雷刹道:“归叶寺不过荒寺,前殿中殿已经荒废,我上次来,也是由后山入寺。”   裴娘子这才放下心来,裴二却是越走越慌,探头探脑一脚踩空,险些跌倒,道:“阿娘,此地鬼气森森的,浑不似寺庙,哪个与你说什么风寄娘神通的。”   “噤声,不许亵渎清净之地。”裴娘子瞪他道。   裴二对着满目疮痍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瞪了眼雷刹,捂好贴身数着符咒,又连吞几颗辟温刹鬼丸。   雷刹看青衣书生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惶惶不安,几欲哭出来。   .   风寄娘侯在院中,与裴娘子两相见礼,又看雷刹脸黑得如同锅底,戏言道:“雷副帅脸色不佳,可要为你诊脉问疾?”   雷刹道:“风娘子好本事,既请得神,验得尸,又看得病,倒是无所不能。”   风娘子嫣然一笑:“副帅日后自知。”   她这一笑,媚态横生,裴二郎在旁酥了半边,心道:乖乖,这风娘子生得不见如何,却是艳色入骨,销魂蚀骨啊,若是与她春风一度,死也甘愿。   风寄娘脚步一顿,裴娘子道:“裴娘子,二郎君八字与此地相左,不如在寺外暂避。”   裴娘子一惊,忙不迭道:“既如此,二郎在寺外等候。”   风寄娘轻飘飘地看他一眼,笑道:“山中晚枫半红,景色为佳,二郎君大可游山观景一番,也不枉此行。”   裴二郎不是个借坡下驴的,怒道:“雷刹一个邪祟都可入寺,我为何要避在寺外。”   风寄娘吃惊:“二郎君何出此言?”   裴娘子阻拦不急,便听裴二郎甩袖大声道:“他不过一个鬼子,不是邪祟,又是什么?”   雷刹身如一柄冷剑,刀刃处是血浸的煞气,他本就苍白的脸就像白骨所琢,浅灰的双眸褪尽人世的喜怒哀乐,他看上去,不像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雁娘不是人,书生也不算人。   谢谢读者老爷们的支持,好像我作死修文停更一周,好多小天使弃我而去。   唉,自己作的死,哭着也要坚持下去。   么么哒 第19章 鬼子(四)   雷刹,乃恶名。   以天雷为姓,以古寺,恶鬼为名。   恶鬼食人血肉,以宝刹镇之,以天雷驱之,好令他不得翻身,好令他魂飞魄散。   “雷刹,是鬼子,是我姨母死后在棺中所生,他啖母之肉,饮母之血才得活命。他根本是鬼非人,我三弟昏睡不醒,说不定就是因他之故。”裴二郎冷笑道,“鬼子,天生不祥的邪物,若非我阿娘,外祖父早将他溺死在水中。”   “你闭嘴。”裴娘子听他口出恶言,急怒之下狠狠一掌掼在他的脸上,“够了。”   “不够。”裴二瞪着血红的眼,指责道,“要不是阿娘烂发好心,将他接回家中,阿爹怎会早去?三弟怎会身染怪病?皆是阿娘将邪祟领进家门的缘故。”   雷刹抽出长刀,随手将刀鞘弃在地上,轻拭霜刃,唇边带笑,眸中却是一片阴寒:“既然我食人肉为生,不如坐实恶名,不知表兄的血,是个什么滋味?表兄的肉,是酸是苦?”   裴二纸扎的老虎,一戳即烂,他原先看雷刹忍气吞声,恶行恶言出尽心中恶气,现在雷刹一翻脸,顿时烂泥似得软瘫在地,揪着裴娘子的衣袖:“阿娘,救我,他要伤我性命。”   裴娘子急得直跌脚,死死拦在前面,哀求道:“无祸,看在姨母的脸面上,不与他这等竖子计较。”   “姨母救命抚养之恩,雷刹不敢忘却。裴二一个欺善怕恶的酒囊饭袋,活着也累姨母操心长忧,等我送他去阴司黄泉,以命谢罪。”雷刹道。   风寄娘与老叔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裴二躲在裴娘子身后抱头缩成一团,裴娘子着急不已。一众仆役拦的拦,抖的抖,一锅沸开热粥。   青衣书生更是急得在那团团打转,一会怨自己兄长言语无礼,一会求表兄手下留情,烦劳了风寄娘与老叔相劝,转身又回到雷刹身边倾诉旧情,扰得雷刹烦不胜烦,脸色青了又青,紫了又紫。   风寄娘侧身掩唇偷笑,敛声道:“副帅收刀,佛寺清净之地,怎染血腥?”又与裴二郎道,“母死子生,亡者未亡,以煞止煞,是得天眷顾的命格。”风寄娘的目光落在雷刹身上,满是赤裸裸的好奇与探究。   雷刹不喜她的目光,厌烦地避了开。   裴娘子喜不自禁,道:“对对对,无祸福厚,自小无病无灾逢凶化吉,怎是不祥之人。”   裴二郎探头探脑地不服气道:“纵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是姨母无媒苟合,父不明的棺生子。”   .   雷刹出生实是诡之又诡,他生母是梅家幼女,文静柔弱,面目姣好。一年清明,随家人外出扫墓踏春,归后长日独坐,愁眉不展, 一日日,身形渐瘦,腹部却渐鼓,到七八个月,与孕中妇人无异,请医诊脉,告知梅家幼女有孕。   梅家家主大怒,鞭笞怒骂,拷问幼女奸夫何人。   梅家幼女只是喊冤,其晚,一条白练悬于梁柱自尽而亡。   梅家家主深恨女儿丢尽梅家脸面,一床薄被,一口薄棺,将幼女葬于荒坟野地。置棺入坑,黄土掩了半截棺材,众人忽闻棺中婴啼,枯树上群鸦齐飞,坟冢间犬猫撕咬。   一时人人惊魂,个个色变。   其中一个仵作是个贼大胆,丧妻失子,跳下坟坑,几下启开薄棺,棺中血气冲天,掀开梅家幼女衣物,一个浑身通红满是血污还连着脐带的婴儿伏在那嚎啕大哭。   几个仵作面面相觑,一人道:棺生子,必是邪祟鬼魅所生,不如一并埋了。   有人小心道:梅家人,我等岂能作主?   又有人道:梅家将幼女葬于荒冢 ,显是不认此女。不如将邪物丢在树下,若有造化,也捡得一条小命。   那个贼大胆拿刀割断婴儿脐带,冷笑:乱葬坟地到处野狗饿犬,将他丢在坟间,有个屁造化能活命?还不是填了狗肚。   他说罢,摸摸身上短褐破衫,多的布片也无,索性又从梅家女压身的被子那割下一块被面,胡乱裹好婴儿。与众人道:走,问问梅郎主去,要不要这外孙子,若是不要,我捡去与他一口稀汤吃。我这等样人,日日与死人黄土交道,怕得哪样?   众人草草将梅家女葬下,抱着婴儿回梅家复命。   梅家家主打落牙齿和血吞下,他视此为奇耻大辱,不肯受柄于人,咬牙接过婴儿。   贼大胆既救这棺生子一命,禀着救人救活,又激梅梅家主一句,道:都道梅郎主乐善好施,一等一的大善人,又有一等一的好名声。此子来得不祥,换做常人早掐死埋了化泥,托生梅家,却也有几分运道。   梅家家主深恨贼大胆多管闲事,只是此人无赖滚刀肉,赤脚麻鞋,横不怕生竖不怕死,拿他莫可奈何。   梅家虽接回幼婴,哪肯好好抚养,关在后院一角,只令一个忘姓大的粗妇照料,饥冷不问,只恨他不自死。   偏偏棺生子命硬,虽瘦得可怜却是无病无灾,只是越大越不似常人,乌发白肤异眸,隐在一角,如鬼似魅。   梅家主辟出一座小院,遍布符纸法器,与他吃掺符灰的饭食,又请僧人念佛驱邪。听了寺中高僧之语,为他取名雷刹,意为以天雷、古刹镇这只来历不明的恶鬼。   梅家主总疑恶鬼必祸及家人,介日疑神疑鬼,家中大祸小事,皆归到雷刹头上。终一日,梅家长子染病,梅家主又疑家有恶鬼之故,半夜领着忠仆,掩了雷刹口鼻,打算将他溺死河中。   裴娘子因兄长有疾归宁在家,见父亲举止有异,尾随在后,目睹此事直惊得目瞪口呆,扑上前去阻拦,道:“阿爹何其狠心,几岁稚子,非痴非傻,你要活活将他溺死。”   梅郎主道:“他本不该活,葬于黄土泥中才是正道。”   裴娘子只是不忍,道:“我与小妹一母同胞,她许是与人有私,许是遭人玷污,如今她无名无姓葬于乱坟间,何其可怜。此子棺中所生,定是小妹在天有灵不忍他随葬地下。阿爹视他不祥,不愿养他,不如我将他带了家去。”   梅郎主长叹道:“领恶鬼进家,你愿,阿爹却不愿你与郎子因他招祸。”   裴娘子又道:“既如此,我另置一座独门小院,只令可靠仆人伺侯,饭食衣裳也有个着落。”   梅郎主道:“只盼你将来不悔。”   裴娘子道:“不忍其死,便叫其生,悔不悔的,他日再议。”   果将外甥接回家中,裴郎君是个风雅君子,掷下书卷怒道:“ 岳父何其荒唐,子不语怪力乱神,稚子何辜,怎能这般苛待。”又斥责妻子,“他几岁小儿,家中又有屋宅,怎能另置宅院交与仆人照料。”   裴娘子到底心有顾虑,道:“外甥棺中所生,实有诡异处,他又生得不与常人仿佛。”   裴郎君道:“我看他深目浅瞳白肤,许有胡人血统……”他疑小姨子与胡人有染,只是此话不雅,不好说透。   裴娘子最后还是另置一间宅院,将雷刹安置其中,又遣一个腿有疾的老仆前去照顾,三不五时也接来裴家令他读书认字。   裴娘子与裴郎君育有三子,大的已经知事,在外求学,二子三子却与雷刹年岁仿佛,孩童间哪会没有吵闹,童言本就无忌,翻了脸,言语伤人犹胜成人。   裴二居中,前有兄后有弟,本就嫌父母偏爱,来了一个怪模怪样,阴阴森森的表兄,更是不喜。节礼往来,外祖家随车回的回礼总夹着另与雷刹的礼盒,偷打开,各种法器黄纸经书。裴二这才知,雷刹乃是鬼子,不祥之物,日间避走,每来都叫着要仆人驱之。   裴三却与雷刹亲近,他又喜爱表兄生得俊俏,每见裴二无礼,他便要出言相护,兄弟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郎君看得有趣,还道:家中热闹。   倒是裴娘子面上虽笑,却是眉尖轻蹙 ,隐有愁色。   自此,雷刹极少再去裴家,不过逢年过节前去拜访。远亲近疏,他不肯去裴家,裴娘子又心生内疚,时不时遣人送衣送食。   雷刹拜何人为师学得一身武艺,裴家却是一无所知,过问,雷刹也是避而不答。他陷狱中之时,正逢裴郎君过世不久,裴家一时无暇顾及,等料理了诸事,雷刹已随在徐知命身边,入了不良司。   裴家与雷刹,却有活命之恩。   若非裴娘子,雷刹早已死在外公梅家主之手,溺毙水中。   .   裴娘子下死劲连拍带捶:“孽子,还不快快住嘴。”一使眼色,令奴仆连请带拖地将裴二郎架去了寺外。心中深恨平素不曾对裴二严加管教,别个家丑往袖里掩,他倒好,大肚阔口的缸,倒个一干二净。   裴娘子再看风寄娘,不免脸上讪讪,心中无趣,连请神的心思都淡了几分,安抚雷刹道,“无祸,你也知道你这个表兄,自小顽劣不堪,成日撵鸡打狗,没个正形。唉!他不比你表兄沉稳,也不比你表弟老实,是两个头尖的枣核,两头扎人。”又与风寄娘道,“教子无方,让风娘子见笑了。”   风寄娘倒是神色如常,道:“裴娘子子女宫干涩晦暗,应是子女康健有碍。母为子,剖心以待,长岁常忧啊!”   一句话说得裴娘子泪下,青衣书生更是大愧,自语道:“阿娘,是儿子不孝。”   风寄娘又道:“裴娘子子女之劫,实乃落在三子身上。”   裴娘子失声大惊,叹服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家男主还是很惨的 第20章 旧时约(一)   风寄娘将黄花投入水中,又添皂米、桃胶、、石蜜,煮了一壶花糜。   食案四方,一方空置,裴娘子看风寄娘与雷刹似乎特地绕开,心中不解,莫非里面座次与面向有避忌讲究。   风寄娘为她解答道:“是座中有客的缘故啊。”   裴娘子心里打了个突,胡乱应道:“原来还有客啊……”   风寄娘执竹勺舀了三碗花糜,分与裴娘子与雷刹,雷刹瞪着面前竹碗,却不动手,问道:“粥糜里放了什么?”   风寄娘眼尾含笑:“秋花三四朵、雪莲子一合、桃花泪一掬,石蜜少许。”她道,“去燥清肺,轻体养身。”   雷刹更添嫌弃,怎也不愿再碰。裴娘子圆场道:“他一男儿郎,不喜甜烂。”   “是吗?”风寄娘不露痕迹地睨了眼雷刹,见他万年寒霜凝结的脸上,一丝涟漪都无。别开话,问裴娘子:“不知三郎君之疾,自何时起?”   裴娘子早等得心急如焚,见问,忙细细回想,道:“似……是四五月间,春光正正好,京都名人雅士皆出门游园赏花,三儿众同窗知交也递帖设宴相邀,不过,三儿出去几趟,便都拒了,与我道:介日游玩,倒把功课荒废了,阿娘,儿子打算闭门谢客,专心看书写字。他这般好学,我自是欣慰不已。三儿一好友来家笑道:文章虽要勤读,但怎好辜负一年春景。他遣仆役,送了一盆牡丹来家中给三儿解闷。”   裴娘子不想错过一点细微处,她想得很细,说得也慢:“三儿得了牡丹,非常喜爱。摆在书房窗外,看书累了便抬眼赏花看叶,亲手浇水剪枝,不让小厮沾边。先时,三儿也不过偶尔看得入神,伏案而睡,我也不过当他看书倦了,只让厨下备温补汤药,之后有次,三儿一日一夜不醒,请医诊脉,却道脉相平稳舒缓,不过沉睡之状。”   “自此之后,三儿好好歹歹,好时与常人无异,歹时睡个几日不醒,请医问神……”裴娘子顿了顿,“还有驱邪,却是毫无起色,今次更是连睡不醒,再这般下去只怕只怕……”   青衣书生跪坐在一侧,自责不已:“我实不知晓,累阿娘为我牵挂落泪。”又疑惑道,“这些,我怎不知?我……”   风寄娘又问:“裴娘子可知雁娘?”   “雁娘?”裴娘子回忆一番,摇头道,“我不识得雁娘,风娘子缘何有此一问?”   风寄娘道:“雁娘乃花院娘子,与令郎宴中相识。”   裴娘子拧眉,面有薄怒,驳道:“哪来的胡言,三儿身边诸事,事无巨细我尽皆知晓,他若是与妓子相会,定有仆役告知于我。雁娘云云,我一无所闻,此事不真。”   风寄娘看了眼呆怔在那的青衣书生:“许是三郎君瞒着娘子,私下往来。”   裴娘子仍是摇头,她身后的老仆微有轻鄙,插嘴道:“三郎君又非贫家子、田舍儿,外出也好赴宴也罢,定有仆役跟随,哪会孤身前往。”   青衣书生大急,慌忙与风寄娘道:“不不不,我与雁娘确实在酒宴相识,我有友人姓林名敷,自号林中客,擅画草虫,那日他新作一副《春草图》,自以为得意,设宴邀众友人赏画吟诗,又请花娘作陪,雁娘擅酒令,因此被推为酒纠,她掌着令旗、筹子,好不威风……”   风寄娘听罢便又问裴娘子:“不知三郎君可有友人姓林名敷,号林中客。”   香炉吐烟,虽无香味,自有迷离烟气。裴娘子愈加迷茫,语带怀疑,她道:“三儿同窗好友,皆曾来家中为客,倒有姓林的,却不叫林敷。”   青衣书生如坠云中雾里,急乱之下,也不顾雷刹能不能看见自己,乞声道:“表兄,你可识得林敷?”   雷刹不露痕迹地接口道:“我也不曾听闻表弟有友人号林中客。”   青衣书生如遭雷击,自己所知所识似乎都是虚假,他是真,还是假?他明明是裴三郎裴衍,有友林敷,有红颜知己雁娘,又怎会没有?怎会没有?   雷刹书生狼狈,问道:“姨母,那盆牡丹现在何处?”   裴娘子见风寄娘尽问些不知所谓之事,又有自家之事出入甚多,虔诚之心顿减,答道:“我疑牡丹被人做了手脚,就连盆带花捣烂弃于郊野。”她小心问道,“可是那盆牡丹害了三儿?”   雷刹道:“送花之人与表弟可有纠葛?”   裴娘子摇头:“徐四与你表弟交好,不曾听过二人有过口角,你表弟病后,徐家也帮着寻觅良医。虽说人心叵测,姨母却不信徐四有害人之意。”   “原来如此,新景勾起旧时情。”风寄娘感叹,与裴娘子道,“三郎君曾与人有约。”   裴娘子连忙追问:“风娘子说得我是一头雾水,三儿与谁有约?”   青衣书生连连作揖:“风娘子救我一命,解我心中疑惑。”   风寄娘想了想道:“三郎君之事好了也难了,他长睡不醒,只因游魂在外。”   裴娘子急道:“我曾请道士神婆,也道三儿生魂不在躯壳之中,也作法祭拜叫魂,并无用处。”   风寄娘对着食案空着的一方,道:“那是他神识不清,不知己身是谁。”   裴娘子泣道:“风娘子既有灵通,救我儿一命,裴家原奉寺中香火,重修山门。”   风寄娘却道:“裴娘子,此事还要雷副帅相帮。”   雷刹扬了扬眉,环臂不语,他也想知这女人葫芦之中卖得什么药。   风寄娘道:“副帅之命格神鬼不欺,他又与裴三郎有亲,一丝血脉相牵,可引裴三生魂归位。”   裴娘子半信半疑,林敷与雁娘之名,实与她所知相去甚远,转念一想,既拜到了山头,也不差这一拜,左右也不差这一桩的无用功。再者,又有雷刹在……裴娘子思及此,心中便生希翼,握着雷刹的手,泪水夺眶而出:“无祸,姨母托与你了。”   青衣书生也在那期期艾艾道:“表……表兄。”   雷刹自不会置身事外,问风寄娘:“如何行事?”   风寄娘道:“裴娘子不如先行归去,在家等侯即好。”   裴娘子不肯,道:“母子连心,三儿出事,我日日有如油煎,哪能安生在家等侯。”   “裴娘子留在寺中,实有不便之处。”风寄娘好整以暇道,“只因,此处于裴郎是凶地。”   青衣书生立在一边呆若木鸡,只觉风寄娘所说自己半字不懂。   雷刹暗疑:世间岂有巧事,总有因果牵连,自己表弟哪处不去,偏偏在归山寺中,定有缘故。风寄娘来历不明,手段诡谲,不得不防。若事有生变,裴娘子留在寺中自己有所顾虑,反而碍手碍脚。思毕,遂将裴娘子劝出寺外。   裴娘子心里发慌,握紧雷刹的手,指甲掐入他肉中,急道:“无祸。”   雷刹道:“姨母放心,此事交托予我。”又低声道,“表弟便在寺中。”   这话有如惊雷在裴娘子耳边炸开,雷刹不顾她怔愣,吩咐裴家管事寻回裴二送裴娘子下山。裴家管事往常见了雷刹,鼻歪眼斜,深嫌晦气,事到临头他倒又将雷刹之言奉为圣旨,半点不敢大意。   裴管事一边指使着仆役将裴娘子搀上肩舆,一边指着一个小厮让他去附近寻找裴二,那小厮领命正要抬腿,便见裴二乐陶陶地山道上下来,见众人忙乱,“咦”了一声,问道:“阿娘事了?这是要归转?”   裴娘子六神无主,也不与他多说,随口道:“我们先归家,你在哪处看景?”   裴二横了眼雷刹,心有余悸地避在裴娘子身边,笑道:“阿娘,儿子三千文买水,清甜如仙泉,妙哉妙哉。 ”   裴娘子今日疲惫焦躁,有心无力,也懒怠责备他,只挥手道:“你只胡闹。”   雷刹将此异事记在心中,揖礼送别裴娘子:“姨母路上小心。”   裴娘子掩面点头,张张嘴,到底半字不提。   .   雷刹返回寺中,青衣书生正绕着风寄娘打转,一迭声地追问:“风娘子,我……我……魂魄离体?我莫不是已是已死之身?我怎一无所觉。我与雁娘相约?风娘子,我记得一清二楚,我与雁娘互许终身,她有血有肉,这世上又怎会没有雁娘?”脸上一红,咬牙道,“我与雁娘欢好,水乳交融怎会不真?”   雷刹听他喋喋不休,伸手揪住他后领,擒兔一般将他拎到自己身边:“你既不知,不如听她分说。”   青衣书生被这一拎,受惊不小,惊后又喜:“表兄竟看得见我?原来表兄知晓我在此处。”又哽咽抱怨,“表兄既知我,偏又在那假作不知。”   风寄娘拎着一盏灯,戏谑道:“你表兄不信鬼神,自是对你视而不见。”   雷刹不接她话,问道:“我当如何?”   “随我来。”风寄娘提灯领路,走了几步,她道,“三郎君曾在黄天后土之前,许下誓约,然你违诺,如今,有人要你守约。”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新了,谢谢看文、留评、砸雷的读者老爷们。   中秋快乐! 第21章 旧时约(二)   归叶寺的黄昏总倏忽而至,夕阳铺开,古寺又旧了几分颜色。   书生盯着风寄娘手里的提灯,贴紧了雷刹几分,问道:“风……风娘子,天尚早,怎提着灯?”   风寄娘笑答:“自是为了引路。”   书生抖着声,道:“听闻,人鬼不同道,风娘子是为……为谁引路?”   风寄娘“呵”得一声似叹息般的轻笑:“裴郎君,自是为你引路啊。”   书生一个踉跄,往前扑倒,雷刹伸手搀了一把,不悦道:“风寄娘,他本就胆小,何必吓他。你要领我们去何处?”   风寄娘道:“去见裴郎君的故人。”   雷刹留心四周,荒寺满地的败草,牡丹屏障般拦在面前,疏枝间宝殿破败,屋檐间野草丛丛,鸟雀衔枝做窝。他上次来,不见有路,随着风寄娘却是窄道小径交通,似是四通八达   夕阳渐落,天又暗了几分,风寄娘手中的灯终于透出一点光亮。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雷刹与书生便见前面一处草棚,三面透风,枯朽的草顶积满落叶,风一吹,飘飘扬扬地飞下来,红黄交织,绚烂中满是春尽夏去的无奈。   “这是寺中寄殡处?”雷刹问道。   书生看着草棚,越发不安起来,止步道:“既是寄……殡处,我们不如绕道?”   风寄娘吃惊:“裴郎君欲要何往?裴郎君既与人有约,事到临头,怎能反悔?”   书生只觉自己的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如入泥潭,几步已是汗如雨下,眼前的草棚似是鬼洞阴司,欲近欲让人心生惧意。   雷刹安慰道:“寄殡处不过几具棺材,几个死人。已死之人难道比恶人还要来得可怕?”   风寄娘点头道:“副帅言之有理,人死灯灭,纵有不甘暗恨,也不过一缕执念残魂,既无栖身之所,亦无依托之地,只得游荡在故地旧居,念着前人往事,好不可怜。”   “既然已死,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雷刹道,“何来可怜之说。”   风寄娘叹道:“郎君真是薄情狠心之人啊。”   寺庙古旧,寄殡处也是新梁旧柱几经修缮,棚内或新或旧的棺木架在矮木架上,或有名姓又或无亲无故。他们大都客死异乡,一时不得魂归故里,只得被亲属寄在寺中,也有些个孤魂,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亲无朋,不愿死后一座孤坟无人凭吊,不如寄于寺中听那晨钟晚佛。   雷刹绕着草棚一圈,棚内打扫得极为干净,拿手去拭棺木,不染半点尘埃,一角矮几上,点着一炉香,此处虽简陋,却是时时打扫擦拭,又见其中几具棺木陈旧,疑惑问道:“寄于寺中的棺木,时久也不掩埋?”   风寄娘道:“有些时日长了,家属总不来领去安葬,寺中便做主葬于后山,另有些……”她取一叠纸钱焚于火盆中,道,“心愿难了,不肯入土为安。”   书生停在棚外,怎也不愿入内,瞪着排得整齐的棺木,脸上惊骇莫名,恨不得拔腿就跑。   “裴郎君,请近身。”风寄娘福身道。   书生摇了摇头,反后退一步,目光躲闪,道:“家中阿娘挂念,我想归家去念文章,若得高中,也可光宗耀祖。”   风寄娘轻启朱唇,笑道:“裴郎君不愿见雁娘吗?”   书生呆立半刻,回首,神情哀凄:“雁娘在何处?”   “裴郎君,随我来。”风寄娘引灯道。   .   眼前的棺木,木料用得香楠,虽久经年月,彩漆剥落,颜色褪尽,依稀仍见曾经的精美,那些斑驳的彩纹,既不画仙鹤福寿,也不绘仙境福地,而是连幅的男女情衷,自相识到相许,似是两两相约,情根深种。   书生立在棺前,瞪着已难辨认的绘彩,只感头痛欲裂,是耶非耶,却无论中何分辨不清。   “开棺。”风寄娘道。   雷刹迟疑片刻,依言上前,一动手就发现,这具棺木不曾加钉,当下手上用劲,将棺盖往后推移。他往棺中看去,棺中之人尸身已化白骨,身上的红衣披帛却是鲜艳如新,臂骨环着澄黄的金臂钏,指骨叠放胸前,露出一只鸳鸯并蒂莲花纹的银香球,头骨一侧,一朵大红牡丹花开犹艳,似是枝头新摘。   书生爬起身,往棺内偷瞥一眼,只见森森白骨、艳艳红花,直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瑟瑟发抖。   “一别经年,红颜已化白骨,裴郎君见着雁娘,却是相见不相识。”风寄娘的话语飘飘渺渺,如隔云雾。   “雁娘?”书生连忙摇头,忽得厉声道,“雁娘怎是白骨?”   风寄娘奇道:“人死,腐烂于泥,怎不会化为白骨?”她又冷声喝问,“裴郎君,你可记得你曾许雁娘一生相守,要赎买她回家,买宅置屋两相厮守。”   书生急道:“我自是记得,我起过誓言,许了雁娘,我虽不能娶她为妻,却可迎她进家。”   “那你怎会失信于她?”   书生忙道:“不不,我不曾失信雁娘,我应了雁娘,回家去求阿娘应允,我……我……”他忽得语塞。   他记不起。   他想了又想,似要将过往都拿出来细筛一遍,终于道:“是了,我正要回家去求阿娘,可是,雁娘却不见踪迹,我怎也寻不到她,是她不见我,是她避走,是她失信。”   风寄娘摇头,道:“裴郎君,是你负了雁娘,生死两界,且把这旧约了了,全她心间执念。”   雷刹一直暗地看她举动,心道:不好。待要出手已是不及,风寄娘手中青灯,轻轻一吹,烛火熄灭,一点幽亮,转瞬熄灭。   雷刹大怒,跃身擒住风寄娘,喝道:“你要做甚?”   风寄娘低低一笑,凑到他耳侧,轻道:“奴家说了,了却旧年约之约。”   残阳将尽,余下的那点微明带着一丝的金色,斜斜地映在棺木,棺中有人一声叹息。雷刹回过头,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搭在棺木边上,这只手洁白丰盈,十指染着鲜红的丹蔻,皓腕白腻,动人心弦。   书生僵在原地,瞪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棺中人借力坐起身来,她长眉轻扫,朱唇一点,双目盈盈,似是含笑。   她道:“裴郎,你怎不来寻我,让我好等。”   “雁娘!”书生痴痴地看着她的脸,下意识地道,“你也让我好找。”   雁娘又低泣道:“阿郎,你为何负我?”   书生一时忘了害怕,去拉她的手:“雁娘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曾负你。”他这一拉,好似拉了一截枯木一段寒冰,又冷又硬,这才想起她不是人,连忙将手撒开,连滚带爬躲开,拿袖袍掩面,“不不,你是鬼,你是鬼。”   雁娘猝不及防,往后一倒,回过头来,大怒:“裴郎果然是负心薄幸之人,枉我信你等你,你为何要负我?”   雷刹再不犹豫,抽刀劈向雁娘,却一刀劈了个空,雁娘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边,又冰又冷的手抓着他的手肘,凄声控诉道:“是他负我,是他负我。”   雷刹铁做的心肠,根本不为所动:“人不与鬼交。”抽身反刀横削雁娘头颅。   又是一刀落空,再抬首却是斗转星移,身边景物更换,人已在喧闹的街集,书生站在他身边,簇新的青色长袍,黑巾两条长带飘垂,他脸上的惶恐惊惧之色不曾消去,偏偏又叠上一层欣喜闲逸,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表……兄?”书生咽口唾沫,喃喃唤了一声。   雷刹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时,他的长刀已归鞘中,自己身上仍是皂衣碟躞便靴,摸摸荷囊里面几许铜钱,是清早出门前所放。   “三表弟,看看自己身上之物。”雷刹道。   书生一愣,忙去摸自己衣袍腰带,摸了半天,才从腰带里抠出几个铜钱:“这……这……”又看自己衣袍,虽新,却不过细布所制。   “表兄!”书生惊慌不已,“我们明明在寺中,雁娘她……”   雷刹抬手叫他稍安勿躁,自己打量着两边街景行人,书肆酒坊食铺,布行首饰脂粉,骑驴的,赶车的,乞索的,拾粪的,牵狗擎鹰,呼奴唤婢的。看行人衣饰,似有前朝遗风。   不知哪个纨绔,纵马过街,直引得行人避让,车仰马翻。雷刹眼疾手快,将书生一拉,退到一间书肆前面。   书生惊魂莫定,擦汗道:“表兄,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闹市纵马。”   雷刹看景物有异,一时也应没他,暗自思索:不知风寄娘使了什么致幻毒物,令他坠入幻境之中,这个地方,是假还真,不知藏着什么明堂。   书生见他不答,更添不安,正惶惑间,街角一个小厮焦急地冲他喊道:“裴郎君,裴郎君,我家郎主侯你半天不至,怎在这里耽搁?”   书生看他面貌,并不相识,惊疑问道:“你是对我说话?”   小厮跑得气喘,笑道:“裴郎君莫不是痴了?不是与你说话,又是对着哪个?”   书生看了雷刹一眼,雷刹微点了下头,示意他与小厮对话。   “某看你面生,不知你是?”   小厮气得笑了,不满道:“裴郎君真是贵人健忘,小人郎主林敷,你可也忘了?” 第22章 旧时约(三)   小黄衣提起自家郎主,面有得意,边在前面引路边滔滔不绝道:“郎主特地借了姜郎中家的别院设春宴,别院依水,又遍植牡丹,景致不输京中明园。裴郎君成日在家埋头苦读,郎主生怕郎君读成呆头鹅,才力邀郎君游园,除却赏景,也好结交三五知己。”   书生大为感动,口内不由自主道:“林兄待某之心,真如天边皎月,澄净清莹。”   小厮微抬着下巴,道:“郎主待人素来大方,裴郎君才知得几分。”   书生接口道:“裴某有幸识得林兄。”话出口,心里却疑惑:这些话,好像并非出于自己本心。又去回忆林敷其人,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偏又死认:这人是自己难得的死生知交。   雷刹站在书生身伴,那小厮见了他,施礼作揖,既不问名姓也不像熟识,理所当然地请他与书生上了一架马车。   车辕碾过,潇潇有声,雷刹盯着小厮,问道:“你怎知裴郎君在街角书肆处?”   小厮跪坐一边,迳自与书生说话,并不作答。   雷刹拿手在小厮面前晃了晃,小厮笑着转过身,朝他弯腰一礼,仍旧不答。稍停,又与书生说起园中风光,道:“郎主请了花娘子作陪,本想请京中都知,谁知春好,好些贵人也趁此时摆宴请客,有名的都知都被请了去。”   书生顿时想起雁娘,额间冷汗涔涔,一时忆起往日燕好,二人间依依情思;一时又想起古寺惊,白骨重披皮肉,吓煞人胆。   雷刹心道:果然坠虚境之中,自己倒似旁观客,如入他人之梦,一言一行听得真切,看得分明,却不得参与其中。   只是,不知自己的表弟裴衍,是做梦人,还是梦中人。又或许…这个书生,另有名姓,并非自己的表弟。   他耳中细听着书生与小厮二人对话,撩开车帘,马车出了坊门,好些坊墙新垒,因是春时农桑正忙,有些修得一半的坊墙停工在那,武侯生怕进了贼人宵小,正执刀巡逻。几户朱门大门紧闭,墙角蛛网交织、燕巢空倾;这边新贵门前宾客往来如织,肥犬胖马另是一番景象。   这似乎还是德成年间?处处都有前朝遗风。   姜家的别院似在城外靠近荔江,荔江岸边垂柳依依,荷叶接天,一片碧绿。车夫在一处别院前勒停了马,小厮跳下车,躬身声:“裴郎君,我家郎主定是等得心焦。”   雷刹与书生下车,小厮与门子说笑几句,将他二人让进院门,只见园中引江水造池,堆湖石叠山,凉亭院落隐在一片绿意间,更兼大片名品牡丹,魏紫姚黄争奇斗艳,几个青衣婢女,端着茶托,提着食盒,捧着鲜花灵巧穿梭绿叶红花之中。   书生看着牡丹又勾起自己的心事,小厮以为他叹异园中奇景,与有荣焉般笑道:“姜郎君心慕郎主之才,这才将园子借与郎主。”   书生点头:“林兄擅书擅画,犹擅草虫……”   小厮更加得意,道:“郎主的画如今千金难求。”   他们边走边说,不消片刻,便见前面牡丹花丛簇拥着一座长亭,其间坐了几个文人雅士兼几个伎人,当中一个白衣书生手执一柄象牙麈尾扇,颌下几缕长须,望之有如神仙中人。他遥遥见了书生与雷刹二人,笑拍栏杆道:“裴谌,裴三郎,你可让为兄好等,来来来,看看我新得的《春草图》。”   书生呆了呆,自己好似叫裴谌,又好似叫裴衍。扭头看向雷刹:“表兄。”   雷刹道:“莫要慌乱,我们见机行事,我既随你来,自会将表弟全须全尾带回。”   书生心下稍安。   白衣书生等得不耐烦,赤脚下了长亭,过来一把擒住书生,不满道:“裴三,这般千呼万唤竟请不得你?”   裴谌或是裴衍忙揖礼赔罪:“林兄误会,小弟羞惭。”   亭中一个言行放诞的书生大声道:“裴兄,你乃林兄贵客,你不至,又如何开宴?某看着眼前酒肉,眼馋心馋,实是难熬。休再多言,快快入座。”   白衣书生自是主家林敷,他拉裴谌上了长亭,一边又有小厮将雷刹引入座中。   众书生雅士似与裴谌相熟,与小厮一般,对着雷刹似是视而不见,由他占着一座一食案,既不招呼也不搭话,雷刹暗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抬手与邻座一个黄脸书生揖礼,那书生还了一礼,若无其事般别过脸,又与他人谈笑风生。   雷刹拿起酒壶,自斟一杯,酒清味冽,难得的好酒,又拿箸夹了一颗蒸枣,软烂甜糥,清香扑鼻。   既要他做个旁观客,他便好好看看这旧时之约。   他在这边吃得自在,裴谌已被林敷拉去赏画,两个使女徐徐将画卷展开:假山边横生一丛无名花草,叶尖晨露将坠,一只蟋蟀趴于叶上,须发足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裴谌赞道:“草好,虫也好,更妙在此草无名,否则少了意趣天然。”   林敷大喜,道:“三郎知我。”   裴谌自谦道:“愚弟成日耽于书本之中,六艺却是稀疏平常。”   林敷摆手,大笑:“三郎非是俗人,只过于执着功名一途,我等读书识字虽道是货与帝王家,却不可只认死理,反倒误了大好的山水。”又将裴谌按于身侧一座,低笑道,“三郎,念了文章,却把光阴抛却,你识得四书五经,可识得颜如玉啊?”   他将手一指,座中美人纷纷执扇掩唇而笑,只露出点漆的秋水双眸,含□□诉。   裴谌顿时涨红了脸,不自在地别开脸。   回头间,另一红衣女郎并不在席中陪坐,她乌发粉脸,胭脂晕出飞霞,朱唇伴着笑靥,金臂钏透出红衫。   女郎冲他嫣然一笑,鬓边步摇轻颤,颤得心尖随之而动。   裴谌已痴在座中,暗自低唤:雁娘。   作者有话要说:  对,是前世之约,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23章 旧时宴(一)   春宴有花有酒有美人,酒过三巡 ,林敷拍手道:“这般饮酒,未免无趣,不如来行酒令。”   雷刹座旁的书生击箸叫好:“甚妙,就酒怎可无诗。”   裴谌在那端着酒杯惴惴不安,他并不擅诗词,又有心事,便支支吾吾要推却,雁娘偷睨一眼他的窘态,低眸掩唇轻笑。裴谌万种借口随风消散,酒不醉人人自醉,熏陶陶地跟着笑了笑。   林敷并一个书生取笑裴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道:“裴三推却便是辜负今日春光。”那个道:“裴兄未免扫兴,快快应下,莫要离座。”   雷刹轻抚着酒杯,这帮许是人许是鬼的,在那惺惺作态。亭中座次分明已经排下,那个雁娘另坐一具食案,显是一早便定她为酒纠。   裴谌被他们三言二语挤兑了一番,旁边又有佳人欲语还休,似在那道:郎君怎忍拂人美意?只得抱拳应下,又道:“某怕醉得归不了家。”   林敷笑道:“诶,醉了便在园中宿下,为兄遣人告知一声令慈便是。”又撩撩宽大的袖袍,道,“既行酒令,林某托大作个酒监,行令不问尊卑,不论序齿,输者罚三息间饮酒三杯。”   有书生拥着一个伎子,摇头道:“不好不好,林兄主家自要与我等一同行令取乐,怎能自领‘明府’?无趣无趣。”   林敷哈哈大笑,另请了姜家一个亲眷做酒监。这人枣脸虬髯,袒胸露腹,又领着一个精壮的大汉,坐下后掏出一副酒令,粗声粗气道:“某家身边小厮可领‘主罚录事’,掌罚酒。”精壮大汉铁打一般的身板,打着赤膊,凶相毕露。   一众文人之中,忽夹了两个粗鲁莽汉,极是格格不入,粗壮大汉行止又有要挟恐吓之意,偏偏众书生却是视若寻常。   雷刹将众人看了个遍,暗暗思量:这春宴看似处处妥贴,却又有种种不合之处。   雁娘似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雷刹,掌了令旗,自饮一杯,宣令道:“林郎设春宴,为的是赏《春草图》,此处春园春光正好,既与春结缘,自要留春住,不拘诗词歌赋,不限韵脚,但要句句有春,雅俗共赏。输者自罚,否则休怪‘主罚录事’另灌三海碗酒;越三息未饮尽者,也另罚三海碗。”   裴谌不由暗舒一口气,这倒不难,暗道侥幸,放下手中杯子,松懈了下来,抬眸间便见身侧雁娘冲他眨了眨眼,立马心领神会,暗揖一礼道谢。谢后,似饮一杯蜜水,从里甜到外,面上更是带出一丝笑意。   虬髯大汉捏着两枚红豆骰子,道:“林郎君既是宴主,便从郎君起依右次轮数。”说罢抬手将相思骰子掷于白瓷碗中,那骰子滴溜溜转了个花出来,停在一、三之数。   雁娘将小纛对着座中一个姓诸的书生,道:“诸郎君请。”   诸书生措手不及,慌乱应道:“夜来春雨润如酥,两岸春柳堆绿烟。林家春宴裴家院,各饮春酒三两杯。”   雁娘笑道:“罢,也算句句含春,只是,这春雨顾惜诸郎君,吾等却见晓星寒。”   林敷与众书生顿笑,连诸书生自己也掩面而笑,只裴谌不敢大意发笑,免得自己届时也是出丑。   虬髯大汉又掷相思骰,却是三、六之数。雁娘将小纛指向座中一个歪戴巾帽的书生:“余郎君请。”   余姓书生举杯笑:“余某放浪客,从来不识春,也没春心肠,自罚自罚。”精壮大汉早备下三杯酒托于盘中奉于余书生,余书生一气饮尽,又道,“某来实是为饮好酒。”   雁娘道:“余郎君虽领罚,春心肠却甚妙,岂非是满腹的春意?”她边说边又睇一眼裴谌。   揣了一肚子春意的裴谌早将古寺中的白骨忘于脑后,听她意有所指,心如鹿撞,嗵嗵有声。   笑意绽放在雁娘的嘴角,她将小旗一举,令道:“因余郎君认罚,由此依右轮数。”   虬髯大汉听罢再掷相思骰,为一、四之数。   雁娘眸中流光暗转,似有丝丝情丝缠绕,她将小纛指向裴谌,软声道:“裴郎君请。”   裴谌忙放下酒杯,看向雁娘,她的眉眼弯弯,朱唇如花,远山含笑因是有情,姹紫开遍是为迎春,他的思绪如刚破茧之蝶,扇着翅膀,颤颤停在她这朵开得正艳开得正好的花蕊上,他的眼中哪有春景,唯有眼前丽人,他道:“春风闲庭院,春女鬓边花。翠袖掩春意,忽尔动春思。”   他的心中住着一只春蚕,啃尽一了片春桑,吐着绵绵的春丝,将他裹在其中。他想为她簪花,为她描眉,为她解忧,与她长相厮守。   春思有春酒,而他已生醉。   座中诸客全都一愣,连雁娘都微微一怔,潋滟的双眸中似有惊疑,少焉,她的双颊染了一层粉色,晕开的飞霞妆都黯然失色,她的笑中带着羞意,羞意中又带着浓浓厚情,她轻轻地将裴谌一瞥,这一眼似是千秋万年。   裴谌也跟着笑,些须的暗恼,生怕自己唐突了佳人,些须的庆幸,一时大胆剖示了心意。   诸书生静了片刻,纷纷出言打趣,林敷笑对裴谌道:“三郎不知雁娘,她是絮娘家的娘子,李絮娘家种得满院翠柳,年年春时青青。”又挤挤眼,戏道,“三郎,莫教攀折他人之手啊。”   裴谌并非欢场浪子,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应对,又似怕雁娘嫌他浮浪,求饶道:“林兄不要打趣愚弟。”   雁娘粉面成了酡红,羞答答将脸藏于令旗后,藏后又忍不住偷眼回顾。   .   雷刹拿割肉刀割着蒸羊肉,沾了蒜沫盐粒,冷笑一声。这些人,林敷也罢,姓诸的,姓余的也罢,都热衷于将裴谌与雁娘凑成一对,个个在那推波助澜。见二人之间情意绵绵,又个个拍手敲箸相贺。   雷刹吃尽一块羊肉,从碟子中拣起一枚桂圆,掂了掂,掷向众人中晕头转向的青衣书生。   裴谌被砸个正着,“唉哟”一声拿手去掩额头,不满地回过头瞪视着雷刹,瞬间一个激灵,呐呐道:“表兄?”   雁娘与诸书生、仆役使女均变了脸色,齐齐转头向雷刹看将过来,似是责怪他扰了欢宴。   作者有话要说:  别嫌我短,捂脸。 第24章 旧时宴(二)   雷刹慢慢站起身与众人对峙,轻鄙道:“你们这些连鬼怪精魅都算不得,也敢与我为难?”   园中诸人泥塑般立在那,如同待令棋子。   裴谌悚然而惊,一步一步移到雷刹身边,雁娘眼对眼地看着他移步,双眸渐有湿意,慢慢蓄满眼泪,一滴泪从她眼角滴落,滑过脸颊带出一道粉痕,玉珠般溅碎于案上令筹间。   裴谌大恸,心尖阵阵刺痛灼烧,对雷刹乞求道:“表兄!”   雷刹看着他,道:“你似是忘了:雁娘不过古寺白骨。”   裴谌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古寺景象历历在目,无从可辩,又回过首,去看雁娘。她端坐一具食案前,梳着惊鹄髻,簪着一朵园中折下的牡丹,又插一支双蝶金步摇,春风过亭拂过她发间,花瓣微动,步摇轻曳,绛红纱罗披帛泪痕点点。   她是这般鲜活。   “表兄……”裴谌到底不忍辜负美人恩,哀声唤道。   雷刹凝视着他片刻,裴谌?裴衍?开口道:“随你。”重又坐回座中。   倏忽间,婢女重又面带娇笑奉果送酒,众书生拍手的拍手,说笑的说笑,调戏的调戏,在那推杯置盏、吟诗作对,刚才片刻的沉默倒如错觉般。   裴谌因移步,孤身立于亭中,主座上林敷轻抚一下长须,伸手请道:“三郎,快快入座,行令尚不过半,怎能离座?”   又有书生应和:“裴郎君,快快归座。”   裴谌迟疑着蹭回座中,取杯饮了一口酒,却是食之无味。   虬髯大汉蒲扇般的大手取过相思骰子,正要掷于碗中,忽听亭外小厮过来传话:“郎主,裴家娘子遣人送来口信,要裴郎君早归呢。”   裴谌一愣:“阿娘要我早回?”   林敷倒转麈尾扇,拿扇柄点点裴谌,半是取笑,道:“三郎,令慈又要勒令你归家念文章了。”   几个书生摇头:“扫兴扫兴。”   “意正浓,倒要分别。”   “伯母教子忒严。”   “裴郎君轻负大好春光。”   林敷叹道:“既然令慈有令,不好强留三郎,某遣人送三郎归家。”   裴谌一头雾水:莫非家中有事?不然娘亲怎会扫人雅兴、折我颜面要我归家?莫非是阿兄闯祸找我描补,假托了阿娘之命。   他正胡思乱想,雁娘站起身相送,将一方手帕塞进他怀中,含情脉脉道:“欢时犹为短,与君一别,不知何时再聚?若是春过花谢,或可把酒共话秋月。”   裴谌情不自禁道:“某改日寻访絮娘家,娘子切莫将我拒之门外。”   雁娘笑道:“奴焚香扫榻迎君。”   .   林敷挽着裴谌的手将他送出长亭,他道:“与三郎饮酒,总不尽兴,他日再与三郎共醉。”   裴谌回礼道:“盼与林兄秉烛对饮相谈。”   雷刹站在亭外阶前,雁娘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又飘忽忽地移开,重换笑颜与众书生行令。   雷刹轻捻了一下指尖,心道:这是见势不对,便断了春宴?倒是随心所欲、操纵自如。   仍旧是来时的小黄衣为他们引路开道,这小厮爱嚼舌头,又将他家郎主吹嘘了一通,言语对裴谌似有鄙薄之意。   雷刹扫了眼自己的“表弟”,这裴谌家中怕是寻常。   果然马车停在一处四方小院前,灰墙黑瓦乌门,一个年迈的老仆守在门前,裴谌探头看,并不相识。   老仆却已笑着躬身道:“三郎君外出归家了?娘子在家好等。”   可怜裴衍抑或裴谌呆立院前半晌,被雷刹拍了拍肩膀这才回过神来,又看林家的小黄衣早令车夫驾车远去,恨不得招手将他唤回。   “表兄,这……这……并非我家。”裴谌低声与雷刹道。   不待雷刹回他,老仆弯腰带笑催促:“三郎君,怎不进家?娘子在等呢。”   裴谌勉为一笑,紧挨着雷刹磨磨蹭蹭进了小院,一进小院,廊房四围,中间一间正堂,院中有花有树有井。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包着发、绑着襻膊,带着一二粗仆,在院中晾着新摘的春桑。   “娘亲……”裴谌叫了一声,又猛得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惊恐暗思:我怎叫她娘亲?   这妇人哪是裴娘子。   雷刹看着这妇人,她面目模糊而平常 ,到底生得如何转眼即忘,却又无端给人古板刻薄之感。   似有人强行告知:裴谌的娘亲非是善人。   妇人转过脸,道:“三儿回了?长日在外消遣,白废了光阴,该读文章了。”又念叨,“裴家只你一个男丁,你便是家中的栋梁,梁柱不琢不磨,怎顶门立户?”   裴谌木讷应是,雷刹轻推一下他的肩,在他耳边道:“问你父兄。”   裴谌胡乱点点头,轻咳一声,道:“娘亲,阿父与阿兄他们……”   妇人将桑叶铺于蚕匾上,道:“你阿父阿兄不是都死了吗?”稍后,又道,“三儿怎还不去读文章?”   裴谌瞪着蚕匾上密密麻麻千头万头攒动的蚕虫,它们沙沙啃着桑叶,啮咬之声直往骨子内钻进去。   妇人端着脸,又问:“三儿怎不去读文章?”   裴谌吓一跳,应了一声,拉着雷刹落荒而逃,避进一间屋内,拎过茶壶道:“表兄,这似梦非梦,好生吓人,喝杯茶压压惊。”   雷刹接茶,不喝,反笑道:“你对这里倒是极熟,此处正是你的书房。”   裴谌环视周遭,果真是书房,书案笔架砚台一应俱全,书架垒着一卷卷书籍,抽出一卷展开,皆是新抄。   “我也不知……”裴谌抖了抖嘴唇,“我怎会知晓这里是书房?”   雷刹扣住他的双肩:“幸许,因你是裴谌之故?”   裴谌思索片刻:“我是裴谌?不不,表兄,我是裴衍。”又赌气似地往地上一坐,“我是裴衍,那妇人不是我阿娘。也不知阿娘在家如何牵挂担心……”   雷刹道:“我们应还在古寺之中。”   裴谌内疚道:“表兄因我的缘故,身陷此处,我心里实在难安。”   雷刹哪会放在心上,阴声道:“等我们离了此地,烧了雁娘骸骨才解我心头恶气。”   裴谌一愣,嗫嚅着不肯应声。   他二人在裴宅盘桓了三两日,林敷的小厮又来送信,道:“裴郎君,我家郎主新得一幅字,邀郎君共赏。” 第25章 旧时事   裴母见林敷相邀,她寡淡又不具体的脸上,露出审视之意,耷拉着眼皮,下垂着嘴角,将小厮堵在那来来去去盘问了好几遍。   林家小厮也不是吃素,老实地答了一回,见她又问,端起架子来,拿鼻孔视人,笑呵呵道:“我家郎主何等样人,从来高朋满座,不知多少贵人愿与郎主交好,裴家娘子何以盘问不休?”   裴母遭他羞辱,惭愧不已,直道不敢,又辩解道:“老身生怕三儿耽误了读书。”   小厮拿腔作势,指点道:“裴娘子不过深宅妇女,如何比得孟母教子,当心反误了裴郎君大好的前程。”   裴母连连称是,又与小厮赔罪,小厮竟也趾高气扬地接了赔礼。   裴谌不觉面有怒意,与雷刹道:“表兄,这狗奴仗势欺人,好生无礼。我定要问责林兄,如何管束下仆,这般猖狂。”   雷刹这两日将裴家里外探了个遍,只感摆设潦草简陋,总缺几分烟火之气。裴母只知催裴谌读书,余的一概不问,众奴仆遇着家主,施礼问声安,又陀螺似得自顾自地忙碌开。   眼前裴母与小厮一对一答,更是古怪刻意,倒似特意安排一般。   小厮见裴谌生气,也不理会,仍旧毕恭毕敬道:“裴郎君,请。”   裴谌不喜他的作派,便欲拒绝,谁知话出口却是:“阿娘,我且赶林兄之约。”   裴母点头:“三儿早去早回。”   裴谌晕乎乎坐在马车上,迟疑不定地道:“表兄,这并非我本意,这这……”   雷刹安抚道:“你暂且当作己身入梦,梦中种种,怎能随自己心意行事? ”想了想又道,“我若是猜得不错,邀你之人不是林敷,而是雁娘。”   裴谌一个恍惚,脸上微红,诧异中不明带了丝甜蜜:“竟是雁娘?”   雷刹毫不留情泼他冷水:“雁娘是古寺枯骨,红颜不过画皮。”   裴谌一哆嗦,正襟危坐道:“表兄,我记下了。”   雷刹看他眼神躲闪,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裴谌只得再三保证。   可惜美人是心上的刀、化骨的水,直教人神魂颠倒万事皆抛。裴谌言犹在耳,一见雁娘眉尖微蹙 ,那点相思愁意凝在眼角,泪欲流却化为唇边浅笑,只觉自己心痛如割,抛下雷刹提步便迎了上去。   雷刹一时阻止不及,索性静观其变。   “雁娘可是心有烦忧?”裴谌生怕惊了她,小声问道。   雁娘还礼,复惊复喜:“本以为再难见郎君一面,不曾想……”她一笑,将要说的话止在舌尖处,像一弯小钩,勾得裴谌忘乎所以。   他道:“怎会无缘再见? 我本就打算隔几日去寻娘子。”   雁娘低叹:“郎君如天边朗月,而我不过泥中残花,污浊卑贱,又哪敢慕月光清明。”   “不不不。”裴谌慌得连连摆手,“娘子纵使出身风尘,也是春日鲜花,沐晨盛放,鲜妍明媚,倒是我不过措大,只知夸夸其谈,家无恒产身无功名,倒不敢宵想神女垂青。”他为表心意,摸摸全身,也没摸出件可出手事物来,见院中一株牡丹开得正好,心道:我且先折一枝花来,回头与林兄赔罪。   魏紫花中称后,一层层的花瓣堆叠,绚丽多姿,捧在手中,像捧着化不开的浓情厚意。雁娘娇羞接过,似是情窦初开,不敢抬头对看情郎,只小心将花簪在鬓边,问他:“可还配得名花?”   裴谌早傻在那,呢喃道:“魏紫又哪及娘子倾国之姿。”   雷刹实是看不惯这等儿女情长叽叽歪歪的模样,一个翻身跃上屋顶,执刀闭目端坐,听裴谌与雁娘相互倾诉。   “我本是良家好女。”雁娘迟疑片刻,续道,“无奈旧院新主,便是王孙公子也是去而难寻,何况寻常人家。好在干娘不曾恶待,虽也有打骂,倒也不曾吃过多少苦头,冷时有衣,饥时有饭,也教琵琶诗书。”   裴谌看着她,若在前朝,雁娘许是贵女,不由更添心疼,便道:“我与雁娘倒也是同病相怜,亦是家道中落,家中只剩娘亲与我度日,娘亲平日更是节衣缩食,供我念书。我不过百无一用一介书生,不识五谷不事生产,家中只有出没有进,连着先人留下的藏书,都一一换了口中食身上衣。某真是,汗颜不已。”说罢摇头叹息。   雁娘失落道:“裴郎腹有才华,若得举荐,必得作为。”   裴谌苦笑:“不瞒娘子,却是投石无路。”   雁娘笑道:“林郎君交游广阔,他又与了裴郎交好,不会让郎君明珠蒙尘。”   裴谌一愣,忙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以功名利禄辱之。”   雁娘微侧着头,魏紫压着她的发鬓,衬着她的笑颜,她道:“诶,郎君何必如此拘泥,反伤了与林郎君之间的情意。”   裴谌一想果然是,笑道:“我不及娘子洒脱。”   他二人言语投契,又彼此有意,不稍多时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坐那,一时说些漫无边际的琐事,一时静默无言,相视而笑。都觉只要一处,看着廊外草木边蜘蛛结网也是这般有趣。   等得金乌西坠,雁娘这才依依惜别:“裴郎怜我,记得寻我。”   裴谌许诺:“明日我去絮娘家找你。”   雁娘顿时眉开眼笑:“郎君莫失信于我,雁娘长夜不眠侯君来。”她回眸微笑,心满意足带着一个婢女离去。   林家小厮重将裴谌与雷刹送回。   裴谌涨红脸:“该死,我竟忘了拜访林兄。”   小厮笑道:“我家郎主说了,郎君佳人有约,他不忍打扰,裴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裴谌心头稍安,又道:“改日再与林兄赔罪。”   等回了裴衣,雷刹捉住裴谌肩膀,审视着他的脸:“表弟可是忘了身在何处?”   裴谌因雁娘身世可怜,大为怜惜,道:“表兄,雁娘定无害我之心。我想了想,裴谌即我,我即裴谌,我定做了有负雁娘之事。我男儿郎,她弱女子,既是我之错,我怎能推诿当作不知,她有心愿难了,我便顺她心愿。”   雷刹道:“话说得清醒,事做得糊涂,她既有怨,你怎知她不会害你?”   裴谌绕着雷刹连声哀求:“表兄,我信她,她定无害人之心。”   雷刹不信,道:“我看你是被美色所惑。”   裴谌往他前面一跪:“表兄,你是不良人,平常查案也是寻根问底,如今不如看看,我待雁娘究竟有何亏欠。”   雷刹看了眼院外的裴母,问道:“你怎知这便是前世旧事?” 第26章 旧时事(二)   裴谌唯恐雷刹伤了雁娘,又暗藏心思,一晚在那翻来覆去苦思借口:如何一人独去与雁娘相会。   雷刹最爱快刀斩乱麻,裴谌却是优柔拖沓,偏偏是自己的表弟,不好随意动手,因此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点破,由他夜不成眠,熬得眼皮发肿眼圈发黑。   隔日才与裴谌道:“我去归叶寺一趟。”   裴谌一肚子腹稿无用武之地,讶异道:“表兄怎想要去归叶寺?”   雷刹懒怠细说,道:“我自有打算,你独自一人多加小心。”   裴谌念着雁娘,心下暗喜,笑道:“表兄只管放心。”   雷刹深深看他一眼,暗自摇头。院外裴母阴恻恻守在院门边,问道:“三儿,你怎又要出去?怎不在家中念文章?”   裴谌对裴母又惧又怜,惧她阴森古怪,又怜她孤辛,寻了理由搪塞过去,飞也似地离家去与雁娘幽会。   雷刹到底不放心,跟随了一路。李絮娘家院前植柳,又有门子护院把守,他是生客,门子拿一双势力眼将他从头看到脚,见他身上衣衫寻常,神态却落落大方,不见羞窘,便以为是家中富裕随性不逐世俗的狂生一流,于是另端起笑脸将裴谌迎了进去。   雁娘早令小婢女守侯,二人相见,不约而笑。   笑过后,雁娘满怀歉意,道:“院中上下只认衣裳不认人,看门犬最喜恶吠,裴郎可受了慢待?”   裴谌笑道:“雁娘多思了,我不曾受半点的慢待。”   雁娘一愣,回身道:“定是郎君如玉,令他们心折。”   裴谌面皮纸薄,被她一夸,整张脸绯红发烫,秀美的眉眼又藏着得到心上人夸赞的些微得意。少年风流,恨不得将身嫁与,此生厮守。   他认真道:“雁娘,你有心事,尽说与我知,我再不敢辜负。 ”   雁娘道:“裴郎休要哄我,我当了真,你不过戏言,让我如何自处。”   裴谌立誓道:“黄天后土为证,裴谌对雁娘绝无半句戏言。”   雁娘动容,她喜爱听他立誓,神有千万耳目,亿万分/身,观众生苦乐,听人间誓约。她忍不住抬头冲着雷刹藏身的屋顶展颜一笑。   雷刹回以冷笑,回到街集找到车坊,心道:若是有一二金,赁马一匹去归叶寺才快便。念头一落,只感腰间轻坠,摸摸荷囊,里面有两个小金饼。雷刹抛抛金饼,自语:“倒是随我心意。”   从车坊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马,策马疾驰至悲佛山山脚,只见草木青葱,远山含翠,山道边断碑倒地,竟是与自己所知别无二致。雷刹捏起碑石青苔间的一只草虫,捻死在反指间,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归叶寺应有不同之处。   随阶上山,山门依旧破败,四天王残倒,过寺门,满院牡丹放肆盛开,挤挤挨挨,花叠叶,叶叠花,几无一丝空隙。别说去路,连立足之地都被占去,那些花叶仍不知觉,往寺外逼去。   雷刹抽刀:既然无路,不如辟出一条道。刀光雪冷,牡丹枝叶无风摇曳,四周顿起似有似无的嘈杂声。   “好怕,他要伤我。”   “饮他血,食他肉。”   “无心无情无求之人,我不敢。”   “恶鬼惧恶人,何况你我,呜呜,我不敢。”   雷刹侧耳细听后,道:“真是处处都是欺善怕恶之徒,良善软弱的你们当是案上之肉,蛮横强硬的便退而避让,你们是人是妖是鬼,都非善类。”   一株牡丹被他激怒,连枝事叶身他抽过来,雷刹旋身回斩,听得一声痛呼,鼻间闻到腥臭之味,地上断枝渗出鲜血,血尽,枝叶迅速枯萎腐朽,化为齑粉。   雷刹嫌污血脏了刀身,甩甩长刀,一院牡丹在那瑟缩,浓郁的花香盈满寺庙。   “副帅雅量,手下留情。”风寄娘不知何时立在寺门处,出声阻拦。   雷刹回过头,道:“我并非多事之人,你让我与表弟脱离迷境,我立马罢手。”   风寄娘叹道:“副帅,情深缘浅,岂是一人执念。”她缓步上前,裙摆拂过雷刹的脚面,问道同“副帅冷情,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雷刹警惕地看着她,风寄娘笑起来,抬起手指尖抚过他过分俊美的脸颊,顺着下颌,划过喉结,停在心口,她道:“副帅,借心一观。”   雷刹胸口一阵不适,低头看,风寄娘的手利刃般插进他的心窝,他不觉得痛,也无一丝鲜血溢出,他只当作风寄娘用障眼法戏弄他,不悦抬手,将她推了开。再抬头,景物更换,早已不在寺中,身边曲巷交织,院墙起伏,面前一座简陋小院,却是他自己的屋宅。   风寄娘在他身后,诱惑道:“副帅过家门而不入吗?”她道,“不怕家人心生惦念。”   雷刹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念。”话音刚落,眼前小院,院门洞开,一女子侧身坐在院中纺纱。她衣饰简朴,面目不明,年龄未知,然而,她坐那里便知温和大方,足以令人想象她的柔软坚强、宽容慈爱。   雷刹颈项处一根青筋,蚯蚓似得趴在那,他的肌肤有着脆弱的苍白。他握紧手里的长刀,粗砺的刀柄磨着他的掌心。   “她不是我的娘亲。”雷刹睁开双眸,看着院中身影,冷漠道,“我未生她便已亡故。”   风寄娘道:“真作假,假作真,此处真假交织,副帅不妨放纵一番,沉溺片刻。”   雷刹眼中的迷雾渐退,重归清明,他道:“假的便是假的,我为何要沉溺其中?”   他抬步入院,院中女子怆惶抬起头,眉眼与裴娘子有几分仿佛,看到雷刹,她放下手中纺缍,笑问:“小郎回来了?”   然而,雷刹的长刀已毫不留情地斩向了她的头颅,这一刀又快又狠,女子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之中,她瞪着满是血污的两眼,凝固着不可置信。   雷刹道:“我从未曾见过娘亲,又怎知她的面貌,你不是她。”   风寄娘肃容,看着院内“弑母”的雷刹。这个人,无心。   “你……”   “风寄娘,真作不得假,假亦当不得真。”雷刹的脸上沾着一块血迹,他拿衣袖擦去,玄衣上留下一处深色的斑痕。   “副帅真的一无所感?”风寄娘叹息,“副帅心坚如铁,寻常人不及多矣。裴郎君终究不是副帅。”   雷刹沉默片刻,这才微一颌首。 第27章 旧时事(三)   裴谌一腔深情尽扑于雁娘身上,常常撇开雷刹与雁娘私会,二人水乳交融,尽享鱼水之欢,长夜相拥数更声几许,雁娘无限依恋,道:“我真恨酉时更声、晨时鸡鸣。天明晨鼓后,郎君便要离我而去。”   裴谌柔肠寸断,拥紧怀中佳人,早忘了古寺白骨,盘算着两人长相厮守,夜夜燕好。   雁娘怜惜裴谌家贫,将私攒的首饰金银偷偷给了裴谌,裴谌哪里肯受,雁娘将身藏在灯影中,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裴郎待我之心胜却这些俗物无数。”   裴谌羞窘不堪,推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要娘子的财物。”   雁娘偎进他怀中,低语:“裴郎听我一言,这些金银首饰是我私藏,一个不慎,仍旧落于干娘手中,我失财不说,还要挨她责罚。”   裴谌左右为难,想了想道:“既如此,雁娘拿宝匣装好,我替你藏于它处。”   雁娘道:“裴郎既许我白头,我只将此生系与郎君身上。”她打开匣子,取出一二件首饰,与裴谌贴身藏好,然后道:“裴郎每来就带几样出去,设法换成铜钱,一来为我赎身之用,二来若是有余,也好买屋置宅,你我有个落脚之处。”   裴谌握着她的手:“雁娘厚情,我不知如何回报。我……我……另设法为你赎身,雁娘私物留着傍身,应付万一。”   雁娘摇头:“我既与郎君相许,再不愿在这曲巷斜狭倚门卖笑、迎来送往,每多一日都是煎熬 。”   裴谌只感心中酸痛,动容道:“雁娘,等为你赎身我求了阿娘娶你为妻可好?”   雁娘一愣,长睫颤动,忙拿纨扇遮脸,细不可闻道:“我残花败柳之身,哪堪为配。”   裴谌道:“沦落风尘岂是雁娘之过,在我心中,雁娘品性高洁,不逊雪中白梅。”他道,“我愿与雁娘生同衾死同穴。”   雁娘不由泪下:“得遇裴郎,是我三生之幸。”   .   裴谌带着雁娘的几件首饰回到裴家,与雷刹道:“表兄,惭愧,我枉读诗书,却是力微无用,不能救雁娘脱身火坑。”   雷刹听而不答,裴谌也不在意,寻了可靠的金匠熔了钗环,换作铜钱收好。隔几日,又与雷刹道:“表兄,我欲求了阿娘,娶雁娘为妻。”   雷刹因默许了风寄娘,暂不插手裴谌与雁娘之事,只作壁上观,此时诧异反问:“良贱不昏,你娘亲怎会许你娶雁娘为妻?”   裴谌不由颓丧,咬牙道:“我去探探娘亲口风!”   裴母端坐席上,她模糊不清的面目,像一滩黑沉的死水,道:“三儿为着女色,将书卷弃在一旁,辜负老身一片苦心,我何来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不如一头碰死算了。”又道,“三儿一意孤行,等阿娘眼闭后你再将那个妓子娶进家门。”   裴谌无奈,退而求其次,与雁娘抱头痛哭:“娘子原谅,我出尔反尔小人,阿娘以死相逼,我不能娶你为妻。”   雁娘守着孤灯枯坐半夜,残妆灰败,苦笑道:“裴郎说要娶我为妻时,我便知是奢求。”   裴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道:“娘子,我求阿娘纳你为妾!”   香鸭吐着丝丝香气,慢慢弥散在帐中,雁娘单薄的身影似也要跟着消融,她幽声道:“郎君的话,我句句当真。”   裴谌又愧又急道:“雁娘再信我一次,年年春至,我都为你折来鲜花簪你鬓边。”   雁娘将匣中最后几件首饰交与裴谌,嘱咐:“裴郎早些来接我。”   窗外圆月如镜,然而,它是无常的。   雁娘拉过裴谌的手,垂下双眸,长睫掩去丝丝的恶意,她叹息着,道:“郎君可愿为我立下誓言?若你负了我,你我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裴谌一愣,身形晃了晃,端详着雁娘的脸,这似乎并不是他应立之誓。   雁娘见他不语,哀伤问道:“裴郎不愿?”   裴谌又是一愣,稍一犹疑,答道:“我愿。”他说罢,依言起誓,只心头却像悬一根细线,一扯即断。   雁娘如愿以偿,喜笑颜开,道:“裴郎应了我,我真开心啊!”   裴谌怔愣,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疑惑:“既如此,雁娘为何落泪?”   雁娘呆了呆,慢慢将双手覆在自己脸上,果然满脸咸涩的眼泪,她笑:“我真开心啊,我与裴郎有生死之约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了,读者老爷们,等我大长更。   看到有小天使留言说这个故事看不懂,下一章文中会有解读,么么哒,谢谢支持 第28章 三合章   裴谌晕头涨脑回到家中, 和衣卧倒, 圆圆的金银香球藏在他的怀中,硌得他胸口生疼, 连忙取出握在手中,解开勾锁,里面香丸焚尽, 一缕清香残留, 它曾在被中生香,添无边旖旎。   欢好如梦啊!   裴谌睡了一觉,记起与雁娘之约, 与雷刹道:“表兄,我去求阿娘,纳雁娘为妾。”   雷刹坐在窗前饮酒,他的衣袖沾着的那抹血迹, 萦绕着一点腥臭,将杯中酒浇在上面,腥臭味非但没有消下去, 反倒浓郁了几分,他看了裴谌一眼, 尸白的脸上是令人心悸的无动于衷,雁娘与裴谌的前尘旧恨, 点点滴滴,按部就般重现,低头问道:“若她不许呢?”   裴谌道:“娘亲并非不讲理之人, 为了雁娘,我定求得阿娘答应。”   不待裴谌开口,裴母道:“三儿,阿娘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耕读人家,是你良配。”   裴谌吃惊,踌躇问道:“前几日不曾听娘亲提及。”咬牙道,“儿想纳雁娘为妾。”   裴母嘴角向两边上扯,木然道:“三儿,先昏后纳。”   裴谌张了张嘴,似觉有理,恍惚应下,失魂落魄回屋坐案前默书。裴母拎着门锁,在门外古板无波道:“三儿收心,好好在家读文章。”   裴谌不从,又拗不过裴母,成日在家自怨自艾。   转眼过了月余,林敷亲来裴家送信,他摇头大叹,责备道:“三郎,你与雁娘相好,本是风雅之事,偏又做尽负心之举,雁娘侯你不至,病骨支离,好生可怜。秦楼假母,两眼只识金银铜钱,哪有多少恩情?疾医断言雁娘之病难愈,如今连汤药都给她断了。”   裴谌急得团团转,道:“林兄,非我负心,阿娘将我禁足家中,不得赴约。我待雁娘心意,半分未改。”拖出床下一箱银钱,又取一张房契,冲林敷深揖一礼,“这是雁娘的赎身钱,劳林兄援手,先让雁娘离了那不堪之处。小院简陋,也没半个奴仆,烦林兄看顾一二。”   林敷接了钱箱,道:“为雁娘赎身不过举手之劳,不过,雁娘染疾,实是因你之故,心病需心药,非你不可解。”   裴谌遂修书一封,诉尽衷肠,交与林敷道:“林兄,让雁娘再等我几日。”   林敷叮嘱道:“三郎,君子一诺,切莫让雁娘空等。”   裴谌又指天为誓,定求了母亲去见雁娘。   裴母搬了张胡床守在门边,拉着一张脸,硬梆梆道:“三儿要去,拿刀抹了为娘的脖子再去。”   裴谌跪求:“求阿娘成全,雁娘患病,我怎能弃她不顾?”   裴母一点点转过脸,古怪一笑,问道:“三儿要弑母吗?”   裴谌大惊失色,泣道:“儿子不敢。”   裴母道:“三儿要去,等为娘眼闭后再去吧。”   裴谌困在屋中,耳听裴母斥责自己不孝,又哭裴父早逝,悲另两子早亡,她放长悲声:“我儿不孝,老身为子操碎了心,如今为着一个妓子便要弃亲娘不顾。”   裴谌自责不已,他无能而又软弱,既不敢违了母命,又不愿辜负雁娘,一人缩在角落妇人般自怜自伤,呜呜低泣道:“雁娘,非是负心,我实是无法。”   雷刹满目嫌弃,这是裴谌,空生一副好皮囊,腹无才学,志不坚定,左右摇摆,誓言于他不过随口一说,过后自会寻找千百个借口为自己推脱。   夜色浓墨般晕开,油灯昏昏一点,裴谌蔫在一边,躲在暗处,连自己也觉自己面目可憎。油灯的那点光摇了摇,投在案上的灯影与跟着摇了摇,慢慢拉扯扭曲,浓夜里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它发出一声细微而又悲伤的轻叹。   雷刹将长刀操在手中,手往灯影探过去,灯影惧他,黑雾似轻避开,一点点不依不饶顺着案几爬到了地上,往裴谌那延展过去。   雷刹正要飞起一脚踹向裴谌,裴谌忽然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眸闪亮,敲着自己额角,道:“我糊涂了。”他冲着雷刹深揖一礼,“我竟将表兄忘在脑后,表兄,助我一回,雁娘病重,我要见她一面。”   雷刹唤他:“裴衍?”   “表兄再不相帮,我无人可求。”裴衍缠着雷刹,说了一车讨好的话。   油灯一点火苗,昏昏地燃在那,灯芯轻卷,豆大的火苗跟着跃动,灯下爬动的暗影消失无踪。裴衍急得火烧眉毛,见雷刹不动,求道:“表兄,人命关天,求表兄相助。”   雷刹倒转长刀,将刀柄递于他。   裴衍怔愣片刻,醒悟过来,抽出长刀劈开直棂窗,踩着案几翻窗逃了出去,他行动苍惶,帽丢发散,雷刹跟着跃窗坠在后面。裴衍没跑多远,见武侯在那巡逻,又折回来,披头散发揪着雷刹道:“表兄,送佛送到西。”   雷刹无奈,只得带他避开武侯,翻过坊墙,顺着墙根往邻坊小宅溜去。   .   裴谌置买的宅院坊中偏角,巷道在夜中没有尽头一般,裴衍文弱书生,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番摔倒,碰得头角青肿狼狈不堪。   远见一盏白色灯笼挂在门檐前,裴衍心里一慌,脚一软扑倒在地,也不知哪生得力气,明明手软脚软,却快步到了宅前,推开虚掩的院门,正堂灯火通明。   雁娘浓妆艳抹,锦衣红裙跪坐堂前,她病中消瘦,两颊高耸,胭脂虽掩去病容,却衬得眉目带着咄咄逼人的凄艳,盛极将败的花,再艳也带着无可挽回的可怜。唇边两点面靥,将哭却似轻笑。   她怔怔地看着裴衍,满目的不可置信,凝结着无解又绝望的哀伤。   她日日期盼,夜夜等侯,然而他总是不来,欢情如晨雾,转瞬而逝,誓言如镜花水月,不过虚妄。她明知他不再来了,偏偏又抱着一丝妄想:他有书要读,有娘亲要孝敬,有知交要相会,他许是一时绊住,不得前来……   她病得突然,丰盈白润的手臂眼见瘦骨支离,臂钏松滑,虚虚环在腕间。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条。这是骗人的,她吃吃一笑,退下臂钏扔到一边,镜中容颜残败,她久不盛妆了。   假母嫌她将死,翻脸无情,搜去珠宝衣料,遣退婢女丫环,她孤身一人躺在帐中,似有恨,又无力认命,她不过一个私妓,学得琴棋书画,描得黛眉朱唇,不过博君一笑,得一晌贪欢,争几许缠头。   还好,她心恋的情郎并非贪婪无耻小人,他不能亲来,却托友人用她的财物为她赎身。她忽然又起妄念:不如再等等,再等等他就来了。他立过誓,亲许了此生,怎会是假。   然而,他还是不来。   他的娘亲以死要挟,他老实孝子,怎会来?   她自忖命不久矣,耗尽千金万为自己打了一副棺木,漆重彩,描金纹,生前无所依,死后终有归处。   .   雁娘伸出干瘦的手,一点点抚着裴衍的脸,眼泪扑簌簌落在裙摆,氤开一滩滩的痕迹。她的酸楚,她的暗恨,她的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怨气。   “裴郎,你怎会来?”他怎会来?他是一个负心汉,空许盟誓,却又弃她不顾。他本不该来的。   裴衍微有不解,更多却是心疼不舍,他答道:“林兄说你病了,我……我便来了。”他握着她消瘦的手,红了眼眶,“雁娘,我懦弱无用,然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不负你。”   他小心将她拥入怀中,喃喃道:“雁娘,等等我。我娘亲生性阔朗,极易相处。长兄有为,在外为官;二兄虽胡闹,待我却极好。我徐徐图之,总会磨得娘亲松口。”   他越说,雁娘哭得越凶。   裴衍手足无措,慌忙去擦她的眼泪,道:“雁娘,是我的错,总叫你等了又等。”   雁娘一迳摇头,她伏在他的怀里痛哭,那些悲凄,层层叠叠,怎也化不开。   他们有生死之约呢。   “裴郎,你可记,我们生死同穴?”她收起泪,漆黑的双眸晦涩发暗,藏着贪婪执念奢忘,她在他耳边轻问,“阿郎,你陪我可好?我等得你好苦,好苦…… ”   裴衍正满腹愧疚,点头便要答应。   “够了,他是裴衍,不是裴谌。”雷刹出声喝止。   雁娘瞬间抬起头,大怒,环着裴衍枯瘦的双臂猛然收紧,倒竖着双眉,声音尖厉如夜枭:“裴衍就是裴谌,他们有何分别?黄天后天可为证,他许我一生,他欠我的,他欠我的。”   雷刹道:“裴谌家境贫寒,父兄早亡,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又变卖家产供他卖书,盼他哪日得贵人赏识举荐,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裴谌长于妇人之手,才学平庸,好钻营,却无能,看似老实本份,实则懦弱无信,好颜面又自卑。他与林敷来往,分明慕他之势,却拿君子之交遮掩。”   “你与他在林家宴上相识,互许终生,然而,他虽称要娶你为妻,纳你为妾,却根本做不得主。你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将私财交托,盼能长相厮守,结果落得饮恨而死。”   她身死,恨却未消,一日一日反复思量,终成执念,难以释怀。   而他……   她不知他后来可有考到功名,也不知他有没有娶得贤妻,更不知他何时身死……她只知自己困于归叶寺,鬼无形无质,飘荡无依,只得将往事反复咀嚼,成怨成恨。   裴谌,许是心中有愧,那点愧,镶刻魂魄深处,经阴司轮回,不曾消退。春日,他在家中念书,得友人所贈春花,魏紫妖娆,勾起前生旧事。   他负过一个女人,许过誓,立过约,天地可为证。他所说过字字句句,笔笔未消。   鬼,无形之物,寄于人心暗处。   他对有她愧,给她可趁之机,她引他的生魂离体,诱得他神魂颠倒。   “本就是他欠我的。”隔生隔死,她仍要他应约,纵是投胎转世,改头换面,总是旧魂。   裴衍就是裴谌。   “自欺欺人,裴衍是裴衍,裴谌是裴谌。”雷刹驳道,“你念着的裴谌,负心薄幸,你等或死,他都不会来见你。”   他的话,戳痛了雁娘,她整个人浸在沉沉的怨恨中,太可恨,太可笑……   “前尘旧事,过去便是过去,这里种种,不过是你恶念所化,真假掺半。你不曾见过裴母,料她应是个刻板寡恩无理取闹的恶妇,你深厌她,借小厮之口出言折辱,骂她无知妇人;你因林敷与裴谌相识,他又仗义施手将你赎出妓馆,他是月老红娘,三番两次设宴让你二人有缘相会;裴衍在你面前穿裴谌衣装,说裴谌之话,行裴谌之事,然而,他始终不是裴谌,有时举止与裴谌总有出入。 ”   “裴谌贫家子囊中羞涩,去秦楼寻你,想必没少遭龟奴假母轻视羞辱。裴衍家中富裕,不知民间疾苦,即便身无分文,也不觉困窘。”   雷刹目光尖锐如刀:“你也知道他不是裴谌,生不同衾,死亦同穴的誓言,根本不是裴谌所立。”   雁娘紧紧攀附着裴衍,阴森道:“你是人,识他外皮名姓,我是鬼,则认他七魂六魄。”又凄凄楚楚地伏在裴衍肩头,“裴郎,你可记得你我之约?”   裴衍被她死死搂住,半点动弹不得,气短胸闷,艰难道:“雁娘,我记得。”他笑道,“我……我不记得前世之事,但是今世我记得,我在归叶寺说过要纳你为妾,我也说过,就算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雁娘大笑,十指皮流肉烂,露出森森白骨,她张着指骨,轻柔地捧着他的脸,情深款款:“裴郎,我尸身化骨,你可愿与我棺中同寝?”   裴衍沉思片刻,有点留恋,有点释然,道:“我愿意,雁娘,我愿意!”   雁娘不信,阴恻恻地喝问:“你骗我,骗我,你怎会愿意?你怎会愿意?”   “我心悦你。”裴衍道,“我愿为你画眉,愿为你簪花,与你长相厮守。”   雁娘鬓边的魏紫坠地,花瓣洒落一地,抬起脸,血与泪掺和,她道:“风寄娘与我道:鬼,无身,无形,无知,无觉,怨念所化的一点恶意。可我,好痛啊……”   她终是等到他来,在她身死之后,在他转世之后。   她生时,他一个薄幸男儿,误她一生。   她化鬼,他成了情深重诺的君子,要与她共死。   “我不甘……”她用指骨捂着脸,恨声自语。太不甘了。   裴衍颈间脸上全是青紫的指痕,摸了摸,痛得差点跳起来,雷刹伸手将他扯到身后。   雁娘埋首跪在地上,身上皮肉点点剥落,衣衫塌陷腐旧,她的恨与不甘是附骨蛆,化作了万千的恶。   明明同魂,踏过黄泉路,走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他转世投胎,剥离了无能不堪,成了她所念的模样,来应她二人旧约。   可她已身化白骨。   她好恨。   人间事太无常,独她一人承受,有失公道,痴男怨女应与她一同品尝求而不得。   雷刹抽刀道:“她现在只剩恶意。”   裴衍正瞪着雁娘,红颜成枯骨,魏紫凋零,锦衣色裉,金臂钏与白骨相撞,沉闷有声,如同呜咽。他想起,他在窗前读书,看牡丹开得了正艳,心里忽然闪过一丝酸楚,幽幽入梦,梦中他接了友人请帖,邀他赴春宴,赏画赏花,她是座中酒纠,妙语连珠,风流灵巧,园中各色名花尽皆失色,他对她一见倾心。   他们同车同游,燕好交欢。归叶寺一别,她不见所踪,他日日在外徘徊,寻觅佳人身影。   前生今世交织,真假交错。   他心悦她,并非出于前世之愧。   裴衍不顾她枯骨腐衣,蹒跚着要靠近她,却感旁边雷刹身形一动,刀风挟带着腥气掠过他的双颊,一时脊梁发冷,疾呼:“表兄不要。”也不知话先至,还是人先至,他整个往前一扑,将雁娘护在了怀里,雷刹的刀堪堪贴着他的头皮,堪堪停在头顶。   “你找死。”雷刹大怒着收刀。   裴衍也是后怕不已,拥着雁娘抖似筛糠,嘴唇打颤舌头打结,吓得说不出整话来。低头小心翼翼去看雁娘,以为骷髅鬼怪,谁知入目却是带泪的花容。   “啊……”他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   残阳悄然落尽,余温散去,一团冷月挂在树梢,秋蝉几声哀泣。   有人吹了吹火折,点然灯烛,重合上灯罩,桔黄的光亮转地幽青,风寄娘提灯对着雷刹轻轻一笑。   寄殡处陈旧的棺木整齐排在那,火盆焚过的纸钱留着余烬,冷月孤清,裴衍呆在那,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雁娘……”裴衍唤了声,没有红颜相应,不死心,又轻唤,“雁娘!”仍是无人相和。顿时,悲从心来。   风寄娘似是遗憾,道:“裴郎君,许是你二人无缘。枯骨易朽,不如将它放回棺中,也好入土为安。”   裴衍怔忡,想要反驳,一抬手,怀中白骨骨节分离、根根散落。   捡骨入棺,前缘旧恨尽去。   雷刹帮忙合上棺盖,棺身上那些黯淡难辨的纹彩,再经些年月,就会剥落殆尽,剩一具灰扑扑的重棺掩尽过往。   “雁娘去哪了?”裴衍追问。   风寄娘笑道:“人死,自是与泥同腐。”   裴衍红着眼眶:“她与我有约。”   风寄娘道:“裴郎君只作夜间一梦。”转身对着雷刹,“副帅,你说呢?”   雷刹点头:“前生事,前世了,事过境迁,没有必要再纠葛不清。”   裴衍立在棺边,黯然神伤。   “副帅冷硬的心肠。”风寄娘轻叹,“不过……”她话风一转,“副帅心中无念,梦魇中怎会有家宅小院?”   不等雷刹生怒,提灯步出寄殡处,道:“裴娘子在家中苦等,副帅早些引裴郎君归家吧?”   雷刹发作不得,看裴衍像经一场大病,青衣挂在身上,整个人勉强支撑在哪,一个不查,像要随风消散。当下点头,离行记起一事,问道:“三千文的水是什么?”   风寄娘讶异,笑起来:“谁买了水?”   “裴二。”雷刹答。   “弱水三千,唯取一瓢。饮过此水,再与人欢好,此后之能系一人身上,否则,脐下三寸齐根断烂,神仙不救。”风寄娘赞叹,“裴二郎君真是衷情人啊!”   裴衍抽回几许神魂,惘然道:“我……阿兄内宅混乱,婢妾众多,爱寻花问柳。”   “啊?”风寄娘语带遗憾 ,“可惜了恨女辛苦汲来的弱水,京中不少贵女重金相求尚不能得。”   雷刹脚步顿止:“你向京中出售这种毒物?”   “副帅说笑,弱水又非凡品,有缘才得。”风寄娘嗔怪,“裴二郎是有缘人。”   雷刹与裴二不和,他又是睚眦必报的脾性,当下琢磨着要不要晚去裴家,好让裴二发作……   裴衍生怕裴二出事,归心似箭,回看古寺,哑声道:“风娘子,我卜了吉日,再来接雁娘。”   风寄娘点头:“好,奴家在寺中等候。”   夜中山道难行,裴衍闷闷地跟在雷刹后面,到得山脚,雷刹回过头,身后哪有裴衍,当下不敢耽搁,牵马回城。   .   裴娘子领着一众仆役守着裴衍,眼巴巴地盼他醒来。裴二哈欠连天,坐那险些昏睡过去,求道:“阿娘,儿看三弟一时不醒,姓风的妇人与鬼子合谋,讹你钱财。”   裴娘子横眼:“不许去睡,你三弟定能醒来。”又骂,“你们同胞兄弟,三儿再不醒,命都要没,你还有心睡觉?”   “好好好,不睡不睡。”裴二歪着嘴讨饶,拍拍脸颊,起身道,“我去院中走走,醒醒神。”踱到自己院中,色心起,随手拉过一个婢女,不顾推拒,黑灯瞎火强行一番男欢女爱,事后理理衣袍,也不管是哪个,拍拍屁股重又回去守着裴衍。   裴娘子知子甚深,看他这模样,便知他干了什么好事,劈头盖脑就是几下:“你是色中恶鬼不成?你三弟这模样,你还有心胡闹。”   忽听一边使女喜泣:“娘子,娘子,三郎君醒了。”   裴娘子撇下裴二,扑到裴衍床边。裴衍昏睡十数日,瘦得脱了相,全身也没一丝的力气,只定定睁着双眼,半晌才气若游丝唤道“阿娘。”   “诶!”裴娘子应了一声,心头大石落地,喜泣道,“三儿,可算醒来。”   裴衍跟着落泪,他的那些离愁别苦,无法可解,看到裴二,记起弱水的事,想要告诫兄长,却是神短力虚,又昏昏睡过去。   等得雷刹赶至,裴家还闹哄哄乱成一团。裴娘子见了他,心中方定,连念几声佛,道:“等三儿养几日,我便请工匠修缮归叶寺山门。”   雷刹又说弱水一事,裴二本在那歪眼撇嘴做不耐状,惊得半张脸斜在那,跳着脚骂雷刹诈唬他。   雷刹心中畅快,道:“真假我亦不知,裴二郎不妨一试。”   裴二脸上青复紫紫复青,半天说不出话来。连裴娘子心下都疑雷刹拿话吓裴二,还想着若是裴二因此收敛一二,倒也好事一桩。   雷刹看裴衍睡得安稳,便与裴娘子告辞,裴娘子苦留不住,只得放他离去。   独门小院似是随手抛却在那,乌门孤灯,在夜里,像是枝丫间鸟巢,摇摇欲坠。雷刹汲水洗了个澡,换下身上衣物,随手弃在火塘中。   .   裴衍温养了几日,拄着拐杖,由小厮扶着,勉强也能在屋中走上几步。支着病骨,跪在裴娘子前道:“阿娘,我想娶雁娘为妻。”   裴娘子听他细说旧事,她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又信鬼神,裴衍死里逃生,也应积些阴骘,遂点头答允。   裴家卜吉问凶,定下吉辰,设下法事,请抬棺人将雁娘的棺木抬离归叶寺,葬进裴家祖坟。   风寄娘远远避开,抚着怀中的狸猫,用手细细理着猫毛,道:“又有何趣呢。”   狸猫眯着猫眼,打了个哈欠,风寄娘笑着挠挠它的下巴!   到底无缘!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一叶和尚)   .   .   .   岁至晚秋,落叶铺地,悲佛山霜叶如血。   入寺的山道几层叶落堆积,一个负笈、手执尖桃麈尾的和尚踩着满阶枯叶拾阶而行。他背后的书箱没有一卷经书,密密排着大小相同的玉色瓷瓶。   到了归叶寺寺前,和尚看着粉饰一新的山门,略停了停,再进山门,左右金刚护法身披彩甲、手执法器,意态如生。寺院大门新刷几遍红漆,铺首衔环,好生庄严。   看山门,真是一座宝寺。推开寺门再看,不过枯草丛生,了无香火的荒寺。   和尚不由叹气,穿过牡丹枯树,过天王殿,避开泥中佛钟,眨眼间便到了大雄宝殿,殿中无佛,正中一座近六丈高的十八连盏铜灯,底座满刻铭文;连枝上寸长铜人或呈挣扎状,或仰面张嘴痛呼,或伏地跪拜;十八灯盏,双蛇缠绕,分左右以嘴相衔;灯盏中是脂膏状的灯油,灯火灼烫,油膏受热却不化,千年万年地凝结在那。   宝殿三面又立着与寺齐高的木架,从下到上,一排一排满满垒着玉色瓷瓶。   和尚放下书箱了,搬过木梯,将箱中的玉瓷瓶一一陈列在空架上。等将一切归置好,这才在灯边的蒲团上坐下,敲了下木鱼,数着一串菩提念佛。   风寄娘在殿前等他念完经文,这才深揖一礼,道:“一叶法师远游,那几个贵女来寺中不见法师,改去别处焚香祈福。”   归叶寺的寺主一叶法师,玉面朱唇,俊秀过人。偶在京中化缘,有贵女心折他的美貌,赠宝枕相诱,许宝物权势,不得,又装虔诚信徒,盛妆来寺中礼佛。   一叶不堪其扰,他与不良帅主徐知命是知交好友,恰好徐知命一时兴起,声言要去名山访仙,一叶便与他结伴,云游半载方回。   归叶寺就他一个和尚,他一走,本就荒芜的寺庙更显荒废。   贵女几次寻他不着,不由泄气,找了个与一叶面貌几分仿佛的书生作入幕之宾,略解相思苦。   风寄娘恼他一走了之,便拿这事取笑。   一叶阖着秀美的双眸,不理她,问道:“寄殡处有了空位,可有香客寄棺?”   风寄娘反问:“寺中哪来香客?”   一叶无言以对,只得道:“贫僧看山门焕然一新,以为另有机缘。”   风寄娘失笑,问道:“法师与徐帅同访名山,可遇神仙抚顶以授长生?”   一叶收起念珠,道:“不良帅主说是访仙,实为求药。”   “求药?”风寄娘略一沉吟,“可是为了九王?奴家曾听闻,徐帅推过九王命盘,早殁之命,岁不过卅”   一叶点头,平静的脸上满是悲悯:“徐帅知命,却不肯认命,笃信人定胜天。圣上诸子,太子刚愎暴戾,余者唯九王聪惠,有名君之相。”   风寄娘蹙眉,问道:“徐帅可有寻到良药?”   一叶摇了摇头:“世间哪有医命神药。”又道,“贫僧早前便回到京中,不过,遇不解之事耽搁了月余。”   风寄娘奇道:“不知何事?”   一叶道:“如今坊中多鬼怪邪说,我过各坊,观坊市气运,恰逢李侍郎家中正办丧事。”   风寄娘问道:“可是礼部李侍郎?”   一叶颌首,道:“与那只猫无关,李老夫人身死,魂不知归处,贫僧遍寻不得。有人攫夺了她精魂,只是,她的命盘并无奇异之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风寄娘追问:“法师可有头绪?”   一叶摇头:“贫僧托了徐帅同查此事,国运渐消,魑魅魍魉倍出,徐帅担心此事背后所谋甚大,倒比我还要上心。”   风寄娘看殿前落叶,道:“盛极必衰,为天道法则。”   一叶双手合什念佛,道:“然而,众生则苦。”   风寄娘回以佛礼:“法师慈悲。”看看天色起身告辞,道,“日将西落,奴家可不愿与法师共处一室。”   一叶唇边绽出一抹莫名的微笑,又飞快地消逝。   风寄娘走了几步,记起一事,问道:“徐帅手下有不良人雷刹,命格奇诡,未生母亡,应与万鬼为伴。奇怪的是:我与他相识数月,看他行事,似乎幼时并不与鬼交。”   一叶道:“许另有奇遇。”   风寄娘笑起来,道:“奴家真想探个究竟。”   .   雷刹与阿弃等人站在一处屋宅前,几个杂役抬着担架,一具一具地往外面抬尸体。   单什张大嘴,好半天才拿手合上自己的下巴,道:“这……这……怕不是坟地,几具了?”   叶刑司一手执笔一手在迭册里写写画画,道:“十一具。”   阿弃吞了一口口水,往雷刹身边靠了靠。