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妖王的报恩 作者:龚心文   【本文文案】   众叛亲离的妖王被带至人类的巢穴,心中充满屈辱和怨恨,   “卑鄙的人类,我堂堂大妖,岂可于一人类为仆。”   “不知羞耻的人类,竟摸我的尾巴,等我恢复妖力,必将你撕成碎片。”   谁知那个女人收留了他数日,喂他吃香喷喷的食物,捋顺他的毛发,包扎好他的伤口,又将他带回山林。   那人解开他的禁制,摸摸他的耳朵,对他说:“回去吧。给你自由。”   袁香儿学艺初成,入妖林,欲擒一小妖,契之以为使徒。     见一狼妖被众妖所伤,委顿于地,奄奄一息,周身血迹斑斑。袁香儿心中不忍,将其带回家中,哺食裹伤,悉心照料。狼妖野性难驯,每日对她龇牙咧嘴,凶恶异常。遂放之。   至此之后,每天外出归来的袁香儿欣喜的发现家门口总会多出一些奇怪的礼物。    偷偷躲在的妖王恨得牙痒痒:那个女人又和一只猫妖结契了,猫妖除了那张脸好看还有什么作用?   她竟然摸那只狐狸的尾巴,狐狸根本比不上我,我的尾巴才是最好的。   内容标签: 女强 甜文 爽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妖王在线卖萌 ==================== 第1章   袁家村的南面有一道清溪,盛夏时节这里蝉噪鸟鸣,芙蕖飘香,是村里孩子们的避暑圣地。   农村的娃娃不比城镇里的少爷小姐,对他们来说能借着摸泥螺打猪草的空档,顺便在沁凉的溪水里玩闹一通,便是夏日里一天中最愉快的时段了。   毕竟回家以后还要帮忙父母喂鸡劈柴,做上不少辛苦的活计。年纪稍长一些的甚至需要准备全家的伙食,等待劳碌了一天的父母从田地里回来。   袁香儿掂了掂后背的箩筐,抖尽其中的水分。箩筐几乎和她的个子一样高,里装满了刚刚从溪水里捞上来的猪草。她调整呼吸,努力跟上姐姐们的脚步。七岁的她已经被充作家里的一份劳动力,失去了整日玩耍的资格。   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她突然从繁华的现代社会穿越到这个贫瘠的中古时期。但不管怎么说,七年的岁月使她逐渐适应了这种没有电子产品,信息闭塞,以手工劳作为主的田园生活。   这里的早晨刚刚下过一场雷雨,雨后坑坑洼洼的土路积了不少水。   孩子们赤着脚,嬉闹着从大大小小的水洼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脚边的一小滩水坑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正在拼命挣扎。   它的个头实在太小,甚至还没有儿童一指高。细细的手脚,白皙的肌肤,外貌上和人类一般无二,只在后背多了一对薄膜状的翅膀。   翅膀沾湿了水被拖在水底,使它更加难以挣脱,只能将小小的胳膊伸出水面不停扑腾,一脸的惊惧惶恐。   然而路过的孩子们似乎完全看不见水中濒临死亡的生灵,一个个依旧笑闹着踩踏泥水从它身边经过。   跟在队伍最后的袁香儿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看了看走在前头毫无所觉的姐姐们,不动声色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将水洼里的小人捞出来,把它放在路边开着的一朵向日葵上。   溺水的小人在惊恐中得到解救,四肢并用,死死紧扒住袁香儿的手指。以至于袁香儿费了一点力气才将它弄下来,挂在向日葵青褐色的花盘中。   那小人瘫软在柔软的黄色花瓣上,小脸上出现十分拟人的表情,五官皱在一起,合起两只小手举到头顶冲袁香儿拜了拜,开口吐出了几口水泡泡。   还有点可爱。   袁香儿的嘴角露出一点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过一次死亡,自打穿越之后,她发现自己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能力,可以清楚地看见生存在这个世间的各种精怪魍魉。   但出于谨慎,袁香儿没将此事告诉身边的亲人。这是一个民智还未曾完全开化,崇拜又畏惧鬼神的乡村,不能自保又奇特的能力容易使自己被当做异端排斥。   至于这个世界上还有没其他人能像她一样看见各种妖怪,袁香儿不得而知。出生之后,她还没有机会踏出这个村子一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在这个人口不算太多的袁家村内,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和自己一样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不论是身边的父母姐弟,还是村子里传说能够请各种大仙上身的神婆,似乎都完全看不见那些野地林间的特殊存在,也感觉不到那些混杂在大家身边活动的小小精怪。   走在前方的长姐袁春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落在后面的小妹妹。看见七岁不到的妹妹,正对着路边一朵向日葵傻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家里的三个姐妹,二妹是那种偷奸耍滑的性格,小妹倒是勤快又沉稳,只不知为什么经常喜欢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语或是嘻嘻傻笑。   十二岁的袁春花在这些弟弟妹妹面前,俨然是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她拍了拍背在自己背上的弟弟,走了回去,从小妹的箩筐里提出两把湿哒哒的猪草塞进自己手中已经很满的提蓝里,减轻了年幼的妹妹的负担。   “香儿别玩了,早些家去,日头高了,路上晒得慌。”   袁家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守着几亩旱地过活。家里除了一位缠绵病榻的老母亲之外,底下还有一水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过得十分紧巴。   大闺女出生在冬季,为了得个先开花后结果的好兆头,硬生生给取名袁春花。可惜天不如人愿,果实没有结,花却接二连三地开。   第二个从娘亲肚子里蹦出来的还是个丫头的时候,袁奶奶的脸色已经抑制不住的难看了,于是二丫的名字也就被直白地叫做袁招弟。   袁香儿作为家里诞生的第三个赔钱货,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失望的存在。   刚穿越过来勉强睁开眼睛,袁香儿首先看清的就是母亲那张发自内心嫌弃的脸,听见的是蹲在门框外父亲接连叹息的声音。   她也就知道了自己虽然在死后重获新生,却依旧是一个没有父母缘的人。   因为她的诞生,袁父终于察觉到自己没有能力取一个给老袁家延续香火的名字,于是请村东的吴道婆给拈了个名字,最终把三丫头的大名定为袁香儿,这里有个说头,是能够使袁家自此香火鼎盛的意思。   起了这个名字之后,袁家果然接连添了两个男丁,自此香儿的母亲才觉得面上有了光,在婆家挺直了腰杆,于是长年累月不忘邻里邻外地夸吴道婆神通了得。   就为了打小听多了这个传说,袁香儿多少次地用她那小胳膊小短腿,艰难地翻上吴道婆家的矮墙看她顶仙办事。   每每这个时候,那个院子都会里外围上几层村民,只见敞开的前厅中吴道婆立堂口,拜七星,香碗一放,唱唱跳跳启灵符。   热闹倒是热闹得不得了。可惜不管吴道婆跳得多卖力,表演得多出神入化,在那个花花绿绿的堂口里,袁香儿看不见半分灵气。可以肯定的事不论黄大仙还是胡娘子的影子,一位都没有出现。   吴道婆掐着嗓子,时而自称为胡三太奶,时而化身为黄家真君,开口能通神机鬼藏,救苦救难,拍着胸脯承诺包治百病,糊弄得前来寻求帮助的村民瑟瑟发抖,顶礼膜拜。   于是袁香儿知道,自己大约也只能把这种顶神仪式当热闹来看,并不能从中窥视到一星半点她想要了解的东西。   她惯常扒拉的墙头是一个视野俱佳的好位置,边上时常会爬上来一个长着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再边上可能是一只还不会化形的黄鼠狼,或是一位垂着一双兔子耳朵的小姑娘。   大家心照不宣,互不打扰地“看热闹”。   去的次数多了,那位有着狐狸尾巴的少年就发现了袁香儿这个人类的幼崽竟然能够看得见自己。他对此感到十分新奇,伸手给袁香儿递几个山里带来的榛果栗子什么的,大家一起边磕果子边看院子里那位人类雌性表演节目。   却说袁家添了两个男丁之后,面子虽说挣足了,里子却被掏了个精光,一家八口人吃糠咽菜,日子越发艰难了起来,夏季还好些,到了冬季,过冬的棉衣和食物会成为这个家庭难以解决的严峻问题。   穿越之前的袁香儿生活在一个十分有底蕴的名门世家,属于社会的上流阶层。家里经济条件优越,物质生活富足。她从小享受着优秀的教育资源,在海外名校留学归来后,直接进入家族企业。人生的大道宽敞而明亮,是人人艳羡的大家小姐。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是一位事业型的女强人,独立而强悍,一生未婚。   打从袁香儿有记忆起,母亲素来妆容凌厉,衣着精致,永远踩着高跟鞋来去匆匆。哪怕偶尔停下脚步,见上女儿一面,也是一副严厉而刻板的模样。陪伴着她在那栋奢华别墅中渡过童年的可以说是家里不断更换的家政阿姨,当然还有她身边越养越多的小猫小狗。   一夕穿越,骤然面对这样贫瘠落后的生活环境,本该十分不适应,但袁香儿心里却并不觉得难受,她甚至心存感激,感谢能够再一次得到生存于世间的机会。当自己意外死于车祸的那一瞬间,她十分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心。   即便在那个世界的生活寂寞而孤独,但她依然想继续活着,不想死。   牵着袁香儿走在田埂上的长姐察觉到了妹妹情绪的变化,她顺手摘了一朵路边的野花别在袁香儿的发辫上。   “阿姐恁得这般偏心三妹,我也要有花戴。”二姐袁招弟不满地鼓起了嘴。   背在袁春花后背刚刚周岁的袁小宝也伸着小手,口齿不清地嚷嚷着,“花花,要花花。”   于是袁春花摘了一大把野花,给妹妹们戴了满头,又给弟弟编了个花环,顶在他黄毛两三根的小脑袋上,姐弟们一路笑闹着向家里走去。   明媚的日光,纷飞的草木,田埂上奔跑的孩童。   生活明明过得艰苦而忙碌,但就是这样的热闹和简陋,使日子多了几分烟火味儿,似乎反而将袁香儿那曾经寂寞而缺憾的童年,补上了小小的一块。   土路的那一头,迎着面走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色却十分红润,穿着一身华美的绸缎衣物,不紧不慢地缓缓走来。   袁香儿一眼扫到了他那笑眯眯的模样,愣了一下,瞬间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   这位老先生和常人一般无二,身上并没有透出任何怪异之处。但越是如此越让袁香儿心惊胆战。   在这个贫瘠的小村子里,劳碌了一辈的老人们多半是满脸沟壑,脊背佝偻的模样。能穿一身不带补丁的衣服出来走动的,都已经是村里难得的富庶人家。   猛然间在田埂的泥道上,出现了一位这样衣着精美,一脸富态的老人。身边的姐姐们却对这样突兀出现的人物毫无反应。袁香儿心里就知道这必定是一位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特殊存在。   在这个世界活了六七年,她知道妖精鬼魅之间也大有不同,村子里那些混杂在人群里的小狐狸小花妖除了偶尔会做点恶作剧,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人类。作为一个很容易接收新事物的现代社会年轻人,她不怕接触那些小小的异类生物。   但此刻走过来的这位老人,不仅能在正午的阳光里在人类居住的村庄中悠闲散步,更在外貌上完美地化为人形,是一个自己不能随便招惹的“大妖怪”。   于是袁香儿拉着二姐袁招弟的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和姐姐们一样并没有看见那个老人。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袁香儿心里有些紧张,她努力把视线固定在远处,对近在咫尺的老者视而不见,手心开始微微地出汗。   错身而过的时候,老人突然弯过身子,把笑眯眯的脸摆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你看得见老夫的吧?”   袁香儿瞬间脸色发白,一下绷紧了身体。   “香儿,你干嘛?抓得我都疼了。”二姐不满意地嚷嚷。   袁香儿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对方刚刚有可能只是想要诈她一下,但自己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可以算是已经露馅了。   如果这位“老人”要对她们姐弟做些什么,她完全束手无策,并没有任何防御的办法。   她只能闭着嘴,僵硬地随着姐姐向前走,继续紧张地从老者身边走过。   “肚子好饿,阿姐我们午食吃什么?把我们捞的蚬子煮汤来喝吧。”袁招弟还在没心没肺地想着中午的伙食。   “你就知道自己馋,那个得养在水缸里吐吐泥,等晚间阿爹阿娘下田回来了再吃。”大姐袁春花回道。   两个姐姐对身边的危机毫无所觉,神色轻松地相互说着话,贴着老人的衣角走了过去。   幸好对方似乎没有为难她们的打算,笑眯眯地避让在一旁,轻轻松松放她们离开了。   三伏天里,艳阳高照,袁香儿出了一背的冷汗。   老人看着袁香儿慢慢走远的背影,捻着胡须点点头,“果然是个资质不错的孩子,小小年纪,不仅开了天眼,还这样的处变不惊。难怪自然先生能为了她而来。”   “哼,什么处变不惊。我看她惊的腿都抖了,胆子比兔子精还小。个子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一种语调奇特的声音从地底不知何处传了出来。   “她不过六七岁,即便是人类也只算是个幼崽。如何能和你这样活了六七百载的老怪物相提并论。”老者笑呵呵地说。 第2章   落日时分,天边晚霞绚烂,漫天细碎的鳞云被斜阳的余辉染上金边,宛若云海之上有谪仙过境,泛舟云海入凡尘,却引得霞光叠嶂。   袁家罕见的来了客人,父母前厅待客,姐姐们忙着烧水做饭。独留袁香儿在院子里劈柴。   袁香儿拎着一柄锐利的斧头,黑着脸站在柴墩子前,对着空无一物的木桩子低声了句,   “让开。”   在她的视线中,此刻那矮矮的柴墩上瘫着一只鸡,准确地说是一只穿着衣服的长脖子鸡。   它的身上整齐地穿着一件小小灰色袍子,双手规规矩矩地笼在袖子里,交领上伸出来的却是一条又细又长的鸡脖子。这只不伦不类的小妖怪悍不畏死地把脖子摆在断头台一样的木桩子上,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   袁香儿却知道如果自己一斧子砍下去,那颗小小的鸡脑袋便会一骨碌地滚落到地上,在尘土地里滚一个圈,自动接回到断了的鸡脖子上。然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躺下来。   这只长脖子妖怪也不知道在哪儿染上的古怪爱好,总是喜欢躺在人们劈柴的墩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玩这种砍头游戏。   看得见它模样的袁香儿不想陪它玩这种游戏,   “快走开,我要劈柴了。”袁香儿说。   小小的鸡脑袋上,有两只不成比例的呆滞眼睛,只见它一只眼珠向上,一只眼珠朝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避开了袁香儿的视线,死乞白赖地躺在“断头台”上不肯挪动。   “再不走的话把你当柴一起烧了。”袁香儿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大姐袁春花的声音,“香儿,你又在自己和自己说话了?”   袁香儿吓了一跳,急忙收敛神色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大姐却接过了她手中的斧子,牵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了一场。   “阿爹说……叫你过去一趟。”   “阿爹这时候叫我?”   袁春花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况。却侧过脸去,避开妹妹的视线,悄悄抹了一下脸上的泪。   但袁香儿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七岁女童,父亲在前厅和一位陌生的客人聊了许久,现在却叫姐姐把自己带过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袁家所谓的前厅不过是一间四面漏风的草堂,破旧的神龛上供着几路神佛,长年的烟火熏黑了整面墙壁。一张脱了漆的饭桌摆在当中。平日里吃饭,待客,酬神都在这间屋子里。此刻的桌上摆着两个待客用的粗茶碗,茶碗边上刺眼地蹲着三锭小小的银锭子。   袁父挨着桌子,盘腿坐在桌边的一张条凳上,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长年过度的劳碌使得这位正当壮年的男人露出了一种疲惫苍老的神态。他不停地搓着粗大发黄的手指,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此人衣着打扮并不显眼,一身素色短褐,脚底蹬着草鞋,凳腿边还放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只是那淡然的气质和不俗的容貌,使他即便如此打扮也很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穿着平凡无奇衣物,坐在这样简陋贫瘠的屋子里,这个男人依旧能给人一种逍遥自在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坐在一张油汪汪的桌子边,用一个缺了口的海碗喝着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芝兰之气的画栋,正品着一杯融雪煎的香茗。   看见袁香儿进来,他抬起目光,含笑向着小小的女孩颔首示意。   袁香儿黑黝黝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桌面的银锭子上,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村民之间的交易用的都是铜板,银锭这种东西轻易是不会出现。   陌生的客人,大额的交易,家徒四壁的境况。   袁香儿最终把目光落在自己叫了七年的父亲身上,父亲回避了她的眼神。   于是,她知道父母不堪五个孩子的负荷,把自己给当做商品卖了。   晚风从墙洞的缺口灌进来,吹得袁香儿心中有些寒凉。但如果一定要卖家里的一个女儿,相比即将成年的长姐和莽撞无知的二姐,自己这样一个来至异界的亡灵确实是最适合离开这个家的选择。   上一世没有父亲,在这个世界渡过了七载寒暑,她曾以为自己弥补了心中的那份遗憾。如今才猛然发现,自己相对于这个家这个世界依旧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   既然只是客,也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袁香儿在心里对自己说。   “先生,这就是三丫头。”袁父称呼年轻的客人为先生。在这个年代,读书识字的,驱魔除妖的,账房算账的……都可以称之为先生,只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属于其中的哪一种。   那位先生看着袁香儿,缓缓介绍家门:“我姓余,名遥。字自然,别号鲲鹏。毕生修习阴阳五行之术,机缘巧合,见你资质独特,动了传承技艺的心思,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是否愿意?”   袁香儿想说我不愿意,说得神神叨叨的,没准就是一个和吴婆子一样的神棍。我凭什么要跟你一个陌生人离开家,谁知道你是要把我拐卖还是将我炼丹。但她看着父亲殷切的眼神不住地流连在桌上那明晃晃的银两上,就知道这事不由自己意愿所决定,主要的是这个人出的价格已经让父亲满意。   “可以。”她淡淡地说。   袁父这才抬起头,看了七岁的小女儿一眼。那孩子长得瘦瘦小小,平日里就话很少,一双眼睛却分外的清澈,仿佛能够看明白世间的一切。   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记起这是自己从小就懂事安静的一个闺女。   虽然她出生时被自己嫌弃过,但这些年好歹自己也抱过她,逗过她,看着她一点点的长大。袁父那颗因为得到了意外之财而欣喜的心终于升起了一丝正真的愧疚。   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今年的收成不好,家里如今就已经揭不开锅,总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饿死冻死。继承香火的儿子肯定是不能卖的,也只能放弃三个女儿中的一个了。毕竟,三锭十两的银子,放在农村里使用可是一笔大钱。不仅能使全家顺利熬过这个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大部分留着将来儿子们娶媳妇用。   他叹了口气,“去里屋见见你娘和你奶奶吧。”   袁香儿看了他半晌,扭头进到里屋。   里屋母亲和长姐正坐在床沿相对着落泪,见她进来。母亲掉着眼泪一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摸着她的脑袋,上下打量,哽咽难言。   母亲的手心很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袁香儿的肌肤上,传递来一种属于独属于母亲才有的温柔。   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袁香儿等了很久,只看见噼里啪啦的眼泪,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语,她心头燃起的那一点期待终究慢慢凉了。于是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母亲,我这就走了。”   大姐袁春花正在将一张刚刚烙好的饼子和妹妹的三两件衣服包进一个土布包袱里,听得这话,终究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亲别卖了妹妹,要卖就卖我吧。”她哭着这样说。   “别胡说。”母亲轻声斥责。   哭声引来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袁大宝,袁小宝和袁招弟一眼看见了姐姐手中那块喷香的烤饼,顿时囔囔着要吃饼。   袁母为难地看了看哭闹的儿子们,又看了看即将离别的小女儿,终究伸出手从那块圆圆的饼子上撕下一小块放进了大儿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块放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子手里。然后推开赖到地上吵闹不休的袁招弟,将剩下的饼子塞进包袱里,打好包袱,挂在袁香儿的胳膊上。   袁家老奶奶卧病在床多年,袁香儿进到她的屋子时,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味。袁香儿还清楚得记得,当年自己刚刚诞生的时候,身体还硬朗的奶奶叉着腰,站在家门口骂了一天的街,把母亲骂得羞愧难堪。   但如今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听说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行将就木的奶奶瘪了瘪没牙的嘴,哆哆嗦嗦从床头的陶罐里摸索出一包红纸封着的饴糖,硬塞进了她的手中。这包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连红纸都褪了色,袁香儿捏了捏那个奶奶藏了好多年的红封,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饼放到了一起。   一家人将袁香儿和那位“自然先生”送到了家门口。   穿越到这个世间七年,她的身份从女儿,妹妹,姐姐和孙女变成了徒弟。但她不打算再在徒弟这个身份上付出任何感情。袁香儿在心底默默盘算,等年纪稍大一些,就想办法离开这个想要当自己师傅的男人,独自过活。   余摇向着她伸出手,那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不滚烫也不冰凉,带着人间恰到好处的温度,握紧了她小小的手。   袁香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简陋的茅屋和破旧的围墙,大门外簇拥着的一家七口。围墙头上探出一只长脖子的鸡脑袋,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和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东西。   斜阳的余晖正是好时候,天边晚霞的色泽变得浓郁而绚烂。   