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莲觉醒后》作者:松庭   晋江VIP2024210完结   总书评数:15070 当前被收藏数:30295 营养液数:27507 文章积分:713,931,840   文案   六合八荒皆知,濯缨是朵黑心莲。   她心思深重,嗜权重利,少时被送入荒海为质子后,便一心想要借扶持少君,实现自己的野心抱负,为此不惜用尽阴谋诡计。   所以,她为荒海而死时,六合八荒皆以为是件幸事,就连荒海也未觉得有多惋惜。   死后的濯缨回到了她被送入荒海的那年。   那一年,野心勃勃的人皇惨败于仙族之手。   按照前世的安排,母族尊贵的嫡公主昭粹会被送往上清天宫为质,而出身卑贱又病弱体虚的濯缨,则会被丢去如今排在仙族地位最末的荒海。   然而出发前夜,昭粹找到濯缨,哭着说自己对荒海少君芳心暗许,此生非他不嫁。   为此,宁愿牺牲在上清天宫的优越生活,哀求濯缨与她交换。   ——但据她前世亲口所说,上清天宫灭绝人性,她为质子十年,活得生不如死。   濯缨:再生不如死,还能有她为荒海呕心沥血多年,末了却被一脚踢开更生不如死?   两人达成共识,互换人生,认为自己都有美好的未来。   到了天宫,濯缨逐渐发现事情与自己想象得有些不同。   所谓的灭绝人性,指修到上神前不可谈情说爱,什么嫁人联姻,想都别想。   所谓的法令严正,指衣食住行、修炼所需,统一由上清天提供最顶尖的资源,她带来的破烂一律不许用。   所谓的要求严苛,指仙界大佬倾囊相授,只需一心为自己修炼,杂事一概不用理会。   濯缨:生不如死?谢谢,确实爽得要死。   而如愿嫁入荒海的嫡妹也发现,日子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   荒海迟迟没有如她记忆中那样逐渐壮大。   好不容易爱上她的夫君为国当鸭,娶了一屋子莺莺燕燕。   她从正妻变成侧妃,整日不是宫斗就是保胎。   追悔莫及的昭粹终于想起了前世视她如己出的上清天宫,唤醒了他们前世的记忆。   然而——   曾经对她倾囊相授的昊天帝君:   汝既觉得天宫沉闷,吾也不再强求,濯缨可堪为我天宫栋梁。   曾经对她如母亲般无微不至的天后娘娘:   濯缨吾女,知恩图报,甚得吾心。   曾经将她视为亲妹替她撑腰的天宫太子:   阿缨妹妹一心为天宫建功立业,我看哪个不识趣的敢阻碍她的仙途!   甚至她的夫君,竟在无人时回到她庶姐从前的房间,抚摸她留下的物件。   昭粹这才发现,曾经人人喊打的姐姐,不知何时……竟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   [阅读须知]   1.非大女主,非纯爽文,女主体弱会治好,但体质相对常人来说偏弱,不妨碍能打   2.前期见风咳血后期超能打女主 X 口是心非恋爱脑少武神   当前被收藏数:30228 营养液数:27507   内容标签: 团宠 对照组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濯缨 ┃ 配角:谢策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心莲她不做怨种了   立意: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第1章 1   ◎罚跪◎   “就让她跪在殿外好好反省!荒海那是何等穷僻的地方,她自己不想去便怂恿着昭儿与她交换,那点聪明全用在了算计自家姐妹身上,哪里有个做姐姐的样子!”   雪虐风饕,积雪三尺。   濯缨跪在森冷寒风中,将殿内传来的怒斥声听得一清二楚。   少女白描芍药般的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只是将冻得僵直发痒的手指往衣袍里藏得更深。   “陛下息怒。”   殿内响起皇后温柔的嗓音。   “濯缨公主自幼体虚,的确难以适应荒海的苦寒,不如就让她去上清天宫吧,说不定有仙族灵气调养,日后濯缨公主不只能养好身体,还能修习法术,回来帮衬陛下呢。”   听到“帮衬陛下”四个字,人皇帝阙面上反而添了几分忌惮。   他这个大女儿虽天生体虚,却三岁识文,五岁成赋,十岁便得了儒仙至微圣人的青眼,离宫做了圣人八年弟子。   可惜她体弱多病,无法修习法术,圣人只能授她以四书五经。   一个女孩子学四书五经,实在是不像样子。   更何况,这八年她每一次回宫,都会在朝政之事上谏言,多次阻止他向仙界宣战,称此战必败。   而如今,一切确实如她所言。   人皇帝阙朝祭天台外望去。   他命天下人烧毁那些曾为人间降妖伏魔的仙人的宫观,仙界便降下百日大雪惩戒人间,逼迫人皇放弃他试图成为天地主宰的勃勃野心。   这一片雪花看似轻盈,却沉甸甸地压在大雍百姓的肩头。   压熄了他们征服仙界的欲望,压得他们不得不考虑拿起生锈的锄头,反抗宫墙内的人皇。   大雍皇室已是山穷水尽了。   为向仙界表达臣服之意,他不得不将两个女儿作为质子献出,平息天怒,以求韬光养晦。   跪在殿外的女子不卑不亢,风雪模糊了她的神色,但帝阙看得到她的心。   他的女儿在嘲笑他的无能。   “阿父阿母——”   外面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呼唤,令殿内帝后二人神色微松。   低垂眉眼的濯缨也轻抬眼眸。   那道绯红色的身影从旁边的经过时脚步一滞,见濯缨长睫凝霜,面无血色,昭粹露出几分愧疚神色,很快又急急朝殿内奔去。   皇后见女儿衣沾雨雪,忙起身为她掸衣:   “你这孩子,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不撑伞,还跑得这么急……”   “还不是因为听说你们罚了姐姐,”昭粹焦急地抱住人皇的衣袖,“阿父,荒海是我自己想去,也是我昨夜求着姐姐答应我的,你们错怪姐姐了。”   天色阴霾,东风呼啸。   濯缨的手足皆冻得失去知觉,但她一向善于忍耐,除了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几乎看不出她此刻身体正承受的剧痛。   实在难以忍耐时,她和小时候一样,便找些别的事情分散注意。   比如数她芥子袋里的钱。   数到第二十颗灵石时,皇后正苦口婆心劝昭粹莫要被小情小爱冲昏头脑。   人皇更是直言:   ——上清天宫点的人是你姐姐,孤冒着风险硬是要你冒名前去为的是什么?不都是为了能让孤的掌上明珠能长命百岁,得道成仙吗?   数到第七十四颗灵石时,昭粹使出了她最擅长的招数,梨花带雨地哭诉道:   ——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你们只会把那些锦衣玉食塞给我,你们根本不管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数到第一百二十三颗灵石时,人皇与皇后有了妥协的迹象。   昭粹乘胜追击,大肆夸赞荒海少君沉邺是何等的天纵奇才,日后必定大有作为,说不准还能一统水域四海,与上清天宫分庭抗礼。   芥子袋中二百一十五颗灵石很快数无可数。   在濯缨准备数第二遍之前,殿内终于有宫人传话,叫她进去。   “——听昭儿说,那位荒海少君也曾在至微圣人门下,你可认识?他人品如何?”   殿内暖香浮动,炭火时不时发出噼啪声。   濯缨刚要开口答话,胸腔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苍白的面庞顿时泛起病态的潮红。   在风雪中跪了一个时辰,乍吹暖风,僵直的四肢痛得发痒。   人皇眸中有极些许复杂的情绪涌动,但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安抚的话,只叫人赐了个座。   坐下后缓了缓,濯缨那张与人皇肖似的冷淡面容无甚表情,平铺直叙地陈述:   “师兄修道天赋绝佳,性情沉稳内敛,容貌神姿俊朗,虽是荒海君上幼子,但颇受君上青睐,前两年办了几件让君上另眼相待的大事,便加封少君之位,前途不可限量。”   听濯缨如此说,帝后二人皆稍稍放心。   “若真能与荒海少君联姻,倒的确比去上清天宫做质子好上许多。”   “可荒海那边的意思……”   “孤的掌上明珠,大雍的嫡公主,他们岂有嫌弃之理?等正式停战后,再在人间供奉数百座荒海仙族的宫观庙宇,只怕他们欢喜还来不及。”   人族受仙族庇护,仙族也受人间信仰供奉才可巩固仙根,精进修为。   这数百座宫观庙宇对人族来说,的确是拿得出手的嫁妆。   见帝后二人松口,雪肤花貌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   人皇见状佯怒:“真是女大不中留。”   昭粹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甜甜笑道:   “我就知道,我有这世上最好的阿父阿母。”   三人站在一起,不像深宫里的君后公主,倒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家三口,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皇如每一个慈父那般,宠溺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但濯缨知道,他是昭粹的慈父,却不是自己的慈父。   没有一个父亲不会对自己五岁的女儿不管不顾,让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要拿钱财贿赂嬷嬷才有饭吃。   更没有一个父亲会因为畏惧女儿的聪慧,便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幼下蛊,让她此生都只能做一个病恹恹的废物。   炭炉旁,冻得骨子里发寒的濯缨试图离炭火更近一分。   飞溅的火星落在她的手背上,瞬间烫出一块红印,她垂眸瞧着,却并未收回手。   人间的百日大雪即将随着两方谈和、公主为质而结束。   但她从生到死,大约都不会知道温暖为何物。   午时将至,天色黯淡。   大雍宫城外,提前抵达荒海仙族的仙使已在外等候。   昭粹站在城楼上,没有丝毫离宫为质的无奈与痛苦,反而踮着脚尖,无比期盼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少君沉邺的身影。   快了。   她很快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冒死窃取仙族圣物,逆转乾坤回到过去,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前世的她被顶替姐姐去上清天宫之后,并没有过上如帝后二人期待的日子。   日复一日的修炼看不到尽头,她本身也对修行毫无兴趣,在她作为质子的漫长岁月中,唯有荒海少君沉邺的出现,让她痛苦无望的生活看到了一点希望。   但仙界之大,上清天宫高居九重天,荒海仙族却生活在荒海海底。   与沉邺天地相隔的每一天,昭粹都在懊悔当初为什么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幻想着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   机缘巧合下,她得知上清天宫有一逆转时间的圣物。   昭粹摩挲着腕间的手镯。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月奴,去年除夕时你也见过少君,你来瞧瞧少君在何处……”   侍女与她同样张望许久,底下乌泱泱人海如蚁,看上去只觉得一模一样。   好不容易瞧见其中有一辆轿撵挂着少君的标志,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他今日没来。”   昭粹咬了咬唇,回头有些不甘道:   “他的轿撵明明就在。”   濯缨眸色平静,没有回答。   那确实是他的轿撵,不过护卫在四周的侍卫里并没有沉邺的亲信。   说明他虽然来了人间界,却思虑再三,没有现身。   原因也不难猜。   大约是半途得知要去荒海的人不是濯缨,怕她向他求助,当面拒绝有损情分,便索性避而不见。   他就是这样一个理智到残酷的人。   见濯缨比她更了解沉邺,昭粹脸上的期盼喜悦尽数褪去,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濯缨看。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说出前世的困惑。   “姐姐,你与少君青梅竹马,又有师兄妹之情,你是不是……”   听她这么问,濯缨忽而露出一种奇异的浅笑。   那张平日寡淡冷情的脸上因这一抹笑意,骤然现出十二分的绝艳,只一眼便令人魂销目断。   昭粹被她眉眼风情惊艳,回过神来顿时心乱如麻。   就算她姐姐无心,但与这样一个灿若白芍的美人朝夕相对,前世的沉邺,当真没有过丝毫心动吗?   濯缨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   浓黑的眸子里藏着千般难解情绪,勾得昭粹抓心挠肺。   最后,病容苍白的女子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你猜?”   昭粹差点被这两个字气哭。   可前世已做尘土,昭粹无法向前世的沉邺问个答案。   而这一世的她对沉邺来说,更只是他去年除夕送濯缨回宫时打过一次照面的陌生人。   “不重要,”昭粹将眼泪逼回去,强撑出一副镇定模样,“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荒海过得很好,姐姐,你在上清天宫也要保重才是。”   前世她去了上清天宫后才知道,濯缨这些年为了帮沉邺夺取少君之位,得罪了上清天宫不少神仙。   比如天王殿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此人前世与姐姐便结怨颇深,多年交手无数,堪称彼此宿敌。   只不过姐姐前世谋划多为幕后,并未与谢策玄正面打过交道。   但今日之后……   濯缨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开口:   “昭粹,你很恨我吗?”   如此直白的问题问得昭粹一怔。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但濯缨这么一问,昭粹忽而想起,濯缨是她唯一的姐姐,在她最年幼的时候,姐妹二人也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是什么时候渐渐变化的?   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赤水濯缨不过是个低贱的庶出,你与她天壤之别时?   还是当她做错事,父亲却永远只责怪姐姐,而她无论做什么父亲都不会生气时?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似乎太复杂,昭粹并不想思考这么多。   “姐姐,我怎么可能恨你?”   昭粹上前一步,恳切地握住她的手。   “就像我昨晚同你说的那样,我只想要沉邺,姐姐,你就让我这一次,只要你成全我这一次,今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补偿你,好不好?”   望向濯缨的那双眼泪光涟涟,谁人见了不叹一句,好一个天真无邪、情比金坚的烈女子。   只可惜,前世昭粹在她耳边说的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上清天宫灭绝人性,我为质子十年,活得简直生不如死!   ——没想到,荒海仙族现在一统水域四海,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司命,还能与少君朝夕相对……姐姐,我真羡慕你啊。   濯缨昨夜重生,醒来后没多久,昭粹便叫开她的房门,提出要跟她交换一事。   那个时候濯缨就明白,重生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而这位自以为只有自己重来一次的妹妹,似乎打算扭转自己的命运。   即便,代价是将与她无冤无仇的姐姐,推入她避之不及的狼窝。   濯缨垂眸敛去眸中多余的情绪。   “荒海仙族善战却物资匮乏,且如今正值权利交替,危机四伏,沉邺虽已是少君,但一日不继任为君,便不算坐稳位置,你确定不会后悔?”   天寒地冻,濯缨今日又在风雪中罚跪许久,身体早已疲乏至极。   刚说完,纤弱得风一吹便要碎掉的身影弯下腰,掩唇重重咳了起来。   昭粹下意识想要扶一把,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伸出的手忽而停滞在半空。   她抬了抬下颌,眸中带着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当然不会,无论发生什么,我与少君定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不辜负姐姐今日成全。”   良久,濯缨才止住咳意,抬眸瞧了她一眼。   她说的不是这个。   沉邺如今虽是荒海少君,但他兄弟众多。   而荒海之所以多年来日渐衰落,皆是囿于内乱之祸。   前世,是她说服沉邺团结兄弟,避免内耗,令荒海上下一心,才有日后一统四海的局面。   濯缨缓缓抬眸,看鹅毛大雪飘扬坠落,落在荒海仙族的图腾之上。   沉邺,沉邺。   她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将每一个音节都碾碎咽进肚子里。   昭粹提心吊胆,生怕濯缨反悔与她争夺去荒海的机会,可她并不知道——   前世的濯缨作为荒海少司命,为他纵横谋划,百年内遭遇暗杀无数,骂名满身。   最后等来的不是君圣臣贤,而是功高震主,死于她最信赖之人手下。   这一世,濯缨宁可去上清天宫过她口中生不如死的日子,也绝不会再去荒海。   没有她呕心沥血的辅佐,濯缨倒想看看,她妹妹费尽心思要嫁的良人,到底还能不能如前世那般,完成他的宏图伟业,成就他的无边野心。   轰隆——!!   遥远苍穹上传来令天地震骇的响动,打断了濯缨的思绪。   所有人齐齐抬头。   上清天宫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文大吉!   又是好久没有开文啦,有点手生,努力复健中,还是老规矩,前三章掉落红包~   前方排雷一下:   1.这本男主出场早但剧情占比较多,感情线只能说我会尽力!   2.女主智谋型,男主硬干型,强在不同领域,鉴于不是女主全方位碾压型强所以没有女强标签,切记   3.我流仙侠,意思是设定以我为准,不建议将其他文的一些认知放在本文中参考哦   4.并不全是女孩子贴贴,戏份多的反派女配会有自己的弧光,不会为了爽把女配搞得极其凄惨,介意慎入 第2章 2   ◎宿敌◎   02.   濯缨前世从未去过仙界,但关于仙界,人间界流传着不少故事。   据说上清天宫要求神仙们断情绝爱,不容任何私情。   又据说天帝天后冷漠严苛,神仙们一言一行皆有法令规范,稍有小错,便会予以重罚,轻则贬职,重则剥去仙根,永世不得为仙。   在人间界的话本中,上清天宫更是雷打不动的反派角色。   不是在棒打鸳鸯的路上,就是被塑造成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品性恶毒之处,魔族拍马都赶不上。   这些话本流传甚广,真假难辨。   但对于鲜少有机会得见上清仙人的普通人来说,反派印象早已根深蒂固。   濯缨不清楚这些话本到底是否夸张,但唯一去过上清天宫的昭粹一口一个生不如死,想来应该也大差不差。   天尽头,仙人登云驾雾,携天兵浩浩荡荡而来。   人族向仙界宣战,毁去无数宫观庙宇,其中有不少都是曾为人间伏魔除妖的武神庙,这些天兵对人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端坐于步撵内的濯缨垂下眼眸。   哪怕是里面最寻常的小兵,若真想对付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但只要他们捏不死她。   岁月漫长,她迟早会找到一线机缘,扭转乾坤。   昭粹见到上清天宫的天兵,几乎瞬间就唤醒了她前世的阴影,背脊贴着轿子缩了又缩。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这一世她不会再去上清天宫了。   这些天兵也再不会再来追捕从天宫逃跑的她,她和这些人,不会再有半分牵扯……   正想着,只见一道金甲赤袍的身影从一众天兵中疾驰而至。   名为奔霄的矫健天马落蹄声下,一股汹涌灵力扑面而来,掀得玄武道上旌旗猎猎,马匹嘶鸣。   除了人皇帝阙有人皇之气护体外,众人皆乱作一锅粥。   其中最惊险的,莫过于昭粹所乘的那一辆马车,那华丽却笨重的马车竟被受惊之马掀翻,整个侧倒在地。   人皇怒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扶公主!”   宫人们这才手忙脚乱上前。   被扶出来的昭粹瞧着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精心挽了一个时辰的发髻被打散,一脸惊魂未定,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   人皇收回视线,脸色阴沉地瞧着踏马而来的少年神君。   “人族与仙界已议和多日,何人竟如此无礼?”   少年浓墨般的乌发高束,额间缚了一条雷鸣蝉纹的玄色抹额,极端的红与黑映衬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眉宇间锐气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天王殿雷霆都司少武神,谢策玄。”   少年嗓音清朗,尾音含笑,一派散漫轻狂的少年意气。   缰绳绕过他宽厚有力的掌心,阳光映在他金甲赤袍之上,灼目如烈焰燎原,一时间仿佛天地也为之失色。   他答话时看也不看这位人皇,视线只落在他身后泫然欲泣的少女身上。   那目光说不出是傲睨还是讥讽,打量半晌后,他漠然开口:   “我还当是个什么人物,赤水濯缨,你就这点本事?”   昭粹在见到谢策玄的一刻便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前世来人间押送质子的,分明就是文昌星君,怎么来的竟是这位不好惹的少武神?   昭粹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欲哭无泪地指着侧门处的步撵。   “我是赤水昭粹,她才是赤水濯缨,你认错人了!”   场面静默一瞬。   后方的文昌星君没忍住弯起唇角,又极力压了回去。   谢策玄轻皱了一下眉头,往昭粹所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不起眼的人堆里瞧见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步撵。   纱幔掩映下,似乎的确藏了一瞥身姿窈窕的影子。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玄武道中央的这辆华丽马车。   这能怪他?   差距如此之大,认错真是再正常不过。   而另一头,听到少武神谢策玄的名字,濯缨心头一沉。   竟然是他。   前世荒海与上清天宫虽然同为仙族,但荒海崛起,与上清天宫时有摩擦。   濯缨身为荒海少司命,与这位少武神于公于私都有交锋,倒也算旗鼓相当,堪称彼此宿敌。   不过这一世至今,他们应该只交手过一次,   几年前九泽与荒海开战,沉邺率领的那路人马陷入苦战,濯缨为救沉邺,设局诓骗了途径九泽的少武神谢策玄助战。   最后,沉邺倒是大胜得还,而谢策玄却耽误了抓捕蛟龙蚩随的时机。   不仅受了上清天宫的惩处,还被人笑话至今,笑他堂堂少武神竟被一个不过十五岁的人族小姑娘诓骗,实在丢脸。   就这个后果来说,他这一世就对她记恨在心也不奇怪。   想到方才他释出的灵力,她若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怕有何用?   濯缨抬起头,越过重重纱幔看向那道赤色身影。   想要在上清天宫生存下来,她就必须迈过谢策玄这道坎。   修行之人对气息敏感至极,谢策玄能感觉到,步撵中的身影虽无丝毫修为,但气势沉如静水流深,没有因为听到他的名字而有丝毫惊惶。   果然,这才是赤水濯缨。   文昌星君从后方徐徐走出,捋了捋白须笑道:   “少武神与濯缨公主有些旧怨,没想到竟误伤了昭粹公主,本君替少武神向昭粹公主道个歉。”   人皇脸色沉郁,冷冷瞧了谢策玄一眼。   “罢了,不过是个中三品的少武神,孤不与他一般见识。”   谢策玄闻言也不生气,笑意疏朗道:   “多谢人皇宽宏大量,只是你不计较,本君却要同你计较计较。”   人皇皱起眉头,难以置信。   “今日上清天宫与荒海仙族同来押送质子,人皇摆出如此大的阵势迎接荒海仙族,却对同样来接质子的上清天宫敷衍对待。”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腰间剑柄上,轻轻敲了敲。   “难道是对上清天宫仍有不满,打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玄武道上风雪犹急,人皇听了这话面色凝重了几分。   这场雪不能再下,国库粮库已经告急,再这样下去,民间若开始饥荒,百姓起义,灭国之危近在咫尺。   人皇的视线落在一旁皇后身上。   皇后与他多年夫妻,一眼便懂了他的心思,惶然跪地告罪:   “送行诸事皆由我安排,是我考虑不周,绝无半点轻慢上清天宫之意——礼官何在?立刻替濯缨公主送来冠服,务必郑重以待。”   一声令下,宫人们即刻行动起来。   他们将濯缨送至最近的宫室,礼官与宫侍马不停蹄地送来华服金钗,替濯缨重新梳妆打扮。   这一通折腾下来,便花去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   上清天宫的人倒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但大雍皇室诸人却全皆冷汗涔涔,这一个时辰过得度日如年。   直到濯缨乘四架马车,被毕恭毕敬地送至那位金甲赤袍的少武神面前,见他并未再有异议,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文昌星君对众人微笑道:   “愿此去两族休兵罢战,重修旧好。”   大雍皇室皆面色戚戚,拱手回礼,只希望谢策玄这尊大佛能快点收手走人。   在无数期盼的目光中,天兵开路,濯缨所乘的轿撵也被施以术法,离地越来越远。   濯缨抬手掀开车帘,垂眸朝下方看去。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自幼对她百般折磨的皇后,掠过欺凌过她的兄弟姐妹,还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人皇帝阙,她的父亲。   这些曾经像巨石一样,压得她求生无路的人,此刻皆是一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惊胆战。   他们在濯缨的视线尽头愈发渺小,最终化为一颗沙砾被云海吞没。   隔着重重纱幔,濯缨抬眸望向前方那道金甲赤袍的背影。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策玄回头瞥来一眼,语调散漫中带着几分告诫。   “别以为我是在帮你,上清天宫的日子还长着,那些传闻你应该都听过,我们上清天宫法令严正,灭绝人性,你若有半分不臣之心,自有万般折磨等着你。”   濯缨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平静答:   “我明白。”   这还是谢策玄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   清泠泠的嗓音如泉水淌过,咬字很利落,但声线却比他想象中的柔。   谢策玄有些意外。   不过没得到想要的反应,谢策玄啧了一声,又补充:   “还有,你到了上清天宫,不再是公主之身,你那位在荒海做少君的师兄也不能再给你撑腰,我们上清天宫让你如何你便如何,即便是给你一杯毒酒,你也得喝下去,能做到吗?”   乘鹤而行的文昌星君闻言投来一道无奈的视线。   这少武神平日也不是个记仇的人,怎么独独对这位濯缨公主如此怀恨在心?要这么吓唬一个小姑娘?   “能。”   一个字,令谢策玄和文昌星君都为之一怔。   文昌星君宽慰道:“公主不必当真,少武神是跟您开玩笑……”   “我并没有当做玩笑。”   纱幔后传来女子没什么情绪的嗓音。   “此番入上清天宫为质,便是代表了人族求和的诚意,质子的一举一动皆与人族社稷息息相关,无论上清天宫对我下何等命令,我皆会遵从。”   她这番态度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尤其是当初在她身上栽过大跟头的谢策玄。   他怎么也无法将此刻顺从得不能再顺从的女子,和那个胆大包天诓骗他的赤水濯缨联系在一起。   谢策玄蹙眉:   “你这戏,演的是不是过了些?”   濯缨答:“少武神可以现在就给我一杯毒酒。”   “……”   “放心,”濯缨很轻的笑了笑,“我父亲自幼在我体内种下一种名为吞心的蛊虫,此蛊虽会一点一点蚕食我的经脉,却也能叫我百毒不侵。”   一贯只会将旁人怼得无话可说的谢策玄,今日也难得尝到了几分被噎住的滋味。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嘲讽他?还是想卖惨?   金甲赤袍的少年眉头紧拧,一箩筐讥讽之语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想杀你何须毒酒?你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上清天宫不养闲人,即便你是质子,也得去天宫的扶桑学宫修炼,一日修行七个时辰,但愿你的身体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恐怕不行。”   濯缨垂眸道:   “吞心蚕食了我的经脉,我的身体无法修炼。”   “想偷懒?”   谢策玄轻嗤一身,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心思,浑不在意道:   “明日我便催人速速将你编入仙箓,再叫天医府的神君替你看病,再请命下凡,督促你父亲替你修建宫观,供奉香火。”   低垂的浓睫因这番话而诧异地颤了颤。   编入仙箓,则能生出仙根。   天医府诊治,或许可以拔除她体内的蛊。   修建宫观,供奉香火。   更是意味着她从此以后她作为仙箓在籍的神仙,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而不必再如前世那样,只能靠着扶持沉邺来为自己挣一份事业。   这好事来得太过突然,猛地砸在濯缨头上,令她难得露出了几分迷茫之色。   谢策玄并没有察觉到他这话对濯缨的意义。   南天门已至,他今日的任务也算完成,正欲离开时,又突然想起来还未看看赤水濯缨究竟是何模样。   一杆乌黑长枪,带着肃杀之气挑开重重纱幔。   “反正,赤水濯缨,有我在一日——”   谢策玄漫不经心地朝马车内投去一眼,准备将接下去那句“你痛苦的日子还在后面”说完时。   薄如蝉翼的纱幔掀开,女子身上淡然悠远的药香扑鼻而来。   尖锐言语全都卡在了喉间。   谢策玄其实也暗自猜测过她会长什么模样。   她平日作恶多端,大约要么是个满脸心机的阴险之相,要么就是得理不饶人的刻薄之相。   然而——   那张脸,如月下白芍,苍白清冷,纤细若一碰即碎的琉璃,仿佛有晚夜寒星,在她抬眸时一点眸光中摇曳轻颤。   他曾想过千百种可能。   却没想到……   赤水濯缨,原来是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主打一个白给:) 第3章 3   ◎治病◎   四目相对。   濯缨也在打量着蓦然映入视线的少年。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太多,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乌发高束,发梢锐利如刀锋,垂落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   风涌云动中,他漫不经心望来一眼,乌黑瞳孔里情绪淡淡,像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底。   这倒是很符合濯缨对他的设想。   只是很快,那傲视一切的神色忽然怔松,似是瞧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剑眉微微拧起,好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赤水濯缨?”   濯缨嗯了一声,露出一点疏离笑意:   “久闻大名,少武神大人。”   本是客套一笑,濯缨却见对方的神色又变了变,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她面庞上凝冻,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来这些虚的。”少年定了定神,冷着脸道,“笑什么,严肃点。”   虽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如今虎落平阳,濯缨还是顺从地敛去多余神色。   “我们接下来要去何处?”   “自然是南天门的例行检查,你初到天宫,为防止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需查验你的随身之物。”   趁对方没在看他,他又飞快地瞥去几眼,眉头拧得更紧。   这真是赤水濯缨?   如果真是,那她长得还挺……挺……   谢策玄面无表情地捏了捏耳尖,脸色看起来更臭几分。   濯缨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恰好戍守在南天门附近的天兵过来,几人的视线在阴沉着脸的谢策玄和神色平静的濯缨之间来回逡巡。   谢策玄见他们这副模样,不耐道:   “愣着干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南天门天兵虽非谢策玄直属麾下,但大家同样归属于天王殿,众人对这位目空万物的少武神也有所而闻。   能将这位不好惹的少武神气得面红耳赤,这位濯缨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嚣张。   这都到他们上清天宫的地盘了,还如此咄咄逼人。   得给她点下马威瞧瞧!   为首的那名天兵将领多了种不知何处而来的使命感,眸色突然凝重几分,沉声问:   “东西呢。”   濯缨将随身所带的芥子袋交了出来。   既然是要给一个下马威,他没有留什么情面,冷哼一声,接过芥子袋后便大致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断齿的梳子,半新不旧的衣裙,还有几卷书、几只不知装了什么的小瓷瓶等等。   都是些旧物件,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国公主会用的。   名为长孟的将领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   肯定是些极有纪念意义的宝贝!   否则她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放着镶金嵌银的东西不用,用这些旧物?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那他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拿走……   这不得让她痛彻心扉,对他们上清天宫顿生敬畏之心?   长孟发自内心地被自己的计谋折服,他抬抬手,示意旁边的人上前。   “入了我上清天宫,便要了断尘缘,这些破烂统统没收!来人,把玄玉锦帔、白羽飞仙衣、皓灵芙华冠都端上来。”   一群仙娥乌泱泱围了上来。   她们手捧托盘,上面的衣裙钗环流光溢彩,非凡俗之物能及。   据说上清天宫的法衣皆由织女织就,有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甚至隔绝寒暑的效果。   当初濯缨在荒海做少司命时,还曾想过拿荒海鲛人所制的华丽鲛纱交换上清法衣,给征战的将士们使用。   可惜,荒海鲛纱名贵华美却并不实用,在上清天宫眼中毫无交换价值。   濯缨抬起头,问:   “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除了这一套,还有几件其他的,都已送到你的仙府——你就别惦记你带来的那些破烂了,今后只许用我们上清天宫给的东西,可有意见?”   长孟故作严肃地说完,满怀期待地等着濯缨的反驳。   她肯定会抗议。   这些法衣再有千般好处,怎么可能比得过有特殊意义的贴身之物?   如果是他,宁可跟他们拼了,也绝不可能用这些冰冷的、崭新的、没有丝毫人情味的东西!   “一切全凭上清天宫的安排。”   濯缨没有流露出半分他所期待的情绪,还指了指后面那一排。   “不过,那些又是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托盘上放着一枚玉令和一堆书。   “玉令是天宫藏经阁的通令,有此令牌,可阅遍上清天宫所藏的所有仙术典籍,天宫之人人手一枚,不算什么稀罕东西。”   长孟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   他一边狐疑地打量她,一边解释:   “至于那些书,是在扶桑学宫修行所要学的典籍,学宫仙师皆是上清天宫的上三品神君,考核严苛,公主虽是凡人之身,但也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你的教导,公主切莫生出懈怠之心。”   扶桑学宫严苛至极,别说她一个千娇万宠的人族公主,就连许多仙人都叫苦连连。   这下总该知道怕了吧?   在长孟聚精会神的注视下,濯缨沉默了。   可阅遍所有仙术典籍。   上三品神君亲自教导。   即便是她这样的质子也不会区别对待。   濯缨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巍峨的南天门界碑。   在人间界,有多少人为窥得一点仙缘而穷尽一生之力,又有多少人得不到前辈指点,即便穷尽一生之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无数人毕生所求,不过是越过这道南天门。   而如今,这条通天大道就摆在她的面前。   无数修仙者之所求,都可以任她取用。   濯缨不明白,昭粹怎会将这样的上清天宫视为洪水猛兽。   什么考核严苛之类的威慑,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只要给她这样的机会,她怎会懈怠,怎敢懈怠!   骤然翻涌的情绪牵连起胸口一阵刺痛,如银针刺入肺腑。   即便濯缨善于忍耐,但这突如其来的痛楚也有些超出了她的忍耐程度,令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长孟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终于舒展。   这位濯缨公主果然是被他给震慑住了。   这就对了!   就得让她知道,他们上清天宫不是那么好惹的!   仿佛打了胜仗,长孟朝谢策玄投去一道炫耀的视线。   但这位少武神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解气神色,他的目光定格在少女突然浸出汗珠的额头上,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对长孟道:   “说完没?废话怎么这么多?”   “……快了快了。”   他正欲再敲打几句作为结尾,不料刚起了个头,就见乌发雪衣的少女面色忽变。   没等反应过来,便见她掩唇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长孟被吓了一大跳。   她咳起来胸腔震颤,仿佛连大口呼吸都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莹白如玉的手指指缝间,有丝丝鲜血顺着她细弱手腕滴落。   “吐……吐血了?”   濯缨看着自己手心的鲜红也有些意外。   大约是因为今早在殿外跪的那两个时辰,再加上这一路颠簸,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而方才,她一向平静的情绪又难得有如此大的波动,所以才令气血翻涌,一时牵动了旧疾。   “愣着干什么!”   谢策玄上前一步,果然见少女掌心血迹刺目,一双剑眉顿时紧锁。   一转头,对着慌了手脚的众人厉声呵斥:   “还不去天医府请仙医,是等着把人气死了去领罪吗!”   “对对对,我去叫仙医……等等,这真是我气吐血的?是我气的?”   谢策玄没理会他,脸色十分难看。   他本以为赤水濯缨只是看着娇弱了些,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病重之身,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竟说吐血就吐血。   她是纸糊的不成?   文昌星君回过神来。   “也不能干站在这里,还得送濯缨公主赶紧去住处歇息……”   没等他说完,就见谢策玄手脚利落的将人打横抱起。   面色如纸的濯缨动了动唇。   “不用假模假样的感谢我,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护送的路上,等我把你送到地方,你再死不迟。”   濯缨抬头看他,只瞧见少年压得极低的长眉,和抿唇绷紧的下颌。   也不知道在莫名其妙地发什么火。   “我是想说……”   她嗓音很轻,气息绵延成仿佛随时会断的线。   “你走太快了,身上的甲胄硌得我很疼。”   “……”   还挑上了是吧?   懒得与她计较,谢策玄心念微动,身上的甲胄顿时化作金色光点消失。   没了坚硬冰冷的甲胄覆身,他的身形瞧着倒是更像个骨骼清瘦的少年人,夕阳落在他的赤红衣袍上,似一团炽热不息的火。   疲乏至极的濯缨收回视线。   旧疾复发,她的五脏六腑如有钢针穿刺,强撑了一会儿,已是十分不易。   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头歪倒在他胸膛时,谢策玄手一抖,差点把她整个丢出去。   低下头刚想骂人,却忽然感觉到她背脊湿透时失语。   这么疼?   他垂眸小心瞥了几眼。   一个女孩子这么能忍痛,也不知是谁教的。   ……难怪能成那么多缺德的大事!   少光天,沧浪殿。   “……身上奇经八脉千疮百孔,五脏六腑皆有积年累月中毒的迹象,若用树来比喻,你便是一颗内里已经被虫蛀空的枯树。”   从天医府赶来的炎君看着床榻上的苍白病容,笑了笑。   “吞心蛊只会损伤你的经脉,而这毒,公主自己心里可有数?”   窗外飘来苦涩的药香。   一脸愧疚不安的长孟正在帮忙煎药,半边身子却往殿内倾,偷偷听着里面的对话声。   红衣少武神倚着墙根而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袋子乌梅蜜饯,他取了一颗在手里一抛一接,却不像要吃的样子,瞧着一脸漫不经心。   半晌,内室响起少女清冷嗓音:   “知道,我母亲怀我时曾因后宫争斗被下毒,这霜毒是胎中所带,生下来便有医师断言,除非神仙显灵,我活不过十岁。”   说到此处,她未见难色,那双乌黑眼珠望着眼前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医,唇边反而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可我不仅活到了十八岁,还等到了您。”   廊下的谢策玄听了这话,手里动作停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   他和赤水濯缨只交手一次,见过这一面。   但他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几乎能想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正露出怎样镇定从容的神色。   炎君看着濯缨的目光也有些变化。   明明是一具枯木般孱弱的身躯,那双浓黑如墨的眼却涌动着强烈的欲望。   那种欲望像要从她这副破败不堪的身躯中冲破而出,扎根在一切能够让她汲取养分的土壤中。   炎君笑道:“我的确有治你这病的办法。”   墨玉般的眼中骤然生出万般光彩。   “只是,这个代价,你恐怕付不起。”   刚要升起的希冀突然被一盆冷水泼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濯缨愣住。   代价?   什么代价?   炎君似乎并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他对着窗外道:   “少武神,药煎好了就端进来给她服下,趁热喝,但也不能烫着她,两个时辰后再服老夫留下的丹药,饮食要多费心,要多吃肉。”   谢策玄一怔,随即响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叫我干什么?我是她的丫鬟吗?”   炎君悠然答:“你们天王殿的人将濯缨公主气得吐了血,你这个少武神担点责任不过分。”   语罢,炎君已收拾好药箱,起身欲走。   “炎君——!”   床榻上的濯缨看着他即将走远的背影,回过神来连忙叫住他。   “您说的是什么代价?”   炎君脚步不停,眨眼便已走到门边。   “炎君!我如今虽身无长物,但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做到——炎君!”   濯缨一心想追上那道背影,却忘了自己膝上有伤,一个踉跄便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跨出门外的炎君闻声脚步一滞。   他回头看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少女,似觉遗憾地叹了口气。   “老夫既然这么说了,必是你所做不到的,公主不必忧心,你身为人族质子,肩负两界交好的重担,即便无法修行,上清天宫也不会短了你的衣食住行。”   “凡事莫强求,修行之念,趁早放下吧。”   濯缨看着炎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放下?   前世无人给她修行的机会,她只能选一个心目中的明主,熬尽心血铺就他的前程,但即便如此,别人一句话她就不得不死。   而这一世,呼风唤雨的仙人为她敞开大门,浩如烟海的仙术典籍她伸手可得。   却要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做他人的俎上鱼肉?   这绝不可能。   循声而来的谢策玄一跨进门,见到的便是少女跌坐在地的一幕。   他仔仔细细将对方这副狼狈模样尽收眼底,想要讥讽一番,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这个模样其实也并不狼狈。   雪白无垢的裙摆在木地板上如花瓣层层漾开,卸去钗环的乌发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条瀑布垂落。   极致的黑与白,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墨玉般的眼珠也愈发亮得惊人。   那双眼如风中烛火,摇摇欲熄。   却又不甘被吹灭,而烧得愈发炽烈。   “……这么激动做什么?”   少年嗓音淡淡,噙着一点不辨好坏的笑意。   濯缨情绪不太好,也没有那个耐心再装顺从,直接避开了谢策玄伸来欲扶她的手。   他也不恼,就这么单膝蹲在她身边,扬唇轻笑:   “上清天宫二十七位上三品神君,炎君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他竟然拒绝替你治病,这倒是让人有点意外,赤水濯缨,不如你求我试试,说不定我可以帮……”   “求你。”   濯缨极坦然地道:   “那你帮我吗?”   “……”   “让你想办法替我说服炎君可能对你来说有点困难,但至少帮我弄清楚,炎君为何说我付不起代价,这个,你能办到吗?”   “…………”   不知为何,虽然听她服了句软,但心头并没有半分愉悦解气。   濯缨说完也有些后悔。   她这话说得夹枪带棒,若谢策玄脾气差些,恐怕即刻便要发作。   平时的她绝不会犯这样的错,只是病愈的希望刚刚升起又破灭,情绪大起大落,她这才有些急躁了。   深吸了一口气,濯缨试图将自己露出的锋芒重新收回。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嗤笑一声。   “瞧不起谁呢?三日之内,必给你一个答复,不让你白求。”   门外响起长孟的脚步声。   他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见两人一个斜卧在地,另一个半蹲在前,一副少年恶霸欺负娇弱美人的场面。   长孟不由得拧紧眉头。   “大人,你好歹堂堂少武神,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太好吧。”   言语间似乎忘了不久前他还打算给弱女子一个下马威的事。   谢策玄懒得搭理。   他起身,将一只拎在手里的蜜饯袋子丢在放药碗的托盘上,与长孟错身而过时,他拍了拍长孟的肩,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劝我有什么用,你要真这么心善,你还是回去劝劝你们家武神吧。”   他跨过栏杆,红袍在风中掠过轻盈弧度,眨眼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长孟上前将濯缨扶回了床榻上,濯缨垂眸看着托盘上那袋蜜饯,问长孟:   “他什么意思?”   长孟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道:   “不知濯缨公主可听说过天王殿五营神将之一的封离神君?”   这四个字似乎打开了什么尘封的回忆。   濯缨的长睫颤了颤。   “就是那个,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在人间被当做女武神供奉起来、但实际上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的——封离神君。”   “其实,他不仅是我的顶头上司,明日公主去了扶桑学宫就能知道……封离神君,他还是执掌学宫学子考核的仙师之一呢。”   作者有话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忘了说,女主的道德感不是特别强,属于有底线,但底线之上不择手段的个人主义者 第4章 4   ◎学宫(大修)◎   天刚蒙蒙亮时,从扶桑学宫而来的学宫仙使抵达沧浪殿外。   今日是质子正式进入扶桑学宫的日子,学宫安排了两名仙娥作为接引。   时辰尚早,两人本是来督促质子早起做准备,谁料推开虚掩的殿门,就见雪衣少女正端坐案前,埋首在成堆的典籍中认真翻阅。   听到推门的响动,她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天这就亮了?”   濯缨放下手中书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四肢僵冷,肩背酸痛。   昨夜听了长孟那番话后,她便不太能睡得着。   正好她对那些仙术典籍颇感兴趣,便起来翻看,没想到这一看便手不释卷,再回过神来便已至天明。   “仙使稍等片刻,我修整好仪容便随你们去。”   桌上的人鱼烛可长明不熄,但烛泪融融,能看出至少燃了一夜。   两位学宫仙使对视一眼,有些讶异。   她负责接引学宫新人多年,初入天宫的仙人,要么沉醉于仙界景致,要么设法打听扶桑学宫,还有的刚来就想方设法要拜访天宫众仙。   像这样初来乍到,先埋头看一夜仙术典籍的人,真是见所未见。   濯缨简单收拾了一番,换上昨日长孟送的那套法衣,便随两位仙娥出门。   扶桑学宫位于九重天的第四重凌霄天。   仙台正逢春。   凌霄天桃树芳华,千年一谢,如今正值盛期,一路行来春色盎然,云雾掩映后更有重重叠叠的白玉仙阙,依稀可闻仙乐袅袅。   而在最中央的云海深处,一道高耸长阶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   濯缨顺着无垢长阶向上望去,云海翻涌中,一座建立在神树上的学宫巍峨伫立。   扶桑学宫到了。   两位仙使接引她至学宫讲舍外,任务便算是完成,接下来自会有仙师接手。   只不过濯缨还没等到仙师,倒先等来了一位金光闪闪的仙君。   “——你是赤水濯缨?”   此时临近学宫开课的时辰,陆陆续续有学子抵达讲舍。   前头来的几个学子见她这个生面孔,虽有些好奇,但只是远远看着,直到这个金冠束发,穿着一身绣金仙袍的仙君开口,众人这才明目张胆地看过来。   谁?   哪个是赤水濯缨?   濯缨迎上对方上下打量的目光,微笑:   “正是,初来乍到,还不知仙君尊名?”   金光闪闪的仙君似乎对她的模样略有些意外。   愣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下颌微抬,语调不善:   “你父皇毁我仙界宫观庙宇数百座,说我上清天宫高高在上,禁止仙凡通婚,蔑视人族,不配执掌天地秩序,要推翻上清仙界之首的位置,还天地于百姓——   “当初立下此等豪言壮语,如今却只能带着人族俯首称臣,还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来求和,什么人皇,我看,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的嗓音冷漠,齿缝里压着不明显的几分恼怒怨恨,显然是为了那些被毁去栖身之地的英灵而不忿。   濯缨早预料到这样的场面,并不意外。   “这位可是上清天宫的太子殿下?”   他的装束并不寻常,要辨认身份不难。   他身旁的人点点头:“公主猜得没错。”   濯缨垂眸道:   “人族供奉仙界众仙,仙界庇佑天下苍生,乃自古以来两族共存的道理,人族从未有过俯首称臣之时。”   似乎没想到濯缨还敢反驳,伏曜怔了一下,面色如顿时如乌云笼罩,冷笑一声:   “好啊,既然不愿意俯首称臣,再与我上清天宫继续开战便是。”   学宫围观的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人间界百日大雪,如今只是耗空了大雍钱粮,要是再继续开战,恐怕人间便要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上清天宫护佑人间界千万年,还从未下过这样的狠手。   “我并非此意。”   少女抬起头来,淡若白芍的面庞浮现一个浅淡笑容。   “本朝人皇煽动百姓,挑起两族争端,点燃战火,的确是人族不敬在先,但错主要归于人皇本人,他罪行昭彰,罄竹难书,日后人间后世万代,提及他的名字,都会唾骂他的罪行,太子殿下骂得极对。”   本欲发作的伏曜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中间。   他皱起眉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以退为进?”   濯缨极慢地眨了眨眼,明澈的眼底浮起几分无辜之色。   “我是真心实意赞同殿下所言。”   “你分明就是故作可怜,好博取众人同情。”   濯缨环顾四周,果然见周围学宫学子们对这位太子殿下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殿下,人家好歹也是女孩子,你这话说得太重了。”   “是啊是啊,古往今来国家战败,大多推女子出来平息,人家千里迢迢来天宫为质多可怜啊,殿下想太多啦。”   “人皇与我们仙族再有仇,毕竟也是人家的父亲,你这样当着人家的面骂她父亲,太不礼貌了。”   这群人虽是学子,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仙人,但一个个却都目光清澈中透着几分好骗,濯缨颇觉意外。   但细细一想也并不奇怪。   上清仙宫的仙人们都是靠功德死后成仙,唯有舍己为人,对世间有大贡献的好人,才能积攒下这样丰厚的功德得以飞升。   好人里能有几个聪明的呢?   聪明人都下地狱去了。   “……简直一群笨蛋。”   太子伏曜冷眼扫过他们,看向濯缨,语带告诫:   “赤水濯缨,我会盯着你的,若你对上清天宫有什么不轨之举,我一定第一个除掉你。”   濯缨微笑:“好的殿下。”   “……”   伏曜拂袖而去。   大约是上课的时辰要到了,看热闹的众学子很快不再围观,皆鱼贯而入。   濯缨随大流在讲舍内寻了个桌案坐下,环顾四周,戳了戳前桌。   “谢策玄不在这里上课吗?”   前面的人转头见是濯缨同他说话,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才答:   “在啊,不过他是道子,有官职在身,不会每节课都来。”   道子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但大概能理解是比较特殊的身份,濯缨颔首道谢。   但愿谢策玄是帮她去天医府打探消息去了。   正想着,原本喧闹的讲舍突然安静了下来,濯缨抬起头一瞧,从门外跨入之人身形高大如山,肤色黝黑如炭,气魄雄浑似有拔山之势。   他在台上站定,冷冽如刀的目光扫过台下。   定在了濯缨身上。   只这一眼,濯缨便可确认,这就是那位被她颠倒了性别的封离神君了。   此事还要从她十五岁那年说起。   那一年,沉邺还只是荒海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根基浅薄,急需组建一直效忠于他的私兵。   其他的荒海皇子早已从荒海善战的家族中挑走了出挑的公子,余下那些倒也有一些愿意追随沉邺,但濯缨和沉邺都明白,这不是他们想要组建的精锐。   这时候,一名出生于武神世家柳氏的天才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天才是货真价实的天才,唯有一点,她是个女子。   荒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女子不得从军。   这规矩在人间界倒是有合理之处,但仙族男女修习仙术,只有修为高低之分,哪来男女性别之分?   这种规矩不过是为阻拦女子与男子争抢军功所设。   因这个规定所牵连的利益甚广,所以即便她有耀眼的才能,荒海众多皇子也无一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招揽她。   除了濯缨。   十五岁的濯缨摊开荒海千万年来飞升入上清天宫的武神名录,筛选出一名受人敬仰,且无后代在世的武神,大笔一挥——   给这位命该有此一劫的倒霉武神,杜撰出一个“贫穷农女遇负心郎君,断情绝爱后决定一心报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悲壮故事。   这个故事横空出世,因为其曲折离奇的情节而流传甚广。   从此以后,庙里供奉的这位男武神神像,全都改成了英姿勃发的女武神,对荒海女子不得从军的规矩造成了极大冲击。   濯缨就在此时,让沉邺任命那位柳氏的女公子做他鳞甲卫的女统领。   此举顺应民心,为沉邺在荒海赢得了不小的声望。   也是因为这件事,从未注意过沉邺的荒海君上,才第一次正眼瞧了他的这个小儿子。   ——说来说去,都是她从前不计后果,为沉邺做了诸多筹谋,才会引火上身。   那名威严肃穆的武神远远看了濯缨一眼,但并未说什么,很快便收回视线。   “今日天枢上相有事在身,道术课改为法术课,所有人,演武台集合。”   讲舍内众学子顿时哀鸿遍野。   一周七日,就只有两日道术课,道术课的仙师还总有事不来。   封离神君再这么抢课抢下去,他们统统都得累死在演武台!   一片哀叹中,唯有一个人眼中神采奕奕。   法术课。   演武台。   濯缨昨日看了一夜的仙术典籍,已经大致了解过,道术乃是道法理论,法术才是仙法实践。   前世她不是没有见识过仙术。   但荒海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沉邺更是专门派了一支鳞甲卫保护她的安危,让她能够安安心心的忙于政务。   可那些沉闷无趣的政务并不是她所喜欢的。   只是因为沉邺需要她,她才会替他分担。   前世谢策玄年少成名,六合八荒都流传着他上天入地诛杀恶妖的故事。   濯缨与他虽为敌人,但偶尔听到下属议论起他的故事,还是会带着几分向往地驻足旁听。   那时的她就想。   以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至微圣人都称赞的悟性,若她能修炼,不知能否同谢策玄相较高下。   而今重来一世,她终于也有机会亲自接触仙界法术了。   走在后方的封离神君注视着乌发雪衣的背影。   学宫内四处遍布金乌,上三品的仙师们都能通过金乌监察学宫各处,今晨濯缨与太子伏曜的冲突也被他尽收眼底。   她不怕天宫太子的身份,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伏曜的咄咄逼人。   是个毫无疑问的聪明人。   可惜,是个对他有敌意的聪明人。   封离神君毫不怀疑这一点,毕竟,如果濯缨对他没有敌意,怎么会在人间做出故意颠倒他性别这种离奇之事?   所以,他不会因为她是个身体不好的凡人,而对她法外开恩。   “今日试炼,上清琉璃境。”   演武台上,在封离神君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幽蓝色的结界。   在这个结界之后,便是仙界大名鼎鼎的上清琉璃境。   很巧,昨夜濯缨翻阅仙术典籍,也恰好在书中看到了有关上清琉璃境的详解。   此境为仙界十大洞天之一。   十大洞天各有玄妙,而这个上清琉璃境则是一方净土琉璃,入其内者,肉身冻结,元神超脱而出。   琉璃世界对元神的淬炼,如烈火锻刀,在其中所处时间越长,元神便能被淬炼得更坚韧。   因为抽离出的是元神,所以无论仙人还是凡人,在其中众生平等,能支撑多久,全看精神力的强大程度。   但元神是何等重要而脆弱的东西,每一次淬炼,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所以哪怕是精神力强的仙人,也对上清琉璃境避之不及。   可惜,在扶桑学宫,这么痛苦的东西每周一次,谁都逃不掉。   “所有人排队依次入内,最快也要在里面待满一个时辰才可出来,第一个出来的,与我过十招。”   封离神君冷酷无情的嗓音响起,众人再是不情愿,也只得乖乖排队。   一名仙子从濯缨身旁经过,她消息灵通,听说了昨日濯缨在南天门吐血之事,犹豫了一下对封离神君道:   “神君,濯缨公主是凡人之身,看起来身体也不好,第一节 课就进上清琉璃境,会不会太……”   “别瞎操心了,人家都已经欢欢喜喜排队去了。”   伏曜不咸不淡地从旁走过。   那仙子朝队末一瞧,果然见面含浅笑的少女已经排上了队,墨玉般的眸子明亮如星。   她忍不住心生同情。   这可能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正好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她若对我们上清天宫不怀好心,自然有千百种办法收拾她。”   可惜今日谢策玄不在。   虽然他看谢策玄一贯不顺眼,但面对赤水濯缨这个共同的敌人,他还是勉强可以与谢策玄站在一边。   “既然入了扶桑学宫,便如众学宫弟子一般待遇,没有特立独行之理。”   封离神君看着濯缨的身影淡淡道:   “更何况每个人手中都有琉璃玉,受不了击碎即可脱身,不需担心。”   进入上清琉璃境的前一刻,伏曜转头慢悠悠对一旁的仙娥道:   “派人去天医府传几名仙医来吧。”   赤水濯缨那风一吹都像是能散架的模样,就算只在里面待一小会儿,估计也会弄得挺狼狈的。   也不知道赤水濯缨能坚持多久。   一炷香的时间?还是一眨眼的时间?   伏曜,包括此刻在演武台的所有人都没想到——   赤水濯缨。   会在上清琉璃境里待上整整三日。   作者有话说:   重修~ 第5章 5   ◎天后(大修)◎   进入上清琉璃境的第一感觉并不是痛苦。   元神从满身沉疴、隐痛不止的身体中超脱出来,所感知到的意识轻盈地像是没有重量的一朵云,一阵风,被琉璃境中的五行清气包裹着,不知目的地漂浮。   随后而来的才是痛感。   这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疼痛,不同于身体上的病痛折磨,若硬要形容,这种痛感似乎直接作用在灵魂上。   不知道位置,不知道深浅,时而如烈火焚烧,时而如寒冰刺骨。   她痛得连呼吸都需要抗住极大的痛苦,像是一条快死了的鱼,缺氧的大脑一片白茫茫的。   几乎是立刻,濯缨就用自己的意识包裹住了那枚发光的琉璃玉令,想要击碎它,从这种避无可避的折磨中脱身。   但她也很快忍住了。   因为在这片折射着无数璀璨光华的琉璃境中,她似乎听见了许多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荒海尊灵在上,今人族奸佞,祸乱朝纲,吾虽往矣,还望诸天尊灵庇佑荒海,令君上重开明目,明辨忠奸!   在琉璃境的深处,这些纷杂的声音纠缠着,吵闹着。   ——赤水濯缨!你心思深重,嗜权重利,扶持君上也不过是为了实现你无法在母国实现的野心抱负,今日你杀我全族,我沈氏满门都会在九幽之下,睁大眼等着看你身败名裂的那天!   ——奸臣!满手血腥的奸臣!   ——赤水濯缨坏事做尽,若苍天有眼,就该让她被千刀万剐!   有人在骂她。   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都在骂她。   每一道声音,每一个字眼,都如附骨之疽钻入她的身体,搅得血肉模糊。   她在琉璃中看到了自己双手染血的身影,她茫然地回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阿缨。   ——阿缨,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少司命,但你却不是一个能让人放下所有戒备、像对待昭粹那样对待你的女人。   ——你我走到今日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阿缨,你真的觉得错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琉璃碎片中,那个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语调轻柔,眼眸却如海水一样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濯缨觉得自己的意识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正冷静而漠然地观看着另一部分痛苦挣扎的模样。   你要像上辈子那样依附于人吗?   你要永远让自己的生死被他人左右吗?   如果不想,就必须得忍过去。   正想着,濯缨忽然觉得元神上的痛苦减弱了几分。   更准确的说,痛苦并不是减弱,更不是消失,而是元神所感知到的痛觉并没有停留太久便被抹平。   就如刀剑切过皮肉,刚一划开,便很快愈合。   濯缨从未修炼过,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经历,但她发现,在这种愈合力的辅助下,她的忍耐极限又增长了几分。   净土琉璃,烈火淬炼,锻元神如锻刀。   若她能撑过这上清琉璃境,撑过这仙界日复一日的苦修,不知她是否也能被锻造成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有朝一日,剑指荒海?   “……胡来,简直是胡来。”   “平日里训那些孩子手段严厉就算了,毕竟他们都是仙人,经得起折腾,可这孩子凡人之身,体内有吞心蛊,还有从胎里带的霜毒,平日吹吹风都能大病一场的身体,你让她进琉璃境?”   离演武台最近的学宫客舍内。   床榻上躺着元神还在上清琉璃境内的濯缨,炎君一边给她引针注气,维持她的体能,一边冷着脸责问旁边的封离神君。   学宫弟子们被拦在门外,不过里面并未设避音结界,所以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吞心蛊?”   有擅长医术的学子摸了摸下巴。   “这不是名列十大巫蛊之四的蛊毒吗?此蛊吞心而活,游走于奇经八脉之间,就算你是绝世奇才,也能把经脉啃成废物,还无影无形,寻常人根本难以觉察。”   “但霜毒又是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会从娘胎里带出来?”   太子伏曜听着这些话,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谢策玄。”   他突然出声,转头看向躺在身后那颗千年梅树上假寐的少年。   “她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长臂为枕,枝横交错间伸出一条裹着玄色战靴的腿,正懒散地搭在另一条腿上,仪态闲适如在自家后花园小憩的贵公子。   “你问我?”   伏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她是你亲自接回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她的情况?”   其他人也满脸好奇,等着谢策玄开口。   他却避而不答,只用轻佻散漫的语气道:   “听说昨日在讲舍,人家刚一来,太子殿下就给了个下马威,在演武台,也是几番冷嘲热讽……”   这话戳到了伏曜的心坎上,令他目光闪烁了一下。   “说不定这位濯缨公主如今还没出琉璃境,都是被太子殿下这番话激将,想争一口气,不让太子殿下轻看。”   谢策玄啧了一声,尾音似笑非笑的拉长。   “欺负一个质子,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伏曜:“……”   周围无声的谴责目光越来越多了。   “谢策玄,别在那儿说风凉话,我就不信你接回赤水濯缨那天你没做过什么,她害你丢过面子还受了责罚,你会那么好心放过她?”   谢策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唇角微翘。   “对赤水濯缨和我这么感兴趣?”   伏曜皱着眉:“你以为我跟你这种一天能犯十条仙规的人一样无聊?身为天宫太子,排除天宫隐患,彻查人族质子,乃职责所在。”   “好啊。”   谢策玄长腿一伸,支着身子坐起。   “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有关赤水濯缨的事告诉你——你敢听吗?”   男人就是这样。   他若说“你想听吗”,伏曜只会冷笑,但他说的是“敢听吗”。   伏曜没什么悬念地咬了钩。   另一头的濯缨还在琉璃境里忍耐宛若凌迟的淬炼。   琉璃境内的风霜刀割,烈火寒冰没有一刻停止,濯缨中途有好几次都想着算了,不玩了,她今天就非得争这口气吗。   但她又发现了一件事。   她元神的愈合速度,竟然在微妙的提升。   虽然这个微妙程度几乎难以察觉,但随着她在琉璃境中待的时间越长,她能感觉到痛感的平复速度越来越快。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任何法术修为,但仅仅是元神出窍,暂时脱离病痛折磨,只纯粹对琉璃境对抗,与自己对抗,也能让她感觉无比振奋。   如果这样继续淬炼下去,能做到在痛感产生的同时就消除痛觉吗?   再大胆些,是否能直接与琉璃境的力量相抗,让元神分毫不损?   离开了上清琉璃境,这种奇妙的力量又能做到什么?   这些问题在濯缨的脑海中徘徊,替她分散元神遭受的痛苦。   时间在琉璃境中变得模糊。   濯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在元神的承受力到达极限时,她毫不犹豫地击碎了琉璃玉,让元神从琉璃境中解脱。   五行清气包裹着她轻盈的魂体。   元神归位,濯缨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刻着学宫的金乌标志,她还在学宫内,但屋内并没有人。   重新回到这副病骨支离的身躯,酸软沉重的感觉又重新占据她的感知,濯缨轻叹了一声,缓缓从床榻上坐起。   然后发现自己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你在上清琉璃境中待了三日。”   这声音一出,濯缨有些意外。   因为这声音不是由人发出,准确的说,声音是从逐渐出现在她面前的法相传来。   金光点点凝聚,如星河排列,组成了一道宛如神女临世的奇妙幻景。   来者并没有以真身降临,但金光法相足矣映出她的眉目,而她的模样,这天底下应该没有人不认识。   “见过天后娘娘——”   正欲起身见礼的濯缨被一道浑厚灵力扶住。   “上清琉璃境乃仙界人人畏惧的苦修,你为何执意要在里面待三日之久?”   醇厚柔美的嗓音如海之宽,地之广,有包容万物之感。   濯缨没想过天后娘娘会亲自来见她,默然片刻才定了心神,答:   “我以为,天后娘娘准许我入学宫,便是准许我修炼。”   “你以为我是来问责的?”   她笑了笑,嗓音如柔和的水波。   “修炼不在一时之功,而在细水长流,你太急躁了,要不是封离神君叫来炎君为你引针注气,你凡人之躯,早已耗尽精气而亡。”   濯缨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修行之事她前世也听过不少,无非天赋与刻苦二字,她自问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敢抛却生死专注修行。   只是,从来没人教她具体该怎么做。   至微圣人有弟子三千,无法面面俱到,濯缨自幼做学问大多靠自学。   而人皇和皇后就更不会做她的引路人了,人皇忙着开疆扩土,皇后忙着教导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管是学诗书礼仪,还是涉猎术法之道,皇后都会为昭粹规划得面面俱到。   她今日想学刺绣,皇后便给她请来全大雍最好的绣娘。   明日又想学骑马,皇后便让母族送来一匹辗转从仙界买来的天马。   昭粹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偶尔一时兴起会来找濯缨玩,抱怨母亲给她安排了太多功课,把她的时间塞得满满,压得她喘不过气。   濯缨无法安慰她。   因为对于那时想识字都找不到人教导的濯缨而言,昭粹的烦恼太奢侈,太遥远,让她太难以理解。   没有人会为她引路。   长久以来,她都已经习惯遇事自己摸索,自己试错。   “抱歉。”   她回过神来,垂眸歉声道:   “濯缨愚钝,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句“今后不会再犯”卡在她的喉间,要说出口仿佛极为艰难。   理智告诉她她如今屈居人下,保命为上,但情感上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在学宫修炼的机会。   她知道,如果再给她同样的机会,她还是会这样赌上性命抓住。   金色法相无言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额头覆着虚浮冷汗,唇色苍白,雪白单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得像纸片,一阵风就能揉碎。   偏偏双眸沉静,没有柔弱之感,幽深如一汪潭水。   “你确实给封离神君添了不少麻烦,他被炎君责问许久,难得见他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濯缨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天后道:   “但你没有任何错。”   濯缨诧异地抬起头。   眼前幻化出的金色法相如日之辉,照在濯缨最幽暗的眼底,包容万物的嗓音徐徐响在她耳畔:   “你虽是人间界送来的质子,但既入上清,便是上清之人,我既准许你入扶桑学宫,你便享有和其他学宫学子同等的待遇,不会比任何人矮一分。”   “要是想修炼,便正正经经、一步一步的修炼,仙师会为你指引正确的修炼之法,上清天宫会给你提供最顶尖的天材地宝,所以,你不必再这么拼命的去争取,只要你想修炼而非去谈情说爱,通天大道,自会为你敞开。”   说完,天后自己倒有些出神。   前面都没有问题,可她最后为什么会说一句——只要不是去谈情说爱?   就好像,曾经有什么人是去谈情说爱了一样。   乌黑如墨玉的瞳孔微微张开。   濯缨久久没有出声。   “……可炎君说,说他治不了我,让我断了修行之念……”   “那是炎君对你还不够了解,我会跟他亲自谈一谈,之后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医治你。”   天后笑了笑。   “你能在琉璃境里待上三日,对你最刮目相看的就是炎君了。”   濯缨不解。   ……什么叫对她不够了解?   论医术,天上地下无人出炎君之右,他之前已替她诊治过,如果炎君都不了解,那天后又怎会知道?   没来得及深想,被意外之喜砸中的濯缨恍惚出声:   “天后娘娘,是希望我努力修行,然后站在上清天宫这边吗?”   她想起了前世的沉邺。   平心而论,前世的沉邺在物质上对她从无亏欠。   她身体不好,出行皆乘步撵,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让自己最得力的鳞甲卫贴身保护她,更四处为她搜罗名医,试图治好她的病。   只不过,他也会在她高烧不退时仍宣她参加朝会,让她一力推行新政,哪怕此举会招致世家猛烈的反扑。   濯缨已经不是给她一点小恩小惠便会感恩戴德的小孩了。   若上清天宫待她好只是为了消除她的异心,又或是拉拢她为上清天宫卖命,这些赐予便只不过是一些卖身钱而已。   那是她应得的,不值得感动。   空中浮动的金色法相微微一笑。   “你不必考虑站任何边。”   “或为开悟大道,或为护佑苍生,或为功成名就,即便成仙,这一生道路也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扶桑学宫只负责浇灌,至于开出怎样的花,是由花自己决定的。”   “赤水濯缨,扶桑学宫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   “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濯缨这一生,有人弃她如敝履,不在乎她怎么活,有人替她打造一个精致的牢笼,希望她能为他的野心而活。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   要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   重修~ 第6章 6   ◎责任(大修)◎   天后离开之后,濯缨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方才天后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她至今还觉得如坠梦中。   她试图为天后对她的优待寻找一个理由。   比如像沉邺那样,对她的好都是为了在她的身上得到其他的回报。   可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天后统御上清天宫,号令仙界众仙,不是势单力薄必须拉拢她的沉邺,天后根本不需要屈尊对她说这些话,只为了拉拢她一个质子。   那又是为什么呢?   濯缨这才发现,她虽然厌恶被人利用,可除了被人利用,她竟想不出自己除此以外的价值,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   “醒了?”   隔着一层帷幔,封离神君在濯缨床边站定。   虽然几次见面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但濯缨感觉这一次他看上去比前几次都要严肃。   濯缨很识时务地开头:“给神君添麻烦了,抱歉。”   本以为能平息封离神君的不悦,谁知他听了这话看上去倒更不高兴了。   “此事本就是我的失职,你先开口道歉,是为了让我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   “既然没做错,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道什么歉。”   封离神君的语气仍是带着几分威严肃穆,乍一听觉得冷酷无情,但仔细一听内容,却发现并非如此。   “习惯了而已。”   濯缨长睫微垂,淡淡道。   哪怕心里觉得自己没错,但只要旁人需要她认错,她就会认,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   封离神君皱起眉头。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人族公主,怎么会有这种习惯?   “把这习惯改了。”   濯缨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封离神君负手道:   “在我这里,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不喜欢旁人跟我耍心机,也不需要在我面前客套。”   “在学宫,我是仙师你是学子,我尽力教导,你勤勉学习,在学宫外,我是天王殿的武神,你是人族质子,你要是想对天宫不利,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静默良久,濯缨缓缓开口:   “神君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个?”   “还有一点。”   封离神君板着脸道:   “你之前在人间所的那些事,与这次琉璃境一事相抵,今日之后,恩怨两清,至于原因,我懒得过问,只需记得莫要再犯即可。”   对于封离神君的爽快,濯缨有些始料未及。   应该说,从来到上清天宫之后,发生的都是一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   “神君——!”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之前在南天门时见过的长孟。   他进来见濯缨醒了,面露喜色,但碍于封离神君的威严不敢搭话,只恭敬道:   “神君,天王殿召命,请您回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天王殿召命,不会是等闲小事。   封离神君即刻起身,留了本书在房间,又叫濯缨休息几日再来学宫,便随长孟匆忙离去。   濯缨拔掉身上银针,拿起书翻了翻。   是一本太极掌法。   这种掌法并非外修,而是内修,所以有没有修为都可以学,有强身健体之效,可为后续正式修炼奠基。   如果让她自己去寻,也不知道要翻多久才能翻到这本适合她目前修炼的掌法。   有人为她规划好修炼的方向,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窗棂处传来细小的响动。   “谁——”   一只束着护臂的手挑开窗户,谢策玄另一只手撑在窗边,歪头示意道:   “走,带你去个地方。”   第三重观玄天的某处石洞内。   濯缨看着铺满整个石洞的医书,怔愣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谢策玄和伏曜。   伏曜双手环臂,沉着脸道:   “——谢策玄说你的病炎君不治,只能自己想办法,看在你如今是我上清天宫的人,这个忙我帮了,这些书是我从天医府拓印而出,五日之内这些字迹不会消失。   “但你得告诉我,你身上的吞心蛊和霜毒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谁给你下蛊后让你来做内应的,你坦白从宽,到时候我可以在清源神君面前替你求情。”   清源神君乃督察府的神官,可审判仙界众仙。   一旁的谢策玄竖起三根手指,懒散地晃了晃。   “说三日给你一个答复就是三日,多出来的一日是你自己没醒,怪不得我。”   濯缨的视线还停留在这满地的医书上。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   “其实,方才天后来找过我,她说她已经同炎君谈过,说会和炎君商量如何医治我的病……”   伏曜顿时怒火中烧地看向谢策玄。   “而且,吞心蛊的事我和谢策玄说过,他没告诉你吗?”   濯缨有点意外。   伏曜拳头捏得咯咯响。   “谢——策——玄——你故意耍我是吧!”   谢策玄懒懒靠着石壁,噙着笑道:   “别生气啊,虽然你做了无用功,但你却赢得了我的尊重——天医府七进七出,拓印了这么多医书还能全身而退,太子殿下真厉害。”   他鼓了鼓掌,有些许真诚之色,但是不多。   伏曜气得差点拔剑。   “也不是无用功。”   濯缨蹲在书堆旁,石洞内火光昏暗,她的目光快速划过这些书名。   “我正好有些想了解的东西,或许只有医书里才有。”   她在上清琉璃境内,为何能待上整整三日?   虽然她也觉得自己的意志力不弱,但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她还没弄清楚的秘密。   那些秘密,才是她能支撑这么久的关键。   “既然这样,现在总该给我解释一下吞心蛊……”   伏曜的话还没说完,谢策玄忽而神色一凛,指风熄灭了照明的火光。   “嘘。”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影微动。   “外面还有其他人。”   伏曜第一反应就是:“天医府的人?”   “不是。”   谢策玄擅弓弩,耳力极佳。   “只有两个人,而且不是冲我们来的。”   伏曜沉思:“外面天都黑了,观玄天又没什么仙殿,多是灵兽栖息仙草繁育之地,平时最是人迹罕至,这两个人大晚上来这里做什……”   不知想到了什么,伏曜脸色微妙地变了变。   谢策玄也陷入沉思。   对方应该不是上三品的神仙,否则先察觉到外人存在的就该是他们。   想了想,谢策玄放出了一只用符纸折成的纸鹤。   纸鹤无目,却可洞察四周,又能化形为雾,除非是比他品阶高的神仙,否则无法觉察到纸鹤的存在。   “……找到了吗?”   “回少君,还是没找到神女的下落。”   “再加派人手,继续去下界找,另外,上清在摇光城的宫观庙宇都毁干净了吗?”   “不敢耽误,全都已经毁了,绝不会让摇光城那些卑贱凡人的声音传达到上清天宫,牵连神女。”   两人的声音透过纸鹤传至石洞内,谢策玄与伏曜对视一眼。   上清天宫获知下界消息,通常是通过人间宫观内的香火与信徒祈祷。   如果毁去一个城池的宫观庙宇,就算底下民怨滔天,上清天宫也不得而知。   伏曜沉声道:“是须弥仙境的人。”   上清天宫并无什么少君神女的称谓,这一听就知道是须弥仙境的仙人。   仙界之中,须弥仙境与上清天宫齐名,都是赫赫有名的仙族。   上清天宫是以凡人之身,靠生前功德凝聚仙根的后天仙族,司职六合八荒,执掌仙界实权,是为仙界之首。   而须弥仙境的仙族则是天生仙胎,虽无实职,但身份高贵,什么都不必做便受世人瞻仰,是为仙界之尊。   两边虽同为仙族,但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平时少有交集。   但凡有点交集,必定不是好事。   比如现在。   “那些人族毁我上清宫观就算了,须弥仙境同为仙族,居然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待我出去抓他们一个现行——”   谢策玄淡定地拉住他:   “我已用符纸鹤记录下来了,回去让督察府的清源神君追查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须弥仙境那些老东西,惯会拿什么上古血脉、祖神后裔之类的花名压人一头,你一个没有实权的上清太子,去了就是打草惊蛇。”   “不行……”   身后传来濯缨的声音。   “这石洞后面还有个出口,我就先走了。”   正与谢策玄争执的伏曜诧异回眸:   “你就这么走了?这么大的事,你这是什么反应?”   地上的医书都已被濯缨收进芥子袋中。   拓印的书只有五日时效,她必须争分夺秒看完,也不知道是否能在里面找到与她元神愈合有关的线索。   濯缨抬起头,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伏曜蹙眉:“摇光城可是你们人族的城池,你就一点不担心摇光城的百姓吗?”   “摇光城有难,有城主负责,城主无力处理,可上报大雍朝廷,要是连人皇也无法解决,还有护佑天下苍生的上清天宫。”   濯缨掩唇轻咳了两声,细眉微蹙。   身体太弱了,光是收拾这些书,就又令她感觉体力不支,浑身乏力。   “摇光城若出了事,自然有这些人来救,我既无余力,也没有职责来过问这件事,与我何干?”   伏曜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他作为上清太子,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要庇护天下苍生。   一国是苍生,一人也是苍生,都是他所要承担的责任,绝不可视若无睹。   而赤水濯缨作为一国公主,竟然罔顾自己人族公主的身份,不理会自己水深火热的子民。   枉他因为琉璃境的缘故,还对她高看了一眼。   一旁的谢策玄抬起头瞧着少女单薄的身躯。   伏曜得上清天宫精心栽培,作为太子又有光环加身,对上清天宫忠心不二赴汤蹈火再正常不过。   可赤水濯缨却不同。   她名义上是公主,待遇却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受宠的女儿。   至少普通人不会给自己的女儿下蛊,也不会随随便便将女儿送给自己的仇家。   既没有享受过一个皇室公主的厚待,又怎能把远超她能力的责任架在她身上?   “走这么快做什么。”   谢策玄三两步跟上她,慢悠悠道:   “观玄天离少光天十万八千里,你用脚走,累死你都回不去。”   濯缨偏头看了他一眼。   和怒火中烧的伏曜不同,谢策玄对她这番话好似反应平平,没说赞同,也没说不赞同。   “不过你要是求我,我倒是可以大发慈悲——”   “多谢少武神美意。”   濯缨打断了他,微微一笑:   “上次求了少武神一次,好像你也没帮上什么忙,这次就算了。”   谢策玄:“……”   “而且,我有去上清天的传送符,而且以少武神的官职也去不了上清天,就不劳您相送了。”   谢策玄:?   跟在他们后面的伏曜:?   上清天,乃九重天之巅,唯有天帝天后太子和其余二十七位上三品仙人可以居住。   濯缨迎上两人诧异目光,一贯冷清的面庞难得故作沉思,又作恍然状。   “我没告诉你们?”   少女面上笑意如月下优昙,美得惊心动魄。   “天后娘娘特许,让我今后可入上清天与她同住,太子殿下,今后你我也算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了,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多多见谅。”   伏曜与谢策玄难得生出了同一个念头。   这人美虽美矣。   但气人也是真的有点气人。   作者有话说:   重修~ 第7章 7   ◎怜悯(大修)◎   上清天。   万象殿内灯火如昼。   昊天帝君闭关已有千年,仙界诸事皆由天后处理,此刻已至深夜,天后仍然端坐于桌案前,翻阅着两殿六府呈上来的奏报。   “母后——”   万象殿外传来伏曜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   天后合上奏文,她已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今日应该是没有时间再看这些奏报了。   “母后,赤水濯缨可是人族质子,她初来乍到,还没摸清底细,就这么让她进出万象殿,岂非引狼入室?”   濯缨安安静静跟在伏曜身后,假装没听到伏曜对他光明正大的猜忌。   天后也似乎装作没看到这个儿子。   她朝濯缨浅笑道:   “上清天宫有天规,上阶仙人不可替下阶仙人修建宫阙,所以并没有给你单独修一处别院,只是在万象殿的偏殿腾出了一间,比不得沧浪殿宽敞。”   濯缨屈膝见礼:“已经足够了,谢天后娘娘厚爱。”   “按照天规,我也不能将自己点化的仙娥送给你驱使,日常起居只能靠你自己照顾自己,在你身体痊愈,学会点化草木之前,恐怕得辛苦一些了。”   “天后娘娘愿意以义女之名,接我入上清天,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照顾,怎么还会辛苦。”   “……”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仿佛这里没他这个人一样。   伏曜眯了眯眼,明白母亲这是决心已定,不准备再和任何人商量的意思。   这个赤水濯缨到底给他母亲吃了什么迷魂药?   人间界与仙界的大战刚刚平息,人皇狡诈,多半不是真心求和,而是以退为进,等待时机再卷土重来。   这个赤水濯缨又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时候突然就成了天后义女,怎么想都有蹊跷。   交代了一会儿,天后终于看向了被自己忽视良久的儿子。   “……还有,你这个做哥哥的,在学宫内要多多关照妹妹,你妹妹身体弱,可别让旁人欺负了她,明白吗?”   伏曜定定看着濯缨,半晌,不辨喜怒道:   “好,我肯定不让别人欺负她。”   因为整个学宫最有可能欺负她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濯缨从他的眼中读出了这样的内容。   其实也不怪伏曜觉得她有问题。   当濯缨一大早被叫去和天后一起用朝食时,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她也很想问天后,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给对方灌了迷魂药。   天后浅笑着冲濯缨招了招手:   “这是天医府的天厨按照大雍帝都的口味做的朝食,看看你喜不喜欢。”   算起来,濯缨的确是从来到上清天宫之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在沧浪殿的时候,她吃的是芥子袋中存的一点干饼肉干。   到学宫之后,她就进了上清琉璃境,这三日全靠炎君妙手回春给她吊着一条命。   此刻看到这一大桌种类繁多的朝食,濯缨说不饿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有些不解地看向天后。   神仙也要吃饭吗?   “……神仙虽不会饥饿,但这些食物不仅仅是果腹只用,桌上这些,都是天医府精心培育的灵米灵植,食之可滋补身体,利于修行。”   天后仿佛看穿了濯缨心中所想,如此解释。   说完她的目光又在濯缨身上扫视一周。   “太瘦了,要多吃一些,修炼是一件耗费心力体力的事,你还没到只需吐纳清气的地步,饭得多吃,否则没力气修行。”   如果只说她瘦,濯缨不太会放在心上,但是天后一说为了修炼,濯缨立刻记住了这话。   然后天后便发现,原本准备放下筷子的少女又再添了一碗粥。   她看上去已经吃不下了。   但出于某种目的,她虽然放慢了进食速度,但筷子并没有停下,有点艰难,但很坚定地咀嚼着,仿佛把吃饭也当成了一场修炼。   天后原本只是觉得她认真得可爱,但细细一想,眸中笑意又化作几分感慨。   她确有修炼仙法的决心。   为此,好像可以付出一切努力。   这样的决心,寻常人是不会有的,比如一旁的伏曜,他虽也自幼勤勉,却不会如濯缨这般认真到严苛的地步。   就好像她认为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悬丝上。   为了不摔下去,每走一步,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是只有觉得自己无路可退之人,才会有的态度。   天后在心底轻叹一声。   “今日炎君会去学宫授课,顺便替你再重新诊治一番。”   听了这话,濯缨立刻抬眸,乌黑瞳孔似乎都亮了几分。   天后又转头对伏曜道:   “吃完饭之后,阿曜,记得送你妹妹去学宫。”   伏曜:“……”   他觉得他母亲不是让他给赤水濯缨当哥的,是给她当牛马的。   意料之中的,天后认濯缨为义女这件事,让濯缨和伏曜本就糟糕的关系雪上加霜。   到了学宫,这位金光闪闪的太子便自行下车,与他交好的学子们一同入内,完全没有要管身后的濯缨的意思。   濯缨很理解。   本就是被硬塞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妹妹要照顾,这个妹妹还搞不清楚立场,随时有可能反咬他们家一口。   这谁能不心烦?   只是天后对濯缨实在是没话说,至少比皇后待她好了千百倍。   既然她连昭粹都可以包容,一个对她有少许敌意的天宫太子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濯缨神色如常地踏入学宫。   学宫里的学子们显然消息灵通,她进来时便听见有人在向伏曜打听濯缨怎么成了他妹妹这件事。   伏曜没搭理对方,环顾四周问:   “清源神君呢?今日第一堂是他的课,怎么还没来?”   昨天在观玄天的发现,他得上报给督察仙界众仙的清源神君。   “清源神君今日好像有公务,请了假,换督察府其他神君来上。”   这时候突然有公务?   伏曜总觉得,应该和须弥仙境这件事有关。   他想得没错,第一堂课结束时,督察府的神君就在伏曜的追问下说漏了嘴。   “——执掌大雍北方四季的神女渎职,没有及时改换时节,导致摇光城冻死一千八百九十七个人?”   这个消息在学宫内顿时炸开了锅。   须弥仙境的仙人们不掌握调兵遣将督察群仙这类的实职,但行云布雨、改换星辰、四季更迭这类与天地自然有关的权利,却牢牢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因为他们自诩高贵,认为上清天宫的两殿六府,都是在为凡人服务的仙人。   真正高贵的神仙,便应该呼风唤雨,而不是倾听那些卑贱凡人的祈愿。   不过这位神女却并没有瞧不起凡人。   她甚至有点太瞧得起凡人了。   所以,她才会不顾仙凡之别,与凡人坠入爱河,连自己身为神女的职责都不顾。   为了去救她病重的心上人,她错失了天宫的命令,不仅没能及时给摇光城布施粮食,还让摇光城连下三日暴雪,冻死上千无辜百姓。   愤怒的百姓将矛头从神女指向了上清天宫。   百姓们只知道上清天宫刚刚与人皇大战,降下百日大雪,如今明明已经议和,说好的春天和粮食都没来,最终才冻死了这么多人。   至于须弥仙境的神女?   不知道,不清楚,上清天宫才是仙界之首,人间有难,自该责问上清天宫。   “……你们上清天宫经常被这样冤枉吗?”   内室里,又被扎成刺猬的濯缨听着外面的喧闹声这样问。   炎君正指导女弟子为她刺针,慢悠悠答:   “不算冤枉,上清天宫居仙界之首,庇护人间百姓是职责所在,如今死了这么多的无辜百姓,不管是谁造成的,上清天宫未能及时察觉,便是错了。”   濯缨缓慢地眨了眨眼。   原来伏曜那样的热血蠢蛋不是个例。   人间界那些对上清天宫不利的话本也都有迹可循了。   从她头顶注入的清气速度快了几分,濯缨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别胡思乱想,专心些。”   炎君缓声道:   “今日开始,我先为你引针注气,麻痹你体内的吞心蛊,但吞心蛊一休眠,你体内的霜毒便会发作,你此时经脉太弱,我不能立刻给你解霜毒,你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力扛过这几日,待你的经脉愈合到五分,我再下一剂猛药替你解毒。”   “这么简单?”   濯缨听完他的话,有些意外。   如果这样就可以治好她,那之前炎君又为什么不救?   炎君瞧了她一眼。   本想说霜毒发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扛的,他见过许多神仙,都扛不住霜毒发作带来的入骨刺寒。   但又想到眼前这个十八岁的人族公主,从打娘胎里生出来就与这种毒打交道。   对她来说,要扛过去确实不难。   “嗯,就这么简单。”   炎君没说的是,像濯缨这样的病例,他行医一生遇见过三例。   全都没能救活。   不是在解蛊的过程中被毒死,就是在解毒的过程中经脉全毁爆体而亡。   即便能解蛊能解毒,人都死了,解与不解有何区别?   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天后将濯缨在琉璃境内的事告诉他,他不会同意给她治病。   三日琉璃境。   这绝非常人的意志力所能及。   而且,就算意志力够强也不一定能做到,赤水濯缨能扛下来,必定有她的独特之处。   只是这个独特之处,天后笑了笑,并没有透露给他。   做完今日的治疗之后,濯缨果然感觉到浑身发寒,立刻将炎君提前备好的那件镶毛边的厚大衣穿上。   炎君得去准备下一堂课了。   濯缨初入学宫,跟不上课程,仙师们会抽空轮流给她开小灶。   在等课期间,濯缨准备在学宫里找块空地,练一练昨日封离神君给她的那本太极掌法。   “——赤水濯缨。”   经过讲舍时,濯缨被正与同伴商量对策的伏曜叫住。   霜毒逐渐开始发作,濯缨拢了拢身上的厚大衣,抬眸淡淡看了过去。   “太子殿下有事吗?”   伏曜站在窗边,周围围着的学子们都打量着濯缨。   濯缨能感觉到,比起上一次,他们眼神里的敌意减轻了许多,更多的只是单纯的好奇。   毕竟她的那些事迹,和她本人实在有着极大的反差。   “如今上清天宫被人泼了污水,天王殿那边正派人追捕须弥神女,我们扶桑学宫也不能坐以待毙,你就不想帮忙一起出出主意?你不是最擅长给人出主意了吗?”   伏曜话里带着几分不太高明的讥讽。   他看不惯赤水濯缨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   摇光城出事她不关心。   上清天宫被人污蔑她也不关心。   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她关心的?   哦,最关心的应该就是她在荒海的那位师兄了吧,否则也不会为了帮她师兄,不惜得罪谢策玄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   少女静若秋水的眸光望了过来。   扶桑学宫万年如春,她此刻看上去却被冻得连鼻尖都有些红,一副虚弱苍白的模样。   不少人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意。   “好啊,”濯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将透风的袖口捏紧,“我给你出主意,你陪我练掌法如何?”   伏曜冷笑:“可以,但别告诉我是直接给摇光城的百姓撒粮食,或者让死去的百姓复生,仙人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哪怕是做好事。”   上清天宫不是第一次被泼这种污水了。   现在摇光城的风雪已经停歇,这百日风雪期间,本该结出的稻谷也一夜之间从田地里生长了出来,且是丰年的数量。关 注 公 举 号:秘 桃 基 地   然而摇光城百姓对上清天宫的怨言依然没有平息,还有越闹越大的阵仗。   伏曜觉得,这其中少不了须弥仙境的推波助澜。   如此严峻的情形,她能有什么办法挽回上清天宫在人间的信徒?   濯缨低低咳了两声。   再开口时,她的嗓音有些哑,但并不耽误她吐字如珠。   “你们天宫有死囚吧?没有的话就去借几个,再跟归墟商议以下,也借几只妖鬼,让他们在摇光城大肆作乱,然后再让妖鬼把死囚吃了,这时候上清天宫派仙人下凡,当着全城百姓的面除魔卫道——你还怕那些百姓不对上清天宫感恩戴德?”   “这个,就是我最擅长出的主意。”   这些靠功德飞升成仙的仙人们,哪里见识过这等毒计。   濯缨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众人仿佛在看某种恶鬼的眼神中,伏曜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缓缓张了张嘴:   “……就算是死囚,那也是一条生命,你……你就没有一丝怜悯之心吗?”   濯缨温然一笑:   “抱歉,我的人性只够怜悯我自己呢。”   作者有话说:   重修~ 第8章 8   ◎历劫(大修)◎   “炎君的课马上就要开始了,还围在这里做什么?”   封离神君的声音毫无预兆响起,众人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让濯缨公主帮忙给摇光城之事出主意呢!”   有一位胆子大的女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解释。   果不其然,封离神君沉了脸。   “摇光城的事,有天王殿和督察府处理,何时轮得到你们出主意?真想掺和,便好生修炼,等你们像谢策玄那样成为道子,自然有你们操心的时候!”   众人连声称是,顿时如鸟雀四散。   “跟我过来。”   封离神君从濯缨旁边走过,她缓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学宫西边那颗千年梅树下,这附近离学宫主讲舍稍远,清净不受干扰,封离神君在树下站定,目光肃然道:   “炎君说你这几日会经历霜毒之苦,我已询问过炎君,在你承受范围之内,这期间修炼太极掌法,对你抑制霜毒会有效果,你扛得住吗?”   濯缨自然点头。   封离神君肃穆眼神中浮现几分不明显的赞赏。   没有多言,他便准备开始指导濯缨。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套掌法濯缨早已背了下来,除了一些吐纳细节外,在动作上他竟没有多少指点余地。   就是太虚弱了。   练一套掌法得歇五次,换成其他人,他早骂“农户家里的驴都没你这么能歇”了。   他飞升之前就是种地的。   但这话他没法用来骂眼前的少女。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她的全力,但凡多一分余力,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   “……好了,别练了,先休息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封离神君挥挥手让濯缨坐边上缓一缓。   要是有其他学宫学子在场,必定会无比震惊。   封离神君的嘴里从来只有“不许停”“再来一遍”“练不动就滚出去”这种话,谁听过他对人说“别练了”?   满头汗珠的濯缨大口呼吸,说不出话,只得轻轻点点头。   学宫仙使送来了一盏仙露。   “仙露可补充体力,”封离神君给她解释,说完又想起什么,脸色凝重几分,“但一日最多只能服用五次,不能胡来。”   被及时掐灭心思的濯缨很遗憾。   她正想着,要是真能补充体力,她一直喝,岂不是就能一直练了?   缓过劲来的濯缨想起了一件事:   “神君,方才听你提起道子,道子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她一共听见过两次,都是在形容谢策玄,听起来似乎是个有些特殊的身份。   封离神君这才想起还没人给她细说学宫的规矩,于是缓缓道来:   “学宫的学子,分为天地玄三级,这三级之上,又有道子。   “所谓道子,即是天级学子中最厉害的八人,按照九宫八卦数分为天乾、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地坤。   “学宫学子一千年为一届,这八名道子,在完成千年修行之后,便会被上清天宫的两殿六府选中,成为能够继承府君之位的候选人——这就是所谓道子,如今学宫之中,道子一共只有五人,其中就有谢策玄。”   原来如此。   所以谢策玄虽然是天宫学子,却又有少武神之名,还执掌天王殿下面的雷霆都司。   濯缨好奇问:“那我现在算是玄级学子了吗?”   “你不算,你连仙箓都没记名,还没入门。”   封离神君瞥了她一眼。   “好好修炼吧,还有空陪太子胡闹。”   濯缨捧着手里那盏仙露有些出神。   饮下仙露,她耗空的体力果然恢复了几分。   她在荒海也掌过财权,明白这仙露他们给得随意,但却并不是廉价之物,与天宫法衣一样,对外界都是奢侈难得的东西。   “摇光城之事,上清天宫虽有失察之罪,但并非祸首,人间百姓并非是愚昧恶毒,他们只是在生死温饱上挣扎,无力再去明辨是非,若是上清天宫能为自己正名,他们自会——”   封离神君的眉头越皱越深。   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打断她:   “天王殿里是没有武神了?还是督察府的神君都被撤职了?需要你一个刚入学宫连玄级都不到的学子操心这些事?”   “天塌下来,有上面的天帝天后还有神君担着,与你何干?”   濯缨有些怔然。   “我……”   “即便是你人族的公主,人间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但他们也是你父母的百姓,你作为公主来上清天宫为质,已经完成了你的职责,他们要是连一个小小的摇光城都管不好,要你来操心,这人皇帝后当得还有什么价值?”   昨日,伏曜还在指责她冷血无情,袖手旁观。   濯缨虽知道他是错的,但她知道自己对,和别人都认为她对,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原来做她觉得正确的事,并不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扶桑学宫学子赤水濯缨。”   千年梅树下,负手而立的威武神君肃然道:   “歇够了就继续开练,要是为了杂事耽误了正经修炼,别怪我罚你围着扶桑学宫跑一圈。”   下课路过此处的太子伏曜恰好听到了封离神君的这句话。   他还没来得冷笑,就见被封离神君勒令开练的少女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   她是真真切切,打心底觉得愉快。   他这个便宜妹妹,真不太像个正常人。   五日之期到来之前,濯缨终于将那天伏曜从天医府拓印出的医书囫囵看完。   里面倒是讲解了许多与仙体有关的内容。   可惜,没有一个与她的情况对得上号。   这期间濯缨还想再探一探自己的元神,可惜出了上清琉璃境之后,她这个没有半点修为之人想探得元神难如登天。   这条路走入了死胡同,濯缨只得暂时放下。   而且,她的霜毒发作时间越来越久,能用来修炼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还不规律。   仙师们要在学宫和各自职务之间忙碌,不可能随叫随到,唯一能够随叫随到的人只有愿赌服输的太子伏曜。   “……区区历劫算是什么惩罚!须弥仙境的神女渎职害得我们上清天宫背黑锅,就这么草草了事?”   义愤填膺的伏曜一拳重重落在桌案上。   学宫的其他学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挺不忿的。   但人好歹抓回来了,也有了惩罚——虽然历劫根本不能叫做惩罚,若她真的历劫顺利,回来甚至还能精进修为。   伏曜气得脑袋发晕。   “下节课替我同仙师请假,我去趟司命府。”   凡人一生寿数长短,命运如何,都由司命府掌管,历劫的仙人具体要怎么历,也是司命府说了算。   他得去盯着司命府,以防须弥仙人通过司命府又给他们自家神女走后门。   要是连历劫也轻轻放过,摇光城那么多人可真就白死了。   伏曜刚要动身,就被濯缨半路叫住。   “我跟你一起。”   伏曜眉头紧皱:“你……”   “封离神君说我该去司禄府入仙籍,但我对路不熟,又不会御风,你要去司命府正好捎我一程。”   伏曜气得冷笑一声。   他还以为赤水濯缨也是担心这件事才会跟他一起,没想到,还是为了她自己。   “好,我带你去。”   他已经懒得再与这个自私自利的人族公主多费唇舌了。   打着把人送到就走的主意,伏曜带着她御风疾行,原本让天马送他们也行,但这是最不耽误时间的办法。   一路上听见她因为风大咳了几声,伏曜蹙了一下眉。   对了,关于她身上吞心蛊和霜毒的事,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呢。   要管的事情太多,他都忘了这茬。   正想顺便问问时,他忽而瞥见前方有雷声轰鸣。   “五雷术,雷霆万钧——”   轰隆——!!   伏曜定睛朝着司命府门外一看,心中大惊。   谢策玄怎么跟人在门口打起来了!   “谢策玄!吾乃……祖神后裔,须弥仙境长生帝君之子,你竟敢……竟然对我动手……”   伏曜和濯缨赶到的时候,正瞧见谢策玄抓着一位蓝衣仙君的场面。   四周散落着被五雷术击中倒地的数名仙人,司命府前的地面坑坑洼洼,全都是被他引来的雷所击碎。   赤袍金甲的少武神拎鸡仔似的,将这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仙君举得双脚离地。   那双情绪淡漠的乌黑瞳仁里无所畏惧,就算是下一刻拧断对方的脖子,似乎也不会让人意外。   “你妹妹害死摇光城上千百姓,以死赎罪都不为过,你还敢篡改司命写下的命格——别说你是帝君之子,你是帝君本人,我也敢杀。”   站在不远处的濯缨有些意外。   大概是见面后,多见到这位少武神懒懒散散的模样,差点忘了,这才是他平日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   察觉到有其他人闯入,谢策玄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了濯缨身上。   依稀记得……他手里掐着的这位长生帝君之子,跟荒海的那位少君,关系似乎不错。   “你来救他的?”   伏曜刚想说怎么可能,转念一想,这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   名叫停云的帝君之子见了濯缨,顿时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大喊起来:   “濯缨妹妹!你记得我吧!以前你和你师兄在至微圣人门下时,我曾去找过你师兄!你今日替我去须弥仙境报信,来日我一定跟你师兄想办法,把你救回荒海!”   濯缨闻言眯了眯眼。   她当然记得。   伏曜一听濯缨与少君停云竟然认识,立刻就想把她打晕,防止她去通风报信。   谁料濯缨一开口:   “在这里打他不安全,换个地方打,出了什么事,我来替你们想对策摆平。”   伏曜的手都举起来了,突然僵在了半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连谢策玄也眉梢微挑。   “不是你最心爱的师兄的好友吗?”   说到最心爱的时候,不知是否是濯缨的错觉,他的咬字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想到前世此人为了与沉邺结盟,提出求娶她,而沉邺竟然也没有立刻拒绝。   濯缨敷衍地嗯了一声,拢了拢衣袖。   “就是太好了,我嫉妒,你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杀了吧。”   作者有话说:   48章已重置,基本都是新剧情,辛苦看过的读者回头再看看啦! 第9章 9   ◎功德◎   “……濯缨妹妹!”   被谢策玄掐在手里的停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什么?   什么嫉妒,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个男子,她就算再喜欢沉邺又有什么好吃醋的……   不对。   停云看着不远处少女眼底那一丝捉摸不透的冷淡笑意,霎时明白过来。   说嫉妒是假的,但对他有杀意是真的。   可这就让他更不理解了。   他和赤水濯缨只在三年前的昆仑山见过一面,那时候她还是至微圣人门下唯一的一个女弟子,住在最偏远的侧峰。   他们见的第一面,便是沉邺要加封荒海少君之位,请停云帮忙接他的师妹去荒海观礼。   印象中,沉邺的师妹话不多,垂眸看书时,有一双既漂亮又冷淡的眼,出尘如仙境里不沾红尘俗事的仙草。   唯有在见到沉邺时,她好似才愿意触碰这个世界,入世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而当日的少君冠礼,沉邺也屏退礼官,一定要濯缨上台替他亲手系上玉令。   ——“阿缨,今日你赠我少君玉令,来日等我当了君上,我便予你大司命之位,与我共治荒海。”   ——“有朝一日,必不再叫旁人左右我们的生死命运。”   那时的停云站在台下,只觉得这世间若他们彼此都要寻找一个不会背叛自己的人,那他们就只有对方了。   可如今——   “是因为沉邺没有想办法将你换去荒海?濯缨妹妹,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皇后允诺要为荒海仙族修建近千座庙宇,这是多大的信仰之力,有了这份力量,你师兄在荒海的少君位置才能真正坐稳……”   “真正坐稳?”   濯缨听着他的话笑了笑,抬脚一步步走近。   “荒海这些时日,不太平吧?”   停云挣扎的动作一顿。   “人族送去荒海的不是质子,是可以与他联姻的公主,这一场联姻能换给他难以估量的信仰之力,君上之位他势在必得,荒海其他诸位皇子必然会有所行动。”   濯缨在他面前站定,眉目如远山淡然,口中却轻描淡写带出血雨腥风:   “他的兄弟会前赴后继的杀他,而沉邺也不会再忍耐,兄弟阋墙,血流成河,荒海很快就会变天了。”   停云愕然睁大了眼。   她远在上清天宫为质,被人重重看管,怎么会对荒海正在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谢策玄也有点意外地看着濯缨。   他本以为濯缨对那个什么荒海少君的感情非同寻常,否则当年也不会那么挖空心思地助他上位,还拿他和封离神君做了荒海少君的垫脚石。   可现在听她再提起荒海少君,虽然有种她在时刻关心对方的感觉,但这种关心不带半点温情,有的只是平静水面下泄露出的几分淡淡杀意。   她跟她师兄翻脸了?   因为没有救她去荒海这件事?   谢策玄松开了手里呆若木鸡的停云,随手丢在了地上,之前那股烦躁不耐的气息肉眼可见的消退了几分。   好像莫名其妙的气顺了。   濯缨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放了?”   伏曜按了按额角:“别跟着谢策玄一起发疯,他是须弥仙境长生帝君之子,杀了他,你是打算让上清天宫跟须弥开战吗?”   濯缨神色有些遗憾。   “我说了,我有办法替你们善后。”   听濯缨这么说,谢策玄脚下的玄色战靴踢了踢地上的狼狈仙君。   他的语调好似带着点同情,但唇畔笑意却恶劣:   “你怎么得罪这朵黑心莲了?”   濯缨:?   停云也很崩溃:“我没有啊!我怎么会得罪她,濯缨妹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算你哪门子妹妹?听了恶心。”   伏曜打断他,调转话题:   “当务之急是他妹妹下凡历劫的事,谢策玄,到底怎么回事?”   谢策玄慢悠悠答:“还能怎么回事,我们来晚了一步,这小子已经偷偷潜入司命府的命格书楼,在他妹妹的空白命格上写了几行大字——”   名门望族,金玉良缘,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这可真是将一个凡女一生能拥有的好事,都堆到了这位神女的面前了。   伏曜听完这十六字批语,气得当场就拔剑架在了停云的脖颈上。   “改回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把她的命格改回去!”   “摇光城一千多名百姓因你妹妹渎职而被活活冻死,其中多少年迈老者,多少孩童稚子,最小的不过几个月的婴孩,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就被埋在这场大雪里,你怎敢让你这个愚蠢恶毒的妹妹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寒气逼人的利刃紧贴着他的喉管,停云咽了一口口水,但反而没有方才面对谢策玄时的慌乱,他定定望着伏曜,一张白净的脸甚至笑了笑:   “命格一旦书写,就无法再改。”   伏曜:“除了司命以外的人动司命笔擅写命格,你就不怕天雷劈死你吗!”   “天雷劈我,自会有须弥仙境的长辈替我想办法挡,因为我是祖神后裔,是长生帝君之子,方才上清太子说我怎么敢,我为何不敢?”   停云看上去一副温良敦厚的少年模样,笑起来更是纯良无害,只是这无辜嘴脸中,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漠。   “别说死一千人,就算死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又能怎样?”   “这世上,本就是高低贵贱分明,有人命轻,生死都在旁人一念之间,有人命重,生有万千宠爱,死也能让天下陪葬,世事就是如此不公,你要让我妹妹一个堂堂神女为这一千多人赎罪?别开玩笑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这本就是天地运行的正理。   伏曜被他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握着剑柄的手背有青筋暴起,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一剑看下去,让他看看自己的命有多轻。   但一只细白修长的手却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她身上那股沉静如水的气质却令伏曜鬼使神差的定在了原地。   “他说得没错,世事就是不公。”   停云意外地眨眨眼。   他展颜一笑,映在他眼中的少女仿佛又重新变回了昆仑山里纯洁美好的模样。   下一刻,他便听到她用淡然清冷的嗓音徐徐道:   “所以,你记得转告沉邺,若有一日他死于我手,也莫要问原因,莫要有任何怨怼,因为——这世道不公,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机缘。”   天大的……机缘?   濯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什么也没说,但这个笑容已足够让停云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   他作为旁观者,太清楚沉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眼前的少女虽只有十八岁,但她的心机谋算却越超同龄人。   当初他认识沉邺时,纵然知道他修为绝世,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他卖命,但在他诸多根基深厚的兄弟里面,他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而在他和赤水濯缨相识后,他亲眼见识到了赤水濯缨的心机计谋,亲眼看着沉邺如何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万众瞩目的荒海少君。   她能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而今她胸有成竹地说要与沉邺为敌,那么她就一定会倾尽全力做到。   那么,他身为沉邺在仙界的盟友,会不会她想要除掉的沉邺羽翼之一呢?   “你……你想做什么?”   停云有些紧张地盯着濯缨。   “濯缨妹妹,方才我说的那些凡人,绝不包括你在内,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你仙姿玉质,聪颖绝伦,应该被人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上才对……是不是上清天宫待你不好,你才会对沉邺有怨?你放心,我明日便去荒海同沉邺商量,一定想办法救你……”   “上清天宫待人一向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莫要在此处造谣。”   伏曜不悦反驳。   停云没有理会他,仍伸着脖子朝濯缨问:   “你想对沉邺做什么?荒海仙族刚刚协助上清天宫讨伐了人间界,两方关系融洽,你若想挑拨离间,应该是没什么用的。”   濯缨仍只是笑,她居高临下地瞧着停云,那乌黑的眼珠幽深得看不见底。   “你似乎挺疼爱你的妹妹?”   停云惊得浑身一震。   “真好啊,我从小也想有一个疼爱我的兄长呢,只可惜,我是长女,而我师兄也只想做君上,并不想我做我的兄长。”   濯缨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又弯了弯唇角。   “你妹妹的确很叫人羡慕。”   说完,濯缨没再去看停云不知联想到什么而变得惊恐不安的表情,她转头对谢策玄和伏曜道:   “既然不打算杀他,那你们两人谁有空替我带个路?我还要去司禄府入仙籍呢。”   伏曜:……你还真是初心不改。   司命府里迟迟未有人出来,胆小怕事的司命应该早就通知了督察府,再待下去恐怕也麻烦。   谢策玄和伏曜二人便决定都去司禄府暂避一下风头。   走得远了些,伏曜才问:   “你打算怎么做?”   濯缨偏头看他:“做什么?”   “你刚才的意思不是要对须弥神女下手吗?”   “哦,那个呀。”   濯缨神色淡淡地答:   “吓唬他的,我没时间去做这种对我自己没好处的事。”   停云此人,看起来纯良天真,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小聪明,否则前世也不会在察觉沉邺势力逐渐不可控制后,提出求娶她来牵制沉邺。   但他的小聪明还不够聪明。   所以,濯缨知道,只要她这么说,停云一定会想尽办法查出她所说的机缘,一旦发现查不出来,就会更寝食不安辗转反侧,仿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利剑。   足够让他受好一阵子的煎熬了。   至于他会不会把这些话复述给沉邺?   濯缨觉得,质子离宫那天沉邺选择不出面,就已经是一种他单方面挑起的决裂了。   他不可能自己不仁,还要求她不离不弃吧?   “我就知道,”伏曜痛苦地闭上眼,“我居然会相信你会被他那些话激怒,从而开始想办法对付须弥仙境,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伏曜把给濯缨带路的工作交给谢策玄,打算回去看看督察府要如何处理停云擅动司命笔之事。   通向司禄府的甬道上只剩濯缨和谢策玄两人。   “——你知道,修建宫观与仙箓有什么关系吗?封离神君只说算算时间,我在下界的宫观已经修好了,叫我来入仙箓。”   谢策玄闻言看她一眼:   “我还以为你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你和你师兄的爱恨情仇。”   “你对我好像有一些误解,”濯缨平视前方,“我跟他,爱恨情仇这四个字,只有一个字是对的。”   仇。   不死不休的仇。   谢策玄看着她冷淡如冰湖的眉眼,挪开视线。   “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又没问。”   嘴上这么说,但听完濯缨的话之后,谢策玄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愉悦了许多,也有了给濯缨细细讲解的耐心。   “……除了须弥仙境那种先天仙胎之外,其他神仙的修为,一半来自修炼,另一半来自功德,而功德的计算又有许多讲究,   “其中最直观的,就是人间界的百姓为仙人修建的宫观数量,以及香火旺不旺,所以,为了这两样,仙人都会勤勉修炼,这样才能有足够的仙力达成百姓的愿望,从而继续获得更多信徒,增进修为,如此循环往复,终成大道。”   濯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有些神仙不灵验,就是因为仙力不够?”   “正是,仙界与人间界两界相隔,仙人在人间调动的仙力受到天道抑制,如果强行滥用,只会招致天谴。”   这也是人皇敢于向仙界宣战的缘故。   人间界向仙界提供信仰,仙界以信仰换来的仙力庇护苍生。   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乃天地道法圆融。   抵达司禄府的濯缨也忍不住开始好奇。   她的宫观,能有多少香火,积攒多少功德?   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昌星君微微一笑:   “公主只需点燃一只香,然后吹熄,便可看到自己在人间的宫观,以及功德点数了。”   濯缨依言照做。   香火缭绕,仙人祈灵。   吹熄的香火升起缥缈烟雾,在烟雾之中,人间界的景象徐徐在濯缨面前展开。   文昌星君和倚在门边的谢策玄也投来目光。   映入众人视线的,是一间小而空荡的宫观,以及金光闪闪的一排字。   赤水濯缨功德值——   负一万三百九十七点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十二点更新!感谢大家包容我的修文癖,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么么么大家! 第10章 10   ◎依靠◎   ……怎么竟然还有负的??   文昌星君脸上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有了些许裂痕,然后缓缓消失,变作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谢策玄成仙两百载,也没见过这等场面,愣了一下蹙眉问:   “文昌星君,是香有问题,还是你这司禄府有问题?上清天宫建立数十万年,谁见过功德为负的神仙?”   文昌星君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濯缨。   大概率,应该是人有问题。   因这位濯缨公主并非是正常的成仙流程,而且虽然她为大雍千里迢迢来到上清天宫,但作为质子,她的牺牲程度有限,所以文昌星君其实早有预感,她的功德值不会太高。   可功德值为负也实在有些离谱了吧!   “濯缨公主,您也不要太难过,这个,说不定,确实是我这个香……”   濯缨打断找借口安慰她的文昌星君,冷静地问:   “星君,若我功德值为负,会有怎样的后果?”   文昌星君:“这个嘛,其实要是不做神仙,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天底下缺德的人太多了……咳咳,本君并不是说公主您缺德的意思,总之,如果一直为负,恐怕公主所修炼的仙力,都会用来填这个窟窿。”   见濯缨听完之后久久不语,文昌星君以为她心中难过,连忙用眼神示意谢策玄说点什么安慰一下。   旁观的少武神接收到眼神,倒也的确开了口:   “赤水濯缨,你功德值这么低,是不是因为替你师兄做了太多的缺德事啊?”   他的手懒懒搭在腰间剑柄上,似笑非笑的嗓音没有一点安慰的意思,有的全是看人笑话的恶劣意味。   他这人没有什么别的毛病,就是爱记仇。   当初诓骗他卖命这件事,如果赤水濯缨是为了她自己,倒也罢了,毕竟现在认识赤水濯缨后,他发现自己也并不讨厌她。   但她却是为了旁人。   被当做工具,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了嫁衣裳,谢策玄自问没那么好的脾气不计较。   而且现在一看,她为她师兄做过的坏事恐怕还不只一两件。   啧。   她这么一个冷情冷性的人,从前跟她那师兄关系是有多好,才会心甘情愿替他做这么多事?   濯缨却并没有察觉谢策玄千回百转的心思,沉思半晌,又问:   “如果我雇一大帮人给我自己上香,能补上这些功德吗?”   文昌星君眼角抽了抽:   “上香只是一个形式,有的人做了好事却碍于重重原因无法修庙供奉,但天道清算时依然会将人们在心中对这位神仙的敬重转化成功德,公主,还是不要想太多歪门邪道了,更何况您哪来这么多钱呢?”   质子是绝不允许与母国擅自沟通的,否则便有通敌之嫌。   “人间界的钱庄里不全都是钱吗?”   文昌星君再次强调:“即便来日公主的仙力能够下凡,也不能擅用仙法,否则会遭到反噬。”   “为什么需要用仙法?”   濯缨抬眸,乌黑瞳仁里浮现几分疑惑。   “我的意思是,找钱庄借钱,然后雇人制造香火鼎盛的假象,将我塑造成专门为恶人消除罪业的神明,再向他们兜售功德符之类的东西,比如买一张符就能赎清偷窃罪,两张赎纵火罪——   “这样钱也有了,我的功德也有了,且没有在人间动用任何仙法,这不合理吗?”   ……合理过头了。   文昌星君甚至想了一下,按照人间界不少百姓大字不识的文化程度,赤水濯缨这一套或许真的行得通。   但这是什么歪门邪道啊!   别说是他们上清天宫的仙人,就连隔壁须弥仙境的仙人,也没有这么缺德的。   谢策玄冲她比了个拇指:   “天道判你负一万三百九十七点功德,还真没有冤枉你。”   濯缨:?   “公……公主稍安勿躁,您这件事,我会上报天后以及扶桑学宫的众位仙师,大家一起商量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听闻炎君近日正在替公主疗养,公主专心养病和修炼就行。”   可千万别再动她那个聪明的脑袋瓜了。   文昌星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濯缨愣了一下。   “大家一起商量?”   “当然,否则这么大数额的负功德,公主一个人要如何解决?”   沉默了一会儿,濯缨极其缓慢地点点头。   手里那根香已经快燃到尾声,眼前触目惊心的功德值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濯缨盯着她的功德值出神。   这一世至今,她为沉邺谋划的事有限,远达不到这样可怕的数额。   唯一的可能就是——   天道将她前世的罪孽也算了进来。   祂要她为自己前世造的杀孽而忏悔。   濯缨面无表情地用手掐灭那截将灭未灭的香火。   前世,在她变法之前,荒海仙族被其他四海仙族欺压千年。   是她顶住荒海世族的压力,主持新法,变革新政,为此杀了许多世家大族,才让荒海逐渐强大,最终能够吞并其他四海,废去四海盛行的人祭之风,让荒海百姓此后再不会有被当做俘虏献祭的恐惧。   将军在战场杀敌万千也能成神,她杀那些盘踞千万年的无用世家,天道就要她忏悔吗?   她不会忏悔。   不仅如此,她还要让罪有应得之人,向她忏悔。   “——清源神君!清源神君!”   扶桑学宫内的长廊上,满天宫找人的太子伏曜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堵到了掌管督察府的清源神君。   “本君现在要去集贤堂与其他仙师议事,太子殿下若无要事,还是先去讲舍内等候上课吧。”   “我当然有要事。”   伏曜沉着脸,不依不饶地跟在脚步飞快的清源神君身后。   “停云偷闯司命府,擅动司命笔插手仙人渡劫一案,为什么轻轻放过?”   清源神君:“按照天规,劫火天雷三十七道,不算轻轻放过。”   伏曜忍无可忍,伸手抓住清源神君的手臂:   “他是祖神后裔,有上古凤凰血脉,劈几下天雷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须弥仙境搞不好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来闯司命府的!”   清源神君被迫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那太子殿下想如何处置?”   “当然是剔仙骨,罚入轮回,永生不得再入仙班!”   “太子殿下颇有法家风范。”   神君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语调一转:   “偷闯司命府就要剔仙骨,那杀我上清仙人,同样也是剔仙骨,之前天王殿因为抓捕神女还与须弥仙人起了点冲突,要是知道不管大罪小罪都是剔仙骨,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直接来一个杀一个,最后杀到上清天宫,杀得两族大战就行,太子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伏曜闻言一怔,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驳,于是气得脸色黑如锅底。   “我从前以为清源神君是上清天宫最铁面无私的督察官,没想到竟然也是个爱和稀泥的!”   清源神君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抬脚便踏入了学宫内的集贤堂。   集贤堂是学宫仙师休息之所,需要单独管教学子时,也会让他们来集贤堂聆训。   此时的集贤堂内众多仙师齐聚。   扶桑学宫的仙师们难得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最后一个到的清源神君落座,议事这才开始。   文昌星君率先发话:   “依我看,此事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濯缨公主在人间界的宫观太偏太小,且大雍皇室对外并不怎么提及濯缨公主的功劳,而同样是为质,在荒海仙族的另一位公主,就得到了大雍皇室的大力宣扬,宫观尚未建成,便有无数信徒虔诚供奉。”   他这几日已去人间界调查过,大雍皇室对这两位公主的态度似乎天差地别。   他们对那位昭粹公主是这样宣传的——   荒海仙族偏远贫瘠,好战成风,时常一怒之下便掀起狂风巨浪,威慑沿海百姓,此次协助上清天宫镇压人族,也是因不满人族这些年来只供奉四海众神,而不供奉荒海。   昭粹公主悯百姓不易,愿牺牲己身,与荒海少君联姻,换取荒海周遭百姓安居乐业,从此不必忧心荒海众神之怒。   但事实上,荒海海域周遭并无多少百姓居住。   而根据司命府手下的家宅六神禀报,这位昭粹公主是因为爱慕荒海少君,才死活要去荒海。   人皇与皇后为了让她在荒海不受欺负,还让百姓大兴土木,修建数千宫观供奉荒海众仙。   他们对濯缨公主,又是这样宣传的——   人皇与皇后对濯缨公主十分宠爱,不忍见她去荒海吃苦,故而将她送去贵为仙界之首的上清天宫,享受天宫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   而且因为摇光城雪灾之事,百姓对上清天宫民怨滔天。   更有文人公然斥责赤水濯缨身在上清,却没能阻拦这次雪灾,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百姓惨死,大雍根本就不该供奉她这样的公主。   二者口碑如此极端,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   “另一个,就是濯缨公主十岁时与荒海少君结识,至今相识八年,师兄妹感情颇好,荒海几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时,多见她的手笔,少武神与封离神君便是因此而被牵扯,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天道清算时才认定她德行有亏。”   砰地一声拍桌,众仙师齐齐看向封离神君。   “荒谬!”   “身为父母,竟厚此薄彼到如此程度,简直荒谬!只不过是编了个故事,利用利用了仙人,又未造成什么死伤,竟就判定负上万功德,天道更是荒谬!”   清源神君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这位封离神君。   督察府事务繁忙,从那位濯缨公主来天宫至今,他都还未见过本人。   更不知道,当初听到赤水濯缨要来天宫为质时面露厌色的封离神君,竟然会替赤水濯缨说话。   这可是让他在人间变成女武神的罪魁祸首。   “封离神君慎言。”清源神君淡淡开口,“天道不会有误,给她这样的判定,必然是有其根据,与其思考怎么替她抹平,不如想想这样的人还该不该给她入学宫修行之权。”   负上万的功德值。   这得是什么恶贯满盈的恶人?   “如果她不是人族送来的质子,不是两族休战的象征,她被关押天牢都不为过。”   炎君微笑道:   “还从没有一个病人在被我治好之前,先被关进天牢里的,清源神君想带走赤水濯缨,恐怕得先过我这一关。”   “还有我。”   封离神君冷声开口:   “她在学宫一日,便是学宫学子,除非天后娘娘下令,本君倒想看看,谁敢强行带走扶桑学宫的学子。”   集贤堂的氛围骤然剑拔弩张。   文昌星君叹了口气。   看在几位神君都对你如此维护的面子上,濯缨公主,可千万别再想出什么缺德的聪明点子了。   又挨过一场霜毒毒发。   濯缨能感觉到,这一次的霜毒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证明她体内的吞心蛊已经逐渐接近完全的休眠状态,所以霜毒在她体内越发肆虐。   与彻骨凄寒伴随而来的,还有体内经脉逐渐愈合的疼痛。   炎君说,正常情况经脉愈合需要半年,但现在十日过去,濯缨这几日练习太极掌法,已经能感觉到几分似有若无的清气运转。   虽然还很微弱就是了。   浑身冷汗浸湿的濯缨掀开身上厚重的被褥,缓缓从床榻上坐起。   房间的正中央,一颗散发着炽热温度的焱阳珠照亮漆黑的房间,似一团不熄的火。   这是天后娘娘赐给她的,能够减缓霜毒发作时的痛苦。   濯缨如冰雕般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发现她的手指抖得连一杯水都拿不起来。   这样可不行。   濯缨看着自己发颤的手,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   之前她以为只要挨过身体上的痛苦,待霜毒解开,吞心蛊驱除,就能够顺利修炼。   没想到突然又多出一身债务。   濯缨深吸一口气。   当成债务就太让人泄气了,还不如当做是在提前预演如何做一名仙人。   她做了仙人,迟早也要聆听凡人祈愿,为自己积攒功德——然后才能凌驾于所有仙人之上。   但以她目前的能力,单打独斗肯定是不行的,她必须为自己找些帮手。   于是第二日,天王殿校场上,一个冰雕玉砌般的雪衣仙子,吸引了许多天兵的目光。   “这是哪个宫的仙子啊?好像是个生面孔啊。”   “她来校场找谁啊?”   “没说,不过我总觉得好像这哪儿见过……”   刚刚轮值回来的长孟经过校场,一眼就瞧见了濯缨,招手笑道:   “濯缨公主?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校场上原本没有注意到濯缨的天兵也齐齐看了过来。   她是赤水濯缨?   不是吧?能让谢策玄吃瘪,不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女英雄吗?   怎么看上去……像用雪捏成的神像似的?   谢策玄正与一名将领比武。   灼灼明日下,濯缨只远远看见红衣翻飞,一杆乌黑长枪卷着破风之势直刺对方面门,逼得对手连连后撤。   两人都未用仙法,纯粹以枪术对抗,倒比绚烂术法更显得酣畅淋漓。   最后只听一声枪头没入地里的闷响,红衣乌发的少年持枪指着狼狈跌倒的将领,弯唇轻笑:   “师兄,愿赌服输,明日天宫巡防,你们营得替我们顶班了。”   站在谢策玄身后的雷霆都司众人鼓掌起哄,北营的副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有点不太服又有点服的锤了下他肩膀。   “你小子……成仙两百载的少武神,果然有点东西,下次比弓如何?”   红衣少年散漫笑道:“随时奉陪。”   “少武神大人——”   远远传来长孟的声音,谢策玄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校场上大半人都在瞧着他。   “有人找,”长孟指了指那边,“是濯缨公主。”   北营和雷霆都司的人全都看过去。   赤水濯缨?   谢策玄眉梢微挑,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来找他。   “我去看看。”   他将长枪随手一扔,正要过去,却突然听身后雷霆都司的一名小兵低语:   “赤水濯缨长得和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少武神大人会不会被蒙骗啊?”   “别胡说八道,少武神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就是就是。”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谢策玄朝那道雪衣身影走去。   “你找我?”   他走过来的路上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笑意凉薄地瞧着濯缨道:   “你该不会是想了一夜,最后想出来的结果是想让我帮你挣功德值吧?”   他说对了一半。   濯缨也没有扭捏,大方承认:“你不愿意?”   看着她如此理所当然的表情,谢策玄愣了一下,嗤笑道:   “我没找你麻烦你就该感恩戴德了,你还敢来找我帮你,你怎么想的?”   谢策玄都忍不住想反思一下了。   他是不是表现得太平易近人,才会让赤水濯缨有他很好说话的错觉?   早知道之前那一次他就不该帮。   濯缨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平静而直白地道:   “没办法。”   “在上清天宫,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   谢策玄:“……”   这话从赤水濯缨口中说出来,简直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他脸上散漫冷淡的表情霎时凝固,不敢置信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   他的耳朵自动过滤。   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   我只有你。   谢策玄绷着脸道:“中三品以下的仙人禁止谈恋爱的你知不知道!”   濯缨:?   这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不过看他的反应,这话果然还挺好用的。   不错,待会儿见了伏曜,也这么说吧。   作者有话说:   女主前世做的事大概是这么个情况:   老板跟她说有个得罪人的事要她去做,事情从结果来看是个好事,就是小部分人的利益受影响了不乐意   女主觉得老板对她挺好的这个锅就她扛了吧,结果她把事办好了,老板为了让被她得罪的人消气,就把女主杀了,这样所有人都高兴了   只有女主是个大冤种 第11章 11   ◎联手◎   要说动谢策玄并不难。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濯缨已经发现,上清天宫从上到下,基本就没有看得惯须弥仙境的神仙。   只不过大家因为种种牵制,所以对须弥仙境的仙人的态度可以总结为:   算了,忍忍。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子无人替。   上清仙人不愧都是下界以功德飞升的仙人,别的不说,把吃亏当成福气的能力一等一的好。   所以当濯缨提出了一个能在不违背天规的情况下,让须弥仙境的人不痛快的办法时,谢策玄虽然表面上装得三分不屑一顾七分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已经恨不得立刻去替她执行了。   “……但你说的这个,还差最关键的一环。”   谢策玄提醒她。   “上清天宫天规森严,神仙无故不得随意下凡,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你去执行公务,第二,下界有信徒向你祈愿,而你也有足够的仙力下凡。”   这几个条件,濯缨就没一个满足的。   她却似乎早有谋算,并不担心这个,只说:   “你下凡的时候,能发挥多少仙力?”   “两成,仙界每个仙人下凡都差不多只剩两成,但每个人的全力各有高低,所以有的人两成仙力与凡人无异,有的人依然能一人挑千军。”   谢策玄是中三品少武神,两成完全足够了。   濯缨默默盘算着,开口道:   “少武神肯定是能一人挑千军的类型吧,要是你能协助我,那就太让人安心了。”   平日的濯缨绝不会说这种话,但谁让她现在虎落平阳,说说这种不花钱的好听话的还是有必要的。   然而谢策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道:   “这种话对我就免了吧,你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赤水濯缨怎么能低三下四哄人?   她压根就不是这块料。   濯缨缓慢地眨了眨眼,颔首。   看来拍马屁确实需要几分天分。   离开校场时已是黄昏,上清天万象殿的小童驱使着一辆金马驿的马车,天王殿外等着濯缨。   见她出来,小童招手笑道:   “濯缨公主可忙完了?天后娘娘说等您忙完了,就接您回去用晚膳。”   濯缨愣了一下。   有人等她回去吃饭这件事,超出了濯缨两世的经验,她站在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开口道:   “天后娘娘在等……我?”   “是的呢,”小童跳下车,将一只金铃递给她,“天后娘娘还说,在公主能够御风飞行之前,都可以使用金马驿的金马,摇铃即可,随叫随到。”   上清天宫的确大得很难靠双脚奔波。   其实大多数时候,濯缨在学宫和万象殿两点一线,有不情不愿的伏曜接送,倒也不累。   只是偶尔像这样,与旁人不顺路时,才必须用自己的双腿走。   濯缨看着手中金铃有些出神。   “……走吧,莫让天后娘娘久等。”   “——听说你在司禄府查出负一万多的功德值?”   万象殿的晚膳时间。   原本因为须弥仙境而烦心的伏曜一见濯缨,便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阴云转晴。   他冷然一笑:   “看来天道还是有眼睛的。”   濯缨没理他,低头吃碗里的肉。   她其实已经吃饱了,但为了身体能早日复原,她强迫自己每日吃超出自己两倍饭量的食物,因此每一口都吃得颇为艰难。   “阿曜,”天后微微笑着,“能替我盛一碗汤吗?”   伏曜依言盛了一碗。   威而不怒的天后温声道:“放在你妹妹手边就行,做哥哥的,以后这种事就不要我来提醒了。”   被敲打了的伏曜:“……”   他忍。   “此事司禄府也已向我上报。”   天后看向正在艰难进食的濯缨,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   “天道有天道的评判,但天道并非就是真理,莫要因为这个,影响你对自己的评判。”   濯缨抬眸,对天后这番话有些诧异。   “您……不觉得天道是对的?”   “何为对,何为错?”   天后垂眸,宝相庄严的面庞浮现一个浅笑。   “这天地间并非只有一个衡量尺度,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天道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濯缨抬眸道:“可这其一,就能阻拦我修行之路。”   “大道万千,能阻拦你修行之路的何止这一种,它要阻你,你破开它便是。”   她的嗓音沉缓如水,但说出的话却似有千钧之力。   “听闻你在凡间的宫观出了一点小问题,你妹妹的宫观还没修好便有了信徒,而你的宫观却早早敷衍完工,且对你有诸多诋毁,可需要我派人去敲打敲打你父母?”   伏曜和濯缨同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伏曜:“母后,须弥仙境对我诸多诋毁,您怎么不去敲打敲打他们?”   “什么诋毁?”天后思索了一下,“如果说你指的是他们说你死心眼一根筋的话,我如何替你出气,这的确是事实啊。”   伏曜气绝。   濯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知道天后对她有莫名的善意,一开始她虽然不明原因,但没有人不愿意享受他人对自己的优待。   可现在,濯缨越来越觉得茫然。   如果天后是真心实意待她好,那昭粹为何还会说她在上清天宫的日子生不如死?   前世的昭粹是顶替她的名头来到的上清天宫。   即便有一日事发被拆穿,上清天宫也只会发现,他们得到的是人皇最为宠爱的女儿,拿到的是最人皇威慑力最强的棋子,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濯缨怎么也想不通。   可惜昭粹现在远在万里之外,她也没法问个清楚了。   “别看了。”   见濯缨紧盯着离开去处理公务的天后背影,伏曜放下筷子冷冷出声:   “觉得感动?愧疚?还是想琢磨利用我母后对你的好做什么坏事?死心吧,我母后虽然宽和大度,但又不是对你无条件信任的亲生母亲,你想骗她,你那点小聪明不够用的。”   碗里还剩三块肉,濯缨已经完全吃不下了,但还在缓慢地咀嚼。   “我的生母对我也不是无条件信任,她在我三岁时便丢下我从宫中逃走消失了。”   伏曜脸上冷嘲的神色凝固。   “如今大雍宫里的皇后更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想让我和我的生母一起消失得干净才好。”   不行。   今日实在一口都吃不下了。   濯缨眉头紧皱,感觉食物已经顶在喉咙里,再多吃一口都要吐出来,难受得她连眼尾都泛起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但这副表情落在伏曜眼里,则完完全全是被他的话刺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哭?   赤水濯缨被他骂哭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伏曜的脸色被震撼得五彩缤纷。   他第一反应是先看看他母后再不在附近,否则他肯定得背锅。   等他发现四周没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也没能太松——因为她已经开始扶着胸口咳了几声,看上去随时都能咯出一口血。   “你……诶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我哪里知道你家中是这般情况……”   伏曜面色冷硬,他是天宫太子,平日金尊玉贵,何时做过安慰人的事?   踟躇了半天,也只递出一条手帕。   还被濯缨拒绝。   “不用了,谢谢。”   缓了缓,濯缨在心里叹息一声,现在吃饭对她来说,真是和上刑没有区别。   她看向面露难色的伏曜,淡声道:   “之前你不是想知道我身上的吞心蛊和霜毒是从何而来的吗?其实,吞心蛊正是我父皇种下,而霜毒,是当年我母亲怀着我时,被皇后毒害,我才会天生体弱带毒。”   伏曜完全没想过这个答案。   他生来父母疼爱,众仙尊敬,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须弥仙境那些瞧不起上清天宫的仙人什么时候死,何曾见识过这样血淋淋的人间惨剧。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你说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目的?”   虽然有所触动,但伏曜仍保持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警惕。   濯缨弯了弯唇角,她的笑容带着一种出尘绝俗的蛊惑感,注视着你的时候,仿佛天上皎月,海底明珠,澄澈得不染半分世俗尘埃。   “我只是想你明白,我不会吃里扒外,为了人皇做出对上清天宫不利的事。”   伏曜半信半疑:“那你为何之前不说?”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将自己的悲惨身世摊开给所有人看。”   濯缨平静地与他双目对视:   “但现在,全上清恐怕都知道我的功德值为负,我若还想修炼成真正的仙人,整个天宫,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出对谢策玄说过的同一番话。   而伏曜听了这话,果不其然也像是被迎头一棒打蒙了似的。   “……我?”   她这排序是按什么排的?   这个唯一能依靠的人,怎么看也排不到他啊。   濯缨点头:   “天后娘娘对我虽好,但她身份尊贵,执掌天宫,偶尔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学宫仙师们对我也不错,但他们对每个学子都一视同仁,如果我不再是学宫学子,这份好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唯有你——”   伏曜冷眼瞧着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太子殿下,我知道,您就算再不喜欢我,和须弥仙境比起来,我总归是顺眼许多,对不对?”   ……还挺有自知之明。   见他终于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濯缨循循善诱:   “如今须弥的神女下凡历劫,停云给她写下了一生顺遂的批命,可这世间的幸福是有限的,她过得太顺遂,就必然有人会承受一些她带来的不幸。”   这一点,没有谁比濯缨更清楚。   前世的沉邺能从不受宠的皇子,到最后一统四海甚至可以与上清天宫分庭抗礼的四海之君,他的路走得很顺,人人都称他是天纵奇才,天命所归。   但他如果不是踩着她的尸骸,又哪来的平坦大道?   伏曜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提起她,想做什么?”   濯缨抬头看向窗外。   九重天上,又有天外天。   无影无形的天道俯瞰寰宇一切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肆意妄为却没有受到半点惩罚的须弥仙境一族。   “你说,若我替摇光城死去的一千八百九十七名无辜百姓惩治了那位神女,天道会判我多少功德?是正,还是负?”   “如果是正,那证明祂也知道神女所为是错,却未有任何惩戒,如果是负……”   “枉死的百姓不如一个无能的神女分量重,这样的天道,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伏曜看着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的濯缨,头一次感觉——   虽然赤水濯缨这个人诡计多端又自私自利。   但是,跟这样的人站在同一方,还……挺有安全感的。   伏曜被她的话鼓舞得热血沸腾,当即就问: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说来听听?”   计划很简单。   太子伏曜身份尊贵,能往来于司命府,了解到如今转世投胎的神女在人间界是个什么情形。   而谢策玄仙力高深,她若下凡完成信徒祈愿,必须把他带在身边才万无一失。   有了他们两人,仙界人间界的情况就都有了把握。   “那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伏曜沉思道:   “想要插手人间之事,必须要有信徒来许愿,就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为什么要你去司命府探查的缘故了,我们需得找到给神女这一世做垫脚石的人,要让他们向我许愿,我们才能名正言顺插手人间事。”   伏曜恍然大悟。   只要他们能插手神女的命运,那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还不简单吗?   因为这点,他连带着看濯缨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原来她的聪明用在敌人身上的时候,也没那么讨厌嘛。   濯缨迎上他逐渐变得欣赏的目光,微微一笑。   看来这个笨蛋太子,并没有发现他也是她的垫脚石这件事呢。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2   ◎荒海◎   “——今日开始,需每日药浴一个时辰,浴桶的水需一直保持高温,才能激发你体内重续的经络运行。”   隔着帷幔,外面的炎君正在同天医府学徒一起分装药浴所需的药包。   而里面的濯缨,则感觉自己像一只快煮熟的螃蟹,跟螃蟹不同的是,螃蟹无处可逃,而她是自己主动钻进来的。   她身上穿着一件炎君带来的冰蝉衣。   这件薄衣能防止水温过热灼伤表皮肌肤,却无法隔绝温度,浴桶的水有擅行火术的仙娥盯着,温度一旦下降便又会重新升温。   等于她要在这能将人脑浆煮沸的浴桶里,被煮整整一个时辰。   这是炎君第十次为她诊治。   濯缨知道,离她大病痊愈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个时辰后,两名仙娥将濯缨从滚烫的浴桶里捞了出来。   清洁术清理掉了她身上的水渍,仙娥为她重新换上法衣,又设下寒冰结界,替她迅速降下已经超出常人忍耐极限的体温。   炎君满意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件出色的作品。   “很好。”   “不愧是能在琉璃境里待上整整三日的奇人,之前我所诊治过的病例,活的时间最长的那个,就死在了药浴的第一日。”   床榻上的濯缨抬了抬眼皮。   “炎君,这话让人听了很难欣慰,万一我死在第二日呢?”   炎君只是捋了捋长须,意有所指道:   “此前我医治的几人,仙法深厚胜你百倍,你既然能扛过来,就有你扛过来的道理,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但就是这个道理,他至今未能搞清楚。   很有意思。   他身为天医府的府君,这世间能让他弄不清原因的病症体质,已经不多了。   濯缨仿佛也知道他的想法,弯了弯唇角道:   “承您吉言,我会努力活到让炎君你找到答案的那一日的。”   看着少女稍缓过劲来便起身朝学宫而去的背影,炎君一边吩咐人将药包送去万象殿,一边想——   论努力活着,她的确是比任何人都要执著。   伏曜和濯缨两人基本前后脚到学宫。   瞥见身后那辆陌生马车时,伏曜本以为是金马驿派来送文书的马车,但下一刻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车上缓缓而下。   “我说怎么今日晨起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去天医府了。”   伏曜看了眼濯缨身后的金马。   “我母后赠你的?”   濯缨颔首。   伏曜蹙眉:“金马在仙界都是用来在各府之间传递文书的,你要选坐骑,也该选只漂亮点的仙鹤,母后怎么送你这个?”   闻言,濯缨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位太子殿下的喜怒真的很容易揣测,昨日跟他说了一起对付须弥仙境的计划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顿时缓和了许多。   还有空关心她的坐骑漂不漂亮呢。   路过的一名女仙听到两人对话,她眨了眨眼,调笑道:   “今天卯日星君也没让太阳从西边升起啊?太子殿下竟会关心别人了,真稀奇。”   她手中握着一只巴掌大的八卦罗盘,说话时随意拨弄了一下,细微的转齿声响动,她扫了一眼,笑眯眯看向濯缨。   “今日濯缨公主的运势,上上佳,看来会有好事发生呢。”   濯缨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风纹玉镯。   谢策玄的额间配有一条雷鸣蝉纹的抹额,与这个风纹玉镯似乎有笔触相似之处。   雷鸣,风纹。   震雷,巽风。   看来这位应该也是学宫道子之一。   濯缨冲她微笑:“多谢。”   叶时韫无声做了一个哇的口型。   近距离看大美人,更有冲击力了耶。   伏曜白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并肩与濯缨朝讲舍内走去。   “我已经去司命府打听过了。”   伏曜一副打了鸡血的振奋模样,语速入珠:   “那位须弥神女这一世的名字叫仲莺莺,已经在一户农家出生——”   “农家?”   伏曜点头,又嗤笑一声:   “当日匆忙,停云只来得及在命格书上写下十六个字,所以让这位神女出身贫寒农户,经历寻常百姓的辛苦不易,恐怕是她原本的劫难。”   只可惜,他没有拦住停云,否则这原本该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但现在,由于命格书的内容与天道设置给她的劫难对冲,她虽然出身农户,但未来的命数却仍然会如命格书中所写的那样发展——”   事情还要从仲莺莺出生那日说起。   自人间界与仙界谈和之后,风雪停歇,春回大地,被毁去的庙宇也在陆陆续续的重建中。   这一日,正逢一个雷雨天。   天意指引着王府内的怀孕九月的端王妃一时兴起出门上香,指引着一名农户家中怀着孕的农女去给寺庙送菜。   最终的天意,便是要她们在这场大雨中,同时在庙内临盆,让给两人接生的产婆在慌乱中抱错了两个孩子。   于是,原本该出身农户的神女成了端王府中的掌上明珠,自幼千娇万宠,无有不应。   而真正的王府郡主,却流落民间,缺衣少食,从小吃不饱三顿饭,但能挨四顿打。   濯缨猜测得没错,   改写他人的命格没有那么简单。   这世间幸福与苦难是均衡的,有人一生顺遂,必会有人一生不幸。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人不幸,这世上才存在幸福这个概念。   所以本该是王府郡主的仲衔青,就成了须弥神女的替死鬼。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呢。”   伏曜负手而行,剑眉紧拧着。   “之前蛊惑她下凡私奔的那名凡人,已被督察府治罪处死,但死后轮回转世,竟投胎成了将军之子,以两家的身份来看,仲莺莺与他未必不可能联姻结亲。”   濯缨听到此处,都忍不住笑了。   “果然是‘名门望族,金玉良缘’,那十六个字的命格批语,如果不加干预,好像真能轻轻松松达成。”   “轻轻松松?”   金冠束发的太子殿下冷哼一声,唇边浮现一个讥笑。   “恐怕不是,九天司命同我说的时候提了一嘴,仲莺莺出生那场雨下得格外及时,且我派人去天枢上相的紫微殿打听了一下,按照四海一荒每年呈上来的布雨表,那一日,本不该有那场大雨的。”   濯缨浓睫轻颤,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猜想。   如果她没记错,大雍朝端王所在的封地,应该也荒海的管辖范围。   行云布雨,乃荒海仙族的职责范围。   而每年的雨水数额恒定,多出来的这场雨,只能从其他日子里挪,如果运气不好正碰上雨水不多的大旱之年,随意挪动雨日便会有造成旱灾的风险。   濯缨语焉不详地轻声道:   “荒海仙族与须弥仙境的交集,越来越频繁了。”   前世她在荒海之时,可没有这样的趋势。   谋算布局,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   濯缨想,她得提前联系一些人了。   “……暂时掌握到的情况就这么多,天上一月,地上一年,仲莺莺现在才一岁,我们还有时间慢慢谋算……诶,你跟着我进讲舍做什么?”   伏曜停下脚步,诧异看着与他一同落座的濯缨。   濯缨从沉思中抽空答:“自然是上课。”   “你不是该跟着其他仙师先补一年的课?”   “补完了,”濯缨偏头有些奇怪地瞧着他,“我没告诉你吗?我从小过目不忘,仙师给我的那三百七十九本仙术典籍,已经全部在我的脑子里了。”   话音刚落,濯缨便发现讲舍内安静了一瞬。   在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都仿佛写着同一句话——   大事不妙。   要被卷了!   皎月倒映在荒海静谧的海面。   幽暗海面之下,是自古群居在此地的荒海仙族。   流水城,鲛宫。   昭粹已病恹恹地在床榻上躺了三日,终于等来了心上人的探望。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雪肤花貌的少女笑容甜蜜,唇边有两个浅浅梨涡,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我只愿能够帮上你的忙——我这样做,有帮上忙吗?”   着一身天水碧的少君沉邺坐在昭粹的床榻边。   他冷峻眉眼凉如秋月,点漆深目静若古潭,十九岁的少君沉邺和日后运筹帷幄的四海之主比起来,眉眼间稍显青涩,但气度神色已经不见丝毫稚气。   他启唇,嗓音如古琴悠扬:   “你帮了很大的忙,只是辛苦你,遭到业力反噬,好在并不严重,只需将养一段时日便好。”   少女的面庞浮上几分绯色,眼眸中漾开的,是无处藏匿的情意。   “我……我没关系的!还好行雨令即便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也能调动,改换雨日的业力也没有很大。”   “谁也无法预料到改换雨日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会造成人间大旱,业力的反噬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沉邺微微回头,捧着托盘的女侍卫递来一碗药。   “今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昭粹嘴上甜甜应下,心里却想,如果不冒这样的险,又怎么能见到他呢?   她到荒海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三个月,除了抵达荒海那日远远一瞥,沉邺从没主动来找过她一次。   若不是她那日从居住的宫殿里偷溜出去,恰好听到沉邺与臣下议事,提及须弥仙境希望荒海能够调换雨日,助须弥仙境办一件事。   擅自调换雨日者,会遭受业力反噬,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此沉邺也迟疑不决。   昭粹听到此处,毫不犹豫地决定赌一次。   她果然赌赢了。   沉邺亲自喂她喝完药,见她被药汤苦得脸都皱了起来,忽而有些出神。   仿佛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存在。   “你很怕苦?”   昭粹丧着脸,娇声娇气道:   “谁不怕苦?这药苦死啦,如果不是你喂我,我一口都不会喝的。”   她从小身体康健,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敢穿着单衣去打雪仗,极少有生病的时候。   恍惚间,沉邺只觉眼前这张脸变换了模样。   那是一张淡若白芍的美人面,她的唇色很淡,常年都是苍白中泛着一点淡淡的粉,像三月枝头的桃花。   ——这么苦的药,你怎么喝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因为喝了才能不生病啊。   十岁的小姑娘瘦得像一株细嫩的花,稍不留心就要被风吹折。   ——我不想生病,我想去跑,去跳,我想去爬树,想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滚,我必须喝药,再苦的药都没关系,只要能治我的病就好。   十二岁的小少年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看着她一碗又一碗的将药灌下去,明明她的脸色黯淡得像纸,但在他眼中,她却比头顶旭日还要更闪闪发亮。   见沉邺看着她出神,她刚要露出几分甜蜜的喜色,心里又冷不丁地打了个突。   “少君……为何这么看着我?”   昭粹咬了咬唇,问出了那个一直在她心头盘桓的问题。   “少君是不是觉得,我和姐姐生得很像?”   她们两人的确生了副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但一个天真烂漫,如朝露春晖般无邪,另一个却如易碎琳琅,漂亮得疏离又遥远,仿佛稍有不慎就会碎在手中,还有被碎片划伤的风险。   “不,你们完全不像。”   沉邺笑了笑,眼底一片漠然。   昭粹仿佛是得到某种恩赦,终于将挤压在心底的这口气长长吐出。   还好,还好。   她独自一人待在荒海的这三个月,时常会有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   沉邺要是再不来,她都要开始怀念起上清天宫的日子了。   她前世初入上清天宫,先是南天门的守卫收走了母亲为自己准备的行囊,再是将她一个人丢到了空荡荡的宫室里待着。   她再也不能穿戴那些华丽服饰,天宫送来的法衣仙袍也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样式。   安排给她的宫室陈设简朴,多余的摆件一个也没有,倒是仙术典籍给了高高的一大堆,光是瞧着就压抑至极。   更过分的是,上清天宫连个使唤的仙娥都不给她。   说什么若想要仙娥侍奉,只需自己勤加修炼,学会点化仙灵之后,想要多少仙娥童子都随意。   可那些仙术那么难,她又实在对修炼没有半分兴趣,前世到最后也只点化了一株平平无奇的仙草,资质平庸,什么忙都帮不上。   但前世让她厌恶至极的上清天宫,和如今的荒海比起来,竟也好过许多。   因为如今的荒海比她预料中的还要更加贫瘠。   她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住不惯狭小的宫室,荒海宫中那些看不惯沉邺的皇子公主,时不时就会来找茬,她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的苦。   而且,她来时途径荒海的流水城,前世繁华绚烂的城池,如今看着却像是大雍的一个乡野小镇。   她只能安慰自己——   上清天宫的苦是永远的,而在荒海的苦却是短暂的。   只需要再等一段时日。   待到沉邺继任君上之位,带领荒海一统其他四海,那时的她就不需要受任何人的气,也不需要在被修炼仙法所折磨。   父皇母后在人间已经为她修筑了宫观。   她享受着人间香火供奉,什么也不需要做,就会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   “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   沉邺毫无预兆地放下了碗,起身欲走,昭粹连忙拽住他衣袖。   “下次是什么时候?”   昭粹咬了咬唇,强调道:   “少君,人间供奉荒海众仙的宫观已经快要修好了。”   那截天青色的袖子被她紧紧攥住,沉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瞧着她用力的手指。   良久,他回头,略显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替她放回了被子里。   他温然一笑,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公式化的温度。   “下一次,自然是我们成婚的那一日。”   少女的面庞如春花骤绽,眼角眉梢都是难抑的欣喜。   一旁的女侍卫抬眸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   她的袖口绣着几片柳叶,一封密信就藏在里面,灼烤着她的肌肤。   那是从上清天宫寄来的信。   来自她真正听命效忠之人。   作者有话说:   女侍卫就是那个女主为了提拔她不惜给封离神君改性别的那个~ 第13章 13   ◎降神◎   扶桑学宫今日的课程有些特殊。   “……今日我们讲请神斋醮之道。”   抬头看了眼上方写着“虚皇坛场”的牌匾,濯缨与其他学子一道随着清源神君跨入其中。   几根白玉柱石围绕着整个坛场,直插云霄,撑开一片仙雾缭绕的天地。   众人行至虚皇坛场中央,无数仙人神像环绕四周,仙法汇聚成一道道金色光柱,无数下界祈祷化作文字,如绸带环绕其中,盘旋而上。   清源神君站定,随手指向一座神像,隔空将神像往前挪了挪。   “身为上清天宫的仙人,修炼仙法最终的目的,便是替信徒禳灾辟邪,达成心愿——荆元秋何在?”   被点名的学子暗道一声倒霉,举起颤抖的手行至前方。   “下界有临近考试的学子向你上供,祈求你保佑他们考试顺利,问,该如何回应?”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人群中的濯缨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她知道荆元秋这个人,在人间界,他是前朝一位很有名的诗人,许多名篇濯缨都能背下来。   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显然是以文入道的仙人,沉思一会儿才小声答:   “应该赐他们文思,助其考试顺……”   “错,自己的事自己做,仙人只负责禳灾辟邪,不负责替人作弊,此为大忌,罚抄天规一百遍。”   清源神君虽不如封离神君高大神勇,但铁面无私之处,比封离神君还要威严几分。   “下一个——谢策玄。”   被点名的少年站在人群最末,濯缨回头看了他时,发现他的哈欠正打到一半。   对上清源神君的视线,他慢吞吞地闭上嘴,微笑道:   “清源神君请问。”   “下界有两方江湖门派开战前同时向你重金上供,以求行动顺利,问,你该保佑哪一方?”   谢策玄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鬼问题。   “保佑钱给得多的。”   清源神君忍了忍,耐心道:“如果你保佑的那一方会将敌人全派灭门,而另一方却并不会滥杀呢?”   这个问题让谢策玄有些许为难,但也并没有难住他。   他笑容爽朗道:“那我怎么能分辨得出来?干脆都杀了,天下太平。”   “…………”   清源神君忍无可忍:“胡说八道,丝毫没动脑子,你若能在回应信徒上多花点心思,也不至于如今只是个少武神——罚抄《清心经》三百遍。”   学子们纷纷在内心流泪。   他才成仙两百载,能做少武神已经很厉害了啊!   谢策玄也同样不理解,全杀了还不算他的大功德?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下一个——”   清源神君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周,落在了濯缨身上。   “赤水濯缨。”   众人齐齐朝濯缨望了过来,濯缨一怔,提醒清源神君:   “神君,我在人间还没有信徒。”   清源神君有些意外。   如今仙界与人间界联络频繁,信神者无数,她一个人族公主,怎么连一个信徒都没有?   但他并没有多想,赤水濯缨并非靠功德成仙,百姓不以香火供奉也是情理之中。   清源神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声道:   “那你就说说,你打算如何替你自己招揽信徒?”   这也是作为仙人需要修炼的重要一课,也是许多刚刚飞升到仙界的仙人们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   修炼仙法,只需要自己勤勉就行了。   可信徒却不同,不是你做了好事,人们就会供奉你。   濯缨迟疑了一下,问:“招揽信徒,可有什么标准?”   “当然是以不造恶孽,不强迫他人为标准。”   了解了标准,濯缨略略思量,温声道:   “那就先从发鸡蛋开始吧。”   所有人:???   就连一贯面冷的清源神君也愣了愣:“什么?”   她确定她说的是发鸡蛋,而不是发什么符箓之类的?   濯缨迎上众人惊诧目光,徐徐道来:   “鸡蛋虽小,但对百姓而言却是最日常实用之物,一则能令吃不起饭的百姓饱餐一顿,也算一桩功德,二则能以小利打开知名度,让百姓们养成有事无事来此上香一炷的习惯。”   “按时领鸡蛋的百姓越多,越能造成一种香火旺盛的场面,百姓有从众心理,只要我的宫观人多,即便不知道灵不灵,也会来凑凑热闹,这么多人,总有几个会成为我真正的信徒,届时我攒够功德,也能回应他们的祈愿,宫观便可正式运作起来了。”   这一番话说完,整个坛场都静了。   居然还有这种招揽信徒的办法?   手里握着八卦罗盘的叶时韫回过神来,更是认认真真地掏出小本子记录。   她生前是商贾之女,成了学宫道子之后,最想去的也是督财府财神爷的门下。   濯缨这套方法,与其说是在招揽信徒,不如说是在做一桩生意。   她该不会真的是个天才吧!   清源神君意识到这一点,脸色沉了几分:   “身为天宫正统仙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此法若推而广之,与市井小贩无异,天宫威信何存?”   这一番话说得疾言厉色,坛场内的学子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濯缨垂下眼眸:“但并不造恶孽,也没有强迫任何人。”   “……”   清源神君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真的敢这么做的决心。   有做神仙的决心是很好,但也不必下这种狠心!   良久的僵持后,他勉强开口:   “话虽如此,但到底在礼仪上失了体面,日后传出去,人人都会知道你是那个靠给人发鸡蛋成仙的仙子。”   濯缨反而奇怪地看着他:   “身为仙人,当以尽快为天下苍生做点实事为宗旨,自己的一点面子何足轻重?清源神君说的这话,我不太理解。”   清源神君:“……”   她把清源神君逼到无话可说了!   众所周知,扶桑学宫中封离神君面冷心热,只是长相威严体格威武,让学子心中生畏。   但清源神君却是铁面无私的冷酷判官。   上至上三品仙人,下至他们这种学宫学子,违背了天规律例,都逃不过清源神君的无情制裁。   但现在——   挑不出错。   完全挑不出错。   直至这堂课结束时,清源神君的脸色依然紧绷。   或许是真的怕濯缨在自己的宫观里发鸡蛋,临走前,清源神君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勉强维护上清天宫体面的办法。   “——这些灵石拿去下界,你可去请人将你的宫观修缮一新,凡夫俗子都是先敬罗衣再敬人,你的宫观若是建造得如你妹妹那般辉煌华美,自然会渐渐吸引信徒参拜。”   清源神君将自己私库里的钱财全都取了出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了濯缨的手上。   “这些灵石,拿去修缮宫观,添置法衣丹药法器之类的都可以,但唯独一点——”   “绝对,不许,拿去发鸡蛋。”   “……别盘了,再盘这一袋子灵石都要被你盘包浆了。”   学宫膳房内,谢策玄、伏曜和濯缨三人同桌而食。   谢策玄吃第一碗饭的时候,她在数灵石。   他吃第三碗饭的时候,赤水濯缨还在数。   等他准备吃第五碗时,她居然打算数第二遍了。   濯缨缓缓抬起头来,眸中颇有种茫然之色:   “清源神君,竟然这么有钱吗?”   整整七十八万三千九百五十一颗灵石,濯缨从前掌管荒海财政,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但还没见谁一出手就给她这个数。   伏曜道:“错了,清源神君是上三品仙人中最穷的一个。”   “为何?”濯缨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人间界有许多清源神君的宫观,他的名气很大。”   “名气大不代表香火旺啊,清源神君这些年在人间的名声可不太好。”   名声不好?   濯缨正欲追问,便见谢策玄用筷子指了指濯缨面前那碗还剩大半的排骨,问:   “吃不下了?”   濯缨看了一眼:“嗯,但是吃不完有点浪费,我缓一缓再……”   他伸手很自然地将碗拿过去,也不介意濯缨动过,一口一块很快便扫荡一空。   “下界的事,凡人看到的和神仙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面,等你去一趟就知道了——哦,我忘了,你还没信徒,下不去。”   濯缨:“……”   濯缨:“谁说我没有,我的第一个信徒,已经在路上了。”   人间界,冀城。   人仙两族休战后的第一个春日,雨水颇丰,住在雁绝山附近的农户们经验丰富,明白今年的山货定然丰收,许多人天不亮便会进山采摘。   五岁的衔青也是其中之一。   爹爹要买酒,娘亲要给弟弟制新衣,家里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她背着大大的背篓,也不知道要采多少菌子回去,饭桌上的肉才够分她一口。   她已经六个月没吃过一点荤腥了。   想到这里,衔青摸了摸只装了一点米汤的肚子,继续低头努力地翻找地里的菌子。   但菌子没找到,倒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张纸。   衔青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工整秀丽的几行字,她拿着认真看了好久。   “看不懂,但可以捡回去放在茅厕。”   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将写有濯缨公主庙百愿百灵的宣传单,丢进了背后的背筐里。   藏匿树上的小柳儿:“……”   忘了,小丫头片子不识字的。   衔青走了没多远,又见一张纸飘然落在她脚边,可是她抬头望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奇怪的纸是从哪里来的。   她捡了起来,这次纸上换成了一副画。   这个她就看得懂了,是一个房子,房子旁边是个裙带飘飘的仙女,还有一个小孩子双手合十,做出许愿的样子。   