雷刹拦住一抬担架,掀开白布一角,问抬尸的杂役道:“无一例外?”   杂役白着脸,满脸惊惧:“都是一般模样。”   单什挠着自己胸口巴掌厚的护心毛了,对雷刹道:“副帅,这尸体惨惨白的,倒像我以前杀猪时放光了猪血。”他摸摸嘴,勾起肚里馋虫,“拿盐巴将猪血煮了血豆腐,炖烧了很是美味……”   两个抬尸的差役听得分明,二人对看一眼,再也顾不得,放下担架跑到墙根吐得塌糊涂。   单什骂道:“这二人生得细胆。”   阿弃与叶刑司在旁,心里也是隐隐作呕。   “单大哥快快住嘴。”阿弃跳脚,“隔夜饭也要吐将出来。”单什道:“饿你几日,”   这户人家姓齐,连家主带仆役共三十一口人,尸体不多不少,也是三十一具,无一生还。   报官的是坊中武侯。   其时,天不过微亮,又有薄雾,十步之外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坊内武侯见天不好,生怕宵小生事,不敢偷懒,执刀提灯巡街,过几条巷道,便听前面宅前一声惊呼,隐约间一个模糊的人影从一处院门屁股尿流地爬了出来,见了武侯,倒似见了至亲,扒着为首的武侯鼻涕眼泪齐下:“好些死人,好些死人……”   武侯认得他,坊内一个贼偷,成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常在官府吃杖责。   贼偷吓得不轻,口齿模糊,直嚷这户人家一屋子死人。   武侯还道他故意胡言乱语使诈,捏起拳头便要揍他。贼偷忙指天发誓,又道:“小的不过看他家刚迁来此处,家中财物不及收整,便想趁乱摸些值钱的零碎,也好换几两酒吃吃。谁知,竟竟都是死人。”   几个武侯看他不像说谎,入屋宅看个详细。   宅中半点声响也没,院内也不见分毫杂乱,推开门房,一个值夜的小厮静静趴伏在几案上,案上还放着一碟糕饼。   这小厮似是睡死了过去,一动不动,武侯心知有异,其中一个抬手轻轻推一把,小厮的尸体应声倒地,露在衣外的头手,惨白干瘪。   武侯起先见这小厮死状古怪,也不过心里发毛,谁知进一屋有一具尸体,再进一屋又有死尸,为首的武侯腿肚子打颤,再不好查看下去,报与了官府。   不过一夜之间,全家横死,屋前院外除了那贼偷的脚印,无一打斗痕迹,更无一丝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再叫我短小君,骄傲 第29章 凶宅(一)   雷刹与叶刑司等人绕了宅院一周, 屋宅不大, 前后两进,刚经修缮, 屋顶补着新瓦,墙壁新粉白灰,廊柱重刷红漆。正堂内屏风坐榻、腰凳案几、灯台挂画无一不缺, 进内院花木扶疏错落有致, 处处可见精心雅致。   叶刑司将细处一一画图在册上,忽停笔:“奇怪。”   雷刹不解:“有何不对?”   叶刑司道:“延兴坊近西市,这座宅院虽不大, 屋舍门窗无不精致,内院的闲池假山,意趣天然,似是早年山匠张湖的手笔。张湖好用奇石, 又沉于佛道,所造假山山水合一,自然出尘, 颇有几分惮意。他在世时,便常得贵人相邀, 故去后,更受追捧, 如今他所造的假山千金难求,连我阿爹都曾重金求购。”   雷刹看了看院中假山,自忖粗鲁武夫, 没看出这些门道来。不过,此处宅院确实精巧。   叶刑司又道:“屋宇别致,屋中陈设却是稀疏平常,床榻凳几不见好料,再者,二进宅院,连主带仆不过三十一口人,颇为寒酸。”   雷刹围视一圈,他于这上头不通,却信叶刑司,道:“走,去看看库房。”二人开了齐家摆着的箱笼,四季衣裳,各色器皿都不过寻常。   “去查查齐家原本居于何处?以何为业?入的哪行?若是一般人家,哪来的银钱买屋置宅?再查查原先户主何人。”雷刹站在主屋床榻边,将被褥床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不见丝毫异处。齐氏夫妇死于床榻上,好梦正酣被人取走了性命,尸身泰然高卧,面上不见苦楚,也不见有挣扎动作,四周同样不见半点血迹。   叶刑司连门闩内外都查看了一番:“贼人进门,大都拿尖刀从门缝伸进,一点点将门闩剔开,齐家没有一处的门闩有刀痕。再者,齐家上下死状奇异,不知凶犯用的何种手法。”他边说边看雷刹。   雷刹不耐:“十一郎有话直说。”   叶刑司忖度几息,确信言出无误,问道:“副帅何时去风娘子来验尸?”   雷刹一顿,摁住心中不悦,若无其事道:“十一郎既过问,不如你去归叶寺一趟,请他来司中验尸。”   叶刑司虽觉并无不可,仍道:“属下以为副帅路熟,可快去快回。”   雷刹这才惊觉自己多思,颇不自在道:“不争一时半刻,遣个杂役去知会一声。”   他们这一行人,将宅院翻了个底朝天,怎也不见凶犯出入的痕迹,寻思着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左邻右舍许听得动静。   .   齐家左侧毗邻人家是个寡居的女子,夫家姓孟,膝下幼女不过垂髫,家中二三仆役,怕招了是非惹祸上门,因此长日门户紧闭。   雷刹令杂役叫门,片刻,一个发卷鼻耸、体壮如牛的黑奴过来应门,他生得丑怪,又瞪着一双怪眼,杂役吃了一惊,怒道:“昆仑奴吓我一跳,问你,你家主家娘子可在?”   黑奴看他们衣饰,见是官府中人,面上发急。“啊啊”几声,拿手做了几个手势,似是要他们稍候。   杂役偷偷看了眼雷刹等人的眼色,更加不悦,问黑奴:“问话怎不答?做着猴戏,莫不是戏弄我等?”   黑奴连连摇头,张开嘴,让雷刹等他看半截断舌。   阿弃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踹了杂役一脚,道:“邻家出了命案,我们来问问你们可有听到响动。”   黑奴眨了眨眼,又啊啊几声,飞也似地回身去通报,跑得几步与一个快步过来的小婢女撞了个满怀。小婢女手中的药罐失手落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药渣与残汤洒了一地,她跌足怒道:“阿舍,你冒冒失失,害我跌了药罐,你自与娘子请罪去。”   黑奴冲她连连作揖,一阵比手划脚。小婢女探过头看门外雷刹几人,有点害怕,吞了口口水,小心过来询问。   雷刹道:“你去告知你家娘,有不良人上门问案。”   许是他面冷,小婢女倒吸了一口凉气,呼吸凝滞,死死绞着双手,几停后才缓下来,点了点头,转身去唤家主。   孟娘子不过二十几许,衣衫素净,不施脂粉,生得秀致柔美。她落落大方地过来,轻施一礼:“差人见谅,奴家寡居,家中又无长者,为免闲话,不敢请差人入内饮茶。”   雷刹等自不会与她一个妇道人家为难,道:“你与邻舍共用院墙,昨晚可听见什么响动?”   孟娘子想了想,道:“夜间不曾听到什么响动,倒是近天明时听有人喧哗。依稀也听得来了武侯,好似出了人命大事。”她见叶刑司捧册奋笔疾书,道,“奴家对此一无所知。”   阿弃看她可亲,话言轻缓,跟着点头附和。   雷刹却怀疑问道:“齐家命案,此时坊内皆知,孟娘子为邻舍怎会一无所知?”   孟娘子道:“差人有所不知,奴家胆小,晨间听人声嘈杂,心中害怕,更不敢起好奇之心,因此便勒令仆役锁好门窗。”   阿弃啄米鸡似得道:“对对对,孟娘子独居不易,是该看好门户。”   阿弃岁小,虎头虎脑的,孟娘子将他看作幼童,眼中顿添温意,她笑道:“差人体恤 。”犹豫片刻,问道,“不知邻舍家……”   “齐家上下三十一人,皆丧命凶犯手中。”雷刹道。   孟娘子不曾想死了这么多人,僵立在那,慌道:“怎会……”小婢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孟娘子身后,险些要哭出来,扯扯孟娘子的袖子:“娘子,这般……凶残,会不会累及我们?”   孟娘子拍拍她的手道:“许……是仇家所为吧……”   阿弃见她们害怕,道:“孟娘子放心,我们遣了人把守,等会我叮嘱值守的,多留意你们家房前屋后。”   孟娘子大为感激,深揖一礼。   黑奴是个哑巴,小婢女胆小,只知摇头,孟娘子更是一问三不知,雷刹仍不死心,问道:   “孟娘子家中可还有下仆?”   “家中老仆田婆去坊市买油盐菜蔬,看日头,本该已回,今日许是耽搁了。”孟娘子心有挂念,边答边频频回首。   雷刹留意院中洒落的药渣,随口般问道:“孟娘子家中有人染疾?”   孟娘子满脸的愁意,道:“小女体弱,前几日起风,受了风寒,连吃了好几副药,还不见好。”   阿弃自作主张道:“孟娘子去照顾小娘子,我们在门口等田婆。”   正说着,孟家的老仆田婆挎了一篮菜蔬回来,见家门口堵着不良人,忙过来揖礼。见问邻舍命案,拍腿道:“夜间不曾听到什么响动,倒是在坊市听了满耳朵。”她将篮子挡在身前,压了声,道:“差人不知,那宅子不吉,大凶,早前便死过人了。” 第30章 凶宅(二)   田婆这人嘴碎多话, 又怕官吏兵差, 雷刹等人一动问,竹筒子倒豆将自己知晓的倒了一个干净, 连不知晓的都顺口胡诌几句填补上去,生怕雷刹等问责她说得不详尽。   “原早有富家郎,看中这宅子雅致, 又费不了多少银钱, 便将外室安置这里头。”田婆说道,“不到半年,那外室有了身孕, 自以得了意,天天在那拿腔作势,又要金又要银,又要绸缎又要绫罗。可不张狂太过?到要生时, 跌了一跤,出血不止,等疾医坐婆来时, 又灌药又行针,还是不中用, 落个一尸两命。”   阿弃听她说得绘声绘色,跟亲见似的, 狐疑问道:“田婆,你又不是邻家的家仆,知得倒多。”   田婆脸上讪讪, 讨好笑道:“坊间邻家私下说长道短,老奴因是连墙近邻,难免打听仔细些,再者,若不是老奴多动了舌头,这宅子就要落我家娘子手里了……”   “田婆!”孟娘子见她扯到自家,面上微有不悦。   雷刹便问:“孟娘子也要另买屋宅?”   孟娘子抚着袖边,略显窘意,道:“奴家妇道人家,靠着亡夫留下一点薄产度日,入不敷出,因此遣散奴仆,卖了家中大宅,寻独门小院图个清静。原先也贪邻家宅院价贱,修得又巧,便想出价置买,好悬田婆积老之人,留了心眼,道:世上哪来得这些便宜,里面定有缘故。一打听,才知死过人,奴家女流之辈,胆小,又带着一个幼女,哪敢再买?因此择了现居的小院。”   田婆帮腔道:“娘子年青,哪知这些龌龊。”又与雷刹阿弃道,“老奴原还只当邻宅血气冲天的,不大吉利,哪知一气好好的死了三十多口。早知这么邪忽,定叫娘子买别处的宅院。左右邻舍住着,心里也是发慌。”   他们在院门前说话,孟娘子的幼女不见娘亲,溜下床,远远张着细瘦的手臂摇摇摆摆跑了出来:“阿娘……”   孟娘子心疼女儿,焦急地回身相迎,斥道:“斛斛,刚吃了药,怎不在被中捂着发汗?出来吹了风,当心又受风邪。”小婢女极有眼色,慌慌跑去拿披风,孟娘子疼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阿弃看这五六岁的小姑娘依赖地将头靠在孟娘子肩上,出了会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感怀身世,又想雷刹与自己仿佛,都是没爹没娘,抬头又去看雷刹的脸色。谁知,雷刹的脸上平静无波,神色不见一丝起伏。   孟娘子抱着女儿,歉然道:“差人许奴家告退。”   雷刹点头应允。   孟娘子怀里的幼女好奇回过头看着雷刹,她生得面黄肌瘦,稀疏枯黄的头发,两颊凹陷,唇上没有半点的血色,抓着孟娘子衣服的手,细瘦可怜得如同鸡爪。她这模样,令人看了心里发酸,担心她一不小心,就会没了命,也不知孟娘子费了多少心力才将将将她养活。   小女孩看着瘦弱将死,胆子却极大,拿一双黑石子的眼睛不住看着雷刹。阿弃等人不觉惊异,雷刹虽生得俊美至极 ,但他面目异于常人,冷心肠,杀气重,阴煞之气迫人。别说这般瘦小的小丫头,昂藏大汉都不喜与他对视。   连雷刹都有些吃惊,想了想,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娘,自己摆着臭脸吓她总不好,因此对着她勉强一笑。   小女孩见他笑,将细眉细眼一弯,也回了一个笑,贴着孟娘子的耳朵轻声道:“阿娘,这位郎君生得真好看。”   孟娘子嗔怪地瞪她一眼,满目的爱怜像团化得滴水的石蜜,甜腻腻地滴在人的心尖,不知怎么却变得又苦又酸,使人潸然泪下。   “小儿口无遮拦,差人千万勿怪。”孟娘子担心雷刹,屈膝赔罪。   雷刹岂会计较,挥手道:“天凉有风,我们便不再打扰你们母女。这几日屋宅内外有人把守,若是有异动,呼救便是。”   孟娘子忙道谢,她怀里的小女孩将细麻杆似得手抵在唇边,又冲雷刹一笑,笑过后,紧接撕心裂肺地咳。孟娘子与田婆再不顾失礼,慌张将她抱回屋中。   雷刹看她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壮丁又是个哑巴,对阿弃道:“阿弃,你领着差役在这值守,若是孟家有事,相帮一二。”   阿弃连忙领命,睁着虎眼道:“阿兄,孟娘子真是不易。”又嘀咕道,“她是个好娘亲。”   雷刹拍拍他的肩,哄他道:“你回司中,阿兄请你吃肉吃酒。”   阿弃顿笑弯了眼,高兴道:“阿兄可不许哄我,要好酒。”   .   雷刹见孟家问不出什么,又领人去齐家右邻,右邻姓施,施家上下都异口同声道不曾听见邻家响动。   施家娘子细腰尖脸,言语酸刻,齐家三十多人丧命,她面不见哀色,反有幸灾乐祸之意,在那道:“可见人之福运,自有天定,自以为得了横财,买马买屋买奴仆的,结果又如何?连命都没了,真是呜乎哀哉,好不可怜。”   叶刑司不喜这等小人嘴脸,深吸一口气,握紧笔记录。   “施娘子与齐家有纠葛?”雷刹问道。   施家娘子笑道:“不曾有纠葛,只是,奴家是两眼容不得沙的,看不惯齐家行迳,不屑与此等人家往来。”   “施娘子可愿详解。”雷刹道。   施娘子道:“差人既问,哪敢不答。这齐家啊本住在长禄坊,不过市井无赖,齐大郎成日只知吃酒打老婆,嫌自家娘子生不出儿郎,生的女儿饥一餐饱一餐的养到七八岁,便卖与别家为奴为婢,得些银钱换了柴米油盐。最近不知哪来的运道,听说得了一笔浮财,足有好几百金呢。裁衣置宅,扮得像个富贵人家,不曾想,倒惹黑白无常勾了魂。”   雷刹看叶刑司一字不差记得详细,又问:“听说邻宅经常死人可是真的?”   施娘子一撇嘴,道:“这宅子修修补补的,也有百年之久,不曾死人才叫奇怪,早些死个外室,唉哟,真是蒙天开眼,再早的住户,家主得了急症,一命乌呼……”她边说边抚着胸口,“这一算,倒真不大吉利,怪不得那坊中疯妇,常常颠来倒去,说宅中有鬼呢。”   “疯妇?”雷刹与叶刑司双双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更晚了,出去浪了一天,么么哒么么哒。赶紧溜…… 第31章 凶宅(三)   延兴坊与别处各坊一样, 靠近前后坊门两旁, 对开着几家星货铺、食肆、铁铺、油米粮行……   几个闲人懒汉倚在墙角瘫在地上,挠着头发, 满足地翻着衣缝间的虱子,虚耗着不肯流去的长长光阴。施娘子嘴里的疯妇,衣袖褴褛, 满头纠结成团、花白糟乱的头发, 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她拄着一根竹杖,坐在一间饼铺外, 靠着食客与店家施舍度日。   雷刹几人找到她时,她正捧着一块冷饼狼吞虎咽,一点饼渣落在地上,便拿脏黑的手指连着泥粉一块捏起来塞进嘴里。   饼铺铺主嫌她腌臜, 拿破碗盛了点水,递与她驱赶道:“老疯妇,避边角吃去, 脏我铺前的地,伤我营生。”   疯妇接了水, 尤觉不够,伸着满是脏泥的手又问铺主讨饼吃。   饼铺铺主挂下脸, 翻着白眼,怒道:“滚滚滚,我好心与你一碗水, 你倒充起我娘来。”   饼铺娘子却是好心的,拦住丈夫,拿了一块饼给她,道:“也是可怜,无儿无女的,一把年纪与野狗争食,入冬天寒,几时死了也不知。不过一口饼,给她便是。”   铺主心疼,气道:“贱命天都不收,谁知几时会死。”   雷刹在饼铺买了个饼,套了几句话,铺主答道:“小的也记不清她几时在这乞食,她又有些糊涂,好心人将她送去悲田坊,没几日又摸回来,宿在坊墙一角,与那猫狗同食。”   雷刹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与叶刑司去找疯妇问话。疯妇察觉有人靠近,以为是夺饼的,拿起竹杖胡乱左右拍打,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知骂些什么。   雷刹不顾恶臭,矮身将饼递给她,疯妇惊醒接过,顺手塞进怀里藏了起来。   “大娘可知齐家宅院,昨日出了命案的那家。”   疯妇乱发覆面,她睁着老眼,费力看着雷刹,眼角抖了抖,咧嘴一笑,道:“那宅子住不得人,有鬼,有鬼!住了要死人……”   雷刹刚要再问,疯妇忽得扔掉竹杖,往地上一扒,嗵嗵地磕起头来,边磕边泣道:“罪过罪过,老天恕我,知罪了,我知罪了……”她磕得头上乌青,重爬起来对着坊墙跪好,垂着头念念有词,念后拜一拜,起身重又叽哩咕噜念着什么。   叶刑司仔细听了听,与雷刹道:“副帅,她念的是《往生咒》。”   饼铺娘子忍不住道:“差人,她不过一个疯妇,满嘴疯言疯语,哪又做得准?”   雷刹只好暂且作罢,想起齐家一家死状怪异,当街站了片刻,命叶刑司再问齐家凶宅之事,道:“我去趟归叶寺,单大哥那有了别样消息,让他在司中等我便是。”   叶刑司奇怪问道:“副帅不是说,遣个杂役去请风娘子?”   雷刹微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别过脸,一本正经道:“我细思十一郎说得有理,归叶寺我路熟,快去快回,省得耽误。”   叶刑司是个老硬木疙瘩的脑袋,半点不肖其爹,丝毫未察觉雷刹异处,还只当他思虑周全。   .   晚秋寂寥,风寄娘跪坐在廊下煮茶,老叔弓着背将院中枯草一点点除去,积成一堆,点火焚灰。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风寄娘看着枯草化萤,颇为感慨。“可惜临死才知黄泉路近。”   老叔笑了笑,可惜他脸怪奇丑,只做出一个扭曲的神情来:“秋风干燥,阿芜夜来有几声咳嗽,我去煮些梨水与她吃。”   风寄娘笑里有丝促狭:“老叔尽管去,烦老叔替我谢过阿芜赠的荷囊。”   老叔大笑:“荷囊一事,风娘子何不揭过不提?阿芜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只女红上不大通,她赠你荷囊后,心中后悔,自感无脸见你,你反谢她,她定是羞愧难当,不如就此不提。”   风寄娘道:“老叔体贴阿芜,我又岂敢不从?”   老叔想起一事:“裴三郎君这几日常在寺外徘徊,来去不入。”   风寄娘看壶中茶汤沸腾,道:“雾结为露,露聚成水,水因寒冰,人有转世投胎、几生几世,然而,缘只一生,错过便是错过,岂容追悔。”   老叔呵呵怪笑数声,眼眸有过令人难解的追思。二人心照不宣一笑,将此话题抛开。秋风过寺,似有细语,风寄娘侧耳听了听,笑道:“难得,荒寺竟也有客至。”她起身道,“老叔去与阿芜煮梨水,我去门前迎客。”   老叔也不推辞,一施礼,急急走了。   风寄娘慢悠悠提着灯到寺院前,拉开闭合不拢的寺门,看着来人,咦了一声,熄了提灯,展颜而笑:“真是稀客啊,奴家只知有客来,不曾想竟是副帅。”   雷刹正要抬手推门,一时倒有些难堪,好在他平日面无表情,虽猝不及防,仍旧将脸一板,抬手一礼,道:“京中出了命案,你既担了司中仵作之责,我来接你堪验尸身。”   风寄娘吃惊:“又出命案?”当下不敢过多耽搁,道,“副帅稍侯,我理了行囊便来。”   “有劳。”雷刹一点头,转身便要走。   风寄娘掩唇惊问:“副帅难道不是接奴家同去?”   雷刹正色道:“我马快了,你与下仆的马车左右也跟不上,不如我先行一步。”   风寄娘轻叹一声,一皱秀眉:“副帅不知,老叔有事,不能相送。副帅堂堂七尺男儿,忍心将奴家撇下?”   雷刹连看她好几眼,苍白阴煞的脸上满是戒备怀疑,半晌才不甘不愿道:“既如此,我在寺前等你。”又见她红裙及地,酥胸半露,有心想叮嘱她换身利落的短装来,到底过于失礼,不好出口。只道,“你带几身衣物来,这次命案死者之数为巨,你怕是要司中宿下。”   他神色凝重,风寄娘不由问道:“死者几人?”   “共三十一。”雷刹道。   风寄娘思及一叶和尚所说:京中运势渐消,魑魅魍魉随之而出。回寺中拿了行装与雷刹一道下山。   雷刹解了马绳,翻身上马,抿唇将手递与风寄娘。   风寄娘道:“秋末风寒,副帅要奴家在后头吹风?”   雷刹无奈,拉住她的手,臂上用力,将她拉上马护在身前,也不言语,黑着一张脸挥鞭就走。 第32章 凶宅(四)   不良司停尸处是特地辟出一个小院, 总共也不过十来间屋舍, 刨去灶房与值守人的住处,用来陈尸的也只九间空屋, 如今被尸首塞得满满当当。   看守的差役对着满屋惨白的尸体心里直发毛,夜间野猫野狗闻了味,爬在屋顶上, 聚在墙外, 赶都赶不走,差役气急,在院中点了火, 斩了几节竹子扔进火中爆响,这才惊走一干畜牲。无奈,这法子也只初时,那些猫狗饿得两眼发绿, 受了几次吓,知晓并无多少厉害,天蒙蒙亮时, 又聚了过来。   这些差役大都也是造业断脊梁的人,其中一人道:“不如杀了几只, 众兄弟烤了下酒,填进了肚子, 又好吓走猫狗。”   另一个岁老些的忙喝道:“扒乱坟,啃死人骨的猫狗最为邪气,你们也敢下嘴吃进肚里。”又压声同“那几屋的死人, 死得蹊跷,还不知是人害的还是鬼害的,尸体雪色霜白的,别见了血腥,招了不好的来。”   先头的那个点头:“阿叔说得有理。”左右看看都是自己的亲近,道,“先前听闻副帅是鬼子,我只当闲言碎语,现看副帅那森白的脸,与那尸体仿佛……”   听得几人陡然色变,拿手掩他的嘴,道:“你老寿星嫌命长,自去寻死,别牵累众兄弟。他手里多少人命?心又狠手又辣,尸骨堆里淌血走出的人。你乱嚼什么?”   .   不远处,风寄娘看了眼身边的雷刹,取笑:“副帅真是凶名在外啊。”   雷刹神色如常,道:“他说的半分不错。”   风寄娘道:“世间人,有佛口蛇心,亦有蛇心佛口,副帅嘛……”   雷刹不愿东拉西扯,截道:“风娘子是笼中的鹦鹉?多嘴多舌。”说罢,抬腿走在前面,催促道,“做你的正事。”   风寄娘只得坠在他身后跟上。   停尸处那几个值守见他们二人,心中发虚,弯腰弓背,言语间便带了小心翼翼与讨好。雷刹见惯了此事,当作不知,推开一间屋子,让风寄娘进门。   风寄娘照例将一丸香丸投入鹊尾香炉中点燃,一缕轻烟袅袅,无色无味。雷刹心念一动。问道:“此香何用?”   风寄娘抬眸,笑而不答,执炉绕着屋内陈列尸体一周,道:“奴家有一事好奇,不知副可愿为我解惑?”   雷刹立在门边,没有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听她问话,反问:“风娘子有何不解?”   风寄娘将香炉放在窗台边上,边去掀盖尸的白布边问:“奴家说过副帅的命格,应死未亡,阴阳二界分生死,然你不同,你虽生却属阴界,天生知神鬼奇怪。不知副帅是强加掩饰,还是先时委实不知?”   雷刹尸白的脸上闪过异色,他不喜提及己身私事,倒也不加隐瞒,道:“不曾见过。”   风寄娘满腹的疑问,正待追问,却被手底的尸体引去全部心神。这具尸体完好无缺,神情安详,皮肤微有凹陷,全身洁白有如玉质,触手冷硬干燥。   “齐家三十一具体,都是一般情形。”雷刹看她诧异,掀了另几具尸体的尸布。   风寄娘俯下身,探遍尸体全身,也没找出一处伤口来,取刀剖开胸膛,看着腔中心脏的模样,便知棘手。不良司中神出鬼没的录事不吏在她身后好奇伸过脖子,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的心脏小如鹅卵,色白如石。   雷刹也不禁大为惊异,用手去碰,又冷又硬。   “血载精魂,心宿魂魄,他全身之血不剩一滴,心缩为石卵。”风寄娘紧蹙双眉,对雷刹道,“他生前,被吸走了精气,吞了三魂七魄,仅剩一壳。”   雷刹像是要窥她所说是真是假,一瞬不瞬地牢看着她:“所以?”   风寄娘道:“心之精爽,是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人一死,三魂离体经轮回转世,肉体便日渐腐烂化为污泥,不过,若是将一魂禁于已死之躯中,让它既不得生又不得死,便成怨尸,若得灵气,成精成怪,以人之精血三魂为食,再成,便化为魃。”   “旱鬼?所见之国,赤地千里。”雷刹一时也忘了质疑,跟着皱眉。   风寄娘的目光在雷刹身上转了一圈,一福身,道:“副帅所言,半点不差呢,旱魃居处,不雨。”   录事小吏连吞了几口口水,小心问道:“这这这……仵作与副帅言下之意:齐家一家是被旱魃所害?”摸着后脖颈,“这报与上官,说是鬼怪作祟,小的怕徐帅会翻脸。”   风寄娘摇头:“今日清晨,彩霞满天,是阴雨的征兆,那还不是魃。”   雷刹沉声道:“再验其它尸体。”   风寄娘依言,又剖了七具尸体,具具相同,等要剖第九具尸体时,雷刹道:“不用再剖了。”问道,“据我说知,遇魃,掘它尸身焚化即可?”   风寄娘答道:“正是。”   “齐家有凶宅之说,他们一家又在家中所害,若有怨尸,怕也宅地之中。”雷刹点了一干人,道,“你们拿锄镐,将齐家宅院仔细翻一遍。”   录事小吏插嘴问道:“许是别处坟里跑来的?”   “不会。”风寄娘道,“怨尸离不远葬身处,岂会从郊野到坊内伤人。”   他们几人正在议论,单什从街坊探了消息回来,听了一星半点,大步进来,粗着喉咙问道:“什么伤人?找到凶手了不成?”冲雷刹随意揖了一礼,大声道,“副帅,某去长禄坊打听这齐家,赤脚无赖,百人千人唾弃。前几月,不知得了什么运道,竟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坛金来,一夜成富户。那齐大是个不知计算俭省的,没钱时得了百文都要换酒花个精光,发了横财,更是得意非凡。他要买奴仆,买牲畜,纳美妾,原先的屋宅窄小,如何做得下。因此,托牙郎买屋置宅。”   雷刹一面令杂役去齐家刨地,一面问道:“齐家宅院,本就有凶名,稍一打听便知。牙郎不曾告知?”   单什拿大手一拍大腿:“可是侥幸,无意间被我问得。齐家买到那宅院,却不是牙郎牵线,一个乞索儿道:他撞见有个摇铃摆卦的,哄了那齐大。齐大贼胆,又贪便宜,图那宅院便宜。说不定,还指望从院中再挖笔横财。”他正说着,看众杂役扛着锄头等物什,呆滞在那,疑惑不解,“这是做什么?”   雷刹道:“去齐家院中挖笔横财。”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了,莫非我真的短小了。不不不,我要改过来,这习惯不好。   PS:“”心之精爽,是为魂魄;魂魄去也,何以能久?“”引自《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第33章 凶宅(五)   雷刹与单什带人去齐家宅院挖尸时时, 在那值守的阿弃正蹲孟家院门前与乳名“斛斛”的孟小娘子猜石子, 小姑娘裹着冬衣,得了孟娘子应允, 许她在外玩耍半个时辰。她年幼,不愿闷在院中,带着小婢女躲在门口那张望。   阿弃少年心性, 正无聊, 见她藏在那,起了逗趣之心,捡了块石子捏在手里, 摸过去与她玩闹。   斛斛难得有玩伴,拍着手大乐。   阿弃摸摸她的枯黄头发,露出虎牙跟着笑,弯腰道:“晚边天凉, 小娘子进屋躲风。”   斛斛依依不舍,问道:“大哥哥明日可还在吗?”附在阿弃耳边,细声道, “我吃药偷攒了几块香桃蜜饯,明日装了荷囊, 与大哥哥同吃。”   阿弃摸摸下巴,一击掌道:“既如此, 那我与阿兄请了这边的差事。”又伸小指与她打勾,“我买徐老七家的七返糕与你吃。”   斛斛拉拉小婢女的衣袖:“阿扣,你吃过七返糕没?”   小婢女摇头:“奴婢不曾吃过。”   斛斛抿了抿唇, 目露向往,与阿弃道:“大哥哥与斛斛说定,可不许失约。”   阿弃一本正经起誓:“我阿弃与孟家斛斛在此定约:明日带七返糕与斛斛解馋,违誓必究。”   斛斛歪着头想想,跳着脚,郑重道:“要徐老七家的。”   “好,就买徐老七家的。”阿弃大笑出声。   斛斛不知他为何发笑,撅嘴装着要生气。   婢女阿扣矮身道:“小娘子,我们赶紧进屋吧,免得娘子担心。”   斛斛虽喜在外玩闹,却十分懂事,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万分不舍还是点头答允。一抬头,看雷刹领着一行扛锄拿镐抬钉耙,两眼一亮,乐道:“那个俏郎君领了好些田舍汉来。”   阿扣怕极了雷刹,忙伸手去掩斛斛的嘴,央求道:“小娘子,我们快快归家。”   斛斛掰开她的手,道:“好阿扣,我们再站站,半盏茶后再回。”   雷刹因阿弃擅离,很是不满,瞪了他一眼,训道:“你既领班,怎能打头离守?”   阿弃自知理亏,嘴上辩解道:“阿兄,不过一个空宅……”眼见雷刹要翻脸,忙正色揖礼,“阿弃知错,请副帅责罚。”   雷刹抬手让他起身,问道:“可有异动?”   “回副帅,不曾有异动。”阿弃答道,一息后,又加上一句,“半只苍蝇也不曾见。”   雷刹待他向来宽宥,眼下又有正事,便将此节放过,看了眼一旁的斛斛与小婢女,略点了点头,转身领着阿弃要走。谁知,斛斛大胆,出声问道:“郎君郎君,你们要来开菜园子吗?”   稚童黑亮的眼睛纯净如洗,不沾半点尘垢,她无辜懵懂,稚嫩弱小,黄瘦苍白的脸上满是好奇希翼。雷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踌躇片刻,这才与斛斛道:“小娘子体弱,不禁寒风,随你家婢女进屋,守好门院,我等有正事有办。”   斛斛眨了眨她那双过大的眼睛,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雷刹,忽然挣脱婢女阿扣,跑到雷刹身边,伸出枯枝般细瘦的手,握住了雷刹的指尖。   雷刹惊诧之下,险些拔刀劈砍过去,好在他定力过人,硬生生地止了身随意动。   “咦,郎君的手和斛斛的手一样,好凉,不像我阿娘,又温又软。”斛斛左右翻看着雷刹的手,像是寻到新奇的玩物。   阿扣吓得脸都白了,匆匆上前一把搂过斛斛,深揖一礼道:“郎君原谅,小娘子岁小,冒犯了郎君,奴婢这便带走她。”她生怕雷刹发火,抽刀将她家小娘子劈个对半开,也不知哪生的力气,抱起斛斛,连走带跑逃进院中,守门的黑奴心领神会,“嗵”地合上了院门。   阿弃抬手合上自己的下巴,贴着墙、垂着头充当蔫头壁虎。   单什大笑:“这小娘子生得跟个鸡仔似的,胆子倒大,竟来调戏副帅。”暼见雷刹脸色不善,道,“她脚趾点大,看着有趣,哈哈哈……”   雷刹捻了捻指尖,斛斛手上的那点凉意好似还留在那,忍住心头的不适,吩咐单什守了齐家院门,自己与阿弃带着一众杂役进了齐家,令一个杂役拿草灰将前后院分成横纵小块:“你们三人一班,依次掘地三尺,看看能不能挖出尸骸来。”   众杂役齐声应喏,加衣摆掖在腰间,扛了锄头钉镐,对着手心呸呸几下,轮圆了胳膊掘土挖地。   阿弃问清了来龙去脉,摸摸手上立起的汗毛,问道:“阿兄,齐家屋宅里真的埋有怨尸?”   雷刹道:“风寄娘虽喜装神弄鬼,却非信口胡诌之人,此事非同小可,宁可错,不可放,小心谨慎为上。”   阿弃忍不住咕哝,抱怨 :“一会说她装神弄鬼,一会又说她可靠……”   雷刹反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阿弃讨好地换上笑脸,蹲下身将一块泥疙瘩扔回坑中,道:“我答应了斛斛明天带七返糕与她吃。”   雷刹对着满院的狼藉,鼻间嗅到泥土的腥味,随口道:“齐家前后两进院子,又有内外堂屋,没个三四天哪翻得遍?你明天来时大可带给他。”   阿弃笑道:“我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做失信的小人。”   .   不良司中的杂役大都身强力壮,没多久就刨开四五个坑,却是一无所获,一个沉稳些的道:“纵有尸体,也不会埋在前头,指不定在什么角落。我们不过周密,怕错过,这才一寸土也不肯放过。”   雷刹捡起一块湿土,捻碎了去看,草根虫尸还有点点碎屑,不知是什么事物的残渣,它们带着不可追的过往,葬于泥间,先时许有残骸,寒暑几回交替,它们终化于泥,再将新的事物掩埋吞没。雷刹盯着那些泥屑,送到鼻间,嗅到的满是腐烂的气息,以及,丝丝缕缕的悲哀。   “阿兄?”阿弃唤他。   雷刹回过神,拍掉手上的泥,对阿弃道:“随我去后院看看。”   阿弃依言,跟着他又绕了齐家宅院一圈,死的人太多,宅院便染上种种阴森戾气,本漆得热闹的红色廊柱、棂窗,也无端地带上了狰狞。雷刹踩着一块地砖,道:“此番怕是要做无用功。”   阿弃忙追问:“阿兄何出此言?可是察觉了什么异处?”   雷刹摇头:“我也说不出缘故。”他莫明觉得,齐家宅院挖不到什么尸体。   阿弃在他身后一步远,欲言又止。   “你有话说?”雷刹背后似生眼睛,边走边问。   “没有没有。”阿弃哈哈一笑,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自己一时嘴快,胡说一气,惹火了雷刹,拿他喂招。   雷刹冷哼一声,从齐家后宅翻墙出去。齐孟两家虽是毗邻,孟家屋浅,院后空出一块空地,有一株老树、一口水井。离得丈许,雷刹便闻到苦药味,走近看,井台边上倒着不少药渣。正疑惑,忽听身后响动,孟家的小婢女捧着药罐躲在那,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为何把药渣倒在此处?”雷刹见她胆小,索性板着脸吓她。   小婢女缩成一团,泫然欲弃,想逃偏连逃的胆子也没有,只好哽咽答他:“娘子说……药渣叫人脚踩了,可去病气,小娘子也好早日康复。”   “孟小娘得的什么病?”   小婢女抹了抹泪:“奴婢也不清楚,似是胎里带出来,生下便不好……拿……药养得这般大。”   雷刹拿过她手里的药罐,帮她把药渣倒在井台边:“孟小娘子在原先家中也这般瘦弱?你们搬来后,可曾见什么异处?”   小婢女想了想,连连甩头,道:“小娘子就没好过……原先家中老太太不喜她,骂她是个药罐,还道:看着便是短命养不活的。让娘子扔了,再生养个康健的。娘子为此还生好大一场气。后来……后来……”小婢女许是觉得自己说多了话,咬了咬唇,硬生生转了话头,道,“倒是搬来这边,小娘子比在家中还好些呢。”   雷刹道:“这还好些?”   小婢女点头:“若不是前几个月随娘子外出,受了贵人的惊吓,还要更好些。”   阿弃这时翻过墙来,立在一边听得连连叹息,又听她这般说,不禁动怒:“她们孤儿寡母受了欺侮?”   “不是不是。”有阿弃在,小婢女安心不少,声音也大些,道,“倒不曾受了欺侮,那贵人的马受惊,险些踩了人,小娘子死里逃生,回来便病倒了,养到现在才有了起色。”   “原来如此。”阿弃道,“我还道那些个贵人仗势欺人,若有人相欺,只管告诉我,我帮你们出气。”   小婢女偷看一眼“欺人”的雷刹,细不可闻地试探 :“差人,奴婢可以走了吗?娘子还在家等着呢。”   雷刹一点头,小婢女抱了药罐冲他二人一屈膝,恨不得胁生双翅,飞也似得走了。   阿弃叹气:“孟娘子死了丈夫,听小婢女之言,婆母也不大慈和,她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病歪歪的小娘子,定有许多不便。”顿了顿,道:“她真是个好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能再短小,短小的我,不是我…… 第34章 凶宅(六)   风寄娘将剖开的尸体一具一具得重又缝上, 她动作轻巧, 神态安逸,不像缝尸倒像巧娘在精心绣花, 录事小吏耳听着细线拉过人皮,犹如过帛,打了个寒噤。   晚秋天黑早, 不过酉时, 外面已暗了下来。   小吏提醒道:“风娘子,天要黑了。”   “劳这位郎君帮忙点灯。”风寄娘头也不抬,见小吏僵那不动, 道,“他们虽无魂无魄,总不好腹腔大开放着过夜。奴家听有猫犬声,万一失察, 让它们溜进来,叼走肝肺肚肠,未免不雅。”   小吏听得自己肚里都凉哇哇的, 帮忙点上灯,火光跳跃间, 满屋都是死尸的投影,落在墙上随着烛火乱舞。他实不愿再在这与群尸为伍, 收好笔帐,道:“刚才叶郎君来寻副帅,我去门口张望张望, 看看副帅有无归来。”   风寄娘还不及点头,录事小吏早一溜烟走了,瞬间没了身影。风寄娘将一盏灯移近些,专心缝线,顺手将尸体睁着的眼睛轻轻合上。自语道:“虽说死不瞑目,然你魂魄俱消,哪知不甘。”   尸体被抽了血,皮肤收缩紧绷,两眼合上复又睁开,风寄娘对着他灰白的双眸,忽然心念一动,不慌不忙地收好最后一针,熄了无味香,见屋中没有提灯,拿了盏油灯出门,怕夜风熄了烛火,拢掌小心护着,问值守的杂役道:“我有要事禀告副帅,可可否烦郎君引路。”   两个杂役听猫犬闹得慌,不敢远离,为风寄娘指了方向,道:“副帅若在司中,或在议事厅,或在住处,娘子只管去找。”   风寄娘谢过,不良司的屋舍横平竖直,规整方正,雷刹的住处并不难找,她也是一时疏忽,失了礼数,推门就进。   .   雷刹嫌身上脏污,一回司中便先回住处沐浴更衣,习武之人不畏寒冷,又没什么讲究,拎了两桶水,在院中脱了上衣,舀水冲淋,听到推门声,回头见是风寄娘,慌忙捡起扔在一旁的衣袍遮掩。   “等等。”风寄娘出声阻止道。   雷刹披衣的手一顿,斥道:“不知羞耻。”   风寄娘哪理会他板着脸,上前将灯盏塞进雷刹手中,雷刹怔愣接过,竟也忘了拒绝。   “原来如此。”风寄娘将雷刹身上的湿衣褪开,他雪白的后背,纹着一副色彩艳丽、 活灵活现的毗沙门天,天王端坐于莲花宝座上,满身璎珞,宝相庄严,一手执慧伞,一手抱宝鼠。他之威,修罗夜叉拜服,他之仁,赠诚心顶礼的信徒财富。然而,这幅纹绣遍布鞭痕刀伤,以致法神扭曲狰狞。   风寄娘纤长的指尖一点点抚触着雷刹背后纵横交错纠结的伤疤,引得他肌肉随着她指尖移动瑟缩。   “难怪你不与鬼交。”风寄娘感叹,“毗沙门天降众魔,护正法,邪不敢侵。”雷刹身后的纹绣不知耗了多少心力,尊神身上须发根根分明,衣褶流畅细腻,莲花宝座花瓣颜色层层晕开,宛然如生。“针刺神像,非九死一生不可得。”   雷刹回过神,转身捉住风寄娘的手,哑声道:“够了! ”   风寄娘道:“曾有恶徒也将毗沙门天刺于背上,他因犯事判杖责,左右差役脱去衣物,见天王,遂不敢下棍责打,纷纷弃棍于地。恶徒因此有恃无恐,大笑不止,偏上官是个不敬鬼神,亲自执刑,责打了恶徒。”她抬首问道,“不知副帅陷于牢狱时,可否也是如此?”   雷刹将湿溚溚的衣袍重穿于身上,讥讽一笑,道:“恶徒将毗沙门天纹在身上,是为仗势,妄图他的庇佑。我身上的毗沙门天,却是为降我这个邪物。”夜凉如水,他忽然有心倾诉,“姨母欲接我回家时,外祖父生怕我祸及姨母全家,寻文绣师耗时几日,在我后背刺了这幅图。”   他冷笑:“看来,也不是全无用处。”   风寄娘道:“后来你犯事遭鞭笞拷问,天王渐失全貌,其力渐消……”   雷刹垂眸不语,他深恶身后的毗沙门天,在牢狱中时不惜言语激狱卒,惹得对方杀心四起,盛怒之下挥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伸手越肩去碰后背,伤痕累积,背上花绣,早非当日模样。忆及风寄娘言行出格,扫她一眼,道:“你一个女娘,莽撞荒唐,我暂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走。”   风寄娘吃惊:“郎君真是翻脸无情啊。”屈膝一福,“奴家有事相求。”   “何事?”   “烦副帅查查齐家三十一遇害人的生辰八字。”风寄娘道。   雷刹一愣:“里面有什么缘故。”   风寄娘想了想,道:“副帅若得信得过奴家,事后奴家一丝不落,细细告知副帅。”   雷刹沉吟片刻,绕着她转了一圈,风寄娘落落大方,一味笑脸相对。   “查到后再告诉你。”雷刹扔下一句话,回屋换了衣袍,又道,“十一郎有话回我,你随我一道来。”   .   叶刑司在外跑了一天,饿得饥肠辘辘,叶夫人心疼儿子辛劳,又嫌不良司中无可吃之物,三不五时令小厮送吃食过来。   阿弃闻着味过来,也不嫌叶刑司一板一眼,说一句话还要琢磨半天的磨叽性子。二人搬了两张胡床对坐,拖过食盒,也不管冷菜凉羹,胡吃海塞一通,填得肚中有物这才细嚼慢咽。   阿弃摸摸肚子,道:“总算祭过了五脏庙。”又叹气,“有娘惦记就是好,孟娘子也好,叶夫人也罢,对于自己骨肉,都是日日悬心,时时记挂。”   他感怀身世,叶刑司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切下一块羊肉给他,阿弃接了肉眉开眼笑,顿将伤感忘到了脑后。   雷刹过来时,这二人将整一提篮的吃食吃得七七八八,阿弃不曾想风寄娘竟也一道过来,手忙脚乱地将提篮收好,又讪讪地拿了一盘没怎么动过的糕点摆在案几上,让于雷刹与风寄娘吃。   雷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阿弃屁股底下胡床让给风寄娘,问叶刑司道:“如何,可查到什么?”   叶刑司起身整了整仪容,回道:“齐家宅院确有些古怪处,我查到历任旧主,多少都死过人,因此转手频繁,几经买卖。上一任的旧主姓施,家中薄有资产,施大郎贪花好色,又畏妻如虎,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因此买了宅院将相好养在外面只作外室。施大娘子曾闹到宅前,看雕栏画栋,骂施大郎花费过巨,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施大郎被他娘子打得抱头鼠蹿,一面讨饶一面道,这宅院是捡起了便宜才买的,不过几十贯钱。施大娘子哪里肯信,骂他扯谎,施大郎便道:这宅院死过人,知底细的嫌晦气,不敢接手,这才落得贱价。”   “施大娘子言道:她曾托人打听,那宅院确实死过人。她初时也不过觉得心中膈应,左右不是自己住,也未曾多加理会,谁知,那外室竟真的一尸两命死在宅中。多嘴邻舍还疑心是施大娘子暗地动得手脚,倒是平素与她吵嘴不和的施大郎信她,说那宅子阴森古怪,偶宿那边,夜半似有人在床前偷窥。”   “施大郎疑心外室之死,是宅子的缘故,葬了外室后寻牙郎,言道不拘多少银两,有人要便将宅院卖掉。”   雷刹问道:“施大郎自何人手里买的宅院?”   叶刑司回道:“这人倒有些来头,是八王的门客。八王宠信他,常有赏赐,他手头宽裕后,便买屋置宅,将家小接了过来。两三年间,门客的一个小郎君与他母亲相继过世。”   “死因是什么。”   “他家小郎君因顽皮从树上摔下来,不治而亡;他母亲因是岁老身过。”叶刑司道,“门客触景伤情,另寻了落脚处。”叶刑司道,“不过,他也道:夜半似有人在床前窥看。他只当是梁上君子,命护院查看,都道不见贼人了踪迹。”   “门客又是与谁买的屋宅。”雷刹再问。   “门客之前的户主姓牛。”叶刑司道,“不过,他不曾在此住过。他自王姓人家低价买下屋宅,试图转手卖个高价,挣些差价。” 第35章 凶宅(七)   “这牛富商是个窦爻式的人物, 最擅从瓦砾堆里淘金玉。”叶刑司与雷刹道, “他知是凶宅,一时不好出手, 便先贱价赁与来京的书生、商人,待得日后流言消退,再高价卖出。先时日获利颇丰, 半载后, 每有租户不及半月便另寻客舍屋宅,牛富商动问,租户也道夜间有人窥伺, 不是有贼便是有鬼,再一探听,原先死过人,自是纷纷搬离。”   “牛富商听得心里发毛, 有心想请和尚做场法事,却被友人劝告,道:牛兄此举不妥, 大谬啊,你大张旗鼓请了和尚念经, 岂不是明白告与众人此宅确实不吉?牛富商一想,深觉有理, 遂将此事掩下,一面照旧将屋宅赁与外来不知底细的商客,一面托了牙郎转卖。其间, 众租户里,有个书生命丧屋中。”   “可知什么死因?”雷刹问。   叶刑司摇了摇头:“时日已久,怕不好追查,不过,他虽是曝毙,但亲属不曾报官,想必非外力所为。倒是牛富商提及他,多有嫌弃,说他虽是读书人却是个志大才疏的措大,花用着他家娘子的嫁妆不说,在京中还要寻美娘吃花酒,常常醉熏熏被抬回来。书生死在宅中,还欠着牛富商不少租费。牛富商一来心中有鬼,二来也不愿落井下石,反施舍一副棺材给书生的小厮,好让他扶灵回乡安葬。,”   雷刹不曾想这间宅院居然转了这么多手:“再先时的王姓人家又为什么卖了宅院。”   叶刑司怕自己有遗漏,翻了册子,正色道:“凶宅之名,怕是自王姓人家起。”   “哦?”雷刹眼睛一亮,招呼叶刑司坐下,“十一郎请详说。”   叶刑司点头,道:“算起来应有三十多年的光景,王家的家主单名一个皋字,家有兄弟三人,他行二。王家家产颇丰,有田地屋舍商铺若干。但守着祖产,也是好衣好食出入有车。王父王母死后,三兄弟便分了家,王大郎承了祖宅祭田,王皋与其弟搬去另外的屋宅,自行开枝散叶。”   “齐家与孟家的宅院,都是王家私产,为王皋所继承。其时,这两院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后来出事才辟做两家。”   阿弃听得大惊:“那……孟小娘子现住的屋宅岂不是也是凶宅?”   叶刑司思索半会,道:“虽本为一家,不过,孟家这边却不曾听闻出过事,是不是凶宅,不好定论。”   雷刹眸中星光一沉,有意无意地看了风寄娘一眼,自他命杂役在齐家院划道挖尸,捻着那些鲜泥,心里隐隐便感在齐家挖不到怨尸。若是齐孟本为一家,说不得……   “十一郎继续。”他道。   叶刑司一点头,续道:“王皋这人虽无什么大恶,却性好渔色,后宅极为混乱,他非长情之人,有了新人便将旧爱赠于好友亲朋。王皋姬妾虽多,然而子嗣不丰,正妻无出,唯两个妾各生了一个小娘子,即便如此,其中一个还无服而殇。王皋心里也发急,领着妻妾求过佛吃过药许过愿,可惜膝下仍旧荒凉。”   “一直到王皋又纳了一房妾室,这个妾娘家姓梁,虽出身贫寒却是薄有姿色,颇得王皋的喜爱,且梁氏很有运道,先后为王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梁氏自此成王家的得意人,王皋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连王妻都退一射之地,避其锋芒。”   叶刑司稍顿,带了点自己都不未曾察觉的不忍,又道:“只是,花无长好,月无长圆。王小郎君长到三岁时,一病不起,遍访名医却是救治不得,王家上下俱悲恸不已,王皋长吁短叹,悲自己是个绝户命。梁氏更是日日求神拜佛,盼儿子早日康复。”   “王小郎君好好坏坏拖了半年,王家出一件丧心病狂之事。那梁氏与王皋不知听了哪个游方道士的邪说,道:梁氏新生的幼女与兄长八字相克,兄活妹必亡,妹生兄必死,二者只能活其一,又授二人求子之法。”   “王皋生怕仅有的一子夭折 ,遂将幼女掐死,梁氏掩面长泣却不救。”   雷刹等人悚然而惊。   叶刑司道:“自此,王家怪事频发,不过三年间,或死或伤或疯散个干净。宅院空置几年后,王大郎这才请工匠重新修缮了门窗屋瓦,又封了一道院门,隔成两院售卖。初时无人问津,一年才有一个银钱不丰的贼大胆,买了孟家院,入住后却是平安无事,康顺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两天比较,回家都挺晚的,我又短小了。不过,明天应该能粗长、 第36章 凶宅(八)   阿弃大早起身, 等得坊门一开, 拖着雷刹去西市徐老七家买了一包七返糕,又撺掇雷刹买几个给风寄娘。   雷刹侧着头看他半晌, 怀疑阿弃宿醉未醒,怒问:“我为何特地买糕点给风寄娘?”   阿弃也很吃惊,委屈道:“风娘子虽是司中仵作, 验尸是她本份, 可是,再如何她也是弱质女流,阿兄将她当牛使, 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雷刹咬牙:“风寄娘哪是弱质女流?”不悦地摸出银钱扔给食铺伙计,“她看活人仿若看蝼蚁,待死人倒是温柔可亲。”   阿弃想想风寄娘切尸缝尸时的脉脉温情,摸着后胸勺噤了声。   “烦伙计将七返糕装匣送与不良司的女仵作。”雷刹另拿赏钱给食铺伙计道。   食铺伙计眼法灵舌头快, 接了钱笑着奉承道:“郎君放一百个心,小人铺中的糕点,连贵人都多有青睐, 娘子接了郎君的心意,定然心花里开出。”   雷刹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 憋了一肚的气,有心想解释一二, 又深感多此一举,只好瞪罪魁祸首阿弃一眼。   阿弃难得见雷刹进退两难的模样,面上装着心虚知错, 心里哈哈大乐,一本正经道:“啊,我为斛斛买糕点,倒将正事耽搁了,阿兄我们快走。 ”将到延兴坊,阿弃缓步,迟疑问道,“阿兄,你可要挖了孟娘子的宅院?”   雷刹道:“齐家若是挖不出怨尸,自然要在孟家找一找。”   阿弃担心道:“孟娘子和斛斛少不得要受惊吓。”   雷刹问道:“你与她们不过几面之缘,何时有了深交厚谊? ”   温软的七返糕隔着衣裳暖暖地熨着阿弃的胸膛,他的笑脸如万里晴空,松快道:“我不过看她母女相依为命,虽艰苦,里间情谊,却如冬夜暖烛,远远见了,便感心里温烫。”   秋冷如霜,寒风瑟瑟,凡人过客越加贪恋起炉暖汤热。   .   因天不好,孟娘子将斛斛拘在屋中,勒令她不得外出。斛斛惦念着七返糕,千叮万嘱地让阿扣在门前张望。   阿弃来时,阿扣正等得心焦,喜出望外地福了福礼,接过一包糕点红着脸道:“家中小娘子岁小不识礼,累郎君费了银钱。”又将一个提篮交给阿弃,“家里娘子过意不去,炸了些寒具作回礼,虽简薄,吃起来了还算松脆,郎君切莫嫌弃。”   阿弃愣了愣,双手接过,笑眯了眼道:“不会不会,孟娘子有心了。”听孟家院落静悄悄的,又问,“你家小娘子身体可好些了?”   阿扣掩嘴笑道:“小娘子惦着稀奇的吃食,一碗五谷粥愣是剩了半碗下来。”   阿弃摇头:“这可不好,她生得太瘦了些,逢秋冬好好补养,到春夏百病皆消。”、   阿扣也忧虑斛斛过于瘦弱,寒冬难熬,站住脚多嘴说了几句:“娘子也发愁小娘子不够康健,寻思着如何温补,只是疾医道:小儿脾胃弱,虚不胜补反而得不偿失。”   阿弃想了想:“我回去后问义父可有相识的名医,若是有,引见给孟娘子。”   阿扣大喜,深揖一礼:“奴婢先替娘子谢过郎君。”   阿弃赧颜,不好意思道:“成不成还不知呢。”   阿扣笑道:“成与不成,郎君善意难得呢。”她说罢又是一屈膝,拿着尚留余温的七返糕告退。   .   那边,雷刹俯身拍了拍睡得鼾声连天、不省人事的单什,单什好梦正酣,拍掉雷刹的手,咕哝道:“酒来酒来,再切半只羊腿。”   众杂役闷声发笑,看雷刹目光不善,忙继续举镐挖尸。   雷刹手上一用力,单什跳将起来,抄过家伙横眉立目骂道:“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扰爷爷的清梦?哈哈,原是副帅,我睡糊涂了。”   雷刹将两张胡饼拍给他,单什接过,往地上一坐,咬几口饼,道:“少点酒。”   雷刹便又扔一小壶酒与他。   单什如获至宝,拔了塞子美滋滋吃了一口,小心咽下,细细回味一番,赞叹:“好酒。”又抱怨道,“副帅,这鬼宅里怕不是没有尸体。老单我昨晚就盼着见见鬼怪什么模样,结果半个黑影都没见着。”单什大为失望地摇头,他是个贪功冒近,点了篝火,驱使杂役刨了半晚的地,直至后半夜才各自结伴寻了屋子睡觉。   单什想着自己宰过猪、杀过人,夜宿荒坟也没撞见鬼,有心要会会齐宅厉鬼,往篝火边大大咧咧一躺,等着鬼怪上门,结果一觉到天亮,什么都不曾撞见。   雷刹看这些人已挖到了后院,前院正堂中连地衣都已去掉,单什还下令起掉地砖。   “副帅。”单什几下吃掉胡饼,拍拍屁股上沾的泥土,追上来搓着手道,“齐家人死了精光,这些家什摆件都成了无主之物,不如……也好犒劳犒劳众位兄弟。 ”   雷刹并非不知变通之人,道:“先将正事实不好,若有纰漏,唯你是问。”   单什乐不可支,大声与众杂役道:“你们这些癞汉可是听晓了?还不快下一身的力气,将凶宅给我翻个底朝天?”   众杂役纷纷为之一振,手也不酸腰也不痛,浑身使不完的劲,两眼汪蓝得恨不得把墙都给扒了。   雷刹道:“单大哥与阿弃在这守着,我与十一郎另有要事去查。”   单什为难,苦着脸道:“副帅怎将阿弃留与我这等粗汉?他乳臭未干的……也罢,随他与孟家小娘子玩耍去。”   雷刹看他一眼,离去前避开阿弃嘱咐单什留意孟家。   单什看着鲁莽,实则粗中有细,当下回过味,从齐家翻出一张小胡床,坐在对宅树下,粗声粗气地指使着众杂役行事,暗地里看着孟家院门。   那孟家院,院门紧闭,只那婆子与黑奴进出,单什未免无趣,心里直犯嘀咕,左思右想也不知雷刹此举何意。直待近午,暖阳高照,晒得人背脊发烫,孟家小娘子悄悄地将门推开一点,探出脑袋脑袋。   单什哈哈一笑,扬着破锣似得嗓门喊道:“阿弃,孟家的小孩儿寻你呢,快耍猴戏哄她去。”   阿弃听他埋汰自己,扮个鬼脸,一道风过去与孟小娘子说话,可惜,不过一刻,孟小娘子便让孟娘子喊了回去。阿弃心生无趣,垂头丧气,蔫头搭脑地回来了。   单什笑得差点从胡床上摔下去,问道:“阿弃,与孟家小儿耍了什么把戏。”   阿弃叹口气:“孟娘子担心日头猛,晒坏了斛斛,不教她在外面玩耍。”   单什咂了下舌:“这孟家小娘子纸糊得一般,吹不得风,淋不得雨,晒不得太阳,怕是不好养活。”   阿弃怜惜道:“斛斛虽小,却懂事有礼,她还问我怎不见阿兄呢。”   单什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心里打了上突,自语道:“她一个手肘长的小孩儿,娇养在屋中,好生胆大,竟不怕副帅。”   .   雷刹始终疑心孟家,将挖尸的事交给了单什,自己去查了孟娘子的底细。   孟娘子的婆婆尖刻胆小,见有不良人上门问及孟娘子的事,先将关系撇个干净,泣道:“我们早就分家别过,老身儿郎一死,老身便许了秦氏自行留去,她便是犯事也不与我等相干?”   雷刹奇怪,问道:“父母在,不分家,莫非你们不顾人伦亲情,欺她夫亡?”   孟老娘顿时叫起撞天屈来,倒是孟大郎老脸一红、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将事从头至尾交待个清楚。   原来孟家三兄弟,父早亡,唯孟二有出息,擅商贾之事,挣了一份偌大的家业出来。孟大与孟三两家都依附着孟二过活,日常过活,牙齿也有咬到舌头的时候,纵是手足兄弟,时日一长也自有矛盾 。   孟老娘是个偏心的,依礼她要随长子过活,又疼幼子,有事没事便从二子那苛刮好处与大儿幼子。   孟二并非愚孝之人,自己辛苦挣下田产商铺,养着无所事事的两个兄弟全家,母亲还要视自己夫妻二眼中钉肉中刺,早在那攒了一肚的怨气,只碍于孝道,不得不忍气吞声。   孟小娘子出生后,还不及猫崽大,露在外头的手腕指头粗细,捧在手里连哭声都弱得微不可闻。   孟老娘本就不喜孟二一家,看着丁点大、眼见养不活的孟小娘子更是不喜,让孟二不如早些扔了她,免得死在家中晦气。   孟二初为人父,正忧心幼女康健堪忧,听了这话立时翻了脸,道:“斛斛是我骨肉,我如何舍得将她丢弃,我不比阿娘的决断。”   孟娘子从小婢女嘴里得知此事,掩面痛哭。   孟二安慰道:“我看斛斛虽弱,却是一天壮似一天,家里虽算不上豪富,却也请得良医,用得好药,慢慢定能养活。”   孟娘子这才破涕为笑。   孟二说到做到,一掷千金为女儿寻医问药,一日一日的,花出的钱,流水一般。孟老娘与孟大、孟三心疼得够呛,孟二夫妻为了斛斛 ,又缩俭了家中花用,大手大脚惯了的孟大孟二便吃受不住。   两兄弟找了孟老娘,道:“二郎为女治病,此为父女之情,天经地义,只是,这无底洞般,何时填补得满?我与三弟家几个儿郎,又要读书,又要买仆,大后还要置屋娶亲,处处都要花费,现如今入不敷出的,如何是好?”   孟老娘深觉有理,哀声叹气道:“二郎初为人父,钻了牛角尖,怎也说不通。”   孟三揣着手,苦着一张脸,悲叹道:“阿娘,不是儿子说诛心之语,侄女这副模样,只怕千金万银下去,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孟老娘敲着拐杖,气道:“这话我也劝过二郎,他只是不听。”稍后又问,“你二人可有主意,等二郎霍霍了家产,全家陪着吃西北风?”   孟大摸摸唇上短须,试探道:“阿娘若是点头,不如析产分家?”   孟家所谓的家产,能拿得出手的皆是孟二所挣,孟老娘振振有词,道:“家业虽是二郎打理,然,高堂尚在,儿女不留私产,自是大家所有。”   孟二夫妻一合计,为长计,硬生生吞了这亏。孟二思索:左右撕破了脸,索性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给揭了去 。分家时,详写了文书,条条件件,写个一清二楚。主事的族老从未见这般详细的文书,连母子之间都是循约往来。   孟老娘气得大骂孟二夫妻忤逆不孝。   孟二长叹,道:“我之不孝,胜他人之孝多矣。阿娘难道心里不知?”   .   孟家分了家,孟家三兄弟自此也是形同陌路。孟二夫妻一面打理着产业,一面专心调养着幼女,谁知天降横祸,孟二在外买货,遇了劫匪,半死不活地被同行抬回来。   孟娘子娘家没落,没甚出力的人,不得已又求到孟大孟二头上,这两兄弟都是避事自扫门前雪的主,将孟娘子拒之门外。   孟二深知自己兄弟生性凉薄,又感自己命不长久,将商铺货物换成田产现银,对孟娘子道:“你……将来遇着好人,再嫁便是,只别弃了斛斛。”   孟娘子哭得肝肠寸断,若不是幼女缠身,早随了孟二身去,泣道:“奴家此生唯认郎君一人,奴家本愿与郎君同生共死,只不舍斛斛。 郎君九泉之下稍侯,等将来斛斛长大成人,觅得夫婿,奴家便与郎君聚首。”   孟二听后悲痛万分,不舍离世。   作者有话要说:  哼唧…… 第37章 凶宅(九)   生而为人, 有诸多不可求之事, 如父母缘法便,父母择不得子女, 子女择不得父母。   孟二过世后,孟母与孟大、孟三心有内疚,放来追思过往, 深感辜负母子情兄弟情。兄弟二人在孟母面前拭泪, 哭得泪水涟涟。   孟大道:“往日争吵打闹,浑忘了骨肉兄弟,二郎身故, 我断一手一足,痛不欲生。”   孟三跟着掩袖:“阿兄生前对我多有照拂,我畜牲不如与阿兄生气,如今阿兄早逝, 我真是夜夜不得安眠。”   孟母坐那更是捶胸顿足,痛哭道:“手心手背都是我的心尖肉,缘何二郎这般命短。”   孟大安慰母亲, 哽咽道:“阿娘暂收悲音,二郎身后无人为祭, 儿子愿将一子过继给二郎以续香火。”   孟三的妻妾只为他生得一子,没有多余的儿子来成全自己的兄弟情, 在旁边如丧考妣,满怀忧虑道:“二嫂年轻,生得又好, 就怕……侄女又是泡着汤药养的,吃的药比吃的奶还多。”   孟母悲泣,自责道:“二郎好好的没了,我只顾着伤心,真是半点也不曾为二郎打算。”   他们有情有义,孟娘子却狠下了心肠,与他们彻底翻了脸。族老收了孟娘子的钱,捧着孟二生前留下的文书,为她母女二人作主,私心也觉孟娘子母女可怜,告诫孟母道:“秦氏虽是外姓,小娘子却是二郎骨肉,再病歪歪,也还喘着气。你们也是至亲,吃了肉,也留张皮与她们。当心二郎死后有知,一状告到阎罗殿。”   说得孟母等人紫涨了脸皮,一连几日闭门谢户不见外客。   事了后,孟娘子卖了大宅,搬到现居的小院,养了黑奴守门。那黑奴本虽口不能言,却是忠仆一个,又生得力大无穷,孟大不死心上门闹事,被他推了个四脚朝天,卧床养了半月才好,再不敢随意上门。   孟娘子守着丈夫留下的田产,一心一意守着女儿过活,无奈,好医好药养着,斛斛总不见好,别家三岁的孩子早已会跑会跳,斛斛连路都不会走,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不比一只猫重。一逢变天,受点风寒,斛斛便咳嗽气短、 上吐下泄,卧床不起。好不容易等得斛斛睡去,孟娘子又担心她一睡不醒,长夜守着拿手去试她鼻息。   .   孟母灰败着脸,瞪着一双老而麻木的眼,整个人缩在榻上,反复道:“非是老身狠心,不喜自己的孙女,实是养不活,反拖累全家人,这么个药罐子,填进一座金山下去也没个影。”   孟二在旁附和点头,道:“侄女不康健也就罢,又是个克父的……”他刚想长篇大论,哭诉孟二郎是被斛斛克死的,便感雷刹的目光,又冷又利,像是浸过冰的刀锋,扫在自己在身上,像要片下几片肉来,打了个冷颤,住了口。心里哆嗦:这个不良人生得好看,却阴毒如蛇,尖牙都渗着毒。   雷刹深厌孟母与孟大的嘴脸,道:“孟小娘子的身体似有起色。”   孟母抖了抖,驳道:“能有多起色,几次鬼门关里打转,去岁就差点没了……”   雷刹敛眸,轻摁了下自己的指节:“你们与孟娘子几断了往来,如何得知?”   孟母道:“斛斛好赖也是老身的亲孙女,老身……”   雷刹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孟母改口道:“斛斛病得凶险,秦氏又是请医又是请神,我们这才知晓。”她叹口气,“老身遣人去看望,秦氏这个悍妇竟不领情,反倒连人带礼地轰了出来,实是泼悍无礼。老身也是心疼,斛斛瘦弱得全身剩下一张皮,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也是煎熬。”   孟大看雷刹目光阴森,轻扯了一下孟母衣袖,让母亲不要胡言乱语,心下暗忖:秦氏年轻守寡,这不良人偏拐她,说不定这二人有什么首尾。   “斛斛跨过一劫,我看近年来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以后说不定就好了,哈哈哈,二郎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   雷刹想了想,又问:“孟小娘子以前发病可有这么凶险?”   孟母与孟大对视一眼,孟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斟酌半日,这才小心答道:“这……斛斛就不见如何精神过,眼看着要不好,又吊了回来,眼看又不好,又拖拖拉拉地活过一日。头疼脑热,都是家常便饭。”   雷刹讽刺道:“你这个伯父倒是关心侄女。 ”   孟大脸上一燥,他哪管孟小娘子死活,又苦思了一盏茶左右,道:“好似……只那次这般大张旗鼓,又许是秦氏妇道人家胆小,大惊小怪。”   雷刹见问不出什么,环顾四周,摆饰简陋,连着孟大与孟母身上都穿得平常。孟大难堪地缩起肩膀,他们虽分走了孟二的产业,却不擅经营,没多久就亏空败落下来。   “你们既已断了往为,少去扰人清静。”雷刹离开时阴森告诫,吓得孟大唯唯喏喏连声应是。   雷刹回去路上想着孟娘子母女,摊开手,孟小娘子拉他手时那点凉意,似还留在指尖,透着令他不适的麻刺。收回手,又想自己多疑,到了延兴坊前,一个出来寻人的杂役抬头撞见他,大喜道:“副帅,正要寻你,小的们在齐宅挖出口箱子来。”   雷刹一愣,一提身法,扔下杂役没几息便到了齐宅,到得后院,单什领着众人在那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好大的箱子,用得又是好料,莫不是金银财宝?”   “怕不是白日做梦,哪有这些金银让你捡?”   “抬出时不见份量,怕不是衣裳。”   “哪家会好好将衣裳埋起来?”   “你们一个一个痴汉,吃迷了酒?这定副帅说的尸体。”   此言一出,众杂役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互相都是脸上一烧,平白挖到一口箱子,倒将这节给忘到了脑后。   单什眼尖,看到雷刹,道:“副帅赶巧,快快来看这口箱子。”   雷刹走近问道:“在哪挖出来的?”   一个杂役上前道:“回副帅,在假山边的海棠树下。”   这口箱子楠木红漆,中间宝花嵌着螺钿,一把铜锁压着箱口。雷刹蹲下身,轻扣箱子,又拉铜锁,令一个鲜眼嘬腮的杂役过来开锁。   这杂役从怀中掏出几样物件,掂掂铜锁,赞道:“好锁。”   单什心急,一脚踹过去,骂道:“休啰嗦,快开锁。”   杂役不敢再耽搁,捣鼓了几下开了锁,随手开了箱,众杂役围作一堆,伸着脖子往里看,这一看,都噫了一声。   却是一口空箱。 第38章 凶宅(十)   这口箱子不过二尺多长一尺多宽, 深不过臂肘, 里面垫了一床小被,虽色彩残褪, 花绣脏污,依稀能见当初的华贵。   一个有家室的杂役探头看了几眼,心里发毛, 弹着舌道:“这似乎小儿的包被。”   雷刹将箱中的被褥取出, 铺展开来,果然是小儿包被,被上绣着宝瓶如意与嬉闹追逐童子, 这些个童子绣得极为细致,眉眼清晰,嘴角弯弯,无忧无虑地在那抹残红上笑闹。   箱中除了这条包被, 再无一物,空空如也。雷刹不死心,里里外外查看一番, 见箱子内盖上有数道交错纵横的暗色划痕。   单什凑过来,不解:“这是什么?这点黑色的似是血壳。”   雷刹拿手慢慢摸着划痕, 指尖忽触到异物,小心将这毛刺取出放在手心, 乍眼一看似是一片极小的琉璃片。   单什挠头:“这又是什么?”   仍是那个杂役,睁着眼,跟鹅似得伸长脖子, 企图将全身泛起的凉意,吞进肚子里,他道:“像……像是小儿的……指甲。”   单什不敢置信地回头瞪他:“指甲?贼他娘得怎会是指甲?”   雷刹不语,将箱子一寸一寸摸索了几遍,又翻找出几块差不多大小的琉璃片来,一个杂役有心,在摊开的包被上也找出一块。他缩起五指,沿着那些令人心悸的痕迹,慢慢地摸寻它们的来历。曾有一只细小的手,绝望痛苦地抓挠着内盖,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她的指甲断裂,染了鲜血的半截嵌进箱盖之中……   雷刹慢慢收回手,如他所料不错,这口箱子装过梁小娘子的尸体,只是,她被埋时,并未真正死去。   不过,梁小娘子的尸体怎不在箱   单什杀妻剐肉,端得心硬如铁,如今捧着那几片指甲,却感口舌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秋阳挣扎着将最后的那点热洒下,每个人的后颈都被晒出一层的薄汗,被风一吹,成了透骨的凉。   领头的杂役抱着胳膊抖了抖,趋前问道:“副帅,小的还要继续挖吗?”   雷刹摇了摇头:“先不必动手,你回司中将风寄娘带来此处。”   杂役领命应是。   单什拿着手帕包着的指甲,放下也不是,搁怀里也不是,左右为难间看见小被,将那些指甲轻轻放在被子上。他以前是杀猪的,没一日身上不沾血腥肉沫,无意看到被上一处小小血迹,大为诧异。   “副帅,这处血渍不对。”   雷刹过来,顺着他的指尖看那处血迹,欢笑的童子脸上滴着一处圆形血迹,色泽发暗,已成酱色,然而,它还是显得那么新鲜,浑不像在地底几十年。   单什呆怔道:“副帅,这……我们是不是晚了一步,这怨尸成了精怪自己跑了?”   众杂役被他说得毛骨悚然,纷纷叫嚷:“单卫不要危言耸听。”   .   杂役领头几乎是一道风似地将风寄娘给裹挟了过来,到后这才揖礼赔罪,道:“风娘子勿怪,实是那口箱子古怪。”   风寄娘笑回一礼:“事出有因,领头也是为案情忧心。”   齐家前宅被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有马虎粗心的还为此摔了脚脖子,领头还怕她嘱跌倒,谁知风寄娘风拂扬柳一般,走得又快又稳。   雷刹看到她,忽得想到早上的七返糕,略有不自在,强行若无其事地对她道:“你专做神神道道之事,看看这宅院中可有蹊跷之处?”   风寄娘的目光落在假山上,随口问道:“副帅为何有此一问?”   雷刹道:“我们在假山旁边挖到一口箱子,应是梁家小娘子的埋尸处。我先时便有疑问,王皋为求子,掐死了自己的幼女,为何不葬于他处,而是埋尸院内?”   风寄娘道:“曾有一求子的邪法‘杀女以儆’,将尸葬于家中内院,震吓前来投胎的女命:此为下场。”   雷刹与单什等人对这等阴毒的邪法闻所未闻,双双皱眉。   单什道:“我自忖恶人,原来竟还不够恶。”   风寄娘看着箱子小被,紧锁眉头,眼中凝结着悲怆,半晌道:“父母子女之缘为天命,不可择。”   雷刹道:“王皋掐死了女儿,将她装在箱中,埋在院中,然而,王家女其时并未死透,她应是被活埋的。”   上有几尺厚土,一个幼童蜷在箱中,连四肢都伸展不开,死寂的黑暗重重包裹着她,吞掉所有的挣扎与呼救,或是求救,或只是死前过于痛苦,她无意识地抓挠着箱盖。   风寄娘指尖触过那口楠木箱,像被蛇咬似得连忙缩回:“副帅道箱子是在假山边上挖出来的?”   雷刹偏了偏头,示意她看假山边的一个土坑。   假山奇秀,引池水为瀑,旁边又有一株富贵海棠。风寄娘退后几步,将一山一水一木尽收于眼底,叹:“都道张湖所造的假山,有山水自然之灵气,果然名不虚传。山中有木,木下有水,其下有尸,一山一木一水的灵气蕴养怨魂,王家再不家破人亡,岂有天理。”   “此处是养尸地?”雷刹问道。   风寄娘点头:“王家为求子,亲生幼女也舍得下手,冥冥之中却又将她埋于宝地之下。”她微抬脸看着海棠空枝,道,“年年海棠花开,定然灿若朝霞,胜过红云。”   “那……王家女的尸体已被移走,可还会生变旱魃? ”雷刹又问。   风寄娘唇边带着一抹奇怪的笑意,好像雷刹问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问题。   她道:“稚子长牙,由爬到走,都是自然而然之事,岂能逆转。 ”   “你不是说她的埋尸地是蕴灵之处?失了此地,莫非半点妨碍都没有?”   风寄娘叹气,道:“这就好比:子在胎中十月,过后瓜熟蒂落。她已长成,再无需先前一般靠着母体生长。人要饭食羹汤,她则要……”   “人之精魄。”雷刹续道。   作者有话要说:  啊,超时了……跪倒 第39章 凶宅(十一)   阿弃坐在了井台前, 绘声绘色地说起京中各处盛景, 清莲寺的佛塔,停姿园的牡丹, 漓江的碧波,孟女峰的红叶,东西二市的繁荣街景……   斛斛搬了张小胡床, 晒着太阳, 拖着两腮,亮晶晶的双眸,笑声又清又脆, 时不时还要催促:“大哥哥再说那些戏法,可真的冬日变得出鲜桃?”   阿弃笑道:“真不真不知,却是我亲眼所见。那些耍把戏的,除了变鲜桃, 将那绳索往空中一抛,便直直地立在那,耍把戏的跟猴一样, 攀着绳就上了屋顶没了身影,忽儿又在人群里出现, 端得神乎奇神。”   斛斛听得有如亲见,兴奋得两颊通红, 连连拍着两只手,道:“好生奇妙,莫非是神仙不成?”   阿弃哈哈大笑:“哪个神仙如此落魄, 在众贵人面前耍杂耍,讨些打赏过活的。”   斛斛掩着嘴咯咯笑,笑过又歪着头不解:“那寻常人哪会这些精妙的法术?”   “哪是法术,不过是些外人不可解的障眼法。”阿弃道,“有些鸡鸣狗盗之徒,身赋各种神通。先前不良司经手一案,常有人家遗失了财物,却总也找不到贼偷,副帅使计诱他,才将他抓捕归案,你道他是如何行窃的?”   “如何如何?”斛斛迭声追问。   阿弃故作神秘,叹道:“说得口干,舌头粘了牙齿。”   婢女阿扣在旁笑起来:“郎君说得我们家连口水都没有似的,奴婢这就去倒碗蜜水来。”   斛斛伸出细瘦的手揪着阿扣的衣带,过大的眼睛眨了眨:“阿扣不走,大哥哥在哄我们呢。”抬了抬下巴,对阿弃道,“大哥哥不说,我也能猜着呢。”   阿弃故作吃惊:“斛斛这般聪敏,你倒来说说,贼人如何行窃的?”   斛斛得意道:“定是那个攀绳的,变戏法进去的。”   阿弃拍腿乐道:“斛斛聪明,可惜,却是猜错了。”他不忍心再逗,说道,“我告与你知,那贼人生得矮小,又会缩骨,从那狗洞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财物。”   斛斛满脸的神奇,道:“真是各有法门,好生了得。”她赞过,鼓关腮帮,很是失落,道,“我竟是一样也没见过呢!等我好了,我要阿娘带我去看牡丹,去看漓江水,去看红叶,还要去看耍戏法的变鲜桃。每一样都要去看,我还要去西市吃糕点……”   阿弃笑道:“等斛斛好了,样样都去尝一遍,我来作东。”   阿扣这时插嘴道:“小娘子忘了?娘子带小娘子看过清莲寺的佛塔呢。”   斛斛愣了愣,嘴角笑意微收,缓缓转过头看着阿扣:“是吗?我竟不记得。”   阿扣笑起来:“许是小娘子那时身体不适,昏昏沉沉的,因此不记得了。那时小娘子病重,娘子听闻清莲寺灵验,便抱了小娘子亲去寺中求佛。”她似是想起什么,后怕道,“小娘子那时好生凶险,躺在床上,脸色白得跟什么似的!好生吓人。”   斛斛木然道:“啊?这些我也不记得了呢。”   阿弃听阿扣的语气,分明斛斛曾历生死关,庆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细细地看了看斛斛的脸色,“虽还不大康健,再好好吃药,定会一日好似一日。”   阿扣也拍拍胸口道:“承郎君吉言,小娘子定会越来越好。”又吐了吐舌头,“你们副帅的脸,也是一捧雪似的,半点血色也没,不比小娘子当时好多少,奴婢见了,总是心生害怕。”   阿弃笑:“阿兄只是看着不动笑脸,其实处事最公正。我惹了他,他也不会对我生气。 ”   斛斛竖着两只耳朵,将小胡床往前搬了搬,看牢阿弃,万分好奇道:“大哥哥再说说副帅。 ”   阿弃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拿指尖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佯怒道:“好啊,我又陪你说话,又与你带糕点,你倒念着阿兄。”   斛斛状若天真地道:“副帅看着和我仿佛呢。”   阿弃与阿扣都笑起来:“哪里就仿佛了?”   斛斛坚持道:“我看副帅便觉我们一样。”   阿扣“噗”得笑出声,不忘屈膝与阿弃赔罪,道:“郎君原谅,小人口无遮拦,尽说一些惹人发笑的言语。”   阿弃摆摆手,浑不放在心上,笑眯眯地对斛斛道:“我阿兄身强体健,又有一身武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要与我阿兄一样,便快快将身体养好些,学着骑马出游,有些高门小娘子,还打得马球呢。”   斛斛忙点头,又期盼地看向阿弃:“大哥哥,会帮我的吧?大哥哥喜爱斛斛,定会帮斛斛好起来的,对吧?”她黑而大的眼睛,像林荫深处黑沉沉的水潭,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不透半点的光亮,投石入潭,激不起半点的声响,临水照影,也不见自己的身影。   阿弃对着她的眼睛,出了会神。   斛斛见他不应,又追问:“大哥哥,可会帮斛斛?”   阿弃这才笑着点头:“帮,一定相帮。”   斛斛大乐,摸摸自己稀黄,连两个小髻也梳不起头发,又是开心又是期盼:“啊呀,等我好了,好多可做的事呢。”   阿扣见她这么高兴,眼角微有泪意,话虽如此,谁知到底会不会好呢?她背过身,拿袖角沾去一点,笑着道:“小娘子一年也不见得这么高兴。”   斛斛点点头,忽道:“阿扣,你不是要为大哥哥倒碗蜜水吗?快去快去。”   阿扣恍然,歉疚屈膝:“奴婢疏乎,小娘子与郎君稍侯。”她说罢,起身急急地转回屋中去倒水。   她们主仆这么郑重其事,倒让阿弃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不过一句顽笑,我不渴。”   斛斛笑着道:“大哥哥给我带糕点,我只能请大哥哥吃一盏蜜水。”   阿弃当下一笑置之,起身伸个懒腰,望着院墙,这才想起自己抛下正事,偷闲与斛斛消遣了半日,要是单什向雷刹告了一状,他怕要挨一顿训。丧气道:“也不知阿兄到时怎么责罚。”   斛斛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小胡床,趴在井台上,眨眨眼:“副帅会与大哥哥生气?”   阿弃点头:“若是误了正事,定是要罚我的。”他见斛斛一个劲地往井里瞧,阻拦道,“当心,井边可不是玩耍的地方。”   斛斛又看几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道:“大哥哥,井里好像有什么呢!”   阿弃一怔,心里咯噔了一下:齐孟二院本是一家,井里莫非有什么古怪?他道:“斛斛离远些,我看看。”   斛斛却不听,仍挤在那,道:“大哥哥,来,井里好生奇怪。”   阿弃忙上前去看,不忘伸手去格开斛斛:“往后站,我来看仔细。”斛斛依言,起身往后略站了站。   阿弃往井中看去,井口狭窄,井水不深不浅,从外往里看,黑洞洞得看不分明,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异样,道:“没见有何奇怪处。”他怕自己错看,重又凝神盯着水面,斛斛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贴在他的身后,微微向他凑近,耳听她道:“我分明有瞧见有什么在水里。”   阿弃又看了看,仍是不见,正要说话,忽听得一声惊呼:“啊!当心。”   这一声吓得阿弃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进井里,忙攀住井沿,直吓得一头冷汗。他身后的斛斛也似受了惊吓,呆在那,本就消瘦的身形,更显薄脆。   孟娘子脚边摔着茶托茶杯,她白着脸,捂着胸口,顿了顿,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前,将斛斛一把拥进怀里,又斥责道:“平日阿娘怎么嘱咐的,井边可是玩耍的地方?”   斛斛讷讷不语,紧紧贴在孟娘子的怀中。   阿弃轻出一口气,甩去额上的冷汗,心道:好险,这口窄井,栽进去可出不来。他自己脱了险,看斛斛挨骂,揖礼道:“是我大意,累孟娘子受到惊吓,斛斛不曾靠井过近。”   孟娘子起身回礼:“是奴家胆小,惊慌之下冒然出声,反让差人吓了一跳。”   阿弃避开:“孟娘子多礼,你担心斛斛这才失措。”   孟娘子心有余悸,摸着斛斛的头顶,微有哽咽,道:“是奴家不好,我仅斛斛一个爱女,她又多病多灾的,一点风吹草动便吓得肝胆俱裂。”   “阿娘,斛斛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斛斛亲密地将头扎在孟娘子身上,啜泣道。   孟娘子重又蹲下身,温柔地用手轻轻地拭去她的眼泪,道:“你若是出事,阿娘孤身一人活在世上,还有意趣?”   “阿娘,斛斛再也不敢了。”斛斛抽抽鼻子饮泣,又拉起孟娘子的手,“阿娘永远陪着我,斛斛好些地方没去,好些吃食没尝,也没看过杂耍、傀儡戏。”   孟娘子目光是拧得出水的爱怜,她轻笑道:“阿娘陪着斛斛,阿娘保证:等你好了。我们每个地方都去一遍,每样吃食都尝尝,春节傩戏,元月看灯,清明踏青,中秋赏月,件件都不落下。”她抚着斛斛的双鬓,“阿娘还要等你长大,成昏成家呢。”   斛斛侧着头:“成昏成家?”   孟娘子点点她的鼻子,睨她一眼:“不知羞,以后你自知。”   斛斛想了想,似不明白,又一头扎进孟娘子怀里:“反正斛斛只要阿娘。”   阿弃在旁看得有点眼热,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土疙瘩,等她们母女缓了缓,出声道:“孟娘子,阿弃还有正事呢,先告辞了。斛斛吃副安神汤,歇歇才好。”   孟娘子道:“不敢误差人正事。”扬声唤阿扣领斛斛进屋,亲自送阿弃出门,她脚步踯躅,垂着双眸,犹豫片刻,这才问道,“敢问差人隔壁可还有事故?”   阿弃想起两院一家的事,有心想告知一二,又怕她们害怕,想着不如暗暗提醒一两句,道:“小娘子体弱,齐家又死了好些人,不是都有什么晦气一说?孟娘子可要避忌一二?”   孟娘子轻舒一口气,道:“奴家正有此意,一墙之隔,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忍不住害怕,奴家正预备搬去田庄住上一顿时日。”   阿弃点头道:“避避也好。孟娘子若要帮忙,只管开口。”   孟娘子笑道:“小郎君纯善,必得福佑。家中也没什么要紧之物,阿舍力壮,赁几辆车来即可。”   阿弃有些不舍,笑了笑,没精打采地拱了拱手:“……那……且别过,孟娘子请回。”   “小郎君慢走,多多保重。”孟娘子立在院门前,福身一礼。   阿弃摆摆手,走了几步,回过头,院门轻掩,却见孟娘子的一角衣裙,琢磨着她话中的别意,更加灰心、怏怏不乐。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谢谢小伙们的看文留评,么么哒 第40章 凶宅(十二)   阿弃跟只垂头瘟鸡似得回到齐宅, 对着院中一排整齐的土坑真咂舌, 大小刚好可以埋进一副棺材,咋看一眼, 跟坟地似的。   一个杂役见了他,小声提醒道:“副帅在后院呢。”   阿弃摸摸自己自己冷嗖嗖的后脖跟,仰天长叹:“我皮糙肉厚, 大不了挨顿打, 也不差个一回两回的。”   饶是他做好了打算,见到雷刹还是心里发毛。雷刹这几日行事,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阿弃, 对他的偷懒耍滑,也没责罚的打算,还煞有介事地问道:“孟家可还安全?”   阿弃一阵心虚,回道:“孟家一切如常, 不见什么异处。”想了想,说,“孟小娘子倒说井里有什么藏着, 不过,我仔细看了看, 并无异样。”   雷刹一愣,与风寄娘交换了一个视线, 道:“将事细说一遍。”   阿弃不明所以,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看单什指挥着杂役搬着一口箱子, 好奇问道:“可是找到尸体 ?”   雷刹摇头:“不过一口空箱。”   阿弃啊了一声,追问道:“阿兄可是打算翻了孟家屋宅,孟娘子说要避去乡间田庄暂住。”   雷刹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目光尖锐:“她们要走?”   阿弃点头,道:“她们一家老弱病残的,邻家莫名其妙一口气死了这么多年,心里岂不害怕?避出去才是上策,再者,我们要是在孟家挖尸,她们也要出避让。”   “你可与孟娘子提及此事?”雷刹追问。   阿弃略有得意,朗声道:“阿兄放心,我虽然胡闹,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雷刹扫他一眼:“莫非你还想嘉赏?”   阿弃讨好地露齿一笑:“不敢不敢。”左右顾盼一番,移开话,“咦,十一郎怎不在?”   雷刹道:“我另有事让他调查。”   阿弃叹道:“也只阿兄,将大理寺卿家的儿郎君当牛马用。”   风寄娘看着院墙好一会,回眸笑道:“听闻孟家小娘子体弱多病,归叶寺寺主擅医药,如今他在寺中,若有机缘,得他的医治,说不定能调理一二。”   阿弃跳起来:“可真?”   风寄娘道:“我岂是随意诳骗人的?”   雷刹在旁不由一声冷笑,心道:满嘴的谎言,还说自己不逛骗。见她转头对着自己,柳眉扬起,好似问责,又识趣地挂平嘴角。   阿弃喜不自胜,请示雷刹:“阿兄,说不得真有机缘呢!孟家小娘子好生可怜,眼看冬来,也不知能不能捱过天寒地冻。”   雷刹心念电转,道:“我与你们一道过去。”又吩咐单什,“此处仍交于单大哥,既然院中没有尸体,起掉各间屋子的地砖,各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单什呆了呆,刚才还说不必再挖了,转脸怎又变卦,他本脱口要问,触到雷刹的眼神,硬生生将话吞回肚子,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头,痛得捂着自己的嘴在那跳脚。   阿弃哈哈大笑,取笑道:“谁个早起说要拿口条下酒的?哈哈,果然心愿得偿。”   单什大怒,捊了袖子要将阿弃捉了埋进坑里,阿弃黄鼠似得弓着腰就溜了,乐呵呵地蹿到前院,嚷道:“风娘子,阿兄,我在前头等侯。”   