袁香儿挥别生活了七年的家,不再回头,牵着余摇的手,向着晚霞深处走去。   袁招弟看着妹妹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哇,我不吃饼子了,不吃饼子了,阿娘别把妹妹卖了。”   她中气十足的哭闹声被夏日的凉风送出很远,使得袁香儿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好过了一些。 第3章   袁香儿走在荒野外的小道上,天色一点一点地昏暗了下来。身后村庄的灯火已经完全看不见,前路是一片混沌的昏暗。   余摇似乎没有停下来歇脚的打算,寂静的丛林中可以清晰地听见俩人踩着脚底荒草枯枝时发出的脚步声。   夜色浓厚,狐火虫鸣,林木的枝条影影倬倬,仿佛在那里躲藏着无数恐怖的存在,正在悄悄窥视夜行荒野的二人。   袁香儿心里有些害怕。因为真切的知道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那些不同于人类的生命,使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身处这样的荒郊野外。   她一路紧绷着神经,担心下一刻就会从哪个黑暗的角落突然跳出一只形态可怖的妖魔。   七岁的自己身边甚至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的便宜师父。   不,准确的来说,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师父是不是人类。   袁香儿悄悄抬头望了一眼牵着自己手的男人,男人的眉目疏朗,肌肤如玉,在月色星辉的遥映下,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他会不会也是个妖怪?   这样的想法让袁香儿顿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余摇停下脚步,看了看一路乖巧跟在身边的小徒弟。小徒弟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应该是累了,或许还有点害怕,毕竟还是个身高才这么一点的小姑娘。   “香儿是不是害怕?”余摇在袁香儿身前蹲了下来,“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他们一般是不敢出来的。”   袁香儿看着他,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害怕的根源大半来自于他本人。   余摇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这样的黄纸红字的符箓在这个世界很常见,被民众在各种场合普遍使用,不论是婚嫁丧葬,治病镇宅,都可以看见有人虔诚地求来黄符,或是张贴佩戴,或是化水喝进肚子里去。   不过袁香儿从来不觉得它们能起什么真正的作用。   有时候她甚至能看见那些小妖精拿着这些号称压祟驱邪的符条当做叶子牌玩耍。   余摇手里的这张,虽也是寻常所见的黄纸红字,但一拿出来,袁香儿就感觉到了它的与众不同。此刻在她的眼里,那些赤红朱砂书就的符文,宛若有灵一般沿着笔画流转着殊艳的灵光,在一方黄纸的承载下,隐隐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余摇的长指翻飞,灵巧熟练地将符箓折叠成一个标准的三角形。他将折好的符轻轻别进袁香儿的腰带里,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腰间隐隐传来一股温热感,让袁香儿心头一松,驱散了恐惧镇定下来。   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终于见识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护身符。   “你……”余摇蹲在她的面前,莫名为接下来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收过徒弟,还不太知道怎么和这么小的徒弟相处,“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吗?”   “师父。”   袁香儿回答得毫无压力,当然也并没多少诚意。   她的脑海里没有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观念,眼下对她来说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是怎么让自己年幼的身躯在这个世间安稳地存活下来。   但余摇似乎已经很满意了,他伸手摸了摸袁香儿的脑袋,“师父的家离这里并不算太远,为了不让你师娘等急了,香儿辛苦一些,陪为师连夜赶路行吗?”   “可以的,我都听师父的。”袁香儿又甜又乖巧。   只要你不突然变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余摇觉得很感动,他时常听一些道友抱怨,带徒弟是多么辛苦麻烦的一件事。但自己的小徒弟怎么就这样的乖巧可爱。   “来,为师背你走。”   他转过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给听话又懂事的小徒弟。   ……   袁香儿趴在余摇的背上走了很远的路,夜色已经深沉,苍穹之上漫天星斗。   余摇的步履十分稳健,带着独特的韵律,使得袁香儿有些昏昏欲睡。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这位师父应该不是妖怪,那些大妖怪都是高来高去的,她还没见过哪个大妖怪这样老老实实以人类的姿态走如此远的路。   有了这样的想法,年幼的身躯就再也抵挡不住困意,在富有规律的轻轻晃动里迷糊了。   这个人的脊背很宽,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似乎带着点海水的味道。这让从小生活在海边城市的袁香儿觉得十分熟悉且安心。   她依稀做起了一个梦,在梦境中回到了童年时期,回到了自己已经忘却了的一段时光。在那里有一个成熟而稳重的男人,袁香儿记不清他的面容。但母亲见到了他,却罕见地露出了温柔的笑。那个叔叔带着自己和母亲一起去了城市中最大的游乐场,渡过了幸福又快乐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下来,城市里亮起了星星一样的灯光,他将玩累了的自己背在背上,慢慢走在那些漂亮的星光里。   那时候的袁香儿趴在那个坚实的脊背上,在那人摇晃的步伐中入睡,心里想着这可能就是父亲的感觉,真希望永远这样睡在父亲的脊背上。可是当她第二天醒来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父亲的脊背消失了,自己依旧睡在豪华而空阔的屋子内,母亲变得比从前更加冷漠而行事匆匆。   长夜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天光已经大亮,袁香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脊背上,师父背着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盛夏的早晨,日头就已经十分晒人,一顶青色的竹斗笠歪歪地罩着她的脑袋。袁香儿趴在那人的背上睁着眼,看着那些从斗笠缝隙中漏下的阳光在眼前晃动,突然就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在这个世界做过了女儿和妹妹,那么再做一个徒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从余摇的背上下来,看见那个自己睡了一夜的后背被汗水沾湿一大片。师父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取出水壶来,让自己先喝。   余摇那有些超脱凡俗的面目,在汗流浃背的模样中开始渐渐蜕变,变得真实富有人味了起来。   袁香儿轻轻唤了一句:“师父。”   这一句唤得很轻,却终于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可惜的是余摇听不出其中的区别,他只觉得新收的小徒弟既软萌又听话,实在是好带得很。   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溪流,溪水潺潺向东流去,溪面上架着一道宽阔的石桥,桥的对面是一座热闹不凡的小镇。   “这里是阙丘镇,师父的家就在这里。这条清溪源自镇子南面的天狼山脉,是你们村口那道溪流的源头。”余摇这样和袁香儿介绍。   阙丘镇是一座历史悠久古镇,镇子的南面是地势险峻的天狼山,一道宽阔的溪流至崇山峻岭中流出,环绕过小镇一路东去。   余摇牵着袁香儿的手缓步穿过石桥,步入喧闹的凡尘。   “先生回来啦,这是谁家的女娃娃,长得这样标志。”   “原来先生收了徒弟,那可要恭贺先生。”   “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溪里得的活鱼,正想送去给先生尝个鲜,又怕吵到娘子休息。赶巧在这里相见。”   “先生何时得空,我家新添了长孙,想劳动先生赐个名字。”   “家里的婆娘见天地睡不好,都说是寐着了。也想请先生赐道符水。”   ……   出乎袁香儿意料之外,一路往来的行人,不论身份如何,都对余摇十分热情尊重,而余摇对此似乎也习以为常,应对自如。   石桥是这个镇子唯一的出入口,桥面上贩夫走卒,来往穿行,桥头不少小贩,兜售针头线脑,果品饮食,更有表演杂耍技艺的江湖人士,场面十分热闹。   这一切对袁香儿来说都很是新奇,她一直居住在人口稀少的小村落,穿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多彩多姿的古代集市。   这里看得正高兴,她突然停下脚步,拉了拉余摇的袖子。   “怎么了?”余摇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在人群密集的桥头,突兀地站着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个人影肩宽头小,面目漆黑,一双眼睛竖着长在脸上,正站在桥柱边上弯着腰伸着脑袋看一个米糕摊位上售卖的热腾腾的米糕。   卖米糕的老者笑盈盈地招呼来往行人,完全没有看见几乎压在他头顶上的那个身影。   余摇笑了起来,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显示得一样,天赋不凡,小小年纪就开了阴阳眼,是个继承自己衣钵的好苗子。   “此妖名为祙,黑首从目,模样古怪,但性情平和,虽喜欢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时候并不会惊扰他人。香儿不必介怀。”   “师父,你果然和我一样看得见吗?”袁香儿意识到师父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那些东西,心里十分欢喜。   这么多年了,那些妖魔明明存在于世间,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见,只能一直憋在心底,无处述说。这次终于有一位可以不用伪装,随意交流的人了。   “是了,我们袁家村也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妖怪,虽然皮了点,但是大部分对人类都没有什么恶意。”她回忆起自己在袁家村的日子,虽然有些妖魔的形态令她害怕,但倒确实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妖魔和人族不同。他们性情不定,难以捉摸。两族划界而居,大多时候互不搅扰。但也时有大妖,一时兴起,为祸人间,令人防不胜防。”   余摇将目光投射到阙丘镇南面的万千大山中,那里曾经是上古妖族天狼族的巢穴。如今虽然天狼族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但依旧盘踞着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   “香儿你要记得,虽然我们住在山脚下,但不可随意进入天狼山深处,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那些大妖怪。他们有一些,是师父都对付不了的存在。”   袁香儿此刻的心情很好,什么话都好说。她看了一眼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保证道,“嗯,我才不会去招惹他们。”   师徒二人沿着镇上的青石板路一路前行,最为繁华的地段过去,两侧的房屋和行人渐渐开始变得稀少。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眼布满了黑漆漆的雷云,哗啦一声倒下雨来。   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余摇将斗笠罩在袁香儿的头顶上,一把抱起她就向前跑。   “香儿不急,已经到家了。就是前面那座院子。”他伸手指给袁香儿看。   道路的尽头,青山斜阻,山脚之下隐隐露出一栋水磨砖墙的清凉小院。院墙内苍松叠翠,修竹斜倚,虽不显奢华,却有清凉自在之意。   还未奔到近前,院门突然开了,从内伸出一双举着竹伞的纤纤玉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你们想得都不一样,没有慢悠学艺的过程,女主会哗一声长大,然后男主就出来了。 第4章   “云娘,你怎么出来了?”余摇踩着泥水加紧向前跑了几步,接过了那把竹伞。   持伞之人借着门楣露出半张芙蓉面,青衫罗裙,美鬓如云,是一位令人见之忘俗的古典美人。只可惜体态单薄,弱柳扶风,有一种病体纤纤之态。   袁香儿知道这位就是师父一路念叨了几次的师娘了。她乖巧伶俐地在余摇的怀里喊了一声师娘。   云娘点了点头:“我想着你没带雨具,就想到门口来迎一迎。这就是新收的徒儿?”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平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热度,看不出喜好。   师娘的身体显然不太好,大暑的节气,面色苍白,气血不足,穿得一身严严实实的衣物,还在肩上搭了件外披。   袁香儿怀疑别说淋上这么一场雨,就是刮一阵大风都有可能将这位师娘给吹跑了。   余摇一手抱着袁香儿一手撑着伞,伞盖严严地遮在妻子和小徒弟的头顶上,倒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三人一道顺着院子的石子路向里走,   庭院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各色花木植被,并没有经过修剪雕琢,凌乱中显出几分野趣。最为显眼的是一棵梧桐树,枝干擎天,亭亭如盖。   从那繁密的枝叶内传出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我道是收个什么样了不得的徒弟,原来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而已。早知让我去一把拎来就是,也值得你这样大老远地跑一趟。”   袁香儿伸出脑袋,从雨伞的边缘往上看,梧桐粗壮的枝干上扒着一个类人形的生物,一张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睑四周描绘着浓墨重彩的胭脂红,头戴一顶红色的冠帽,两条长长的殷红帽巾从白皙的脸颊垂落下来,在翠绿的枝叶中随风轻摆。他枕在胸前的双臂上遍布纯白的羽毛,身后更有长长的纯白翎羽从枝干上垂落下来。   “这是窃脂,是为师的使徒。”余摇给袁香儿介绍。   穿过庭院,一圈吊脚檐廊环抱着数楹屋舍,纸窗木榻,简洁雅致。余摇将云娘和袁香儿接到檐廊上,自己站在廊边抖落伞上的雨水。   云娘没有多余的言语,施施然穿行过长廊,进入南面的一间屋内,不再露面。   袁香儿脚边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半个人面牛角的脑袋,把她给吓了一跳。低沉的声音从吊脚檐廊木质的地板下响起,“这样的女娃娃也能修习先生之秘术?我看还不够我一口吃的。”   “这是犀渠。他脾气有些不好,”余摇笑着介绍,“但他们都很厉害。有他们守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师父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随意的玩耍。”   就是他们在我才会害怕的吧?袁香儿看着犀渠那副凶神恶煞的相貌,心里腹诽。   “使徒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就问。   “我等修行之士以术法折服妖魔,若不愿弑之,可以秘术与之结契,以为驱使,故名使徒。”   “原来还可以这样。师父这个可以教我吗?我也想要使徒。”袁香儿兴奋了,想起自己将来若是能控制一群妖精保护自己,为自己跑腿做事,岂不是十分神气。   于是她拉着余摇的袖子,恨不得立刻就学了术法抓一只小妖精契为使徒。   “当然可以教你,”余摇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此事并非那么容易,想要得到第一只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师之后。”   自此袁香儿就在这个小院住了下来,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余摇本人所学甚杂,涉猎极广,不论是风水相学,符箓咒术,六壬堪舆,祝由十三科他似乎都拿得出手。   但袁香儿发现了来至于自己的最大一个问题,她不识字,或者说不识这个时代的那种繁体字。看起来一个个字似懂非懂,读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根本无法流畅读通那些繁难的经学要义。   师父余摇虽然在术数上十分博学,讲学之时能用自己的理解,将本应晦涩难懂的理论说得诙谐生动,浅显易懂。但奇怪的是他对简单的幼童蒙学反而一窍不通。   余摇在庭院的石桌上对着一本《千字文》看了半天,结结巴巴念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个天地玄黄的意思就是……是什么呢?”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天是黑色,地是黄色,宇宙宽广无边。”袁香儿表示中学的时候还是学过这两句名句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余摇高兴地点点头,随后指着后几句话问袁香儿,“这个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是什么意思?”   袁香儿摇摇头,这对于理工科的学生来说超纲了。   于是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修行的大道艰难险阻,他们被拦在了第一步的识字上。   “人类的汉字确实是太难了点。”余摇小声嘀咕了一句。   窃脂的脑袋从树干上伸出来,殷红的冠带垂落在书页前:“人类的术法很厉害,但他们似乎故意要把这种东西弄得根本看不懂,好不让自己的同族轻易学习了去。真是一个特别自私的种族。”   犀渠低沉的声音从地底响起:“我看他们是防着我们妖族,害怕我们修习他们的秘术去,否则以他们那娇弱的肉体只能充当我们妖族的口粮罢了。”   “反正这些东西我是怎么也听不懂。也只有……能搞得明白。”   犀渠最后嘀嘀咕咕地呢喃那一句,袁香儿没听清,因为这个时候,师娘的身影罕见地出现在了檐廊的阴影中。   “识字这一块,还是让我来教吧。”云娘笼着袖子淡淡地开口说道。   来了这些时日,袁香儿知道自己这位师娘的身体实是孱弱,整日足不出户,只在卧房静养。师父对她极其敬重疼爱,一日三餐端到床前,生活琐事皆亲力亲为,悉心照料。   大概是因为精神不济,师娘的性情狠冷淡,寡言少语,对任何事都淡淡的没什么兴趣。除了刚到的那一天,袁香儿几乎没和她说上话,想不到她会主动提出教自己识字。   从此袁香儿每日便先和云娘学半个时辰的字。随后再跟着余摇学一些采气炼体,天机要决等等五行秘术。   云娘的讲学十分严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余摇却十分随性,完全没有章法,天马行空,肆意妄为。有时他在随手折一把蓍草,就在草丛中教起天地大衍之数。有时又正儿八经地沐浴熏香,给袁香儿演示行符唱咒的过程。从精奥正统的紫薇斗数,到人人忌讳的厌胜之术。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忌讳,也不怎么在乎袁香儿听不听得懂。   每日用过早食,袁香儿便进入云娘的屋子请安,云娘会从床榻上起身,披上衣物,松松的挽起发髻,坐在窗边手把手地教她识文断写。   师娘的手很冰,说话的声音一贯清冷。但教得却很用心,她时常握着袁香儿的手,教会她用毛笔写出一个个俊秀漂亮的字来。   袁香儿的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不禁为自己这位师娘的身体状况担忧。师父的祝由术十分了得,甚至时常有人大老远地舟车劳顿,特意赶来求他一道灵符治病,都说是能够符到病除。   然而师娘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即便是师父也束手无策。   袁香儿觉得有些愧疚,病重的师娘每日还要为了自己耗费半个时辰的精力讲学。于是她越发上进,埋头苦读,加上本身就有的底子,在识字背书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对待学习袁香儿拿出的是高中三年面对高考时候锻炼出来的拼劲,毕竟如今要学的科目庞杂繁多,晦涩难懂,教学的师父还有些不太靠谱,她只能在听课的时候认真笔记,课后自行归整,查阅文献,对照理解。   云娘对她的文化学习成绩很欣慰,冰冷的面孔上终于也开始露出一两丝微笑,偶尔会吝啬地夸一句进益了。   余摇却显得忧心忡忡,他觉得年幼的弟子正应该是玩耍的年纪,不应这样没日没夜的辛苦学习。他嘴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香儿你怎么还不出去玩耍?”   为了担心徒弟初来乍到没有玩伴,他甚至给交好的四邻八舍但凡有孩子的家庭都打了招呼。以至于那些本来就因为新来了小伙伴而跃跃欲试的皮猴们,再也没有了顾忌。吴婶家的大花二花,陈伯家的铁牛狗蛋,全都一窝蜂地涌进来每天拉着袁香儿上山下水地玩。   师父在这个时候总是十分欣慰地站在门栏处挥手,“好好玩耍,酉时记得回来吃晚饭,师父今日煲了你喜欢的竹荪山鸡汤。”   袁香儿表示对师父的这种关怀很无奈,她并不想和这些六七岁的小孩混在一起玩,她真的只想好好学习。   无奈师父盛情难却,小伙伴热情似火。她也只好苦逼地降智到童年时期,开开心心地加入玩泥巴掏鸟蛋的大军中去。 第5章   陈家的老大铁牛爬在一棵高高的拐枣树上,树下的一个个小伙伴都昂着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的心里有些小得意。   他悄悄瞄了一眼余先生家的那位香儿妹妹,这位妹妹刚来的时候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在先生家养了没两年,小脸也鼓了,肌肤也白了,水灵灵的模样很是招人喜欢,巷子里这一圈的孩子没有不爱找她玩的。或许是跟在先生身边学习,她和这里的孩子都不太一样。从来不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也不哭鼻子,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笑起来甜甜的。但若是香儿想要使坏的时候,那是谁也逃不了她的戏弄。   铁牛摘下一挂挂缀满拐枣的枝条,往小伙伴手中丢去。别看这歪七扭八的枣子有些丑,吃到嘴里可甜了,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零食之一。他藏着私心,将挂着最多最饱满果实的枝条瞄准了往袁香儿手里丢。   袁香儿站在树底下,抬着头看树上摘果实的小朋友,她真正的童年其实是在各种学费昂贵的兴趣班中渡过。   高档的轿车,专职的司机,紧密到喘不过气来的课程表,每天来回奔波在上各种培训课程的路上,几乎不记得有什么娱乐时光。   想不到已经二十大几了,重活了一次,却能这样悠闲下来,得到一个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童年。   忙着抢拐枣的孩子看不见,此刻,在袁香儿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他们高出数倍的黑色身影,是袁香儿当年第一天来到镇上时在桥墩上看见“祙”。   高高大大的个子,宽阔的肩膀,黑色小脑袋,脑袋上竖着眼睛的大怪物,混在一群孩子中,昂头期待地看着树上的孩子丢果子下来。   