小柳儿想,这下她该知道她的意思了吧?   衔青:“……好耶,明天上茅厕的纸也有了!”   “……”   忍无可忍,小柳儿从树上翻身而下,一把将还没有她腿长的小姑娘拎了起来。   “你敢拿画了公主模样的纸去擦屁股,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衔青被吓傻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衣,神出鬼没的女子,一时间联想到的全都是孩子们口耳相传的鬼魅故事。   “妖怪!是妖怪!!”   小孩子奋力挣扎的力气不容小觑,小柳儿怕弄伤了她没有攥得太死,没注意便让她挣脱了去。   待回过神来后才听清她在喊什么。   糟了。   公主的吩咐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妖怪……你听我说……”   “妖怪追我!救命!要被妖怪吃掉了!!”   远在上清天宫,正透过水镜观看着这一幕的谢策玄、伏曜和濯缨三人:   “……”   谢策玄看笑了:“你说说,哪个是你的信徒来着?”   濯缨沉默了。   她觉得这个时候不管说是谁,好像都挺丢人的。   但她面色如常,不理会谢策玄的嘲讽,问伏曜:   “我记得典籍里有记载,仙人虽不可随意下凡,但有千里传音之术,可与人间凡人沟通,你替我传个音。”   伏曜回忆了一下,这应该是在他修炼的第十年才开始学的术法。   ……她该不会真的把书全背下来了吧?   待伏曜施展传音术,雁绝山里正跟没头苍蝇乱撞的衔青,忽而听到脑海内传来一个清冷柔和的嗓音:   【吾乃雁绝山山中之神,是你在呼唤吾吗?】   伏曜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濯缨,缓缓张大了嘴。   她还真敢编啊!   濯缨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仙人若没有一点排场和格调,如何能震慑住凡人,让他们瞻仰信奉?   果不其然,那小姑娘呆住了。   “我……有吗?”   濯缨心道你今天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这个信徒她要定了。   【你似乎遇到了一点危险,但只有你成为吾的信徒,吾才能回应你的呼唤,替你禳灾辟邪,护你平安。】   小姑娘跑得满头大汗,听到脑海中循循善诱的声音,有点发蒙。   真的是神仙吗?   神仙真的能救她吗?   可是以前爹爹打她的时候,她也在家里的神龛前偷偷点过香。   从来没有神仙理会过她。   濯缨看着水镜中一脸呆愣愣逃命的小姑娘,忽然有些出神。   不知道小时候吃不饱饭还要被欺负的自己,是不是也和这小姑娘一样,看起来傻愣愣的。   【小姑娘,再不做决定,你身后的妖怪就要撵上来了。】   这话令衔青终于清醒过来。   她回头一看,身后那个一身黑衣的瘦高女子果然就在她身后了。   她吓得哇哇大哭:“救我!神仙姐姐救我!我信你!”   倏然之间。   伴随着她这一句话,濯缨霎时感受到一股细微的灵流穿行在她破破烂烂的经脉中。   像是一滴水浸入了干涸的沙漠,刚一落下就被瞬间吞没。   但就是这一瞬的灵流,已经足够达成令她下凡的条件。   就在衔青将被小柳儿抓住的瞬间——   山间清风忽起。   小柳儿动作一滞,似感应到什么,抬头朝着隐隐飘来仙乐的云层后望去。   云雾般的披帛掠过长空,莹洁如雪的裙诀翩然如花瓣层层绽开,高挽发髻的仙子从九天而来,身姿轻盈如风,令人不敢出声,恐惊扰了天上仙人。   乘风而来的仙子落在了已经看傻了的小姑娘面前。   濯缨弯起唇角,出尘绝俗的一张脸上浮现出浅浅一笑:   “听话的小姑娘。”   “这是奖励给你的。”   衔青低头一看。   比画里还漂亮的仙女姐姐手里握着的,是一颗香喷喷的煮鸡蛋。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天宫:   谢策玄:奏乐中   伏曜:用尽毕生所学隔空操纵御风符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刘一定要上岸、叶清微 5瓶;今天又更喜欢太太啦啦、谢繁轻、崔瀺巉、肆时寂、梨梨、十分非常好、论青花鱼的百种做法 1瓶; 第14章 14   ◎庙毁(修)◎   14.   衔青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仙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仙女姐姐!”怕得要命的小姑娘一手捏着鸡蛋,一手抱住她大腿躲在她身后,“快!快抓妖怪!她想吃我!”   濯缨微笑着抬眸,看向她身后追来的小柳儿。   四目相对,刚要开口唤“公主”的小柳儿蓦然一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伏曜和谢策玄正疑惑濯缨接下去要如何圆这出大戏时,便见没有丝毫仙力的濯缨轻轻挥了挥手——   对面一拳能打死十个她的冷酷少女,极其生硬地啊了一声。   然后仿佛挨了重重一击似的,捂胸口,倒地,闭眼装死。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全是表演痕迹。   衔青:“呜哇——”   伏曜和谢策玄:???   这也可以?   小姑娘昂着脑袋,崇拜地望着濯缨。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仙人!   仙人随手一挥就解决了追着她跑的妖怪,仙人还给了她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呼唤我的小姑娘,向吾报上你的名字吧。”   衔青眨眨眼:“我叫林衔青。”   濯缨唇角噙着浅笑:   “不对,你不叫林衔青。”   “吾方才算过,你今生应该是太极贵人命,一生纵有波澜,最终也仍会贵极无双,你被人抢了气运,你应该有另一个名字。”   “我就叫林衔青啊。”   衔青茫然地眨眨眼:   “仙女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濯缨道:“吾是仙人,仙人怎会弄错?你回家去问问你的父母,你出生那日是否大雨倾盆,不得已生于破庙之中?与你母亲一同出生临盆的,是否还有一位大户人家的夫人?”   衔青哪里知道这些。   在林家,没有人期待过她的出生,母亲只会将弟弟的大事小事挂在嘴边。   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濯缨轻叹一声:   “或者你直接回家告诉你的父母——你在山里不小心睡着,有个仙人托梦给你,说你是冀城端王府的千金,你问他们,端王是谁?”   只要能够把话带到,林家父母必定会有所动作。   如果他们疼爱林衔青,一定会将她送回去享福。   如果他们不疼爱林衔青,那就更会送她回去,拿她向端王府讨赏。   只要拆穿了那位抢夺凡人气运的神女的身世,将林衔青原本的人生还给她,濯缨不信天道会不算她一份功德。   捧着鸡蛋的小姑娘虔诚地点点头。   她努力把濯缨的话逐字逐句记下,但注意力又不可避免地被鸡蛋吸引。   鸡蛋好香。   肚子好饿。   “告诉我爹爹和娘亲,然后呢?”   濯缨看着她快要流出来的口水,从她手里又拿回鸡蛋,一边替她剥壳,一边道:   “然后你就可以去端王府吃香喝辣了。”   衔青咽了咽口水。   “我不爱吃辣,我只爱吃肉。”   “只要找到你真正的父母,你想吃什么都行。”   濯缨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她。   衔青眼前一亮,接过鸡蛋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含含糊糊地道:   “真正的父母?”   “没错。”   衔青想了想:“所以爹爹和娘亲更喜欢弟弟,是因为他们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吗?如果我找到真正的父母,那,他们就会像爹爹和娘亲喜欢弟弟那样喜欢我吗?”   濯缨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一长串绕口的话。   伏曜和谢策玄都以为她会回答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濯缨开口,说的却是——   “不是每一个父母都会喜欢自己的孩子。”   衔青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容色殊丽的仙子。   她的嘴巴有点干干的,眼睛却像要湿润起来。   “但没关系,只要你自己喜欢自己就可以了。”   濯缨蹲下身,指了指她手里的鸡蛋渣。   “好吃吗?”   衔青点点头。   “记住这个味道。”   濯缨看着她,又仿佛像是在看着许多年前,那个被逃走的母亲留在深宫的自己。   “不管有没有人爱你,都不要再让自己饿肚子,如果有人想让你挨饿,你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们,明白吗?”   上清天宫里,旁观这一幕的伏曜指着她对谢策玄道:   “我怎么觉得,比起神仙,她去归墟做个魔族更有天赋呢?”   盘膝而坐的少武神撑着头,视线似乎在看着水镜,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日他在玄武道上初见少女的场景。   玄武道熙熙攘攘,她的父皇舐犊情深地护在她妹妹身旁。   而她在不起眼的角落,像路边无人理睬的野花。   他懒懒道:“神魔一念间,她若真想做魔,这仙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拦得住她。”   伏曜刚想嗤笑,可细细一想,又发现他说得的确没错,只好闭嘴。   听得似懂非懂的衔青点点头,眼神落在了濯缨被泥土弄脏的裙摆上。   “仙女姐姐,你的裙子脏了,神仙的裙子也会脏吗?”   濯缨垂眸看了一眼。   因为要蹲下和她说话,所以白裙的确沾上了湿润的泥土。   “当然不会,”她微微一笑,“吾是仙人,衣裙脏了,自有术法能清理。”   衔青期待地眨眨眼。   上清天宫的伏曜和谢策玄对视一眼。   谢策玄:“她会清洁术?”   伏曜:“怎么可能。”   “……”   “……”   两息后,濯缨看着自己洁白一新的衣裙,不意外地听到脑海中传来谢策玄咬着后槽牙的声音:   “赤水濯缨,别太过分,你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施术得耗费多少仙力吗?”   濯缨装作没听见。   “你看,这不是就干净了吗?”   没见过世面的人间小姑娘顿时又呜哇了一声。   临别前,确定衔青能够将濯缨教给她的话复述一遍后,濯缨才放她下山。   目送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濯缨淡淡开口:   “记得安排人手,务必要确保林家人能够顺利抵达端王府。”   小柳儿毫不犹豫地答了声是。   濯缨回过身,眸光静谧地凝望着眼前清瘦高挑的少女。   “荒海与须弥仙境来往密切,你跟在沉邺身边,应该最清楚他的立场,也应该知道荒海不惜调换雨日,也要帮助在人间历劫的须弥神女,对吧?”   小柳儿顿了顿,答:“属下知道。”   “但你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小柳儿缓缓抬起头来,素白的一张脸,不见女子的脂粉气,只见眉目清冽如柳叶,有种雌雄莫辩的少年感。   “属下生于武神世家,却不能够如兄长弟弟那般施展拳脚,是公主您向少君引荐了我,也是您费尽心机为我铺路,生我者父母,但造我者却是公主。”   “只要公主不做对荒海不利之事,其他任何命令,属下都可为公主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不与荒海为敌……   这一点,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荒海是她的母国,她生性忠直,背刺母国的事不会做。   濯缨轻笑一声,很轻松地答应了下来。   小柳儿有些意外。   “公主……不生少君的气了?”   濯缨反问:“你觉得我在生什么气。”   小柳儿抿了抿唇,不敢说。   公主能生气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最初传回荒海的消息,要来荒海为质的人明明是公主,最后却因为人皇与皇后许荒海上千宫观,便将人选调换,而少君从始至终都没替公主争取过一次。   还有昭粹公主即将与少君定下的婚事……   小柳儿曾经一直觉得,公主与少君青梅竹马,是天生一对,迟早会在一起。   可现在,就因为人皇的一场战争,一切都变了。   “其实,属下能感觉得出来,少君对公主还是有……”   濯缨打断了她的话:   “小柳儿,如果有一日我与沉邺决裂,你会站在谁那边?”   水镜前看热闹的伏曜皱了皱眉。   “这听起来怎么像和离的夫妇在问孩子要跟谁走?”   谢策玄冷冷瞥他一眼:“不会打比喻就不要打。”   和离?   就荒海那个只会吃软饭的少君?他也配?   然而小柳儿的反应却真像父母和离而无所适从的小孩子,她慌乱了好一会儿,磕磕巴巴地问濯缨真的完全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濯缨的手指贴住她的脸,清冷柔和的嗓音仿佛蛊惑。   “小柳儿,你要清楚你效忠的是什么。”   此刻的小柳儿看上去,并不比方才的五岁小姑娘聪明到哪儿去。   “你效忠荒海,因为荒海是你的母国。”   濯缨微微偏头,乌黑眼珠幽深如漩涡。   “但沉邺不代表荒海,他只是荒海的少君,而荒海的少君,也不一定只能是他,对吗?”   小柳儿已经完完全全被濯缨说动,愣愣地点点头。   濯缨微微笑了笑,很满意:   “我知道你一直很崇拜封离神君,所以我来之前,特意请封离神君给你题了字。”   听到封离神君的名字,小柳儿古井无波的一张脸上也多了几分鲜活神色。   “公主见到封离神君了吗?她是不是和话本里写的一样英姿飒爽,美貌与实力并存?”   濯缨面不改色道:“差不多吧。”   小柳儿还不知道,封离神君是女武神这件事完全是她当初编造的鬼话。   “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濯缨已经感觉到衔青的愿力即将耗尽,她不能再继续留在人间了。   于是她将清源神君给她的那七十多万灵石交给了小柳儿,嘱咐她在冀城雁绝山替自己修建一座新的宫观。   人皇给她建造的公主庙名声太差,而她远在上清天宫,想要插手人间界的事也有难度。   索性节省些力气,在冀城另立门户。   她翻阅过仙术典籍,只要在宫观内供奉她的神像与沾有她气息的物件,即便换一个名字,也不会影响宫观香火的归属。   数月之后,供奉着神女沧浪的庙宇在雁绝山悄然建起。   拿人钱财应人之事,有清源神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濯缨到底还是遗憾地放弃了发鸡蛋换信徒的办法。   但也有其他的好消息——   五个月来,濯缨每查看一次自己的功德值,都能清楚地看到变化。   从最初的负一万三百九十七点。   到现在,已经变成了负五千一百七十三点。   就连文昌星君和伏曜都有些感慨,从没见过功德值变化如此之快的仙人。   如果濯缨不是从负数开始增长,现在恐怕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仙力。   而就在濯缨的功德值即将快从负数变为零时——   下界传来消息。   濯缨远在大雍帝都的公主庙,倒塌了。   是须弥仙境的仙人干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修了修剧情,辛苦大家重看啦! 第15章 15   ◎尊卑◎   对濯缨来说,公主庙被毁是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她为了博一场大功德,费尽心机插手了须弥神女下凡历劫之事,本就做好了被须弥报复的准备。   而且,也好在她有所准备,另立了一座神女庙保全了自己的仙根。   虽然至今为止她的忠实信徒只有小柳儿和衔青两人,但每日替她增一两点功德值也聊胜于无。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修炼,紫微殿上的众仙,都快为你的事吵翻天了。”   白梅纷纷,闲庭信步的少武神刚走进院子里,便见雪衣乌发的少女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封离神君教授给她的太极掌法。   太极属柔,而少女几乎将这掌法的柔力发挥到了极致。   白梅在她的掌风之下纷纷落如雪花,而她宽大袍袖更似流云涌动,穿行在纷乱的树影间,如朝霞在云层上游动。   少女的神色沉静,专注。   丝毫不因为自己如今仙力微乎其微而懒怠半分。   刚刚才从吵成一片的紫微殿里出来的谢策玄,也莫名觉得心情平静下来。   仔细一想,他确实不必急,这位被人掀了宫观的当事人都没急,他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   正出神想着,突然见一片雪白掠影卷着掌风和淡淡药香逼近。   几乎是本能,谢策玄翻身避开,随手折下一枝近在眼前的梅枝,以梅为剑,凝气荡开一缕剑意。   濯缨有意想与谢策玄切磋,但谁料两人实力太过悬殊,她那点抵抗就如蜉蝣撼树,凝聚起的掌力瞬间被冲破,就连站稳也颇为困难,一不小心便跌倒在地。   她这一跌,把谢策玄跌得头皮发麻。   “不是——我也没用劲啊!你怎么……诶你没事吧?骨头摔断没?”   不怪谢策玄惊慌,实在是濯缨之前动不动咯血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别说见她跌倒,就连见她咳嗽几声,他都觉得她有可能把自己咳晕过去。   被他从地上扶起来的濯缨轻叹一声。   “你没吃饭吗?”濯缨抬眸凉凉看他一眼,“这么点力气,也配叫少武神?”   谢策玄:?   人菜嘴还挺硬。   濯缨没要他扶,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伏曜把我的金马和金铃都没收了,不许我去紫微殿,那边为什么吵起来?”   “还能为什么?”谢策玄倚着梅树,慢条斯理道,“与须弥仙境有关的事,吵来吵去不就那些话?”   濯缨来到上清天宫的时日也不算短,但她的心思一直只放在自己的事上。   对于上清和须弥,她隐约觉察到一些问题,不过因为与她无关,所以从来没有深究过。   但这一次不同,事情牵扯到了她的利益,濯缨不得不了解清楚。   谢策玄简单跟她提了几句。   原来须弥仙境自觉比上清天宫位高一等,并不是他们过于自信。   事实上,就连上清天宫里也有一部分的上三品仙人认为,须弥仙境的仙人血脉尊贵,地位超凡,应该享有与上清仙人不一样的待遇。   甚至,还有上清仙人认为应该将统御六界的职权,重新交还给须弥仙人,而不是由他们这种凡仙把控。   谢策玄说完扯了扯唇角:   “很讽刺是不是?”   在凡人眼中应该高洁不染世俗的仙人,竟也以血脉尊卑分起了高低贵贱。   更可笑的是,他们甘愿自己为卑,也要拥护他人为尊。   “我见过同为女子的后宅妇人,为自己的安分守己沾沾自喜,却对敢于自立的女子嗤之以鼻,这世间有人想打破规则为自己争一片天,也有人想在陈腐的规则里求个安稳,各有选择而已。”   谢策玄完全不理解。   给人当狗也是一种选择?那这爱好挺别致的。   谢策玄道:“那你的选择呢?”   濯缨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双洞若观火的双眸,谢策玄此人平日没什么心机,却有一种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他很清楚,濯缨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维护上清天宫,也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正义。   濯缨道:“送我去紫微殿,你就知道我的选择了。”   他嗤笑一声,拖声懒气地答:   “少武神没吃饭,没力气送你。”   这人心眼是真的很小。   “好吧。”濯缨神色平静,“那我自己走去天医府也一样的。”   谢策玄疑惑:“你不是要去紫微殿吗?”   濯缨唇边绽开一个灿然笑意,徐徐道:   “方才胳膊被少武神推脱臼了,总得去天医府接好,才能去紫微殿吧。”   “……”   脱臼了还敢说他没吃饭!还站这里跟没事人一样说了半天的话!   “就你这身板还敢跟我切磋!赤水濯缨你是不是有病!”   濯缨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按着在院内石凳上坐了下来。   半蹲在她旁边的少武神沉着脸,说话的时候后槽牙都咬紧了,一副恨不得把她胳膊掰断算了的模样。   但是替她正骨的时候,动作又小心得近乎谨慎。   濯缨垂眸看着他认真而专注的眼睛。   谢策玄刚给她接好脱臼的胳膊,一抬头便正对上她审视的目光。   两人的气息交织。   “……看什么呢你?”   “没什么,”濯缨指了指他的眼睛,“突然发现你睫毛还挺长的。”   “…………”   两息后。   耳尖蹿红的少武神几乎是从原地蹦起,见鬼似的和濯缨拉开了距离。   “走吧。”   濯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起身道:   “该去紫微殿,看看他们打算如何处置我了。”   还没踏进紫微殿的殿门,濯缨和谢策玄就远远听到了一道正气凛然的声音——   “……试问在座众仙,有几人敢说自己没有受过摇光城百姓的一炷香火?今日赤水濯缨一介质子之身,不惜以得罪须弥仙人为代价,为摇光城百姓伸冤,在座众仙冷眼旁观就算了,竟然想让赤水濯缨去向须弥赔罪,简直让义士心寒!”   与濯缨一道并肩走过长阶的谢策玄停下脚步。   他眼角抽了抽:   “义士?你?”   濯缨面不改色地颔首:“似乎正是在下。”   ……伏曜真的是个二百五吧!   他到现在还没看出赤水濯缨完全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德值吗!   “太子殿下。”   紫微殿内,九玄仙翁端坐于天枢上相左侧,一张古板严苛的脸上沟壑纵横,细长的眼眸沉淀着千万年不变的平静,丝毫未被伏曜说动。   “天地初开,孕育母神与祖神,母神造人补天,力竭而亡,娲皇宫避世不开,唯有祖神的众多血脉遗留天地,成了如今的须弥仙境。”   “二神乃天地万源之源,须弥仙境的神女莺楚纵然有错,但其身为凤凰神族唯一的后裔,就算罚,也绝不能伤及根本。”   “如今赤水濯缨擅自插手神女莺楚历劫,如果最终令神女莺楚无法顺利渡劫,仙陨人间,凤凰神族一脉就此断绝,在座诸位有谁能当得起这个罪责?”   此话一出,紫微殿内众仙皆议论纷纷。   仙界众所周知,须弥的这位神女莺楚活了三万年,简直一事无成。   长到三万岁的高龄,还不如上清一百岁仙龄的小仙修为深厚,须弥给她的闲散职位,她时常出纰漏,还时不时就去偷老君的仙丹,或者摘仙子们精心养了五百年的蟠桃。   但大家都只能吃哑巴亏,无人敢与她计较。   皆因她是这世间最后的凤凰神族。   她的哥哥停云与她同母不同父,血脉不纯,身份自然也不如她尊贵,从小就得跟在他妹妹身后收拾烂摊子。   神女莺楚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娇宠中,被宠出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以至于最后得知因为摇光城死了一千多人就要将自己和心上人拆散时,她冲着封离神君张口便是——   “你们若为那些凡人伤檀郎一分,我便让我舅舅屠了整个摇光城给他陪葬!”   封离神君那暴脾气哪里听得这种话。   他当场就把那个檀郎的胳膊拧断了,据说那位神女莺楚见状痛心至甚,哀哀如凤凰啼血。   后来有许多人问封离神君,凤凰啼血是个什么动静,封离神君只蹙眉答:   “挺吵,不打晕能嚎一路呢。”   但神女莺楚说她舅舅能为了她去屠城,这话倒不是夸张。   须弥仙境的仙人仙力不一定深厚,可对凡人是的的确确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这些年上清与须弥屡屡起了冲突,大多都是上清退让三分。   不是因为怕了须弥仙境,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如果不是实在不得已,冲突能免就免。   这一次能免去冲突的办法也不难——   就是将人族质子推出去。   此事由她而起,也该由她平息,合情合理。   许多心向须弥的上清仙人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上首的天枢上相不置可否,下面上清一派的仙人也看天的看天,扣手的扣手。   主打一个“你说得有道理,这个事不是不办,咱们还可以再讨论一下”。   全靠太子伏曜这个愣头青顶在前面,一个人能和三个人对骂不带歇气,两派人才能吵得有来有往。   濯缨站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   忽而,谢策玄见她唇边浮现一个极浅的笑容。   “九玄仙翁若不敢担这个罪责,那就就我来担。”   雪白无垢的长裙拂过冰冷的白玉地面,紫微殿内大多数都是中三品以上的神君,从她站在门外的那一刻便朝她看了过来。   大殿空旷辉煌,众仙目光如烛,齐齐注视着引来今日这场争端的始作俑者。   “赤水濯缨?”   九玄仙翁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如死水般的眼眸不起波澜,唯有一片亘古不化的封冻。   “本君还未去寻你,你倒是自投罗网,赤水濯缨,你擅自插手神女莺楚历劫之事,将端王府千金仲衔青送回,致使仲衔青与仲莺莺两人矛盾频发,家宅不宁,你可知罪?”   “我知罪。”   濯缨答得干脆利落。   伏曜眉头紧拧,将她拉了过来。   “你知什么罪!不是叫你别来吗?你怎么来的?”   他余光一瞥,正瞧见立在角落看热闹的谢策玄,伏曜咬牙切齿:   “……事情结束再找他算账,你别说话,后面待着去。”   被拉到身后的濯缨眨了眨眼。   “我的意思是,我知罪,但罪不在插手神女历劫,而是罪在——我仙力不济,不能直接斩杀神女莺楚,让王府千金顺利归位,实在是我的罪过。”   她的声音不大,但刚一说出口,便令在做满堂仙人微微变色。   上首的天枢上相噙着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人族质子。   “斩杀神女莺楚?”   九玄仙翁不敢置信地复述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你与神女是何等的尊卑悬殊,竟说出这种僭越之语!”   濯缨温和询问:“我与神女,不知是如何的尊卑悬殊?”   “神女莺楚乃祖神身边的凤凰神族血脉,上古开天辟地,凤凰是祖神所创造的,世间第一只灵物——”   “祖神创造的第一只灵物便尊贵无比,那由母神创造的呢?”   九玄仙翁一怔。   “娲皇宫……娲皇宫的后人自然同样尊贵,但仙界之中,娲皇宫避世隐居,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避世隐居?”   濯缨轻笑道:   “不对,母神娲皇抟土造人,以无上神力孕育天地众生,这人间泱泱百姓,难道不都是母神创造的灵物吗?”   这一番话说的上清一派的仙人如拨云见日,突然清醒过来。   对啊。   同样是母神和祖神所创造的,凭什么凤凰和须弥的那些仙人就比人族高贵?   要说仙力,那位神女莺楚的仙力也就平平无奇,人族成仙后稍加修炼,就能在仙力上碾压她。   到底高贵在何处,才让摇光城上千百姓的性命,都抵不过她一人?   九玄仙翁从没听过这等强词夺理的言论,霍然从椅子上站起。   “你——”   濯缨却并不畏惧他,反而又上前几步,直视他的双目:   “九玄仙翁,祖神所创的凤凰神族金尊玉贵,难道母神所造的人族就卑微如尘?你口口声声称上古二神是万源之源,如今只尊祖神,不尊母神,到底是真的崇古,还是假借二神的名义,来尊自己为正统?”   “我——”   九玄仙翁在濯缨密集的逼问下,几乎没有还嘴的余地。   他自己的思绪已然陷入了混乱。   凤凰神族,人族。   一个为尊,一个为卑,这是何等的泾渭分明。   他信仰一生的天地君亲,仙凡之别,如今被这个小丫头一说,怎么竟然——   在这一刻,二者的界限陡然模糊起来。   濯缨回过头,平静地对已经看傻了的伏曜道:   “与这等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争辩,必须站在他的角度,用他的信仰打败他才行,你方才那些车轱辘话是没用的。”   前世在荒海时,那些荒海活了千万年的老臣世家,比九玄仙翁还要难对付。   濯缨身为荒海少司命时,在朝堂时常要上一人战群臣。   无他,为手熟尔。   “事情解决了,我可以继续插手神女莺楚历劫的事了吗?”   濯缨歪歪头,看着伏曜身后同样震撼失语的上清仙人们。   她的小信徒还在人间等着她呢。   在座的诸多上清仙人,除了文昌星君、炎君和封离神君几人和濯缨有所交集,其他有许多连这位人族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听得最多的,就是与封离神君有关的那桩荒唐事,对她的印象都不佳。   今日在紫微殿这番亮相,全然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谁说赤水濯缨心机深沉诡计多端?   这明明是足智多谋,不畏强权,甚至还有点天下众生平等的广阔胸襟,是何等的好苗子!   清源神君第一个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拍了拍濯缨的肩膀:   “之前太子殿下说你一心为了上清,为了人族,我还当他是被你蒙蔽,原来太子殿下这次真的没有看走眼。”   上首的天枢上相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仲衔青以香火供奉你,你回应她的祈愿,从头到尾都未曾违背过天宫条例,当然可以继续。”   维护须弥一派的那一部分上清仙人们顿时坐不住了。   刚要起身说些什么,便见一直未发一语的封离神君肃然开口:   “仙界众仙,若有人在没有信徒祈愿的情况下,擅自下凡干涉人间之事,本君自会替你……自会按照天规,将其押回上清天宫受审。”   坐不住的上清仙人闻言默默坐了回去。   封离神君亲自抓人,不是开玩笑的。   慎重,慎重。   “公主庙被毁的事呢?”   角落里看热闹的谢策玄突然出声,状似随口问:   “既然赤水濯缨没错,须弥仙境干的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轻轻放过吧?”   天枢上相迟疑了一下。   因公主庙被毁这件事,虽然清源神君已查明须弥仙人为主谋,但事实上,因为有天道天谴的约束,他们并不是亲自动的手。   说起来,这也算是濯缨公主的家事。   “公主庙可由上清天宫下令,让人皇帝阙派人重建,但真正动手摧毁公主庙的人,恐怕还需濯缨公主自己拿主意。”   濯缨微微蹙眉。   天枢上相道:   “因为带人砸毁濯缨公主庙的人,正是公主的妹妹,赤水昭粹。”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感觉现在每天中午十二点更新有点赶,明天开始改成下午六点更新!会尽量多写一点的么么么! 第16章 16   ◎分歧◎   “——此次替莺楚出气之事,多亏了昭粹公主的协助,这把玉清扇是我亲自给昭粹公主挑选的谢礼,公主无须推辞,这是你应得的。”   今日荒海君上寿辰,六合八荒都来了不少仙人贺寿。   以往荒海这种小族的宴会,须弥仙境的重明神尊根本不会理睬。   这一次愿意大驾光临,全是因为即将嫁入荒海仙族的人族公主赤水昭粹,替须弥仙境办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这才屈尊赴宴。   昭粹看着托盘里华彩流离的玉清扇,愣了一会儿,旋即喜笑颜开地向重明神尊道谢。   “多谢神尊。”   玉清扇乃须弥仙境的上品法器,蕴含天地乾坤之力。   即便是仙力不高的仙人,有玉清扇在手,仍可发挥出巨大威力,正适合用来防身。   停云微笑着将玉清扇交到昭粹的手中,待她抬起头时却有些怔愣。   这位昭粹公主,与濯缨公主不愧是姐妹,长得确有七八分相似。   重明神尊也上下打量着昭粹,道:   “听闻人皇在人间为你修筑了一座极恢弘的宫观,香火也算兴旺,怎么不见昭粹公主修炼仙法?”   昭粹礼仪周到,乖巧答:   “妾身与少君婚约在即,正在进行少君夫人的修行,是以无暇修炼仙法,更何况妾身觉得为人妻子,应当以照料少君饮食起居、打理少君府上下为重。”   宴席上众多荒海贵族女眷,听闻昭粹这番话都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荒海仙族上下崇武,即便是女子也自幼勤于修炼。   更别提几年前赤水濯缨与少君沉邺开了女子入伍的先例,从贵族世家到民间百姓,女子修炼成风,宴席之上便有好几个女将军。   这些女将军有不少也成婚有家室,其中有人的夫君听了这话,下意识要点头附和,就被自己的妻主冷不丁地踹了一脚。   荒海君上和重明神尊身为男子,对她这番话自然也表示赞同。   重明神尊:“昭粹公主秀外慧中,少君真是得了个贤内助。”   坐在昭粹左侧的沉邺只是微笑,微微仰头,饮了一盏冷酒。   “只可惜,如此识大体的昭粹公主,却有那么一个多管闲事不知尊卑的庶出姐姐。”   重明神尊的神色冷了下来。   “此次若不给她一个教训,当真觉得自己攀附上了上清天宫,便能作威作福,连我须弥仙境的神女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一个月前,须弥仙境后知后觉地得到了人间传来的消息。   神女莺楚原本可以作为端王府千金,这一世享尽人间富贵,还能全了她和心上人相守一生的愿望。   没想到,那个真正的端王府千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长得与端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血脉关系一目了然。   好在仲衔青虽然也留在了端王府,但端王夫妇还是更偏心仲莺莺这个长在身边的孩子。   仲衔青到了端王府,纵然有心与仲莺莺作对,在端王夫妇的偏爱下,也并没有得逞过几次。   可即便如此,在重明神尊的眼中,也已经让他的侄女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有了瑕疵。   区区一个凡女,借用她的身份,那是在给她积福积德。   她这一世助神女渡劫,下一世定自有造化。   现在竟然与一个人族质子串通一气,妄想和神女争,和天争,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昭粹公主。”   重明神尊看向她,很浅的笑了笑。   “你身为人族,干涉人间之事,不必为因果所累,本尊可否请你帮一个小忙?”   心神不宁的昭粹忽而抬眸,略显诧异地望着对面的神尊。   他虽然笑着,但眼底却并无笑意,只有居高临下的威压。   “替本尊盯着人间界端王府的动静,若赤水濯缨再敢干涉我侄女莺楚渡劫之事,告知须弥,本尊必有重谢。”   此话一出,昭粹觉得手里的玉清扇沉了许多。   “怎么?不愿意?”   见她迟疑,重明神尊的笑意淡了几分。   昭粹心乱如麻。   不是这样的,她寄信给父皇母后,编造借口让他们拆毁了姐姐的公主庙,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沉邺能够多重视她几分。   庙宇毁去,还能重建,她并不想害姐姐。   可现在——   鲛宫王座上,表面已经醉了的荒海君上向她投来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而在她身旁的少君沉邺并不言语,只是替他自己倒了杯酒。   一瞬间,有淡淡的悔意涌了上来。   她觉得她似乎将自己架上了一个无法掌控的境地。   “妾身……愿意为神尊效劳。”   宴席重新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氛围,心神不宁的昭粹却坐立难安,途中便寻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走到珊瑚海时,突然被人半路拦了下来。   “赤水昭粹,从前倒是小看你了,你我敌对乃是立场不同,但你为讨少君和君上欢心,竟然连亲姐姐都能出卖,真是叹为观止。”   昭粹抬头一看,拦住她的正是荒海二皇子的夫人。   在沉邺之前,二皇子才是荒海最有希望继承少君之位的储君。   到现在,即便少君之位已定,两人仍是明争暗斗不断,昭粹到荒海的这几个月以来,被二皇子妃使了不少绊子。   此刻听了她的话,昭粹涨红了脸:   “我没有出卖我姐姐!”   “你砸毁你姐姐唯一的宫观,即便不至于毁去仙身,也对仙根有损,这还不算出卖吗?”   昭粹咬了咬唇。   她知道,姐姐如今身在上清天宫,受着上清天宫日复一日的苦修煎熬,日子过得必定不容易。   她还让父皇下令暂时砸毁她的宫观,她只有这一间宫观,身体状况或许也会变差。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待日后荒海一统四海,她熬过了眼前的危机,一定会好好补偿姐姐。   昭粹这样想着,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我和我姐姐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让开。”   二皇子妃弯唇讥笑,脚步未动,仍挡在昭粹面前:   “外人?恐怕此刻在你姐姐眼里,你也已经是个外人了吧……”   昭粹被她说得恼羞成怒,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召来方才重明神尊给她的玉清扇,随手一挥——   砰!   沉邺与手下一名白衣谋士刚至珊瑚海,便见二皇子妃被昭粹扇飞,狠狠撞在红珊瑚树上的一幕。   白衣谋士瞬间变色。   糟了!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医师来!”   昭粹吓了一跳,立刻回头看了过来。   二皇子妃的侍女们没想过昭粹会动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召医师。   其中一名侍女怒道:“你竟敢动手伤了二皇子妃!二皇子不会放过你的!”   白衣谋士冷汗涔涔:“此事实在是误会,待宴会结束,我定亲自向二皇子殿下解释……”   昭粹将手里的玉清扇丢开,可怜兮兮地瞧着面前未发一语的沉邺。   “我听说,二皇子的母亲曾对少君您的母亲……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我只是,想替少君您出气而已。”   被昭粹玉清扇所伤的二皇子妃吐出一口鲜血,正怨恨地盯着他们。   沉邺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他的生母死于后宫争斗,临死之时,也是这样,口吐鲜血不止,而那时他的父亲,却陪在君后和二皇子身边,一家人和乐融融。   白衣谋士回过头来,头疼地看着她:   “昭粹公主,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正欲与二皇子谈和吗?你现在闹成这样,要如何收场……”   默然良久,沉邺淡淡开口:   “那就不必谈和。”   “少君!”   白衣谋士一怔,急忙道:   “之前濯缨公主与臣提过,荒海如今的状况,不能再继续内斗下去,要想成大事,必须暂时放下旧仇,令荒海上下齐心,才能……”   “二皇子之力,如今已不能与我相抗。”   “可他爱妻如命,虽不能相抗,但奋力一搏,也能让我们损兵折将啊!”   他没有理会谋士的劝阻,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玉清扇,放回了昭粹的掌心。   “我给少君添麻烦了吗?”   她紧张地握住沉邺的衣袖,咬了咬唇道:   “如果添麻烦了,我这就去给二皇子道歉。”   说着抬脚便要走,沉邺握住她的手腕。   凉如秋月的眼眸中,有陈年的恨意浮现。   他一字一顿道:   “我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必向二皇子屈膝。”   昭粹愣了愣,随即感动得一塌糊涂。   一旁的白衣谋士气得五脏翻涌,几乎快要呕血。   按照他们的计划,平定内患之后,便可反攻周围欺压荒海多年的东西南北四海。   可现在惹怒了二皇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又不知道要与这几位皇子周旋多久,耗费多少精力。   若是濯缨公主在此,事情何至于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不干了!   这活儿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濯缨很快便在小柳儿寄来的信中得知了这件事。   信是以秘文编写,又在供奉着她神像的神龛前烧至上清天宫,没有比这更保险的传信手段。   信写得很详细,除了整件事的始末,还有少君府内一些职务变动。   沉邺决意与二皇子翻脸后,有几名幕僚请辞,但也很快填上了空缺。   小柳儿最后还提了一句,昭粹近日改换策略,频频去给沉邺的生母上香,沉邺对她的态度也似有转变。   看完信的濯缨笑了笑。   二皇子和沉邺的生母,的确是沉邺的一个心病。   当初她与沉邺,为此不知吵了多少次,沉邺执意杀二皇子,只为让皇后生不如死,以报杀母之仇。   濯缨却持反对意见,她不惜在数九寒冬的荒海冰渊站了整整三日,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也要向二皇子陈情。   她希望他们兄弟二人能以家国为重,暂放旧□□克外敌。   最终在她的努力下,诸皇子暂时休战,将矛头一致对外。   现在想来,前世的她真是傻得叫人同情。   其实荒海内不内乱与她有什么关系?   以沉邺的实力,即便兄弟相争起来,他也不会输,只是会让荒海的崛起推迟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作为沉邺身边的谋士,无论如何,都会过得比荒海百姓优渥许多。   前世的她,就是管别人管得太多,管自己管得太少,才会让自己落得个那么可笑的结局。   人重生一次,同样的错误,绝不该犯两次。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虚皇坛场内,准备下界回应仲衔青的祈愿的濯缨,眼看着自己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忍不住出声问道。   正在给濯缨的手腕上挂第十件护身法器的伏曜抬头,理所当然地答:   “当然是来给你送行呀。”   得知濯缨准备今日下界,去见她那位被神女莺楚抢走身份气运的信徒,扶桑学宫的学子,包括上清的许多不当值的仙人,都跑来凑热闹。   她忍了又忍,问:   “我的意思是,我下界去见我的信徒,你们为何要来送行?”   众仙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事情还要从当日濯缨在紫微殿上舌战九玄仙翁说起。   其实许多上清仙人都对须弥仙境的那些所谓的尊贵上神有意见。   但碍于九玄仙翁这样的仙人在,再加上他们大多数自己也笨嘴拙舌,就算有不满,也都是忍忍就算了。   从没有一个人敢和濯缨这样,站出来反驳九玄仙翁,最重要的是还有理有据地把人驳倒了。   更令大家觉得振奋的是,她居然敢明目张胆的与须弥仙境的神女神尊对着干!   简直是将他们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事都做了个遍。   所以这一次听闻她要第二次下界,去帮助那个被神女莺楚抢走气运的倒霉凡人,大家都怀着朴素的正义感,和更加朴素的八卦之心来了。   来都来了,也不能空着手来。   于是这个带几张符箓,那个带几样护身法器,凑在一起,原本素衣白裳的濯缨,现在浑身叮叮当当,从头到脚都无比笨重。   叶时韫上前,给她手腕戴上第十串转运珠,双手合十,肃然道:   “总之,作为我们上清天宫唯一的希望,濯缨公主,你就大胆的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大家齐齐颔首,用眼神目送着这位上清天宫脑袋最好使的独苗。   濯缨:“……”   她觉得上清天宫至今还是仙界之首,真是个匪夷所思的奇迹。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17   ◎仙力◎   天上一月,地下一年。   回到冀城端王府的仲衔青,过了今年春日,刚好满十二岁。   那日与濯缨在雁绝山相遇之后,她便按照濯缨的嘱托,回家将神仙托梦之说原原本本告知了林衔青。   林家人又惊又疑。   但他们确实从没跟衔青提过雨庙产子之事,再仔细看看衔青这张与林家人半点不像的脸,林家夫妇左思右想,信了八九分,带着衔青到了端王府中认亲。   几乎不需要查验什么,衔青那张与端王八分相似的眉眼,便已能证明两人间不可否认的血缘关系。   五岁的小姑娘仰着头,孺慕地望着这个与自己生得极像的父亲。   他高大俊朗,气度非凡,比她想象中的父亲还要更完美。   但金尊玉贵的端王只是蹙着眉头瞧着这个女儿。   好像她的出现不是一件喜事,而是给这个家带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莺莺自幼长在端王府,府中上下对她感情颇深,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本王亲生,必定伤心,你便以外室庶出的身份入族谱,不可将真实身份告知莺莺和你母亲,明白吗?”   满心雀跃踏入端王府的衔青,此时终于懵懵懂懂理解了仙女姐姐的话。   原来真的不是所有父母,都会喜欢自己的孩子。   衔青轻轻点头答应了下来。   在端王府的日子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不差,至少顿顿有肉,冬暖夏凉。   她还每日都给雁绝山的仙女姐姐上一炷香——仙女姐姐说,上香心诚则灵,没有神像也没关系。   唯一不好的就是,跟她抱错的嫡姐似乎对她很有敌意。   仲莺莺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庶妹。   她的父亲是大雍朝权势滔天的异姓王,母亲是世家名门之女,她生来就是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应是和父亲最像的女儿。   但这个庶妹却继承了父亲所有的优点。   模样神似不说,还从小身体康健,喜欢舞刀弄枪,哪怕无人教授,她偷偷在一旁跟着几位王府世子学,也学得极快。   以至于在仲莺莺与仲衔青两人十二岁生辰的当日。   端王给仲莺莺的,是贵重有余,心意不足的珠钗首饰,而给仲衔青的,却是一柄他自己珍藏的宝剑。   仲莺莺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神女无需哭泣。”   夜深人静,端王府后宅,昭粹以及两名荒海仙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仲莺莺的床榻边。   哭红了眼的仲莺莺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你、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昭粹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神女只需知道你是谁。”   仲莺莺一脸茫然。   “你是仙界须弥仙境的神女莺楚,因犯了点小错被罚下凡历劫,但你身份尊贵,你的叔叔便派我来人间界助你渡劫。”   仲莺莺试探问:“渡劫?什么是渡劫?”   “神女为何事而烦恼?”   她想了想,将仲衔青的事全盘托出,最后拉着昭粹的衣袖道:   “你真的是天上派来帮助我的仙人吗?那你能不能帮我杀了仲衔青,让她永永远远都不能再来抢我的爹爹。”   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稚气天真,但说出这番话时,脸上却有一种天真娇气的残忍。   昭粹沉默了一下,道:   “她可是神女你的妹妹。”   “谁让她要同我抢爹爹的!谁要她来我家的!”   仲莺莺委屈极了。   在仲衔青来之前,她是王府最受宠的小郡主,除了两个哥哥以外,爹爹陪她玩的时间最多。   可现在,爹爹的关注和宠爱都要分给她一半,她凭什么!她只是一个外室生的庶女而已!   她生来尊贵,为什么要和一个卑贱的庶女分东西?   昭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间有些恍惚。   似乎是年幼时,母亲将打算去找姐姐玩的她拽回宫中,一遍一遍在她耳边道:   ——听好了昭儿,你们从出生开始,从她那个不知好歹的母亲差一点就当上了皇后开始,就注定了是对手,是死敌!你怎能和她做姐妹!   ——女子这一生,就是要与人争宠爱,争尊卑,你不争,便要被人踩到泥地里去!   ——她与你交好,就是想同你争!你要与她交换,去过她那样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吗!   “……你说得对。”   良久,昭粹浅浅的露出一点笑意,像是在肯定她,又像是在肯定自己。   “她为卑,你为尊,她为你让路,本就理所应当。”   昭粹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道:   “过些时日,你父亲生辰,我会替你准备一个最好的生辰礼物,一定能让你得到你父亲的宠爱。”   仲莺莺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明媚纯真的笑容。   离开仲莺莺的房间后,昭粹一行人正路过王府内的演武场。   月明星稀,演武场早已无人,一个模样秀丽的小姑娘却在练她新得的剑。   昭粹的视线挪在了演武场一侧的荷花池内。   如果这个小女孩死了,神女莺楚的麻烦也迎刃而解。   重明神尊不会再给她施加压力,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少君身边,不必涉足这些危险而复杂的谋算。   只要她死了,所有人都能解脱。   昭粹身旁的两名荒海仙族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手持玉清扇,轻轻一挥,便掀起一阵足矣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掀翻的狂风。   哗啦——   荷花池泛起涟漪阵阵。   那孩子显然不会水,落进去挣扎了一会儿,水面便重归平静。   这是昭粹两世加起来头一次下杀手。   她按住胸口狂跳的心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几分:   “走吧。”   两名荒海仙族面面相觑。   “公主动用仙族法器杀了仲衔青,若天道论起孽力……”   “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不过就是再受点内伤而已,她是替须弥仙境办事,若是受伤,他们自然会送来疗伤圣品,就如这把玉清扇一样。   而且这一次之后,她就再也不必做这些事了。   端王府上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荷花池内,却传来了第二声落水的动静。   “咳咳咳——!”   被濯缨捞出来的小姑娘呛得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得以顺畅地大口呼吸。   待她看清救她之人的面容后,落汤鸡似的小姑娘眨眨眼,顿时抱着濯缨的腰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遇到危险的时候仙女姐姐一定会来救我的咳咳咳咳……”   哭声喊到一半便化作了呛咳声。   累极了的濯缨勉强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脊:   “别说话。”   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往外吐水的样子,濯缨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还好仲衔青呼唤得及时,她又刚巧准备下界。   否则,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帮她赚功德值的工具人,就要被一口破池子淹死了。   水里挣扎一番,两人都形容狼狈,互相搀扶着回到房间。   “——您是说,今晚的事,跟我姐姐有关系?”   拿着帕子给濯缨擦头发的小姑娘有些疑惑。   “可是,我练剑的时候,四周并没有人……”   “这世间,并不只吾一个神仙。”   缓了好一会儿,濯缨才轻声开口:   “你姐姐对你已经有了杀意,你准备如何应对?”   这话问得仲衔青怔了怔。   “……我不知道。”   她知道仲莺莺不喜欢她,但从没想过仲莺莺讨厌她讨厌到了要她去死的地步。   “你必须知道。”   濯缨抬眸看她,几缕湿润的发丝贴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她眼神冷静地望了过来,像是某种神秘又危险的水妖。   “你若不知道该怎么自救,下一次,你以为吾还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吗?”   仲衔青直觉觉得眼前的仙女姐姐有些不悦,她连忙道:   “我、我想到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心慈手软,我会努力争取爹爹的宠爱,跟仲莺莺争,让爹爹更疼爱我,这样她就不敢……”   说到这里,她见濯缨仍没什么表情,手里攥着帕子,有些惴惴不安。   “我这么做,不对吗?”   濯缨很轻地笑了笑:   “自救之举,只有有用与无用之分,没有对错之分,你不是不对,而是选了一条没用的路。”   仲衔青茫然地看着她。   “宠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今天宠你,你安全一日,明日不宠,你便朝不保夕,你说你努力争取你爹爹的宠爱,但你看仲莺莺最受宠的时候,是什么光景?”   仲衔青想了想:“锦衣玉食,众星捧月?”   这还不够好吗?   这在她眼里,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人生了。   濯缨道:“那你的哥哥们呢?”   仲衔青一怔。   “王府世子之位,你父亲的财产继承,教导诗书骑射的老师,还有自由外出无拘无束的权利——仲莺莺最得宠的时候,这些东西可沾得上分毫?”   仲衔青听得都傻了。   “可、可这些原本就不属于……”   “你觉得你不如你的哥哥们?”   那倒不是。   仲衔青想,她的两个哥哥都笨笨的,文不行武不就,老师天天耳提面命地倾囊相授,还不如她趴窗户外偷听学得好。   “那在王府,在外面,是你哥哥地位高,还是仲莺莺地位高?”   仲衔青不说话了。   即便她是个小孩子也明白,王府世子多么尊贵,即便是郡主,也是比不上的。   濯缨见她如此模样,微微一笑,走到了房间里的书桌前。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她一边提笔,一边道:   “吾第一次见你时,让你遇事一定要争,却不是让你争几件衣裳,几件首饰。”   “既然要争,就争一争这世上最稳固,最有价值,最不会背叛你的东西。”   仲衔青听得云里雾里,呆呆傻傻地问:   “那是什么?”   最后一笔落在纸上,濯缨将纸折好,递给她。   “拿着这封信,你便可以拜入至微圣人门下,圣人虽以文入道,却是人间一等一的修炼高手,在他门下,你可以文武兼修。”   一个月后的端王生辰宴,发生了两件让冀城人津津乐道的事。   第一件,便是端王府的小郡主不知从何处习得一支失传已久的仙国舞曲,竟在冬日引来无数蝴蝶在空中排成寿字,向端王祝寿。   府中道长称郡主生有仙骨,命格非凡,是旺家旺族的福星,端王大喜,时人对此更是津津乐道。   第二件,便是端王府的世子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机缘,竟得到了至微圣人的青眼,当日便动身前往圣人所在的昆仑山修行。   在大雍朝,至微圣人的名声三岁小儿皆知。   他四方游学,门下弟子三千,优秀者无不是当世奇才,许多人都以拜入至微圣人门下为荣。   因此端王府那位平平无奇的世子竟然得到圣人青眼,令冀城百姓啧啧称奇许久。   其实端王府还有第三件意外之事。   二小姐仲衔青在生辰之后,便突然抱病,被送往郊外庄上养病,短期以内估计是回不来了。   这消息很快便传回了须弥仙境和荒海。   重明神尊大悦:   “荒海的那位昭粹公主办事竟然如此利落,仲衔青这下丢了半条命,终于不会再来妨碍莺楚了,任凭上清天宫的赤水濯缨再聪明,只怕也回天乏力了。”   昭粹也觉得意外。   她得知仲衔青那日落水没死后,本来还觉得遗憾,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又大病一场。   这样更好,她不用承受杀人带来的孽力,事情也能够妥善解决。   唯有一点——   端王世子怎么会和至微圣人扯上关系?   一提起至微圣人,昭粹便想起了濯缨,但一时间又想不到这两者会有什么关联。   算了,只要能让神女莺楚顺利历劫,其他的事与她有何干系?   须弥仙境和荒海就这么过了六个月的平静日子。   直到端王世子学成归来的那一日——   “不好了不好了神尊!人间界出事了!端王世子回府了!”   重明神尊看着慌慌张张前来报信的停云,皱起眉头。   “回府便回府了,怎么就让你如此惊惶?”   停云刚从人间界匆忙赶回,清俊稚气的脸都跑得涨红:   “因为,因为回来的不是端王世子,是……是……”   是女扮男装的仲衔青。   这么多年,拜入至微圣人门下的,以端王世子身份在外行走的,都是仲衔青。   得知这个消息的昭粹也傻眼了。   完了。   旁人也就罢了,如果出主意的这个人是她姐姐……   哪怕原本是做戏,端王世子仲衔青这个身份,也铁定是换不回来了。   与此同时,扶桑学宫的演武场上。   “这么倒霉,居然抽到跟我一组啊。”   谢策玄看着被划分来跟他切磋的少女,扬唇露出一个恶劣笑意。   “算了,看你那点可怜巴巴的修为,让你一只手,我也不用仙力,你要是能让我动一步,就算你赢,如何?”   濯缨正听他的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感觉到体内经络突然有了几分变化。   一股源源不断的灵流,正在涌入她的体内。   是与之前几次功德值增长时同样的感觉。   但这次不同的是,以往那些从经脉流淌而过便消失无踪的力量,这一次并没有消失。   而是盘踞在她的丹田内,充盈着,随她气息调动,布满周身。   濯缨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   谢策玄双手环臂,正想说她人菜排场还挺大时,突然见一掌以他未曾料到的速度逼至他眼前——   距离太近。   而他连半点防备都没有。   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天旋地转,他翻身勉强一手撑地落地后,霍然抬头,正对上少女徐徐绽开笑容的面庞。   “少武神这一步,迈得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谢策玄:“……”   艹!   她什么时候有的仙力!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么么么!   以及下章入v,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带着红包在v章等大家啦~   推一下我的预收文《仙界第一幼儿园》   沈琢玉天生剑骨,仙姿俊逸,一剑横扫修真界无数天才。   作为照夜仙府的大师姐,她为宗门呕心沥血,卖命一生,万魔来犯那一日却被宗主背刺,剜剑骨,挖金丹,像牲畜般被人分而食之。   再睁开眼,沈琢玉发现自己重生回五百年前,自己被照夜仙府捡回去的那一年。   这一年,五岁的小琢玉寄人篱下,一天吃不上三顿饭,但能挨四顿打。   小琢玉眨巴着眼,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姐姐可是天上派来救我的仙子?”   遍体鳞伤的沈琢玉苍白着一张脸,将手里拎着的酒鬼叔叔甩手扔进了粪坑。   她盯着小时候瘦骨嶙峋的自己,看了许久许久。   “小鳖崽子,别做梦了。”   “天地不仁,唯自救方是正途。”   为了有朝一日向照夜仙府复仇,沈琢玉带着小时候的自己开宗立派。   本以为要猥琐发育五百年,没想到宗门成立第一天,识海中便“叮咚”一声上线了“修真界人才培养系统”。   简单来说,令未来会为祸一方的反派幼苗成长为修真界栋梁,即可获得宗门成长资源。   于是——   修仙世家中被当做给弟弟治病的活药材的龙凤胎姐姐get   被丢进万魔窟养蛊、不见天日两百年的魔尊私生女get   因根骨奇差而不被妖族接受的妖族少主get   ……   各大宗门都听说,修真界多了一个专收奇怪小孩的宗门,暗地里戏称沈琢玉的宗门为幼儿园。   直到后来仙界宗门大比,被众人视为问题儿童聚集地的宗门竟天才如云,横扫修真界,将第一大宗照夜仙府的精英弟子杀得七零八落。   而台下观战的女宗主身旁,那位红衣倦懒、肖似魔域尊主的少年单手托腮,笑容纯良:   “就用你前师尊的头颅做聘礼可好?” 第18章 18   ◎护短(一更)◎   虽然已经无数次幻想过, 拥有仙力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真正感受到这股力量充盈全身时, 濯缨发现, 所有的幻想加起来都比不过此刻。   如附骨之疽般缠绕她多年的病痛,伴随着体内清气流转而冲淡。   总是沉重得无法自如使用的四肢,也渐渐轻盈, 又在紧握拳头时能够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奇经八脉正在被那股清气逐一撞开。   先是跷脉,再是维脉。   “——这都下演武台了,怎么还来!”   站在演武台下的谢策玄还没想明白仙力的事, 就见台上的少女直冲她而来。   雪白裙摆如花瓣翻飞绽开,流丽乌发飘扬似春日柳枝,但她卷着凌厉杀意的掌风却半点没有心软的意思。   谢策玄头皮一紧。   右脚后撤半步站定,他刚要迎战——   “少武神不可!”闻讯赶来的炎君忙道,“别被她气势唬住了!她现在刚有仙力, 但身体还没好全, 挨不住你一击的!”   周围围观的学子们见状恍然大悟。   “可不能还手啊!”   “谢策玄你现在还手你就是乘人之危, 你还手我瞧不起你!”   谢策玄瞪大了眼, 当即叱骂: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不还手挨揍的不是你们对吧!”   人群中的叶时韫头一个跳起来给濯缨加油。   “公主别客气!朝脸揍!打得好!打得再重点!”   谢策玄生了一张目中无人的脸,平日行事也是轻狂恣意,学宫里不少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此刻见他被濯缨追着跑,竟是一片叫好声。   但谢策玄当然不可能被濯缨打中。   濯缨也知道这一点,但她的双眸仍紧盯着谢策玄的动作, 吐纳呼吸之间, 又有冲、带二脉被冲开。   “赤水濯缨——是不是不发火你就觉得我好欺负啊?”   不能还手的谢策玄, 被她从演武台一路追到扶桑学宫最高的金顶。   他都不知道连御风都使得不利落的她, 是怎么能爬这么高的。   濯缨没说话。   她额头已布满汗珠, 胸口起伏,气息早已凌乱。   但她的双眸却愈发黑亮,与她过于孱弱的躯壳分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灵魂里挣脱而出。   谢策玄愣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脚踏金顶屋脊,又朝着他冲了过来。   “喂——”   金乌掠过苍穹,朝晖在那一瞬间给少女乌黑的发丝镀上金边。   身后云海翻涌,仙山巍峨,她站在猎猎风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啪嗒。   掌风撩动他鬓边碎发,而谢策玄却一动不动,只愣愣看着从她眼眶坠落的那滴眼泪。   那分明是一双从来都清冷疏离的眼眸。   她所有的情绪,都像是冬日积雪上一掠而过的浮光,底下是千年封冻的冰,坚硬得无人能够打破。   但此时此刻。   谢策玄看到这一滴眼泪,却仿佛是透过冰面上一道裂缝,窥见了底下翻滚的岩浆与灼灼燃烧的烈火。   “……你的奇经八脉已开,不需要我了吧。”   他错开视线,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转过身,他朝身后挥了挥手道:   “记住了,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可别想着赖掉啊。”   鲜艳如火的红衣走得干脆利落,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尽头。   濯缨看向她身后升起的一轮红日。   从前在人心鬼蜮的荒海挣扎时,濯缨也偶尔会仰望海面上的升起的日出。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站在这学宫金顶上,俯瞰红日缓缓升起,照亮她脚下这片天地。   她更没想过,这天地原来如此宽阔,宽阔得让人不舍有半分踌躇。   最后两脉早已在方才与谢策玄交手时冲开。   濯缨的手掌贴住心脏的位置。   掌心之下的跃动平缓而有力,她不必再日夜担忧它何时会停止跳动,它也再不会时不时传来锥心痛楚。   前世今生的千万种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眼眶涌出的泪水润湿了脸颊,但流下的眼泪不是自伤,不是委屈——   而是前所未有的快意。   铸十年,磨一剑。   就让这天地人间,来试一试她这把剑上寒霜。   与濯缨相反,另一头,整个须弥仙境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早在莺楚入世历劫时,他们为求万无一失,便在端王府中留下了还影镜,意在保护莺楚的安全,正好再今日排上了大用场。   重明神尊面色阴沉地看着还影镜中的景象。   镜中所呈现的,正是那日端王生辰时发生的事。   其实当日献舞祝寿的并不只有仲莺莺,仲衔青也在家宴上送了一支舞,只不过不是引来蝴蝶的仙舞,而是剑舞。   十二岁的寻常小姑娘,别说舞剑,连剑都拎不起来。   但仲衔青却已经能使出一套完整的剑法,让她的两个哥哥看得眼睛滴血,差点连手里的杯子都捏碎。   端王的神色更是莫测。   既不像高兴,也不似发怒,男人眸色沉沉,看着仲衔青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一件极为趁手的神兵利器。   还影镜还映出了濯缨在荷花池里救下仲衔青,并且给她写了封引荐信的始末。   她走之后,仲衔青便按照她的吩咐,深夜敲开了她父亲书房大门。   “今日堂上剑舞,并不是女儿真正想送给爹爹的贺礼,这封能拜入至微圣人门下的引荐信,才是女儿要送给爹爹的礼物。”   端王听到至微圣人的名字变了神色。   “你如何得来的这封信?”   仲衔青嗓音稚嫩,老老实实答:   “我还没被爹爹接回府之前,曾在雁绝山认识了一位至微圣人的弟子,她怜我命苦,说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跟她一起去昆仑山。”   “可那时比起昆仑山,我更想见到爹爹和娘亲,所以我没有答应。”   端王接过她手中的引荐信,信尾盖了一枚小小的印章,他曾在至微圣人的书简中见过,是昆仑山独一无二的标志。   果然是女流之辈,无知小儿。   做了至微圣人的弟子,身份地位便大不一样。   就比如大雍朝的那位濯缨公主。   小时候不过是冷宫里无人理睬的小丫头,十岁那年撞了大运被至微圣人瞧上,成了圣人弟子之一,哪怕人皇和皇后对她再不喜,也不敢再做得太过分。   端王端详了片刻,抬眸问:   “那你为何今日又找出这封信,还要将这封信作为贺礼送给我?”   “因为女儿不想看到爹爹烦心呀,”仲衔青学着仲莺莺的模样甜甜一笑,“如果大哥二哥有人能去昆仑山,回来以后一定能成为爹爹的好帮手,爹爹也不必为他们的学业而烦恼了。”   端王垂眸审视着她孺慕的目光。   他的每个孩子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唯独这个女儿,只有在刚来王府时会短暂的有过这种神色,后来便慢慢淡了。   这一次,或许是从今夜的落水中醒悟了什么吧。   “青儿真的不想去昆仑山?”端王语气温和地试探。   仲衔青摇摇头:“不想,我只想爹爹开心,爹爹开心,我就开心。”   顿了顿,仲衔青又道:   “只不过我听说昆仑山有入门考核,哥哥要去的话,得好好准备一番才行。”   这话提醒了端王。   有引荐信并不能万无一失,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入门考核那一关,这两人没有一个能通过。   见端王陷入沉思,仲衔青又笑了笑,说出了仿佛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要是女儿是男孩子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替爹爹分忧了。”   这话点醒了端王,他看向这个满眼孺慕,自幼渴望着亲情的女儿。   “现在的青儿,同样可以替爹爹分忧,青儿,若爹爹想让你以哥哥的身份拜入昆仑山,你可愿意为爹爹走一趟?”   仲衔青眨了眨眼。   “这样就能为爹爹分忧吗?”   端王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女儿如此温和。   “当然。”   “从今日开始,我会将你大哥送回老家,你便是唯一的端王世子,也即将是至微圣人的弟子。”   ……   看到此处,重明神尊和殿内其他仙君,皆觉得背脊发寒。   因为这个小姑娘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她出发之前,在她房中时那位濯缨公主一字一句教给她的。   赤水濯缨几乎算到了端王的每一句回答。   且她还从端王送给仲衔青一把宝剑做生辰礼物这件事,就判断出端王早就生出了让仲衔青以桃代李的念头。   “你身为名门贵女,你的父亲又从未对你寄予厚望,你可想过他为什么会默许你习武?还送你一柄名贵宝剑?”   还影镜中,那位看上去至多不过二九年华的女子徐徐道:   “既然他打算利用你,你自然也可以利用他,等你作为端王世子学成归来,朝中那些出身昆仑山的臣子都是你的同门,即便你的父亲是当朝的异姓王,也要忌惮你三分。”   “至于仲莺莺?”   “等你的权势大到能让你父亲忌惮之时,你猜他会不会主动公开仲莺莺的身世,来卖你一个好?”   站在那里的女子,明明生了一张与荒海的昭粹公主七八分相似的容貌,但气质却天差地别。   一个像暖房里被人精心侍候、见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的娇花。   一个是荆棘丛里美丽却浸满毒汁的毒花。   看似淡雅绝俗,实则见血封喉。   须弥仙境的众仙行事肆意惯了,平日只要摆出尊贵的血统,再加上一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仙力,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吃瘪。   唯一有能力让他们吃瘪的上清天宫,思维比他们还简单。   除了修炼仙法与除魔卫道,那些上清仙人的脑子里什么也没装。   但现在却不同了。   这个赤水濯缨,区区一个卑贱质子,竟然敢不认命的想往上爬,还敢将他们须弥的凤凰神女当成她的垫脚石!   两人云泥之别,她怎么敢与天相争!   重明神尊再也坐不住。   停云见重明神尊起身,连忙叫住:“神尊是要去何处?”   他脚步不停:“自然是先去人间界杀了那个仲衔青,再去上清天宫将赤水濯缨抓来须弥。”   他就知道。   停云虽然是这须弥仙境里年纪不大的仙君,但也知道重明神尊绝不能这么做。   即便他是须弥四君之一也不行,这是会出大乱子的。   “——重明神尊这是要去哪儿啊。”   门外传来了一道慵懒绵长的声线,和一截松绿色的衣袍。   停云一听这人声音,仿佛得救般,连忙道:   “青溟,你总算来了,快一起劝劝神尊吧。”   来者青年模样,容貌俊秀,长发未束,配上一身松垮垂地的松绿宽袍,活脱脱像个不理朝政的年轻昏君。   但就这样一位看着不着调的仙人,却是须弥四君之一的青溟真王。   他笑了笑:“神尊此去,不怕天道孽力反噬?”   “杀一个凡人,能有多大反噬?今天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今日我来之前,在九曜星宫替重明神尊算了一卦。”   青溟真王慢悠悠道:   “神尊的天劫,应该就在百年之内了吧?”   重明神尊的脚步一顿。   “平日里受些反噬倒也罢了,天劫将至,如果因为一个凡人造成的反噬,而让神尊无法挨过天劫,仙陨于天雷之下,未免也太冤枉了些,你说对吗?”   这番话打动了重明神尊,已经准备跨过门槛的他回过头来问:   “那就这么看着莺楚被凡人欺负?如果让赤水濯缨此次得逞,恐怕她日后只会变本加厉,当真以为我须弥仙境好欺负呢!”   “当然不会。”   青溟真王眼底笑意浅浅。   “一起去一趟上清天宫吧,我们须弥仙境的人受了欺负,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青溟真王带着人登上九重天时,濯缨正在学宫膳房吃饭。   虽说是吃饭,但她的精力显然不在盘里的饭菜上。   谢策玄:“挑慢了,力气不够,手腕转得再快些——诶,又掉了,太子殿下数着没,这是第几根了?”   一旁的伏曜翻了个白眼。   “第三十九根。”   濯缨抿了抿唇,并不气馁,抽出一根筷子后道:   “再来。”   谢策玄左手执一双筷子还在慢悠悠夹菜,右手却能分出心神与濯缨手里的筷子以剑招交战。   膳房内每每有弟子路过,都忍不住朝他们投来视线。   然后再朝谢策玄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作为扶桑学宫剑法第一的少武神,和一个刚开始修炼没几日的女孩子用筷子切磋剑招,居然半点不防水,一点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活该这人女人缘不好!   不过两息的时间,谢策玄又一筷子将濯缨的手掌戳在了桌上。   虽然力度不大,但濯缨知道,如果两人是真剑对战,此刻她已经被谢策玄一剑捅个对穿了。   “第四十根。”   那根细长的木块在他修长指尖灵活转了一圈,谢策玄挑眉看向神色淡淡的濯缨,不忘刺激她。   “一回合一颗灵石,你自己说的啊。”   “谢策玄你可真不要脸。”   伏曜看不下去,丢给他一个钱袋。   “这里有两百灵石,濯缨,再跟他来一百六十回合。”   谢策玄掂了掂钱袋,收得一点也不客气。   他似笑非笑地问: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都开始直呼她名字了?”   伏曜双手环臂,下颌微抬,一脸天之骄子的盛气凌人。   “她是我母后的义女,也算我义妹,我爱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管得着吗你。”   濯缨只是看着被挑飞的筷子,陷入了沉思。   “不练这个了,换一个。”   伏曜还以为是她受了打击,皱着眉安慰:   “你才刚开始学,打不过谢策玄是正常的,你别看他这样,他以前还没飞升的时候就是个剑法了得的少将军……”   “不是因为这个,”濯缨解释道,“封离神君也说,修炼这种事,努力固然重要,但选择也很重要,法器众多,总要多试几种才能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   斧钺剑戟,刀枪棍棒。   封离神君都给她排好顺序了,要她逐一试上一遍,再挑个最合心意的深入修习。   伏曜:“……”   你是真不会累啊。   这顿饭快吃完时,学宫内传来了消息。   青溟真王、重明神尊以及长生大帝之子,三人来扶桑学宫找仙师们要个说法了!   “……重明神尊这是在说笑吗?”   文昌星君一副和善模样,笑起来时就连脸上的褶子里都是慈祥和蔼。   “濯缨公主下凡,乃是人间信徒的祈祷上达天听,她下凡完成信徒的祈愿,没有动用半分仙力,严格按照天规流程完成了自己身为仙人的任务,何来罪过?”   “她冒犯我须弥神女就是罪过!”重明神尊怒不可遏。   上清众仙笑笑不说话。   清源神君冷声道:“若是有人犯了天规,本君自当严惩不贷,可天规里没有的东西,就没必要拿出来说事了。”   言下之意——   “须弥神女可不在天规之上,冒犯了就冒犯了吧,我们上清天宫的小孩子不懂事,神尊多担待。”   封离神君直白地挑明了上清天宫的态度。   濯缨和其他一众看热闹的学子偷偷溜来后殿偷听时,恰好听到清源神君这一句。   濯缨略觉意外地眨了眨眼。   缩在她一旁偷听的叶时韫比了个拇指。   不愧是封离神君,怼人从来就不带含糊的。   濯缨抿了抿唇:“封离神君是不是太冒进了些?”   要是激怒对方,引起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之间的矛盾——   叶时韫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别说今天来的只有须弥二君,就是四个全来,我们上清天宫打起来也不会怕,你就放心好了,千万不要自责啊。”   她倒不是自责。   她是担心打起仗来,岂不是没人给她上课了。   但叶时韫这么一说,濯缨就懂了。   上清天宫之所以能成为仙界之首的原因,大概在于——   不聪明。   但是着实能打。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应该还有一更~ 第19章 19   ◎倒戈(二更)◎   重明神尊当即便要发作, 被身旁的青溟真王按下。   他唇畔笑意不变。   来之前他便已经料想过会有这样的局面。   赤水濯缨虽然是以人族质子的身份来到了上清天宫,但上清天宫那都是一群什么神仙?   假仁义, 装清高, 明明是一群死后才得以飞升的凡人,却真将自己当成了正儿八经的神仙,端着那副克己复礼的架子, 好似这样就能洗清那一身肮脏粗鄙的凡人味儿。   所以他们对赤水濯缨不会差。   不仅不差,他还打听到,上清天后对这位质子公主似乎还颇有偏爱, 让她从少光天搬去了万象殿,还让天医府的炎君给她治好了病恹恹的身体。   可惜,再偏爱也仅限于此了。   上清天规森严,上清天后没有给她任何超越天规的特权。   因为这点,每一届飞升至上清的仙人之中, 都有人投奔他们须弥仙境。   哪怕论战力, 因血脉愈发稀薄而衰败的须弥仙境, 要稍逊上清天宫一筹, 但论待遇,须弥仙境可比上清骄奢淫逸得多。   就好像青溟真王其实连见都没见过神女莺楚,但依然会来上清天宫替她撑腰。   不管是谁, 只要是须弥仙境的人,就容不得被外人欺负。   他们不会同旁人讲道理。   因为须弥就是正统,他们就该是这天下的道理。   “既然两位神君都这么说了, 那我们就说说天规上有的。”   青溟真王袖手一挥, 大殿上空陡然变换成了浩渺星海, 而星海之中, 又有无数星点闪烁明灭, 连接成线,形成无数难解的图像。   学子们多数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奇问:   “这星图是什么意思?”   唯有擅推演卜卦一道的叶时韫怔怔开口:   “是九曜星宫的万象天衍术。”   当初仙界还未有须弥上清之分时,九曜星宫便已存在这天地之间。   人间有与仙界感应沟通的祭司,仙界也有参悟天道至理的灵官。   这种灵官便执掌九曜星宫,通过星海变换,来参悟天道之意。   昼夜更替,日月轮转,风候节气,这些是天道。   凡人命数,仙人天劫,自然劫难,这些也是天道。   九曜星宫的力量很强大,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掌控的。   一靠血脉,需要是祖神或者母神的后裔,二靠还要天赋,所以九曜星宫闭门万年,直到这一代出了个青溟真王,九曜星宫才重新有了主人。   ——虽然只是半个主人,但也已经足够令须弥仙境振奋了。   不过此刻,他解读的并不是天道之意,而是人间一个寻常凡人的命数。   “按照万象天衍术的推算结果,那位名叫仲衔青的凡女,原本的命数是作为王府郡主长大,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普普通通的过完这一生。”   “而如今,仲衔青因为赤水濯缨的一封引荐信,成了王府世子,拜入至微圣人门下,十八岁这年回到王府,却迟迟不肯交还世子身份,还与朝中其他至微圣人的弟子结交成党。”   “再这么发展下去,她恐怕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端王世子,之后再继任端王之位,成为大雍朝第一个女王爷——”   说到此处,原本慵懒窝在椅子里的青年眸光锐利几分。   “如果九曜星宫的卦象没有算错,仲衔青两次祈愿,都只是想求神仙救她性命,赤水濯缨回应信徒的祈愿,只需救她性命即可,何至于要对她的命数造成如此大的改变?”   青溟真王这番话一出,殿内上清众仙神色微变。   这位年轻的真王,来上清天宫的这一趟绝不是单纯的为了一个神女莺楚,也不是为了一个赤水濯缨。   果然,他从椅子里缓缓起身,踱步走到大殿中央。   不仅没有放缓语速,反而一改方才的慵懒闲散,咄咄逼人道:   “上清天宫一贯以至公无私、严刑峻法著称,纵容手底下的神仙对人间界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这就是你们的公正?”   “还是说,因为她是天后娘娘所收的义女,所以上清天宫法也不严了,仙也徇私了?”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句话,却都如极锋利的刀片,切到了最要害之处。   上清天宫如此严苛,在人间界的话本里声名狼藉,多以反派身份出现,却还能得到人族香火供奉多年。   其根基就在于公正和恪尽职守。   上一次神女莺楚害死摇光城百姓,让上清天宫背了一口黑锅,至今在人间界都还未完全洗清污名。   现在又指出上清天宫偏私天后义女。   这个罪名如果坐实,那么就连仙界其他各族也会开始质疑上清天宫的公正性。   清源神君微微蹙眉,封离神君更是怒目圆睁。   糟了。   此人根本没有打算来跟他们拼武力,他是来拼脑子的!   说完这话,青溟真王的视线落在后殿处,他轻笑道:   “濯缨公主,你自己说,此事算不算违反天规?该不该接受惩处?”   濯缨还没开口,伏曜先忍不住从后殿大步而出。   “要论罪可以啊,先从你们须弥仙境论起!”   白衣金带的太子殿下气势丝毫不弱,义正言辞地叱骂道:   “停云擅自篡改神女莺楚的命格,荒海的赤水昭粹受了你们的支使砸了濯缨的宫观,还在仲莺莺不是她信徒的情况下私自与她往来,这些你怎么不算!”   青溟真王半点不惧,故作为难:   “停云已受了天规处罚,而赤水昭粹……她和她姐姐之间的恩怨,恐怕算不到我们须弥仙境的头上吧?”   ……他竟完全不认!   伏曜气喘如牛,自知这人论起头脑来道行颇深,上清天宫恐怕找不出几个能与他过招的,立刻后退一步。   “濯缨,愣着干什么,快反驳他!”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冲后面的濯缨使眼色。   然而濯缨并没有在听他们毫无意义的争辩。   她的视线落在头顶的浩渺星河上。   风候节气,日月轮转,此为天道。   这难以计数的星辰,便能算出天道之意,算出凡人命运吗?   濯缨看得愈发入神。   耳畔的争执声渐渐远去,恢弘浩瀚的星辰倒映在她眼底,分解成天地间的万象森罗,和无数晦涩谶语。   这在旁人眼中难以理解的纷乱星图,却在濯缨的脑海中拆解成一幅幅卦象。   一象,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一象,天有日月,地有山川。   而刚刚被青溟真王拆解出的仲衔青的星图卦象,她起初不解,可冥冥之中,又似有一双手,替她拨开了眼前迷雾——   然后,她看见了青溟真王眼中的世界。   “濯缨公主久久不语,是也觉得我说得没错,所以在忏悔罪过吗?”   一道呼唤她的声音将神思已沉入星海的她唤醒。   所有人都看向了出现在殿内的濯缨。   “其实濯缨公主这点小事,若是在我们须弥仙境完全不是问题,毕竟我们须弥仙境可不像上清天宫这般惺惺作态。”   青溟真王笑盈盈地望向濯缨,身上松绿色的衣袍显得他气质阴郁,说话也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可惜啊,濯缨公主如今身处上清天宫,只怕是要从严处置,才能成全这些老古板的名声——”   “既然如此,你要招揽我吗?”   濯缨淡声开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扶桑学宫的学子和其余上清众仙都愕然看着濯缨的身影。   她方才说什么?   她的一句话,就将青溟真王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打断,他敛去笑意,视线紧盯着眼前容色殊丽,眉眼淡然若白芍的女子。   “濯缨公主这是在诈我?”   与聪明人说话,濯缨不打算绕弯子,她上前几步:   “须弥仙境与上清天宫不睦已久,如果我站在上清天宫那边的话,你们会很头疼吧?如你所说,我和上清天宫的名声相比起来,他们当然会选择自己的名声,我可不想被他们牺牲。”   “濯缨——”封离神君霍然起身,“你既没做错事,我们又怎么会推你出去顶罪,别听他胡说八道!”   重明神尊冷嗤了一声,停云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打量着濯缨。   唯有青溟真王用一种似要挖出她心脏般的眼神审视着她。   “空口白牙的就要投靠我们须弥?濯缨公主,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濯缨轻笑:“我倒是有一份自荐礼,只怕你不敢收。”   她看向半空中点点星芒汇聚而成的人间景象。   “我现在就以上清罪仙的身份下凡,替你们除掉仲衔青这个祸患,来赎清我过度干涉人间事务的罪过,神君以为如何?”   青溟真王笑出了声。   “濯缨公主莫不是自恃聪明,便把别人当做傻子?”   “你的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可你怎么会除掉仲衔青,她是你的信徒,是你一步步让她从一个农户村姑成为了王府世子——”   濯缨道:“可以心魔誓为凭。”   心魔誓乃基础法诀之一。   虽然基础,可效果巨大,如违誓言,轻则发疯入魔,重则仙根尽断,永为废人。   扶桑学宫的学子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啊?怎么就要除掉仲衔青啦?   怎么连心魔誓都来了?   不会吧?濯缨公主该不会真的要倒戈须弥吧??   几位神君并不是那些单纯学子,他们很清楚濯缨想做什么。   炎君立刻出声制止:   “不可!你付出了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换来了修炼的机会,怎可拿自己的前程做赌!”   清源神君也皱眉道:   “这是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还不退下!”   濯缨却不为所动,直视着青溟真王。   他似乎有些看不清这位人族公主的想法,总觉得是一个极危险的陷阱。   但她所提出的主意,又实在是诱人。   “……你先立个心魔誓我瞧瞧。”   青溟真王眯了眯眼。   濯缨略略思索了一下,笑道:   “直接杀掉仲衔青,天道孽力反噬恐怕会要了我的命,不如——就让仲衔青永失所爱,一生都要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孤寂,再帮助仲莺莺与她的心上人长相厮守,如何?”   青溟真王的眉头松了松。   听上去不错。   神女莺楚如今十八岁,最大的愿望早已不是与仲衔青争几件衣裳,争父亲宠爱这点事了。   他解读天道给莺楚设下的劫难后,得知天道除了让她这一世出身贫寒之外,还有设下了一个“她所爱之人永远不会爱她”的情劫。   所以,这一世在天道的安排下,神女莺楚转世投胎的心上人竟与仲衔青情投意合,让仲莺莺尝尽了爱而不得的痛苦。   现在赤水濯缨说,她会让仲衔青永失所爱,让仲莺莺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这正合他意。   要不是知道这仙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读星图,他都要以为赤水濯缨方才在星图中看出了什么端倪。   只可惜,要是这样,就不能动摇上清天宫的根基了。   青溟真王略一思索,又想——   不如邀仙界各族共观?   让他们看看,上清想要徇私庇护的仙人,被他们须弥揭穿之后,是如何灰头土脸的下凡赎罪的。   重明神尊虽然头脑简单,但他有种直觉。   这个赤水濯缨是个聪明人,她真会那么容易投诚?   他对青溟真王道:“青溟,你可要当心,这个人族公主心眼多着呢……”   青溟真王抬手打断他:   “只要她立下心魔誓,就不怕她反悔。”   他知道赤水濯缨心机深沉,但正因为是聪明人,才会识时务,而不会像上清天宫那些仙人一样不识趣。   退一万步,即便她有心机,能完成她答应的这几件事,他们也不算吃亏。   不仅不亏,还能兵不血刃的完成目标,可谓血赚。   发完心魔誓的濯缨也同样觉得自己血赚。   她为了功德值,神女莺楚这件事她原本就非参与不可。   现在还能顺手替上清天宫解决一个大麻烦,他们必定大为感动。   至于所谓的心魔誓——   拥万里江山,当然是要享无边孤单的。   而让仲衔青错失毕生所爱,只能日夜与面首缅怀旧情人,应该也不失为一种天大的惩罚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结束仲衔青这个人间小副本~ 第20章 20   ◎决断◎   朗月照空。   夜雪飘飘扬扬落在漆黑平静的荒海海面上。   自须弥仙境而来的仙使, 乘龟背仙船进入荒海深渊,哪怕有仙法护体, 还是被这极寒海底冻得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 龟背仙船终于抵达了鲛宫。   他手捧红尘镜,对如今暂领荒海政务的年轻少君道:   “……上清天宫罪仙赤水濯缨改动凡人命格,对人间界造成深远影响, 上清天宫为澄清偏私之嫌,与须弥仙境一道,见证罪仙赤水濯缨下凡赎罪, 以正仙界法纪。”   炭香炉暖,长明不熄的人鱼膏将整个内殿烘烤得温暖如春。   自从荒海君上缠绵病榻之后,荒海大小事务皆由少君沉邺处理,此刻他端坐殿上,听完了须弥仙使这番话, 沉默良久才道:   “这罪, 是上清定的, 还是须弥定的?”   仙使笑道:“错就是错, 何人定罪又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上清与须弥都默许她得赎罪,少君只需做个见证便可。”   这话说得圆滑,字里行间却都透着几分轻慢。   须弥仙境的仙人,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仙使,也比寻常仙族的仙人还要傲上几分。   沉邺乌沉沉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视线落在了门外的昭粹身上。   “何事?”   明明是个问句, 但尾音下压, 带着淡淡不悦。   沉邺并不想在此刻见到她。   他知道濯缨是为什么才会在上清处境艰难, 一看到昭粹, 他便会想起自己为了那数千宫观而牺牲了濯缨这件事。   匆匆赶来的昭粹还没进门, 便听到了沉邺冷冰冰的嗓音。   明明前段时日,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分起色,这一句,仿佛又打回了她初到荒海时的态度。   昭粹眼中升起几分雾气。   她身旁侍女答:   “少君,公主是听说了上清的事,担心姐姐才匆忙来打听情形的,而且,少君明明说好每日都来给公主渡清气,今日却迟迟没来,公主冻得睫毛都凝霜了呢……”   荒海地势偏远,不如其他四海那样,离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距离近。   每到冬日,荒海凄寒彻骨,寒气直往人骨缝里钻。   荒海仙族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极寒,可昭粹一个疏于修炼的人族哪里受得了?   更何况,她因为在人间动用玉清扇,遭受仙力反噬,内里亏损,身体大不如前。   她从人间带来的华服首饰,一件也排不上用场,荒海更没有上清天宫那种能避寒暑的法衣,昭粹本就有些不满,此刻侍女这么一说,她愈发委屈。   迎上昭粹泪光涟涟的双眸,沉邺原本冷硬的眸光闪烁了一下。   他叹了一声:   “既然冷,还在外面跑什么。”   “我只是担心姐姐。”   见她眸中哀痛之色不似作伪,沉邺面上寒霜化去几分,示意她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红尘镜是什么意思?须弥为什么会要我们看姐姐下凡赎罪?”   沉邺淡声道:“须弥想借个由头打压上清,阿缨她……是被当做了这两方博弈的棋子了。”   昭粹啊了一声,抬头看向浮在半空中的红尘镜。   姐姐在上清的处境,竟然如此艰难吗?   昭粹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在上清时,虽然苦修和凡事需亲力亲为这两点令她吃尽苦头,但论起上清天宫的仙人,其实并没有怎么苛责她。   她苦闷时,天后娘娘会开解她。   她仙力微弱,学宫那些学子与她切磋也不会动真格。   即便不像在大雍皇宫时被无底线的宠爱着,但平心而论,上清对身为质子的她和其他仙人都一视同仁,并无刻意为难。   所以当初说要与姐姐调换时,其实她心底深处一直觉得姐姐并没有吃亏。   即便有可能被昔日仇家为难,但和她从前在皇宫里过的日子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好的去处了。   可没想到——   原来谢策玄他们那些人,竟然讨厌她、姐姐到如此地步吗?   昭粹咬了咬唇。   这也难怪,姐姐从来就不是个会撒娇讨好的性格,父皇都不喜欢她,又怎么能指望那些被她得罪过的人放过他?   昭粹看着红尘镜,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   希望姐姐能够熬过此劫,待日后有机会,她一定会想办法弥补姐姐的。   在须弥仙使的操纵下,红尘镜里的景象逐渐在众人眼前展开——   深夜的端王府内。   跪坐在蒲团上的雪衣女子仪态端庄,眉目淡然,而她面前的端王府郡主却显得坐立不安,警惕非常。   “……你,你真的就是那个给仲衔青出谋划策的仙子?”   濯缨微笑:“郡主如果有所怀疑,明日待我与仲衔青见面,便能一证真伪了。”   “你帮了仲衔青那么多……为什么突然要来投靠我?”   “郡主有所不知,郡主在仙界是十分尊贵的神女,而我只不过是个地位不高的小仙,之前不知轻重得罪了神女,被神女的家人点拨后才得知自己犯了滔天大错,特来补救一二。”   仲莺莺听了她这话,已然信了大半。   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仙子,没有骗她的必要。   如今的她和仲衔青,已经不是当初仲衔青初入王府时的情形了。   自从仲衔青从昆仑山修行回来之后,便以王府世子的身份四处交际。   六年时间过去,她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长成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女,容貌与她大哥更是相似,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端王更不会轻易拆穿仲衔青的身份。   因为仲衔青四处活动,人脉越来越广,对端王府也越来越有用。   他虽然对仲衔青迟迟不归还身份这件事震怒,但利益面前,也不舍得毁了这个端王府最有用的孩子。   仲莺莺召来侍女,送来了一匣子光彩夺目的灵石。   人间勋贵之家,也存有灵石,作为温养身体的灵物。   “如果你能想办法替我对付仲衔青,后面自然有你的好处,可如果你敢骗我,等我变回神女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你!”   濯缨噙着笑问:   “郡主想如何对付她?杀了她?”   “……杀了她就算了,我那两个哥哥靠不住,爹爹百年之后,总要有人撑起端王府的门庭,这样我嫁人后也不会被人小瞧。”   仲莺莺不傻,这么多年来,就算她不想承认,也知道仲衔青的确有些本事。   她一点也不羡慕世子之位。   一辈子女扮男装,躲躲藏藏,无法嫁一个好郎君,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有什么好的?   “我要你做的,是替我想办法挽回姜且哥哥的心。”   姜且。   濯缨知道这个名字。   当初神女莺楚渎职,害死摇光城上前百姓,就是因为这个凡人遇上了死劫,莺楚为救他折损了仙力,这才无法及时变换时节。   被封离神君判了死刑之后,这凡人转世投胎,成了将军府之子,仍叫姜且。   濯缨答应下来:“我定会倾其所能,助郡主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让仲衔青永失所爱,抱憾终身。”   听到这个答复,仲莺莺总算神色舒展几分。   而与此同时,正在看着这一幕的仙族众人也唏嘘不已。   但凡有些脑子的,都看得出来须弥仙境为何如此声势浩大的邀各族同观。   不就是想扬须弥仙境的威风吗?   让所有仙族看看,哪怕是上清仙人,人族公主,得罪了须弥的神女,也要恭恭敬敬地来赎清罪过。   而他们须弥的仙人,哪怕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被贬下凡历劫,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回去之后又是高不可攀的神女。   明白须弥的用意之后,这红尘镜看不看也没什么要紧的。   左不过是可怜的人族公主卑躬屈膝的模样。   许多仙族看到此处摇摇头,随手便搁置一旁了。   而远在荒海的沉邺从始至终都没说什么,只是昭粹瞧见他藏在天青色袍袖下的手指收拢,似有隐忍之态。   想到两人师兄妹多年,多少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昭粹宽慰:   “只要办好这件事,回去之后,上清应该就不会为难姐姐了,他们这次应该也是形势所逼,平日里不是那么苛刻的人的……”   “是吗?”   沉邺回眸瞥她一眼。   “你从没去过上清,倒一副很清楚的样子。”   昭粹连忙收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镯,讷讷道:   “我只是……听旁人说的……”   沉邺也并没有深究。   他望着红尘镜映出的景象,少女逆来顺受的模样令他心中烦闷,却又不知道在烦谁,索性也起身。   “红尘镜由你保管,若有什么危险,随时知会我。”   昭粹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   寂静空荡的大殿里。   她似乎听见了嫉妒在啃食心脏的声音。   濯缨很快见到了十八岁的仲衔青。   将军府替长子姜且行冠礼这一日,冀城有头有脸的名门来了大半。   濯缨以仲莺莺侍女的身份一起来到将军府庆贺,于柳岸旁正撞见了一对难舍难分的小情侣。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愿意给我一个准话?”   “我说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身量清瘦,背影如竹的少年嗓音刻意压沉,但仔细听,仍能听出少女的清冽。   “衔青,我今日便行冠礼,冠礼之后我就可以成婚了,如果你愿意坦白你的女子身份,现在我就可以求父亲去端王府提亲,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仲衔青紧抿着唇,似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瞥见柳树下一瞥雪白影子。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濯缨站在柳树旁,正在给池中锦鲤抛鱼食,见仲衔青试探着靠近,也并未向她投去视线。   还是仲衔青先开口:“是……仙女姐姐吗?”   她没有许愿,为什么仙女姐姐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那个,是你的心上人?”   濯缨单刀直入。   “你要为了他,放弃端王世子的位置,重新做回端王府的二小姐?”   仲衔青一怔,明白她此次来是做什么的,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能告诉我理由吗?”   令端王都为之忌惮的女世子,此刻站在濯缨面前,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仲衔青小声道:“他……对我很好,是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一听这话,濯缨就知道完蛋了。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以图对方好看,可以图对方钱财,但要是图对方对她好——   不用算,这辈子至少得被十个男人骗。   濯缨把那些劝阻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那好,去嫁人吧。”   濯缨将手里的鱼食撒入池塘,转身果断离开。   仲衔青却慌了神,连忙跟上:   “仙……姐姐,你要去哪里?我还没问,你不是说只有愿力够强你才能来见我吗?可我这次没有向你祈愿,你是怎么……”   “我的信徒可不只你一个。”   濯缨停下脚步,回头对她笑了笑: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回应你的祈愿,你姐姐才是我要扶持的人。”   仲衔青完全傻眼。   她以为濯缨至少会劝她一下,就像她的那些一副“你要是嫁人我们就去你婚宴上吊死”的幕僚一样,说些话来劝劝她。   可濯缨没有,她走得干脆利落,抛弃她抛弃得毫不留情。   等仲衔青回过神来时,她的大哥已经被接回了端王府,甚至还请了个媒婆去将军府替她说亲。   仲衔青推开濯缨的院门,怒道:   “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嫁呢!”   “不用考虑了。”   濯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当你开始有这个念头,你便不再适合做这个世子,论起觉悟,你还不如你那个没用的大哥,至少他不会有丝毫去给人入赘的念头。”   仲衔青哑然失语。   与她一样反应剧烈的,还有后宅里的仲莺莺。   “你说!你是不是和仲衔青串通一伙来骗我的!你都让人去给她说媒了,你不是说我和姜且哥哥才是天生一对的吗!”   濯缨淡定地拾起被她砸在地上的发钗。   “所谓情劫,就是要让你爱而不得,如果这么容易就得了,何须我来相助?”   仲莺莺怒急:“那你倒是助我啊!”   濯缨上前,将她头上剩下的珠钗一并拆掉。   “这就是在助你。”   她让仲莺莺学着仲衔青的模样,做少年清秀的装扮,又让府中的武师教她一些简单的拳脚,不需要多高明,学个花架子就好。   等仲衔青想要练武的时候,濯缨站在演武场上将她拦了下来,微笑道:   “仲二小姐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应该在屋里想想给自己的嫁衣绣什么花样,这些舞刀弄枪的事,今日不必做,以后也不必做了。”   少女泪光涟涟地望着她,濯缨却丝毫不为所动,叫人把她从演武场附近赶走。   因她办妥了王府世子这件事,端王对濯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女颇为优待,允了她不少权利。   仲衔青看着演武场上那些她最熟悉的刀剑,眼中满是不舍。   濯缨依然神色淡淡。   她若真的不想嫁人,没人能将她从王府世子的位置上赶下来,如今她重新做回了王府二小姐,便说明她是自己想要嫁。   “——姜且哥哥!”   正好今日姜且上门来与端王商议嫁娶之时,找了一圈,这才在演武场找到人。   不过姜且看着在演武场上做少年打扮的仲莺莺,倒是颇为意外。   “莺莺?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他和仲莺莺青梅竹马长大,从不见她碰这些刀剑。   仲莺莺哼了一声:“就许你舞刀弄枪,不许我一时兴起?我学得可快了呢。”   姜且见她笨手笨脚地舞剑,被逗得直笑。   仲衔青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转头走开。   姜且和仲莺莺说笑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看这个青梅,也没太在意,今日似乎有一双手揭开他眼前蒙蒙白雾,到觉得她也挺活泼可爱的。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忙去寻早已经离开的仲衔青了。   仲莺莺也觉察到姜且对她似乎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这么多年,她和姜且从来没刚才那么好的氛围。   她看濯缨的眼神都便得崇拜起来。   但她仍有疑虑:“姜且哥哥和仲衔青都要成亲了,你的计划来得及吗?”   濯缨看着姜且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青溟真王拆解出的星图。   在那幅星图里,她看到了天道原本打算给仲衔青的一生。   里面也提到了姜且的名字。   青溟真王若是知道她能看懂星图,绝不会那么随随便便地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当然,”濯缨笑了笑,安慰她,   “有心魔誓在,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姜且与你长相厮守。”   上清天宫的学子们看着濯缨这个熟悉的表情,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写着——   她又憋着什么坏呢?   一旁的重明神尊也觉得事情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但他见青溟真王并没提出异议,也就没说什么。   反正心魔誓容不得作伪,她总不可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众人继续看了下去。   仙界与人间界的时间流速不同,红尘镜跳过了无事发生的部分,直接来到了姜且与仲衔青成婚的当日。   端王府打砸声哭嚎声不止。   将军府却是洞房花烛,红绸如火。   濯缨站在与新娘一门之隔的门外,能感觉到体内的心魔誓在隐隐发作,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青溟真王看着这一幕眯起了眼。   姜且和仲衔青成婚,她的任务没有完成,注定是要死的。   她还来这里,是在等什么转机呢?   房间内的新娘似有所察,轻轻揭下了红盖头。   “仙女姐姐,我知道你在外面。”   仲衔青今日难得做了女子打扮,她生得漂亮,正适合这样妍丽的装扮,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   “你……是来恭喜我的吗?”   濯缨轻笑了笑:   “不是。”   “那你……是来骂我的?”   “也不是,”濯缨温声道,“我快死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仲衔青缓缓睁大了眼。   “天上比我位阶高的仙人给了我一个任务,要助你成为大雍朝第一个女王爷,可惜,我能力不够,任务失败了,回去自然是活不成的。”   这话一出,仙界一众须弥仙境的仙人全都愣住了。   谁给过她这个任务!?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仲衔青也万分惊愕:“为、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神仙要让我做女王爷?”   “当然因为你是尊贵的神女转世。”   濯缨毫不脸红地开始扯谎。   “只是没想到,神女转世来到人间,竟然如此没志向,不做女王爷,要嫁给凡人洗手作羹汤,是我高估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仲衔青冲到窗边,推开窗对着濯缨道:   “我不是没志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濯缨平静地望着她:“那你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也好叫我死个明白。”   像是某种防线彻底崩溃,仲衔青泪如泉涌:   “我怕我做不到,我怕和他们争,我怕死,我害怕的太多了,从前我以为做世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比我的哥哥们都厉害,凭什么不能是我,可是真的做了才发现——”   太难了。   她的父亲阻拦她,甚至她自己的女子身份也阻拦着她。   她站得越高,越能看清她要走的路有多么不易。   只要一句话,把她是女子的身份告知天下,哪怕她有再多人拥护,远在帝都的人皇也不会允准一个女世子出现。   相比之下,嫁人这条路显得如此平坦开阔。   她喜欢姜且,姜且待她也好,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加起来都好,被这样的人喜欢,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值得被人爱的存在。   所以她畏惧了,她不想走那条大概率会失败的路了。   濯缨道:   “这世间没有一条真正平坦的路,只有下坡路,走起来才是最容易的。”   仲衔青怔怔看着她。   “现在有个让你建功立业的机会摆在你面前——”   负手而立的濯缨从身后拿出了一柄长剑。   这剑沉得她拎不动,但还是捧到了仲衔青的面前。   青溟真王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从椅子里霍然起身,对重明神尊道:   “不好,她要坏事,快去阻止她!”   重明神尊立刻起身,可还没跨出大殿的门,便被一杆乌木长枪拦了下来。   赤袍灼灼如火,乌发抹额的少年从殿外脚步轻盈地跳了进来,面上噙着几分爽朗笑意道:   “既然这么爱看热闹,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把这场热闹看完。”   “上清天宫,可不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另一头,仲衔青看着那柄长剑,不解地问:   “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   濯缨轻笑。   青溟真王的星图中,她看到仲衔青嫁给了姜且,两人这一世琴瑟和鸣,姜且倒的确是一对疼爱妻子的好夫君。   只不过——   对大雍朝来说,起义叛国的姜家父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拿着剑,去姜且的书房搜一搜吧。”   濯缨柔声道:   “你的前程,你的爵位,说不定都在这一念之间了。”   濯缨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还有她意外之喜的一份功德。   阻止叛贼,避免一场大战,不知道那个不做人的天道,能算给她多少功德呢?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本章掉落红包么么么!   7号和8号的更新可能依然时间不太稳定,但保证日更,等我缓一缓! 第21章 21   ◎杀意(小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建功立业?那个姜且做什么了?”   重明神尊一头雾水, 不明白青溟真王为何突然变色。   停云也神色茫然,但他瞧见了青溟的脸色, 知道事情肯定出了岔子。   他倒是有心下凡一探, 可他环顾四周——   立在殿门处的少武神赤袍金甲,修长手指已搭在他腰间佩的剑柄上,仿佛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血溅大殿。   而在他们身后, 扶桑学宫的几位仙师也徐徐起身。   “青溟真王是准备去做什么?”   清源神君嗓音冷沉,声音不大,却极有威慑力:   “赤水濯缨下界, 是天后娘娘特批,也由仙界各族见证,青溟真王若是下界插手,不知要用什么理由?”   重明神尊拍桌而起:“她诡计多端,出尔反尔, 胆敢戏弄上神, 本就罪该万——”   “她既立下心魔誓, 出尔反尔, 自有誓言约束。”   “至于罪当如何论处——”   清源神君灼灼目光落在青溟真王的脸上。   “待此事落定之后,看天道如何判定她的功德值,是功是过, 都由她一人承担,要是有人想要插手——我们上清天宫的督察府也不是个摆设,青溟真王, 你说呢?”   四目相对。   大殿内空气凝滞, 学子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背脊绷直的青溟真王默然几息, 扯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当然, 督察府上督群仙, 下察妖邪,仙界无人不知。”   说完便一撩松绿色的衣袍,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封离神君和重明神尊两人皆是肉眼可见的失望。   封离神君:“真不打了?又不是打不过。”   清源神君瞥他一眼。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打起来塌的是我们的学宫的问题。”   那边的重明神尊也对青溟真王道:“怕什么?这么多年没和上清仙人打过架了,我正手痒呢!”   “这不是手痒的问题,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停云无奈地压低声音道:   “一个封离神君就够难对付的了,这里还有清源神君,外加那个少武神谢策玄,只这三个人便能拦下我们,根本讨不了好。”   青溟真王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   冷静下来,他反倒是有些庆幸赤水濯缨的计划进展顺利了。   别忘了,她的心魔誓里还有一条,她得要让仲莺莺和她的心上人长相厮守才行。   如果仲衔青真的将她在将军府中查到的东西公之于众,那姜且也难逃一死。   她违背了心魔誓,一样要给姜且陪葬。   只是——   她为何会知道姜家父子谋划叛国之事?   这个念头在青溟真王的脑海中很快掠过。   虽然在意,但他最终还是并未深究。   应该是在飞速掠过的时间里,她暗中做了调查,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总不会是她通过星图得知的吧?   不管怎样,如果牺牲一个神女,能够让赤水濯缨这么一个危险人物折在人间界,对须弥仙境而言也不算太亏。   捧着红尘镜的昭粹急急从自己的宫殿跑向鲛宫的方向。   姐姐出事了,她得快点告诉沉邺——   眼看着鲛宫大殿的门就在眼前,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被人操纵般,昭粹的脚步忽然僵在了半途中。   ……一定要告诉沉邺吗?   ……姐姐现在已经是上清天宫的人了,她受了伤,上清天宫不会坐视不理,沉邺知道与否,有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像是邪魔的蛊惑,让她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别告诉他。   ——可万一上清天宫要是不管姐姐怎么办?   ——那样对你不是更好吗?你难道不想除掉你姐姐吗?   ——胡说!我从没想过!   两种念头在昭粹的脑海里打架,她脑子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听那一方的。   “……昭粹公主?”   值守鲛宫的小柳儿在殿外瞥见了她的身影,见她状况不对,快步上前,正好瞧见了她手里的红尘镜。   她第一反应便是:   “濯缨公主出事了?”   昭粹回过神来,点点头,连忙将镜子交给了小柳儿。   内殿的沉邺正在批阅公文。   自从二皇子密谋暗杀他被他剿灭后,许是觉得唇亡齿寒,荒海其他几个皇子也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给他添了不少乱子,荒海君后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拦他上位。   一切都如濯缨过去同他说的那样。   “少君——”   小柳儿匆匆带着红尘镜赶来,将昭粹在镜中所看到的事讲了一遍。   听到濯缨似有被心魔誓反噬的症状,沉邺霍然起身。   “上清天宫的人竟逼迫她至此?”   小柳儿并不知道上清天宫的情况,她只知道濯缨此刻命悬一线,比起留在上清天宫,还是将她救出来想法子解了心魔誓更妥。   “少君,我这就去召集鳞甲卫。”   沉邺颔首,心魔誓虽不致死,但濯缨的身体没人比他更清楚,绝对经不起心魔誓的反噬。   可很快,他又叫住小柳儿。   “鳞甲卫不能去。”   小柳儿蓦然一顿。   沉邺道:“鳞甲卫皆为荒海仙族,身份显眼,若声势浩大地赶去,只会将上清和须弥一并得罪……去调蛟龙蚩随,让他出面。”   蛟龙蚩随,正是当年谢策玄奉命抓捕,却因为濯缨而失手放过的那名罪妖。   它作恶多端,被四海通缉,沉邺得少君之位后,蛟龙蚩随见他有宏图大略,便主动求他庇护,在荒海能有个容身之地。   这些年荒海将它藏得很好,沉邺有什么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事,都会交给他去做。   而就在蚩随赶往人间界的同时,冀城将军府中,穿着一身嫁衣的新娘终于下定了决心。   “——把这道门守好,没有我的命令,即便是将军府的人,也不可擅自闯入!”   仲衔青从端王府带来的侍卫惊愕抬头。   “还愣着做什么?”   仲衔青深吸一口气,扯掉了头顶沉重华美的金冠,披散而下的乌发被她随手抓来一根竹笔挽起,她厉声道:   “光武将军府涉嫌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尔等若同我一道搜查罪证,杀出将军府,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她手中紧握的,正是从姜且书房中搜出的铁证。   闻讯赶来的端王见到她手握的证据后,面色震颤,看着仲衔青的目光几度变换。   “父亲。”仲衔青看着眼前的端王,眼神复杂道,“你我合作,可以双赢,但你要是想独占功劳,我也不会让你,最后两败俱伤,放跑了姜家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端王知道她说的合作不是一朝一夕。   她想做女世子,她想要端王府。   若说从前,他还能拿仲衔青的女子身份制衡她,而现在,她手握大功,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她。   人皇最忌惮有人挑战他的君权,仲衔青有这份功劳在身,加上她至微圣人弟子的身份。   他这个父亲,已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威胁她了。   屋檐上的濯缨无声看着这一幕,远山罥烟般的细眉微动。   下一刻,五脏一阵绞痛,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掩唇连咳了好几声,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向下淌。   是心魔誓在警告她。   但脸色惨白的濯缨只是平静地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鲜血。   追名逐利,怎能不付出一点风险?   她如此,仲衔青亦如此。   将军府毫无防备,仲衔青与端王二人通力合作,很快便将整个将军府拿下。   “……阿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你一腔真心,天地可鉴,你竟然与你父亲联手捅了我们姜家一刀!难道你对我的感情全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今日吗!”   仲衔青的身上还穿着嫁衣,这已经被王府铁骑制服的将军府,也挂满红绸。   这本是她的婚宴,是一个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日子。   但今日,她却要将她的夫家送上绝路。   濯缨瞥了一眼被王府侍卫压制的仲莺莺,轻声道:   “一腔真心?今日是你的婚宴,你却与仲莺莺一道被擒获,这样的真心,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姜且涨红了脸:“我没有——”   “你休要胡说八道!姜且哥哥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   仲莺莺被三个壮汉拦着,还要挣扎:   “仲衔青!你这个贱人!你竟敢背叛姜且哥哥,他对你是真心的!你竟敢将他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没良心的人——”   仲衔青握剑的手指紧了紧。   下一刻,濯缨冰凉的手指覆了上来。   “一个叛国者的真心,践踏了就践踏了,郡主,你身为郡主,享大雍朝百姓的俸禄,难道要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你身后的百姓吗?”   骄纵的小郡主梗着脖子道:   “是又怎样!就算全天下都舍弃了姜且哥哥,我也绝不背叛他!”   眼神灰败的姜且眸光颤了颤,看向仲莺莺的神情中似有动容之色。   仲衔青深吸一口气,彻底下定了决心:   “姜且,于私情,是我对不住你,可论大义,你父亲勾结外贼证据确凿,预谋造反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知情却没有阻拦,还帮忙遮掩,铁证如山,大雍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姜且冷冷一笑,对她已然彻底失望。   “从前是我错看,以为你是我此生最爱,却没想到到了穷途末路时,真正对我真心不移之人,却是莺莺。”   “仲衔青,不必说这么多,你既然选择了权势,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听到姜且这番决绝之语,要说一点没有感觉,那是骗人的。   她是真的喜欢姜且。   如果有得选,她当然想要权势与爱人兼得,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在想什么?”濯缨忽然出声问。   仲衔青看着王府侍卫将姜家人押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   “我想……”   “留他一命对吧?”   毕竟不是主谋,没有参与进去,只是明白这是抄家之祸,所以只能瞒下来。   仲衔青这点恻隐之心被濯缨看在眼里。   可她又担心濯缨对她失望,忙道:   “如果您觉得不妥,那就还是……”   “你可以告诉人皇,此事是姜且向你检举,算他将功折罪,可以只流放,不处死,这样便可保全他一条性命了。”   仲衔青的眼睛亮了亮。   这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她对濯缨恭敬道:“仙女姐姐放心,我只是对他有愧,不忍见他去死,但绝不会再有别的想法……”   濯缨笑了笑,悠然道:   “我明白,而且,就算你有其他想法,他恐怕也不会接受你了。”   姜且与神女莺楚,到底是前世有缘的一对。   看仲莺莺方才那个样子,若姜且被流放,她一定会不离不弃,与他同患难,搞不好还能生三四个孩子。   “对了,”濯缨突然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道,“我记得摇光城附近正在挖运河对吧?”   仲衔青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姜且流放的地点就选在摇光城吧。”   运河工程浩大,没有几十年完不成。   就让神女莺楚与她的情郎挖几十年的运河,替死去的摇光城百姓赎罪。   这样的长相厮守,谁说敢不是一种凄美爱情呢?   濯缨刚想到这里,感觉浑身一轻,一缕淡紫色的咒令从她身上散去。   心魔誓解开了。   上清天宫中看着这一幕的众人都傻眼了——   这也行??   挖一辈子运河也算长相厮守吗??   这心魔誓认可得有点草率了吧?   扶桑学宫的学子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共同的念头。   绝对,绝对不要没事招惹赤水濯缨。   以他们的头脑,只会被她卖了还在给她数钱!   须弥仙境的三人见到这一幕,脸上神色更是格外精彩。   当初濯缨立下心魔誓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发展。   永失所爱,确实也失了。   长相厮守,看情况确实也能厮守。   ——可这和他们想要的那种状况完全不同啊!   青溟真王的脸上乌云密布,似有山雨欲来。   神女莺楚已经不重要了。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除掉赤水濯缨这个祸患,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天道真的判给赤水濯缨一场大功德,以她的计谋才智,日后必定会成为一方仙力高深的上神。   她又站在上清天宫这方,那本就实力雄厚的上清天宫等同于如虎添翼。   不可。   绝对不可。   青溟真王捏碎了袖中的传音玉,一道术法传回了须弥仙境——   召将,朱厌。   入人间界,杀赤水濯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杀!   8号就要上千字榜了,所以更新时间会在十一点半左右,会更一章大肥章的!明天见啦!   推一推我的预收文~   《仙界第一幼儿园》满级大佬重来养崽的治愈爽文!   《豪门咸鱼被五岁的自己带飞了》幻言养崽豪门爽文,有几率下本开~   《全员反派,但众筹养崽》沙雕治愈小甜文,可参考团宠师妹那本的风格~   《一觉醒来修真界水平倒退一万年》一个纯纯做梦的沙雕爽文! 第22章 22   ◎凶兽◎   与此同时, 仙界各族也从红尘镜里看到了这一幕。   众仙原本对须弥仙境立威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却没想到峰回路转, 竟有了这样出乎意料的发展。   于是被丢开的红尘镜又被各族陆陆续续捡起, 津津有味地开始调回前情,重新观看人间这一出好戏。   “哈哈哈有意思!这位人族公主的这一计真是刁钻!”   “竟真的一点仙法都没用,就将这位须弥神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快把这一段录下来,拿去给其他小辈瞧瞧,让他们好好学习学习!”   “从前只觉得须弥仙境的仙人仙风道骨, 尊贵非凡,如今看着,怎么如此不分是非,只知情情爱爱,这样一个神女, 竟还忝居仙位多年吗?”   “这样的神女, 可不只一个, 但人家出身须弥, 身上流着金贵的血脉,谁又敢说她不配呢?”   “呵呵……须弥仙境……须弥啊……”   诸如此类的议论渐渐在仙界各族蔓延开来。   待上清众仙还想接着看看濯缨这次能得功德几何时,投影出人间景象的红尘镜被停云收回了袖中。   主镜一收, 其他分镜自然也被掐断。   吃瓜的上清学子们顿时垮脸。   怎么不给看了?   是不是玩不起啊?   他们自然不敢当面挑衅须弥二君,但有一个人却胆子够大,没有他不敢招惹的人。   “——怎么把镜子撤了?”   谢策玄上前将那杆入柱三分的长枪收回。   六尺三寸的长枪在他手中利落回旋, 不知是有意无意, 枪尖从停云的鬓发处擦过, 顿时斩落几根发丝。   停云白皙稚气的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   谢策玄迎上他既畏又怒的视线, 没什么情绪的乌黑瞳仁里浮现几分淡淡讥笑。   “方才不是还要全仙界见证吗?怎么, 不让我们见证见证你们须弥神女两生两世的凄美爱情了?”   重明神尊被他激得拳头都捏紧了。   原本是想要全仙界看上清天宫丢脸,没想到闹到最后,竟是他们须弥仙境丢脸丢到全仙界去了!   赤水濯缨一定是早就算到了。   她算到了仲莺莺会对姜且不离不弃,算到了仲衔青会在嫁人和权势之间选择权势。   他们就像个傻子一样被赤水濯缨耍了一圈,让全仙界都看着她是如何巧妙地完成了心魔誓,如何将须弥神女的转世玩弄于股掌之间。   甚至她此次阻止了人间界的一场大战,若论功行赏,天道说不准还会赐给她大功德。   ——奇耻大辱!   他们须弥仙境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想到此处,重明神尊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当即便想要拿谢策玄开刀,让他知道须弥仙境绝不容他们这些凡仙嘲讽。   谢策玄察觉到重明神尊的仙力波动,脸上虽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冷笑,但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也做好了随时开战的打算。   正好,让他瞧瞧所谓的须弥四君之一到底有几分本事。   若连他这个仙龄两百载的少武神都打不过的话,不知算不算给他们须弥本就岌岌可危的脸面,雪上加霜呢?   “——重明神尊这是想要指点指点我们上清天宫这位少武神?”   一道恢弘温厚的嗓音如古钟悠悠,在扶桑学宫的正殿内缓缓荡开。   三位上清神君一听此音,顿时面露恭敬之色,肃然垂首,唤了声:   “恭迎天后娘娘。”   原本已露杀意的重明神尊动作一滞。   金色法相现身于大殿内,其身虽未到,但光是这股足矣镇住殿内所有仙人的磅礴威压,便足矣令重明神尊不敢轻举妄动。   这便是由亿万万信徒供奉千年,才能成就的女仙之首,上清天后。   “数百年没见,重明神尊别来无恙?”   重明神尊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勉强见了个礼:   “天后娘娘日理万机,怎么,终于有空来管你们家这位质子公主了?”   这话三分敬七分气,封离神君当即就沉了脸。   竟敢对天后娘娘无礼——   无形中的一股灵力阻拦了他,天后娘娘噙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还需要我管吗?我以为,这孩子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不是吗?”   重明神尊闻言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   一旁沉寂许久的青溟真王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恭恭敬敬朝天后法相行了个礼。   “天后娘娘说得没错,恭喜天后娘娘,多了一名如此聪颖的义女,我继任真王之位时日尚短,今日一见,真该向这位濯缨公主多多学习呢。”   法相金光流转,天后静静看了看这位年轻的真王。   须弥仙境虽有四君,可这四君也并非都能平起平坐。   其中长生大帝最为强大,唯有上清天宫如今正在闭关的昊天帝君可以匹敌。   而青溟真王的父亲是四君之末,仙陨之后将毕生仙力传给这个儿子,而他也很争气,成为了千万年来第一个能开启九曜星宫的仙人。   若须弥仙境年轻一代中还有几个出挑的,那么青溟真王必然要算其中之一。   “青溟真王谦虚了,你可是你父君最骄傲的孩子。”   拱手见礼的青溟真王眸光微微闪动。   再抬头时,他已恢复了那副轻佻浪荡的模样,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大殿。   余下的重明神尊虽觉屈辱,但对面人多势众,他无可奈何,也只得与停云一道悻悻离开。   殿内的氛围顿时和缓下来。   “吓死了,还以为会打起来呢!”   “上清与须弥这几年关系本就不太好,要是真撕破脸,恐怕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啊……”   “哼,有天王殿在,怕什么?”   叶时韫转了转手里的八卦盘,语气轻快道:   “这次须弥仙境在仙界可算是丢脸丢大发了,临行前我给濯缨公主算的那一卦果真没错,此行一定是上上……咦?”   两重八卦盘停转,显示出的卦象却是——   大凶。   “雷霆都司少武神谢策玄。”   须弥仙境的人前脚离开大殿,天后温吞和缓的嗓音便陡然一转。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谢策玄站直了几分。   “须弥仙境方才已派凶兽朱厌下凡,多半是冲着濯缨去的,你即刻下凡——只你一人,旁人不可插手,务必将濯缨平安带回,明白吗?”   谢策玄眸色微凝。   “凶兽朱厌?”   听到这个名字,封离神君霍然起身,神色凝重道:   “不行,凶兽朱厌是须弥十凶兽之一,谢策玄一人不够稳妥,还是我与他一道——”   “封离,你还不明白我为何只点阿策一人吗?”   天后娘娘轻叹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沉重。   “再往前一步,濯缨就真要触犯到那个界线了。”   今日的青溟真王不算师出无名。   仙人下凡替信徒完成祈愿,不是在能力范围内就能为所欲为。   濯缨这次所为,每一步都是险棋,但凡仲衔青野心够大,或者心有邪念,掌权后做出什么祸事,这一切都会反噬在濯缨的身上。   须弥仙境擅放凶兽下凡,事后自有惩处。   但现在,如果一位上三品的上神下凡助她,顺顺利利擒拿凶兽当然好,可若中途出了一丁点差错,上神与濯缨都会受到反噬。   对于封离神君不过皮外伤,但就濯缨那点微薄的功德值,是绝对扛不住的。   “策领命。”   屈膝半跪的少武神抬头,正色答:   “我一定会将她平安带回,不计一切代价。”   另一头的人间界。   一切尘埃落定,濯缨也准备启程重返天宫。   临行前,从帝都传回的加封世子的旨意刚到,仲衔青与她的幕僚们大摆宴席,昼夜庆贺,至于端王,则是强颜欢笑,一脸对自己前途未卜的忧虑。   濯缨于冷清无人的内室,抚了抚帝都传回的圣旨。   天上一月,地上一年,算起来,如今的人皇帝阙应该五十有六。   自人间界与仙界有所往来之后,皇室贵胄多会服用延年益寿的仙丹,寿数远超普通凡人,活到一两百岁的大有人在。   这样很好。   濯缨也希望她的父皇能活得久些。   这样,他才能亲眼看到她出人头地,回来向他复仇的那一天。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灯火如昼的端王府,里面推杯换盏声不断,所有人都在恭贺大雍朝的第一个女世子。   濯缨没有与仲衔青道别,即使她知道,这应该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取出可以召来金马的金铃,濯缨准备直接回扶桑学宫。   夜风凄凄,月明星稀。   金马踏月色而来,濯缨撩开车帘,看着脚下的人间山河越来越远,正要放下帘子时,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几乎没有给她多余的反应时间。   就在濯缨果断决定弃车而逃的同时,阴影覆压而上,带着令人肝胆俱颤的骇人灵压,将坚实的马车碾成了粉末。   而险陷错身而过的濯缨也终于和眼前的庞然大物对上了视线。   这是一只巨大的兽。   有着巨猿的臂膀,和赤红的毛发,它的目光在夜色中炯炯发光,硕大如铜铃的眼珠里倒映着濯缨的身影。   ——她曾在古书上见过,这是须弥十凶兽之一,朱厌。   是须弥派来的。   须弥想要在她回到上清之前杀了她!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濯缨的脑海中劈开。   濯缨的反应也极其迅速,她没有不自量力地试图于朱厌做任何正面对抗,她太清楚,以自己的实力别说周旋,对方一爪子就能将她撕碎!   跑!   濯缨毫不犹豫地一头朝人间界扎去。   只要她逃到人间界,混入人群之中,就有一线生机!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犹豫了一下。   若是朱厌出现在人间界,必定会波及凡人,死伤无数,而朱厌是为她而来,如果真的有凡人因此而死,那她也是间接的杀人凶手。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濯缨冷静地按了回去。   别想这些没用的。   她只是为了求生,放朱厌出来祸世的人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有负罪感。   这世上,她指望不了任何人来救她,她只能自救。   身后凶兽的腥气愈发浓重,濯缨竭尽全力地朝下方俯冲,呼啸而过的风令她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视线死死地锁住人间界的繁华城池。   她必须自救。   她必须活下去。   ——仙女姐姐,我不会做皇帝的。   脑海里,蓦然响起了与仲衔青最后一面时,她所说的话。   ——如果要当皇帝,必定会满手鲜血,背上无数杀孽,我是仙女姐姐的信徒,如果我犯下太多杀孽,也会波及到你吧?   ——我只想留在冀城,好好治理冀城,让冀城的百姓都做仙女姐姐的信徒,给你供奉多多的香火。   ——虽然我只见过您一个神仙,但我觉得,您一定会成为这漫天神仙之中,最厉害的那一个。   您一定会的。   少女握着她的手,用笃定的眼神如此说道。   轰隆——!!!   从半空中猛然坠地的濯缨落在屋瓦上,砸得满地狼藉,砸得她浑身筋骨碎裂般疼痛。   但周围并没有响起凡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只有凶兽朱厌,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兴奋叫声。   因为濯缨最终选择的躲藏地,不在繁华的人间城池,而是一处远离人烟的林中荒庙之中。   ……她如果这次死了的话,做鬼也不会放过在她耳边胡说八道的仲衔青的。   濯缨咬了咬牙,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凶兽朱厌离她尚有一段距离,她还有时间。   濯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与上一次同样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全身,濯缨知道,这是那个不做人的天道终于清醒了一下,要给她派发她应得的功德值了。   温热的灵流顺着她的奇经八脉遍布全身。   若没有她平日的修炼,她的经络便无法吸收这些力量。   但是——   太慢了。   她方才这一摔,全靠身体那点微薄的功德值护体,只能保她不死,却不能让她全须全尾。   不仅断了好几根肋骨,就连经络也被震伤,无法立刻就将这些正源源不断输送至体内的仙力吸收。   她需要时间。   濯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上的法衣被鲜血染红,半点仙力也调动不了,只能凭自己的双腿行走。   凶兽朱厌,最善在林中疾驰。   濯缨想,她这真是在给自己找死。   “一别多年,小公主,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尊容了?”   濯缨视线一凛,猛地回头。   树影重重间,一个黑影正站在枝桠交错之间,于黑暗中放肆地打量着她。   濯缨蹙了蹙眉:   “……蛟龙蚩随?”   “小公主还记得我啊,真荣幸。”   蛟龙蚩随舔了舔唇,一瞥月光照亮他额上龙角。   “当年多亏了小公主你,我才从谢策玄的手底下逃出生天,今日奉命救你,也算是浅浅把这个恩情报了吧。”   奉命?   濯缨脚步未停,脑子却飞速转动着:   “是沉邺。”   她这话说得极为笃定。   “你投靠沉邺了。”   蚩随吹了个口哨:“小公主果然还是那么聪明,你放心,少君有令,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危,朱厌我打不过,不过将你救回荒海还是做得到的……”   听到救回荒海,濯缨脸色都变了。   她一时都不知道到底是凶兽朱厌要杀她可怕,还是被他带回荒海更可怕。   好在下一刻,她便看到天边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长夜。   蚩随却并未察觉,还在盯着朱厌的方向语气轻佻道:   “昔日你我合作一把,将那位少武神狠狠戏弄了一番,人人都说小公主你诡计多端,但我却一直很欣赏你这狠劲,女人就是要聪明一点才有魅力嘛……今日换我来英雄救美,不知小公主考不考虑一下以身相许啊?”   濯缨倚着树干,虚弱地笑了笑。   “抱歉,以身相许这种戏码我从来不看,倒是农夫与蛇——这出戏,我更熟悉一点。”   蚩随疑惑地回过头来:   “什么农夫与蛇……”   “谢策玄,”濯缨抬头,视线落在他的身后,“此仇不报,你还在等什么?”   蚩随的瞳孔骤然缩紧。   刀剑相碰,赤红衣袍在月色下翻飞如火,长剑划开无尽夜色,直逼蚩随面门而去。   “赤水濯缨!!我他妈是来救你的!!!”   濯缨微笑:   “抱歉,你太弱了,我觉得他更有可能救下我呢。”   一剑在蛟龙蚩随肩上开了个窟窿的谢策玄抬起头,眉梢微挑。   四目相对。   他看了看于月色中浅笑着望着他的少女,别开脸。   “……咳,别以为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会给你当狗使唤啊。”   作者有话说:   刀磨慢了,下章再杀! 第23章 23   ◎挽弓◎   被一剑钉在树干上的蚩随简直要吐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赤水濯缨怎么会和谢策玄站在一边?他们俩怎么可能谈和?   当年他醉酒放纵, 致使西海掀起巨浪,城镇被海啸冲毁大半, 西海君上因他战力高强而试图包庇, 但上清天宫却派来谢策玄要将他缉拿归天,重刑处罚。   正走投无路之际,他收到了荒海九皇子沉邺送来的密信。   密信上的娟秀字迹告诉他, 只要他将谢策玄引至乌苏鬼江附近,荒海就有办法拖延住谢策玄。   后来他才知道,寄信人是九皇子沉邺的师妹, 也是人皇之女赤水濯缨。   他将谢策玄引去乌苏鬼江一带后,后者果不其然被九泽与荒海的战事吸引,赤水濯缨便在此时设局,诓骗他乌苏鬼江已被人设下了诛仙大阵,唯有他们合力才能破局。   谢策玄当然也没有那么好骗, 什么诛仙大阵, 听都没听说过。   但谢策玄没料到蚩随会与赤水濯缨联手。   他们两人在谢策玄面前演了一出声势浩大的大戏, 谎称乌苏鬼江的水底有一座可诛仙灭神的上古大阵, 就连蚩随这样的西海大将,刚一碰上阵边,就差点魂飞魄散。   赤水濯缨命人奉上一本记载此阵的古籍, 终于让谢策玄信了这个弥天大谎。   最终,有上清天宫少武神做前锋,僵持百日的两军终于破开了一条口子, 荒海杀退九泽大军, 避免了战败被九泽俘虏作为人祭的命运。   沉邺立下军功, 又有之前在荒海民间积累的声望, 终于得封少君, 彻底翻身。   而谢策玄——   陪赤水濯缨演完一场戏的蚩随趁乱而逃,谢策玄这才反应过来,根本没有什么上古大阵,就连古籍也是赤水濯缨临场编造的,他完全是被荒海耍了一场。   别的倒也算了,但这可是在他所向披靡的战场上被人摆了一道。   此事被死里逃生的蚩随传扬出去,因谢策玄在六合八荒颇有名气,行事作风也嚣张恣意,有不少人借着这件事笑话了他许多年。   按照谢策玄的脾气,没把赤水濯缨砍成三截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副和赤水濯缨挺熟的模样?   远处传来凶兽朱厌在林中奔袭的声响。   濯缨收回视线,言简意赅地问:   “你对上朱厌有几成胜算?”   “没正面对上过,我预估个七八成吧。”   谢策玄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剑再往蚩随肩上血肉推进几分。   “朱厌和蚩随,我肯定都是要一并抓回去的,打起来之后没空顾你,你得想办法自保。”   濯缨抿了抿唇,实话实说:“方才我从上面摔下来,摔断了几根骨头,仙力也基本上耗空了,自保不了,你得想办法保我。”   在蚩随吃痛的叫声中,谢策玄诧异地回头看去。   虽然他这一趟确实是来救她的,但她也不能把这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吧。   噗嗤——   谢策玄当机立断,把剑从蚩随的肩头拔了出来,将他推至濯缨身旁。   “那就没办法了,你跟着他去荒海,等我先抓了朱厌再去荒海接你。”   来之前没人料到荒海会派人来救她,谢策玄本想着自己一个人牵制朱厌,赤水濯缨那点微薄的仙力够她自己返回上清天宫就行。   没想到来了个蚩随,她又没仙力了。   只能随机应变,换个对策,一切以保住她性命为重。   “荒海不行。”   濯缨想也不想,踉跄上前几步。   “我不去荒海,我要回上清——”   沉邺派人来救她,绝不只是因为担心她这种单纯的目的。   他冒着与上清天宫作对的风险也要她,一定是荒海有了什么变故,他需要她去荒海替他排忧解难。   他会打着救她的名义,将她困在那个阴诡地狱般的朝堂内,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只为她能够做一个没有异心的垫脚石。   ——她不想再做他人的棋子,不想再被人像个玩意儿似的丢来丢去。   那双从来坚韧如钢的双眸突然在此刻有了前所未有的颤动。   谢策玄愣了愣。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林间狂风大作,头顶月光被阴影遮蔽,定睛一看,却不是乌云,而是一只毛发火红的巨兽。   谢策玄顿时抛开一切杂念,并指吟诀:   “天罡运转,七曜芒寒,号令鬼神,策役雷霆——”   “五雷术,雷缚。”   伴随着少年冷沉肃穆的嗓音,天上层云滚滚翻涌,倏然之间,几道紫电惊雷从万顷高空劈落,恰将那即将扑上来的凶兽朱厌囚困其中。   这一次的五雷术,与之前在司命府前见他用来对付停云的那一次完全不同。   眼前雷光如一条条紫蛇,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响。   电闪雷鸣中,响起一道清亮带笑的嗓音——   “不愧是须弥十凶兽,若是平日,咱俩打起来还真难说。”   “不过今日不巧,有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非逼着我把你杀了,好带她回家,我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她面前已经丢过一次面子,总不好再丢第二次。”   谢策玄抬手蹭去唇角的一点血痕,眸中闪烁着雀跃纯粹的杀意。   “那就只能麻烦你,乖乖让我带着你的脑袋去接她了。”   谢策玄与凶兽朱厌的身影笼罩在刺目电光之下,光是天雷落地荡开的气浪,便将濯缨和蚩随冲飞十丈。   蚩随生怕病恹恹的公主摔出个好歹,连忙飞身将人接住。   这一接,更牵得肩头伤口剧痛,疼得他连连痛呼。   “……艹!赤水濯缨你真是是非不分啊,好歹我们当年也合作过一次,你居然想帮谢策玄抓我??”   濯缨连看都没看一眼给她当肉垫的蚩随,目光灼灼,紧盯着雷鸣电闪的方向。   她这一生,最讨厌有人随口许诺,给人希望又让希望落空。   他最好是真的说到做到。   否则——   “不是要带我去荒海吗?”濯缨转过身,面无表情道,“还不走,你在等什么?”   见濯缨没打算跑,蚩随在心里道了一句识趣。   因为在他们两人这种绝对悬殊的实力面前,纵使她有千种计谋也没用,左右不过是多花点时间抓她而已。   蚩随拍拍身上尘土起身,看着谢策玄的方向冷笑一声:   “没想到上清天宫的少武神也会被美色所迷,不过——谢策玄啊谢策玄,凭你是什么战无不胜的少武神,还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上清翘楚,有什么用呢?你拼死要救的女人,真正喜欢的也不是你,最终要是要投入我们荒海少君的怀抱——”   后半句话,蚩随刻意拔高了音量,好让正和朱厌交手的谢策玄能听得一清二楚。   铮——!   蚩随没等到谢策玄的反应,倒是等到了身后架在他脖子上的一剑。   “废话那么多,你是真觉得谢策玄打不过朱厌,腾不出手来杀你?”   蚩随轻而易举地回身卸掉了濯缨手里的剑。   “那可是须弥十凶兽之一,你当谢策玄是神?”   蚩随嗤笑一声,一副料定了他活不过今夜的表情,随手将落在地上的佩剑插回腰间,最后看了一眼谢策玄的方向。   “等我把小公主你送回荒海,要是心情好的话,倒是可以来给他收个尸。”   从冀城到荒海山高水远,蚩随倒是可以昼夜不歇的赶路,但濯缨的身体却不行。   当蚩随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濯缨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唇色苍白如雪,一张脸上瞧不见半点血色。   蚩随真怕半路上就把这个身娇体弱的小公主颠死了,连忙找了间医馆给她看病疗伤。   “……这位姑娘摔得不轻啊,可不能再长途颠簸,最好连地都不要下,缓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做打算。”   蚩随听完医师的话简直气得想笑。   “十天半个月?坐月子呢?等你坐完月子我们还到得了荒海吗?”   榻上的濯缨面白如纸,唇角翘了翘:   “不是不怕谢策玄追上来吗?”   蚩随被她噎了一下,神色微讪,但仍旧嘴硬:   “我怕他?不就是个成仙两百载的凡仙而已,我蚩随蛟龙之身,仙龄千年,在西海从前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从前是谢策玄趁我之危才将我逼至险境,否则我……”   “渴了。”濯缨闭了闭眼,打断他,“倒杯水,谢谢。”   “好嘞。”   蚩随也不想再进行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答应得飞快。   倒完水递给她才反应过来——   她使唤人怎么这么顺手呢?   叫她几声小公主就能把他真当丫鬟了??   “给你一句忠告,”濯缨将喝完的杯子还给他,微笑道,“其实你也只不过是奉命办事,我现在这副模样,你若是不想我半路死在你手里,其实可以寄信一封,让沉邺过来接我。”   这话入了蚩随的耳。   当年谢策玄追杀他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时隔多年重逢,他一见面又给他捅了一刀,若不是他反应快,命都要交代在那个林子里了。   现在赤水濯缨重伤,倒是正好有个借口,让少君再加派点人手过来。   人多一点,他也安心些,万一谢策玄真能擒获朱厌并且杀过来救人呢?   光是想想这个画面,蚩随就觉得无比惊悚,回房之后立刻给荒海传讯,说赤水濯缨重伤在床,想见少君一面。   ——男人最懂男人,虽然赤水濯缨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他这么一润色,沉邺心软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消息顺利传了出去,蚩随心情轻松许多,也不着急走了,就安安心心在这出人间客栈里等着荒海来人。   连带濯缨的一些要求,他也愿意心平气和地满足。   “樱桃煎一盒,桂花糕一份,糖炒栗子……这些就算了,怎么还有话本和弓箭呢?”   客栈的床榻靠窗,披衣而坐的濯缨拢了拢身上外袍,视线落在对面的勾栏瓦舍里。   这个位置不错,她刚好能透过二楼座位的间隙看到里面高台上的人影,咿咿呀呀的唱词传来,唱的是一出神仙题材的爱情故事。   她躺在这里听了一上午。   里面的桥段从高贵神女被凡仙所害而死,到战神堕魔,以万千百姓换得神女一缕魂魄,再到高贵神女为拯救堕魔战神洗手作羹汤,历经磨难终于令战神找回神智。   这时凡仙却跳出来,以战神杀孽太重不得成仙为由阻止战神归位,却被男女主角双双捅死,最后百年时光过去,神女一胎生了八个,皆大欢喜。   濯缨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出话本,向小二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是人间界最流行的话本之一。   很有趣。   因为这里面那个被捅死的凡仙,正好就是据说在人间界口碑不太好的清源神君。   不过蚩随这么问起时,濯缨只垂眸,语调淡淡道:   “太无聊了,看些话本解闷而已。”   这个理由蚩随勉强能够接受,虽然他不觉得濯缨看起来是爱看这种无聊话本的人。   “那弓箭呢?”   濯缨抬眸,微勾的眼尾带着点浅笑:   “你也知道,你们少君最擅箭术,我第一次拿弓就是他教的——沉邺来接我,我自然得准备点礼物,难道你觉得,以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拿得起弓吗?”   这倒也是。   他第一次见到赤水濯缨的时候,正逢她体内什么毒发作,连站都站不起来,是被人用轮椅推着推到战场上的。   后来稍微一打听才知道,赤水濯缨从小就是个百病缠身的病秧子。   别说修炼,能活到十几岁没夭折就已经是命大了。   如今还被上清天宫和须弥仙境这两族之间的斗法波及,折腾成这副模样,也是挺叫人唏嘘的。   蚩随摸了摸下颌,看少女微微抬眸,一张灿若白芍的美人面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他若有所思道:   “其实吧……你那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荒海几位皇子联手,想要拉他下位,他有心亲自剿灭,却担心朝政上无人打理,这才冒着得罪上清的风险,要接你回去,替他做事。”   “等他摆平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兄长,指不定还得把你送回去。”   蚩随咧嘴一笑,凑近了些。   “我么,反正身份都是见不得人的,与其替沉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还不如换个地方潇洒,我看小公主你也是个可怜人,不如我们一道跑了,也算落得个逍遥自在,你觉得呢?”   濯缨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好啊。”   蚩随微微挑眉。   “反正我人现在在你手里,我说不好,有用吗?”   蚩随直起身,冷笑一声:   “你莫不是把我当成那种没品的男人了吧?我蚩随想要女人,从来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披衣而坐的少女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双眼没有畏惧,也没有动容,平静如一汪湖水。   但湖底之下,却似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无法轻视。   蚩随与她对视几息,说不上是什么缘由,那点旖旎的念头在她的注视下好像真的一点也冒不出头。   直觉觉得,他要是真敢做什么,一定会发生一些他不想看到的局面。   他抓了抓头发,最终转身下楼去买她想要的东西。   待从窗边看到蚩随的身影走远,濯缨不太明显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翌日一早,蚩随收到了从荒海而来的回讯。   是沉邺给他的命令,内容很简单——   【不要相信她所说的任何话,立刻带她回荒海】   蚩随盯着这句话看了许久,最后摇摇头,只感叹他们这个少君果真是个天生的君王性情,冷血无情到了极致。   “走吧小公主,少君有令,哪怕你起不来床,我也得把你扛……”   剩下的话,在他推门发现房中无人时卡在了喉间。   蚩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糟了!又他娘的上了赤水濯缨的当了!!”   与此同时,在人间客栈的床榻上病恹恹躺了两日的濯缨,此刻正拼尽全力地穿梭于人间城池之中,完全看不出之前那副苍白病弱的模样。   她的伤早在第一夜就奇迹般的痊愈了。   和之前在三日琉璃境里一样,只不过上一次是元神所受的伤很快便愈合,而这一次是身体所受的伤。   不仅如此,身体愈合之后,天道灌入她体内的功德也越来越多。   多到她害怕蚩随察觉,还生生封住了自己的奇经八脉,不敢让他察觉到半分不对。   直到昨夜,蚩随冒出那点旖旎心思的瞬间,濯缨才开始犹豫判断要不要暴露自己的实力。   她知道自己胜算不大,可若蚩随真的动了邪念,她也只能拼死一搏。   好在事情最终在可控范围内,她没有直接与蚩随撕破脸。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再在蚩随身边待下去了。   天色渐明,人间城池笼罩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之中,濯缨乘着昏暗天色,一路在屋檐上疾驰,同时将自己封住的经脉解开。   源源不断的仙力在她体内渐渐充盈。   干涸已久的经脉尽情吸收着这些功德转化而来的仙力。   濯缨感觉冷冽的凉风灌入她的肺部,但她却朝着朝阳的方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赤水濯缨!!你他娘的敢耍我!!!”   以蚩随的修为,想要追查濯缨的去向轻而易举,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赤水濯缨这么聪明的人,会愚蠢地选择跟他硬碰硬。   “你很好,你连耍了我两次,老子本来还想说强扭的瓜不甜,但你要这么把人当傻子耍的话,老子今天就非要扭下来看看甜不甜——唔!”   蚩随的狠话还没说完,追逐濯缨背影的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左侧一道人影会突然朝他撞过来。   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都从屋脊上重重掀翻在地。   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蚩随半响才看清来者是谁。   “谢、谢策玄,你他娘居然没——”   扼住他喉咙的谢策玄浑身是血,一身的铁锈味,仿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狼狈得像条疯狗。   可他却还能笑得出来:   “想扭什么瓜?嗯?”   蚩随被他掐得喘不上气,脖颈发出了可怖的喀喀声。   “几年前我跟你说,你这条命留着,我指定有一天要来收走,看在你听话的份上,就给你留个全尸吧。”   “……你别……得意……强弩之末……少君他马上……”   谢策玄闻言面上笑意微敛。   正要再施几分力气拧断蚩随的脖颈时,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森冷锐利的杀意——   不好!   谢策玄当机立断就要侧身躲避,可蚩随得了一口气,竟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量,将他反压在地,掌中瞬间便凝聚起一根冰锥,直直朝着谢策玄面门而去!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纠缠在一起的谢策玄和蚩随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连刚刚感到的沉邺都只来得及瞧见一道清冽寒光自上而下划过视线。   沉邺抬起头。   清晨第一缕晨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袍袖,那张总是病容苍白的侧脸,此刻在朝晖笼罩之下,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璞玉终于焕发出惊世光芒。   屋檐之上,长身而立的少女挽弓如满月,与少年时他第一次教她挽弓时,姿态重合在了一起。   他仿佛听见弓弦声在他耳边绷紧,卷着浩然仙力的箭矢破空而来,掀起似能震碎五脏的气流。   这一箭,便将压在谢策玄身上的蚩随掀飞数十丈。   而紧随起来的第二箭——   他的瞳孔在这一瞬蓦然颤动。   第二箭,是冲着他心脏而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久等久等!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么么么大家! 第24章 24   ◎针锋◎   时间, 呼吸,空气。   整个世界的流速仿佛都因这一箭, 而在沉邺的眼底凝固。   箭矢飞驰不过一瞬, 但这一瞬,却好似穿过了昆仑山的雪,穿过了他与她的少年时光, 将这短暂一瞬拉长成了百岁千秋。   他看到了在师兄们练武时,只能趴在窗边看着他们发呆的她。   也看到了第一次学会射箭而满眼雀跃的她。   即便清楚的知道自己孱弱的身体连拉开一石弓都勉强,但她还是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的练习。   直到后来, 她的双手连举起弓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对她说:   “木竹为弓,仅射百步,以智计为弓,蓄力可射天下,你拉不开这张弓, 不代表你拉不动这四海一荒的弓弦。”   “阿缨, 只要你站在我的身后, 这天下水域, 皆是你的猎场。”   昆仑山茫茫大雪,她是他的第一个臣子。   她用病弱单薄的身躯,背负着他和他的野心, 一步步将被发配人间界的他重新带回到荒海权利的中心。   他这一生,所信之人寥寥无几。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他的选项只有一个。   然而——   “少君小心!!”   身后侍卫的声音令他如梦初醒。   但这一声响得太晚, 而他也醒得太晚。   这一记冷箭在他没有半点戒备之时刺穿他的血肉, 力道之大, 像是从天而落的重拳捶打在他的胸口。   皮开肉绽与内脏巨震的痛觉几乎在一瞬间炸开。   而沉邺终于被这痛觉唤回了神智, 以最快的速度凝聚起奇经八脉中的仙力, 将那只羽箭逼退在离他心脉半寸的位置。   凝固的时间仿佛在此刻才又开始流淌。   止不住的鲜血从他口腔中涌出,染红了他天青色的衣袍,他竭力想咬住唇齿间的血,但胸腔中的剧痛被极震撼的心绪放大,令他根本无法控制。   “少君!少君快服下丹药,属下这就替你疗伤……”   被扶住的沉邺剑眉紧皱,痛楚令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隔了好一会儿,他涣散的思绪才终于回笼,极缓慢地抬头,看着朝阳笼罩的屋檐上,那一道刺目耀眼的身影。   ……方才那一箭,她用了十足十的力。   箭头瞄准了心脏。   她不是逼退他,也不是为了救谁。   她想要的,是他去死。   这个意识从模模糊糊,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明明已经服下了丹药,但胸腔内的痛感并没有减轻,反而与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缠得他连呼吸都痛得难以忍耐。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沉邺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凝望着屋檐上的身影。   “……阿缨,你为了救他,要杀我?”   沐浴在朝阳下的少女无言望着他。   见沉邺还能被人扶着站住,濯缨很轻地啧了一声。   “谢策玄,”她的视线挪向还在瘫在地上的红衣少武神,“还活着吗?”   生死不过一线之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方才濯缨射飞蚩随的那一箭正擦着他侧脸而过,再稍微偏一点,估计就能把他和蚩随一起串成串了。   之前在学宫的时候,她有练过弓吗?   该不会是临场发挥的吧?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谢策玄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多亏濯缨公主箭下留情,还能喘气。”   谢策玄偏头看了眼那边的蚩随。   被冷箭射飞的蚩随虽然没被射中要害,但飞出去的同时砸塌了好几堵墙,现下已经晕死过去。   而剩下的的沉邺,虽然没倒下,但看上去也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谢策玄扬唇冷笑:   “怎么?嫉妒啊?不好意思,赤水濯缨现在是上清天宫的人,她不救我难道救你?”   “你算哪根葱?”   沉邺的唇齿间皆是铁锈味,他紧闭着唇,没有说话,倒是他身旁的侍卫出声:   “谢策玄!少君面前,岂容你一介小小武神放肆!”   他拔剑欲向靠在墙角喘息的谢策玄而去,但下一刻便听头顶响起清泠泠的女声。   “别动。”   不知何时,濯缨已搭弓引箭,她修为其实并不比这名侍卫高,但因她方才石破天惊的那两箭,令侍卫顿时感觉到了威胁,立刻停下脚步。   谢策玄身上的伤口早在与蚩随缠斗时崩裂,本也是痛得他直冒冷汗。   但濯缨这两个字一出,他顿时像是被天医府炎君的麻沸虫咬了一口,只觉得什么痛觉都烟消云散了。   胸腔里那颗因失血过多而半死不活的心脏,也似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   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年他被赤水濯缨和蚩随两人联手耍得团团转,成了六合八荒里的笑话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赤水濯缨站在他这一边,与蚩随沉邺二人兵戈相向的一日。   他按了按跳得欢快的心脏,慢慢咀嚼着这其中滋味。   怎么说呢。   难怪沉邺喜欢吃软饭,这吃起来的确怪爽的。   “濯缨公主!”   这名侍卫能被沉邺带在身边,也是他极信任的人,自然也认识濯缨。   “少君听闻您被心魔誓胁迫,立刻就派了蚩随来接您,后又得知须弥仙境派凶兽朱厌要除掉公主,更是亲自前来,您怎能对少君下如此重手——”   濯缨面色如秋水沉静。   她并不打算质问沉邺救她的目的,只是随口道:   “救我?蚩随路途中对我有不轨之念,你说他是来救我的,那好,他杀了蚩随,我便信他是来救我的,立马跟他回荒海——”   话音还没落下。   在场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柄寒如冰霜的利剑便猝不及防地从沉邺沾满鲜血的掌中而发,干脆利落地刺入了蚩随的头颅。   这一剑没有丝毫犹豫,濯缨蹙了蹙眉。   沉邺抬起一张失血过多的惨白脸色,气若游丝地开口: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日两族挑选质子时,我没有与上清天宫争取你,但阿缨,我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有些事我做不了决定,可但凡是我有能力为你做到的事情——”   “我绝不会犹豫。”   原本觉得优势在他的谢策玄顿时敛去笑意。   难怪这人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爬到如今荒海少君的位置。   光是这份瞬间做出取舍的果决与狠心,他就注定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且,说好听话哄女孩开心的手段,也挺张口就来的。   谢策玄看向久久没有言语的濯缨,心里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   可千万别被他这几句花言巧语蛊惑啊。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蚩随自被你收编之后,对你到底也算忠心耿耿,暗地里替你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即便今日可能无法脱身,谢策玄带他回上清天宫,也不一定就会立刻判他一死。”   濯缨很轻地弯了弯唇角,乌黑眼瞳里一片漠然。   “沉邺,今日你能杀了替你做事的蚩随,来日也能杀我,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感动吗?”   听了这话,谢策玄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再一看沉邺愈发阴沉的脸色,不错,他的心情更好了。   “……为什么?”   沉邺上前走了一步,一贯沉静温和的面庞似裂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裂痕。   “真的就只是因为我没有争取你吗?你在上清天宫被人为难时,焉知我在荒海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谢策玄挑眉打断:“诶,话说清楚,我们上清天宫可没人为难她。”   “还没恭喜你。”   濯缨淡淡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   “你与昭粹成婚,也算是我的妹夫,到时你二人大婚,我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定会奉上大礼,贺你成家立业,抱得美人。”   他过的什么日子?   权柄在握,美人在怀,人间建起无数供奉荒海众仙的宫观,有人皇这么个岳丈助力,他本就天赋异禀,现在更是躺着就能增长仙力。   这样的日子,难不成还要她来怜惜同情?   沉邺定定望着濯缨,苍白的唇动了动:   “我真正想娶之人是谁,你全然不知吗?”   濯缨没说话,倒是懒懒靠墙而坐的谢策玄发出一声不加遮掩的嗤笑。   “——算了吧,你这话骗骗小女孩还行,大家都是男人,就别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了。”   他身上赤袍染血,那张年轻而目中无人的脸上也布满血痕,看上去伤重狼狈。   但黑亮的眸子却仍不见半分收敛,满是轻慢不屑之色。   “说是把真爱装在心尖,到最后什么好处也给不了人家,就上嘴皮碰下嘴皮,说是真心,可是,谁在乎你那点不值钱的真心?”   说完这话,谢策玄见濯缨从屋檐上飞身朝他而来,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凝重。   压低了嗓音,他问:   “赤水濯缨,你方才说蚩随……什么不轨……他该不会真敢……”   濯缨偏头冲他轻笑了笑。   “你猜?”   “……”   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他刚才吓了个半死好吗!   濯缨很快调转话题:   “沉邺不会孤身涉险,我方才在高处他的人已经朝这边赶来了,我们得马上走。”   这一句是濯缨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的。   少女吐息温热,扫得谢策玄耳廓发热,下意识挪远了些。   待他听清她的意思后,他定了定神,不以为然道:   “怕什么?以你方才那两箭的威力,我们完全还能再挑衅他几句再走。”   “不好意思,”濯缨诚实地告诉他,“仙力暂时耗空了,而且蚩随买的那把弓太重,我现在双手连弓都拉不开。”   “……”   谢策玄一把抓住她手腕,咬着后槽牙起身道:   “那你敢这么拽!快走!”   原本还打算拖延些时间的沉邺见两人突然转身就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追赶。   然而刚迈出一步,方才一直克制的伤势骤然爆发,激得他呕出大口鲜血,身形踉跄,摔倒在地。   “少君——!”   侍卫连忙扶住他,又道:   “得赶快回荒海,属下立刻传讯收队……”   “不,继续追。”   侍卫惊讶:“可是少君,濯缨公主到底是……”   “不是杀她,是谢策玄。”   沉邺看着地上没入泥土的鲜血,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方才濯缨为护他而朝自己射来的一箭。   碎裂的骨头在身体里搅动,沉邺俯跪在地,点漆般的眼眸酝酿着深渊下的杀意。   谢策玄。   此人,他必定除之。   两人都是负伤状态,濯缨手中那枚召唤金马的金铃碎裂,谢策玄伤得更重,也很难立刻就带着她返回上清天宫。   合计了一下,两人一致决定先在外修整一夜,等仙力恢复后再回。   因为担心荒海的人有几率找上来,两人并未住进人间城池里的客栈,而是寻了个偏僻荒芜的山涧附近,凑合着休息一夜。   “……荒海那边有人传话给我,说沉邺调集了鳞甲卫的人在暗中寻我们。”   用竹竿撑起的架子上搭着谢策玄的外袍,隔着这道简易的屏风,濯缨和谢策玄各自查看自己的伤势。   谢策玄想了想:“是那个叫小柳儿的女统领给你传的话?”   “嗯,”濯缨淡声道,“如今你我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你不想我倒戈沉邺,小柳儿听命于我这件事,你最好谁也不要透露。”   谢策玄听了她这番威胁,忍不住啧了一声,没好气道:   “我是那种背后捅刀的小人吗?这种事还用特意强调,你是不是瞧不起……”   “谢策玄,帮我解一下带子。”   听到这话的谢策玄脑子猝不及防地空了一下。   待他诧异转头时,便见少女用肩膀轻撩起隔在两人中间的衣袍,探过来半个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正在上药的谢策玄已经褪去了上衣。   火光摇曳,将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及线条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得分明。   若仔细多看两眼,他胸膛上因疼痛而迸起的青筋也尽收眼底。   “……不好意思,”濯缨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我的肩膀疼得厉害,没法绕到后面解衣带,所以想让你帮个忙。”   谢策玄忍了忍:“你又没外伤,解衣带干什么?”   “内伤就不是伤了?”   那两箭是远超她本身修为的两箭,她本是奔着要沉邺性命的目的才如此孤注一掷,但如今仔细想想,还是太过冲动。   成功了固然好,可若失败了就会陷入被动。   就像此刻这样,肩膀连抬一下都是剧痛。   好在她平日修炼时过于卖力,芥子袋中最不缺的就是炎君给的药酒,抹上后将伤处揉散,明日大约就能恢复如常了。   “……行,转过去。”   谢策玄竭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些。   濯缨倒是从始至终都镇定过分,并无任何杂念,她偏了偏头,将长发往前拨了拨,等着谢策玄的动作。   好半天,才感觉到衣带松开。   身后传来了哗啦一声扯下帘子的声响。   “朱厌被你杀了?”濯缨问。   对面响起谢策玄没好气的声音:   “废话,它没死我有命来接你?”   顿了顿,他尾音微扬。   “怎么,想谢我救命之恩?”   “没这个打算,毕竟我也救了你一次。”   隔着帘子的谢策玄听到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传来。   “我是想让你把朱厌的尸首借我一用,我想去一趟须弥仙境。”   她去须弥仙境做什么?   谢策玄皱着眉撩开帘子,提醒她;   “虽然须弥仙境没几个能打的,但他们手里的神兽和法器可不少,就你这点修为,去了和送死有什么……”   一抹莹白如雪的背脊映入他的视线,谢策玄浑身一僵,立刻飞快地放下帘子。   “你刚才不是穿上衣服了吗!”   “法衣太多层了,哪有这么好穿。”   濯缨顿了顿:   “你倒是听得很细节。”   谢策玄:“…………”   “我只是想去看一些东西而已,而且有你在,应该也危险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敢在人间下手,不会敢在自己的地盘动杀念的。”   濯缨活动了一下十指。   今早引弓时她的指骨痛得像要被弓弦勒断,但现在已经几乎愈合。   她的仙力没有令她的身体拥有超乎常人的强健,不过在伤势的愈合速度上,似乎有非同寻常的特殊之处。   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别的谢策玄没怎么听,只听到中间那句——   有他在就不危险。   他唇角颇为自得地翘了翘,故作勉强道:   “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你要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叫伏曜,你记得把朱厌的尸首给我就行。”   “……”   “你想去吗?”   明明是她求着自己去,怎么说到最后想他求着要去一样?   谢策玄忍了忍,看在她今天确实救了自己一次的份上,他答:   “去。”   他又补充。   “但你得告诉我,你带着朱厌的尸首去须弥仙境,到底是想做什么?”   濯缨将松散的衣襟重新拢好,夜色昏暗,唯有身侧那一捧火光倒映在她眼底,如一簇火苗在她乌黑瞳仁中跃动。   “我这个人做事,不论做什么,能做第一就不想做第二。”   火苗噼啪响了几声。   濯缨再度掀起帘子,她长发柔柔地披散着,身上素衣单薄,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没有一点脂粉,素白如一副工笔绘就的白芍,纤细而柔软。   然而她缓缓开口,吐露出的字句却带着冷冽锋芒,薄而锐利。   “我想从须弥仙境的手里夺一样重要的东西,让上清天宫成为决无异议的仙界之首——”   “你要跟我一起试试吗?”   作者有话说:   濯缨:你的九曜星宫fine 但以后就是mine 第25章 25   ◎天道◎   须弥仙境位于第二重清微天。   若说上清天宫是庄严华美的天上白玉京, 那么须弥仙境便是金光夺目的繁华不夜城。   玉楼林立,高台无数, 无所事事的神女帝子们带着一长串可供呼和的小尾巴四处闲逛, 而象征着天道的九曜星宫,却与仙境中的颓靡之气隔绝,遥遥立于须弥仙境的至高处。   濯缨与谢策玄抵达须弥仙境时, 青溟真王正在九曜星宫内查阅红尘镜。   红尘镜在人身上打下咒印之后,便能如影随形的记录对方在人间界的所见所闻。   效用范围仅限人间,故而也是用来监察仙人行走凡间有无错处的监视法器。   赤水濯缨完成了心魔誓之后, 她就自行解除了红尘镜的咒印,不过她在这段过程中的一举一动,都被红尘镜完整的记录了下来。   青溟真王在此时翻找红尘镜中的影像,只为寻找一个答案。   ——赤水濯缨到底是如何知道姜且一家有叛国意图的?   他将整件事复盘了一遍。   以赤水濯缨下凡后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结局一定早在她谋划之中。   但问题就在于, 她若是下凡之后才查得姜且一家的罪行, 能借此让那个凡女立功承袭爵位, 那她在还未下凡, 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的时候,又怎么敢立下心魔誓?   就单纯赌仲衔青愿意为她而舍弃心上人吗?   心魔誓可是个要命的东西,别人他不好说, 就赤水濯缨表露出来的性情,她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一念之间的人。   所以,她定然是早就有了全盘谋划, 才敢立下心魔誓。   若说司命府那里, 从他们须弥干涉了仲衔青的人生之后, 仲衔青在司命那里的命格书就已经不准确了。   那她究竟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情报呢?   就连他, 也是在解读了九曜星宫给出的星图之后, 才能如此一目了然地看清这几个凡人的命运。   九曜星宫……   星图……   这个阴影笼罩在青溟真王的脑海中,他仔仔细细地查阅着红尘镜中的影像。   如果能排除赤水濯缨自己在人间调查过姜且这个可能性,那么,就确实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真王殿下。”   九曜星宫外,响起仙娥的传音。   “须弥仙境来客,是……上清天宫的少武神谢策玄和……赤水濯缨。”   听到最后四个字,青溟真王的神色一滞。   慵懒倚在座椅中的青年宽袍赤足,眼下浮着一层乌青,是昼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让他寝食难安的女子,现在就站在他的地盘内。   就她那三瓜俩枣的仙力,朱厌竟然没立刻要了她的性命,还撑到了上清天宫来人救她,真是算她命大。   青溟真王扯了扯唇角:   “是客就要迎吗?让她在外面等着。”   谁料门外仙娥的声音听起来却更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才怯怯道:   “可是,那位濯缨公主和少武神,手里……手里拎着……”   青溟真王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他们是拎着朱厌的脑袋,一路走进来的。”   他霍然起身。   须弥仙境与上清天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纵然两方时有摩擦,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须弥仙境主动向上清挑事,而上清碍于天规与自身性情的约束,通常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直到今日。   消息传得飞快,整个须弥仙境内的神女帝子们都听说上清天宫的人闯入了他们须弥,不仅不请自来,手里还拎着凶兽朱厌的脑袋!   血淋淋的一只凶兽头颅啊!   这些仙龄动辄成千上万岁的神女帝子们整日养尊处优,反正都要家传的一大堆法器护身,于是大多疏于修炼,更少参与什么大战。   此刻骤然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人群里响起一片低呼声。   “——说真的,我们这样闹一场,回去之后真的不会被清源神君处置吗?”   濯缨目不斜视地仰视着眼前九曜星宫,轻描淡写道:   “不知道,但你觉得这样爽吗?”   谢策玄诚实回答:“挺爽的。”   他在人间本就是少将军出身,十五岁上战场,十七岁便一战封侯,割过的人头自己也数不清。   拎着人头上门挑衅这种事,他在人间的时候做过,但到了上清天宫,身份不同,做事的规矩也得改改。   所以这一次能理直气壮的带着朱厌的脑袋上门算账,谢策玄只觉得成仙两百载,就数今日最痛快。   就算是回去受点处置,那也不亏。   一众颇有资历的上神闻讯赶来,他们拨开人群,见到谢策玄手里拎的东西,脸色煞白道:   “朱厌……你杀了朱厌!朱厌可是须弥十仙兽,你一介中三品的少武神怎能——”   谢策玄身上衣袍还是之前与朱厌对战时穿的那一身,金甲破损,血气森森,在周围这群华服曳地的上三品神仙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杀了就杀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一手拎着朱厌头颅,一手扶着腰间剑柄,语调讥讽:   “顺便一提,我们上清天宫能打的太多了,我排到中三品,不代表我实力不够,真和某些徒有虚衔的上三品神仙打起来,我摘他们脑袋瓜就和摘西瓜一样。”   在场被他阴阳的上三品神女帝子们顿时觉得脖颈一寒。   ……无礼!   这些上清天宫的下等凡仙就是尊卑不分,粗俗无礼!   听到他说“区区朱厌”,濯缨决定选择性的忘了他昨夜遍体鳞伤的模样,没有拆他的台。   她的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了隐没在长阶云雾之中九曜星宫上。   这座以玄色为主调,黑曜石装饰的星宫立于整个须弥仙境的最高处,其建构与普通的宫阙不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台。   下方的一扇巨门细长高耸,足有数十丈高,远远看去已是无比恢弘。   可想而知,若是站在那扇门下,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威压。   正想着,这扇门终于在视线尽头徐徐开启。   玄黑大门前,随便笼着一件松绿宽袍的青溟真王立在长阶尽头,他赤足敞怀,黑发如瀑,站在高处眼神阴郁地盯着濯缨。   “真是稀客啊,上清天宫的仙人已经几百年没有造访过须弥了,二位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濯缨与他之间横亘着一条长阶,他却没有走下来的意思。   “谢策玄。”   