风寄娘走在雷刹身边,压低声音道:“原来副帅疑心隔院的小娘子。”   雷刹不理她话语中的调侃,正色道:“孟家小娘子的举止有些许的古怪,到底如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副帅担心孟小娘子被怨尸附身,取而代之?”   雷刹道:“我查孟家事,那孟小娘子搬来此处后,曾有一次差点夭折。”又不甘不愿道,“虽是微末之事,难保没有瓜葛。如若那口空箱是怨尸的藏尸处,可见人将尸体移去了它处。你既说魂怨无形,无形之物怎移有形之体,定是‘人’或者‘非人之物’将怨尸藏了别地。”有意无意,雷刹略过箱中发现血迹这一节。   倒是风寄娘受宠若惊,雷刹一直对她颇具戒心,不曾想竟将案件前后缘由告知于她,停下脚步,连看了雷刹好几眼。   “你……”雷刹大为光火,这个女人何等轻浮。   风寄娘笑着赔礼,道:“奴家只是不曾料到,副帅到奴家居然也有几分信任。”   雷刹抬步就走,道:“不过见你通神鬼精怪。”   风寄娘顿时失笑。   他二人一问一答,耽搁了一会,惹得等得不耐烦的阿弃抱胸站在院前,不满抱怨:“阿兄与风娘子总有一筐的话要说。”又斜眼看雷刹,“阿兄偏心啊。”   雷刹一捏拳,各个指节噼啪作响:“偏心?”   阿弃见势不妙,转身就要逃,几个跨步与过路人撞了个满怀,那过路人咣叽一声倒在了地上,蜷在那呻吟不止。   阿弃见是一个满头乱发,全身脏乱的老妇人,在为歉疚,捡起老妇人失手跌落的竹杖,上前搀扶,赔罪道:“老大娘,是我莽撞,可跌伤了哪处?”   那老妇人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叽哩咕噜不知念着什么。   阿弃闻到她身上烂鱼似得的酸臭味,强忍着作呕之意,道:“老大娘跌了哪,只管言语,我请坊中的疡医为大娘医治。”   雷刹看了看老妇人的形容,伸臂拦下阿弃,道:“此人是坊中疯妇。”   阿弃亦有耳闻,疑惑问:“她来此处做什么?”   那疯妇在地上趴了一会,摸索着爬过来寻找竹杖,阿弃忙将竹杖递与她,疯妇一把夺过,恶狠狠地瞪了阿弃一眼,又“呸”得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阿弃的脚边,然后踉跄到齐家院门前,重重地跪倒尘埃中,伏地“嗵嗵”地连磕了几个头,念了一遍《往生咒》,又大力磕起,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疯妇也不管自己满头满脸的血,跪坐在那又开始念《往生咒》,她额间的鲜血顺着脸颊流进了她的嘴里。   阿弃看得大为不忍,欲上前阻止,谁知,疯妇舌尖尝到血腥味,拿手摸了摸,然后瞪着指尖的血,惊恐地瞪大眼,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打转,嘶声嚷道:“死……死……死,啊!好苦的命啊,苦啊,好苦啊……呜呜,苦啊。”   守门的两个差役面面相觑,见雷刹不语,不敢行动,由着疯妇在那发疯。   阿弃最看得垂老稚童受苦,虽不解雷刹与风寄娘为何无动于衷,靠近两步,试探问道:“老大娘?你……”   疯妇听到有人唤她,先是恶狠狠地瞪了阿弃几眼,拿起竹杖作欲敲打状,见阿弃不退,收回竹杖又哭又笑,忽地又拿驱赶:“走,走……走走走,快走……”   “走去何处?”阿弃心里忐忑,悄声问道。   疯妇凑过来,道:“有鬼!”   阿弃问道:“老大娘怎知这里有鬼?”   疯妇愣了愣,在那苦思冥想,嘴里又开始在那谩骂,骂着骂着,又跪回院前重重磕头,磕几个头念一遍《往生咒》,念一遍《往生咒》又磕几个头。   “阿兄。”阿弃看得难受,向雷刹求助。   雷刹示意他稍安勿躁,靠近疯妇,轻唤:“王梁氏?”   阿弃吃惊得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着疯妇。   疯妇怔了怔,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她头乱蓬蓬,结块纠结花白的头发像是风口的一蓬枯草:“王梁……氏?”她猛地往后爬了几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过后,又一言不发地念起咒来。   雷刹逼问:“你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念多少的咒,她也无法往生。”   王梁氏不答,又嗵嗵地连磕几个头,许是力竭,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风寄娘过来,取出一方手帕包起了王梁氏满头的乱发,柔声道:“那位郎君不知底细,你身上没有杀孽,并非杀女之人。”   雷刹冷笑:“为母,袖手旁观,与自己动手何异?”   王梁氏趴在那抖得像枝头一片欲坠的枯叶,迭声道:“有罪有罪,该死该死……好苦的命啊,好苦,好苦啊……苦啊! ”   “惺惺作态。”雷刹嗤之以鼻。   王梁氏猛地抬起头,恶形恶状地盯着雷刹,雷刹踏前一步,她又瑟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声调古怪,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用力挤出声声呜咽。哭毕,王梁氏收了声,用温柔地声音唱起一曲小调:“小家人儿小衣裳,吃糖吃粥吃糕糕,小家人儿不来闹,阿娘怀里睡觉觉,睡个天光亮,再穿小衣裳……”   这小曲被她喝得甜而软,满盛怜爱,好像她正坐在屋中,摇哄着幼女,好让她早早入睡。这是昔年,曾有过的美好,怀胎十月,千辛万苦生得娇儿,抱在怀里柔声哄逗,满心满眼的温柔慈爱。   然而,她由着丈夫掐死了她。   王梁氏住了声,苍老的脸转成狰狞,眼睛里全是兜也兜不住的恶意怨毒,她怪枭似得咕噜几声,蓦地扑向雷刹,嘶哑地怒喊:“谁许你动我的女儿?杀了你,杀了你……”   雷刹闪身避开。   王梁氏又哈哈大笑:“找不到的,你们找不到的……苦命啊,苦啊,谁也找不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就可以结案了,应该吧 第41章 凶宅(十三)   王梁氏在那疯癫哭嚎, 早惊动了左右邻舍, 施家门子不敢好奇,哐啷闭了门户, 倒是孟家,有人藏在门后,躲那偷看。   单什是个火爆的脾气, 他领着杂役挖了几日的坑, 只挖出一口箱子,早憋了一肚子的火,闻讯出来听王梁氏言下之意, 似是将那尸体藏了起来,瞪着铜铃眼,张开蒲扇大手,提了王梁氏在手中, 斥问:“你个疯妇,将尸体另埋在那何处?”   王梁氏羸弱老妇,哪经得他大力问审, 两眼往上翻,两脚乱蹬, 差点没断气,单什方知自己用大了劲, 将她扔在地上,道:“快快道来,爷爷有几百种的手段对付你, 再交待清楚,活剐了你做风肉。”   雷刹没有上前阻拉,只喝止道:“单大哥,我们并非贼匪,休要胡言。”   倒是阿弃嫌他太凶,没个轻重,道:“单大哥,她垂老之人,你下手轻点。”   单什用鼻孔喷着热气,道:“再老也不是什么好鸟,为了救儿子,任由夫郎将自己亲女掐死,全副漆黑的心肠。”睐一眼阿弃,“你还小,不知人心的险恶,看她现在落魄,心存不忍,说不得是这老妇奸滑,故意骗你的乳臭未干的蠢蛋。爷爷最恨这种看起来不比蝼蚁危险,却生歹心的恶妇。”   阿弃被他骂得涨红了脸,低头想了想,倘若不逼问王梁氏,那怨尸变成魃,岂不波及千万人?扭头看雷刹与风寄娘也是冷眼旁观,心里更悔自己思之不深。   王梁氏瘫软在地,全身腐臭脏乱,躺那如块破布旧物,年岁日久,已生蛆发臭,只胸膛处微有起伏,才知这是一个活人。   单什只道她装死,令杂役将空箱中的小被取来,揪了王梁氏的乱发,逼她看去,又喝道:“王梁氏,你害死亲女,随意塞进箱中,如今又挖出来不知塞在哪个乱坟堆里,天下恶妇不计其数,你当论得一二。”   王梁氏颤颤巍巍抬起头,看着面前褪色的小被,眦着双目,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单什的手,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砰砰”得磕着头,嘴里不停歇地念起《往生咒》,念几遍又重复地念叨:“有罪,有罪,不可恕不可恕……好苦的命。”   单什大怒,骂道:“恶妇装腔作势。”   王梁氏怪叫一声,哭哭笑笑,她满脸的血混着泥沙白发,直着眼瞪着齐家院门,忽然又平静了下来,柔声唤道:“来啊,娘亲的小朵儿。”   阿弃心中五味杂陈,品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酸酸涨涨的,堵得人难受,遂背过身。他眼力极佳,对着孟家门口,眼见院门后的人身形矮小,心下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过去。   门后之人果然是孟小娘子斛斛,她显然受到了惊吓,两手扒着门,两眼一眨不眨的。   阿弃担心她受惊生病,忙问:“斛斛,你怎一人躲在这里,你阿娘呢?”   斛斛无辜道:“阿娘在屋里忙呢。”她扭着手指,瘦黄的脸上满是不安,“斛斛不是有意的,我……来偷看那个俏郎君。”   孟娘子在里间闻声而来,拉下脸将斛斛撵回屋中,带着些许后怕,道:“又劳小郎君费心,奴家因着要去田庄,打理着行李,一时没看住斛斛。”   阿弃一笑,道:“她这般年纪,最喜外出,只是外面有事,我担心她年小,看了害怕,还是避开较好。”   孟娘子谢过,不敢再大意,令阿扣守门。   阿弃看黑奴在那搬着一些重箱,暗想孟家估计打算在田庄长住,道了声:“保重。”回到雷刹身边,随口道,“孟家忙乱,竟没看住孟小娘子,让她一人在那玩耍,怕是吓得够呛。”   雷刹深深地看他一眼,问道:“孟家何时走?”   阿弃答道:“这却不知,她们不过几人,要走很是简便,应该一两日就能成行。”   雷刹点了点头,吩咐:“阿弃,你先将王梁氏押解回司中,暂时关在狱中。”   “我?”阿弃吃惊,他本以为雷刹不满他心软呢。   雷刹苍白的脸上有着可怕得平静,然而阿弃并未注意:“交与单什,我怕他半途手重,捏死了王梁氏。”   阿弃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应了声是,跑过去从单什手里抢下王梁氏。单什很是不放心,提着拳头恶声恶气道:“这恶妇装疯卖傻的,你可别乱发善心,这年月,善心价比黄金,贱用不得。”   阿弃没好声气回道:“我又不是不知轻重、 是非不分之人。 ”   单什大笑:“人不大,脾气倒见长。”   阿弃押走了疯癫的王梁氏,雷刹问风寄娘:“你看她可像是在装疯?”   风寄娘摇了摇头:“奴家看她不像装的。”   雷刹道:“我看她是古怪,如果她是真疯,说不出‘我们找不到尸体’之语,若是装疯,也不会特意跑来说这一番话。”   风寄娘笑起来:“看来副帅心里已有了图谱。”   雷刹道:“我原先只疑七分,王梁氏这么一闹,我却有九成的把握。”   风寄娘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看一缕发丝拂过雷刹绯红的唇,他似是无喜无悲……然而,他分明又有几分悲凉不快,她问道:“副帅深厌此案?”   雷刹默然不语。   风寄娘轻轻地叹了口气,世上尽尝八苦,只是,有些人却是如浸苦汤之中。   “对了,多谢副帅的七返糕,改日定当宴请副帅还此一礼。”   雷刹别过头,挑刺道:“尽是些花名头的淡酒,听着好听,只没什么好味。”   风寄娘展颜而笑,福身赔礼:“是奴家失礼,不曾思虑周到,届时,请副帅好酒,如何?”   雷刹更不高兴,嫌弃道:“我不是阿弃,别拿我当三岁稚童哄骗。”   清风徐过风寄娘水漾的双眸,带出层层涟漪,她慢声道:“副帅多心了,奴家岂敢。”   许是察觉自己可笑的计较,雷刹过分好看的脸上,染了不自在的红,这分鲜活的红消减了他的阴郁尸白。   余晖中,他似是被上苍所厚爱。   .   五更一过,沉闷的晨鼓声声传开,城中百坊两坊渐次开了坊门,食肆炉火光明,伙计店主已经在那备食待客,各家的奴仆也已摸黑起身,喂马的喂马,烧水的烧水,街上武侯仍在提灯巡逻,一众商贩走卒与旅人脸带倦意,行色匆匆。   孟娘子拿一袭冬日的披风将孟小娘子兜头兜脸裹了个严严实实,三辆马车停在院外,田婆粗着嗓子指使着几个脚力将一些家什装车:“放得牢靠些,当心路上颠了。”   黑奴啊啊几声,比划着手让孟娘子母女先行坐在马车中。   斛斛用手扒开披风,求道:“阿娘,我坐前头看景。”   孟娘子伸手又将披风裹好,笑道:“天都没亮,哪有景可看?残秋天凉,当心冻着,等出了城,出了太阳,我们再看两道的秋叶,可好?”斛斛点了点,听话地随她坐进马车中,缩成一小团,偎进她的怀里。   阿扣怕她闷,扮了个鬼脸,道:“都快冬天了,树叶的都掉光了呢,只看枯枝叉。”   斛斛噘了噘嘴。   孟娘子搂着她,安慰道:“阿扣逗你,冬日若是下雪,千树万树银装素裹,也是好景。等过了今冬,来年春来,老树发了新叶,阿娘带你看嫩绿万点。”   斛斛眉开眼笑:“明年看春景。”   稚童的欢笑伴着车轮吱呀声,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孟娘子掀开车帘看了看泛着一点白的天际,再看了看官道上往来行客,轻出口气,嘴角一抹恬静轻快的笑意。   阿扣小声道:“还有一些路呢,娘子早起,不如靠着歇会。”   孟娘子道:“路上颠簸,只怕睡不着。”话虽如此,她还是拥着斛斛合目小寐。   车队又走了一程,东方渐白,孟娘子猛得一惊,坐直身,感到车辆渐慢,终于停了下来,她将斛斛又抱得紧了一些,强自镇静地问道:“怎停了下来?”   阿扣也是不解,道:“奴婢看看。”她说罢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赶车的黑奴勒住躁动的马,瞪着前方拦路的,苦于不能说话, 着急地比着手,让对方让开,见阿扣出来,着实松了一口气,“啊啊”地指着拦路的一行人。   阿扣满心满腹的疑惑,咽了口口水,:“雷……雷副帅?”   车里孟娘子听见这声“雷副帅”,闭了闭眼,只感秋寒潮水般地涨上来,倾刻将她淹没在其中,连骨子里都透着无边的寒意和凄惶来,她无意识地紧紧抱着斛斛,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牢牢里嵌进自己的怀里,深藏在自己的血肉中。   “阿娘?”斛斛从披风中探出脸,伸出爪子一样的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的潮湿。她真起身,一点点拭去孟娘子的泪,“阿娘,你哭了?”   .   雷刹与单什、叶刑司二人拦在了道前,问道:“孟娘子,你带着恶鬼,要避到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还以为这章可以写完的……估算失误,要到下一章了。 第42章 凶宅(十四)   厚大厚的披风将孟小娘子一层一层地裹在里面, 她显得那么小, 那么得稚嫩,那么得易碎, 她仅露在外面的眼睛,黑而亮,无辜懵懂, 如同初生。   “斛斛在车里等阿娘, 可好?”孟娘子用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抚着的背,笑道。   “阿娘!”斛斛紧紧地拽住她的一根衣带,像是一只将要失去庇护无处可去的小兽, 努力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措着对着宽广无边的天地。   孟娘子又笑了起来,柔声安抚:“斛斛听话,阿娘去去便回。”   斛斛这才松开细瘦的手指, 披风厚茧似得裹在她的身上,她低垂着头,乖乖地坐在那, 偶尔,她会抬起头, 侧着耳朵,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的眼里有了天真的恶。   .   雷刹等人见过各种案犯,凶残的,歇斯底里的, 无可奈何的,故作镇定的,虚张声势的了,却极少像孟娘子一样,平静地与他们对峙。她身量不高,有点瘦削,她年岁尚轻,眼角因死别忧心有着浅浅的细纹,她不过一个深宅妇人,哪怕夫君故去,一力支撑着梁柱,她看上去显得那么柔弱,纤细的手腕怕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   “孟娘子,你不应助纣为虐。”雷刹道。   孟娘子直视着雷刹,慢慢地道:“奴家幼时,家中曾养过几只鹅,羽翅洁白,身姿优美。春来水暖,母鹅下了几个蛋,孵出一窝幼鹅,它带着它们觅食、戏水,常将它们负在自己背上在池塘里欢嬉,幼鹅常藏在母鹅翅下睡觉,寸步不离得跟到东,跟到西,偶有失散,便嘶鸣叫唤,左右找寻。”   “有一日,母鹅又带着幼鹅去附近池塘戏水,有几只恶犬拦路,幼鹅惊恐万分,寻求母遥庇佑,母鹅展开双翅,奋不顾身地阻拦,纵被恶犬撕扯得翅断腿残,拼着一死仍将一群幼鹅护送到水中。幼鹅争先恐后地下了水,母鹅倒在岸边,做了几只恶犬的腹中餐。”   “奴家不解,问阿娘:为何?阿娘答:母之天性。”   “奴家其时年幼,仍旧不懂,恶犬何其凶残,尖齿利爪,瞪眼流涎,人尚避之,何愧一只鹅。”   孟娘子不知想起什么,唇含浅笑:“后来,奴家执礼成昏,为人妻,为人母,方知其间的理所当然。”   她对雷刹几人道:“副帅,奴家是斛斛的母亲。”   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头看了眼马车,眼中满满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躯是我的骨肉,她之魂灵,我之所爱。她是我的女儿。”   “孟娘子,她不过恶怨化身,你的亲女说不定就是……”   “副帅。”孟娘子皱眉打断雷刹的话,“斛斛有不足之症,我与夫君抛万金求医,许天命难违,斛斛仍是 一日比一日虚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夭之命,连奴家的娘亲每来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愈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亲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后,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纵使费尽心血,耗尽家财,都不能将她留在人世。”一滴泪顺着孟娘子的脸颊滑下坠落尘土中,“奴家抱着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诸天神佛,万千邪鬼,想着……盼着……幸许再抱一会,斛斛便会重新醒来,动动手脚,唤声阿娘,抱怨汤药太苦……”   孟娘子顿了顿,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她道:“然后,斛斛真的醒了过来,奴家凑近她,倾耳听她轻轻浅浅的鼻息,看着她慢慢启开眼睑,露出黑石子的一样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着。”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过忘川,过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儿,可她又是我的女儿,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残阳透过窗棂,有如描金。”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脉相牵。”   “上苍怜我,终将女儿还与奴家。”   雷刹怒问:“齐家三十多人,谁怜?”   孟娘子一愣,飞快地眨着眼,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眨了回去:“斛斛什么都不懂,她不过稚童。她的生父为救子,亲手掐死了她,她母亲在旁哀泣却狠心不救,任之由之,过后也不过将她装在箱中垫一床小被埋于院中,谁知斛斛并没死,她只是一时闭过了气,然后在几尺地下的箱中醒来……鸟筑巢于树,得一庇所,子依附于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气,语气颤抖,“她不该有怨?不该有恨?”   “斛斛初时颇为康健,笑笑闹闹与一般幼儿无异,然而一载过后,斛斛的身体又开始差下去,她不喜汤羹饭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担心,常常强撑着在我膝下承欢。”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终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饭食,怨尸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摇了摇头:“齐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时斛斛强颜欢笑,奴家便带着她去郊野游玩散心,有贵人惊马,斛斛为救我,耗尽余力。”   “母鹅尚知为幼鹅觅食,何况奴家。”孟娘子道,“齐家本就贪婪下作,以卖女为生,与众邻交恶,乞索小童讨得几枚钱,齐大见了都要仗着力大强抢过去。”   单什哼了一声:“孟娘子善心,还特意挑了恶人喂与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闻,又道:“奴家让阿舍偷偷潜入齐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师提及邻宅,齐大果然被诱,没多久就举家搬至隔壁。”   “副帅,一切是奴家所为,斛斛是无辜的,她不过懵懂幼儿,便如无知幼鸟,母鸟衔食而来,她便张嘴待哺。”   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尸体。”   “怨鬼的尸骸早就不在齐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殓 。”雷刹看向马车堆着箱笼,“不知是装在哪只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视着雷刹,退后几步:“副帅,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条生路?奴家保证,带着斛斛避入深山,远离城郭乡野。”   雷刹沉声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们从来没有生路。”   孟娘子刹时泪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静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拼着身死,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阿娘!”斛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投入孟娘子的怀里。   孟娘子接住她,紧紧纳入怀里,眼泪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脸上,斛斛抬起手,认真地为她拭去眼泪,黑沉沉的眼中是滔开的恨意,她猛地转过头,瞪着雷刹几人:“你们让阿娘落泪,你们该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动的斛斛,眼看着她双眸转成血红,本就枯瘦的脸更显嶙峋,细密的毛发从指尖顺着手臂直蔓生到额头,犬牙交错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锐钢硬长黑的指甲。她灵活地脱离了她的怀抱,四肢着地,护在她的身前冲着雷刹几人咆哮。   阿扣几人吓得了尖叫出声,马匹躁动地扬起四蹄,用力挣脱缰绳,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单什与叶刑司会意,双双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间各坠着一个佛铃,佛音连响。雷刹却直冲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辆马车,马惊后,箱笼从车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惊,奔向一只箱笼,以身作盾拦在跟前,“别伤她,别伤她。”   雷刹道:“孟娘子,暂不谈齐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尸终会化为魃,届时万人为葬。”   孟娘子想要反驳,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万人里为母者几何?为子者几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听到母亲哀泣大为着急,无心恋战,不顾身中几刀,瘸着腿跃到孟娘子身前,她想为她拭泪,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将它藏到了身后,毛脸上透出一点委屈来,她急唤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着她身上的伤口,心惊肉跳,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污,仔细包好。   .   黄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蚂蚁,捡了落叶,弄了一手的泥,她总是笑斥几句,汲水洗净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细细帮她擦干水渍,爱怜地点点她的额头,道:“才好点,又来淘气。”   “阿娘,那蚂蚁搬了好大的一条虫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逗着虫蚁的?”她嘴上斥责,却由着她拉着她去看一窝蚂蚁在树下搬食。   .   孟娘子一点点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污,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满头满脸的尘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丑陋的面貌,放心钻入她怀里。   孟娘子紧紧地抱着她,抬起头看着雷刹,嘴角抖动:“可另有……”   雷刹摇了摇头。   “斛斛?”   斛斛窝在她的怀里,戒备地看着雷刹几人:“阿娘别怕,我护着你。”   “你……”孟娘子笑问,“斛斛,阿娘说什么你都听阿娘的?”   斛斛歪着脑袋,然后点了下头。   “阿娘要你死呢?”   斛斛一愣,眨了眨眼,扁扁嘴,想哭,却点了点头应道:“好,不过,阿娘不要把我装在箱子里。”   孟娘子心痛如割:“不,阿娘不会将你装在箱子里,阿娘陪你一起,随风看春花、赏红叶、游漓江。”她抚着斛斛的脸,“阿娘早就知道,护不住你。”   她的怀里藏了一把利剪,亲手扎进了自己的心口,挣扎着冲雷刹跪地一拜:“奴家愿化灰同行,求副帅成全。”   雷刹的指尖一抖,忙握手成拳,道:“好。”   .   柴火高架,燃起熊熊火焰,倾刻间便吞掉了孟娘子的衣衫。斛斛抱起自己的尸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烈火中,敏捷地爬上柴堆,躺在孟娘子身侧,偎靠着她的胸口,又拉过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身体。   那些温暖浓黑的长夜,她都是这样躺在娘亲的怀里,安然入睡。   真好,来年要去看垂柳抽芽、春花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困难,删删改改的,稍晚了点。不过,终于告一段落 第43章 秋也过(一)   阿弃扯下一根枯草含在嘴里, 午阳落在他的脸上, 晒得他的额际冒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它们在阳光碎成了点点的金。   雷刹居高临下看着他, 为他留下一片阴凉,然后将一只坛子放在他的身边,道:“孟娘子曾道, 要带着斛斛去看四时之景。”   阿弃瞥了一眼坛子, 三具尸骨化成几捧骨灰,就这么装在里面,不分彼此。里面其中一人曾温柔慈爱地看过他, 那目光温软得像要化掉,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另一人曾搬了小胡床托着腮坐在他的面前,要他讲奇闻趣事。如今她们俱已成坛中的灰,与尘埃无异。   阿弃鼻子一酸, 拿手挡住眼睛,痛哭出声。   雷刹本要走,想了想还是在他身边坐下。   阿弃哭了许久, 擦干眼泪,侧过身不让雷刹看到自己的狼狈, 瓮声瓮气道:“阿兄,我知道她们该死, 可是……可是……我心中仍是酸痛。”   雷刹不知该说什么孟娘子为女不惜诱人入宅饲尸,斛斛手上更是不知多少人命,她们何尝无辜?她们何该偿命, 然而并不能让人觉得愉快。   阿弃又道:“阿兄,你莫要嫌我可笑,我好生羡慕。”   雷刹仍是不语。   等了半晌,阿弃又问:“阿兄,你可曾想过你的娘亲?”   雷刹顿了顿,答道:“不曾。”   阿弃道:“我就想过:我想她应是贫家,生养了好些男女,养活了这个养不活这个,只好将我弃于道边。她定不是孟娘子之般清瘦,是个乡野村妇,手脚粗糙刮人,拿粗布乌着头发,系着围裙,挎着竹篮,春来满山寻着了春菜,种得地,收得粮,天不亮便起床打扫煮粥,做些农家活计……”   “阿兄,她这么些儿女,怎就将我弃于道边?”阿弃忽问。   “许是盼你有更好的去处。”雷刹道,“她可能隐在树后,看徐帅将你捡去,这才放心归家。”   阿弃破涕而笑:“对,定是如此。她见我有了着落,这才归去,若是无人要我,她定又重新将我带回家中。”   阿弃像是认定了真相,翻身坐起,有点难过地抱过坛子,道:“阿兄许我几天假,我送孟娘子与斛斛去京中名胜,以后她们有春花秋叶为伴,心愿得偿后,来世她们再做一对母女再续今世缘。”   雷刹点头应允。   阿弃风风火火的脾性,他一点头,立马蹿出去牵了马,急不可待地出了门。雷刹去牢中将关押的王梁氏放了出去。   王梁氏呆呆愣愣地跟着他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牢,拄着竹杖跌跌撞撞地到了不良司外。过于明亮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她晃了晃,支着竹杖才勉强没有摔倒。   “齐家案与你无关,你走吧。”雷刹与她道。   王梁氏苍老得像要腐朽的脸上满是不解,脏硬如爪的指甲刮了刮身上的一块污垢,她蓦得有些清醒,问道:“我……我……女儿呢?”   雷刹不耐道:“你女儿不是早已死了吗?”   “对……对……死了。”王梁氏手脚无措得无地安放,她焦躁地打着转:“死了……我将她装进箱中,拿她惯睡的小被包了她,死了,死了……”   “那我怎还活着?”王梁氏不解地追在雷刹后面,迭声问道,“你可知我怎还活着?我怎还活着?”   雷刹站住脚,道:“大概因你是她的娘亲。”   王梁氏立在那,她本就驼的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脖颈像是再也无力支撑着她的头颅,她浑身的骨头堪堪地拼凑在那,一动就像要闪了架,节节断开。她慢慢地跌坐在地,挪到一棵树下,仿佛她只是地里长出的,某样惹人厌恶的物件,就这么破砖断瓦似得扔在道边,随着年月死去腐烂。   雷刹回头看了眼王梁氏,她似乎又糊涂了,在那磕着头,念着《往生咒》,几与泥尘同体。离开不良司,回了自家宅院,裴叔见他回来,惊喜万分,知他喜洁,唠唠叨叨地去厨下提热水。   “裴叔,不必热水,冷水就好。”   裴叔哪肯,苦口婆心劝道:“秋将过,晨起还有薄霜,郎君虽力壮,也要爱惜身体,风寒入体可不是玩闹。”   雷刹无奈,由着裴叔忙里忙外,啰嗦地念着裴家送了哪些礼,又接哪些帖,末了倚老卖老念叨他该娶亲生子,好些话,上次他回时,裴叔就已念过一次,他老了,不厌其烦地将说了几遍的话翻来覆去地念。   “不知几时会有小郎君呢。”裴叔将收着的礼单与请帖交给雷刹,笑着道。   雷刹不得不再次道:“裴叔,我孤绝之人,哪堪婚配!”   裴叔愣了愣,这话听着耳熟,却下意识地不悦反驳:“郎君莫听信这些闲言碎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阴阳相合才是天理。”   雷刹原本最不喜听他说这些,一抬眼,见裴叔已白头搔短,皱纹堆积,心中酸复暖,这世上真心念叨他的人,也不过了了二三。耐下性子,坐在堂前,翻着书帖,听着裴叔絮叨之语,不知不觉,天近黄昏,草草用过晡食,早早吹灯入睡,竟是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过后,雷刹一身短打,在院中练武,门院前裴叔欢天喜地进来,道:“郎君,有个仆役驾车上门,邀郎君赴宴。”   雷刹收势:“什么人邀我?连个请帖也无?”   裴叔笑呵呵道:“来人道:只与郎君说七返糕,郎君自知。”说毕,又皱眉,担心道,“私会总于名声有碍,郎君不如请了裴娘子上门相看提亲。”   雷刹咬牙切齿:“裴叔,休要胡言。”返身进屋换了一身胡服,颇为恼怒地道,“不过同在司中当差,有些往来?”   裴叔更加高兴了:“原来熟识,那倒也算得知根知根。”   雷刹气结:“你老怎知她是女子?”   裴叔笑起来:“哪个郎君会为着糕点请人赴宴,有这些巧思的,定是个女娘。”   雷刹逃也似得牵了马出门,老叔见到他,揖了一礼,道:“郎君请。”   .   山中寒来早,远看已是一片萧瑟,山脚更是枯草茫茫,那几处孤坟魂幡随风飘摇,有浑身缟素的未亡人在那哀哀哭泣。   雷刹眼皮都懒得一抬,问道:“老叔,那女鬼,你们寺中便不管?”   老叔无奈道:“她也不曾作恶,不过诱一二好色之徒,吓他一吓。”   “夜宿豪宅,醒来身处坟堆,怕不吓出人命?”雷刹哼了声。   老叔道:“至多病上十天半月,若出人命,寺主不会放任不管。”   倒是哭坟的女鬼远远看见雷刹,大惊失色,身形飘忽,瞬间遁入坟中,不见了影迹。老叔叹道:“副帅吓到了她。”   雷刹语结:“原来还是我的过错。”   老叔顿笑,他将雷刹送到寺中后院,躬身道:“副帅知晓去路,小人先告退。”   雷刹也不与他客气,循着小道过门绕到了风寄娘所住的小院,见院门敞开,跨过门槛便见风寄娘在一棵老桂下拿着一把花锄锄地。   “冬日能种得什么?”雷刹出声问道。   风寄娘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嗔道:“郎君不出声,倒吓得奴家心悸。”又扶着花锄笑,“欠了郎君好酒,少不得挖出珍藏相待。”   雷刹闻有好酒,系了袍角,拿过花锄:“你指了地,我来挖。”   风寄娘随手一指,自己坐在阶前,道:“时日久了,记不大清,只知埋在树下,却不记得了究竟在哪处。”   雷刹看她一眼,不由疑心她存心捉弄:“既是自己亲手埋的,怎会不记得何处? ”   “年长月久的,事事都记得清楚,那还了得?”风寄娘笑着反问。   雷刹无法,只好在她指的那块地下锄挖酒:“风娘子言下似乎别有深意。”   “副帅多心了,不过随口一说而已。”风寄娘拍拍裙角沾得泥土,捻去一片落叶,“奴家只记得埋的是难得好酒。”   “说不得酒变老醋,酸得人牙倒。”雷刹挖了一个坑下去,也没见有酒,直起腰道,“你不会戏耍于我,哪来的酒?”   风寄娘道:“左右不过树下,副帅既动了手,再辛劳一场。”   “这也算得待客之道?莫非我是你家力夫?”   风寄娘抱膝睨他一眼,笑道:“奴家哪来得这么俊俏的力夫,万金尚求不得。”   雷刹瞪她一眼,又泄气:“我堂堂男子汉,不与女子计较。”   风寄娘嫌干坐着无趣,搬了风炉蒲垫出来煮茶,轻煽着火,指挥雷刹道:“副帅挖酒,避着老桂的树根。”   雷刹挖了几处仍没挖到酒,更回怀疑风寄娘捉弄,没好声气道:“说有好酒待客,连酒坛都不曾见到。”再下锄却小心了一些,这老桂枝干粗壮,结球般生了一树的金桂,清香扑鼻。   “好酒如山中老参,自有意识,说不得知道副帅要吃它,遁在土中不肯现身。”风寄娘将自晒的桂花投入水中,戏言道。   雷刹将树下挖得七七八八,挖得一身臭汗,霜色的皮肤浸了汗水,有如美玉生辉,他边挥锄边道:“朗朗乾坤,哪来得些许精怪。”   风寄娘闻言,抬脸看看天,道:“乾坤朗朗,精怪自是避让。”   雷刹停下动作,看牢她,拧眉问:“何意?”   风寄娘回以一笑:“副帅何必明知故问。”   雷刹凝眸沉吟,轻呼一口气,发泄似地重又在树下挖酒,忽问:“孟娘子与斛斛可还有缘?”   风寄娘不答,壶中水沸开,顶得壶盖扑腾有声,许久,她轻叹:“一个身死,一个魂消。”   所以,她们无缘。   作者有话要说:  耽误了两天,明天双更补上,么么哒 第44章 秋也过(二)   雷刹将老桂下一圈的地挖了个遍, 锄头触到硬物, 唇边带了点笑意,道:“原来真有酒。”   风寄娘叹气:“郎君总是生疑, 奴家岂是信口开河之人?”   雷刹刨出酒坛,拿手抹去泥土,一掌拍开泥封, 清冽的酒香扑面袭人, 熏得人晕陶陶生醉,不由赞叹:“果然是好酒。”   风寄娘在一张老旧的食案上摆开两只瓷碗,一碟香豆, 道:“可惜无肉,郎君将就。”   雷刹拭净坛口,倒了两碗酒,酒色如水, 酒烈如割,过喉留香,入腹火烧, 又赞一声:“好酒,不知是哪家的酒?”   风寄娘笑道:“风家酒, 别无分店。”她略有得意,唇角与眼尾扬起一点, 绯红的胭脂醉在那抹笑意里,比酒还要醇烈。   雷刹执碗仰起头一饮而尽,烈酒涤尽心肠, 怀里似揣了一团火,烧得血液沸腾:“此酒何名?”   “何年。”风寄娘道。   雷刹抬眉,摇头道:“不好,矫揉造作,不配好酒。”   风寄娘笑:“郎君取个好名来。”   雷刹道:“就叫好酒。”   风寄娘掩唇大笑,为他又了斟一碗酒,亲手奉上,雷刹接过又是一口饮尽,刚要说什么,只感酒气上冲,入太阳穴到头顶心,脑中昏昏,醉意泛滥泥沼似得将他整个吞没,直至没等顶,要睡不睡前,唯有一念:又着风寄娘一道。   风寄娘看他软软伏在食案上,黑发衬着玉白的皮肤血色的红唇,执碗尝了一口酒,自语道:“好酒岂有不醉人的。”   冬来寒风有刃,风寄娘进屋取过一件厚披风,盖在雷刹身上,又将风炉移近,笑道:“不知副帅梦中几年。”   .   雷刹恍忽间似已辞了风寄娘骑马返家,山脚孤坟处,扮作未亡命的女鬼在那呜呜哀哭,上前拦马,问道:“郎君何往?不如到奴家屋中小坐?”   雷刹暗疑:她怎得不怕我?拍马前行,不去理会。   女鬼哀泣:“郎君怜我,冬夜衾冷,窗台结霜如雪……郎君……郎君。”   雷刹将女鬼撇下,进城回家,裴叔在门前扫尘,见了他眉开眼笑,赶忙上前为他牵马:“天寒地冻,郎君快进屋,娘子煮了一壶热汤。”   “娘子?”雷刹疑惑。   裴叔笑起来:“儿行在外,不母则忧,娘子担心郎君没带厚衣,□□叨着天要下雪怕你受寒呢。”   雷刹抬头看天,果然灰沉沉的,像是有雪。奇怪,甫入冬便要下雪?须臾,他脸上一寒,几点雪花飘飘然然地空中飞落,落在他的脸上化成一点冰水。   裴叔吃惊,催道:“郎君快进屋,屋中点着火盆。”   雷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暴戾的情绪,种种古怪,定又是风寄娘所为,他记得,他好像醉了?随着裴叔进院,一间屋门窗虚掩,明亮的炉火透过纸窗,进得屋中,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跪坐在那熬着一锅浓郁的姜汤。   她眉目与裴娘子仿佛,体态清瘦,一手执勺,一手托着糖罐,刮着罐底,叹道:“赤糖价高难得,无祸喜甜,竟用完了。”她听到推门声,转过头看到雷刹,眼眸中迸出难掩的惊喜,“无祸回来了?外面可冷?快来,阿娘为你熬了姜汤,放了好些赤糖。”   雷刹的手悄悄移到刀柄处,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妇人。   “怎不说话?”妇人起身笑问,拿拂尘掸去雷刹身上的尘霜,唠叨道,“在外办事可还顺遂?裴叔道有女娘邀你赴宴,私会总是不好,若你心仪,阿娘与阿姊商议,抬礼作聘定下亲事可好?唉,月月年年的,流水般,无祸竟也到了娶亲的岁数?衣服冰人,外头可是下了雪?快来吃碗热汤驱寒。”   雷刹心念电转,几番犹疑思量,终是将长刀解下,搁在一边。坐在案几前,接过妇人送上的姜汤,热气扑在他的脸上,嗅到温辣的甜味,他吃了一口,暖入心扉。   妇人笑盈盈地跪坐在他对面,慈爱地看着他将一碗姜汤饮尽,追问:“可是放少了赤糖?”   雷刹深知自己不过入梦,眼前这个妇人不过虚假,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   妇人得到回应,满心的欢喜,柔声道:“无祸歇歇,厨下炊好饭,再唤你。”   雷刹不知怎的,真的伏案而眠,妇人看他睡去,伸出微凉柔软的手,小心地将他颊上的几根发丝抿回鬓边。   她便这么守在一边,笑看着他,似是这样看着他直到永久,亘古不变。   .   风寄娘侧着头,看着睡得正酣的雷刹。他生得过于俊美,过于凌厉,他全身都是锋刃,像冬日最凛冽的寒风,吹进骨缝中,冻得人发抖。而现在,他好看的唇边带着轻笑,呼吸带着酒味,也许,他被酒泡得整个人都软了,也许,他正做着一个好梦。   叶底的虫蚁,借着一点的遮挡,便得心安。   风寄娘就着如许美色,与冷月对饮一口酒。   雷刹醒来时,微暖的阳光透过回廊落在他的身上,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甩掉脑袋上的一点昏倦。他醉了,做了一个梦,不记得梦到什么,只记得是一个好梦,以至于他懒得与风寄娘计较,倚着凭几,看轻风吹落一地的金桂。   “郎君酒醒了?”风寄娘将坛中的酒,分成几壶,塞好瓶塞,戏谑道,“是奴家的不是,不知郎君量浅,竟是醉了一晚,这酒便作赔礼,还望郎君笑纳。”   雷刹接过酒,难得心平气和:“我自醉了,与你何干,不过,好酒难得,我厚颜收下。”   风寄娘低眸微笑:“郎君应有好梦。”   雷刹想了想,昨梦只余一个尾巴,要去抓,它已遥遥飞天,只留一点余味一点遗憾,他道:“确实是好梦。”梦到什么,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梦罢了。   风寄娘遗憾道:“郎君数次来,都不曾见到寺主,今次又错过了。寺主接了不良帅的邀约,去了徐府。”   雷刹诧异:“归叶寺与徐帅相熟? ”   风寄娘点头:“正是,他们乃知交好友。”   “徐帅有邀,是友邀还是为着公事?”雷刹问道。   风寄娘反问:“上次托副帅查的事可有了眉目?”   雷刹把玩着酒瓶,忽笑:“风娘子还不曾告诉我为何要查齐府三十余人的生辰八字。”   风寄娘想了想,终答道:“奴家也不过忽生的念头,无凭无据无缘由。人有轮回,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再入凡尘数十载,除非另有变故。先前侍郎府命案,寺主发现老夫人身过魂消,似有将她魂魄攫去,不让她入轮回道。齐府三十多人,同样魂分魄散,奴家虽知他们是被怨尸吞食,仍心存侥幸,看看可有牵连。”   雷刹从怀中取出一卷绢纸,道:“我托了十一郎去查,齐府三十多人的生辰八字,有二十多人可查,其中还有出入差错,另十许人,不可查。”   “多谢副帅。”风寄娘接过纸卷,解开细绳,一目十行看过,放下名单,深锁眉头。   “可有蹊跷异样?”雷刹问道。   风寄娘重又拿起名单看了看,道:“其中有一下仆唤阿大,与李老夫人出生时辰相同,只是,他们一个年逾古稀,另一不过二十几许。”   “人之魂魄拘去有何用处?”雷刹又问。   风寄娘轻笑:“郎君这话如同在问:人之性命有何用处。”   雷刹也知自己问得可笑,道:“年纪不同,出身不同,京中百万人,同一时辰出生者不知繁几,算不得怪事。”   “副帅言之有理。”风寄娘叹气,将纸卷弃到一边,“不过,奴家心中却放不下,总觉里面有几分怪异。”   “同时辰出生者其数为巨,魂魄消散的怕是不多。”   风寄娘一个激灵,想起什么,道:“副帅稍侯,我推一下他们原本的命数。”   雷刹点头,在旁静坐。   风寄娘点了一炉清香,蒲盘上阖目打了个莲坐,烟雾聚又散,绕身几匝,渐凝成命盘状,天干地支、十二时辰,星宿五行依稀可见……饶是雷刹自持冷静,也不禁惊叹奇妙,坐那看命盘轮转变化,风寄娘隐在雾中,身形渐渺。   风寄娘究竟什么来历,众生皆有来处,她又来自何处?雷刹暗问。   一炉香烬,轻烟散去,风寄娘缓缓睁开双目,道:“怪哉!”   “如何?”   风寄娘满满的疑惑不解,答道:“好生奇怪,李老夫人与罢,阿大也罢,他们都是命数耗尽而亡。”   雷刹轻咳一声,没听懂,问道:“何解?”   “李老夫人死于毒杀,阿大死于怨尸摄魂,都属死于非命,然而,她们本就命尽,命中注定要死于此时。”   “风娘子是说:李老夫人就算没人下毒,她也到了数寿?阿大没有怨尸夺魂,也注定将亡?”   风寄娘点头:“不错,好生奇怪。”   雷刹问道:“或许,老夫人命数中便是死于毒杀?阿大命数中死于怨尸?”   “不对,老夫人之亡,还可道是命定,但死于怨尸夺魂绝非命数,怨尸本为异数,不入常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一点再补另外一更 第45章 暗涌(一)   风寄娘与雷刹列了种种因果, 却不得其解, 雷刹出主意道:“既是人为,不如在京中暗查看看可类似案件。 ”   “也好, 劳副帅忧心。” 风寄娘福身郑重道。   雷刹看时日不早,抄了两壶不起身告辞,刚到院门前撞着匆匆过来的老叔, 他领了一个小厮, 二人皆有急色。   “副帅且慢,徐帅与寺主请娘子与郎君过徐府有事相商。”   “可知何事?”雷刹意外,问道。   老叔摇头, 一边小厮道:“只知事急,却不知为哪桩。”   雷刹寻思既然找上自己与风寄娘,无非为着命案,最近真是命案频出, 接二连三的不良司上下紧绷着一根筯。   连风寄娘都略有不解,不知什么案件,徐知命与一叶和尚这般郑重其事, 当下不敢多言,与雷刹一同赶往徐府。   .   二人到了徐府, 管事过来领着二人过五道门直入后院水榭,白玉为带, 中有楼阁,碧波镜平,两两相映, 步入玉带桥生水天颠倒的晕昡感。等风寄娘到楼中,座中另有二人,一人白面微须,正是叶刑司的父亲大理寺卿叶道凛,另一人裹在厚重狐裘中,俊秀的脸上似有病容,却不掩他迫人的风姿,正是当今天子的九子姜凌。   几下见礼,姜凌摆手入他二人入座。   风寄娘暗地看了姜凌几眼,见他眼底泛青,唇色泛白,羸弱不胜寒风,便知他身体极差,徐知命与一叶和尚都推过他的命数,都是早逝的命格,也不知姜凌本人知不知晓,看着倒极为坦然,无一丝彷徨阴郁。   雷刹看了几眼一叶和尚,皱了皱眉,他极为不喜这个和尚,端坐座次恍若世外高僧,悲悯慈悲,然而,这个和尚的眼眸如万年无波的死水,不见一丝涟漪波动。   一叶抬了下眼皮,看雷刹一眼念了声佛号,仍旧入定般坐在一侧。   姜凌挥退了左右,忧愁道:“阿兄……”他欲言又止,转口道,“阿父震怒,三嫂又步步相逼……”   徐知命与叶道凛互视一眼,双双苦笑,道:“圣上仁厚,太子行事也实是过了些。”承平帝仁爱之君,却又寡断,对子对下臣都多有宽宥。   雷刹与风寄娘听得一头雾水,徐知命将案上卷案递与他,二人看毕,大皱眉头,竟然事关当今太子姜决。   .   原来姜决疑东宫属臣不忠,有小人尽谗言,道:听闻忠骨做槌 ,击鼓鼓声洪亮 ,奸骨做槌 ,鼓声沉闷,太子殿下不如一试?   姜决当真将属臣剔骨去肉,取腿骨做槌,命乐师击鼓,示于诸人,自己则闭目细辨鼓音,又沉又闷,摔杯怒道:果有二心,杀之何辜?又斥问诸人:你们何人忠于孤?何人是忠?何人为奸?   诸臣忙跪拜表其忠心,有直臣怒斥太子暴戾,太子盛怒,拔剑杀之,亲手剔出腿骨,命乐师击鼓,闻鼓响亮,怆然泪下,悲声道:是孤误会了,孤痛失臂膀。   承平帝得知后又惊又怒,他对太子平日作为,亦有耳闻,只是不忍加以责罚,往日死几个内侍婢女,处理了便是,不曾想太子变本加厉,大厅广众之下,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朝上参太子的奏折积如山高,承平帝恨太子辜负自己的厚望,将太子幽禁漓江行宫中。本想着事过境迁,等得太子认错改过自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偏醇王妃借此又扯出一件旧案秘闻,声称醇王为太子所杀。   当年醇王有一孺人,有沉鱼落雁之姿,跟随醇王妃到东宫赴宴,不知怎么撞见了太子。太子声称该孺人不守妇道,言语轻佻,以色相诱;孺人则道太子轻薄逼迫于她。醇王本就与太子不睦,知晓勃然大怒,怒骂太子辱他妾室,太子则一口咬定是孺人□□于他。   真相如何仍不可知,那孺人当晚拿烛台刺穿自己脖颈自尽而亡,血泊旁一行血书“妾之血证妾之清白。”   醇王生性直莽,见了这行血书,揣了一把短剑去寻太子算账,太子不曾想醇王竟不顾手足之情,奔逃至花园,争执间将醇王推下假山,醇王头部被锐石所伤,当场毙命。太子散发跪于承平帝身前,声泪俱下,又自请为弟弟偿命。   承平帝虽痛心醇王意外亡故,去不忍心苛责太子,一面加恩醇王府,一面将各种兄弟相争之祸归于孺人头上,道:色如刮骨钢刀,诸子应引以为戒,不可轻忽。   如今这桩往事,又被醇王妃给翻了出来,拼着流放也要告太子辱弟妇,杀手足。群臣本就心悸太子残暴,纷纷跟着上书求圣人彻查。   承平帝被诸臣架于火上,左右为难,欲为太子说话,御史痛心圣裁不明,一头撞在柱上,以血肉劝谏。   太傅、左右仆射,礼、户、吏三尚书等又请废太子。   承平帝在朝堂上气白了脸,泣问一声:诸卿何以逼朕?莫非诸卿无子?问罢扔下朝臣拂袖而去。   .   徐知命道:“圣人嘱我暗地查明醇王一案,以及,萧孺人之死。”   雷刹看向他,徐知命尴尬一笑:“圣人疑心孺人之死,乃后宅阴私。”   雷刹一听此言,心中一阵气闷,一国之君竟一心要将事推于后宅妇人身上,未免……“那醇王案又当如何?”   徐知命与叶道凛看了眼姜凌,道:“天不可欺也。”   太子案,徐知命也好,叶道凛也罢,都是头痛不已,太子确实不堪为君,拔拉一下圣上诸子,真是个个一言难尽。   诸王得知太子将废,均是心绪浮躁,堪堪作着表面功夫。只有瑜王这个奇葩,却是恨不得鼓乐鸣之,宣以天上。   .   瑜王行八,与九王姜凌一母同胞,均为继后所生。承平帝相貌堂堂,继后虽无十分美貌,也生得端庄秀气,姜凌更是风采过人,瑜王姜准也不知肖谁,名叫准,却生得一点也不准确,肥头大耳,小眼肉鼻,文不成武不就,六艺半点不通。   承平帝好书画,遂请书法大家陈笥教诸子写字,姜准那一笔字丑得,差点没把陈笥的鼻子都气歪,想着十指有长短,资质有优劣,幸许勤能补拙,结果,姜准倒着三角眼,道:“我生而富贵,还要一坐大半个时辰,坐得屁股生疮写字?哼,只有那些汲汲营营的酸腐书生才这般刻苦。”   陈笥遭此羞辱,不肯再教姜准,每每见了承平帝就拿袖子挡住脸,称自己无言面君。承平帝无奈,放陈笥自由,回去拿了鞭子要抽姜准。姜准将糕点往嘴里一塞,就地一滚,抱着承帝的腿嚎得跟杀猪似得,眼泪鼻涕全往亲爹的衣袍上擦,害得承平帝连揍他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好在姜准虽然形容不堪,各样不通,也不过好个吃喝玩乐,鲜少仗势欺民,他脑子又不大灵光,只知逞凶斗狠、胡搅蛮缠,寻常爱惜颜面的权贵也不愿与他计较。每每姜准出行,真是鸡狗避走,由他张牙舞爪一番打道回府。   太子被幽禁,姜准高兴得跟只□□似得在王府中呱呱地乐了半天,令舞伎乐伎奏乐跳舞,自己也乐得抖着一身的肥肉跟着拍手拍脚起舞。   瑜王妃李氏真是倒吸一口凉气,挥退众伎,问道:“大王不要命了?不知圣人因诸臣弹劾太子之事大怒?”   姜准翻翻小眼,拍拍自己肥短的脖子:“怎滴?我便不是亲生的?何妨砍去?”又喷气道,“偏心眼偏了这些年,都偏到咯吱窝去,如何?养出这么个暴徒,商纣王都要输他三分。”   李氏抢过酒杯,怒道:“太子行事暴虐,人人自危,被幽禁深宫,自是大快人心。可有几人像大王一样,纵情作乐引人注目的?”   姜准“哼”了一声,又咕咕笑,爬到食案上,腆着一肚肥油与李氏道:“娘子,说不定有我们的机缘呢?好歹我也是嫡出,太子倒了,轮也轮到我。”   李氏真恨不得浇他一盆冷水:“大王慎言。”伸指一推姜准的大头,“大王可懂治国?可会批阅奏章?”   姜准怒道:“放屁,我怎不懂?什么忠言逆耳,什么远小人近贤臣,什么虚心纳谏,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摸摸自己的鼻子道,“我烹的小鲜甚是鲜美,阿娘都赞过。”   李氏嗤之以鼻:“大王又知哪个是小人哪个贤臣?天下诸事,哪个是要紧的,哪个可先搁置的?再说了,一大早的,晨鼓未歇,大王就要起床准备早朝了,大王那时,好梦正酣呢。”   姜准挤挤小眼,将李氏看了一遍又一遍,凑近她:“娘子就不曾肖想这天下至尊之位?”   李氏好大的一个白眼:“若是大王有些斤两,倒可争争……不然,免得丢了小命。”   姜准深觉有理,想了想,又跳着脚叫道:“就算我寻常,我那些兄弟又有好的?也不过两个窟窿出气的货。唉,只有小九是好的,可惜小九身体不好。”   李氏刚想说什么,姜准忽然灵机一动,哈哈大笑,拍掌道:“有了,小九聪明,什么都知道。我去争皇位,将来事事问了小九的意见,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也不管李氏在身后连声呼喊,抖着肚子出了王府。 第46章 暗涌(二)   可惜, 瑜王还没到找到九王, 就被提溜去了皇宫,瑜王妃吓得花容失色, 生怕承平帝一怒之下,真得砍了自己夫君的脑袋,忙令亲信去九王府邸搬救兵。亲信只恨自己肋下不曾生有双翅, 好不容易到九王府, 结果姜凌居然不在府中,亲信脸上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嚎哭出声。   姜凌与姜准感情非常好, 虽然姜准行事荒唐遭人诟病,但是,真出事了,姜凌体弱怕承受不住打击。   九王府管事不敢耽搁, 领了人直扑徐知命府上。   姜凌得信,哪还坐得住,他起身急了些, 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徐知命忙上前搀扶,劝道:“大王不必过于忧心, 圣人爱重瑜王,至多训斥几句,责罚自省。”   叶道凛跟着附和, 姜准就是块滚刀肉,混赖到这么大,不知干了多少令人侧目之事,也没见承平帝拿他如何。   姜凌到底放心不下,道:“此番不同往日,阿父积怒于心,阿兄言语莽撞,君臣父子,岂可违逆?”   雷刹揖礼请命道:“多事之秋,某护送大王至宫门。”   姜凌本要拒绝,徐知命道:“大王莫让老臣忧心。”   姜凌看徐知命一眼,爽然一笑,道:“徐帅多虑 ,我不过将熄之烛,纵有风波,也是擦身而过。”话虽如此,到底不再坚拒。   风寄娘与雷刹听了这话,二人心有灵犀,均起疑念:原来九王知道自己的命数,世间看淡生死的,不过了了,九王这个天潢贵胄真是其中一人?   .   承平帝这段时日真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太子做下有损私德令人心悸的暴行,三子身故的旧案又被三媳翻出,臣下逼他废弃太子,有子的后妃各个心怀鬼胎,诸子暗地只恨不能将太子踩入泥底,自己取而代之。   真是,真是……承平帝头痛欲裂,近侍趋身上前小心为他揉着额头。   姜准也很愤怒,他不过关起门办场夜宴,就有小人在承平帝前说三道四挑拨生事,他脑子再不灵光,也知是自己那几个兄弟干的,都是一帮烂心肠的货啊。   承平帝一见自己这个肥头大耳的儿子,小眼冒着坏光,满肚子一眼望穿底的坏水,怒火升腾起几尺高,捡起手边一样物件看也不看兜头扔了过去,喝问:“孽子,你可知错?”   姜准眼看着一个狮子镇纸朝着自己飞来,要将脑门砸个对穿,他胖归胖,滚得倒利索,只是滚时扭了脖子,歪着大头喘着粗气,怒道:“儿做了什么恶极之事,阿父要杀子?”   承平帝也吓了一跳,有些发急,听姜准竟敢诘问自己,一点心虚反化成热油,浇得怒火更炽,抖着手指着姜准骂道:“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兄长?不孝不悌,其心可诛。太子乃你长兄,乃你手足,往日对你素有关爱,你呢?你长兄被幽禁,你竟在家   中设宴相庆。你想干什么?啊?待兄长尚落井下石,你心中可存半分仁义?可有半点廉耻?”   寻常人被皇帝指着鼻子这么一通臭骂,早已肝胆俱裂,战战兢兢磕头请罪、哭诉自辩 ,可姜准不是一般人,别人心生七窍,他只有两窍,其中一窍还不大通。他听了承平帝的怒斥,大惊失色,甚是不服,大声道:“儿又不曾强了弟弟的妾,又不曾剔人腿骨?儿进晚膳,从来伴舞乐,太子不过被幽禁,性命无忧,阿父莫非要儿在家哀泣?为他哭丧?儿就不信,各个兄长在家,都在那蒙头痛哭的?”伸出小指挠挠鼻子,三角小眼眨了眨,爬几步凑近承平帝,“阿父不会信了几个兄长为太子伤心之语吧?儿三岁时都不信。”   “你……”承平帝一脚踹倒了姜准。姜准生得肥壮,坐那有如肉山,一踹竟不倒,承平帝自己倒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殿中太监、内侍、宫女跪了一地。   承平帝的近侍徐太监出声求道:“啊呀,大王慎言啊!圣人息怒,龙体要紧,您又不是不知,八郎从小就是口无遮拦,说出的话从来就没有过过心,无心之言啊。”   “无心才是本意。”承平帝怒道,捞过徐太监怀里的拂尘劈头盖脑往姜准身上抽了过去,“逆子,逆子……”   姜准见势不妙,往地上一躺,沾点口水弄湿眼角,满地打滚哀嚎。   倒地耍赖本是三四岁小儿的无赖行径,姜准幼时是惯做,想要什么不得就往地一躺,被父母责骂又往地上一滚,他那时年幼,生得白胖,小眼圆鼻,尚有几分可爱,满地打滚扑腾也有几分好玩有趣。   如今他已成年,少说也有两三百斤,腰圆如桶,头大如斗,在殿中翻滚嚎陶,双足捶擂,满身肥肉乱颤,周遭疑起烟尘。   一个新进的小宫女,差点笑出声来,指甲掐得手背将要流血才忍了下来。   承平帝僵立殿中,好生后悔,怎一时冲动将八子叫来训话?骂他他不痛不痒,自己倒气得差点吐血。此子憨傻,行事悖于常人,自己何苦跟他计较。将拂尘弃在一边,恹声道:“起来,阿父让你闹得心口生疼。”   姜准立马停了翻滚,顶着满脑门的汗爬起身,挤出一个谄媚的笑:“阿父哪疼?儿给揉揉。”   承平帝嫌弃地看着一颗大头凑到自己眼底,惊得差点仰倒,道:“老实坐下。”   姜准应了一声,喘着气在旁跪坐,他过胖,不能端坐,瘫软在那如肥油堆山,承平帝有心教训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宫女奉上香茗,姜准一把抢过,歪着脖高抬手亲递与承平帝:“阿父品茶。 ”   承平帝实在是一个慈父,看他堆笑讨好,忍不住又道:“罴儿,你成日胡作非为,没上没下,没尊没卑的,你是皇子,阿父在时还能庇佑你,他日呢?”   姜准嘴似涂蜜:“阿父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平帝气得笑:“献媚之语。”语重心长道,“罴儿律己修身才是长计。”   姜准脑子一时打了死结,完全没听懂承平帝的言外之音,反膝行过来,两眼里精光乱闪,道:“阿父要保儿,不如……”   “闭嘴。”承平帝又想将茶杯拍烂在姜准头上。   姜准委屈:“儿虽平庸,但心怀苍生,心系万民,太子倒是出众会写会画,又懂音律,都懂得做腿骨骨槌了。”看承平帝瞪圆了眼,小声道,“阿父先别斥责,儿不悌是为孝,太子哪将阿父放在眼里,子民于他,连个蝼蚁都算不得,今日剔人骨,他日弑……”   承平帝忍无可忍,劈手就是一巴掌,竟将姜准的歪脖给打正。   “你倒会顺梯上墙,什么话都敢宣之于口。”承平帝恨声道,“真当朕任之由之。”   姜准老实趴下认错,要辩解,动动脖子,摇摆自如,咦了几声,乐不可支磕头:“阿父打得好,阿父打得好,把儿的脖子打好了。”   承平帝暴怒,指着殿门道:“滚滚滚,近日都不要来见朕。”   他们父子闹得不可开交,内侍来报:“圣人,珹王求见。”   姜准讨人厌,姜凌却招人喜欢,兼之从小体弱,承平帝多有偏爱,忙叫宣。姜凌一进来,便看到姜准猪头上鲜红的五指印,稽首后,不肯起来,为姜准求情,道:“阿父,阿兄常有无心之过,阿父应当责罚,儿请愿代兄受过。”   姜准眉毛拧得快要打结,肥手一挥:“小九不要胡言,争先恐后的,又不是捡好的。”   承平帝深吸一口气,让姜凌起身,放缓声音,道:“阿父知你赤诚,你阿兄闯得祸,车载斗量,你哪担得过来?”   “对对对。”姜准连连点头,又道,“小九本就身体欠佳,打出好歹来,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给我滚。”承平帝一声暴喝,得这么一子,真是生平大憾,午夜梦回都要追悔前世烧了什么香竟修得父子缘。   姜准这回倒是麻利地滚了,滚前还冲姜凌挤眉弄眼。   承平帝郁结在心,被姜准这个泼皮一闹,倒没先前这么发堵,对着眼前风采出众,俊秀夺目的九子,生出无限的遗憾来。诸子平庸,太子无德,九子德才兼备,奈何非福寿之相。   姜凌怕承平帝被姜准气到,也知他这几日多有烦忧,遂笑道:“阿父可有雅兴与儿手谈几局?”   承平帝道:“我们父子随意,不必恭坐。”让内侍备凭几软靠,又怕姜凌受凉,赐华裘护在他的腿部。叮嘱道,“手谈劳心,小九勿多思。”   姜凌笑道:“进败局,儿定爽快认输,不解颓势。”   承平帝点头,道:“这般便好。”   .   姜凌留宿宫中,遣了一个小内侍知会候在宫门前的雷刹,雷刹与九王护卫揖礼道别,边走边想着要再去徐知命那一趟,事涉皇室秘密,一个不慎,牵连整个不良司。刚走一箭多路,从宫门那一辆饰金的三架马车气势汹汹地呼啸而过,扬起一地尘土。   雷刹定睛一看,却是姜准的车驾。姜准被承平帝骂跑,又去看望了皇后,听了一耳朵的唠叨,这才怒冲冲地出了宫。   雷刹留了心,看他这架式,似要生事,跟了上去。   原来姜准挨了骂,又在皇后被抱怨一通,憋了一肚子的火。太子幽禁关他鸟事,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姜准深感此乃飞来横祸,凭白担了不悌的罪名。   太子不是被禁行宫吹冷风吗?长兄虽然做错了事,但是落到这地步,姜准深感痛心,为表兄弟情深,他定要有所行动,既然承平帝下令不可探视,在行宫外表表兄弟情也不失为上选。   瑜王妃李氏揽镜,细看自己鬓边是不是已生华发,圣人诸子,惶论才智德行,皆美姿容,偏她嫁给了不在其例的姜准。蠢笨如猪丢人现眼也就罢,三天两头惹出祸事,御史只要盯着姜准就不怕没事可干,惹祸也罢,上有圣人庇佑下有九王善后,也可做个富贵闲人,偏姜准又没个记性,不管池塘大江,他都要跳进去亲试深浅。   李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肥壮如猪的夫君气喘如牛地从宫中返家,还没缓口气庆幸他的全须全尾,她的夫君已纠结仆役护卫雄纠纠、气昂昂地杀了出去。   李氏气得白了脸,摔了铜镜,与众侍婢道:“随他去,管他死活。”   李氏的奶娘跪下泣道:“好娘子,夫妻一体,大王闯下大祸,娘子哪得独善其身?”   李氏也哭道:“阿嬷,我这哪是嫁了夫君,分明是养了孽子劣孙。”一咬牙,戴了羃篱,骑了骏马,带了护卫仆从挥鞭去追姜准。   姜准坐车,带着一干老弱病残,李氏一行人骑马,脚程快,追赶上后,李氏气呼呼地问:“大王意欲何为?”   姜准看到她还挺高兴的,拉她上车,拍腿道:“啊呀,一时竟将娘子忘在脑后。”   被忘的李氏捏着马鞭,柳眉倒竖,手抖抖,险些一鞭抽过去,冷笑道:“奴算什么,没名没姓的,大王忘了也是寻常。”   姜准搓着手:“不过失言,再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娘子来了周全些,娘子不来,我一人也使得。”   李氏问道:“八郎究竟要干什么?”   “娘子到时便知。”   嫁鸡随鸡,嫁了这么个人,李氏除了叹气,真是别无其法。   等到行宫前,姜准一挥手,他带来的一众仆役,老的,小的,弱的,残的一窝蜂冲了上去,惊得把守的众侍纷纷持枪戒备,谁知这干人跑到门前,噗通跪倒,开始大声哭嚎。   李氏目瞪口呆,千言万语结在硬石,堵在嗓子眼里,咽得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准还挺体贴的,嘱咐她在车中歇息,自己正正衣冠,扭着肥胖的躯体,往行宫前一坐,领着头哭嚎,扯着破鼓似的嗓子喊:“太子长兄,父王气头上才关了你,你且安心反思,事毕又是一国储君。阿兄啊,你认错了没啊,剔骨做槌这等恶事,还是少做为妙啊~~”   雷刹隐在树后,百思不得其解:姜凌与姜准,一母同胞,这二人真是从头发丝到脚趾无一丝相似之处,听闻这南辕北辙的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姜凌能将帝、后二人气得跳脚,在姜凌面前却是顺从维护,就怕九弟被自己气一下,卧床不起。   姜准不敢让姜凌生半点的气,对太子,是恨不得将他活活气死。   雷刹看向行宫高墙,也不知太子得知宫外之事后,会不会吐血数升。他看着姜准闹了一通,姜凌王府得知此事,来了一队人马,劝走了姜准。   这些人如风过境,卷起满地枯叶,留一片萧瑟。 第47章 暗涌(三)   整个都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街集坊市看似与往日并无任何的区别, 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然而,打扮得与常人无异的暗探藏在街角,混在酒肆, 隐于人群, 一双双满怀鬼蜮心思的眼睛捕捉着任何可用的蛛丝蚂迹。   事涉朝廷太子,所有的人似乎都掂起了脚尖,生怕一丝异响, 就打碎这薄脆的平静,哪怕他们每个人都想将水搅混,好摸一尾大鱼出来。   太子被废几乎是早晚的事,然而, 所有人禀着打蛇不死反噬其身之心,想要将太子钉死在三皇子旧案上。杀臣弑兄,何等猖狂, 何等残暴,何等暴戾?这样的储君, 哪怕承平帝将来慈父心肠发作,也不能罔顾天下民意重将太子作为继承人选。   哪怕超然世外的九王姜凌, 估计也不大希望太子有东山再起之日,毕竟以太子心性,为天下之主时, 便是八王姜准人头落地之日。   不良司最早为皇帝暗卫,本朝太/祖原为权臣,得天下后对世家重臣多有忌惮,设暗卫督查群臣,各任不良帅主均为天子亲信,司中十二都卫大多年幼时便开始滕养,能人异士倍出,不良司令一出,可查百官王爵。   只是,大兴皇朝历数百年风雨,大势渐定,皇位更迭后,不良司渐渐不为皇帝所倚重,到了承平帝这,已沦为协大理寺查奇难异案之用,虽仍直隶皇家,早非尖刀之刃,承平帝甚至将不良司交给九王掌管。   九王身体不好,与大位无缘,承平帝待他尤为放心偏爱,只盼他在世时畅然无忧。姜凌掌不良司后,寻常也不过问,只交与徐知命定夺。   九王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修长优美,指甲澄透微粉,这双手应该生在仙灵身上,不沾一丝人世尘垢。   “原来有一日,我竟也盼着兄长落入泥尘里。”姜凌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轻拭了一下指尖,好似双手已经沾血。   徐知命与姜凌感情极好,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可谓情同父子也不为过,然,他对姜凌的怅然悲伤无一丝的动容,道:“大王顾念手足之情,却将万民至于何地?”太子姜冲的行事实在太过悖谬,他为帝,百官岂不要提着脑袋上朝?视人命为贱,又岂会将民生放在心中?   姜凌转过身来,苦笑道:“可我,并非为大义。”承平帝暗示他:太子已到不可收拾的田地,不如留丝体面,手足相残于皇室也非美名。   “副帅,还我三皇兄一个公道。”姜凌轻声道。   雷刹领命应诺,转身出了徐府,他不意外姜凌的决定,只是对于醇王旧案心存烦躁,此案的真相,不过是一把焠毒的利刃,人人都希望把它从尘封的鞘中抽出来,刺出致命的一击。   .   何年果然是最好的酒,雷刹晃晃杯中酒,奇怪,他上次在归叶寺,饮了几杯就已醉倒,今日,一小壶所剩无几,他却殊无醉意。、   “归叶寺可是稀奇之处?”雷刹问。   风寄娘跪坐在对面,炙着一串黄雀,嗔怪:“副帅又多心了,归叶寺不过香火不盛的古刹罢了。”   雷刹不信:“这酒离寺后,似乎不醉人。”   “许是副帅一心求醉,反不得。”风寄娘的笑中带着不明意味,道,“副帅看似冷心肠,谁知却有稚子之心。”   “胡言乱语。”雷刹哼了一声,看左右无人,嫌弃道,“醇王旧案能查得什么?听徐帅道,因圣人不欲皇室蒙羞,在场仆役护卫大都已杖毙,一些证据也早已抹去。”   风寄娘:“醇王与太子之争,始于萧孺人?”   雷刹饮尽最后一口酒,道:“萧孺人自尽后,圣人言道:狐媚惑人,如妲己褒姒之流,必藏祸心,陷夫于不义,为世所不容。如今畏罪自尽,卑贱罪身,焉享福地?”   萧孺人的尸身旧席一卷,弃于荒坟,即便生时有绝色之姿,死后也不过喂于野犬鸦鸟。   风寄娘道:“自古红颜薄命,男儿爱其色,不愿担其责,更不愿自省其身。”   “我们一同去醇王府一趟。”雷刹道。   风寄娘面露讶异,红唇一抿,倾身道:“副帅竟邀我同去?叶十一郎?阿弃呢?还有单郎君?”   雷刹的眼皮都没动一下,道:“醇王府多女眷,你去了行事便宜些。十一郎嘴紧,我托他查京中亡者生辰;阿弃未归;单大哥冲动。”   “可我不过是个仵作,查案岂是我本份?”   雷刹奇道:“你不知不良司历来物尽其用?”   风寄娘大惊:“你们不良司莫不是山寨匪窝、龙潭虎穴?”转而一笑,道,“不过,副帅心有侠义正道,奴家甘愿相陪。”   雷刹眼眸微暗,道:“风娘子似乎从来都是这般置身事外。”   风寄娘一怔,复笑:“郎君又误会我了。”   雷刹不过随口一说,不去深究,风寄娘也乐得将此搁置,二人牵了马同去醇王府。   .   醇王府在永安坊,朱红大门对街而开,雷刹与风寄娘看门口的守卫门役无一丝惫懒之态,醇王虽去,整个府邸却无颓丧之感,显然醇王妃治家有道。   二人刚下马,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仆役上前,躬身道:“郎君可是不良司雷副帅,王妃命小的在等此等候。”   雷刹将两匹马的缰绳交与小厮,道:“醇王妃消息倒灵通。”   王府管事揖礼道:“王妃吩咐小的几人在门口张望,事关大王,小人怎敢轻忽?”他说罢毕恭毕敬在前引路,穿过长长回廊,过前厅步中院,行至花园偏侧水上九曲庭桥,到尽头自雨亭处。   风寄娘和雷刹都有一丝诧异,自雨亭在这个时节,是夏炉冬扇。如要风雅,水车带动池水至亭顶倾泻,檐垂千丝线,冷得人打哆嗦;停了水车,不过冷水旁的一木亭,更添潇潇。   醇王妃只带了一个身着胡服的小婢女,伏案画着什么,她孀居之人,身上素淡,发间无一色饰物,脸上无一点脂粉。   管事一施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婢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雷刹皱眉不耐,正要开口,醇王妃已经搁下了笔,抬头看着风寄娘与雷刹,清冷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兴味,道:“二位倒是一对璧人模样。”   “王妃说笑。”雷刹硬梆梆道。   风寄娘知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屈膝一福:“奴家不良司仵作风寄娘,见过醇王妃。”   “风娘子多礼了。”醇王妃摆手,又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但是不良司的仵作,还是归叶寺的寄客,通请神扶乩。”   风寄娘也不慌乱,笑问:“不知王妃从何得知?”   醇王妃唇角一翘:“一叶和尚民间寻常,在贵女中却是赫赫有名。”   风寄娘一愣,忙掩袖偷笑,道:“王妃似与法师有交道?”   “也算也不算。”醇王妃皱眉,似有不满,她道:“一叶和尚如神佛般悲悯,亦如神佛般高高在上。”   更如神佛般漠然,雷刹在心中补上一句。他再看醇王妃时,不禁谨慎起来,连风寄娘的轻笑中都带了一丝异样。   醇王身故时有一妃二孺人五媵人,更兼若干通房侍婢,其妻殷氏,出身百年士族大家,族中出过两任皇后,殷氏更是知书识礼、进退有度,随母赴宫宴,被醇王生母杨贤妃一眼相中,磨着承平帝为爱子求娶殷氏女。   承平帝先时还有些迟疑,太子妃气度尚逊殷氏一截呢,架不住杨贤妃温软的枕头风,吹得整个人熏熏如醉,道:“我试试为三郎求娶。”   杨贤夫笑着奉承道:“求?圣上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殷氏还敢拒不成?”   承平帝哈哈一笑:“便是皇家,婚姻也讲究个两姓之好,殷氏百年积淀,很有些臭讲究。”   殷氏虽不大情愿,到底没敢拒,杨贤妃好不得意,见太子妃时深感逊自己未来儿媳良多,看着端方,好生生硬无趣。   偏偏杨贤妃苦心求娶的儿媳,醇王本人却不大喜欢,比之殷氏,他更爱俏丽的表妹小杨氏,小杨氏常在杨氏跟前出入行走,时不时能见到醇王,一来二去,二人眉眼传情,彼此有意。   杨贤妃当什么大事,漫不经心道:“既然喜欢,纳了便是,你堂堂一个皇子,何必做小儿姿态?”   醇王惭愧,跪下认错,叩谢母亲教诲。   殷氏嫁醇王后,夫妻二人算不得情深,却也当得相敬如宾,小杨氏进府后,仗着宠爱,屡屡挑衅殷氏,殷氏却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醇王过意不去,为此还与小杨氏拌嘴吵闹。   殷氏大度,小杨氏拈酸吃醋,妻妾间别有情趣,醇王享了一二年的齐人之福,出入都是满面春风,惹得众兄弟艳羡不已。   直至醇王踏春,偶遇萧氏,惊为天人,自此心心念念难以忘怀,辗转反侧间皆是倩影。什么殷氏,什么表妹,尽是凡俗。   “萧孺人,有倾城之姿。”殷氏的话语中满是追忆,佳人翩然而至,回眸轻笑,刹时群芳失色。   可惜,人间留不住这样的绝色。   殷氏道:“萧孺人不是自杀的。”   雷刹与风寄娘皆问:“王妃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萧孺人并不识字。”殷氏冷笑嘲讽,“大概凶手以为美人缥缈若仙,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第48章 暗涌(四)   萧孺人出身寻常, 萧家原也算得书香门第, 只是到了萧父这一代,却是家业败落, 族产尽皆变卖,全家不得不在乡野居住,清贫度日。   萧父为人迂腐, 好颜面, 自恃身份不与田舍汉同,孺慕风雅不事生产,成日不是对着残月长吁, 就是看着秋花感叹,临窗捧卷念些酸诗。家中一切生计,全靠着其妻梁氏的嫁妆支撑过度,好在梁氏持家有道, 虽是捉襟见肘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萧孺人前面还有两个兄长,萧父盼着二子能重振家业,无奈家中无银, 不得不自己在家教二子念书认字,纸墨价贵, 等到萧孺人出生,萧家越见艰难, 常常数米下锅,半月不见油星。   萧孺人从五六岁起便帮着梁氏养蚕、采桑、烧火、浆洗,再大点, 又学纺织、绣花,好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虽是粗茶淡饭养大,萧孺人却渐渐显出如画的眉目来,梁氏每见女儿容貌,都要嗟叹如今萧家败落,知交故友尽皆零落,数遍人家,竟是不得良配。   美玉落于泥中,也只得与瓦砾为伴。   等到了萧孺人七八岁时,村中皆传萧家有好女,大后必是万里挑一的小娘子。   村中一户林姓富户,家有良田桑园,春日,萧孺人挎了春篮在田间采野菜,林家小郎君看书看得倦了,带了下仆在外散心,撞见萧孺人遂动心思,辗转不能忘却,禀了父亲言道思慕萧家女。   林父自忖自家富裕,儿郎又念文章,村女贫,商女俗,诗书人家世家贵女许看不上自家乡野泥腿,萧家虽败落,家中也有几卷藏书,沾着一点书香,萧家女又秀丽又勤快,倒与自家儿郎相配。林父是个麻利人,没几日便亲自去萧家为儿子提亲。   萧父拿着架子,腹诽林父这个田舍翁没规矩,女儿岁小不曾及笄,婚配实是言之过早,待拒绝,又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在那捏着胡须拿不定主意。   林父知情识趣,与萧父道:“你我既结两姓之好,自是亲如一家,你家大郎与二郎在家虽也念得书,习得字,到底不如去书院,既开眼界又可交友。”   萧父一听林家出资送两个儿子去书院念书,再无顾忌,当下与林父交换了信物,换了庚帖,只碍于小儿女年岁尚小,不曾正式请媒设宴治席。   村中皆知萧林两家定了亲,东家道:萧家女生得好,小小年纪就扎得好花,确实配得林富户。西家也点头:林家家大业大,林小郎又俊又认字,寻常人家哪配得?萧家小娘子生得美貌,养得蚕纺得线,两人相衬相配。   梁氏既埋怨婚事草率,又着实暗舒一口气,十里八乡林家也是数得上的人家了,叮嘱女儿既定有了人家,除却采桑等必要之事,少在村中玩耍,记得守拙本分。   萧孺人还是稚龄 ,懵懵懂懂的,好在她性子安静随和,一人在家伴着母亲喂蚕纺线绣花,也不嫌烦闷。   她不知事,林家小郎君年长三四岁,知慕少艾,常托萧大郎送来鲜果玩物,一来二去,萧孺人心中待林家小郎君隐隐不同,听人提及,也是面有羞色,双颊染粉,知羞又不知为何而羞。   萧孺人越长,倾城之姿越现,萧家两兄弟偶尔看着妹妹都是一阵恍惚,青女素娥只怕不过如此。   萧父忽得生出悔意,与林家婚事定得过早,说不得凭女儿的美貌,能觅得金龟婿来。   梁氏惊出一身的冷汗,生怕误了女儿终身,她先时只望年长,好多留女儿在自己身边;现在却盼着月短,好让女儿早早出嫁完婚。   好在萧父也只暗地里心有不甘,与老妻抱怨几句,他又以君子自居,做不出悔亲卖女之事。   可惜,时也命也。   春日春光正好,萧孺人连着几日在家中闷头绣花,邻女结伴来喊一同去村外桑林采桑。梁氏心疼女儿,桑林又与林家桑园相邻,周围多邻舍熟人,笑着点头同意。   偏偏醇王踏春,随兴而游,由着马驮他四处赏景,见桑林连绵,绿意盎然,几个农女笑意盈盈采着春桑,真是春景无限。醇王看了几眼,勒马要归,却见一株桑树后转出一个采桑女,秋水为瞳,烟笼长眉,琼鼻秀口,纤腰凝脂,好似神女化身觅一段人间良缘。   醇王定定看了半晌,满腔情丝系在了萧孺人身上,萧孺人察觉有登徒子窥视,回眸一眼又匆忙移开,心生慌乱,辞了女伴,急急回家。   这一眼的风情难描难述,似无意又有情,醇王心意顿时牢系在了萧孺人的身上,他哪管是不是罗敷已有夫,他乃皇子,天生尊贵,思慕美人岂能不得?林家算什么?低贱如泥的玩意,与他提鞋都不配。   萧孺人回去后心口怦怦直跳后怕不已,偷偷告诉了母亲梁氏,梁氏心中虽犯嘀咕,却也不过当是外村人无礼,温言安抚女儿让她好生在家中绣嫁衣。   醇王那边遣人查清了萧孺人的底细,又设宴请萧大郎与萧二郎吃酒。萧家兄弟惊惶不安地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前来的管事趾高气扬,视他们有如无物,二人抖着腿肚子几欲逃走,等知晓醇王看中了妹妹,兄弟二人心中豪气油然而生。   萧氏兄弟均是志大才疏之徒,常常哀叹时运不济,又感伤无伯乐赏识,如今康庄大道铺在眼前,兄弟二人恨不得即奔回家中将妹妹抬入醇王府中。   醇王好整以瑕,假惺惺道:“不知令妹可有了婚配?若有……真是……唉!”   萧大郎施礼正色道:“大王,小人虽是村野贫户,却也是诗礼人家,家父极重规矩,家妹待字闺中,并无婚配,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中纺织绣花,偶有出门,也不过帮着家慈采桑。谁知竟撞见大王,真是……家训男女不杂坐,不同食,不嬉戏,何况外男乎?”萧大边说边掩面而泣,“如今家妹与大王面识,不复清名,家父严苛,不知如何责罚。家妹弱质女流,哪堪承受,怕是……怕是……”   萧二郎见兄长哭泣,跟着跪倒连拜:“求大王救小妹一命。”   醇王扬眉,轻嗤一声,面上道:“倒是孤之过。你二人放心,愿纳令妹在身侧亲近!”   萧家兄弟喜得骨头都轻了,二人飘飘然出了王府,急不可耐地疾奔回家中,拉了萧父商议。   萧父手脚无处安放,勉强矜持道:“可你们妹妹已许了林家郎,这……”   萧大郎义正辞严:“阿爹,可有请媒,可有过礼?六礼一样也无,哪曾许过?”   萧父想此非君子所为,好生为难:“我与林家交换了信物,岂能失信?”   萧二惊讶:“竟有这事?儿竟不知?”拿胳膊捅捅萧大,“阿兄,你可知晓?”   萧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儿也不知,同一屋檐下竟无半点消息,怕不是阿爹酒醉记差了?”   萧父扶着头,盯着窗外茫然自语:“莫非真是我记差了?”   萧大与萧二齐声道:“定是阿爹记差,阿爹可别平白坏了小妹的名声。”   萧父叹息:“是阿爹我老糊涂了。”   他们父子三人在屋中心照不宣,梁氏在屋外听得全身如在数九寒冬,她越听越是火大,随手抄起木棍,推门进屋,揪了萧大与萧二,兜头就是几棍,怒道:“好啊好啊,家中吃糠咽菜,你们妹妹扎花扎得指尖秃麻,就为了你二人读书识字,将来好出人头地。笔墨纸砚就养出这一副黑心肠来,不思进取也就罢了,为着一场富贵,倒要将同胞妹妹卖人。”   