袁香儿又接到了一挂拐枣,大牛总能隔三差五地把果子准确投到她的怀中,她甚至不用和伙伴们一窝蜂地冲上前去争抢,怀中的果子也自顾自地多了。   袁香儿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树顶,手里却不动声色的将一挂的拐枣递到了身边的妖魔手中。那个大个子妖魔愣愣地伸出手,将它们接住了。   来了这么久,袁香儿发现这只妖怪虽然体型庞大,但确实和师父说的一样只是喜欢混在人群中玩耍,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袁香儿也就慢慢的对他不再害怕。这个时候刻她甚至觉得这只妖怪看了这么久,说不定也只是想要一挂果实而已。   果然,那个大个子妖怪捧着一小挂果实左看右看,蹲到一旁,歪着脑袋研究手里的东西去了。   大牛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行了,就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吗?我才这么点。”   “好可惜,上面还有那么多,下次带一根竹竿来吧。”   小伙伴们惋惜地往回走,突然听得树顶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拐枣,树叶,毛毛虫,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哎呀呀,哪来的这么大的风?”   “好多果子啊,快捡起来。”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一边躲避一边满地捡起果实。   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站在树边的黑色身影正鼓起胸膛,长长地吹出一口气,那口气竟然刮起了一阵飓风,呼啦啦摇下了树上的果实。   大丰收的孩子们在溪水边洗净了拐枣,兜在衣襟里,吃得一嘴甜滋滋的。吃饱之后他们还有任务,需要进山里捡一些柴禾带回家。   这些孩子中只有袁香儿不用干这个活。   平日里她既不用捡柴禾也不用打猪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饭,每天不是学功课就玩耍,衣服总是很干净,小手白嫩嫩的,回家还时常有香喷喷的鸡腿吃,是所有小伙伴艳羡的对象。   “香儿,我们一会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们呀。”   伙伴们和她挥手告别,袁香儿独坐在溪边倒也不无聊,如今这个没有了任何电子产品的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枯燥无聊,反倒每一天都让她觉得新奇有趣。   比如此刻,在离她不远处的溪岸边,一个具有有人类四肢,穿着青色衣物,却长着青蛙脑袋的小人,正沿着一块滑溜溜的大石头往上爬。他似乎想要摘取垂挂在岸边那几颗红彤彤的树莓,石头上布满苔藓,滑不留手,以至于他每每爬上几步就脚下一滑,小身体团成一团一路滚落下去。   袁香儿躲在一旁偷看,起了坏心思,明明看见那只青蛙人快要够着果实了,却悄悄伸出一根树枝,在他脚下一拨,害得他扑通一下,又团团滚到草地中去。   她憋着笑,看着那个小小的青蛙人愣头愣脑地爬起来,青蛙人的视力似乎不太好,根本看不见就一旁静坐不动的袁香儿。从草地上爬起身后呆头呆脑地摸了摸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下来,只好继续开始往上爬。引得袁香儿这位心地不太好的大小姐在心底嘿嘿直笑。   如此欺负了几遍小妖精,袁香儿听见丛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细的哭声,她侧耳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拎着那只青蛙人的衣领把他提到岩石顶上放着,随手捋下几颗树莓,托在树叶上摆到那只傻傻的青蛙人面前。   “不逗你玩了,拿去吃吧。”   袁香儿顺着哭声寻了过去。分开灌木的枝叶,她看见了一个猎人设置的陷阱,尖利的铁钳夹住了一只山猫的幼崽,刚满月大小的小猫腿上鲜血淋漓无力挣脱,趴在草地上掉眼泪,发出细声细气的哭声。   看见了袁香儿出现,它浑身炸毛,口吐人言喊了起来:“呀,是可怕的人类,父亲大人救我,父亲大人救命呀。”   袁香儿被他奶声奶气的声音撩到了,她打从上辈子起就喜欢这样毛绒绒的生物。她伸出手在小猫的大喊大叫中用力掰开铁夹子,捏住小猫的后脖颈,小心地把那只受伤了的小猫从陷阱里提出来。   “呀!是人类,好可怕。不要靠过来,不要抓我!”小山猫被提在袁香儿手上,伸出嫩嫩的小毛爪子在空中四处乱抓企图反抗。   “别闹,”袁香儿捏猫脖子的手法熟练,不让这个小东西得逞,“我就看看你腿上的伤口。”   细细的毛腿上都是血,轻轻触碰一下,就引起小猫炸毛尖叫,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丛林中传来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吼声,刹时间腥风扑面,飞沙走石,一只巨大无比的猫妖从林中跃出,咆哮着向着袁香儿凌空扑来。   那裂开的血盆大口一路飞溅着唾沫,袁香儿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那一排闪着寒光的利齿和布满倒刺的巨舌。   她毫不怀疑这一口咬下来,能让自己身首异处,血溅当场,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这是袁香儿第一次真真切切体验到妖魔的恐怖之处。不是玩耍,也不是练习,一个不慎丢的是自己的小命。   腥臭的气息吹得她遍体升寒,死亡的恐惧钻进毛孔,摄住了心脏,生死一线之间,两年来师父教授过的所有法术禁咒在她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   六甲神咒?不行,那个需要法器。   画五雷符?别说在这样紧张混乱的时刻,就是平日在家中,摆好案桌,沉心静气,十张中也未必能成功一张,还没什么威力。   摆天门阵?根本不赶趟啊。   调请阳神阴兵?哦,这个还不会。   袁香儿这才慌了,她发觉,自己看似学了不少东西,临到实战之时,却还是慌脚鸡一般拿不出任何防御手段。   大猫妖凌厉的爪风已经刮到皮肤上,袁香儿的腰上突然传出一阵灼热感。当年在离开袁家村的路上,师父亲手折的那道符,她一直随身携带,此刻放在香囊中的符箓突然爆涨出一片金光,在袁香儿面前浮现出一圈纹路繁复的金色圆形图文,那细密威严的符文金光闪闪,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猫妖的猛烈一击。   师父的护身符保护了她、   “别冲动,这只是个误会,这只小猫并不是我伤的。我是恰巧路过。”袁香儿举起手里的小山猫,逮着机会试图解释情况。   那只红了眼的猫妖此时根本听不进她的话语,愤怒地疯狂用爪子不停攻击,这个脆弱的人类,只要一爪子就可以轻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但不论它如何恼怒地变化方位角度,那道金色的圆盾总能准确地出现在它面前,滴水不漏地挡住了攻击。   大妖的威压和凶猛攻势卷起漫天尘土,引得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符文,不断亮起金辉,坚定地挡在袁香儿眼前。   袁香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是出来玩的,什么也没带,只能咬破手指收敛心神凌空描绘出能够召唤天雷的五雷符。   余摇所传的符法,和世间所传仪式繁杂的制符过程不同,讲究的是道法自然一点灵光既是符。看起来似乎简单了不少,但其实十分任性,那所谓的灵犀一点极难捕捉,袁香儿修习多时,依旧摸不太着门道,时常一二十张符箓中,能有效用的不足其一。   师父余摇还不太管她,每日只会说:香儿好棒,已经可以了,玩去吧,玩去吧。   此时命悬一线,袁香儿不敢大意,凝神聚气一笔成符。   红色的符文在空中淡淡现了现身影。   成功了!   袁香儿还来不及高兴,只看见天空不紧不慢地飘来几朵雷云,细细地劈下一道闪电,那细细的电流打在小山一样的猫妖身上,一点效果都没有,不过炸得他更加狂怒而已。   袁香儿气得跺脚,只能骈剑指,再一次起符。   就在此时,她的眼前突然浮现了一只游动着的青色小鱼。   那小鱼摇着尾巴在空中迅速游动了一圈,袁香儿揉了揉眼睛,它就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红一黑两只小鱼。   两只小鱼首尾相逐,再转一圈,逐渐变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双鱼八卦。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透明圆形护罩,风沙也不吹了,大地也不晃了,空中凌乱的草叶正慢悠悠地飘落。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袁香儿面前,那人抬指轻挥,护罩外的猫妖就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沿途压倒了一路粗壮的树木。   天地间传来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鸣叫,犀渠的身影从地底一跃出,他后蹄刨地,黑色的身躯瞬间巨大化,顶着一双尖锐的长角把刚刚爬起身来的猫妖扑倒在地。   余摇临空凝结四条透明的水柱,禁住猫妖的行动,提起袁香儿手中那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奶猫远远抛了过去,   “还给你,别再出现,否则将你封禁百年。”   那只凶狠无比的巨兽弓着背,呜呜低吼。最终放弃了继续攻击的打算,叼起自己的孩子,几个起跃,消失在群山之间。   袁香儿惊惧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安稳,四肢脱力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余摇转过脸来看她,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哎呀,香儿已经可以指空书符。看样子很快就能够出师了。”   袁香儿心有余悸地傻傻笑了,此时的她心里觉得师父所谓的出师不过玩笑之语。   刚刚那只险些取了她的小命,对她来说如高山般难以撼动的巨兽,师父却能在抬指之间轻松解决,自己比起师父还差得远呢,怎么可能出师呢?   有师父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似乎可以无限地延续下去,每日轻松随意地学学术法,和小伙伴或是小妖精们玩闹戏耍一番,时光就如同那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东流而去。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再一次变黄的时候,师娘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她停止了给袁香儿的授课,躺在昏暗的床榻上几乎起不了身。   袁香儿进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青白,目光无神,如果不是偶尔还能微微呼出一口热气,几乎就像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   师父余摇在这段日子里不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边,握住那只苍白无力的手,沉默地看着床榻上的妻子。   自从相识之后,师父对任何事物都十分随性洒脱,甚至带着几分成年人身上少见的天真单纯。袁香儿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流出淡淡忧伤的模样。   在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日子,袁香儿站在梧桐树下,忍不住开口询问吊儿郎当趴在树枝上的妖魔。   “窃脂,你知道师娘得的是什么病吗?”   树冠中传来一声嗤笑,飘逸的洁白翎羽轻轻垂落,“她那哪里是病,不过是寿数到了,无以为续罢了。”   窃脂俊美的面孔从枝叶间探出来,“小香儿,你知不知道,你们人类那短暂的寿命在我们妖族的眼中,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没什么差别。我们许多妖族愿意和人类结下契约,并非是无力反抗,不过是漫长的岁月过于无聊,借此在人间游戏一番罢了。”   他伸出白色的翅膀,在袁香儿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我觉得我不过是打了几个盹,你怎么就变高了。是不是我冬天睡上一觉,你就要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腐朽烂到泥地里去了。”   “窃脂,她还是孩子,你别吓唬她。”余摇的声音从檐廊下传出。   “哼,早晚不都得知道的吗?”窃脂有些没趣地收回翅膀。   余摇从檐廊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正午的阳光很明媚,将斑驳的树荫打在他温和的面孔上,他伸出手摸了摸袁香儿的脑袋,像往日一般笑盈盈地说,“倒确实是长高了不少。”   “师父,窃脂他刚刚说……”   “香儿,本门讲究的是道法自然。”余摇在她的面前蹲下,认真凝望着她的眼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这世间万物都脱不了自然二字。人间生死聚散理应顺其自然,本不该过度执着。”   余摇对袁香儿的教导从来都十分随便。可以了,去玩吧,不懂没关系,是他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很少说这样玄之又玄的教义,袁香儿表示听不太明白。   “现在不明白也没事,只是师父本来不愿你接触那些山中的妖魔,但现在想想,为师自己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强于你。只希望你长大之后,能有和师父不一样的见解人生。”   袁香儿听得是一头云里雾里,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师父的眼睛,这才发现师父的眼眸和寻常人似乎有些不同,清透深邃,仿佛里面有深渊,有大海,承载着深海中万千世界。   也许是看着这样的眼睛久了,袁香儿午睡的时候就梦到了大海,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听了许久的海浪涛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纸窗晒进来,庭院里寂静一片。   袁香儿醒了过来,揉揉眼睛,走到院子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平时不同了。   不太对劲,未免太过安静了些。   除了窃脂和犀渠,师傅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使徒,往日里即便师父出门在外,这座院里的屋檐上,地板下,墙头树阴,花木之间总能听见那些小小的精灵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但此刻,一切仿佛突然就消失了,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窃脂?犀渠?”地板下没有响起那种低沉的嗓音,院中的树叶一动不动静立在树梢。   “师父?大家都到哪去了?”袁香儿双手拢在口边,冲着庭院大喊。   梧桐树下的石桌边上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轻薄的罗裙,鬓发高盘在脑后,正抬头看着天边的云霞。   听见喊声,她转过脸来,气色红润,美人如玉,正是袁香儿那久病不起的师娘。   “师娘,您怎么起来了?”袁香儿又惊又喜地拉住了师娘的手,“师娘,您这是好了吗?”、   云娘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袁香儿的脸颊。她的手掌既柔软又温热,再不像往常那般冰凉,   “那可真是太好了,师父他知道吗?对了师娘,我师父呢?怎么到处都看不见他。”   云娘浅浅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挽着袁香儿的手站起身,携着她走出了院门外,   “你师父有事出一趟门,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因为师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浅笑,袁香儿就没想到所谓的过些日子,有可能是三两天,当然也可能是经年累月。   集市上的乡民们看见云娘子出门都十分新奇。   “哎呀,娘子这是大好了呀?”   “那先生可得高兴坏了。”   “娘子要买哪些果子?不好叫娘子受累,让我家的小子给您提回去。”   云娘笑着一一回应,她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系着一条头巾,挎着一个竹蓝,携带着袁香儿,弯着腰在市集上挑挑拣拣的买菜。   “师娘这是做什么?”袁香儿不解地问道。   “买些蔬果,准备今日的晚食。”   “师父不在家,师娘身子不好,这些琐事交给徒儿来做就好,怎么好让师娘亲自动手?”   余摇在的时候,家里打水煮饭的杂事,一向都是由余摇一手包办,袁香儿像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这些年,她也很享受这种被当做孩子宠爱着的感觉。   但如今师父出门了,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有原则的人,该由自己挑起这些事,不能让刚刚病愈的师娘劳累,毕竟自己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孩子。   虽说她两辈子都不会煮饭,但现在学起来也不算晚。   “瞎说,你才几岁,师父不在,自然有师娘煮饭给你吃。”云娘伸出白皙的手指,在袁香儿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师父当初怎么宠你,如今师娘一样宠你。快说,晚上想吃点什么?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儿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的馋肉吃,于是她瞬间放弃自己刚刚立起来的原则,“吃……吃吧,冰糖肘子谁不吃。”   二人手挽手地往家里走去,天边云霞累覆,满布细密鳞云,霞光灿灿,有如谪仙过境。这样的漂亮的霞光袁香儿在记忆中只见过一次,那是师父到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 第6章   院子的大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袁香儿一路小跑着从院子的梧桐树下穿过,打开院门伸出脑袋。   只见门外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彩釉香车从者众多,车子的主人穿一身圆领织锦长衫,戴一顶轻纱帽,显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却放下身段,让一应仆从等在身后,亲自前来敲门。   “请问自然先生在家吗?”客人叉着手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话。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相貌也周正,只是左边眼眶上淤青了一大片,好像被谁狠狠地捶了一拳头,显得有几分滑稽好笑。   又是一位大老远跑来求师父帮忙的。   袁香儿:“我家先生出远门了,已经好些年都不曾回来。”   “先生不在家里?哎呀,那可怎生是好?”客人来回搓着手,又问道,“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袁香儿摇了摇头。   自从那一年师父突然消失,距今已经过去七年,袁香儿从一个豆丁一样的小娃娃长成十六七岁的少女,都不曾再见到师父一面。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依旧时不时会有不知情况的人舟车劳顿,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赶过来寻求师傅的帮助。可惜的是,他们也注定只能失望而归。   袁香儿正在闭门送客,远远看见师娘和斜对门陈家的婶婶并肩从集市上归来。连忙推开了门扉迎接师娘进屋。   “今日在集市上看见有卖小鸡仔,十分可爱,便又买了两只。”云娘掀起盖在篮子上花布一角,露出两团微微耸动的黄色毛球,“把它们养在院子里,好不好?”   师父刚刚离开的时候,庭院里住的那些妖精同时消失了,骤然的寂静让人很不习惯。或许师娘也感受到了这份寂静,于是在院子里养了不少阿猫阿狗,小鸡小鸭,终于让空落落的庭院又重新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   陈家婶婶看见袁香儿出来开门,赶上前来亲热地握住香儿的手上下打量,余先生家的这个小徒弟,小时候瞧着倒也寻常普通,之后约莫是在先生的家里沾染了仙气,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了,为人处世也大气爽利,就是自己看了都十分喜欢,也难怪家里的老大铁牛整天放在心里惦记。   于是她拍着袁香儿的手热乎乎地说:“哎呀,好香儿,婶子刚刚还在和你师娘说,这样的好姑娘将来可不能随便便宜了哪家不知底细的臭小子。最好是在就近找一户好人家,以后照顾你师娘也两相便宜。”   袁香儿大大方方冲她笑了笑,挽着师娘的手进门去。   那位准备离去的客人看见了云娘,疑惑地打量片刻,几个箭步跨了回来,“这位可是云娘子么?小人是周生啊,娘子可还记得小人?十五年前,先生和娘子一道路过洞庭湖,曾救过小人一命。”   云娘看着他,思索了半日,方才恍然想起,以袖掩口惊讶地道,“原来是你啊,当年你不过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这样大了。”   周生连连打恭,“娘子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不曾想娘子还记得小人。当时幸得先生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小人这些年心中时时记挂先生恩德,不敢或忘。百般周折打探到恩人仙址,特特前来拜会。”   云娘便将人让进院子来,也不进屋,只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入座。   那位周生在云娘面前十分拘谨,以晚辈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着回话。   二人聊起往事,袁香儿在一旁听了,知道这个叫周生的男子年幼时曾经得过一场大病,父母遍求名医,药石无效,几乎就要准备丧事了。多亏自然先生携妻子云游时途经此地,出手相助,方才幸免于难。   如今过了一十五年,当时的十岁的孩童早已成家立业,娶了妻室。周家祖上曾经为官,留有余荫,家境殷实。本来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可惜数月之前,妻子林氏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臆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声称自己并非女子,乃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军,非但不让周生再亲近半步,反而一拳将他从卧房中打了出来。   几个月来,周家求神问道,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不仅不见效果,反倒使得那位林氏更加暴躁。如今没奈何,周生只能将妻子用铁索捆在房中,等闲不敢进身,日子过得实是凄苦。   “这可真是……一件奇闻,可惜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也帮不上你的忙。”云娘宽慰他道,“这世间之大,能人众多,远胜外子之人大有人在。你再多方寻访,必有解决之道。”   袁香儿从旁插了一句话:“若是实在解决不了,你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若无误,放她自行离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里。”   周生唉声叹气:“倒也问了,却又不肯明言,说是以女子之身愧见亲朋旧故。