她唤了一声,谢策玄便随手将手里的头颅往长阶上一扔,那颗带着腥气的脑袋落在白玉阶上,鲜血触目惊心。   “青溟真王可认得这是什么?”   方才仙娥来报他便知道朱厌已死之事了,饶是如此,此刻看到谢策玄将头颅这么直白地扔在他面前,还是有几分心惊。   纵然朱厌只是十凶兽里排行末尾的一个,但实力也不容小觑。   谢策玄成仙不过两百载,还没从扶桑学宫结业,在天王殿,他上头还有五营神将,仅仅是个中三品的少武神。   竟就能单枪匹马诛杀朱厌吗……   青溟真王心生波澜,但面上仍是那副轻佻荒唐的模样。   “前些日子朱厌不知怎的从兽苑逃走,须弥上下正在想办法抓捕,没想到竟被少武神斩杀……朱厌到底是上古凶兽之一,就这么说杀就杀,少武神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谢策玄眯了眯眼:   “是逃走,还是有人故意放走的,青溟真王想必心中清楚。”   “少武神这话说的,我怎么听不太懂呢?”   青溟真王不为所动。   “罢了,到底是替我们须弥仙境做了事,我也不好怪罪少武神,这次就不同少武神计较了,诸位若无事,恕我须弥仙境不留外客,还请……”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一直未发一语的濯缨突然向前一步。   雪白裙角拂过白玉阶,裙摆之下,她的右脚轻轻踩在了通向九曜星宫的长阶上。   轰——!   原本空无一物的周遭突然凝出一堵水波墙,沿着九曜星宫的第一级台阶将整个星宫包裹在内。   “仙子别再往前走了。”   九曜星宫的一名仙娥惊呼出声:   “星宫非寻常宫阙,除了星宫之主外,无人能靠近九曜星宫,就连这长阶也是上不去的。”   濯缨低头看着自己仿佛贴着一层水薄膜的鞋尖。   这层结界便是将九曜星宫与外人与世隔绝的东西。   得知濯缨想要来九曜星宫一探之后,谢策玄便告诉她,已经有无数前人替她踩过点了,只有被九曜星宫看上的人才能接近它。   未经允许,哪怕是天帝天后之尊,这座仗着天道之力庇护的星宫也会将人拒之门外。   “我知道,”濯缨轻描淡写地道,“我就是试试。”   试试?   在场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上神在心里嗤笑。   她一个因为身份特殊而被破例纳入仙籍的凡仙,虽然在人间也有宫观,可到底不是真正以功德成仙的神仙。   更何况,听说她在人间的宫观还被砸了,这么一个不是正经路子成仙、还无人供奉的凡仙,居然敢肖想九曜星宫?   简直是痴人说梦。   “赤水濯缨,你一个小小凡人,能勉强成仙已是不易,劝你还是安分守己一点,什么样的身份做什么样的事,众多比你身份高仙力高的仙人都走不上这长阶,你怎么敢肖想——”   在那名上神的冷嘲热讽中,人群里濯缨缓慢地抬高了几寸。   她踩在第一级台阶上,平淡地回眸:   “走上来,很难吗?”   “…………”   众人愕然看着她的脚下。   九曜星宫的结界仍在,并未如青溟真王当年得到认可时那样退去。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确确实实看见赤水濯缨的双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并且,她还抬脚踩上了第二级。   就连谢策玄也颇觉意外地挑了挑眉。   她还真能走上去啊。   “这怎么可能——”   在青溟真王之前,许多人都曾尝试过强闯九曜星宫。   有人蛮攻,有人念咒,有人翻遍典籍试图寻找破解之法,有人掘地三尺想另辟蹊径而入,但都连一级台阶也碰不到。   自上一任星宫之主仙陨后,就只有青溟真王能够踏入这九曜星宫。   他出身尊贵,修炼也颇有天赋,众人虽然嫉妒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但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大家心里也是服气的。   可这个赤水濯缨?   区区一个凡人,她的脚怎配踩上这至高之地?   周围一片哗然声,众人几乎以为是眼前出现了幻觉。   青溟真王更是心中震颤,脑子一阵嗡鸣。   她果然——   但青溟真王很快又镇定下来。   不对。   九曜星宫的结界虽未阻止她,但也并没有为她宫门打开,即便她能走在这白玉长阶之上,她与九曜星宫之间,也始终隔着一层结界。   青溟真王所言不虚,濯缨每走一步,的确都感觉到了九曜星宫对她的抗拒。   结界如柔软水波,荡而不散,在濯缨的面前形成了不小的阻力。   濯缨不得不调动体内刚刚恢复不久的仙力,为自己推开一条朝青溟真王身后宫门而去的道路。   结界未开,她却仍能近前。   这是昨夜与谢策玄商议时,他并未提起过的状况。   只能说明,在她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发生。   饶是濯缨平日再多智,此刻也是一头雾水,但原因在此时并不重要。   她摒除杂念,悬起的脚步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又踏上了一级台阶。   “这是第十级了……”   “虽然后面还有九百多级,可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连停云殿下当年,费尽诸多手段,也没碰到一级台阶呢。”   “她能踏上台阶,难不成她真有祖神与母神的血脉?可、可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名紫衣神女若有所思:   “之前上清众仙在紫微殿辩论,我听人说这个赤水濯缨曾言,娲皇抟土造人,说人族也是娲皇血脉,难不成真的……”   “娲皇血脉岂容凡人玷污,若真是如此,凡人岂不是要与我们平起平坐?”   “肯定是这个赤水濯缨使了什么邪术!人族最是诡计多端了!”   在场众人无一人肯承认,濯缨是凭本事获得了九曜星宫的认可。   因为一旦承认,上面那位如今执掌着九曜星宫的青溟真王,又该置身何处?他们这些自诩血脉尊贵的高贵仙族,又该如何自居?   青溟真王隔着九百多级白玉阶,俯瞰着那道雪白如鹤的身影。   之前的慵懒从容从他脸上尽数褪去。   他对上少女那双沉静锐利的眼眸时,只觉得像是一把薄而利的细剑朝着他的咽喉刺来,而他避无可避,只能站在这里,感受着这种凌迟般的酷刑。   她当日真的看懂了他的万象天衍术?   九曜星宫真的认可了她?   若她也能走到这扇门前,上清天宫必然会全力推举她接手九曜星宫,而如今的须弥,是否真有与上清正面相抗的能力?   冷汗顺着青溟真王的额角划过。   他目光死死盯着赤水濯缨的脚步。   终于,他发现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第四十九级时,几乎处于一种凝滞不动的状态——   拦住了!   九曜星宫最终还是决定拦住她了!   濯缨并不知道此刻青溟真王的如释重负。   因为就在此刻,她的神识已经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席卷,被剥离出躯壳。   待她再恢复意识时——   漆黑广袤的天地间,点点星光如雾如尘。   有的蜿蜒如长河,有的散落如萤火,而她的意识轻盈地漂浮在这辽阔无垠的空间中,黑暗与未知让她顿觉自己的渺小。   濯缨环顾周遭,首先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其次又想了想,确定这也不是青溟真王给她设下的什么幻境。   于是濯缨开口试探问:   “此处……是九曜星宫吗?”   她的声音层层迭荡,但很快就被此处空间所吞没。   久久无人应答,濯缨抿了抿唇,又问:   “还是说,此处是天道意识的所在?”   也就只有这两个可能,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突然的出现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还是没有人回答濯缨的问题,但她昂头环顾头顶星河时,忽然见星辰闪烁,正如当日青溟真王分解星图时那样。   她眼前一亮,想要试图自行拆解星象分辨天道之意时,一道意识倏然间划过她的脑海。   【这不是汝能够涉足之地。】   是……天道?   濯缨回过神来,不管是天道还是别的什么,既然是个可以对话的存在,便不是死局。   “如果我不能涉足,只需让我一步也踏不上九曜星宫即可,但既然我能踏上白玉阶,就说明我有这个资格。”   濯缨环顾头顶星河,向不知在何处注视着她的存在道:   “阁下若真是天道,可否告诉我,我为何有这个资格,您又为何说我不该来此?”   漫天星河静默无言。   濯缨抿了抿唇:   “这是不可说的天机吗?”   还是无人应答。   “好,即便今日无法得到九曜星宫的认可也无妨,但既然您允准了我一个与您沟通的机会,有个问题,我想向天道求个答案。”   濯缨深吸一口气,沉声质问:   “司禄府燃香祈灵,求问功德,天道可否告诉我,为何判我负一万功德?我到底是犯过何等过失,才会对我有如此惩罚?”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一刹,濯缨顿时感觉到了周遭星光摇曳流转。   【汝罪有三。】   濯缨扯了扯唇角:“但闻其详。”   【汝非尘世中人,自上一个尘世而来,虽非逆转时间之因,但享逆转时间之果,因果在身,以功德相抵,其罪一。】   这一点倒并不叫濯缨意外。   重生一世,她有了改变命运的机缘,若说她必须付出一点代价,濯缨愿意承受。   【汝在上一个尘世中,搅弄风云,翻云覆雨,功名不在汝身,但杀孽却由汝一人承担,黑不黑,白不白,对错难明,唯骂名远扬,此起罪二。】   听到这一条,濯缨轻笑:“到底是对错难明,还是算不清楚,索性就把脏水都泼我一个人身上了?”   【……天道固然有清算之责,然民怨沸腾,也不可忽视,汝手段激进,也该反思一二。】   这一句说得似有迟疑,但祂很快又将一道意识送往濯缨的脑海中。   【最后一罪,天机不可言明,只有一言,愿汝谨记——】   【欲成大道,必承其重,仙道常自吉,莫走鬼道,方能长生。】   濯缨眉头轻蹙。   这段话听来听去,就是叫她改邪归正。   “难道九曜星宫不肯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我心思不纯?”   濯缨心中不服,据理力争:   “何为正?何为邪?做上清天宫那些任人欺负的神仙,就是你想让我走的仙道吗?”   她一门心思地想变得更强,为此可以付出一切代价,这才是她的仙道!   “如果我都算邪的话,那个派出凶兽朱厌要杀我的青溟真王又该如何论处?”   “他都可以执掌九曜星宫,我为何不可?”   “说话!我知道你在听,别装作没听见!”   【……不可无礼。】   濯缨气息紊乱,情绪已然有些失控。   面对沉邺时她可以镇定,但面对这个总是给她设下重重障碍的天道,濯缨实在无法保持冷静。   【青溟真王另有机缘,汝若要与他争夺九曜星宫,待你功德十万再来与吾争论吧。】   十万!   濯缨眼前一亮。   虽然这个数额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总好过自己跌跌撞撞地折腾。   濯缨平复了一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又恢复了往日的淡定:   “多谢天道赐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我必定……”   大约是被她方才一番痛斥骂生气了,没等濯缨说完客套话,她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神识重新回到了躯壳之中。   风声,身后的喧闹声,前方青溟真王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既然九曜星宫已经拒绝了你的接近,赤水濯缨,你也该打消你的痴心妄想,还不快快退……”   他宽袍轻挥,荡开一道仙力。   青溟真王身为四君之一,分寸本拿捏得极好,能将濯缨从这白玉阶上赶下去而不伤她分毫。   然而下一刻,青溟真王便见濯缨细眉轻拧,素手轻轻覆住胸口。   与此同时,正从上清天赶来的清源神君、封离神君和太子伏曜一行人,也正撞见了这一幕。   噗嗤——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白玉阶上的濯缨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如落叶般轻飘飘地仰面而下。   仿佛是挨了一击重击一般。   太子伏曜厉声大喝:   “——青溟真王!你胆敢对我妹妹下狠手!”   高空中传来一声怒喝,青溟真王愕然抬首,立刻否认:   “我没有!我只不过用了不到一成——”   清源神君沉着脸,对底下的须弥众仙道:   “无故伤人者,上至上神,下至散仙,一律缉拿审问,辨明是非,底下须弥众仙,若有擅动,同罪论处。”   “青溟真王,得罪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说:   他推了缨娘娘(太子伏曜版)   来晚啦!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么么么! 第26章 26   ◎入局◎   虽然在场的须弥仙人——甚至一部分上清天宫的人, 都以为濯缨这是在给须弥仙境浅浅来点病秧子震撼。   但事实上,并不是。   她昨日开弓射的那两箭耗费了她太多仙力, 今日很难完全复原, 方才神识又被拉去与天道直接对话。   在那种真正可以碾压众生的力量面前,仅仅是接收天道的意识,对她的身体都有极大的负担。   所以天道给她提出的功德值要求也不算刻意为难。   现在的她想要贪图九曜星宫, 还是太激进了些。   “她怎么样了?没事吧?”   伏曜面色肃然地落地,快步朝濯缨的方向赶来。   谢策玄掂了掂怀里轻飘飘似一捧云的少女,声音放低了些, 轻笑道:   “放心好了,有我盯着呢,那个青溟真王怎么敢真的让她在须弥受伤……”   正说着,濯缨一手掩唇,又咳了几声。   一点血痕顺着她莹白指间溢出。   谢策玄:“……”   谢策玄:“那个狗东西居然真的敢动真格?伏曜你抱她回去, 我去把他砍成三截!!!”   伏曜见他说着就要把濯缨塞给他, 他哪里抱过女孩子, 更何况濯缨刚才才又吐了一口血, 看上去脆得跟纸片一样,他接都不知道怎么接。   “诶诶诶——你抱得挺熟练了就不必给我了,我去替你砍就行。”   “……谁谁谁谁说我我我我熟练了!我这是在演武场抱沙袋抱的!”   ……好吵。   还好下令抓人的清源神君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见脸涨的通红的谢策玄把怀里的濯缨真跟抱沙袋一样颠来颠去,他额头青筋一跳:   “少武神,你要把她颠死吗?”   谢策玄这才停下了动作。   “还不快把人送去炎君那里, 太子殿下也一起去。”   如果濯缨此刻还清醒的话, 必定会向清源神君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好在最后她还是被平安地送到了天医府。   淡而苦涩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濯缨好似睡了一个漫长踏实的觉。   酣梦之中, 这些时日的颠簸和生死危机都被一一抚平, 等她再醒来时,窗外天色昏暗,已是黄昏。   她喃喃:“我睡了一整天吗……”   “何止,你睡三天了。”   天后法相无声无息凝聚在她的床榻边,她眸光隐隐含着几分担忧,瞧着濯缨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的脸色道:   “你去了九曜星宫。”   “是。”   “天道可有对你说了些什么?”   濯缨略有诧异地抬眸。   她的神识被拉入九曜星宫,当时在场应该无一人察觉,包括九曜星宫之主青溟真王,否则他绝不会松一口气。   天后娘娘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吗?   “……我向祂追问我的功德值为何会是负数。”   天后微怔,随即浅笑:   “你这孩子看着稳妥,但有关修炼的事,你还真是鲁莽得吓人——那天道是如何回答你的?”   濯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日的对话向天后复述了一遍,当然,第一条涉及重生的那一条她瞒了下来。   说到第三罪时,濯缨不解:   “后面几句我都明白,可‘欲成大道,必承其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大道。   何为大道?   她的大道,为什么会被列在她的罪孽里?   为什么听起来,她要承担的大道之重,似乎与其他人的分量不同?   濯缨想不明白。   天后只是静静望着她的双眸,困惑之下,是她的不服。   天道给她列出的每一条罪责,她都不服。   “……你来上清天宫,也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话题突然一转,濯缨愣了愣,才道:   “有很多。”   “比如呢?”   濯缨垂眸:“我身为人族质子,立场尴尬,有些话涉及上清天宫内政,若未得天后娘娘应允,不敢随意开口。”   天后微微笑道:   “今日来此探望赤水濯缨的,非上清天后,而是赤水濯缨的义母,你我之间,并无禁忌。”   浓长的眼睫颤了颤,濯缨看着金光笼罩的法相,一时竟差点忘了原本想说的话。   定了定神,她又重新开口:   “其实,诸多不适之处,归结起来也就只有一点——上清天宫对须弥仙境太过放纵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这话若传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指责你不敬上神,尊卑不分。”   天后悠悠道来。   “上古开天辟地,母神孕育万物,补天而寂灭,祖神创立仙界,造天地仙灵无数,二位神袛皆是万物之祖,但母神血脉稀薄,避世隐居,唯有祖神血脉相传,比如须弥的长生大帝,便是祖神嫡子。”   濯缨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   “这话用来威慑寻常百姓倒是不错,可惜我生在皇室,见多了所谓的尊贵血脉,也见多了尊贵血脉也遮掩不住的草包,即便他们再尊贵,与我无用,与天下苍生无用,又何须尊敬?”   本以为这番出格的话会令天后不悦,但天后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听她说。   待她说完,天后才开口:   “那你可知,仙界为何会有上清天宫的存在?”   濯缨摇摇头。   “几万年前,须弥仙境鼎盛,须弥仙人遨游天地之间,不问凡俗,但母神既创造了人间,就必须有人来管辖,于是须弥仙境派了一名仙力微末的小仙,创立上清天宫,开启登仙台,引下界凡人成仙。”   上清的典籍中提起上清天宫的来历,只说昊天帝君与天后娘娘皆是凡人历万劫成仙。   而后设下天规,定下两殿六府,各司其职,才有了上清天宫的兴盛。   这桩事,濯缨的确从没听学宫仙师们提起过。   “而现在,你也看见了,上清天宫如日中天,而须弥仙境却因为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仙境之中资源愈发紧张,后代仙力也越来越弱,昔日不入他们眼的上清天宫,现在也成了他们眼中肥肉。”   濯缨抿了抿唇:“既然如此,何不……”   金色法相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欲成大道,必承其重。”   “上清仙人的大道是庇护天下苍生,这是我们仙力的来源,也是我们之所以被选中的原因。”   “倘若上清与须弥真的到了矛盾无法中和的那一日,上清也有不能迎战的理由——因为天下苍生对须弥而言无足轻重,他们可以毁灭之后再创一个人间,但上清要守护的,却只有这一个人间。”   她的嗓音温润似汤汤江水,仅仅是被她的双眸注视,也会有种被母亲拥在怀中的安全感。   然而濯缨看着天后略带忧愁的目光,不能理解地蹙起眉头。   弱者向强者挑衅,强者却必须忍气吞声。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天后娘娘同我说这些,是希望我也走上一条这样的道吗?”   濯缨既不认可须弥仙境视苍生如草芥的道。   也不能接受上清天宫将整个天下苍生都扛在肩上的道。   她自认自己没有那么残暴,但也绝无那样广博的爱。   “不。”   天后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轻轻笑道:   “我们身在此局之中,心甘情愿地背负上枷锁,但你不同——”   “我希望,你能开辟一条与我们截然不同的道。”   或许,破局之路,就在其中。   伤势好得差不多后,濯缨很快便又返回了扶桑学宫。   这一次回来,濯缨明显感觉到大家对她的态度有了不小的变化。   以往虽然也从没见谁为难过她,可许多人都因她寡言少笑,多少觉得她有几分距离感,故而很少会主动与她亲近。   但围观了濯缨下凡让须弥仙境的人狠狠吃瘪之后,大家对濯缨的印象顿时大改。   不爱说话怎么了?   那叫惜字如金,字字精髓,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大智慧。   不爱笑怎么了?   这叫外冷内热,别看这位濯缨公主平日冷淡,其实上清天宫受了须弥仙境的气她都看在眼里,逮着机会就替他们出气!这是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小女孩啊!   “濯缨公主你饿不饿,我这里有果脯分你一半?”   “那边的窗户谁开那么大,不知道濯缨公主身体不好不能对着吹风吗!”   “下堂文昌星君的道术课怎么又要考试,濯缨公主你待会儿能不能坐得稍微侧一点,就侧一点点,拜托了拜托了……”   濯缨坐在讲舍里,只觉得有一群鸟雀在自己的耳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但也还在她的忍受范围内。   不算太烦。   她环顾一周,问旁边的正在做小抄的叶时韫:   “怎么没见谢策玄和太子殿下?”   叶时韫忙得分不出神:“啊?他们呀,他们好像……”   “你抄的这段文昌星君不会考的,下堂应该会考禳灾一篇的内容。”   对上叶时韫可怜兮兮的模样,濯缨叹息:   “待会儿你抄我的。”   小计谋得逞的叶时韫立马放下笔,对答如流道:   “他们跟着清源神君去须弥仙境整顿去了。”   随着叶时韫的解释,濯缨才知道,这是太子伏曜出的主意。   说是哪怕抓不到青溟真王下令让朱厌杀人的证据,也要治他一个看管凶兽不利的罪。   负责看管兽苑的仙人要惩处,须弥管理兽苑的制度要整改——总之就给须弥找不痛快,让他们付出点代价。   濯缨闻言略觉意外。   “原来他们也不是不会用这些手段啊,那以前为何不用这些手段折腾须弥?”   叶时韫随口道:   “须弥那么弱,我们一只手指头就能碾碎他们,大家平日就当让让他们咯,可是他们这次居然想杀你诶——”   眼睫微颤,濯缨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状似随口道:   “须弥不是个能容忍委屈的性子,他们总归是没有杀成,没必要闹这么大,得不偿失。”   “诶不管啦,反正天塌下来还有天帝天后和清源神君这些上神扛着呢,我们这些小仙,只需要操心操心考试的事就行,那些麻烦事哪里用我们管,濯缨公主你就是操心太多了。”   濯缨有些许出神。   其实暗杀这种事,她前世遭遇了太多次,早就习以为常。   有时候即便知道是谁想要杀她,她也无法做些什么,因为出一时气容易,之后却会引来无尽的麻烦。   所以前世在荒海时,她时常前日遭遇暗杀,第二日却要与凶手虚与委蛇,甚至卑躬屈膝的周旋。   忍耐是成大事者的常态,这一点她和沉邺都明白。   她不相信上清天宫的人真是蠢货,就算谢策玄和伏曜是,清源神君能在上清与须弥之间兼顾职责与势力平衡,他也绝对不蠢。   可他仍然这么做了。   是他们觉得她有收买的价值吗?   濯缨想到昨日天后对她说的那些话。   濯缨从前做局要收买人心,其实少不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才能将人诱骗进来。   但天后并没有逼迫她做什么,只是将如今上清与须弥之间微妙的关系摊开来给她看,也将上清的立场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   只等她自己决定要不要入局。   这是一种更高阶的阳谋,至少她明白,自己已经隐隐有了动摇的迹象。   叶时韫又拽了拽她的袖子。   “下下堂课是财神的课,这堂我熟,你耽误了好几日的课,要不要抄抄我的?”   濯缨偏头看向她。   既然要入局,真正站在上清天宫的一方,她就必须要想办法早日达到十万功德值,将九曜星宫收入囊中,这样才算是站稳脚跟。   但来学宫之前,她去司禄府查验过,她如今的功德值刚刚五百。   也就是说,她令神女莺楚得到惩罚,令仲衔青的人生重回正轨,天道是认可的,并且给了她相当多的功德值作为奖励。   但问题是,并没有那么多的神女给她当工具人用。   除了刻苦修炼仙法以外,她还得想办法,用一些更适合上清天宫的办法替自己积攒功德值。   “时韫,你是靠功德飞升成仙的对吧?”   叶时韫点点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才有这么多功德的吗?”   “这个呀——”   叶时韫被她问得怪不好意思,挠挠头道: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说的,也是运气好,哦,也不能说运气好,罪过罪过,就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正好遇上了灾荒年。”   濯缨听得专心:“然后呢?”   “我家中颇有薄产,外面饥荒,我家里宁可看着肉烂掉,也不肯施舍一粒米给灾民,我就变卖了所有衣服首饰,拿去救济灾民,但是我那点钱远远不够,到了最后,我见那些易子而食的灾民太可怜,就用自己的肉换下了差点被丢入沸锅里的婴儿——”   “肉割得太多,我就死了,死后没多久就飞升了,就这么简单。”   濯缨:“……”   她从一脸傻笑的叶时韫脸上挪开视线。   她还是用一些不太适合上清天宫的办法吧。   而且,她要收回方才说上清天宫的人不蠢这句话。   上清天宫。   果然是脑子不聪明的人才会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濯缨:试图当一下好人   (听完叶时韫的话)   濯缨:撤回撤回撤回撤回 第27章 27   ◎记忆◎   被叶时韫来了点上清仙人的震撼之后, 濯缨看学宫里那些整日没心没肺的二百五同砚们的眼神都不同了。   那个最爱坐第一排与仙师互动的小老头,据说生前是个为民伸冤被活剐了的县官。   那个每天一身泥巴灰扑扑不爱说话的阴暗少年, 据说生前在种地上颇有建树, 用一半的地养活了足足两个城池的百姓。   还有一对他们学宫内唯一特许的小情侣,女方生前是一心修仙的妖狐,男方是富户家的傻儿子, 两人积德行善,却遭受世人误解。   最后两人为平定人间妖祸而死,死时情义动天, 两人齐齐飞升成仙,在人间也是一段佳话。   总的来说,濯缨觉得以她的品性与觉悟,混在这群人里面,多少有点像走后门的。   “……时韫, 若来你们上清天宫为质的是个脾气娇气吃不了苦的公主, 你们会待她如何?”   濯缨这话题跳得飞快, 叶时韫愣了一下才道:   “能如何?合得来就交个朋友, 合不来就不搭理嘛,她吃不吃得了苦自有仙师管,大家平日要修炼要去下界攒功德, 都很忙,要说一直帮她也不太可能。”   濯缨颔首。   如她所料,叶时韫只考虑帮多帮少, 完全没考虑过瞧不起或者欺负对方的可能, 这扶桑学宫里的学子, 她看大多数也都跟她差不多傻。   ……所以前世的昭粹为什么总在哭诉上清天宫灭绝人性, 她过得生不如死?   饶是濯缨再聪明, 也想不通昭粹单纯就是没见过真正的苦日子,才会如此无病呻吟。   财神的课上完便是封离神君的法术课。   这周又轮到了上清琉璃境试炼,学子们纷纷叫苦连天,唉声叹气。   “都叫什么?平日若不刻苦,待来日下界遇敌,有得是苦头给你们吃,今日试炼完,每人再与我过三招才可下课。”   封离神君从众人敢怒不敢言的脸上扫过,落在濯缨身上时道:   “你,在琉璃境里不能超过半个时辰,超出半个时辰我会强行关闭琉璃境,明白吗?”   濯缨很遗憾:“半个时辰是不是太短了点?”   之前她还尚未有仙根时进去便能待上三日呢。   虽然琉璃境与仙力高低无关,但她这次有信心,一定能够打破上次的记录。   “够长了,一息都不能超过。”   濯缨遗憾叹了口气,转过头便对上数道羡慕得滴血的目光。   叶时韫捏紧了她毫无威慑力的拳头:   “濯缨公主,虽然你长得真的很合我的审美,可有时候真的也怪气人的。”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怎么还会有人嫌弃半个时辰短啊!   濯缨微笑:“你知道你这个叫什么吗?”   “什么?”   她拍了拍叶时韫的脑袋,温柔道:   “这就叫无能狂怒。”   “……”   被濯缨从容不迫踏入琉璃境中的模样激励——或者说激怒到,封离神君难得见到学子们气势汹汹冲入琉璃境中的场面。   ——然后全都横七歪八地被送出来。   算了,这个面子不要也罢。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赤水濯缨一样,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牛劲。   见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气喘如狗,濯缨上前对封离神君道:   “那就我先来同神君过招?”   封离神君颔首,挥手召来天宫武库:   “听闻你在下界时用过弓,之前让你逐一试兵器,怎么不先试擅长的?”   濯缨视线扫过陈列在半空中的兵器,语调平静:   “因为学弓的过程不太喜欢。”   应该说,是教她弓的那个人,她不太喜欢。   “但现在不重要了。”   濯缨从武库中取了一把乌木弓,分量不轻,但她如今已能勉强持握。   “武器不分喜不喜欢,只要好用就行。”   曾经沉邺在昆仑山手把手教她拉弓的记忆,已经被新的记忆覆盖。   她记得弓弦在她手中震颤的感觉,记得箭矢朝沉邺飞去时他碎裂的目光。   今后她每次持弓,记得的都会是那一次令她血液沸腾的专注杀意。   她会一次次的练习,钻研,不断打磨,直至下一次她的箭矢,能够真正地刺穿他的胸膛——   飞出的箭矢被封离神君一手握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被箭风带动而拖移出的痕迹,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尽管仙力微薄,但光是敢冲他而来的胆量,就已经超越了很多被他的脸吓得根本不敢动手的学子。   封离神君对地上趴着休息的学子们肃然道:   “上我的法术课,便要像赤水濯缨这样,有敢与我认真动手的觉悟,否则来日下界遇到邪魔妖鬼,你们如何能替人间除魔卫道,扬我上清天宫威名?”   学子们的眼珠转向他对面的濯缨。   他们觉得,这位濯缨公主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打算除魔卫道,也不像要扬上清威名。   ——她就是单纯的想把面前的人都杀了。   没过两日,濯缨便听说了青溟真王被须弥仙境赎回去的消息。   濯缨有些意外:   “……这还能赎回去的?”   “拷满不承,取保放之,是清源神君定下来的天规之一。”   金冠白衣的伏曜双手环臂,看上去脸色不佳。   “真想不通铁面无私的清源神君为什么会定下这么一个规矩,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青溟真王派朱厌来杀你的,还用证据?他说不小心才让朱厌跑出去的,我还说我不小心把他砍了呢!”   伏曜满脸写着“迟早要把须弥仙境全杀了”。   濯缨倒是能理解清源神君的用心。   这条规矩可以说是专为须弥仙境所设,天规不可违背,但能花钱取保,也算一种缓和两方关系的手段。   毕竟须弥仙境是不懂什么叫遵纪守法的,他们一怒就是开杀,上清仙人不会被他们杀死,会死的只有被仙人一怒波及的百姓。   “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清源神君说了,须弥仙境花了大价钱赎人,这笔钱天宫没要,又添了点给你专门建了个小膳房,请厨神来给你做一日三餐,正好给你补身体,到时候你拿着玉牌就能进。”   旁边梳着耳朵偷听的叶时韫眼前一亮。   她冲着濯缨张了张口型。   想吃!   其余几个人与叶时韫交头接耳一番,转头也冲濯缨无声张嘴。   带饭!带饭!我也要!   濯缨:“……替我谢谢清源神君。”   另一头,重伤的沉邺也终于被送回了荒海海底。   消息早在他回来之前便已经被荒海的某些人得知,那些本就不服沉邺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誓要抓住这次机会来个釜底抽薪,让沉邺永世不得翻身。   昭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回过神来时,沉邺所在的少君府已经被团团围住。   她被沉邺的一位兄长抓了起来,准备在必要时拿来胁迫沉邺。   停泊在流水城外仙船内的沉邺伤势未愈。   听说这件事后,他苍白着一张脸,只淡淡道:   “无用功而已。”   不知道是说这些人围剿他的行为,还是说昭粹被抓这件事。   他将派出去追杀谢策玄的队伍调了回来,由小柳儿带着鳞甲卫突袭,只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便将叛党除尽。   他的三皇兄站在少君府的府门前,双手颤抖地将刀架在昭粹的脖子上,对闯进来的沉邺喊:   “别动!沉邺,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   咻——!   弓弩比他的话语更快,昭粹几乎都没来得及害怕,便见沉邺身后一道碧色灵光回转,一支冰箭倏然而至三皇子的眉心。   噗嗤一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炸了昭粹一脸。   从决定起兵到包围少君府再到被沉邺诛杀,三皇子一干人等蹦跶了不过三日,便被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侍女替昭粹擦干脸上污渍,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呆愣愣坐在床榻边,整个人似乎还静止在沉邺那支冰箭擦过她鬓发时的那一瞬间。   那支箭,冷得吓人,寒意能钻进人的骨子里。   “……少君已经多少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到底是何人能将少君伤到如此地步?能让少君毫无防备直刺心脏,若非心腹,便是仙力强大的大能……”   “需养几日?”   “毕竟伤及心脉,小心将养百日不为过。”   “百日?三皇子的残部还未彻底清扫,将少君受伤的消息传回的内奸也还没擒获,诸多要事需要少君定夺,你这医师到底能不能行?”   “不得无礼……谁在外面?”   门外的昭粹吓了一跳,见内室所有人齐齐回头看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有眼色的臣下见是沉邺的未婚妻,知道她今日遭到挟持,必定万分惊惶,便识趣地带着其余众人告辞。   待内室只余她和沉邺二人时,不知怎么,昭粹浑身都有些僵硬,好一会儿都站在原地未动,倒是沉邺先眉心微蹙,低低吸了口气。   “少君没事吧?”   昭粹这才上前,扑在他的床榻边,想要伸手看看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半路收住了手。   沉邺却忽而握住她的手。   “今日可吓到了你?”   昭粹略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我毫发无损,没事的,倒是少君你受了伤……是谁伤的你?”   一双幽深如海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明明应该是缱绻温柔的眼神,但昭粹不知为何觉得像被一只冷冰冰的蛇缠绕,内心深处的直觉颤栗着,提醒着她要逃跑。   直到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唇上之前,她都仍有种自己要被眼前这个人掐死的不祥之感。   “不必担心我。”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很浅的笑意。   “今日让你受到惊吓,是我之过,伤害你的那些人,我会将他们千刀万剐。”   昭粹被这一吻吻得晕头转向。   他果然还是在意她的,否则怎么会对她被挟持这件事如此震怒?   那一箭,应该也是太过担心她的安危而已,毕竟沉邺的仙力很强,哪怕他受了伤,距离又远,应该也有□□成把握,才会如此果决。   昭粹嗯了一声,柔顺地枕在他的膝上。   “少君此去可有见到姐姐?姐姐没出什么事吧?”   乌发如绸缎般在他腿上铺开,沉邺垂眸看着落在他指尖的长发,与记忆里浸在水中悠悠荡开的长发重合。   “她没事,已经回到上清了。”   昭粹理所当然地认定是沉邺出现,替濯缨解了围,她才能平安返回上清。   于是感慨道:   “虽然知道上清天宫一贯严苛无情,但没想到竟然会逼迫姐姐立下心魔誓……还好有少君你在我身边,这世上就没有少君你做不到的事,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严苛无情?   沉邺又回想起了谢策玄那副与濯缨交情匪浅的模样。   记忆的最后,是谢策玄拉着她的手离开的背影,那两道背影烙印在他眼底,烫得他心口灼痛难忍。   “只不过……”昭粹试探着开口,“少君打算何时吞并西海?”   昭粹隐约记得沉邺曾跟她提起过,前世的荒海最初吞并的就是西海。   拿下西海,荒海才正式开始入了其余三海的眼。   沉邺眸色沉沉:“为什么这么问?”   她状似天真道:   “我听说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有一部分就在西海境内,要是少君能早日吞并西海的话,冬日就可以去不知火山附近过冬了。”   沉邺笑了笑:“有这么冷吗?你姐姐体虚畏寒,从前政务太忙也都是留在抚仙宫……”   空气凝滞了几息。   昭粹和沉邺同时神色大变。   沉邺有些意外。   他为何会说濯缨留在抚仙宫?   抚仙宫是荒海君后的住所,濯缨即便是来荒海做客,也不会住在那里。   而一旁的昭粹则是被惊得心跳都为之一颤。   因为前世的濯缨正是住在抚仙宫!   荒海吞并西海之后,沉邺带着荒海朝臣西迁,而濯缨要留在旧都推行新政,沉邺便在众多宫室之中选择了抚仙宫赏赐于她。   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沉邺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昭粹下意识摸了摸腕间的手镯。   一定是它的缘故。   沉邺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多,接触这个手镯的时间也就越多,所以会接触到手镯里封存的前世。   “……这伤竟然如此严重,都开始说胡话了。”   沉邺自嘲地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吞并西海的时机我另有部署,如今对西海,以结交为主,若有机会,你可多与西海走动。”   听了沉邺的话,昭粹放心几分。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有了变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不会事事都如前世那样。   但没关系,光是看今日沉邺平定叛乱的果决,她便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英明君主。   荒海成为天下海域之主,不过早晚的事而已。   “……文昌星君,你们这查验功德值的术法,真的没有出错的时候吗?”   文昌星君将濯缨这个月的俸禄交给她,笑眯眯道:   “本君执掌司禄府千载,还从未有过出错之时,当然,本君这里只负责查验数额,若濯缨公主是对功德值的判定有异议,可以写申诉文书,经过司禄府、紫微殿以及天后天帝的印鉴确认,递交九曜星宫,由青溟真王负责将您的诉求告知天道……”   文昌星君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濯缨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但这个月我已替信徒完成了十个愿望,只增加了五十的功德值,您觉得这合理吗?”   文昌星君白眉微动,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于是调来了濯缨这一个月的功德记录——   一月初三,信徒称家中半夜时常有诡异响动,昼夜难安,求一道符箓镇住邪祟。   濯缨赐符替信徒顺利消灾镇邪。   一月初五,信徒称妻子连生八女,若再生女儿只能将其投江,求一道生子符保佑此胎为男。   濯缨钻研数日,终于炼成生子符,令这家一举得男。   还有一月初七……   文昌星君粗粗扫了一眼,都是愿力挺强大的信徒,若真的好好完成,每一件的功德值都不低。   怎么会这么多加起来才只有五十的功德值呢?   文昌星君再追踪了一下信徒的愿力,这才发现端倪。   第一个信徒所指的诡异响动,是因爱慕她而时常半夜潜入她房中的登徒子,而濯缨赐的也不是什么镇鬼符,而是一道雷符。   那登徒子当夜再潜入女子房中,宽衣在侧做下作之举时,床边的雷符炸开,当场就将人炸得后半生只能去宫中做太监。   第二个信徒得的倒的确是生子符了,但濯缨在朱砂中加入了鹿蜀血,导致怀孕的不是他妻子,而变成了他自己。   这件事传出去,全城上下引以为奇谈,那男子大为崩溃,自己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副落胎药喝了,竟一命呜呼。   ……   文昌星君看完这一条条功德记录,原本就皱皱巴巴的小老头五官更皱巴了。   他抬起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脸平静的濯缨:   “就你做的这些事,天道还能给你五十功德,实属你前世积了大德啊……”   濯缨想不通。   她觉得自己已经竭力做个惩奸除恶的好人了,天道竟然还如此不给面子。   既然这样,就不能怪她动用一些特殊手段了。   “——从今天开始,有人想吃小膳房的饭菜,我可以帮忙带。”   濯缨此话一出,讲舍里许多学子都围了过来。   “我我我!我想吃!”   “我第一个排队,膳房现在觉得我们胃口太大不利于修炼,都开始让我们节食辟谷了,我饿得能吃一头牛!”   “收费吗?一次多少灵石?我钱多,我先来!”   “不收费。”   被围在中间的濯缨指尖轻敲桌案,微笑道:   “但收信徒,你们谁的信徒遇到的麻烦与什么神女帝子有关,可以托梦给他们,让他们向我求助,我一定全力回应他们的祈愿。”   濯缨彻底放弃了处理凡人与凡人之间的纠葛。   她的手段对凡人来说太过激烈,她很担心搞到最后不赚反扣,于是只能参照仲衔青的例子——   天道对于她用特殊手段对付神女帝子们这件事上,似乎大加赞赏的趋势。   所谓干饭之下必有勇夫,其他人还有犹豫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好时,叶时韫已经第一个举手:   “我我我我有一个信徒,她每天都会跟我咒她讨厌的人去死,还做了个小人天天扎,她的仇人虽然不是须弥仙境的仙族,但的确也算是个神女——应该是西海的,人称西海龙女。”   濯缨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这不是西海龙母那个跟归墟魔族跑了的小女儿吗?   西海啊……   濯缨抿唇轻轻地笑了笑。   若是她能将西海龙母的小女儿送回去,不知那位爱女心切的西海龙母,会不会替她完成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愿望呢?   作者有话说:   微不足道的小愿望——指在荒海搅风搅雨让渣男去死 第28章 28   ◎龙女◎   “……濯缨公主是吧?”   学宫膳房旁单独辟出来的一间小膳房内, 白胖白胖的厨神站在灶台后笑眯眯望着濯缨。   厨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的确如他们说的那样,身量纤纤, 薄得像片纸, 鹅蛋脸上皮贴骨,半点多余的赘肉也无,一阵风就能吹跑。   “你的情况清源神君和炎君都同我说了, 说学宫膳房里的膳食品级一般,你要补身体,胃口又小, 便叫我用更好的灵米灵肉替你单独备一份膳食,你有什么爱吃的,都可以同我说。”   似乎是被濯缨清瘦的体型激发了动力,厨神磨刀霍霍。   他厨神手底下就没有瘦子,给他三个月, 定能将她养成一个珠圆玉润的白胖姑娘!   濯缨不太明白厨神的斗志从何而来, 她迟疑着颔首道谢, 又取出了一张纸条。   “若是方便的话, 您就按这上面的菜谱准备吧。”   厨神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一看——   酱猪肘。   叫花鸡。   把子肉。   鲍鱼红烧肉。   备注:多加香菜。   ……   好家伙。   厨神看了看这些菜,再抬头疑惑地打量这位体态轻盈的仙子, 怎么也无法将她这过硬的口味和她的外表联系在一起。   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濯缨本以为还要等好一会儿,没想到厨神干劲挺足,一炷香的时间就做好了一大桌菜, 并给她干净利落的装进了食盒里。   濯缨:“……多谢厨神。”   “濯缨公主客气了, ”厨神笑容慈祥, “多长点肉就是对我的感谢哦, 下次你来, 我会备好测重仪等你的。”   “……”   压力好大。   从小膳房离开后,濯缨便见叶时韫鬼鬼祟祟地在墙根下冲她招手,一脸严肃道:   “濯缨这边这边,这边安全——”   “你看看你身后呢?”濯缨无奈道。   叶时韫一回头,正对上伏曜和谢策玄的脸,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你们蹲在我后面干什么!”   谢策玄手臂轻搭在膝上,粲然一笑:“饿了,闻着味儿来的,赤水濯缨,你们俩背着大家吃什么好的呢?”   蹭饭的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学宫的千年梅树下,食盒里的饭菜铺开,四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   叶时韫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信徒名叫春莺,是在昆仑山修行的一名女弟子师瑶的丫鬟。   没错,此昆仑山就是濯缨的师父至微圣人所在的那个昆仑山,而这位女弟子师瑶,就是西海龙女雨师瑶。   不过一开始叶时韫并不知道这点。   信徒春莺向她祈求能够拜入至微圣人门下做弟子,愿力强大,上达仙界。   可惜她拜错了神仙,叶时韫在凡间是商贾之女,到了仙界也修散财术法,所以最后叶时韫琢磨了半天,只能赐她一些财缘,就当是给她买书识字了。   她以为这样此事便了了。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学宫中一位木工技艺成仙的鲁姓仙人随口与人提起,说他最近有个叫春莺的信徒,愿力极强,向他求了厌胜之术,也不知要拿去对付谁。   厌胜,意为厌而胜之,以术法诅咒压制人或物,是鲁班书中的一种秘术。   人间皇朝对此术颇为忌惮,不过对于仙人来说,此法并非邪术,端看使用者是谁。   若使用者心善,可用其镇压邪魔,但若心术不正,便可拿去害人,也就成了一种邪术。   叶时韫不明白之前还一心想求学的小姑娘,怎么突然搞上了厌胜之术,便在有一次下凡完成一桩祈愿时,顺路去看了这位叫春莺的信徒。   这一看才发现,春莺要用厌胜之术诅咒的人,身上隐隐有仙气缭绕。   并非凡人,而是真身为龙的西海龙女。   “……听闻人间那位至微圣人儒道双修,文武双全,只差一步便能飞升成仙,而且他如今凡人之身,就有许多文人奉他为圣,不只凡夫俗子会拜他为师,就连一些仙族也会将自家小辈送到他门下修行,西海龙女在昆仑也不奇怪。”   叶时韫说到此处,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濯缨。   “濯缨,你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之前仲衔青那次也是,濯缨写了引荐信让仲衔青拜师之后,学成归来的仲衔青顿时地位人脉大为不同,跟去镀了一层金身似的。   伏曜双手环臂,眉心紧拧。   “这个小丫鬟连续两次祈愿,愿力都能上达天听,应该有非同常人之处,不过她怎么会对自己侍奉的主人有这么深的恨意?难道西海龙女对她不好?”   “应该不会吧。”   叶时韫一边啃酱猪蹄,一边满嘴油光地答:   “我上次去的时候暗地里观察了一下,雨师瑶修行读书都还算勤勉,在昆仑山也颇受师兄弟们的喜爱,对小丫鬟也更没话说,衣食住行不差,还说要给她许配一个好人家呢——会不会是她嫉妒雨师瑶,才会动了歪心思?”   谢策玄随口道:“那就得去人间详查一番才清楚了……啧,叶时韫你一个蹭饭的吃得是不是太多了点。”   叶时韫满脸无辜:“我才只刚啃了两只猪蹄而已。”   “一共就两只,你还嫌少?”   “那本来就是我点的菜好不好,再说了,难道你觉得濯缨公主这么仙姿玉质的大美人会啃猪蹄吗?”   “啃猪蹄怎么了?谁说大美人就不能啃猪蹄的?”   叶时韫瞬间噤声,与伏曜一道眯着眼打量对面的少年。   “他刚才是不是承认了濯缨公主是大美人?”   “我也听见了。”   “哇哦他以前不是看九天玄女和姮娥仙子都觉得不过如此吗?”   “说明他这次终于没瞎。”   谢策玄:“……”   他懒得理会这两个人的揶揄,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濯缨。   “喂,你再不动筷子,这一桌子菜可真要叫叶时韫一个人全吃光了啊。”   濯缨这才回过神来,浓睫轻颤。   “没关系,我不是很饿。”   谢策玄见她似有异色,托着腮问:“刚才想什么呢,表情那么可怕。”   “我表情很可怕?”   他颔首:“相比你以往天塌了都面不改色的样子,确实可怕。”   濯缨想,可不就是天塌了吗。   因为前世就在西海龙女随归墟魔头私奔的同一年,昆仑山也出了一件大事——   魔族不知为何集结兵力围剿昆仑山,昆仑山弟子死伤十之有三,而至微圣人为护弟子与魔族同归于尽,死后魂飞魄散,不得成仙。   世人都以为是归墟魔族忌惮至微圣人声望,怕他尸解成仙后直接飞升上三品神仙,成为上清天宫又一位厉害上神。   所以才在他还是凡人时,以他弟子为要挟,断了他的成仙之路。   濯缨前世也没有怀疑这个说法。   然而现在她却得知,这个与归墟魔族私奔的雨师瑶,竟然也曾在昆仑山修行过。   “我只是突然觉得厨神说得有道理,”濯缨重新提起筷子,一连给自己夹了好些肉,“我确实应该多吃点饭。”   这样才能有更多力气,做她想做的事。   翌日,濯缨向天后请了一个探亲假。   “是想回宫里见见你的父皇母后吗?”   濯缨愣了一下,因为天后脸上写着“只要她想回就可以回去看看”的神色,一时间濯缨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自己是质子,哪有质子能随便回母国的道理。   “不是回宫,”濯缨摇摇头,“我这几日心中不安,总梦到师父出事,所以想回昆仑山一趟,看看师父他老人家的情况,最多三日便回,我知我身份特殊,可以安排一名神君随行,这样也不算坏了规矩。”   前世昭粹在上清天宫待得憋闷时,也偶尔会请这种探亲假来荒海找她排解烦闷。   天后见她一副考虑周到的模样,顺着她的话问:   “那你想要哪位神君随行?”   濯缨认真答:   “几位神君都很忙,以我的微薄仙力,让仙力太深厚的神君押送我实在有些大材小用——我觉得从天王殿里选一位不太忙的,仙阶不高不低,但是仙力足够制服我的神君,就可以了。”   “你就差点阿策的名字了。”   天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策玄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天后娘娘应允了此事,叫来谢策玄,嘱咐他一些事宜。   谢策玄一应答应下来,道:   “天后娘娘放心,我必不让这位娇贵的濯缨公主少一根汗毛。”   娇贵的濯缨公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平日不是最讨厌这种无聊的差事吗,这次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天后噙着浅笑的眸子凝视着他。   谢策玄抓了抓头发,突然有些心虚,但自己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这不是……看在天后娘娘您的面子上吗?她还是人族质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也不好和那个人族的狗……咳咳,人族的人皇交代,天后娘娘您放心,这是为了人间界与仙界的和平,我会上心的。”   天后微笑着听他胡说八道完,颔首:   “那就好,不过濯缨自来了上清,从没叫我操心过——只要不被别人带坏,我相信她会一直这么乖,阿策你说呢?”   濯缨眼神微动。   谢策玄很难理解赤水濯缨在天后娘娘的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这上清天宫若是真要有个能带坏她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没有领悟天后深意的谢策玄领命与濯缨一道离开。   看着他从万象殿离开的背影,天后在心中轻叹一声。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谢策玄如今已是中三品的少武神,自然无所顾忌,但濯缨还是个初入仙界的小仙,又正值青春年华……但愿她能心无旁骛,专心修行。   不要像……一样……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些残缺的画面。   天后一怔。   仿佛是什么人,俯跪在她面前哀哀啜泣,而她是难得的疾言厉色,对那人说——   你大好年华,正是修行之时,怎能年纪轻轻就想着嫁人!   你可知女子一旦孕育后代,便难以在修行上有所精进,孩子,你才只有十几岁,修成正仙之后还有大把时光,待你成了中三品的仙人之后,一样可以与你的心上人并肩而立,长相厮守啊。   天后扶着额角闭了闭眼。   记忆如笼着一层白雾看不真切,她凝神屏息,在识海中试图捕获那个碎片。   白雾散去。   天后略带愕然地睁开双目。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里……为何有一张与濯缨七八分相似的面目?   “濯缨公主这边这边!”   南天门外,正等候他们的叶时韫冲他们招了招手。   伏曜对他们道:“请个假怎么这么久?”   濯缨有些意外地看着伏曜,他今日金冠束发,一身白衣外覆着银甲,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太子殿下也要一同去?”   “那是当然。”   身为上清太子的伏曜并无什么实权,为数不多的一点特权,便是可以在上清天宫和人间界随意行动。   伏曜抬了抬下颌,眼神不善。   “万一须弥仙境这次又不小心放只凶兽出来呢?上次你们去须弥仙境挑事就没叫上我,这次要是再有这种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濯缨觉得,须弥仙境就算再蠢也不会这么做,除非他们想被清源神君通通判个无期徒刑。   金色云辇载着四人从南天门出发。   不过半日,昆仑山终年覆雪的山峦便映入了视野之中。   濯缨这一世重生时,便已经被人皇召回了帝都,上一世在昆仑山,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两世变换,许多物是人非,而这昆仑山却还巍然伫立,仿佛亘古不变。   濯缨的视线落在昆仑山的最高处。   如今的至微圣人离参悟大道,尸解成仙的时日已经不远,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只有几个最亲近的关门弟子能够接触到他。   她师父还不知道,已经有归墟的魔族混入了他的门下。   “可以感应到了。”   叶时韫睁开双目,在虚空中以指划出一道符箓,手做法诀,张开一道灵光流转的水幕。   里面有人影晃动,叶时韫指着其中一人道:   “这便是那个向我祈愿的信徒,叫春莺的小丫鬟。”   画面里,素衣挽髻的小丫鬟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清秀,长袖挽起,正跪在廊下专心地擦地板。   “春莺,春莺,你还没想好吗?阿慎他真的是个好人,虽然他是个妖,可他并不是一个坏妖,他是真心喜欢你,一定会真心对你好的。”   说话是个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衫的少女。   少女看上去比她大两三岁,肤色很白,眼睛大大的,像是生来就从未吃过半点苦的模样,在春莺的身旁或蹲或站,一派天真活泼的模样。   而春莺只低着头答:“龙女,不是阿慎不好,是春莺真的不想嫁人。”   “可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啊。”   雨师瑶眨了眨眼:   “你不是很喜欢仙术道法吗?你与阿慎在一起,他可以教你术法——”   或许是被缠得不厌其烦,春莺被冷水浸泡得肿胀的手指缩了缩,她缓缓抬头道:   “阿慎的主人,在修行上也很有天赋,龙女若是这么希望春莺嫁人,不如就将春莺嫁给阿慎的主人吧。”   雨师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说谁——”   “阿慎的主人,龙女的师弟,厉星澜啊。”   春莺笑了笑:   “龙女不是总说这个师弟做什么都极有天赋,昆仑山的一些师兄欺负他的时候,龙女还时常替他出头,您都夸好,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   雨师瑶怔然看着她,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先红了一圈。   “冬日水寒,你怎么又在这里擦地?”   两人身后响起一道少年低冷的嗓音。   雨师瑶回头一看,眸子亮了亮,便见少年从她身旁经过,夺走了春莺手里的抹布,替她擦起了地板。   “师姐,劳烦让一让,晚膳的时间快过了,再不做完这些,就吃不上饭了。”   春莺站在旁边,并不言语,只无声瞧着雨师瑶的脸色,眼中有丝丝缕缕的冷意。   雨师瑶被他冷眼无视,眼中泪水泫然欲泣,咬唇站了片刻,她拉着春莺到一旁,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星澜……”   春莺垂眸:   “龙女误会了,之前龙女不是说,这个厉星澜是归墟的什么魔头转世,要替天下苍生除掉这个祸患吗?我也没想到,这位魔头转世竟不知为何对我有几分好感,既然如此,利用他的好感找到机会将他诛灭,也算大功一件。”   她顿了顿,抬起头向雨师瑶微微一笑。   “说不定立下这个功劳,就有机会拜入至微圣人门下修行了呢。”   雨师瑶震惊地后退一步,回过神来之后,随即涌上心头的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你这是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春莺,厉星澜待你不薄,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前程这样伤害他!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恶毒的人——”   在雨师瑶的叱骂声中,春莺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天上。   说实话,别说是一个邪魔转世,就连眼前这个一心想将她当宠物一样配给他心上人妖宠的龙女,她都想一并杀了。   天道不公,这样一个连邪魔都能爱的人都能高高居于神位,享百姓供养。   而她只是想要为自己博一条生路,为何就要被称作恶毒?   若这天道只会派神女拯救男子,却不拯救女子,那这正道,还不如不……   正想着,忽而间漫天霞光之中,一道金光骤然划过。   春莺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天边万丈霞光,似化作女子的裙裳,周围无一人察觉到这道从天而降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唯有她被允许得见。   是天上的仙人,终于听见她的祈祷了吗?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叶时韫:努力给仙女的裙子镶花边中   仙女下凡氛围组+1 第29章 29   ◎魔头◎   “再来点仙气, 迷踪阵支起来!”   “这片祥云不好看,再换两片好看的。”   “风!风太大了, 能把裙子吹起来就行, 不是叫你把人吹起来!”   叶时韫手忙脚乱地配合着伏曜的调令,和谢策玄一起为濯缨的仙女下凡造势。   他们上清仙人下凡见信徒,从来都是把自己这个人带去就可以了。   像某些以水运土木之术成仙的仙人, 有时候甚至脚还没踩实地面,裤脚就已经挽起来准备上工干活了,什么时候有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朴素的仙人观受到了一点小小冲击。   “太子殿下, 你做这些事怎么这么熟练啊?”   伏曜当然不承认这是他从须弥仙境的仙人身上学到的,须弥仙人修行不行,但是搞这些排场真是一等一的花样百出。   他搬出濯缨第一次让他帮忙造势时的话:   “因为时代变了,就算是神仙也要会包装自己,才能让凡人对我们的专业性表示信服, 明不明白?”   叶时韫摇摇头, 一脸清澈的愚蠢。   金车云辇内的谢策玄没在听两人的对话, 他挑开车帘, 专心瞧着底下的动静。   濯缨的隐身术修得还不错,除了眼前的春莺能够看见她,不管是西海龙女还是那个所谓的邪魔转世, 都没有察觉到她的降临。   春莺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开口才发现自己被人施了闭口咒,说不出话。   耳畔的雨师瑶还在喋喋不休地劝她:   “……星澜身世凄苦, 从小受尽欺凌折辱, 没有人教他如何做一个好人, 他才只能以过激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可他的本性并不坏, 你不能践踏他的真心……”   春莺仍然不说话,只怔怔看着立于浮空中冲她比了个噤声手势的仙子。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待到雨师瑶终于放弃与她沟通,转而去缠着厉星澜时,春莺毫不犹豫地跑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嗓音颤抖地问:   “仙子可是听见我的祈祷而来?”   濯缨沐浴在柔和的晚霞之下,温声问:   “方才那个,就是你不惜用厌胜之术想要除掉的仇人?”   春莺浑身一僵。   她虽然不通术法,但到底是西海龙女的婢女,对仙族之事多少有所了解,和那些对上清颇多误解的凡人不同,上清仙人心善多怜悯,是仙族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么仙人会不会不是来帮她的?   她对西海龙女使用了厌胜之术,仙人是来惩罚她的吗?   “仙子莫怪,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春莺越说越觉得心里没底。   然而那仙姿玉质的美人轻轻落在她面前,并无怪罪的语气,只是噙着一点笑意问:   “除了厌胜之术,你还为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努力?”   她用了努力这两个字,而不是手段。   伏跪在地的春莺敏锐地察觉到这二者的不同之处,她想,既然仙人都来过问此事,无非是她自己说还是被仙人查出来的区别。   与其这样,还不如她自己坦诚一些。   “……还有一件……”   春莺在做这件事时没有半点迟疑,即便雨师瑶亲口质问她,她也敢理直气壮地与她分辨,可当这位仙子温声细语的问起,春莺却觉得格外羞惭。   “厉星澜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他将当初在他垂危之际救了他的人,认成是我,而他向我求证时,我并没有否认。”   金车云辇里的三人皆有些意外。   伏曜眉头紧蹙:“雨师瑶对一个魔头动心纵然不对,但这个春莺李代桃僵,冒领他人功劳,品性也有瑕疵。”   谢策玄托着腮打了个哈欠。   “她是肉体凡胎,又不是什么神仙圣人,谁没点瑕疵,有的浑身都是瑕疵还能做仙人呢。”   叶时韫低头在芥子袋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书。   伏曜问:“这什么?”   “濯缨公主之前从人间界带回来的话本,上次见她在看,我就借来看两眼,你们等会儿……找到了!”   叶时韫将话本放到某一页,给他们瞧:   “我就说这段似曾相识,这不是人间界最流行的话本里的经典桥段吗?男女主角中间必须有一个恶毒配角给两人制造误会,这本刚好就是恶毒配角冒领女主角的功劳,男主角错爱他人,一番虐恋情深,最后真相大白——”   伏曜来了点兴趣,问:“然后呢?”   “然后——”   叶时韫瞄了一眼底下的两人。   “然后恶毒女配和她的帮手被男主角乱刀砍死,女主原谅男主,两人和和美美大团圆。”   伏曜:“……我现在就去把那个什么厉星澜给杀了!”   濯缨垂眸看着面前深深俯首的背影。   “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做吗?是嫉妒?还是你喜欢那个厉星……”   “不!”   春莺猛地抬头,愤然道:   “我承认,我羡慕龙女生而为仙,自幼锦衣玉食,她想要什么,都有人为她捧到眼前,我也知道,人各有路,我改变不了我的出身,但我可以争取我能够得到的东西——”   “可她就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自己讨好一个邪魔不够,还要讨好邪魔的妖仆,我不想嫁人,不想与一只妖谈情说爱,我想识文断句,想修行仙法,明明是她从小对我说,她把我当做姐妹看待,又为何要将我像宠物一样拿去与一只妖配种!”   清秀的面庞上凝着深深的恨意,泪珠从她眼中大颗滑落。   眼泪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个人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望。   她身为奴仆,生杀皆在主人一念之间。   即便她用了这些手段,她也清楚,厌胜之术对于身负仙根的龙女而言无足轻重,而她的李代桃僵也只能瞒住一时。   像她这样命贱如蝼蚁的凡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龙女真想要碾死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即便如此——   猪牛在被宰杀前仍有反抗之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只能眼看着刀落在脖颈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次吗?   濯缨无声地轻笑。   “看来你对自己所为,没有半分后悔。”   春莺浑身轻颤,过了好会儿,她才道:   “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不后悔。”   说到此处,春莺已从方才的欢欣雀跃,渐渐变得心如死灰。   仙人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好人,或是身份尊贵的神女帝子,她这样用尽下作手段的卑贱之人,仙人不将她诛杀便已是大发仁慈了。   思及此,春莺抬起头望着濯缨道:   “春莺自知罪孽深重,若仙子想要惩恶扬善,春莺没有二话,只希望仙子能够大发慈悲,亲自处置我,不要将我交给龙女,春莺感激不尽。”   谢策玄看到这里扬唇轻笑。   算了吧,如果来这里的是别的仙人,恐怕确实会惩戒她,但偏偏来的是赤水濯缨。   如他所料,濯缨不仅没有任何谴责之色,反而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表情:   “我来的确是要惩恶扬善的,但要惩的恶只有一个——”   不是春莺,也不是西海龙女。   在真正的归墟魔头转世厉星澜面前,谁的恶,能比得上他?   昆仑山的小师妹又来洗衣房了。   洗衣房的几个仆役见到雨师瑶,皆满脸堆笑地恭敬见礼,但是转头见她如鸟雀般扑向角落里的厉星澜时,他们的神色从恭敬转为了揶揄和淡淡的鄙夷。   “又是来找厉星澜的……”   “听说这个叫师瑶的小师妹家中富贵,身份不凡,厉星澜真是撞大运了。”   “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贵人来倒贴我啊?”   “你?重新投个胎吧!”   仆役们低声议论着走远了,雨师瑶抱着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我来帮你一起洗吧。”   厉星澜看着从没做过粗活的尊贵神女挽起袖子,她手指白嫩得像葱,与这一盆浑浊脏水格格不入。   “师小姐金尊玉贵,不必劳烦了。”   “我天生不怕冷,你的手都生了这么多疮,多疼啊,还是我来吧。”   她是龙女,不怕冬日水寒,更何况这是在帮她的心上人,雨师瑶不觉得苦。   厉星澜手里的衣服和盆都被她夺了去,他布满冻疮的手悬在半空中,凉薄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雨师瑶的脸上。   和情绪内敛的春莺不同,雨师瑶无论何时都是未语先笑,明晃晃如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   据说她来昆仑山没多久,便有众多仰慕者追随,是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女。   而他呢。   他是出生在妓院里的妓生子,是这世间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泥。   这样高不可攀的明月,以前他连多看一眼都会被人骂痴心妄想,可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明月不待他攀折,便自己折了腰,巴巴地接近他,对他好。   厉星澜的心底泛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方才我见一辆金车朝山巅去了,今日昆仑山是不是有贵客啊?”   “没见识了吧,那金车是上清天宫的金马驿,上清天宫的金车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咱们至微圣人唯一的女弟子,大雍朝的公主赤水濯缨,估计是回来看望师父的吧。”   “唯一的女弟子?那师小姐……?”   “濯缨公主是当年至微圣人亲自收的弟子,师小姐这样的,虽然也是昆仑山的弟子,但终究不是至微圣人言传身教,论亲疏远近,还是差了一截。”   正在洗衣服的雨师瑶听见他们的对话,倒也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拿来比较而生气。   “至微圣人已经许多年没收过弟子了,也不知道这位得了圣人亲传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她转过头一看,厉星澜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雨师瑶又想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与厉星澜有关的事。   他在妓院中长大,自幼看遍了人间的腌臜事,人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嘲笑他,打骂他,他活得艰难,从未感受过一点人间温暖。   她本该在察觉到他身份之时便除掉他。   可她与他朝夕相对,从一开始的假意接近,到现在,她对他只有怜悯与爱。   这世上何来天生的魔头呢?   雨师瑶想,只要她对他好,为他趋吉避凶,教他何为人间之爱,他一定不会重蹈覆撤,不会变成他本体那个大魔头。   “差点忘了。”   雨师瑶的手从冰冷的脏水里伸出来,随意地在自己的漂亮衣裙上擦了擦,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我听阿慎说,你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我手艺不好,做了十份才成功了这一份呢。”   厉星澜被塞了个食盒,一打开,里面摆放着一个个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糕点。   雨师瑶见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心头一软。   她没说的是,她听说厉星澜的娘从前也很爱给他做这种糕点,但他娘已经死了许多年,再没有人给他做过桂花糕。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亲。   厉星澜看到桂花糕的一瞬间的确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但和雨师瑶想象中的温情酸楚不同,他的心底只有一片寒凉冷意。   那是一个给他带来屈辱不幸的女人。   他之所以会降临到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人间,之所以会遭受这么多苦难,都是因为她。   他又怎么会怀念这么一个女人呢?   厉星澜抬头看向山巅的方向,想起了他们方才所说的至微圣人的亲传弟子,如今在上清天宫的濯缨公主。   从前他以为,雨师瑶便已经足够高不可攀。   可原来,在她之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不可触及的尊贵之人。   少年魔头的眸子由淡转浓,无人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归墟的玄澜魔君那就是个天生坏种,谁要是同情他,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昆仑山二师兄元龙一拍大腿,满脸的疾世愤俗。   “元龙,不可在上清太子面前无礼。”   大师兄慕珩朝伏曜温然一笑,拱手道:   “师弟性情直率,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伏曜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这个什么玄澜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在上清从没听过这位魔君的名号?”   “这个玄澜魔君,诞生在五千年前的归墟,他为求强大,试图解开归墟上方混沌海的封印,让混沌海倒灌人间,便能炼化生魂修炼魔功。   “还好,上清天宫及时察觉,派了神君下凡,及时阻止了这位魔君的阴谋,将他肉身囚禁在某处,而魂魄罚入人间轮回,让他生生世世都赎罪,也算是对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亡者有一个交代。”   二师兄元龙说到此处,叹息一声。   “这位魔君出世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对于仙族来说,或许只是万年之间的寻常魔头罢了,可对人间来说,可真是一场浩劫,人间界还有个伏魔节,就是当年为了庆祝这个魔头伏诛,习俗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濯缨也知道这个伏魔节。   对于人间界来说,算是个热闹节日,一年之中,也就只有上元节和伏魔节会燃烟火,放鞭炮,家家户户都要去去晦气。   只是没想到,源头竟在此处。   元龙又道:“你们方才说有人想要感化这魔头,到底是哪个脑子不灵光的,竟然觉得自己比西天灵山的佛祖还要厉害?”   “正是昆仑山名叫师瑶的一名弟子。”   慕珩显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闻言顿时蹙眉:   “师瑶?不瞒诸位,她其实是西海龙母送来昆仑山修行的西海龙女,她怎么会与玄澜转世有牵扯?”   元龙:“这要是真的,孩子在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可得跟西海龙母打个招呼。”   说完便召来弟子,叫他赶快给西海传信。   濯缨微笑答:   “许多年未见元龙师兄,如今已修炼到容貌不老的地步了,真是厉害。”   元龙并没意识到她岔开了话题,还乐呵呵道:   “哪里哪里,还是濯缨师妹变化大,如今看起来精神多了,不像以前,瘦得像纸片,还总跟着沉邺师弟到处跑,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看着就叫人担心……”   慕珩轻笑:“可惜师父已经闭关十几年了,不然知道师妹现在身体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谢策玄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这位,就是上清天宫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大家知道谢策玄显然不是他做神仙做得多么出名,虽然他在仙界的确小有名气,但在人间界宫观香火却不算旺,昆仑山的两位师兄知道他,只可能是因为濯缨。   谢策玄接收到两位师兄“你有没有报复过我们师妹”的审视,颇为尴尬地清咳两声。   “正是。”   慕珩语调谦和恭敬:   “濯缨师妹从前给少武神添了些麻烦,不过都是为了维护沉邺师弟,并未是她刻意要同少武神过不去,还望少武神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谢策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叶时韫插嘴道:   “二位师兄放心,你们说的那件事早翻篇了,前段时日他们还遇上那蛟龙蚩随,濯缨公主为救谢策玄嗖嗖两箭,一箭射了那罪龙,一箭射了荒海少君,把我们少武神高兴坏了,逢人便吹嘘此事,可算扬眉吐气……”   谢策玄一个闭口咒封住了叶时韫的嘴。   就连伏曜也冲她使眼色。   你傻啊。   沉邺也是他们师弟呢。   慕珩和元龙愣了一下,并没当着他们的面追问这件事。   此行前来,除了看望一下从前那些还在昆仑山的同门,便是为了春莺之事。   要完成春莺的祈愿并不难。   濯缨依照仲衔青的例子,将春莺引荐给几位师兄,让他们帮忙开开小灶,替春莺扫盲开蒙。   只要她有心学,能通过昆仑山的入门考核,之后就可以拜入昆仑山,能学多少,成就如何,都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种小忙,慕珩自然无有不应。   只是待元龙带着其余人去用晚膳时,他走在后面与濯缨单独聊道:   “师妹与沉邺师弟之间,是否有了什么矛盾?”   濯缨抿了抿唇:“都是尘世中诡谲算计之事,说出来恐扰了师兄清修。”   慕珩眸光安然地望着她。   “你十岁来昆仑山,性子淡,不喜与旁人交往过密,唯有一个沉邺能走进你心里,如今你与他兵戈相见,想必是出了大事,我并不担心沉邺,只是担心你,不知如今可有交心之人?”   交心吗……   濯缨看着与元龙师兄走在前面的三人。   风雪急促,那三人衣衫鲜亮,在皑皑风雪中也令人一眼便能看到。   “师兄,人想要活得长久,需守住自己的心,而不是随意交给他人。”   慕珩眸光一暗,又听她下一句道:   “不过,如果他们快死了,而我只需要搭把手就能救他们,我会搭这个手——我跟他们,就是这种不交心,但是可以交手的关系,这样说,师兄可以放心吗?”   慕珩愣了愣,回过神来笑:“嗯。”   快死了也只会搭把手。   总感觉,他需要担心的是前面那三个人呢。   西海龙母的回信很快。   后日恰逢她的寿辰,西海龙母寄来了请柬,邀请濯缨来西海详谈此事。   濯缨算了算时间,她三日假期,明日刚好可以去西海一趟再回上清。   她收好请柬,正准备将这件事告诉叶时韫他们时,刚跨出院门,就正好撞上一个直冲进她怀里的黑影。   濯缨反应极快,立时捏诀将人影重重击飞。   “何人胆敢乱闯!”   昆仑山的弟子都极重规矩,无人会这样在内院乱跑,濯缨也没留手,一击便将人击飞数丈。   屋檐上准备出手的谢策玄动作一滞。   反应还挺快。   他仰面躺回屋檐上,翘着腿慢悠悠道:   “没看明白吗?这是冲你来的。”   濯缨有些疑惑地朝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看去。   他被濯缨那一击伤得不轻,勉强坐起,吐出一口血沫,隔着数丈距离幽幽望着濯缨。   在他身后,昆仑山仆役打扮的几人匆匆赶来,指着他喊:   “厉星澜,你还敢跑,今天非抽死你这个小贼不可——”   濯缨眉梢微动。   竟然是那个转世的魔头啊。   但她只是略惊讶了一下,旋即又抬头看向屋顶上的红衣身影:   “谢策玄,你该不会是怕这个魔头半夜袭击,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外面吧?”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30   ◎西海◎   姿态散漫的少年因为这句话而浑身一僵。   他一贯沾床就着, 昨夜也不知怎么,寅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   脑子一会儿在想以濯缨那点微薄仙力到人间能使出几分, 一会儿想山下那个转世的魔头会不会觊觎仙人的仙元。   左思右想, 睡意全无,等回过神来之后就已经走到了濯缨所在的院子。   他到时还见她房中有一星烛火,能感应到里面仙灵流转, 应是她在练功。   也不知怎么,看到她房中灯火闪烁,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忧虑烦躁也平静了下来, 便索性就宿在她院子的屋顶上,反倒是一夜好梦。   不过这些千回百转的念头,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你想得美,谁会在你门口守一夜。”   谢策玄缓缓坐直,神色平淡:   “是你起得太晚, 我早起练完功出来转转, 刚好碰上而已, 别太自恋了。”   濯缨看了看外面刚蒙蒙亮的天色, 乌黑的瞳仁又静静望向他,谢策玄被她看得脸上燥热,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几个, 到底怎么回事?”   仆役喘匀了气,忙答:   “仙子恕罪,今早昆仑山藏书楼弟子清点书册, 发现丢失了一本极珍贵的剑谱, 值守藏书楼的弟子称昨夜曾见厉星澜在藏书楼附近鬼鬼祟祟打转, 这事肯定与他有关!”   被濯缨击伤的厉星澜抬起眼帘, 眸色阴郁:“我没偷。”   屋檐上的谢策玄支起一条腿, 似笑非笑道:   “没偷你跑什么?”   “他们丢了剑谱,想栽赃给我。”   几个仆役面有不服,他们怎么就栽赃了?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他拔腿就跑,就这副模样,谁看了不觉得他是做贼心虚?   “仙子……可是上清天宫来的神仙?”   厉星澜咳了几声,唇边溢出血痕,仿佛是被濯缨那一击所伤。   “还请仙子替明察,星澜虽然身份卑贱,但没做过的事,就算打断了骨头,我也不会认——”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整个人侧身倒地,被雪冻得发红的手指伸向濯缨,试图去抓她洁净无垢的裙角。   嗖——!   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剑劈空而来,剑身没入雪地,直直横在他指尖与裙摆之间。   厉星澜眸光晦暗地看向铜铃摇曳的屋檐上方。   那道身影烈烈如火,一只手搭在膝上,脸上笑意盈盈,仿佛他刚才只是随手丢了个石子般随意。   “伸冤就伸冤,怎么还动手动脚,你就是这么冒犯你的青天大老爷的?”   突然变成青天大老爷的濯缨:?   说完,谢策玄又看向那几个仆役:   “你们说他偷盗藏书楼剑谱,该不会毫无证据,只是见他在那附近打转,便认定是他所为吧?”   其中一个仆役答:“可藏书楼不是第一次失窃了,而且,这小子都没有拜入昆仑山门下,却有人看过他在练我们昆仑山的儒道剑法——”   瘦骨嶙峋的少年低声道:   “洗衣房去送衣服时,时常能看见弟子们修炼,我去得多了,记得住一些招式,照猫画虎学个皮毛,用来防身而已。”   “你胡说!我们昆仑山的剑法岂是看两眼就能学会的……”   “若是人赃并获,我绝无二话,但如今只是捕风捉影,便要抓我当替罪羊,星澜自知卑贱之躯,却仍有不服,还请仙子替我主持公道。”   少年衣衫单薄,面露屈辱隐忍之色,他生得也算隽秀,此刻俯跪在地,俨然一副贫苦少年被仗势欺人的恶仆冤枉的模样。   此话一出,别说其他人,就连方才追着他的几个仆役也恍惚了。   难道他们真的冤枉他了?   ……可方才明明是他做贼心虚掉头就跑的啊!   仆役正要开口,又听后方台阶下传来脚步声。   是雨师瑶带着一名弟子匆匆赶来,边跑边喊:   “住手!你们都误会星澜了,他没有偷东西——”   那名弟子也道:“对对对,那剑谱在我这儿!也不知道怎么混在我借阅的几本典籍里夹带出去的……不过真不是这位厉师弟拿走的!”   厉星澜直起身,眼底是恰到好处的三分倔强七分委屈。   事情发展到此处,几个仆役愈发茫然。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成冤枉人的大恶人了?   可他们最初只是想盘问他一下而已,要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那他到底跑什么?   在一旁从头至尾旁观的濯缨勾了勾唇角,浓睫微垂,一双幽黑的眼注视着眼前这个扮演着受尽冤屈小可怜角色的少年。   他当然得跑,他若不跑,布的这个局岂不是白费了?   他只有跑了,调查此事的仆役才会坚信他就是偷书贼,才会一路追赶他至此,最终才能在她的面前,上演这一出含冤受辱的苦情大戏。   雨师瑶气喘吁吁,如一只竭力张开羽翼的鸟一样护着身后的厉星澜。   “之前你们一直怀疑星澜偷盗藏书楼典籍,偷学昆仑的心法,现在终于能够证明星澜的清白了吧!”   仆役们面面相觑,挠挠头不言语了。   雨师瑶满眼怜惜地将少年从雪地里扶起来,宽慰道:   “你放心,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你,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濯缨看雨师瑶的眼神里也忍不住带上几分怜悯。   太愚蠢了。   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岁的神女,竟还会轻而易举地陷入这种“为一个人背弃全天下”的自我感动之中,深信自己是唯一能够救赎他的存在。   “原来他还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不知何时站在濯缨身前的谢策玄摸了摸下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正色警告:   “即便是冤枉的,那他也是魔头转世,赤水濯缨,你该不会同情他吧?”   濯缨回头看他,眼里带着几分不能理解。   雨师瑶被蒙蔽就算了,算她色令智昏,怎么你也信他是被冤枉的?   谢策玄却误以为她这是在质疑他没有怜悯之心,立刻解释:   “我可不是对他有偏见,这是男人的直觉,虽然他长得有两分姿色吧,但我第一眼就看不顺眼的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策玄,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几分姿色骗到的人吗?”   濯缨打量着眼前这张没被知识污染过的脸,轻叹一口气:   “他都能骗到我的话,那你骗我岂不是更易如反掌?”   谢策玄骤然愣住。   她这话什么意思?   听起来,好像是在夸他比这个厉星澜好看?   濯缨没理会原地发呆的谢策玄,上前一步,视线从满心维护的雨师瑶脸上挪向她身后的厉星澜。   雨师瑶不知濯缨身份,正打量着她时,忽而见一道灵力猝不及防地朝厉星澜扑去——   “星澜小心!”   雨师瑶惊呼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濯缨是谁,想到厉星澜的真实身份,她吓得肝胆俱颤,连忙回头看厉星澜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被一巴掌扇倒在地的少年脸颊很快肿了起来,他倒在雪地里,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来得及掩饰的震惊。   他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位冰雕雪塑般的清冷仙子。   她竟然给了他一巴掌——!?   谢策玄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惊了惊。   濯缨的本意其实并不是一巴掌,奈何她仙力本就有限,在人间又受天道制约,所以不借助法器的情况下,也就只能隔空扇他一巴掌了。   雨师瑶怒极:“仙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方才没听师兄说,星澜他是被冤枉的吗!”   濯缨回忆了一下那些人间话本里恶毒配角的台词。   她清了清嗓子,细眉轻拧,摆出一副厌世鄙夷的神色。   “冤枉不冤枉与我何干?这样粗鄙卑贱之人,一大早便冲撞了我,我只赏他一巴掌,而不是让慕珩师兄将他赶出昆仑山,已经算是仁慈了。”   厉星澜听见她这番言语,沉静幽暗的瞳孔诧异紧缩。   怎么会这样?   这位濯缨公主看上去柔心弱骨,怎么会是这般性情?   就连雨师瑶也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这就是至微圣人的弟子,大雍朝的公主。   “你……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粗鄙卑贱,人人生而平等,星澜不偷不抢,有何卑贱之处!”   濯缨冷然一笑:“我乃雍朝公主,如今又是仙籍在身的仙人,他在我面前又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   厉星澜已经许久未直面过这种尖锐话语,指骨用力得泛白。   “……公主又如何,什么仙籍在身的仙人,不过是战败的人皇送去上清的物件罢了。”   听了濯缨这番话,雨师瑶维护之心更甚,也不提人人平等了,搬出身份来压她: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乃西海龙女,我母亲是执掌西海一方的龙母,你要与我论尊卑,到底谁是尊,谁是卑?”   濯缨面色如常:“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雨师瑶从小到大还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周围的几名仆役还想劝架,就被雨师瑶召来的砗磲流珠震开。   小姑娘那张天真傻气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决意:   “让你挨上一巴掌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砗磲流珠结成法阵,直冲濯缨而来,然而濯缨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只望着雨师瑶那双澄澈又愚蠢的眼睛。   她干脆利落地唤了一声:“谢策玄。”   这三个字仿佛就是咒令本身,言出法随,朝濯缨而来的砗磲流珠下一刻便被噼啪闪烁的紫雷包裹,悬停在半空之中。   乌发红衣的少武神回头睨她一眼:   “啧,你唤狗呢?”   濯缨偏头轻笑:“怎么能这么比,少武神可比天宫的仙犬厉害多了。”   谢策玄愣了一下,挠了挠脸。   ……怎么又夸他。   虚荣心膨胀了一下,谢策玄状似随意地抬手,实则赌上了自己毕生修行之精华,精准地将悬空的砗磲流珠朝一个方向弹开。   