萧大郎跪在地上硬挨几棍,抱着梁氏的腿哭道:“阿娘,儿也是为了妹妹啊,那是醇王啊,醇王啊,那是天家啊!什么是一步蹬天?什么是一夜得道?这便是啊,这便是啊!阿娘。我们不过阶前泥粉,可妹妹呢?仙入凡尘,洛神不外如是,你怎忍心让她成一粗俗村妇,为着些阿堵物计较操持,生生熬得鬓发成霜,满面皱纹?儿求阿娘,不要误了妹妹。妹妹国色天香,注定要入天家得一世荣华啊!”   梁氏只感手臂石沉,那木棍重得抬都不抬不起,悲声道:“大郎,你哄不了我,以色侍人,只得一时好,色衰而爱驰。你妹妹青春时固然能得宠爱,将来呢?她无娘家依傍,父兄都是虎狼,你让她如何安身?”   萧大郎拭泪:“天下男子皆一副面孔,若醇王如此,林家自也如此。”   梁氏喝道:“便是林家要纳色,你妹妹也是名正言顺的正妻。”   “……亦有宠妾灭妻的……”萧大郎咬牙,“我听闻醇王妃殷氏有贤名,不会亏了妹妹,若是妹妹生个一男半女……”   萧家父子三人思及此,均中面上发光,眸中发亮,萧大忍住嘴角的笑,抬头与梁氏道:“阿娘,您不曾见过醇王,风姿过人,令人心折,林家郎连是他脚边的泥尘都算不上。妹妹沉鱼落雁,也只这等天潢贵胄才能匹配。”   梁氏不为所动,挺直身道:“我不同意,你妹妹是林家妇。”   萧大郎的眼中闪着奇异的色彩,要笑不笑, 道:“阿娘错了,妹妹不是林家妇,他们不敢,哈哈,他们岂敢……”   梁氏愣了愣,丢下木棍,回屋抱着萧孺人大哭一场。   果然,不过一天,林家便送回当初交换的信物,林父弯腰揖礼,道当年酒醉,误取萧家物,开箱晒衣这才知晓。   梁氏的不愿与抵抗不过蚍蜉撼树,萧孺人一身华裳,吹吹打打被她兄长送进醇王府,醇王宠爱非常,不过半年便许以孺人,与小杨氏平分秋色。   小杨氏本以为自己会是醇王妃,结果成了醇王孺人,心不甘也莫可奈何,进府后仗着醇王宠爱常在殷氏面前耀武扬威,谁知,不过三年,府中来了一个萧氏,将府中诸女一个个比成庸脂俗粉,更成醇王的心尖尖。   小杨氏哭闹不休,成日设法为难萧孺人,醇王得知后大怒,大骂小杨氏心毒行恶,面目可憎,气得小杨氏一状告到杨贤妃面前。哪知杨贤妃眼皮都不抬,倒斥责小扬氏谨守妇道。   小杨氏委屈得直抹眼泪,回府又闹到殷氏面前,骂她失德,纵夫沉溺美色。   杨贤妃不管,殷氏不问,醇王维护,小杨氏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不与萧孺人争锋。   .   雷刹与风寄娘听罢旧事,几分唏嘘,又疑杨孺人与萧孺人之死担有干系。   殷氏摇头,道:“杨孺人行事张扬,又不喜萧孺人,却非恶人,倒做不出行凶之事,况且,往日杨孺人常讥诮萧孺人目不识丁,枉披一张美人皮,肚中全是枯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么长时间没更新。   这段时间帮朋友做事,忙得跟鬼一样,日夜颠倒,感觉人都要废掉,脑子像装了一瓶的水,晃晃荡荡的。想码字,又不想开电脑,分裂了一样。   狠睡了两天,才感觉好些,我得好好调整,把生活拉回正轨。   想不到啊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提到夜宵两字就反胃,天知道我可是这些垃圾食品的拥趸者,烧烤冰可乐啥的。   扑倒。   希望小天使还能支持我,么么哒 第49章 暗涌(五)   殷氏言之凿凿, 称小杨氏与萧孺人之死无关, 雷刹却不敢大意,只听她一面之词就下定论, 他刚出言请求见小杨氏一面,小杨氏倒风风火火地领着一众婢女赶了过来,她人未至, 声先到。   “既是不良人上门重查大王旧案, 这等正事,王妃也不请在正堂?反在冬日自雨亭吹起冷风,未免有失体面。”小杨氏面有薄怒, 轻撇着嘴角。她生得娇俏,玉盘脸,尖下巴,水杏眼, 只神情高傲,来到亭中,拿眼尾扫了一下风寄娘, 将脸一板,“你又是谁?看着不像良家好女, 倒像风月妇人,天生媚骨啊。”   风寄娘屈膝施礼:“见过杨孺人, 奴家不良司的仵作。”   “仵作?”小杨氏挑着秀眉,“女仵作?你可不要花言巧语哄骗我?你这娇滴滴的模样,竟还能验尸?”又看眼雷刹, 哼了声,“副帅不会寻个借口,把相好带在身边吧?”   雷刹沉下脸:“杨孺人不要说笑。”   殷氏在旁听她说得不像话,轻斥道:“杨孺人,你太过无礼了。”   小杨氏气咻咻地瞪着殷氏,恼怒道:“我还没说王妃呢,我好歹也是王府孺人,大王旧案是何等大事,王妃也不知会我一声,将我撇在一旁,是何道理?你不给我交待,我定不会善罢干休。”   殷氏亲手递了一盏茶给她,道:“这两日駮儿身体不适,你日夜看顾,我便没有遣人唤你。”   小扬氏脸上怒气消散,眼里透出笑意,一抬下巴,道:“駮儿壮得跟个牛犊似的,前两日还昏昏沉沉只管睡,今日醒来,又在院中爬上爬下,撵兔抓鸟,那点病气早没了。”   “这便好。”殷氏笑着点头。   醇王去世,唯留一子,乃小杨氏所出,如今也有六七岁,顽劣无比。殷王妃也好,小扬氏也罢,连着王府诸位媵妾都视此子为至宝,半点头疼脑热俱担心不已。因醇王早逝,承平帝生怕醇王仅有一子夭折,连大名都不敢取,只令小名唤之。   小杨氏更是胆战心惊,就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日常起居皆不敢假手于人,事事过问,样样关心。好在,駮儿不负其名,虽是早产,却是身强体壮,康健无比。   “晚些,我让駮儿过来给王妃请安。”小杨氏噙着笑,扬着脸与殷氏道。   殷氏对她颇为纵容,应下重又与雷刹风寄娘说起萧孺人,小杨氏大为不满,插嘴道:“不是为查大王案,怎又说起姓萧的。”   雷刹回道:“既是查案自要查清始末,何况,醇王案自萧孺人始。”   小杨氏眨了眨眼,问雷刹道:“副帅的意思:大王是妖妇故意害死的?”   雷刹愣了愣,道:“孺人误会,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小杨氏点头,“副帅这是言外之意。”   雷刹眼皮抖动几下,只得道:“孺人似乎深恶萧孺人?”   小杨氏放下茶杯,紧锁着眉头,恨声道:“副帅此言才是误会,我不是似乎,我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要不是她识趣自尽,我定要亲手扒了她的皮。真是命里冤孽,大王出门一趟,结果将这等妖妇领进府,哼,枯骨画皮,那美人皮一揭,啊呀,内里不知藏着多少歹毒心思。”   殷氏转着皓腕间一串香珠,道:“孺人休要胡言,萧氏温婉安静,柔软熨贴,言语随和,并非生事之人。”又与雷刹风寄娘道,“萧氏进府后,得大王宠爱,却从不恃宠而娇,非但不与后院众口角,反倒多有避让,受了委屈,也不去大王面前搬弄口舌,反倒自己躲起来抹泪伤心。”   小杨氏噌得站起身,怒道:“还说不是妖妇,把大王迷得五迷三道不说,连王妃对她都多有维护,若不是她与太子有首尾,大王怎会激愤之下寻衅太子,以致招了太子的毒手……”   “住嘴。”殷氏一击桌案,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小杨氏也知自己无状放肆,即便醇王府上下都认定醇王为太子所害,却不能宣之于口,这话要是传到承平帝耳里,惹来雷霆之怒,王府上下都逃不了干系。小杨氏想明前后,惊出一身冷汗,掐着自己的双手,说不出话来。   雷刹垂眸不语,风寄娘款声道:“自雨亭建于湖中,开阔幽静,只四面湖风寒冷。”   小杨氏闻言,冷静下来,心中稍安,这一唬,她不敢再随意张口,只满怀郁愤坐在殷氏一侧。   她闭了嘴,雷刹暗中遗憾 ,小杨氏趾高气扬又叽喳吵闹,不过无心之言说不定才是真话,于是道:“依王妃之言,萧孺人在王府安分随时,是个不争不抢的脾性?”   殷氏点头:“萧孺人容貌品性无可挑剔。”   小杨氏咬着唇很不服气,雷刹笑:“杨孺人似不赞同?”   小杨氏忍了忍,终没忍住,驳道:“萧氏最会装腔作势,心机深沉,她是不争不抢,大王捧心相待,衣饰玩物,送到萧氏面前的哪样不是千里挑一的?她还用抢什么。大王又怕我们欺了她,身边婢女仆从都是亲信,萧氏这头掉滴眼泪,这头大王就知道了,还用得特意告状?”   殷王妃神色微变,道:“孺人不过疑人偷斧罢了。”   小杨氏翻着眼皮,酸溜溜道:“我与王妃多年姊妹,王妃待萧氏比待我好多了,也是,我哪比得她啊,我不过千人厌万人嫌的。”   风寄娘看着自己的指尖,眸光暗转,殷氏与小杨氏的关系,倒颇为奇妙。小杨氏忌恨殷氏抢王妃之位,其后又深怨萧氏夺了醇王爱宠,殷氏喜爱萧氏,她又心生不满。倒真是贵女作派,只盼人人都以自己为重。   小杨氏见雷刹与风寄娘不大相信,续道:“我可不是无的放矢,萧氏妖里妖的,生得祸水模样,她那两个兄长更是不堪,贼眉鼠眼,眼中只见权势富贵,见着大王,极尽阿谀之态,恨不得亲为大王捧靴舔尘,半点风骨也无,没得让人恶心。”小杨氏厌恶道,“大王被萧氏迷晕了头,对他们两兄弟多有提携,这二人结识了权贵,真是丑态毕露……”   她忽得想起什么:“我倒记起一事,萧家兄弟有次无意碰见太子,这二人谄媚奉承,做尽了丑事。”小杨氏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说不得,萧氏与太子真有……”   雷刹沉思,问道:“那萧家兄弟可还在京中?”   小杨氏呶嘴:“萧氏死后,圣人迁怒萧家,估计早已避走。”   “萧家父子已不在人世。”殷氏淡然道,“只梁氏避世庵中,与青灯古佛为伴。”   小扬氏悚然一惊,结巴道:“竟……竟死了?”   殷氏看她一眼,红唇微启,道:“萧孺人尚尸骨无存,萧家焉有活路。”   雷刹本以为萧家兄弟身上能寻些蛛丝蚂迹,结果又是死路。   殷氏叹道:“实是为难副帅,当年旧案,九成相关人士都已亡故。我只知,萧氏进府后,不与外人交,即便兄长来看望,也是隔帘说话,并不亲近。东宫宴,应是萧孺人初见太子,若是依我之见,萧孺人是清白的。”   雷刹揖礼道:“事关重大,王妃与孺人可还记得东宫旧宴。”   殷氏点头:“日夜不敢忘却。” 第50章 暗涌(六)   灯火遍楼台, 丝竹歌舞不夜天, 地衣织就连草繁花,猊狻轻吐氤氲香烟, 胡女身着舞衣,系着金铃,踏着鼓点, 轻快地跳着胡旋舞, 她的衣裙转成一朵不败的夏花,灿烂地令人忘却今夕何年。   承平帝再宽厚仁善,也不喜壮年的太子与重臣结交, 女眷却无此顾虑。太子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性喜热闹,常在东宫别院设宴广交诸臣妻女,衣香鬓影, 金盘琼枝,示遍人间荣华。   春时看花,夏时避暑, 秋赏红叶,冬日雪景, 一年四时,除却宫宴, 太子妃姬氏总有各种名目巧设欢宴,众女宾总是趁兴而来,兴尽而归, 宾主尽欢。   “说起来,东宫旧宴确有萧孺人的几分原由。”殷氏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她身边的小杨氏也有几分不自在,将一枚干果送进嘴里,别开了目光。   雷刹看在眼里,问道:“东宫设宴与萧孺人有什么干系?”   小杨氏将手中未吃尽的干果用手帕包好,掷回案上,咬牙道:“大王自得了萧氏,便以为自己得绝代佳人,与几位伯叔饮宴,多炫耀得意,萧氏美名遍传。太子妃也有耳闻,难免心生好奇。”她顿了顿,低声道,“大王专宠萧氏,我心中委屈,言语间难免抱怨。太子妃便笑道:什么美人,说得跟天仙下凡似的,倒让我好生好奇,下回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   小杨氏侧身对殷王妃不安道:“王妃,那时我还推却呢,她一个乡间采桑的,又粗俗又无礼,又不曾见过世面,来东宫赴宴,出了错露了怯惊了人,岂不是我们王府之过。谁知太子妃说:我岂是量小之人,还能与她计较?”小杨氏声音又细了几分,有点忐忑,“太子妃心疼我受委屈,还道:若萧氏宴中失仪,说不得还能为我出口恶气。”   “我虽厌恶萧氏,也深知家丑不可外扬。”小杨氏慌张辩解道,“在府中,无论如何为难萧氏,门一掩,都是自家事。我便是想让萧氏死,私底下手便是,哪会假手于人,授之以柄。再说了,太子妃与我们又不是一路的,我哪会对她剖心剖肺。”   殷氏叹道:“孺人不必解释,我一直深信萧孺人死与你无关。”   小杨氏展颜,道:“王妃有时虽然处事不公,还算深明大义。”   雷刹越发觉得殷氏与小杨氏之间古怪,问道:“萧孺人赴宴前可有什么异样?”   殷氏没有半点的犹豫即答道:“没有!东宫旧宴,太子妃特遣一张请帖给萧孺人,萧孺人接了帖子,怯懦不安,小心翼翼前来向我讨教东宫各样避忌规矩,大王也特地嘱咐我多照顾些萧孺人。”   小杨氏忆往昔,又生怨气,道:“姓萧的雪雕冰琢,冷不得,热不得,更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真是好大的架式,带了一众奴仆,还要王妃照料。”   殷氏拈起一枚干果塞给小杨氏,又轻叹一气:“萧孺人身故,大王已逝,你怎还这般耿耿于怀不能放下?”   小杨氏一愣,长睫抖了抖,随后茫然苦笑:“是啊,都死了,我们这些人……又有何趣?”   雷刹耐下性子听她们东拉西扯,捕捉着言语中的点点痕迹:“萧孺人曾经的仆从可信得过?”   殷氏回道:“萧孺人身边的婢女,都是大王亲信,大抵是可信的。且,萧孺人与太子出事,她们都被圣人赐死,连着尸骨都被弃在荒坟。”   “东宫殿院何许,太子妃招待各女眷,太子又有回避,萧孺人怎会撞见太子?”风寄娘不解问道,“就算座中离席,也有仆从跟随,又怎成私会?”   殷氏道:“当年太子妃设宴在东宫西景院,虽在太子起居的明德殿西侧,两地隔宫墙、花园、池塘,离得并不近,但是,太子那时并不在明德殿歇息,而是西景院内善佛堂礼佛。善佛堂在西景院一角,幽僻清静,周围栽菩提青竹,自成天地。”   “太子礼佛?”雷刹讶异。   殷氏也讶异地回视:“圣人笃信佛理,太子自然信佛。”   雷刹会意,太子仗着圣人溺爱,言行拔扈,还肯在佛堂做文章也算孝顺。   殷氏道:“俗话说,宴无好宴,于我平常,于萧孺人……东宫宴哪怕吃着珍馐,饮着琼浆,丝竹歌舞一片欢声,也是难以忍受。座中诸人不是命妇就是贵女,人人惊讶萧孺人美貌,或是善意,或是揣测,或是调侃,或是讥诮,对她品头论足,似是看笼中金雀,观它灿烂鲜艳的羽翅,逗它跳跃,听她脆鸣。”   “宴至一半,萧孺人推说酒醉头晕,告罪离席,我一时不得脱身,见她身边跟着一干仆妇,又一再保证只在近处水榭吹风,遂点头应允。到底过了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我与太子妃还有四弟妹说了几句话,看几个贵女在那投壶戏耍,我见萧孺人还不见归,便遣人去寻找。太子妃还戏言:宫墙内院的,你还怕萧美人走丢。”   小杨氏点头,跟着回忆:“那时我也在一旁,跟着说了一句:她可是天仙,真有闪失,我家大王可要心痛。我正要再取笑几句,忽得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满座皆惊,有些个还及笄的小娘子胆小,也跟着叫。太子妃被人扰乱宴席,大是恼火,安抚众宾客,不顾身边女宫劝阻,非要亲自去看那个生事。”   “我们循声过去,在西景湖边看到鬓发散乱与太子拉拉扯扯的萧氏。”小杨氏又是咬牙又是害羞又是厌恶,微瞪着眼道,“太子没有束发,仅着一身单衣,袒胸露腹,满面潮红,简直是简直是……不堪入目。有好奇跟来的贵女,掩面奔逃,太子妃更是怒不可遏。太子见着我们,好似十分生气,两眼发红,神情暴戾,然后怒指着萧氏,质问太子妃无能,又骂太子妃什么人都请,竟让这种心怀鬼胎的贱妇到东宫引诱于他。”   “萧氏脸色惨白,慌忙辩解否认,反指责太子欺侮。”小杨氏似乎从不曾好好地回忆这段往事,她向来认定萧氏轻浮,为人不正,攀附太子以色相诱,“因萧氏是我们大王的孺人,太子妃就问到王妃脸上,如何处置萧氏?王妃当然不认,道是非曲直还未可知,太子妃武断了。”   “太子妃还未回话,太子吃人似地盯着王妃,凶狠地问:弟妹是在指责孤?太子看王妃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死人,若是王妃说错一字,他就会将王妃碎尸身万断。”小杨氏握着胸口,抿了下唇,后怕不已,再看殷氏的目光里又多几分钦佩信赖,“王妃一点也没被吓到,反将我与萧氏护在身后,道:圣人天下主君,都不曾不问是非,一言定论。莫非圣人之明智,不及太子殿下?”   小杨氏咽了口水,战栗一记,道:“王妃胆魄寻常男子不及多矣 。”   殷王妃神色如常,道:“我再如何也是醇王王妃,大厅广众之下,太子要待如何?”   小杨氏说得凌乱,雷刹却揪住几处疑点问道:“萧孺人身边的人去了何处?太子怎是孤身是一人?”   “这我哪知道,我当时都吓懵了。”小杨氏理直气壮回道。   还是殷王妃记得当时各事,她显然也有不解处,眉间胧着一点疑惑,道:“太子为何孤身一人,我不得而知。萧孺人出去时身边带了四个婢女,最年长的唤素叶,另一个贴身服侍的唤阿巳,余下两个年幼不过做些捧盒奉衣之类的粗事。阿素交待说:萧孺人不善饮,独自凭栏,受了点冻,酒气发散不出来,倒有了醉意,她便让阿巳照看,自己带了一个小婢女回宴中取蜜水,过后才知出事。”   “阿巳则道:阿素走后,她们陪着萧孺人,过后听园中异响,萧孺人害怕,于是令小婢女前去看个究竟,谁知小婢女去而不返,阿巳怕出事,萧孺人也在旁催促,阿巳想着快去快回,她转了几圈怎也找不到小婢女。”   “倒是巧。”雷刹凝眸,看风寄娘心不在焉对着一处出神,皱了下眉,只是此处不是问话这之地,按下不解,只问殷王妃,“那小婢女去了何处。”   “过后细查,得知小婢女不认路,失足跌进湖里,溺毙水中。”殷王妃捻着木香珠,“我当时也疑心未免太巧了点,不过仵作验尸,证实确是溺水而亡。”   “那婢女不曾呼救?”   “我亦有过此问,那仵作答道:早春天寒,衣物厚重,落水后沉坠,那小婢女惊慌吃水,呛进喉中,以至不能呼喊。”殷王妃看向风寄娘,“我那时心中仍有疑虑,仵作之言不过想当然的揣测,并非实证,那仵作见我疑他,颇为不服,便细道小婢女耳、鼻、口,两手指甲皆有泥沙草屑,显是意外落水,双手急抓岸泥所致。”   风寄娘点头:“倒像溺毙之像,不过,奴家不曾亲见尸首,不好断言。”   “风娘子严谨。”殷王妃点头夸赞,与雷刹道,“说起来,验尸的还是不良司的仵作,副帅说不定相识。”   “哦?”雷刹吃了一惊之后,又觉自己确该如此,“不知何名何姓?”   “一个李姓老丈。”   雷刹指尖微一抽搐:“李老年事已高,眼昏手摇,已经告老归乡。” 第51章 暗涌(七)   不良司老仵作, 姓李名辰, 成日与尸首交道,脾性有点古怪孤僻, 他是司中老人,又无儿无女,众人敬他年老唤一声李叔或辰叔。李叔性子不大随和, 做事却仔细, 凡是亲手过过的案子,都在司中另留卷宗。   雷刹倒放下心,虽小婢女身死, 尸骨难觅,好在还有卷宗查阅。   殷王妃似乎始终对小婢女之死存疑,道:“许是我多心,只是, 那晚诸事过巧,虽说无巧不成书,但两三件巧事凑堆挤在一块, 便让人难以释怀。”她说着又抚了下手腕间的木香珠。   这串木香珠色泽沉旧,用料寻常, 纹样简陋,既已沉旧, 香味自然也已淡去,这样一串珠子怕是连王府体面的婢女都要嫌弃价贱,不肯取用, 却被殷王妃挂在腕间,时时抚触。风寄娘的目光在珠子上停了片刻,又悄悄移开,落在殷王妃身侧。   雷刹的心里又升起怪异感,风寄娘似乎总时不时地看向空无人处,仿佛座中还有他人。   “当时得知小婢女失足溺水,萧孺人可有异样?”雷刹问道。   殷王妃微皱着眉:“萧孺人禀性柔弱,事出后受惊害怕,言语混乱,只知一味辩解哭诉,问她话,她也都说不知,只说自己在水榭吹风,素叶阿巳她们不在身边时,她心里有些害怕,便想唤人,一转身,就见衣衫不整的太子,她并不识得太子,惊骇下要避走,谁知太子竟拉住她欲行不轨之事。”   小杨氏也点头,对雷刹道:“别看萧氏飘渺若仙,其实没用得紧,出了事,只知道哭,连话都说不清。”一撇嘴,不太甘愿地道,“现在回想起来,萧氏揪着王妃的衣带,哭得可怜,差点厥了过去,翻来覆去,只让王妃信她。就算王妃信她又有什么用?除了哭就是哭,倒似心虚模样。”   殷王妃道:“这桩丑事谁是谁非都令人难以启齿,我一人难以支撑,急遣人知会大王,大王得知萧孺人出事,慌忙赶来。大王不是吃亏的脾性,又兼爱极萧孺人,当场不依不饶吵闹起来。”   一旁小杨氏忆起这节,像吞了一只黏腻鼓胀的鱼嫖,顺喉而下,在腹中炸开一肚的腥味,令她作呕,道:“大王也不问青红皂白,只护着姓萧的妖妇,又拉扯太子不雅事,太子岂是吃亏的,赤红着眼骂大王放肆,又出手要教训大王。大王更不服气,太子便道:他既为兄,又为储君,如何教训不得大王?大王就冷笑:只怕太子只记得自己储君,不记得自己是长兄。”小杨氏眼角沁出泪意,“我劝大王冷静,大王竟反骂我是妒妇,还问我是不是嫉恨姓萧的,跟着推波助澜,要致萧氏死地。   小杨氏越想越气,气势汹汹地将一个莲花金盏掷进了湖中,拍案怒道:“他怎能这般小看我,我再不容人,也不会在东宫出手。为了姓萧的妖妇,他竟狠心推我,害我险些失了孩儿……若我那时也出了事,大王就是绝嗣,萧氏果真是个祸害。”   殷氏端坐在那,不知是被小杨氏逗笑,还是无可奈何只得笑对,道:“与一个已逝之人,你又如何计较?”   小杨氏道:“我只是恶气难消。”   雷刹推演着当年事:“这么说,是大王先到,而不是圣人先至?”   殷王妃一顿,抬起双眸,脸上晦暗变化。   “圣人对东宫本就关心,离得又近,此事污损太子名声,也令皇家蒙羞,圣上怎会迟来?任由太子与醇王争斗?”   小杨氏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圣上日理万机,不能及时赶来,退一步,即便宫中有人得了消息,为看笑话,故意绊住了圣上,又能如何?”   雷刹不得不解释:“这就好比火起,有心人添上一勺热油,引得火势蔓延,屋倒树倾。”又或者整件事就是一个局?   殷王妃自也想到此节,圣人先至后至,看似无关仅要,谁敢说这不是一个节点,若承平帝先至,这桩事还能握在掌中,偏偏是醇王先到。   醇王虽不比太子深得圣心,也得承平帝夸赞英勇,其母杨贤妃又是宫中宠妃,醇王从小便爱逞能夸勇,他行事冲动,一腔沸腾红血,既干得出仗义出手平不平事,也做得出仗势强夺□□。   杨贤妃教子又是个两头通的,她一面教醇王要按捺心性,切忌逞一时之勇;一面又教醇王他乃至尊至重至贵之人,得天厚爱,天下无不可要之物。   醇王信服母亲,一面念着太子为储,要承袭大统,将来君臣有别,自己与他一向不大和睦,少不得要修心养性;一面又心生忌恨,同为手足,太子何德何能得天下大位?天生眼高于顶,看人都用的下眼睑,互为兄弟,他日太子高高在上,自己只能蝼蚁般跪伏阶下。   这样的醇王,看到太子染指自己心爱之人,心中怕是瞬间燃起冲天烈焰,焚尽所有理智冷静。   殷王妃深深地看了雷刹一眼,沉声道:“副帅所虑不无道理。大王与太子闹得不死不休时圣上来至东宫,一来,就认定是萧孺人诱使太子殿下,又道萧孺人美貌不似乡野村妇,说不得是有心之人布下暗棋,使兄弟反目、手足阋墙。”   “圣上本欲当场处死萧孺人,大王悲愤不肯,直言圣上偏心,又立血誓要与萧孺人生死与共。”殷王妃微阖双目,承平帝当时怒极,铁青着脸色,看醇王的目光失望震惊,好在,承平帝到底是个仁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死。   “圣上怜惜大王,退了一步,答应大王详查此事,又下令□□萧孺人。”殷王妃暗暗摇头,承平帝待自己的孩子真是宽容有加,“大王仍不满意,倒是萧孺人平静过后,自愿被监以待清白。大王又跪地道家丑不可外扬,事关风月,请求圣上派人将萧孺人□□在王府边院。”   雷刹有些意外,道:“醇王思虑周祥。”醇王待萧孺人确有几分真心,生怕她关在它处,无声无息丢了性命。   小杨氏不平,低落道:“大王喜爱萧氏,不曾负她半分。”   殷王妃听了这话,微有出神,冰凉自持的眼神中透着几丝令人不解的怪异,雷刹正要细看,她又开了口。   “大王怎也没想到,他千防万防,萧孺人还是死了。萧孺人被监在府中后花园的一处偏院,为图几分古意,里面布置得简单质朴。”殷王妃一指隔湖岸边几丛修竹掩盖下的小院,灰墙草顶,远看似是农家精舍。   “把守之人是圣上亲卫?”雷刹起身看着小院,四方小院不过了了几间屋舍,除却几丛秀竹,无古树假山掩映,四周若是站了守卫,凶犯要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杀了萧孺人不亚奇谭。   “正是。”殷王妃点头。   “院中只萧孺人一人?送饭仆役呢?府中可有人探望?”   “圣上下令任何人不可近身探望,连着大王都不许前去,当时天已晚,兼不敢触怒圣上,府中不曾安排吃食汤羹。”殷王妃放缓声,“不过,当时一同关入院中的还有萧孺人的贴身婢女阿巳。”   “那阿巳?”   “疑是殉主。”殷王妃斟酌道,“若萧孺人是自尽,那她算得殉主,若萧孺人是他杀,那她也应是一同招的毒手。她死因与萧孺人相同,被同一盏烛台扎穿喉颈。”   “翌日大王不放心萧孺人,臭着脸与侍卫相商,叫婢女送些糕点与萧孺人,侍卫半日才同意,亲自领了婢女进去,又不许大王靠近。大王满腹怒火无可宣泄,忽听尖叫声,闯入院中便发现萧孺人已香消玉殒,他原本就伤心欲绝,看到血字,火气上涌,不管不顾去东宫与太子算账。”   “大王道要与萧孺人同生共死,这一去,一语成谶。” 第52章 暗涌(八)   醇王不顾妻妾劝阻冲冠一怒为红颜, 意外也好, 人为也罢,枉送了性命, 不但没为心上人取回公道,还连累萧氏曝尸荒坟。   东宫之事殷氏与小杨氏都不得详知,双双只说醇王恨怒满腔地离府, 连着亲信都不曾带去, 他前头打马就走,后头缀了一串随护。   “醇王与太子有怨,存心寻衅, 却非蓄意!”雷刹问,“那怎会怀揣匕首?”   小杨氏很是不喜这个不良人左疑右疑的,道:“大王好武,也好名兵利器, 左右都知大王喜好,常以名剑相赠,大王腰侧长佩好剑好刀。”   殷氏则嘲讽:“即便心怀歹意, 谋刺太子,又哪会明目张胆怀揣利刃, 从东宫正门进去动手?纵使得手,醇王府又能落得什么好?圣上又不是只得二子。”她收回嘴角的冷意, 却压不住秀眸中的锋利,“倒是太子殿下,喜怒无常, 近亲可杀。东宫守卫森严,他又岂容大王持剑追逐,一味逃路,近侍呢?侍卫呢?宫人婢女呢?莫非都是死人?大王杀太子不成,反跌下假山身亡?”   风寄娘轻声问道:“王妃那时便疑醇王并非死于意外?”   殷王妃点头:“奈何势比人强,莫可奈何。”   醇王死后,太子哭诉辩解,抱着承平帝的大腿,口内呼喊阿父,连连喊冤。承平帝虽痛惜三子,却偏心长子,和了稀泥。醇王府上下也只得咽泪认下醇王死于意外,只杨贤妃不忿,在宫中不依不饶。   承平帝原先对醇王之死又是痛心又是内疚,好声好气安抚杨贤妃,夸醇王乃将帅之材,将来未必不是国之倚重。   一语刺心,杨贤妃披头散发,喃喃道:“国之倚重?我儿死得好,死得好!现在不死,难道将来要为这等残暴君王驱外敌杀贼寇?竖子焉配。”   承平帝气得指着杨贤妃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怒道:“放肆,你莫不是欺朕待你宽宥?”   杨贤妃只醇王一子,醇王死后状若疯癫,承平帝斥责于她,她非但不讨饶,反而追着承平帝要他赐死自己,好与爱子作伴九泉。承平帝无奈之下,只好狼狈避退。这些年,杨贤妃借口身体不适,长年隐在庆春宫,无心帝宠,除却几个大节,寻常宫宴往来都不露面。   “母妃如今心如死灰,平素常与贺婕妤一道吃斋念佛,连駮儿都不大亲近。”殷王妃道。   “贺婕妤?”   “她是皇二子康孝王之母,康孝王年幼夭折,贺婕妤哀痛不已,深居为子祈福。母妃与她同病相怜,她二人早年不大亲近,现今倒常常结伴对坐。 ”殷王妃解释道。   深宫春远,两个失子的女人有如枯木槁灰,空对着琉璃碧瓦雕梁画栋,念着本本经文打发着长得数不尽的日日夜夜。杨贤妃年轻时得承平帝恩宠,她是肆意张扬的性子,又育有皇子,真如盛夏繁花正开,咄咄逼人之势。   可惜所有的恩宠有如冬日呵在铜镜上的薄雾,宠妃又怎样,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她非但求不得真相,还要为此忍气吞声,终日除了对着佛经木鱼,她又能如何?   雷刹有心想追问,太子出事后,杨贤妃那边可有什么动作,想想自己奉命查的是醇王旧案,暂不好节外生枝。理了理事情前后脉络,雷刹揖礼道:“请王妃允我等查看萧孺人临死办禁的小院。”   殷王妃没有半分的推却,甚至道:“偏院萧孺人死后就一直空置,院内一应事物不曾有半点更改,与当初无异。”   雷刹脚步一顿:“六七年都不曾有变动?”   殷王妃平淡道:“一来偏院不祥,鲜有人靠近;二来,我对萧孺人之死存疑,特意嘱咐府内保留原样。”   风寄娘又看了殷王妃身侧一眼,微微一笑:“王妃有心。”   殷王妃忽地回身,直视着风寄娘,笑问道:“风娘子神色有异,屡屡看我身畔,不知什么缘故?”   雷刹踏前一步,将风寄娘护在身后,风寄娘有一丝讶异,双眸蕴着流波,悄无声息地流向雷刹一瞬,又悄悄然退回,似是无痕,却湿两岸。可惜,雷刹是截木头,他见殷王妃似有责难之意,留神戒备,半点都不曾分心到风寄娘身上。   殷王妃像是不曾看见雷刹的防备,蹙眉再问:“风娘子怎不答。”   小杨氏因醇王府自醇王死后,在京中颇受冷落,最受不得他人不敬,跟着发作:“你不过一个操贱业的妇人,王妃问话竟敢不答,好生无礼。”   风寄娘敛衣福身,柔柔缓缓道:“王妃与孺人恕奴家无礼,王妃的心胸思虑,奴家心折不已,这才斗胆频频窥看,实在是心中赞叹之故啊!”   她奉承的话取悦了小杨氏,却不曾取信殷王妃。殷王妃虽不再深究,抚了一下腕间香木珠,道:“我一见风娘子,便心生喜爱,言谈举止更是深得我心,改日再请娘子过府一叙。”   “谢王妃厚爱。”风寄娘笑回,又是矮身一福。   .   萧孺人被囚的小院隔湖,绕岸路远,殷王妃令仆役撑船渡湖,舟过水面,依稀还有几处残荷,更添潇潇。   小杨氏只关心醇王之死,对萧孺人是自杀他杀兴趣缺缺,又嫌偏院不净,不再作陪,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府管事也嫌别院晦气,躬身求殷王妃不要亲涉污浊之地,此话正中雷刹下怀。这个殷王妃看着气度不凡,却是一潭深水,投石相试,连个声响都没,她似乎对醇王死念念不忘,提及枕边人脸上却无哀容,实是令人费解。   殷王妃见左右都在劝说,也不相争,吩咐管事作陪,自己在花院稍憩。   风寄娘回头看了殷王妃背影一会,然后屈膝福了一福,王府管事既讶异又满意她的恭谨,雷刹趁着管事在前引路,低声问道:“你这是向谁施礼?”   风寄娘侧身掩唇:“回去与郎君细说。”   雷刹会意点头。   临湖小院已经陈旧,大凡宅院,无人居住,不出半年即被野草侵占,显出荒败之相,眼前的小院虽旧,又遭弃用,周遭却见修整痕迹,不见残破。即便如此,偏院还像一处阴宅,死气沉沉,令人心头发紧。   管事叹道:“因王妃有令,仆妇隔三岔五过来一趟拔草补墙驱鼠虫野雀,只是,里面阴森,总不敢久留。”   雷刹绕着小院一圈,实在想不出严守之下凶犯潜进院中杀人之法,回到院前与管事道:“劳烦管事开门。”   管事拎着一串钥匙,解下一柄,开了挂着的重锁,又仔细将钥匙收好。   “当年萧孺人被关偏院,院门可有上锁?”雷刹看着钥匙问道。   管事道:“自是上了锁,圣上有令,哪敢有半分的马虎。”   “不知偏院有几把钥匙,又在何人手中?”   “偏院统共两把钥匙,一把在老朽处,一把就挂在偏院锁上。”管事答道,“这偏院并不住人,几不上锁。”   他一府管事,自有他精乖处,不等雷刹再问,便知他要问什么,先开口道:“萧孺人关在院中时,用的不是这把锁,是圣上亲卫自带。”   风寄娘看院中景物,仿着农家院,院中篱笆鸡舍水井,两处菜畦,用竹篱围着,粗看是贫简,细看粗物细做,取其雅,去其陋,是个刻意所在:“这小院似不与府中各院相同。”   管事笑了笑,复又感伤:“这是大王偶去乡野有感,回府在院中辟出这座农院,告诫自己不忘农家清贫,大王还亲自栽种白菘呢!圣上知晓后,没少夸赞大王体恤民苦。”   雷刹看眼已经荒芜的菜畦,不禁抬了抬眉。   偏院虽不住人,正屋也设床榻屏风,可供休憩,地上铺着地衣,半边都是暗色污渍,尺高的烛台倒在地上,棉纸灯罩搁在一边案上,完全案发时旧样。   雷刹蹲下身摸了摸地衣,这些暗色污渍,其实是人血,月长日久,呈酱色脏污,连血腥味都已消散殆尽,只把地衣浸得发硬,手指一抠,抠出点点碎屑。萧孺人留下的血字透入地衣纹路,仔细看,仍是依稀可辨。   雷刹不知当年屋中究竟是什么景象,只看留下的痕迹,不见打斗挣扎,转身问道:“醇王发现萧孺人身死时,管事可在?”   王府管事长叹一气:“老朽也在,当年大王惦念孺人,一早就要去探望,老朽生怕圣上得知后震怒,跟在后面苦苦哀求,大王只是不理,唉!没想到,孺人竟在屋中自尽,大王悲愤交加,极怒下去了东宫……”   “管事可记得屋中当时的模样?”   管事拿手背抹了下眼皮,环顾四周,回道:“副帅,萧孺人死后,偏院即封,王妃有令维持原貌,仍是旧时样。老朽不大记得细处,大致就是如此,纵有出入,也记不清了。”   雷刹去看烛台,这盏一尺来高烛台,几寸的长钉,可钉儿臂粗的蜡烛,以防倾倒,烛台颇重,入手沉坠,长钉尖锐,可谓利器。   作者有话要说:  熬了个夜,唉,仍是忙成鬼 第53章 暗涌(九)   雷刹摆弄着烛台, 似要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又递给风寄娘:“你试试高举对准咽喉。”   风寄娘依言举起烛台对着自己颈项,见雷刹目光中露出一点失望, 失笑道:“副帅,奴家作的仵作行当,一身力气不输壮妇, 怎好与深宅贵妇相论。”   雷刹先是点头, 觉得有理,想了想,却又摇头:“萧孺人并非娇养的贵女, 入王府也不过农女,不应是弱不禁风浑没半两力气?”   “这倒不好说。”风寄娘道,“依着王妃的调查,萧孺人在娘家虽帮忙各种活计, 也大都是女工,萧父这般迂腐,想必也不会让女儿在外抛头露面做粗重农活。可惜, 萧孺人尸骨零落,无处可寻, 否则倒可查验一二,烛台入喉, 伤到喉颈,说不得在颈骨处留有痕迹。”   雷刹经她一说,问王府管事:“萧孺人身边的侍女尸骨何在?”   王府管事愣了愣, 竭力回忆半晌,不大确切道:“许是与孺人尸身一道弃在了荒坟,她一个卖身的奴婢,无亲无故的,想来没人另帮着收殓。”   雷刹也知自己为难了管事,将屋中细细搜查了一遍,无奈已经数年,实在找不到可疑之处,且屋中无密道暗门,萧孺人之死也只自尽一说可解。   王府管事缀在雷刹后头,见缝插针问道:“副帅,可有疑处。”   雷刹应付道:“眼下并无可疑,待我再回去翻翻司中卷宗。”   管事叹道:“孺人还算有气节,不枉大王待她的一番情意。”   风寄娘唇角翘了翘,没有说话,雷刹看在眼里,帮着以身遮挡,将她的那点讥讽掩在身后,由着管事絮叨着醇王在世时为萧孺人做的桩桩件件,一言一语之间都是对萧孺人怨怼,怨她引得醇王失了魂,丢了命,以至醇王府落到如此境地。   萧孺人花容月貌,神仙之姿,性纯良温顺,死后却被迫众人唾泣,连着下人都多加厌弃。   “真是花落污渠,贱踏成泥啊。”风寄娘暗叹,正中床榻上还搭着一条缬染并蒂的轻纱披帛,色已残褪,纱已黯淡,满是腐旧的气味,曾几何时,它也曾熏着合欢香搭在伊人肩臂,带出逶迤的风流。   雷刹凑过来看了看披帛,见上面不曾沾染血迹污痕,自去搜查其它物件。   他二人实找不出疑处,回禀了殷王妃,殷王妃拢着轻裘,仍是一味摇头:“副帅再细细查验,看看有何遗漏,萧孺人绝非自尽。”   雷刹原本就疑惑她的笃定,当下问道:“王妃可令有证据?”   殷王妃秀丽的长眉一挑:“若我有证据,何至于要求副帅细查。我虽无证据,但萧孺人自尽以证清白,于情于理都不大通,她既不畏死,又惜名节,事出自尽岂不更能自证?”   “王妃这话不无道理。”雷刹点头,“只是岂能以己之言定它真相,真凭实据才是关键。在下先回司中看看卷宗所记,再者还要去行宫见见太子殿下。”   殷王妃极有风度,被雷刹直言驳斥也不生气,反歉然道:“是我狭隘了。”说罢令管事相送,又亲执风寄娘的手,“风娘子勿忘,你我有约。”   风寄娘留意自己手心冰凉的触感,殷王妃的手不像贵女,冰凉,有力,指间甚至有一层薄茧。   “王妃不嫌弃奴家贱业为生,奴家感激不尽,哪敢忘却。”   殷王妃笑得意味深长:“定与风娘子秉烛夜谈。”   风寄娘回以一笑。   雷刹知她们在暗打机锋,只不知是为得哪桩哪件,等出了醇王府,问道:“殷王妃想问你什么?”   风寄娘骑在马上,由着雷刹牵着缰绳引着马悠悠地返回不良司,见问也不隐瞒,道:“想必是要问我萧孺人之事?”   雷刹回转身,他苍白如雪的脸上掩着一点好奇,这点好奇像簇微弱的火苗,消去他的寒意:“何解?”   风寄娘幽幽道:“萧孺人就跟在殷王妃身侧,形影不离。”   雷刹在醇王府中便看到风寄娘举止有异,勒住马:“萧孺人的死与殷王妃有关?”   “不见然。”风寄娘也有些不解,“先前我便与郎君说过:鬼与妖不同,鬼不过人死后的一缕不甘,一丝怨气,一点恶意所化,但是萧孺人却平静详和,好似初生稚子,无知无感,倒像残留的一点魂魄。”   “她可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雷刹问。   风寄娘摇头:“她不过虚影,只知跟在殷王妃身侧,不像有怨仇。”又道,“副帅可注意到殷王妃手腕上的木香珠?殷王妃出身世家,后嫁皇家,所用之物无一不精?那串木香珠用料平常,与她并不相符。”   雷刹倒没注意此节,在府中时看殷王妃时时抚触木香珠,只以为这是她心爱之物:“殷王妃很有几分古怪,她冒着触怒圣上之险,重提醇王旧案,但刚才在府中她似更在意萧孺人之死,且她对萧孺人知之甚详,又断定萧孺人并非自杀。”   “听杨孺人言语,萧孺人生前,殷王妃待她亲厚。”   雷刹迟疑了一下:“醇王宠爱萧孺人,甚至不惜为她与太子冲突,以至丢了性命,殷王妃为醇王正妃,再大度心中就无芥蒂?”   风寄娘将脸庞藏在风兜后,道:“世间男子以为女子就要视夫君为天,为他争风吃醋、打理宅院、生儿育女,还要为他守节,为他鸣冤……大度了就疑她心中藏奸,计较又嫌她小气不够气度。”   雷刹一愣,轻嗤道:“这些痴男怨女情情爱爱之事,无趣又繁琐,与我何干。”许是觉得自己口气冷硬,又道,“你心中不喜,将来嫁人远着这等自以为是之徒便是。”   风寄娘明眸轻睐:“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哪轻易就得奇缘?”   雷刹吃惊:“寻常女子谈及婚嫁,早羞红了脸,你倒不避及。”   风寄娘比他更吃惊:“郎君过问,奴家答郎君中,怎又成了奴家的错处?”   雷刹冷静了一下,无奈道:“是我的错处,不该与你一争长短。”   风寄娘嫣然一笑,道:“是奴家面目可憎,郎君可不要避奴家若虎蛇。”   雷刹装着没听见,问道:“依你之意:殷王妃对醇王并无多少情意,因此,根本不在意醇王妾室?”   “纵有也是稀疏平常。殷王妃风采过人,不似后宅女子。”风寄娘夸赞,看道路不像不良司方向,咦了一声,“副帅不回司中翻阅卷宗?”   “我们先去行宫。”雷刹道。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会坑的,手头事渐少,努力回正轨中,么么哒还在看文的小天使们 第54章 暗涌(十)   太子被拘的行宫近漓江, 本是避暑佳地, 宫内草木繁茂,又引江水做湖植接天碧荷, 夏时阴凉舒适,有如暖春,到了冬日行宫便不太适宜居住, 潮湿寒冷, 花木绿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千万枝剑似地立在铅色的寒空下, 行宫亦有经冬犹绿的奇花异草,一些血红的豆状果实球结在枝头,愈冷愈红,再经点风霜, 那些红仿似要从枝头滴下来。万种萧瑟里夹着鲜红苍绿,并不会给寒冬添上热闹暖意,反令人心中惴惴不安。   雷刹和风寄娘到行宫时, 撞见来探望太子的忠国公方纬,他是太子的嫡亲外祖父, 不过几日,胖乎乎笑呵呵的方老国公佝了背、白了发, 他本欲登车回府,看到雷刹二人,略停了停:“雷副帅?”   “不良人雷刹见过老国公。”雷刹见避不开, 只得上前揖礼。   方老国公掩不住宅的疲倦苍老:“副帅执令前来是为查案?”   雷刹点头应是:“卑职奉命查醇王旧案,来询问太子殿下几句话。”   方老国公张了张嘴,想为外孙辩驳几句,说几句粉饰之言,只是,太子实在过于荒唐残暴,连着方老国公都不太保证醇王不是太子所杀,长长一叹道:“殿下这几日借酒浇愁,形容憔悴,若言语有过激处,副帅不必放在心上。”   雷刹问道:“殿下可康健?”   方老国公摇了摇头:“天之骄子,忽落泥淖,又哪里好得了,唉!殿下幼时毓秀聪敏,关爱手足,如今倒似着了梦魇般,唉!老夫心中哀痛!”   方家深得皇家眷宠,前后两任皇后都出自方家,前皇后与继皇后是亲姊妹,二人又都育皇子,大外孙早早被封为太子,方家可谓权贵中的权贵,在京中风头一时无两,人人称羡。不曾想,太子竟闹出将属臣剔骨作槌的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连着承平帝都兜揽不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子刚被禁,又闹出醇王妃状告太子残害手足。   国公府避门谢客,笼在愁云惨雾中,方老国公一夜头白,眼睁睁看着大外孙子太子之位不保,另一外孙子八王满京上蹿下跳要踩死太子取而代之,也不知有多少有心之人暗自掩嘴偷笑,巴不得八王与太子闹个两败俱伤。   九王倒是好,奈何体弱,能活多久尚未可知。   方老国公思及此,脸上又添苍桑,方家如一驾行驶在康庄大道的华贵马车,一夕间驶进泥泞小路,车轮深陷,动弹不得,举家无措。悲声与雷刹道:“副帅彻查旧案,还太子一个清白,老夫始终不信幼承庭训的太子会伤醇王。”   方太子心性,近亲手足又如何?方老国公这话,说得实在气短。雷刹冷冰冰道:“卑职定会查明真相。”   方老国公满心苦意,不良人直隶圣上,官职不高却极为特殊,根本无下手之处。只是这样袖手又实在不甘心,搜肠刮肚想为太子开脱。   雷刹不等他开口,先行拱手道:“国公见谅,天将晚,卑职先行拜见太子殿下。”   “不如,老夫与副帅同行?”方老国公左思右想不大放心,仗着自己一朝国丈,又是积年老人,干脆赖上雷刹去看个究竟,要是太子言行无状,还能帮着描补一番。   雷刹拒绝道:“老国公,这不大妥当。”   方老国公一捊胡子,将老脸一揭,一手抓住雷刹的手腕,一手假意擦着眼角:“副遇体谅长者怜幼的老心,老夫近来茶饭不思,半脚踏进黄泉,人生算得无憾,唯对太子牵肠挂肚副帅忍心老夫死不瞑目?”   雷刹不肯松口:“国公言重。”   “来来来,事后老夫自去圣上那边请罪。”方老国公哪肯依,扯着雷刹死活不松手。   雷刹正欲要使巧劲挣开方老国公,就见一骑飞驰而来,来人卷着泥尘一忽儿到行宫宫前,却是国公府的下人,飞身下马跪在老国公面前,:“国公,老夫人遣小的来请国公回府。”   方老国公挥手道:“你去回禀老夫人,我晚点再归。”   那下人面上发急,欲言又止,神情很是怪异。   方老国公斥道:“有事就说,藏头露尾的是何道理。”   雷刹趁机道:“国公有事在身,卑职先行一步。”   方老国公撇下下人,抬步跟随,道:“副帅慢行,一道一道。”   那下人急了,挤眉弄眼道:“国公,府中真有要事。”   方老国公深恨下人没有眼力,分不清轻重缓急,没细想,怒道:“到底何事,快快道来,免得惹人生疑。”   下人为难得将脸皱成风干的桔子,一咬牙,磕了个头,道:“……八……八王来府中,正……正与老夫人为难呢。”   方老国公呆怔在那,任由萧萧寒风从脸上掠过,不可置信地问道:“谁?谁与老夫人为难?”   下人溜了一眼雷刹,话已出口再遮掩倒显国公府心虚,道:“八王在府中寻国公不见,很是生气,斥责老夫人……和国公……偏心眼。”   方老国公愣了愣,气得直跳脚:“胡闹,胡闹!你们找我有什么用?九王呢?”姜准这种倒地耍赖的混世魔王,连着承平帝拿他都没什么好办法,更别说外祖父方老国公,。方老浮上心的第一念头就是求助另一个乖外孙姜凌。   下人几欲哭出来:“九王进宫面圣,不在府邸。”国公府正乱成一锅热粥,姜准领着一众随从,抬着十数抬礼品,只差没有敲锣打鼓地跑去拉拢国公。   国夫人见到外孙子还挺高兴的,结果八王一张口,国夫人当场就厥了过去,偏八王也不知谁给他通了窍,竟没被糊弄过去,瞪着小三角眼疑心他外祖母装晕,拔了簪子要替国夫人扎扎人中,国公府上下惊得魂飞九天,方国舅咚得一声跪了下去。   一般人人闹到这种田地也就罢手,可姜准不是一般人,从来不知何谓进,何谓退,他反觉得自己受了慢怠受到了委屈,在那不依不饶,口口声声国公府只念着先皇后,不顾继后,偏袒太子,轻慢于他。   方国舅陪着说了一水缸的好话歹话安抚,姜准还是在那爆跳如雷,装晕的国夫人实在没办法,只得遣人来请老国公回府主事。   方老国公腆着的肚子剧烈起伏了几下,斜睨一眼雷刹,腮帮一抽抽地道:“随他闹,闹个底朝天也随他。”挥退下人,转而对雷刹笑道,“副帅见笑,走走,正事要紧。”   雷刹似笑非笑:“老国公不如先回府理事? ”   方老国公铁了心要陪同:“副帅放心,老夫不插一言不说一字,定误不了副帅之事。”   雷刹无法,与宫门守卫出示了令牌,为首的守卫姓朱名申,乃承平帝心腹,此人猿臂蜂腰,豹眼卷眉,执枪而立气势逼人,接了手令用拇指细抚着令牌上的纹路后,抛回给雷刹,道:“副帅,不要过多耽搁。”又对方老国公揖礼,“国公去而复返,是为哪桩?”   方老国公端着架式不予理会。   沉重的宫门伴着沉闷声被缓缓打开,又重重合上,似刀铡铡断过往的荣华风光。   雷刹与风寄娘在一处偏殿见到了当朝太子姜决,姜决披头散发,仅着一身里衣,露着半边苍白的胸膛,半瘫半坐地倚在一张软榻上,殿内门窗四空,冷风经夹道钻进殿中,呜呜有声。   姜决低着头,抬眼看着雷刹几人,鲜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不良人?这是……要查孤?孤,有何罪?”   不待雷刹等人说话,姜决哈哈一笑,他手边的一只香炉,燃着凉丝的奇香,随着冷风散开,烟靡而绚烂。 第55章 暗涌(十一)   烟火缭绕为, 昏暗中, 殿梁似往下挤压,逼得人透不过气, 一个小侍从,低着头,弓着腰, 掂着脚, 捧着一盘茶点急趋入殿,然后屏息缩肩立在姜决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姜决双目满布着红血丝, 苍白的手拿起一杯茶,怪声怪气地与雷刹三人道:“啊……老国公,雷副帅,怠慢了, 没有好茶相待。这茶也不知是哪年的旧茶,不见茶香,唯有陈腐之味, 闻其味,观其色, 品其味,啊, 怕是有个两三年?”他缓缓将茶杯放回食案,招过小内侍,“问你话呢。”   小内侍吓得瑟瑟发抖, 跪在姜决脚边,哽咽道:“殿下,奴……婢不……知道啊。”   “孤听闻民间还有一种茶,叫回春茶。”姜决不再看小内侍,问雷刹,“雷副帅可知道什么是回春茶?”   雷刹摇头:“回殿下,卑职不知。”   “老国公,你可知何谓回春茶?”   方老国公心里难受:“老臣不知。”   “这位小娘子,你知何谓回春茶?”姜决又笑呵呵地问风寄娘。   风寄娘不知他为何有此问,道:“煮茶先碾后筛,筛下的杂茶弃而不用,富贵人家的下人收集卖与街市,再与劣茶混在一起,煮后有好茶茶香,民间取雅名叫回春茶。”   “半分不差。”姜决抚掌一叹,重取过茶杯,将它移近烛光,喃喃道,“如今,孤王所饮就是回春茶,既是弃茶,哪能回春!”   小内侍已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殿下,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   姜决摆摆手,出了会神:“与你何干!你去吧。”   小内侍喜出望外:“谢殿下饶恕,谢殿下饶恕。”他又连磕几个头,爬起来正要走,姜决忽得地抽出榻边的长刀,一刀砍去小内侍的头颅。小内侍连□□都来不及,已经尸首分离,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意。   这下惊变突起,连雷刹都不及反应,方老国公更是脸上血色尽褪,跪倒在姜决跟前,拉住在他的手腕,声泪俱下:“殿下,殿下,你这是你这是…”   雷刹让风寄娘往后退几步,上前夺去了姜决手中染血长剑,姜决也不反抗,松了手,双手搀起方老国公道:“外祖父,怎这等形容?这巍巍皇城之下,都是累累白骨,外祖父不应习以为常吗?为何大惊失色?不用装!这冷宫寂寂,只剩风声呜咽,无人注目。”   方老国公泪下,垂头不肯起身:“太子,你糊涂了啊。”   外面守卫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进来抬走了尸首,似是早已见怪不怪。 雷刹怒火中烧,他本就长得不善,一生气更见狠戾,将长剑归鞘,问道:“在太子心中人命连着草芥都不如?”   姜决扭头,忽地一笑,指着雷刹道:“雷副帅,原本你应听命于我。不良司自无到有,历来或为天子所掌,或交付与太子。偏偏到了孤王这,阿父却将不良司交给了小九,这是何道理?莫非孤王不配?还有徐知命这老匹夫,视孤王为无物,唯小九之命是从。”   方老国公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血都要呕出来,抓着姜决的手道:“殿下,九王病弱之躯,如春日残雪,圣上怜爱才将不良司交付,不过慈父之心罢了。”   “外祖父,孤也痛惜小九。”姜决满脸的可惜,仰着头,眼中依稀有泪,“小九,可惜了,这些个兄弟,也只小九能与孤比肩。老四、老五几个,哼,一个比一个蠢,不过酒囊饭袋,废物罢了。”   “殿下慎言啊,殿下。”方老国公一头重重磕下,哀求不已。   姜决蹲下身,寻手巾不着,拿衣袖亲为老国公拭泪,笑问:“外祖父,若非小八是个蠢笨,小九短命,您老还会这般痛心疾首为孤王奔走?”   方老国公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姜决看着他为难狼狈的脸,噗得狂笑出声:“哈哈,孤王就知如此,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何况如今乎!”   雷刹上前一把搀起血污中的方老国公,凉嗖嗖地道:“建业三十年秋,明武帝杀太子晋,其罪犯上;延兴十六年冬,孝光帝二废太子昭,流放夷州,十八年,太子昭薨,其罪为失德。太子殿下比之晋、昭二人如何?”   姜决大怒,死死盯着雷刹,一步一步逼近:“你好大的胆,你言中之意,孤王该死?”   雷刹不惧,再问:“圣上仁善,殿下为子肖父几分?”   姜决冷笑几声,赤着脚踩着满地的血重又伏靠在榻上,长叹一声:“孤是不肖子啊!孤为何要肖?圣上……”   方老国公再不顾上下尊卑,扑过去捂住姜决的嘴,厉声道:“太子,你是魇住了。”老国公的眼中满是祈求之意,一滴老泪落在姜决的脸上,姜决像是被烫到,打了个哆嗦,安静了下来。   侯在门外的几个内侍胆战心惊地悄声进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响动,麻利地收拾了一地狼藉。一个眉清目秀,看上去岁数极小的小内侍掩不住心中的惧意,抖着双手跪在榻前要为姜决擦拭沾血的双足。   他实在太小,又实在害怕,失手将软巾落在盆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姜决的衣摆。小内侍张了张嘴,死白的脸上凝固着可怜与惊骇,整个人僵在那,吓得连求饶都忘了。   雷刹与方老国公正暗道不好,刚要要求情,谁知姜决温言道:“无妨,不过小事。”伸出双脚,让小内侍擦洗,还笑问,“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指派行宫来侍侯孤?”   小内侍呆了呆,这才想起什么磕了个头,细细为姜决擦去血迹,又恭声答道:“小的……奴婢不知。”   “也是可怜。”姜决随手解下一块佩玉,“赏你了。”   小内侍呆愣愣地告退,很是迷茫不解。   雷刹将眉毛皱得死紧,姜决忽然戾气化春风,春风又化雨,一派温润有如君子。   “那奉茶的内侍别有用心。”姜决还好声好气跟雷刹与方老国公解释。   方老国公被自己外孙这翻脸如翻书,忽晴忽雨的作派惊得犹如身梦中,下意识问道:“殿下之意?”话出口,醒过神,直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嘴巴,这多的什么嘴。   姜决大吃一惊,像是不解方老国公竟有此问,道:“外祖父,你不曾见他以回春茶暗讽孤是废弃之人吗?”   方老国公的苦意从心往外翻涌,木然道:“老臣愚钝,不解此节。”   姜决这点春雨只下了几息,又阴云满布,在那阴恻恻道:“也不知哪个洞里钻出的鼠辈,也配做孤的近侍,敢为孤奉茶。”随后又掩面低泣,“阿父狠心,杀孤亲信,曾安伴孤一道长大,掏尽心肺,阿父一道令下,他便人头落地离孤而去。孤身边,唯他可信,阿父断我臂膀。”   姜决口中的曾安是他深为信赖的贴身近侍,剔骨一事后,承平盛怒下接二连三处理了姜决身边人。   雷刹将心中浊气缓缓吐出,揖手道:“殿下,卑职奉圣上之令,查醇王旧案,望殿下为卑职答疑。”   姜决更加悲怆,萧索问道:“阿父真的疑心老三是孤杀的?阿父不信孤?”   雷刹不答,自顾自地问道:“追根溯源,此事因萧孺人起,不知殿下可记得东宫宴时与萧孺人遇见时的详情。”   姜决将乱发往后脑后拢了拢,轻鄙道:“不过一卑贱女子,孤哪还记得清啊。”   雷刹直视他道:“殿下,萧孺人案内藏蹊跷,她孤身在水榭,有许多不合理之处,说不定此案另有玄机算计,针对的人不是醇王而是太子殿下。”   姜决听后,癫狂的意态消退,稍直起身,却没有应声。   一旁的方老国公反倒精神一振,忙问道:“副帅的意思,殿下也是招人算计引得兄弟反目,着啊,殿下虎狼环伺,有人设下巧计实不为奇。醇王虽意外身亡,太子这些年却耿耿于怀,以至左了性情,做了好些错事。”   雷刹看向方老国公的目光里,讥诮挡也挡不住,方老国公也知自己这话厚颜无耻了些,老脸微红后又感姜决喜怒不定真有这缘由。   倒是姜决很有自知之明,不屑地一扯嘴角,道:“醇王也配孤移性。”   姜决得承平帝喜爱,早早封了太子,决不是仅仅为嫡为长,仅论才学六艺,姜凌都逊他一筹,少年时姜决博文广记,出口成章,于君道民生亦有不错的见地,东宫三师没少交口夸赞。   他现在虽喜怒不定,狂躁易怒,耐下心将雷刹的话在腹中一个思量,犹疑不已,冷静下来端身而坐,问道:“副帅查出什么疑处?”   雷刹知不能随姜决问答,道:“确有些许疑处,要与当时之事互佐才好下定论。”   姜决轻笑:“雷副帅这是要诈孤的话,这可算以下犯上。”   “卑职不过忠君之事。”雷刹回道。   “也罢。”姜决哼了一声,“你要问孤什么?”   “敢问殿下那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东宫西景院的水榭?”雷刹问道。   姜决黑沉着脸,眸中蕴着阴霾,盯着雷刹没有回答。   一直在隐在雷刹身后的风寄娘探出一张脸,出声道:“殿下不便作答,奴家说不定可代为答之。” 第56章 暗涌(十二)   一时殿中几人不约而同看着风寄娘, 姜决幽深的双目翻涌着层层乌云, 他搁置在一边的双手青筋暴起,像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拔剑杀人。   雷刹暗暗警惕, 姜决阴睛难料,如一只穴中困兽,料知自己不得脱困, 放任自己做下种种恶行。   风寄娘一笑, 缓步行至案边莲瓣香炉,掀开炉盖,道:“这香里掺了冰片, 薄荷,柑桔,还有一味凉犀,燃之, 有如冬日清晨一缕夹着冷霜寒意的凉风,一扫倦意昏昏,清凉醒神。此香名谓冷犀, 多为夏秋所用。”炉美精美錾刻的花络纹样丝丝可见,伴着一捧淡烟, 经脉一般,“冬日寒冷, 冷犀香大都束之高阁,留待夏暖秋躁,只一类人不在此例。”   姜决仍不作声, 坐在软榻上,如同美玉雕就,他身长俊秀,姿容威仪,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寒风透窗吹拂身上衣袂,似有出尘之态。   方老国公想到什么,蓦地睁大眼,更感痛心。   风寄娘道:“殿下惯服五石散,当年东宫旧宴,撇开众人孤身在善佛堂礼佛,礼佛是假,服用五石散才是真。”   五石散原本是医治肺寒的虎狼药,性燥而烈,服食不惧天寒,还需缓带解衣疏散药性,久服使人失智。   雷刹回忆殷王妃与小杨氏的话:“难怪那时殿下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五石散还有催情之用。”风寄娘补上一句。   方老国公闭了闭眼,喉中泛起一股腥甜,强行咽回肚中,只感头重脚轻,慢慢矮身倚着凭几,轻不可闻道:“举儿,你糊涂了啊。”   姜决扬起一边的长眉,嗤笑:“你们又怎知此间妙处。”他微抬着脸,回想一番旧事,道,“孤是无意间遇见萧孺人的。”   “太子妃无所事事,只知三天两头设宴招待女客,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热闹得如同数万只蝉虫在那鸣叫,令人烦不胜烦。”姜决嫌弃道。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般无所顾忌,借口礼佛避入善佛堂,一来能讨承平帝的欢心,二来佛堂净地,孤身在内也不引人注意。“佛音中,孤王似身着羽衣,脚生祥云,飘然升天,彩衣仙人起舞引路,空中楼阁玉阶金顶。佛堂一景一物,似活了过来,与凡俗所见两种模样,那墨水聚在砚中,化龙形游动,佛经一字一句都有知觉与孤相熟,便连一粒尘埃,都自成世界。”   姜决迷醉熏然,他的眼前似有一卷仙境徐徐展开,他兴致勃勃地描述这处的仙树,那处的琼楼。   “孤王身轻,不堪受衣。”炉中冷香将姜决又拉扯了回来,佛堂闷热,他服了五石散,更是如坠火炉,衣衫擦着肌肤,似生麻刺,便脱得只剩一件单衣,敞开衣襟,顺着河岸急走。不知怎的,就到水榭,面前神女凭栏,眼横千里秋波,邀他同赴巫山,许一段仙凡尘缘……   风寄娘出声:“殿下。”   雷刹看了眼姜决:“殿下先时可曾听闻萧孺人之名?”   “哈哈。”姜决大笑出声,笑不可抑,等笑够了才擦掉笑出的一点眼泪,摆摆手道,“是孤王之过,将萧氏比作神女,有辱仙神了。萧氏美名,孤王自有耳闻,醇王自得了美人,又是得意又是遮掩,逢宴饮便夸耀自己有绝世佳人,众兄弟起哄,他又左推右搪,将萧氏深藏宫院,可笑至极。”   “还有萧氏兄弟二人,更是跳梁小丑引人发笑,就同两只去了毛披了人皮的硕鼠,被老三带入席中,摇头摆尾结交权贵,在孤面前更是大肆夸耀萧氏美貌,这二人以为萧氏艳绝天下,引得世间男子纷纷心折,赠金玉权势,小人野望可笑至极。”姜决想了想,又道,“这二人鼠目寸光,许是自己的龌龊心思,也许是有心人授意,可惜这二人现在尸骨化泥,倒不好追查。”   雷刹道:“殿下撞见萧孺人时,不见得以为是什么神女。”   姜决轻蔑道:“星河水榭,盛装丽人只身愁对春江,怎么看都是有意为之,特意等候 。”   雷刹与风寄娘双双都知姜决还有一些话不好直说,不过,料想那时他服了五石散,浑身炽热,□□高涨,看到萧孺人在水榭,认定她别有居心,自是不会做什么正人君子。   “孤当时只以为萧氏欲拒还迎。”姜决咬牙道,“不曾想,拉扯间引来太子妃与殷王妃众人。”   雷刹怀抱长刀,怀疑道:“萧氏惊拒尖叫,殿下竟还以为她故作姿态?”   姜决静默一会,沉声道:“萧氏当时哀泣躲闪,倒不曾村妇似得大喊大叫。”   雷刹与风寄娘对视一眼:“殷王妃与杨孺人都道在座中听到一声尖叫,这才生疑,赶过去看个究竟。”   方老国公抖着声道:“这定是个局啊,怕是所谋甚大。”   姜决唤来内侍,一面叫请殷王妃,一面又命束发更衣,坐那正色道:“孤当时只以为萧氏,甚或三弟使计陷孤王不义,自是不肯退让,与他针锋相对,据理力争。阿父闻讯而来后,说萧氏过美近妖,便要将她处死。三弟以死相胁;阿父要将萧氏囚禁,三弟又寻借口要将萧氏禁于醇王府。孤见他这般行事,更是认定三弟有意为之。”   “阿父过仁,少决断,若是处死了萧氏,此事应另有天地。”姜决慢声道。   承平帝一心和稀泥,醇王不满,连着姜决都有微词。   “那醇王死?”   姜决一挑眉,没好声气道:“孤在殿中休憩,太子妃聒噪,在孤的耳边喋喋不休惹人焦躁,孤训斥了她几句,她又哭哭啼啼个没完。孤心中无比厌烦,兄弟陷害,发妻胡缠,遂挥退左右一人图个清静。”   “醇王这个蠢物,竟跑来东宫寻衅,孤本想羞辱他一番,谁知他怀中竟藏着短刃,意图杀孤王。”姜决摁下心中怒意,话语藏着一点晦暗,他道,“三弟好武,又爱斗勇,孤当时手无寸铁,只好奔逃至后花园……”   “孤为储君,他为亲王,将来,孤为君,他为下臣,竟敢行刺杀之事,罪无可恕。明德殿是孤的起居之处,殿外才有侍卫值守,殿中只有内侍宫婢,他们阉人女流,惊吓不已,孤故意扬声令他们不可妄动。殿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哪处不是孤所熟知,孤故意引他到假山,三弟又愚又鲁,果然上当,追了上来。”   “那处假山不过二人高,跌下去至多摔个手断脚断,于性命无忧。”姜决摊开手,“他行刺,孤避走奔逃,不得已才将三弟推下假山,事后,阿父自会为我做主,与我公道。”   “岂料,三弟跌下山后,后脑撞到尖石,不多久便毙命。”姜决道,“我初时还道他装晕避祸,喝骂几句,又唤御医,经查才知三弟身死。”   雷刹问道:“虽说假山嶙峋有断石锐物不足为奇,某还是觉得过巧。 ”   “孤当时也有此疑,令查后花园是哪班内侍打扫整理,只是,重刑之下仍旧问查不出,想来确实是意外。”   方老国公在旁听得一声冷汗,急道:“幕后定藏黑手。”越想越是可疑,越想越是心惊,问道,“殿下少时自律,怎会服用五石散,为何人所诱?”   姜决一怔,疑惑回身对着方老国公,来回踱了几步,苦思后道:“孤竟记不大清。” 第57章 暗涌(十三)   姜决锦袍金冠, 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暗灰的天:“斜阳将西去, 黯然生思愁。可惜这天,阴云满布, 不见一线霞彩。你们说,谁要害孤?”不等雷刹等答话,张开双臂, 阴恻恻道, “错了,孤错问了,孤该问的是:谁不害孤。”   风寄娘见他又要发火, 道:“太子殿下,五石散是违禁之药,轻易不得,殿下怎会不记得何时开始服用?再者此药有瘾, 停后牵肠挂肚,烦躁不可度日,殿下的药是哪来的?”   姜决绕着风寄娘转了几圈, 神情莫测难料,道:“孤是太子!孤是储君!不过五石散, 又怎会是“轻易不得”之物?”   “敢问殿下初时服药可是为人所诱?”雷刹问,方老国公跟着看向姜决。   姜决偏了一下头, 他看似平静,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却因情绪激动透着绯红,他的脸就像一张完好的面具, 险些炸开无数的裂痕,但是,姜决动了动眼皮,漫不经心似得道:“这又如何记得。”   方老国公急道:“殿下如何不记得?那诱使殿下服药之人,必是个包藏祸心的奸佞小人,害殿下到如此境地,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啊。”   “外祖父可记得多年前饮过的美酒,吃过的佳肴?”姜决反问。   “这……这……”方老国公道,“这二者间如何并论?”   姜决垂眸轻笑,感叹道:“这些口腹舌尖,世间难得之物,常人品一其二便回味无穷,念念不忘,于孤却是唾手可得,只要透出一二意味,便有那些察颜观色之徒费尽心思奉于孤前,你们说,孤又怎会多费半点心思去记去在意?”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以至,显得方老国公和雷刹风寄娘的问话那么多余可笑。   方老国公在那结舌拭汗,雷刹却没错过姜决语气里一丝的诡异与眼底藏着的一丝毒恨,也许他当初偶尔踏错,也许他另有打算,故意隐瞒。雷刹转着心中的念头,若是太子自己之过,他无置喙之地;若是他人别有用心,又是一桩隐密,姜决遮遮掩掩的,定然牵连甚大。思虑过后,雷刹压下这节,问道:“不知殿下入善佛堂服用寒食散可有定律?抑或有他人知晓?”   “妙啊。”姜决转过身对着雷刹,抚手称赞,“雷副帅此问切中七寸要害。”又无限遗憾道,“可惜你我无缘,不良司十二卫若在孤的手中必然大放异彩,重拾昔日风光,胜如今抓贼寇宵小不知其许。”   方老国公听得冷汗涔涔。   雷刹冷静提醒:“殿下,如今的不良司早没有了十二卫。”   姜决叹惜:“也是,阿父此着不谬啊!”   “殿下……”方老国公欲哭无泪。   姜决满不在乎道:“外祖父何必慌急?孤如今除去项上头颅还剩得什么?猪犬般匍匐行宫冷殿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方老国公忙出声安慰:“殿下不要乱了方寸,如今桩桩件件陆续浮出水面,殿下也是遭人所害,怎会没有转圜余地?圣上对殿下,是爱之深才责之切啊。”   姜决大笑,笑意中满是悲凉,扶着方老国公,问到他的脸上:“外祖父,外祖父!您老可知五石散于康健有损,你寄予厚望,将方家百年前程尽数押上的大外孙,寿数未必如你疼爱的小九。孤与九弟,不定哪个更长命。”姜决越想越觉此事有趣,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老国公灰败着脸,哀然道:“举儿,诚然我方纬眷恋权势富贵,有谋求功利之心,难道对殿下便无一丝血脉亲情相顾?殿下是老朽的亲外孙啊!”   姜决似有动容,站那阴晴不定。   方老国公又语重心长道:“殿下如今郁郁颓然,一撅不振,岂不遂了暗处小人诡谲之心,令亲者痛,令仇者快。”又一指雷刹,“副帅既奉圣上之命查案,殿下的种种委屈,圣上定知啊。”   姜决转了下眼珠,掩袖道:“是孤辜负了阿父厚望。”   雷刹脸上结了一层的厚霜,姜决时好时歹,似疯不疯,一举一动看似癫狂,又似特意而为,承平帝得知后,说不得又生怜惜。他的面具,揭了一张又戴上另一张,发了会疯后,又揣上沉稳储君的脸面,坐那道:“那时孤服药,所知者倒不多,曾安是孤的贴身近侍,他自是知晓……”   方老国公皱眉道:“曾安怕是有疑处,老臣乞殿下细查。”、   姜决摇了摇头:“不,与他无关,曾安也曾跪求孤停药,诉说其害,只是,那时孤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他眼眸一亮,又悄然黯下去,道,“曾安劝不下孤,只得为孤遮掩,他怕孤所服之药来路不明被掺杂多余之物,便嘱托他的义子曾午寻来丹砂等物,为孤配药。”   “那曾午其人?”雷刹问。   姜决道:“死了。”   “死了?”雷刹与风寄娘齐声,“这般巧。”   姜决沉吟了会:“你二人疑心曾午之死有异?曾午是得肠澼亡故的,曾安还着实伤心过一段时日,还与孤道: 他是无根之人,认个同姓的义子,好为他养老送终,谁知半道身亡,怕是命里就该绝后。此后也有小内侍图曾安之势,拜他为父,都让曾安拒了。”   “得肠澼者或是外感时邪,或是茶汤不洁所致。”风寄娘道,“症重不治者不在少数,粗略过耳,倒无什么异处。”   姜决点了下头,道:“再者,孤借口礼佛服药,初一十五必入佛堂,有心人确实可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服五石散必会行散,入夜西景院湖边凉风习习,殿下不耐佛堂闷热,沿着湖岸发散药性确实是上选。”风寄娘道。   姜决闭了闭双目:“湖边水榭还系着几叶扁舟,孤常从佛堂行至水榭,乘舟夜游。”   其时姜决还不似现在这般无所顾忌,服用五石散是大忌,从借口礼佛再到乘舟湖中,确实能更好地避开众繁杂耳目。   雷刹与风寄娘均静默不语,姜决在此事没必要说谎欺瞒,他二人越想越感醇王旧案似有一只手牵着无数的线在那拉扯拨鼓,锣声中演了一场傀儡戏。   姜决不喜不怒,这样反常的平静倒让人心惊胆颤,不知他又酝酿着什么骇人听闻之举。   唯有方老国公抖着胡子,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想着行宫的一点一滴定会有人一字不漏地报与承平帝,绝处才可逢生,太子未必没有柳暗花明的机遇。方老国公看姜决的眼神越发怜爱,连着腰背都挺了不少,思索着回去后召集幕僚出谋划策,好让太子一步一步重拾往昔。   “太子妃怎还没来?”姜决忽然问,猛得抬头扬声道,“殿外的狗奴,你们可有传信,连着你们这些阉人都要作贱孤?”   一个内侍近来先是一退磕头求饶,再小声道:“回殿下,太子妃道既有客至,自要整理仪容,才不失礼数。”   姜决挥退内侍,噗得笑了:“这便是贵女,不好,不好,只慕春时鲜妍不识秋底寒霜。”以掌遮着嘴,悄声对雷刹道,“她以为还能好好做着她的太子妃呢!可笑,可笑至极。”   雷刹一板一眼道:“太子妃注重礼数,卑职等人等侯便是。”   姜决吃惊:“副帅不觉李氏可笑?”哼了一声,笑着指指雷刹,“孤还当雷副帅是实诚之人呢,副帅,君子交,贵以心。”   风寄娘低首偷笑,雷刹一张俊脸木得跟棺材板似的,背在后面的手却青筋直暴,显是被姜决给逼的,偷偷将一枚珠子塞进他的手中。   雷刹有片刻的诧异,用眼角余光瞥了下风寄娘,手中的珠子不知何物所制,触手微凉,似有静气之用,纳入掌中,牵起嘴角算是致谢。 第58章 暗涌(十四)   太子妃李氏大妆云鬓, 昂着头, 微扬着下巴,神情倨傲, 她看上去似乎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太子妃,然而,她的脖颈显得过僵, 背挺得过直, 姿态过于刻意。她勉强支撑着她的高傲,不让自己瘫软散架。   姜冲与她感情平平,得意时二人便常有争吵, 太子妃怨太子寡恩,太子嫌她短视无能,当然,姜决的眼睛生得高, 等闲哪有几人能入他的法眼,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她盛装而来,缓缓坐在姜决身侧, 看似平淡的眼睛跳跃着一小簇火光,连着脂粉掩盖下的脸上都透着红色的希翼。   姜决在旁支着头, 戏谑地看着她,太子妃心里的那点跃动极大地取悦到了他。   雷刹揖礼后, 问道:“圣上下旨重查醇王案,东宫旧宴有些细节想问问太子妃。”   太子妃眼睛里的那点迅速暗了下去,失望不已, 她还以为承平帝怒火将熄呢,恍惚地反问:“萧氏之事?”   “正是。”雷刹问道,“太子妃可还记得萧孺人出事时,宴中诸位是否有听到一声惨叫?”   提及萧氏太子妃李氏略有不自在,忆起往日的鲜花着锦,再对比今日行宫瑟瑟冷风,更添愤愤,想要发怒又怕失了身份,皮动肉不动地道:“原本这事是一桩丑闻,我并不愿重提,既然雷副帅奉旨查案,我自是有问必答。当初萧氏故意离座,诱太子犯错,故意出声引我们前去查看,好污损太子名声。其计不谓不毒。”   雷刹握着掌心微凉的珠子,道:“太子不如只说昔日旧事。”   李氏将嘴角往下一撇,高高在上地看了眼雷刹,斥道:“雷副帅好生无礼。”转脸对姜冲道,“殿下任凭这等兵家子出言粗鄙,羞辱您的发妻。”   姜冲朝她一挤眼,怪声怪气道:“太子妃,副帅是为查醇王案来的,你这般漫不经心的,为着你这张粉白脂香的脸错了关键,说不得,孤就成了凶手。孤倒无所谓,孤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手足的血是红的,他人的血也是红的,并无多少分别。只可惜,爱妻,你就要和孤在行宫幽禁至死。哈哈哈!”   “你。”李氏扭曲了脸,“殿下讥笑妾,殊不知殿下又好到哪儿去。”   方老国公颤地跪倒:“殿下,太子妃,正事要紧啊,正事要紧。”   李氏再鲁钝也知晓事关东宫一脉安危,收起沸腾的怒意,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姜冲的脸,姜冲已经疯了,还试图拖着他们一起疯。   “事隔多年,细枝末节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萧氏不胜酒力离座,也不知过了多久,醇王妃担心起来,正要遣人寻找,便听到一个女子凄厉的叫声。我当时心中正有些恼怒……”李氏轻蹙了下眉,向雷刹与风寄娘解释道,“醇王妃殷氏最爱惺惺作态,喜爱摆出贤淑大度的模样,众贵妇中似只有她宽容有度。醇王几将萧氏捧在手心里爱惜呵护,她倒无一丝嫉恨,反倒对萧氏多有照拂。我不喜她的作派,心里本就存了恼意,谁知宴中竟还有人生事,一时气愤,便亲去查看。”   李氏的声音满是空洞,往昔如梦,园中灯如星落,她的华服拖在地上,拂过玉色栏杆,怒冲冲地领着一众贵女去看哪家哪户的娘子不识礼数,竟然敢在东宫宴上闹事坏她的兴致。结果,水榭那里,是她衣衫不整的丈夫和叔叔的妾室。   她的脸面和得意,尽成落花。   “圣上疼爱醇王,竟没当场问责萧氏之罪。”李氏扫了眼姜冲,“萧氏总算还要几分脸面,畏罪自戕,到底还是折损了殿下的名声。德容德容,德在容前,有空前之貌,无德也是枉然,害人终害己。”   风寄娘在旁静静看着李氏,见她竭力保持贵人之姿,说起萧氏时除了恨意,恼意,竟还有一丝悔意,她做过什么?当下问道:“太子妃似极为不喜萧氏?醇王府杨孺人还道太子妃曾声称要为她出气,令萧氏出丑。”   李氏银牙暗咬,目光不善地落在风寄娘身上,思考片刻后道:“我是不大喜爱萧氏,因此,暗地吩咐侍婢将掺混的酒递了原先的淡酒。”   东宫宴请的是女客,自不会备上烈酒,雷刹道:“混酒易醉,萧氏本就是不胜酒力。她既醉,因此不敢留在座中,生怕失态。”   姜冲呵得一声笑,李氏挺直的背都弯了一点,扬起脸强自镇定道:“我与萧氏素不相识,自不会无缘无故害她,只不过,稍加捉弄,令她出丑好博人一笑罢了。”谁知,萧氏避座吹风,遇见了姜冲,做出这些丑事。李氏每每想起,都暗悔自己的多此一举。   “我只是换了萧氏的酒,余者,无一丝出格之事。这是实情。”李氏道。   雷刹道:“太子妃之说,卑职定会查证。”又问,“太子妃宴中听到尖叫,当时可知是萧孺人?”   李氏微怔,连着姜冲都抬了下眉。   “不知,我只以为宾客中的无礼之人。”   “萧氏的声音如何?”雷刹问。   李氏道:“婉转莺啼,清脆悦耳。”她定定地看向雷刹,“女子尖声高叫想来大同小异,对此,我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经副帅问,我细思后:那声音确实不像萧氏的。” 第59章 暗滩(十五)   一场夜宴, 一声女人的尖叫, 水榭边男女似有苟且之事,众人似乎自然而然以为是当事人或求救或别有用心的惊呼, 一时不曾想到这声呼喊出自她人的口中。   姜冲抬了抬眼皮,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他像是一捧快要燃烬的死灰, 经风吹, 偶尔才能迸出灼烫的火光,大多数时,他都是要笑不笑一片死寂。   雷刹与风寄娘二人均疑宫宴旧案, 真正针对的人其实就是姜冲。他二人尚且如此,太子妃与方老国公更是绝暗又逢桃源。   李氏强撑着端庄的面容,也不计较姜冲含讽带刺的眼神,与方老国公道:“国公, 殿下受了莫大的冤屈啊。殿下自小承圣上教导,幼时抱在怀中,长于膝上, 圣上一片慈父之心,怎忍殿下为奸人所害, 幽僻于阴寒行宫,受霜刀风剑之苦。”   方老国公还一礼道, 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雷刹,道:“太子妃放心,圣上命雷副帅详查昔日旧事, 副帅定会巨细靡遗一字不落地回禀君上。”   太子妃拂去嘴角差点溢出的笑意,转脸对雷刹风寄娘道:“殿下的冤屈就劳副帅挂心了。”   雷刹不为所动,道:“雷某奉命查旧案,自会依实回禀。”   方老国公忙道:“这是自然,万事圣上自有论断。”   雷刹不置可否,掩去心中的那点不快,太子行事荒悖,脾性暴躁又阴情难料,即便东宫旧宴他是遭人算计,但他本身狂躁易怒,并非有德之君,于国于民都非益事。又询问了太子妃旧宴相关的枝节,理了理始末,见再无可问,遂起身告辞。   方老国公巴不得此间事早了,好回去商议对策,雷刹一告辞,他跟着急不可待地携他手道:“老夫替殿下送送副帅。”   姜冲微睐着眼,似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摆摆手,见太子妃满眼期盼,忍了忍,仍没忍住,嘿嘿一笑:“蠢妇蠢妇,不过盼个镜中花,水中月,盼个眼穿也不过一场空。”   太子妃咽下涌到喉底的怒意,回以浅笑:“殿下遭人算计才对世事恹倦,即便圣上体恤,殿下也应改改如此颓态。”   姜冲一个眼色,门口侍侯的小内侍不敢耽搁,忙低着头,掩上朱红重门。风寄娘回头,将阖的朱门后,隐见太子妃华服一角,金线织就的花草,染着将熄的绚丽,再夺目,边缘已带上一点枯萎的焦灰。   方老国公和雷刹同行了一段路,抚抚长须,终将在肚里转了几圈的话咽了下去。他听闻徐知命识得的奇人异士不知凡几,引见几个为姜冲清除体中邪毒,只是,不良司虽属皇家,却非姜冲所用,到底隔了一层。   因此,方老国公絮絮地念叨起姜冲少时的聪慧仁义,将他的种种暴行皆归咎于五石散和着了小人之道的原故。   他见雷刹与风寄娘神色间都是淡淡的,知晓他二人不以为然,不由叹道:“副帅与这位小娘子岁数尚小,不知人心之毒。寻常毒物伤的乃是体肤,唯心毒,伤的是神魂。殿下到底所经不足,风不抵沙啊。”   方老国公一味为姜冲开脱,雷刹想的却是死于姜冲手下的冤魂,问:“都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杀道入了佛,刀下冤魂如何?”   方老国公微眯着双眼着答道:“自渡他们极乐。”   “若那些人只恋凡尘又如何?若那些人不愿又如何?”雷刹又问。   方老国公避而不答,反笑起来:“副帅,佛尚原谅恶人,我们何必越俎代庖,定人前世今生功过是非。”   风寄娘跟着点头:“生不论死,死不论生,人人都道死后自有功过谱记着生前善恶,其实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雷刹与方老国公双双看向她,雷刹眸色转暗,似不曾料到她会这般说,方老国公则细咂着她话中之意,看似不论是非,却又隐含它意。   风寄娘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如同春日暖言,仿佛不过随口感叹。   三人将到前殿,忽传来争执声,一个披着斗篷,散着长发的小娘子红墙后绕出来,看到方老国公,两眼一亮,飞奔过来,疾声道:“曾阿公,曾阿公。”   方老国公呆了呆,定睛一看,方认出是姜冲的长女姜茴,讶异道:“小娘子怎是这副模样,左右侍侯的人去了哪里?”   姜小娘子泣道:“曾阿公,可是得了皇祖父的旨意,来接我们回宫。徐家冬宴,阿茴还要裁新衣赴宴呢,阿茴新□□的女相扑还要在宴上嬉戏斗艺呢!”   方老国公看她哭过,两眼红肿,脸上犹带泪痕,抚慰道:“阿茴莫急,圣上心中自方寸,你阿爹犯了错,应在行宫暂避自省。你好好在父母跟前进孝,可好?”   姜茴大惊,挣开方老国公的手,立起双眉,委屈道:“阿爹不过犯了丁点的小错,皇祖父怎忍心这般苛责?不过一个属臣,死了就死了,阿爹也拿金银偿还了,可是嫌金银不够?竟将我们禁在这鬼地方?害阿茴错过庆宴。阿茴都不知道现在时兴什么发式妆容。”   雷刹和风寄娘冷眼看着姜茴在那跳脚,雷刹的眉眼已染上一层杀意,风寄娘轻声道:“果然树死因根腐。”   方老国公耳听着姜茴冷血的话语,也有恼意,怒道:“阿茴,一条人命不及你的新衣,聚宴来得重要?”   姜茴擦着眼泪:“一个属臣算得什么?莫非还要阿爹偿命?猪狗不如的贱命,天下尚且姓姜,他的生死难道不是我家的?”   方老国公抖着双手,最终只道:“阿茴好好陪着殿下,圣上尚无旨意,让你归家。”   姜茴哪肯,不依不饶拦着方老国公,求道:“曾阿公,你带阿茴到宫中见皇祖父,阿茴求了皇祖父放我出去。 ”   方老国公岂敢应下,二人争执间。姜冲的长子皇长孙姜苷一身白袍,领了几个人匆匆过来,向方老国公微施一礼,转身对着姜茴劈手就是一巴掌。姜茴猛得挨了一掌,委身倒地,瞪着眼愣愣地瞪着姜苷,半日才回过神来,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要挠向兄长。   姜苷带来的下人不敢再耽搁,忙一拥上前隔开姜茴。   姜苷也不管姜茴在那暴跳如雷,尚嫌稚嫩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嘴里歉然道:“曾阿公,雷副帅,多有见笑。阿茴感了风邪,脑子有点糊涂,举止荒唐无礼,还请三位见谅。”   他看着这般彬彬有礼,即便还未长成,也可想象他日风采,只是,他看自己胞妹的目光却像看一样死物,是让人心悸的冰冷,眼底深处还藏着如姜冲般的癫狂。   方老国公刚辞姜冲时,怀中似揣着一团热火,被姜苷与姜茴这么一搅和,这团火立马暗了下去,那股颓丧又压在他在脊背上,令他越显龙钟。   姜苷来去如风,冲他们一颌首,不顾姜茴的挣扎强压着她回后殿,姜茴暴怒下,拚着力气抓住了姜苷一角衣袍。姜苷近乎厌恶地回过头来,嫌弃夺回衣袍,姜茴一个哆嗦,慢慢缩回手,一路呜咽着回去。   方老国公略站了站,更加意兴阑珊,转身时被一块跷起的地砖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好在雷刹眼疾手快,上前搀了一把。   方老国公稳了稳心神,将手搭在雷刹胳膊上,拍了拍,苦笑:“老喽!”   行宫外朱申仍旧守在那,看看已沉的夕阳,道:“国公与副帅耽搁了许久,再不见人,卑职怕要逾越催促了。”   方老国公见他态度轻慢,也端起了架子,嘛了一声,与雷刹道:“老夫见副帅亲切,改日请小友饮酒说话。”   雷刹心知这是场面话,不良司众人不与诸臣交,揖礼道:“国公厚爱。”   国公府车驾载了方老国公扬鞭而去,雷刹与风寄娘也急着回不良司翻卷宗,不愿多做逗留,牵了马打算回程。   朱申问道:“副帅可有查出一二端倪?”   雷刹勒马回身,奇怪道:“朱侍卫除了守门,还另有要务?”   朱申哈哈一笑,拱手道:“多嘴一问。副帅有所不知,朱某幼时胡作非为,闯过不少祸,想着不如做个不良人,缉拿贼盗,一身功夫也不至于没个用处。”   雷刹上下扫了他几眼,猩红的唇带着一抹笑:“朱侍卫为圣上亲卫,前程似锦,却想做个百人嫌千人厌的不良脊烂?”   朱申笑道:“不过少时的一个念头,今日见副帅威风,倒又勾起心思。”   雷刹懒得理会,又见风寄娘好奇地打量着朱申,不知怎么,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忿来,抽出长鞭对着马屁股就是一记,自己跟着一夹马腹,二马齐齐扬蹄并驾疾驰。   “那位朱侍卫身上,有着浓重的怨气。”风寄娘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所杀之人,其数为巨。”   雷刹道:“这倒不足为奇,刀不浸血,怎会为圣上倚重信赖? ”   风寄娘又道:“你可得罪过他?”   雷刹摇了摇头,不解:“我与朱申不过几面之缘,说过的话,数不过十。