何况拙荆乃是在下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娘子,正经夫妻,如果能轻易让她离去?”   他悄悄打量袁香儿,见这位姑娘鬓挽青云,眉分新月,神彩异常,心知非是凡俗之人。不免暗暗遗憾,听说这位是自然先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却是一位年幼的女弟子,若是男子,怎么也将他请上一请,但凡得先生真传之一二,好歹也能有个盼头。   周生充满失望地离去,留下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红漆木匣子作为谢仪。   袁香儿推开匣子,只见里面打了几个小格,整整齐齐摆着金条银锭珠玉首饰若干。   云娘看了一眼,倒也不以为意,自顾着开开心心去给带回来的小鸡搭一个新的鸡窝,似乎一盒子的金银珠宝还不如手中两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重要,只随意地嘱咐袁香儿将其收进库房。   家里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充当库房使用,里面堆满了类似这样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曾经前来得到师父帮助的人送来的谢仪。余摇把它们随意堆放在一起,从不归类整理,导致里面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袁香儿将那个小匣子凑合地摆进去,看着库房门上那道不怎么顶用的细细铜锁有些犯愁。   先生在的时候,这个家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明里暗里驻守着各种大小妖怪,十分有安全感。   如今师父不在家,家里却有这样一屋子的金山银山,随便来二三个小贼,丢了钱财倒是小事,如果让师娘受了什么惊吓损伤,那自己心里可过不去。   袁香儿摸了摸下巴,寻思自己修习道术多年,是不是也该尝试着契约几位使徒。不一定要窃脂,犀渠那样的大妖怪。只要有些许法力的寻常小妖,能够在自己外出的时候看家护院就行。   师父离开之后,师娘既没有像袁香儿想得那样愁思不解,郁郁寡欢,她一扫往日的沉静,反而过上了十分接地气的生活,赶集买菜,煮水烧饭,似乎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乐在其中。   自打身体好了之后,她便和从前一样,每天给袁香儿上半个时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课,课程内容从最初的识文断字开始逐渐涉及到丹青音律花艺茶道等方方面面。   早些年,袁香儿经常拉着云娘的手询问师父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云娘总会蹲下身,摸摸她的脑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相信他总有回来的一天。我们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每一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你师父回来的时候,看着才会觉得高兴。”   于是袁香儿也就开始默默地修习师父教给她的术法,帮师娘做些家中琐事,一起等着师父回来。她心中暗暗有一种想法,假如师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自己学有所成,也才能真正帮得上忙。   相比起师父的道法玄妙,师娘却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既看不见那些隐匿了身形的妖魔精怪,也修习不了奇门异术。但相依相伴了这么多年,她在袁香儿心里是和师父一样令自己尊敬又仰慕的存在。   同生活在左邻右舍那些妇人不大相同,在这个文化普及率不高的社会,师娘虽身为女子,却不仅熟经史擅诗赋,更精通各种礼艺,那些在行止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气质,使得袁香儿时常在心中怀疑,师娘肯定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说不定和师傅有着一番游园惊梦,红拂夜奔的往事,所以才隐姓埋名生活在这个小镇子上。   她这里刚刚锁上库房的门,就听见外面院门处又隐隐传来了问询声,   “自然先生在家吗?”   在外头的师娘应诺着前去开门。   师父离开家已经多年,附近十里八乡的人早已不再上门,只偶尔会有远在外乡不知情形之人慕名找来。   怎么今天一下来这么多人?   袁香儿心里觉得奇怪,拍拍衣襟上沾了的灰尘,不紧不慢走了出去,伸头向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之下,令她登时心中骤然一紧,背上寒毛耸立。   敞开的院子门外站着一位女子,她施朱粉,扫峨眉,鬓插金花钿,腰系玉环绶,是一位打扮精致考究的美人。但这样的美人明晃晃地站在大门外,云娘好像没有看见一般,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奇怪,明明听见有人敲门。”她疑惑地说道。   那个女人眯起一双的丹凤眼,歪着脑袋贴近着打量毫无所觉的云娘。   袁香儿飞奔穿过院子,一把拉住云娘的胳膊,将她推到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怎么了香儿?”云娘奇怪地问,“我刚刚好像听见了敲门声,奇怪的是这会又没有了。”   袁香儿盯着紧闭的大门,手指间悄悄夹紧一张黄符。   门外的女子还在问询,“自然先生在家吗?请问自然先生在家吗?”   过了片刻,见不再有人开门,那声音才终于慢慢地消失了。   袁香儿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还不敢进来。   师傅虽然离开了多年,但是这个院子始终留有师傅的气息,平时大部分的妖魔从不会靠近这座院子的附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离开的久了,气息也就淡了,如今妖物竟然都敢直接到门口敲门了。   真的该给自己找一个使徒,袁香儿在心里想。 第7章   既然决定了要一个使徒,袁香儿开始做细致的准备工作。   这些年她确实修习了不少术法,但真正驱魔镇妖的斗法经验还非常的欠缺。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有师父在此地坐镇多年,阙丘镇上这些年就几乎没有出现过祸害人类的邪魅鬼祟。三两只偶尔出现的小妖怪完全不是袁香儿的对手,不是成为她玩耍的伙伴,就是变成她欺负的对象。   袁香儿翻阅了不少典籍,知道想要和妖魔签下主从契约是一件带着风险的事。   比如她手中这本《洞玄秘要》中就有提到,结契之时妖魔很有可能强烈反抗,需要施术者以法力威压折服。如果施法者的功力不够,不能令妖魔心甘情愿屈服,那么有可能在紧要关头反噬自身,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所以大部分的高功法师契约使徒的时候,都宁可先将妖魔重伤,再用阵法禁锢,以求万无一失。   要先打个半死才行的吗?袁香儿合上书卷,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师父在家的时候,和窃脂,犀渠等大小使徒都相处得都十分融洽,一点也不像是用术法强制胁迫来驱使妖魔。   也许师父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办法。   师父的书房中,虽然收集了世间各大玄学门派的经学要义,术法秘诀,但却没有留下他本人的只字片语。袁香儿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十分了解的,余摇虽然道法高决,但要说文学素养和七八岁时候的自己也差不多。那些晦涩的文字能读通都算不错了,想让他著书一本确实太过勉强。   袁香儿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件件收进出门用的搭裢和背箩里。   帝钟,阵图,符箓,短刀,应急药品,水壶,糕点,零食……啊,好像混进来了不少没必要的东西。   她打七岁起就住进了天狼山脚下的阙丘镇,周边的丘陵谷道从小摸得个熟透,但不说她们,即便是镇子里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也只会在周边方圆数里内的山林活动。   整个天狼山脉,十万大山,浩瀚无边,不知占地几何,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传闻是妖魔们的领地,已经不再属于人间。   这一次要独自进入大山林的深处,让袁香儿不免也有些紧张。   不过修习了这么多年术法,总得试试。不走得太深,先抓一些山猫野犬所化的小精怪回来看家护院也就是了。   原始森林中处处是参天古木,藤萝萦绕,苔衣遍地,骄阳的光辉透之不进,这里是混沌而昏暗的世界。   袁香儿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褐,手持竹杖,踩着厚厚的枯叶,拨开长草枯藤,一路探索前行。   平日里在镇子上十分少见的精魄魅影,在这个地方比比皆是。枝叶之间,石苔阴处,时不时就冒出一排排的小脑袋,它们好奇地看着袁香儿这个闯入森林的异类。   袁香儿正蹲着身子,用一块糕饼诱惑不远处躲在大树后的一只小小的兔子精,   那个小妖精只有一尺来高,脑袋后垂着一双软绵绵的兔子耳朵,从雪白的衣袖里面伸出两只小手,怯怯地想要接袁香儿手里饼,又有些害怕。   “别怕,给你吃。”袁香儿小心地把饼子递上前,“嗨,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使徒?”   那只兔子精听见她开口说话,唬了一跳,咻地一声跳回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连兔子精都失败。”袁香儿挫败地叹气,在一根粗大的树根上一屁股坐下,看了看手中香喷喷的面饼,自己吃了。   果然还是应该带红萝卜来的吗?   她翻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其实家中库房里的法器有很多,什么三清铃,玉皇印,天蓬尺,八卦镜,全都蒙着灰尘摆了一架子。但袁香儿除了一柄驱散用的帝铃和护身的七星短剑之外,主要携带的还是自己历年所制的符箓。   师父余摇不论镇妖还是驱鬼,多用符咒和指诀,不喜依赖身外之物。袁香儿师承于他,也同样偏好钻研符咒之道。   如今的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指空书符早已不在话下。刚刚若是狠心一道五雷符祭出,那种娇娇弱弱的兔子精,只怕瞬间被烤得外焦里嫩,她想起那只小兔子胆小怯弱的模样,觉得舍不得,心里又是好笑,这样的使徒放在院子里,除了可爱,估计也没什么作用。   正在想着,一只黄毛猴子从她眼前掠而过,一把抢走了袁香儿身边的背篓,窜到了高高的树杈之上,一边得意地挥舞一边冲着袁香儿手舞足蹈地笑话,   “嘿嘿嘿,多少年没在这里看见过人类了,让我瞧瞧都带了什么东西来孝敬你爷爷。”   袁香儿大怒,单手掐了一个“扭”决,呵斥一声:“下来!”   那只黄毛猴子不防她这有这一手,一时只觉身体被冥冥中某种强大的力道一把楸住,再站不得树梢,哎呀一身从树杈上翻落下来。   袁香儿左手接住从空中掉落的背篓,右手掐“井”诀陷住落地的猴妖,反手祭出一张黄灿灿的雷符,黄色的符纸凌风猎猎,其上有朱红符文灵光流转,刹那间空中传来阵阵雷鸣。   “饶命,大仙饶命。劈不得,劈不得。”那黄猴十分机警,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举手作揖,以头抢地,出声讨饶。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使徒?如果你愿意,我可饶你一命。”袁香儿问他。   “愿意,愿意,能跟随大仙左右,有什么好不愿意的。我肯定愿意。”   那猴子说话的副神态模样和人类一般无二,莫名带着种油滑和讨好,显得十分滑稽好笑。   袁香儿半信半疑地收起空中的五雷符,想不到那只猴妖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能,一翻身就挣脱了“井”诀的束缚,几个起跃向丛林深处逃窜。   边窜还边回头龇牙咧嘴地冲袁香儿露出一脸凶相。   袁大小姐生气了,拔腿就追,“就是你了,先打个半死,再契为使徒,看来前辈们的话一点都没有错。”   但森林里毕竟是猴子的天下,何况还是一支成了精的猴子。袁香儿很快追丢了黄猴的踪影,不得不停下脚步休息。   兔子太胆小,猴子又太狡猾。到底要抓一只什么样的小妖精才合适?   袁香儿心里也知道自己失败的原因,她终究还是缺少实战经验,心也不够果断,不忍心出手就用杀招。   下一只看到的,不论是什么种族,先打成重伤,抓回家去再说。她在心里下了决定。   昏暗的密林深处,隐隐传来些许细碎的声响,对灵力十分敏锐的袁香儿察觉到动静,分开灌木的枝条悄悄走过去。   那是一棵盘根虬结的巨大榕树,粗壮的树根边上,团着一团银灰色的东西。   袁香儿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去,草丛里顿时飞起几点萤火虫的光芒,但伏在长草中的那一团凌乱的毛团依旧一动不动。   袁香儿用一根树枝轻轻将他翻过来,发现是一只还没有成年的幼狼,它伤得很重,后腿被咬断了,腹部开了个口子,浑身的血污几乎覆盖了毛发原本的颜色。在丛林之中,即便是野兽之间的战斗,通常也是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袁香儿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想不通是什么样原因,导致这样一只幼兽竟然会遭遇如此群体性的攻击和折磨。   可惜了它虽然拼命挣脱逃离到这里,最终估计还是活不下去。袁香儿用树枝拨了拨幼狼那细白的前肢,前肢无力地翻过来,毛茸茸的顶端上是几个鼓鼓的小肉垫。那沾了血迹的小毛爪子,在树枝的拨动下微微抖动了一下。   原来还活着啊。   袁香儿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只小狼的脑袋,发现那有着细细绒毛的耳朵,在自己的手心里微微抖了抖,又抖了抖。   随后那只幼狼眼睁开了一道,它几乎在睁开眼的同时,就撑着前腿想要站起身来。   四周阴森林木后,叶缝间,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伴随着野兽低鸣。黑暗中,丛林里的各种小妖魔汇聚了过来,他们似乎在觊觎着这只受伤幼狼的血肉,却或许因为忌惮着什么,犹豫着不敢出来。   那只幼狼伤得太重,它弓着脊背,发出低低的喉音,前足颤抖着拼尽全力支撑着身体,最终还是无力为续,片刻之后就瘫倒在地上。暗处的妖魔似乎立刻兴奋了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但她相信只要自己一起身离开,这只幼狼就会立刻被周围潜伏着的小妖撕成碎片,吞噬殆尽。   袁香儿看着地上那只始终睁着眼睛的狼妖,有些替他感觉的悲哀。他还这么小,却只能在这里等死。当然妖魔的寿命和人类不同,有些看起来很小的幼兽,其实有可能是已经渡过了上百个春秋。   干脆就他了,把他带回去,治一治,契为使徒,养在院子里算了。   袁香儿是想到就立刻行动的性格,她将背篓里的东西清一清,小心地把那只受伤的狼抱起来放了进去,这只还没成年的狼瘦得很,刚刚好整只放进她的背篓中。   周围阴暗处的妖魔躁动了起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低吼。   “人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带走的是什么?”   袁香儿不搭理他们,背起背篓大步就往外走。她可以察觉到眼下躲藏在黑暗里的都是一些灵力不高的小妖精,如果不马上走,万一引来路过的大妖怪,那就有些麻烦了。   一只豪猪模样的妖物按耐不住,从藏身处一跃而出,两根尖锐的长牙闪着寒光,直扑袁香儿。   袁香儿骤然骈指回身,祭出一张黄符,朱砂绘制的符文在空中脱离符纸,化为一只明晃晃的火凤,火凤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张口喷出一大团火焰迎头罩向那只身形巨大的魔物。那只猪妖从空中掉落,慌慌张张嚎叫着在地上来回滚动几圈,顶着还着着火的尾巴逃窜回密林深处。   小妖精们顿时一哄而散。而袁香儿早已趁乱一路跑出了天狼山脉。回到了阙丘镇。 第8章   袁香儿快步穿过庭院,背上的竹篓已经被狼妖的血液浸透,一路滴滴答答的滴落血液,令人触目惊心。她将竹篓小心解下,放檐栏的地板上。那只小狼妖蜷缩在里面,毛发乱成一团。   在路途上,袁香儿已经给他紧急处理过伤口,启用了治疗外伤的符箓,但似乎不够顶用。袁香儿想了想,取出朱砂,在檐廊木质的地面上就地绘制了一个圆形的聚灵阵,又从库房里翻了几块荧光流转的玉石压在阵眼上。   妖魔的自身愈合能力本来十分强大,但如今人世间灵气稀薄,难以提供让足够他们恢复的灵力。袁香儿绘制的这个聚灵阵,能够略微汇聚天地间的灵气,应该会对这只受伤的妖魔有所帮助。   压在阵脚上的那几块玉石看起来玲珑流光,美质良才,随便拿一块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但放在袁香儿这样的修士眼中,这些石头里也不过勉强带上了一丝丝微弱的灵气而已,本不足以布阵,可惜她也没有更好的材料,只能拿它们凑合着压压阵脚,略微增加一些阵法的功效罢了。   袁香儿在聚灵阵的中心垫上一块软垫,小心地把那只血淋淋的小狼抱出来,安置在软垫上,轻轻伸手摸了摸。   院子里本来放养着许多家禽,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自打袁香儿把小狼妖抱出来之后,突然集体噤了声,鸡鸭大鹅们慌乱地缩回各自的窝棚,簇拥在一起瑟瑟发抖。连那只见人就要撒欢的大黑狗,都迅速夹着尾巴窜回了它的狗窝。   袁香儿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这些变化,她正头疼着怎么处理小狼妖那一身严重的伤势。   他身上的伤痕显然是被不止一只的妖物所伤。大小不同的撕裂,抓伤和各种类型术法造成的伤痕遍布了小小的身躯。其中后腿和腹部的伤口尤其严重,右腿的腿骨被彻底咬碎,勉强连皮带骨地拖在身后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看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袁香儿打了个冷战,她难以想象这么小小的一只幼狼到底是怎么从一群妖魔的尖牙利爪下挣扎逃出性命,最后还能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逃到森林的边缘,直到被自己发现。   她开始清理那些可怖的血污和创口,为他敷上伤药,接上断骨,夹上夹板。   绘制在地面上的聚灵阵的纹路开始流转起微弱的灵光,天地间有灵气流动缓缓汇聚到趴在灵阵中心那个小小的身体上。   狼妖的眼睛突然间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初时沾染着迷茫,在看到袁香儿的一瞬间骤然变得锐利,狠绝,杀气腾腾了起来。他翻过身伸出爪子,想要将袁香儿放在身上的手抓开。可惜他那雪白的小爪子此时绵软又无力,抓在袁香儿的手背上,不过像是挠痒痒一般。   “别乱动,刚刚给你接好的腿。”袁香儿握着他的右腿,把他的身体翻过来,生怕他挣断了好不容易包扎好的腿骨。   这个动作似乎让那只小狼妖更加愤怒了,他恼怒地挣扎,丝毫不顾及自己伤势地拼命蹬腿,企图挣脱袁香儿握住他腿部的手掌。   “叫你别乱动,怎么不听话!”   袁香儿一把按住四肢拼命挣扎的小狼妖,单手掐诀,呵了一声:“束!”   于是地面上产生了四道无形的束缚,把那只小狼四肢大开地固定在地板上。   “我脾气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的听话,这是帮你治伤,又不是宰狼,乱动什么动?”   看见自己辛苦了许久,好不容易拼接上了的碎裂断骨处又开始渗出血来,袁香儿心里火冒三丈。   那只动弹不得的小狼眼中透着深刻仇恨和憎恶,恶狠狠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袁香儿接触过不少年幼的小妖,他们大部分都十分单纯,对人类的世界充满着新鲜和好奇,只有少数或许因为在某些时候受到过人类的伤害,才变得对人类充满仇恨。   但袁香儿也不太在乎,总而言之,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有她欺负这些小妖怪的份,轮不到他们欺负自己。   小狼妖的下腹部上有一道极为严重的贯穿伤,只在路上草草包扎止血。这会既然已经将他固定住四肢,袁香儿便取出一柄剃刀,开始剃去伤口附近被血液凝固的毛发。   剃刀碰到腹部肌肤的时候,那只一直恶狠狠的小狼将脑袋撇向一边,一双耳朵折到了脑后。但他那微微颤抖的耳朵尖,泄露了他凶狠的外表下开始害怕的心。   袁香儿的心又有些软了,她意识到自己脾气确实不太好,过于急躁,可能吓到了这只刚刚受了伤的小东西。于是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个毛发乱糟糟的脑袋,拿出温和的态度安慰他:“行啦,别害怕,我保证不伤害你。真的只是给你上点药,如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诉我。”   那只狼妖并不领情,喉咙里始终滚动着挑衅的喉音,冲着袁香儿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双耳朵愤怒地紧紧贴在脑后。可惜他这个模样反而勾起了袁香儿想要使坏的心,偏偏更是把那对耳朵翻起来,里里外外揉搓了一遍。   “卑鄙的人类。”突然响起的低沉嗓音把袁香儿吓了一跳。   那声音带着一点属于妖魔的独特磁性,但绝不是袁香儿想象中的那种稚嫩童音,它交织了少年的青涩和成熟的冷傲,清冽而低沉,阴郁又张狂。   袁香儿收回自己手,她这才意识到这只小狼妖并不像外形展现出来的那样幼小,这副幼狼的模样,也许只是他重伤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对自己进行的保护措施。   许多大妖,来到灵气稀薄的人间界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不会再保持巨大的兽形,而是选择将自己的体型大幅度减少。甚至会下意识地化为人形,或者半妖形态,只因人体内自有小周天,灵力在期间运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最为省力,适合在这个世间活动。   意识到这一点后,袁香儿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欺负这只“成年”狼,   “原来你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无耻又卑鄙的人族,我绝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肯定是没有名字吧?那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取一个名字。”袁香儿想了一下,“就叫小白好了,诺,和家里的小黑正好一对。我以后就叫你小白行吗?”   “不喜欢?那换成旺财行吗?或者白毛……”   在袁香儿起了七八个自己觉得不错,实际却十分不靠谱的名字后,那道低低的声音不甘地响起,   “南河。”   “你说什么?哦,你是说你的名字叫南河?”袁香儿笑了,“还挺好听的,那以后就叫你小南了。”   袁香儿不再搭理南河那几乎能吃人的眼神,拿起剃刀,小心地把他腹部伤口附近短短软绵的毛发剃干净,轻轻敷上特制的伤药,再按上透气的纱布,最后一圈圈地包扎起来。   处理完伤口,又打来温水,一点点梳开洗净那些因为血水泥污凝固而虬结在一起的毛发。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了耳后,脖颈,尾巴根处……清理了每一寸角落。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袁香儿突然有些恍惚,场景和时空恍然是那样似曾相识,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养过这样一只的小狗,那本来只是一只路边的流浪狗,浑身脏兮兮的,是自己亲自拧家,亲手在洗手间将那只小狗一点点的洗干净。刚到家里的时候它十分暴躁而不好接近,对自己的亲近充满抗拒,但后来却成为了自己最亲密的伙伴,陪伴着自己度过了孤独的童年。袁香儿叹息一声,不知道自己在那个世界死后,还有没有人照顾她养在别墅的那些小动物们。   洗了好几盆的水,南河的毛发才露出了本来的颜色,竟然是一种十分漂亮的银白色。这原来是一只十分罕见银狼,可惜的是此时那些银色发毛,因为湿透了水,又被来回擦拭过,变得一簇簇地凝结在一起,露出底下大片的肌肤和骨瘦嶙峋的身躯。   