瞬间,凝滞半空的砗磲流珠裹着紫雷如弹珠般游走,在众人眼前一个接一个眼花缭乱地碰撞起来,最终汇聚成一击,直冲雨师瑶的眉心而去——   噗通一声。   雨师瑶看着停在自己眉心前一寸处的砗磲流珠,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砗磲流珠这样的海族至宝,在你手中连十分之一的力量都未发挥出来,还真是明珠暗投,可惜可惜。”   少年的嗓音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残忍,雨师瑶从骇然中回过神来,眼眶顿时泛红。   “你们上清仙人,竟然以多欺少——”   雨师瑶看着年岁尚小,哭起来娇憨可怜极了。   然而谢策玄丝毫不为所动,还提醒她:   “准确的说,这叫恃强凌弱,毕竟是我一个人在对付你,而且你如果不用砗磲流珠,那么赤水濯缨一个人也完全能对付你。”   谢策玄这阴阳怪气的话一说,雨师瑶更委屈了。   哭得抽抽搭搭的她起身,指着濯缨道:   “赤水濯缨你等着,我娘亲要是知道你这么欺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濯缨好整以暇,温然一笑:“你远在人间昆仑,两年未回过西海,就连你娘亲催你回家的信都不回,你娘亲怎么会知道我欺负了你?”   雨师瑶一怔,她怎么会知道?   但这不是重点,她又道:   “你等着,我今日就启程回西海,后日我娘亲定会去上清找天后要个说法,上清天宫法令森严,岂会纵容你胡作非为,你完蛋了!”   “好啊,”濯缨没有丝毫慌乱,目光平静,“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让我完蛋。”   雨师瑶正在气头上,一抹眼泪,转头就对厉星澜道:   “你等着,等我回去寻我娘亲,一定替你出这一口气!”   厉星澜几乎想要开口阻止她。   她不能离开昆仑!   她要是回到西海,将事情始末告知西海龙母,那么西海龙母必然会知道事情是因他而起。   西海龙母怎么会允许金尊玉贵的龙女对他一介凡人动情?   而且他还是一个天生魔魂的异类!   之前好几次他夜闯藏书楼偷学功法,都是借助雨师瑶的信任才糊弄过去,如果没有了西海龙女这个助力,他在昆仑山的修行定会艰难许多。   这一次本想利用这个濯缨公主的善心,设局洗清昆仑中人对他的猜忌——   没想到赤水濯缨竟然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是个与雨师瑶截然不同的冷血刻薄之人。   她这样的人,竟也配做仙人吗!   厉星澜无法阻拦雨师瑶的步伐,除非他违背之前自己在她面前塑造的形象。   他只能看着那道鹅黄色的身影跑得越来越远。   好似天边最后一束晚霞沉入山谷之中,他的眼眸也无声地暗了下来。   “濯缨公主是吗?”   濯缨听见厉星澜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多谢濯缨公主上的一课,我会牢牢记住的。”   谢策玄眯了眯眼。   “虽然他如今只是个凡胎,但这话听着也怪渗人的,要不要——”他比了个斩首的动作。   濯缨连头都没有回。   “他如今还没犯什么大罪,即便他是魔头转世,你杀了他也会背负杀孽,而且——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要是真的来向她复仇,那可不就是送上门的功德吗?   濯缨一行人告别昆仑山,出发前往西海时,听说雨师瑶早已连夜启程赶回去告状了。   叶时韫有些担心:“雨师瑶到底是西海龙母的女儿,我们真要去西海?这不是送上门讨打吗?”   伏曜丝毫不怵:“怕什么,那个雨师瑶居然用砗磲流珠欺负人,你们当日就该提前给我传讯让我来还手,她是西海龙女,我还是上清太子呢,拿身份压人,谁不会?”   他扫了一眼濯缨,显然是听说了雨师瑶骂濯缨是送来上清的物件那句话。   想到濯缨刚来上清天宫时,因为两族大战的缘故,他对濯缨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现在想来,他当时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不知道濯缨有没有放在心上。   濯缨见伏曜取出一本册子开始写写画画,好奇问:   “殿下这是在写什么?”   叶时韫扁扁嘴:“写好几天了,也不让人看,神神叨叨的。”   伏曜将册子递给濯缨,又瞥了叶时韫一眼:   “不给你看是因为你想用拿过鸡腿的手摸我的册子好吗?”   接过册子的濯缨扫了一眼,这才发现伏曜写的竟然是一出话本。   这一出话本的主角正是雨师瑶、厉星澜以及春莺三人,只不过都改了一个化名,唯有作为其中重要角色的濯缨保留了神女沧浪的名号。   “你借给叶时韫看的那个话本,我那日回去后也细看了一遍,不看不知道,没想到人间竟然有这种抹黑我们上清天宫来抬高须弥仙境的话本!”   伏曜清俊面庞上满面怒容,恨不得手撕了写那些话本的混账文人。   “他们能写,我们就不能写吗?等我写完,我就放在人间界的书肆里卖,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才叫仙界的中流砥柱!”   叶时韫被他说得热血沸腾,点头如捣蒜。   上清仙人也总算是硬气了一回,濯缨还有些颇觉意外。   她道:“那你记得到时候把我扇厉星澜巴掌和骂雨师瑶这段,还有春莺冒认功劳这段都删掉,然后还要对我高超的仙力多加渲染,其余的等你写成之后,我再替你润色一番。”   毕竟之前封离神君就是经她之手才变成的女武神,这一套濯缨一回生二回熟。   “那怎么行。”   伏曜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既然是替上清天宫正名,岂能弄虚作假,我上清天宫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多加修饰,只要脚踏实地做事,一定能让天下人明白我们的真心!”   濯缨:“……”   她果然还是高估他们了。   难怪须弥仙境能在人间界造谣上清天宫这么多年,须弥仙人在话本里都把他们的高贵血统编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环了,上清天宫还在这儿老实巴交妄图用真心打动人呢。   谁敢招惹上清天宫,那可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暖又舒适。   “这个没收了。”   濯缨面无表情地拿走了他的小册子。   伏曜大惊:“为什么!”   濯缨很难将自己此刻想到的阴暗计谋解释给他听,于是只说:   “我们上清天宫何时需要这种手段?太子殿下想的这个办法,实在不够光明磊落,非君子所为。”   伏曜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   她这个手段最过分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金车云辇行驶了小半日,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今日的西海格外热闹。   如今的海域之中,西海虽然已不再是从前最强的海域,但威名仍在,今日西海龙母寿辰,其余东南北海以及荒海,都派了不少人前来贺寿。   昭粹身为荒海少君的未婚妻,也跟着几位荒海身份贵重的贵妇人前来应酬。   她陪嫁上千宫观嫁至荒海的事情,在海域早就传开了,众仙见她现身,都纷纷在背后议论。   ——这就是那个昭粹公主啊?   ——生得也算花容月貌,怎么非得一门心思嫁去荒海那种地方?   ——她不是人族献给荒海休战的礼物吗?或许也不是自愿的吧。   ——你傻啊,人族还给上清天宫送了质子呢,人皇同意给这个昭粹公主陪嫁上千宫观,不知多疼爱这个女儿,我听说要不是她执意要嫁给沉邺,一开始要来荒海的原本是去上清的那位公主呢。   众仙闻言十分唏嘘。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竟放着上清天宫的好日子不过,要去荒海那种贫瘠偏远的地方,图什么啊?   昭粹避无可避地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面色有些难看。   随她一起来的几名荒海世族的贵妇人安慰她,昭粹强撑起一个笑容。   “无妨,这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待日后荒海崛起,吞并四海之时,她会叫这些瞧不起她的人明白,她嫁给沉邺的这个选择是多么的正确。   今日在西海所受的这些冷眼,她迟早都会向他们讨回来。   与此同时,从昆仑山日夜兼程赶回的雨师瑶也终于抵达了西海龙宫。   “娘亲——”   雨师瑶泪眼滂沱,一见了西海龙母,便扑倒她怀中大哭。   “怎么了?谁让我们瑶儿受委屈了?”   西海龙母轻柔地抚着雨师瑶的长发,眸光温润沉静地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儿。   倘若雨师瑶细心些,就会发现她母亲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带着疑问,而表面温柔的神色里,也藏着几分隐而不发的情绪。   然而雨师瑶一心只想着替厉星澜出气,并未注意她母亲的神色,抽抽泣泣地将濯缨和谢策玄欺负她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希望母亲能去上清天宫告状。   西海龙母轻笑:“原来如此,那赤水濯缨竟然这样欺负我们瑶儿,娘亲定会找她要个说法。”   雨师瑶装出来的眼泪顿时止住。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她到底也没真的伤了女儿,小惩大诫即可,让她今后不要再那么嚣张跋扈就好。”   西海龙母的语气更温和了。   “瑶儿如此善良,娘亲十分欣慰,你一路赶回来也辛苦了,来人——将龙女请去她的寝殿,准备好她平日爱吃的东西,让瑶儿好好修整一番。”   雨师瑶一怔,起身后退一步。   “娘亲,不用了,我只是回来告诉你一声,再待一会儿,我还要回昆仑山……”   “不是要娘亲给你出气吗?走这么急做什么?”   西海龙母不容她分说,示意几个虾兵蟹将把雨师瑶架住。   “待会儿那个赤水濯缨和她的同伴就来了,娘亲一定让他们用西海最尊贵的礼节款待他们,让他们好好反省,到底该不该这么对我的宝贝女儿。”   雨师瑶这才发觉不对,立刻哭喊起来:   “娘亲!你放开我!让我回昆仑山!”   西海龙母在自家女儿的挣扎声中慢悠悠地剥了个葡萄。   “娘亲知道你肯定惦记那个下贱魔族,你放心,我待会儿就与赤水濯缨好好商议,要如何感谢他对你的照顾。   “赤水濯缨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留她在西海大吃大喝,赏她拿不完的金银珠宝,她什么时候想出来,什么时候她才能走,一定好好给我的宝贝女儿出气。”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本章掉落50个红包么么么! 第31章 31   ◎神器◎   沉入静谧幽暗的海底时, 濯缨的思绪也浸泡在这凄寒入骨的海水中,勾起了她许多熟悉又复杂的情绪。   她本以为如今霜毒已解, 吞心蛊已除, 自己就不会再畏惧海水凄寒。   没想到再度回到海底,哪怕体内有仙力流转护体,她仍然觉得通身上下冷得吓人, 无尽的寒意直往自己的骨子里钻。   “好冷好冷好冷。”   龟背仙船内,叶时韫一边搓着自己的手一边跺脚。   “我还是第一次来海域,这里原来这么冷吗?”   “废话。”   伏曜将手里的炎阳丹递给濯缨, 再分发给其他人。   “除了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附近暖和一点外,其余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寒,尤其是离得最远的荒海,就连海域里的仙族都觉得是这世间至寒之地。”   或许也正因为荒海条件艰苦,才能孕育那么多坚毅善战的战士。   谢策玄指尖搅动着仙船外的避水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水幕涟漪道:   “仙族都难以忍耐, 人族岂非更难?”   “人族没事来这种地方不是找死吗……”   伏曜脱口而出, 可转念一想, 濯缨的妹妹不就在荒海吗?   “倒也死不了,”濯缨淡淡开口,“有海中仙族愿意替你渡清气的话, 也能勉强适应。”   伏曜撇撇嘴:“那只怕是得每日都要渡一次才行,而且还不能是寻常仙族,得要仙元至纯的海域仙族, 何必呢, 这不就和被人吊着一口命一样吗?”   濯缨闻言笑了笑, 她浓睫半垂, 乌黑瞳仁幽深难测。   “是啊, 但凡有得选,怎会让自己的命吊在旁人手里?”   她的语调轻轻柔柔的,像荡开的水波。   谢策玄回眸瞧了她一眼,总觉得她这句话里的意味有些不寻常。   叶时韫悄声与伏曜耳语:   “看来濯缨公主与她妹妹的关系真的不好。”   伏曜:“废话,都叫人皇砸她姐姐的宫观了,再能好是不是有病。”   “还好当初来上清的是濯缨公主,否则濯缨公主的身体在荒海恐怕连一天都抗不过去。”   听到叶时韫的这番感慨,谢策玄想,她哪里会那么容易死。   她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都会比任何人更拼命地活下去。   不多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西海龙宫。   迎来送往的龟背仙船放他们到龙宫门外后,便又转头驶向岸上。   眼前水晶宫阙,珊瑚林立,虾兵蟹将戍守两道,来往其中的宾客龙角鱼尾,形貌各异,反倒显得濯缨他们的样貌有些特殊。   “原来是上清天宫的贵客。”   门口查验请柬的青蟹精满脸堆笑,恭敬地将他们往左边那条琉璃道上带:   “龙母大人已经提前嘱咐过了,说几位是贵客,要我们好好招待——小心台阶——若待会儿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摇桌上的水晶铃呼唤附近的鲛人……”   在上方鲛珠照耀下,筵席席位如缎带般自上而下盘旋,越往下走席位越多,而宾客也按照身份高低,自上而下排列。   青蟹精带着濯缨一行人在最上方的席位上落座。   谢策玄有些意外:   “西海龙母能将我们安排在这个位置,看来不用担心我们送上门挨打了。”   “我们当然不会挨打。”   濯缨平静道:   “替一个母亲将她快要误入歧途的女儿带回家,西海龙母感激我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濯缨的话,刚说完没多久,对面同席而坐的几位西海仙族便开口问:   “这位就是上清天宫的濯缨公主?”   “听龙母大人说,多亏你察觉到小瑶身边有邪魔,还将小瑶想办法从那邪魔手中救了出来,真是谢天谢地。”   “可不是吗?难怪小瑶这几年总是借口推辞不回家,原来是被邪魔缠住了。”   “听说还是个颇有来头的邪魔,要不是遇见贵人相助,就我们小瑶那点心性,恐怕不等我们察觉,便被骗得个掏心掏肺的下场——”   雨师瑶的舅舅雨师歧想到此处,难免带着几分后怕。   他打量着眼前不过十九岁的少女:   “濯缨公主年纪轻轻,就能慧眼识奸邪,可叹我那个外甥女几百岁的仙龄,却还是个糊涂孩子,此番真是多谢濯缨公主相助。”   濯缨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逡巡。   对他们而言或许是初见,但对濯缨而言,这里的每一个人她几乎都很熟悉。   ——前世她与沉邺吞并四海时,这里面的人,有的为西海战死,有的在四海归一后做了沉邺的臣子,与濯缨也算同僚。   现如今再看到这些人,她的立场不同了,竟也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像是长辈与小辈般闲聊几句。   前世今生交错,让濯缨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唏嘘。   濯缨举杯:“将军客气了。”   说完将伏曜谢策玄和叶时韫三人介绍了一遍,表明此事非她一人之功。   雨师歧是西海大将军,性情直率粗狂,没多废话,直接命人拿酒坛子来,一人敬了一坛子,把举着一个拇指大小酒杯的伏曜衬得格外呆瓜。   濯缨偏头笑他:“上清天宫的宴会应该也不少,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也得四处应酬,怎么酒量这么差?”   伏曜有点恼羞成怒:   “我们上清本来就应酬不多,都是活了几百上千岁的仙人了,一个小小生辰谁会办宴席,我父君闭关前就下令要禁奢靡宴饮之风的!”   雨师歧闻言爽朗大笑,洒脱地摆摆手。   “无妨无妨,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肯赏脸陪我这个粗人喝几杯就不错了。”   这话倒把伏曜说得怪惭愧的。   “……这西海大将军性情还挺好的,不像有些混迹军营的莽夫,自己喝酒如喝水,也要灌别人酒。”   濯缨目光悠远,语调很轻:   “他的确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钦佩的将军。”   前世荒海吞并西海时,这位大将军为护西海一族,宁死不肯让步分毫。   那时的濯缨带着废除人祭的新政,原本想去战场上招降雨师歧,让他相信荒海就算吞并西海也不会残杀西海败军。   然而沉邺却阻止了她。   ——雨师歧不死,西海獠牙不除,獠牙不除,荒海后方终究是个隐患。   最终,雨师歧死在了沉邺的万箭齐发之下。   而西海龙母,濯缨甚至未曾亲眼与她打过照面,便听说她在先锋军闯入水晶宫时与敌同归于尽。   一旁正与雨师歧拼酒的谢策玄,耳朵仍然在听濯缨这边的动静。   前因后果他哪里清楚,他只听得两个关键词——   将军,值得钦佩。   ……哼,她果然就是喜欢这种类型!   谢策玄心里轻哼两声,唇角微微勾起。   “濯缨公主。”   席间推杯换盏之际,一名鲛人出现在濯缨身后,恭敬道:   “龙母大人有请,还请濯缨公主移驾几步。”   濯缨料到西海龙母会单独见她,颔首起身,只不过这鲛人身上寒气太重,濯缨沾染上她身上的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伏曜蹙眉:“炎阳丹是不是吃一颗不够啊?”   濯缨看她一眼:“这东西一日只能服一颗,吃多了上火,没关系,没有虚弱到这种程度。”   伏曜看着濯缨离开的背影,眉头仍然紧皱着。   临行前天后也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好好照顾濯缨,她要是回去大病一场,又要被天后用那种温柔中带着谴责的目光盯着,怪渗人的。   他拍了拍埋头猛吃冷盘的叶时韫:   “我去那边的鸟族问问,看能不能借一件避寒的大氅……你收敛一点吧,冷盘都你一个人吃了,别人还以为我们上清天宫不管饭呢。”   叶时韫满嘴油光,眼神悲愤。   上次封离神君还说她胖了,让她辟谷百日。   上清天宫就是不给饭啊!   “你就是赤水濯缨?”   坐在水晶座上的西海龙母一边剥葡萄,一边抽空抬眸瞧了濯缨一眼。   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太单薄瘦削,也太漂亮,像个生来就带着仙气的仙人,不像人族,更不像为荒海少君出谋划策过的谋士。   “我知道你。”   西海龙母淡声道:   “沉邺坐上少君之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除人祭,这件事让他在海域名望大增,东西南北四海之中,都有许多仙族想要投在他门下,称他是仁义之君,这些都是你给他谋划的吧?”   濯缨没想到龙母叫她来,谈的不是雨师瑶的事,而是提起了这些。   她心念百转,面上仍然平静:   “师兄才华横溢,胸中自有丘壑,怎么会是我给他谋划的呢?”   “西海在荒海的眼线,前几年可是频繁跟我提起你的名字,说你虽是凡女,却心机深沉,诡计多端,若不除之,日后必定给西海带来祸患。”   西海龙母轻笑道:“你猜,我有没有听这人的劝告?”   濯缨眼睫轻颤:“我从前只是被皇室放逐到昆仑的凡人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人族送给上清天宫的质子,在我身上浪费人力并不值得。”   “也是,你那个少君师兄,看起来也就是个唯利是图的白眼狼,和天底下男人没什么两样。”   西海龙母将葡萄放进嘴里,一根一根擦拭沾了汁水的手指。   “不过你现在也是上清天宫仙籍在册的仙人了,上清天宫庇护仙界与人间界,不得偏私,濯缨公主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可能冒着被废去仙籍的风险,去偏帮荒海,对吧?”   濯缨弯唇轻笑:“自然,龙母大人放心。”   有濯缨这句应承,西海龙母的神色放松了几分,上前笑眼盈盈地挽住濯缨,带她往后殿走。   “……还没好好感谢濯缨公主呢,我那女儿被我娇养长大,天真有余心计不足,本想送她去昆仑山沉淀几年,没想到倒叫一个邪魔用那样拙劣的手段缠上,还好濯缨公主火眼金睛,这才没让那下贱东西得逞。”   西海龙母提起女儿就头大。   说她蠢吧,她还能发现那个厉星澜是归墟魔头转世。   可要说聪明,既然都知道她是魔头了,不想着提防警惕,观察他是否有危害人间之举,竟然生出感化他的念头。   魔头要是能被她一个仙法都用不利索的小仙子感化,那他也别混了。   “我们西海有恩必报,我备了许多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你来挑挑有哪些看得上的?若是都看得上,那就都一并带走。”   只见后殿内灵石鲛珠堆了满满一箱子,还有一些鲛纱织的仙袍、珍珠宝石点缀的钗环、看不出用途但都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小法器等等。   濯缨扫了一圈,不得不赞叹一句财大气粗。   但她抬头看向西海龙母,只说:   “多谢龙母的美意。”   西海龙母眉梢微挑:“你都看不上?”   “这些都是珍贵之物,价值连城,怎会看不上,”濯缨摇头,“只是这些东西虽贵重,但对我而言并非必要之物,龙母若真要谢,不如允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濯缨直视着西海龙母略带困惑的目光,眸光微闪:   “——取西海至宝落日弓的机会。”   落日弓!   西海龙母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你要落日弓?”   她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她还真敢开这个口!   西海龙母又道:   “濯缨公主,不是我不想给你,而是落日弓与砗磲流珠这类宝物不同,落日弓乃上古射日之弓,其主仙陨后落入西海,有仙灵封印,哪怕只是一试,都有可能损伤仙元。”   “上清天宫神武众多,你随便挑一把也不差,落日弓实在是危险,你一个成仙不到一年的小仙,还是算了吧。”   濯缨抿了抿唇:“我知道,但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我有非得到此弓的理由。”   当初,落日弓之名还是她从沉邺口中听到的。   沉邺的本命法器为玄霜弓,是万年冰洞里吸取天地霜寒而生的弓弩,这样的天生灵宝,已经是天地间难得的机缘。   然而他仍然会感叹:   玄霜弓虽已稀世罕见,仍逊落日弓一筹。   冰霜易融,而射下九日金乌的落日弓烈火灼灼,这样夺天地之造化的法器,该是何等的灿灿金辉,威慑四方?   既然选择以弓为法器,那她便要这世上最厉害的弓。   哪怕如今不可得,千年万载,水滴而石穿,谁又敢说她日后也无半分机会?   西海龙母看着她没有丝毫犹豫的目光,有些惊叹。   这个小姑娘,乍一看心思如云笼雾罩,看不真切,但某个瞬间,又好像拨云见日,窥见她藏在深处的那一点锐意。   “好。”   西海龙母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这一次她的语气真心实意许多。   “西海有恩必报,你的要求,我答应了,日后你出入神冢试弓,皆以此令通行——虽然我不觉得你能取得落日弓,不过,我很期待你能让我看走眼。”   濯缨郑重地从她手里接过一枚鲛珠令。   “对了,”送她离开之前,西海龙母冲濯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比起你,我倒是觉得你的那名女侍卫更有可能取弓,毕竟她的修为挺高,当初……还折损了我不少人呢。”   濯缨脚步一滞,反应过来。   她能知道小柳儿修为高,只有一个可能。   ——从前小柳儿贴身保护她时,西海龙母果然派人对她下过黑手。   不过濯缨并未生气,反而回头冲西海龙母微微一笑,倒让西海龙母有些不解。   前世她也没对西海心慈手软,就算扯平了吧。   “站住——!”   追着一道与姐姐相似的身影而来的昭粹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向从身后叫住她的女子。   “没错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人族的赤水昭粹吧?”   那女子生得容色清秀,赤色裙衫华美奢靡,看上去身份不凡,周围几个略逊于她的女孩簇拥着她,看上去皆一脸盛气凌人的模样。   这场景,从前的昭粹或许不太能反应过来,但如今的昭粹再清楚不过。   这些人是来找她茬的。   昭粹追得匆忙,孤身一人,此处又是僻静之地,连一个鱼影都瞧不见,她心中不安,连声音都细弱极了。   “是……你找我有何事?”   红裙少女上下打量着她,冷嗤一声:   “也就长得还可以吧,除此之外,一身的凡人臭味,仙力低微,瞧着也不怎么聪明,要不是陪嫁了那么多宫观,少君怎会多看她一眼。”   昭粹明白了,这次与在荒海时不同,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的仙族似乎仰慕沉邺,所以才会来找她麻烦。   “……我与沉邺之事不劳外人操心,恕我失陪,告辞。”   昭粹知道荒海如今在海域中没什么地位,不欲与外人起冲突,要是给沉邺引来麻烦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要离开,却没想到那少女一脚踩住她裙摆,昭粹踉跄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声清脆又讥讽,轻飘飘道:   “哎呀,不小心踩到你的裙子了,真不好意思,没想到你们凡人这么弱,怎么这就摔倒啦?要我扶你吗?”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在这笑声之中,昭粹的脸涨红得快要滴血,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何时需要看旁人的脸色?   有那么一瞬间,昭粹真想跳起来与她们打一架,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便又想到了沉邺。   沉邺——   如今荒海潜龙在渊,就连他也是处处低调,她身为妻子,应该替他解忧,不该让他为难。   可是……   她的膝盖真的很痛。   昭粹背对着她们站起身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却不敢回头反驳一句。   正欲跑开时,忽然瞥见前方有两道模糊的影子正望着她这一边。   “你们几个,方才做什么呢?”   手臂里挂着一件大氅的伏曜皱着眉头,沉声呵斥:   “你们真身是锦鲤吧?锦鲤仙族最是和善待人,你们几个方才踩人裙子戏耍他人,等着,我马上叫你们锦鲤仙族的人来问话!”   之前还一脸骄纵的少女霎时变了脸色,头也不回的与小姐妹们跑了。   唯有昭粹还愣在原地,她泪眼滂沱地望着前方。   是……是上清天宫的太子伏曜!   她记得从前在上清时,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嘴上刁钻了些,可是心肠却很软,有好几次她落单被须弥仙境的仙人欺负,都是他替自己出的头。   昭粹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   “伏曜哥哥……”   正在强行逼迫濯缨披上大氅并给她打了个死结的伏曜转头,略有些奇怪地看着昭粹。   奇怪,这个人长得和濯缨还挺像。   只不过……   她怎么乱认哥哥呢?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来晚啦!老规矩还是五十个红包捏! 第32章 32   ◎取弓◎   昭粹这一声呼唤在濯缨的耳畔炸开, 令她一时有些出神。   原来前世的昭粹是这么称呼伏曜的啊。   这也不奇怪,前世的天后同样也将昭粹认作了名义上的义女, 自然也会让伏曜对昭粹多加照拂。   而昭粹一贯嘴甜, 从前与沉邺见第一面,也是一口一个沉邺师兄地喊。   所以她叫伏曜哥哥一点也不奇怪。   濯缨垂眸看了眼被伏曜打了个死结系在身上的大氅,轻声道:   “这大氅你还是还回去吧, 我真的没那么冷。”   “等你觉得冷就晚了。”   伏曜不容她挣扎,相当满意地看着他打的那个死结。   “本来想随便借一件给你,结果鸟族的那个姐姐正好就是开铺子的, 我就随便挑了一件,给你穿……还算凑合吧。”   玄黑色的大氅边缘点缀着一圈丰润洁白的白羽,面料上用银线绣着白鹤与流水的纹理,水晶宫内的光照在上面,有银光流淌。   衬着她那张淡而雍容的面庞, 显得整个人气质清冷又华丽, 羽化登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她而生。   其实一点也不凑合, 但他不太想夸濯缨, 因为这个人肯定知道自己穿什么都好看。   “离开西海前都别脱啊,你要是回去再打几个喷嚏,母后肯定找我算账。”   站在不远处的昭粹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心中酸酸涩涩,难以言表。   方才是她一时恍惚, 竟然忘了, 这已经不再是前世。   伏曜记不得她, 天后娘娘也不记得她, 曾经她在上清天宫度过的那些日子, 不管是好还是坏,统统都已经化作云烟散去,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昭粹看着濯缨身上那件玄黑色的白羽大氅。   她想起了曾经被她无比嫌弃的那些上清天宫的法衣。   她嫌弃那些法衣太规整,太古板,不如人间界的裙衫款式繁多,她想如何打扮便能如何打扮,也不如鲛纱流光溢彩,能织成色泽潋滟的仙裙。   可如今在荒海,她又会时不时想起上清天宫的那些东西。   她想起上清天宫寒暑不入的法衣,想起四季如春的仙台,学宫里的那点沉闷和辛苦在残酷的荒海面前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这些念头,从前只是偶尔会不痛不痒的冒出来。   但此时此刻,昭粹看到濯缨出现在她眼前。   她没有丝毫被上清天宫折磨过的痕迹,从前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多了些许气色,消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身子也像是康健了几分。   于是,那些被她可以忽略的情绪一下子蜂拥而上,冲击着昭粹压抑已久的心。   “赤水昭粹,”濯缨看着她隐忍落下的眼泪,偏头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   方才昭粹对那锦鲤族小姑娘的忍让的确让她有些诧异。   在濯缨心目中,昭粹应该是那个永远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小公主。   她很少对旁人颐指气使,因为她拥有得太多,多得她不需要在旁人身上找优越感。   她也从不明白什么叫伏低做小,当一个王朝权利的至高者都对她予取予求时,哪怕她自己低下头,也会有无数人将她捧起来。   可现在呢?   她这副窝囊样是怎么回事?   “姐……”   昭粹哭着就想扑进濯缨的怀里,却被伏曜一把拦住。   “赤水昭粹?”他一手将昭粹挡在外面,诧异道,“这就是那个拆了你庙宇的妹妹?”   昭粹的脚步蓦然顿住。   “姐姐……”   这一次她声音细弱心虚许多,一双杏眼楚楚可怜。   濯缨并没有问她毁庙之事,看了她良久,开口问:   “方才那锦鲤族的女孩欺负你,你为何不还击?”   她嗓音冷清,带着几分身为长姐的压迫感。   昭粹怯怯答:“我不知她们身份,担心得罪人。”   “是她们先讥讽挑衅,又害你摔倒,哪怕是闹开了,错也不在你,这些仙族本就大多瞧不起人族,你还如此窝囊,是想让他们更觉得人族皆是如你这般随意可欺吗?”   濯缨没有半分抚慰之意,语调严寒似十二月霜雪,令昭粹心中更是委屈。   “你到底是担心自己得罪人,还是担心替沉邺得罪人?”   昭粹的嗓子里似塞了一团棉花。   濯缨眸光寂寂,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   “你是整个人间界奉养长大的公主,荒海仙族如今仙力大增,四海内无人敢正面应战,都是借着你的子民的信仰,即便荒海如今落魄,也该将你供起来保护好,想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还要你出来应酬,替他们受人冷眼。”   说到最后,濯缨的目光已是越来越冷,连多看昭粹一眼都觉得心烦。   这眼神霎时刺伤了昭粹的自尊心。   “……如今,姐姐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她抹了抹脸上泪水,楚楚可怜的眸子生出几分决然冷意。   “可仙人时光漫长,有朝一日,荒海定会与上清天宫比肩,只是一时忍耐而已,姐姐从前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吗?”   “——你这话听着真是好笑。”   身后响起少年清越懒散的嗓音。   “你姐姐为什么才不得不忍,你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忍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你占尽好处,怎么敢和她比?”   昭粹回头一看,赤袍艳红如火的少年徐徐朝他们这边走来。   谢策玄?   他竟然也来了,还……还帮姐姐说话?   他身旁的活泼少女脚步轻快地跑到濯缨面前,抱着她藏在芥子袋里的吃食道:   “你们去这么久,主菜都上好几轮了,多亏我眼疾手快给你藏了点,否则等你回去,那真是只剩盘子了!”   濯缨有点头疼:“……西海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不用藏,这些你自己吃吧。”   “诶,真的吗?那我可就都吃了?”   “吃吧,不够我去帮你要。”   叶时韫望着濯缨的眼睛亮亮的,又转头看向对面的昭粹:   “濯缨公主,你妹妹和你长得确实挺像诶……”   昭粹也认出了叶时韫。   从前在学宫时,她与叶时韫交集不多,可令她惊讶的是,她姐姐对这个叶时韫的态度竟然如此温和纵容。   她从来没见过姐姐露出过这样表情。   ……似乎也不是从未见过。   她与姐姐尚且年幼时,她曾时常趁母亲不注意,偷跑去偏僻冷宫去找姐姐。   那时的姐姐见了她,也会用这样温软的目光望着她,摸摸她的头道:   “会被皇后娘娘责骂的。”   小昭粹不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她偷偷带来的糕点塞给姐姐。   姐姐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药香,但她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有种奇异的好闻。   可随着年岁渐长,有太多太多有趣的人和新鲜的东西分走了她的注意力,而冷宫永远不变,只有堆积成山的书和散不去的药味。   她丢下了姐姐,就好像十岁的她不再去看她五岁时最喜欢的玩具。   而现在,姐姐也要丢下她了。   回去之后,濯缨将落日弓和鲛珠令的事同其他人简单说了一遍。   如她所料的一般,所有人皆是一副“你也真敢开口”的表情。   伏曜道:“落日弓可是真正的西海至宝,雨师瑶那个砗磲流珠虽然也叫至宝,可完全不能放在一起比。”   叶时韫埋头苦吃,时不时给濯缨指指她夹不着的菜,再可怜巴巴望着濯缨。   濯缨一边夹菜给她,一边不以为意道:   “都沉在西海几千年了,既然他们自己没人能拿走,让我试一试又何妨?”   “若是取弓,你记得多叫几个人给你护法,落日弓这种上古法器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样的身板经不起折腾——就谢策玄了,你去给濯缨护法。”   “行啊。”谢策玄答应得利落,“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上古落日弓是何模样?”   明日便要启程返回上清天宫,几人合计了一下,就今晚找个时间去瞧瞧。   正说着,濯缨余光瞧见昭粹的身影终于从僻静处走出,在她的位置上落座。   濯缨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发现谢策玄正偏头瞧着她。   “怎么?”   谢策玄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   “你倒是不计前嫌,竟然还和你那个没心肝的妹妹说那么多,就她那个笨蛋脑子,你说再多,也要她能听进去才行。”   “不是不计前嫌。”   濯缨望着杯中潋滟光影出神。   “你如今见她势弱,但其实她想回到人族做她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同样是质子,昭粹的性质却与她不同。   她给了荒海带去了上千宫观,表面上是嫁妆,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人族战败的赔礼,这些礼物都比她这个人本身更值钱。   如果沉邺不爱她,那么人皇可以再多压上些筹码,将昭粹换回来。   如果沉邺爱她,那么她若抵死不愿留在荒海,沉邺也会想办法成全她。   “无论如何,我父皇与皇后都会给她兜底,我又何必将她得罪死,给自己惹麻烦?”   谢策玄听着她云淡风轻地说起这句话,心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刺了一下。   他本以为濯缨之所以不计较她妹妹拆她宫观向须弥仙境献媚的事,是因为两人之间多少还有点姐妹情分。   却没想到她只是在冷静地分析利弊。   因为昭粹的背后有人给她兜底,因为她势单力薄,与人皇彻底敌对对她没有好处,所以她不会彻底与昭粹撕破脸。   那她自己的情绪呢?   利弊之外,她自己的情绪就不在考虑范围内吗?   谢策玄撑着下颌瞧着她冰雕玉琢的侧脸,眼中有几分情绪无声漾开。   按照虾兵蟹将的指引,落日弓就在西海以东的海底山脉附近。   这条海底山脉将整个海域分割成了东西南北四大海,中间就是沉眠万年的不知火山,而落日弓就在不知火山西侧的神冢之中。   “好烫!”   叶时韫不断踱步,此地温度奇高,脚若是在地面停留太久,都会有灼热之感。   伏曜和谢策玄也热得汗水涔涔。   “难怪海域仙族无人能夺这落日弓,他们喜寒怕热,别说取弓,恐怕离这火山太近都会痛苦难忍。”   说完伏曜又看向濯缨。   “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里对濯缨来说倒没有那么难以忍耐,虽然的确有些炎热,但反而驱散了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寒气,比海水低温要好受得多。   她抬头看着远处山脉。   黑灰色的山脉上映出橙黄色的滚烫岩浆,海水摇曳,有黑色灰烬在水中漂浮。   四处都弥漫着令人战栗的威压,但就在濯缨的视线尽头,她看到地面升起的一道道金色光柱,其中最光芒夺目的,应当就是西海镇海之宝,落日弓。   神器有灵,靠人多硬夺是不可能的,只能只身前去,试探神器心意。   谢策玄道:“叶时韫,你先卜个吉凶方位,站最外层,太子殿下站内层,我按方位走到最深处停下,剩下的就看她自己造化。”   叶时韫颔首,动作麻利地取出自己的太乙八卦盘。   双层罗盘旋转,无形之风令海水荡开一层层涟漪,而在叶时韫足下,一张八卦罗盘图陡然张开数十丈,上方灵光流转,嵌刻着无数八卦方位。   阖目沉吟的叶时韫并两指掐诀,指向某个方位:   “太子殿下,离卦,甲午金。”   “谢策玄,乾卦,丁酉火。”   她言出法随,两道飓风自地面而生,谢策玄与伏曜刚一落地,便被叶时韫的巽风笼罩。   这便是她身为学宫道子的本事之一,能因势导利,借周围风水之势,趋吉避凶,庇护他人。   而濯缨却不能在她的庇护范围之内。   神器择主,这是一场只属于濯缨自己的考验。   濯缨抬起手,试图轻触落日弓的神光——   【汝欲来取弓?】   濯缨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落日弓中器灵的声音。   “我乃上清天宫散仙赤水濯缨,听闻落日弓射日之威名,今斗胆前来,确为取弓一试。”   【赤水……吾记得,赤水乃人族部落的姓氏,汝身上有人族气息,还有……仙族气息。】   濯缨摸不透器灵的想法,试探询问:   “人族与仙族有何区别?”   【吾喜爱人族。】   濯缨毫不犹豫:“我身上的仙族气息乃是因为我是人族送往上清的质子,入了仙籍才长出的仙根,本质上我仍然是人族。”   身后的伏曜:“你这撇得也太干净了吧!”   见人家落日弓喜欢人族就特意强调自己的身份,这个立场未免灵活过分了。   【上古十日凌空,焦禾稼,杀草木,民无所食,前主以人族之身射杀仙族金乌,吾希望追随这样的人族英雄——但汝身上的仙族气息比人族气息更为醇厚,汝非人族,而是仙族。】   【汝离开吧,吾不愿追随仙族。】   器灵的声音听起来像崇拜着理想中的英雄的小男孩。   濯缨眉头微蹙,就算有仙根,但她仍然是凡人肉身,她身上的仙族气息怎么会比人族气息更强?   “一定要英雄吗?英雌就不行?”   濯缨不甘心地上前一步。   “你久居海底可能不知道,仙界如今虽无十日凌空,却有诸多尸位素餐的仙人无所事事,甚至祸害百姓,天下正等待着一个真正的勇士带领人族与那些仙族对抗。”   落日弓听得专心。   【汝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濯缨继续上前几步:   “我乃人族公主,又是上清天宫任命的仙人,我就是那个注定要与天一战的勇士,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把绝世神武,我认为只有曾射下九只金乌的你,才配与我并肩作战。”   后面的伏曜和叶时韫听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么大的饼,你也真敢画啊。   什么万事俱备,这欠的恐怕不只一把绝世神武,还欠绝世仙力,还欠不知多少的功德值,甚至还欠一个结实能打的身体。   啥也没有,这是在空手套白狼啊!   然而偏偏落日弓就吃这一套。   它想起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前任主人,当初也是如此踌躇满志,邀请它与自己为了天下苍生,与仙界凶恶的金乌相抗,那是何等的壮志凌云,功德无量。   濯缨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现在他被自己说动,正是取弓的时机,要是等它反应过来就错失机会了。   沉默之中,濯缨突然伸手朝着光柱内的落日弓而去,就差一点要碰到时,骤然被一股力量冲开数丈。   【咦?汝可是受伤了?为何仙力如此浅薄?仙力太低,要触碰我可不容易。】   还没转过弯来的落日弓感叹了一声。   被震飞的濯缨冲出去十丈开外,心头一紧。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而已!   与机会失之交臂的懊悔与不甘在她胸腔中翻滚,方才那股燃烧的野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霎时熄灭。   这冲劲太大了,中间的时间差足够落日弓反应过来,她没有机会了。   然而下一刻——   “怕什么!再试一次!”   濯缨诧异回眸,正撞上自下而上将她接住的谢策玄。   乌发红衣的少年稳稳地用肩膀接住她的双足,一手撑住她的手掌,另一手握住她的小腿,因抵挡这股冲劲,他的脚印在海底地面滑行数丈才勉强站稳。   刚一站稳,就已经完成蓄力,他将自身化作一把绷紧的弓,以仙力将濯缨紧紧包裹,朝着落日弓的方向猛地一抛。   “取弓!”   海水汹涌,气浪翻滚。   少年将她托举着,送向光芒万丈的前方。   作者有话说:   谢策玄,本文最大的恋爱脑 第33章 33   ◎强夺(一更)◎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就在谢策玄托举着濯缨朝落日弓而去的同时, 那慢半拍的器灵终于察觉到几分端倪,怔怔看着朝自己而来的少女。   濯缨的指尖触碰到落日弓的结界, 金光化作万千丝线缠绕上她的手臂, 落日弓与她在此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连接,也让他清晰地察觉到——   【汝竟骗吾!!】   “不好,”叶时韫手中八卦罗盘急转, “太子殿下,坤卦,卯辛木!”   伏曜身法迅疾, 眨眼便出现在叶时韫指向的方位,掐诀召来本命法器离火日轮,劈开几乎要击中濯缨的光刃。   周遭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   濯缨的身影没入笼罩着落日弓的金色结界之中。   这道结界仿佛是一道分割线。   结界之外,是不被落日弓认可的外人,心高气傲且实力强大的器灵禁止那些不入它眼的人随意靠近。   而结界之内, 却是一片明亮和寂静, 唯有汹涌纯粹的清气充盈其中。   清气是个好东西, 可太过纯粹庞大, 对于濯缨这样实力还不够强大的仙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负担。   而且这种负担还与上清琉璃境的那种淬炼不同。   过于充盈的清气蜂拥着朝濯缨的体内汇集,像是将堆山码海的食物往一个人的胃袋里装, 濯缨头疼得快要炸裂,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到过载的肺部传来刺痛感。   光影朦胧中,那玄黑金纹的神武架在烈火包围的高台之上。   头顶苍穹无云无风, 唯有九只金乌残酷灼烤着大地,   【这就是汝不自量力的代价。】   器灵轻哼了一声。   结界内的清气似乎收敛了几分, 濯缨的头疼稍有缓解, 但也只是稍稍缓解而已。   她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跳动过快的心跳声, 甚至能感觉到体内蜂拥着快要将血管撑爆的血液流动。   太弱小了。   她离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还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回汝该去的地方吧,汝是触碰不到吾的,再往前走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男孩的嗓音清脆利落,不带任何多余感情。   濯缨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身上能驱寒避暑的法衣,也早就到了极限。   她视线模糊地瞧着落日弓的影子,气若游丝地朝前又走了一步。   器灵顿时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汝这是在找死!】   濯缨不为所动,又朝前走了一步。   【不许再往前走了!汝再向前一步,吾就真的一把火烧死汝!】   又一步。   【汝聋了吗!吾叫汝停下!】   濯缨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调转体内仙力,凝出一个辟火法诀,替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唰唰唰——   以火为矢的箭射在了濯缨的前路上,离她的脚只有半寸距离,濯缨不得不停下。   【吾可没开玩笑!吾真的会杀了汝的!】   濯缨看着那火矢,抬头弯唇道:   “你不会的。”   【谁说吾不会……】   “赤水之姓,源于上古赤水河,而你既然对赤水这个姓氏熟悉,自然也记得你前任主人的部落与赤水毗邻。”   “两族毗邻而居,互有姻亲往来再正常不过,人间千年时光倏忽而过,你前主那一支部落湮灭在历史中,而赤水族却愈发强盛,如今更是创立了人间皇朝,宗族枝繁叶茂,你又如何断定,我与你的前主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器灵起初只是看在她有人族血统的份上,没有对她下死手。   但此时听到她这番清醒平静的叙述,竟然隐隐有被她说动的迹象。   主人的……血脉……   它的主人是一族部落的首领,是正直无畏的英雄,它曾随主人诛杀作乱的水妖,救过容色绝艳的仙子,更是射下九日金乌,拯救了陷于酷暑之中的苍生。   然而主人是寿数短暂的人族,两人并肩作战不过数十年,主人便身归尘土。   他也心灰意冷,独自在这西海神冢沉睡千年。   但这个少女方才那番话却令它恍然——   人族虽是寿数短暂的种族,但他们的血脉却会不断绵延下去,一代又一代,野草般生生不息。   濯缨不敢放过片刻机会,趁它此刻出神,又立刻御风朝落日弓的方向而去。   但落日弓很快又转过弯来,高台上数百箭矢齐发,逼得濯缨不得不停下脚步与其周旋。   【休想再骗吾!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有本事,汝就拿出证据,证明汝真的是吾前主的后人啊!】   濯缨当然没这种证据。   飞来的箭矢密密麻麻如雨点落下,濯缨疲于躲避,不得不连连后退,退回最初的位置。   箭雨这才停了下来。   “我没有证据。”   器灵重重哼了一声。   “但我现在知道,你不会杀我。”   此话一出,濯缨似乎觉得周围流转的清气都随之凝固了一下。   下一刻,结界内的清气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增加,濯缨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回过神来时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摸——   是血。   她的眼睛,耳朵,鼻腔,口中,都有鲜血在往外涌出,这是她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充盈的清气的征兆。   也是器灵的警告。   【汝太自信了。】   结界之外,三人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能隐约看到濯缨此刻七窍流血的模样。   少女苍白如雪的面庞上,鲜血红得触目惊心,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朝外涌。   站在那里的简直不像个人,更像一具行走的艳尸。   “是吗?”   濯缨并未在意这些血。   她服下几颗吊命的仙丹,将自己的状况调整到最佳。   器灵看着远处弱柳扶风的少女,不明白她到底是被吓傻了,还是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到底是自信,还是胸有成竹?   “那就来试一试吧。”   尾音落下的瞬间,那道雪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的速度很快,然而在上古神兵落日弓的眼中,也仍然是轻而易举就能捕捉的慢动作。   它降下漫天箭雨,释出更大的灵压,想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女知难而退。   然而她不仅没有一丝后撤的迹象,反而像是一个只知执行任务的木偶,哪怕被箭矢擦伤,哪怕血如泉涌,也没有换得她分毫注意力。   落日弓注视着她,心中有巨大的震颤蔓延开来。   她是在赌!   她在赌它对前主的忠诚之心,她在赌它对她血缘千万分之一的猜测,更是在赌它对人族的重视——   哪怕她不是完全的人族,她的身上也始终流淌着人族的血脉。   她是它和前主曾经并肩作战保护的天下苍生的后代。   落日弓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眼中只看着那个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一心朝着它的身边而来的少女。   【汝不是吾想要的主人……神器择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汝放弃吧,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   濯缨冷静答:“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弓,冲着这个,我们之间就一定有缘分。”   【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若我偏要强求呢?”   器灵简直要崩溃了。   【吾在此沉寂千年,就是想等到我心仪的主人,汝不要逼我!】   “我怎会逼你。”   濯缨在风中翻转腾飞,雪白裙摆如白鹤振翅而飞。   “这道结界,是你放我进来的,这高台,也是你允许我登上的,若不是你想认我做主人,你在任何一步,都可以阻止我,不是吗?”   她……她说得也有道理……可可可是也不能这么说吧!她这一路不是乱哄带骗的吗!   【汝真的会死的!再上前一步,吾真的会杀了你!汝到底……到底为什么这么执著啊!】   濯缨以法诀斩落又一束朝她面庞刺来的箭矢。   附着火焰的箭矢碎裂成星星点点的火光,少女发丝轻扬,那双浓黑淡然的眸子望着唾手可得的落日弓,像是被蛊惑般越靠越近。   “你可知道,命运被人握在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你可知道,只能仰人鼻息,生死都在人一念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落日弓愕然怔住。   充斥着五行清气的风卷着明灭火星,穿越无数箭矢而来的少女沉静如新雪的面庞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神色。   但那种悲伤,并非自怜自艾,因为在她眼底深处,有着比周遭火星还要明亮灼目的光。   那星火灼烧着她的野望,也烧灼着她目光所及的一切。   包括——   于落日弓中仰望着她的器灵。   “你不是我想要征服的神武,你是我想要抓住的命运。”   结界内金光大盛。   “……成功了吗?”   叶时韫背后已经被汗水湿透。   落日弓器灵在最后那一刻的反扑实在太强,她叠加在谢策玄和伏曜身上的风盾连两息都没撑过就碎了。   但还好,濯缨在谢策玄和伏曜的协助下成功被送了进去。   只是这道光——   三人看着这道冲破西海海水,直入云霄的光柱。   与此同时,上清天宫内。   刚从校场巡逻完毕的封离神君看着云层之上金光满脸疑惑,叫上一队天兵随他前去查看。   正在万象殿看公文的天后也感应到了这股汹涌仙力,她掐指一算,有些惊讶,最终抿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须弥仙境内也看到了这束光。   宴饮作乐的须弥仙人们看着夜空中那道光柱,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谁在九重天上放焰火”,众仙恍然大悟,醉眼朦胧地聚在一起欣赏焰火。   正在九曜星宫观星的青溟真王朝外看去,他拂袖调取星图,视线落在某一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赤水濯缨……   果然应该早点解决掉她……   此时此刻,整个西海早已都如沸水般沸腾了起来。   守在结界外的三人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道直冲云霄的光柱才缓缓熄灭,三人立刻冲上前去。   “怎么这么多血!”叶时韫惊呼,“快,快服丹药,还有没有什么外伤,先止血要紧!”   伏曜:“别瞎喂丹药,得赶快回九重天找炎君,她伤得太重了——你是真不要命啊,不就一把破弓吗!我们上清法器众多,你何必拼这个命!”   叶时韫边跑来边翻芥子袋找伤药,伏曜立刻传讯上清天宫。   濯缨手里紧握着已经被她强行夺取的落日弓,脚步踉跄了一下。   朝她快步奔来的少年脸色阴沉,濯缨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   短短的几步路程,在濯缨的眼底却拉得极长。   “谢策玄。”   她抬了抬手,嗓音轻得像落雪。   “没力气了,抱我一下。”   谢策玄浑身僵直。   他站在原地,像被人下了定身咒般,一动不能动。   作者有话说: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更哦 第34章 34   ◎主仆(二更)◎   只慢了谢策玄半步的伏曜见他挡在前面不动, 当即便越过他朝前走。   “我来抱,谢策玄你负责召金车云辇……”   话还没说完, 伏曜就被谢策玄一把揪住衣领子往后掼了半步。   “又没叫你, 她叫的是我。”   伏曜被拽得一脸茫然:   “谢策玄,你竟敢拽我?你别走,你这么积极做什么?你有点反常啊。”   “……你才反常, 把手松开。”   “你也松开我,谢策玄,你今天真的很反常, 你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两人拉拉扯扯之际,慢他们一点的叶时韫气喘吁吁地赶来,见这两人还在纠缠,她一撸袖子。   “呜哇,濯缨公主你也太轻了吧。”   将濯缨轻松抱起的叶时韫惊讶地眨眨眼。   “难怪要专门给你设个小膳房, 就你这个身板, 我一个人抱十个你都没问题!”   濯缨将脑袋靠在她肩上, 微微阖目:   “是吗, 那还真是可靠。”   “嘿嘿嘿,还行吧!”   伏曜和谢策玄两人闻声回头。   “别闹啦,”叶时韫肃然道, “该传讯的传讯,该召金车的召金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闹, 真是一点也靠不住。”   还是她比较靠谱!   接收到谢策玄幽怨紧盯的视线, 叶时韫缩了缩脖子。   干嘛, 说实话也有错了?   一行人虽然吵吵闹闹了一会儿, 但倒也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伏曜留下来知会西海龙母一声, 其余三人乘坐金车云辇,很快便返回了上清天宫。   濯缨这副七窍流血的模样把炎君吓了一大跳,好在仔细检查后发现,一部分是皮外伤,另一部分则是五行清气在体内冲撞导致的内伤。   说严重都不严重,但说不严重,也得好好将养一段时间。   动静闹得太大,天医府的病舍内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是来打听濯缨取弓这件事的。   “——这便是上古射日的落日弓?”   封离神君看着濯缨枕边放着的那把玄黑金纹的长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怎么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感觉不到一点灵气啊。”   濯缨枕着靠枕半坐在床榻上,拆了发髻,乌发松散披在身上,久违的又有了几分苍白病容。   她瞥了眼落日弓。   “不瞒封离神君,这弓似乎不太愿意被我使用。”   昨日醒来后,濯缨试着与落日弓沟通了好几回。   按道理说神器认主之后,不需要言语,就能在神识上建立特殊的连结,彼此有不为外人道的感应。   但别说是什么连结什么感应了,濯缨与落日弓耐心地说了好些话,都没见它吭声过。   “怎么会这样,”封离神君脸色肃然,“你把你法器择主的过程跟我详细说说。”   濯缨老老实实将西海神冢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听到她给落日弓画的饼,封离神君的眼神稍微震动了一下,听到她拿落日弓前主的血缘忽悠落日弓,他的眼神震动得十分明显。   到最后知道濯缨七窍流血了还敢赌落日弓不会杀她,封离神君额角青筋直跳,一拍大腿怒斥:   “胡闹!”   “法器择主将就的是你情我愿,是天时地利人和,你难道没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吗?”   落日弓终于有了点灵力波动。   不需要心灵感应,濯缨猜它是在赞同封离神君的话。   濯缨平静道:“甜不甜也要摘下来才知道,落日弓如今终归在我手里,那些讲究你情我愿的人,只怕连它的弓弦都碰不到。”   封离神君扶额。   她一个女孩子,作风怎么比土匪还土匪。   “你以为这瓜是这么好啃的?它若抵死不从呢?你与它缔结的是本命法器的契约,要是它存心不让你使用,你再想换别的本命法器可就难了。”   濯缨缓慢地眨眨眼:   “既然得了这世间第一的落日弓,我便不会屈就比它次一等的法器,封离神君您放心,我会想办法驯服它的。”   落日弓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大大地冷哼一声。   想得美!   就算她得到了它的身躯,也得不到它的心!   赤水濯缨是吧,吾会让汝知道,高贵的射日之弓是不会屈服于卑鄙小人之手的!   送走了对着她欲言又止,长吁短叹的封离神君,百无聊赖的濯缨从芥子袋中取了一本典籍,继续从上次看了一半的地方开始看起。   这是她在上清天宫的藏经阁里借来的一本名为《星海图解》的书。   书的内容如其名,里面全都是对于各种星象排列的介绍,包括之前青溟真王曾经施展过的那个万象天衍术。   仔细钻研之后濯缨才了解到,之前那一次她能看懂仲衔青的星图,其实并非完全是她的天赋。   星图并非信手拈来,本身就要从群星漫天之中进行方位的辨认、星图的组合。   最后才是解读星图,与天道沟通。   青溟真王替她完成了前面的两步,她才能做出最后的解读,而前面两步,其实才是成为九曜星宫之主最难的部分。   她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内容。   濯缨看书一向专注,直到谢策玄的声音响起,她才发现身旁有人。   “——这上面画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这些你都看得懂?”   床榻旁的窗被人从外面推开,额间系着一条雷鸣蝉纹抹额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小臂懒洋洋地撑在窗棂上,偏头看着她膝上的典籍。   “还有心情看书,看来伤得也不怎么重啊。”   濯缨将手中书阖上,抬眸看他:   “来给我送药的?”   他另一手托着放了药碗的托盘,上面施了个咒,让药不至于凉了。   “……还不是天医府的那几个医童顽劣,炎君让他们盯着煎药,居然跑院子里踢毽子去了。”   谢策玄绷着脸,生硬地要将木托盘塞给她。   濯缨将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摊开给他看。   “少武神大人不如送佛送到西——”   谢策玄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整张脸瞬间爆红,后撤两步大声道:   “赤水濯缨!你别太得寸进尺!我是不可能喂你喝药的!你做梦!”   濯缨沉默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送进来,放在桌上,待会儿时韫来了让她来喂我。”   谢策玄:“…………”   看着不知是气还是恼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托盘重重放在旁边矮几上,转身便要快步离开,濯缨伸手用两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摆。   “等等。”   谢策玄立刻停下脚步,没好气地回眸道:   “不是手受伤了吗?又拽我干什么?”   “谢谢你。”   淡若白芍的面庞浮现出一个清浅笑意,少女细长的眼尾轻轻勾起,像是渺渺秋水里蘸了一点月光,眼波柔软。   “若不是你推了我一下,我不可能有勇气试第二次,也就不可能夺下落日弓。”   迎上这个始料未及的笑容,谢策玄面上那点佯装的不耐霎时烟消云散。   他撇开眼,嗓音懒散:   “得了吧,你没勇气?我看整个上清天宫找不出几个比你更有勇气的人,连命都敢拿来赌一把破弓,还是一把不知道能不能听你使唤的弓,说出去你看有几个人能理解……”   “但你能理解,对吗?”   虽然是个问句,但濯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明白。   他明白强行夺弓的危险,也明白她为什么想要这把神武,正因为明白,所以他才会在那种关头毫不犹豫地托住她,让她再去试一次。   濯缨松开了他的衣摆。   “谢策玄,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其实还挺好的?”   “…………”   从西海回上清天宫的伏曜第一件事,便是来天医府打探濯缨的情况。   刚跨进天医府的大门,就与离开的谢策玄擦肩而过,他奇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待走进濯缨的病舍时,他道:   “谢策玄怎么了?怎么走路走得快蹦起来了似的?”   濯缨低头翻书:“谁知道呢。”   伏曜思考了一下,只想出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他肯定还是对濯缨旧仇未清,所以看到濯缨受伤了躺床上,他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   以后还是要让谢策玄和濯缨保持距离,这人也太记仇了吧。   得知濯缨伤势不算严重后,伏曜松了口气:   “那就好……对了,还有件事。”   濯缨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西海龙母让我转告你,说祝你顺利取走落日弓——虽然我觉得她那个表情也并没有很祝福,而且她还让我给你送来一道符。”   伏曜召出一道金色符咒,濯缨辨认了一下,这是主仆誓。   “估计是要给你送个什么灵宠仙兽之类的东西吧,”伏曜猜测道,“这个西海龙母还挺大度的。”   收下那符咒的濯缨这样想。   没计较她真的取走了西海至宝落日弓,还要送给灵宠仙兽庆祝,西海龙母还真是人怪好的。   然而很快濯缨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两日后,她的伤势在炎君的治疗下基本痊愈,一大早便准备回扶桑学宫上课。   刚到门口,就见满学宫的学子用一种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濯缨穿过人群,在看到清源神君和他身旁之人时停下脚步。   清源神君神色略有些古怪地道:   “今日开始,从西海来的雨师瑶便要在我们扶桑学宫旁听一段时日了,赤水濯缨,今后你可要对雨师瑶严加管束。”   濯缨:?   见雨师瑶用屈辱中带着几分委屈的目光瞧着她,濯缨微微蹙眉:   “我为何要对她严加管束?”   清源神君想起方才送雨师瑶来上清的人所说的话,也十分惊讶,他挥手召出了雨师瑶身上的咒缚。   金色的主仆誓,和从濯缨怀中飘出的符咒共鸣,昭示着她们之间的主从关系。   “西海龙母说,他们西海有规矩,谁取走了落日弓,谁就要娶西海的龙女——鉴于你是女子,所以虽然龙女已经是你的人了,但具体要如何处置,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听到那句“龙女已经是你的人”,雨师瑶简直欲哭无泪。   到底是她娘亲不要她了,还是这个赤水濯缨实在太强才让娘亲不得不屈服的?   这个赤水濯缨就这么睚眦必报吗!   “……赤水濯缨抢我西海至宝,又强迫我做她奴仆,你们上清天宫不是天规森严?就没人管管她吗?”   清源神君面无表情道:   “天规只规定仙人不可强掳凡人为仆,但没规定不能将主仆誓用在仙人身上,而且,若不是你有这道主仆誓,只怕你想来我们扶桑学宫旁听都没机会。”   雨师瑶委屈至极:   “那就放我回昆仑山啊!我要回昆仑山!”   说着她就要推开人群,朝着南天门的方向奔去。   濯缨以手指夹住那道金色符咒,心念微动——   正欲以御风术离开的雨师瑶双脚刚刚离地,啪嗒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你知不知道阻止我回昆仑山,会有什么后果?”   濯缨小小地感叹了一下这主仆誓还挺好用的,还是能给落日弓也下一个就好了。   她看向雨师瑶,问:   “什么后果?”   鼻子都摔红了的西海龙女转过头,可怜兮兮中带着几分认真:   “如果我不能及时回去,昆仑山说不定会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你们不信,就等着瞧吧。”   这一世的厉星澜并不是前几世那个全无记忆,懵懵懂懂在人间轮回受苦的魔头了。   雨师瑶早就发现,他已经觉醒了与自己前世有关的记忆,知道了自己是谁。   之前她一直陪在厉星澜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就是为了想感化他,让他放弃寻找自己肉身,重新成为归墟魔君的念头。   而现在她却突然一去不回——   濯缨在雨师瑶的身旁蹲下。   虽然她不明白雨师瑶为什么觉得她回去了就能阻止厉星澜,但她还是对雨师瑶露出一种轻柔的笑意。   “好啊,我会等着的。”   “厉星澜若是敢在昆仑山做什么坏事,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会很乐意看到我用落日弓给他一个了断,然后带着他的脑袋去见她的,你说对吗?”   雨师瑶 :“……”   魔鬼!   这个女人绝对是个魔鬼!   作者有话说:   给恋爱脑一点小小的事业批震撼!   感谢在20231218 18:00:00~20231219 23: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5章 35   ◎恶种(一更)◎   傍晚, 昆仑山夕阳如血。   洗衣房会在每日傍晚时分取昆仑山的各个弟子洞府,收取需要清洗的衣物, 厉星澜抱着脏衣篓准备进入第一重内门, 却被门口守门的弟子拦下。   “站住。”   厉星澜垂眸答:“洗衣房弟子前来收衣。”   “你是洗衣房的厉星澜吧?”   那守门弟子像是在与什么做比对,打量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衣篓。   “回去让你们洗衣房换个人来收衣服, 你今后就不用入内门了。”   粗布短打的少年缓缓抬眸,温顺的眉眼里有不易察觉的冷意。   “为何?”   守门弟子挠了挠头:   “我哪儿知道为何,上面的慕凰师姐是这么吩咐的。”   见厉星澜面露疑色, 他又解释:   “慕凰师姐就是之前跟在师瑶师姐身边的那个侍女春莺,她前些时日通过了昆仑山的入门考核,如今跟在大师兄身边修行,还让大师兄给她赐了名——你估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今后小心些吧。”   慕凰。   厉星澜弯弯唇角, 笑意森冷, 将衣篓塞给守门弟子后转身朝着山下而去。   不过是贵人身边的下贱莺雀, 改一个名字, 还真以为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主人,主人。”   行至林中无人处,一只乌鸦在厉星澜的身边显形。   “春莺她或许……或许是受那个赤水濯缨胁迫, 不一定就是真的要与主人为敌,主人……”   名叫阿慎的乌鸦妖很快便说不出话了。   若是有仙界之人在此,定能认出方才厉星澜用的是仙族的噤声咒。   那是雨师瑶过去哄他开心时教他的仙术之一。   她或许以为只教一遍他学不会, 可他并不是蠢笨愚昧的凡夫俗子, 他是归墟的玄澜魔君, 是千年前可与上清一较高下的魔君。   “你是在担心我会杀了她吗?”   乌鸦妖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不说话。   “放心, 现在还不是时候,”厉星澜唇边浮现一个极冷的笑,“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替我动手。”   乌鸦妖猛地扑腾了两下翅膀。   天边晚霞渐收,昆仑山笼罩在静谧夜色之中。   人间宗门的结界与仙族结界相比,其实不足为惧,但厉星澜仍然相当谨慎,直至走出了昆仑山的护山结界,才敢调动体内的魔息。   他走入一处被他用魔息隐藏起来的洞窟内。   此处本该是极隐秘的地方,但再隐秘也有意外,比如此刻,厉星澜就感觉到洞窟中有第二个人的呼吸。   是个凡人,估计是上山打猎采药时不小心勿入的吧。   厉星澜察觉到他骤然变急的呼吸,以及他竭力忍耐的颤抖,他扯了扯唇角,并未拆穿,而是径直朝洞内走去。   烛火点亮,映出洞窟上方如葡萄般一个一个挤在一起的紫黑色圆球。   每一个圆球内,都隐约透出一个蠕动的黑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孕育着,即将从里面诞生。   厉星澜眸光温和地看着这些形状诡异的东西,向其中注入魔息。   躲藏在巨石下的小男孩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满脸的眼泪鼻涕。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   外面传来了轻微响动。   “——此处果然有邪魔啊。”   那人嗓音倦懒,并没有遮掩自己气息的打算,但厉星澜转过身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便清晰地明白了他为何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靠近。   此人实力之强,碾死他如碾死蝼蚁。   “仙族?”厉星澜察觉到两人的实力差距之后,反而镇定下来,“你是来缉拿我的吗?”   “缉拿你?”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松绿色的衣摆扫过洞窟内冰凉的石面。   “你还不配,只是夜观星象,正好瞧见这个方位有魔息涌动,顺路来看看而已,没想到果真有收获。”   厉星澜眼底隐约有戾气盘绕。   好一个顺路。   他精心布局筹谋数年,而对方只是一个顺路,便要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吗?   “劝你想清楚再动手——”那人悠然踱步,观察着这洞窟内孕育的魔胎,“我与上清天宫那些自恃清高的仙人不同,人间的凡夫俗子与我无关,我来不是为了妨碍你,而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厉星澜蹙眉。   “仙族助我?”   这世间还有不顾人族死活的仙人?   青溟真王转过身来,细长上扬的眼尾噙着晦涩难辨的笑意。   “你应该明白,你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杀你易如反掌,但你若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我们双方都会共赢。”   厉星澜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话说回来——”   青溟真王语调陡转,目光直直看向巨石旁那个想要趁他们说话时逃走的小男孩。   “方才我进来时就想说了,你竟没察觉此处有第二个人吗?”   小男孩浑身一僵。   刚刚生出的那一点希冀瞬间烟消云散。   在身后那两人的注视下,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连一点逃跑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当然发现了,只不过——”   厉星澜手中显出一条长鞭,将那小男孩甩在脚边,平静垂眸注视着他绝望的双眸。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他笑了笑,少年唇红齿白,一张隽秀面庞时常令不知情的小姑娘为之失神。   “人在希望破灭的一瞬间被拧断脖子,这种令人兴奋的表情便会永远定格在他脸上,若要杀人,非等到这个时候不可。”   青溟真王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表情地道:   “果然是天生恶种。”   厉星澜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天真纯澈的笑靥。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是生来就坏呢?   ——星澜,不要被他们的话影响,我知道,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   多么的……愚蠢啊。   可这天底下,大约也只有她会这么看待他了。   与此同时,上清天宫藏经阁内。   此时的雨师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觉。   “别睡了。”   轻敲桌面的声音响起,雨师瑶迷迷瞪瞪地坐起来,以为终于可以走了。   结果刚一起身就被叫住。   “不是那边,”濯缨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去第三千二百五十七列第九百三十一排,替我取一本《仙经射学正宗》来。”   雨师瑶要崩溃了。   “三天了!你在这藏经阁都看了三天书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濯缨仍然淡定地看书:“仙人不睡觉也不会死的,倒是你这么爱睡觉,做什么仙人,去做凡人算了。”   “仙人可以不睡觉,但是仙人的脑袋也会累!而且在藏经阁待三日,还得给你端茶倒水送饭,闷也闷死了!”   “是吗?”   濯缨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那走吧,带你出去放风。”   雨师瑶顿时转怒为喜。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其实赤水濯缨要是不故意欺负她的话,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觉得闷了的时候,她也愿意放下书带她出来透口气……   雨师瑶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只是放个风而已,她什么要对赤水濯缨感恩戴德!   要不是这个坏女人限制了她的自由,她想去哪里不行?   走出藏经阁的范围,濯缨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觉得比较合适了,便回头看向冲她呲牙咧嘴表示不满的雨师瑶。   “行了,飞吧。”   濯缨召出她的落日弓,开始垂眸搭弦。   雨师瑶:?   “飞……飞去哪儿?”   “当然是化成你的原型随便飞。”   容色殊丽的少女浅笑道:   “明日的演武课又该和同砚们切磋了,你对上课没兴趣,不代表我没兴趣,记得待会儿戴上你的砗磲流珠,否则要是真射中了,我如何跟西海龙母交代?”   雨师瑶都快气哭了。   难道你觉得你拿她的女儿当移动靶子就很好交代了吗!   她有心反抗,奈何主仆誓限制了她一切反抗的念头,濯缨心念微动,下一刻雨师瑶便化作一条小银龙腾飞在云层之中。   濯缨深吸一口气。   凝箭,引弓,瞄准,撒放。   幽蓝色的箭矢划破长空,直奔天上那条小银龙飞驰而去。   【没用的,汝这一箭必不中。】   随着落日弓的风凉话响起,那一箭果然落空了。   【没有吾的配合,汝最多只能发挥出落日弓的两三成力量,劝汝还是早日还吾自由,这样对大家都好……】   濯缨并未被他的话打击到,重新以体内的五行清气凝成箭矢。   “但我觉得只这两三成力量,已经比我用过的所有弓加起来还要厉害,更不舍得将你送给别人了呢。”   【……汝真无耻!】   濯缨仍然无动于衷。   她觉得,这世间真正无耻之人还是人外有人。   比如西海龙母,她怎么也没想到西海龙母竟然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来给她做仆人,这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雨师瑶觉得她被拿来当移动靶子很委屈。   濯缨觉得自己要忍受一个每天晚上都会为了魔头有没有吃饱睡好,而偷偷啜泣的神经病更痛苦。   想到这里,濯缨凝箭的速度越来越快。   “慢点慢点慢点!真的要被射中了呜呜——”   雨师瑶看着底下那雪衣少女面无表情地追着她不断引弓,吓得又快哭了。   她虽仙龄百岁,可她这样的仙胎,什么都不做也能增进仙力,雨师瑶从未在修行上费过心思。   可现在,她觉得身后那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心狠手辣的仙子,是真的想要她性命。   这里不是西海,没有人会保护她,雨师瑶满腹委屈,却又不得不想办法自救,竭尽全力地回忆母亲和舅舅教授过自己的仙法。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努力过!   最后这场生死一线的追逐战,以濯缨射断雨师瑶一根龙须结尾。   化回原型的雨师瑶崩溃大哭,回去就又给远在西海的龙母寄信。   其中诉说了濯缨的种种恶行,又说自己是如何使劲浑身解数才从她手底下侥幸活命,最后总结让西海龙母一定要早点来接她回去替她报仇。   西海龙母转头就给濯缨送了一箱价值连城的鲛珠。   【这次瑶儿信中未提起昆仑山,还精进了仙力,进展喜人,望仙子再接再厉。】   “……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母亲,把女儿送给你做仆人,女儿被你当成靶子,还给你送钱?”   濯缨收信时谢策玄正好在旁边,瞥了一眼,啧啧惊叹。   “没什么奇怪的。”   濯缨将信收好,再使唤气红了眼的雨师瑶将这一箱子鲛珠送回万象殿。   “父母爱子,为子计深远,只要能让雨师瑶不再惦记着昆仑山,让她挨几顿打算什么?只不过……”   这堂是演武课,学子们抽签结队切磋,即将上场的谢策玄回头看她:   “只不过什么?”   “一昧让她避开厉星澜,只是扬汤止沸的办法,离得越远,越易生出多余的幻想,越多人阻拦,也只会让她与厉星澜生出患难与共的情谊,反而将他们越捆越紧。”   想要甩掉西海龙女这个包袱,恐怕得设一个局才行。   脑子想的东西太多,濯缨觉得有些头疼。   “落日弓是你堂堂正正取走的,又不是那个西海龙母送你的,你现如今能替她看着雨师瑶就已经仁至义尽了,管这么多做什么。”   谢策玄热好身,随口问她:   “待会儿就要开始切磋了,你不去准备?”   濯缨缓缓摇头:   “已经和对手商量过了,待会儿再比,先看你的比试。”   整个学宫擅弓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就是待会儿要与谢策玄对决的一位学子。   濯缨想偷学些技巧,专程来此观战。   然而这话听在谢策玄耳中却大不一样。   迎上少女专注中带着几分鼓励的目光,原本只是当做活动手脚的切磋,霎时变得大不一样。   “来吧。”   站上台的谢策玄眸中难得闪烁着几分肃然战意。   “今日我不会留手的。”   只打算随便切磋一下的学子:?   这场比试濯缨只看了一半,便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开了演武台。   也不知道谢策玄今天抽什么风,跟孔雀开屏一样炫技,完全没给对方发挥的机会。   还是等这个弓手下场换个对手再来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36   ◎母亲(二更)◎   “——战局终, 清点胜负。”   演武台上的封离神君朗声下令,下方的众学子按照站位顺序一个一个报自己的胜负数。   “十胜十负。”   “七胜十三负。”   ……   报数声离濯缨这边越来越近, 伏曜是十七胜三负, 对他而言算是个不好不差的成绩,叶时韫是九胜十一负,她不善正面交战, 这个成绩对她这种类型的已经算是惊人的战果。   而谢策玄开口:“二十胜零负。”   这个更没什么可意外的,大家习以为常,连个表示嫉妒的人都没有。   只有谢策玄自己抬头找了一圈, 视线落在人群中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上,刚扬起一个炫耀的笑意,就听濯缨淡声报:   “零胜二十负。”   她稍稍挪了挪目光,对上谢策玄神采飞扬的笑。   她承认他二十胜零负很厉害。   但有必要跟她炫耀吗?   恰好封离神君唤她,濯缨没什么表情地朝封离神君的方向而去。   “别看了, 人家不想搭理你。”伏曜凉薄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他面露鄙夷, “不是我说谢策玄, 你心眼也太小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仇到现在,至于吗你?”   “……”   谢策玄收回视线, 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伏曜道:   “那自然是没有太子殿下大度,次次都败在我手下,还能如此坦然, 真是既大度, 脸皮也……”   经过一日演武已经精疲力竭的学子们听到打斗声, 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真是精力旺盛啊。   “——神君唤我来有何事?”   法术课已结束, 众人散去, 演武台上唯余她与封离神君。   封离神君没有言语,而是直接召出他的法相——   一只巨大的鬼面将军立于演武台上,高数十丈的鬼侯将金刚怒目,手持巨剑,遮天蔽日,濯缨需要将头昂得极高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你可知,今日你为何会二十负无一胜?”   鬼侯将一记横扫,濯缨只愣了一下,便以极快的速度后跳避开。   “因为我仙力不济。”   能入扶桑学宫的学子,生前皆是功德赫赫,他们在学宫修行短则数载,长则百年,她打不过他们也是情理之中。   “不,”封离神君很干脆地否认,同时鬼侯将在他的调遣下又竖劈而来,“他们虽有重重胜过你的先决条件,可你论天赋,论计谋,却并不输给他们。”   五大武神之中,封离神君或许不是最强的那个,但一定是最善于观察和授课的那个。   从濯缨第一次来到扶桑学宫,他就一直在观察这个人族公主。   她有惊人的毅力,所以可以在上清琉璃境中待上三日之久。   她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对那些手诀咒令倒背如流。   甚至她在对战中也有很聪明的智计,比如她有意识的衡量局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该蛰伏。   一个人若兼具这些特质,很难是一个弱者。   但她仍然输了这么多局,问题很显然不是这些。   甚至也不是仙力不济的问题,以她的聪明,完全可以在对局中用一些智计做到以弱胜强。   濯缨一边仔细听着封离神君的教导,一边应付这个难缠的鬼侯将。   这法相动作缓慢,但力量却很强,即便封离神君只放出一分实力,也足够让濯缨应付得极其艰难。   又是一记侧撩。   濯缨意识到鬼侯将不是一个她能以实力对抗的对手,只能够智取。   她握紧手里的落日弓,飞身滞空,回身瞄准下方的鬼侯将。   封离神君肯定不指望她能够真的击败鬼侯将,她只需要展现出一瞬的灵光就足够——   箭矢瞄准鬼侯将的一刻,濯缨的动作却忽然一僵。   “你在迟疑什么?”   濯缨回过神来,还未反应,便见下方的鬼侯将已经一跃而起,如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她头顶——   轰隆!   濯缨被剑风重重扫回地面。   “就是这一点。”   封离神君缓步行至她面前停下。   “你的理论经验太丰富,而实战经验太少了,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你在瞄准鬼侯将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一定浮现出了你所看过的所有射学箭路,对吧?”   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的少女凝眸迟疑半晌,颔首。   封离神君见她点头,面上虽仍是那副肃杀神色,但心头忍不住震撼。   这件事还是前些时日文昌星君告诉他的,说掌管藏经阁的仙君同他聊起赤水濯缨,说自从她来上清之后,几乎每日放课后都会去藏经阁借书。   一开始借书范围还比较广泛,但最近借的都是射艺相关的典籍,几乎将藏经阁这类的书全看完了。   封离神君还没成仙时就不是个爱看书的人,怎么也难以想象,有人能爱看书到这种地步。   “……那,我这样是做错了吗?”   平日对任何事都应付自如的少女难得露出空茫神色。   “也不是错了,”封离神君在她面前蹲下,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而是你太想赢了。”   濯缨更是不解:“想赢也有错?”   封离神君是个粗人,让他打架还行,让他讲大道理实在有些为难他。   “想赢没有错,但赢是结果,而非目的,如果你将赢作为唯一的目的,那你就会被无穷无尽的变化之术困住,这或许困不住别人,但一定困得住你。”   因为她太聪明了。   这种聪明在生死一线时,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负累。   濯缨站起身,颔首:   “我明白神君的意思了。”   做一个强大的仙人与做一个能干的谋士不同。   谋士需要算无遗策,需要穷尽心智,掌控全局,因此看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能成为一个越厉害的谋士。   但修行不同。   人间界有句话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的多思和谨慎,在与人交手中就会成为一个极大的负累。   她必须克服这一点。   雨师瑶发现,赤水濯缨最近用在看书和玩命修炼上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她开始沉下心来处理下界信徒的祈祷,以增加自己的功德值。   她在人间的宫观似乎还不少,不过用的并非是赤水濯缨的名字,而是一个叫神女沧浪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神女沧浪?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啊?”   雨师瑶替她抄写信徒的名字与诉求时随口问。   “因为名声不好。”   濯缨并没有避讳这一点。   倒是雨师瑶听完愣了愣。   这些时日她与赤水濯缨同吃同睡,日夜待在她身边,虽然受了不少折磨,可她心里也清楚,赤水濯缨并不是个坏人。   雨师瑶暗中打听了一下这位人族公主的过往。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她才发现,原来这位人族公主竟然身世如此可怜。   爹不疼,娘不要,还有个继母折腾她,逼得她连自己家都待不下去,十岁就被送去昆仑山修行,十八岁又被送来上清天宫做质子。   同样是人族公主,那个昭粹公主过得与她一个天一个地。   据说前些日子,那位昭粹公主与荒海少君正式完婚,婚礼虽不算盛大,但也是诸多海域仙族赴宴见证。   就连人间界也为公主大婚举国上下欢庆三日,好生热闹了一番。   反观这位濯缨公主——   以赤水濯缨之名命名的人间宫观,至今只有一处,送消息回来的人还说,那宫观冷冷清清,也就只有除夕大祭时能被人想起来,顺路祭一祭。   ……也是挺可怜的。   “雨师瑶。”   回过神来的雨师瑶啊了一声。   濯缨正在将信徒们的祷告按照愿力高低排序,头也不抬道:   “这是令牌,去小膳房替我要两份宵夜吧,今晚应该会通宵。”   ……又通宵!累死你算了!   雨师瑶气恼地从她手里夺过令牌。   算了。   看在她可怜,而且还知道替她要一份宵夜的面子上,她大人有大量,就不和她计较了。   从纷杂的祈愿中抬起头的濯缨,看了一眼捧着一碗汤圆喝得高高兴兴的雨师瑶,眼中有淡淡的疑惑。   她仿佛从跑腿中都能找到一点乐趣。   算了。   看在她可怜的份上,今日就不在心里骂她蠢了。   虽然她确实很蠢。   整理了一夜的信徒祈愿,终于整理出了愿力最高的两人。   一个是临到考试前走投无路四处求佛拜仙的小孩子。   ——其心赤诚,愿力极高,但帮他属于违反天规,只能遗憾放弃。   另一个就有些值得探究了。   是荻花村的一处宫观的信徒,说她的儿子于三个月前失踪,她求遍了荻花村附近大大小小的宫观,求遍了漫天神佛,只求神仙显灵,能够找到她的儿子。   