风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他似对你颇为忌惮不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手上的事告一段落,应该能好好码字了。   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60章 暗涌(十六)   雷刹虽为人阴鸷, 待身边的人却信任有加, 风寄娘既直言朱申对他不喜,他也不由自省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承平帝亲信, 只是苦思良久,也想不起自己和朱申的交集。   风寄娘轻柔道:“既如此,许是奴家看错了。只是, 多事之秋, 郎君不如小心一些。”   雷刹点头应下。   二人匆匆回到不良司,不良司内积攒着百年陈卷,大都封了油纸收在箱笼中, 这几年的案卷却归拢了时期别类整齐码在架上。   小笔吏点燃灯烛,小心罩上琉璃灯罩,道:“因室中都是绢纸竹简,惧火畏潮, 副帅与风娘子小心点火烛。”   风寄娘轻掩了秀鼻,屋中尽是松香油墨味,夹着一些腐气, 扑面而来,虽有杂仆管理打扫, 到底不是日日归整,角落积了一层薄灰, 边角结着几个蛛网。   小笔吏拿笔挠着头:“副帅要当年萧孺人案的验尸记档?”   “可有为难之处?”雷刹查看着加相贴着年月,不解问道。   小笔吏嘿嘿一笑,道:“副帅也知, 凡是司中所经之案,卷宗一式两份,一份交于大理寺或皇室,另一份则存司中。留于司中的卷案不过留个记档,司中也并不十分看重,因此,看似整齐,却有些混乱,再加录事年老,又爱饮酒,行事有些糊涂。近年来的卷宗并未依着年月日分列,怕找起来要费些时辰心力。”   “无妨。”雷刹皱眉。   风寄娘倒有些吃惊:“奴家还以为不良司上下行事严谨,原来内里竟也有许多敷衍。”   小笔吏嘿嘿一笑,面上带了些羞惭。   雷刹却知小笔吏有未尽之言,不良司还有一些秘案,连着留存记档都无,力求将事淹没于过往,恨不得它们随风化为计齑粉。这些有迹可查之事,不良司视若等闲,自然也并不十分看重。不过,不良司江河日下也是事实,只看这些年保存的卷宗,便可见一斑。   “常闻不良帅徐知命为圣上信重,倒不曾想不良司却是这样境地。”风寄娘边帮着在架上翻找卷宗边道。   “圣上信重的是徐帅。”雷刹道。承平帝对不良司不过尔尔,除却不良司这把刀已钝,另一个则是,不良司经手了太多私秘,渐为皇家所厌。   小笔吏将笔插进发髻中,低声道:“有要紧事,还须用着我们。”   “闭嘴,当心祸从口出。”雷刹斥责道。   小笔吏轻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小的舌尖嘴快,有嘴无心有嘴无心。”他为弥补过错,抹抹脸,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十二分心神都拿去翻卷宗。   雷刹虽知卷宗混乱,倒不曾想竟然如此糟糕,架上标的年月毫无用处,这些卷宗明显收归后随手放在架上空处,新旧混杂,无奈之下,只好一本一本抽出查看。饶是天寒,三人硬是找出了一身的臭汗。   风寄娘嫌落灰飞扬,从怀中取了一方手帕包了发髻,她这一整日跟着雷刹奔波,香残粉褪,这般装扮,烟视媚行间温婉贤淑,仿若良家好女。   小笔吏忍不住笑道:“风娘子好生温良,宜室宜家。”   风寄娘的一双妙目轻睨他一眼,巧笑道:“多谢夸赞。”   雷刹在旁大煞风景:“有理,风娘子剁骨杀鸡,斩羊烹牛时肯定利索。”   小笔吏顿时想起风寄娘验尸时的手起刀落,打了个哆嗦,也不知他怎么腾挪,避在屋中角落,隐匿了身形。   风寄娘将一本册子放回架上,道:“郎君对奴家倒是知晓得良多,奴家烹煮鲜羊确实有一手。”   雷刹没好气:“你倒一点也不自谦。”   风寄娘笑道:“天寒,羊羹补气暖身,正是佳品,改日请郎君一品鲜汤。”   雷刹被说得几分意动,琢磨着何时买只羊来,又听风寄娘道:“这般翻找旧卷,实是费时费力。”   “莫非你有良策?”   “奴家若是帮了郎君。”风寄娘顿了顿,“郎君要如何答谢?”   雷刹轻咳一声,硬梆梆道:“你在不良司做事,莫非不是份内之事?”   风寄娘听他说得生硬却是底气不足,笑道:“奴家便暂且记下,只当郎君欠奴家一次情。”   雷刹下意识要反唇相讥,刚张嘴立马反省,自己何时这般斤斤计较,非要与一个女娘一争长短,欠便欠,纵使不欠,若是风寄娘有事相求他能将她拒之门外不成?悻悻问道:“风娘子的良计是?”   风寄娘示意他噤声,从荷囊中取出一只玉色的,不过二寸多长的小方盒,打开来,里面装盛一丸透明香丸,散发着若有无的奇香。风寄娘小心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取下灯罩,将一点香轻放到蜡烛顶端,火光伴着噼剥声忽得串高,又暗下去,矮下去,缩成蓝幽幽的豆大一点。   雷刹惊奇地发现,烛火变小,屋内非但没有晦暗,反越亮了几分,只是这种亮,如笼一层银纱,雾濛濛间,倒似身在旷野,屋墙窗棂不见了踪影,唯有木架与一箱一箱的书册。   身后传来一阵阵列悉悉索索的声音,雷刹忙回转身,见木架书册间爬出一只指寸高的虫子,穿着官服,戴着官帽,显得滑稽又可笑。   “二位以□□沫香相邀,不知是有何事相求啊?”这只小虫端着架式,打着官腔,装腔作势地问道。   风寄娘揖了一礼:“相求倒不谈,以香为酬,请书虫帮忙寻一本账册。”   书虫许是在书中通读古今,熟知朝野更知人世俗情,当下老练地讨价还价,摇头晃脑道:“不值不值。”   风寄娘驳道:“□□难寻,千金尚且难求,多得奴家也没有。”   书虫仍道:“太亏太亏。”   “唉!”风寄娘佯装为难,取盖欲熄火,道,“既如此,是奴家强人所难,奴家熄香,另寻他法。”   书虫顿急了,忙道:“不慌不慌,容我细想想。”   风寄娘笑起来:“书虫好计算,你耗尽了乳香,又不帮忙寻书,那奴家岂不是两头落空?”   “胡说胡说,此等小人行迳,我不屑为之。你这小娘子以己度人,想来平素就是个奸猾之徒。女子应修品性德行,少言慎行……”书虫老气横秋地指责起风寄娘来。   雷刹见一条虫子跟个酸儒似得长篇大论,伸出两指,捏着它的衣领,将它提了起来拎到眼前:“寻或不寻,休要多言。”   书虫大怒,它身上的衣物也不知什么丝线织就,触手细滑轻柔,书虫挣扎间,哧溜从小衣小帽间滑脱了出去,赤条条摔到地上,生得倒有几分像吐丝的蚕虫。   书虫失了小衣小帽,羞恼不已,又惧怕雷刹身上的阴煞之气,色厉内荏地叫嚣:“后生无礼,快将衣袍还与老夫。”   风寄娘侧身偷笑,雷刹不曾想脱一只虫子的衣物,也有些窘迫,手一松,那身仿若云霞织就的紫袍轻飘飘地飞了下去,轻雾似地笼住虫子,转瞬间,那书虫又好好地穿着紫袍戴着官帽,人模人样摆起了臭架子。   它很有几分不甘愿,又畏惧雷刹之威,哼了一声,拉着调子,问道:“你二人要找此间屋中的哪册哪记啊?”   “承平二十七年二三月间的案卷,醇王府案。”雷刹道。   书虫晃着圆鼓鼓的脑袋,教训道:“屋中才多少籍册,你们便不愿翻阅,真是生得好一根懒筋,不识知乎者也,将来有何作为?”   “多嘴多舌,我等的我的刀也等不得,你见过我的脾性,不如再见见我刀口锋刃。”雷刹威胁道。   书虫气得浑身发抖,一面念叨着竖子,一面钻进木架中,不一会从底格那推出一本籍册,又不忘叮嘱风寄娘:“小娘子不可失信,熄了香。”   风寄娘道:“奴家虽是女子,却非出耳反尔的小人,定不会失信书虫。”   书虫这才满意起来,拖着官袍,遁入一本册中,消失无踪。   雷刹心中虽感奇异,只这些时见多了这些神鬼奇事,见怪不怪,非但不感荒唐,倒觉平常,暗自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册子,翻了开来。   依不良司留存的这本卷宗所记,萧孺人案被定为自尽,上面记载萧孺人用烛台刺穿咽喉致死,她身边的侍婢阿巳以同样手法殉主,二人十指指缝干净,身上无其它伤口,不见一丝与人缠斗所留的伤痕血迹,凶器烛台除去了二人指印,也再无他人动过的迹象。屋中门窗紧闭,为密闭之所,无破窗与潜入踪迹。   萧孺人在东宫失足跌进湖中淹死的小婢女亦有详细尸检,腹胀,耳鼻内有泥沙,十指有淤泥草屑,疑不慎落水后,遇寒腿筋抽搐。   雷刹将册子递给风寄娘,等她查阅后,问道:“如何?”   风寄娘皱眉:“奴家才疏学浅,只看昔年尸检所记,倒没见不妥之处。”又指着一处道,“册中着重言明,案发处为密闭场所,除却萧孺人主仆,再无他人。”   雷刹拿指节亲敲了几下册页,道:“原本在醇王府,醇王妃虽一口咬定,萧孺人为他人所害,我并不以为然,直至在行宫太子妃说起宴上听闻一声惊叫,倒让我茅塞顿开。”   “哦,郎君为奴家解惑。”风寄娘抬起星眸,牢牢地看向了雷刹。   雷刹略有些不自在,还是道:“萧孺人被囚,身畔只有一个婢女,除非主仆相商一同赴死,否则,萧孺人自尽,婢女竟悄无声息,既无惊呼也不曾呼救,这不何情理。”   风寄娘道:“说不定是主仆相约。”   “千古艰难为一死,非万念俱灰下赴死岂是轻易之事。再者,醇王妃曾道,萧孺人孤身入府,身边侍婢仆从兼是醇王特地添置,纵是忠仆,忠的也是醇王,即便真是性烈殉主,依常理难道不应禀于醇王后再赴死。”   “那依郎君之见是……”   “凶手我实想不出第二人来。”雷刹点头。 第61章 暗涌(十七)   除了那个无来之处无归之处的小婢女还有谁能无声无息的杀了萧孺人?看似匪夷所思, 可她却是唯一可能之人。   风寄娘道:“婢女阿巳的尸身一同被抛入荒坟野郊, 如她不惜舍弃己身也要杀害的萧孺人,为仇还是另有图谋?”   雷刹道:“萧孺人身家清白, 萧家人情往来亲朋故友均有迹可查,一命换一命,已是血海深仇, 雁过尚且留痕, 不会一点迹象均无?”   “那就是另有所图。”   “醇王妃曾道萧孺人身边的仆役,皆非出自王府,是醇王生怕萧孺人受了一丝的委屈, 另遣亲信服侍,众仆身契都握在醇王手上。再后来萧孺人与醇王先后出世,身边随侍皆被赐死。生时茫茫无依,死后也是一群孤魂野鬼。”雷刹抚了一下指尖, 这事颇为棘手,身契官虽有备档,身死也跟着消去, 再者醇王之死又有些蹊跷,皇家对此讳莫如深, 自是多加遮掩。他压低声音道,“先秦盛行活人陪葬, 前朝渐渐消弥,到了本朝更是禁除此风。不过,圣上因醇王早逝, 醇王一干侍从婢女都被活葬墓中。这些人,已无迹可查。”   萧孺人身边的小婢女阿巳究竟从何处而来,又怎么被醇王选中带入王府之中,除了醇王和那批陪葬的亲信,已经无人知晓。   这个瘦弱的小婢女像一尾饱含剧毒的小鱼,怀着不可靠人的目的,在有心人的安排下,随着鱼群不露痕迹地游入醇王府,静静蛰伏一隅,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时机,刺出致命的一击。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萧孺人死,剑指……”风寄娘美目闪了闪,“太子姜冲?”   “醇王与太子本就不睦,一桃能杀三士,一个绝世美人更能挑动兄弟二人刀剑相向。从东宫夜宴时,一步一个陷阱,无一不是为了让姜冲身败名裂。”雷刹道,“就是不知,醇王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风寄娘踱步道:“观太子其人,性敏而乖戾,骄纵亦不失心机城府,虽说本性如此,但对自己的恶行不遮不掩,确实有五石散侵蚀心性所致。醇王案时,私下如何不可知,于外,太子却有几分贤名,他再厌恶醇王,也不至于在东宫众目睽睽下杀害亲弟。”   “正是,我宁信醇王弑兄,也不信太子杀弟。那时太子锋芒无人敢争,圣上又待他极其爱重,父慈子孝为其余皇子所忌惮。醇王在圣上心中虽有重量,却远远不及太子,太子杀醇王实是多此一举。”   承平帝估计也是思及此节,才信姜冲的辩解,仅月余便将醇王案定成了死案。   “然而,一子居高位,一子年少而亡,圣上心中怕也落下一颗种子,落在偏僻一角,扎下了根须。”风寄娘侧脸扬眉轻笑,“继而太子所做的一件件大错小误都如雨露滋养着那颗种子,不至成荫,却如肉中之刺,隐隐作痛。”   雷刹轻倚在厚重的大架上,半张脸隐在暗处,令他的阴郁成了莫测。   “郎君为何沉思?”风寄娘靠近他问道。   “我们无凭无据,所说种种不过推测,未必事实。”玉乳香的香味仍像轻烟似缭绕屋,雷刹的声音也被变得晃忽,他道,“若一切真如你我之言,那背后之人又是谁?将一个亲王,一个储君,乃至一个帝皇玩弄于股掌之间。布下这等棋局非朝夕可成,又须多少势力可得?”   这样的势力又来自何处,在朝抑或在野,又是为了哪种目的。   奇香将消,书虫又从一书册中爬了出来,立起身,深吸一口,官帽颤颤,显是大乐不已。风寄娘俏生生地立在那,琼鼻秀口,裙角翻出一小块血一样的红。她的眉眼似乎寻常又不寻常,她仿佛和那只书虫一般,非是人间所有。   “一叶大师曾国运将消,魑魅魍魉渐出,太子之事似应此言。”风寄娘平静道。   “我也听闻凡事有因有果,国运将消,太子的事是其中之一因,还是其中之一的果?”雷刹追问。   风寄娘稍有怔愣,故作姿态掩去红唇,娇声道:“郎君这问难倒了奴家,是因是果,又有谁知晓呢?奴家只知,盛极而衰乃天之道,人力不可逆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风娘子以为呢?”   风寄娘呵得笑起来,反问:“时也命也,副帅以为呢?”她收起戏谑之态,与雷刹只隔一拳之距,素手贴在他的胸前,“副帅视奴家为异数,然而,副帅却与我同,副帅又是什么人?”   雷刹静静地注视着她,他似是不以为然,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是什么人?母死而生,奇诡无比。自小血亲视他为异端,避忌非常,他寡情少欲,目识阴阳。   不过,他大抵应还是人,皮囊之下是一腔热血。   奇香燃烬,烛火跳跃然了一下,豆大的一点渐渐拉长,屋中茫茫白纱一点点褪去,月光般的明亮转成温暖桔色的火光。   小笔吏从一侧木架后转了出来,絮叨抱怨道:“怎也找不到旧卷,副帅下个令,好好归整这些籍册,平素也不觉得,翻找时实在费时。”   “明日喊录事差役来好好整理一番。”雷刹回过神,合上手中的账册,道,“案卷已经寻得,对了,单什与叶十一可回了司中?”   小笔吏挠着头,有些吃惊:“竟已找着,还以为要翻个底朝天。”又答,“叶郎君还不曾归来,单大哥倒在,吃得烂醉睡个人事不醒。副帅有事交待?”   雷刹道:“今日天晚,明日再说。”   小笔吏搓搓手,打个哈欠,擦了擦眼角带出的泪,道:“副帅可还有吩咐。”   雷刹看他困倦摆手道:“你下去歇息罢。”   小笔吏如蒙大赦,一忽就没了人影,风寄娘赞道:“不良司果然藏龙卧虎,一个貌不惊人的小笔吏竟也有这般身手。”   雷刹道:“阿戊肩不扛手不能提,只这轻身功夫了得。”   “只做区区笔吏岂不屈才?”   “风娘子倒生爱才之心。”雷刹冷眼看她。   风寄娘忙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夜已深,风寒透骨,雷刹出门才惊觉过来,这一日似为难了风寄娘,道:“我送娘子回去。”又看风寄娘衣衫不经冬寒,更感过意不去,只是自己一身劲装,也不便解衣给她,脚步一动走在了风寄娘身侧,略挡夜风。   风寄娘察觉他的体贴,嫣然一笑。到了小院门口,一福身,道:“多谢郎君相送。”   雷刹更觉汗颜,讷讷无语,道:“你早些歇息,告辞。”他说罢,逃也似地走了。   风寄娘倚门目送,头上包发的那块手帕被风一吹,断线纸鸢似得往前飞,雷刹抬眼间下意识地跃身将手帕抓到了手心,回首转身待要送回。   风寄娘却冲他一笑,掩上了院门。   雷刹在原地迟疑许久,方加手帕收进怀中,这方轻丝横竖织就的帕子,甸甸发沉,竟让他坐立难安! 第62章 暗涌(十八)   天, 愈加寒冷, 即便阳光普照,照旧呵气成霜。   单什摸着后脖颈, 取下腰间的酒壶,晃了晃,不见半点的响动, 丧气地摇头, 拔开酒塞仰起头倒转葫芦,将壶中剩的几滴酒倒进嘴里,很不满足地咕哝几句。揪过清扫落叶的一个杂役, 摸出一小串钱:“小猴儿,去,帮某满沽一壶好酒来,再买热腾腾的肉饼, 余的就便宜你只小猢狲。”   小杂役接过钱,抛了抛,眯笑着眼:“单卫说话可算话, 不论余多少,都给小的?”   “啰嗦, 几个钱,还跟你反悔?”单什瞪着眼。   小杂役呵呵一笑, 又道:“单卫,副帅昨晚回了司中,今日说不定有事吩咐, 酒小的帮单卫沽来,只少吃一点。”   单什抬腿踹过去:“寸点高,就学了婆婆嘴,快走快走。老单我心里有数,误不了事。”他嘴上抱怨,行动上却不敢耽搁,别好腰间的剔骨刀,大摇大摆地前往司中正堂。路过旁边院舍,见院门大敞,无意侧头看了眼,却见风寄娘端坐廊下理妆。   她一身红衣,面前放着一枚菱花镜,贝齿衔着一枚红牡丹,高举着双手握着一股青丝挽着发髻,香袖褪滑,露出如玉的皓腕。   单什心里暗道:这风娘子也不嫌冷,怎在屋前理妆?又想:这千娇百媚的女娘,天天与尸首白事交道,也是奇怪得很。   单什抬腿就要进屋和风寄娘打声招呼,一粒石子破风而来,砸向门板,吱吖一声,院门攸得合上。   单什一愣,取刀在手,喝问:“哪个宵小,敢在不良司风找洒家的麻烦,看洒家不割下你的头颅盛酒吃?”   雷刹抱着长刀倚墙而立,很是不善地看他一眼:“割谁的头颅?”   单什见是雷刹,哈哈一笑,将刀别回腰间,道:“某还以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吃了熊心豹胆在司中找死,原来是副帅。”看雷刹神色不对,醒悟过来,连忙摇手辩解道,“副帅误会,老单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是窝墙角偷窥的小人。洒家不过路过,要与仵作打声招呼。”   雷刹点头,还是提醒一句:“男女有别,你我还是稍加避忌为妙。”   “副帅说得甚是,哈哈。洒家是个粗人,一时疏忽了,哈哈哈!”单什边应声,边在心里腹诽:往常你使唤起风娘子来,也不见多有优待,如今又论起男女之别来。他是过来人,不似叶刑司不通□□,也不似阿弃尚小还不知事,因此满是狐疑地看眼雷刹,猜测二人是不是互相情衷。   雷刹看他眼神古怪,不解问道:“单大哥频频看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哈哈,不过听说醇王案有些古怪罢了,哈哈。”单什体贴雷刹面薄,随意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雷刹虽知单什说的不是实话,只是,不知怎的,却知再问下去,定会无趣,干脆说了话头,隐晦看了眼虚虚掩就的院门,和单什一道走了。   .   风寄娘挽好发髻,将那朵牡丹插在鬓间,耳听院外人声渐远,不由轻轻一笑。伸指将菱花镜镜面往后推了推,铜镜许久不磨,已经暗沉斑驳,还是将自己的一张笑颜照得分明。   近日多阴雨,她嫌室内昏暗,又不愿点灯,看左右无人便在廊下理妆,将妆盒收好理了理衣裙。不良司虽有空的屋舍要宿,只是从上到下除了厨下几个粗仆是婆子,余下连打扫的杂役都是男子,住着委实有些不便。   一个差役在院门外了轻敲了几下门,问道:“风仵作可在?”   风寄娘见他不敢进来,拉开门。   差役礼了一礼,将一封信递给风寄娘,道:“仵作的车夫匆匆送了一封信来。”   “有劳了。”风寄娘接过给了赏钱,将人打发走,这才拆开信。当初李老夫人魂不知归处,雷刹派遣了叶刑司暗查京中同时辰出生之人有多少横死或死得存疑,事涉鬼神,她也嘱托了老叔夫妻。   这信正是老叔手笔。   叶刑司还不曾归来,倒是老叔已查出近百数之人,寿终却又横死,且魂消魄散。一世人一世终,一世魂一世消,寿既尽时运消,老叔显然也是大为不解,这些人命定三更死,为何还会横生枝节,死于生命,实是太过怪异。   风寄娘思索良久,同样不解其意,也许一叶大师能窥得一二玄机,只是,此人生在红尘却是过客,静看风起云涌、生衰死败,怕是不会插手。   以魂为介,也不知所谋为何。风寄娘将信纸叠好藏在怀中。雷刹与单什还有小笔吏都在不良司正堂中。未进门便听单什大声道:“事过多年,那萧孺人还有那小婢女,均是破席一卷扔在了乱葬岗,四脚走兽撕咬,扁毛畜牲叼啄,怕是连根骨头都找不到。副帅要去那寻找尸骨,怕是不好找。”   雷刹抬头看向堂外,道:“幸许风仵作有计可施?”   “幸许是副帅高看奴家了。”风寄娘跨进堂中笑道。   小笔吏却是一击掌,他对风寄娘很是信服,期盼道:“风仵作神通广大,可能寻回尸骨?”   单什蹬着一条腿,瞪眼道:“纵使找回又如何?你们幸许不曾见过抛在荒坟不曾掩埋的尸骨,狗咬鼠啃的,早就面目全非做不得准。”   “这倒不难。”风寄娘道,“鼠噬犬咬与利器所伤大为不同,均可辨别。”   雷刹追问:“若是当年烛台在颈骨处留下伤痕,可能鉴别自杀与他杀?”   “能。”风寄娘点头,又让雷刹起身。   雷刹虽不解还是依言站起来,又嫌风寄娘挨得过近,不由自主退了丈远,风寄娘秀眉一挑:“奴家既不是洪水猛兽,又非蛇虫鼠蚁,副帅这般避走,倒令奴家难堪不已。”   单什有心,在旁道:“对,副帅小气得紧,风娘子让你起身定有缘故,你这般避开,在为不妥不妥,须赔罪一二。”又笑着对风寄娘道,“风娘子莫要与副帅计较,别看副帅生得俊俏,却粗疏得很。”   风寄娘暗笑,道:“奴家从不与副帅生气计较。”   雷刹扫了单什一眼,极不自在地站回,心道:如今有求于她,暂且随她摆布。   风寄娘拉起他的双手,让他双手高举做握利器自戕之状,道:“据司中卷案所记尸检,那婢女为烛钉刺入咽喉致亡,伤口由上至下斜刺深入血肉,显是双手高举烛台所致。”她用手轻拂过雷刹颈间,感到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呵声道,“人要自尽,且一击而亡,定是使用平生最大之力,烛钉长有三四寸,托盘高寸,如副帅要双握执烛台穿喉自杀,伤应在何处?”   雷刹顺手抽走了小笔吏的毛笔,握在手中,余出四五寸,双手高举过顶,试着比划了一下,只感极不趁手,手腕转劲才能了刺入喉颈。想了想,将头后仰,利器才能更好用力刺穿自己的颈部。   “且不论萧孺人是否自尽,那婢女要是殉主,自是激愤之下所为,不会思虑良久,偏她要死得与萧孺人一般无二,更像有心所为。”雷刹看着手中的笔道。   “因萧孺人乃醇王妾室,王府不愿她尸身受辱,尸身不曾细验,只记了身上衣饰,伤在咽喉,指尖有血。”风寄娘道,“她若是自尽,颈骨又有伤痕,定是斜刺的痕迹。”   单什跟着比了比,摇头道:“不对不对,洒家比了比,直刺也可。”   “单卫一身武艺,又一身力气,如何与纤纤弱女子相比? ”风寄娘道,“萧孺人一介女流,入王府后锦衣玉食,手上又有几两的力气?那烛台本就沉重,平刺入喉,实是为难。因此,我想着萧孺人若要自尽,大抵也是仰头高举烛台用力,形成的伤口与小婢女仿佛。若非一力刺喉,也应是低握烛台,由下往上刺入颈部,所留之伤,也是一个斜伤。”   “那如果萧孺人是他人所杀?”雷刹问道。   “尸检记婢女阿巳身长五尺一寸左右,无论萧孺人或坐或卧,想来伤口都要来得平直。”   雷刹踱着步,在肚中仔细推拟,这才点头道:“有理。”又问,“风娘子可有奇法寻得萧孺人的尸骨? ”   风寄娘笑而不答,只管看着雷刹。   雷刹咬牙:“当我再欠风娘子一桩。”   “就怕到时郎君无力偿还。”风寄娘抿唇一笑,不等雷刹羞恼,道,“若要寻回萧孺人的尸骨,怕要再走一趟醇王府,向王妃借用一物。” 第63章 暗涌(十九)   雷刹心中对厉王妃颇为在意, 磊落之人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个醇王妃却藏在深水中,令人看不透, 当下便道:“既如此,我陪你走一趟。”   风寄娘刚点头,二人正要动身, 门役领着一个身着胡服浑脱帽的小婢女匆匆前来, 神色间满是诧异。   小婢女利落地施了一礼:“醇王府下仆红线见过雷副。”   雷刹敛目,没有理会她,却看了风寄娘一眼。单什将架着的毛腿放下, 心里啧啧称奇,嘀咕道:果然背后莫道人是非,刚提话头,转脸醇王妃就找上门来, 这什么王妃邪性得很。   小婢女生得秀秀气气,见众人面上有异,更添几分神气, 转而对着风寄娘一福,先双手奉上一个只拳头大小的八角盒, 盒身满嵌螺钿与红绿宝石,端得精美无双。   “王妃道:盒中之物应能助风娘子与副帅一二力。”   风寄娘轻轻打开盒子, 盒中丝绒衬里,放着一串平平无奇、香消味残的木香珠,合上盒盖, 笑道:“醇王妃之能屈居于后宅内院,实在可惜。”   小婢女听了这话,又染几丝得意,又双手奉上一只剔红山水拜匣,道:“王妃道又道:事了风娘子有空瑕,请过府一叙。”   风寄娘接过拜匣,道:“王妃以上宾之礼相邀,实不敢拒,只是,奴家不过末流仵作,所会微末伎俩,难登大雅之堂,只怕不能为王妃解忧。”   小婢女不卑不亢,道:“风娘子过谦了,奴婢卑贱之身,不敢对王妃所为多置只言片语,更不敢多论风娘子能不能为王妃解忧。奴婢只知,王妃既然相邀,风娘子应邀便是,多余的,只待王妃认定。”   风娘子笑起来:“奴家岂敢不应,不过担心王妃失望而已。劳小娘子带一句话给王妃:天命有归,人若蝼蚁其力微渺,听之由之,不可逆之。”   小婢女抿了抿唇:“奴婢记下。”又道,“王妃也有一言嘱托风娘子:木香珠故人所赠,心尖所爱,望风娘子切莫污损。”   风娘子道:“奴家也记下了,世间知己难得,王妃待故人情深意重。”   小婢女笑道:“世间寻常女子哪及得王妃半分。”她身着男装,便向雷刹等人拱了拱手,道,“婢子不敢多扰,副帅多多见谅,这便先行告退。”   “慢着。”雷刹道:“顺便再带一句话给你家王妃:不良司直隶圣上,望王妃下次有事不要自作主张。”   小婢女一愣,很是不服气,扬起两道眉毛就要反唇相讥,想想又不敢造次,只好冷哼一声,隐下怒意道:“这话婢子也会转告王妃。”   单什与小笔吏一同摸摸鼻子,双双看向雷刹。   “你二人何意?”雷刹侧身问道。   单什嘿嘿一笑:“她一个奉命传话的小女娘,丁丁点大的年纪,副帅何必吓她。”   “哼。”雷刹冷声道,“这个醇王妃手脚倒长,这头我们要去醇王府,那头她便遣人送来信物,也不知从何得的消息。”   风寄娘将木香珠握在手中,思绪万千,人心,即便百世千年也难看得透彻。   “这可是你要向醇王妃所借之物?”雷刹问风寄娘道。   风寄娘点了点头。   单什等人脸色大变,嚷道:“我们这不良司莫非成了个筛子?”   小笔吏用手指捅捅单什:“单单卫……不,风仵作要借物不过刚刚提及,我看是那个醇王妃有古怪。”   风寄娘素白的手托着木香珠,道:“你们许是多虑了,并非王妃手眼通天,实是这串木香珠取材奇特,她料到奴家定会借用。”   “奇在何处?”雷刹问。   风寄娘看着他:“奇在香粉时掺了骨粉,萧孺人的骨粉。”   单什和小笔吏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定定地看着香珠,单什还错疑自己听差了,用小措掏掏耳朵:“风娘子,说香珠里掺了何物?”   “萧孺人的骨粉。”风寄娘笑吟吟地重复一句。   小笔吏摸摸胳膊上立起的寒毛,抱肩打了个寒噤:“风仵作可不要吓唬人,骨粉可是拿人的骨头磨成粉?”   “正是。”风寄娘轻点了一下手串。雷刹看到她身畔一道轻烟凝成一个虚淡的影子,正是萧孺人。可惜她不过一缕残魂,左顾右盼见周遭都是陌生,柳眉微蹙,惴惴不安地立了半会,隐进手串中不见了踪影。   “这么说,醇王妃殓收了萧孺人的尸骨?”单什瞪着眼,哪样的血海深仇,那醇王妃竟将萧孺人的骨头磨成粉,倒是生得狠毒心肠。   “未必。”雷刹摇头,“那时醇王身死,圣上大怒,醇王妃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敢在这等风口浪尖上殓收萧孺人的尸骸。”   “醇王妃应是只派人截取了萧孺人的一节指骨。”风寄娘道。   雷刹皱眉道:“截人指骨磨粉制成香珠手串随身佩戴,不管是为哀思还是报复,都非常人所为。”   单什和小笔吏跟着点头,不管醇王妃是善是恶,只此节,实在奇诡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风寄娘轻睨二人一眼,意指二人大惊小怪道:“泗州群山中居住着一个族落,其族风俗便是人死后去其皮肉,只留尸骨,停在家中三载方才入土,并且,家人取一截指骨打磨钻孔留给至亲挂在颈脖上为念。”   单什摸摸脖子,骂了一声,道:“这……这……异族风俗与我们大不相同,有拜鬼拜火拜鸟的,不好相论,那醇王妃总归不是异族人。”   雷刹阻拦几人的争论道:“暂且不管醇王妃的底细,我们先走一趟乱葬岗。”   单什等人连忙称喏,又点了几个兵差和粗夫杂役,依例取符纸辟邪药丸,并一坛子酒,又带筐棍担架等物。   .   萧孺人抛尸的乱葬岗在城外九步亭外,离官道穿乱林,再行九步就有一个破败的草亭供人略作小憩,是到乱葬岗的必经之路。   雷刹一行人在九步亭停了停,几个粗夫大冬天累出一身臭汗,见机坐地上吃水解渴。小笔吏见亭外一处有纸钱蜡烛烧过的灰堆,还供着一碗粟米饭,也不知何时供的,已经发馊发硬,当中还竖着一双木筷子。不解问道:“莫非这草亭死过人,怎有人在这烧纸祭拜?”   单什看着那碗快要结成硬壳的饭,攒紧双眉:“这地方果然荒得很,连着乞儿都不愿过来。”   小笔吏不懂:“单卫怎知此地没乞儿来。”   旁边一全粗夫扶着挑棍笑道:“要是真有乞儿,这饭哪能留得住?”   “这是供给死人吃的。”小笔吏喉内一堵,连连摇头。   “那也鲜灵灵的一碗饭。”粗夫嘻笑,“饿得肠子都缩时,为着口吃的活命,跟狗抢跟人抢也跟鬼抢,多活一时是一时,多活一日是一日。”   另一个干皱麻赖脸的粗夫跟着点了点头:“十几年前闹荒时,别说抢鬼食,连着自己的亲子都煮了活命。”   风寄娘听到易子而食这话,双眸闪过暗色,一息又散,要不是雷刹眼法过人,定会错过她的这点动容。   满面愁苦的粗夫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小的看街集坊内的流民了多出了好几茬,这世道怕是……”他话一出口,连忙缩了回去,暗暗瞟了雷刹一眼,不良司天子手下,护得自然也是天下之主,他生怕自己的一时嘴快,惹来雷刹寻他的麻烦。   雷刹根本没这心思,反倒问:“我这几日忙着醇王案,一时倒没注意市井异象,果真多流民乞儿?”   几个粗夫和兵差听他动问,互看几眼,纷纷七嘴八舌说起流入坊中的乞儿,他们这些人操持的是贱业,居住坊区靠近城墙,左邻右舍多贫苦下民。往常就杂乱混嘈,近来看坊内又添褴褛枯残。   小笔吏不可置信道:“我看宫门抄不曾见哪处有灾荒。”   单什大笑出声,用大手一拍小笔吏的肩头,道:“有些个做官的欺上瞒下,真个有天灾人祸,能让你一个天子脚下小小的笔吏知晓。”   “若连都城都有流民乞儿进入,别处定曾有大灾荒。”雷刹回看九步亭来路乱林横枝,忽然有些茫然,“寒冬无衣无食无火……”   雷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几人都知晓他的未尽之言。   单什蓦得起身,骂咧咧拉拉裤腰,道:“老单去解个手,副帅你们等我一等。”   风寄娘轻倚着草亭木柱,年岁日久,柱子经风吹雨打虫蛀开裂,堪堪托着亭盖,不知哪个寒夜就会轰然倒塌。   雷刹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皇城真个气运日消?”   风寄娘道:“盛极衰,衰则盛,自三皇五帝始,历来更迭变幻无数,苍生苦乐从来由天。”   雷刹讥讽:“也是,人命不过草芥,一生能得偷安,都要谢天地神灵大发慈悲。”   九步亭来路枯树枝桠,去路野草茫茫,抬头灰云蔽日,低头冻土寒生,一行人心里都生出点凄凉来,正惶惶间,枯草丛间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个面涂□□,腮染红脂,鬓边插着一枝红绢花的老妇,微弓着腰,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她生得瘦小,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笑模样,看到雷刹一行人,眼睛一亮,轻轻巧巧地过来福了一礼。   “几位郎君有礼,老身赶路口中干渴,卖个老,斗个胆,讨好心的郎君一碗水。”   挑杂物的粗夫不敢擅自作主,看向雷刹,雷刹一点头,粗夫便舀了一碗水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一饮而尽,拿衣袖擦擦嘴角,吃了蜜似得将几人夸了又夸,恨不得连祖宗都拉出说上几句好话。   一个粗夫问道:“老阿婆,你这打扮,在这荒地做什么?”   老妇人草亭木阶上,笑道:“唉哟,老身赶路套个近道,谁知竟走迷了,反费了好些的脚力,真是晦气。”又笑眯眯地与众人道,“老身这一行头,是做好事的行头,代得月老,替得红娘,牵着那红线绑着那三生石上的小冤家。”   粗夫笑道:“老阿婆原来是个保媒拉纤的。”   老妇人呵呵一乐,转身风寄娘,殷勤道:“小娘子生得好模样,千金易求,良人难得,不如老身为你保一桩媒如何啊?包你穿不遍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尽的金银珠宝。”   风寄娘只是一笑,并不去理会她。   老妇人却起了性子,一心要为她说媒,见她不为所动,不依不饶地劝说,又看眼雷刹,笑起来:“小娘子听老身一句劝,你身边这郎君虽俊俏,可惜目深眉飞,浑身的煞气,未生母便丧。母死而生的那就是鬼子,不属阴,不属阳,哪是良配。”   雷刹听了这话,眉间顿拢杀气。 第64章 暗涌(二十)   “不知老阿婆要为奴家说给哪户人家, 哪个良人?”风寄娘笑问。   雷刹一个转瞬收起四溢的杀气, 这种荒郊野岭,再怎么迷道也不会迷到这里, 再看这老妪干瘦垂老,身上衣料簇新,行道走路落脚极轻, 在曲折满布草茎的羊肠泥路健步如飞来去自由。他近来见多各种诡事, 便料定这老妪有古怪。既然风寄娘搭话,他隐在一边静观奇变。   老妇人见风寄娘似有意动,笑不可抑, 竖起一根干瘦的手指,夸夸其谈,道:“老身上说的这户人家姓,家里良田千倾, 城内又有商铺无数,家中使唤着成百上千的奴仆丫环,宅内宅外养着豪奴护院, 车马牛羊成群结队。上结交着富豪显贵,下识得草莽豪杰。”   “这王家仅有一子, 生得威武俊俏,生性又体贴又小意, 千里挑一的人物,不知惹得多少小孩子心头鹿撞,将那满腔情丝尽数系在王郎身上。这王郎他家本就豪富, 又文武双全,心气强,难免就眼高,一心想要寻一个合心合意的佳人伴携一生,这挑挑拣拣的,到现在都不曾成家。”   老妇人又看风寄娘一眼,笑道:“我观娘子的人貌,细皮白肉,杏眼樱唇的,也是千里挑一的人物,说不得成了一段佳话。再一个,老身走街窜巷,何时认不得道?偏生今日为走近路撞见了小娘子,这可不就是天意如此?”   风寄娘将眉一皱,故作不解,迟疑道:“都道男女婚嫁,是结两姓之好。老阿婆既不问奴家出身,又不问奴家八字,怎知这便是好姻缘。老阿婆莫不是拿奴家取笑,戏耍奴家一番?”   老妇人眼珠骨辘一转,拍着大腿叫起屈来:“小娘子这话不中听,人世间千万种的玩笑,只这生死嫁娶不能胡诌的。也怪老身话没讲清,事没理透。小娘子有所不知,那个王家祖上出过将军,尸山血海里趟出的家业,凡事都讲一个百无禁忌。这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几个转身就到了头,活到七十那都是祖上积德,良缘难得,且珍惜才是。”   风寄娘好生为难道:“难为老阿婆为奴家操心,只是奴家自不命苦,无父无母无四邻六亲,最信命数之说。”   “小娘子不知,老身既是说媒的,对这八字吉祸也知个几分,不如娘子说说生辰八字?待老身合上一合?”老妇人趋上前道。   风寄娘也不拒绝:“生辰八字不好随意示人,更不好宣之于众,老阿婆附耳过来,奴家与你说。”   老妇人竭力伸长脖子,笑呵呵地侧过耳朵,风寄娘以手遮挡,在她耳边说了生辰八字。老妇人边听边点头,还道:“老身记下,与小娘子推一推八字,只是这生年不曾听清,小娘子再说说。”   风寄娘笑了笑,又在她耳边说了出生年。   老妇人听完,脸上的那抹顿时僵在那,像是被寒霜冰冻住了其它的情绪,怎也转换不过来,只好维挂着那不伦不类的笑意。似是过了良久,这才踉跄倒退,细细打量着风寄娘,越打量越是心惊,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点着她直抖动,喝问:“小娘子是什么人?”   风寄娘笑而不答,雷刹踏前一步,反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来这装神弄鬼?”   老妇人勾着身,忙讨好道:“是老身有眼无珠,多有打扰多有打扰,这……这,还有人家等着老身做媒,不敢再耽搁,这便走这便走。”   “来时由你,去时却要交待清楚。”雷刹拦住她,“说不得身上带着人命。”   老妇人大声呼冤:“你便是官差也不能诬赖老身,老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生得就是一副好心肠。”   雷刹不听她言语,却看向风寄娘,风寄娘冲他微微摆了摆手。雷刹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有多生事端,让开了身。   老妇人大喜过望,踮着脚就要走,哪料一头撞在小解回来的单什腿上。   .   单什一早吃了肉饼,又灌了水,腹内作响,钻进枯草丛小解,又出了个恭,浑身臭烘烘地钻出草丛,左右寻觅也没见个水洼池塘,只好带着一身臭气回来。   他一边咒骂倒楣边一路拍着草屑,将到草亭,就见一只黄鼠狼绕在人腿边,立着身发出粗嘎的咔咔声。单什提了提裤子,心里大奇,暗道:这离乱坟不远,就见怪事,这只黄鼬好生大胆,竟不怕人?说不得已经 成精成怪,逮了生炖,也不知这肉是不是柴老。   单什正可惜早上吃的肉饼,看着黄鼠狼,恶向胆边生,一心想着抓了吃肉找补,当下大步流星过来,张开大手揪住黄鼠狼的后脖颈提了起来,哈哈大笑:“这畜牲胆大,可不是便宜了老单的五脏庙。”   他这么一提一捏,粗夫兵差等一个恍惚,个个惊醒过来,草亭附近哪还有什么老妇,眼前只一个不知何时回来的单什得意地拎着一只皮毛已经杂白的黄鼠狼,瞪着贼眉鼠眼,拧着小条身挣扎嘶叫想要逃脱。   雷刹暗道:惭愧,我只知这老妪古怪,原来是只黄鼬。   单什杀猪出身,死在他手里的走兽不知其数,虽然现在改行换当了,那身血腥却是经久不去,比之雷刹的阴煞之气,之于这只黄鼠,倒是单什更加让它肝胆俱裂,惊惧之下,竟连臭屁都不敢放。   “看这毛色倒活了些年头。”单什抬着眼,满腹遗憾,“瘦得紧,怕没有多少肉,也罢,放瓮中炖个半日下酒。”   黄鼠狼听了这话,更是挣扎不休,只单什的一只手有如铁钳,哪挣脱得了。两只黑眼里不由落下几滴泪,抬起两只前爪冲着风寄娘连连作揖,望她搭救。   风寄娘想了想,他们出来是为寻萧孺人的尸骨,野坟荒野最多野犬黄鼬,这只已经成了精,不知有多少子孙后代,杀了它惹来报复,倒是耽误了事,再者,寻尸时说不得还能得一助力。   “单卫,这年月人活至寿终尚且不易,这只黄鼬已过百数,难得很,定是上苍待它厚道,我等何必逆天而行。”风寄娘开口道,“再者,它皮杂肉柴,也没什么吃头。单卫不如放它自去,改日奴家宰一只羊来炖汤暖暖诸位的肠胃,如何啊?”   单什笑道:“风娘子开口,老单哪敢不应,一只杂毛鼬,又臭得很,罢了罢了,放它一条生路。”   他一松手,黄鼠狼死里逃生,冲几人一个作揖,脚底抹油,飞也似得溜了,几下这消失在老林里。   雷刹斜眼看着单什:“单大哥倒赚了一顿羊肉。”又道,“这倒有欺人之嫌,也罢,这只羊还是由我来买,风娘子搭手烹煮便好。”   几个兵差粗夫刚艰异事,各个心头打颤,听到有好羊肉吃,立马将那些惊异丢到了九宵云外,纷纷起哄叫好。   单什搓着手,笑道:“风娘子归风娘子,副帅归副帅,不如这日吃风娘子的,那日吃副帅的,如何?”又逗趣道,“副帅的归了风娘子,这算得一笔什么账?倒作成一家了?”   雷刹瞪他一眼,止住单什的胡言乱语,道:“别再扯舌头,正事要紧。”   单什闷笑数声,不敢再多嘴多舌,倒是风寄娘明知他故意取笑,脸上也没什么羞涩扭捏之态,端得落落大方。   .   雷刹发话,一行人重又上路,四周一片死寂,风过枯草丛层层生波,偶有几声不知名的野鸟咕啾一声从草丛中惊飞,越走越无烟火之气,倒似到阴司之所,环顾一圈无一丝生气。   单什走得不耐烦,怒问:“何时才到,枯草叶子打得脸疼。”   他正抱怨,一阵寒风吹过,什么白乎乎的一片被风吹到脸上,用手一扒,原来是一片纸钱,再定睛,原来已经出了草丛,前面正是乱葬坟,只见老坟挨着新坟,破草席挤着薄木棺,鲜尸盖着白骨,老树上站着虎视眈眈的老鸦,老树下掏着鼠洞狸窝,赖皮的野狗为夺一段人骨,撕咬作一团,见有人也不避走,反倒以为是夺食的,喉中发出恐喝声。   一个粗夫掩鼻道:“这地界除却犯事的,便是无主的孤魂,还有些穷苦无地着落的百姓。”他指指坟堆道,“虽家贫,倒也有口薄棺、一卷草席,也入了土安了家,四时八节的坟前也有人家烧着纸钱供碗凉浆。这些犯事的,只能曝尸荒野,大都喂了畜牲,有运道的,得些好心人烧得祭品。”他摇头叹息,“也是可怜。”   雷刹等人看一地散落的尸骨,老旧新残混作一堆,经野狗野鸦的撕抢,没有一具是完好的,身上的衣衫腐朽零落,不知被扯去哪。   在这乱葬坟,别说寻找萧孺人的尸骨,便是半载前的尸骸都不易找寻。   风寄娘心生凄凉愁绪,虽说红颜白骨转眼成空,但一个绝世佳人落这一地步,实在令人痛心。   雷刹再冷心冷情,对着这人间地狱,也有些动容,朝风寄娘一拱手:“风娘子,只看你的手段。”   风寄娘叹口气:“不论成不成,都且一试,即便找不到证据,寻回残骸,也好好生葬了她。” 第65章 暗涌(二十一)   风寄娘抬头看看又灰了几分的天, 显得沉闷, 无声地向下挤压,令人喘不过气。她数着步从乱葬坟的南面走向北面, 继而又从东到西,再数步带着一行人走到了坟地当中,令几人清理出一块空地来。   几个粗夫将一具残尸用席子卷了, 在几丈远外挖了一个浅坑, 草草另葬,无名无姓的也不用立碑,只依着风寄娘之言, 烧了一搭纸钱。单什捞起一边的酒坛,拍开泥封,取了一勺酒自己先喂了肚里的酒虫,又取一勺倒在新坟坟头, 口里念道:“兄弟也是个可怜人,今日我等有事,只得让兄弟挪个地, 一勺薄酒告个罪。”   那几个兵差将散落的尸骨一一捡起,归置一边, 看这些七零八落的骨头,也不知到底是从几人身上落下的。几人图省事, 一并挖坑埋了。   单什为多贪几口酒,抱着酒坛过来挥开几人,同样一勺酒洒在坟堆上, 道:“诸位无亲无故,一块也好作伴,怎也比人间热闹。来来,祭一勺酒与你们,有事没事都莫怪莫怪。”   理清了尸骨,又将泥土疙瘩乱草草根刨去,勉强在坟子中心理出一块地来。   风寄娘让撑开一把伞,支在地上,设担架,铺好白布。单什与一众兵差粗夫等人围作一圈,看得啧啧称奇。风寄娘布好陈设,又去看雷刹等人,对了单什一福礼,道:“要劳单卫暂避。”   单什看得好奇,哪肯走,一挥手道:“老单不怕冲撞,正好见识见识。”   风寄娘无奈道:“倒不是担冲着单卫,而是鬼怪也怕恶人。单卫守在此处,鬼怪惧你之势,奴家等会的把戏,怕不能成事。”   单什很是不服:“老单招嫌,副帅岂不一样要避忌?”   风寄娘意味深长地看眼雷刹:“副帅不用。”   “单大哥暂避一下。”雷刹扬眉吩咐。   单什无法,道:“我远远看着可好?”   “五丈远便好。”风寄娘笑道。   单什只得避到五丈开外,攀上了坟地的一株老树,树上落的乌鸦常年啄食尸身人肉,半点都不怕人,反倒呱呱聒叫,惹得单什拿尖刀斩了一只这才惊走了它们。   风寄娘看四周再无不妥,这才取出一只半个手掌大的小香炉来,放了丸香在炉中。雷刹鼻翼微动,这香闻着似乎无味,坟地的尸臭味却倾刻褪得一干二净。淡淡清烟并不消散风为,反倒轻般地积在那,一点点氲开。雷刹再看乱葬坟,来时的那种阴气也渐渐消了去,反现出一种夏夜的静谧。   过了几息,一众人隐约听到虫鸣鸟叫,伴着几声蛙鸣,一个胆小的兵差吓得白了脸,抖了抖,挪动脚步隐在一个壮汉身后,皮靴踏在枯草上,发出沙沙声。   这细微的声音似同暗号,周遭有什么贴着地皮纷涌而来,风寄娘站在伞下,双手捏着一个法诀,嘴中念念有词,她念得极轻,明明几不可闻,偏又传得很远,似引路般将那些无名之物引来坟地中心。   雷刹眼力过人,纵目远看,那些嘈杂潮水般涌来的分明成百上千只的黄鼬和老鼠,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一只一只头尾相接,皮毛耸动间令人毛骨悚然,它们来势极快,片刻间便到了荒坟野地当中。   小笔吏和一众兵差粗夫大惊失声,惊骇下忙不迭取兵刃杀鼠,雷刹眼疾手快,展臂一拦,喝道:“不许动手,以免误事。”   只这为数之巨的鼠鼬实在让人发毛,兵差等人不敢违令,一个一个屏息凝神,怕生异动葬身鼠腹。   一群鼠鼬将他们圈在当中,风寄娘睁开眼,用手托着香木珠,向鼠鼬道:“得我救命之恩,还我一报,消却因果。”   一只杂毛黄鼬越众出来,立起身冲着风寄娘作了作揖,又发出几声粗嗄的叫声。   风寄娘叫它嗅是木香珠的气味,温声道:“劳烦为我寻来此骨之主散落各处的尸骸。”   杂毛黄鼬抽抽鼻子抖抖胡须,重又回到鼠群中,叫了几声,一群鼠鼬立刻四散退去。   风寄娘朝群鼠一礼,道:“多谢了。”   不及盏茶的功夫,一只臂长的鼠鼬衔着一截白骨回到坟地中心,轻轻将白骨放在铺设的白布上,紧接着一只来一只去,这些鼠鼬也不知从哪寻回的白骨,小骨便只鼠衔来的,大骨便几只合力搬来。   风寄娘跪坐在白布一边,拼凑着鼠鼬们送来的尸骨,雷刹看去时,已拼出了半边的上身,他跟着蹲在一边,粗看还好,细看每根骨头都有损伤。萧孺人死时伤在颈项,群鼠只寻回一节喉骨,仍不能查验。   他不敢出声扰了风寄娘,只在一边静看,偶尔风寄娘让他递几节骨骸,二人一语不发,群鼠送骨,他们一人递一人拼,不知不觉间已大致拼好整具尸骸。   散落的尸骨渐少,群鼠回来得越稀,隔得也越久,众人等得心焦时,那只杂毛黄鼬与一只肥壮的鼠鼬合力搬着头颅从乱坟那蹿出来,交给风寄娘。   风寄娘接过头骨,举至眼前,一声低叹。   杂毛黄鼬立起身,又冲着风寄娘叫了几声。   风寄娘点头,道:“好些指骨怕已落了犬腹,强求寻回确实为难。”她冲着黄鼬道,“有劳,奴家谢过,你们自去吧。”   杂毛黄鼬一揖礼,领着群鼠一忽儿就消失了乱葬坟间。   雷刹心念一动问道:“那个叫阿巳的尸骨可能依样寻回?”   “怕是不能。”风寄娘摇摇头,“无名无姓无生辰八字,又无怨念残留,这样的人身死即消,已与你我隔世。”   “我以为横死之人都化怨鬼。”雷刹道。   风寄娘笑了:“怎会,心有不甘才生怨念。”将木香珠手串收回匣中。她不再多话,将萧孺人的头骨放在已拼好的尸骨上方,无奈仍旧丢失了好些骨节,不得齐全。   她这边拼好了萧孺人的全身尸骸,单什早已迫不及待地溜下身跑了回来,他在树上看得分明,大为拜服,用手肘捅捅雷刹:“副帅,风娘子有神鬼之能啊。”   雷刹不解:“她有神通你赞她便好,与我说什么?”   单什一声长叹。   雷刹没好声气地瞪他一眼,对风寄娘道:“看看颈骨处可有烛钉留下的伤痕?”   风寄娘点头,让粗夫烧炭,取醋浸淹颈骨,等炭通明取骨一一隔照,细看果然第三节 颈果处有道锐器所留的划痕,这伤痕平直干净,深浅相当,可见当初的利落。   “这伤非常人所为,定是习武之人所为。”风寄娘道,“常人即便手执利刃,去势渐微,伤痕由深至浅,萧孺人喉间的伤处深浅竟大致相同。再一个伤口平直,寻常女子双手平举烛台自尽,且不论可不可行,一气穿喉怕也有些艰难。”   小笔吏边记边插嘴:“那萧孺人岂不是武人所杀?”   单什道:“关押萧孺人的小院在在醇王府,又有看守护卫,什么高手这般了得,无声无息潜进去杀了她?”   雷刹直起身,道:“你们一说武人,便当外人潜入,那个阿巳为什么就不能是个习武之人?”   小笔吏呆了呆:“这……”   风寄娘应和道:“奴家同意副帅所说。”   “她若是有武艺在身,背后之人不但所图甚深,更是筹谋已久,非几夕可成。”雷刹想起什么,吩咐单什道,“单大哥,醇王在东宫跌落身亡,恰好撞在一块锐石上,偏那领着假山附近差事的小厮得病身亡,不如挖出他的尸骨看看有什么线索。”   单什领命,他性急,当下就领了两个兵差走了。   风寄娘另取一块白布盖在萧孺人的尸骸上,让粗夫好生挑着,打算带回归叶寺安葬。   雷刹拧眉道:“这案另有玄机,我先去告知徐帅,再由徐帅禀明圣上暗处有人另有图谋。我们兵分两路,两头行事,我令差役送你回寺。”   风寄娘点头,道:“奴家也要问问一叶大师,萧孺人其余魂魄散去何处,怎只一缕残魂附在木香珠串上。”   他们这头议定,谁知过九步亭,穿过乱林不到一射之地,就有车驾在那等侯,胡服浑脱帽的婢女骑在马上,笑道:“ 风娘子,王妃有请。”   雷刹本打马要走,见此皱紧双眉,极为不悦道:“醇王妃这是要干扰不良司办案?”   小婢女怒道:“你好生无礼,哪个允你责问王妃。”   风寄娘心里也是不解,醇王妃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了些,他们刚找回萧孺人的尸骸,连城门都不曾进,她竟已得到消息。递了一个眼色给雷刹道:“副帅自去办正事,奴家与王妃说话。”   雷刹见她神色坚定,外人在,也不便多加争执,反坠了不良司的名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巧的响箭给她,道:“醇王妃很有些古怪,你多加提防,若有不对,鸣箭示意。”   风寄娘红唇翘了翘,双手接过,笑道:“多谢副帅挂心,奴家记下了。”   雷刹既想多嘱咐几句,又嫌不妥,点个头,扬鞭即走。 第66章 暗涌(二十二)   风寄娘初见醇王妃时她一身素服, 唯周身的气度夺人, 今日再见,醇王妃却是盛妆而来, 黛眉斜飞入鬓,眉间贴着鲜红花钿,眉尾两弯缺月的斜红, 唇点绛红, 她那般张扬凌利,如同一朵冰天雪地开得极艳的奇花,一顾心折于她的姿容, 再顾心服她的气势。   郊野遍地荒草,华美的车架,车中盛气凌人的华服女子,有过客无一垂首缩肩, 不等侍卫驱赶,纷纷识趣地远远避开。   “风寄娘见过醇王妃。”风寄娘福身一礼。   醇王妃扶着胡服小婢女的手下了车,绣着繁鸟乱穿牡丹的长长裙摆拖过尘土飞扬的泥道, 然后在担架前停了下来,醇王妃伸出染着丹蔻的手, 轻抚过白布,轻声道:“这便是萧孺人的尸骨?”   “正是。”风寄娘点头, 又直问道,“王妃,奴家有一事不解, 敢问王妃从何得的消息?倒似尾随身后一般。”   醇王妃微笑,将衣袖轻挽,露出腕间的一串佛珠,十八颗佛珠中间却夹着一颗白如车蟝骨珠。   “原来如此,王妃身上还有一颗萧孺人骨赅所制的珠子。一牵一引之间,自有所觉。”   醇王妃本想撩开白布看一眼尸骨,手伸过去又作罢,虽然日隐风静,仍旧不想让故人的遗骸经风吹日晒,转念又自嘲,跟风寄娘道:“是我惺惺作态了,萧孺人的尸骨曝晒犬咬,哪还有半分的讲究。风娘子,容我带她回去安葬。”   “王妃准许奴家一问:萧孺人仍是罪身,王妃带孺人回去安葬,不怕惹来天子之怒?”风寄娘问道。   醇王妃冷笑一声:“事过境迁,再者旧案重识另有内幕,圣上宽宥仁君,怎还会迁怒一个无辜的妇人。”   醇王妃身边的一个心腹女宫听她言语暗含讥诮,忙劝道:“王妃当心隔墙有耳。”   醇王妃叹道:“是我轻狂了,再者这些言语争锋下乘之举,不过无能之人宣泄的苦闷。我,也确实无能为力啊。”   “王妃自谦了。”风寄娘道,“世间知己有几人,王妃待萧孺人情深意重。”   醇王妃只是一笑,她盛妆而来,只为了接回故友,一如当年相识。她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从小与兄长一块读四书五经,精学六艺,一朝长成便由皇家聘娶为醇王妃;而她不过一个落魄小家的小女儿,养蚕采桑,安分随时,本以为觅一良人共渡此生,谁知貌美难自弃被强纳进王府。   她是多么不安,广厦几千琉璃琉璃碧瓦,衣香鬓影间明里暗里的一道又一道打量窥视的目光,她几乎在这样的目光里瑟瑟发抖。   那日清晨,乍起的秋风里满是落红,她由着婢女梳发理妆,老嬷嬷板着脸挺着腰声用平板无波的语调说着王府各种规矩各样避忌,说完这些,又面无表情地说起王府王妃与杨孺人的出身家世。   她怔怔地听着,僵硬地端坐在那,手心里渗出细细的汗水,她觉得自己就像窗外秋风中的那片落红,无依无靠,只能随风飘飘荡荡落在泥中,任由采踏。   醇王柔声抚慰着她,说王妃大度宽厚,有大家之风,说杨孺人天真烂漫,虽然快人快语,却非藏奸之人,言毕又握她的手,笑道:万事有他。   可她并不信他,是他强纳的她,她知道她只能依靠他,可她又知道,他并不可靠。   新裁的衣裳云霞般贴着她的肌肤,细软轻滑,不像粗布麻衣,粗糙微麻,可这更让她感到不安,这样的衣裳不能遮蔽她无边的羞耻。   她几乎深一脚浅一脚被带去见醇王妃,她学着那些贵女轻扶着婢女的手,哪怕她并不需要,她虽是弱质女流,可采得桑拾得柴,不是什么风吹吹就倒的女人。   她垂着头,由着她们领着她,跪倒在蒲团上,手上被塞了茶盘,她战战兢兢地举着茶盘,敬请大妇饮茶,然后,她感到手上一轻,一个声音道:“萧氏,你不要害怕,抬起头来。”   她悄悄吞了一口口水,听话地抬起头,她看到端坐上方的女子,高髻轻妆唇边一抹浅笑,她的目光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是水一般的柔和。   原来,在这个王妃的眼里:她并非卑贱如泥尘的人。   蓦得,她的鼻端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风娘子,你可见过绝世的美人?萧氏便是。当她抬起头你便想远山含笑,绿水青青,她就像山谷间夹着花香最轻最缓的一抹风,带着春日的微暖小心拂过人的心间。当她笑起来时,便如颗藏在暗室的明珠,耀眼而夺目,但它的光芒却是柔和无害的,令人想要据为己有珍藏在匣中。”   “她真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一个绝代佳人,令人赞叹可惜。”醇王妃轻叹,“萧氏生性绵软简单,半点善意她都珍而重之。”   在王府中,她对她很是照拂。萧氏感她之恩,亲手做了一串木香珠,羞涩小心又有点难堪道:“王妃,妾身无长物,身上所有的一针一线一金一银,都是王府之物,只这香珠是妾能凭己身之力购得各种香料所制,虽是贱物却是妾的心意。”   她珍重收下,褪下手腕的金钏,换上香珠串,又劝道:“你既进了王府,还分什么你我。”   萧氏只摇头,坚持道:“妾只想以己身回报王妃。”   她对她无限得钦佩,世间怎会有女子既熟读识书,又擅骑射,她甚至会击马球。她站在看台上,看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骑在马背上,弯腰击球,兴奋地拍红了手掌。   “她总苦恼自己蠢笨,深恨自己学不来字,书卷上的字卷一字一字如画般繁复,别人眼中见的是字,在她眼中都是横平竖直。 ”醇王妃笑着摇了摇头,“萧孺人并非蠢笨之人,她擅做吃食,也擅刺绣,更辨得各种香料,两种香,差一味她都能分出不同来。”   萧孺人是一只因有着艳丽羽毛被捕捉关在金笼的鸟雀,在笼中恹恹啾鸣,她并不怎么喜好华服美饰,进府前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被迫进府后,心底更添一丝厌恶。血亲中,父兄寝她皮食她血肉,不存一丝温情,慈母虽怜爱她,却再难回见。   但王府里有醇王妃,她信任她,依赖她,在这热闹又寂寞的王府后院,她近乎渴望得汲取着醇王妃身上的温暖,她浅淡苍白的人生变得生动,变得具体,变得有了期盼。   她听她讲塞北的风沙,天山的落雪,江南的烟雨。她口中的峻岭平地苍海,比之小小的王府后院是如何得辽阔壮丽。   听的人向生,说的人出神,双双都厌倦方寸之地。   她贴在她的脚边,依偎在她膝侧,喟然一叹,无比期盼道:“真希望来世与王妃做一对姊妹,一同骑马去游历山山水水。”想想又道,“还是做一对兄弟,女子出行实是不便。”   她拍拍她的脸,笑她突来的孩子气。   .   醇王妃的双眸转暗,她又记起那时萧孺人仰着脸,神往道:“阿姊,你说可好,来世愿与阿姊流同样的血,去看落日长河。”   她不怎么信前世来生,但还是应下:“好,与你定约。”   萧孺人简直欣喜若狂,道:“妾今日起,晨起黄昏一炉清香求愿,求到老死,上苍定会动容全我的心意。”   果然,那日后,她辰、酉二时都会亲手点上一炉香,虔诚地祈求。   醇王得知后,得意妻妾和睦,又忍不住取笑道:“你二人做了姊妹,嫁后仍就离散,还不如同嫁一个夫婿,这才天长地久常在一处。”   呵!不过世间男的轻薄之语。   可惜,萧孺人的香只烧了半载多,她便香消玉殒,死后,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我幼时喜读杂记,最近奇闻趣谈,曾得知异族有取骨为念的做法,因此,偷偷遣人去乱葬岗取回她的两节指骨,磨粉合成了珠子。”醇王妃伸指抚了抚眉间,“我是不信阴司报应之说的,人死万事皆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取骨不过留个念想,谁知……”   “谁知故人魂魄幽然而来?”风寄娘道。   “正是。”醇王妃讫今还引以为异,“有一月夜,我想起往事不能入睡,便在月下饮酒,错眼间就见萧孺人依稀坐在身畔,当时不过以为醉眼发晕错看了,谁知隔日醒来,便见她坐在妆台前,飘飘渺渺隐隐约约,但确实坐在那,就如水倒影一般,除却我,旁人并不能见。”   “初时,我当萧孺人有冤,便同她道:你我本就知己,我深知你身死定有他因,来日定查明真相,慰你亡魂。结果,她只是冲我轻笑,无知无觉,也不言语,又不像有怨。”   醇王妃看着手腕间的骨珠:“她这般跟了我三年后,我宴中从贵女口中得知了一叶大师,问他原由。一叶自认凡间事自有因果,只与我说萧孺人留在我身边不是什么因怨而生的怨鬼,而是一抹残魂,余者,他兼不肯多说多做。”   “我想着世间高人总不止一叶一个,他不肯说,其他的道士高僧总有渡人之念吧,不然,偌大的寺庙道观住着,供养享着,只受跪拜又不出力?”醇王妃讥讽,又道,“还是殊南道观的苦道长为萧孺人做了一场道场,与我道:萧孺人不知何故,似乎只留一魂残留。”   风寄娘变了脸色,吃惊地看向醇王妃。   醇王妃道:“苦道长还道:她似是魂消魄散,但不知何故,侥幸存下一魂留在人世。”   风寄娘心中满是疑惑,正要开口,醇王妃伸手阻止,又道:“我便问苦道长,魂魄俱消是天为还是人为。苦道长答道:自是有人存心而为。” 第67章 暗涌(二十三)   醇王妃带来的粗使仆妇接过了担架, 白布上又覆一层锦被, 被上绣着戏水的鸳鸯,也曾在帐中随红浪翩翩, 轻裹红颜香肌,转眼,鸳鸯羽色仍鲜, 荷花依旧盛开, 红颜却已成了白骨。   “阿萧,随阿姊回去吧。”醇王妃对着萧孺人的尸骨低语一句。   香车的车轮潇潇,缓缓离开了官道, 萧孺人的遗骸会被寄在寺中,听佛音梵声,再挑吉日葬入醇王妃使人寻觅的宝地之中。   “风娘子。”醇王妃离去前,隔帘帐问道, “一魂可转世?”   风寄娘摇摇头:“奴家不知。”她喜爱醇王妃与萧孺人之间的情意,想了想又道,“王妃不如将骨珠留在身边, 他日幸许另有机缘。”   “多谢风娘子赠言。”醇王妃笑了笑,道, “我也另有一事说与风娘子知晓。”   “王妃请讲。”   “除却萧孺人,醇王旧案中牵连致死的人, 大都也魂飞魄散。”   风寄娘微怔,又苦笑:“王妃为何不再追查下去?”   醇王妃笑:“奇案死案,难道不是不良司之责, 再者,此案背后剑指皇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她说罢,摆手起身。   风寄娘屈膝一礼,目送醇王妃一行离开,思绪却紊乱不堪,千头万绪里扯出一个线头:旧案主使擅鬼神手段,行事心狠手辣,担心怨鬼喊冤惊到奇人异士,干脆将一干亡魂打散,真是斩草除根,不留一丝的余地。   .   雷刹几乎一路急驰到了徐知命的府邸,门房一通报,管事匆匆过来,却道徐知命在九王府。   “徐帅去王府可是要事在身?”雷刹寻人不见,告辞前多嘴问了一句。   管事放低声音,缓步相送,道:“这段时日因太子之事翻起醇王旧案,八王又在里面掺和一脚,九王宫里宫外转圜,身体顿吃消不住,从昨日便卧床不起。徐帅担心不已,昨晚歇在王府中,都不曾回来。”   雷刹吃了一惊:“九王康健一向不佳,倒不听闻什么凶险。”   管事道:“九王才多少年岁,夏惧热,冬畏寒,又有批命在先,徐帅哪里能放得下心。”又仰天一叹,“这人,总争不过天去。”   雷刹道:“我有紧要的事要禀告徐帅,少不得要走一趟九王府。”   管事拱拱手:“既如此小的不敢多扰。”   雷刹匆匆来,又匆匆走,好在九王离得不算远。圣上诸子,私下恨不得互食其肉,明面上也懒怠做兄友弟恭的戏码,只九王因身体不好,倒得手足了手足的关爱。   太子被幽禁,诸子蠢蠢欲动,九王一病,各王府都纷纷前来探望,一展皇家的深情厚意,承平帝见了都面露笑意:诸子虽各有盘算,心中还是有兄弟情意的。   九王府前车水马龙,王府管事在那迎不送往,腿都快要站细,猛得来一个人,风尘仆仆两手空空,惊得倒吸一口气,差点骂哪来无礼的田舍汉,定睛一看见是雷刹,忙拱手:“副帅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   雷刹也不与他客气:“某有事禀报徐帅。”   九王身体孱弱,御下却极严,王府一干人虽态度高傲却无一人怠职,管事见有正事,忙招手叫来一个小厮,领着雷刹挑了近道入内。   雷刹拜见九王姜凌时,姜凌正倚在软榻上吃药,屋中除了小侍婢女还有徐知命与八王姜准。   徐知命等他吃完药,上前搭了一把脉,笑道:“虽还嫌虚浮,到底比昨日强健,还需好好将养才是。”   姜凌接过一块蜜饯含在嘴里,病容上添了一丝苦笑:“徐帅,从小到大这么多药汤用下来,吃这些香桃蜜枣也是一嘴苦味。”   姜准拖着肥大的躯体踱着步,竭力瞪大小眼,道:“这些名医圣手屁点用都没有,只会给小九用一堆的苦药汤,多年也没见个起色。徐帅啊,你可识得一些精通医理秃驴和杂毛老道?还有那些隐在深山名川里的世外高人。”   徐知命叹道:“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圣手名医,有名医也都闹市朝庭,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十之八九都是沽名钓誉之徒。”   姜凌久病,病中之人再有神仙之姿也添颓败苦闷,他再豁达也不禁灰心,道:“生死有命,随它去吧。”   徐知命被说得心酸,姜准小眼里更是直冒泪花,道:“小九,你有三长两腿,岂不是把哥哥我独个扔在世上喂虎狼,他们一个一个满肚的花花心肠,又毒又在阴,哥哥岂不是被欺负得生不如死。小九,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姜凌又好气又好笑:“阿兄在说什么……”他有心想说:何至于此。一想起自己的那些个狼兄虎弟,姜准虽霸道却也单纯,自己要是开口说不足为虑,他怕是要当了真,只好道,“阿兄岁长于我,不是应该照应我,怎反要弟弟照拂?”   姜准硕大的屁股一屁股挤开徐知命,自己坐在姜凌身边,涎着脸笑:“我的斤两,哪个不知?这些兄弟中也只你我一母同胞,哪是那些个蠢物能比的。”又搓搓手,看屋中似乎仿佛都是亲信,遂道,“小九,太子怕是不中用了,你可要养好身体,以后都是我们的。”   姜凌掩他嘴都来不及,更加无力道:“阿兄休要胡言,惹来事端可不是顽笑。”   姜准粗着嗓子:“怕什么。”三角环视四周一遭,阴森森地威胁,“今日的话泄露出去半个字就唯你们是为,左右听了我的话,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一个坑里的萝卜,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喘气,不光你们不能活,连你们九族都没活口……”   “阿兄。”姜凌气急,胸口气血翻涌,直咳得撕心裂肺。   姜准吓得魂飞魄散,笨手笨脚地亲手为姜凌拍背,嘴上直讨饶:“怎又急?我的错我的错,下次再不敢胡言乱语。”   姜凌连忙抓住他的手,道:“君子一诺千金,阿兄既说出了口,便是应承了我,再不可胡言。”   姜准目瞪口呆,翻着小眼,张着鱼嘴,心底嘟囔:这这,哪个要做君子。再看姜凌急得面白眼赤,不甘不愿道:“应下应下。”   姜准的话就跟放屁差不多,他又不要什么脸面,前头说的话后头他就能咽回肚里,只作不曾说过。姜凌知他的脾性,更加担心。   徐知命等他兄弟将这节揭过,这才问雷刹:“可是有事?”   雷刹迟疑片刻,姜准正窝着火,冲着雷刹道:“副帅有事只可对徐帅言明?还是我这个外人听不得。”   姜凌安抚姜准,对雷刹道:“副帅有事只管说。”   雷刹再无犹豫,将醇王案背后疑点点一一言明,末了又道:“背后其势藏得极深,所图甚大,手段诡谲,只盼不是雷刹思虑过深。”   姜凌和徐知命对视一眼,正色问道:“可真?”   “此事非同小可,怎敢欺瞒。”雷刹道,“只是醇王案历经数年,人事变迁,纵有痕迹也不过零星的蛛丝蚂迹,真要查证只怕困难重重。再者,太子那边许另有计算,似有隐瞒。”   姜准张了张嘴,真是心潮起伏又是急又是好奇又既想笑又生愁,不知怎得又担心太子借势重起,直急得抓耳挠腮。   姜凌将来龙去脉理了又理,唤侍婢更衣,道:“徐帅,随我进宫,这事要交与圣上处置。”   徐知命抚须,道:“大王的康健……”   姜凌摇头:“好好坏坏就是空架子,好也好不哪去,坏也坏不到哪个地步,正事要紧。”转头又对雷刹道,“副帅,一同前往。”   路上徐知命凝眉,少了往日的从容,姜凌便问:“徐帅可有指教?”   徐知命沉思道:“此事将将浮出水面,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我只担心,是前朝余孽作怪。”   姜凌闻言道:“我在明敌在暗,又如巨象对虻蝇,倒是不堪其扰。”   “届时且听圣上的吩咐。”徐知命长叹一声,事关皇家他也不好多置一词。   .   郊野坟地,单什驱赶着几个粗夫,一脚踹在一个壮汉的屁股上,道:“快,吃口酒赶紧去找那个叫什么来着,五子七子还是六子的坟。这埋得一地死人,实是费事。”   一个粗夫道:“单卫,那个仆役生前虽属东宫,到底不过一个卑贱小厮,年又小,无亲无故估计也没攒下棺材本来,要不往那些矮坟堆里找?”   “快去快去。”单什忙道。   另一个粗夫驳道:“不对不对,那小厮虽然微贱,不是认了太子身边的亲随作义父,终归有些情义,我看要在高坟里找。”   单什大骂,笑道:“你们费舌头的功夫,把好坟坏坟都找上一遍,死了也有六七年,也是旧坟堆,找起来能费多少事?”   几个粗夫不敢再多嘴,抱头在坟地里钻来钻去,努力辩认着木碑上刻的名姓。单什拣了个木头桩坐,从怀里抱出半只鸡腿填肚子,正一口骨头吐在地上,就听一个粗夫高呼:“可找着六子的坟了。”   “刨开刨开。”单什腾得站起身,远远挥手大声吩咐。   那几个粗夫依言挥锄刨坑,将坟土挖了开,不多一会露出一口漆棺来。一个粗夫笑道:“看这个好棺,比平头百姓强了几座山去。”   单什赶过快:“快开棺。”   几人掩了口鼻将棺材打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棺中之人早已腐烂成泥浆,单什厌弃道:“这能看出个什么?还得交由风娘子。我们只管连棺材给抬回去。”   粗夫又将棺木合上,绑好绳索,插上棺材杠,一路招摇地抬回了不良司交给风寄娘。   风寄娘粗粗看了一眼,拣出一根骨头放进醋中洗净,“咦”了一声。   “可有不对?”单什忙问。   风寄娘道:“东宫小厮多大年纪?”   单什道:“总不过双十。”   “这尸骨定已年过不惑。”风寄娘道。   单什悚然而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最后一更,有始有终。   给大家拜个年,各位小天使新年好,新的一年事事如意,心想事成,上学的有好成绩,工作的有小钱钱。   顺便希望自己来年文收过万,作收过万,天天向上。   新年快乐!么么哒,爱你们。   希望来年我们不离不弃,么啊 第68章 暗涌(二十四)   承平帝背着手踱着步, 难得有些焦躁, 作为一个守成之君,他自诩虽无开疆拓土之大功, 然,这些年来国泰民安,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他内心也感自得。   结果, 这些孽党躲在暗地,张着利爪龇着利齿,竟妄图颠覆他的江山, 而他竟是一无所觉,想想真是不寒而栗。   “确是乱党作怪?”承平帝再问。   徐知命有心让雷刹露脸,当下答道:“唉,下臣也是眼花耳聋, 愚钝不堪,不及他们少年敏锐,这些细枝末节处隐着的种种不合常理, 还是他们惊觉不妥。”   承平帝又将目光转向雷刹,少年郎君乌发雪肤, 剑眉斜插入鬓,薄唇如同血染, 双眸如寒夜星辰,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坚冰,他像苍山之巅的一捧雪, 冻得骨血发冷。   雷刹不卑不亢地将醇王案详叙了一遍,又将各处疑点一一拎拣出来,这些细小的疑点一环扣着一环,无一不是借势而为,可见背后之人筹备已久,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承平帝闭了闭眼,如果此事属实,他的二子岂不是在无知无觉中被一损一亡,他们如此,那他呢?承平帝不敢细想,手心都渗出细汗,又来回踱了几步,怒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孽党奸徒狼子野心,百年来都不知反思自省。天下苍生何辜?他们还要搅乱风雨惹得朝野不平,实是该死。”   八王姜准搭拉着小眼,舔舔嘴唇想说话,姜凌眼疾手快,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来,连忙轻击他一手肘。   姜准碍于亲弟弟的阻止,悻悻地闭牢了嘴。   偏偏承平常也是自找罪受,他一听姜准说话就想杀子,姜准这副要说不说的样子更惹得他老大不悦,当下指着姜准就骂:“你这个逆子,有话便说,这般挤眉弄眼的又藏着什么心肠?”   姜凌、徐知命和雷刹均是心头一跳,暗叫不好,姜准那野狗一样的脾性,无人招惹他都要上去咬别人几口,何况有人拿脚踹他,哪怕是亲爹,这个亲爹还是一国之君,他也敢上嘴。   果然,凭白挨了骂的姜准直着脖子愤愤道:“儿好生坐着也惹来阿父责骂,莫非他人都是阿父生的,儿是阿父捡的?儿要去问问阿娘,她这一国之后可曾生过儿?”   “你还敢犟嘴?”承平帝气血上涌,劈头盖脸打了姜准几巴掌,顿觉全身上下血脉通畅,整个人都舒快了不少,大度道:“依公,朕是君,你是臣;论私,我是父,你是子。既问你话,你答便是,哪来这些抱怨。”顿了顿,又生感叹,“天下诸多难事,其一就是教子,多少百年世家一夕倾覆,都败在子孙不孝。前朝伊始,也有吏治清明之时,后来呢?昏聘不堪致使唤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之下身无完衣,进而易子而食,到如今还不知己过,在暗处竟做祸国殃民之事。”   姜准跪在地上,翻着小三角眼,实是忍不住,道:“阿父,咱家祖宗夺了他家的天下,杀了他家的男丁,抢了他家年轻貌美的女人,这夺、杀、抢一样不落,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苍生云云,遮羞之语……”啧,还君呢,他爹真虚假。   此言一出,承平帝脸都青了,姜凌、徐知命、雷刹等人与殿中侍婢都跪了下去。   姜准那肥硕的大头里装得从来不是什么脑子,而是胆子,他浑然不知自己一只脚进了阎王殿,反倒洋洋自得自己颇有见的,还邀功似得冲着姜凌一扬下巴,盼着弟弟夸自己几句。   姜凌生怕承平帝盛怒之下不复慈父脸面,忙道:“圣上,唯今彻查叛党余孽才是紧要之事,他们藏身暗处,灯下暗影,令人防不胜防。”   承平帝深吸一口气,瞪眼姜准,民间常道:财白儿女争不得气。果非虚言。生了八子这种又蠢又横的儿子,活着气死自己,杀了累及名声,真是前世不修。   “朕真是被气得糊涂了。”承平帝吩咐道,“太子一事还需徐帅费心,朕另外再指派朱申朱侍卫帮手。”   姜凌面上寻常,心里却有一丝不平,他因为身体对权势享乐浑不在意,却为徐知命感到一丝悲凉,一朝天子一朝臣,承平帝是越来越不喜用不良司了,倒是这位朱侍卫倍受帝皇的重用与信任。   徐知命对这任命丝毫不以为意,雷刹更是可有可无。   只有姜准大吃一惊,在他认知里:承平帝将不良司交予了姜凌,那便是姜凌所有,现将不良司撇在一旁却用什么朱申,这岂不是不信姜凌?当下嚷道:“阿父偏心。”   承平帝一口血气从脚底板直蹿天灵盖,夺过近侍手里的拂尖对着姜准又是一顿抽,骂道:“你九弟孱弱体虚,正需将养,你不知心疼倒将一干事兜到他头上,累他劳心劳力。你从小到大不喜书经,以致如今连半点孝悌都不知晓,朕打死你算了。”   姜准抱着头耍起赖来了,大声道:“那阿父将这事交给我岂不两全?”   “滚!滚!”承平帝将打断的拂尘扔到一边,喝令道,“将这逆子给朕叉出去,这十天半月的不许再进宫来碍朕的眼。”   .   姜准一打鼻响,不忘扶起姜凌,哼声道:“九弟,我们走,我们阿父是个偏心眼的,可怜我们缺衣少食也没个疼的。”   姜凌安抚姜准,又对承平帝笑道:“听闻寻常人家父子之间有孝有敬,亦有吵嚷气恼,阿父与八哥之间满是烟火气息,连这冷冬都有了春暖。”   承平帝一想的确如此,如朝中御史大夫常卿打起儿子也是着拖着老胳膊老腿街头打到街尾,肚里的那点火气顿时烟消云散,脸上还带出点笑意来,道:“被这不孝子气得肝疼。”   雷刹看一眼病骨苍白的姜凌,这个温煦又清冷的九王,不过了了数语将承平帝的怒火消弥于无声之中,若非他身体欠佳……   他们一行人告退出宫时,与正要进宫领命的朱申撞了个对面。   朱申虽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他又是个孤臣,行事待人都颇倨傲,对上姜凌却是不敢怠慢,翻身下马后恭谨地施了一礼。   姜凌略一颌首,姜准极不喜朱申,哼了一声。   朱申压根不将姜准这个草包亲王放在心上,冲着徐知命一个拱手,昂首道:“朱某一直想宴请徐帅,得些指教,只是一直身有要务不得空闲,徐帅门第高贵又行踪成谜,实难相邀。难得今日偶遇,可惜朱某不曾随身携带拜贴,空口相邀又嫌欠缺礼数,想要驻足深谈偏偏圣上又有召令,实是遗憾令朱某扼腕不已。”   雷刹再冷静也变了脸色,道:“朱侍卫与徐帅还是不必同宴相坐,怕是话不投机半句也多。”   徐知命呵呵一笑,一抚长须,道:“徐某老朽腐骨,这耳不聪目不明的,所依仗也年老资深,指教不敢当,若是朱卫有难解之处,徐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申牵牵嘴角,许是觉得自己失了气概,勉强敷衍道:“朱某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徐某倒履相迎。”   朱申又是一拱手,离去故意用肩去撞雷刹,雷刹侧身避过,嫌弃地拍了拍肩膀上的飞尘。朱申顿时大怒,正要发作,就听姜凌在车上道:“徐侍卫,圣上令召徐卫,自是有事吩咐,怎还在宫门耽搁?”   “大王教训得是。”朱申忍下怒气,施礼告退。   姜准啧啧称奇,道:“这猪申还是狗申倒是猖狂得很,不知武艺如何。”他有心替姜凌收取雷刹等人的忠心,费力探出滚圆的上身,向雷刹招招手。   雷刹不明所以,还是走了过去,姜准道:“雷副帅,那姓朱的实在惹人厌烦,可惜我今日惹恼了阿父,不敢过分作为,不如我们私下打姓朱的一顿,出出心中恶气?”   雷刹难得呆滞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道:“大王真是性情中人。”   “哈哈哈。”姜准长到这么大,人厌鬼憎,从来只有挨骂的份,竟然有人夸赞他,心花怒放地拍着手,大笑道,“我与副帅有缘,改日一块吃酒,哈哈哈,你可不能推却。”   雷刹无奈应下。   姜凌目睹前后,回府后对雷刹道:“阿兄为人虽……却非两面三刀的奸邪小人,副帅阿兄交好,不失舒心一事。”   徐知命则私下与雷刹道:“当初圣上令不良司重查醇王旧案,也不过敷衍了事,哪里是想要定罪于太子殿下?如今另起风波,圣上不欲不良司多加插手,我们不可违命,再者,我也有私心,深怕不良司泥足深陷不可自拔。退出一射之地后,不良司虽无功,但也无过,倒是我心中所求。”   雷刹想了想道:“看朱申行事必是一个争功独大之人,不易共事。”   徐知命笑起来:“这岂不是正中你我下怀,你回司中后将各种证据一一整理成册交给徐侍卫,不可有半点遗漏。 ”   “喏。”雷刹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各种浪,终于回家了。各位新年过得怎么样啊? 第69章 j暗涌(二十五)   风寄娘与单什几人将小厮墓中的无名尸每根尸骨浸醋洗尽, 再拼凑回去, 细细查看尸骨上的各种暗伤,生前应是常遭殴打, 左腿小腿腿骨略短于右腿,脚掌变形,显是身有贱疾。   单什出身市井, 摸着下巴道:“依风娘子的说法, 这人倒像街头的流民乞儿。”   小笔吏捧册疾书:“可能认定不是东宫小厮?”   风寄娘掩上白布道:“年岁定然不符。”   “那小厮诈死,人海茫茫又哪里去查他?”单什为难,对小笔吏道, “阿戊,你擅画影,何时去趟行宫,问问小厮的面貌。”   小笔吏比他更为难, 道:“单卫,原本与小厮最亲近相熟的人是太子殿下的长随,可那长随已经身死……”   单什想起这匝, 太子出事后承平帝迁怒左右亲信随侍,杀的杀, 流放的流放,哪里还有可问之人, 再兼事久,一个有意隐匿的洒扫仆役,谁会去记他?   “也不知太子殿下对这小厮有几分印象?”小笔吏咕哝。   风寄娘笑道:“太子怕不会去记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仆。”   单什骂了一句, 又道:“这些天潢贵胄的眼睛哪看得到道边泥草,老单我心粗鲁钝,还是等副帅回来再说。这一天乱坟脏土里钻,全身尸臭,腌臜得很,我们暂且歇一歇,令厨下烧了热汤去去臭味。”   他不说还罢,一说人人都觉腐臭冲鼻。不良司厨下的仆妇膀大腰圆,人也细心,见风寄娘一个女娘跟着一帮粗汉挖尸拾骨的,早早开始烧好了热汤。   风寄娘感她体贴,打赏了些银钱,又要了一个风炉,仆妇得了赏钱感激不尽,快手快脚拿了一只小泥炉过来,问道:“风娘子要炉子可是要煮羹粥?”   “我有一包去秽散,打算熬煮后沐浴用。”风寄娘笑道,尸臭味缠人难去,她鼻子灵敏,更感恶臭绕身。   仆妇笑道:“哪用风娘子动手,司中都是莽夫,连个伺侯的人都没有,娘子不嫌我粗手粗脚,我便搭把手。”   风寄娘谢道:“有劳了。”   这仆妇是个唠舌的,她见风寄娘生得秀美,性子又大方,边煽炉煮水边道:“到底是女儿家,不像那些个糙汉,泥里打了个滚兜头倒盆水就当了事,这还是脏得没人样才动手,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满身的尘土合衣倒头就睡,跟个泥猪也差不离。”末了又笑,“也只副帅喜洁。”   “哦?”风寄娘在屏风后探出头来。   仆妇将煮好去的秽散小心倒入澡盆中,道:“副帅在司中时就没一日不洗面净身的,他有武艺在身不怕冷,寒冬腊月也在井台边冲淋沐身。”   “原来副帅竟有这些讲究。”风寄娘笑道。   仆妇跟着笑:“那些个高门娘子都没副帅爱洁呢。只可惜……副帅也是苦命,明明生得俊俏无双的模样,到如今连个说亲的人都没,孤身一人刀口舔血,唉!顺当平安倒好,有个万一,真是……”   风寄娘手上一顿,道:“不过缘法未到罢了。”   “风娘子说得是,风娘子说得是。”仆妇自知失言,轻打一下自己嘴巴,岔开话道,“好香。”那包去秽散熬煮时隐隐有些臭味,和入汤中,竟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仆妇连连抽了几下鼻子,对着风寄娘的目光,讪讪一笑,连声告退。   香汤濯洗一身尘垢,奇药消去疲乏,风寄娘穿好干净的衣袍,耐心地擦干长发,推窗看夜空月正明,仆妇留下的风炉炉火还不曾熄,一点桔红在那明明灭灭、灭灭明明。   圆月夜,月越明,人越寂。   风寂娘一时兴起,披着潮湿的长发,重新拨起炉火,将一只阔口小瓮装满盛清水放在炉上,待水开,再放一小坛的酒在滚水中温烫。   “冬夜寒凉,风仵作当心受凉。”雷刹从院墙翻到院中,话中带出一点关心。   风寄娘翻手又是一只酒盏,斟满酒递给雷刹:“夜半翻墙,雷副帅怕不是要被当登徒子给打出去。”   雷刹脸上起层薄红,他一回司中,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风寄娘住的小院,隔墙闻到酒香,想着她许不曾睡下,然后便做出这等不当的行为。看着风寄娘手中的酒,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奴家欠了郎君好些酒呢。”风寄娘笑道。   雷刹这才接过酒,想想似是如此,细想又想不起风寄娘可曾说过要请自己酒。一口热酒下肚,肚中似有一团火腾腾燃起。   “你衣衫单薄,还是早些回屋歇下。”雷刹捞起热酒,反敬风寄娘一杯。   风寄娘仰头饮尽杯中酒,倚柱看圆盘似得冷月。月如旧,人非昨,沧海桑田几度变换,只那轮明月年年月月阴晴圆缺交替。   雷刹的心头有根弦,轻绕在那,一拨,痛得人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女子在旧月下,那般孤寂。他解下披风,轻覆在风寄娘的身上,为她聊挡风寒。   风寄娘笑拢衣袍,素净的脸在月光似不染一丝尘埃。   “郎君放心,奴家不会受冻,也不会生病。”她轻声道。   雷刹品着她话里的深意,道:“只要是肉体凡胎无不受病老苦痛。”   风寄娘回眸冲他一笑,却问道:“副帅将醇王案禀明了君王?”   雷刹点头,道:“滋事体大,圣上另派了人指挥。”   风寄娘沉默一会,一声叹息:“副帅心有怨气。”   “正是。”雷刹并不否认,他厌倦人心算计各种权利倾轧,他无心博取君王重用与信任,,同样不喜君王的疑弃。醇王案,或许又生枝节,真正的真相对于那些权利之巅的人,并不如何重要,他们自有所求,自有所取。   “六子墓中起出的尸体,不是六子本人。”风寄娘道。   雷刹已知晓此事,更添一些烦躁,承平帝已经下令,徐知命为求退步,甘愿避其锋芒,六子一事还须交与朱申处理。   “副帅多思无义,能避激涛未必不是幸事。”风寄娘柔声道。   雷刹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性,更不愿应付朱申,道:“管他狂风打乱枝,我倒盼着叶刑司那边查出眉目来。”   酒尽月移,雷刹起身道:“风娘子早些歇息。”   “郎君早睡。”风寄娘施礼道。   “你……”雷刹走到院门前,回身看着廊下似鬼似魅似妖的女子,想问,你是人还是非人。   风寄娘俏立在那,整个人裹在雷刹的玄色披风中,意外得透出点孱弱。   “改日,奴家请郎君饮陈年的好酒,听一件陈年的旧事。”   “好。”雷刹笑回。   他这一笑,煞气阴郁尽消,恍如温润如玉的陌上少年郎,无端就令人心折。   .   雷刹走后,风寄娘仍在廊下看月西移,透凉的指尖摸上去麻木发硬,她搓了搓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上,最终将一双素手藏进了披风中。   过往的年月就像冬日的夜风从每一个空隙钻进来,人生事,那般难遂人愿,你应与不应,都无从挑拣。   风寄娘直到后半夜这才回房安睡,几个侧身天已微明,理好妆容这才施施然去了不良司正堂,雷刹正在那与单什说话,目光相撞,二人都感一丝的微妙。   单什得知案件转交朱申主导,真是一肚子的火,也不问朱申是圆是扁,先将他骂了个口血淋头,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雷刹道:“单大哥不必气恼,醇王案烫手的山芋,握在手里一个不慎就烫满手的燎泡。”   “哪是为这桩,老单我只不愿听他的指派吩咐。”单什窝火道。   雷刹擦着长刀,道:“单大哥放心,他自有亲信手下,怎还会多用我们,再者,不良司也不必自折腰杆对他惟命是从。”   单什这才放下心来。   小笔吏亦有点不满,听话地领人整理案件证据记册,他虽不愤,人倒实诚,将案件巨细靡遣都整理个仔细,还招来单什不满,与雷刹抱怨:“阿戊倒是个死心眼,连个边边角角都备了上去,白白这么尽心。”   小笔吏垂头细声道:“副帅吩咐不许遗漏。”   单什瞪眼道:“只乱糟糟给他,由他自己整理去。”   小笔吏知他拿自己杀性子,嘻嘻一笑跑远了。   雷刹本以为以朱申的行事脾性,必定早早来不良司耀武扬威,结果左等右等只没见人来,到得午时过后,不良司一个小吏飞也似地跑到正堂,胡乱行了一礼,大声道:“副帅,宫中出了大事,太子殿下杀子伤女罪己,自请流放边城。” 第70章 暗涌(二十七)   姜决的疯狂与冷血令人毛骨悚然, 他夜半执剑刺死了皇长孙姜苷, 后举剑断了女儿姜茴双腿,太子妃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 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   姜苷睡梦中被一剑刺心,却未当场毙亡,睁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冲, 眼中满是泪水乞求。   姜决微笑, 拿手捂住他的双眸,然后安抚道:“阿蜕,你乃天之骄子, 阿父不忍你以后沦落尘埃仰人鼻息过活,阿父先护你一程可好。”   他说毕,又一剑抹向姜苷的脖子,随后小心抱起姜苷的尸体, 跌跌撞撞到行宫宫门处,跪倒在地,凄声道:“儿姜决跪乞君父一面, 儿有冤啊。”   满宫的侍婢见此情形个个灰败着脸,料知黄泉路近, 纷纷无声地跪倒在姜决身后,行宫外的侍卫亦是魂飞天外, 险没将马跑死。   承平帝得知后一阵天旋地转,、忙令摆驾。对姜决的那点怒其不争全化作了心痛,等见到薄霜中的一身单衣抱着满是血污的长孙尸体时, 承平帝更是如摘心肝,痛不欲生。   姜苷的鲜血浸染着行宫的地砖,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掀起了帝皇无边的痛心和怒火,也令诸皇子心胆俱裂,战战兢兢地收起蠢蠢欲动的夺位之心,闷头做出鹌鹑来。   姜凌得到消息的瞬间便将还在府中留宿的瑜王姜准给扣了下来,瑜王妃李氏真是长出一口气,双手合什谢遍诸天菩萨,恨不得带话过去让姜凌将姜准多关几天。   不过,这次姜准也受到了惊吓,他再没心肺,也不及他那兄长姜决万分之一,亲生的儿子说杀就杀,听闻他那侄子的血一路从寝卧流洒到宫门前。   姜凌犹不放心,叮嘱道:“八哥,阿父盛怒,你万万不可再多言半句,惹来迁怒。”   姜准嘴硬嘀咕:“十个指头,我偏生是最短的那个?”他抱怨归抱怨,姜决手段到底吓到他,闷在九王府里吃酒,歌舞是不敢看的,连累九弟他良心难安。   姜凌又问姜决幽禁后姜准做了哪些落井下石之举。   姜准不敢过多隐瞒,除却跑去行宫哭嚎外,他倒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非无心,而无力,朝庭上下哪个敢理他,连他亲外公见到他都头疼,避之唯恐不及。   .   一心为姜决筹谋的方老国公吐了一口血吐出来,卧倒在床,支不起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念叨“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朱申也是时运不济,他原本奉命看守行宫,承平帝信重他,又将醇王案交到他的手上,正踌躇满志雄心万丈之时,横遭一记闷棍。   承平帝的心痛懊悔恼怒无从宣泄,朱申第一个遭了殃,被斥责失职疏忽,挨了二十的杖责。   徐知命特地赶到不良司,承平帝亲自接了姜决进宫,姜决杀子伤女自请废黜,后着定然会掀起巨浪,不知又有多少朝臣会波及其中。   宫门紧闭,利剑悬而不落,不知多少人夜不能寐等着宫中传出的只字片语。   雷刹和徐知命坐在院中饮酒,风寄娘在一旁煮酒,她笑道:“此酒醇厚,酿时在酒中放入一块肥肉,待肥肉润如脂玉时,酒即成。”   雷刹执酒,语带戏谑道:“难得风仵作的酒没有别样的酒名。”   风寄娘眨眨眼,笑道:“好酒不易得,奇酒百年不遇。”   徐知命哈哈一笑:“好酒也好,奇酒也罢,醉人便佳。”   风寄娘道:“求醉不品酒与牛嚼牡丹无异。”   徐知命摇头轻笑:“醉后才知酒醇,将死才知己过啊。”   雷刹不禁想起太子姜冲来,他的心性,阴狠,果断实在令人骇然,诸王确实不及他良多,如若不是品性欠佳,姜冲未必无名君之相。   “先时在行宫,太子便似知晓幕后黑手,言语之中也有隐瞒。”雷刹道。他那时便料姜决不会善罢干休,只是没想到竟是以子为祭。   徐知命捻须道:“太子长于圣上之手,自小骄傲非常,经受不得半点折辱,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处事偏激不死不休。他现在自知已落泥淖,怎会放过与他为敌的人?”   “圣上与太子父子情深,若是太子知错隐忍,未必不可施为。”雷刹道。承平帝在朝臣群谏下无可奈何处置姜决,其后又有殷王妃要求重查醇王旧案,她虽未明言是太子所为,但真正所控众人心知肚明,即便如此,承平帝仍意图保姜决太子尊位,不过缓缓图之,这是其一;其二,诸王实在无可选之材,只一个姜凌出类拔萃,然而输在康健。姜准?皇四子姜凉,皇五子姜冼……才智、品行皆无可取之处,与姜准不遑多让。   姜决虽暴戾乖僻,却是有能之人,承平帝自己平庸,对继位者却不愿择无能之辈。   徐知命看似不管事,知道的却比雷刹要多,他饮尽杯中酒,品尝酒中辛辣,道:“太子服药过久,不过虚壳一副,早已回天无力。 ”   这是姜决的临死一击,他借着哀势,无论想翻起多少风浪,都有承平帝在后作为倚仗。   “我们只能看浪高涛天。”徐知命道。   雷刹一深思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幕后凶手定要借此有所作为。”   徐知命无奈:“圣上应有防备。”   风寄娘心神有点恍惚,徐知命这话说得敷衍,再看雷刹神情也是淡淡,知道他也不太相信。   承平帝仁父仁君,为天子主天下事却并不怎么令朝臣心服,优柔寡断顾此失彼,又是个好和稀泥。他心哀太子,令下难免疏漏,这种要命的时候,朝中又没有什么直臣敢冒大不韪力谏。   徐知命心如明镜,忽苦笑:“雷刹,凡人难免都有私心,我不外如是。”朝中诸君唯有一人能在此时劝谏君王,那便是九王姜凌,但是,这一劝,怕是要父子生隙。   姜凌早早没了康健,如再遭君父的猜忌,那他短短余生该如何煎熬。   徐知命亲近姜凌,半点也不愿姜凌冒失出声。   风寄娘为徐知命斟满酒,问道:“徐帅,九王心下又将如何决择?”   徐知命半晌才道:“大王心有牵挂。”   深宫处有方皇后,深宫外有瑜王姜准,依着承平帝的脾性,姜凌劝诫,他顾忌爱子的康健却难保不会迁怒方皇后与姜准。   风寄娘垂眸,忠君之士有几何?不良司直隶君皇,但徐知命忠的是九王姜凌,而雷刹,她复抬起头,雷刹恰恰转过脸看向她,心有灵犀间,她知晓,徐知命有方外之态,雷刹却是真正有厌世之心。   徐知命到底不放心姜凌,勒令不良司上下谨言慎行后又赶去了九王府。   风寄娘若有所思道:“徐帅与九王之间倒是情意深厚。”   雷刹道:“徐帅与九王既然师徒之情,又有臣属之义,情份非同寻常。”   风寄娘点头,难得有晴天,京中却藏风雨,无端生起萧瑟感,雷刹闭着双眸靠在那假寐,他脸上有一点的醉意,苍白里晕着绯色。风寄娘在他身边坐下,取出一只埙,苍凉的曲调呜呜咽咽地响起,吹得人心飘零如风中枯叶。   .   姜决一手掀起的风潮带着刀刃让整个寒冬充斥着逼人的血腥味,宫中贺婕妤被赐鸠毒,贺家以谋逆问罪,连诛九族,与贺家有往来的官员几乎遭撤职查办,皇七子姜凅逐放闽州,皇六子被幽禁,太子三师被斥责贬职……   有冤的亦有遭到迁连的,似乎只有贺家罪有应得。   贺家世家大族,在前朝之时已是煊赫无比,族中人才辈子,出息子弟拜官朝中,家中小娘子被选君王身侧。到了前朝末期贺家看江山将要移主,背主投向本朝的太/祖皇帝,贺家极有自知之明,百年来行事低调,颇具美名,渐渐又得君皇青睐。   贺家女进宫后虽无十分宠信,亦有几分脸面,又生下皇二子姜凇,承平帝对此子很有几分喜爱。姜凇六岁时在后花园中玩耍跌落池子不幸身亡,皇子早夭常常不入序齿,但承平帝却追封二子为康孝王,以亲王礼下葬。   姜凇的死可说是意外,也可说是人祸。那年天寒地冻,宫中池水结了厚厚一层坚冰,几个皇子都还年幼,正是顽皮之时,在冰上嬉戏玩耍。太子与醇王少时就大和睦,二人常起争斗口角,一言不和便要分个高低输赢来,争执时,池中冰面破裂,他二人毫发无损,倒无意将一旁看热闹的姜凇推进冰洞中。   变故陡生,内侍见机再快,姜凇也已落水,吃惊受冻之下风邪入骨,拖了半月不治而亡。承平帝心痛二子意外夭折,责罚了长子与三子,以亲王礼安葬了姜凇。   贺婕妤心如死灰,在宫中辟出一间佛堂,常年吃斋礼佛不再邀宠,怨、恨、悔都随木鱼声声点点埋葬。   然而,贺婕妤从不敢忘却失子之仇,姜凇身亡,太子与醇王不过挨了一次不痛不痒的责骂,这怎能偿还心中的痛恨。   贺家历经两朝,最知前朝末期的奢靡荒诞,红丸助兴,五石散升仙。她暗地使人诱使太子服用五石散,致使太子狂躁暴戾,东宫宴时太子与萧孺人之间起了争端,承平帝便是被贺婕妤绊住了脚。   贺婕妤终是报了姜凇之仇,醇王已死,太子也行将就木,然而贺家也随之血流成河。   此间,无赢家。   .   “所心说幕后之人是贺婕妤?”风寄娘惊疑不定。   雷刹答道:“贺婕妤已认了罪。”   他二人并肩而立,一只野鸟落在屋檐,咕啾一声又怆然飞走。雷刹问:“你何时请我饮陈年的酒,说陈年的事?”   风寄娘却问:“郎君可曾见过京外风光,漠北江南,风沙烟雨?”   雷刹摇了摇头。   风寄娘侧首看他,嫣然一笑:“奴家请你吃酒的话,你可愿护送奴家一程?”   “好。”雷刹想了想,应允下来。天边一个黑影慢慢飞近,他一抬手,那个黑影在空中盘旋几圈,俯冲直下,停在了雷刹的胳膊上。   这是叶刑司养的鹞鹰,专用来传递书信。 第71章 石出(一)   古道, 风沙, 瘸驴。   叶刑司看看道路尽头一轮昏黄的落日,拿手拂掉嘴唇边的沙尘, 一抬脚,靴底掉了一块开裂得像个鱼嘴,露出他脏兮兮, 破了好几个洞的布袜。   晚风挟着寒冬的阴寒裹着泥沙一阵一阵地往人身上扑, 迷住双眼,积在发鬓和衣服皱褶间,拿手一拍, 顿时尘土飞扬。   叶刑司叹了一口气,在道边拣了根枯木坐下,从怀中掏出硬梆梆的一块囊饼,水囊里水也已经饮尽, 只有个皱巴巴的果子聊胜以无。   阿弃骑在瘸驴上看着叶刑司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出声道:“你一个好好的名门郎君,如今倒似个乞儿流民, 好不凄凉。”   叶刑司横他一眼,将身上的包袱重系一遍, 里面的那些事物,原本只是薄薄一卷, 可以贴身收着,渐渐地那纸卷一点一点增厚,他接了一截, 又接了一截。怀中早装不下纸卷,他不得不拿油纸包了拿包袱裹好。   阿弃见他板着脸,有些无趣,从驴身上下来,问道:“你的马呢?”   “卖了。”叶刑司啃枯树皮似得干咽着馕饼。   他二人一个为查案,一个为洒故人骨灰,归途竟在城外道上相遇,阿弃还好些,虽风尘仆仆,好歹身上衣裳完好,还有瘸脚驴一头。叶刑司却是凄凄惨惨,衣无完衣,鞋无好鞋,满面尘霜不说,连那匹骏马都不见了踪影。   阿弃撞着叶刑司后大吃一惊,叶刑司高门了身,叶夫人又爱子如宝,银钱上从不短缺了叶刑司,穷家富路,既出远门行道艰难,身上定少不了银钱,不知怎的,竟是如此模样。   叶刑司粗糙邋遢的脸上微有红意,他奉命查案,原先只在都城只中,后到郊野村落,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远,他又古道热肠,看不得贫困苦难,每每拿银接济,一来二去,将身上的银两花了个一干二净,后来连马都给卖了。   阿弃生怕再多嘴,叶刑司怕要发火,再不敢多加取笑,拢了一拢枯草堵了鼠洞,抓了几只肥硕的老鼠,扒皮去内脏,架了火堆烤起鼠肉来。   “也不拿火把饼烤得软烫些。”阿弃嘀咕着,解开自己的包袱拿了两张饼,找枯枝穿了,放在火边煨烤。   叶刑司瞪着血糊糊的老鼠肉,半晌无语。   阿弃哈哈一笑,道:“叶郎君生在侍郎府,怕是从未吃过这等腌臜物,放心,与兔肉仿佛,很有些嚼头。”   叶刑司又瞪了他一眼。   阿弃无奈,问:“那你行李中可另有可吃的?光吃一个饼了淡得很。”他生性跳突又不拘小节,伸手就要从叶刑司的包袱里翻吃的。   谁知,叶刑司眼风带着寒意,怀中刀已出鞘,雪一样利刃架在了阿弃的颈项上。   “叶……叶……”阿弃僵立在那,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他睁大眼,似是不敢相信亲如手足的兄弟会对自己刀剑相向。   叶刑司也是一呆,瞬间收回刀,冷风掠过,他腰间挂着一只古朴的铜铃发出“嗡”的一声轻响,这声轻响涟漪一般一层一层递开,如泣如诉,如问如答,然后在四野空旷的某一个又近又远的角落似乎有人声回了一声呜咽。   阿弃回过神来,他有点委屈,又有点讪讪,道:“是我唐突了。”   叶刑司像一张拉到将要崩弦的弓箭,布满红血丝的眼中透着长久的戒备之后浓郁的疲倦,他的出刀并不是真心所为,是风过后草即动的理所当然。   阿弃从知事起就跟在徐知命跟前,不知看过不良司中多少的人或事,立即知晓叶刑司怀中的包袱极为重要,重要到叶刑司以死相护。他忙退开两步,等叶刑司冷静下来,这才笑呵呵地将烤得酥香的鼠肉扔给了叶刑司。   叶刑司接到手里,犹豫了片刻,暗吸一口气,将鼠肉三两下吃个干净。他将鞋袜除下,借着火堆暖暖满是血泡的双脚。   阿弃蹲在一侧,摆弄着捡来的枯枝,偷瞄了一眼,摸摸仍旧生寒的脖子,咕哝道:“司中的事,阿兄从不瞒我的。”   叶刑司抬抬眼皮,一板一眼道:“我不是雷副帅。”   阿弃将嘴一撇,揪下一根草茎狠狠咬了几口,又呸呸几声吐掉,将两只手垫在脑后,道:“叶郎君歇息歇息,我帮你看着火堆。”   叶刑司暗自懊悔,他一惯不会说话,先前竭力克制一字一斟酌,这几日心力耗尽,随口一句就将阿弃气得黑了脸,有心想道歉,又觉过于生疏客气,说不定阿弃更加生气,只好低声道:“多谢。”   阿弃一拍胸膛,一昂头,道:“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腹大如船,怎会跟你斤斤计较。”   叶刑司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将包袱与刀一同抱在怀里,倚着枯木闭上双目养神。   阿弃有些失落,将火拨旺了些,瘸驴打个了个哼,往他身边靠了靠,他顺势摸了摸驴头,不禁又瞄了眼叶刑司怀里的包袱,在心里嘀咕:阿兄到底派了叶刑司查探什么案件?   .   雷刹匪夷所思地坐在那,金杯玉盏佳肴,堂中猊狻吐瑞,屏风前一个美人发髻低挽,轻拨着琵琶,然而,他对面坐着八王姜准,雷刹左思右想不得共解,自己怎会被姜准拉来饮酒。   姜准还得有孟尝君之风,端着胖胖的圆脸,挤出难看的笑,作礼贤下士壮,赶蚊蝇似得赶走了奉酒的侍女,自己亲手执壶为雷刹斟酒,嘴中道:“我与副帅有缘,一见之下,竟是情不自禁,相逢恨晚啊。本来因着一些污糟事,你我都要谨慎行事,只是,我实是闷……不,我实是对副帅心折不已。也是无巧不成书,我去街集散散心,解解闷,竟是撞到副帅,真是天意如此啊。”   雷刹听着他狗屁不通的一通话,哭笑不得,遂问道:“不知大王可有什么吩咐?”   姜准完全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挪挪笨重的身体,掩面轻叹:“我有甚个鸟事吩咐于你,我皇兄太子殿下,不不,我皇兄,不是太子……”姜准缩着脖子,拿袖子捂着嘴,他也不敢大声笑,藏在喉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太子自请废黜一事实在那让他身心愉悦。   雷刹看在姜凌的面上,道:“大王当心隔墙有耳。”   姜准一个笑声吞进肚里,生生地噎得直打嗝,小侍女连忙送上温水轻拍他肥厚的后背。   “去去去,笨手笨脚的,呃。”姜准又是连着几个嗝,不耐烦地赶走小侍女,抹把脸,装模作样地道,“副帅说得是,是我轻狂了是我轻狂了。”   雷刹也不知要和这个糟心亲王说些什么,只好一举杯,饮了杯中酒。   姜准看他爽快,心里喜欢,跟着饮了杯酒,他一高兴,那愉悦再也遮掩不住,冲着喉咙喷涌出来,发出像哭似得笑声,道:“我知晓我阿父正伤心得欲生欲死,身为人子,应身代悲苦,可是……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太子啊,我的皇长兄啊,他终于大势已去,翻身无望了。你看,同是中宫嫡子,我皇长兄就是阿父的心头肉掌中宝,天寒怕他挨冻,天热怕他酷暑;他学得不好,是师之过,我等学得不好,是生之憜;他犯了错,是无心之失,我等犯了错,是罪不可恕。他早早封了太子,高高在上,我等见了口呼殿下,行之以礼。他抬抬手,皮笑肉不笑,便是友爱宽仁。他杀一人,定是此人犯上,他杀二人,定是此二人不轨,他杀百人,定有身有苦衷。”   姜准嘿嘿一笑:“皇长兄什么都不必做,阿父自会为他辩解,谁知,他自个认了罪,哈哈哈,即便如此,阿父仍是心如刀割啊。”   “我们兄弟十几人加起来也不及皇长兄一根手指头。雷副帅无父无母,虽身世悲惨,但遇上这种心生在胳之窝里,也是令人满腹浊气。”   雷刹最厌有人提及自己身世,手上用劲,在金杯上留下一个指印来。   姜准许是醉了,睨到杯上指印,揉揉眼,瞠目结舌一会,眼中异彩连连,击掌将雷刹夸了又夸,一把携住他的手,借此加可说不可说的话倾倒个干净。   雷刹怔忡地听着这些要命的言语,心里恍然:他与姜准莫非是在梦里有了这些许的交情?   姜准唠唠叨叨,醉熏熏地拖着肥胖的身体伴着琵琶左扭右摇跳起舞来,雷刹不禁有些好笑,自己和这浑人有何可计较的?既来之则安之,有佳酿在手,索性尽兴一醉。   直至天黑,姜准醉趴在酒案上,呼呼喘着气。   雷刹心念一动,问道:“大王,醇王与太子案真是宫中婕妤所为?”   姜准搭着厚重的眼皮,含糊道:“……醇王……婕妤都已认罪,还能……有假?她既认下,自是她做的。” 第72章 石出(二)   萧萧寒风中, 悲佛山一片沉寂, 山中各样树木苍翠得愈冷愈翠,枯条得越冷越萧然, 石阶上残留的枯叶早已腐烂沤泥,积在缝隙间,如陈年积垢。   老叔提着灯, 弯着腰, 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娘子总算回来。”   风寄娘还礼:“这些时日,累老叔操心。”   老叔前头领着路, 道:“一叶法师只在寺中稍作停留,十日中倒有九日都在徐府。”   “徐知命?”风寄娘讶异。   “正是。”老叔点头,“许是外出云游时二人结下交情,饶是法师这般方外之人也有挚友知己。”   风寄娘拾阶而上, 漫不经心似地道:“是吗?我一直以为凡尘俗事从不在一叶法师的心中。”   他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到了归叶寺山门前,四大护法仍旧颓败, 进寺后那些牡丹干枯如柴。   风寄娘看了眼寺中正殿,道:“老叔自去忙碌, 我去殿中烧炉清香。”   老叔掀起被烧得扭曲了的眼皮,叹口气, 忽道:“娘子的心中可曾有一丝怨怼,一丝悲愤?”   风寄娘回首,矮身捡起一片枯干的落叶放在老叔的手中。   这片枯叶曾在枝头抽芽嫩黄, 经风雨阳光长大翠绿,四季轮转,发黄欲坠被微风吹落,又经雨浇踩踏,午阳炙烤,如今捏在手中,干黄枯卷,拿指尖一捻便成碎屑。   老叔拍拍沾在衣上的叶屑,提着灯慢慢离去。   风寄娘推开归叶寺正殿大门,十八连枝铜灯盏烛火终年不熄,两侧木架上累如山高的瓷瓶在火光流光溢彩,她一踏进殿中,铜灯盏一齐晃了晃,摇曳间,火光影转,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瓷瓶似跟着晃了晃。   “唉!”隐约间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呜呼……”又有游丝般的低泣。   “噫……”   风寄娘闭目倾听,那些叹息悲泣渐渐清晰,依稀可辨,殿中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男女老少、幼弱病残在无奈地询问。   “何处?”“何处?”“何年何月?”“何往何往?”“为人?”“为兽?”“为禽?”“为虫?”“消弥?”“啊?”“不愿啊……”“不甘……”   那些凄然无奈绕成细丝一匝匝地绕在风寄娘的心上,他们每叹息一声,她便感到心间多一些疼痛。   忽然,一块尖啸随着厉风扑向她,一个声间似从虚空那传来厉声喝问:“你,与我等相同,为何你为人?为何你为人?”   风寄娘避开一步,厉风扑了个空,转瞬消散无踪,十八连枝铜灯盏上的烛火焰跳跃几下,火光转成幽蓝,灯焰拉长,灯盏铜枝上了那些交错抬手的铜人似乎活转过来,开始吟诵祭文,殿中又渐渐趋向安静,蓝幽幽的烛焰又成温暖的桔色,成了游子远归从纸窗望进去时那片刻的心安。   风寄娘退出大雄宝殿,重又掩上殿门,殿外的冷风扑上她的脸颊,令人一个清灵,殿中的闷热,郁躁尽皆散去。沉沉的暮色晕染,一笔一笔又淡转浓,寺中枯柴似得牡丹被夜色唤醒,在黑魅的夜里展叶开花,举目四望一片盎然的生机。   春生夏长秋收冬残,都与此处无关。   然而……   风寄娘伸手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重叠的花瓣在夜色不似紫色反倒是浓黑的一团,二乔,白雪塔、豆绿、赵粉,那些粉白青绿与千姿百态,在浓夜里,每一朵每一枝都那般相似,那般无味。   倾国名花应开在春光之中,经雨露浇灌,沐阳而开,在和风中展露无边风采,引美人垂眸,玉郎赞赏,路人停车驻足。   “唉。”风寄娘轻叹。   “唉!”寺中不知哪株名花跟着发出轻微的叹息,随之,一寺的牡丹跟着发出孤寂凄愁的悲声,“唉……”   风寄娘在一片悲叹声中回到小院,用火折点亮风灯,挂在檐下,屋中几日没有住人,荒荒得似已经年,案上积了一层薄灰,一吹,灰尘带着逝去的腐气四散开来,风寄娘从角落翻出一只酒瓶,拔开酒塞,瓶中还有残留着一些酒,扑鼻的酒香,她不由笑开来。   俗世之人,好金银、好功名、好权势、好美人,还有一些人好美酒,如雷刹,天地间似无没有任何事物牵动他的心魂,只一杯好酒,醉饮窗前。   她还要赠他几壶美酒呢。   .   叶刑司拒绝了阿弃的瘸腿驴,这驴又瘸又瘦,驮着瘦小的少年郎阿弃还要几步一停索要些吃的,他怕自己上去,这瘸腿驴怕要一命呜呼,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阿弃在瘸腿驴上笑得前仰后合,左右这驴走得也不快,有时还要落在叶刑司身后,他便由着驴乱走,暗地提防四周动静,防着叶刑司行路。   二人越近城门心中越生谨惕,来往商旅、和尚、书生、农人神色间都夹着惶惑不安,城门前把守的士兵全然不是往日的漫不经心。叶刑司与阿弃对视一眼,拦下一个书生,问道:“这位郎君,我兄弟二人远行刚归,不知城中出了什么大事?”   青衣书生连忙拿袖遮掩,急道:“二位悄声,城中出了大事,轻易不可妄言。”   阿弃揖一礼,道:“郎君指教。”   青衣书生见把守的士兵投过目光,连忙将二人引到角落,放低声音,道:“二人有所不知,因醇王一案牵连太子,引圣上注目,责令不良司重查旧案,谁知这一番动作竟掀起风云,原来是百年贺家心有反意,与那宫中贺婕妤里外应和,谋害太子与醇亲王。太子因着奸人所害,做下错事,如今已自请废黜。圣上担心还有漏网之鱼,满城戒备,各个城门进进出出,各坊各市街街巷巷都有武侯巡视。”   “贺婕妤?”叶刑司绞眉,怎也没料是这个答案。   阿弃啧舌:“不是说贺婕妤在宫中吃斋念佛的如枯木死灰?”   青衣书生见他堂而皇之议论皇家事,吓得脸色剧变,抱肩矮身飞也似得溜走了。叶刑司虽然诧异,只是他心中挂念的并非皇家,道:“我们先回不良司再议。”   城门守卫见了不良司手令,不敢多话,爽快放行。   叶刑司与阿弃正要走,就见旁边绕出一个锦衣指挥,这人面貌周正身形魁梧,一身凛然正气。   “不良司的人?原来是叶侍郎家的郎君与徐帅爱子阿弃啊。”   叶刑司是个心无旁鹜,又不露朝中纷扰,竟是不认识,倒是阿弃有眼见,略吃一惊:“朱侍卫?”   朱申冲他一点,一双虎目盯着叶刑司,转了几转落在叶刑司身上的包袱上,问城门守卫:“叶小郎身上可有可疑之物?”   城门的一帮守卫面面相觑:“这……”   朱申喝斥:“叫你们守城门,不是叫你看人下菜碟的。”   叶刑司本就紧绷的神弦已张到满月,怒视着朱申:“你要搜我身?”   朱申笑了:“不过公事公办,别说叶小郎君是侍郎之子,纵是尚书子,太师子也没例外之行的道理。”   “不良司隶属君上,一言一行皆听命于天子。”叶刑司一声冷笑,低问,“朱侍卫欲反?”   阿弃在旁吓得一身冷汗,他一直知道叶刑司被千叮万嘱要谨言慎行,他只当叶道凛待子严苛,原来是叶侍郎知子甚深啊,这放任叶刑司不管,怕是连天要捅一个窟窿出来。他连忙挤上去,冲朱申一笑:“朱侍卫,叶卫外出查案,几日几夜不曾好睡,脚底磨得血泡叠血泡,心中发昏不大爽快,言语举止都粗鲁几分,他满嘴胡言,只休与他计较。”   朱申“哦”了一声,道:“查什么案?”   叶刑司刚要斥责朱申多管闲事,阿弃已经抢着道:“自然是奇案。郊野一户人家户主外出就医,大好归来,举家摆宴庆贺,谁知院中老树上一群鸦鸟落在树上,呱呱哭啼,无论如何也驱赶不去,当夜,主人家就驾鹤西归民,出葬之时,群鸦又绕棺相送。左邻右舍无不引以为奇,疑心有冤,暗地里报了官。”他挠挠头,“我与叶卫出门就是为查此案。”   朱申又“哦”了一声,怀疑地看着叶刑司,问道:“确实称奇,不知可有冤屈?”   阿弃委屈道:“生老病死,实是寿终,白费心力脚程。”   朱申拍拍他的肩,道:“你是徐帅义子,某看在徐帅的份上,暂且作罢。若是你口中有半句谎言,今日之事,改日我定要从徐帅身上一一讨回。”   叶刑司瞄瞄手中的刀,心中生出无限的遗憾来,当个游侠儿好汉,为了不平事,杀人取首级,实是痛快哉。   阿弃捅捅叶刑司的后腰,二人出了一箭远,叶刑司这才问:“好大的官威?”   “他是圣上亲信,哪个不与他脸面。”阿弃道。   “你怎识得他?”   阿弃稍稍一顿,含糊道:“他来拜访过义父。”   叶刑司点头,他急着见雷刹,问过便算,眼见要回不良司,心里反倒更急起来,脚上一发力,将阿弃与瘸腿驴甩在了身后。   .   雷刹从收到叶刑司鹞鹰送来的归信起,就在等他回不良司,二人在正堂前相遇,一时无言,互相一颌首,雷刹便命差人关了议事厅大门。   单什与阿弃不明所以,阿弃动了动嘴唇,想出事询问,被单什一把搂住脖子捂住了嘴。   叶刑司解开包袱,揭掉油纸,露出厚厚一卷纸卷,他抬手一抖,纸卷扑楞楞地平铺而去,至门口又打两三个来回。纸卷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都是名姓,上有籍贯年纪卒年,粗略估算,已过千之数,上千个卒字在纸上齐列在那,明明不名墨书,却令人毛骨悚然。   叶刑司取下腰间铜铃,轻轻搁在几案上,然后,他对雷刹道:“他们,全都魂消魄散,天地之间,无他们一丝残留。”   “副帅,这只是我所能查到的,我不能查到的……”   雷刹看着纸卷上一列又一列的名姓,一个又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卒字,案上的铜铃“嗡”得一声,像孤坟前行僧手摇佛铃留下的悲悯。 第73章 石出(三)   铜铃古朴厚重, 暗哑无光, 它明明不过半指来宽,却显得那么沉, 那么重,不知哪朝哪代哪人所铸,它沉默无声又似含有千言万语。   这是风寄娘所有, 叶刑司临行前, 她托雷刹所交,言道:“这是搜魂铃,寻世间散落魂魄, 搜人间莫白冤屈。”   雷刹不解道:“我以为人死转世。”   风寄娘笑起来,笑里意味不明,回道:“雁过尚且留痕,风生水起涟漪, 何况人?”   但是,叶刑司这次出行,搜魂铃…… 无声。   那些人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念,无怨。他们出生时或呜咽, 或大哭,继而蹒跚着跌撞着长大, 或庸碌无为,或搏得万贯家产,或通晓诗书, 或家有妻妾儿女成群。他们来得坦然喧嚣,去时寂寂,烟消云消,连半点的不甘都没有。   那些的默然反而令人生怖。   单什与阿弃都头有点发懵,那些鲜红的卒字让他们感到愕然,知晓此案涉及人数过千,可到底隔了层云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叶刑司闭了闭眼,他本不屑鬼神之道,出去查案时还有点不以为然,即使名录在手,他也不过尔尔,上面所记或生或死的,生者还在人间,死者已归尘埃,哪怕搜魂铃响,夜色下藏在暗处,躲在虚无间的残魂听到铃声,飘飘荡荡地现出影迹与他回应。   除却死者。   叶刑司不曾见过这等诡异的景象,心头骇然,却仍无感,他们无应答,他们许是消失得古怪,可是对于一个个无法回应的已死之人,叶刑司实在生不出多于的怜悯。   直至在一个小村,户主已经垂老,他亦是名录上的人。老者所生子的几个子女,二女已经出嫁,长子应召入伍一去不回,二子溺水意外身亡,三子染疾无钱医治也已西去,留下二老相依为伴。   叶刑司寄宿老者家中,稀清的黍米粥,一碟盐醋长豆,一碟风鸡,这是这户贫家农户一年到头也难得丰盛的一餐。叶刑司拿银酬谢,睡到半夜,听到老妪饮泣,才知老者寿终,他后知后觉地摇了摇搜魂铃。   老者茫然站在床前,看着发白背弯的老伴,叹息一声,与叶刑司道:“过路郎君,托一句话与我老妻。”   叶刑司道:“老丈请说。”   老者魂魄正欲开口,叶刑司只感手背一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脚底背爬到头发丝,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再回过神,老者已经消散。他再摇搜魂铃,铃声荡开,却是死寂的永夜,风声、泣声、喘息声全都消于无形、   等叶刑司再一眨眼,屋内昏昏惨惨的油灯摇着豆大的微火,将老妪身影挤在斑驳的泥壁上,干草垫散发着霉腐的气味,一床破被盖着老者还残留着些些余微的尸体。   老妪悲泣着,她又是平静的,嘴里絮念着:“人老,哪有不死的,好赖去得安生,没病没痛,是老天厚待了,厚待了。”   叶刑司的五脏闷着一团火,发不出来,只将自己的肺腑烧得滚烫,连着悲伤惊愕都化成温烫的灰烬。   他帮着老妪葬了老者,老妪擦泪:“善心的小郎君,老头一辈子没交好运,死了倒遇见好心人,他有幸,在地下可以好好闭眼了。”   叶刑司几乎逃着离开这个小村,不死心地到老者坟前摇了摇搜魂铃,木然地在纸卷上用朱笔写下一个“卒”字。   他消失了,没有逗留,没有不甘,没有怨气,没去黄泉。   .   雷刹拍了拍叶刑司的肩膀,单什塞给他一小坛酒,道:“好兄弟,醉上一场,好生睡上一觉。”   叶刑司这才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酸疼疲倦,抱着酒坛,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加回到住处,将自己灌得半醉,睡死了过去。   阿弃仔细将纸卷着卷好,雷刹伸手拦了一下,沿着铺开的纸卷慢慢踱步。这些人,来去不同,名姓不同,男女不同,年岁不同,相同的只有出生时的时辰。   这个时辰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戌”时,日夕之时,十二个时辰中最后第二时,天到一更,残阳已落尽,天黑又未黑,物朦胧人闭户,将定又未定。   可是,它又是这么稀疏平常。   阿弃蹲那,也摇着头:“戌时,我也是戌时生的,这犯了什么大忌?”   单什道:“应没什么大忌紧要,听闻早些不良司声势最盛时的十二卫,都是挨子丑卯寅排的,也没见将戌给刨除在外。”   雷刹同样摸不着头脑,单什更是满头乱草,抓抓腮边的胡子道:“这神神道道的,还是要找风娘子,我们哪懂东西南背。”   雷刹略一点头,就见单什阿弃齐齐看着自己:“怎么?”   单什挤眉弄眼:“这风娘子回了归叶寺,我们与她并不相熟,怕是请她不动,还要副帅操心啊。”   雷刹道:“她是司中仵作,与你们一般拿俸禄米粮,有何不同?”   阿弃和单什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单什滚刀肉一块,道:“副帅我们心知肚明,何必遮掩,啊呀,你昂藏男儿便让人家小娘子几分又如何?风娘子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   雷刹满肚辩解之语,正寻思如何反驳,单什早已夹着阿弃走远了。   不过,叶刑司带来的东西确实要风寄娘过目参详。   .   风寄娘却不在归叶寺,而是在醇王府。   醇王妃刚见过外客,妆容齐整,高梳的发髻上金钗花钿,宽袖大服拖在地上,她倚坐凭几上,笑对风寄娘道:“我视风娘子为知己,就不与见外了。”   风寄娘也笑着一礼,在她身侧靠着隐囊坐下,侍婢奉上香汤果点。   醇王妃四个贴身婢女随侍在她身前身后为她理妆,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侍女未语先笑,解释道:“王妃家常最不喜着大妆,嫌不利索。”   另一个为醇王妃梳头的小侍女一一拔下发饰,又解开发髻,小心用篦子梳通理顺,拢在一束高高梳到发顶,再压一顶玉冠;眉间三簇用豆娘翅膀剪成的花钿小心揭去两簇,只留中间那点翠色衬着点涂金;螺黛将眉晕成了剑势,凌厉似有锋刃。长裙改换胡服,金玉腰带勒出一握细腰。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娇娘。   醇王妃这才满意起身,接过侍婢手里的马鞭,与风寄娘道:“风娘子来看看我心爱的神驹。”   风寄娘欣然同往。   一个长脸侍婢又笑道:“王妃的马没有养在院外马棚,特地在内院空出一个院子由它撒野。这畜牲灵性,再娇惯也吃得苦头,能日行千里呢。”   “胡说,日行千里那就真成神驹,别说世所稀有,纵有焉是凡夫俗子所得。”醇王妃轻斥,“我的马也不过比之寻常的煽马脚程快些。”   风寄娘深深地看她几眼,问道:“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笑:“风娘子好眼力。”   .   贺家一族男女老少的人头不能平息承平帝心里的怒火,太子又啼泣乞父君准他远赴边州,承平帝一来不舍爱子去那等苦寒之地;二来太子的康健确实已是残烛,好好将养着都不定能活多久,何况远程行路,怕是要死在半道。   偏偏众朝臣对太子委实心有余悸,上下齐心顶着承平帝的怒火也要摁死太子。姜决实在是太狠了,仅有嫡子都说杀就杀,何况他人?杀蛇不死反被噬,死灰复燃能燎原。   承平帝的憋屈与怒火可想而知,亲信朱申领着圣谕稽查百官,诸王被姜决吓破了胆,一面躲在府中藏头缩尾,一面又生起各样豪情。   即便连一向谨慎的八王妃李氏的母家都心性野望,偷偷命府中供养着的道士为李氏算命推运,道士又是观天象,又是看命盘,悄悄与李家道:王妃命格贵不可言。   李家按捺着心喜,又偷偷告知李氏,将李氏吓得差点摔了茶盏,将母亲给骂了回去,道:“比之乞儿,比之农户,比之行商走贩,我生在李家也算得贵不可言。阿娘快收起妄想,当心遭殃,也不看看你将女儿许了什么样的女婿?肚中满是草包,人头装的猪脑,珍馐佳肴只养出一身脂膏,安生老死已是百千年修得的福缘。”   李夫人还大不服气,太子已经被废,听闻命不久矣。剩下诸王,九王姜凌也是汤药罐,十天里有九天都是病歪歪的,从不在争位之例,至余剩下的……还不是与姜准半斤对八两?他们坐得至尊之位?姜准怎么坐不得。   李夫人左想右想仍是想不通,又拉着女儿道:“若是那位没有杀子,圣上说不得还封个皇太孙出来,可现在……这般局势,国公府也不会坐视不理。”宫中还要皇后呢,承平帝移情也该移到同是中宫嫡子的姜准身上了。   李氏深吸一口气,想想姜准的德行,摸摸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还是将母亲告诫了一番,只在心里祈愿,指望着姜凌能按稳住姜准,别闯出涛天的祸来。   连着往常甘愿喝点剩汤的李家都起了念头,承平帝岂有不知之理,他再平庸也已为帝多年,只要一点的星火,都城之中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一切都自醇王案起始,醇王妃又是那个当初的架火人。   .   “既成眼中钉,我自当避之为上。”醇王妃道,“再者,此间事虽未了,早晚也会拨云见雾。”   风寄娘抬头看着云卷云舒,道:“行道虽难,却合王妃的心愿。”   江南雨,塞北沙,苍山雪。   “只不曾想邀风娘子一聚之时,亦是告别之时。”醇王妃言下颇有些遗憾。   “聚也是散,散也是聚,安好便好。”风寄娘笑。   醇王妃将一只锦盒交与她,道:“风娘子奇女子,我是俗世人所有的也是俗物,不敢以金银宝器相赠,盒中之物说不得能解风娘子些许疑惑。”   风寄娘屈膝谢过:“王妃过谦了,奴家多谢。王妃远行如飞鸟归于天,游鱼归于水,心中所愿。奴家身无长物,只有一方驱虫邪的香丸方子有些用处,望王妃不弃。”   醇王妃亲手接过匣子,忽笑:“原来风娘子赴约时便已知晓我要远行。”   风寄娘但笑不语。   二人正心有戚戚时,忽然院门外一阵喧闹,一身盛装的小杨氏一阵风似得卷了进来,怒不可遏地瞪着醇王妃,喝问:“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点头,道:“王府上下巨细靡遗一一都要托付与杨孺人。”   小杨氏尖细的下巴上一根青筯浮现在那,道:“路有盗匪,池生沼气,林藏毒虫,山生邪祟,但愿王妃远行能好生去好生回,不要做了山魂野鬼。”   她哼了一声,甩袖就走。   醇王妃端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就已理好行装,借口访千寺拜万佛为亡夫祈福,厉家上下一片黯然,承平帝暗地腹诽这个儿媳识趣,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此生此世都不要回京。   风寄娘遥遥相送。   醇王妃惹了承平帝的眼,连母家都只暗地送来银两,不敢过来相送,一溜车马虽有侍婢护卫,竟也透着冷清。   倒是小杨氏戴着羃篱,藏在树后怔怔地看着醇王妃的车队远离,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她们争过,斗过,恨过,依偎过。醇王妃也好,萧孺人也罢,都是一根一根横在她喉间心上的刺,一个令人食寝不安,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现在,她们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只剩她在奢华无边的醇王府独大。   可是,这又有何趣味?   有何趣味?   风寄娘看着小杨氏伤泣,看着一个锦衣小郎君奔出来拉住了小杨氏的手,看着小杨氏收声回府,看着她走了几步回眸远望。   一曲一终,许是此生不再见,许是再见已换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大长章有木有 第74章 石出(四)   雷刹对着叶刑司带回来的名录毫无头绪, 叶刑司睡了一觉醒来后无比颓丧, 单什与阿弃二人擅行不擅思,只会连声催着雷刹去找风寄娘, 偏偏雷刹去归叶寺扑了个空。   饶是雷刹一向冷静也觉得束手束脚烦躁莫明,他早前听闻在悲佛山有山石如卧佛,既访风寄娘不见不如入山看看卧佛。   山中那些墨客留下的提字石刻经风雨侵蚀大都已面目全非, 连着整个悲佛山都满是人宴罢人散尽的荒寂。雷刹远远就看到传言中的卧佛, 上面满积尘垢,一边地上有附近樵夫供奉的一块馒头,已经长毛发硬干裂。   这块曾引得信徒一步一跪的卧佛早早就凋零了香火, 几乎无人再信他。   雷刹本就看不出什么名堂,说是卧佛倒更像牵强附会,山风呜呼,实在没什么趣味。他正要转身离开, 卧佛背后绕出一个俊秀悲悯的和尚,却是归叶寺的一叶法师。   一叶有着出尘的容貌,连身上的僧袍都似乎纤尘不染, 浊世茫茫,人人身染尘垢, 一叶这样过于超然的同样令人生出不安,非我同类。   “贫僧与施主有面缘却不曾说过只字片语。”一叶念了一声佛, 道。   雷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道:“某与法师似乎无话可谈。”   一叶的面容上满是佛祖一般的慈悲,他道:“春有花, 夏有叶,秋有果,幼生老死,然副帅却是天地间的异数。”   雷刹有片刻的愤怒,他定定看着一叶,殷红的唇上绽开讥笑:“想必一叶大师从不省己身。”他说罢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他不容于世,这个所谓的一叶大师又强上几分,窝在归叶寺这种诡异古怪的荒寺里,行径诡秘,暗里不知做着什么令世人悚然侧目之事。   一叶怔在那,山风吹动僧袍,他却如入定如千百年不变的石卧佛。   .   风寄娘一到不良司,单什就在那摇头晃脑大为感慨,道:“风仵作回了司中,副帅却往归叶寻访仵作呢。”   “哦,副帅贵足踏贱地,不知是为哪桩?”风寄娘笑问。   单什大笑,遮掩道:“仵作与副帅往来甚密,哪能件件为公,哈哈哈。”   风寄娘轻瞥他一眼,单什记着正事将她领到侧厅,阿弃与小笔吏趴在地上对着名录发呆出神,半晌,一个道:“不如去当初李侍郎府那看看?”   另一个道:“去找些和尚道士一块想想?”   阿弃发愁道:“和尚道士又非一家,他们水火不容怎会一同来?”   小笔吏嘿嘿一笑:“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也吃五谷杂粮为供奉往来折腰。”   阿弃驳道:“那是些秃驴与杂毛,天下之大总有高僧名士,能餐风饮露辟谷好几年。”   小笔吏也不与他争辩,笑道:“又去哪寻这样的大能高僧?”   风寄娘看着铺在地上长长的名录,面色沉重:“这些人都魂魄消散?”   雷刹也不知何时从归叶寺赶回,倚在门边出声道:“叶刑司用的是你的搜魂铃,怕只怕名录上的不过百中其一。”   风寄娘从名录中挑了一人,推其命盘,卒年是终年,她皱紧了秀眉,又连几人,仍是一样,这些都在应亡时去世,偏偏又魂魄俱消,实在令人费解。   雷刹看她神色,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问道:“风娘子,有什么不对之处?”   风寄娘想了想道:“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一盏油灯油尽灯枯,从案几移到窗边,也不会再为暗夜添上光明。副帅,你说一盏没油的油灯有什么用处?”   雷刹斟酌一番,问道:“万千魂魄消散,那些什么阴司地府不管不问?”   “阴司掌的善赏恶罚,寻常生生死死自有天地轮回,朝有万千生灵生,夕有万千生灵死,人视己身为万物之灵,天地视人与虫鱼鸟兽仿佛,副帅可在意过蝼蚁的生生死死?我们之于天地,就如蝼蚁之于副帅。他们本就该寿终,了时横死又不曾心生怨气,无怨无屈,自然了无声息。”   风寄娘看着那些无数个卒字:“可是,已熄之魂又有什么用呢?人间有诡道邪术,可借命续命,‘有’才能借,既已是无‘又’从何去借?再者,借万千生魂续命,早已怨气冲天,人间鬼泣。”   “既是人为必有所求。”雷刹道,“事既出,定不会无因无原。”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长了,今天就短了,捂脸。 第75章 石出(五)   风寄娘移近油灯, 细细端详着醇王妃临行前所赠的锦盒, 也不知疏忽还是故意为之,这个盒子有锁却无钥, 她轻轻晃晃了,里面似乎空无一物,拔下头上一支簪子, 小心地剔开了小铜锁。   锦盒之中只有一卷小纸粗细的帛纸, 细线绑扎,展开后上面只有二字“鬼街。”   风寄娘将帛纸收在怀中,醇王妃实在奇特, 一个名门贵女后又嫁入皇家,手下似有熟知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鬼街里有什么?人,还是物?她推窗看看天色,天尚未暗透, 远方天际还留着一线的暗红,这抹余晖挣扎着不肯落尽。   风寄娘将帛纸收在怀中,取了一盏灯提在手中, 去隔院寻找雷刹。   雷刹正在院中,除下半边的衣衫绑在腰际擦拭着长刀, 他许是刚练过武,半裸的身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他不曾料到风寄娘会推门而入,愣了片刻,这才满面燥红得急急穿好衣衫。   “奴家失礼了。”风寄娘偷偷别过脸掩去笑意。   雷刹本想斥责她无礼, 不知羞耻,话到嘴边自己倒先感到赧意,站在那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风寄娘忙道:“郎君勿怪,奴家有要事急着见副帅,因此鲁莽了。”   “何事?”雷刹借坡下驴,飞也似地问。   风寄娘将那卷帛纸交给他:“郎君应知鬼街。”   雷刹点了点头:“鬼街亦称鬼市,里面藏污纳垢,俱是亡命之徒,连着官府都懒怠多加干涉。”   风寄娘本不欲谈及醇王妃,转念一想,醇王妃这一去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既特地留了帛纸给她,想是无需避忌:“醇王妃离京时,交了这卷帛纸给我,她虽不曾言明,但这鬼市里定有你我要找的人事。”   天际最后的那抹残红已经落尽,夜色吞噬了天地。   雷刹道:“鬼市因藏匿逃犯贼寇,又有各种不为世所容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日为夜,夜为日,在城西七坊游离,市有大市小市,逢六为大市,一三为小市,据闻市中无不可卖之物。外人要去鬼市,须由引路人引路。”   风寄娘将灯举得高一点,照着雷刹秀逸的脸:“郎君如数家珍,想必认得引路人?”   “今日十六,恰好是大市,我们去走一趟。”雷刹点头,回屋另换了一身玄衣,又拿一领斗篷将风寄娘从头罩到脚,见她羽睫轻颤,忍不住解释道,“那里鱼龙混杂,不是好地。”   风寄娘看着他笑。   雷刹定定回视,默默地将风寄娘的斗篷拉低,遮住宅她的双眸,又低声道:“得罪了。”   风寄娘不解,正要询问,只感腰间一紧,雷刹已经一手扶肩一手扶腰将她带到了屋顶,听他又在自己耳边暗声道:“鬼市是非之地,你我只能低调行事。”   风寄娘无声点了点头。   浓夜月不明,星不繁,风寄娘在雷刹怀里看眼底的坊、街,大街与坊内都有武侯举火把打笼巡视,那些烟花柳巷都显得过分安静,都少有风浪浪子在那游荡,偶尔有犬吠与喧闹打破沉夜。   雷刹带着她在城西一个坊市内人停下,翻过破败颓倒的坊墙,坊内巷道脏乱,屋舍窗破门倒,一些无片瓦遮挡的乞儿点了柴火聚在一块取暖发抖。听见人声,几个乞儿齐齐抬头,幽蓝的目光如乱间的鬼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雷刹抬手不着痕迹地将风寄娘的斗蓬又拉低了几分,露出腰间长刀。   几个乞儿见了,眼中满是悻色,齐齐又缩了回去。   雷刹在一间脏破低矮的屋前扣了扣几下门,那门板门栓高处还开着十来寸宽、三四寸高的小门,里面有人刷地将那小门拉开,黑夜中只见一双眼睛贴在小门那,一个粗嗄地声音喝问:“何人?何事?”   雷刹答道:“人间无道,借道阴司。”   屋中的人嗄嘎笑了几声:“你在人间也会无道?”   “坦川是道,刀山也道,身死前才知自己脚下到底是不是道。”雷刹轻笑。   风寄娘微微抬了一下头,雷刹背后似乎长眼,又将她的头轻轻摁了下去。破屋的木门嘎吱一响,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面目丑陋,脸生肉瘤的弓背侏儒提着一盏白纸灯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抬起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看着雷刹道:“无道的人,定也无名,无名的人都是陌客,生人随我来。”   雷刹让风寄娘走在身侧,那侏儒与雷刹显是相识,素面灯笼写一个黑色的奠字,一晃一晃地发出惨惨淡淡的光。   “小娘子。”领路的侏儒忽然道,“按规矩,灯只留一盏。”   风寄娘也不出声,屈膝告罪,雷刹伸手掐熄她的灯。   侏儒生得矮,又驼着背,左拐右绕,他似乎走得急慢,风寄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发觉他们走得并不慢,甚至有点急。城西洼地的各坊本就是贫苦人家与流民的居所,坊墙塌滑,巷不直道不平,侏儒又有心绕道,似乎是出了一坊,又似乎还在坊内周旋。雷刹暗地托了托风寄娘的手臂,让她可借一分力。   也不知绕了多久,前面忽然现出点点星光来,渐渐,那些星光成了灯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市集,窄长的泥道两边各式各样的走商行贩,或在挑担前挂盏白纸灯,或在摊边树下悬上一盏,他们小声地交谈着,或买或卖,明明这般拥挤,却无一丝喧嚣,反透着阴司九泉里的鬼语窃窃。   风寄娘看着两边,衣、食、器、物应有尽有,亦不乏名贵之物,只是来路不明,有此是贼脏有些是墓中掘出的明器。   “南来北货这里应有尽有。”侏儒诘诘怪笑,“东西二市没有的,这里也有,最毒的药,最贱的命。”   “无所不有?”雷刹问。   侏儒扭头抬眸,肉瘤抖动。他问:“你们要什么?”   雷刹道:“我来找鬼市里消息最灵通的人。”   “问事,问物,问人?”侏儒又问。   “许是问事,许是问物,许是问人。”雷刹再答。   侏儒点了点头,重又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市中形色各异的人皆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视他们有如无物,往来似要撞上,无声地两两避开,不出声,不揖礼。然而在这样的互不相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平和里,又有无数道视线藏在暗处,在他们的身上徘徊,他们静静地审视着……   侏儒在一株老树背后停了下来,树下搭着一个草棚,一盏白纸灯飘在草门上。   “请。”侏儒伸出一手,怪笑了一下。   雷刹向风寄娘点了下头,护着她进了这间逼仄不堪的草棚,一个兜着黑袍看不清面目的老者在草棚正中席地而坐,腰间密密麻麻地挂着大小不一的葫芦,席前地上摆着两个香炉,一个香炉里放着几块石头,发出微弱的亮光,只一个香炉里点着不知名的香,发出呛人的气味。   雷刹将纸卷递给老者。   老者接过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一口,又背过身近一刻左右,这才转回来,冲着雷刹点了点头。   雷刹扔给他一锭银,老者摇了摇头。雷刹便又扔了一锭,老者扔是摇头,雷刹再扔一锭,老者依然摇头。   二人一时僵在那。   老者抬起枯瘦的手,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风寄娘。   他用苍老得似要枯朽的声音干哑地说道:“这位郎君我道中人,母死方生,鬼子也,而她……小娘子,你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开心,一不小心居然过了零时,扑 第76章 石出(六)   老者从黑袍后面露出脸, 他一只眼精光四射, 另一只眼发白浑浊,空有眼白没有眼珠, 昏惨的萤光下,他的这只盲眼却变得深不可测,装着世间所没有的万物。   “你是什么?”老者又问。   他向二人伸出有点扭曲的手, 掌心托着雷刹扔下的两枚银锭, 道:“金银于一个无名无姓无有去处的人并无多大的用处,我一眼盲,一眼好, 好眼看尽人事变迁,盲眼看人心叵测。小娘子,你是什么?”   风寄娘没有被他所惑,反倒看向雷刹:“郎君好奇吗?”   雷刹很好奇, 但是他垂眸,道:“你随自己的心意。”他不喜旁人过问自己的身世,自不愿强迫他人裸、露伤口。   风寄娘微笑, 草棚枯草编搭,有着极重的腐味, 仔细了才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草香,原来它们也曾是一片绿野, 晨间雨露垂挂,风中摇曳。她有些微微的出神,那些久远的, 陈旧的,不可追的……   然而,她仍记得屋外墙边钻出的一株瓜,随手遗落的一枚种子,在那生根发芽,抽出新叶,蜷曲着须蔓,在晨光盎然。   “听闻,鬼市能长到世间万物,即便没有,也能托人寻找?”风寄娘问。   老者答道:“若世间有,若世间可寻。”   “那可有‘饶把火’?可有‘和骨烂’可有‘不羡羊’?”风寄娘问。   老者那只泛白的盲眼古怪地睁在那,用一滩死水一样的声音道:“现下倒不曾有。”   雷刹转过头,静静地看向风寄娘。   “曾有一乱世,人祸、天灾,天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万民苍生苦苦挣扎,寻觅一线生机。有佛子诞于天地间,生而多智,见风而长,与天地同寿。他于云端看人间苦狱,顿生怜惜。他们生而为人,岁不过百,却是子无母怜,老无所依,有衣不能遮体,有食不能裹腹,与恶犬争食,与匪盗争命。欲雨时天常晴,欲晴时天长雨,欲收时天降虫。饥寒疫病,无有长安。”   “佛子不忍,欲救万民水火之中。有圣惊劝,道:人有其道,天有其道,神有其道。生死盛衰,天道自有轮回,你不可干涉其中。佛子道:万物苍生何辜?圣道:自有天命之子降生,救自己子民于苦难,重开盛世之河。于是佛子又问:天命之子何时出世?圣答:天道知。佛子再看遍野哀鸿,问:天道所弃之民又如何?圣道:自谋其生。佛子道:人何其弱也,无兽之利爪,无鸟之飞翼,田野无黍,河中无鱼,如何自谋?圣斥佛了狂妄,佛子斥圣无心,于是不欢而散。”   “佛子在人世寻了一户普通农家投胎转世,农家清贫困顿,有上餐没下餐,麸糠清汤,堪堪度日。农户原本生有一女,再得一子虽生计艰难,仍是欣喜万分,待佛子爱若珍宝。佛子神通在身,幼便能言,邻舍纷纷引以为奇,断言此子来历不凡,将来定有可为,农户更是对佛子抱以厚望。家中裹腹之物蔽体之衣,都先于佛子。”   “佛子也常显神迹,一罐浊水成清水,一株枯禾重新抽穗。农户心中认定佛子乃救世之人,但心佛子早夭,苦心遮掩,小心抚养。”   “隔年又是灾害,田地间颗粒无收,野外林间可食之物尽被搜刮干净,连草根树皮都拿来煮汤充饥。农户家中已无余粮,农妻在山间寻找野物时因腹饥头昏跌下山坡而亡,左右邻人举家去避荒,去了又复还,外面同样赤地千里,他们往外逃,外面的人往这逃。”   “佛子心痛无比,然他现下还是肉体凡胎的幼儿,蹒跚学步 。”   “一日烈阳当空,龟裂的土地灼烫着脚底,其时农户的女儿不过五岁,她挎着竹篮一步三晃地野外寻些草根树皮,却是无功而返。”   风寄娘顿了顿,唇边有着一抹奇异的笑:“五岁尚是稚龄,再艰苦无措天性仍有一丝天真烂漫。她沿着茅草矮房转了一圈,想着墙根角落说不得有草籽落在那生根发芽。”   “然而农户女找了一圈,脚下只有发烫干硬的泥地,她感到嘴唇发干,她感到腹中饥饿,她已。人过饿中,肚中就会生出一只虫,偷偷地那啃食肠肚,等这只虫吃肥饱,人便死。农户女怕死,她想偷偷回屋睡上一觉,睡着后,便不会感到渴,不会感到饿。朦胧间,她看到农户站在她的床前,目中带泪,她还听到他说:实是没了活路,阿爹不能让你小弟饿死。”   “她想说什么,不及出声,农户干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腹中那只欢快的虫子渐渐平息,渐渐停下啃噬,渐渐蜷缩在那。那只虫子死了,她再也不会感到饥饿。”   “那晚,佛子吃到一碗热腾的肉汤,他转世为人,知晓何为饥何为寒,他的肚中也生一条虫。他近乎贪婪地将那碗肉汤吃个干净,又欺盼地看着农户。农户悲叹,天热藏不住肉,又为佛子盛了一碗。”   “佛子吃完了肉汤,忽想起农户女,问道:阿姊呢?”   “农户含糊应付。”   “邻人闻到肉香,过来讨食,与农户道:唉,本想与你商议,易子相食,我到底不及你心硬,你先且饶我一碗肉,改日照旧还你。天热,肉易坏,先分食你家的,再分食我家的,他日再分食他家的,一家继一家,我们便有了奔头。”   “农户想了想,以为然,答应下来。”   “佛子在屋中僵硬如石,爬下床,跌跌撞撞到火塘前,锅中翻滚着一锅香肉,肉少骨多可是却异香扑鼻。”   “他本为救世而来,却成一魔。圣化为一瘸腿老道,与佛子道:天道不可欺,异人降世必伴异象,若你不曾扰世,这两年虽有人祸,却无天灾。因你的狂妄,世间冤魂多生,一世命运顿改,该生者亡,该亡者生。譬如此家农女,她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因你,成不散的怨魂游荡人间。”   “佛子悔不当初,寻回农家女怨魂,以神力系自己的精魄,好令她不至于消散于人间。”   雷刹心中闷苦酸涩,又听风寄娘道:“许是人,许是鬼,许是怪……许天知。” 第77章 石出(七)   老者在那沉默, 他那只发白的瞎眼空茫地睁, 叹道:“世人常叹蜉蝣朝生暮死,原来己身也不过如此。那……天道又是什么?”   风寄娘不答, 一指帛纸:“一答换一问,该是老丈为我们二人解惑。”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出腰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在一只破碗里调出半碗汤汁, 将帛纸浸入其中,垂着头喃喃道:“老朽自小眼盲,父母弃我于荒野, 得好心的乞儿乞食抚养,虽居无片瓦,饥饱不定,也磕绊间从孩提至不惑, 耳顺近古稀,当算得一只太平犬。我观似有风雨来,风雨来, 城郭摧。太平犬与乱世人,当如何?”   “天道是什么?”老者将帛纸交还给风寄娘, 茫然地在那自问,“人命草芥, 不堪怜吗?”   雷刹拿回帛纸收进怀中,不去多加理会喃喃自语的老者,扶起风寄娘矮身离开腐臭味的草棚。侏儒静静地侯在那, 他不问缘由,不问来去,提着那盏白纸灯笼,就如黄泉摆渡人,已等了百年、千年。   鬼市愈夜愈显出那种无声的热闹,不知真假的道士卖着符纸,行医卖着毒物,猎户卖野物也做杀光勾当,老者步履蹒跚,少者不过总角。这些千奇百怪、奇装异服的鬼市买卖人中,一个白衣和尚缓缓行走其中,他衣袍当风,秀美夺目。   风寄娘与雷刹二人脚步都顿了一顿。   一叶抬起微垂的双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二人。   然后一如鬼市中的那些人,不寒暄、不过问,只当彼此陌路,擦肩而过。   雷刹皱了皱眉,将疑惑放在心中,由着侏儒不急不徐地将他们送出鬼市,弯弯绕绕间又回到了侏儒那问矮屋前。雷刹付了他一锭银,侏儒接过,拎着纸灯笼进了屋,扭头“呯”得一声关了门。   屋侧的那群乞儿靠着火堆挤成一堆睡觉,其中一个假似有所觉,睁开了双眼,见是雷刹二人,识趣地重闭上眼睛,发出震天的鼾声。   雷刹却没有掉以轻心,直至二人离开站在大街上,他侧耳听了听,将风寄娘拦腰抱起,跃上坊墙,不一会便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武侯执刀巡视,领头将领骑着骏马,高大威猛,却是朱申。   雷刹忙带着风寄娘翻下坊墙,藏在坊内,耳听一人与朱申:“将军,这几坊污糟不堪,多游民贼盗,又有鬼市隐在其中。那鬼市藏污纳垢,匪寇聚首,不如一探究竟,将那些投进狱中,也好还都城一个干净。”   朱申却不为所动:“多事,我们防的是乱党,那些宵小暂不去理论。”   先前出声的人失了脸面,喏喏应下。   雷刹仔细听着动静,确信朱申等人离去,这才打算带风寄娘离开,正要行动间惊觉自己出于武人习惯将风寄娘掩了嘴护在怀中。他只感风寄娘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的掌中央,樱唇柔软馨香。雷刹几乎狼狈不堪地松开了手,对上风寄娘似有笑意的双眸,掌中的那点温热变成温烫,温烫又变成了灼热,烙成了印记,刻在骨子深处。   “我……”   “我……”   二人齐齐张口欲言,又齐齐休止,风寄娘看着雷刹又羞又窘,倒似邻间青涩的少年郎,于春光中回眸,风轻云淡间满目的暖阳。   风寄娘好心为他解围:“副帅怎对鬼市这般熟悉?”   雷刹暗吁一口气:“你也知我是鬼子,自小被众人所弃,遇徐帅之前常在鬼市游荡,我不与常人相类,鬼市里的人也大多不人不鬼,倒比别处自在。”想了想又道,“你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寻我,天涯海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风寄娘讶异,雷刹似在安慰她,话语间满藏怜惜,她将斗篷罩上,将脸藏在暗处。那些过往模糊又清晰,模糊实因岁月长久,日升复月落,寒暑变化间王朝更改,小树转眼参天,城郭楼台倾复轮转,她早已忘却那时的惊惧痛怕;清晰实因她仍记得那日的烈阳,明晃晃地落在干裂的地上,落在似要烧起的茅草屋顶,落在她细瘦的指尖间。   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她早被世所遗忘,冷眼看周遭的生老病死,恍惚间也是白驹过隙,只有抬头看到当空明月仍是旧时模样 ,才感寂寞入骨。   风寄娘抬手拉住雷刹的衣角,雷刹回过身来,夜太浓,他收起他的阴郁,他的冷淡,他的坚硬,他待她生出了无尽的温软耐心。   于是,她顺势投进了他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脏有力地一下一下随着自己的脉博跳动,如潮水轻拍岸石,击起千重浪。   雷刹僵了僵,默默地收拢比臂,他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轻浅的,如烟如雾,却偏偏有着暖意。他在荒城中踉跄前行太久,周遭只有荒凉的断壁残垣,转过身,没有来处,前望,不知去向,忽尔有人旧楼阁间凝眸。   那样荒无的所在,天地间只余他与她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长度有点不三不四了。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丫丫丫 10瓶、晨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78章 石出(八)   暗夜里的不良司像一个阴暗的巢穴, 一改白日的肃穆, 显得那般地陌生诡异,门房值更差人靠着火炉烤火, 时不时探了探头,见静风静夜,又缩了回去。   雷刹不知怎得对这熟悉的地方生出连自己都感诧异的警惕, 带着风寄娘跃上院墙时, 心里一突,掉转身离开了不良司。   风寄娘也不过问,她更信雷刹, 由着他带着自己去了雷刹自住的小院   .   裴管事年老耳背,再兼天寒,早早就睡了下去,雷刹也不去惊动, 做贼似得领着风寄娘潜进了自家宅院。   他常不在家,但裴叔与两个家仆没有来去,各屋都打扫得一干二净, 雷刹的屋子更是日日开窗,时时掸尘, 开门进去没有半点尘腐之气。   雷刹有点赧颜,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 见屋中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莫名地放下了心,用火折点亮油台, 又请风寄娘坐下,道:“夜太深,家中仆役都已睡下,怕是连杯粗茶也不能招待。”   风寄娘横他一眼:“奴家还在意一杯茶吗?不过,郎君弃不良司归家,可是司中有鬼?”   “醇王妃这般谨慎,我们还是小心为上。”雷刹道,他把油灯轻移到案几当中,从怀中取出帛纸。   二人不约而同地凑过头,帛纸中“鬼街”两字淡去成了浅浅的虚痕,取而代之的却是五个字“六子不良司”。   “六子,那个东宫小侍?”   雷刹摁下心中大震,那个六子竟然藏身在不良司中,他将帛纸凑近灯火,片刻即成灰烬,不良司中五六百众,差役仆夫管得并不严,谁能料到他反其道而行藏匿其中。只是,不知道是内里有人接应,还是他自行掩藏身份充当差役粗夫。   如果是前者……   风寄娘抿掉纸灰,问道:“司中谁最可信?”   雷刹仔细衡量一番,道:“单什最为可靠。”   “何解?”风寄娘追问。   那点脉脉温情又从雷刹身上退了下去,他如一个旁观客一般冷静理智,道:“单什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心中虽无小是非,却有大是非”单什既能受辱杀妻,却也为他所认定的大义舍身,“再者,单什行事看似冲率性而为,实则进退之间自有尺度。”   “那阿弃呢?”风寄娘问道。   “阿弃无家无国无君无父,心中只认徐帅一人。”雷刹答,又续道,“叶刑司则不与阿弃同,他重情重义一腔浩然正气,家国天下皆是心中牵挂。至于阿戊……”   风寄娘见他忽然顿住,疑惑看他。   雷刹笑道:“你别看他岁小与阿弃仿佛,实则算得我的前辈,他与阿弃一般,自小被徐帅领回府中,因他天生过目不忘,武学上却天赋平平,因此极少时就在不良司中做了个小笔吏。”   他的神情在昏暗的灯火朦胧:“阿戊与阿弃均无父无母,阿弃偶尔还会感怀身世,阿戊却从不将萦绕于心,日日看他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原先仵作李辰李老叔还在时,阿戊与他一老一少常常为伴,二人最为亲厚。”   风寄娘侧了侧头,问道:“那个六子若真藏在不良司中,只为避祸倒还好,要是另有所图?副帅有何打算?”   “我打算潜入东宫偷偷见一见太子。”雷刹道。姜决被废后,一开始被承平留在宫中,姜决养了几日后请旨要回被禁的行宫,承平帝心痛难忍,顶着群臣的反对,让姜决暂回东宫。   “副帅以为太子对此事有过多隐瞒?”   左右在自己家中,风寄娘又是自己深信之人,雷刹直言道:“姜决虽行事暴戾,所作所为令人毛骨悚然,但圣上诸子之中,太子其能自居第二无人居第一。醇王旧案牵出了贺婕妤,你我皆知此非直相,贺婕妤虽有掺和,却非祸首,怕是太子自己也知道。只是,他气量狭小又睚眦必报,自己命不久矣,恨不得多拖一些人黄泉路上相伴。”   风寄娘抿了抿双唇,道:“副帅也道太子乖戾,以他心性行事怕是乐见京中腥风血雨,又怎会相帮?”   雷刹道:“我赌姜决也想知晓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风寄娘摇头:“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是常人,一个杀子伤女的人,怕是连这点善念都埋葬在了过往。”   “试试方知。”雷刹也没有多少把握。   姜决被幽禁时就已经是半疯,杀子后早已全疯,一个疯子是难以预料难以说服的。   风寄娘笑了一下,取出一个玉瓶交给雷刹,雷刹疑惑接过,拔开瓶塞,瓶中似有一粒药丸,无色无味,倒在掌心中晶莹剔透:“这是?”   “毒药。”风寄娘双眸闪亮,“此药名为不年,常人服了此药,无痛无觉一年后暴毙而亡,死状凄惨无比。于常人是剧毒,于太子却算得一丸良药,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做这笔买卖,是多活个一年痛苦至极死去,还是苦熬个一两月,然后无声无息猝死?”   雷刹收拢手掌,笑道:“多谢。”   风寄娘也笑:“郎君莫要谢得过早,许并无用处。”她眼眸一转,“换作郎君,如何选?”   雷刹认真想了想:“若是以前自是不要。”   人心有了牵念,多少一日也胜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105010 1枚、夜雨隔灯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池池池塘 100瓶、晨曦 16瓶、不说比说了更多 15瓶、35105010 10瓶、晨雪 5瓶、我爱二狗子 4瓶、青果11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79章 石出(九)   姜决无疑是一个天子骄子, 一个暴戾狂躁半疯的天子骄子, 即便他杀人无数、喜怒无常但他还是一个风姿夺目的人。   可眼前的姜决,像是一具披了一层人皮的活骷髅, 精美的华服空落落的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挂在架上,他高高坐在那, 幽深凹陷的眼睛里满是诡异的光芒, 袒露的胸前胸骨嶙峋。   一个即将要死的疯子,雷刹如是想。   “雷副帅?”姜决歪了歪头,他酥脆的骨头似是不堪承受, 咯咯作响。   “卑职见过殿下。”雷刹揖了一礼。   姜决像是听了极为可笑之事,在那哈哈大笑,当你正以为他要继续笑下去时,他忽得戛然而止, 阴森地盯着雷刹:“雷副帅,你是在讥讽孤吗?殿下?孤还是殿下吗?”   雷刹一时无以应对,又揖一礼:“是雷某言语不当。”   姜决低着头, 呵地一声,道:“不必, 孤如今这个处境,有人愿称孤一声殿下, 也算是难得,令孤忆了起往日的峥嵘。真是无限风光雨打风吹去啊!他们,想将孤踩入泥里, 真是好打算啊。雷副帅,你半夜三更,效仿宵小贼寇,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难道是来和孤赏风吟月的?”   雷刹不愿和姜决多加周旋,直言道:“大王失势,一是因己,二是因不慎落入他人计算,大王心知肚明,贺婕妤许是伤人凶刃,但她却非执刀之人。大王一击虽中,刺中的许不是要害。卑职翻卷案,思前后,只怕真凶利剑所指,是整个皇家,而非……”   “与我何干?”姜决打断他。   雷刹道:“这是国事,亦是大王家事。”   “那又如何?”姜决反问。   雷刹词穷,他自认自己薄情寡义,于家于国都是稀疏平常,却也不愿见到朝野生乱,民间流离。可姜决,这天下姓姜,如今朝堂上面坐着的君王他的父亲。   姜决褪下外袍,伸展开双臂,露出瘦得令人心悸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从地底带出来的潮湿:“我身将死,世间一切都与我无关。人将死,才知这荣华富贵,这名利权势都不过虚妄,都是一场空罢了。这生灵涂炭与孤何干?江山易主又与孤何干?哪怕这饿殍千里血流漂杵又与孤这个死人何干,人死,无知无觉,不过一捧黄泥。副帅低首,问问脚下尘土,能有共情否?”   “孤将从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物,副帅和一个死物谈天下、谈荣辱、谈得失?未免可笑。”他笑道,“就算孤死后有知觉,隔了阴阳,孤也乐见这天下腥风血雨,子不子,父不父,君不君,臣不臣。”   雷刹质问:“大王至圣上于处地?”   姜决感慨道:“阿父待孤之心,孤若负之,禽兽不如。无奈孤将死,阿父垂老,孤思来想去,只有来世才能得报亲恩。今生就让它随风去罢,阿父死后,天下万事就与他无关了,若是孤的那些个皇弟继位,孤管他们死活;若是这天下改了名姓,那更与孤毫无相干。”   雷刹见他如此,知晓再与姜决说这些大义大情,激不起他心中一丝的涟漪,道:“大王有仇不报,倒是令我报料不及。”   姜决笑眯眯地坐回去,喘着气道:“副帅不必激我。”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孤也不想知道雷副帅此行为何?孤有心无力,帮不上半点的忙。”   “大王不想亲看一眼幕后凶手?”雷刹再问。   姜决确实是疯了,他自知自己死期已近,也不管真凶,不管阴谋,不管身后洪水涛天,反倒盼着这天下越乱越好,好为自己陪葬。   “人生一世,几多风雨几多晴,于我已是黄昏日落。”姜决叹气,“都道人一走茶就凉,孤的这盏茶,已经冰寒彻骨。”   雷刹摊开手掌,小玉瓶在他掌中秀珍可爱,他道:“卑职有一药,能延寿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落,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其间不知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多少事伊始,多少事终结。一年之时,对于大王来说,可还够用。”   殿中忽然变得死寂,连轻浅的风声都凝固成块,姜决静立在那,散漫与嘲讽一点一点从他干瘦的脸上退去,幽暗的目光一点一点变亮,他看着雷刹掌中丸药,像一头荒原上饥饿的孤狼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刻也不能放松。   “孤的身体经名医诊断,内外皆已枯朽,神仙难救,能撑两个月月就已是上苍厚爱。”姜决慢吞吞地说道,“此药能续命一年?”他眼角抽畜扯动一下,爬过一抹狂喜。   “卑职保证能让大王多少一年。”雷刹扔下饵。   姜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他盯着他的手掌,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问道:“雷副帅有多少药?”   雷刹叹一口气:“怕是让大王失望,这不是续命灵药,而是断命毒药,恰好于大王有用。”   姜决的喜悦退如狂潮,眼眸颤动,飞快地计算着得失:“雷副帅好大的胆,竟将毒药献于孤,孤要是一状告到圣上面前,副帅只能到地下当我侍卫。”   雷刹似没听见他的威胁,将手往前送了一送,道:“卑职不擅欺人,还要与大王说明,此药既然是毒药,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服此药者死状凄惨,不亚于身受酷刑。”   姜决恶狠狠地抬起头,动了动咯吱作响的脖子:“孤实是喜爱副帅的为人,真恨不能收拢你为己用,甚哀,孤与你无缘啊。”他一步一步走回主位,缓缓坐下,归整好衣摆,扬眉问道,“副帅想要什么?”   雷刹将小玉瓶放到姜决手边,道:“大王以雷霆之势反击,想必除却贺婕妤,还另有线索。”   姜决的目光从小玉瓶上游移开来,遗憾道:“真是最毒妇人心,那毒妇使人诱孤服食五石散,深宅妇人手段。真是……罢,虽她欠孤的,永生永世都还不尽,孤也勉强出了一口恶气,这妇人葬送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罪难道算不到她的头上,她毁了一个明君,孤本应是个万古流芳的明君……”   “大王。”雷刹出声打断姜决的癔语。   姜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成讥讽:“这妇人哪位布局,怕是自己也不过局中一子,哼。”他斜睨着雷刹,轻声道,“孤,还知道另一枚棋子。”   “是谁?”   姜决笑着拿起玉瓶,倒出丸药放进嘴里,像品什么千年难得的珍馐般细细咀嚼,边吃边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那人姓朱,名申,哈哈哈。”   “朱申?”雷刹难得脸色大变,朱申是承平帝手中的刀,是帝皇最信的人。   “人比鬼可怕,人心比海难测。”姜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他用锋刃按着自己的掌心,黏稠的鲜血滴敞在精美的地衣上,“你看,自己的刀就不能割伤自己吗?更何况我阿父也不过是个蠢货。”   姜决说着将沾满自己鲜血的匕首塞进了雷刹手里,似笑非笑地道:“孤送你一人情,但愿副帅早日揪出幕后黑手。”   匕首上腻滑的鲜血,如同缠绕着几条毒蛇,它们粘在雷刹的掌心,令他厌恶不堪。   姜决打了个哈欠,似入梦魇:“孤虽还住着东宫,然孤已不是什么太子殿下,自然也配不上太子的仪驾尊享,殿中荒凉,也没多的人手来送雷副帅,不送。”   雷刹收好匕首,冲着姜决一揖首,拧身从敞开的门窗飞跃出殿,借着茫茫夜色翻上宫墙,不一会就消失在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网络出了问题,于是连了自己手机的热点,我为自己的流量默哀一分钟。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六画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六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0章 石出(十)   这几日阴阴雨雨, 难得天有艳阳, 不良司几个不当值的差役聚在一块吃酒吹胡侃,一个道已到岁尾, 新年祭祖过节,又要好一笔银钱;另一个苦着脸诉苦家中娘子是个母夜叉,只知要钱不知体贴;年岁最小的那个还未结亲, 听得又是神往又是感慨。   几人谈兴正浓, 忽得门口一阵吵闹,一个守门的差役被人拎小鸡似得拎起来摔将过来,直摔得鼻青脸肿, 唇破齿摇,在地上连滚几下都起不了身,躺在那直叫唤。   几个吃了一惊,疑惑谁能这般胆大。纷纷拿了兵刃在手, 正欲发难,就见单什单手抱着一个酒坛,睐着醉眼东倒西歪地进来, 一指地上的差役,骂道:“狗奴不识得祖宗是谁?也敢拦我?”   被打得差役委屈地捂着嘴:“小人哪敢拦单卫, 不过多嘴问个好……”   单什回忆一下,果真如此, 哈哈大笑过来一把拉起差役,蒲扇大手拍破被似得连拍几下他的肩膀,歉然道:“对不住, 好似……是我听差了,哈哈哈。”   差役被他拍得几欲吐血,哪敢怪罪。   单什摸出几个铜板塞进他怀里:“喏,拿去拿去,医铺抓副药吃吃。”又嫌弃地扫了眼差役,“你我都是武人,怎这般不堪一摔,不妙不妙。我们脑袋别在腰带上,刀尖下讨的生计,生死不过一瞬,没有过硬的手脚功夫,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在场的几个差役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互看几眼,心道:这……人酒臭冲天,定是吃醉了,要闹事,副帅又不在司中,哪个拦得住他?   果然,单什放下偌大的酒坛,一挽袖子,褪下半边衣裳塞进腰间,露出浓密的胸毛,吩咐道:“你,去把司中差役粗夫都给我叫来叫来,老单要考较考较,你们与我过过招。”   一个差役大惊失色,求饶道:“单卫奉先再世,我们三脚猫的狗爬功夫,哪能与单卫过招。”   “我还能不知你们的斤两,老单我自会手下留情,让你们一手一脚。”单什一挥大手,瞪着眼,“还不快去,休要啰嗦好似妇人模样。”   领头的差役无法,只得去传令,另一差人悄声问同伴:“叶卫他们也不在司中?”   同伴叫苦道:“偏赶上这一遭,叶卫带着阿弃与阿戊出去办案,司中只有风仵作在,她虽切得尸,也是一个女子,如何拦得单卫。”   一人面如死灰,道:“那也只会风仵作一声,有她在场,单卫多些分寸,失手将你我打个半死的。”   说话的悚然一惊,眼瞅单什在吃酒,连忙脚底抹油似得跑去找风寄娘。   风寄娘听后为难道:“便是我去,也只是袖手旁观,怕帮不上什么忙。”   差役忙道:“不用风仵作如何,只求仵作看我们断胳膊断腿时,帮忙求个情喊个郎中。”   话到这个份上,风寄娘也不好再推脱,起身随差役到了练武场。单什在不良司极具凶名,人人都知他剐了妻子奸夫,轻易哪敢与他作对,只这功夫,司中差役兵士都在齐齐来到练武场中,一个一个连大气也不敢喘。   “司中就这你们这些三脚猫?”单什醉眼来来去去扫了几回,一脚踹断一个木桩,怒道,“莫非你们只给副帅脸面,不把我姓单的放在眼里。”   领头的差役哭丧着脸:“单卫,司中夫役确实都来了,哪个也不敢把单卫的话当作耳边风。”   “胡说,老子明明记得不止这个人数,你们竟敢糊弄我?当我好欺?”单什暴怒,浑不听领头的分辨,在那不依不饶。   领头大为无奈,与一个醉鬼如何说得通。   其中一个有些年纪的差役极有眼色,偷偷对领头地道:“他吃得这般醉,怎听得进去好赖,不如把司中的杂役粗夫一并叫来充个数,先应付应付。”   领头寻思也只能如此,又匆忙跑遍整个司,连个扫地的都没放过,一并喊了来。这些个高矮老少,胖瘦孱弱并进差役之中,虽是参差不齐,打眼望去倒是乌泱泱一片,一干人等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碍于凶神恶煞似得单什,想笑又不敢笑。   单什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咕咚咕咚地仰头又吃了一气酒,抱着酒坛,指着众人大喝:“站好站好,交头接耳成何体统,一个一个跟个娇养的小娘子似得,是杀得鸡还是宰得猪?通通给我纵横站好,老单倒要看看,你们哪一个拳生腿生的。”   风寄娘在旁轻笑:“单卫这是醉了?不知吃了多少的酒?”   单什拍拍肚子,哈哈一笑:“老单的肚肠铜浇铁铸,哪里会吃醉,风仵作来得巧,正好好见见司中儿郎们威风,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大好的儿郎。”   