南河已经不再挣扎,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耳朵低低地垂着,喉咙里也不再发出声音,视线死死地盯着墙角,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   袁香儿松开禁制,那只湿漉漉的小狼就一声不吭地慢慢蜷缩起身体,尾巴圈了上来,自己把脑袋埋进去,似乎委屈得不行。袁香儿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抬起来,换了一块干净的垫子,摸摸他的脑袋,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开始念诵起能够促进外伤愈合的金镞召神咒。   “羌除余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袁香儿每念一句箴言,就轻轻晃一下握在手里的帝钟,帝钟发出了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那些带着奇特韵律的咒言,伴随着沁人心肺的钟声,盘旋反复萦绕在阵法四周。   身负重伤却一直死死支撑的小狼,终于在这样的唱音中一点点合上了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南河(小犬座),位于天狼星附近。 第9章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家里亮起了灯火。受伤的小狼蜷在聚灵阵里睡得很香,他的毛发干了,变成了一团蓬松松的银色毛球。惹得袁香儿无数次地想要伸手将他攘过来,狠狠揉搓一通。   “哎呀,好漂亮的小狗子。是银白色的呢,真是罕见。”从厨房里出来的云娘,稀罕地停下了脚步,“怎么伤得这么厉害?是被谁欺负了吗?”   “师娘这是小狼,不是小狗。我从山里捡来的。你小心些,别太靠近他,小心被他咬到。”   “原来是狼啊?”云娘有些吃惊,“没事的,还只是个小家伙。你看着些,别让它把家里的小鸡给吃了就行。”   看着云娘离去的背影,袁香儿想了一想,在聚灵镇的外圈套上了一个四柱天罗阵。不管再小,这都是一只具有攻击性的狼妖,她需要防止小狼在自己不在的时候醒来逃脱,伤到云娘或是镇上普通人的性命。   四方形的四柱天罗阵布成,细密交织的电网在空中一闪而过,又隐去形体。睡在阵法中心的小狼妖不安地抖了抖耳朵。   冬季的夜里很冷,袁香儿轻轻给他围上一条小小的毯子,再摇着帝钟,为他念诵了几遍金镞召神咒,才回屋休息。   南河在睡梦中,一直听见一种奇特的铃声。   那清冽的声音叮一下,伴随着低沉而细密的吟颂声,在梦里远远地传开了,   女子的吟颂声音空灵辽阔,时而很远,时而又很近。好像童年的时候睡在母亲的尾巴里,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松涛。   不知从哪来的温热暖流,沿着四肢百骸爬上来,钻进那些疼痛不已的伤口中,源源不断的娟娟细流减淡了身体的痛苦,常年累月饱受折磨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难得地陷入柔软的梦境中。   梦醒终有醒时,南河在夜色中睁开双目。   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被人类所捕获的屈辱囚徒。天色已经全黑,夜晚的庭院影影倬倬,寂静一片。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那个可恨的人类不知道去了哪里,把他单独留在檐栏内。   自己身体上的伤口被用人族的药物处理过了,腹部和双腿都缠绕着干燥的纱布。南河看到那些白色的纱布,回想起昏睡之前,那个人类对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和恼怒在一瞬间爬满了全身肌肤。   那个人类的雌性简直……不知羞耻。   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族最为敏感的部位,那里神经密集,直通心脏。是他们天狼绝对不会让他人轻易触摸的地方,除了……自己最亲密的伴侣。   天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永世互相忠诚。虽然他是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只天狼,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属于的另一半,但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绝不能让人随意触碰。   除了母亲之外,从小到大都不曾被异性触碰过的耳朵和尾巴,竟然就那个女人毫无顾忌地揉搓了个遍,她甚至还将自己的耳朵翻起来,细细的手指伸进耳廓,肆意地玩弄了一通。   南河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那里似乎到现在还残留着那个女人手指的灼热触感。   等自己恢复了灵力,必定要将那个不知死活的人类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耻,他狠狠咬住垫在身体下的毛毯。   毯子?   南河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钻在一团暖和的毛毯中,身体下还垫着一块软软的垫子。那个垫子,比他睡过的任何草丛都暖和,垫子下的地面上画了一圆一方两个叠套在一起的法阵,圆阵在内,方阵在外。   阵法是只有人族才会的技巧,南河曾经狠狠地吃过阵法的苦头。   此时的他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天地中的灵气被那个圆形的法阵所吸引,正丝丝缕缕汇聚到他那灵力几乎枯竭的身体中。原来睡梦中那股舒适温暖的感觉,就是来至于这个阵法。   为什么给他画这样的阵法,难道那个人类不怕自己的伤好了吗?   南河拖着断了的后腿,向前爬行了几步,方形的法阵四角霎时出现四根法柱的虚影,交织的电网在四柱间亮了起来。   四柱天罗阵!   南河绷紧身体,死死盯着那个交织闪耀的电网。痛苦的记忆翻江倒海涌上心头,他曾被囚禁在这样的阵法中,屈辱地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渡过了狼生最为黑暗的时期。甚至因此没能跟上父母的脚步,而被单独留在这个灵气稀薄的人间界。   果然,人类都是一样,既恶毒又自私。他不可能再一次成为人类的囚徒。   南河双足蓄力,全力撞向那个电网。粗大的电流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弹回阵法中。他不肯屈服地挣扎起身,再一次拖着伤腿冲上前……   直到仅有的力量消耗殆尽,那阵法依旧岿然不动。   不甘又狼狈,被电流灼伤的肌肤传来阵阵疼痛,最终他也只能颓然倒在地上,睁着眼看那屋檐外寒凉的夜空。   苍穹之上,银河流光,星汉灿烂,南面的天空中有着一颗最明亮最显眼的星星。星星闪着明辉,似乎在无声地召唤着孤独地被囚禁在此地的天狼。   百年之前,那时候的南河还是一个真正的幼狼,母亲站在高高的山岗之上,无数次地指着那颗星星告诉他,那是天狼星,是他们天狼一族真正的故土。   等到两月相承之日,天门大开,全族便会结伴离开这里,穿过浩瀚星辰,飞升上界,前往那灵气充沛的故土天狼星。   但两月相承之日又是哪一日,却没有人能说得上来。于是年幼的小天狼,也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强大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能够撑起天空,为他安排好一切。   那时候的父亲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存在,万妖为之俯首称臣,拱卫为王。在父荫的庇佑下,天狼族的孩子无忧无虑,可以在这十万大山里毫无顾忌地肆意驰骋。   某一天,他们无意间奔跑到山林的边缘,   “那是什么?”南河指着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地方好奇地问,哥哥姐姐们争相为家里最小的弟弟解答疑惑。   “是人类,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阿南还小,还没有见过人类这种东西呢。”   “我讨厌人类,他们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样,我喜欢他们,他们的城镇里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经常混进去玩耍。”   “听说人类的生命很短,连一千年都活不到。”   “一千年吗?我怎么记得还不到一百年?哎呀,总之都差不多,他们大概还活不到小南这么大就会死去了。”   ……   哥哥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话描绘出了一个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南河的好奇心。   他忍不住变幻成人类的模样,悄悄潜入了人类的城市。   人类居住的地方真是热闹啊!   在天狼山上,有时候一连跑过数座山头,也见不到一个族人。但是在这里,他们群居在一起,街道上全是人,街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屋檐下吊着一个个红色的灯笼,那些灯笼的亮光连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热闹繁华的盛景。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诱人的香味。   “卖糖画啰,飞禽走兽,龙凤呈祥,想吃什么画什么。”   “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咧。”   “炊饼,香喷喷的炊饼!”   往来商贩在叫卖着,那些从未吃过的食物,勾得小南河眼睛亮晶晶的,直咽口水。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脸,自己应该变得挺像人类的吧,除了多了一对耳朵和一条尾巴这么一点点小区别,其它的地方应该都和人类一般无二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懂事地把尾巴塞进裤子中,头上包了条头巾,就高高兴兴地一头扎进了乱花迷人眼的人间界。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南河也还记得初始那一段时间的惊叹和幸福。   但很快,他被人类的术士发现,困在阵法中,捕捉回了他们肮脏的巢穴。   两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围在贴了符箓的铁笼边上,看着缩在角落中,戴着镣铐的小南河。   “哈哈哈,这可是血统纯正的天狼族,不论是练成丹药,还是卖了,都能发好大一笔的横财。”   哈哈大笑的是一个形容猥琐的游方道人,他捻着稀松的山羊胡子,看着牢笼中的猎物,眼里透着贪婪的光,“或者把它契为使徒,从此老子就能驱使天狼为仆,行走江湖之时,也能多几分颜面,只是有些浪费。”   “这么小的天狼都费了我们这样大的力气,若是再大一点的,只怕就抓不住了。”说这话的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壮汉,他的脸上被南河抓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心底充满怒气。   “道友说得极是,还是小心些,别让它恢复了逃跑的力气。让老子来给它身上多添几个窟窿,看它还怎么跑?”   雪亮尖锐的剔骨刀,从牢笼的缝隙间伸进来,笼外之人一边戏耍,一边肆意伤害着避无可避的小小天狼。   ……   “怎么回事?”清晨,披着衣服出来的袁香儿看见了阵法中奄奄一息的小狼。   经过了一夜时间,他的伤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因为遭受了反复的电击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布置在外围的天罗阵,出现了被多次撼动的痕迹。   “这么大的四柱天罗阵你看不见吗?这是闭着眼睛往上撞?还连撞好几次?”   袁香儿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发觉他的体型比昨天刚遇到的时候明显地缩水了。昨天的时候还能填满整个背篓,如今却只比一双手掌大不了多少。   “放开我……卑鄙的人类。”南河的眼睛睁开一线,虚落而疲惫地说。   袁香儿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趁自己睡觉的时候逃跑,为了能够逃离这里,他带着伤不惜性命也想要破开自己的阵法。   冬季的早晨很冷,白雾弥漫,寒风刺骨。托在手中的小狼已经失去正常的热度。   袁香儿把他抱进屋子,在火炕上重新画了一个聚灵阵,把那团软绵绵的毛团安置在暖和的火炕上。   看着在炕上蜷缩成一团的白色小狼,袁香儿的心开始犹豫。   本来她是想将这只狼妖契为使徒,但如今看来,这显然这是一个高傲的灵魂。不过是将他囚禁在阵法中,他都要不惜性命地挣扎。如果趁着他虚弱,强迫他签订契约,把他当做仆役使唤。不知道他会做出怎么样的反抗。   他可能会宁愿死去。袁香儿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10章   早餐的时候,云娘端给袁香儿一碗热乎乎的牛奶。   “趁热喝,你不是喜欢这个吗?难得早上在集市上看见。”   袁香儿很高兴,她喜欢喝牛奶,但这个时代没有专门提供奶源的奶牛,想喝到牛奶并没那么容易。   “那只新来的狗子呢?我早上路过好像没看见它在那里。”云娘问她。   “狗,狗子?嗯,昨天夜里太冷,我把他抱回屋里去了。”   袁香儿想起南河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从昨天起都没有吃东西,于是匀了半碗牛奶端回自己房间。她轻轻推开门,想看一下小毛茸茸有没有醒过来。   屋子中情形吓了她一跳,导致她反射性地砰一声又关上门。   袁香儿贴着门板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瞥之下看见到了什么。   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男人,那人微微蜷缩着身体,背对着门口,肌肤白皙,双腿修长,一头微微卷曲的银色长发散落在肩头,两只毛耳朵从银发中冒出来,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弯曲成一道弧线,末端有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   这,是南河?   袁香儿反应过来,捋了捋情绪,再一次推开了房门的时候,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个幻影,炕上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袁香儿揉揉眼睛,只看见毛毯堆里一只小小的银狼抬起脑袋,正警惕地盯着自己。   因为灵力的过度枯竭,昏迷中的南河下意识地将自己化为在人世间活动最节省灵力的人类形态。开门声响起,他猛然惊醒,晃了晃脑袋,立刻摆脱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变回狼形。   这么小团的一点东西,变成人形后竟然是那么成熟的吗?虽然刚刚一晃而过的那个身影十分年轻,有着一种模糊了少年和成年之间界限的青涩感。但不论怎么看他那时的模样,绝对难以把他和这么小的一只幼崽联系到一起。   袁香儿把牛奶拖在一个托盘上,摆到南河的面前。   “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小南河的脑袋别向一边,一眼都没有看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   袁香儿也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到屋门外檐栏的栏杆上去看了。屋门是开着的,这个位置离开屋里的火炕有一段安全距离,但又可以保持出现在南河的视线中。袁香儿抽了地上的一根青草,叼在口中轻晃,目光看似始终落在书页上,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留意着屋中的情形。   妖魔的外貌在人类的眼中大多是两个极端,一种怪异而恐怖,一种是妖艳而完美。   袁香儿的心里其实一直期待能和师父一样,拥有一个像窃脂那般和人类体貌接近的使徒。   美艳又强大,还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样相处聊天。   如今看起来眼前的这只小狼,显然是目前最符合自己要求的理想形,既有攻击能力,又是可爱的毛茸茸,虽然还没看见他的脸,但那昙花一现的半妖模样,已经精准戳中袁香儿的萌点。   可惜的是他不太愿意。袁香儿遗憾地想着,如果实在不行,下一次就带着红罗卜去天狼山找一找上次那只兔子精吧,那只似乎也十分可爱。   南河绷着身体,警惕地注视着袁香儿的一举一动。那个人来不再待在屋子中,始终在屋门外读她的书,不再关注自己。这样的距离使得他终于稍稍地松了口气。一旦松懈下来,那碗摆在眼前的牛乳的香味就开始从他的鼻孔中直钻进来。   他经历了艰苦的战斗和逃亡,流失了过多的血液,一直不曾补充养分,正是饿得心慌渴得难受的时候。天狼的嗅觉又极为敏锐,热乎乎的牛奶散发出香浓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入侵他饥肠辘辘的身躯,让他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品尝上一口那香甜的液体。   就喝一口。   他一再地偷瞄袁香儿,确定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终于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盛在碗中白色的牛奶。热腾腾的牛乳一路滚过他的食道,落进空荡荡的胃里,让他全身的毛孔都舒畅地张开了。小天狼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盆子里,大口大口的吞咽了起来。   袁香儿悄悄看了看屋内,那只别扭的小狼终于把头埋进盆子里,粉色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地,大口喝了起来,沾了一下巴白色的牛奶。   虽然是一只狼,但是和狗狗也差不多嘛。   袁香儿对付对付这种傲娇又怕生的小狗子很有经验,她深知一开始不能让狗狗们觉得你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他的身上,要给他留出安全空间,但又必须在他视线范围内活动,等他熟悉自己,习惯了自己的存在之后,再不经地慢慢接近。   等南河呼噜噜地把一小盆牛奶舔得干干净净,袁香儿才合上书,走回屋子中。因为看小毛团子喝得太急,沾得一下巴湿哒哒的,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一下。   小狼被吓了一跳,张口就咬住了袁香儿的手指,喉咙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只是因为虚弱无力,叼着袁香儿手指来回啃咬的动作更像是在向她撒娇,倒是弄得她一手都是口水。   袁香儿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提起南河的后脖颈,将他放在屋内的圆桌上,正视着他说话,   “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你好好听话,不随便咬人伤人,我就不把你关在阵法里,行不行?”   听见这话的南河一下竖起了耳朵,乌溜溜的圆眼睛睁圆了。也许是体型幼小的缘故,他这个动作显得分外可爱。袁香儿忍了忍,才没把手伸出去撸一把他那颤巍巍的耳朵尖。   “你骗我,人类都是狡猾的骗子。”妖族所特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   南河勉强撑起身体,有些犹疑不定地打量袁香儿。   “没有骗你。如果想对你做什么,我早就做了,骗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上午的时候隔壁的吴婶,花婶约着云娘今天去二十里外的两河镇赶集。   云娘中午不在家吃饭,袁香儿抓了院子里的一只鸡宰了,加入党参当归黄芪,煲在瓦罐中。另外在炤台的大锅里,蒸上小半桶的白米饭。   她在厨房里忙这些事的时候,把行动不便的南河放在一个铺了棉垫的篮子中,提着到厨房,摆在自己可以随时看见的角落里。果然没有再将他限制在阵法中。   不多时,鸡汤和药材的香味从瓦罐中溢出。两天一共只喝了半碗牛奶的小狼闻到了肉香。肚子无法掩饰地咕噜噜叫唤了起来。如今的他,已经接近天狼族最为关键的离骸期,正是需要大量食物补充能量的时候。   天狼族的幼狼成年和寻常妖兽不同,是一生最为严峻的关卡,谓之离骸。为了应对这个难关,小狼们需要提前在体内储备充足的能量,以便一举突破境界的桎梏。离骸之后,能通天地之灵能,掌大神通变化,方可谓之成年。   正是因为接近了至关重要的离骸期,南河开始大量捕食物妖兽,强壮自己的体魄,终于不慎泄露了隐藏已久的行迹,引来了天狼山的一众大妖们的追杀。   生活在这片山脉的大妖,曾经都是天狼一族的臣属,被笼罩在天狼的绝对统治之下多年。一百年前,狼王举族飞升上界,他们方得自由,又怎么可能眼看着仅余世间的一只幼小天狼再度成长为强大的妖王,重新凌驾他们之上。   袁香儿准备着午饭,偶尔回头看一眼摆放在不远处的竹蓝,竹蓝的边缘冒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冒出浓香的瓦罐。看见袁香儿回过头看他,方才慌慌张张埋下头去,把尾巴盖到自己脑袋上。   袁香儿心里好笑也不戳破,揭开盖子,用长筷取出炖得酥烂的整鸡。给自己留了小半,剩下的全都细细掰成肉丝,泡回汤里。取了南河刚刚使用过的盆子,勺两勺米饭,泡上鸡丝肉汤,仔细拌匀了。南河身上的伤很重,又饿了不短的时间,虽然他是肉食性动物,袁香儿还是给他准备了比较容易吞咽消化的食物。   随后她把毛发柔顺的小狼抱出来,安置在饭桌上,把这盆鸡汤泡饭摆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另盛一小碗白米饭,一份鸡汤,拿了筷子若无其事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喝着鸡汤就着米饭,袁香儿埋头吃自己的饭,一眼都没有去看近在咫尺弓着背,竖着毛发的小狼,仿佛对他毫不关注。   过了许久,那只小毛茸茸终于忍受不了肉汤的诱惑,一边警惕地看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盆子里。吃了没几口,那个脑袋就整个儿埋进盆子里,连绷紧垂在身后的尾巴,都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别看这只毛团子,小小的一只,但食量可一点都不小,盆子里食物的份量随着他脑袋的晃动,迅速地矮下去。袁香儿用捞勺再从瓦罐里打一大勺香喷喷的鸡肉汤,加进他的盆子里去。   长柄捞勺第一次递过去的时候,小狼被吓了一跳,戒备着连连向后爬行了几步。次数多了几,他也就慢慢习惯,埋在盆子里的头抬都不抬,只从喉咙发出轻微的呜呜声,聊胜于无地表达一下自己还保持着警惕之心。   袁香儿看着那个露在盆子外面一动一动的小耳朵,轻轻伸手过去摸了摸。   小狼呜一声地弹开,愤怒地看她一眼,僵持了片刻,见她不曾有其它动作,这才叼着盆子转了一个反向,将后背对着袁香儿,埋头继续猛吃。   还是不让摸耳朵啊。袁香儿在心里遗憾地想,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乖乖让我撸一撸。 第11章   阙丘镇市井繁华,人烟辏集,街道两侧各种经商买卖,南北行货齐齐整整。果子行,糖行,沽衣行,应有尽有。桥头巷尾打把卖艺的,算卦测字的,说评书的,唱大鼓的……热闹非凡。   袁香儿提着个小小的篮子,走在拥挤的街道上。篮子面上盖着一块碎花布面,一个白色的小脑袋从棉布的边缘拱了出来,转着眼珠悄悄地四处看。   “前面那家周记的栗子糕是镇上做得最好的,绵腻香糯,入口即化。他们家的桂花糖也好吃,一股浓浓的桂花香。”袁香儿边走着边给南河介绍镇上的风物特产,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馋了,跑进周记买了一大包的桂花糖和栗子糕。   桂花糖做得很精致,琥珀色的方块内凝固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花瓣,含一颗在嘴里,香香甜甜的。   袁香儿捻着一颗递到南河嘴边。南河扭过头去,他是不可能从别人手上吃东西的。   可能狼是不爱吃甜食的吧?