雨师瑶忍不出生出怜悯之心:   “真可怜,这都三个月了,怎么都没有神仙帮帮她呢?”   “天上一日,地下一月,这人间沧海桑田,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在祈愿,可上清天宫只有这么多神仙,哪能面面俱到?更何况只是一个孩子失踪了这样的小事。”   濯缨的手指拂过上面写着的荻花村。   是她想多了吗?   荻花村离昆仑山,算起来并不远。   也就是说,离厉星澜也不算远。   雨师瑶忍不住道:“怎么会是小事!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那就是她的全部啊!”   “既然担心,就别只动动嘴皮子。”   濯缨站起身,扫过她的那一眼里没有什么感情。   “而且,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将自己的孩子视为全部。”   雨师瑶脱口而出:“那可不一定,也不是每个娘亲都像你娘亲一样……”   濯缨脚步一滞。   雨师瑶说完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话如覆水难收,半晌,她惴惴不安地张了张嘴: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停下的脚步又重新朝前走去,雨师瑶看着前面那瘦削单薄的背影,那个背影淡声道:   “你说得没错。”   “是我太武断了。”   这世间,像她这样被母亲丢在深宫里一走了之的孩子,本就是倒霉的特例而已。   作者有话说:   我可怜的阿缨宝宝QAQ 第37章 37   ◎魔胎(一更)◎   天色蒙蒙亮, 清晨的荻花村笼罩在熹微晨光中,屋舍燃起了炊烟, 农人陆陆续续走向田埂间, 稻田里传来老牛的哞哞声。   “求……菩萨保佑……”   扛着锄头与邻居边走边聊的村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在村里的几座小庙前沿路叩拜。   这一条路上共有十一座小庙,这个妇人每日天不亮就叩拜一遍, 然后再出门寻找她失踪的孩子。   丢了三个月的孩子,哪里还找得回来。   村里人劝也劝了,但这妇人仍然不死心, 眼看着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如今就跟个行尸走肉般,叫人看了心酸。   围观的村民习以为常,只瞥了两眼,便各自叹息着做自己的事去了。   跪在神像前的妇人脸色蜡黄, 眼球浑浊, 一遍一遍的祈祷磨破了她的膝盖和嘴皮, 但她像是没有知觉般, 仍然重复着徒劳的话语。   “……求神仙真人显灵……我的阿宝……替我找到我的阿宝……”   恍恍惚惚之际,一截莹白如雪的裙摆扫过她的视线。   妇人疑心是自己生出了幻觉,极缓慢地抬起头, 呆滞的目光中映出一抹不应出现在人间尘世中的仙人之姿。   “大娘,请问您知道去昆仑山的路往哪边走吗?”   仙人吐字如落珠,恍若天上仙乐轻奏, 那妇人怔怔望着濯缨许久,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神仙!神仙下凡了!救救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不见了, 他丢了!”   站在濯缨身后的雨师瑶被这近乎凄厉的哀鸣震得一动不动, 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个干瘦妇人的身躯里竟能爆发出这样嘹亮凄惨的声音。   濯缨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轻笑:   “大娘您弄错了,我不是神仙,我途径此处,是要前往昆仑山的路人。”   匍匐在地的妇人紧紧攥住濯缨想要扶她的手腕,农妇的力道大得出奇,但濯缨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你不是神仙……”她愣愣重复,“你不是神仙,那谁来救我的阿宝,我的阿宝该怎么办,他才只有五岁,神仙都不救他,谁还能救他……”   雨师瑶喉间一阵酸涩,忍不住道:   “大娘,我们一定……”   “赶路至此,实在有些口渴,不知能否向大娘讨口水喝?”   濯缨情绪平稳,轻轻拍了拍妇人的手背。   “喝完水,再细细同我们聊聊阿宝的事,我们这一路走来,说不定会有他的线索呢。”   三人一行回到了妇人家中,听她将阿宝失踪那日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妇人说得很详细,大概是因为在她们问之前,她已经在心里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地盘了好几遍,并且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一定是因为那日我出门的时候,怪他和妹妹抢东西吃,没有当哥哥的样子,他这才和我赌气躲在了哪里,一定是这样……”   雨师瑶还在询问阿宝平日会去的地方,安慰她一定会替她找到孩子。   但濯缨的心却沉了沉。   没用的,那个孩子很可能已经遇害了,   如果按照妇人所说,阿宝是因为赌气才躲起来,他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会在外面躲这么久不回家。   荻花村的孩子都是放养长大,五岁的阿宝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悉,不存在迷路的可能。   排除这些因素,那就只能是在他躲藏期间发生了什么。   山匪?强盗?山间的精怪?还是……   三个月过去,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能活下来的可能几近于无。   濯缨将这个结论说给雨师瑶听后,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摊开掌心。   “那怎么办……他妹妹方才还给了我一块馍馍,说要我带给她哥哥,说以后,有好吃的都一人一半,再也不和他抢了……”   屋内转角处,扒拉着门框的小姑娘怯生生探出半个头,远远望着她们不说话。   濯缨垂眸看着雨师瑶手里的那一块馍馍,半晌没有出声。   “恨吗?”   眼睛哭红了的雨师瑶抬起头,茫然问:“恨谁?”   “如果能找到那个害死阿宝的凶手,你会恨他吗?”   “你能找到?”雨师瑶惊愕地眨眨眼,旋即回过神来恶狠狠道,“那不是废话吗!要是能找到,我一定要他给阿宝偿命!”   “……记住你这句话。”   濯缨转身跨出了这户人家。   雨师瑶也跟着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凝了一把珍珠,放在妇人给她们喝水的碗里,这才紧跟在濯缨身后,追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濯缨没有回答她,只问:“方才她说的那几个地方,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分别是青阳峰,漆镜河和兰茵谷。”   “那就出发吧。”   雨师瑶化作原型,带着濯缨御龙跃至上空,荻花村的村民们发觉这天上神迹,纷纷探头张望,更有甚者跪地叩拜祈祷。   化为银龙的雨师瑶回头道:   “我方才在送给那妇人的珍珠里,其中有两枚嵌刻了神女沧浪的名字,他们定然会将今日神女显灵赐福的事迹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给你多添几个信徒,怎么样?这次总得好好谢谢我了吧?”   濯缨瞥了她翘起的龙须一眼,语调淡淡:   “倘若你找不到那个孩子呢?”   雨师瑶卡了壳。   “凡人眼中的神仙是无所不能的,你给了她希望,她必定觉得你会将她的孩子带回来,但如果阿宝真的死了,你岂不是让她打击更大。”   濯缨今日没有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信徒面前,也正是这个原因。   雨师瑶垂下硕大的龙脑袋:“我没想那么多……”   “以后多想想吧,长那么大的脑袋,也不能总当摆设。”   雨师瑶:“……”   这个人长得漂亮,但嘴怎么就这么歹毒呢。   论寻人寻物,没有人比督察府的天犬更厉害。   濯缨去那几个地方寻人之前,先向清源神君借了只天犬,清源神君听闻事情始末之后,难得对她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这次完成信徒祈愿的方式终于正确了,继续保持,功德值破一千指日可待。”   说完还大方的将自己最亲近的那只天犬借给了濯缨。   天犬威风赫赫,乌黑油亮的皮毛上还饰有银色的甲胄作为装饰,看上去竟也眉清目秀,英俊威风。   雨师瑶很喜欢这只天犬,牵着它离开督察府的时候嘴里一直念:   “真可爱,要是我也能养一只这样的天犬就好了。”   濯缨瞧了天犬一眼,弯唇轻笑:“我看它也挺喜欢你的。”   雨师瑶刚要开心,就听濯缨道:   “不然你就嫁给它吧,我去同清源神君提亲,这可是清源神君的爱犬,与你也算匹配。”   雨师瑶简直不敢相信濯缨方才说了什么。   “你——你——”   “怎么?不满意?”濯缨偏头看她。   “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濯缨眼神意味深长道:“这如何算羞辱?我看你之前拉着春莺与厉星澜的宠物匹配的时候,还当这是恩赐呢。”   雨师瑶如同被一棍子打蒙,霎时哑然失声。   这怎么能一样!   她是西海龙女,她怎能与一只天犬匹配!   至于春莺,她……   雨师瑶愣住了。   人人都说她天真善良,但此刻她却突然发现,她其实,从没有将春莺当成与自己一样的人看待过。   濯缨见她神色似有所察,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是那只威风凛凛的天犬出声:   “我只愿一心随主人监察众仙,维护天宫天规,并无谈情说爱之心,龙女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   “……赤水濯缨你听听!我竟然被一只天犬拒绝了!奇耻大辱!我跟你没完!”   两人一狗一路叽叽喳喳吵回了人间界。   按照由近到远的顺序,他们先去了青阳峰和兰茵谷,这两个地方都在荻花村与昆仑山之间的地带,阿宝与村里的伙伴时常去这里面玩。   濯缨把在阿宝家中拿到的竹蚱蜢给他嗅闻。   天犬长吸一口气,竹蚱蜢瞬间似被他吸干一般黯淡了几分,随后在长长吐出一口灵气——   整个青阳峰都笼罩在他淡淡的灵气之下。   “只需静候一炷香的时间,便可知晓此人到过的踪迹。”   果然如他所说,漂浮的灵气渐渐聚拢,如丝线般蜿蜒纠缠,每一根都是阿宝的行动轨迹。   “气息很淡了,他不在这里。”   于是又至兰茵谷,兰茵谷中气息更淡,至少有四五个月没有来过,行动轨迹淡得几乎看不出。   排除了这两处,便只剩下最后的漆镜河。   原本趴在银龙背上嗅闻的天犬忽然直起身,兴奋地汪汪好几声。   “找到了!”   濯缨也起身看向下方,果然见天犬呼出的灵气显现出极为清晰的一条轨迹,并且最终汇聚在了一处。   “但是——”   天犬又谨慎地嗅闻了一下。   “还有些别的气味,很浑浊。”   濯缨心中一沉,没再犹豫,御风行至灵气所指向的那处洞窟。   刚一到地方,濯缨就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洞窟有结界。”   天犬上去用爪子刨了几下,发现这是一种极生僻的结界,非仙族常用,倒更像是归墟那边会用的结界阵法。   涉及到归墟,天犬十分警惕。   “浑浊之气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非常,非常浓郁的气息,要不还是禀告上——”   天犬还没说完,就见濯缨已掐诀破了眼前的结界,一人一犬愕然看着她。   “我只是按照书里写的试了一下。”   濯缨平静道:   “没想到这结界这么脆啊。”   天犬还没来得及表达他的震撼,就忽然听到脑海中响起主人清源神君的传音。   【尔等是否遭遇了什么?】   “主人!”天犬浑身一震,激动地摇起尾巴,“人间界出现了归墟结界,里面有大量浑浊之气,怀疑有归墟魔族——”   【不用怀疑,方才天枢上相觉察到东南方向有魔气,我瞧了瞧,应该就是你们那边,我已经知会了天王殿,待会儿便会派人前来,赤水濯缨,雨师瑶,你们尽快返回天宫。】   传音也同时知会了濯缨,听到此处,濯缨脚步有些迟疑。   如果这洞窟里面真有魔族,那么一定与厉星澜有关。   若她当初在发现厉星澜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杀了他,那么今日的阿宝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在这个洞窟中?   【赤水濯缨?你还在犹豫什么?】   清源神君的声音令濯缨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我马上返回……”   【返回什么!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封离神君的传音也同时在濯缨的脑海中响起。   【此处洞窟虽有魔息,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并不算强,且不像是活的魔族,以你的聪明和实力可以应对,赤水濯缨,你如今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进去探探,另一个是等天王殿派人来领这个功劳,你自己想想要选哪一条。】   封离神君这话一出,旁边的清源神君就炸了。   【荒谬!她才只是一个学宫里刚到玄级的学子,你让她去探魔息!?】   封离神君不理解他的震怒:   【她可以的,你别小瞧了她,学子不磨炼如何成材?天王殿的人已经赶去了,她身上也有法衣法器护体,还有龙女和天犬在旁,逃跑也完全来得及,你怕什么!】   【我不同你说——赤水濯缨,别听他的,速速返回天……】   待清源神君的视线重新落回人间界时,这才发现洞窟外早已没了濯缨的身影。   他们已经进去了!   “赤水濯缨你你你快放我走,你自己找死别拉着我我我——”   雨师瑶已被吓得牙齿打颤,说不出完整的话。   “方才是谁说要找阿宝的?”濯缨的嗓音在黑暗中尤显冷静,“雨师瑶,你那几滴眼泪就这么不值钱吗?”   雨师瑶愣住。   这里四处充盈着魔息,阿宝若真是在这里,那岂不是……   洞窟内骤然明亮几分,是雨师瑶凝成的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   濯缨停下了脚步。   天犬汪汪几声:“就在这里。”   他在洞窟中的一处巨石旁打转,干涸的血腥味似有若无地绕着鼻尖,顺着血液蔓延的痕迹,天犬一路奔至洞窟内一处暗池旁。   气息在这里消失了。   雨师瑶与他四目相对,顿时明白了什么。   啪嗒。   不只是水珠还是什么东西,从上方低落,落在雨师瑶裸露在外的手背上。   起初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忽然间,她感觉到一股灼伤般的疼痛。   “好疼!这是什么!”   雨师瑶原地跳起,后撤了好几步,但很快又有东西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仍是一样的灼痛感。   她只能躲在濯缨的身后,连头都不敢抬起了,生怕连她的眼睛一起烧掉。   “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好疼啊。”   一滴水珠也落在濯缨的皮肤上。   但她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疼痛,濯缨抬头看着上方道:   “——是魔胎。”   雨师瑶浑身一颤。   “有人在孕育魔胎。”   ……归墟与人间界隔着十万八千里,这里怎么会有魔息,怎么会有人在孕育魔胎?   唯一的答案就是——   厉星澜。   雨师瑶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而且——”   濯缨拿过雨师瑶手里的夜明珠照亮上壁。   整个洞窟上方,魔胎如葡萄般一个挨着一个。   她在一些杂书上看到过,魔息孕育的魔胎会凝出胎液,这些胎液中含有浓度极高的魔息,对于普通仙族影响有限,因为仙族大多居于九重天,有浓郁清气庇护。   但若是胎液流入水中,顺着水流在海域扩散——   濯缨看着洞窟内的那一汪暗池。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旁边就是漆镜河,而顺着漆镜河一路而下,离此处最近的海域便是——   荒海。   作者有话说:   某种程度上,厉星澜现在也算是在坐月子吧(bushi 第38章 38   ◎战前(二更)◎   濯缨在第一时间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必须消灭这些魔胎, 阻止魔胎污染水源。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就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因为她很容易就联想到, 雨师瑶只是沾到一点魔胎胎液就已经痛得要跳起来, 若是这些胎液流入荒海呢?   她什么也不必做,荒海仙族便会因此灭族,前世今生的恩怨一笔勾销。   然而比起这个阴暗的、更符合她本性的冷漠思维, 率先冒出来的想法却是——   救人。   她竟然,想要去救那些人。   濯缨花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这件事。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雨师瑶猛地抓住濯缨的手腕,她握得紧紧的, 濯缨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算我求你,无论如何,给厉星澜一个辩解的机会,万一真的有人陷害他呢?他虽然是魔头转世,可这一世直到我认识他的时候, 他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是真的!”   雨师瑶怕她不信, 从脖颈上取出一枚玉。   “这枚玉佩叫般若玉, 是我出生时,娘亲去西天灵山求得的一枚护身灵玉,若杀人作恶者持玉, 玉便会变成黑色,我曾用此玉试过他,般若玉没有变化, 他没有杀过人!”   雨师瑶抓着濯缨摇晃之际, 濯缨手里的夜明珠落地。   珠子在冰凉石地上滚了一圈, 滚到了当日的阿宝藏身之地。   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濯缨轻轻挣开雨师瑶的手, 上前查看, 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长命锁。   濯缨握着那枚沾了血的长命锁,轻叹一声:   “你的母亲是金尊玉贵的西海龙母,能为你求得般若玉护身,但这枚长命锁护着的孩子,却再也不回来了。”   她将长命锁放在雨师瑶的手里。   血液早已干涸,凝在那枚小锁上,雨师瑶怔怔看着,眼泪不知为谁而落下。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濯缨已经解除了两人之间的主仆誓。   “为什么——”   雨师瑶猛地抬头,茫然地望着濯缨淡漠的神色。   “你不是一直想解除主仆誓吗?现在我替你解除了,你自由了。”   这的确是雨师瑶一直想要的,但赤水濯缨在此刻解除两人之间的主仆誓,却好似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让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雨师瑶揪住她衣襟:“我不是不分是非,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其中或许有内情,他不是那样的……”   “那你就自己去亲眼看看吧。”   濯缨拂去她的手,并不是在生气或是反讽,眸色镇静地对她说:   “上清天宫仙人的职责是守护天下苍生的安危,而非在这种时候,去为一个疑似罪魁祸首的魔头洗清嫌疑,你若不服,你便去替他申辩,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拦。”   雨师瑶难堪地站在原地,杏眼里蓄满了眼泪。   她如何不明白。   这么多的魔胎,一般的魔族根本无法孕育出来。   可是——   若真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如果真的不是他呢?   这世间,若连她都不相信厉星澜,还有谁会相信他?   雨师瑶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擦掉脸上泪水,眸光坚定地对濯缨道:   “……我,我一定会去查明事情的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一个交代,是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雨师瑶咬了咬唇,没有反驳濯缨的话,转身便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而去。   封离神君看到这一幕都震惊了。   【你这孩子怎么把她放走了!她这时候去找那个厉星澜,岂不是羊入虎口!?】   清源神君也道:   【你将雨师瑶从你身边放走,就不怕西海龙母向你要人?】   濯缨神色淡淡,一边观察这些魔胎一边道:   “雨师瑶人不坏,就是实在拎不清,如果此时把她留在上清天宫,她给厉星澜通风报信,后果不可估量,还是让她离开更好。”   【万一她被厉星澜挟持呢?】   “她不早就被挟持了吗?”   并不是身体被束缚才叫挟持,思想被困住才是更牢不可破的枷锁。   “有点时候,人就是要亲眼看着自己死一次,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   这一点,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不过濯缨心里清楚,厉星澜只会挟持雨师瑶,不会真的伤她性命。   毕竟他但凡有一点地盘,当初在昆仑山也不会用这么多心机让雨师瑶对他越陷越深。   雨师瑶是他最好的底牌,他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会好好利用这张牌的。   听到她这么说,清源神君便心知她已经有了谋算。   看着水镜中临危不惧的少女,他面上虽不显,但心底颇为赞赏。   论心性,论天赋,在扶桑学宫之中,赤水濯缨绝对算是拔尖的一列,唯一一点拖后腿的地方就是她的质子身份。   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一点,只要日后仙人两界和平共处,她就能安安稳稳的留在上清天宫,也可以成为神官。   “清源,你该不会也想收赤水濯缨当道子吧?”   一旁的封离神君瞧见他的神色,轻哼一声:   “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念,这扶桑学宫里学子众多,虽然也有许多出挑的,但合我眼缘的却没几个,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这么巧,我也是,”清源神君面不改色,“那大家公平竞争,这个道子能不能抢到,就各凭本事了。”   濯缨全然不知天宫里两位神君对她的看重。   她与天犬在漆镜河的洞窟里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见天边层云涌动,隐雷作响,便知是天王殿的人来了。   并且如濯缨所料,其中果然有谢策玄和他那雷霆都司的身影。   只不过这次涉及归墟魔族,事情非同小可,因此来的并非他一人,还有一位高大勇武的玄衣武神。   “——哈哈哈这位就是阿策那小子时常提起的濯缨公主啊!”   玄衣武神看上去性格粗放,未语先闻笑,嗓门嘹亮得百丈外都能听清。   濯缨平日喜静寡言,骤然被这样嘹亮的嗓门冲击,一时间有些怔然。   反应过来后终于想起,这位应该就是收谢策玄为道子的五营神将之一,昭烨神君。   和看上去就生了副武神模样的封离神君不同,这位昭烨神君看上去颇为年轻。   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面容英武中带着几分不羁,倒与谢策玄有那么几分神似,说是父子都有人信。   昭烨神君将濯缨上下打量一遍,颔首笑道:   “看着就是个聪明姑娘,比我们家阿策强多了,不错不错,待会儿你们一同去诛杀邪魔,还请多多关照我们阿策,不过要是实在危险,你就丢他断后,千万别跟他客气……”   谢策玄瞥他一眼: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恶毒,次次都让我断后吗?”   “咦?这怎么算是恶毒?这分明就是师父对道子的历练,你怪我恶毒,说明你还没悟,说明我还得继续留你断后,你才能继续悟透这个道理……”   濯缨差点被他这飞快的语速绕晕,好在她很快抓住了关键,问:   “诛杀邪魔?厉星澜吗?”   昭烨神君微笑:“没错。”   “可厉星澜不是玄澜魔君的转世吗?就算把这一世的他杀了,他还会转生下一世——”   “没有下一世了。”   昭烨神君语调爽朗道:   “已经与幽冥司打了招呼,他的魂魄不入轮回,这一世死了,便会回归本体。”   濯缨不明白:“这样……岂不是更难杀?”   当初将玄澜魔君的魂魄与本体分离,应该不只是为了让他赎罪。   而是因为某种原因,仙界没办法将他彻底杀死,所以才出此下策。   既然这样,现在又为什么要让他魂魄回归本体?   “难杀也得杀啊。”   昭烨神君桀然一笑。   “当初上清天宫仙人凋敝,唯有一个昊天帝君,这才出此下策,将他的不死不灭之身与魂魄分离,如今上清今非昔比,待玄澜魔君身魂合一,我们便能合力叫他彻底灰飞烟灭。”   濯缨看着这位昭烨神君毫无阴霾的笑容,有些担忧地叹息一声。   她低声道:   “这多危险啊,就不能喂厉星澜一些长生不老的丹药,将他的魂魄困在这副凡人身躯里,然后在关押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暗牢,这样人也疯了,魂魄也不会乱跑,这样不简单多了?”   “……”   昭烨神君看向身旁的谢策玄,认真告诫他:   “你们二人同在学宫,你可千万对人家好一点,否则为师真担心以你的头脑,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样打趣的话,濯缨从小到大听过不少,并不会放在心上,只当这是夸她聪明。   倒是谢策玄的眼眸里染上了几分认真:   “别胡说,她这么说是为了上清着想,她又不会算计身边的人。”   昭烨神君摸了摸下颌,开玩笑道:“哦?你就这么确定?万一人家就是看你不顺眼想要你的命呢?”   谢策玄想了想,语调懒散地随口道:   “那就是我该死吧。”   濯缨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   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几乎不需要思考。   赤水濯缨在他心中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要是有一天她要他死,那么一定是她先做了什么惹她憎恨的事。   那不就是他自己作死吗。   昭烨神君朗声笑了一会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行了,你们去诛杀这一世的邪魔,洞窟里的魔胎就交给我处理,诶呀,真是个头疼的东西,这一次海域恐怕难逃一劫呢……”   谢策玄颔首,许久没有大干一场了,终于有机会舒展舒展筋骨。   “我们也走吧……”   “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濯缨快步走在前面,只丢给谢策玄一个无情的背影。   谢策玄不解:“啊?什么话?哪一句啊?”   “……每一句。”   谢策玄:?   作者有话说:   直男永恒的困惑:她怎么又不高兴啦? 第39章 39   ◎换命◎   昆仑山飞雪如絮, 滴水成冰。   山门外的守门小童懒懒散散地扫着长阶上的积雪,呼出一口冷冷雾气。   就在这天寒地冻中, 小童忽觉头顶风雪骤急, 他抬头一看,只见天光稍暗,竟有一条巨大的银龙盘旋在头顶!   此龙正是一夜不歇奔袭而来的雨师瑶。   之前在濯缨面前, 她还在为厉星澜辩解,为自己辩解,但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时,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厉星澜利用了她!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个好人,他一直在暗中孕育魔胎为自己壮大势力!   一想到自己之前眼巴巴地贴上去讨好他,以为只要她对他好,总有一天能感化他,雨师瑶就又委屈又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轰隆——!   雨师瑶带着满腔悲愤, 冲开了厉星澜的房门, 她看着背对他的那个身影, 怒火中烧道:   “厉星澜!你告诉我, 从前那些受人欺凌隐忍委屈的模样是不是都是装的!你是不是一直在演戏,你到底想做什——”   拔高的嗓音戛然而止。   因为雨师瑶走进他身旁,看到了他此刻手中正握着的东西。   那是用鲛纱所织, 边缘绣了一只似鸟非鸟图案的手帕。   “……这条手帕怎么会在你这里?”   雨师瑶的气焰不知为何突然小了几分。   转过身来的厉星澜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浓睫垂下的阴影落在他带着淡淡乌青的眼下,消瘦的身躯里藏着隐忍的情绪。   他将手帕递给雨师瑶看:   “这上面, 绣的是春日里的莺, 还是深海里的龙?”   雨师瑶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一怔, 方才跨入门前的满腔怒火更因他这一打岔而无处发泄。   她上前夺过她的手帕, 蹙眉答:   “自然是龙, 我亲手绣的,我还不知道吗!”   得到确切答案的少年看上去愈发颓然,那双漂亮的长眸像一片一触即碎的琉璃,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原来我一直都爱错了人。”   他抬眸望着愕然怔住的雨师瑶:   “那个雪夜,我在山中遇狼妖袭击,拼命救我,替我疗伤喂药,在我看不见时一直握着我手的人,我一直以为是春莺,她也从没有否认过。”   雨师瑶当场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   厉星澜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情与悔恨。   那双幽深瞳孔只望着她一个人,仿佛她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是失去便要溺死的救命稻草。   “对不起,师瑶,是我负了你。”   雨师瑶的脑海被他这几句话搅得天翻地覆。   她从没想过厉星澜原来会将她认成春莺,更没想过他是因此才会对春莺动心。   当然,更重要的是,此刻的厉星澜看她的目光前所未有。   甚至他面对春莺时,都从未表露过如此为一个人神魂颠倒,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算是为她去死也心甘情愿的表情。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你又不知情,可春莺她明明从没救过你,她怎么能默认……”   一股热气冲上雨师瑶的脑海,她想,原来如此,原来他并非是铁石心肠。   是春莺骗了他,所以他才会爱错了人,才会不接受她对他的好。   他只是被骗了。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春莺要个说法!”   雨师瑶带着一腔被贴身侍女背叛的怒火冲出了厉星澜的院子。   待她走后,厉星澜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那些浓郁的深情逐渐淡去,化在他幽深晦暗的瞳孔深处。   乌鸦妖在暗处现身:   “这个蠢笨的龙女竟然真的如此好哄,主人三两句她就又对主人死心塌地了。”   厉星澜把玩着手里鲛纱所制的手帕道:   “女子便是如此好骗,明明是我的过错,但只要给她们之间制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矛盾,她们就会彼此怨怪,相互争斗,反倒会对我无比宽容。”   “主人英明。”   厉星澜垂眸瞧着那块手帕,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飞入一道传讯符,他才将手帕收入怀中。   【洞窟魔胎已被上清察觉,计划需提前】   厉星澜眉头微拧。   濯缨与谢策玄赶到昆仑山时,并未第一时间去寻厉星澜,而是去见了春莺——如今应该叫慕凰了。   “如仙子所料,方才雨师瑶来找过我,质问了当初冒认救命恩人之事。”   慕凰将方才发生的事跟濯缨简单说了一遍。   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的雨师瑶气势汹汹地来向慕凰讨个说法,然而刚起了个头,就被慕凰反过来质问。   ——“龙女问我为何要冒认您,这个问题不该问您自己吗?”   ——“若非当日您想将我嫁给乌鸦妖,您以为我想和厉星澜那个邪魔扯上关系?”   ——“而且,我不信厉星澜真的认不出当日救他的人是谁,哪怕眼睛看不见,声音、气息这些真的一个都分辨不出来吗?   ——“说不定他就是装的,故意冷落龙女,只是为了让龙女对他更加执著,更容易操控您,您好好想想吧!”   雨师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那现在厉星澜和雨师瑶人呢?”   “不见了,”慕凰有些尴尬,“对不起,仙子明明传讯让我提醒昆仑山提高警戒,可还是让他们……”   谢策玄摆摆手:   “他们俩一个西海龙女,一个魔头转世,昆仑山弟子虽然修行术法,但终归是凡人,拦不住也是正常的。”   濯缨也并未纠结这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厉星澜,他从昆仑山消失之后,会去何处藏身?”   慕凰很是机灵,听了濯缨的话风,便立刻小跑去请来了善堪舆测绘之术的师兄。   那弟子很快便抱着一张巨大的大雍国地图而来。   大幅地图如地毯般在内室摊开,谢策玄以指为笔,隔空圈出了漆镜河的位置。   “来之前师父同我提过,厉星澜作为玄澜魔君的转世,他体内魔君魂魄一旦觉醒,就会爆发出极强的魔息,但上清天宫却一直未曾察觉。   “师父猜测,他是为了隐藏自己,才将魔息转换成魔胎,这样既可以制造更多魔族来保护他,也可以在不被仙人察觉的情况下寻找他的肉身。   “魔君魂魄的魔息强大,他孕育魔胎的地方很可能不止一处。”   濯缨很快明白了状况:   “所以,昭烨神君他们负责消灭魔胎,而我们则负责追踪厉星澜的下落,并找到所有的魔胎位置?”   谢策玄颔首:“没错。”   看了一眼紧贴着濯缨身旁的天犬,谢策玄蹲下摸了摸这只威风凛凛的天犬。   “哟,这就是督察府养的天犬呀,也不知道是天犬的鼻子灵,还是我们天王殿的草木皆兵的追踪术更厉害……嘶痛痛痛!你咬我做什么!松口!”   天犬紧咬着谢策玄的手不松口,俨然一副看他不顺眼的样子。   他知道这个叫谢策玄的少武神。   清源神君经常提起他,说他时常违反天规,屡犯屡罚,死不悔改——这种视天规为无物的刺头,他身为督察府天犬绝不会轻饶!   “好了,别闹了。”   濯缨摸了摸天犬的脑袋,方才还凶巴巴的天犬顿时安分许多,只是仍然用不善的目光紧盯着谢策玄。   见天犬乖巧地用脑袋蹭着那只白皙柔软的手,谢策玄的眼睛不悦地眯了起来。   这狗见人下菜碟是吧?   “时间紧迫,拖延不得。”濯缨道,“既然他们已不在昆仑山,我们也该出发了。”   “等等——”   谢策玄拉住她。   “出发之前,有件事得先商议好。”   自从雨师瑶被西海龙母送给濯缨当仆人之后,这两人朝夕相处,虽然雨师瑶有时候是挺蠢笨的,但谢策玄也知道,她蠢归蠢,倒也不至于该死。   “我知道你解除主仆契放雨师瑶离开,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如果雨师瑶在关键时刻昏了头非得护着厉星澜,到底是杀还是不杀,你总得跟我通个气吧。”   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真不一定能顾得上救她。   濯缨定定看着他,她发现谢策玄虽然有时候看上去脑子像是根本不转,但有的时候,又还在某些地方挺敏锐的。   她忽而一笑:   “若连邪魔都护,与同党何异?自然是该杀就杀。”   而且——   雨师瑶护着厉星澜就对了。   濯缨还怕她太怕死,不敢护他,这才是枉费她将她放走的用意。   “不过我有个请求,如果真到了要杀雨师瑶的地步,我希望是由我来动手。”   谢策玄眉梢微挑,眸色中似有几分疑惑。   要真杀了,他身为少武神奉命诛杀邪魔,是秉公处置,自然无事,但她来动手的话,要如何同西海龙母交代?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过了一圈,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她的理由。   “行。”   听到谢策玄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濯缨那双乌黑眼瞳愈发深沉。   “你不问我要做什么?”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那就是有不能说的理由。”   谢策玄直视前方,回眸朝她看了一眼。   “不过,我劝你也别想太多,那么小一个脑袋,整日琢磨来琢磨去,累不累啊,都跟你说了天塌下来有上面的上神顶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明明只是寻常几句话,却让濯缨莫名觉得心头一轻。   像是一阵风吹开了她心底某处的尘埃,将她那些藏匿在阴暗处的情绪用力抖开。   濯缨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连语调也比平日轻快几分。   “人不动脑还叫人吗?”   她俯身摸了摸天犬的脑袋。   “就连小狗也分聪明小狗和笨蛋小狗呢,对吧?”   谢策玄很赞同这点:   “确实,清源神君的这只不知好歹的天犬就是笨的那种,实在是太笨了,实在不会教不如送来我们天王殿,我替他教算了……”   正在仔细追踪的天犬竖起耳朵,冲谢策玄凶狠龇牙。   他刚想用脚把这只天犬从他脚边扒拉开,垂眸便见云端上的雪衣少女唇边噙笑,双眸似乎在看那只天犬,又好像在看别的东西。   那双眼似有晚星摇曳,如易碎琉璃,漂亮得令人忍不住屏息。   谢策玄挪开视线。   ……啧,就那么喜欢这只破狗吗?   与此同时,荒海鲛宫内张灯结彩,红绸在海水中飘飘荡荡,四处弥漫着婚宴的喜庆氛围。   这是这个月来的,荒海的第二桩喜事。   昭粹站在自己的寝宫门外,看着迎亲的虾兵蟹将吹奏着海底仙乐,带着即将入住少君府的锦鲤族郡主浩浩荡荡而来。   饶是海水再冷,也冷不过她此刻的心情。   一个月前,她与沉邺完婚,因为荒海君上如今病重,两人大婚并未大操大办。   昭粹虽有些小小的不满,但到了新婚那一日,两人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夫妻,这一点小小的不满也烟消云散。   形式有什么要紧的呢?要紧的是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那时的昭粹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这样的幸福只持续了半个月。   “少君,事态紧迫,没有时间再给我们来调查影响荒海水质的原因了,必须想办法净化海域,否则荒海灭族之祸近在咫尺!”   那一日偶然听见沉邺与臣下议事,昭粹这才得知,荒海最近出了大事。   ——有不知来源的魔息流入了荒海。   起先,只是令荒海的一些水生植物枯萎凋敝,到后来就连仙族自己也开始有了异状。   呼吸艰难,皮肤生疮,鲛人褪鳞,蚌精张壳。   荒海仙族皆人心惶惶,已经有许多部族开始商议要不要搬迁至其他海域生存。   但其他东西南北四海听闻此事后,竟设下了海水结界,阻断了与荒海的来往,只送来了一些食物聊表心意,便撒手不管了。   荒海派出无数仙族调查,用尽了法宝,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必须借得南海的杨枝净水瓶,才能解除荒海此次危机。   并且,由于他们至今还没查到污染的源头,这就意味着借走杨枝净水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查明真相前,这南海宝物都要一直留在荒海。   无缘无故,南海凭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宝物一直借给荒海?   沉邺思索许久,对昭粹道:   “杨枝净水瓶是南海锦鲤族掌管的宝物,锦鲤族族长之女对我钟情多年,昭粹,为了荒海,我恐怕不得不娶她。”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场婚礼。   外面仙乐袅袅,红绸挂满整个鲛宫,声势之大,可比她这个少君夫人大婚一日还要热闹。   昭粹想,这是能挽救荒海的一场婚宴,再如何盛大,都是应该的。   ……那么她呢?   当初的她,也是带着上千宫观的信仰之力来到荒海,荒海朝中每一个排得上号的仙人,身上的仙力都有她一份功劳。   可现在,他们都围在少君府的前厅,恭贺着另一个人成为少君沉邺的如夫人。   “夫人,外面海水凄寒,还请公主小心贵体,回寝殿取暖吧。”   “不。”   昭粹霍然起身,有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她擦掉眼泪,正色道:   “我要去调查污染荒海的魔息。”   侍女一怔,忙道:“夫人三思!您不能离开荒海,而且这魔息实在可怕,荒海已经有无数百姓遭难,少君若是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昭粹赌气道,“今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他还有空管我吗?”   昭粹不再理会她的劝阻,径直离开了少君府。   这些魔息在杨枝净水瓶的净化下,已经在逐渐消退,就算有,对人族的影响也微乎其微,昭粹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她并没有离开荒海海域,而是循着水流中的魔息,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而行。   昆仑山。   那是前世唯一一个与归墟魔族有所牵连的地方。   昭粹只恨自己前世对外界之事关心得太少,她只知道前世至微圣人出关诛灭了出现在昆仑山的魔族,却不知道其中内情如何。   但现在,这就是唯一的线索。   若她能找到解决之法,那么,那位锦鲤族郡主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沉邺一定会赶走她,那她就仍然会是少君府唯一的夫人。   凭着这个信念,昭粹以那一点微薄仙力,穿行在冰冷的海水中。   也不知她是运气好,还是她与濯缨冥冥之中有几分血缘上的感应,循着水中魔息一路寻来的昭粹,竟真的遇见了正与魔胎交战的濯缨和谢策玄。   没错,交战。   在厉星澜的催化下,魔胎吸足了魔息,提前孕育出了魔将,阻拦着他们前进的脚步。   “——绝对没错,我们离厉星澜越来越近了。”   谢策玄握紧长剑,咬牙逼退眼前个头巨大的魔将。   这些魔将非人非妖,并无心智,但却天生为了战斗而生,周身魔息如黑火般无声燃烧,灼热滚烫,随手便能将一颗千年古树连根拔起,舞得猎猎生风。   并且这样的魔将不只一个。   雷霆都司天兵三百五十九人,皆陷入了苦战。   谢策玄冲锋在前,周身紫雷包裹,高高束起的马尾与抹额系带在飓风中乱飞,压沉眉眼在碎发下显得愈发戾气四溢。   这些魔将,还在吸取天地间的五行清气。   仙人下凡本就会折损许多仙力,现在这些魔将还想抽空清气,真是歹毒至极。   铮——!   谢策玄稍一分神,便听耳旁擦过弓矢破空之声。   一只仙力凝成的箭矢正中眼前魔将的眉心,那魔将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一只箭除掉,但只需要这一瞬的僵硬——   他以长剑没入泥土三寸,深吸一口气,凝气结印,缓声吐出五个字:   “五雷术,落雷。”   以剑为圆心,雷鸣轰然炸开,隐藏在水中的昭粹差点被这乱流卷走,待她抓住水草平稳下来后再一看——   密密麻麻的落雷从天而降,密不透风地将他周围数十只魔将笼罩,然后伴随着又一声震耳欲聋的怒雷!   轰隆隆!!   浑身冒着黑火的魔将如碎石轰然炸得粉碎!   站在他身后高出的濯缨,将眼前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免在心中感叹一声:   不愧是武神出身,如果要直面这种碾压性的实力,恐怕寻常计谋根本无用。   她回过神来,直视着前方洞窟。   “他们逃了。”   谢策玄微微喘息,方才耗费的大量仙力并非使他疲惫,反而令他越战越兴奋。   “好,我去杀——”   濯缨忍不住提醒:   “记住我之前的话。”   谢策玄这才稍稍从战斗中的兴奋感抽出心神,想了想,颔首:   “知道了,最后一击留给你来——你这个要求其实真的挺无理的你知道吗?”   “知道,所以呢?”   谢策玄无语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转身继续追了上去。   【汝愣着做什么,快追快追!】   濯缨手里的落日弓也兴奋了起来。   他随前主作战时,这世间还稍有这样的魔将行走人间,落日弓骤然见到这样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生的魔将,激动得要命。   【吾赐予汝使用吾的权利,快点追上去,吾要把他们都杀了!】   濯缨低低咳了两声:   “不急,我缓一缓。”   操控落日弓耗费的仙力太大,她的每一箭都要斟酌,且射出去的每一箭都会耗费她极大的体力。   为了确保下一箭的威力,濯缨必须缓一缓。   落日弓的器灵急得就差满地打滚求她用它了,但濯缨依然不疾不徐地跟在后方。   在谢策玄绕至厉星澜与雨师瑶前方的同时,濯缨也带着其他雷霆都司的天兵在后方包围了他们。   “——厉星澜现在应该很虚弱,你若能将他抓出来,还能算你将功折罪。”   濯缨对着藏身在一处峡谷内的雨师瑶道。   “出来,否则你想陪他去死吗?”   藏身暗处的雨师瑶怕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方才她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少武神轻轻松松地就将那些巨人般的魔将砸得七零八碎。   还有那些天兵,和赤水濯缨就站在峡谷上方,他们若想逃跑,分分钟就能将他们射成筛子。   厉星澜已经无路可逃了。   雨师瑶扶着因为催化魔胎而掏空力量的厉星澜,她的手指冰冷,却试图焐热更加冰冷的厉星澜。   “星澜,你听我说,我会替你求情,我会劝我娘亲,整个西海,都会替你求情,你不要再逃了,跟他们回去还有一线生机,继续逃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厉星澜面色苍白如纸,闻言轻笑:   “阿瑶,你说的一线生机,指的是被他们继续关起来,永生永世受折磨吗?”   “可你犯了错,就得受罚啊。”   温热的眼泪落在厉星澜的手背上,他垂眸看着那些眼泪。   “那我们呢?”少年轻声道,“你不想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雨师瑶没有说话。   那枚沾了血的长命锁就在她怀中,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她喜欢眼前这个少年,怜惜他受尽苦楚的隐忍模样,心疼他在污泥中挣扎求生的倔强,她想要拯救他,可是——   她该如何拯救手里满是鲜血的他?   “可是星澜,你杀了人。”   雨师瑶哭着取出那枚长命锁。   “是我救下的你,你杀了人,就等于我也杀了人,你明白吗?”   厉星澜看着那枚长命锁,他微蹙眉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   “我这一世只杀了这一个人。”   他抓着她的手,目光坚定地对她道:   “你信我,除了他之外,我再没杀过其他人,只有这一个,我保证,我今后绝不会再杀无辜的人——”   雨师瑶难受极了。   “星澜,我可能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她看过那个母亲的眼泪,她见过那个小男孩的妹妹递给她的馍馍,她没有办法忘掉。   “但是……”   峡谷外的濯缨等了好一会儿,正当她和谢策玄的耐心都要耗尽时,藏身其中的两人终于走了出来。   “不要动。”   重叠的身影逐渐清晰,谢策玄眯了眯眼,果然,他就知道厉星澜会挟持雨师瑶作为最后的挡箭牌。   “死到临头,还要拿一个女孩子的命来换你的命,你这魔君当得未免也太下贱了一点吧。”   谢策玄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格外刺耳,厉星澜神色微凝。   “都退下,否则我就杀了她。”   预想中的反应并没有出现,厉星澜只听远处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   “那就杀吧。”   峡谷风急,离在高处的身影仙姿俊逸,恍若神女临世,然而落在雨师瑶和厉星澜的眼中,却不是什么神女,而是幽冥来的夺命罗刹。   雨师瑶也完全没有料到,呆愣愣地看着濯缨。   赤水濯缨这个人虽然看着清冷无情,但内里却并非是个无情之人,她以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她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己去死的。   厉星澜嗓音里染了几分紧张:   “你说什么?这可是西海龙母的独女,你若害死了她,你以为你一个质子,上清天宫会保你?他们只会将你推给西海抵罪……”   “那就试试看吧。”   濯缨完全没有按厉星澜的预设行动,箭矢刹那离弦而出,直逼厉星澜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厉星澜清楚地看到那只箭矢瞄准了他的头颅,她的射艺实在精准,分毫都不会伤到雨师瑶。   雨师瑶想也不想,立刻回头:“快跑!”   原来她根本不是被厉星澜挟持,而是主动让他挟持自己,以换取逃跑的机会!   可是——   就在她喊出声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   视线之中,唯有那只箭矢朝着自己的心脏而来。   而这只箭的目标,原本不是她。   ……有人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向了这只箭。   ……是厉星澜。   他将她推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老规矩50个红包呜呜呜 第40章 40   ◎清醒(一更)◎   雨师瑶听见了箭矢刺破血肉的声音, 听见了厉星澜离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在这时间无限拉慢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甚至瞥到了少年的一抹侧脸。   死亡的阴霾笼罩了他的眉眼, 额角迸起的青筋显示着他此刻奋力挣扎求生的狼狈。   他在最短的时间找到了包围圈唯一的薄弱之处, 于是死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没有迟疑,不敢回头, 只穷尽所有的力量,奔向那道唯一的生机——   他没有回头看雨师瑶一眼。   刺穿她心口的箭矢发出了一声细小的碎裂声。   紧接着,就在即将穿过她心脏的前一刻, 这根以五行清气凝成的箭矢宛如琉璃般轰然碎裂,只剩下箭头留在她心口处,堵住了她的伤口。   谢策玄猛地上前一步。   原来如此。   她执意要她来了结雨师瑶,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可是——   离弦之箭岂有收回之理,谢策玄脸色骤然一沉, 抬头朝峡谷上方看去。   果不其然, 他看到那道雪色身影被身旁天兵搀扶着, 以手掩唇, 连连咳了好几声,不知会不会又咯血。   他握紧了手里的剑,漆黑瞳仁里的情绪极沉郁。   见厉星澜朝东南方向试图逃跑, 谢策玄身法极快地追赶了上去。   厉星澜本以为雨师瑶身死会牵绊住他们,却没想到那个赤水濯缨竟然会冒着自己受反噬的风险,将那只已经射出的箭矢生生毁掉!   方才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她不可能待箭射出之后再进行任何思考, 只能说明她在射出这只箭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 她不会让这只箭真的射死任何人。   这是个陷阱!   赤水濯缨就是在等他这一推!   厉星澜心底一寒, 简直想不通赤水濯缨这么做是为什么?   难道说她费这么大的周折, 就是为了向雨师瑶证明这件事?   不可能,她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脑海里无数猜测如闪电划过,但此刻的厉星澜没有余力再逐一思考了,他必须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只有活下来,他才有翻身的机会!   “没事吧濯缨公主?”   扶着濯缨的天兵完全没料到,方才还能果断挽弓射杀的少女,下一刻就会咯血不止,虚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濯缨咽下喉间腥甜,呼出一口气:   “我没事。”   她抬眸扫了一眼底下的雨师瑶。   “派几个人下去治她吧,最好别让她死了。”   副将应了一声,转过头带着雷霆都司中的天医去往雨师瑶身边。   濯缨又将视线投向另一头。   厉星澜还在垂死挣扎,但他面对的对手是谢策玄,抓到他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看起来这次诛杀邪魔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身后的天兵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想今天午饭要吃什么了。   然而濯缨却抬起头,环顾着此刻看似平静的苍穹。   再等一等。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别跑了。”   被谢策玄飞来一剑刺穿手臂钉在石壁上的厉星澜还在挣扎。   谢策玄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残酷。   “你要是不跑,还能痛快受死,非要挣扎,是我还不够强给你的幻觉吗?你觉得今日还能从我的手里逃出去?”   他缓步朝石壁上的厉星澜走去。   “还是说,你在拖延时间,等什么变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峡谷内一阵风沙尘土骤起。   不好!   谢策玄反应极快,连回头去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多余动作都没有,他知道这必定与厉星澜有关,于是立刻冲上前想要制服他。   可对方既然出手,就不会给他机会。   尘土风暴迎面朝谢策玄冲来,他连挡都没挡,仍然冒着粗粝如钝刀的风暴去抓厉星澜。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对方算准了距离,算准他的速度,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在厉星澜断臂的惨烈痛呼声中——   消失了。   尘土风暴和厉星澜,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濯缨很轻地弯了弯唇角。   果然啊……   厉星澜的这桩事,还有第三者参与。   而有能力精准地找到他们的位置,还有能力在谢策玄手里救人的,唯有一个人选。   须弥仙境,青溟真王。   总算是,抓到他的小尾巴了。   与濯缨这边的稳定情绪不同,峡谷中的谢策玄发现自己只抓到一截断臂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艹!我真的是艹了!这狗东西居然还有后手啊啊啊啊——!!”   被尘土吹得灰头土脸的谢策玄气恼地抓着头发,眼神凶恶得像恨不得把手里这截断臂剁碎了喂狗。   “是须弥仙境的人。”   濯缨缓缓走向他,道:   “我之前就猜测,厉星澜能在上清天宫的监察下制造这么多魔胎,或许还有同伙在协助他,今日终于验证,果然是他们。”   谢策玄捕捉到关键词,抬眸瞧着她:   “你之前就这么猜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比起质问,他的神色看上去更像是委屈。   没错,就是委屈。   濯缨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异,似乎觉得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十分新奇。   但仔细一想,谢策玄这个人平日眼高于顶,尤其是在战场上,心高气傲到了极点。   之前蛟龙蚩随那件事就让他嫉恨多年,这次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叫人救走了厉星澜,他暴跳如雷也是正常的。   但是,濯缨有她不能说的私心。   如果须弥仙境真的与厉星澜有所勾结,那他们是想借厉星澜获得什么好处?   不管什么好处,他们只要不是蠢货,都不会直接动手犯下恶行,让自己受天道因果反噬。   只有逼他们不得不出手,真正参与到能决定厉星澜生死的因果之中,他们与邪魔勾结的事才能坐实,上清天宫才能合情合理的向他们发难。   濯缨在心里长叹一声。   但这么一来,某种程度上,她也等于是放跑厉星澜的其中一个罪魁祸首,如果最后不能将厉星澜和青溟真王一锅端,那……   这件事真是对她半点好处也无。   真是昏了头,才会掺和进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的恩怨里面。   “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测而已,又没有证据,怎么说?”   谢策玄仍心有不忿。   就差一点!他就这么看着厉星澜在他眼皮底下跑了!   这事传出去,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人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可以嘲笑他的理由?   “你别想轻易糊弄过去,我告诉你,我要是被嘲笑,你也别想……”   谢策玄的狠话刚放到一半,就见他面前的少女忽而抬起头,用手里的绢帕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少武神可不能灰头土脸的出现在你的部下面前。”   她抬手时袖口很自然的垂落,露出一截莹白如雪的皓腕,细弱如风中杨柳。   谢策玄脑子空了一下。   胸腔里的心脏声似擂鼓,跳得他简直想抬手摁住。   “你是要我帮你擦,还是你自己擦?”   回过神来的谢策玄劈头盖脸从她手里夺走绢帕,恶狠狠道:   “我自己来!帕子洗、洗干净了再还你!”   看来话题顺利岔开了。   濯缨颔首,转头又走向另一边气若游丝的雨师瑶身旁。   “清醒了吗?”   这话不知在说她的神智,还是她的心。   雨师瑶服了不少丹药,又是天生仙胎,恢复速度很快,因此她此刻只是脸上没有血色,其余并无大碍。   听见濯缨的声音,她连与濯缨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连忙抱膝将脑袋深深埋进去。   濯缨却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她。   连缓冲的时间都不想给,反而还在她伤口上撒盐。   “不是说他没那么坏吗?不是说有误会吗?救他?现在还救不救了?”   抱膝坐着的雨师瑶挪了挪屁股,转了一圈,背对着濯缨不吭声。   濯缨仍然不打算收声:   “逃避有用吗?在场这么多天兵都瞧见了,雨师瑶,你就算钻进地缝里,今天的事也会传出去,大家都知道,你,西海龙女雨师瑶,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一个邪魔,然后被他推出去送死……”   背对着濯缨的雨师瑶忍无可忍,哇哇大哭着回头猛地推了濯缨一把。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你能不能让我安静——”   她原本只是想阻止濯缨继续说下去,却没想到这一推便真的将濯缨推得脚步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道红影倏然出现,覆着冷硬铁甲的手臂稳稳扶住她的后脊。   谢策玄转过头,看向雨师瑶的眼神格外冷:   “你知道要收回离弦之箭是要遭受反噬的吗?你再推她一下试试?”   雨师瑶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这句话似乎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镇定几分。   她望着濯缨,眼中泪落如珠。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把她推向死路。   而她一开始讨厌得要命的人,却为了救她宁愿自己受伤。   “我应该听你的,对不起,我信错了人,爱错了人,厉星澜从头至尾都是在利用我,而我却……”   “谁说他从头至尾对你都是利用?”   站稳的濯缨抚平衣襟的褶皱,弯唇轻笑了笑。   只是这抹笑意,比方才讥讽雨师瑶时更加残酷,更加冷得让人心尖发颤。   “我不觉得一个根本不知道爱为何物的邪魔,能够有那么出神入化的演技,凭空表演出一往情深的样子,你一定是在你们的相处中感觉到他对你有情意,所以才会越陷越深。”   厉星澜没那么无所不能,而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也不可能骗到雨师瑶。   外人无从得知,但他们自己,一定在相处的某个时刻,能感觉到对方的真心。   哪怕是掺杂在无数谎言与阴谋中的真心。   厉星澜出生至今,都如蝼蚁一般挣扎求生,雨师瑶对他嘘寒问暖,千般万般的好,他不可能连一瞬间的动心都没有。   但问题是——   那又如何?   “即便他真的对你有几分感情,你真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喜欢过的人,这样的喜欢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此处,她的尾音如雾般轻柔,将雨师瑶已经死透了的心再笼上一层寒霜。   “在生死面前,他仍然会舍弃你,毫不犹豫的。”   站在她面前的雨师瑶,和藏身于水中的昭粹,都像是被这句话击中般,浑身僵硬得一动不能动。   寒风从心脏的位置呼啸而过,吹散了最后的余温。   濯缨看着雨师瑶痛苦得几乎碎裂的模样,心底愈发平静。   尽管痛苦吧。   唯有这种能将人击碎的痛苦,才能使人脱胎换骨,彻底清醒。   “……你想要我做什么?”   雨师瑶面色苍白地扯了扯嘴角。   “你不是一个有心情普度众生的人,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濯缨弯了弯唇角。   你看,人只要清醒过来,再笨的人也能变得稍稍聪明一些。   “虽然现在上清天宫已经有所行动,但厉星澜的魔胎和胎液,已经有许多顺着泥土流入地下河,而地下河最终又会汇聚在海域,首当其冲的,便是最近的荒海。”   雨师瑶长睫颤动,意识到了什么。   “你自己接触过胎液,应该清楚这些东西对生活在深海的仙族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不会白白帮一个人,我救了你,你就得付出报酬。”   见她迷茫地望着自己,濯缨笑意愈深。   只是那笑意浮在那张淡雅绝俗的面庞上,不显亲近,唯有一种冷冽的野心无声蔓延。   “我要你,以及你身后的西海,我们一起想办法替荒海解决这个麻烦,助我得到这一笔本该属于我的功德值。”   作者有话说:   我们阿缨真是做好事都像在做反派呢…… 第41章 41   ◎救灾(二更)◎   听了濯缨的话, 雨师瑶始料未及地呆住。   “……我?”   她指着自己喃喃道:   “我什么也不会,我连魔胎和胎液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我帮不上你……”   “你帮得上。”   濯缨的语调里莫名有种笃定的力量, 抚平了雨师瑶心中的慌乱无措。   “你是西海龙女,你的母亲是执掌西海的龙母,六合八荒的海域, 雨师一族占了十之有三,其中有英武善战的将军,有足智多谋的臣子, 你们雨师氏与其他三海还有姻亲,整个海域,你都是说得上话的。”   雨师瑶从前虽然隐约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她并不爱仗着身份张狂行事,因此从没深思过自己能做些什么。   如今叫濯缨这么一说, 她倒真的莫名生出自己至关重要之感。   “好吧, ”雨师瑶打起几分精神, 哑着嗓子道, “我会帮你这个忙,就当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不只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濯缨又取了一块手帕, 上前替雨师瑶擦掉脸上半干的眼泪。   “你若是想做厉星澜的伴侣,那你就永远只能是个被他抛弃的笑话——”   雨师瑶本已经平复几分的情绪因这句话,而又有跳脚的趋势。   然而濯缨瞥了一眼一旁江水的方向, 又缓缓地补上一句:   “但若你决定做西海的雨师瑶, 运用你与生俱来的权柄与后台, 那么, 你就是救苦救难、万人敬仰的西海龙女。”   “要做一个笑话, 还是做高贵的龙女,一切取决于你自己。”   若说从前的雨师瑶还会摇摆不决,如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她要是还有迟疑,那可真是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濯缨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她一命之举。   良久,雨师瑶深吸一口气,眉眼间扫去过去的软弱姿态,终于有了几分坚毅:   “放心吧濯缨公主,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一次了。”   一旁的谢策玄全程见识了濯缨这一套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操作,在心底暗暗叹服。   之前这个雨师瑶还一口一个坏女人,恨不得背后给濯缨一刀的模样,不过几日功夫,现下看她的眼神,简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看自己的神。   赤水濯缨绕了这么大一圈,恐怕就是为了这一刻。   掌控了雨师瑶,就是掌控了半个西海,西海龙母就这么一个女儿,待日后雨师瑶继位西海龙母,那整个西海岂不是都是她的助力?   想到她当日来到上清天宫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再看她此刻运筹帷幄,势在必得的模样,谢策玄打心底里有些佩服。   然后他就看到了雨师瑶手里的帕子。   “……怎么你也有一条?”   谢策玄表情不善地凑上前,又用质问的眼神望着濯缨。   这手帕原来不是单给他一个人的!   濯缨不解地眨眨眼:“你还需要吗?我这里还有,要几条?”   “……呵,用不着,我自己有。”   ?   不知道又在拽什么。   他们这边虽未抓住厉星澜,但沿路剿灭了不少魔胎,并且发现了第三方协助厉星澜的线索,也不算全无收获。   并且雨师瑶还给了一个极关键的信息。   她知道厉星澜剩下那些魔胎的具体地点。   将这个消息告知昭烨神君之后,他陷入了沉思,估计是没想到须弥仙境也会牵扯进来,濯缨提议:   “现在比起追查厉星澜,魔胎胎液流入海域的影响更加严峻,如果不及时想出解决办法,不只荒海,迟早波及整个海域仙族。”   昭烨神君衡量了一下,觉得濯缨说得有道理,便道:   “那你们就随雨师瑶一道去海域,最好是能调动整个海域仙族的力量,大家一起来解决这件事,至于追查厉星澜和须弥仙境,就不用你们这些小孩子管了。”   既然须弥仙境派了人来掺和此事,性质就不同了,上清天宫这边也得加派人手。   “对了。”   整队出发前,谢策玄问了一嘴:   “水里面那个就这么让她泡着?”   濯缨道:“我还以为你没发现。”   “怎么可能,”谢策玄轻哼一声,“我这少武神你以为是白混的?她离我们十丈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只不过没空搭理,没想到居然一直不走……”   “现在荒海首当其中受了影响,她想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当然不会走。”   算了算时间,濯缨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荒海吞并西海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南海。   有了南海的杨枝净水瓶,魔息这件事甚至都没闹到她这里,就已经被沉邺解决妥当。   但这一世却不同了。   荒海的实力仍在,却都耗在了内斗上,至今没有跨出吞并四海的那一步。   没有杨枝净水瓶,他们要拿什么对付这些魔息?   想到此处,濯缨颇有些好奇,召来落日弓虚张声势地朝着江水的方向引弓——   “什么人?再不出来别怪我动手了?”   水里的昭粹方才已经见识过濯缨那把威力十足的弓箭,见此刻箭头指着她,顿时吓得不敢再躲藏,连忙从水中一跃而出。   “姐姐是我!”   雨师瑶吓了一跳,她完全没料到水里还藏了个人,下意识就喊:   “你谁啊!是不是和厉星澜一伙的!你在偷听什么!”   转头又对濯缨道:   “方才我们聊了那么多机密要事,不能泄露出去,这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直接杀了吧。”   “……你倒是果断。”   瞥了眼正处于一腔愤怒无处发泄阶段的雨师瑶,濯缨收了弓。   “她应该不是厉星澜那边的人,她叫赤水昭粹,是荒海少君的夫人,也是我妹妹。”   昭粹见她收了弓,这才敢上前,刚一走进,便一把抱住濯缨的腰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姐姐,你说得对,我当初就应该听你的,沉邺他果然负我,明明当初说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他却为了得到南海的杨枝净水瓶娶了锦鲤族的郡主做如夫人,姐姐,我该怎么办……”   雨师瑶原本怀着十分的警惕,在听完昭粹的这一番话后警惕性直接清零。   “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雨师瑶看着昭粹那张与濯缨七八分相似的容貌,握住昭粹的手道:   “你放心,既然你是濯缨公主的妹妹,我一定会帮你!”   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庞还未来得及绽开笑容,便被濯缨打断:   “好啊。”   “我们帮你,你先与沉邺和离,我们就帮你,如何?”   昭粹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濯缨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怯生生小声辩解:   “其实,其实沉邺他也有难处,他也是为了整个荒海,才不得已娶那个郡主,只要能解决荒海的这次水源危机,他就可以休掉那个郡主,这样就……”   “你们夫妻俩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濯缨冷声笑道:   “有需要的时候就把人娶回来,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昭粹,你与沉邺还真是天生一对。”   昭粹在她的讥讽下涨红了脸,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濯缨已经懒得听她那些废话。   她朝谢策玄递了个眼神,一行人直接朝着海域的方向行进。   荒海离此处最近,受到魔息影响也最严重,于情于理都得先去一趟荒海。   众人兵分两路,雷霆都司的副将带着天兵返回上清天宫述职,濯缨和谢策玄以及雨师瑶三人在濯缨的提议下化作凡人打扮,打算先在岸上了解了解情况。   到了荒海附近,果然如濯缨猜想的那样,比起深海中的仙族,反倒是岸上的情况更加触目惊心。   “……几位少爷小姐,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这狗……这狗你们卖吗?多少钱?二十文够吗?”   “这位少爷,这位少爷您需要奴婢吗?你看我如何?求求你,我母亲死了十日,我想给她凑一副棺材好好下葬,您买了我吧……”   荒海附近的渔村,濯缨他们走入村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接连被人拦下。   有讨饭的,有对天犬垂涎欲滴的,还有抓着谢策玄的衣摆求他买了自己的,民生多艰,一路看来触目惊心。   “……都死了。”   雨师瑶语气复杂地看着被海水冲至岸边的死鱼,那些死鱼堆积在湿润的沙子上,散发出腐烂的腥臭味。   濯缨看向停泊在岸边的大批渔船,放眼望去,每家的院子里都挂着渔网,有的破了许多洞,却并未修补。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片海已经是一片死海,他们再也无法靠捕鱼为生了。   谢策玄蹙眉道:“难怪那么多灾民,这些渔民靠海吃海,海里的鱼全死了,和断了他们的生路没有区别。”   荒海仙族还能靠杨枝净水瓶维持,但上面那些没有仙体的普通水族,和依赖水族为生的百姓,却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人力无法挽救的灾害,只能仰仗神灵。   然而庇护此处的神灵——   “赤水昭粹,出来。”   濯缨回过头,看向身后躲在一处屋舍后一路跟着他们的少女。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我问你,荒海附近有至少十个村落以捕鱼为生,涉及上千户的百姓,就算海水里的鱼虾大批死绝,这里的县令就毫无作为吗?”   躲在暗处的昭粹缓缓挪步现身,她小声答:   “我一直在荒海,怎么会知道岸上的事,更何况这些应该是父皇他们操心的事,与我有什么……”   “与你无关?你以为你从前在宫里戴的珍珠簪,敷面用的珍珠粉,这些都是从何而来?”   濯缨上前一步,逼得脸色苍白的昭粹步步后退。   “你十四岁生辰时想要一顶鲛珠冠,可知举国上下,为了你那一顶鲛珠做的发冠征调了多少人力物力?苛捐杂税又为你提高了多少?”   昭粹被问得脑子一团乱麻。   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大雍朝的公主,这些百姓都是她的臣民,供养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但这些话她不能说,她只能拽着濯缨的衣袖道:   “我知道错了,我会让人告诉父皇,让他立刻拨钱给这些渔民,姐姐,这样总可以了吧?”   哪怕是一旁的雨师瑶和谢策玄都看得出来,她这哪里是在认错。   她这是想随便敷衍过去,然后再让濯缨给她想办法挽救荒海的现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沉邺休掉那个锦鲤族的郡主。   濯缨自然也看得出她的那些小心思。   “没那么简单,”濯缨放眼望去,“如果朝中有钱,这地方还会是这副模样吗?钱又不能凭空变出来。”   人间界距离她离开时至少过去了近二十年。   这些年,人皇需要重建上清天宫的宫观,还要额外修建陪嫁给昭粹的上千宫观。   信仰上清众仙的信徒不少,有富商出资捐赠并不算特别艰难,但供奉荒海仙族的宫观,却实打实的要从国库掏钱,只这一笔就是巨大的支出。   大雍朝恐怕如今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怎么会有空管这片地界。   “谁说钱不能凭空变出来?”   谢策玄突然出言,倒让濯缨和雨师瑶都有些意外。   濯缨问:“你有办法?天规不是规定仙人不可随便变钱给凡人吗?”   谢策玄挠了挠脸,冲濯缨笑道:   “战时打仗,常有资金短缺之时,我说的并非是仙人之法,而是凡人之法,就是……稍微有几分缺德而已。”   缺德?   雨师瑶一脸茫然,然而濯缨却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   “没关系,”濯缨干脆利落地应下,“用自己的家的就不缺德了。”   谢策玄:??   你这个更缺德吧!   昭粹见濯缨突然看向自己,那眼神噙着几分浅笑,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姐、姐姐,我也没有钱,我的真的没有……”   “不是说你。”   濯缨难得对她说话如此温和。   “当年父皇修建陵墓,大兴土木,选址格外隐蔽,就连我也一点消息都接触不到,但是昭粹,你应该知道吧?”   作者有话说:   此时手握功德计算器的天道:+1+1+1……归零!归零!归零!   (开玩笑的不是真的归零) 第42章 42   ◎宫观◎   父皇?陵墓!   仿佛一道惊雷劈过昭粹的脑海,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到底是姐姐疯了, 还是她疯了?   那可是父皇的陵墓!她怎么能打父皇陵墓的主意!!   “不……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姐姐,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昭粹看上去又快哭了,她将自己的芥子袋塞给濯缨:   “我还有许多首饰和衣裳, 这些都卖掉,也能值不少钱,这些钱应该够吧?”   濯缨偏头瞧着她的这个傻得出奇的妹妹, 微凉的手指贴着她那张雪肤花貌的面庞,柔声道:   “你用脑子想想,怎么可能够呢?”   荒海这片海域虽然比不上东西南北四海辽阔,但靠着这片海域生存的百姓也有百万之众,昭粹那点衣裳首饰变卖了换成粥米, 只怕连一日都撑不过去。   想要救这场灾, 需要大量的钱财。   甚至光有钱财都还不够, 必须彻底净化污染海域的魔息, 才有可能平息这场海灾。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海里的仙族有法宝护身, 还能再撑一段时日,眼下危在旦夕的还得数这些无辜遭劫的凡人。   “既然你不愿帮忙,那就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   濯缨不再理会昭粹求助的眼神, 对雨师瑶道:   “你先去西海, 将这桩事的始末告诉你母亲, 看看如今东西南北四海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有没有解决之法。”   雨师瑶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事实上, 她希望濯缨能够给她安排更多要做的事,这样她就能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至于我们……”   濯缨脑中罗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   谢策玄道:“愿力耗尽,你该回上清天宫了。”   她这才想起了还有这回事。   支撑着濯缨此次下凡的力量,是荻花村那位母亲的祈愿,能支撑她在人间行走多日,愿力已经算是非常强大了。   然而再强也有耗尽之时,没有新的信徒向濯缨情愿,她无法在人间界逗留太久。   “没关系。”   濯缨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她看向一旁的昭粹:   “我记得你还欠我一座宫观,对吧?”   昭粹一怔,好一会儿才想到了之前自己为了与须弥交好而砸毁的公主庙。   她忍不住生出几分希望:   “只要我替你重修宫观,你就能帮我这个忙?”   “不一定,”濯缨答得很快,“但如果你不修,就绝无这种可能,你说是吗?”   “……”   昭粹被濯缨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修一座正儿八经的宫观没那么简单,要地,要人,还要花钱塑金身,这些都是钱,如今荒海并不富裕,她带来的钱财本来就已经填进去不少了。   要是这样就能赶走那位锦鲤族公主倒也划算,可她姐姐却连一个肯定的答复都不给她!   不等昭粹回复,濯缨的愿力已经彻底耗尽。   回天宫的路上,谢策玄问:“你真觉得她会给你修一座宫观?这可得不少钱呢,就算她是荒海少君的夫人,恐怕一下子掏出那么多钱也不容易。”   “没办法也要去给我想办法。”   濯缨冷酷无情道:   “砸我宫观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更何况她对沉邺死心塌地,她拼了命也会想到办法的,不要小瞧她。”   谢策玄忍不住瞥了一眼濯缨。   “不过话说回来,锦鲤族的郡主愿意做他的如夫人,你妹妹也对他深情不移……”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策玄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就是想说,在你们女子眼中,你那个师兄是不是挺有魅力的?”   濯缨总觉得他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但她此刻脑子里千头万绪,并没有深究他的用意,只淡淡道:   “或许吧。”   这三个字令谢策玄莫名其妙觉得心口一阵郁闷。   她居然说“或许”?   她为什么没有直接否认?难道她也觉得沉邺挺有魅力的?哪里有魅力了?长得也三分姿色吧,难道她喜欢那种阴柔的类型?可她之前明明说过钦佩将军——   啧,好像隐约记得沉邺那个狗东西的修为还凑合,下次有机会碰上,定要与他决出个高低……   他完全没有细想自己对沉邺这点执著从何而来。   两人暂返上清天宫的同时,昭粹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荒海。   虽说姐姐与那个雨师瑶有净化海域的打算,可现在四海都设立了结界尽可能隔绝荒海,如果他们只扫自家门庭,不管荒海的死活,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锦鲤族的郡主岂不是要一直留在荒海了?   而且魔息的影响一直持续下去,荒海仙族连食物也会短缺,沉邺会不会又要与其他海域联姻?   想到这种可能性,昭粹连呼吸都有些凝滞,愈发失魂落魄。   “哎呀——!”   珊瑚海里的珊瑚林立,昭粹一个不小心,在转角处正撞上一个身影,她心情正不好,此刻就如点燃引子般炸开。   “大胆!走路不长眼睛吗!来人,给我掌……”   话还未说完,昭粹这才看清站在她眼前的人是谁。   “……你?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她面前的,赫然就是当初西海龙母寿辰那日欺辱过她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红衣灼目,正是新嫁娘的装扮,她对昭粹笑道:   “这么大的脾气?昭粹公主,上次见你可不是这样的,果然在自己的地盘,气焰就是要嚣张许多呢。”   少女想了想,又歪头轻笑:   “不对,这里从前是你的地盘,但是很快就是我的了。”   昭粹霎时脸色苍白。   原来是她,她就是锦鲤族的郡主,是昨日嫁给沉邺的如夫人!   “你……你什么意思?”昭粹打起几分精神,强撑气势,“我是沉邺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不过是沉邺娶的侧室,一个如夫人而已,怎敢在我面前放……”   啪——!   直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昭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竟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过是人族战败后送来联姻的质子而已,无权无势,摆什么正室的架子。”   赤荼笑得天真骄纵,冲她做了个鬼脸道:   “如今荒海内的魔息不减反增,整个荒海都要仰仗我们锦鲤族的杨枝净水瓶才能生存,我做如夫人只是缓兵之计,再过些时日,等我在少君府站稳脚跟,别说少君夫人,就连你们荒海少君换不换人,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她的神态宛如一个无知无畏的孩童,偏偏背后有所依仗,叫人奈何不了她。   待赤荼走后,昭粹仍然怔怔跌坐在原地。   ……她知道赤荼说的是对的,只要魔息还在,无论赤荼提出什么要求,沉邺都会尽力满足。   别说是少君夫人的位置,就算是她的性命……   昭粹浑身一震,立刻将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   别再想下去了!   事情还没走到绝路,她还有翻身的机会,昭粹面前打起精神,朝着鲛宫方向一路疾行而去。   “沉邺——”   卷宗文书堆积如山,沉邺听到昭粹的声音,下意识地按了按额角。   “此处是朝务重地,你不该随便进来。”   昭粹急忙道:“我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才来……”   “赤荼是小孩子脾气,你多让一让她,昭粹,你如今是少君夫人,需得顾全大局。”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然而字里行间却是令昭粹心底发寒的冷意。   这话从前昭粹也听过,而且不止一次,但那时的她是被维护的那一个,所以从未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昭粹似乎看到了前世姐姐隐忍淡漠的模样。   在大雍皇宫的时候,父皇和母后会让姐姐让着她。   在荒海的时候,她忍受不了上清天宫的氛围逃来荒海玩乐,前世的沉邺也会让姐姐让着她,不要对她太苛责,至于她擅自离开上清造成的后果,也是由姐姐来善后。   她从不知道忍让是什么滋味。   只会在很偶尔的时候想,姐姐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但这样的念头也很短暂,只是从她脑子里划过一瞬,因为太沉重太麻烦,所以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停留太久。   直到此刻,她成为那个需要事事容忍的一方,昭粹才终于意识到这有多让人愤怒,多么的委屈憋闷。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些令她委屈得快哭出来的情绪,道:   “不,我来并不是想同你抱怨。”   批阅公文的沉邺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是想说,我找到荒海被魔息污染的源头了。”   沉邺眸色渐深。   昭粹从她追踪魔息开始说起,说了她一路上遇到的乱流、寒冷,沉邺平静地听着这些,时不时安抚几句,但直到她说路上遇见濯缨一行人之后,沉邺的神色才有了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听到濯缨又是与那个谢策玄一道,两人还并肩作战对抗魔将,配合十分默契时,他握笔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所以,西海的龙女如今对她颇为尊敬,已经回到西海,替她联络其他三海,思考对策了?”   “没错,”昭粹道,“姐姐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应对的办法,沉邺,只要你下令为姐姐修建一座宫观,她就会帮我们,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沉邺默然片刻,叹了一声:   “她一直都很聪明。”   昭粹笑容微凝,眼神有几分复杂。   “但修建宫观恐怕不行。”   沉邺冷静地否决了这个要求。   “为什么!”   他看了昭粹一眼:   “首先,阿缨并没有真的找到净化魔息的办法,只是发动了西海龙女帮忙,东南北三海利益错综复杂,他们离荒海甚远,又有结界隔绝魔息,没有绝对的利益,想让他们联手一起替荒海解决这个麻烦,很难。”   “其次,荒海如今虽有杨枝净水瓶净化水源,但所耗清气无数,荒海的灵石储备需全力供应这个损耗,不可能拿这么多的灵石,来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沉邺没说的是,他觉得现在的濯缨,不会理会荒海的生死。   这也很正常,荒海仙族对她而言非亲非故,她本就没有理由为荒海出生入死,从前她为荒海做那么多,不过因为爱屋及乌。   而现在……   心口处留下的旧伤凝成了一道疤痕。   他至今都能回想起来那只箭矢穿过他心脏的力道。   果决,沉重,带着不知缘由却深重无解的恨意。   这样的赤水濯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愿意站在他身旁,全心全意辅佐他,为他扫清一切障碍的赤水濯缨了。   昭粹猛然站起。   “……才不是因为这些理由。”   她眼中凝着眼泪,将落未落。   “你就是移情别恋,你喜欢那个锦鲤族的郡主是吗?”   沉邺被她吵得有些心烦,他放下笔,正想着安抚她的话语,昭粹却道:   “你不用解释!姐姐的宫观我来建!我一定会把那个女人赶出荒海的!”   说完昭粹便夺门而出,沉邺看着她的背影,眉心越拧越紧。   有那么一瞬间,从不为自己决定后悔的他脑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若是当日被送来荒海的是濯缨就好了。   连续熬了十多日的沉邺有些怔愣。   不应有这样的念头。   已经做出的决定,走过的路,绝不能回望。   他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这满殿处理不完的卷宗,各处呈报上的账目,感觉脑海深处有刺痛感传来。   应该是太累了,他该休息一会儿,还有许多事需要他清醒的,冷静的筹谋。   沉邺这么想着,起身在旁边的塌上和衣而卧,原本只打算阖目休息片刻,但大约是太过疲劳,他很快便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仙人本无梦。   但不知为何,他这一觉却陷入了一个纷乱的梦境之中,唯有在这个梦里,他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稍稍得以松开片刻。   ——因为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荒海前往人间界接回质子的那一日。   而这一次,他接回的人不是昭粹,而是濯缨。   “——快看!有荒海信徒的祈愿传到上清天宫了!”   虚皇坛场内,正在上课的扶桑学宫学子眼尖地瞧见了濯缨神像附近的变化,惊喜地大喊一声。   其他学子闻声而动,也纷纷凑上前来。   “我看看我看看,真的是荒海的信徒。”   “荒海有我们上清仙人的宫观了?太好了,这样就能插手荒海的事了。”   “除了濯缨公主,我们能不能跟着去啊。”   “就是就是,荒海受灾这么严重,濯缨公主一个人去肯定不够,跟天后娘娘申请一下吧,我们不会抢濯缨公主的功德的,就是去帮忙!”