风寄娘秀眉微蹙:“单卫吃多了酒,留些分寸方好。”   单什大声道:“什么方寸?我最不懂什么是分寸,刀子问不问分寸?”   他站起身,身形还晃了晃,在一众差役之中左右巡视,看哪个低首重垂眉的,揪了衣领抓到当前空地上,一摆架子,喝道:“你,来,让你一手一脚,再让你三招。”   被单什拎上来的差役还是年轻后生,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虽生得秀气,却也是个憨直的,见单什真个单脚站立,背了一只手在背后,还让三招,寻思着说不得正是露脸的好机会,大喊一声,冲了上去,他许是得过指点,出招颇有章法。单什单脚跳着避过,嘴上道:“这般绵软,有个卵用。”   直把小后生气得满脸通红,抱起地上的酒坛掷向单什,单什慌忙单手捞过,骂道:“好小子,看爷爷捏死你。”   等得三招一过,单什飞身跃起一个泰山压顶,将小后生砸倒在地,还拍拍他的脸,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可惜不顶用不顶用。”   小后生气恼地捶了捶地,垂头丧气地回去站好。他自认学过武艺,在单什前竟毫无还手之力,他败得狼狈,倒有几个年轻人反盼着单什能点到自己,好试试深浅。   偏偏单什挑人完全随心,又抑或心怀羞辱,挑的都是目光躲闪不敢上前之人。他连拎几人过招,无一有还手之力,嘴中的言语越发露骨不堪入耳,直激底下面红耳赤,愤怒难当。   风寄娘坐在廊下,时不时地劝道:“单卫点到为止。”   一众差役心头藏着怒火,单什似也怒气冲顶,又连饮几口酒,大骂道:“还道要让你们露露威风,谁知都是软蛋,屁用没有。”   他在人群来来去去连转了几趟,喷着酒气站在一个身形寻常,面貌寻常的役夫跟着,他旁边站立着的差役张口道:“单卫,他不过是做杂事的役夫……”话音还未落,就见单什大手一抓,将人提溜了出去。   役夫被他抓住挣脱不得,好不可怜,勉强开口道:“单……单卫,小的不懂拳脚功夫啊!”   单什瞪着眼,怒道:“不懂也要懂,在司中做事,不懂拳脚功夫不异于送命。”他手上一用劲,将那役夫掀翻在地。   役夫弓着腰“唉哟”几声,道:“小的小的,只管洒扫,哪……哪会送命?”   单什哈哈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讥讽道:“起来,赖在地上算得什么?堂堂男子汉满地滚,你没生卵蛋?”说时迟那时快,单什忽得出手掏向役夫下身。   电光火石交错间,那个役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猛地向后退去,单什探了个空。   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单什醉熏熏的眼眸瞬间清醒,他抄起腰间的剁骨刀,拍拍胸前沾上的尘土:“司中竟是藏龙卧虎,报上名姓。”   役夫仍是那个模样,背不挺腰不直,稀疏平常的眉目,哪怕他露了一手极俊的功夫,他还是那么得不起腰。   “单卫就不必再装腔作势,是我一时大意,着了你的道,落了痕迹。”   “六子?”单什一扬头。   六子轻笑,他的声音温软低柔,皱眉大为解道:“我自问身在不良司中神不知鬼不觉,还请单卫指点,我哪露出了马脚?抑或者,单卫从哪得来了消息?”   单什大笑:“我说了,司中都是大好儿郎,只你不男不女,丢了子孙根,下巴光光溜溜,半点气概也无,可不是秃子头上找虱子,显而易见。”   六子能在司中扮成一个粗夫隐了近十年,心性何其坚韧,哪是单什一两句话只有激怒的,他道:“我是阉人,单卫也不过杀猪出身,在司中,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尊称你一声的单卫,单卫却口吐恶言,当真是粗俗得很。”   单什见他神色纹丝不动,越发不敢大意,又激道:“既如此,不如好好打上一场,你我拳脚上面分高低。”   六子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他说着脚尖微动,似要上前一步,这一瞬息间,一把短刃挟带着寒气直飞向风寄娘。好在单什一直全神提防,千均一发之际将脚边的酒坛踹发半空急迅而去的短刃,好落坛碎,酒香四溢。   六子一击不中,几个起落飞身上了屋顶,大为可惜道,叹道:“变数还要早早除掉方好,改日再来取你人头。”   “想要我的项上人头?”风寄娘缓步走出廊下,“奴家等你来取,就怕这是不易之事。”   六子嗤笑:“这倒让我好奇心起,我连醇王的命都取了,你的人头这般难拿?”   “不防一试。”风寄娘忽得一扬手,轻喝道,“看招。”   六子眼尖,见一样软绵绵的事物冲着自己飞了过来,反手一抄,只感什么烂如稀泥糊在了自己手中,鼻端嗅到阵阵列芳香,暗疑是毒物,手掌却无丝毫异样,运了运气血脉畅通,神思又清明……   单什在底下拍手大笑:“好好好,你本来就不男不女,抹了香更肖娇娘,送你一匹花布裁身裙装如何?”   六子方知是香,冷笑道:“妇人手段。”   风寄娘顿笑,道:“奴家本就是女子,算得应衬。”   六子拿衣摆擦了香料,轻哼一声,一揖手:“山水有相逢,改日再见真章。”   单什轻身功夫不佳,自知追赶不上,只得眼睁睁目送他离去,道:“他这功夫,司中许只有阿戊能比上一比。”   风寄娘没有应和,今日这出戏是雷刹定下的,叶刑司、阿弃、阿戊都特地寻了个由头打发了出去,好叫单什借酒装疯。   六子怕是没料到,雷刹隐身在外,此时应该已经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养多肉的茶果果 100瓶、28419917 37瓶、晨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1章 石出(十一)   雷刹静静地伏在一边, 他一路跟着六子从不良司一直到了城南的和安坊, 城南地处洼地,从建都起这片便是贫民聚集之地, 冬日还好,春夏时节泥泞潮湿,臭气熏天的污秽之物堆积, 水洼里滋生出数之不尽的蚊蝇臭虫。   六子避进一处低矮的屋中已有两天一夜, 他的警惕与小心已经刻在了骨头里,哪怕他已经一路确认无人跟踪,仍然决定躲在那, 不露多余的行动。   六子有无尽的耐心,雷刹就有无穷的耐心,伴他一同藏在暗处的是一缕轻烟凝成的飞蛾,它在他手边绕来绕去, 追寻屋中人的踪迹。六子身上沾染的香,能吸引阴界之物,希望他不会一直躲到奇香消散。不过, 既然他在不良司中露了痕迹,总要将消息上报, 再藏头缩尾也要给出交待。   雷刹守株待兔一直守到第三日正午,六子这才压了一斗顶笠出了破屋。此处显是他常落脚的地方, 穿街走巷无比娴熟,偶尔还停下与相熟之人打声招呼,打眼看去与来往行人无一丝不同。   二人一个走一个跟, 走走停停间,早已出了城南,那些脏旧破败渐渐被齐整取代,连着坊墙都越显夯实,不觉间已到了城中,再往上走就是皇城方向,东西两边各坊都是达官显贵所居之地。   六子脚步顿了顿,不再往前,绕过绵延的坊墙穿过小道在一处幽静的宅邸前停了下来,却是朱申的宅院。   朱申其人雷刹知晓得不多,父不详母不明,亦有一说他是朱御史的外室子,不知怎么得了承平帝的青睐,他不认交不归家,眼中心中只有承平帝,成了帝皇身边的亲信。朱申平步青云,然,一夕得道鸡犬却未升天,传言中的朱父朱御史不但没占到半点好处,连官位都被捊了个底穿,如今还赋闲在家赏风吟月。   朱申是不是朱御史之子不知真假,与朱家却是交了恶,朱老夫人提到朱申连贵妇姿态都不愿敷在脸上,直恨得咬牙切齿。   承平帝对自己信任有加的臣子从来只有厚待,他也不问朱申是不是朱家子,一味为朱申感到委屈,亲赐五进大宅给朱申,奴仆、护卫、食手、绣娘、车夫一样不缺,进出之间真是威风无限。   朱老夫人得知此事后就病倒在床,起身不得,如今朱家晚生后辈遇见朱申,不管不甘还是讨好,都以兄叔呼之。   令人瞠目的是:朱御史自己也不清楚朱申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事到如此,不管是不是,也捏着鼻子半推半就认了下来。   朱家有心要认朱申,朱申反倒翻了脸,将上门认亲的朱家长幼拒之门外,家中养的恶仆蜂拥而出赶马的赶马,扔礼盒的扔礼盒,管事还站那指桑骂槐了半天。   朱老夫人病未发,朱御史也跟着病了,朱申的名声在都城中也臭如茅厕,无亲无友为诸朝臣所忌惮。   雷刹看着六子进了朱宅,悄无声息地退开,朱申究竟是何来历竟是一谜,众人虽认定他是朱家子,可连朱御史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是承平帝的亲信,这个亲信却与醇王案牵扯到了一块,他自何处来,所谋为何?   再一,雷刹总有一种错觉,万千魂魄消散与醇王案许有关联。他本有心去徐府找徐知命解惑,谁知到管事却道徐知命在九王府。   管事以为他有要事,便道:“副帅也常在九王府往来,托累再走一趟王府?”   雷刹一沉思,道:“倒没什么紧要的事,不过向徐帅交待司中事项,徐帅既不在府中,改日便是。不过,这些时日徐帅倒是常在王府。”   管事笑道:“九王的康健在年底总是有些反复,因此徐帅放心不下。”   “先前听闻九王大有好转。”雷刹皱眉。   管事摇摇头,叹道:“副帅也不是外人,我们放肆一句:九王哪有大好的时候,似是好了又不好,将将不好,又与常人仿佛,徐帅访了多少名医,都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此话已经逾越,雷刹与管事默契止了交谈,告辞后转身去东市。东市奇珍玩物无所不有,雷刹在一家香料铺前踯躅徘徊,一个胡姬长睫闪闪,用银盘托着乳香揽客,铺中伙计大肆吹捧,直说得唾沫横飞,倒引得往来的郎君贵女频频回顾。   雷刹站在那顿显扎眼,他身高,生得又异常俊俏,有些不识得他的顿起色心,大胆的竟起养面首之意,抛来的眼神欲发暧昧。   店铺伙计擅察言观色,又是个财胆包天,见他似要买香,便笑道:“这位郎君不如进店一观,店中香丸、香球、香饼、香粉,味有丁香、梨香、王者香……千金难求是龙涏,千里异域是乳香……”   雷刹耳听有路过贵女娇笑,黑沉着脸,冲着伙计问了乳香一星何价,匆匆忙忙跟抢夺似得付了银钱,将买到乳香塞进怀中,板着脸一语不发急步就走。   伙计心里嘀咕:好一个不解风情的俏郎君,这般冷硬如何讨好心上人。   雷刹买了香后又后悔起来,那盒乳香在怀中咯得难受,暗嘲自己鬼使神差,转念又想风寄娘屡屡相帮,无以为酬,一盒乳香还是薄待,他正别扭间耳听一道细微的风声袭来,将头偏了一偏,抬首就见叶刑司与阿弃等人坐在酒肆里冲他挤眉弄眼。   阿弃在那又是比划又是抹脖,又拿手指指前方不远处,雷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吃一惊:姜准不知怎得与朱申起了冲突。   阿弃本想看场好戏,谁知雷刹竟是不理,仍在街中驻足,只得出来道:“阿兄,他们口角,我们一时也不好上前。”   前头姜准的车驾拦在路中央,左右侍护执刀相护,朱申坐在马上铁青着脸。姜准挺着肥硕的肚子,三角小眼满是得意,他拖着过于庞大的身躯,慢吞吞踱了几步,趾高气扬喝道:“朱申,你好大的胆啊,见了本王为何不稽首啊?”   朱申忍气回道:“大王见谅,卑职有要务在身,一时失了礼数。”   “放屁。”姜准拿脚尖点点路边一个跌倒的年轻妇人,道:“朱侍卫办的差就是欺辱民女?本王最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之事,少不得要玩这位小娘子一个公道。”   姜准口中小娘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吓得快要厥了过去。   朱申倒也能屈能伸,翻身下马跪倒在地,道:“大王恕罪,卑职不慎撞倒这位娘子,却不是有心为之,卑职愿赠银赔罪。”   “还说不是仗势欺人?”姜准大惊失色,将大头凑到朱申的面前,道,“朱侍卫这不是仗着银钱权势为所欲为?欺民,此乃欺民。”   朱申眸中晦涩不明,道:“卑职若是有错,定会向圣上禀明。”   他不说承平帝还说,一说承平帝原本只想着胡搅蛮缠的姜准顿时暴跳如雷,骂道:“怎得,你还要让我的老子为你作主?老头偏……”   雷刹一个闪身上前,捂住了姜准的嘴,将他嘴里大逆不道之语尽数捂了回去,而后退一步,一揖礼,问道:“大王不是在九王府,怎在此处?”   姜准乐见雷刹,眉开眼笑道:“诶,徐知命一天到晚在九弟王府,拘得人透不过气,我出来散散心,体察体察民情。”   雷刹看了眼朱申,对姜准道:“大王,朱侍卫既有要事,不如先放他离去,回头再作计较?”   姜准一会风雨一会晴,大方一挥手:“滚吧滚吧,下次再让本王撞见你仗着职务之便欺夺良民,本王定不罢休。”   他说得正义凛然,不明究底两旁商铺行人大赞姜准爱民,姜准听后得意非凡,昂着头接受百姓赞美。   朱申谢过,又冲雷刹一点头算来致谢,再与无辜遭殃的妇人道:“敢问小娘子家住何地,回头我命管事上门谢罪。”   那妇人哪敢应声,只将头摇得差点落下,姜准又过来插上一脚,道:“朱侍卫小气的紧,算了算了,这赔礼本王替你出了。”说罢他摸出一个荷囊,里面满装金珠,一骨脑塞给小妇人,“拿去拿去,裁身好衣裳,打些好首饰……”   “大王……”雷刹实是听不下去。   姜准哈哈大笑:“来来,副帅,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杯酒去。”他一边说一边拉了雷刹就走,将一边的朱申当作无物,只当不见。   .   不良司中风寄娘支着首,靠在凭几上,膝着摊着长长的卷宗,看着上面的整齐的卒字,她仍是不解,这些已熄之魂究竟何用。看天色黄昏,又记挂雷刹那边跟踪着六子的事,不由叹了一口气。   厨下的粗妇过来笑问:“酉时还早,娘子可要沐浴洗漱?”   风寄娘一惊,反问:“什么?”   粗妇愣了愣,道:“奴婢道酉时还早,娘子可要沐浴洗漱?”   还早,还早……萦绕在风寄娘心头的不解之处终于散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已熄之魂,将熄未熄,怎会没有用处呢?十二时辰为一日,四刻为一时辰,一时一刻与一时三刻之间,看似微末,但积沙也可成山。   这一点一点,连着天道也被欺瞒过去。风寄娘心口颤动,怪不得要这般多的魂魄,这些将熄之魂,或剩一刻之命,或余盏茶之寿,一一被夺了去,这般续命实是瞒天过海,只是需多少魂魄才能填补?   一千,一万,抑或更多……   人自尊万物之灵,天道却不问,这些魂魄消散自有各样生灵取而代之。   风寄娘看着卷案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卒字,越看越是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止语 2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胖妈 10瓶、春和景明 2瓶、llppllpp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2章 石出(十二)   姜准为人草包, 做事荒唐, 却有一样好处,他并不是一个自恃身份高高在上之人, 一屁股坐在街边寻常酒肆与雷刹、阿弃等人饮酒打发时闲也只姜准做得出来。   叶刑司与阿弃二人不喜姜准,耳听他微熏口无遮拦,咒骂承平帝待姜决的偏心, 更是心生不耐, 诚然太子姜决无德,现下已然落魄,更兼时时日无多, 姜准如此不依不饶,实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之举。   姜准连承平帝的脸色都不大会看,哪会在意叶刑司与阿弃,连个眼风都没给二人, 与雷刹道:“这个朱申,恶犬一条,阿父也不知管束一二, 看着实在令人生厌。”   雷刹深深地看他一眼:“大王何故与他为敌?”   姜准道:“我好不容易出来散心,谁知不交好运, 与他撞个正着,正好拿他出口恶气。”   雷刹暗暗摇头, 又问:“听闻九王康健又有反复,不知眼下如何?”   姜准胖脸上难得染了忧色,瓮声瓮气道:“这几日倒有好转。”转而又愤愤不平承平帝的偏心, 道,“阿父一腔父子情都在长兄身上,我是个不讨喜的,阿父眼里没我就没有,可九弟前几日卧床不起,也没见阿父分一丝心神来,哼!”   姜准满腹的怨言,恨不能一吐而快,其实姜凌的事也不能过多怨怪承平帝的忽略,姜凌的身体好好坏坏,坏坏好好的,从年头到年尾总是这般,时长日久的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再多的关心的也惫怠下来,更何况承平帝乃一国之君。寻常人家还讲究一个严父慈母,父子之间也大都是□□为主,如承平帝这样的都已属罕见。   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前面有个姜决在前面作比较,越显承平帝的偏心。再者,姜准深感自己的娘亲继皇后受了委屈。   两任皇后都出自方家,旁人只道承平帝厚待方家,抑或对元后情深不悔,继而娶了小姨子。然而,元后在世时,承平帝待她其实不过寻常,等伊人离去,留下牙牙学语的幼子,又勾起承平帝无限的追思。   他倒好,喜新也不厌旧,与继后相对忆及故人,再感怀当年那段少年夫妻时的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继后的所思所想,无人知晓,大体上都是温婉大方不争不抢的,待姜决更是分寸拿捏得当,令承平帝大为满意,连着方家都自傲于方皇后处事得体,幸许,唯有方皇后的贴身侍女私下为她垂泪。   待得姜准出生,倒也肥壮可爱,承平帝还夸过几口,私下顿起纷纭,继后有子谁知会不会另起谋算。   谁知姜准越长越胖,越长越丑,越长越黑,他一人的腰身抵得旁人三个,再加上愚钝顽劣,承平帝实是喜欢不起来。   后宫如杨妃等人,私下没少暗笑,继后先时无孕,好不容易生了,谁知生了这么一个两头不通的大棒槌。   再等姜凌出生,此子样样出色,偏偏从小就是个药罐,早早便被断定为早夭的命格,继后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人后啼泣,人前仍端庄持重未曾失了半点的气度。   姜决事出自请废黜后,承平帝被朝臣架在火上烤,亲近之人都遭了殃,继后首当其中,一斥责她疏于后宫管束,竟有贺婕这等毒蛇藏身其;二责她待姜决寡情,自小未曾近教导。   方皇后委屈难言,也不多加辩解,只是跪下请罪。   她这一跪反让承平帝下不了台来,他心知此事方皇后无错,自己不过迁怒,方皇后一认罪,更让他没了半分的道理,承平帝羞恼之下倒真的生了气。   姜凌得知后一面安抚姜准,免得他竹杖落进火堆里,一蹦三尺高,一面进宫跪请承平帝熄怒。   承平帝借坡下了驴,姜凌回王府就病了。   姜准看着自己阿弟躺在床上雪冷霜白的脸,又是心痛又是恼怒,暴跳如雷地将九王府的仆役一个一个臭骂了一顿。九王的一个亲信也是多嘴,说了一句姜凌自宫回许是吹风受寒才勾起旧疾。   姜准听罢怒火上涌,打算冲进宫问问承平帝是不是只生一子,其余的都是捡来的。徐知命担心生事,掰开揉碎讲了半天的利弊好坏才拉住姜准这头蛮牛。   “阿父为了长兄看群臣都不顺眼,倒是倚重朱狗。”姜准大为不满,“纵得他越发张狂,听闻满朝都怵了他。”   叶刑司原本在旁静静听着,他不喜姜准,也不喜朱申,在家亦听叶道凛说过朱申行事狠辣,酷吏一个,手下不少冤魂。转过头问阿弃:“你曾道朱申去徐帅那,可有为难徐帅?”   雷刹执杯的手一顿:“朱申去过徐帅那?”   阿弃吃了一口酒,这才道:“倒不曾见有争执,许是寻常拜访。”   雷刹借着掩袖饮酒打量着阿弃,见他神色几分恍惚,便问:“朱申何时去的徐府?”   阿弃一愣,道:“这……倒记不大清了。”   “朱申不会无故行事,不如回头查查。”雷刹道。   阿弃脸有慌张:“这难道不是小事一桩?”   雷刹道:“左右无事查一查也无妨,若是他心存为难,我们也有一个防备。”   姜准听得频频点头:“有理有理。”又大言不惭道,“本王与你们撑腰,只管放手去查,捉了他痛脚,一状告到阿父跟前去。”   阿弃吞口唾沫,勉强一笑:“这这……劳烦到大王徐帅怕是要责骂。”   叶刑司执箸夹着碟中炸得酥脆的青豆,专注得似乎怕小小的滚圆豆子从箸间掉落,他将雷刹与阿弃的话放在肚里来回颠倒,只感一句一字都不像出自这二人之口,盈漫着陌生与生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和景明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3章 石出(十三)   酒终人散, 雷刹却没有随叶刑司等人一同回不良司, 而是拎了一壶酒回了自家宅院,冬至已过, 按理日渐回长,然而长夜来得无声且迅速,垂眸抬眼的瞬间, 已是黑夜。   一盏孤灯静静地挂在院门前, 雷刹正要推门,裴叔倒先一步开了门,每一条皱纹都漫着一丝喜意, 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郎君可算回来了,让小娘子好等。”   雷刹一怔,皱眉:“小娘子?”   裴叔笑道:“可不是,风小娘子应是有事要找郎商议, 偏偏郎君久久不归,这般对小娘子名声有损,郎君要放在心上。”   雷刹心里在本就存了事, 被裴叔云山雾的一通话,说得更是满头雾水。   裴叔还在那振振有辞, 道:“我们寻常人家,没甚族规条尺, 也不兴高门贵家的讲究,但郎君堂堂男儿,也要为小娘子思虑几分。”   “裴叔。”雷刹打断他, 正要问个明白,抬头见风寄娘俏立在院中,顿时醒悟过来,想要斥责,又显得画蛇添足。   风寄娘福了一礼,道:“副帅久久不归,奴家只得冒昧来访。”   雷刹料她定有要事,领她在堂屋坐下,一面吩咐仆役煮茶,老叔领着仆役呵呵一乐,道:“贵客临门,哪还需郎君嘱咐。”   裴叔乐见雷刹能觅得良缘,脚步都松快不少,又见家中没有什么吃食茶果,仆役手艺粗陋,也做不来精细果点,只得命厨下的粗妇去坊内看看有没有未曾打烊的酒肆,买些糕点干果。   风寄娘虽讶异裴叔的过分殷勤,再看雷刹若有不自在,暗笑几声,也只当作不知。   “可是有紧要的事?”雷刹问道。   风寄娘带了卷宗过来,道:“原先我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这些将熄之魂到底有什么用处,于死他们为生,于生他们将亡,不过……”她向前倾身,拿指尖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将”字,“我们都忽略了这个字。”   雷刹何等通透:“将?是了,将便是未曾,他们虽然都将寿尽,生气也将耗尽,但是差一刻,差一息,他们都不算死魂。一人一刻的生魂算不得什么,百人百刻就是一日,千人千刻便是十天,那万人万刻……”   风寄娘摇头:“我曾道天道不可欺,然而这些将熄之魂无声无息消失,人间竟不曾生怨,许是天道终被瞒了过去,无所作为……”   雷刹不知怎得想起鬼街的那个老者,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风寄娘侧首看了眼窗外冷月,语调带了一丝茫然:“天道,许是日升月落,许是四季轮回,许是盘古开天辟地后自成的法则,神尊之,鬼尊之,人尊之。河川草木,飞禽走兽,人虫蝼蚁在此其中都是微末。盛极继而衰,死后复又燃,多则亡多,少则生繁,川高则海深,湖泊多处必水浅,水草肥美则多鱼虾,多鱼虾则鸥鹭来,万物滋长人世得太平,人世太平便多生人,人聚便生善恶,善多恶少,恶炽欺善,一饮一啄之间总有来回去返。”   “天道应是无情。”风寄娘道,“它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中约束万物生灵。”   风寄娘越说越感迷惑:“佛子降生欲救世,触怒天道,那时他都不曾做过什么,如今千万生魂消逝,天道却漠视之……我实不懂天道护的到底是什么了。”   烛火轻摇间,她似又回到那个酷热的盛暑,灼烫透过草鞋烧着脚底,饥,渴,热,燥,天上无一片云,地上无一丝风,蒸笼似的茅草屋中,她生父汗湿的咸腥的手捂着她的口鼻。那些热,那些闷,那些无所不臭味的黏腻的汗湿味充斥她的鼻腔肺腑,她努力睁着眼,蹬着腿,扭动着孱弱的身体,试图得一点的生息。   然而不能,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的怨,她的怒,她的恨在那只汗湿的手里无半点的分量。   她死了,又似乎没死,她的灵魂死死地赖在自己的躯壳里不肯离去,想要问上一问:阿爹怎下得手杀我。   钝口的刀斩断了她的头颅,她躺在那如猪羊鸡鹅被开膛剖腹,他甚至小心地收起她的肠胃,剪剖清洗,不愿浪费半点……   她的血肉喂养了她的阿弟。   她的阿弟为救世而来,这个人间千里都是饿殍,左右她已死,换来阿弟的生机,再救万民,想想,也还当合算,她便是不死,也不过如她阿娘一般死于饥荒埋在土下化作黄泥。,如今这般,还算有些用处。   可是,天道却又道:佛子欲要救世,是错的,是不可为的……   风寄娘闭了闭眼,世如棋盘,人如棋子,这般不由己身?一步一步之间不可逾越半点。她认了,天道不可违。结果今朝,有人欺瞒天道夺万人将熄生魂,天道却无知无觉,太可笑了,太……   雷刹从未见过风寄娘面色妥变、恨怒无措交织的模样,想她心绪翻涌,极不平净,不及多想握住风寄娘的双手,道:“既想不通,就不去想去它,我们将此事查个彻底,看看此人的通天手段。”   风寄娘怔忡回神,她的手长微凉,雷刹的手也不见得温烫,于她却是风雪寒夜里屋中的炉火,勉强一笑,道:“是我魔障,前尘往事早已沧海桑田,都不知人间几度白头。”   雷刹又道:“管他什么天道,既摸不着又触不到,也左右不了,不如只认己心。”   风寄娘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既不知,又何必诸多考量,陷于泥淖之中苦苦思量。”她说罢,展颜一笑。   雷刹也轻笑了一下。   “郎君久不归司中,在何处耽搁了。”风寄娘问道。   雷刹收起几不可见的笑意,眉间笼着寒霜,半天才问道:“你可见得阿弃曾道不良司初时有十二卫,以时辰分列?”   风寄娘点头:“是。”   雷刹召裴叔送来笔墨,又道:“老叔,我与风娘子有要事相谈,你帮忙看好,不叫仆役接近。”   裴叔见他神色凝重,讷讷点头。   雷刹这般慎重,风寄娘不由跟着心头发紧,移过墨砚捉袖磨墨。   “你可记得萧孺人的那个小婢女叫什么名字?”雷刹晕开笔问。   “唤阿巳。”风寄娘答道。   雷刹写下一个巳字,道:“东宫小侍唤六子。”他抬手写一个“子”,又道,“不良司中的老仵作李叔,名唤李辰。”他继而再写一个“辰”字。   “朱申?”风寄娘看向雷刹。   雷刹又写一个“申”字:“阿戊加一横便是一个戌字。”   风寄娘伸出取过纸张,上面的几个字墨迹未干,她一移动,墨水流动拖出泪血痕似得墨痕,她本想说许是巧合,然,实是过巧了些。   “萧孺人在东宫事出,身边另一婢女溺水身亡,你可记得殷王妃忆往事,言语间对李叔的检验诸多质疑?我们后来重翻卷宗记录,未曾发现半分疑点,若是李叔本就做假,卷上所记本就经过遮掩?”   雷刹略一迟疑,又写一个“九”字:“不良司看似没落萧条,若是昔时的十二由明转暗又如何?再一问,九王若是康健,太子身去,天下谁将得之?”   承平帝诸子都当姜凌是一个将死的人,姜凌也确实病病歪歪,十日里倒泰半卧床不起,但是,好好坏坏,坏坏好好,每逢诸人都道九王怕是不好,姜凌却次次都活了下来,反倒是太子姜决确确实实只有一年寿数。   “再者,一叶法师似也是九王府上宾客。”   风寄娘呼吸一滞,沉声问道:“郎君如何打算?”   “寻个黑风天,探探九王府,既有魑魅魍魉,揪出来方知怎样的牛头马面。”   风寄娘咬了下唇:“奴家记得郎君背上有幅毗沙门天?”   雷刹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事,背上花绣是他外祖父刺于他背上降他这只厉鬼罗刹,他曾深恶之,随着色彩残退,倒没有往日的愤怒,   “郎君若是信我,改日再走一次鬼街,买来彩墨由我为郎君补回色彩。”   雷刹毫不犹豫点头:“好,我自信你。”   风寄娘抬眸而笑,笑眼中倒映着烛火的融融暖意,雷刹看到自己的身影稳稳地留在那片温暖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出远门了一趟,小天使们么么哒。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染柒 1枚、止语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814017 20瓶、胖胖妈 10瓶、我爱二狗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4章 石出(十四)   单什取下斗笠扇了扇风, 暗骂一声鬼天气, 明明是寒冬,着一身单衣还晒得冒汗。胡四家和饼铺挨挨挤挤攒着一堆的人, 砖炉前几个做饼烤饼的伙计热得脱了上衣。   收钱的掌柜识得单什,忙堆笑揖礼招呼:“单卫单卫,岂敢劳您苦等!这酥甜咸脆您要哪样?”   单什正不耐烦, 哪会客气, 摸出钱道:“肉饼来十二张。”   掌柜忙与他包好,钱却不敢收,单什恼怒:“我原本也是做买卖胡口的, 能占你这几张饼的便宜。”   掌柜更是笑得脸上开了花,单什拎着一大撂饼,又在酒肆打了一葫芦酒,沿着坊街寻了一让树荫坐下吃饼吃酒。等他吃了三张饼, 一个乞丐背着破口袋,牵着一只秃尾巴狗慢吞吞地走来唱了个喏。   “郎君好汉,施舍一口吃食饱小的肠肚, 几日牙缝没沾水米了。”   单什抬了抬眼皮,扔了一张饼在他的破碗里。   乞丐大乐, 抄起饼狼吞虎咽吃尽,又涎着脸:“郎君手缝宽, 再施舍一口好酒,喉咙生火烧得口干。”   单什瞪了瞪眼,还是在乞丐的破脏碗里倒了些酒, 问道:“如何?”   乞丐吃了酒,剩下一口喂给秃尾巴狗,道:“无有无有,冷清冷清,布筛筐能罗雀呢。”   单什听后又递了一张饼给他,又撕块饼逗了逗秃尾巴狗,秃尾巴狗摇摇光秃秃的尾巴,侧了侧狗头,呜呜几声,掉头跟上要饭的主人,连个眼风都没留给单什。   “哈哈,人尚输畜牲忠心。”单什哈哈大笑,拣起地上的一块土疙瘩,往拐转处掷去,“叶郎君,学得什么鼠辈行径?偷偷摸摸地尾随在后,却不是君子作风。”   叶刑司从暗处现身,沉默在看着单什许久,拿过他的酒葫芦饮了一口酒,酒不过浑酒,淡而微酸,过喉如水。   “即便我落了下乘,你与副帅背后行事,莫非就光明磊落?”叶刑司反问道。   单什笑骂:“放臭屁,近来司中又无要案,还不许我做些私事?”   叶刑司盯着他:“万千魂魄不知所踪不算要案?”   单什听他话中隐含怒意,怒道:“你问我又当得什么事?连着副帅也是听令行事,何况我这个马前小卒。徐帅没有明令下来,司中无事,我混混水摸摸鱼犯了哪条律令条法?”   叶刑司咬牙,憋着气,压低声音道:“徐帅没有明令下,副帅也不曾将此事告与徐帅,我不知究底,你私下却在查朱申,是为哪桩哪件?”   单什笑道:“查朱申自是为着醇王旧案。”   叶刑司收敛的火气,快要涌上咽喉,道:“单卫这是拿当无知田舍汉哄骗?”   单什环胸斜着眼对他,哈哈大笑:“叶卫怎会是田舍汉?你阿父官拜大理寺卿,叶府看门的门役都要比我这个街市杀猪的来得有脸面。叶卫此言大大不妥,大大不妥啊。”   叶刑司噌得站起身,将单什吓了一大跳,拔刀拍腿喝道:“叶卫要与我比划?老单我舍命相陪。”   单什这般虚张声势的作态,叶刑司更加确信他与雷刹二人有事瞒着自己,欲再要理论,忖度单什脑袋掉碗大个疤的脾性认定的事死不会开口,只是悲声道:“我自来不擅口舌,只盼单大哥与副帅莫不要将我当作反复的奸佞小人防范。”   到底是生死兄弟,单什颠着酒葫芦,叹道:“闲事莫管,实在私事不与你相干,哪里是拿你当小人防范。 ”   叶刑司苦笑一声,拱了拱手,闷声走了。   单什提着酒葫芦连吃几大口酒,摸摸打湿的胡子,惆怅自语道:“物是人非啊,早先明明是个拼命三郎,如今改了脾性,实在难缠不好打发啊。”   他边摇头边继续吃饼吃酒,吃得连打几个饱嗝,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与雷刹有约,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尘,路过一间星货铺,又打了一壶酒,一路赶紧赶慢到了淮平坊,曲巷小道交错,竟是迷了道。辟手抓了一个闲汉扔了两个铜板令他带路。   闲汉知晓了地名,接了钱,瞅着单什嘿嘿一笑,笑得单什瞪圆了眼这才麻溜地讨好引路。单什越走越是嘀咕,这边庭院深深,透过院墙可见院中繁树,春夏想来定是花木扶疏。偶过一个院落,忽见秋千来回,声声娇笑绊着翻飞的裙角飞出院墙。   领路的闲汉满脸的陶醉,单什更加郁闷,这里似乎都是是花院,眼前的柳四娘家自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单什一脚踹走闲汉,搓了搓手,心道:倒不曾想副帅也生得花肚肠,竟是同道中人。他叩响院门,谁知来应门的既不是花院鸨娘也不是什么美娇娥,却是风寄娘那个奇丑无比的车夫。   真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来,单什顿没了意思,问道:“老叔怎在此处?”   老叔将他迎进门,道:“娘子与此间主人有交,暂借小院落脚。”   单什大笑:“原来是风仵作的意思,我还道副帅这个石头冰块怎会来风月场所。”   老叔跟着笑了笑,扭曲的嘴鼻拉挤舒展,笑得人毛骨悚然,他沿着青石小道拐向一处精致的院落,四方小院水池假山,湘妃竹如洒泪痕。单什还不曾进屋,就嗅到丝丝暖香从门缝钻了出来,推门入内,暖香愈发馥郁,绕过一架美人理妆的屏风,眼前红纱绿绡,香烟袅袅,软榻上雷刹披着黑发,□□着雪白的上身,侧着脸静静地伏在那,风寄娘高挽发髻,窄袖薄衣手里执了一枚银针。   单什眼珠子险些掉出眼眶来,咕咚咽了一声口水,心道:原先只道雷副帅生得俊俏,倒不曾想竟是这般俊俏。   风寄娘轻笑一声,道:“单卫稍侯。”   单什直点几下头,伸脖子又偷一眼,雷刹霜玉般的背上绣着一幅色彩艳丽恍然如生的毗沙门天,脚踩莲台,一尊手执慧伞,一尊手执宝鼠。   风寄娘拿软巾轻沾雷刹背上渗出的细密如汗似的血渍,叹:“你身上原本的绣像年幼时所刺,身量渐长,多有扭曲,再色彩消退,少不得一一更改填补。本来这般大的刺像非一日可得,无奈时不待人,只得如此。你忍耐些。”   雷刹道:“无妨,我早非手无寸功的稚子,不会挨不过去。”   单什收起乱糟糟的各样念头,问道:“刺这有何用处?听闻有恶人也曾绣了毗沙门天在背上,犯事后被判杖刑,差役见绣像不敢下手责打,惹得主官亲自动了手,可见也抵不得什么用处。”   风寄娘笑道:“毗沙门天既是护法天神,自是求他庇佑。”   单什不以为然,溜了雷刹与风寄娘二人一眼,他知晓雷刹的脾性,竟也由着风寄娘刺花绣,实是纵容,可见这二人之间的不清不白。他嘿得一声,只当他二人间的意趣。   风寄娘刺下最后几针,收了尾,递给雷刹一件绸衣,雷刹接过松松穿在身上,片刻星星点点的红从衣衫上透出,单什将手里的酒葫芦扔给雷刹,雷刹将剩下的酒饮个一干二净,见风寄娘端着彩墨针盘出去,暗吐一口气。   单什道:“朱申那未见一点异常,倒是在叶刑司那露了痕迹。”   雷刹讥笑:“我们又哪藏得住行迹。”   单什摸着腮边的胡子,侥幸道:“说不得许是副帅推错。”   “单大哥可曾想过远离都城?”雷刹并不与他争论对错是非。   单什呆了呆,笑起来:“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这个粗汉贱胚本就贱下,连命都值不了几钱,再离了乡,岂不是一文不值, 算了算了。”又道,“副帅不必多说,死不死的不过烂命一条,只怕窝囊不痛快。”   雷刹仍道:“单大哥可拿定主意?”   “副帅痛快的人,何必婆婆妈妈的,我单什不喜多想多思,说一便是一,脑袋掉了也不会改口说二。”   雷刹对着单什一礼:“我敬单兄为人,不费口舌多说言语,明日酒楼治宴为谢。”   单什大笑:“有酒便好,有好酒更好。”   .   雷刹的酒宴定在定兴酒肆,又命店家新杀一腔羊,自己亲自动手割肉。   单什大乐,抚掌笑道:“好锋利的匕首,好肥美的鲜羊,劳副帅为我切块顶好的腿肉下来。”   雷刹依言切下,他手中的匕首消铁如泥,断不得骨,切肉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引得单什不住嘴的夸赞。雷刹将切下的肉放在盘中交给店伙计,捏住刀尖,将刀柄递向单什,道:“单大哥既喜欢,拿去便是。”   单什一刹间觉得店中人客纷纷投来目光,他收起笑,抬了抬眼,便伸手接过匕首,大笑:“老单我便不与副帅客气,哈哈,好刀好刀。”   雷刹坐回座中,道:“单兄与我生死相交,委以心腹,一把刀又算得什么。”   单什回敬雷刹一杯酒,又敲着桌嚷:“店家店家,可将肥羊炙烤酥嫩?”   店伙计在那隔帘回道:“客人好急的性子,将将割下的羊肉,哪这般快就能好?”   “快些快些,我等着好肉就酒。”   正问答间,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人马脚步声嘈杂震天,紧接着便有推搡□□,架倒碗碎声,一人在那厉声道:“闲杂人通通散开,御下亲卫朱申得人通报,不良司雷刹乃前朝余孽。雷刹,免伤及无辜,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雷刹在内放下手中的酒盏,与单什道:“果然,他们定有行动。”他一把按住欲要一同起身的单什,拍案飞身破窗而出。   熙熙攘攘的坊街早已乱成一锅热粥,胆小怕事的你推我我推你纷纷避走,胆大好事的拣了角落挤作一堆偷看,走贩行商急急挑担收摊。   街正中,朱申领着一队人马拦在那,见雷刹从店中出来,冷笑一声:“雷副帅还算识相。”   “前朝余孽?”雷刹握刀在手,一扬剑眉。   朱申满是嘲弄,道:“雷副帅你母亡后生,都当你知母不知父,原来你生父却是孽党残余,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雷刹拿指尖抹去长刀上的一点细尘,漫不经心似得道:“我确实父不详,朱侍卫捏造的这个罪名,倒让不知如何辩驳。”   朱申凛然道:“你只将勾结孽党的所作所为交待个清楚,自不会随意冤枉你。”他一抬手,喝令左右,“抓起来。”   一众兵士应声提枪拔刀,打头的一个身形彪悍,使的一把枣阳槊,不管不顾兜头便砸过来,雷刹闪身避过,此人一击不中,发起狂来,也不管前头是人是物是马是缸,只管蛮力横反重砸,一时间木屑碎瓦乱飞。雷刹欺身上去,一把握住槊杆,使腕力一绞,木杆应声而断。那蛮夫一时愣怔在那,被雷刹踹中心口昏死过去。他一倒,原先近不得身一众兵士蜂拥围堵过来。   朱申以手做哨吹一声口哨,屋顶埋伏的弓箭手张弓齐射,雷刹听得箭声破空而至,挥刀连断,顺手又擒一个兵士挡箭。   混战一起,那些好事偷窥的顿时吓破了胆,哄声蹿逃。   朱申本就忌惮雷刹的身手,下了死令,众兵士与弓箭手再不顾忌无辜,刀光剑影之下逃蹿的百姓顿时遭殃。   雷刹未曾料到朱申这般狠辣,朱申漫声道:“打鼠岂有不伤玉瓶的,副帅不忍,束手就好,免得这些无辜的过往来客因你命丧九泉。 ”   雷刹耳听凄厉的哭嚎声,收了刀,寻思如何借机行事,口中问道:“圣上可知你在外行事如此猖狂?”   朱申一脸正气:“朱某忠心为主,为护圣上江山太平,愿以身饲鬼。”   “朱卫倒是无耳得理所当然。”雷刹半弯下腰,将长刀缓缓放下,几个士兵不敢太过上前,一瞬不瞬间死死盯着他,生怕突变。   攸然,一连蹿急如乱雨的蹄声从街头席卷过来,“嗒嗒嗒嗒……”一声一声紧接一声,似如急鼓,似如惊雷,朱申瞬先变了脸色,急慌慌一勒马,偏偏那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咴咴叫了几声,撒开蹄子就要奔逃,朱申无奈翻身弃马,回头看。一头头顶利角的壮牛,尾巴上不知被什么人绑了干草点了火,它身后火烧,愤怒异常,一边喷着粗握一边哞哞叫唤,以雷霆之势疯奔而来。   本就混乱的街集更是沸腾,尖叫疾呼此起彼伏,众兵士忙不迭地跟着往两边避逃,唯有朱申气急败坏地喝令放箭。   雷刹再无一丝犹豫,抄起长刀顶着箭雨,拿那奔牛做掩护,跃身而去。   单什从酒肆后门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街集拐角处,叶刑司扔掉火折,若无其事地回了叶府。   .   姜准喘着粗气,抖着满肚的肥油,怒气冲冲从自己的亲王府冲了出来,他的亲信苦着脸在后急追,连声喊:“大王,大王,王妃言语虽不大和气,确确实实全为了大王啊。”   “放屁,哪家娘子将亲夫往外撵的?”姜准大怒。   亲信忙道:“多事之秋,王妃信赖九王,这才盼着大王与九王多多相处。”   姜准暴跳道:“本王就不能松快松快?”   亲信笑道:“大王大王,等回九王府喊舞伎来跳支时兴的舞助助兴如何,大王不言不语出来,九王知晓后,怕要牵挂。”   姜准脸上怒意难消,又想想姜凌才好几天,要是为自己气病了,实在过意不去,蹬上车驾,恨恨道:“回回回。”   车行不久,又缓缓停了下来,姜准正不高兴呢,一掀帘子,破口大骂:“走走停停,当是游山……”余下几字生生地噎在了姜准喉中,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的人,仿若白天撞鬼。   对面车中之人正常姜决,丰盈的面颊,神采奕奕的双眸,玉冠华裳端得风华无双,他一手撩开车帘,嫌弃皱眉:“八弟还是这般莽撞,不知礼数。”   姜准还未从怔忡里回过神,明明一个快要死的骷髅,怎会怎会……他的三角眼里倒映着姜决的身影,惊惧地目送着姜决的车驾慢慢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姜准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嗷’得痛叫了一声。   并非是梦,并非是梦。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新,补上大长章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千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色精灵 35瓶、十六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5章 石出(十五)   柳四娘家无叶无花, 只是, 凑近细看,能见枝桠间米粒细小的嫩芽, 待到春来一场春雨便抽发新叶。   雷刹肩头中了一箭,风寄娘拿小刀剜出箭头,觑眼雷刹见他神色一如往常, 倒像铜身铁皮不知痛楚一般, 只是她每动一下小刀,掌下贴着的肌肉跟着跳动了一下。   “还好箭上无毒,也不曾伤到要害。”风寄娘洒了些止血粉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雷刹扭头看了眼肩上伤处, 道:“一时不察。”   风寄娘道:“老叔今日去市集,各坊各街都张贴了你的通缉画影,比之那些贼寇要犯胡画乱涂,你的画影倒画得精细。坊门路口城关都有将士把守盘查, 便是各坊的武侯都不敢躲懒吃酒,连班巡视,乞儿流民都被逐去了城南。”   雷刹轻嗤一声:“我只在夜中行事。”   风寄娘熄掉炉香, 重换了香丸,叠了一只纸鹤, 将香炉升腾的轻烟吹向纸鹤,缭绕间纸鹤啾鸣一声, 化作骨肉俱全半掌大的仙鹤,绕炉几匝后,停在案几上, 用长长的尖喙梳理羽翅,闲步来回。   雷刹数次见风寄娘的各种神通,面不变色心下仍是惊奇,见那灵鹤与生灵无异,疑是障眼法,拿指轻弹试探。灵鹤吓了一跳,惊得振翅飞起,嘶鸣着拿长喙去啄雷刹的指腹。   “郎君无事惊它作甚?”风寄娘责备道,伸手挡了挡。   雷刹轻咳一声,道:“这鹤倒是凶悍。”   风寄娘看他,似笑非笑:“再凶也不过寸点大,能伤你分毫。”见灵鹤安静下来,又道   “摄魂取魄定有阵法神幡,更遑论攫取的是万千生魂,既有阵,那定有布阵法器,或是天材地宝,或是阴邪秽物,阵法运转间总有动,人之五感不能察,灵物却有感应。郎君疑心暗鬼藏于九王府,我遣灵鹤绕王府几回,却是一无所获。”   “不是九王府?”雷刹吃惊。   风寄娘摇了摇头:“九王府无一丝阴暗,绝非是非地,甚至隐有龙气,邪祟不敢侵。”   雷刹沉思不语,各样蛛丝蚂迹渐渐显现后,他就认定九王府是藏污纳垢之处,再者,魂魄既为九王所用,逃不过咫尺近处。   风寄娘轻声道:“郎君心里其实早有怀疑,事到如今,有何不可宣之于口?”   雷刹低眸,半含涩意,道:“徐帅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实不愿过多疑他。”静默半晌,这才道,“那就探探徐帅的府邸。”   “正有此意。”风寄娘笑道。   小小的灵鹤在烟气中拍拍翅膀,绕着香炉几个来回,又轻啄几下风寄娘的指尖,再冲雷刹挑衅似得叫了几声,这才从半开的窗边飞了出去。   风寄娘支起窗,看灵鹤远成一点,这才关上一窗寒风,回头道:“灵鹤不知何时能回,郎君小憩片刻。”   雷刹确实感身心俱疲,也不敢推却,合衣卧在榻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风寄娘拨了拨炉火,试着将一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雷刹对她并不防备,仍旧睡得安宁。   风寄娘不觉轻笑,转身合上四叠屏风,屏纸上的美人不知为了悦谁揽镜理妆,眼眸流转皆是依依风情。   老叔坐在阶前将磨得细碎的骨粉掺进油腊中,脚边一盏精巧的琉璃灯,听得风寄娘的脚步声,问道:“老朽听闻阴司有一联对,上书: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难道有心的善果未曾哺人甘甜汁肉,无心恶果未曾断人肚肠?可见人世间的公正道义阴阳两界都难定论。如我与阿芜,一世辛酸坎坷,以为可以自此两情相许携手白头,谁料通能付诸无知稚童的一把大火。”   “小童非恶,他不过堆柴煨烤捉来的鸟雀,谁知天干物燥,引起连天火接邻几座屋宅皆被烧毁,等我在野外捉了大雁回来欲聘阿芜为妻,结果只有断梁焦土,阿芜更是活活被烧死,我从残垣中只寻得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风寄娘忆及旧事,也生感慨,道:“九郎风姿风寄娘记忆犹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手梅花篆堪称一绝,更妙得是双手能书,人称梅九郎。”   而阿芜,花院中的魁首,擅曲擅棋,双目交合处两心相许,才子佳人何应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她不过伎子,纵然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也不堪匹配夫妻,求不得朝朝暮暮,也盼心中长久。   梅家一朝落魄,阿芜典卖了首饰置下小院,筹得盘缠,求了一封荐书,送情郎远去搏取功名前途。路远千里,一帆风雨,他许一去不归,许归来她也只落个痴心无处,但是阿芜仍旧苦苦等侯。   梅九郎不是负心郎,拒了贵女,推了上峰招揽,他衣锦还乡,满心想着三媒六聘煊煊赫赫来娶痴心等侯的心上人,等他却生死相隔,泣血红妆。   他抱着她枯焦的尸首死死不愿放下,心中的怒火怨愤无可言说,只恨不能以身相待。   然后他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她问他:生不与死,死不与生,你愿拿什么换得生死相守。   他答:愿倾我之所有,尽我之所能。   掷果可盈车的梅九郎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奇丑车夫,阿芜成了滞留归叶寺的幽魂,日间不过一具焦尸,等得金乌西坠,望舒升空,她一如生前蛾眉宛转,笑意吟吟与他厮守。   “人世间的生生死死,实是无常,许自然,许因果,又从何追溯?”丑叔将新制的蜡烛放进琉璃灯中,“娘子虽非明哲保身之人,却也鲜少冒然插手,我们本就在生死两界的夹缝中求存,轻举妄动怕惹来天怒。”   风寄娘接过琉璃灯,她的心从来有如止水,波澜不兴。日月轮转,说快白驹过隙,道慢日如三秋。她若是心如沸水,怕挨不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与变幻无常。   “九郎可曾怨过我?”她问,“于人,逢死入土为安才得馨宁。”   老叔爽然一笑,比鬼还丑三分的面上都被这笑染上无边的洒脱,道:“我求情得情,怎会生怨,一日不短,千年不长,我与阿芜心中不知如何庆幸风娘子当日的一时意起。”   “这便好。”风寄娘回眸,雷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沉默在倚在门前,俊秀的眉目隐了在夜中。她道,“不知怎的,我却有些倦了,事有始终,我想求一个终,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   她稍顿,语调中有着夜的凉意,似是说给老叔听,又似说给雷刹听:“最怕为人却成一棵树,一块顽石,无七情六欲,无五感内火。在我仍知喜怒哀乐时能得一果。”   夜的暗处,灵鹤扑楞楞地飞了回来了,翅破脖歪,哀哀啾鸣,不待飞到风寄娘手上“嘶”得溅出火光,瞬息间化烧成了纸灰,细雪似得被风送走。   风寄娘一惊,扭头看向雷刹。   一切皆在徐知命的府邸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娟娟 1枚、夜雨隔灯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六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86章 石出(十六)   风寄娘提着青灯与雷刹站在徐知命府邸之前, 明月带着一圈微红的光晕, 清冷的月光中,草木石墙皆看得分明。   雷刹曾在徐府住过几月, 那时他陷在狱中为徐知命所救,遍体鳞所又无去处,徐知命亲接他入府, 又遣人精心照料, 入不良司后又常在徐府往来,对徐府的一梁一柱皆不陌生。   可今晚明月夜下的徐府似更改了模样,明明是旧门旧墙, 不知怎的,却生生感到别扭,似乎哪处被人移去,哪处又加了砖墙。雷刹细看, 除却门前不曾点灯,门房无人值守,台阶仍是那几级台阶, 院墙也仍是那院墙,并无更改之处。   风寄娘将手中的青灯往半空一抛, 那盏青灯滴溜溜转了几圈,越转越小越转越小, 化作一盏惨惨淡淡的不过巴掌大的小灯浮在树梢,稍后,又轻飘飘地飞过来悬在雷刹的肩头。   “这盏为郎君引路。”风寄娘难得长眉紧蹙, 道,“这徐府很是古怪,不是善地,你我小心为妙。”   雷刹扭头看了眼青灯一眼,道:“你自己带在身边护身。”   风寄娘摇头笑道:“它于我无用,你生来通晓阴阳,但于这些神神道道终究似懂非懂,青灯能破迷障。另有话要嘱咐郎君,郎君切记:还是那些旧话,鬼怪无形之物,并不能伤人血肉,却能寄于人心,盅惑神魂,引人自残。眼见非实,郎君无决断时,记得守好本心。”   雷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如在家中等侯消息……”   “他们岂能伤我。”风寄娘打断他的话,又笑,“郎君只管放心。”   雷刹没有生就风花雪月的肠肚,虽然担忧,却不再劝,最差也不过生死相随,道:“九王手下能人异士既懂借魂续命,自是擅鬼怪神通,不可大意。”   风寄娘承他心意,柔顺地点头。   雷刹总感徐府哪处不对,并不冒然进入,而是绕了徐府一圈,只是无论怎么细看,都没有找到一丝蹊跷自处,一时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谨慎小心,这才疑神疑鬼,他一心二用,险些被一根露出地面和树根绊倒,一个激灵下,忽得醒悟过来,匆匆到风寄娘身边,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对面老树上,道:“你再看这徐府有何异处?”   风寄娘举目远看,也是一心:“徐府左右颠倒,左为阳,右为阴,阳为升,阴为降,这个徐府现在不属阴不属阳,乃无序之属,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着了道。”   雷刹持刀在手,以血喂刃,道:“既如此,不能暗探,只能明闯。”   风寄娘一点头。   二人步上台阶,到了徐府外门前,却是乌门虚掩,留了一道不及寸宽的缝隙,伸手一推,大门吱嗄嗄几声,顺势而开。徐府五进大宅,过外门便是阍室,是门外值守之处,按理阍室通常设在左手侧,徐府现在左右颠倒,阍室便在右手边。阍室后面,一溜牛马棚与粗役的屋舍,夜风送来干草的草腥味,却无畜牲粪便的臭味,许是徐府下人勤快,打扫得干净。   风寄娘再看,这些马棚牛棚里,一匹马一头牛也无,马槽内还倒着麸糠,似是马夫新添。雷刹和她再走了几步,粗役屋舍亦是万赖俱静,没有一丝声响,推开一间房门,月光透进窗棂,通铺叠着铺盖,矮几上油灯一闪,微弱如豆的蓝火漂浮在灯芯上,幽静地发出微光。   雷刹看这油灯古怪,上前吹了一口气,那蓝火却是文丝不动,倒似两不相交一般,也不知是他的这口气不属这里,还是这点火非是人间之物。   风寄娘过来,她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婉婉约约,衬得她肤白有如青瓷,雷刹心神一荡赶紧别开眼,又惊觉不对,重又掉转回目光。风寄娘白晳如玉的肌肤确实带着一股死一般的微青,她整个人如同一件瓷像,冰冷,生硬,无有生气。   风寄娘察觉他的异样,摸了摸自己的脸,伸出手掐灭油灯上那团蓝火,微光一熄,她的脸色更添一层惨淡,她看了眼雷刹,释然一笑,道:“郎君不必惊讶,这才是我原有的面貌,人间能存千万世的只有死物。”   雷刹忽得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   风寄娘轻轻眨了下眼,放心,放什么心,她一时没懂,又不愿细问,三字像山林间从石涧上轻轻流过的溪水,清凉微甜。   “这里似没有活人。”雷刹与风寄娘离开粗役铺舍,这里的徐府也不是白日的徐府。   “也不知九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风寄娘道,一片死寂中,脚步声声声刺耳。   徐府红漆正门同样虚掩,雷刹仰头,这门楼出奇地高,直插入天,决非徐府该有的排场规格。   朱门,血月,无风,无声。   雷刹与风寄娘都暗暗警惕,由远而近,似有什么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将过来,走了几步,又伴着微微地喘气声与哀声。   雷刹想着既是敌动,那我便不动,冒然上前不如以逸待劳,他也非急性冲动的人,干脆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徐府中人前来“迎客”。   来人不紧不慢,脚步声终于靠近了正门,一只枯瘦的手慢慢地拉开一扇大门,来人背驼腿弯,鹤发苍颜,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灯盏。   “不良司十二卫李辰拜见雷副帅。”老者冲着雷刹揖一礼,复又抬头,“副帅别来无恙。”   雷刹讥讽:“副帅二字并不敢当,雷某还当李仵作已经还乡了。”   老者并不生气,只是面带哀戚:“副帅仍是少年,老朽一只脚已经步入棺材了……”   “李仵作此来,莫非是与我叙旧的?”雷刹打断他的话,问道。   李仵作叹气:“副帅为人处事如出鞘的利刃,可做人做事内方外圆才得始终,副帅在不良司中行差办案,交结多少豪杰游侠,擒了多少贼寇宵小,经了多少悲欢离合,怎还是学不会收敛脾性?往日副帅见我垂老,尊我一声叔,既如此今日李叔劝副帅一言:两耳莫问窗外事,归去自有天晴时。 ”   雷刹呵得一声:“李叔活得垂老,也没活个分明来,倒还要教我道理。”   李仵作又是一声长叹:“副帅还是听我一劝,本就与副帅无关,何苦犯险?”   雷刹拿指尖弹了一下手中的长刀,这把刀杀过人,沾过血,大许都是死有余辜的恶徒,幸许也有罪不致死的枉死客,但他出刀时未曾犹豫,皆因不负己心,当下冷声道:“与我无关,不过看不过去,你们心中:人命,价有几何?”   李仵作犹不死心,道:“副帅倒有侠义仁心,只是,徐帅于副帅有恩,副帅便这般报答?”   风寄娘实是忍不住,嗤笑:“徐帅这是要挟恩图报?论起来,副帅为不良司卖命,有今朝无明日,算起来,也抵得过吧?”   李仵作倒了一下眼珠,不善地盯着风寄娘,厌恶道:“你一个非人非物,不属阴不属阳的界外邪物,倒坏我们的好事。”   “李叔,你我话不投机,你为主,我为己心,不如少说一些闲言碎语。”雷刹道。   李仵作抚须一笑:“我老胳膊老腿,可不是副帅的对手,此来不过劝上一句,望副帅回头是岸。”   “想走?”雷刹一惯绝情寡义,他也不去尊老,更不管往日同僚之情,提刀欺身而去,手一触到李仵作的后领,往上一提,哪知,李仵作就跟一团三伏天的油膏,流汤似得流了一地,只留一身衣裳在他手中。雷刹既料徐府里面古怪,自有提防,将手上的衣服往旁边一抛,抹出火折试图打火烧了它。   只是,那火折怎也点不燃,想起什么,抓起浮在自己肩上的青灯,取出蜡烛,往衣物那一抛,一截蜡烛带着青火落在一堆衣物,腾得起升起一股青焰,倾刻间那堆衣物烧得一干二净,连着灰沫都没有留下。   青灯上下漂浮几下,似是恼怒不堪,风寄娘捡回蜡烛,又将它插回青灯灯中。   雷刹让她往后避退,李仵作站过的砖地,残留着一滩油水样的污渍,迅速渗入砖缝间,转眼间青青嫩草钻出砖缝,绿色蔓延开来,一瞬春回大地。恍然间,四周景物变迭,风寄娘与雷刹二人已站在一个小院之中,只见仆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端水的,拎着食盒的,偶有交谈也是匆匆忙忙,几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这些繁乱,门前一个面目模糊的青年郎君在那着急徘徊。   风寄娘拦住雷刹,悄声道:“郎君且慢,静观其变。”她心里有一根弦跳了跳,隐有所感,又说不清楚。   再看那边门帘掀动,一个有些体面的侍婢出来,未语先泣,道:“郎主,可如何是好,娘子一胎双生,怕是不好。”   青衣郎君大惊,砸着手慌乱不堪地在那打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又有家中长辈赶来,跟着在外着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一会,又有仆役领着女方长者赶来,俱是满脸焦色,跟着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屋中女子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婢女出来要老参吊命,待得女子声音渐弱,响起一串嘤啼声,又有一个年老的侍婢与稳婆一同抱着两个孩子出来,笑着恭贺:“啊呀,弄障之喜啊!”   青衣郎君掩额大笑,两方长者满面端笑,互相道喜。“贺亲家喜得金孙。”“多谢多谢,也贺亲家喜得外孙子啊,哈哈哈!”   一片喜气中,又有侍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泣道:“郎主,郎主,娘子去了。”   顿时喜事变丧事,院中挂起白幡,布起灵堂,一对双生子尚不知人事已经披麻戴孝,被抱至灵堂跪别生母。凄凄哀哀中,岁月飞速流转,两个孩子已经会跑会跳,奶娘坐在廊下愁眉不展,担忧的与小侍婢道:“大郎还算康健,二郎三病八灾,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大郎生得虎头虎脑在外奔跑嬉戏,二郎拥被坐在屋中日夜惊咳,瘦得皮包骨头。   隔几日奶娘又在廊下哀叹:“这可如何是好?郎主要另娶新妻。”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家中主人再婚,正是蜜里调油之时,对于二子难免有些疏忽,二郎病入肺腑,已不能治,咳着咳着能咳出血来,没几日就夭折了。   二子亡,大子转眼成年,满腔抱负,一心想要光耀门楣,跟名师学得满腹经纶,经举荐得身着绿袍,他年轻力壮不知疲惫,结交同僚,讨好上峰,绿袍换红袍,又换红袍着紫衣。一时腰佩金鱼袋,出入间风光无限。   既得权势富贵便又想百年传家,扩祭田,办族学,建家祠……   他仍有无数的事要做,为功名利禄,汲汲复营营,忽一日朝食想吃牢丸,煮好奉来,舀起一个细嚼嚼,嘴中似有异物,结果吐出一颗牙来。   他老了。   看镜中已是鸡皮鹤发,背已驼,目已花,耳已沉,坐那倚着隐囊,还有满嘴的话要与子孙后辈嘱托,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嘴角因年老常流着涎,吃口汤食哆哆嗦嗦洒得长须与前襟上都是残羹,须左右婢女为他擦拭。   家中已备好棺木,看好坟地,他拄着杖踉跄蹒跚去看了眼。   原来他老得快要死了。   他站在那抚触着棺木,忽忆起自己的阿弟来,他与他一同出生,一出生母就亡,未曾尝过半点母子亲情,继而阿弟又病死,如今他又老了,人老就是将死,然家中子嗣不孝,无有出息者,这荣华富贵该如何维系。   “这可如何是好?”   他出生的那座小院中,他的老妻擦着老眼,拉着贴身侍婢手,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君一去,大厦即倾,这家怕是要败落。这可如何是好?”   他站那,满嘴的苦涩,心里缠缠绕绕一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一头栽倒在地。   院中又挂起了白幡,一群一群的仆役进进出出,一张一张木然的脸,这个小院几经生死,已经麻木。   这家败了,金银细软,几案铺盖装车挑担,另买宅院,匆匆离去。那家要起,拖家带口搬进新居,白墙重粉,梁柱新漆,窗纸新糊,少年夫妻携手相坐,不待半年,妻子有孕,一朝瓜熟蒂落,全家出动。   有侍婢哭着掀帘出来,大急:“郎主,这可如何是好?娘子生产艰难。”   将为人父的青年郎君大惊失色,分寸大失,跟只无头苍蝇似得乱转,口中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   .   夜色重又侵袭,风寄娘与雷刹回过神来,眼前哪有小院,哪有仆役群群,哪有生生死死。   “寄娘,你看门边。”雷刹盯着徐府朱门。   风寄娘依言看去,微吸一口气,一个浑身的血污婴儿爬在那,嘴里发出嘤嘤的啼哭,她道:“是了,他们原来是这来路。”她扯扯雷刹衣袖,另一侧立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病鬼,一步三晃,瞪着绿幽幽的双眸。   “生、老、病、死为八苦中四苦。”风寄娘道,“另有老、死,何不一同出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风声挟着鬼哭,一个老者拖着一具棺木,边走边泣:“苦也,苦也,这般苦苦,这般苦……”   风寄娘看这四鬼齐聚,少不了一场恶战,悠然抓住雷刹的手,将他掌心往长刀刀刃一按,雷刹对她毫不设防,任由她施为,自己掌中血已浸透刀锋。   “郎君既为鬼子,自是凶煞无比,以煞止煞,一众借八苦之皮兴风作浪的怨魂,也敢相欺负。”风寄娘冷笑,又借机与雷刹小声道,“郎君小心些,奴家看生苦、老苦与病苦、死苦并不相同。”   雷刹一点头,率先迎向大门侧那只血淋的鬼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日没更新,长章奉上,明天继续。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染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晨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814017 50瓶;张张 8瓶;小九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石出(十七)   从之一生, 从生到死几经风霜雨雪, 人心又不知足,这山又望那山高, 人生事件件数来,大都不尽如意。八样苦,人人得尝。   病苦支离着骨头, 喉中发出嘎嗄声, 散发着阵阵恶臭,无论富贵贫贱一朝重疾缠身,再多的雄心壮志都雨打风吹去。   风寄娘取出一串佛珠, 心头百种滋味:一叶,终还是要用到你所赠之物。   病苦呆滞缓慢,却是如影随行,无论如何退他还是一点一点渐渐靠近, 风寄娘鼻端隐隐嗅到腥臭味。   “为人……应尝百病之苦……”病苦伸着无力流脓的手□□道,它所过之处,地上一片焦黑。   风寄娘摇头:“于我, 无用。”人生诸苦,唯病苦, 她并无多少感受,未论她早已非人, 便是为人时,农家贱命哪容缠绵病榻,不过康健活下来抑或一病夭折。她指尖微动, 一粒佛珠飞向病苦的头颅,以裂金之势没入颅中,病苦是诸多人世的不甘杂念,木讷又往她纠缠上来,还未挪动一尺,它头颅中金光乍现,仰脸发出一声尖啸,灰飞烟灭。   风寄娘一击消了病苦,耳听棺材盖响,飞身过去,笑道:“既已死,自当入土为安。”她一只素手夺在棺盖上,一用力将它压了回去,棺中传来刺耳的抓挠声,黑气从棺缝中浓烟似得地溢出,风寄娘轻蔑一笑,挥手招来青灯将豆大的一点青焰摁进棺中,继而拔下簪子在棺盖上横纵划下六道划横,那簇青焰顺着簪尖随过之处蔓延开,将棺材紧紧缚中,棺中鬼泣之声跟着渐悄,再归于寂。   那边雷刹却与生苦与老苦缠斗,二苦畏惧他身下的煞气,不敢欺身过近,一左一右绕着转圈。生苦状若初生的婴儿,心智类兽,睁着腥红的两眼踌躇不前,雷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丝异样怎也挥之不去。   只这一息,生苦挟着血雾隐现在他的肩处,雷刹只感血腥味带着沮丧与悲苦沉沉笼上来,避无可避便不再避,拿手握住长刀中段,不管血似水淌,反正刺向了生苦。生苦极惧沾了他鲜血的刀刃,嘤嘤哀泣几声,飞速避开。   鬼物邪祟最怕的是无影无形、不可捉摸,既能见,再奇形怪状也不过如此,雷刹虽一刀未中生苦,心中安定不少。   他与生苦对峙,却未曾发觉老苦拄在地上的拐杖生出一道印痕,影魅爬冲他爬了过去,风寄娘一惊,一边道:“郎君小心。”一边掷出一颗佛珠,谁知这颗挟着功德,除邪去恶的佛家圣器飞到老苦的面门前却是停滞在那,兀自滴溜溜地转动,稍侯,竟是又飞转回了风寄娘手上。   佛珠虽不肯伤老苦,仍是让老苦受了一惊,急退后朝风寄娘阴森一笑。风寄娘骇然,一叶所赠的佛珠来历非凡,先朝有一得道高僧在寺中坐化,化佛而去,寺中弟子尊师嘱烧化肉身,这一烧直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皮肉尽去,留下一具莹白如玉的骨骸,熠熠生辉,细看每个骨节处皆有一颗明珠。寺中众僧纷纷颂佛做法会,欲将玉骨保存做寺中圣像,岂料一碰触,玉骨转眼风化消散,只留得一捧宝珠似得舍利子。   这串舍利佛珠得高僧功德,后又供在寺中得人间香火,百鬼避之,入一叶之手后,又在每颗佛珠上密密刻上细若发丝的经文,驱邪逐鬼从无失手……   雷刹听得风寄娘的疾呼,低眸见地上蛇影似的黑影,眼见就要碰到自己的靴子,再见老苦站在一端怪笑,生苦仍在自己身后瞪着腥红的眼睛伺机而动,又见风寄娘神色有异,一时颇为恼怒。他越是生气,反而越为冷静,心念电转间,转身冲向生苦,长刀斩出弧刃,刀上血珠点点飞出,生苦避之不及,几点血珠溅到它身上,发出凄厉的婴嘀声。老苦见机狞笑着缠了上来,雷刹心道:等的便你来,到底是鬼魅邪物。他声东击西,就是为诱老苦过来,翻身转刀回捞一刀,淬血的刀切豆腐似得切下老苦的一只胳膊。   热血飞溅到雷刹的脸上,他不由自主拿衣袖擦拭了一下,黏稠腥臭温热……   风寄娘惊得往前踏了一步,道:“他们是人。”怪不得佛珠去而复返,佛渡恶人却不杀生,这里颠倒虚无之界,生死本就模糊难辨,生者类死,死者类生,她叮嘱雷刹眼见非实,自己倒进了迷阵。   雷刹也吃一惊,怪不得他看生苦鲜红若活物,复又笑道:“这岂不更好?我的刀从来都要饮血的。”他生怕风寄娘非生非死,动手杀人有如佛家犯戒,道,“你避边上,不要动手。”   风寄娘依言走到一边。   老苦又是桀桀大笑,断臂鲜血直淌,他却似无知无觉,怪声怪气:“人?人算什么,短短几载挣扎求活,死后薄棺一副,皮烂骨酥。”又盯着雷刹,“少年郎君,鲜活体壮,不知行将就木何等滋味,发白齿摇,走一步道如同登山……”   雷刹听得不耐烦,将弃在地上的刀鞘飞掷向老苦手中的拐杖,老苦大怒:“竖子竟不尊老,无礼无礼。”   发怒间雷刹已到他的身边,挥刀欲断老苦的另一只胳膊,老苦嘿嘿一笑,不退反进,雷刹不敢大意,拧身闪到身侧,顺脚踢走了他的拐杖。他一出脚便老苦眼中满是得意,即刻生悔,知哪处着了道。   风寄娘站在外侧,见老苦的拐杖朝着自己这边飞来,堪堪停在身前丈远,拐杖落地处一滩黑影千丝万线,以铺天盖地之势往四周蔓生,眨眼间地上就已是黑魅魅地一片。   雷刹早见地上的异处,再过片刻怕是连落脚之下都无,擒贼擒王,当前再想对策已是不及,不如拼死将老苦斩于刀下。   老苦还在得意之中,眼前刀光一闪,雷刹的长刀大开大合、急风骤雨似得向他袭来,胆颤下化作一屡轻烟隐腻层层叠叠蔓延过来的黑影中,在当中露出一颗脑袋咧嘴怪笑:“老矣,你老矣,力渐微,行渐弱,老矣,哈哈哈……”   雷刹看了一下自己的执刀的手,果然皮皱生纹,不若之前光滑,可那又如何,他尚未老到走不动道,拿不起刀。   风寄娘站在黑影中,她不生不死,也不会生老,看雷刹眼见年月增长,眼角微有细纹,目光如同鹰隼,正是力壮之时,不过,这些都是瞬间繁华,而立之后,便是知天命之时,花甲也将为时不远……   二人目光交汇,耳边老苦阴笑生苦嘤泣,心有灵犀间双双心念一动。风寄娘佯装要去捡那竹杖,衰老于她无用,老苦定要过来阻拦,果然,老苦怪啸一声,从地底爬出飞扑过来。雷刹见机身形电闪般到生苦跟前,一把擒住生苦的脖子捏在手中,生苦嘴中生出利齿,一口咬在雷刹的胳膊上,如水蛭附身,怎也不肯松口。   雷刹手上巨痛,硬是咬牙忍下,不过低头看了眼生苦溜圆猩红的眼眸,仿若不觉般提着生苦步入无边的黑影。   老苦催人老,生苦使人少。   风寄娘看着沉沉暗魅中擎刀飞奔的雷刹,时而少年,时而鹤发,或稚嫩或垂老,但他始终如一支破空而去的利箭,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他的刀快得似能划破暗色苍穹,带着彻骨的冰寒,人鬼俱惊。刀锋过处,苦老面上满满的惊诧,低头看了眼自己倒在地上的半截身体,鲜血汹涌而出。   他非人。   怎会死?   雷刹满目所见都是漫天的红,连双目都渐染血色,心跳有如鼓擂,生苦仍死死咬在他的膊上,他又成那个被众亲人所厌弃的少年郎。消瘦、苍白,过分昳丽的脸上满是凶悍桀骜,他的目光阴翳不善,孤寂如附骨之蛆,啃噬掉最后的那点明快。   风寄娘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是雷刹,这才是鬼子,母死仍活,于棺中所生。   雷刹也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心中的暴戾滋生,轻描淡写地甩开生苦,面无表情地刺穿了它的腹部。   云消雾散去,地上黑影褪尽,空中仍是一轮微红的月。   雷刹闭了闭双目,好令自己的清醒几分,朱府门前仍是来时的模样,只是多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李仵作,一具却是……   “阿……弃?”雷刹怔愣在那。   风寄娘忙过去,见他似有微弱的气息,将一枚丸药塞进他的嘴里,阿弃面白如纸,腹中血出泊泊,雷刹的那一刀又狠又绝,没有留下一丝的余地。   “阿……兄。”阿弃挤出一个笑,轻唤了一声,带着点点的委屈,点点的释然,点点的愧疚,点点的恳求。   雷刹在他身边蹲下,阿弃笑道:“阿兄……我,我……欠义父一条命,不敢不报,只好……只好听令与阿兄……你……你……原谅我可好?来……来世,再做兄弟,护……护我周……合,□□教导……可……可好?”   “好。”雷刹点头。   阿弃又笑:“我既负阿兄,再……再……不能负……义父,因,因此,我不能帮阿……兄丝……毫。至少,至少我不是个好兄弟,却……却……却是个好义。阿……阿……兄可……能谅解?”   雷刹又点了点头。   阿弃轻快一笑,满足地阖上双目。   风寄娘轻握住雷刹的手,雷刹回握住她的葇荑,哑声道:“我早知早晚会对上阿弃,只是……”   他不曾料到会这么早,阿弃终是死在了他的手里,即便他知晓生苦就是阿弃,他怕是仍会痛下杀手,他的心中藏着无边的恶。   “名与命相关,徐知命唤他阿弃,从头至尾视他如棋。”风寄娘道。   雷刹将那些哀伤摁入心中,起身道:“我们走。”   “人生八苦,既有生老病死,再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风寄娘道,“也不知九王手下使得什么密法,人与怨魂相合,怨魂借人之生气,人借怨魂之怨,实是诡谲。”   雷刹胳膊上血肉模糊,风寄娘割下一截袖子,粗粗包扎了一番。   “郎君切守心法,不要滋生心魔。”   雷刹回眸,压抑着心里翻腾的杀意,想了想,仍是应下:“好,我尽量。”   .   徐府朱红的大门仍旧半掩着,里面似潜伏着一头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静静等着门外人的自投罗网。   雷刹拉着风寄娘一把推开大门,内里却无一丝杀机,反倒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郎君!”   雷刹正屏气慑息间便听风寄娘轻唤自己,转过身欲答,眸间顿时闪过狠戾,身畔的风寄娘浓妆艳抹,发间插着金钗,一身满绣的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  悲哀,卡了两天的文,打斗写得苦手,删删减减的。扑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午盏罒ω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814017 20瓶;婴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石出(十八)   青丝松挽如云, 金楼钗檐角坠着小金铃, 颤微微,意悬悬。饶是雷刹心知身畔这个风寄娘不知是神是鬼还是暗赞好风采。   不等雷刹质疑动手, 风寄娘伸手轻触发鬓间的金钗,皱眉道:“真是一步一杀机,郎君, 你我皆变了模样, 不知是哪一苦在做祟。郎君,记牢目之所见非真。”   一言一行倒是风寄娘十足十风寄娘的模样,雷刹却没有轻信:“那你是真是假?”   风寄娘叹息:“郎君不信我, 奴家却信郎君。”她眼眸一转,笑问,“不知郎君眼中奴家是哪种模样?奴家说过,鬼怪寄于人心, 诱骗人所思所想……郎君看我与我看郎君是一样呢,还是两样?”   雷刹握紧刀,垂眸看着风寄娘的粉面桃腮, 她眉眼似是寻常,却又柔媚入骨, 一颦一笑皆是潋滟的风情,但她, 是假的,即便他心中有那么瞬息,想好好看她身着嫁衣掩扇浅笑……他将刀架在她纤弱的脖项上, 逼近她,慢声阴鸷道:“我看你?我只想一刀割下你的头颅。”   风寄娘长睫一闪,一滴泪从眼角渗出,顺着粉颊滑到腮边,无声滴落:“郎君,可是要负我?”   “负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你有何苦?”一丛花木后转出一个人,冷声质问。   雷刹看过去,又一个风寄娘,她未着嫁衣,装扮与自己来时一样,手腕上套着一串佛珠。   一身嫁衣的风寄娘同样冷声道:“倒是我的模样?”侧过脸对雷刹道,“郎君休要信她。”   后一个风寄娘疏眉淡眸,神色微凝与雷刹道:“副帅小心,不可与她靠近?”   雷刹退后一步,看二女争执,听身着嫁衣的风寄娘问道:“郎君可还记得先时与奴家说过的话,此间事了,与奴家远离是非之地,看四海风光,言犹在耳便不作数了?”   后一个风寄娘摇头:“你不过一抹恶念,乃人世间痴男怨女的不甘所化,所行所为不过诱骗郎君。”又与雷刹道,“郎君不要听信她的言语。”   一身嫁衣的风寄娘看着雷刹手中的长刀,金钗从发间滑落,问道:“郎君信她不信我?郎君可是要杀我?郎心如铁,如山中之石,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郎君看我一身嫁衣,心中真无一丝绮念?”   雷刹轻嗤一声,更添鄙夷。   后一个风寄娘气定神闲,在旁道:“他不会信你?”   嫁衣的风寄娘掩面直泣:“郎君心中对我无一丝恋慕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暨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今日去明日至,春残去夏盛来,郎君看汤汤流水,去而不返,心中真无所求?”   雷刹站在那,仿如冰雕雪砌,唯有眼眸中闪过厌恶,邪祟之物顶着风寄娘的脸言语放荡,简直不知羞耻。   后一个风寄娘面上微戏,隐晦地看了眼雷刹。   “郎君,你要杀我吗”嫁衣的风寄娘跪坐在地上,仰起悲泣的脸,繁复的嫁衣拖曳在地上,似有切切的情意。她美丽的眼眸中满是乞求,喃喃道,“郎君,信我,休要信她?郎君若要杀我,我引颈相待。”   她说罢,拉低衣襟,露出秀长脖颈,像一只引刎的白鹤,满是凄婉哀怨,令人哀怜。   可惜雷刹的心又冷又硬,透着冰渣,既然她引颈待刎,他又何必犹豫。长刀去势如虹,刀锋过处,风寄娘的头颅整个飞了出去,掉落在院中砖道上。   高梳的云髻散落了一地,与身分离的头颅圆睁着眼,凄婉成了狰狞,尖声怒斥道:“鬼子,鬼子,既是鬼子哪能生人的心肠。棺中生,棺中死,竟还肖想脉脉温情,你该死,你该死。”   雷刹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手中长刀疾舞,脚边无头的尸身断成几截,落在另一边的头颅眼见自己的惨状,尖啸不止。雷刹根本不予理会,学着风寄娘从青灯上取一团青焰,弹向残尸头颅,青焰遇邪物生出熊熊烈火,那头颅裹在火中飞舞惨叫。   风寄娘过来道:“我们不必再与它缠斗。”   雷刹一颌首,转身间却是一切横切风寄娘的腰身,他握刀的手鲜血直流,不知何时,竟又拿鲜血喂了刀。   “为……为……何?”风寄娘苍白着脸,死死地看着雷刹。   “她是假,你也非真。”雷刹道,借着踏步之力,将风寄娘一刀两断。   “鬼子果然冷血无情。”“风寄娘”颓然倒地,睁着双眸咕咕直笑,“然而,你还是心飞悦她?像你这般人,怎得成全?嘿嘿,终有一别,终有一怨,终生憎恶。”   “爱别离,怨憎会,你今除我二苦,却不知我们早已入你心中,生了根芽,伴你此生此世,你挣不得,逃不脱,必日日夜夜受此二苦。”地上的“风寄娘”化作一团将散不散的轻烟忽左忽右飘飘柔荡荡在雷刹身侧,贴在他耳侧悄声私语,“你是鬼子,鬼子自是与要万鬼为伴。良缘?娇妻?稚子?皆与你无缘。嗬嗬,鬼子也妄图世俗烟火色,无缘,无缘啊……”   雷刹充耳不闻,坚定踏出了一步又一步,那些嘈嘈鬼语渐渐微弱,不甘不愿地如烟散去。肩上的青灯跳跃了几下,漂浮下来飞在他跟前,似有引路之意。   “也是,她算是你主,你定能知她去处。”雷刹看着青灯,紧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   风寄娘站在农家小院中,篱笆作墙,草屋几间,矮窗旧门,眼前是她生前的家。   百千年了,难道她还未曾放下前尘旧事。风寄娘不禁自嘲,自己的心中究竟还有什么不甘?世间几度兴亡更迭,荒丘又成田地,那些过往实在是已过太久。   农家小院死气沉沉,周遭也是一片惶惶,放眼望去远山田野都是荒草,乱世灾年啊。风寄娘站在窗边,忽听屋中有人声,一个女子愁道:“今日只得一捧米下锅,将将煮些稀粥。”   另一男声叹道:“明日里正说放救济,虽不多,也算有米汤进肚。”   女子哽咽:“也不知能得多少粮。”   男子道:“经一手少一层,到得我们手中能得多少。午后我再进山中看看可有什么野物。”   女子长叹一声。   静默半会,男子问道:“阿囡肚饿,竟也睡得着。”   女子又是一声长叹:“她小儿家只道睡便不觉得饿了。”   男子笑起来,笑后又苦涩道:“娘子放心,你我一家三口,没得饱肚应能捱过,村中老人会看天,道过几日有雨呢。”   “可真?”   “这种事哪敢哄你。”   “有雨就好,有雨就能活。”女子喜泣,“总算有个盼头,一场灾荒,别家卖儿卖女,我们倒还能得团圆,捱过后,再不求多的。”   风寄娘听到这,怔愣一会方回过味。这,原是没有阿弟,她应有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丫丫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ivi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石出(十九)   天上乌云翻滚, 闷雷声声, 电闪如利剑划开长空,风寄娘抬起头, 感到有风从山野的那边挟着枯草带着凉意吹拂着自己的衣裙。   “雨来!有雨来……”一个老人从低矮的茅草屋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沧桑枯瘦的面容如同地上干涸的土地,他张开手臂, 声嘶力竭地悲呼, “雨来,老天慈悲,老天慈悲, 雨来雨来。”   一个一个男女老少拿着木盆,抱着陶瓮纷纷从一间又一间的草屋中飞奔出来,他   们聚在空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暗沉沉的天, 那老人还在一声声地呼喊:“雨来啊,雨来。”他身畔一个老妪跟着跪下去,连连磕头, 喊着:“老天开眼。”   村中里正匆匆赶来,取出几个干干巴巴的野果, 又装一碗瘪壳的陈谷,哆哆嗦嗦供在供案上, 领着村民齐齐跪拜祈求。   “上苍开开眼,发发慈悲,降降雨保我等能得活命, 来年得新粮鲜鸡献给老天。”   风寄娘站在摇摇将倒的院门下,静静地看着一村人跪地祈求,她看到了自己的阿娘,看到了自己的阿爹,还看到了……自己。瘦弱矮小,一蓬枯草般黑黄的乱发,小了大半截补丁打着补丁的衣裳。她跪在里面,跟着虔诚磕头祈告,黑亮的双眸燃着想要活下去的火光,它们小小一簇,风吹不灭,顽强不熄,这双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暗色的苍穹,满是喜悦,期盼,信赖……   幼小的她,深信将有一场甘霖滋润龟裂的土地。河水会变得丰沛,草种将会发芽,枯树重将染绿,家中藏着的那一捧粮种将在湿润的田间变成成片的穗浪。   他们都会活下去。   风寄娘不禁也抬起头,墨染似得云层中似有黑龙翻腾,风又大了些,她嗅到风中潮湿的味道,她笑了笑,会有一场雨。   果然,一声炸得人头皮发麻的响雷过后,天似破了一个口子,大雨倾盆而下。跪地的村民喜极而泣,接二连三地拿手接了一捧又一捧的雨水吃进肚中,木盆、木桶、陶瓮一样一样被拿出来接水,他们忙碌着,庆贺着,大笑着。   那老人坐在泥汤浆水中似喜还悲,他抬着头,张着嘴,抖着花白的胡子,不断地喃喃自语。   风寄娘倾耳细听,他说“能活了,能活了……”   艰难苦痛似被一场大雨洗去,焦黄大地似一夜被染上浅浅的新绿,缸中仍没多出一碗米粮来,但人人都似有了奔头。风寄娘看到年幼的自己赤着脚,挎着篮子,在山野间欢快地奔走,没多久带回一篮子新鲜的菌子,晚间阿娘将菌子煮了一锅汤,三人都尝到饱腹的滋味。   她听到自己的阿娘轻快笑道:“又捱得一日。”   阿爹也跟着笑:“有水便好,往日得一罐水要用几天,如今吃水都能得饱。”   里正召来村中青壮,圈出最肥的田地,一户一家凑出粮种,合力开垦育种。世道仍旧艰难,哪处又起兵祸,官吏来村中征兵役,召走一批青壮。待得收粮时,粮税不减反增,里正脸上添了几道愁苦,好赖留下的粮够每家每户留种,麸糠野物勉强还能让人留下□□气。   风寄娘在自家小院中似站了千秋万载,村中又来官吏,她的阿爹叹气道:“娘子,官府又抬兵役,我们又无粮抵征,你……与阿囡……”   村头牵衣顿足哭声连天,妻哭夫,母哭子,儿哭父,风寄娘见自己站在村头望着阿爹远去的身影久久不回。这一去,就是生死两茫茫,或许他不得归还,或许他归来时家中却只剩残垣。   天灾接人祸,生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即便饿得皮包骨头勉强还是活了下来。   风寄娘看到细瘦的自己随着阿娘耕种,每日早早起来去郊野山林搜寻野菜,在溪涧摸螺摸鱼,时不时也去村头望望宛延小道,盼着自己的阿爹能够平安归来。   秋残冬至,春去夏来,她稀疏发黄的长发堪堪能梳在发揪,在林间撷来一支不知名的红花插在发间,临水照影嫣然一笑,已有少女姿态。   一日,有斜风细雨,风寄娘看到自己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草檐上理着刚采来水芹,有邻家小郎踩着泥路三步一滑地兴奋跑来,“蓬”得一声推开院门,高声喊:“阿姊,阿姊,打仗的都回转了,快快快,你阿爹也归家了。”   一篮还沾着露水的芹菜被打翻在地上,风寄娘看着自己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拔腿就跑,跑到村中又折去田间拉了自己的阿娘。村头小道挤挤挨挨站着各家村民,一如送别时,搀老抱幼,看着小弯弯曲曲似无尽头的小道那头有自家亲人归来。   风寄娘的一缕发丝被细雨打湿,她跟着众人看去,远远有黑影三三两两由远至近,里面依稀有自己熟悉的身影。   她应有又不曾有的人生啊……   风寄娘那缕湿发别回耳后,转身离去,路边树下少年模样的一叶静立在那,僧衣斗笠,他的目光中仍然满是悲悯。   “阿姊。”   “阿弟。”   一叶从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双手奉上,道:“阿姊,因我之故,你一生更改,直至惨死。你未曾对我有过半句怨言,今日我们了却故仇旧怨。”   风寄娘接过匕首,看了半会,手一松,锋利的匕首落下泥中,没至刀柄,回头看了眼村头的喧嚣热闹,笑道:“阿弟,已过千秋百载,是对是错都已湮灭,是好是坏都已不能重来。连这小小村落都已化土无踪。 阿弟,我的怨恨不甘差不多已经忘尽了。”   “阿姊,你现在非人非鬼,非生非死,你真的不怨吗?”一叶垂眸,“你心中所怨,唯我身上之血才能洗尽。”   风寄娘除下鞋袜,生前她家中清贫,又年幼,连双草鞋都无,赤着脚漫山遍野乱跑。她提着鞋,冰凉的泥浆钻进趾缝,地上有纠缠连绵的草根。   她从来没有这般释然:“阿弟,求不得便不求。山高万仞,海阔千里,等我看尽人世奇秀,说不得就能知晓将去何处。”   一叶双目中的悲悯多出一点的困惑不解。   “再说,阿弟,我怎会杀你呢,”风寄娘回头柔声道,“阿弟是佛子,因善而生,错的并非阿弟。”   一叶不动,站在细雨中如山中石佛。   小小村落水洗墨迹一般消褪去,风寄娘看着越来越浅淡的一叶,问道:“你是一叶还是求不得?”   一叶不答,双手合什还以佛礼,飘然而去。   .   村落斑驳消失,露出徐府的一砖一墙,风寄娘看雷刹坐在正堂石阶上等候,青灯在他身前没头苍蝇似得团团乱转,许是听到声响,又许是察觉到异处,雷刹抬眸向她看过来。   “郎君久候了。”风寄娘笑道。   雷刹出乎意料地报以一笑,松了一口气。   二人见对方身上无恙,也不多说关切私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雷刹又道:“正堂里空无一物,倒是左侧角落有一道院门。”   风寄娘随他过去,角落果然有一道暗门,拿青灯一照,现出隐隐咒符来,遂冲雷刹点了点头。   雷刹推门前道:“寄娘,再折一只纸鹤。”   风寄娘点香折鹤,纸鹤扇翅悄然飞出了徐府。雷刹敲了敲暗门旁的一块石砖,轻轻一推,只听嘎哒一声,暗门往一边嗄啦啦移去,里面似有火光飞舞,伴着风声尖啸。   二人也不做耽搁,一过暗门,双双惊得失了颜色。   一个巨大的法阵镌刻地上,阵中万鬼攒动,化作流星似得鬼火困在阵中嚎叫乱舞。那些将死的生魂并非无知,魂飞魄散后留下的怨气将此凝成炼狱,因阵法不得逃脱,又生阴邪恶意,反成阵中傀儡,将各个生魂一一摄来与己同沦。   暗门一开,阵中万鬼见有生魂踏入,扑天盖地的阴煞之气袭卷而来,摧万物,碎千山。雷刹身影一动,将风寄娘护在了身下,刹那间只感四肢百骸如进油锅又入冰窖,全身皮肉割裂出百千道的伤口,血气翻腾从喉中急涌而出。   风寄娘大惊,一手急抛青灯,青灯浮在半空,照亮了方寸之地,一手翻过雷刹,摁在他后背,厉声道:“毗沙门天你为佛家护法天尊,栖于鬼子之肤,得他功德,焉能不助一臂之力?”   雷刹咽回一口血,一阵巨痛忽得将他整个吞噬,似有刀刃由内至外,慢慢将他切割开来,借着残留的一点力气扭头看去,他的背上现出一把流光溢彩的宝伞来,风寄娘咬着牙,双手紧握伞柄,猛得将慧伞抽出来,再一把塞进雷刹手中。   “雷刹,接毗沙门天慧伞法器。”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过零点了,差几个秒,不开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5109683 50瓶;池池池池塘 40瓶;yiyi、ysjx的女朋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石出(二十)   毗沙门天又云多闻天, 一手执慧伞, 一手握宝鼠,既善财又佑武运, 军中常祭天王旗祈胜。   雷刹耳中雷响,头痛欲裂,浑噩间接过宝伞, 全身皮肉寸寸断开, 又被寸寸接回,毁天灭地的剧痛中将宝伞撑开。一时金光大盛,千万金线从伞面旋闪出去, 金光所至之处,如同摧枯拉朽一般。   漫天的怨气纷纷哀嚎逃蹿,摄魂阵间阴气如大湖之中的旋涡,龙吸水似得将在万千怨魂吸回阵中, 阵底仿佛与九狱连通,吞吐着挣扎扭曲的怨气。   一只珠光宝气的金毛鼠从雷刹的肩头冒出来,口中衔着一枚铜钱, 飞也似得往阵中冲过去,将那枚铜钱扔进了旋涡之中。阵中阴气聚了又散, 旋涡像是被巨力搅动,旋涡越缩越小, 汹涌翻滚间忽得趋向平静,那些怨魂被隐入阵中地底。阵下阴潮暗涌,阵上一片详和。   雷刹与风寄娘看到对面高台上, 支着高与屋齐的连枝灯架,点着无数枝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徐知命一身青衫背手而立,清隽洒脱,飘然如仙。他身边的小笔吏阿戌,轻抿着唇,心虚垂下了双眸,避开雷刹的视线。   风寄娘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侧僧袍赤足的一叶,他静立在那,如秋叶浮于静水,超然于万物之外。过往重又变得清晰,她身死后,心中有恨,怨魂不愿散去,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叶的身后,看到他用手扒着喉咙,想将自己吃进的那些骨肉尽皆抠吐出来,可惜,他吐出来的都是酸水,那些骨肉终将化作他的血,他的肉,支撑着他能在乱世中活下去。   救世的佛子踉跄在饿殍浮尸当中,身后尽是些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挣扎求活的众生,他们如此弱小,如此可怜,如此绝望,然而,这群为世所弃的可怜人,转过脸露出野兽的獠牙,杀母易子。   枯木林中,佛子跪在那,悔痛而泣,怆惶无措,他因生就慈悲的心肠,怜众生悲苦,不顾劝阻降世,谁知,乱世因他更乱,而他,也成众生中可怜可悲可叹的一人。   “法师,阵法是你所布?”风寄娘逼问。   一叶双手合什,答道:“是贫僧与徐帅携手所为。”   风寄娘心痛难忍:“阿弟,为何?你明知天地之间自有规则,不可妄加干扰,这千百个春秋,你为赎罪,几走遍每寸土地引收各地的怨魂。为何又助纣为虐犯下杀业?”   徐知命抚须轻笑,出声道:“助纣为虐?娘子怕是误会了什么。”他可惜地看一眼雷刹,道,“副帅怕也是生了误会。”   “误会?”雷刹以为自己错听,这些成千上万的生魂被摄,徐知命竟说是误会。   “正是。”徐知命凛然道,“我与法师,为的是天下苍生,为的是黎民百姓,为的是乱世不起有明君引领盛世。届时,万民居有屋,耕有田,身上有衣,口中有食。老夫曾观天象,又访隐士高人共推演世运命理,于玄黄变幻间窥得一丝天机。帝业终,朝代改,倾巢之下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天灾降世,人祸作乱,路有死骨,野有饿殍。”   “易子而食也不过稀疏平常,父不父,子非子,人亦非人。”徐知命摇头,与风寄娘道,“个中凄惨,风娘子岂不深知?”   雷刹不禁诘问:“徐帅既说救世,枉死的万人难道该死?”   徐知命脸上满是悲痛,却反问:“杀一人救二人,此事可为否?”   “不可为。”雷刹答道。   “杀二人,救十人,可为否?”徐知命又问。   雷刹再答:“不可为。”   “杀十人,救百人,可为否?”   雷刹想了想,仍答:“不可为。”   “杀百人,救万人,可为否?”徐知命再问。   雷刹手心渗出细汗,百人与万人的命孰轻孰重?万人固然重要,难道为万人就可以杀百人?佛家常道众生平等,既如此,百人与万人同等。然而,人心从来有所偏向,屠百人救万人,似乎应当。   徐知命又冷声问道:“杀万人,救百万人,可为否?”   雷刹心头激道,不能答。   徐知命仿若窥见他心中偏重,苦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业岂有不堆垒尸骨的?我等所求不过过后的太平盛世。雷刹,你扰乱阵法,是要至苍生于水火之中?”   雷刹手中毗沙门天天王的慧伞,金光隐隐,在那飞快转动,吐宝鼠立起前身冲着徐知命露出利齿,发出恐吓声。   徐知命浑不当一回事,再问雷刹:“雷刹,你虽冷情冷面,却有侠义仁心,我问你,若风娘子遇险,你可愿以命相救?”   雷刹道:“是,我愿以命相救。”   风寄娘暗暗发急,徐知命与雷刹有救命之恩,又擅蛊惑人心,雷刹本就身世坎坷,他虽行事磊落却也激烈,忙唤道:“副帅。”   徐知命却是步步紧逼,又问道:“雷刹,如你愿舍自家性命求风娘子平安,那些亡魂,你怎知他不愿舍自己半点残生,求子孙后代安居乐业?”   “他们本就时日无多,人之一生,从生到死,从少到老,自懵懂无知再到不惑,再到知天命,直至花甲古稀,此间几多蹉跎?你雷刹莫非从未辜负过大好时光?偷过浮生闲瑕?卫耳逆不顺做过无用之功?我所摄来的那点生,不过是他们弃于手边,不屑一顾的微末。”   “杀万人,救苍生,可为。”   “得万人之微末之光,救天下,更可为。”   “我与法师所为,是为这众生铺出一道生路来。”   阵法之中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伫立在那,正是姜凌的模样,石像前后身刻着姜凌的名姓命盘,命盘延出金线与法阵相连,在源源不断的生气滋养下,石像恍然如生。   “你怎知他们愿?”风寄娘蓦得怒问,她踏进法阵之中,抬头直视徐知命,“副帅愿为我舍命,是副帅一人之事,徐帅怎知那些万民愿为后世舍生?若他们真愿,这阵底怎有怨气愁海,汹涌翻腾成怒波?”   徐知命捻须,道:“他们不愿也罢,老夫愿舍身造杀业救天下众生。”   风寄娘冷笑:“徐帅为善也好,为恶也罢,我不去置喙,十八炼狱,原本也是善念铺就。只问徐帅,你怎知能救?九王夭折之命,即便身有龙气也非天命之人,莫非你当天道可欺?”   徐知命抬了下头,昂然道:“天道想来也欠苍生一个交待。”   风寄娘却不再理会徐知命,与一叶法师道:“阿弟,你要重蹈覆辙吗?你是佛子,你应高高在上,怜世人悲苦,适时降功德渡人苦难,而非拧转乾坤,逆天改命。阿弟,你从来慈悲,如今却助他人灭万人生魂,阿弟,你醒醒。”   一叶沉默许久,似隔千万重山般遥远,他道:“贫僧曾种恶因,结无数恶果,贫僧欠下太多,回头无岸。”一语出,他白色的僧袍顿染一层又一层的血色,直至这血色,从鲜红至暗红,从暗红至深玄。顶上戒疤点点退去,三千青丝重生,额间佛印转眼成了血痕。   风寄娘怔怔地看着他,喉中一哽,落下泪来。   一叶的目光仍旧悲悯,然而,从他咽下至亲的那块骨肉之时,他早已成魔。   小笔吏阿戌见此,也在旁咽泪急呼:“副帅,我们即便行的是错事,为的却是好事,这难道不可以吗?”   雷刹紧握慧伞,一念起一念消,两厢撕扯。万民可不可杀?一念道:可杀。一念道:何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止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张张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石出(二十一)   风寄娘轻握舍利佛珠, 她站在法阵中间, 底下阴怨之气潮涌,随时都会撕开地面咆哮而出, 舍利佛珠感到这些幽怨之气,几欲从风寄娘手中飞脱,以自身渡这些恶念。   雷刹被二念所困, 杀心一起, 善意败退,慧伞与宝鼠皆是佛家圣器,他心生恶念, 毗沙门天岂愿助恶人一臂之力,雷刹手上一轻,慧伞若隐若现,渐有消散之势。   风寄娘心知不妙, 怒喝道:“雷刹,休问己心,只听我令, 毁阵心石像。”   雷刹一愣,风寄娘微青如瓷的脸, 冰冷僵硬,没有一丝的生气, 唯一对黑色的眼眸带着暖意与信赖。她信他。   他瞬间变得清明,他本一就为千万冤魂而来,被徐知命说了几句, 却在思虑这万人可不可杀。错了,错了。世将乱,还是未知,这万人却已经横死,甚至魂飞魄散。   慧伞重又凝成实物,沉甸甸压着雷刹的手,吐宝鼠皮毛根根分明,跳跃几下,冲向阵中飞快地爬到石像上,尖锐的门牙啃咬着石人颈项。   徐知命大怒:“雷刹,你胆敢以下犯上。”   一叶一挥袖袍,卷起一阵厉风将吐宝鼠刮落在地,吐宝鼠摔了个四脚朝天,翻转身来,抖抖皮毛,又爬到石像头上。   雷刹见此有些啼笑,吐宝鼠也好,慧伞也罢,都是毗沙门天的法器灵兽,自幼时便被绣在背上,他恨不得刮去一层皮肉将他们除去,眼下,倒庆幸当初的自暴自弃。慧伞不过毗沙门天的一丝念力,却是所向披靡,藏在阵底的怨魂更是惊惧不已,发出阵阵嚎哭声。   一叶双手掐了一个法诀:“归叶寺中众鬼诸怨,佛法百千年不能袪其恶,既如此,皆听我之令,为我所用。”   风寄娘大骇,一叶每念一句法诀,周遭即阴冷几分,阵中八方八苦携怨又出现在那,鬼雾如烟一重一重弥漫开来,只听四面八方都是八苦的悲诉声。   “人,生而便苦。”   “老而何为?是贼,是朽,无用无用。”   “噫,百病摧我瘦,肝腑皆痛,其药好苦。”   “呵呵,有生即有死,一捧黄土埋枯骨,功名利禄转头空,妻儿子孙缘皆尽。”   “郎君,你这一去何时回还?郎君负我。”   “……”   “人有目,见世间繁华,心便不甘。人有情,慕美色而起欲念。人有知,感疼痛病疾。人,贪、嗔、怨,实是不堪,实属丑恶,是人,就该死。”   雷刹眼前的一片浓重迷雾,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又有各种鬼哭忽近忽右,肩上青灯也变得朦胧。雾中藏着各样恶劣鬼,化作道道鬼气,利刃似得划开他的皮肉,雷刹身上刹时多了几道皮开肉绽的血口。   “丁铃”一声脆响,雷刹细辨,这应是风寄娘所为,他静下心,又嗅到一抹清清淡淡的幽香。浓雾之中,双目已成地累赘,雷刹索性合上双眼。又听铃声在左侧轻响,他心念一听,收起慧伞,以伞为剑猛得刺身左侧,伞柄轻颤,似有阴邪附在伞上,慧伞有灵,如昙花瞬开,飞旋间将怨魂收进伞面中。   风寄娘也是兵行险招,所幸,雷刹知她,懂她,也信她。院中浓雾愈加浓郁,于她却是无碍,清晰地看到一叶赤着双足踩在地上,阴气在他脚边翻腾缠绕,唇中的法诀靡靡不休,乱人心神。   归叶寺中,老叔与阿芜携手对坐,飞云遮月,明明静夜无风,寺中佛铃摇晃不休,佛音中寺中一株又一株的牡丹展叶开花,迅速蔓延开来,成绣成堆,枝枝叶叶、层层叠叠挨挤寺中无一空隙之处,一尊一尊残败的佛像渐被牡丹所掩埋。大雄宝殿中大门被一阵无声的怪风吹开,殿中灯盏摇曳几下,齐齐熄灭。   阿芜紧紧依偎进老叔怀中,二人听到寺中无数鬼声齐道:“佛主有令,吾等应召。”   “佛主?”   “吾主,是吾主。”   “吾主有令。”   “有令,有令……”   “我等非生,他人为何要活?”   老叔看着遍布寺中的牡丹花瓣尽落,卷成一团黑雾,呼啸着往徐知命府邸方向飞去。殿中坠地的佛头眼中有泪。   .   风寄娘呵气成霜,衣裙发梢结出一层薄冰,归叶寺那些百年怨鬼,携着冲天的阴气,法阵底下的冤魂顿时鼓噪起来,它们有恃无恐,恶念藤蔓般滋生。   “阿弟。”风寄娘哀痛失望,又唤了一叶一声。   “呵。”徐知命有点忧心引起天道的注意,面有不虞,见风寄娘竟还奢望一叶回头,遂笑,“风娘子,百步之路,你竟要一个走了九十九步的人回首?”   风寄娘恨得咬破嘴唇,她早已非人,血脉不通,舌尖尝不到血腥味,深深地看一眼一叶,将一枚小银铃往他立身之处轻掷,指引道:“雷刹,杀一叶。”   一叶动作一滞,无动于衷,地底的阴魂渐次从的地底爬出,归叶寺的怨魂见生便杀,阿戌怔愣间,无声无息地倒地,面目扭曲,死不瞑目。徐知命轻哼一声,他身上似有宝器护身,那些怨魂不敢近身,转而席卷向雷刹。   怨魂来势汹汹,雷刹闭上双目都有所觉,将慧伞挡在身前,一团浓雾以钧之力撞向伞面,雷刹连退十数步才堪堪停住身形。怨魂不得生机,怒意升腾。   一叶令下,这些怨魂转而与地底的冤魂交织,万千怨魂你得我不甘,你度我怨恨,四周日砖石被阴气浸蚀,屋墙梁柱红漆驳落,渐渐竟成一片阴狱,此地无日无月无时。   雷刹手中的慧伞嗡嗡作响,越转越快,边缘成风刃割开无边的浓雾,有怨魂近身皆被散去,然而,不过杯水车薪,一力难退万敌。   空中天边隐有雷声作响,沉闷,遥远,似有一个连天接地的巨人踏步而来。   风寄娘惊骇不已,天道不可欺,万计怨魂终被天道所觉。一叶仍立在那,一动不动,念着法诀驱使冤魂。   倒是徐知命面露喜色,飞步到石像前,手中现出一个阴魂盘,上面刻星宿时辰,吐宝鼠冲它尖啸,被徐知命一把拂开,无奈宝鼠灵活,敏捷地避开来,反身又去噬咬徐知命。   风寄娘忽然想起一事:“你们欲借一恶掩一恶,趁天道行怒之时,借机为九王续命引渡龙气,逼天道认下他是真龙天子?一劳永逸。”   徐知命笑道:“风娘子跟随一叶多时,果然有些见识。”   “命何来?龙气何来?”风寄娘屏息问道。   徐知命道:“各借苍生一点寿数,龙气?大王那些只知欺压百姓的兄弟子侄,左右于民无益。”他瞥了眼一叶,道,“法师虽入魔,此举也算得以身全法,既消己过,又庇天下康泰,大善。”   怨魂为一叶所召,他曾为佛子妄自降世救民,引来天道震怒,再以万鬼生人间苦狱,天道再不会放过他。   雷刹的慧伞哀鸣声又尖利几分,伞缘被阴气所侵,沾上层层黑雾,他闭紧双目,不知疲倦挥伞驱散恶鬼,八苦追在他身边欲夺他的心志。他不看不听,他只知杀一只,少一只,便有百鬼千魂,总有杀尽之时。   风寄娘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她身边有这样的人,又有何惧。   徐知命这般胆大妄为,试图将天道玩弄于鼓掌之间,何等的狂妄,即便让他一时得得逞,事后若超噬,这人间怕要真成鬼狱。   风寄娘手中的舍利烫得快要握将不住,她一咬牙,奔到雷刹身边,十指指甲急长,用尾指割开雷刹手臂:“再借鲜血一用。”   雷刹依言站定,撑伞挡开四周袭来的怨魂。   舍利佛珠被血浸染,发同灼烫的红光,风寄娘跪在尖埃之中,抬头与一叶笑道:“阿弟,这也是你教的。”   一叶猛得睁开双目,似不敢置信:“徐知命,阻她行法。”   徐知命正欲为九王续命引渡龙气,万里之遥,只差一举,他虽知一叶开口定是非同小可,仍是控制不住犹豫一下。   只这一下,风寄娘已将染血的佛珠尽数没入泥中:“无界之人,不生不死之命,,非人非鬼之身,以鬼子之血、佛家舍利为祭,祈阴冥开冥河,以渡流离之怨魂。阳归阳,阴属阴,阴阳自有界,生死自有归。”   话音落处,地开一缝,缝隙开裂成河,虚虚无无,飘飘渺渺,院中阴气归流一般往河中纷涌,渐渐聚气化水,黑水流淌,往不知处奔腾来复,河岸两处两生花簇拥而开。万千怨魂现出依稀人形,嚎泣从涌向冥河之中,整条冥河浪起如同锅开,怨魂在河中载浮哀求,却为黑水所禁,不得逃脱。   一叶见大势已去,面色颓然。   风寄娘跪在冥河岸边,她抬起头,血红的两生花在她脚边怒放,河中的怨魂愤怒地伸出手,试图将她拉入河中,雷刹撑着伞,护在她的身侧。   “阿姊。”   “一叶。”风寄娘倚靠着雷刹,好似身在名山秀水中赏景谈心,她道,“一叶飘零,这个法号不好。佛子,你非属人间,不如归去。”   一叶茫然:“归何处?”   “既不去九天,便入阴冥。”风寄娘道。   一叶忽然有些凄凄:“你开冥河,人间便无你的容身之处,将流亡于阴阳两界之间,你入阴却为阳,入阳却为阴。 ”   风寄娘抬眸看了眼雷刹,生出无限的遣憾来,此间事了,也不能一道看尽天下奇秀了。   雷刹全身是血,毗沙门天的宝伞重得他快要拿不住伞柄,他的掌心又滑又腻,拿不住任何想拿之物。冥河的两生花灿烂如朝霞,妆点着漆黑阴森的黑水,他脚边倚坐着一个红衣女郎,她一身红裳,比两生花还要鲜艳,还要夺目。   情愫绕成有毒的红线,缠绕在两人心尖,不觉之时,已经无药可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雷刹终是知晓了这三苦的苦味,苦得让人恨不得将心肝脾肺硬生生哎吐出来。   .   河中有舟自横,舟上面目不明的引渡人一身玄衣。   一叶闭了闭双目,解下一个素布荷囊递给风寄娘,头也不回地赤足淌过黑水站在船上。引渡人划动船桨,扁舟颠倒入水,冥河水倒转回流,两生花开败,鲜艳的红色被黑水带去,不过一会,整条冥河消失无踪。   .   徐知命怎也没有料到会出变故,再不复神仙之姿,一指雷刹与风寄娘二人,怒喝:“杀。”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我卡在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啊? 第92章 石出(二十二)   雷刹耳听利箭嘶嘶的破空声, 将风寄娘揽进怀里, 旋伞击挡。慧伞非人间物,遇水不湿, 遇火不燃,遇矛不破。   只是,为些箭却是连绵不断, 朱申威风凛凛地指挥着一队一队的弓箭手接继轮番往雷刹与风寄娘放箭。   又有刀兵只等持盾火视耽耽, 只等雷刹力竭一拥而上,将他擒杀。   徐知命略微放下心,转而专心驱动法阵改命换天, 无奈吐宝鼠纠缠不休,遁走又折回,啃上几口又飞速逃走。雷刹护着风寄娘一心对抗漫天的箭阵,分心不瑕。   “朱卫, 接这鼠诱走。”徐知命不堪其扰,又腾不出手对付吐宝鼠。   “喏。”朱申拱手领命,拈出一把尖刀一刀飞向吐宝鼠。吐宝鼠正与徐知命周旋, 吱得叫了声,那飞刀擦着它的长尾插进了砖缝中。宝鼠性情狡猾凶悍, 立马掉转身,冲着朱申目露凶光, 它力大能断铁杆,足下一个发力,快若电闪扑向朱申。   朱申不知它的来历, 轻视之下被撞个正着,手腕处似被车碾,痛叫一声勃然大怒:“孽畜也敢张狂。”   宝鼠偏了偏头,绿豆大小的鼠眼里透着讥笑,抽空还不忘溜去干扰徐知命。朱申本就心高气傲,哪受得一只畜牲的耻笑,狂怒之下抽刀追着吐宝鼠劈砍。他身法灵活,只是个昂藏壮汉,对着不过臂长的宝鼠仍显笨拙。   徐知命见他狼狈,恨其不争,出声道:“吐宝鼠非人间蠢物,怎会惧你刀箭,只拿阴符对它。”   朱申失了颜面,脸上更添恼怒,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沓阴符。这些咒符均为阴邪之物所制,吐宝鼠浑身毫毛立起,两只鼠眼转来通红。   风寄娘被雷刹带着在箭雨中辗转腾挪,分心见宝鼠惧阴符落下下风,又见几队持盾的刀兵严阵以待,计上心来,与雷刹道:“副帅,世人爱财。”   雷刹怔了怔,不解为何她忽然跟自己说上这么一句,分神下险些被飞箭射中。风寄娘道:“宝鼠宝伞栖于你身,虽是毗沙门天的法器,然而,又并非真正的天王所持之宝,不过具其形,得其微力,更与你心神相通。”   雷刹顿悟,他心念转动,宝鼠有感,从嘴中吐出一颗又一颗浑圆如龙眼满布光晕的真珠来。这些真珠落地后四散滚去,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动人心志。   几队刀兵睁大了眼,咽了一口唾沫,这样的真珠,皇家尚不可得,只一颗便可换来真金白银,一生无忧,若是献给权贵,说不得就能谋来一条青云路。只是,此地诡异,这些真珠说不定只是障眼法,当不得真……   雷刹微喘着气,许是宝伞得心应手,许是满心要护怀中之人周全,将伞舞得密不得透风,然而,这非长久之计,还需在这天罗地网之中寻出一道生门来。   一颗真珠沿着地珠滚动着,一直滚到了一个刀兵的脚边,它圆润光滑,发出浅而朦胧的珠晕,它显得这般昂贵,这般诱惑……   一个刀兵拿刀的紧了紧,左右环顾,见同僚似乎都没注意到自己,不禁动了动脚,将这枚真珠踩在脚下。浑圆的宝物硌着他的脚底板,紧硬,滑溜,刀兵咧了咧嘴,心旌摇动,一弯腰将这枚宝珠从脚底板下抠出来握在掌中,又飞快地藏进怀中。   他胸口起伏,心跳鼓擂,地砖上还有无数的真珠发出诱人的光泽,刀兵再也按捺不住,将手中的刀一扔,连扑带滚地抢夺散了一地的宝物。这一扑抢,似一声鸡鸣打破了夜中的寂静,刀兵个个红了眼,一拥而上争夺真珠。   朱申见此惊怒不已,一刀斩断了一个夺宝刀兵的头颅:“谁再敢不尊令妄为,有如此人。”   鲜血喷洒开来,刀兵如同一只断头的鸡,抽搐了一下四肢,噗嗤倒地,他手中一捧真珠掉落在地,天女散花似和四散开来,滚过尘埃,滚过一滩鲜血。   几队刀兵静默着,弓箭手去势微滞,一为物伤其类,二为感怀己身,他们出身入死博得是什么?自是为求富贵功名,他们做得就是卖命的营生。   吐宝鼠仍在那源源不断地吐出宝物,金玉宝石,无一凡品,取一样就能换得一生衣食无忧,取二件便来换得富贵逍遥,取尽……便是富可敌国。   朱申的一刀没有斩掉人心滋生的欲念,反是火上浇油。刀兵弃盾收刀,恶犬夺食般抢夺着满地珍宝,轮换的几个弓箭手心痒难耐,越众而出跟着刀兵夺宝。   朱申暴跳如雷,连声令下,只是一干兵士早已抢红了眼,连同僚都杀,哪还听得进号令。徐知命深吸口气,朱申狂傲,实不如雷刹得人心,可惜可惜。   吐宝鼠爬在财宝堆上,鼠眼看着一堆人为了金银珠宝大打出手。   夺宝的弓箭手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箭雨渐稀,雷刹与风寄娘立得喘息的余地。雷刹的杀心早烧出腾腾的火焰,将伞塞给风寄娘,重拾地上沾血的长刀,朝着徐知命燕子似飞掠过去。   朱申正恼恨手下为金银珠宝所惑,见雷刹袭杀徐知命,立刻倾身相护,刀刃交接,火星四射,刀身上倒映着雷刹满是杀意的眼睛。   他的愤怒,他的遗憾,他的无措都化作了滔天的杀意,他指尖的那点萤火似得温暖,还未曾触及,即要失去,彻骨的冰寒冻伤他每一寸的感知。也只有灼烫的人血才能有缓解这样的阴寒。   朱申有刹那畏缩雷刹身上的杀意,转而又陶醉在雷刹的狼狈中,他恶狠狠地道:“雷刹,你我同为不良司效命,你进出间有人尊一声副帅,而我却无有名姓,可惜,你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弃子。”   雷刹抿紧鲜红的双唇,朱申愤慨的言语在他坚硬如冰的心上没有划下一丝痕迹,拦他之人,都该死。   长刀重过泰山,朱申咬牙拼九力相搏,脚下地砖下陷,雷刹冷笑,一手移到刀身处,借力翻身而过,掉身出刀如圆月,朱申急步退后,腰间一痛,一道血口子血出泊泊。   “雷刹。”朱申摸了摸伤,摸了一手的血,更视雷刹为死敌。   雷刹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不过片刻,长刀三连,将朱申逼得步步后退,转而毫不留恋地扑向徐知命。   徐知命手里的命盘金光隐隐,与法阵中的条条金线慢慢接连在一起,他不由暗喜,又恼雷刹过来败事。   “朱申,你之才干不逊雷刹半点,怎可落他下风。”   朱申比雷刹更早入不良司,领十二暗卫行各种诡计暗杀,见不得光的事做多了就见不得光明正大,时日一久,明知雷刹不过箭靶弃子,嫉恨不喜竟成心结。与雷刹过手屡屡落败本就怒不可遏,哪经得徐知命一激。当下狂啸一声,冲着雷刹一个恶虎扑食。   雷刹本欲直取徐知命的性命,被朱申不要命的缠斗,不得不全力应对,先过小鬼再杀阎罗。   正一片混乱不堪中,忽听一声怒吼,一把剔肉刀斜刺中飞出,直夺朱申脑门,朱申瞪眼,举臂去挡。   剔肉刀锋利沉重,来势凶猛,朱申肉身哪里能挡,只听得一声惨叫,一胳膊被斩落在地。徐知命不由皱眉,院门外有执火兵士列队奔入,再看,大吃失色。   “好大的阵仗。”来人好似闲庭信步,边笑边抚掌夸耀。   “前太子殿下。”徐知命谨慎地看着姜决,微笑,“殿下好风采,可惜就如白骨披着皮肉,也不知能披多久。”   “这,便不劳徐帅忧心了。”姜决一挥手,几名黑衣蒙面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兵士中现身,刀锋疾如风,悄无声息之间弓箭手就死了一半。不过瞬息,场上优劣颠倒。   姜决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拂过满是血污的地面,晕过层层血色。   风寄娘也是惊疑不定,撑伞站在一角静观其变。   单什大踏步步入院中,捡起剔肉刀,一擦脑门上的汗,骂了一句,又道:“副帅,老单来得迟了些,这宅子藏鬼,我们来去几回竟是找不到入口。还是太子带了奇人赶来,才破这鬼障眼。”   雷刹不接话,拚命压抑着心头翻涌的煞气杀意,转身跃斩徐知命,这一着,徐知命不得不退,命盘隐入他手中转而化作一条金鞭,卷住了雷刹的长刀。   “不过凡间俗兵。”徐知命轻蔑道。金鞭蛇似得越狡越紧,长刀软布似得竟被扭曲得如麻索一般。   姜决又呵得轻笑一声,忽道:“九弟,你与徐帅情同父子,可知他有如此神通?”   徐知命住了手,似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姜决的唇边带着无限快意的笑,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押着姜凌和姜准上前。姜准骂骂咧咧被捆得跟头肥猪似得,将姜决从头到脚咒骂了个遍。   姜决笑道:“八弟,听闻猪有口条,佐酒及佳,孤嫌它污秽,从未得偿。八弟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少得委屈自己的尝上几口。”   姜准吓得瞪圆两只三角眼,识相得闭了嘴。   姜凌却像丢了魂魄,一张脸比身上披得狐裘还要苍白,连着双唇都不见一丝血色,他张了张嘴,问道:“徐师,你……”   徐知命待他温和如三月春风,缓声道:“大王只当不见不听不知,臣必为大王铺一道坦途。”   “坦途?”姜凌深吸口气,“什么坦途?”   徐知命笑起来,不答,只道:“大王只要记得以天下苍生为重,轻赋税徭役,让这黎民百姓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姜凌纤长的手抖如筛糠:“徐师,我无心大位……”   姜决哈哈大笑,凑近姜凌耳畔,道:“九弟,徐帅为了你,可是屠了万民,你说一句无心,未免有负徐帅的美意。”   姜凌不是偏听偏信之人,即便心里信了几分,仍向徐知命求证:“徐师,你做了什么?”   徐知命目光慈爱,道:“大王心性仁厚坚毅,少时多病却不偏隘,处事大度、才智过人,实有明君之选。我观陛下诸子,唯大王继位天下方得太平,余者,谁敢问鼎?”   风寄娘悄悄过来握住雷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诧异,看姜凌神情,似乎真不知内情。   单什挠了挠头,颇有些心虚,姜决道擒贼先擒王,令死士拿住了姜凌与姜准,还与他道,以姜凌为质,徐知命定会投首忌器。   岂料,九王竟是无辜。   姜决握着姜凌双肩,笑道:“九弟,你的这条命,委实贵不可言,万人续命,当得天下!”   姜凌本就惨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喉中生堵,几次张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万人之命,他不堪其重。   他不愿。   “徐师,我不愿。”姜凌喃喃,“徐师,我并不愿。”   徐知命摇了摇头,道:“大王,法阵已成。你既得其能,必承其重,怎可推卸退却?大王,天下为重啊。”   命盘在法阵阵中隐现,渐与万千道金光重合,慢慢融为一体。徐知命端着的神仙姿态也扭曲成癫狂大喜,他眼眸中有星光跳跃,似已将天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将犯天遣,他也得偿所愿。   大势已去,风寄娘无力地靠在雷刹身上,只愿天道过后清算,不会将降大灾于人世。   “呵。”   姜决一声轻笑打破这凝滞般的气氛,他紧依着姜凌而立,手腕一翻,削刀如泥的短刃又快又准地刺入了姜凌的心脏。   姜凌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眼透过自己胸腔的利刃,喉间腥甜,满是鲜血。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诚不欺我,果然有理。”姜决扶住姜凌摇摇欲坠的身体,叹道,“九弟,便算你不知情,却算不得无辜,不要怨阿兄心狠手辣。”   “姜决,你该死,你误了这个天下。”徐知命目眦欲裂,暴喝一声。   吐宝鼠爬上阵中石像,两脚一蹬,石像轰然倒塌,法阵之中的千万条金光金色残退,黯然消残,涌动的生气如日出后的晨雾,点点消散。   徐知命眼睁睁地看着法阵成为一个死阵,狂怒之下,金鞭在地上砸出条条沟痕,手中飞符在人群之中炸开,乱石飞溅中满地的哀嚎。   雷刹护着风寄娘,与单什飞身避开,姜决的一干暗卫也急返身回护。   烟尘散去,徐知命、姜准与垂死的姜决都不见了影迹,碎石断瓦下唯有朱申横尸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姜凌是无辜的,而且是个苦逼的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酱mio、止语、娟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张张 20瓶;致人间的爱不移 5瓶;飘飘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石出(二十三)   红月隐去, 黑云渐次聚拢, 一层又一层,直至天黑有如浓墨, 沉沉地往大地压下来,几给人城郭将摧的错觉。   姜决手下兵士暗卫仍在一片狼藉的徐府搜寻徐知命等人,可惜一无所获。单什抬头看了看天, 抢了一个兵士手中的火把, 嘀咕道:“倒似有雨。”   风寄娘眉心满是愁色,低声道:“雷声近了。”   雷刹细听,果然, 那闷闷的雷声已从天际来到城外,它们仍然沉闷,却已不再遥远。   姜决也注意到了雷声,可他无瑕理会, 他眉梢眼角都透着大仇得报后的畅快,只是,以他脾性, 杀人杀死,未曾赶尽杀绝心头难安, 哪怕将都城翻倒个,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徐知命几人。   雷刹虽借了姜决之力, 却也厌其狠戾,九王无不无辜尚无定论,姜决动手杀人无半点犹疑, 不过,连儿子都杀的人,对兄弟又能有几分情义。   “雷副帅,城中乱臣贼子谋逆,聚众械斗作乱,孤要进宫一趟一一向圣上禀明。”姜决欢快道,“副帅于平逆之事,功当其首,孤与圣上必将嘉赏。”   雷刹正满腹悲怆,懒怠理会姜决,淡漠道:“大王自便。”   姜决扬了扬眉,他大仇将报难得大度,笑了笑,不与雷刹计较,一面吩咐暗卫继续搜寻徐知命,一面起身去宫中,试图请旨全城缉捕。   单什蹲在吐宝鼠吐的一堆珠宝前,挠挠护心毛,顺了一铤金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吐宝鼠的鼠眼牢牢地盯着单什。单什哪将一只鼠放在眼里,与雷刹道:“副帅,风仵作,将变天,看来有好大一场雨。这里的一趟浑水,来龙去脉还要再细细追究,不在一时。不如我们一道回去另做打算。”   雷刹轻轻摇了摇头:“你先行一步,我与风……”他话至唇边,那些悲凉孤寂又蔓延上来。   风寄娘勉强轻笑,福一礼,道:“单卫,天色有异恐有大变,你不如寻庙宇道观寄宿一宿。”   单什见他二人神情言语都有些古怪,他不知究底,一时摸不着头脑。听冬雷阵阵,掩得人心神不安,再看雷刹与风寄娘很是亲密,更觉奇怪,暗道:这二人莫不是挑这当口互诉衷肠?   当下哈哈一笑,拎着剔骨刀,道:“也罢,正事闲事,老单都懒得多插一脚,寺中不允吃酒,我寻个道观吃它一个坛酒,去去晦气。”   风寄娘又是一礼,语带温婉:“后会有期,单卫路上小心,奴家,便不送了。”   单什愣了愣,琢磨着风寄娘话中似有别意,颇为不祥,又以为自己多思,谢过后大步离去徐府。   风寄娘目送单什远离,姜决留下了不少火把,插在断砖碎瓦之间,照着一地的残肢断骸,她回眸,满身血污的雷刹站在这死气沉沉废墟中,尸白的脸,血色的唇,如一抹孤影残魂。   “郎君。”风寄娘轻叹,偎进雷刹怀里。   雷刹微哽,宝伞落地如一瓣不可挽回的落红,他将风寄娘紧紧拥在臂弯之中,问道:“我要去何处寻你?”   风寄娘不答,只问:“郎君遇爱别离,怨憎会时,所见是谁?”   雷刹道:“是你。”   “哦?不知奴家怎生模样?”风寄娘眉眼一弯,巧笑倩兮,语中满是促狭。   雷刹却更添苦涩,道:“一身嫁衣。”   “可是这模样?”风寄娘抬头笑问。   雷刹低下头细看她,面若芙蓉更艳几分,眉如远山更胜悠然,唇比桃花更沐春意。玄纁深衣绕身几匝,红纚束发,祥云玉笄插头。   他怀中的佳人,正着一身嫁裳,雷刹轻执她的双手,真愿携手白头。   “你可愿嫁我为妻?”雷刹问道。   风寄娘眸中水光潋滟,掩去其中的苦涩,道:“我知君心似我心,只是……”   雷刹不语,过来将吐宝鼠放到宝伞上,又牵风寄娘过来一同跪下,一拜道:“我雷刹今日与风寄娘结缡,无有媒聘,不计庚帖,不卜凶吉,不问昏期。我无高堂父母,她亦孑然一身,唯宝鼠引婚,拜皇天后土为证,证我二人结为夫妻,永以为好。”   风寄娘想笑,泪却先至,道:“郎君可知?拜了天地便是告知了上天,再不得反悔。”   “我只怕上天不知。”雷刹道。   宝伞殷红在地上撑成一朵不败的春花,吐宝鼠站直身,立在伞缘边上,吱吱叫了两声,似在催促。   一拜,拜的是天地。   二拜,拜的是宝鼠。   三拜,拜的是彼此。   自此,结发为夫妻,他非征夫,没有远路将行,可惜,参辰没后,仍要相辞。   二人偎坐在伞下,听着闷雷一声紧过一声,沉寂片刻后,忽得炸裂开来,震天撼地。   风寄娘叹气:“惜无凉风好月。”   雷刹收紧双臂,他无心风月窗墙,只恨力有不逮。炸雷过后,一道粗如拇指的紫电劈开了夜空,电光下,院中法阵惨淡得只剩淡淡一点痕迹。   风寄娘在他怀里道:“天道终究还是降下天罚。”   雷刹喉间发紧,又问:“我如何才能寻你。”   风寄娘伸手轻抚着他的苍白如雪的面颊,贴着他的双唇,美眸里一片悲凉无奈,她想说:我也不知。   “愿君长相思。”   雷刹闭了闭双眼,风寄娘的双唇在他耳畔稍触轻离,他正要牵她双手,便感怀中一空。密如蛛网的电闪布满了整个夜空,刺亮得让人睁不开双目,炸雷震耳欲聋,不闻半点声息。   即便有漫天的诸佛虎视眈眈,他也不愿去看,不愿去听,他只有屏弃五感,方能感到身畔有一抹馨香似有似无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她与他,隔了一个阴阳,生死不得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在这结尾,你们会不会给我打负啊(心虚斜眼)。   玩笑玩笑,哈哈哈,还没收尾还没收尾,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飘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本草 10瓶;飘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石出(二十四)   承平帝焦躁地来回踱步, 外面电闪雷鸣, 异象频频,天火下降烧了一座偏殿, 又有一个胆小的侍女跪倒在殿外磕拜上天,被一道雷闪劈成了焦碳,这突生的异变让宫中乱作一团。好在皇后压住了惶惶不安的后妃, 各尚宫也喝止住了彷徨无措的内侍宫女。   承平帝脑中一片空白, 勉强端着一个架子,他自感继位后兢兢业业,虽无建树, 治下也是太平盛世,怎会有天罚降世,硬着头皮急召太史令。   都城中各坊各户,家家掌灯, 犬吠儿哭鸡叫惊呼,十户里九户连夜摆出供桌,祭拜天地祖宗, 寺庙道观亦开坛作法颂佛。太傅,中书令, 侍中,左右仆射连夜叩拜宫门求见。   姜决却比他们更早了一步, 承平帝这个太平帝皇从未经手如此异常之事,正苦无应对之法,得闻长子求见, 真是喜不自胜,与姜决惴惴道:“大郎,阿父这几十年宵衣旰食,不敢居功却也勤勉,便有过却未曾有大错。缘何天火降世,毁我城郭,难道要朕下罪己召?”   姜决不以为然,朝中欺下瞒上之事数不胜举,所谓太平盛世更是表象,天子脚下自然是安居乐业,在外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鬼。姜决自不会在此时戳承平帝的心肝,只将天有异象之事一股离推到徐知命身上,如今更是挟制姜凌与姜准在逃。   承平帝连忙追问可真。   姜决苦笑:“圣上,儿不过半载之寿,又无子嗣后代,何苦无故捏造罪状?”   承平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又思天罚非是自身之故,心中落下好大一块石头,又忧心起姜凌姜准的安危来。   姜决忙请令要亲去揖拿,又道:“徐知命行妖邪之事,能通鬼神。”   承平帝面色难看,长叹道:“大郎可知为父为何不曾重用不良司?这不良司乃一把无鞘的快刀,这刀无鞘,伤他人,也能伤己身。皇家事,不良司知之甚多,司中又曾招揽奇人异士无数,妄参生死。”   姜家的皇位来路不正,生怕士族大家不服,才暗设利刀,为皇家铲除异己。只是,这把威摄臣属的刀,渐为皇家所忌惮,一思及就如芒背刺,夜不能安。不良司权柄一步一步被削,沦落到专司查案缉拿。   “徐知命这是对皇家不满,早生反心啊。”承平帝怒恨交加,一条皇家养的狗,反咬起主家来,真是罪不可恕:“可怜八郎和小九,生死不知。”   承平帝这会也不嫌弃姜准粗蛮肥壮,再想想毓秀的姜凌,简直痛不欲生,掩面吩咐道:“皇后那边暂且瞒下,她知晓,如何承受。”   姜决在心中嗤笑,面上陪着伤心,指天为誓道:“阿父放心,不论徐知命藏身何处,儿定将他擒回。八郎和小九,乃徐知命的护身符,想来暂且无虞。”   “对对对,大郎言之有理。”承平帝连连点头。他操心了姜准和姜凌,开始担心起姜决来,“外面天雷地火,大郎先在宫中暂避。”   哪怕姜决一心想要姜准和姜凌兄弟为自己的陪葬,听了承平帝的话一时也竟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苦笑道:“阿父,救人譬如救火,徐知命一介亡命之徒,焉知他不会狗急跳墙痛下杀手。”   承平帝老脸一红,深悔自己思虑不周,又令召朱申协助姜决。   姜决心怀鬼胎,瞒下朱申已死之事,道:“朱卫查觉异变,已去追捕徐犯。”   承平帝大慰,指点道:“朱申虽身世不堪,才干还是有的。”   姜决生生摁下上扬的嘴角,点头称是,揖礼道:“圣上还要面见臣子,儿先行告退,缉捕徐贼。”   “大郎小心。”承平帝听着雷闪霹雳声,难掩不安。   姜决施施然退下,没走出几步,就见几个宫人到中面带骇色,匆匆赶来,不及见到承平帝便跪倒在地,泣道:“圣上,十一郎为雷声所惊,竟……竟……没,没了……声…声息。”   “什么?”承平帝大惊失色,“小十一生得康健,怎会……怎会……”   姜决露出一个欢快的浅笑,抬头看了眼满天的张牙舞爪的紫电,心道:好一个天罚,好一个天罚。隆隆雷声中,他仿佛听到宫中女子哀哭声,还有那来来去去的忽忽脚步,它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摧人心肝。   .   雷刹静静地躺在地上,外面的风雨变化不能引起他心绪的一丝起伏,他用尽心力感受着,捕捉着身畔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气息。   风寄娘跪坐在一边,轻抚着雷刹的面颊,可惜他并无所觉。流亡于阴阳二界之外,原来是这处境,她耳能听,目能视,然而,却两相隔绝,她于阳界人,阴界鬼都无形。   “寄娘。”雷刹轻唤。   “郎君。”风寄娘回了一声,再看雷刹面目,果然,他听不见自己的话,她却不知,雷刹依稀能感觉到自己在他身边。   雷刹又躺了很久,电闪交织间昼夜难分,他也懒得去管眼下是什么时辰。拿手臂挡住双眸,掩去所有的心酸悲苦,聚散之间,相思都无寄处……   想了想,翻身坐起,摸遍全身终于在荷囊里摸出一丸香来,小心翼翼地点燃,轻烟淡淡散开,清香泌凉,提神醒脑。雷刹不由忆起风寄娘的那些香,那些酒,归叶寺的那些牡丹。   风寄娘看着雷刹的侧颜,见他似有怀念,心念一动,以指尖沾烟为墨,写道:寺中还有何年酒。   轻烟如水被人搅动,渐成一行字,雷刹一惊坐起:“寺中有酒?”   风寄娘亦是又惊又喜,答道:奴家还欠郎君好些酒。   雷刹一夜之间经此大喜大悲,终于大笑出声,道:“寄娘,我从未有片刻这般谢上苍无绝人之路。”   二人一问一答,至香燃烬。   雷刹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满天乌云散尽,雷闪皆退。步出徐府,坊中各家都摆着供桌,有屋舍树木被天火烧焦,还有几处仍燃着熊熊大火,官兵执刀往返各坊之间。他本欲出城去归叶寺,谁知城门重病把守,许进不许出。   雷刹打听了一下城中之事,不禁深深皱眉,与风寄娘道:“徐知命续命之事似乎是成了,九王莫非还活着?”   风寄娘也不知此事如何能了,没有香作媒介,二人不能说话。   雷刹心有不甘,风寄娘与他身隔两界,这笔账怎么也要算到徐知命身上,无有结果,实然消心头怨气。想了想,回自家宅院一趟,将屋宅与一笔银钱交给裴叔,只道:“裴叔,我有要事远行,不知归期,你收下屋契仆役身契,只管安心在这颐养天年。”   裴叔愣了愣,迭声追问。   雷刹道:“事关机密,不可详说,裴叔不必过于担心。”   裴叔苍老的脸上透着哀伤,道:“郎君,我老了,也不知还能活个几载。郎君既要远行,怎语出不祥,不好不好。再一,穷家富路,郎君留给老仆我这么银钱作甚?家中屋舍我只帮郎君看好。”他本想说,只盼死前能见雷刹一面,到底不过主仆,不敢开这口。   雷刹道:“裴叔不要推辞,我不缺这些银钱,我走后,定托付知交看护,不教人随意欺侮。”   裴叔见他打定了主意,暗暗擦了擦眼泪,理了行装出来交给雷刹,看着雷刹远去的背影,心中酸涩忍。雷刹少时便由他照料,雷刹性子又冷又独,习一身武艺后鲜少在家,他不知多少送雷刹出门,再迎他归来。   雷刹远行,也常道不知归期,好在,次次归来。   只是这次,他许是真不回来了。   雷刹离家后,一时又出不得城,在一家客舍住下,刚将行李放下,就有一个黑衣暗卫无声无息地潜进屋,拱手道:“见过副帅,我家家主道,寻得徐知命藏身处,副帅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雷刹自不推辞,随着暗卫赶到一处荒寺,只见断墙碎石满地,寺中参天大树被天火劈中烧成了焦碳,寺中央有雷击的大坑,发出刺鼻的焦味。   姜决站在坑边,看着坑中两具焦尸出神。   “这是。”   “徐知命与孤的九弟。”姜决道,他转身满脸的不可置信与疑惑,“副帅,莫非上苍真有所觉?”   雷刹不知他为何发出这般感慨,道:“徐知命逆天而行,惹来天罚也不足为奇。”   姜决摇了摇头,语气古怪:“副帅有所不知,我的八弟竟还活着。我发现他们时,他们并非躺在坑中,九弟与徐知命似被雷击,面目全非。八弟虽昏迷不醒,身上却无一丝伤痕。”   天道许真有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布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六画、染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张张 14瓶;飘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石出(二十五)   “确非金蝉脱壳?”雷刹问道。两具焦尸如两截焦木, 别说身上的衣饰, 连着皮肉都已经焦熟,怎分辨是何名姓。   姜决诡异一笑:“孤怎会忽略此节。”   他言罢召来一个身形矮瘦的中年男子, 身上背了一个药箱,风寄娘便知此人是个仵作。果然,中年男子恭敬地与姜决行礼后, 麻利地跃下焦土坑, 打开药箱,里面满是大小不一的刀具。   风寄娘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利索地切开其中一具尸体的小腿, 剥出一根腿骨来。那腿骨平直光滑,只中间处却微有膨大,可见此人生前断过腿骨,接骨时手法粗糙, 才留下了痕迹。   “孤查过徐知命过往,他曾夜奔追缉大盗,双双跌落一古墓中, 墓中遍布机括。他不慎断了腿骨,既要应对墓中至人死地的机括, 又要与贼盗周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那盗匪又他搏命。饶是他本身善医,腿骨也不曾好好接治。”姜决道,他接过仵作手中的腿骨, 细细打量,不放过一丝一寸,“看来,此人为徐知命无误。”   中年仵作沉默立于一旁听令,一众暗卫也似如断舌。   “再剖。”姜决开口道,“九弟有心疾。”   仵作又行一礼,重又下到焦坑,部开另一具焦尸的胸腔,用小锯据开胸骨,切下一颗心来,仔细剖开。风寄娘探头细看,果然有疾,心腔不若常人完好。   姜决满意了,仰天大笑几声,伸指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又阴鸷地看着一旁昏睡的姜准,他疑心重,怀疑姜准装晕,暗卫会意,飞起一脚将姜准踢得翻了个个,姜准仍旧不醒,灰败的脸上笼着一层死气,再探鼻息,虽微弱倒也平稳。姜决神情阴晴变幻,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不定。   雷刹道:“大王大仇已报,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决想了想,道:“也罢,不过一个废物,杀他倒显得孤斤斤计较。”徐知命与姜凌一死,姜决又惦念起仅有一丝血缘之情来,一夜之间几子亡,承平帝双非强硬之人,怕是不能承受。“副帅,孤要进宫复命,你不如随孤前去,日后也可掌不良司。”   雷刹摇了摇,道:“我无意再回不良司。”   姜决挑眉,扫了雷刹一眼:“副帅不满不良帅一职?”   雷刹诧异,垂下双眸,苍白的唇边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脉脉温情,道:“不,我要去寻我妻子。”   姜决本就随口一说,道:“既如此孤也无意强求,待尘埃落定,孤再请副帅过府一叙。”   雷刹拱了拱手,目送姜决一行匆匆离去,自己却在荒寺徘徊搜查,低声道:“寄娘,徐知命并非束手就擒之人,说不定还有后手。”   风寄娘轻握着他的手,陪着他查看荒寺的每寸角落,雷刹看得很细,却没找到一点不周寻常之下。风寄娘环视一周,看着当中的焦坑,有心想提醒,又不知如何告知。还是雷刹自己回过神,跳下焦坑去查坑中的残留之物。   徐知命与姜凌遭雷击而亡,身上衣物焚烧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的残留,唯有坑中两个人形印迹可推断二人在此亡故。雷刹犹不死心,在尸印旁用手点点摸寻,在尸印手部土中摸到一块硬物,翻出来却是一块石块。   那石块扁平无奇,与院中铺路的石块仿佛,雷刹翻过来看了看,上面沾染着碳灰,他心头一跳,将浮在石块上的碳灰吹去,隐隐现出一行字来,仔细辨认描补,此四字为“天道可欺”。   风寄娘怔怔地看着四字,震动不已,天道可欺?此四字必是徐知命所留,天道可欺,何处可欺,他究竟留了什么后手。   雷刹站在坑中,似是入定一般,风寄娘生怕荒寺有异,不由心急。   “寄娘。”   哪怕雷刹不能听见,风寄娘还是回道:“我在。”   “若天道可欺,黄泉有路,那阴阳二界之外亦有寻处。”雷刹道。   风寄娘抿唇,看着雷刹坚定的神情,心中也生出一丝妄想:也许,也许真有路途往来?   雷刹笑道:“我们先回寺中一趟,看看你留下的香方、酒方,再访中土内外寺、观、教。你我总有再聚之时。”   风寄娘跟着他轻笑,抬眸看荒寺的焦树碎瓦,哪怕此地寸草不生了无生气,角落石缝之中绿草抽出新芽,顶开瓦砾石块探出一片嫩黄的芽片,迎着雨露晨光。   .   老叔拿着一把扫帚扫着归叶寺堆积着的枯叶,将枯死牡丹一一锄掉,大雄宝殿之中满地碎瓷,小心归拢后埋在地中。那盏连枝铜盏烛火已熄,灯油还在,灯芯未断,却怎也不能点着。   归叶寺本就荒败,这么一归整更显空荡,宝殿前无花木的掩映,那尊倒地的佛像更显苍凉,岁月流逝远去,早已不知几载。   老叔在院中拄帚而立,忧心风寄娘的安危,听风过处,寂然无声。   雷刹到来时,老叔正坐在院中与断佛对饮,两盏清茶,一碟干果,心有愁事清茶也能酸醉人。雷刹到了归叶寺,这才惊觉体乏力疲,几夜未曾合眼,又遭恶战,先时大悲大喜,情绪激荡,未曾感到疲倦。双脚一踏入这荒凉又熟悉的败寺,前所未有的疲惫从脚底爬到每根头发丝。捞过一盏清茶,又拎过茶壶,连番牛饮,那倦意才稍稍退却。   老叔乍见他时喜出望外,再看门外再无来人,难掩悲意,忐忑问道:“风娘子……”   “她在我身边。”雷刹倚着断佛席地而坐,勉强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眼皮渐渐沉重,头一歪睡了过去。   老叔喃喃自语:“三界之外,岂非比死还要难受。”他有满腹疑惑要解,只是雷刹看上去实在狼狈,倒也不忍打扰。疾步到风寄娘的小院,取了一件披风并一个香炉和一盒香来。   风寄娘蹲在雷刹身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又看着老叔匆匆回来,就地点了一炉香。   老叔看着烟雾拢一个一个字,这才略松一口气,问道:“三界之外可有通途?”   风寄娘写道:不知,洪荒宇宙,人之渺小如何能知其之广袤浩瀚。梅家九郎,我有一事相求。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从雷刹身上眷恋地滑过。   “娘子只管吩咐。”老叔道。   风寄娘道:情之一物,摧人心肝。我与雷刹结为了夫妻,他行事偏激固执,欲行遍九州方圆寻三界之外的通途。阴阳二界尚且永隔,何况界外之地?佛子一叶降世后困于人间不得回返,一是他画地为牢、心入囚途不得挣脱,二则是三界不通,欲入不得其法。他为佛子,寿有千年、不老不死。他尚且求而不得,何况百载寿数的凡人。   风寄娘一瞬不瞬地看着雷刹,笑道:为人,生老病死,这一生或平庸或起伏,有喜有悲,有家小牵绊,如可手捧的一口小瓮,盛满有用无用的细碎琐物,才不枉费这短短光阴。   九郎,我院中有一坛酒,名唤孟婆汤,饮之,前尘往事皆化为烟消散,再无纷扰。你寻一个时机,让雷刹饮下此酒,斩断过往痴妄。   老叔久久不答,看烟急拢急聚,凝成“拜求”二字。他丑陋的脸上拧出一个怪异的笑,道:“娘子,此事恕我不能答应,我梅九郎此生为情,又怎会断人姻缘呢。”   风寄娘又气又急又无奈,怎也没料到老叔会拒绝,咬牙写道:九郎何时还恩?   老叔哈哈一笑,道:“一时无力偿还,暂且先欠娘子。”他取杯品了一口茶,沉声道,“娘子,你也道:人不过百年之寿,便让他陪你百年又如何?即为夫妻自是生死相许。再者,说不定你二人另有机缘,能得再聚。”   风寄娘一时无计可施,闷头依着雷刹坐下。   老叔也不知她身在哪方,只对着那炉香,笑道:“娘子,人心是偏的,我自是偏向你。怎忍你在三界之外孤凄寂寞。”   风寄娘反问:推己及人,若九郎是我,忍心雷刹虚耗此生?   老叔摇头:将心比心,若我是雷刹,定不愿一杯孟婆汤忘尽前情旧事。   .   雷刹到底心中存了事,这一觉睡得虽沉,却不稳。醒来时,月至半空。微睁开眼,身上盖了一件披风,一边燃着火堆。老叔与一个绝色女子依偎着坐在一起,另一边一炉香,烟气袅袅。   “雷郎君醒了?”阿芜轻笑,婉转清脆如黄莺出谷,“可要饮一杯清茶?”   梅九郎煨烤着一只兔子,也转过头来笑:“雷副帅醒得倒巧,我这兔将将刚好。”   雷刹有片刻的怔忡,不顾回答转去看香炉,他屏息等待之际,烟气成字:夫君先进些吃食,其它事,我们改日再议,可好。   雷刹这才放下心,他头昏脑胀,只怕一切不过妄想,毫不客气地接过兔肉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阿芜细心递过温茶,忍不住问道:“雷郎君有何打算?”   风寄娘抱膝听雷刹道:“一叶在寺中不知多年,他可有留有什么秘卷邪法?”   梅九郎摇头:“一叶虽有神通,连三界都不能通,何况三界之外。”   雷刹点头,道:“那便往外处去寻。”   梅九郎听他说得平淡,不觉疑惑,问道:“副帅语气笃定,似另有退路,可妨言明一二。”   风寄娘担心不已,侧头看去。   雷刹泰然自若,道:“老叔多心了,雷某不过深信事在人为。”   梅九郎沉吟道:“既如此,副帅不如多在寺中盘桓几日,看看一叶法师留下行囊手记,看看可有什么名山古寺的高人隐士踪迹。”   雷刹谢过,又对风寄娘道:“娘子留下的香方,我欲多合一点香丸,还请娘子指点。”   风寄娘听他言下之意已是打算备远行之物,道:前有天罚一事,后有九王身死,再有姜决拨火,都城定然混乱不堪。此时去买香料多有不便,不如稍等平息。   雷刹唇角微翘:“我看这都城怕是再无平息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酱mio、止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393763 30瓶;1789196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石出(二十六)   一叶留下满满几屋的手记, 都是他从各地抄录而来, 最早的记在竹简上,竹简腐断墨迹残褪, 便重新誊抄在绢帛上,等得虫咬纸黄,再一一重新抄录, 因此留下的书册大都完好, 不见半点残缺。   风寄娘感慨万千,这些书册还有大半部分出她手,岁月荒长无从打发, 一叶远游后,她便帮忙晒书抄书。从头再翻这一卷卷书卷,却已物是人非。   雷刹与老叔苦苦在书法翻找,一叶所留书卷极为繁杂, 天文地志,游记杂说,亦有佛经道法, 还有一些文字深奥并非现下常用,更杂一些梵语异文。雷刹文墨只能算得粗通, 只感这些书卷佶屈聱牙艰涩难懂,饶是自负学富五车的老叔梅九郎也感深奥。   风寄娘道:一叶抄录的书卷, 有些非人世之语。   老叔的丑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遗憾。   倒是雷刹沉思片刻后道:“坦荡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叶这般装神弄鬼定有隐瞒。”   老叔击掌笑道:“副帅言之有理。”又开口道,“你们夫妻二人行得一步算得一步, 远谋无用,先把一叶的这些书卷从头再翻一遍。”   风寄娘又想叹气,长生孤寂得人陪伴才添得几分色彩,只是,于雷刹退后才是晴天娇阳。那场天火过后,日日晴天,暖风拂面,然而,身在城外远离纷争仍能嗅到风中传来挟着血腥的不安。   悲佛山附近的村民越见虔诚,悲佛石前常见供品,老叔转了一圈道:“皆是农户所供,城中进出定查得极严。”   雷刹听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心翻阅书卷,有不解之处便问风寄娘,二人虽隔三界竟也有情思细细。雷刹不擅甜言蜜语,夜间月郎星稀,在院中杏树下点燃一炉香后,抱出一坛酒,与风寄娘道:“徐府那夜你道:惜乎无凉风好月。今晚月皓千里,清风徐徐,当算良辰。”   风寄娘看着那坛酒,这酒是她自己亲手所酿,亲手和的封泥,亲手埋在树下。当年她无意得此奇方,想着一醉无过往,醒来再人间,启了坛封取酒一壶,酒到唇边依旧没有饮下。   她若无她,她亦非她,无往无过无名无姓,何幸之有。   “你我既定白定,自许一生一世。”雷刹拍开泥封,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杏树下。“言出不悔。”   风寄娘酸甜交杂,拧绞出点点的苦楚:只怕误君百年。   杏树下,苍白俊秀的男子展颜而笑,轻烟氤染着他的眉目,温情而又暧昧,迷醉了习习微风,他道:“愿百年。”   风寄娘也笑了,流逝的光阴绕指,是指尖到心间的依绊。   .   风寄娘心结一解,几人又一投扎入书海之中,如此又过半月,单什与叶刑司来访,相对酌饮不禁唏嘘。   “都中如今如何?”雷刹打听道。   单什与叶刑司对视一眼,脸色都极为难看,单什摇头:“实是古怪得紧,副帅若要远行,不如早些启程。”   “何解?”雷刹追问。   叶刑司苦笑:“都中这几日可谓水深火热,宫中几日间连去五子、几个皇孙一夜间身患怪疾,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圣上急怒之下头风发作,尚药局中奉御、直长都遭了杖刑,连着太医署都遭到牵连。”   “隔几日前太子姜决在东宫自戕而亡,圣上哀痛不已,疑妖邪作祟,又清查太常寺与都中道观、寺庙,便是那些胡寺、袄祠都被彻查。 ”   叶刑司迟疑一会,道:“姜决死状凄惨。”   雷刹抬起头。   叶刑司道:“姜决身着太子衮冕大服,腰佩鹿卢玉具剑,高坐明德殿尊位之上,头颅被整齐割下,精心摆放在身侧,殿中还有十八死士随主自缢。”   雷刹闻得此消息倒无震惊之色,依姜决的脾性定会自定生死。   叶刑司又道:“听闻明德殿案前姜决还遗下手书,上写:狂悖如孤,于世所不容,然亦有忠魂相随,纵大志如云散,荣华随烟消,权剑覆手空。酌此生峥嵘,非是虚度。”   单什大饮一口酒,道:“姜决行事,粗大如老单我都毛骨悚然,只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姜决也算人物。”   叶刑司对姜决却极不以为然,身为臣属,他不愿口出不忠之语,斟酌道:“欠大丈夫之度。”   “八王如何?”雷刹又问。   叶刑司浓眉紧皱:“八王人虽醒,却是浑浑噩噩不怎么清灵,医、僧、道都束手无策。”姜决与姜凌两兄弟一死,承平帝便如被烈风卷过的空心树,华发丛生整个颓老了下去,写了罪己召后,又觉自己有上天施罚,转而又觉都城之中满布妖邪。他夜间不得安眠,人就变得喜怒无常,怒又伤肝,身体越加败坏,远非先前仁爱的模样。   “家父萌生退意。”叶刑司道。叶道凛与徐知命往来甚密,难免遭人猜忌,叶道凛本就识趣,再看国公府一片愁云惨雾,更感世事无常。姜决、姜凌死,姜准又不大好,方老国公连吐几口血后,眼看也是将不好,国公府私下都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两任皇后皆出自于方家,如此显赫自有妒忌眼红者,如今破船再逢打头风,都城中竟一反常态都是悲叹声,实是承平帝膝下的儿子所剩无几,剩下的这几个又小又病,能不能活都还两知。   后继无人啊,争都无从争。   单什大叹:“这才多少光景,实难料想。”他左右看了看,问道,“咦,风娘子呢?”   雷刹无意多说,便道:“我们打算远行,她去打点些行装。”   单什笑道:“该死,来得不巧。你们卜好出行之日,知会一声,老单再与你们好好吃一上杯。”   叶刑司投来狐疑得一瞥,抿了抿,吞下了疑惑之语,只问道:“副帅定下了主意。”   雷刹点头,道:“山水有相逢,他日归来再痛醉一番。”为二人斟满酒,问,“你二人可有打算?”   单什随意道:“许再赁间肉铺,杀猪卖肉。市井中有酒有肉有友,日日可醉。”   雷刹道:“甚好。”   叶刑司则道:“我这些年任性妄为,只依自己心性行事,家中父母多有牵挂。此次事了,不如听从家父指示。”   雷刹点头:“也好。”   三人痛饮至傍晚,落霞满飞西天,叶刑司与单什二人才不舍道别。   叶刑司道:“如今人心不稳,只怕还要生乱,副帅小心些。”   “多谢。”雷刹揖了一礼,“天高水长,后会有期。”   单什哈哈一笑,道:“再会再会。”他与叶刑司都不问归期,大步踏下山道,没一会身形没入深山中,再无影迹。   风寄娘站在山门前,看着远山近树,离苦几多,今有一别,行期又近了几分。   果然,雷刹与老叔商议,将一叶的手册中几册实堪不破的书卷随身带上,余下的都留在寺中,由他慢慢破开。老叔又寻来几只信鸽,以供千里传信。   “城中混乱,不知这几味香料能不能得全。”老叔有些担忧。   雷刹将写有香料的方子叠好,道:“无妨,坊中没有,还有鬼市。”他青衣斗笠,又对风寄娘道,“娘子先留在寺中。”   风寄娘本欲跟随,想了想还是作罢,阿芜离不得归叶寺,梅九郎自然不会远离,不如留下再与他们夫妻二人多处几日。   .   都城之中弥漫着令人不悦的烟气,四处烟火缭乱,杂乱应付,行人面色惶惶,各坊各街,富者供拜上神,贫家祭拜先祖,城中硕鼠只只喜出望外,白日也蹿出来偷食祭品。巡逻武侠逢遇僧、道必加盘查。医药铺伙计医手耸眉搭唇,生怕宫中传召为病中皇子诊治,一个不是,几十杖刑挨后,九死一生。   雷刹依着香方在香料铺与药铺买全了香料,香铺铺主苦笑:“郎君来得巧,铺中也只剩得这些苏合油。”   雷刹略有不解。   铺主只当他是采买,便道:“苏合油外来之物,这些胡商最为知趣,现城中生乱,他们哪还会频繁往来。纵是小人,也是出不抵进怕要关门大吉。”   雷刹了然,城中人人自危,连着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怕触怒上天再降天火,哪有闲心消遣。别了铺主,却见一驾马车停在前面,车前一管事模样的老者抬手揖礼,恭声道:“雷副帅,我家大王有请。”   雷刹心念电转:“瑜王……醒了?”   管事藏起笑模样,道:“得天厚爱,大王已无大碍。”   雷刹也不拒绝,揣了大大小小的香料包上了马车,心中却想:姜准清醒,都城中定又换一番天地。无论姜准才德心性,至少他身体康健又是嫡子。朝臣之中除非有权臣欲取姜氏皇朝,以己代之,不然,太子之位实无他人可选。   瑜王府上下每一个都压抑着几乎溢出的喜意,哪怕他们个个都想大摆宴席弹冠相庆,此时装也要装出哀凄来。   雷刹到时,瑜王妃李氏与母亲李夫人正双双在佛堂前礼佛,一慰亡灵,二祈安顺,三祈……李夫人更是份外虔诚,唇角的那点笑意差点无所遁形,她想起李家奉养的那些道士为李氏批的命:王妃命格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贵不可言,确实贵不可言啊!   李夫人在佛前深深一拜,还不忘细细叮嘱李氏。   李氏还恍然如梦。姜准半死不活地被姜决带回,牙关紧咬,滴水不进,药汤羹食都是撬开牙齿,拿竹管生生灌进去的。   她只当姜准离死不远,自己怕要守着瑜王府当寡妇,今后要与醇王的孺人小杨氏往来为伴,细究,她还不如小杨氏呢,小杨氏好歹还有一个儿子依靠,虽然天雷过后,小皇孙病病焉焉的。   若是效仿醇王妃殷氏,她又吃不得远游之苦。   或孝满后改嫁,或建一个道观清修,养些面首……这倒不失为一上策。   李氏一面守着姜准,一面盘算着退路,时不时拿手帕擦擦眼泪,装出伤心欲绝的模样。谁知姜准竟醒了,醒后浑浑沌沌,目光呆滞,既识不得人也说不得话,倒似傻了一般。李氏这下真的伤心欲绝了。   承平帝儿子死得七七八八,再也不嫌姜准这个嫡子面貌,自己都病得不轻,还不忘命医、僧、道来医诊驱邪。   眼见姜准日复一日不见半点好转,李氏都已绝望,谁知那一夜她遣了侍婢守着姜准。忆起姜准虽又好色又无德,行事蛮横无礼,待她这个王妃倒没什么不好。她争强好胜与他顶撞吵嘴,姜准虽气得暴跳如雷口出恶言,也未曾与她动手,拿着一些死物出了气,转脸又忘个干净,拿些俗物哄她,如今他憨憨傻傻躺在那,也是可怜可悲。   再想想自己今后,膝下无儿无女,丈夫又痴又傻,寻常人家大不了一拍两散,偏偏又是皇家媳。若姜准真个死了,倒还有可为之处……偏她又下不了毒手,暗地弄死姜准……   李氏越想越是伤心,埋头在那痛哭,哭得两眼红肿泪眼朦胧,姜准不知怎醒了,看她的眼神清明透彻。   这下否极泰来,宫中赏赐流水似得进了瑜王府,帝后这些时日满耳都是坏事,得了这一喜事,夫妻二人都振作了不少。   李家的心思比李氏要活络,他们立马想到了千万种的可能。家中道士对李氏的那名似真还假的批命又浮现在李家心间。   莫非无德无才令皇家蒙羞的瑜王姜准才是天命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ysjx的女朋友、丫丫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石出(二十七完结)   雷刹踏进瑜王府的偏院, 小院清雅摆放精致, 长年青绿的花木掩映着一池清水,水中游鱼摆尾。他看偏院簇新, 应是为姜准养病特意辟出新置。   黄衣小侍领着雷刹进了正屋,绕过一架六迭屏风,又拉开层层纬缦, 姜准倚在一张软榻上, 背靠青金二色隐囊,身上盖着裘毯,正对着窗棂出神, 屋中不曾点香,只摆了盘佛手香柑借些清香。   “你们先退下。”姜准头也不回,挥退左右侍从。   一众侍从鱼贯而出,重又合纬缦, 掩上房门,守在院内外。不大的帐中只剩雷刹与姜准二人。   “副帅请坐。”姜准回过头,伸手示意。   雷刹微眯起双目, 姜准瘦了许多,虽然还是面圆肚凸, 那种蠢钝感尽皆消去,反隐隐透出一种雍容沉稳。眼前的这个人, 目光隐有些哀伤,显得那般克制那般清然,他这般随意地靠在那, 都带着说不出的风雅。   这个人,不是姜准。   “九王!”   姜准,不,应是姜凌,他勉强一笑,道:“雷副帅别后无恙。”   雷刹面色一紧,问道:“徐知命也没死?”   姜凌一滞,垂下双眸,言语满是苦涩,道:“我也不知。”他醒后被困祻姜准躯壳之中,能听外面人言,自己却不能动弹。   “九王可还记得那日之事?”雷刹又问。   姜凌依旧摇头:“副帅怕要失望,我那时半昏半醒,只知被徐……”他本想说徐师,想起徐知命所做的种种,这声徐师怎也说不出口,“偶有清醒时,只知有漫天电闪,其余再无知觉。”   雷刹并不是十分相信,言语就带点嘲讽:“这般说来,九王是一无所知?”   姜凌支撑着软榻,笨拙起身,肃声道:“不是,那日还有一人。”   雷刹脱口而出:“六子?”那个隐在不良司中东宫小侍,身份败露后,他藏进了朱申的府宅中,然后,再不见行踪。他如一只趴在墙角的守宫,一不小心就会将它忽略,一旦遇袭,立刻退尾逃生,等得风波再起,他又从角落蹿出来及时送上一刀。   六子才是徐知命信赖之人,如朱申,流于表,如阿弃,一个弃字,从头至尾便是一个弃子,再如萧孺人身边的阿卯,以死赴命,有去无回,端得是天衣无缝,也只六子诈死脱身。   雷刹没有错过姜凌脸上的一丝一毫变化:“徐知命这些年来为九王布下命局,九王从无所察。”   姜凌片刻的表情无措得让人心酸,如懵懂不知事的稚子,被弃闹市街头,举目望去,全是陌生面孔。他道:“徐帅在我面前几无避讳。”   徐知命将阴谋摆在台面之上,那些寻药访仙,搜罗各样医方,各种道术灵通,他通通都知晓。   “终是我的过错。”姜凌心灰意懒,只感罪孽缠身,“我自以为自己堪破生死,视死如常,然而徐帅费尽心力为我访药续命,我未曾坚拒过。我,心中到底藏着隐秘的奢望,盼能回复康健与常人无异。”   “少时我便拜徐帅为师,他与我,情若父子。”姜凌道。   不良司这把刀到了承平帝手里已生锈迹,慢慢便会归鞘封存。姜凌极少时,承平帝就已暗中将整个不良司交给了他,一来,他确实心疼九子,司中若有奇人异士能治姜凌之疾,无疑是好事一桩;二来,九子因欠缺康健,注定只是一个闲散亲王,心疾使然,自小便淡泊静气,不良司这把刀就更加无用。   以徐知命的才智,不会看不透承平帝的打算,他毕恭毕敬地领了命,去见在行宫静养的姜凌。   姜凌永生都不会忘记那日午后,暑热逼人,烈发如火球般放肆地散发着灼汤,便是避暑的行宫也失去了往日的清凉,夏蝉鸣噪声声。他身边的继后亲指的女宫担心蝉鸣扰他午睡,指使着一众小内侍粘蝉。   那几个小内侍都还年幼,兴致勃勃地顶着竹杆,即便热得满头是汗眼里也带着笑意。他躺在廊下的一张轻榻上,象牙席亲肤带出一丝凉意,然而,他全无睡意,羡慕地看着小内侍们你来我往地捉蝉。   他贴身的内侍比他年长几岁,细微体贴,知他躺着无趣,招手唤来一个小内侍捉了一只蝉,扯去翅膀放在一边的案几上哄透他。   丢了翅膀的蝉虫子在那苦苦挣扎,爬上几步,又被内侍拿细棍挑了回去,蝉虫顿了顿,重又向案边爬上去,好似不知疲倦。   许是夏日太过烦躁,许是看蝉只能困于指寸之间,令年幼的他感伤己身,他难得语带薄怒,吩咐贴身内侍将蝉放生。   贴身内侍吃了一吓,赶忙捧着蝉去放生,一头撞衣袂飘飘恍然若仙的徐知命身上。徐知命接过蝉,笑道:“前人赞蝉洁净,道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又赞蝉潜蜕弃秽,饮露恒鲜。谓之蝉中清莲。”   他说罢,一敛宽袖,深揖一礼:“不良司徐知命拜见璟王。”   这人便是他今后的老师?姜凌意外地失礼了,直声问道:“徐师也认为蝉品性高洁?”   徐知命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如晨间的清风拂面而来,然而,他的言语却尖利如矛,他道:“甚惜,世人不知蝉啊,不知它为一害。”   “蝉为害?”姜凌惊诧不已。   徐知命托着蝉,示于他面前,笑道:“大王细看这只蝉虫的口器,形如尖刺。幼时它躲在污泥之中,吸取树根根汁,大后破土而土,吸取枝杆树枝。”他又指殿中古树,“大王,这些与人绿荫遮盖的树木苦蝉久矣。”   姜凌细看蝉虫,果然如徐知命所说有尖锐的口器,他敏而好学,追问:“不过,又怎知徐师所说为真?饮露之说为假?蝉虫口器虽利,也可吸饮晨露。”   徐知命轻笑道:“大王若是有心,不如细查蝉虫浮生,便知真假。”   姜凌顿时意兴阑珊:“阿父与阿娘定然不肯。”   徐知命反手向上摊开,意为要与姜凌诊脉:“大王见谅,可否?”   姜凌倒不在意这些他的唐突,将手腕递与徐知命。   徐知命凝神推诊,末了道:“大王有心疾,忌躁郁悲怒,不过,人非脆纸薄冰,无须过这般战战兢兢。”   只这一面,姜凌便已心折,心悦诚服地拜徐知命为师。徐知命学识渊博,无有不精,为人又极为雅致,他们师生本就投缘,再兼长日相处,姜凌一载内见徐知命比见承平帝的次数还多,彼此情份自然非同小可。   待他日益年长,徐知命为他命格康健操心忙碌,偶也发狂悖之语,道:既知命,怎能认命?人生天地间,命当由己。   徐知命不认命,也不让他认命,他近乎无所不用其极的寻找为他改命的方法,只是……   姜凌闭了闭眼,他没料到,徐知命会为万人为祭,事败时,仍不束手,将他移魂至自己兄长躯壳之中。   他与姜准同胞骨肉,姜准混赖粗鲁,待他却极为爱护,笨手笨脚地小心呵护,忧心他生气病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赔着小心,连大气不敢喘。   可他现在,窃兄长之命而活……   姜凌颓丧掩面,他所欠良多,死不抵罪,根本不知如何偿还。   .   雷刹无言静默,品不出其中滋味,若姜凌所说非假,他既罪又无辜。徐知命的所思所想,如江海,其深不可测。他所作所为,看似只为姜凌打算,实则也将姜凌拖入深渊,若只是为己,又是所求为何?   “徐知命道天下将乱,认定唯你能救万民于水火。”雷刹想了想,“九王既欠了天下人,不如就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姜凌不语,老僧入定般坐了良久,道:“副帅可愿为刀?一柄悬于我姜凌头上的刀。”   此话一出,雷刹也大为惊讶,以姜凌的品性,若他为天下之主,想必会善待子民,徐知命摄万魂引天雷改命,许真能得偿所愿。   “九王厚爱,只是雷刹落拓无志。”他眉眼寒冰消融,道,“只愿携妻寄情山水。”   姜凌更添落寞:“原来,副帅也要远离。”   雷刹没有应答,只揖礼告辞,道:“他日君掌玉令,愿君天下为先。”   “此亦为我之固愿。”姜凌道。   雷刹勉强一笑,他与姜凌之前也算所得,只是,世情更变膈下生刺,难以心安。偏院侍从恭敬引他出院,一路送他出府,沉默缄口一字都不多言,雷刹在远远瞥见瑜王妃李氏坐在一株花木下,身后侍婢捧着食盒,提着食篮,应是前往偏院送膳,不知何故竟在此处逗留。   她可知自己的良人已经换了一人?   .   雷刹回到归叶寺,将姜凌之事告知风寄娘与老叔。   风寄娘惊叹,寄烟写道:徐知命妄为。   老叔却道:“徐知命可是移魂到了六子身上?”   雷刹道:“大有可能,荒寺并无六子踪迹。”又皱眉,“以徐知命的智计,若他有心避世,找他无异大海捞针。”   风寄娘问道:郎君有心要找徐知命?   雷刹理所当然道:“正事要紧,徐知命不值你我浪费心神。”   老叔抚掌赞道:“有理。”   借魂续命、借壳移魂种种都是逆天之举,前者更招来天遣,后者天道若是有觉,还不知会生什么恶果。老叔思及此,再伤别离,待香合好,开口催促雷刹启程。   .   风寄娘看着远山如画,渐去渐远终成淡写,雷刹抿着唇,专心赶着车,他们带了许多书册,间中又有几张舆图,二人也没有日夜兼程的打算,白日赶路,夜间便寻地休憩。   每逢车停,雷刹便燃起火堆,焚一炉清香,起初两人均说着过往喜乐,过往无可再说,便说些奇闻怪谈,连着异志都不说时,随心所欲说些胡言乱语,竟也有趣味非常。   暑去春来,不觉间已过三载,风寄娘与雷刹二人进深山访古寺,逢高人隐士,奈何无一人知如何通三界之外。   倒也不算无有收获,雷刹得了指点,再非早些懵懂,道法佛家都已略通一二,二人一路又得了好些的道法宝器。   大雪澌澌,雷刹放下车帘,饮了一口酒,将收着宝器的匣子放在膝上。风寄娘取笑:郎君今日怎清点起财物来。   雷刹心情极佳,道:“集到多时才知好!”   风寄娘惊讶:此言颇为市侩。   雷刹笑而不语,将一壶酒饮尽,道:“寄娘,我今日心中愉快,舞刀助兴,可愿一观?”他说罢飞身出了马车,砸了手中酒壶,抽出长刀在飞雪中随性而舞。   风寄娘坐在车辕上,笑看长刀划开绵绵落雪,堆雪飞涌如岸边惊涛,琉璃世界之中,俊秀过人的青年郎君,刀破雪天,说不出的肆意昂然,天地之间任尔行。   雷刹兴尽,收刀半跪在飞雪中,漫天的纯白中,风寄娘看到一抹刺目的红,不待惊立细看,那抹红伴着一道金光没入泥雪中。   她听雷刹念道:“非人非鬼之身,携非生非死之命,以己命己血与功德宝器为祭,祈开冥河,以正阴阳。”   鹅毛飞雪迷乱了双眸,风寄娘满脸的泪水,雪地上现出一条阴气翻腾的阴河,引渡人横舟河中,他问:“欲渡何人?”   雷刹横刀断下自己一臂,道:“无可渡之人,以断臂恕罪。”   红血鲜肉一入阴河,即引起阴气潮涌,河中怨魂残念齐涌而上将断臂拖入河底,引渡人点了点船篙,阴河翻转,倏忽间重归地下。   风寄娘跪倒在地悲泣出声,似要将千百年的孤寂苦痛都诉诸泪水,又似要将这千百年的委屈无奈咽回肚中,八苦绕心酿出一味奇苦的酒,入肠断魂。   一条微凉的手臂轻轻将她揽进怀里,风寄娘抬起泪眼,雷刹一笑,单手为她拭去,道:“百年空对?未免太过焦熬。”   三界之外无通途,他带不回她,却可前来寻她。   风寄娘紧紧偎进他的怀里:“你我已为三界所弃,再无退路可寻。”   雷刹道:“此处也可为乡。”   .   大雪如絮,素裹山河,林间空地那辆马车不一会就覆盖上一层积雪,不耐雪天之寒,拉车的马挣脱缰绳,嘶鸣一声,弃车扬蹿奔入林中,空荡荡的林间只余马车车身。   若是掀起车帘,车中还一炉清香,细吐纷芳。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完结了。   感谢所有看文的小天使,谢谢你们。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