袁香儿掀开篮子上的花布,把那颗糖放在小狼身边的垫子上。   过了一会儿再看时,那颗小小的糖果已经不见了踪影,银白的小狼竖着耳朵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有身后悄悄扫来回扫动的大尾巴泄露了他被甜到了的心情。   “香儿?这么巧遇到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沽衣行的门外遇到了住在同一条巷子内的吴婶一家。   吴婶的大闺女大花说给了两河镇上的一户人家,开春就要办喜事,因此正在紧锣密鼓地置办嫁妆。   “香儿快来,帮我阿姐一道挑一挑。”二花亲亲热热地挽上了袁香儿的胳膊。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是袁香儿从小玩在一起的伙伴,彼此间十分熟捻。   “哎呀,香儿,你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还会动?”   二花发现了躲在篮子中的南河,一下喊了出来。   吴家的几个女孩迅速围了上来,稀罕地看着篮子中毛茸茸的一团小毛球。   “哇,好可爱,是小狗子呢。”   “银色的毛,真是少见,香儿从哪儿抓的?”   “它的毛好漂亮,又软又柔顺的样子,让我摸一下。”   南河压低了身体,慢慢往篮子后面退。   一群围上来的人类,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使他感到一阵压抑和紧张。那些混杂着各种气味的人类手掌,纷纷从空中向他伸来。   谁敢碰我一下,我就咬他的手,把他们的脖子一个个咬断。   凶恶的狼族紧张地盯着那些黑压压的手掌,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袁香儿侧过身,避开了那些想要伸过手来揉团子的人,举起胳膊挡住了大花、二花、四花、五花的伸过来的手。   “不能摸,他很凶的,只让我一个人摸。”   仿佛为了证明一样,袁香儿伸手自然而然地在小狼的脑袋上摸了摸,因为绷着身体戒备着眼前一群突然围上来的人类雌性。南河一时顾不上袁香儿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得逞了收回手去。   “这可不是狗,是狼吧?”沽衣行的掌柜从柜台后伸过脑袋来,看了看袁香儿的篮子,捻着下颌的一撮胡子,摇头晃脑地说,   “这身皮毛确实少见,就是太小了,若是能养大一些,再剥下皮来。倒可以卖个好价格。”   那只通体银白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狼瞪着眼睛,冲他龇牙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   “哎呦,这莫非还成了精了,能听懂人话?”掌柜的哈哈一笑,“小姑娘,我们这儿也收购皮子,你要不要把这只小狼卖给我,我可以给你十两银子。”   吴婶听到十两银子,惊讶地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推袁香儿的胳膊,   “香儿,快,快卖了,那可是十两银子,你收着将来留着做嫁妆都够用了。”   袁香儿啼笑皆非,拒绝了掌柜的提议,告辞离开。   “你想要做价几何?咱们还可以商量着看看。”掌柜还在她身后追加了一句。   经过了这一出,南河想起了幼年时在人类城镇的经历,兴致低落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伸出两只爪子扒拉着篮子边缘张望,而是默默蜷在篮子里。   “别这个样子,每个人类都不相同,有喜欢你们的,当然也有想要伤害你们的。妖精不是也一样吗?”袁香儿哄着他,“开心点,前面有家烤铺,我请你吃烤羊肉吧?”   肥瘦相间的羊肉,经过碳火的炙烤,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这股狼族无法抵御的奇香很快让小南河忘记了不愉快,从篮子里重新钻出来。   袁香儿将一串刚刚烤好的羊肉举在南河眼前,   南河眼睛亮了,直盯着那挂滋啦滋啦冒着油花的羊肉串。   这也太香了。   羊肉是狼最喜欢的食物,何况被人类做得这么好吃,但他又觉得作为一只高贵的天狼,无论如何不应该就着人类的手吃东西,这不是等于被投喂了吗。   “快吃啊,这肉烤得地道,又香又嫩的,你再不吃我可全吃了。”袁香儿自己也吃,一边被烫得直咧咧嘴,一边含糊说话。   南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抵不住肥美羊肉的诱惑,飞快就着袁香儿手,从竹签上叼下一块羊肉,转头大快朵颐。   一人一狼很快解决了二三十只串。吃得满嘴油光,心满意足。   卖烤串的师父一边烤着肉串一边心疼,“姑娘你恁得这般浪费,这么好的肥羊分给一只畜生吃,也太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大叔你不知道,这不是畜生,是我朋友。”袁香儿笑眯眯地看着那只还在埋头同羊肉奋战的小毛茸茸,伸手轻轻顺着他脊背上的柔顺的毛发撸了几把。   有了一起撸串的交情,袁香儿觉得那只别扭的小狼对自己的戒备放下了不少。趁着他吃得开心顺他脊背的毛,他都没有像之前那样一下跳开,只不过呜呜了几声表达不满。   其实还是挺乖的嘛,毕竟是犬科的。袁香儿在心里想着,比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狸花猫好多了,那只猫祖宗来家里以后,她小心翼翼地哄了个把月,才终于肯在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屈尊降贵地躺平了让自己摸几下。   脊背可以,袁香儿又想得寸进尺地偷袭耳朵,看到小狼忍无可忍地龇着牙,嗷一口张嘴咬过来,才飞快地缩回手。   南河恼怒地瞪着眼前的这个人类,不知道她怎么就如此可恨,动不动伸手来摸自己的耳朵。而且她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过分,还在自己面前嘿嘿嘿地笑得那么欢快。   南河看着那个人类白白细细,沾了油脂的手指,不知怎么的,心底突然生起一种想要伸出舌头去舔一舔的冲动。   他被自己这种莫名其妙地想法吓了一跳,举起小爪子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转过身体背对着袁香儿,不肯再吃羊肉了。   天狼族的自愈能力十分惊人,时间不过过去了三两日,袁香儿发现南河断了的后腿就愈合了大半,已经可以勉勉强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厨房的地上走一两步了。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铃声,一个装着铜铃的镂空藤球,滚到了小狼的脚边,他警惕地低下头左右看了半天,确定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藤球而并非法器。   “看我发现了什么,我们来玩球吧?来,来,丢回来给我。”袁香儿站在炤台边上冲他招收。   准备着鸡鸭饲料的袁香儿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一个球。就想着和小毛茸茸玩推球游戏。   愚蠢的人类,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南河不屑地别过头,不搭理她。   他的注意力全在灶上炖着的那一大锅牛骨头汤上。那锅汤里放了牛大骨,已经咕噜咕噜地炖了一整个早上了,香味一丝一缕地从盖子的缝隙里跑出来,主动钻进南河的鼻孔里去。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人类做的食物确实是好吃,就是太麻烦了点。   当然,即使再想吃,他也不可能问出口,面上还要努力维持着不屑一顾的冷淡。只有那条拖在身后的尾巴不耐烦地来回扫动,稍微泄露了他渴望的心情。   袁香儿掀开锅盖,一篷白色的蒸汽带着牛肉的香味升起,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南河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汤差不多了,这个骨头也没啥用了吧。”袁香儿看着那锅牛骨头汤,把里面的牛骨用筷子夹出来,放进了一个盆子里。   随后在南河渴望的目光中,挎着盆子,提上一大桶用剁好菜叶混着剩饭的鸡鸭饲料,向厨房外走去。   南河心里有些疑惑,这几天内,每次有好吃的东西,袁香儿总是第一时间和他一起分享,连吃饭都把他摆在同一张条凳上,他已经下意识地习惯了。这一次是要把食物端到哪里去?   小狼一瘸一拐地慢慢跟了出去,看见那个人类提着木桶,分别给那些鸡窝,鸭舍,鹅棚里分了食物。然后把那盆冒着热气的牛骨头摆在梧桐树下的狗窝前。   院子里那只不要脸面的黑狗欢天喜地地猛冲过来,一边谄媚地拼命摇尾巴,一边把脑袋埋进本来应该属于他的盆子里去。而那个女人肆无忌惮地伸手摸那只黑狗的脑袋和耳朵,还顺着它肥硕的身体,揉搓了好一会。   南河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他想要一口咬断那只黑狗的脖子,看那个女人还能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食物分给谁?   啃骨头啃得正欢的黑狗突然感到一股杀气,它抬起头看见那只小小的银狼正在不远处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盯着自己。   那只是一只小小的幼狼,但从主人带他回来的那一天,小黑就凭借动物的直觉,察觉到了这是一只庞大而恐怖的存在,是自己不能随便招惹的。   它认怂地夹起尾巴,委屈地呜呜两声,把那个自己天天吃饭用的盆子向小狼的方向推了推,表示退让。   谁要用那个脏兮兮的盆子,吃你碰过的东西!南河更怒了。   袁香儿这才发现了跟出来的南河。   “小南怎么出来了,腿还没好,别乱跑。”她把南河提到梧桐树下的石桌上,看见小毛团不愉快地蜷着身体别过脸,才注意到了他和小黑之间的别扭。   “原来你想吃这个牛骨头呀?这个炖得太久已经没味道了,一会师娘会用牛肉汤做牛肉面,还有大块的酱牛肉,我们到时候一起吃那个。”   毛茸茸的小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想吃牛骨头,可惜那对耷拉下去的毛耳朵,早已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飞快地竖立了起来,还愉悦地抖了抖,一点不给面子地泄露了他的内心。   袁香儿喂完了鸡鸭,拍了拍围裙,洗净双手,在石桌边上坐下。拿出一叠黄色的符纸和一盒朱红的朱砂,开始练习绘制符箓,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南河好奇地趴在桌面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个人类白皙的手指握着一只褐色的笔管,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那笔沾染了赤红的朱砂,在黄纸上笔走游龙,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伴随着那艳红色线条的走动而一道游动了起来。   轻风徐来,冬日暖阳。   时间缓缓流逝,院子里的小鸡在咕咕地叫唤,厨房里传来师娘搅动锅勺的声音,   袁香儿画得很专注,微风轻轻勾起她细碎的鬓发。   周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寂静了起来。   “请问自然先生在家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在袁香儿身边响起,   袁香儿笔头一顿,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曾经在大门外不敢入内的女妖,不知何时进入了院子中。   锦衣华服,妆容美艳,就那样静悄悄地站在袁香儿身边。 第12章   “我师父不在。”   袁香儿回答的很简洁,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令她十分忌惮。师父虽然离开了多年,但这个家因为留有师傅的气息,还从来没有一只妖魔敢主动靠近这个庭院,更不用说这样悄无声息地闯进来。   院子的大门外的屋檐下,有袁香儿亲手挂上去的八卦镜,贴着驱魔除妖的镇宅符。但这个女人可以在丝毫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进来,足以说明她的道法高强。   “不在吗?那么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女人说话的时候微微颔首,谦逊有礼。   袁香儿暗自打量着她,见她朱颜秀丽,鬓发纹丝不乱,神色肃穆冷清,一身衣物打扮考究而齐整,举止之间透出良好的礼仪规范,完全像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娘子。因为过于类人,又缺失了点活人应有的气息,反而给人带来一种不协调的恐惧感。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   袁香儿一边说着,一边悄悄退后一步,背在身后的手指暗自扣好一枚符箓。另外一只手摸到桌上弓背炸毛的小狼,把他提起来往后丢,打着手势叫他退到屋内去。   南河滚落在她身后,翻身起来,死死盯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如果袁香儿的背后有眼睛,她会发现此刻的小狼眼中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一种面对强敌时渴望挑战的野性。   “我来了好多次,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女人侧着面孔看身边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先生答应过我,封禁五十年,就会亲手放我出来。为什么始终没有来?”   袁香儿眨眨眼,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师父离开得非常突然,既没有交代她什么事,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艳阳高照的庭院里,突然间就起了大雾,蒸烟腾起暝日月,灰雾弥蒙色气昏,须臾间花木不见,顷刻里人迹难寻。   庭院中的树木枝条失去了往日的形态,扭曲着漆黑的躯干,变得张牙舞爪了起来。它们伸长着尖利的爪牙,蜿蜒向中间区域汇聚。   迷雾之中,只有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孔和华美衣裙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清晰可见,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抚摸出现在身侧影影倬倬的黑色树枝,   “我一直在这树底下等着,等着先生来解开我的封禁。他为什么没有来?难道他和人类一样,学会了欺诈和蒙骗?”   她说这话的时候,四周无数尖锐的黑色树杈,化为魔爪铺天盖地向袁香儿的方向扑来。   袁香儿骈剑指,祭一道金光神咒符,口中念颂有声,“天地玄宗,万气本源,金光速现,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黄符凌空,金光灿灿,现出一位金甲神灵的虚影,那位神灵三目四臂,手持金阙神镜,怒目生嗔,威风凛凛。   他举臂托起那面灵光宝镜,镜面中一道金光射出,劈开浓雾,那些鬼魅般的黑色树影无处遁行,在金光扫过之时化为黑烟消散。   金光打在那个妖魔身上,女子光洁的肌肤在金光照耀下晃动,她神色冰冷地看着袁香儿,似乎对此毫无畏惧。   她那涂了口脂的樱桃小嘴缓缓向着脸颊的四个方向裂变,诡异地扭曲开合,从中吐出腥红的蛇信。秋水般的眼睛上下同时多出两对眼睑,而身体的下半部化成了肉白色的蛇尾。   蛇尾盘旋萦绕,人首高举凌空,六只眼睛齐开,在浓雾中六束白光扫射过来。   空中那个金甲神的虚像,在乱扫的白光中逐渐变淡,最终消失无踪。   袁香儿转身就跑,她能够瞬发的指诀和符箓显然对付不住这个妖魔。而大型的阵法和符咒需要准备的时间。   虽然这些年她也有略微修习炼体养气的功夫,但近身搏斗非她所长,肯定不是这只形态狰狞的大妖怪的对手,还是逃跑来得实际些。   尤其是对方的原型还是袁香儿最讨厌的爬行类冷血动物,那条粗大的肉白色尾巴光看就令她生理性厌恶,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还没跑出两步,突然却发现那只她以为早就跑远了的小狼竟然还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龇着牙伏底身体,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去的模样。   而那覆盖着鳞甲的巨大蛇尾已经卷水摇天地扫过来了。   袁香儿心里暗骂了一声,脚下拐了个弯,伸手一捞把那只小狼捞在自己怀里,同时反手给自己匆忙加持了一道天帐护身符。   只因顿了这么一瞬,那只粗大的蛇尾已经扫到她身上。护身符嗡一声撑开一道金色的屏障,袁香儿只觉一股巨力袭来,天旋地转,滚噜噜噜滚到一边。她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察觉到临时加在身上护符的灵光已经被撞碎消失。   匆忙低头看了看抱在怀里的小毛球,总算他还没有大碍,倒是自己的手臂火辣辣的疼,翻过来一看,不知时候蹭破了皮,看上去血淋淋的一片。   袁香儿来不及骂那只不听话的小狼,抬手先祭出一道神凤符,一只火凤赤红的小巧身影从符箓中脱离显现,张口喷出灼热的明火,逼退气势汹汹盘桓而来的蛇妖。   此刻的南河挂在袁香儿的手臂上,低头看着那只把自己护在怀里的手。   那只手本来白皙又漂亮,喜欢动不动就伸过来揉自己一把。那灵巧又柔软的手指翻来转去,就能变出香味奇特的食物。若是持上法器却又能够驱使出力量强大的法咒。   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将它们咬断撕碎,吞进肚子里去。   但这一刻,这手上鲜血淋漓,细细的手指因为疼痛而伸不直了,揽着自己微微颤抖。他知道人类的术法强大,但肉体却脆弱得很,是随便挠一把都可能没命的生物。   愚蠢的人类,自己这样脆弱却毫无自知之明,竟然蠢到想用这么弱小的肉体来保护他?   南河盯着那些红色的血珠看,心底涌上一股戾气,这个人类是我看中的食物,要吃只有我能吃,别的妖怪凭什么弄伤她?   袁香儿知道自己能召唤出来的火凤体积太小,能够实施有效攻击的时间很短。   而这已经是自己目前能够瞬发的最强攻击型法术了。她最好是趁着火凤没消失的当口继续跑,只是后院有师娘,周边都是邻里,自己一跑这只蛇妖万一闹腾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就在这样危机的时刻,那只不听话的小狼,趁她没留意一出溜又从她的手臂间溜了下去。   小小毛团一落地,身影似乎就变大了一圈。   袁香儿揉了揉眼睛,眼前白色的小狼像是充了气的气球一般,转瞬间越变越大,从巴掌大小的一团,变成猎犬般大小,及至小牛犊似的块头,最终宛如一只雄狮一般。   厚实的脊背挡在袁香儿的身前,抖了抖威风凛凛的银白毛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狼嚎。   那只来势汹汹的盘蛇停下了肆无忌惮的攻击,尾部防守性地盘旋成一团,直立起六只眼睛的人首,有些忌惮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银白色天狼。   “天狼族?天狼族不是早在百年前举族飞升灵界了?这个世竟然还有天狼的存在。”女妖清凌凌的声音在迷雾间回转,“曾经自视甚高的天狼,竟也有甘为人族走犬的一天,真是令人唏嘘啊。”   “放屁,这个人类是我的食物,我先吃了你这条蛇,再吃她也来得及。”天狼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但说出来的话还带点年少的稚气。   “那你怎么不过来?看你的腿行动不便,是受了伤吧?”   蛇妖的六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细细的蛇信从口中吐出来又瞬间吸回去,一股绿色的雾气以她为中心向四面弥漫。   南河似乎不惧那毒气,凌空扑向巨蛇,一口咬住那只蛇妖,蛇妖粗壮的尾部瞬间缠绕上来,紧紧缠住他的身躯。一狼一蛇翻滚缠斗,扬起漫天沙尘。   袁香儿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狼蛇之间的缠斗她看得清清楚楚。   南河的后腿依旧无力,所以他用利爪和尖牙死死咬住蛇妖,不让她脱离自己身边。那只蛇妖也很显然明白了这一点,拼命勒紧他的身躯,想要迫使他松手,以便拉开有利于自己的战斗距离。   我必须赶快做点什么。袁香儿着急地想。 第13章   此时的袁香儿虽然脱离了战斗得以腾出手来,但南河同蛇妖过度紧密地缠斗在一起,她不论施展任何攻击,都会同时伤到他们两个。   蛇妖布满肉色鳞片的身躯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南河的身上,把那身自己精心养了这么多天,好容易养出点光泽的银色毛发勒地凌乱不堪。   袁香儿知道南河腹部的伤有多重,更清楚他断了的腿完全还没好。   但那只巨大的天狼,一脚踩住蛇妖的脑袋,死死咬住她的后脖颈。一狼一蛇彼此掐住对方的要害,完全是一种拼谁先死的打法。   袁香儿的心都楸紧了,虽然活了两辈子,但事实上家境优越的她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风大浪。但是此刻,她知道不是自己可以慌的时候。   师父不知仙踪何处,南河身负重伤,师娘非道门中人。如今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人,反而应该由她立起来,成为他人的依靠。   袁香儿摸索到掉落在地面的符笔朱砂,努力使自己镇静。随后屏气凝神,开始在地面上绘制一个图案极其繁复的阵法。   此阵法的全称为太上净明束魔阵,是她见过师父余摇使用过的极少数阵法之一,深知此阵法施展出来的威力极其强大。   如今的袁香儿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完成这个难度极高的阵法。   太上净明阵不仅对布阵者的法力和经验要求很高,更因为阵法过于繁复而导致容错率极小。但这个法阵却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眼下情况使用,并且最有把握制服蛇妖的法阵。   不允许出错,也没有时间失败。   袁香儿深吸了两口气,沉静心神,提笔沾染朱砂,赤红的线条在地面上流转成型,她一颗不安的心随着符笔运转,阵法初成,而逐渐平静下来。   就在她身边不远之处,腾蛇斗凶狼,黑沙走石,妖气冲天。而袁香儿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周身的灵力和笔尖一点朱砂连成一线,沟通天地灵气,渐成神鬼之阵。   收笔成阵之时,她用负伤的左手掐剑诀点在阵眼,红色的血液流入阵中,绘制在十二地支方位的符文顷刻间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灵活游动。   法阵内外三套同心圆阴阳倒错,正反转动,华光一闪而过,束魔阵的图文隐没痕迹,在土地上消失无踪。   袁香儿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方才感到周身的灵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全身脱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握着符笔的手臂都微微颤抖,几乎连那只轻飘飘的笔杆都拿不住了。   我这也未免太没用了点吧。袁香儿在心中唾弃自己。当年师父施展此阵,写意自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气都不带喘的。哪里像是自己这样,画完一个阵图就差点送掉半条命。   袁香儿唯一接触过的真正玄门之人,只有自己的师父余摇,因而一切行为考核皆以余摇为标准。至于这个世间号称玄门正宗的洞玄教,清一教等等门派,她也不过是耳闻,阅读过这些门派流传出来的一些典籍罢了,根本不知道寻常修仙门派的术法程度如何。   她却是不晓得,今日之事,若是有任何一位玄门中人在场旁观,都会吃惊地合不拢嘴。   以区区十六岁的年纪,一不摆香案,二不斋戒祷告,甚至没借助任何法宝灵器,只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却能独力完成以难度著称的太上净明束魔阵。这就是玄学第一大派的洞玄教,也不敢妄言自己有这样天赋奇才的弟子。   不过不论怎么说,眼下这位天赋奇才的袁香儿还处于十分狼狈的状态。   她现在几乎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只想坐在地上好好歇一歇,但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或者说根本还没正式开始。   袁香儿勉强自己站起身,   “小南,到我这里来。”她冲着南河喊。   虽然战斗剧烈,但南河还是留意到了袁香儿之前藏身在远处的动作,猜想到她必定在地面绘制了能够协助自己克敌的阵法。   这个人类绘制符阵的威力南河曾经领教过,犹豫了一瞬间,他使出全力拖着蛇妖,尽量向袁香儿的方向滚去。   袁香儿屏气凝神,心中紧张。两只大妖掀起腾腾浓雾,翻滚而来。而袁香儿面前的土地平平无奇,空无一物。   近了,更近了!   银色的狼鬃飞舞,冰冷的蛇鳞寒光闪动,彼此纠缠着的两只大妖,身躯终于压上了那块夯土。   刹那间飞沙汹涌,黄沙扑了袁香儿一脸,沙尘之中亮起了冲天的红芒。   片刻之后,地动山摇的动静终于平歇,漫天沙尘缓缓落下。   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地面上,赫然显现一圈道法威严的法阵,红色的细细符文宛如活动的铁索来回穿行,将两只强横的大妖紧紧捆束在阵法中。   “卑鄙,你陷害我?果然,你们人类都是一样的卑劣,恶毒,无耻之徒!”   被红色符文捆束在阵法中的蛇妖失去彬彬有礼的模样,吐着蛇信,六只眼睛现出竖瞳,破口大骂。她两只手撑在地上,拼命想要撑起身体,然而细细的红色符文光华流转,勒紧她的身躯,一点点将她强迫压在地上。   袁香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卑鄙无耻,你是一条蛇想把我吞下去,我作为不同物种,别说设阵抓住你,就算把你剁成几段炖汤喝了,都不算什么过分的事。当然这种半人形的妖魔,对她来说抓来炖汤喝还是不太可能的。   袁香儿眼看见成功制服蛇妖,心中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巨大的阵法束住了敌人,同样也捆住了南河。   南河一身银白的毛发早已在先前的战斗中被血液染得处处鲜红,即便他安静地被束缚在阵法中,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的神情,袁香儿依旧十分担心。   所谓太上净明束魔阵,是在阵图内以十二地支方位形成十二道威力强大的束魔链,捆束住陷入阵法的一切妖魔。也是袁香儿目前唯一学会的,能够通过控制局部阵法,释放出南河而依旧捕获敌人的阵法。   袁香儿小心控制法阵,紧紧收缩束缚蛇妖的咒文,迫使她松开缠绕在南河身上的身躯。然后松开捆束住南河的符文,一点点把自己的小狼放出来。   就在最后一道符文松开,南河抖了抖毛发准备起身的时候,因为阵法有所松动而微微能够抬头的蛇妖突然抬起头,张大了她开裂的嘴,冲着袁香儿喷出一大股浓郁的绿色气体。   这种气体饱含着高浓度的蛇毒,即便是南河这样肉体天生强大的妖魔,在浓雾中战斗得久了,都觉得体内翻江倒海得难受。何况是袁香儿这样脆弱的人类之躯。   南河直起身体脸上刚刚现出怒色,袁香儿转头看去,面上的笑容还未曾褪下,那团浓雾已经扑到了她的眼前。   时间在那一瞬间突然变慢了。   周围的一切在袁香儿的眼中仿佛成为放慢了数十倍的电影镜头,绿色的毒气如同云朵一般慢慢地变化着形状,南河漂亮的毛发在空中缓缓起伏。   袁香儿的左眼前方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青色小鱼。   小鱼灵活地在空中游动,它转了一个圈,便一分为二,成为一红一黑两只鱼。两只小鱼首尾相连,再转一圈,化为一阴一阳的双鱼八卦阵。圆阵生成一个透明的护罩,把袁香儿整个人笼罩其中。护罩挡住了无孔不入的绿色毒雾,使它们消散在空气中。   “双鱼八卦阵,这是自然先生独有的双鱼八卦阵,你,你怎么会这个?”被彻底捆束动弹不得的蛇妖惊讶不已,红色的符文交错勒住她的面孔,把她按在地上,都不能阻止她说出心中的诧异。   袁香儿心里的惊讶一点都不比她少。师父当年不告而别,没给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法器信物——至少,她曾经是这样认为。   想不到师父竟然在自己的眼睛里,留下了这样守护着她的阵法。   袁香儿抬起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左眼。   她突然想起师父给她演示这个双鱼八卦阵的时刻。想起师父消失前的那一天,摸着她的头说得那些话。在那个正午时分,窃脂趴在梧桐树上,犀渠潜在脚边,师父蹲在她的面前,凝望她的眼睛,使她陷入梦境。在那个梦里她听着海浪涛声,看见了一只畅游在海天之间的大鱼。这些年来,她的眼睛偶有不适之感,让她养成了揉眼睛的习惯……   当时年幼,她不曾留意过的种种细节此刻一一浮现到了眼前。   原来师父不曾不告而别,他给自己留了这样重要的东西。袁香儿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摸过眼睛的手,感到眼眶潮湿了。   当年,师父到底是为何离开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么多年不曾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这篇是小甜文,应该没啥狗血虐恋情节。除了开篇,后期和师父有关的情节不多,师父短期内不会出现,大家不用挂念了。 第14章   “我的天。这是怎么啦?”   云娘从厨房匆匆忙忙赶出来,面对着凌乱不堪,硝烟弥散的庭院,吃惊地捂住了嘴。   战斗之初,蛇妖释放出的浓雾形成了独特的结界,在浓雾笼罩的范围内战斗得再惊天动地,迷雾之外的人既听不见动静,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最多只看得见灰蒙蒙的一片雾气。   因而直到蛇妖被束魔阵制服之后,浓雾散去,厨房中的云娘才听见了院子中的响动声,慌忙赶出来看情况。   “呃,”袁香儿无从说起,“刚刚出现了一条大蛇。”   捆在阵法中动弹不得的蛇妖云娘看不见,她只看见了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袁香儿,和刚刚变幻回小狼模样的南河。   “蛇?”云娘看到南河一身的血迹,心里着急,“那小南身上的伤是被蛇咬的?这可怎么办?”   她伸手想要把小南河抱起来。   南河甩了甩脑袋,避开她的手,慢慢走到了坐在地上的袁香儿身边。   袁香儿因为脱力,一时爬不起身,稀罕地看见自己养了好几天的小狼,慢腾腾走过来,蹬了几下爬上她的腿,在她的膝弯里找了个位置,蜷起身体睡了下去。   南河在战斗中吸入了太多的毒气,此刻毒火攻上来,脑袋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地找到一个让他放心的角落睡上一觉。他迷迷糊糊摸到一个带着温度又似乎有些熟悉的地方,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对了,家里有蛇药,你们等着,我马上拿过来。”云娘拍了一下手,转身飞快往屋里走。   可是,那只狗子是有这么大的吗?   走了没几步,云娘脑海里晃过了这个奇怪的念头,但因为急着取蛇药,她很快把这个问题跳过了。   南河虽然恢复了幼狼的模样,但体积比起之前明显大上了不少,趴在袁香儿腿上白绒绒的一大团,袁香儿轻轻摇晃陷入沉睡的他,怎么摇晃都不醒。   “小南?你怎么了?”   “它中了我的毒,人间的蛇药是无效的。只有我这里有特效药。”被捆束在阵法中的蛇妖昂起脖子,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袁香儿,“如果你放开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你先把解药给我,我再考虑要不要放了你。”袁香儿说。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做好需要拉锯一番,讨价还价才能拿到解药。   但一个小小瓷瓶已经从蛇妖那边咕噜噜滚了出来,袁香儿小心的打开了,发现里面装着半瓶气味清香的黑褐色小药丸。   “此药能解天下百毒,你给他吃一颗,他很快就能醒来了。不过他是天狼族,血脉强大,就算不吃药,自己也能好。”   蛇妖不仅爽快地给出解药,还把家底都给交代了,露出了一脸“药给你了快把我放了”的表情。   袁香儿不知道该说她是单纯还是傻。她突然理解了这些不谙世事的妖族在人间走动之后,为什么总是把“无耻的人类”这种话挂在嘴边了。   美丽的容貌,强大的能力,单纯不设防的心,确实是不适合在人类世界行走。   ……   南河在睡梦中依稀听见了雨声和女性细碎的说话声。   他睡在一个既温热又柔软的地方,有一只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正在一下下地梳理着他后背的毛发。   那手指深入他繁密的毛发里,温柔地分开凝结了的毛发,抚摸着他的肌肤,时而用柔软的指腹轻梳,时而用有力的指节按压,每一下都能恰到好处地挠到了他的痒处。这样的舒适让南河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年幼的他和兄弟姐妹们一道挤在温暖的巢穴里睡觉,母亲也时常这样挨个为他们梳理毛发。   这种感觉太令他眷念,睡梦中的南河隐约感到不安,自己已经失去那样的日子很多年了。   如今,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天狼,孤独又寂寞地在昏暗的森林中穿行了上百年。像这样的雨夜,他应该独自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石洞中,戒备着敌人的追杀才对。   为什么能这么地舒适温暖?   即便在梦境中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不太愿意醒来,他在梦中抬起脖颈,那里皮肤堆积,毛发密集,是自己最容易不舒服的地方。果然那体贴的手指就立刻挠到了脖子底下,好像带着魔力一样,舒服地让他想呻吟几声,把自己的肚皮露出来。   南河一下睁开了眼睛!   屋外哗啦啦下着冬雨,他不在森林,而是依旧在人类的屋子内,躺在那个雌性盘坐着的腿上。那个女人一边煮着茶,一边用手指轻轻挠着他的脖子。而自己刚刚在梦里竟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要将自己最脆弱的肚子翻出来,任凭她抚摸。   袁香儿伸手将一杯煮好的茶摆在端坐在地上的蛇妖面前。   蛇妖所坐着的地面绘制了一个四柱天罗阵,用来限制她的行动。而她也早已变幻回人形,端端正正地安静坐在那个囚禁自己的阵法中心。   她伸手接起袁香儿递来的茶盏,右手二指捏盏沿,一指轻托盏底,左手举袖遮面,侧身在广袖的遮挡下,将香茗一饮而尽。放下茶盏,伸出青葱般的两根手指在茶盏边的地面上点了点,以示感谢。   这会,她不再是狰狞疯狂的样子,而是成为袁香儿初见时那副疏冷美艳的模样。一套标准的品茗动作做下来,比袁香儿这个人类还更像人族。   “刚才不好意思,我叫虺螣(hui teng),你可以叫我阿螣就好。”虺螣礼貌地自我介绍。   这个世间大部分的妖魔都有一种慕强的心里,不论大小,只要你光明正大地将他们彻底打趴下,他们基本都会用一种尊敬仰慕地态度对待你。   “所以,你到底和我师父有什么仇怨。”袁香儿好奇地问,她对师父余摇的了解实在太少,难得来了一位师父的旧识,虽然是敌人,但她也想通过这只蛇妖了解到一点有关师父的信息。   “五十年前,我犯了点小错事,先生教训了我一通,把我封在一个罐子里,压在荒山中的一座凉亭下。”蛇妖回忆起封印自己的余摇,不仅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甚至还带着点尊敬和向往。   “他答应过我,只要五十年,就解除我的封禁,让我一圆自己的心愿。可是我遵守着和他的约定,一直等呀等,终于等到过了五十年的时间,但自然先生却一直没有来。”说到这里的虺螣,面孔上出现了愤愤不平的神色。   四柱天罗阵的虚影在空中闪过几道电流,提醒着她不能妄动。   “你刚刚是说多少年前的事?”袁香儿问。   “整整五十年前,亭边的老梅树花开花谢了五十回,我闲极无聊,一年年地数过。”   “师父答应你五十年放你出来,现在正好五十年,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袁香儿奇怪地说。   “可是,先生说五十年解我封禁,我为了守约,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亲自来解封。”   “师父说的是五十年后放你出来,只要你出来了,不管他人去没去,都不算是他违约。”袁香儿给这位死脑经的妖魔捋顺主要逻辑,“也许他老人家法力高深,当初贴的符箓就只有五十年的效用呢?”   虺螣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左右思考袁香儿所说信息的正确性。   她们这里正说着话,睡在自己膝盖上柔柔顺顺任凭自己撸毛的小南河突然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惊吓,猛得从袁香儿膝上一跃而起,一脸慌乱地看了袁香儿片刻,自己小跑到靠窗的角落里蹲着,双耳折了下来,带上了种极为明显的粉色,问他也不说话,只肯用屁股对着袁香儿。   袁香儿专业撸毛多年,自认为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撸毛技术。不论是怎么样傲娇的毛茸茸,只要在自己手下撸上个五分钟,没有一只不是开始服服帖帖地哼哼。今日想不到老司机也有失手的时候。   她看着墙角里只肯用尾巴对着自己的傲娇小王子,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真想把他一把抓过来,按在地上,这样那样肆意妄为地揉搓一遍。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乖乖自己躺平了,让我尽情撸一把银白色的毛绒绒啊。袁香儿恨得牙痒痒。 第15章   “啊,这个栗子酥真是好吃,好怀念人类的食物。”虺螣举止优雅地吃罢茶水点心,侃侃说起往事。   她喝了袁香儿几杯茶,就开始自然而然地熟捻了起来,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还是人家的阶下囚。   “你应该知道的吧?”虺螣说,“自从人间界灵气日渐稀薄,妖魔们或是举族飞升,或是另劈灵界,渐渐的许多曾经的伙伴就不再在此世间出现了。”   “但在这诸多灵界之中,譬如狐族所居之青丘,我族所在之中山,鬼物汇聚之酆都等,因地缘和人界毗邻相接,久居其中的妖魔依旧喜欢时常到人间玩耍……”   虺螣咋一看十分清冷矜贵,事实上却很爱说话,很快就说起了五十年前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往事。   那时候,虺螣初从故土溜到人间,一时被人世的繁华热闹迷花了眼,流连忘返了起来。   用她的话来说,为了在人间节省灵力,方便行走,她将自己变化为一位容貌普通,平平无奇的少女。   袁香儿看了眼坐在对面那位有着闭月羞花之貌的美艳女子,心里知道要把妖魔们说的话打一个折扣来听。   据虺螣口中诉说,在某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她这位平平无奇的少女来到一座破旧贫瘠的宅院外,透过院墙的孔洞,看见了一位在月色下苦读的书生。   那位李姓的才子容貌清隽,温文尔雅,和虺螣一路所见的农夫大不相同,令小蛇精一时动了春心。于是勾引出一段才子佳人,月下逢狐的桥段来。   “不能吧?”袁香儿没想到自己能听见这么古典的狗血故事,她几乎能猜到虺螣所要面临的结局,“所以你不仅以身相许,还倒贴金山银山,全力帮扶那个穷小子发家致富,功成名就去了?”   “穷小子什么的有关系吗?”虺螣用一副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袁香儿,“人类的钱财对我们妖族没有任何意义,我管他穷还是不穷呢?”   袁香儿举茶壶给她添茶,对这种人妖之恋有些好奇,“那你图的是什么?”   虺螣云鬓高挽,脖颈白皙,举止端庄优雅,实际上口中说的话却全然不是人话。   “当然是图他的容貌,馋他的身子呀。”她很理所当然地说道。   袁香儿差点把手中的茶水失手打翻了,如果不是来至现代社会,还真的会被这位想法独特的蛇精给吓着,   “所以后来呢?”   “后来我就天天缠着他,他当然也很喜欢我,夜夜都和我在一起。我们真的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候。”虺螣回忆起往事,不善于流露表情的面孔上也微微带了点笑意,“可惜的是,虽然我每天都很快乐,但他似乎总能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我一直想让他和从前一样开心起来,终究是没有做到。”   在故事的最初,那位李生也只不过是心烦食物不足,衣物寒碜,住宅破旧。   这些对虺螣来说都是举手抬足就能解决的小事,她当然也乐于让自己心上人高兴。   “郎君郎君,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虺螣带着李生在人迹全无的草塚下挖出了一坛子的铜币。   李生高兴地把她举起来,在空中转着圈,“啊螣,你真好,总给我带来好运。能与卿卿相知相守,乃是我李生这辈子的福气,我们永远都在一起,白首不分离。”   看见自己心爱的人高兴,虺螣心里也觉得高兴,草长莺飞,周围的一切都在眼前快乐地不停旋转。   白首不分离是什么意思?虺螣心里想,   反正我的头也不会白,是不是说我和郎君永远不分离?   幕天席地的,两人滚进荒草丛中,虺螣拿出浑身系数盘他,快乐的声音肆无忌惮,将野草压低了一片又一片。   但随着时日的渐长,李生的苦恼却变得越来越多。好在对虺螣来说也还不算难事,蛇族本就有旺宅之力,哪怕她不刻意而为,只是在李生的家里住着,李家也一日比一日兴旺。   眼看着李生的衣物越来越考究,往来的朋友非富即贵,宅子也从最初的茅屋变得雕梁画栋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李生反而对虺螣越来越不满意。时常说她不够端庄,不通世故,帮不上自己的忙。   于是虺螣开始学习人类的礼仪,模仿人类的举动,她也尽量让自己少说点话,回避家中的下人,以免让自己的心上人不高兴。   “郎君请了夫子来家里教我,我学了很多人类的东西,像是插花呀,茶道呀,这些事情其实还挺有趣。我一直学得很开心。可惜那些女夫子们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总是气鼓鼓地走了。李郎说是我太过顽劣所至,可是我真的并没有怎么捣乱呀?我甚至都没有盘到她们身上去过一次。”虺螣颦起眉尖思索了一会,展了展衣袖,“你看看我,是不是学得很像?”   “你这只是壳子像,里子一点不像,你明明是妖,又何必勉强自己做人。”袁香儿打击她,“就你这个说话方式,那些读圣贤书的老学究听到了只怕要疯。我猜那位李先生最后也只敢把你藏在院子里。”   虺螣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你的那只小狼,估计连尾巴都收不回去,所以才不得已用狼形在人间活动的吧?”   蹲在窗边的南河一下转过身来,龇牙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以人形在人间界活动最为节省灵力,伤势恢复得也会更快。但人类的身体远远不如兽形灵活,而那个女人又总喜欢对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动手动脚,如果化为人形……   想到自己变为人形逃跑不及,被这个女人按在地上揉耳朵摸尾巴的画面,南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抖了抖自己的小耳朵。   袁香儿伸手把别扭的小狼捞过来,不顾他四肢挣扎,将他一把按在自己身边的垫子上,给他摆了个小碟,从茶点中捻出一块栗子糕放在他眼前。   小狼似乎愣了愣,不搭理地转过头去。   袁香儿又在碟子上添了块玫瑰火饼,看着小狼悄悄瞥了两眼,最终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又添了一颗桂花糖。   闹情绪的白毛团子别扭了半天,总算伸出粉粉的小舌头,飞快地把那颗糖一下卷进口中。他吃完糖,舔了舔嘴,顺便把那栗子糕和玫瑰火饼一起吃了。   袁香儿洗了一个茶盏,用滚水来回冲烫了两遍,倒上一杯清茶放在茶托里推到南河面前。   南河闻了闻那散发着淡淡茶香的一欧清茗,感到喉咙确实有些渴,又忍不住舔着喝光了。   吃了别人的点心又喝了别人的茶水,自然就不好意思再跑回去,只好按捺着性子,乖乖坐在袁香儿身边的垫子上听蛇妖讲故事。   故事很快到了尾声,终于有一天,李生恢复了从前的温柔,他抱着虺螣,轻吻她的脖颈,对她小意殷勤。   事后握着她的手,一脸痛苦地对她说,“阿螣,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只缺一个孩子。为了你我之情,我蹉跎至今,无奈传宗接代终究是人伦大事,家慈那里逼得又紧,纵然我心中千万般不愿,也只得迎娶高家的小姐为妻。要委屈你做妾,我的心中也是难受得厉害,但你放心,不过是个名分而已,你我之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必不负你。”   南河听到这里十分吃惊,插嘴问道,“他既然已经和你在一起,又怎么还能够再娶妻子?”   虺螣嗤笑了一声,“小天狼,他们人类和你们天狼族可不一样。一个人同时拥有三四个伴侣都是常事,人族的王甚至还能同时拥有成百上千位伴侣呢。”   从小生活在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种族中的南河感到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身边的袁香儿好几眼,难怪她随便就敢摸我的耳朵,原来她们可以同时有好几位伴侣,并,并不需要慎重的。   莫名背了黑锅地袁香儿完全没想到这一茬,看见身边的毛茸茸抬头频频张望自己,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便揉了揉他的耳朵根部,把他摸得炸了毛。   “那位李生就真的娶了新的妻子,以你为妾吗?”袁香儿没留意炸毛的小狼,她的注意力被狗血故事给吸引了。   “李郎想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不同意过。说以当他说想要新的妻子,我自然也是同意了。”虺螣有些迷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很不开心。于是我悄悄守在迎亲的道路上,看见大红花轿来了,看见李郎笑盈盈穿着喜服去迎他们。他根本就不像他说得那样无奈痛苦。我突然又不想同意了,就在草丛中化做一条大蛇,想把他们全吓回去。”   “那后来呢?”袁香儿和南河齐齐开口问道。   “想不到李郎对我早有防备,他早早请了好几位道法高明的术士混在迎亲的队伍中,便是为了克制我。我当时十分生气,化出原形,很是闹腾了一通。”   袁香儿想起她刚刚在自己院子里“闹腾”的模样,知道她这个闹腾一通可未必像她说得这样轻松写意。   妖魔率性,单纯,但没有人类的是非观和价值观,并且拥有恐怖的力量,时常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   因而才有了那么多斩妖除魔的故事流传下来。实际上细述根源,也未必都能分得清谁对谁错。   只能说脆弱的人类,不适合同如此强大的存在混居在同一个世界。袁香儿心中想到,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循环,才使得人间界灵力日渐稀薄,人妖两隔,各自相安。   “因为我闹得有些厉害,最后惊动了路过的自然先生。先生施展神通将我封印进了一个罐子中,当时我心中不服,同他争辩。先生劝我说,只要我愿意安心在这个罐子里待上五十年,他就放我出来。到时候我若是还想和李郎在一起,他也不再管束。”虺螣摸了摸自己如云的美鬓,青春的容颜,“我想着五十年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于是我就安心地数了五十次花开花落。” 第16章   “这么说,你是打算回去找那位李郎君?”袁香儿说。   “当然,我心里十分想念他。”虺螣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和那位郎君之间“小小的”不愉快,心里只挂念着曾经的那份美好。   袁香儿看了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五十年的时间,对妖魔来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对于人类基本就是黄童到白叟的一生。   或许是寿命过于漫长,妖魔的记性时常是浅淡而具有选择性的,对于时间的观念也十分淡薄。当初袁香儿来到这个院子两年,窃脂还会时常以为她是昨天才到小娃娃。   “那么,你还记你们当年居住的地方吗?”   虺螣果然被问住了,   “糟糕,我不记得了。”她惊慌地思索了片刻,“我只记得那个镇子上有两条交汇在一起的河流,河流边上有一座河神庙。庙的屋顶上有一个金灿灿的宝葫芦。”   “这个地方我知道,好像是两河镇,离此地不远。”袁香儿想了想,“如果是两河镇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第二日一早,袁香儿收拾东西,准备前往毗邻阙丘镇的两河镇。   一个白色的毛团子一瘸一拐地跟到了门口,   “小南也想要一起去吗?”袁香儿弯腰蹲了下来。   男性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只说了一句话,“你自己不是这只蛇的对手。”   南河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但他极少开口说话,以至于袁香儿都没法把这么个大提琴般的嗓音同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联系在一起。   他说的话很简洁冷淡,实际上却是对这只蛇妖不太放心。   袁香儿很快捕捉到了来至南河的那一点别扭的关心,心情愉悦地把平时出门用的提蓝垫得软软的,将小南河抱起来,放了进去。   虺螣化为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盘在一个小小的竹笼里,为了防止她暴起伤人,袁香儿在笼口贴了封禁的符箓,把竹笼一并放在篮子中。   和云娘告辞的时候,云娘看见了,吃惊地说:“哎呀,哪里来的小蛇,怎么去两河镇还带着这个?”   出了大门外,袁香儿急忙提起虺螣所在的笼子,用口型小声地问,“你没有隐秘身形的吗?”   “什么还要隐去身形?”虺螣在笼子里立起小小蛇头,同时张开六只眼睛,“你看我变得这么像,基本和人间的蛇一模一样,没必要再隐形了吧?”   “不准同时现出六只眼睛,不不,一只也是不可以的,只能是左右两只。对,就这样。你要再变出三只眼睛我就把笼子盖起来。”   ……   来往阙丘和两河镇的车马很多,袁香儿交了五个大钱,搭乘上了一辆运柴草的牛车。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气温骤降,地面上的水渍结成了薄冰,车轮碾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道路两侧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坐在摇晃的牛车上,看着那些飞驰倒退的树干,袁香儿突然想起当年趴在师父的背上,一路顺着绿荫林道来到阙丘镇时的情形。   “阿螣,你说你五十年前就遇到我师父了?”袁香儿突然发现这个故事中不对劲的地方,“那时候我师父长什么样?”   “先生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容貌当然也是一等一的好,会弁如星,青竹玉映,世无其二,令人见之忘俗……”虺螣说到余摇一脸敬仰。   原来师父五十年前,就和如今一个模样了,袁香儿心中既诧异又钦佩,或许师父已经修炼到了生道合一,达到了长生久视,全性葆真的大能境界。   只可惜师娘却是一位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袁香儿细细回想,突然想起师娘这么多年来,容貌似乎也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前些日子寻到镇上的那位周姓士绅,也曾说过师娘的外貌和二十年前的样子一般无二。   牛车摇晃了一路,来两河镇。   或许是五十年来城镇的变化太大,虺螣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曾经住过的那座豪华宅院。   “我当时独居后院,甚少同外人接触。只记得所住之处雕梁画栋,轩昂壮丽,占据了大半条街的位置。”虺螣看着似曾相识的街道这样说到。   她只知道自己的郎君姓李,连个全名都不晓得。五十年前,一个李姓的年轻人,在少的信息要在人口密集的城镇中找出一个人来,几乎是大海捞针,无从找起。   走累了的袁香儿坐进一家茶楼歇脚。在二楼的雅座上点了一壶龙井几碟点心,把南河和虺螣的笼子一起摆在了桌面上,让他们也透透气。   茶楼场地的一角搭着个台子,一位年过花甲的说书先生穿着长衫,怀抱一架三弦,正在台上有声有色地说着段子。   巧得是这位说书先生,说得正是五十年前虺螣和李生之间的故事。原来当年此事曾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便有文人墨客依据传说,添笔润色,写出了《李生遇蛇》的说书段子,至今还被本地居民所津津乐道。   只见那位先生摇动琴弦,弦音百转千回,如诉如泣,一下拉住了全场的注意力。   “却说那李生,自娶了蛇妻之后,家业那是一日比一日的兴旺。当年谁人不知,就门外这条紫石街,从街头打着马走上一刻钟,都还出不了李宅的范围。那宅院之内奇花异石,娇奴美婢,金砖铺就地面,白银锻为山石,绫罗裹上枝头,红蜡充作柴禾。主人端得大方,夜夜笙歌,大宴宾客。真个是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荣华。”   “若能有这般的荣华富贵受着,别说娶一位蛇妻,便是那狐妻,鬼妻,我也一并娶了!”台下的一名大汉听到兴奋处,一拍桌子出声应和。   “听说那位蛇妻,长得天仙一般的模样,只要见上一眼,就能勾得男人的魂魄,到底是也不是啊?”另有人起哄。   对于这些听书的普通人来说,艳情故事,最吸引他们的还是故事中的这个艳字。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说道着,“那位螣娘子被李生哄着,养在后院,轻易不许旁人得见。是以这偌大的两河镇见过她真容之人寥寥无几。老生不才,年幼之时,倒是有幸一窥仙颜。”   头发斑白的老先生说起了自己童年的往事,还微微透着点得意:“当年老生不过十岁顽童,嬉闹蹴鞠之时将一个藤球踢进了李宅的后院,心里舍不得,翻过墙头去寻。将将从墙上下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远远传来,于是我寻着笑声悄悄摸寻过去,只看见院中架着一个秋千架,一位青衣女子坐在那秋千上,正高高地荡上天空,发出一连串铃儿般的笑声。老生当年还是稚童,虽只瞥见那位娘子一眼,也就再也忘不了啦。”   “你这个老穷酸,娘子到底长啥样,你倒是快说呀你。”场下的人急了。   说书人叹了口气,拉动三弦,曲乐悠悠,凄婉绮丽,伴随着曲调唱了起来,   “杨柳腰身芙蓉面,新月峨眉点绛唇,盈盈秋水目有情,缈缈绫罗体生香,人间哪寻冰雪样,敢是仙子降凡尘。”   现场听书之人听着这句说书人肺腑之中吟出来的打油诗,都不免在脑海中勾想出五十年前那位佳人的模样,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连袁香儿和南河都被这位老者抑扬顿挫地说书方式吸引住了,忍不住扶着雅间的凭栏往下看。   虺螣在笼中盘着尾巴直起头颅,连连点头,“没错,说得很对。我就是这么漂亮。”   “可叹是人间不足,欲壑难平,那位李生得了这般如花美眷,泼天富贵,却还不甚满足。又想博个功名前程,却已经受不了那寒窗苦读的辛劳。于是打起前高侍郎高家大小姐的主意。捧着金山银山上门前去求娶,还要哄着那位螣娘子做妾。”   台下又是一阵唏嘘议论之声,   有人道:“螣娘子一山野精魅,又没有三媒六聘,不过是夜奔私会,无媒苟合,做妾也是应该。”   也有穷酸的书生自己代入了故事之中,故作痴情地道,“若是有这样一位美貌佳人,能为我红袖添香,匡助资斧,供小生进学苦读,那小生必不负她如此情谊。”   台上琴音转急,嘈嘈切切,有如珠玉落盘,擂鼓齐鸣,故事转入最为高潮的时段。   “想那李生高头大马,志得意满,迎娶新娘之际。突然间路边刮来一阵怪风,只见飞沙走石,狂风乱卷,昏暗中一对灯笼举在空中,摇摇而至,及至近前,却原是一只盘山大蛇的两只眼睛,那大蛇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风刮起,掀翻了花轿人马,只见那新娘滚落了轿,新郎掉下了马,一时间好好的一支迎亲队伍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客官们却道这是为何?原是那蛇妻打翻了醋坛,心有不甘,现出原形前来搅合。”   听到这里,本来还嚷嚷着要娶蛇妻的几个男子都不免后背生寒,缩了缩脖颈。   “那李生和蛇妻相处多时,十分清楚妻子的底细。早已重金寻得数位高功法师,乔装打扮潜在迎亲的队伍中。防备得就是这个时刻。一时间金光符咒,宝器凌空,都要擒这蛇妖。谁知那螣娘子道行高深,凶性大发,法师们拿她不下,只杀得紫石街上,血流成河,屋毁房榻,却可奈何。如今在街尾,还留有一道三丈深的石坑,便是那时蛇妖一尾巴甩出来的痕迹,故而被称之为落蛇坑。幸得当年一位有道高人,行脚经过,这才施展大神通,降服了那只蛇妖。否则两河镇如今是否还存在这世间,都未可知,未可知矣。”   说书人收住琴音呀呀唱了一段悲歌,复又叹息,“当时螣娘子被法师制住,化为一条莹莹小蛇盘在地上,尤自抬着头不住望着那李生,可叹那李生无情无义,只忙着搀扶侍郎家的新妻子,哪里还顾得着蛇妖旧人。由得那位法师将蛇妖携了远去,自此之后世间再无蛇妻之说。”   “那位娘子最后如何?”   “蛇娘子如何已无人知晓。不过那故事中的李生却是咱们镇上之人,他的结局诸位想必也都知晓,就无需小生多言了。只有一句话送于诸君,善恶到头终有报,黄粱一梦皆须了。咱们人活一世还是少做那忘恩负义之事为妙。”   说书人叹了个结局,放下三弦拿了个拖盘出来,下场子寻打赏,“今日这《李生遇蛇记》就为客官们伺候到这里,若是诸位觉得有些听头,还请慷慨赏赐一二。”   经过袁香儿楼下之时,袁香儿伸手从栏杆上丢下几个大钱,笑盈盈地问道,“先生,我是从外地来的。听了着这个故事十分有趣,想和您打听一下,那位故事中的李生是何许人物,如今可还活着。”   周围众人哄笑起来,“活着呢,活得好得很,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说书人收起那几个大钱,因笑道,“小娘子别听这几个泼皮混说。那李生自赶走了蛇妻,娶了高小姐之后,自以为很快就能仗着岳父青云直上了。谁知人算不若天算,那位高侍郎早在京都犯了事,急需大量的金钱填那官司的无底洞,方才把家里的小姐嫁给他这位土财主。也不过是图李生家的钱财罢了。”   “可怜那李生倾尽家财,终究也没能保住岳父的官职。这夫妻两个,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位是金贵小姐,双双不通庶务,又顾着面子放不下排场,剩下的那点钱财,须臾间好似那雪山消弭,不知不觉就不见了踪迹。这般磋磨了几年,日子每况愈下,夫妻之间整日相互打骂,到底也没留下个孩子。年老之后无人奉养,沦为街边乞丐,倒也可悲可叹。所以我们这里民间固有说法,蛇乃是保家仙,寻常在庭院中见到,都不可伤之吓之,若是恭敬供奉,能保家宅兴旺,伤之性命,破家散财。这位李生却是不信邪,终有此报,怨不得谁。”   身边有那好事之人,伸着脖子喊到:“小娘子若是想见那李生的模样,现在推开窗户,看看街对面睡在泥潭里的那位就是。”   袁香儿依言推开窗。   冬日午时,阳光有些晃眼。   一个老乞丐坐在街对面的墙角晒太阳,鸡皮鹤发,满身污秽,颤巍巍地伸出干瘦的手指抓挠身上的虱子。像是这冬季里即将腐朽的枯木,终会随着冰雪消融一道烂进泥地里,被世人所遗忘。   此刻,就在他的不远处,隔着街道上川流往来的人群,静静站着一个女子,莲脸嫩,体红香,宛转蛾眉,春华正好。   “这是谁啊?”   “哪家的娘子,好像不曾见过?”   “我们镇上竟然有这般漂亮的美人么?”   “轻声些,仔细唐突了佳人。”   路过的行人低声议论,年轻的后生们都忍不住频频打量,悄悄羞红了自己的脸。   袁香儿急忙转头看桌上的竹笼,不知什么时候笼上的符箓脱落,笼门大开,里面的小蛇早已不知所踪。   阿螣听不见身边的那些议论,如若无人地静立在街头,滞目凝望。   她这一眼,穿过纷扰人群,穿过数十年的光阴,有了一种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的恍惚。   不知人间岁月为何物的小小妖魔,总于尝到了那一点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的酸涩之意。   “你,你是阿螣?”坐在泥地里的老乞丐抖着手,眯上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兴奋起来,他拄着拐杖勉强爬起身,颤颤巍巍地分开人群,蹒跚着向前扑过来。   “阿螣,我的阿螣,你终于回来了,我在等你,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你。当年仙师就曾说过,我定能活着等到再见你的那一日,先生果然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阿螣后退了两步,带着点奇怪的表情看着那个颤抖着向自己蹒跚走来的人类,那人的头顶只剩三两根稀松的白发,皮肤干枯松弛,满面色斑沉积,带着一身的腐臭味,用掉没了牙的嘴呼喊自己的名字。   一个被挤到的路人不耐烦地推了乞丐一把,“臭乞丐,阿什么螣。几十年了还整天阿螣,阿螣的做你的春秋大梦。”   乞丐扑在地上,又颠颠地爬将起来,抬头一看,空落落的街口只有一束灼眼的阳光照着,光束里的飞尘轻轻舞动,仿佛嘲笑着不知所谓的他,哪里还见得着什么美貌佳人,梦里蛇妻。   坐车回去的时候,化为人形的阿螣静静坐在车上,屈臂搭着车沿,回首一直凝望着两河镇的方向。   袁香儿看着她那一截白皙的脖颈和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安慰这位和自己不同种族的朋友,“阿螣,你还是很舍不得那位李……郎君吗?”   阿螣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轻轻摇头,“若我恋慕的是郎君本人,无论他化为如何老朽的模样,我都应对他见之欣喜。如今看来,我不过爱慕他的皮囊而已。幸得先生洞察世事,点化于我,我方知自己心中之所求。”   车行渐疾,寒风刮得脸上的肌肤生疼。   袁香儿把毛茸茸的小狼捞到自己膝盖上,解下自己的斗篷倒过来穿,将小狼和自己一起拢在大毛绒斗篷里。   “这样暖和点。”她说。   南河的小脑袋挣扎着从斗篷中钻出来,   “你,你的生命也这么短吗?”那个好听的男低音再度响起。   “对啊,人类的生命就这么短。”袁香儿望着天边连绵的山顶上渐渐往下掉的夕阳,“在你们看来,就好像蜉蝣一般。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但好在我们人类自己一般不会这么觉得,还觉得人生挺漫长的,烦恼很多,快乐的事也很多。”   南河的声音就不再响起了,袁香儿借着斗篷的遮蔽,悄悄在他的背上肆意妄为地撸了好几把,他都一反常态的没有躲避。   蓬松松的,真是太好摸了呀。要是每天都能这么乖就好了,袁香儿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什么譬如朝露,反正我现在还朝着呢,不用去想暮的事情。   回到阙丘镇的时候,已经是昏黄时候,袁香儿抱着小狼,正要推开院门,跟在身后的阿螣却停下了脚步,   “我就不进去了,搅扰多时,承蒙不弃,来日再来拜谢。”   她叉着手,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第17章   热闹的集市上,袁香儿穿行在人群中,采买一些师娘交代购买的生活用品。   南河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迈着小短腿跟在袁香儿身边慢慢地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袁香儿怕他被挤散了,把他捞起来,挂在胳膊弯上。   “南河,你说阿滕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还是依旧留在人间界呢?她那种性格实在太容易吃亏了,真让我有点担心。”   袁香儿一边说着,一边在猪肉摊子上挑拣。   “老板,切一刀条肉,要肥瘦相间带着皮的,劳烦给片成薄片。”她指着自己挑好的肉。   “好嘞,小娘子放心,这就给您切好的。”屠夫将手中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霍霍两下,动作麻利地切下了一条肉。   肉摊的边上挨着卖家禽的摊子,几笼待宰的鸡鸭挤在一起,聒噪个不停。再过去是羊肉摊,挂着两个新鲜带血的羊头,另有卖狗肉的,卖冻鱼的,不一而足。屠夫们霍霍的磨刀声和家畜的各种鸣叫混杂出了人类集市的热火朝天。   “那条蛇很强。”南河突然开口,随后补充了一句,“强者自有天地,弱者无从选择,本是世间法则。”   “你的意思是阿滕很强大,所以才有单纯的资格?”袁香儿伸手摸了摸小狼蓬松松的脑袋,“哎呀,原来我们小南还挺会说话的。想想还真是这样,她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女孩,这样的性子早被人欺负得连渣都不剩了。”   袁香儿每摸一下,那小山尖尖一般的毛耳朵,就紧张地颤一颤,很快从白绒毛里透出了一股可疑的嫩粉色。   等个切肉的功夫,袁香儿一会摸摸脑袋,一会揉揉脖子,还把那充满弹力的小肉垫翻开来磋磨。   南河紧紧绷着身体,忍耐着把利爪缩起来,竟然没有咬人也没有逃跑。   不知是什么缘故,最近几天南河突然变得温顺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太亲近,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龇牙咧嘴,充满戒备。袁香儿伸手撸毛,他最多也只是逃跑,很少再伸爪子挠人,也不会突然回头给你一口。   袁香儿因此心情大好,觉得自己下一步很有希望能把脸埋进银白色的毛团子里,肆意妄为地吸小狼。   回去的时候,袁香儿拐进一家杂货铺子,取回一把自己早先定做的圆柄小毛刷。   “这是用猪鬃做的,我特意交代他们用软毛,应该挺舒服的,你试试看。”   她先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确定软硬程度正好,才在南河的脊背上顺着毛发好好地梳了几下。   这是一柄专门用来梳动物毛发的小梳子,以她多年撸毛的经验,只要梳子合适,手法得当,没有一只有毛的动物会不喜欢享受梳毛的时刻。那种略微有些粗犷又不失柔软的毛梳,细细密密地刮过皮肤的感觉,能让最傲娇的小猫都缴械投降。   可惜南河没有像袁香儿想象中那样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有些愣愣地盯着那柄猪鬃长柄圆刷,“这是,做给我的?”   等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只把脑袋别向了一边,耳朵沮丧地耷拉了下来。   “怎么了?”袁香儿奇怪地问,“或许你一开始会有些不习惯,等以后多给你梳几次,你肯定会很喜欢的。”   快到家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   “最近怎么老下雨。”袁香儿抱着南河,拔腿向家里跑去。   绕过街口,远远地看得见院子的大门外站着一个手持紫竹伞的女子背影,云娘正站在门槛处同她说话。   那女子云鬓高挽,锦绣罗裙,向着云娘微微弯腰行礼,之后朝天狼山方向离开。   袁香儿一路跑着冲到门口,“师娘,我回来了。”   “哎呀,看你淋的这一身。”云娘撑伞把他们接进屋去,“厨房里烧了热水,一会去洗洗。仔细别着凉了。”   “师娘,刚刚那是谁啊?”袁香儿把南河放在檐栏的地板上。   “对了,说是你的朋友呢,名字叫阿滕。她说之前得到过夫君和你的帮助。因此特意送了一些谢礼来。我留她也不进屋。”云娘提了提手上刚刚收到的一个竹蓝子。   “是阿滕?”袁香儿又惊又喜地追出院门,举目向远处张望。青山雨雾,野径深处,天狼山脚下那个持着竹伞的窈窕背影已经走远,渐渐消失在山腰的薄雾里。   院子中,云娘蹲在南河面前,正在揭开提蓝上盖着的树叶,青绿色的篮子里面满满摆着一篮子粗粗的松茸,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巴。   “哎呀,真是太客气了,这么新鲜,像是从山里刚摘下来的一样呢。”云娘高兴地说道。   南河凑过脑袋来看了看。   “是松茸呢,这个炖肉汤可香了。”袁香儿捡起一根肥肥胖胖的松茸,在南河的鼻子上点了点,“南河,阿滕她还记得回来看我们。”   南河动了动鼻头,想象不出这样的“蘑菇”能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袁香儿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屋里出来。   屋外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雨珠哗啦哗啦地从屋檐上往下掉,形成一道亮晶晶的雨帘。冬天的雨很冷,院子里积着来不及排泄的雨水。一群黄色的小鸡仔,想跟着妈妈跳到吊脚檐栏上避雨,却因为短腿而够不着,一个个扑腾着小翅膀干着急。   南河站在雨中,正飞速地一口一个把毛茸茸的小鸡叼着甩上去。上去了的小鸡在地面上滚一滚,很快追到因为害怕而远远躲在一旁的鸡妈妈身边,没上去的叽叽喳喳往南河身边凑。这些出生没多久的小家伙,已经忘记了天性中对狼的恐惧,它们如果泡一场冬雨,只怕活不过今天晚上。   袁香儿跑过去从檐栏上伸手帮着把小鸡们往上扒拉。最后把湿漉漉的南河抓上来。   她将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摘下,罩在南河的头顶上,迅速把他擦成一个乱糟糟的毛团子。   “小南最近真的好乖啊。”袁香儿把湿了的毛团子带回屋里,“身上的伤口确定都好了吗?给我看一下吧?”   南河自从恢复了行动能力,就不再同意袁香儿把他翻过来,处理肚皮上的伤口,袁香儿觉得十分遗憾。   果然那团白色的小球一听见这句话,就迅速地压底身体,戒备起来。   “已经好了。”   他只蹦出四个字,又冷又硬,袁香儿却无端从中听出了一种窘迫无措。   “那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吧?你看你这都淋湿了。”袁香儿说。   小狼更按捺不住了,窜起身体就要向外跑,被袁香儿眼疾手快地捏住后脖子,   “别跑,别跑,开玩笑的。我就给你擦擦,我保证不乱动。”   袁香儿打来一木盆热乎乎的水,先用湿毛巾给小狼洗洗脸,擦擦耳朵,再把他沾了泥水的白色小爪子抬起来,放进热水中,掰开肉垫的缝隙,细致地里外清洗一遍。   趁着他慢慢放松身体的时候,袁香儿提起他的脖颈哗啦一声把整只小狼放进了那个小木盆里。   “行啦,行啦,这样才洗得干净。天气这么冷,你又一身的泥。好好泡一下热水多好。”   被哄骗了的小狼,委委屈屈地蹲在热水盆里,紧张地并着四肢,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   袁香儿拿一个木勺勺起热水,一点点地从他脖颈上往下浇,搓着他湿透了的毛发,规规矩矩地把浑身僵硬的小狼洗干净了,这一次倒是没有捣乱。   洗净又擦干了的小狼,银色的毛发纤细柔软,泛发出一种月华般漂亮的色泽。   屋外是哗啦啦下着的冬雨,暖烘烘的屋子里袁香儿用新买的毛梳一下下给南河梳着毛发。   “我的伤已经全好了。”南河突然这样说。   袁香儿沉迷在一片银白的美色中不可自拔,没有留心到他的言外之意,随后回了句,“嗯,我知道啊,所以才敢给你洗澡的嘛。原来小南的毛发洗干净了,这么漂亮啊。”   南河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雨一直下了大半夜。袁香儿裹在棉被里睡得很香。   床边上有一张四方的小柜,上面垫着软垫,是南河睡觉的地方。刚来的时候南河伤得很重,袁香儿不放心,把他的窝摆在自己的床边,后来习惯了也就一直没有移动。   南河蜷在那个软垫上,听着屋外的雨声。他的身体内有一股躁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他的血脉,提醒着他离骸期的即将到来。   作为一只天狼,血脉的力量告诉他,离骸期到来之前,他需要经历大量的战斗,强健自己的筋骨,锤炼自己的意志。   他必须回到天狼山,捕猎那些强大的妖兽,咬断他们的脖颈,吞噬他们的血肉,服下他们的内丹,用大量的灵气一次次地淬炼自己的身体,才能够平安渡过艰险又痛苦的离骸期。   而不是躺在这样软和舒服的地方,消磨自己的时光。   离骸期是象征着幼小的天狼蜕变为强大成狼的过程,随着身体和灵脉一系列的蜕变和脱胎换骨,天狼会进入一个极为不稳定的痛苦时期。这个时期的幼狼本来应该待在族群中,被家人很好地守护着。可惜这个世间只剩下了他一只天狼,他已经没有同伴和家人,必须自己为自己捕获更充足的能量,准备好隐秘而安全的巢穴,独自度过这个天狼族最为关键又最为凶险的时期。   应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类。不用和她告别,就在这个下雨的夜里悄悄的走。   窗外雨声伶仃冷彻,微微的天光照在那个人类女孩的脸上,她的肌肤光泽,嘴角微翘着,似乎睡梦中都有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看着那张面孔,南河突然想起了在天狼山上见过的一种花,那种花总是朝着太阳,开得灼热而欢快,把整片山坡都披上一层金灿灿的色彩。   有时候,他即使只是从昏暗的丛林中望到一眼那片耀眼的金黄,都能让自己的心情愉悦起来。   南河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已经有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一直是孤零零一个,披云戴月,荒山野径,独行在幽暗的丛林间。直到遇见了眼前这个人类。   幼年的时候,他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