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凑在一起,个个都摩拳擦掌。   魔胎胎污染水源之事早已在上清天宫里传开,热心肠的学子们有心下凡帮忙,奈何偌大的荒海,竟没有一处有他们上清仙人的宫观。   这才想起来,当初人间界的昭粹公主嫁到荒海,人皇陪嫁给荒海数千宫观,供奉的都是荒海的仙族。   上清天宫的天规规定,仙人各司其职,各管自己的信徒,不是自己的地盘,不得随意插手。   这一条本是为了防止仙人之间为了抢夺信徒的恶性竞争,但同时也成了一把双刃剑,阻止上清天宫去插手荒海仙族庇护的土地。   好在,他们上清天宫十分争气,有了一根独苗!   伏曜第一个挤上前来:“当然是带我!我是天宫太子,没有自己的宫观,无事一身轻!你们各有自己的信徒,都各忙各的吧,我陪阿缨去就行!”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叶时韫也从人群中挤出一个脑袋,“这又不是去打架,太子殿下您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是我来!濯缨公主赈灾肯定缺钱,我师父可是财神,谁比我更合适!”   最后还是清源神君眉头一皱:   “都别吵了,像什么样子。”   学子们这才稍稍安静下来,但仍然用极其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濯缨,满心期待着她选中自己。   清源神君对濯缨道:   “上三品的仙人大多各有职务,天王殿的武神又忙着杀魔胎去了,赈灾这件事,天后娘娘的意思是谁在荒海有宫观,谁就全权负责此事,此次事件特殊,你可以自己挑两个仙人随行,若是还需要什么法宝,也尽可以开口。”   濯缨想了想,问:“有能够直接净化魔息的法宝吗?”   “没有,”清源神君摇头,“仙界各族所持有的法器,大多与自身有关,比如上清天宫的法器,大多都是用以杀妖除魔的,而想要清理整个海域的魔息,恐怕只有海域仙族他们自己才能找到解决之法。”   这个结果也算在濯缨的意料之中。   “不过你也不要气馁,救不了海域仙族,能救这些岸上的凡人,已经是极大的功德了。”   濯缨平静道:   “我没有气馁,救海域仙族本来就是顺手的事,毕竟救他们又不值多少功德,救这些凡人,让他们诚心信仰我,替我修建宫观才是最终目的。”   要是没办法彻底净化海域的魔息……   那就让岸上的凡人换个营生,也不是多大个事。   周围众人:“……”   你要不还是稍微气馁一下吧,否则听着怪吓人的。   最终濯缨还是选择了叶时韫和谢策玄两人与她一道下凡。   这两人是学宫拔尖的道子,大家倒也心服气服,尤其是一个能打,一个又是财神门下道子,都是不可或缺的人选。   至于伏曜——   “我是天宫太子,本就可随意在人间行走,你们带不带我我都能跟着去。”   濯缨没有阻拦,多个人就当多个助力。   而且濯缨也知道他为何执意要跟来,想帮荒海附近的百姓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此事涉及到须弥仙境。   须弥仙境的人为什么要帮厉星澜,这个原因上清众仙至今没有想明白,上三品的仙人去了须弥,须弥仙人也只是装傻,一问三不知。   还得抓到厉星澜和青溟真王,人赃俱获才能定罪。   濯缨回上清天宫不过一日,人间界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不宜迟,四人整装聚齐之后便直接下界。   因为是借濯缨的宫观下界,所以下界过程中,四人某种程度上建立了连结,使得谢策玄他们也能够听到濯缨宫观内那些信徒的祈愿声——   “诶,今日又轮到我们上香了,真麻烦,也不知道少君夫人的命令要持续多久。”   “怎么就不能让那些凡人去供奉香火?”   “算了吧,那个凡人谁认识这个赤水濯缨?而且那些凡人还得供奉我们荒海仙族呢。”   “也是……不过这位少君夫人对她的姐姐还真是好,自掏腰包建了这么一座宫观,估计是见赤水濯缨在上清混得不好,这才叫我们来给她撑撑面子。”   这些人“信徒”的声音不断传到几人耳中,听得众人皆是眉头紧皱。   但这还不算完,那几人继续道:   “那些上清仙人最是厌恶心机深沉之人,赤水濯缨那种满肚子算计的奸臣,怎会受人待见?”   “当初没来荒海的时候就撺掇我们少君与荒海的世族离心,她要是来了荒海,指不定如今荒海是什么样子呢。”   “晦气晦气,上完这点香火就赶紧回去吧。”   这几人前脚踏出宫观,后脚紧赶慢赶落在神台上的伏曜就想冲上去将教训那几个人。   “都别拦我!什么东西!我这就去告诉他们,我们是来想办法净化海域魔息的,但是现在!这个海域不包括荒海了!”   濯缨见伏曜已经从神台上跳了下去,立刻转头对谢策玄道:   “快去拦住他。”   拔剑出鞘的谢策玄一脸奇怪地瞧着濯缨:   “我为什么要拦他?你想要全尸还是脑袋?我建议只要脑袋,留他们全尸还是太体面了。”   濯缨:“……”   她一手一个,揪住两人的衣袖。   “冷静点,我们是来做救世主,不是来当阎王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挖坟,今天有点小卡文QAQ 第43章 43   ◎神祇(二合一)◎   “……这宫观修得确实是有点太草率了, 怎么连供奉的水果都是假的??”   叶时韫咬了一口神台前供奉的假苹果,脸上写满了震撼。   伏曜臭着脸四处巡视检查, 一会儿嫌弃神台用的木头不够好, 一会儿嫌弃着神像刻得半点不像,再往外走,整座宫观小得一眼就能尽收眼底, 从里到外都透着寒碜。   “什么东西!”   他骂骂咧咧,恨不得出去一个人挑了那些敢慢待上清仙人的混账。   “让他们修宫观是为了来救他们,不说修个前带院子后带私宅的大宫观, 可也不能这么寒碜吧?糊弄谁呢?”   谢策玄扫了眼香炉里那层薄薄的香灰,都不用方才听那几个仙族的对话,就能知道来此供奉的信徒不仅质量不够,数量也不够。   这样强行降神,停留时间倒是其次, 只怕对仙力消耗也格外大。   “算了,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濯缨看了眼神台上与她最多只有三分相像的粗糙神像, 轻笑了一下。   一回头, 却见谢策玄挑眉瞧着她。   “你今日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濯缨轻描淡写道:“人家都快灭族了,能赶出这么一座宫观也是不容易,我怎好挑剔。”   “……”   荒海如今只是稍微艰难一些, 她这一开口就是灭族,可真是半点不避讳。   来之前濯缨就料想到了荒海的这些仙族不可能诚心供奉她,所以向清源神君开口要了一件法衣, 名为琉光羽衣。   有了这身羽衣, 她在人间界可以不受仙力折损的影响, 能够全力发挥。   按照它的功效来说, 这本该叫琉光战衣, 可惜当初做这件法衣的织女大约是有心改变一下上清天宫的风格,所以在这件法衣上倾注了她所有的灵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做好了大家发现穿着它出去除妖灭魔实在太过花里胡哨,根本没几个人想穿。   但这法衣穿在濯缨的身上竟意外的合适。   她换好法衣后从神台后走出,三个人的眼神都有了不同的变化。   “好看!”叶时韫第一个夸赞,“你穿着这身法衣去繁华的城池晃荡一圈,我保证会有成千上百的文人为你奋笔疾书,写八百首诗词夸死你!”   伏曜也道:“本以为你只适合穿白衣裳,没想到这花里胡哨的也压得住……越看这观里的神像越不顺眼,等事情结束了一定得叫他们砸了重新雕个新的。”   两人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唯有谢策玄一直没说话。   濯缨主动问:“不好看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谢策玄立刻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怒道:   “你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濯缨唇角已经扬了起来,但还是忍着那一点笑意问,“可是你又没说好不好看,所以我才问你啊?”   “……”   平心而论,任何一个人敢对着此时的濯缨说一句不好看,谢策玄都会想把对方两个不要的眼珠子扣下来送人。   她穿着这样华丽繁复的衣袍,是真的很好看。   可越是好看,他便越是在意方才那些人对她的议论。   说她在凡间无人认识。   说她在上清混得不好。   还说心机深沉,是满肚子算计的奸臣,最后还说来给她上香是晦气。   谢策玄发现,自己无法接受旁人如此看待她。   哪怕是从前还没有亲眼见过她时,谢策玄虽然嘴上不会这么说,但打心底觉得赤水濯缨这个人既聪明又胆大。   一个毫无修为的凡女,怎么敢掺和仙族之间的战争?   能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临危不乱,编造出一本以假乱真的古籍来骗一个武神为衔的仙人,又要有怎样的胆量和智慧?   说她是奸臣,但若没有她,当初荒海若败给九泽时,那成千上万的荒海士兵早就被九泽拿来活祭了。   这些人,不对她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还将她视为奸佞。   简直有眼无珠,就该灭族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策玄压下心头戾气,不咸不淡地从齿缝里憋出了两个字。   “……好看。”   伏曜翻了个白眼,简直不知道他在扭捏什么。   倒是濯缨,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怀疑了一下。   该不会真不太适合她吧?   但这个念头并没有困扰她多久,毕竟只是件让她更能打的法衣而已,好不好看不是关键。   没在这里逗留太久,他们很快离开了宫观,朝着荒海鲛宫的方向而去。   “好家伙,不仅建宫观偷工减料,这地方选得也是够偏僻的。”   出来后伏曜才发现,这座宫观在荒海流水城的最外围,要去中央的鲛宫,飞都要飞好一阵子。   但濯缨对这件事并不太在意,她的视线落在下方的城池中。   真是久别了。   濯缨指的不仅是重生后至今才第一次来到荒海,更让她觉得阔别许久的,是眼前这个最初的荒海流水城。   没有吞并其他四海,整个都城也没有搬迁。   濯缨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宫殿都刻骨铭心。   当初的她与沉邺便是站在高处,俯瞰着整个荒海的版图,从最细枝末节处用心考量,要如何发展实力,如何备战,如何守城。   那时她背井离乡孤身来到荒海,荒海是沉邺的家,她以为这也会是她以后的立足之地,所以无一处不用心,呕心沥血,十多年来未曾敢有一丝懈怠。   也正是因为她挖空心思为荒海的未来筹谋,所以她从没有想过,是否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现下再看到这样的回到原点的荒海,濯缨心情百味杂陈。   但总的来说,她心里挺舒坦的。   穷点好啊,穷得可真叫人安心。   小柳儿虽不方便在此处与濯缨见面,但宫城守卫处已经打过招呼,濯缨一行人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便以客人的身份进入了少君府。   沉邺如今代行君上职务,白日不在少君府内,濯缨便带着众人熟门熟路地朝着后宅的方向走。   “赤水昭粹?”   侧方的一间内室传来了一个少女的骄纵跋扈的声音。   “站住,这些是什么人?少君府内有客人为何没有知会我?这少君府的内务如今都由我操持,你怎能随便带乱七八糟的人进出,来人,给我拿下——”   濯缨今日不如往日穿着素净,乍一看倒确实与昭粹平日喜好华丽的风格近似,再加上两人容貌肖似,那少女远远一瞥,没认出来也不奇怪。   只是还没等濯缨开口解释,伏曜便已经不耐烦她颐指气使的语气,亮出了自己身份。   “拿什么拿,我乃上清天宫太子伏曜,今日与三位上清仙人因公务降神于荒海,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论嘴毒跋扈,伏曜可比这位小小锦鲤族的郡主厉害多了。   果然,这位赤荼郡主在伏曜身上嗅到了一路货色的仙二代气息,自己身份低了他许多头,气焰顿时压下去几分。   只是对濯缨仍然不减敌意:   “……你们执行公务,赤水昭粹跟着你们做什么?她不也是闲杂人等吗?别以为你怀了少君的孩子就又支棱起来了,如今我执掌内务,上清来了仙人也该是我作为女主人迎接。”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濯缨走进,刚想要伸手拉扯,就被一杆乌黑长枪拦下。   那枪头锋芒冷冽,手持长枪的少年却笑盈盈的,对她道:   “连鱼目跟珠都分不清,眼瞎了趁早治。”   赤荼愣了一下。   这人生得剑眉星目,神采飞扬,竟比沉邺这个四海一荒公认的翩翩公子还要好看几分。   回过神来,她盯着濯缨瞧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确实认错了人。   这哪能怪她呢?她这双眼睛是用来瞧好看的男子的,不是拿来瞧女子的。   “姐姐?”   昭粹听到动静出来瞧瞧,一见果然是濯缨,脸上顿时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昭粹跟一只花蝴蝶似的朝濯缨扑了过来。   她就是这样,不管用这张天真面庞做了多少坏事,被濯缨甩了多少次冷脸,还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亲亲热热地凑上来。   赤荼也被昭粹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骗到,真以为濯缨是来给昭粹撑腰的。   她虽然也不太瞧得起赤水濯缨这个人族公主,但赤水濯缨如今毕竟是上清天宫的人,她不敢瞧不起上清天宫。   昭粹似乎也瞧出她这点畏惧,连日以来受的委屈也似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她笑:   “怎么了赤荼郡主,方才不还要将我姐姐他们拿下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哦,我忘了,你们锦鲤族在上清天宫面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微末小族而已,当然不敢放肆了对不对?”   赤荼扁扁嘴,冷哼了一声,转头带着自己的侍女乌泱泱地回了房间。   昭粹见她吃瘪,脸上的笑意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   在濯缨的记忆中,她这个妹妹虽然会做一些又蠢又坏的事,但说一句不是替她开脱的话,她极少有这样主动攻击别人的时刻。   “解气了吗?”濯缨轻声问。   昭粹回过神来,对她展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解气,我就知道姐姐你……”   “借我和太子殿下替你出了这口气,可是有代价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父皇陵墓的位置呢?”   濯缨这话转得猝不及防,让昭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滑稽地凝固了。   她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   “还没考虑好?”谢策玄噙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道,“里面那个锦鲤族的大约已经想好等我们走了之后该如何收拾你了,你要不要我帮你进去问问?”   伏曜和叶时韫之前不在,并不知道濯缨计划挖她亲爹陵墓这件事。   反应过来后,叶时韫冲濯缨比了个拇指:   “好家伙,为了百姓牺牲这么大,天道这次要是不给你几千功德我第一个不同意。”   当然,她不同意没有半点作用。   昭粹内心是极度抗拒的,虽然父皇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怕死,甚至抛下朝政跑去修炼仙法延年益寿,一时半会估计是用不上陵墓的……但那毕竟是父皇的陵墓啊!   她为人子女,怎可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可是——   昭粹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   这些时日,赤荼已经开始逐步试探沉邺的底线了。   先是一些钗环脂粉的小东西,后是两人居住的宫阙,再到管理少君府内务的职权。   若不是她前些时日验出怀有身孕,恐怕这个少君夫人的位置,如今真的就要被赤荼夺走了。   她还有别的办法能替自己解困吗?   没有了。   姐姐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连姐姐都不帮她,那她就真的只能任由赤荼欺凌了。   ……只要熬过这一劫。   只要荒海度过这一关,她就算从父皇的陵墓里拿走一些金银灵石,日后荒海崛起,她再补上不就行了吗?   这个办法出现在昭粹脑海中的时候,她眼前如拨云见日,骤然一亮。   没错,没错。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没关系了,她会还的,父皇身体康健,还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到那个时候,她一定能还得上!   “好,我答应你,”昭粹下定了决心,“但我只知道大致方位,入口得你们自己找,这样可以吗?”   叶时韫举起手,嘿嘿一笑:   “其实吧,论风水堪舆,本人小有研究……”   她是财神门下的道子,跟招财进宝有关的东西她都学。   帝皇陵墓埋得越有讲究,她越是一找一个准,简直就是专业对口。   濯缨颔首:“那这件事就交给你。”   伏曜想了想:“我也一起去吧,人皇诡计多端,他陵墓里面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带走的,两个人去更稳妥——谢策玄,阿缨就交给你了,别出岔子啊。”   “放心吧。”他懒懒应声。   只要叶时韫他们能从陵墓里取回金银财帛,岸上的危机便能缓解,但水源净化才是根本。   也不知道雨师瑶那边进展如何。   四人兵分两路,一边去捞赈灾款,一边准备去西海一探究竟。   途径荒海与西海的交界处时,濯缨终于得见那道将两边海域整个隔开的巨大结界。   海水本应是相互交融,往来流通的,但这个幽蓝色的结界却横亘在中央,两边的海浪冲击着结界,而结界却仍然坚固沉默地伫立在此地。   冲击着结界的并不只海水,濯缨定睛一看,下方还有不少荒海的百姓正在凿裂结界,试图捞一点对面西海的海水呼吸。   “别凿了别凿了,再凿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围绕着这道结界,对面的西海也聚集了一众巡逻的虾兵蟹将,正不断地驱赶着围在结界附近的荒海百姓。   但那些荒海百姓哪里肯走,刚赶走一个,下一个便又挤了上来,西海的兵卒再多,也多不过这些凿洞取水的百姓。   于是西海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结阵催动结界。   这结界是雷电结界,每修补一次,就有会经过巨大的雷电通过,紫色闪电如巨蟒倏然劈开,将不少荒海百姓劈得惨叫连连。   这些百姓虽然也是仙族,但仙族之间也有不同。   仙族血缘浓厚的,仍然是可以修炼仙法的仙人,但血缘一代一代稀释得太多,许多人虽然名义上是仙族,但除了寿命长一些外,与人族也没有什么区别。   荒海仙族有善战之名,但善战的却不是这些已经与凡人无异的仙族。   濯缨蹙起眉头。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这些西海人在做什么!都住手!否则我劈了你们这个破结界!”   濯缨循声看去,是一众披甲戎装的荒海士兵。   为首正破口大骂的那个将领,濯缨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   “是方才在你的宫观里骂你的那几个人之一。”   谢策玄突然说道。   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濯缨看了他几眼,随后视线又落在下方发生冲突的两方上。   这位荒海将军的嗓门不小,倒是真让对面的西海兵卒停下了结阵的动作,他们道:   “嘴巴放干净点!要不是你们荒海仙族先动我们的结界,我们也不会反击,管好你们自己人吧!”   被结界击伤的百姓们散落一地,一片惨状,有人道:   “不就是想取一点海水而已,怎么就活该被雷劈了?”   “什么叫你们的结界,海水本是一体,你们凭什么擅自隔开?”   西海兵卒:“什么擅自不擅自,这边是我们西海的地盘,我们爱怎么划就怎么划,更何况你们不知道原因吗?你们荒海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要是让你们的海水污染到我们怎么办?”   “你们西海仙族简直自私自利!见死不救!”   “现在你们荒海受污染最严重,当然这么说,要是换做西海受魔息污染,你们荒海也一样会支起结界,都是为了自己的族群而已,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结界牢固,西海仙族海水澄澈,大多不愿意与他们吵。   而荒海这边海水黯淡,百姓们个个看上去与岸上面黄肌瘦的灾民们差不多 ,都一副病气缠身的模样。   这些应该是在借来杨枝净水瓶之前就已经受魔息影响的人,即便如今海水状况有所缓解,但他们仍然深受其害,迫切地需要干净的海水。   “在想什么?”   谢策玄偏头看了一眼出神的濯缨。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道:“在想这些人有没有骂过我。”   谢策玄失笑:“不会吧,你又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坏事,一个两个背后议论你就算了,这些百姓懂什么,怎么会背后骂你?”   濯缨没有解释。   她说的自然不是这一世的荒海百姓。   前世她推行新政,有些新政利在后世,罪在当代,而百姓们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突然发现新政对自己不利,不明真相的荒海百姓便也将濯缨当做了祸乱朝政的奸臣。   名声倒是其次,问题在于他们太容易被煽动,被那些世族残党用来对付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濯缨不能外出去看她自己设计的城池,不能轻松的走在阳光下,稍有松懈,便可能遭遇致命的刺杀。   而刺杀她的,有可能只是一个被人煽动而对她恨之入骨的半大孩子。   就在此时,濯缨腰间的一枚蚌壳形状的坠子突然闪烁了一下。   这是雨师瑶临走前给她的传讯法器,若是蚌壳发光闪烁,便是净化水源的事有了进展。   谢策玄也注意到了蚌壳的讯息,在底下荒海百姓的瞩目下,两人行至结界旁,将那蚌壳示意给西海兵卒看。   这是西海龙女的法器,众兵卒识得,立刻便要恭敬地将他们迎进去。   周围的荒海百姓没说什么,只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濯缨他们的背影。   濯缨并没有看他们。   又或许是她根本不敢去看那些眼神,也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些或许前世也对她喊打喊杀过的百姓。   同情吗?怜悯吗?   但濯缨还记得那一双双对她恨之入骨,憎恶之极的眼睛,记得从暗处飞来的冷箭,记得他们厌恶地唾骂。   她不会记得每一个人的脸,但只要被那样的人群凝视过,具体的面庞其实并不重要。   那种感觉会比一张张具体的脸,更深刻的烙印在心底。   “……走吧。”   她目不斜视地走在前方,却发现谢策玄的脚步顿了顿。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他忽然开口,对着身后的荒海百姓说道。   所有人,包括那个骂过濯缨的将领都愣了愣,对他此举有些茫然。   濯缨也诧异地看着他:“你……”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女沧浪!”   对上这些人更加茫然的视线,谢策玄神色坦然,侃侃而谈:   “她是新一代上清仙人的后起之秀,也是人间界势头正旺的新神,信徒无数,宫观上百,如今这位神女沧浪听闻了荒海的遭遇,深感同情,虽然荒海并没有一座供奉神女沧浪的宫观,但怜悯世人的她还是愿意前来相助——”   他拖长了尾音,仿佛在等着什么。   荒海百姓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反应过来,大喊:   “多谢神女沧浪救苦救难!”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感谢声如山呼海啸地倒来,这些大多是身有顽疾,或是性命垂危之人,呼喊声格外虔诚。   就连之前那个在宫观里咒骂她的将领,也面色沉痛、眼眶泛红地对她拱手:   “我虽不认识这位上清的仙子,但若你真能挽救荒海于水火之中,我必定为仙子重塑金身,日日虔诚上香叩拜,感谢仙子的大恩大德。”   连香火都不需要,濯缨就能感觉到他们虔诚的愿力涌入她的体内。   求生者的祈祷,是这世间最为纯粹的愿力。   而她若是能够真的拯救他们的性命,也必将获得极大的回报。   濯缨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小声道:   “我只打算救岸上的百姓,这些荒海的百姓,我并无把握,他们若发现我救不了他们怎么办?”   “怕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偏头凑近濯缨的耳垂,尾音里带着点混不吝的狡黠。   “不管能不能救,他们向你道一声谢,你受得起。”   “而且,要是不灵验,就是神女沧浪的问题,和你赤水濯缨有什么关系呢?”   ……简直是个无赖。   濯缨望着身后那些向濯缨虔诚叩拜的百姓。   这一次这些荒海百姓朝她投来的目光,不再是憎恶,怨恨,每一个人布满绝望的眼神中都闪烁着几分风中烛火般摇摇欲熄的希冀。   他们望着她。   仿佛在仰望一个真正的神祇。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休息不太好,调调作息,提前二更合一更,今天下午六点就没有啦,明天再恢复双更! 第44章 44   ◎龙王◎   濯缨和谢策玄被西海卫兵接引至西海水晶宫内的议事殿时, 东南北三海的龙王也早已在此齐聚一堂。   殿内官员随从无数,巨大的圆桌上, 文书卷册堆积如山, 纷乱地堆叠在一起,看上去这场四海议事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总之, 我表个态,净化魔息这件事,我们北海不是不做, 关键是怎么做,谁来做,我们北海随时都可以出力协助啊。”   南海龙王也笑眯眯道:   “我们南海可已经出力出人了,如果不是我们南海锦鲤族的赤荼郡主带着杨枝净水瓶嫁去荒海,恐怕魔息蔓延的势头, 不是区区一个结界就能阻挡得了的。”   两位龙王说完, 便看向东海龙王。   四海一荒之中, 以东海实力最强, 也是最有资格整合整个海域的力量来净化魔息之一方。   他沉吟片刻,道:   “东海的水魂珠的确有净化整个海域魔息的能力,但需要血脉精纯的海域仙族之力, 才能催动此法宝,我东海既出此珠,总不该再让东海出人了吧?”   “这是让我西海出人的意思?”   西海龙母摊开五指, 吹了吹指甲上镶嵌的漂亮珠宝。   “诸位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 我西海今日出人去催动水魂珠净化魔息, 明日你们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将西海瓜分得一干二净了吧?”   血脉精纯的海域仙族, 指的就是各海域的精锐力量。   如果将这部分人力抽调去治水, 那谁来守着自家领地?   倘若其余海域前来大举进犯,这岂不是当了冤大头,既出力替整个海域解决了海祸,还白白给了别人吞下自己领地的机会。   四海龙王又不是傻子,谁都不愿以身试险。   是以光是如何抽调人力的问题,他们便扯了一日都没有个结果。   要是按实力强弱决定人数,提供了水魂珠的东海不满,要是按距离荒海的远近决定人数,西海就是俎上鱼肉,西海龙母第一个反对。   至于人数平分,看似公平,但北海又认为自己离荒海最远,凭什么要出这么多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管怎么安排,都有一方不满,谁都不愿意吃亏。   反正现在魔息都聚集在荒海,暂时蔓延不到他们这边,那大家就都耗着呗,看谁先沉不住气,谁就是那个冤大头。   谢策玄不过在后殿听了一会儿,就听得一肚子火气。   他冷嗤一声:   “这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有空在这勾心斗角?看来这海域仙族死得还是不够多,再多死几个,恐怕就不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还议不出个结果了。”   濯缨反倒笑了笑。   比起上清天宫,这里的氛围才是她最熟悉的氛围。   每个人面上笑吟吟的,其实心里恨不得把对方捅个十七八刀,偏偏还在坐在一张桌上,虚情假意地演一番仁义道德,再拐着弯地推对方去死。   “要是没结果,雨师瑶就不会叫我们来了——她人呢?”   濯缨刚要问身旁的卫兵,便见前殿的一扇门被人猛然推开,一个熟悉的人影就站在门外。   “把水魂珠交给我,我一人独去即可。”   濯缨神色微讶。   站在那里的人赫然就是当日与他们分别的雨师瑶。   虽然只分别了短短一日,但眼前的雨师瑶已经不见当日被厉星澜推出去送死时的软弱,就冲她方才那番话,便足矣叫人另眼相待。   西海龙母变了脸色,呵斥道:   “是谁将瑶儿放出来的?这是什么场合,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说话?来人,把我给她押回去——”   “慢着。”   北海龙王出声道:   “西海龙母莫急,我们议了这么久都没议出个结果,多亏你们家龙女这一提点,这解决办法不就摆在面前了吗?”   南海龙王恍然:   “雨师瑶是水龙一族,又是西海龙王与龙母之女,论血脉精纯,恐怕那些寻常精锐加起来也不及龙女一半,只是……终归仙力微薄了些。”   “这有何妨?”北海龙王捻须笑道,“你我各路龙王合力,借她几分仙力,加起来还怕不够催动水魂珠吗?”   “——谁敢叫我孩儿去送死!”   西海龙母一改闲散模样,霍然起身。   “那水魂珠不过是个媒介,拿它净化魔息,得将操控者的魂魄融于水魂珠中,魔息被水魂珠吸收后,那是要用自身魂魄来净化的!你们给瑶儿再多的仙力,那魔息仍然会污染她的魂魄,她日后即便不堕魔,也无法在修行上前进半寸,横竖都是个生不如死!”   她转头对雨师瑶怒斥。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回去!”   雨师瑶站在原地,面色发白,动了动唇,似想要说些什么,便听东海龙王的声音沉缓响起:   “西海龙母,我知你爱女心切,可你别忘了,魔息倒灌入海,这件事同你女儿本就脱不了干系。”   当日雨师瑶带着心口重伤返回海域,召集四海商议净化海域,不可避免地问起她这一身重伤是从何而来。   雨师瑶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直面自己的错误,将前因后果告知了众人。   “有没有我们瑶儿,那个厉星澜都会制造魔胎,瑶儿纵然有错,在别的地方赎罪也就罢了,你们休想拿我女儿的命来换你们的平安——”   北海龙王冷笑一声,没说话。   其余诸位龙王脸上也都写了同一句话:   既然这唯一的万全之策都不行,那就继续耗着吧。   就在此时,东海龙王朝后殿的方向投来一眼:   “诸位还要躲藏多久?千里迢迢来此,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海域仙族的热闹的?”   经东海龙王这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后殿有异样,既然已经被发现,濯缨与谢策玄也就不再躲藏,缓步走入众人视线。   “这可真是冤枉。”   赤袍少年以剑柄挑起垂落的帘子,笑吟吟地开口:   “海域仙族的内务,我们上清一贯是不插手的,怎么能说是看热闹呢?”   “我当是谁,原来是上清天王殿的少武神。”北海龙王眼神轻蔑,缓声道,“那个归墟魔君千年前不是被你们上清镇压了吗?竟然还能想起自己的身份,看来你们上清天宫办事也不牢靠啊。”   谢策玄挑眉笑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毕竟是归墟魔君的转世,难杀一点也正常,百年前北海龙王那位在人间索要童男童女祭祀的不孝子就很好杀,只花了不到两日时间就断了气——你看,这不也挺牢靠的吗?”   北海龙王霎时气得面红耳赤,偌大个肚腩起起伏伏。   “你还敢提!谢策玄,老子迟早——”   “雨师瑶,”濯缨走向不远处的少女,面色如常道,“这就是你说的进展?你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去净化海域?”   雨师瑶瞥了一眼怒意未消的西海龙母,缓缓点头,小声道:   “这些龙王仗着自己离荒海远就想等西海变得跟荒海一样之后,他们再动手清理魔息,我仙力不高,又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就这点血脉还有点价值。”   濯缨听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凡换成是个不笨的人,做这种决定都得前思后想谨慎再三。   可偏偏雨师瑶就是个蠢蛋,既能蠢得一而再的对厉星澜心软,又能蠢得毫不犹豫地拿自己换西海平安。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她这一说,雨师瑶看上去更丧气了。   “只不过——”濯缨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可是她在海域派得上大用处的人脉,怎能随便拿去抵命,“你这个愚蠢的脑袋瓜我另有用处,这次轮不到你死。”   濯缨此话一出,之前只盯着谢策玄的几位龙王终于向她投来视线。   北海龙王冷声道:“好大的口气,观你仙力不高,恐怕还只是个下三品的散仙,竟也敢大言不惭地插手我们海域仙族的事情?”   濯缨转过身来,对着北海龙王这张肥头大耳的脸露出一个轻笑。   她前世与这位北海龙王打过的唯一一次照面,便是荒海打入北海龙宫之后他下跪求饶的窝囊样,没想到这一世还能见到他如此张狂跋扈的嘴脸,倒也新奇。   “龙母大人。”濯缨轻笑道,“其实您何须与他们商议呢?至少这位北海龙王,以西海如今的实力,要将他们打下来也不过就是三五日的功夫。”   此言一出,北海龙王霎时心神一颤。   “你胡说八道什么!”   西海龙母也有些惊讶,她低声道:   “北海有至少十名上清上三品仙人实力的武将,实力在西海之上,怎么可能三五日……”   “北海龙王有龙阳之好,那几位武将不堪其扰,早就对他心生怨恨,龙母只需对其好生笼络,保证他们的族人能平安迁居西海,他们自然能够为你所用。”   西海龙母从她前几个字出来时便瞪大了眼。   我的天爷诶!   这是什么八卦!她怎么知道的!   众龙王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观龙母从震惊到霍然开朗,再到欣喜若狂的神色,都有些心痒痒。   这是说了什么?难不成这个人真有办法助西海龙母打下北海?   “还有南海——”   濯缨的视线又落在南海龙王身上,那双清冷淡然的眸子浮上几分令南海龙王毛骨悚然的笑意。   “龙母大人若调阅布雨表,便可知南海范围内的领地,每个月的十五日都绝不会下雨,是因为南海龙王百年前受过一次伤,每月十五会收束仙力闭关疗伤,龙母若在那一日进攻南海,则成功概率颇大。”   西海龙母的眼睛都在发光。   “至于东海——”   濯缨看向神色巍然不动的东海龙王。   前世她与沉邺收服四海,其实一路都算颇为顺利,唯独在这位东海龙王身上有些坎坷,因为这位东海龙王没有任何弱点,想要拿下东海,就得硬碰硬地拼实力。   “拿下北海与南海,西海便是海域的新霸主,届时只需与东海合作,一个借珠,一个出人,海祸便可迎刃而解。”   西海龙母怔怔听着濯缨说完这些,看她的目光简直不敢置信。   “这些……你到底是怎么……”   “龙母难道忘了我师兄是谁?”   濯缨微笑道。   师兄……荒海少君沉邺!   难道说这些都是他收集来的情报吗?   西海龙母心中大为惊愕。   如今的荒海虽然在沉邺的带领下有了几分起色,但还没有到令其他四海忌惮的地步,可如果像濯缨透露出来的那样,沉邺竟然暗中掌握了这么多龙王的弱点……   荒海,不可不防啊。   濯缨见西海龙母眸色复杂,心中微定。   这也算是让西海对荒海早做提防了,否则待荒海缓过这口气来,西海便是沉邺的第一个目标。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北海龙王心中不安,忍不住拍桌警告。   有了濯缨方才那一席话,西海龙母一改之前与他们虚与委蛇的模样,红唇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说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北海龙王啊北海龙王……你真不愿意出人?”   北海龙王嗤笑道:   “出啊,大家都是海中仙族,自然不能眼看着海域遭难,只是也不该让我北海做这个冤大头吧?这样吧,我出一名下属护送你女儿,若她有什么意外,必定替她敛尸,不叫她尸骨有一份损伤,如何?”   西海龙母心知他这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就算知道,也很难心无半分波澜。   她冷笑:“那我便出五万虾兵蟹将,护送北海龙王上路,保证让你风光大葬,如何?”   “……”   议事殿内眼看就要一触即发,谢策玄默默听了一会儿,道:   “恐怕还真是免不了见血了。”   方才濯缨与西海龙母说话时,谢策玄就站在他们身后,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问她:   “这些东西真是沉邺告诉你的?我怎么不太信呢。”   沉邺要是这么清楚,但凭北海龙王那一条,他早去拉拢北海的将军了,怎么会拖延至今都迟迟未有动作?   濯缨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世的沉邺自然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还被她扣了个密谋不轨的帽子,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也别想拿下西海了。   ——除非雨师瑶又发恋爱脑的疯,转头对沉邺爱得死去活来。   想到此处,濯缨敛了笑意,转头肃然问雨师瑶:   “你见过荒海少君沉邺吗?”   雨师瑶正担心母亲为了维护自己与北海打起来,突然听濯缨来了这么一句,颇有些茫然。   “从前倒是见过……怎么了?”   “你对他印象如何?有没有好感?”   雨师瑶被她问得顿觉委屈:   “濯缨公主,我也不是见一个就喜欢一个的,而且我都要准备去死了,你也不能一直这么羞辱我吧?”   ……谁让她有厉星澜这么一个前科,叫人不得不防。   至黄昏时分,议事殿不仅没有决定出一个结果,反而越吵越激烈,北海龙王认定了要让雨师瑶去送死,西海龙母当然不可能允许。   众人不欢而散,这一战在所难免。   雨师瑶心情愈发低落:“……怎么会这样,明明死我一个人就能解决,现在却可能要死更多人……”   “你以为你一个人死了就算解决问题了?”   濯缨淡声道:   “你要是死了,西海失去继承人,你母亲也必将大受打击,你看那北海龙王,就差把他想吞并你们西海的心思写在脸上了。”   雨师瑶痛苦地揪头发:   “啊啊啊啊——好复杂!为什么大家就不能简单一点!魔息都要把整个海域都污染了,他们竟然都不急着净化海域,还有空勾心斗角!!”   谢策玄难得对雨师瑶的话表示赞同,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道:   “要不怎么说万人之上那个位置,心不狠坐不稳呢……”   眼下海域一团乱麻的局面,只能等打出一个结果之后,让拳头更硬的人来主持局面。   三人离开西海水晶宫,正准备去岸上瞧瞧人间界的灾情,刚从上岸半个身子,走在前面的谢策玄突然神色一凛。   “有人埋伏,备战——”   尾音还未落下,濯缨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巨大的海浪拍打声,一回头,濯缨呼吸微滞,发现身后竟不知何时掀起一阵数丈之高的巨浪!   深蓝夜幕与莹白月光都被这海浪遮蔽,三人几乎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见一个浪头如山崩地裂般倾覆而下——   轰隆隆隆——!!!   几乎能将人拍成齑粉的大浪兜头落下,霎时便将三人的身影吞没。   几乎是一瞬间的惊变,濯缨甚至来不及使用避水咒,整个人就被卷入了乱流之中。   咸涩的海水倒灌入肺腑,周围没有任何能让她抓住的东西,许久未感受到的濒死感涌了上来。   ……会是谁?   北海龙王?沉邺?昭粹?还是西海龙母?   她的脑海里飞速过了一遍所有有可能对她动手的人,强迫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绝不能如此窝囊的死在这里。   “倒是顽强。”   待濯缨冲出乱流,终于能大口呼吸到新鲜空气时,耳边响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咳咳咳咳——是,是你。”   濯缨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   “东海龙王。”   站在濯缨面前的男子,正是不久前才在议事殿见过的东海龙王。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濯缨面前,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沉沉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她看上去身形极单薄,乌发被水润湿而显得更加浓黑如墨,苍白的脸上嵌着淡漠的眼珠,映着海岸上的一点月色,在这寂静的海岸边似一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别找了,谢策玄已经被我的海浪打到南海去了,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他说完上前一步,濯缨几乎第一时间便要召出落日弓迎敌,然而她的仙力在堂堂一方海域龙王面前实在相差悬殊,几乎瞬间就被压制。   冰冷有力的手指紧紧扼住了濯缨的喉管。   他眸色平静道:   “果然如青溟真王所言,是个能轻而易举给海域带来战乱的祸星,赤水濯缨,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作者有话说:   上清众仙:那你的遗言是什么呢?(磨刀中 第45章 45   ◎武道(一更)◎   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 濯缨的脑子反而出乎意料的冷静。   这一代的东海龙王十分年轻,九百岁的仙龄,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貌, 在众多上千岁的海域龙王之中,他能坐稳如今的位置,不可不算一个青年才俊。   前世濯缨虽未与他正面交手过, 但为了拿下东海,对他倒是做了许多调查。   此人吃喝上无欲无求,嫖赌半点不沾, 继位龙王之位五百年,没有一桩错漏,甚至没有休息过一日,自律得堪称恐怖。   他与前代残暴的东海龙王不同,他约束东海仙族, 不与外族来往, 不主动挑事, 其他海域打起来时他也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只想独善其身。   这是一个前世濯缨用尽浑身解数,既不入她的局,也不肯束手就擒的男人, 他出乎意料地对她出手,绝不是一般的挑拨能做到的。   青溟真王一定给了他一个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脑中千般思虑划过,但其实一切只在呼吸之间, 赶在对方耐心耗尽之前, 濯缨对他道:   “我没有遗言, 你若想让我死而无憾, 就跟我打一场吧。”   “拖延时间是没用的。”   东海龙王语调平淡:   “无人知道你在何处, 周围我已经设下结界,不管是传讯法器还是气息都能一并隔绝,你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必死无疑,何必畏惧与我一战?”   月光映在少女冷白面庞上,濯缨直视着他的双眸,眼中一片清明镇静。   东海龙王默然看了她片刻:   “以你我之间的实力差距,无异于以卵击石。”   “战,还是不战。”   东海龙王眯了眯眼。   她和议事殿里的模样似乎不太一样。   没有多言,他松开了桎梏着她脖颈的手指,撤去压制她的灵压的同时,东海龙王感觉到一只灵力凝成的羽箭从他脸颊擦过。   好快。   召弓,开弓,凝箭,瞄准。   这一箭虽然威力不够,但在技巧上,时机的把控上,都已经做到远超她仙力水平的程度。   东海龙王认真了几分。   感受到对方的认真,濯缨也更不敢有丝毫留手,下一次挽弓直接三箭齐发——   本以为落日弓又会如往常那样不太配合她,但这一次濯缨感觉她注入其中的仙力爆发出近乎数十倍的力量。   “咦?认主了?”   【……别咦了!汝还有功夫分神!汝马上就要死了!】   落日弓确实没有恐吓她,哪怕它真的愿意让濯缨发挥出它全部的实力,但对方毕竟是仙龄大她数百年的仙族,还是个勤于修行天赋异禀的仙族,她不可能伤他分毫。   果然东海龙王虽有几分意外,但他也只是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掐诀,凝出一个水阵将她近乎全力的三箭挡在了半空中。   “势头很好,”他甚至还有功夫点评,“但为什么犹豫?是在放箭的一瞬间想了太多战术吗?”   他的神色并不像是在嘲讽,而是很真诚地建议。   “背面进攻是没用的,试试正面连发,别想太多,你的技巧已经很纯熟了,弓手想太多会影响箭发的速度和准头。”   落日弓气得跳脚:   【你要他的性命,他居然还来指点你!太瞧不起人了,从没有人敢这样轻视我,赤水濯缨你快给他点颜色瞧瞧!】   连尊语都不用了,看起来确实给它气得够呛。   但濯缨反而情绪稳定,她飞身朝着岸边林深处而去,借助密林隐藏身形,紧接着如他所言连发数箭,打乱他追来的脚步。   密不透风的连发之中,濯缨挽弓如满月,准备射出着铺垫许久的一箭——   黑暗中,映入她眼底的是无数条不同的箭路。   每一条箭路,都是一种策略。   要如何才能将她如今的仙力发挥到最大?   是这里吗?   不,他很容易就能挡住。   是那里吗?   也不对,他方才叫她不要绕后,说明他背后也会有防备。   哪个方向才是最优解,射哪里才是他的弱点——   不对。   濯缨抿紧苍白的唇。   这个人,在她面前没有弱点,无论她怎么做,都不可能胜过他。   【绕他侧后方!那里是他水阵的薄弱点!】   耳边传来落日弓的声音,然而濯缨深吸一口气,身影微动——   【都跟你说了去侧后方!为什么又绕到正面了啊!正面你不可能射穿他的水阵法的!!】   器灵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尖叫,但却没有能够动摇濯缨的决定。   她不再考虑任何的计策,也不再衡量任何箭路。   三箭连发。   避开对方的近距离突袭后,濯缨又与他拉开距离。   这一次是五箭连发。   更精准的操控,更锋利的箭矢,每一箭都瞄准在同一个水阵的同一个位置,她不能有半分偏差,不容半分失误。   东海龙王很快察觉到她的意图。   她竟然想靠着一箭又一箭的精准落点,滴水石穿地将他整个水阵粉碎吗?   很聪明。   领悟得很快。   这种聪明,与她方才一瞬间能想出无数种箭路的聪明不同,这需要极强的天赋,更需要强大的耐力和不屈的毅力,方能在这样的混战中保持镇定,一箭不错地落在她想要的落点上。   又是一波箭矢。   一丝极易忽略的碎裂声响起。   东海龙王忽然明白了她为何要提出与他交一次手。   只一句话,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对她下手,也明白了要如何替自己求一条生路。   箭矢破风而来,水阵上的裂痕一道道蔓延开。   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护身水阵,以赤水濯缨那一点微薄仙力,原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动摇分毫的。   再抬眸时,树叶婆娑,月光皎洁。   少女雪白无垢的衣裙在风中翻飞,手中弓弦与箭尖却巍然不动。   哗——!   伴随着箭鸣声划破长夜,他的护身水阵也随之应声碎裂。   堂堂正正的。   没有用半分阴谋诡计。   比起言语,他一直觉得一个人的武道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而赤水濯缨展现给他的,是固执,是坦荡,是不屈——   而非她今日在议事殿时表现出来的诡谲算计。   她在借这场切磋,让他知晓她的本心。   东海龙王站在海岸边,仰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出声道:   “你对我似乎很了解。”   濯缨装作不懂:“怎么说?”   “换做其他人,我不相信你也会选这种方式来打动对方,让他听你辩解。”   没错,这就是她的一场辩解。   东海龙王这个人,你可以在实力上打败他,但你不可能用计策算计他,因为他古板谨慎,没有弱点,针对人性弱点的计策不会对他奏效。   可只要是个大活人,就不可能真的无懈可击。   而濯缨前世就知道,东海龙王是个武痴。   在那种他一心想要她的关头,任何言语上的诡辩对他都无用,想要让他动容,只能是以武交流。   但交流的内容也很重要。   东海龙王为什么冒着得罪上清天宫的风险,一心要亲自夺她性命?   关键就在今日议事殿的谈话。   他或许是会读唇语,所以即便她竭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听到了内容。   即便濯缨没有对西海龙母提出直接针对东海的计策,然而东海龙王仍对她动了杀意,恐怕源头并非是她的话,而是她的话,印证了他的某种忌惮。   两人毫无交集,忌惮从何而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么你被我打动了吗?”濯缨缓缓绽开一个极淡的笑意,“足矣让你暂时忘记青溟真王对你说的话,听我解释吗?”   东海龙王沉默了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盘膝在海岸边坐下,正襟危坐地望着濯缨:   “我对你应该并没有什么误解,今日若无你对西海龙母的献策,事情不会发展到要起战事这种程度,你搅动海域现有的格局,只不过是想要浑水摸鱼而已。”   濯缨缓缓跪坐在他的对面,心平气和地浅笑道:   “人有私心再正常不过,您也有私心,但抛开这些私心,四海一荒迟早是要起一场大战的,这一点我想您很清楚。”   东海龙王没有说话。   “既然迟早要战,早打不如晚打,等魔息在整个海域内失控的时候再打,更要有无数无辜仙族百姓遭殃,而现在打,速战速决,荒海的百姓才有可能得救。”   他眸光微动,虽然仍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语调却有些奇异的意思:   “你想救荒海?”   濯缨反问:“我不能救吗?”   见他还是一副有些意外的样子,濯缨又道:   “如果真的不想救荒海,我大可以将精力用在人间界,那些百姓生死一线,我去随便施舍一点仙力,一样能换来仙力,何须这么大费周折?”   半晌,东海龙王才道:   “可荒海少君,待你不仁,荒海百姓,无人知你,无人真心供奉你,你为何要救?”   为何要救?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不断回响,浮上心头的答案有很多。   但真要说出口时,那些真真假假的答案却又全数消失了。   为名吗?为利吗?   好像都是答案,又都不够准确。   “罢了。”   东海龙王见她久久不语,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只想知道,你对东海是否包藏祸心,你是与西海龙母交情深厚,还是与我东海有什么旧仇?”   “为什么这么问?”   迟疑了一下,东海龙王才道:   “青溟真王执掌九曜星宫,他曾给我看过我的星图,我寿数止于十年后,而那时,你的命宫星正好落在东海之上,这说明东海将会落入你的手里。”   “……”   某种程度上来说,青溟真王倒也并没有骗他。   前世的她身为少司命,位同人间右相,荒海一统四海之后,东海自然也要受她统辖。   只不过青溟真王恐怕隐瞒了沉邺的存在,将祸水只引到了濯缨身上。   真是好算计。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东海龙王倒也甘心给人当枪使。”   “东海以外的纷争我不管,但若谁胆敢犯我东海分毫,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这个隐患。”   东海龙王看着她,又道:   “而且,我不是听他说的,而是亲眼在星图上看到的。”   “……”   他竟也看得懂星图。   濯缨按下心中波澜,面上如常:   “若我当日被人族送去荒海为质,替荒海筹谋,或许真会有剑指东海的一日,但现在,我是上清天宫的仙人,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东海不利,若你还是信不过我,你我可以在此立下心魔誓,我不对东海下手,而你也不能伤害我。”   东海龙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不必了。”   濯缨指尖微微收拢,握着紧了手里的落日弓。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东海龙王扫过她执弓的手,“一个人的言语能够隐藏,但武道却无法隐藏,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武道。”   “而你,方才已经向我展露过,你坦荡执著,并非诡谲算计之人,那么我就姑且一信你是为了救人,我不会再杀你了。”   说完,他便撤去了周围的结界。   濯缨还有些出神。   坦荡执著……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人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她。   东海龙王刚要转身离开,忽然顿下脚步。   有人传讯于他。   “龙王大人不好了——!!!!”   传讯法器里传来了下属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红衣服的少年,他一路打进龙宫把朝臣们全都抓起来吊在城门上,还让我们告诉你,你要是不把一个叫什么赤水什么濯缨的人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他就把我们都杀了!!!”   法器里传来的声音回荡在海岸边,东海龙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因他自己是再古板谨慎不过的性格,所从没有想过,有人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眉头紧拧,对着传讯法器道:   “那是上清天王殿的少武神谢策玄,通知上清天宫,让他们来管。”   “管不了啊——!上清天宫也来了好多神仙!!他们比那个红衣服的来得还早,就是他们看着我们被吊上去的啊!!!”   东海龙王脚步微顿,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他身后的少女。   濯缨把玩着手里凝出来的一只巴掌大的羽箭。   那只羽箭细若银针,方才两人最开始交手的时候,就有几只这样细小的羽箭,在东海龙王闪身躲避时,从结界的边缘融了出去,一路寻到了东海附近最近的上清仙人宫观。   她抬眸迎上东海龙王的目光,浅笑道:   “第一次有人夸我坦荡,我很开心,那我也坦坦荡荡地告诉龙王大人,神女沧浪想要荒海周边的信徒皆供奉她,不知龙王大人可否派些虾兵蟹将,随我一道赈灾,替我造些声势呢?”   ……坦荡是你这么用的吗?   作者有话说:   濯缨:明明白白的敲诈怎么不算一种坦荡呢? 第46章 46   ◎缘由(二更)◎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上清天宫真是欺人太甚……”   东海龙宫的城墙以白玉为柱, 珍珠珊瑚为饰,鎏金瓦被夜明珠照得金光灿然。   然而, 这般浮华璀璨的光芒加起来, 也不掩那少年身上赤袍如火的鲜艳。   被倒吊了一个时辰的金蟹将军气得面红耳赤,他看着视线尽头那瞥红影,不服气地喊:   “谢策玄!你个毛头小子休要得意!方才我只是大意轻敌而已, 区区仙龄两百载的少武神,你当我真打不过你吗!放我下来!你我堂堂正正再战一场——”   支着腿坐在鎏金瓦上的少年满脸阴沉,剑眉压着浓黑的瞳仁, 周身散发着深重的戾气。   他根本没理会金蟹将军的挑衅,只冷声问城墙下的龟仙相:   “你们家龙王说什么?”   急得满头大汗的龟仙相忙道:   “回来了,回来了,就在路上呢,少武神大人可千万别急……”   说完, 他又转头看向立在城墙外的一众上清仙人。   “诸位神君您看, 既然人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要不然, 咱们就先把这些朝臣放下来?”   说着就用眼神示意带着虾兵蟹将列阵在外的虎鲨将军上前。   然而虎鲨将军才动了一步,封离神君就紧跟着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再往前走,就该兵刃相接。   虎鲨将军久闻上清这位武神的大名,心中有几分发憷, 一时间不敢再上前。   文昌星君笑眯眯地上前拍了拍龟仙相的肩, 温声道:   “不急不急, 既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们家少武神这个脾气啊,是有些暴躁了,放心,回去之后我们一定好好教训他……”   真要教训就赶紧让他放人啊!那边的几个文官脑袋都快吊肿了!   但这话龟仙相可不敢说出口,只能讪讪赔笑:   “哪里哪里,少武神这也是担心仙僚的安危,说到底,都是一场误会,还望上清与东海不要因为一场误会心生嫌隙才是。”   “当然当然,龟仙相真是深明大义啊。”   “客气客气,文昌星君才是辛苦了。”   两位文神官打着官腔,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朝臣们见状心头一片苦涩。   若非今日事实摆在面前,谁会相信,一贯与海域仙族井水不犯河水的上清天宫,会一连派来数名上三品神仙,以及十数名中三品仙人大张旗鼓来到东海,只是为了一个人族送去的质子?   更让人费解的是他们的东海龙王。   龙王大人一贯不与他人树敌,怎么这一次会突然对一个仙阶都没有的小仙发难?   要是其他仙族的小仙,就算对方护短,他们还能拼一拼,可偏偏是上清天宫的人,这怎么拼?拿命拼吗?   东海众仙心中一片惨然。   现在只能希望那位濯缨公主,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吧。   “——上清竟然为你如此兴师动众,真是叫人意外。”   东海龙王远远就看到了城外的景象,上清来的人其实不算多,但寥寥十多人,都是上清天宫声名在外的人物。   别的仙族如何看待上清他不知道,但东海龙王对这些上清仙人心中颇有几分钦佩。   能够出动这些神君前来,光是她人族质子的身份必然不够,定是认同她本人,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前来维护,让东海,乃至仙界都心中有数,今后莫要来打她的主意。   东海龙王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濯缨放眼望去,见到了与虎鲨将军对峙的封离神君,还有与龟仙相交涉的文昌星君,以及那龙宫鎏金瓦上缓缓起身望向他的少年武神。   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被多大的压力压迫着。   直到此刻见到他们,濯缨才真正松懈了紧绷的精神。   “我没事。”   迎上众人担忧神色,她笑了笑,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   “没有受伤,也没有少半根头发,不用担心。”   封离神君这才收了长枪,敛去一身煞气,颔首道:   “无事就好。”   文昌星君也道:“感应到你箭矢的时候,可把大家吓坏了,本来学宫里也有好些人想来,怕他们添乱,就没叫他们——对了,这盏仙露赶紧喝了,补充体力。”   濯缨顺从地接过文昌星君递来的杯盏,一饮而尽。   “可惜清源神君有公务不能来,他也一直在问你情况呢……诶!”   正说着话的文昌星君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扒拉开。   谢策玄站在濯缨面前,上上下下将濯缨打量一遍,凌厉的剑眉紧拧着,视线落在她脖颈上的那一点淤青上。   “他掐你脖子了?”   濯缨这才摸了摸脖颈处,倒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她皮肤白,稍有一点伤痕都会比常人更明显几分。   她随口道:“嗯,不过就一下,也不怎么……”   话还没说完,濯缨就觉身旁的红影一掠而过,只听长剑出鞘铮鸣一声,下一刻便见东海龙王被一剑逼退数十丈,背脊重重砸在了白玉雕刻的城墙之上。   两人就这么直接打起来了!   濯缨怔了片刻,问:“我们不拦一下吗?”   上清天宫与东海一贯相安无事,要是闹翻了,也不太好吧。   封离神君神色凝重:“拦啊,怎么不拦——谢策玄,这可是东海龙宫,休要放肆!什么?你不听?臭小子,回去了定要让清源神君重重罚你!”   “……”   濯缨欲言又止,转头对文昌星君道:   “封离神君从前也这样吗?”   文昌星君微笑:“濯缨公主觉得呢?”   “……应该跟我没关系,我觉得。”   濯缨绝不承认是她带坏了上清天宫这群老实神仙。   待谢策玄与东海龙王打完一架,龟仙相也在濯缨的示意下,将挂在城墙上的那些朝臣放了下来。   “从前便听闻少武神天赋异禀,今日交手,果真名不虚传。”   东海龙王下颌处挨了谢策玄的一拳,微微肿胀起来,看上去颇为狼狈。   这人是故意赤手空拳揍他一拳的,就为了给赤水濯缨出气。   谢策玄当然也并不算从容,对方好歹是一方龙王,纵然是对上武神,也并不会差得太多。   但他到底理亏,而谢策玄又憋了一肚子火气,打得几乎势如破竹。   “废什么话。”他冷声道,“堂堂龙王,竟背后下黑手,起来,继续……”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上,正在气头上的谢策玄想也不想,以为是封离神君来阻拦,愤然甩开。   “别拦我,这人敢当着我的面抢我护着的人,他找死——”   “谢策玄。”   少女清泠泠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一脸凶戾的谢策玄脚步微顿。   “我的手,脱臼了。”   “……”   濯缨又补刀:“你方才那一下甩的。”   “…………不可能,一定是对面那个伤的,别急,这口气我替你出了!”   她没说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绷不住回过身来崩溃道:   “我没用力啊!!怎么这都能脱臼啊!!你实话说你是不是碰瓷啊你——”   见谢策玄的注意力果然从东海龙王的身上移开,趁他小心翼翼替自己接胳膊的时间,濯缨也简单地将青溟真王的事情告知了文昌星君与封离神君。   两人果真露出凝重神色。   濯缨问:“清源神君那边追查得如何?还没有找到青溟真王他们吗?”   “须弥仙境给出的说法是青溟真王出去云游了,一时无人知晓下落……等清源神君的消息吧,他办事,濯缨公主尽可以放心。”   文昌星君说完,封离神君也颔首:   “人迟早能抓到,反倒是你——这实力还得抓紧些,别管这些海域仙族的破事了,去岸上,凡人可比这些仙族值得救。”   “封离神君话糙理不糙,”文昌星君笑道,“原本此事是想放手给你们小辈历练的,但现下还是先助你早日积攒功德,提升实力更为要紧。”   他们上清天宫的仙人,别的可以输,但打架怎么能输?   “东海龙王,青溟真王主使你伤我上清天宫仙人之事,尚且是你一面之词,疑罪从无,姑且待擒获青溟真王后再一并处置。”   文昌星君冲东海龙王拱手,彬彬有礼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东海若有什么棘手的妖鬼邪魔,恕我们上清恐怕无暇相助了。”   封离神君也瞥了东海龙王一眼,对濯缨道:   “走吧,太子殿下和叶时韫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在荒海着手赈灾了,都是以神女沧浪的名义在布施,就等神女沧浪本尊现身了。”   濯缨怔了一下,点点头。   待谢策玄将她脱臼的手正回去之后,一众人便离开东海,朝着荒海附近的城镇而去。   此刻天色渐明,镇上的百姓也在破晓中逐渐苏醒,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街头搭起的粥棚上赫然挂着沧浪观的招牌。   热腾腾的白粥和馒头揭开盖子,蹲守在巷子里的乞丐们一拥而上,伏曜握着勺子整顿纪律,高声指挥众人排队,顺便转头对叶时韫强调不许见人可怜就胡乱发馒头。   而在粥棚的旁边,一座已经开始打地基的宫观已经有了雏形,虽然目前只有一个写了“沧浪观”的牌匾,但门口已经有不少领了饭的乞丐在前诚心跪拜。   “他们动作竟这么快……”   濯缨感慨了一声,谢策玄又道:   “仙界一日,地上一月,动作自然快了,而且也不只有他们,学宫里有许多人都来帮忙了。”   有靠木工手艺成仙的鲁姓仙人,正在教渔民改行做木工,还有以培育稻禾良种成仙的一位仙人,正在教一些没种过地的渔民如何种植。   濯缨蹙眉:“没有宫观不是不能随意下凡吗?要是让清源神君知道……”   “只要不是以自己的名义下凡,与其他仙人争抢信徒,就不算违反天规。”   谢策玄双手环臂,回眸看了她一眼:   “他们都是以你的名义来帮忙的。”   ……她的名义?   濯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些仙人都穿着寻常道袍,并非仙人姿态降神。   他们在人间行走,用的沧浪观道士的身份。   “那岂非既要耗费自己的仙力,功德又无法落在他们自己的名下?”   濯缨怔然看着这几位仙人,心中不解。   “这分明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素日来往也不多,为何……”   “哪有这么多为何?”谢策玄挽了挽袖子,眉梢轻挑,“仙人救苦济世,本就不需要理由,别发呆了神女,这可都是你的信徒,赶紧去帮忙吧。”   不远处,叶时韫和她身旁的雨师瑶眼尖地瞧见了他们的身影,冲着濯缨招手。   濯缨却站在原地没动。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东海龙王之前曾问过她的那个问题。   ——荒海少君,待你不仁,荒海百姓,无人知你,无人真心供奉你,你为何要救?   无论是荒海的百姓,还是人间的百姓,原来在她心中,都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她再不是前世的荒海少司命。   她是上清天宫的赤水濯缨,所以,她想救。   作者有话说:   好像之前一直没说濯缨的假名为什么是神女沧浪,来源是一句诗:   沧浪之水,可以濯我缨。 第47章 47   ◎香火(一更)◎   是夜, 荒海之畔吉水县的县令做了一个梦。   梦中阴云密布,海浪滚滚, 却有一丝天光乍现, 照在散发着黑气的海面之上。   而伴随着这一道天光,一名身披绮罗轻纱的女子自九天而降,她身姿轻盈, 眉目圣洁不可直视,周身仙气缭绕,似流风回雪, 天姿灵秀,不似凡人。   “吉水县县令,周玄之,吾今听闻人间遭难,荒海之畔遭浊气污染, 鱼虾不生, 渔民遭劫, 今赐你黄金千两, 望君勤勉赈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自有你的功德无量。”   梦中炫光刺目, 周玄之看不清神女容颜,受到极度震撼的他颤颤俯跪在地。   这是……仙人托梦了?   是真的托梦?   还是他的臆想?   “多……多谢仙人!只是,草民惶恐, 不知仙人尊号, 若能救我吉水县无数渔村百姓, 草民必将为仙人重整庙宇, 日日虔诚叩拜, 谢仙人大恩!”   周玄之似乎听得那仙人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如仙乐般清冷悦耳的嗓音徐徐道:   “吾乃神女沧浪。”   神女沧浪……   周玄之将这几个字谨记在心,待再想谢恩几句时,却发现眼前景物如烟雾散去,他的魂灵落入混沌。   待魂魄归体时,他猛然从床上坐起。   旁边刚刚起床梳洗的妻子吓了一跳,眨了眨眼问:   “夫君怎么这个表情?是做噩梦了吗?”   周玄之神思恍惚,抓起塌边的靴子便匆忙起身往外跑,他顾不得在后面叫他的妻子,连忙召集县衙众人。   “快!快去前院那棵芭蕉树下,来人,把那棵树给我挖开!”   被周玄之叫起来的县衙诸人睡眼朦胧,这天都还没大亮,县令这是中邪了?   见众人犹犹豫豫,周玄之干脆蹲在芭蕉树下徒手刨了起来,周围人见状面面相觑,此刻是真的怀疑县令被什么鬼祟上了身。   ——直到那芭蕉树下,竟真的被他翻出了什么东西。   “是真的……是真的……仙人托梦了!”   众人凑上前一看,待看清了那泥土里藏着的东西时,人群中一片哗然震颤——   是金子!   不过三日时间,莫说吉水县,就连旁边的几个县城,乃至上头的郡守,都听说了神女托梦赐黄金千两的奇事。   许多人对此都半信半疑,然而比这个传言更令众人侧目的,是涌入吉水县的大量流民,竟然没有在县城内大肆作乱,而是全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要知道自从荒海鱼虾死绝之后,周边的渔民没了生计,举家流入城镇之中。   这些人没有土地,除了捕鱼什么也不会,讨饭都算是好的了,更有甚者被逼得去偷去抢,闹得周边几个县不得安宁。   唯有吉水县一片平静,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灾民作乱。   周边几个县的县令合计了一番,低调前往吉水县取经。   进了吉水县他们发现,整个街道整洁干净,四处看不到半个乞丐踪迹,更别提什么流民作乱。   再一打听,才知道县令定了规矩,凡是渔村来的村民,可以拿着户籍去县衙报道,县衙负责给安排活计。   肯学手艺的,安排木匠师父学木匠手艺,不用做学徒熬资历,吉水县的那位木匠师父倾囊相授,概不藏私。   想去种地讨口饭吃的,就去县衙的公田,据说有一位善耕的老农带他们种什么良种,来年产粮多不多不知道,但总算能混上一口饭吃。   这些都不愿做的,就去帮忙修沧浪观,观主出手大方,不仅工钱给够,还包三餐。   这几样手段加起来,这些渔村的流民自然不足为患。   其他县是不想这么做吗?   当然想,可这不是没钱吗!   本县的百姓都不一定吃得上饭呢,哪里有位置给这些流民安置?   几个县令走访一番,不得不信了那离奇的传闻。   ——一定是因为供奉了神女沧浪的缘故,吉水县才有今日这番面貌!   当日这几个县令便纷纷拜访沧浪观,请求观中道长能够去他们的县城传教布施,庇护百姓。   扮演道士的封离神君站在他们面前,身形高大,不怒而自威。   他伸手:“可以,修观费一万两白银。”   一、一万两白银!   “抢钱呢!!”一位县令脱口而出。   封离神君收回手,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只是那拂尘被他甩至肩上,倒像是扛着一杆枪。   他冷着脸道:“要么给钱,要么滚蛋,废什么话。”   天下间竟然有这样无礼的道士!   几个县令愤然离开,临走时骂骂咧咧,发誓绝不再来。   但离开不过半日,如濯缨所料的那般,这几个各怀鬼胎的县令竟又偷偷各自返回,拉住封离神君详谈修观事务。   趴在修了一半的道观顶上的叶时韫围观了全过程,忍不住啧啧惊叹:   “十万两白银,他们居然也真的舍得。”   “这些人经年累月贪污的款项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十万两白银虽多,但要是能替他们摆平眼前的麻烦,他们也照样会掏出来,而且——他们想要的恐怕不只是这个。”   吉水县那个不灵光的小县令都能得神女赐黄金千两,他们若迎了沧浪观回县,大摆道场,发动百姓捐款给仙人塑金身,仙人一高兴,黄金千两算什么?   说不定直接赐万两呢!   这几个人的算盘打得好,但濯缨前世浸淫官场多年,怎么会猜不到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吉水县周边的几个县开始修建沧浪观的当日,濯缨故技重施,这一次托梦的对象从一个人扩展到了数十个人。   “吾乃神女沧浪,你供奉之心虔诚,吾心甚慰,特赐金十两,望日后你在人间多行善事,多积福报。”   百姓们看着出现在各自梦中的神女,皆满怀激动,心神震颤。   醒来后神女托梦百姓之事传开,各地还未修建好的沧浪观涌入大量百姓,差点把地基踏平。   却没想到功德箱全都被锁住了。   竟不让捐香油钱!   “此观乃县令大人和几位富户出资所修,自然只能由他们添香油钱,你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远远磕个头就是了,谁要是让我抓到敢在沧浪观外丢一个铜板,当心挨板子!去去去!”   百姓们不满,从没听说过谁家宫观只能有钱人进去添香油钱的。   这也太霸道了,他们哪里是诚心供奉,就是想要神女赐的金子!   然而县令势大,他们纵有不满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远远在观外磕几个头,以谢沧浪观施粥救人的恩情。   而县令和县内的几家有名的富商,开始大把大把朝沧浪观内捐香油钱,满心期待着哪一日神女向他们托梦,再加倍赐给他们黄金。   梦倒确实是托了,然而——   “仙人留步!”梦里的县令急急叫住将要离开的濯缨,“仙、仙人是否,忘了什么?”   濯缨明知故问:“什么?”   “黄金埋在何处了啊!”   九天之上的神女微笑:   “你诚心供奉,替吾修建宫观,勤勉政务,助百姓安居乐业,用黄金来奖赏你,未免辱没了你的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但你放心,在吾的庇佑之下,你死后魂灵必将去往仙国,永享极乐。”   说完,濯缨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白雾之中。   梦境消失了。   收了仙力的叶时韫和雨师瑶两人简直笑得要在地上打滚。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几个县令的表情也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濯缨公主这个饼画得真是又大又圆!”   “谁让他们贪心贪成这样,咱们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不过他们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会不会去砸庙啊?”   伏曜双手抱臂,微抬下颌道:“谁敢!让谢策玄召雷劈他!”   那名擅长木工的鲁姓仙人恰好经过,嘟囔了一句:   “这样算不算歪门邪道啊……”   “鲁仙君。”   他吓了一跳,抱着手里的木头望向濯缨。   “这些时日百姓们都在夸,说鲁仙君的木工手艺是他们见过最厉害的,恐怕全大雍的木匠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   不善言辞的鲁墨听得面红耳赤,怪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濯缨还道:“不光是手艺好,脾气还好,不像那些有点本事的木匠爱磋磨弟子,半点都不藏私”   “没……没有这么夸张……”他小声推辞。   “当然有,”濯缨侧身给他倒了杯水,温然一笑,“多亏了你,那些渔民现在都能打些简单的家具糊口了,救了这么多人,鲁仙君真是功德无量。”   鲁墨的脸看上去都要红得滴血了:   “平日我的本事也救不了什么人,多亏了这次能借濯缨公主你的名义,才有机会给我施展拳脚,濯缨公主救济了这么多灾民,你才是功德无量……”   两人说话时,谢策玄以蒲团为枕,仰面躺着打瞌睡,闻言忽然幽幽来了一句:   “刚才还歪门邪道呢,现在就又功德无量了?”   鲁墨也不是真的觉得他们做的是歪门邪道,只是同扶桑学宫里的仙师们教导的不一样,这才有些心中不安。   可他不善言辞,嘟嘟囔囔半天也说不明白,只好借口要去上课,便从匆忙跑了出去。   濯缨看着鲁墨的背影轻笑,觉得这人还挺可爱的,回头道:   “你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人家不图信徒,不图名声的来帮忙,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一听她这话,谢策玄就不乐意了。   “啧,说得好像我就图了一样,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个态度?”   濯缨偏头问:“什么态度?”   她是真不知道她方才是个什么态度。   谢策玄冷冷一哼,闭上眼开始假寐。   经过托梦一事之后,几个县令以及富商皆如哑巴吃了黄连,叫不出苦。   但濯缨几番托梦,以来生之事威胁他们,几人怕死后遭报应,不敢对濯缨的宫观下手,于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决定再也不向沧浪观上供就算了事。   县令设下的禁令也很快解除,没了他们,还有许多感激沧浪观的百姓前来上香。   这些信徒出手虽不阔绰,但比起香油钱,这些信徒的虔诚之心更为珍贵。   一时间,沧浪观这个还未完全建成的宫观,成了荒海之畔香火最盛的宫观。   而从前那些颇受追捧的荒海众仙,宫观前门可罗雀,虽未被砸毁,但基本上名存实亡,已经没有人再信奉这些无用的神明。   人间界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在鲁墨这位主掌木工的仙君的指导,以及东海派来的许多虾兵蟹将的执行下,几个县的沧浪观都已经初见雏形,只差最后封顶。   东海龙王还收到了濯缨送来的沧浪观特产护身符。   正在处理公务的东海龙王瞥了一眼,似乎是没料到濯缨还会送这种东西给他们东海。   不过这些时日正逢西海与北海开战,东海虽不参与,但也得密切注意战局,无暇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于是他随口道:   “嗯,我知道了,你放着吧。”   龟仙相讪笑道:“龙王大人,这个……不是白给我们的,是那位濯缨公主送来让您加持东海仙族的仙力,庇佑拿到这个护身符的人能在我们东海航行顺利。”   “……”   他早该想到,赤水濯缨怎么会那么好心。   她此番在人间界声名大噪,也不知道天道会给予她多少功德。   他们上清仙人的修行之法真是叫人羡慕,说不定下次再见她,实力又将远远上升一个层次。   “知道了,在她宫观正式修建好之前,我会把这些加持过的护身符送到她手上的。”   东海龙王捏了捏额角,挥手示意龟仙相出去。   积压在案几上的卷宗文书不少,上清天王殿不再替东海抓捕那些作乱的妖鬼邪魔之后,他们还得自己抽调人手去处理,也是一桩麻烦事。   然而待东海龙王翻开手里这本呈递上来的奏报,平静的眸光忽而一凝。   上面只写了两件事。   其一,东海之畔的大雍皇城中,近日有半数清源神君宫观被百姓砸毁。   其二……   前日大雍设金箓斋,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主持此次斋戒之人,乃大雍新上任的司祭神官——青溟。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六点的更新可能不一定准时,作者要出门一趟,但晚上九点之前肯定能更! 第48章 48   ◎戏文(二更)◎   “——百鬼夜行妖邪出, 千门百户心惶惶,这人间香火绵不绝, 仙人何时能开眼?上清也, 你玩忽职守枉为仙!”   大雍帝都的热闹酒楼内,时下最受欢迎的百戏正在戏台上上演。   一名优伶唱罢,另一位仙人道冠装束的优伶上场:   “人间何人哀诉?”   “你、你是何人?”   “你问吾是何人?吾乃沉眠于须弥仙境的古神青溟, 被尔等哭声惊醒,有何冤情,快快道来。”   “凡女告古神大人, 这人间生灵涂炭百年久,未有仙人肯垂怜,那上清仙人享着百姓供奉,却纵妖邪祸世,叫人怎不生埋怨?这天地倾覆已久, 只盼有新神正乾坤!”   这戏唱到此处, 台下吃喝的百姓们一阵叫好。   而在这叫好声中, 一声拍桌声突兀地打断了众人。   “这都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生灵涂炭, 天地倾覆,真要是这样,你们这帮人还能坐在这里太平安逸的吃喝!?妖言惑众, 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酒楼!”   众人朝那拍桌而起的少年看去。   那少年金冠白袍,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通身富贵做派, 纵然出言张狂, 但一时间无人站出来叱骂。   倒是与他同桌的一名雪衣少女站出来, 向众人微微垂首:   “搅扰大家雅兴, 抱歉。”   “道什么歉——”   这一口气还没撒完的伏曜被谢策玄拽着坐回了原位, 那目光凶狠,感觉随时都要冲上台,将那两名无辜伶人给手撕了。   “你们拦我做什么?这帮人公然诋毁我上清天宫,却对须弥仙境多加推崇——须弥仙境那帮人平日连上清都瞧不起,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尘埃罢了,这些人,这些人竟然……”   濯缨偏头仔细看了看,抬眉意外道:   “哭了?”   伏曜:“……没有!你才哭了!”   “真的诶,眼睛都红了。”叶时韫也捧着脸打量他,“太子殿下真是至情至性,别哭啦别哭啦,咱们上清也不是第一日被人非议了……”   “都说了我没哭!”   伏曜不耐烦地反驳道:   “叶时韫,我们从陵墓里盗来的金银还剩多少?我要把这些酒楼统统买下来,让整个人间界都不准再演这些话本——”   叶时韫作势就要翻芥子袋,濯缨阻拦了她。   “你还真要翻啊。”她对伏曜道,“省省吧,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伏曜指着外面清源神君的宫观,眼眶微红道:   “清源神君追查青溟真王至此,听闻帝都有妖邪作乱,坐镇宫观诛杀魔将,以一人之力平定了大部分的魔祸,已经将祸事控制在了最小的伤亡范围内。”   “可青溟真王却故意设局,让清源神君在百姓面前误杀了一名女童——清源神君成仙千年来救过的凡人无数,只这一件错事,就让百姓将妖魔作乱的怨气发泄在他头上。”   “难道做了一千件好事的好人,只做了一件错事,以前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伏曜说完这番话,满桌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件事,还是昨日东海龙王告知他们的。   东海与大雍帝都毗邻,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东海龙王的耳中,比上清天宫得知消息更快。   他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前些时日有数百魔将一夜之间现身,祸乱帝都,死伤上百人。   清源真君大约是追查青溟真王恰好至帝都,见魔将作乱,立刻投身除魔。   他鏖战一夜,将帝都大部分魔将诛灭之后,于朱雀桥上遇见一个满神魔气的女童,清源神君自然将她当做城中作乱的魔族,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剑戟刺入她心脏。   但随后,寄身在女童身上的魔息散去,清源神君才惊觉,原来那是一个濒死时被魔族寄身的人族小女孩。   大约是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所以即便是清源神君也未能察觉到她是个活人。   以清源神君的仙力修为来说,若连他都没察觉到蛛丝马迹,其实也说明那小女孩大抵确实回天乏力。   可关键就在于这中间微妙的界限。   病死的,和被神仙误杀的,界限实难判断。   大部分人都还没来得及判断,就听朱雀桥上传来一声高呼——   “杀人啦!上清仙人杀人了!!”   想也知道,那个在朱雀桥上大喊的人,和那只剩一口气的小女孩,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   齿轮从这一刻开始转动。   ——上清天宫的仙人昨夜误杀了一个被邪魔挟持的小女孩!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帝都。   从一片狼藉中醒来的帝都百姓们有的遭劫,有的安睡一夜,醒来后看到被不知什么人摆放在城门处的女童尸首,皆议论纷纷。   怎么会这样?   仙人竟然也会犯这种错误吗?   多可怜的一个小女孩啊,死得真是冤枉。   不可饶恕,仙人怎么能连妖魔和凡人都分不清,如此无能,怎配香火供奉!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人群中越来越多,越传越广,围绕那小女孩的故事也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人说那是个自幼眼盲的小女孩,与乞丐爷爷相依为命,也有人说她身患重疾,却性情开朗,是个街坊邻居都喜欢的孩子。   故事真真假假,渲染得十分煽情,帝都百姓越是怜惜这个小女孩,便越是对清源神君万分憎恨。   情绪被煽动到最高点,分不清谁是第一个砸毁宫观的人,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帝都内的清源神君宫观已经损毁大半。   而就在此时,以司祭神官身份现身的青溟真王,自称古神青溟在人间的代行者,以须弥仙境的名义,惩戒无能的上清仙人。   他一现身,帝都内便再无魔物作乱,同时,还将仙力受损的清源神君封印在了法器定魂塔内。   此事之后,民间一片夸赞称颂之声,连寻常酒肆,也有不少文人写了戏本排演他的故事。   司祭神官青溟,就此在帝都声名大噪。   回想起这几日在大雍帝都的见闻,濯缨心头也是百味杂陈。   良久,她才道:   “不只是这一件错事。”   伏曜定定瞧着她。   “只要上清天宫的仙人承担起济世救人的职责一日,就不可能事事做到完美,只要不够完美,就必然会有人不满,并期待着另一个势力从天而降,能够给予他们一个真正完美的人间。”   濯缨略带嘲意地笑了笑,眸光微漾:   “也就是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世间道理便是如此。”   说到此处时,后方戏台上恰好响起伶人的唱词——   天地倾覆鬼神乱,须弥仙出乾坤定。   伏曜听濯缨这么说,心中不禁发寒。   那她这番话的意思,岂不就是说如今的上清天宫走到了死局?   叶时韫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我们上清天宫集体罢工如何?既然这么欺负我们上清,以后就让他们追捧的须弥仙人保佑他们出入平安,升官发财,还有什么妖邪作祟统统都不管了,让他们见识见识被那些只会谈情说爱的须弥仙人庇佑是什么滋味!”   “当然不行。”   谢策玄难得反应迅速。   “第一,须弥仙境巴不得从我们手里夺走这些职权,第二……你觉得到时候人间一团乱麻,谁会先心软,替须弥收拾烂摊子?”   叶时韫想到清源神君受人欺负,赌气道:   “我不心软,他们惹了我们上清,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话是这么说,但濯缨相信,到时候人间遭难,叶时韫绝对是冲在最前面的那种人。   “……都是我不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雨师瑶喃喃道:   “人间界的那些魔将,与厉星澜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   “你们都不动筷子吗?这家酒楼戏唱得不好,但菜做得还不错。”   所有人皆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唯独谢策玄看上去神色悠然,一口一块肉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功夫点评一二。   他道:   “人要是总回头看,是会走霉运的。”   濯缨长睫微颤,正对上一双坦然明朗的眼眸,那双眼没有半分阴霾,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胆怯。   他眉梢微挑,弯唇露出一个轻狂恣意的笑容:   “怕什么?我观你周身灵气流转,离晋升仙阶之日恐怕也不太远了,大不了我们就一起杀进皇宫,把那个青溟真王砍成两半,挂在菜市口晒他个三年五载,让他们看看,这就是和上清天宫对着干的下场!”   他的语调仿佛在讨论晚上要吃什么一样轻松,好像不管有什么样的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难题。   伏曜对他翻了个白眼,倒是濯缨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以他这种动不动就开杀的作风,能攒下多少功德值。   于是她问:   “你成仙两百载,如今有多少功德?”   谢策玄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万?”   “不,”他得意轻哼,“一万而已。”   “……”   濯缨觉得这饭她吃不下去了,她指着谢策玄问伏曜:   “区区一万的功德值,他凭什么这么能打?”   伏曜无语:“他是以武神的神格飞升的,是个凡人的时候就能打,你和他比做什么。”   谢策玄偏头笑吟吟看着她,故意逗她:   “其实要变强也不难,多与人交手自然能进步神速,怎么样?跟我一起杀进皇宫,保证能练手练到你修为一日千里。”   “好。”   濯缨这一个字,倒让谢策玄有些始料不及。   “但不是现在。”濯缨抬眸看着眼前的戏台,徐徐道,“我要让青溟真王恭恭敬敬地来主动找我们交涉,再堂堂正正的救出清源神君。”   大雍皇宫,司祭宫内。   身着司祭神官服的青溟真王坐在上首,殿内暖香袭人,桌上堆满了时新瓜果,青溟真王并不吃这些人间界的食物,待它们在桌上放烂,又换上一批新的。   殿中央的下属官员正在向他报告帝都内的消息:   “……我们安排的那些伶人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着,如今在帝都内颇受欢迎,再将戏文打磨一番,便可推行至整个大雍。”   一切都如预料般发展,青溟真王神色恹恹,似乎颇觉无聊的模样。   “不过还有一桩奇怪的事。”   那下属迟疑了一下,道:   “近日在帝都内,还有另一波伶人上演与须弥仙人有关的戏,我们审核了一番,大多都是描绘须弥仙人哀婉痴情的爱情戏文……”   “凡人反响如何?”   “都很喜欢。”   那下属自己也很爱看,如数家珍道:   “都是写世俗爱情,比如神女帝子三生三世的虐恋情深,又比如化身寻常小仙的须弥神女被不识身份的下阶仙人欺负,而后身份曝光,剧情反转,狠狠打脸那些以下犯上的下阶仙人,剧情曲折,实在是……”   说到此处,那下属终于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正色道:   “若司祭神官觉得不妥,属下这就下令禁止。”   “……罢了。”   青溟真王大略听完,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约莫是那些凡人想要讨好他们须弥仙人。   原本他们自己,从前也命人写过不少这样的奇情话本,来向凡人强调他们血统高贵之处。   然而在那下属将要离开时,他又忽然叫住对方:   “那些戏文,也送几本到我这里。”   “是。”   下属事情办得极快,那些戏文很快便送到了青溟真王面前。   如他所言,写得倒确实有几分意思,虽说有俗套之处,可故事跌宕起伏,叫人不知不觉便看得入迷。   这些时日不用派厉星澜放魔将出去作乱,他也不必出去装模作样的除魔,正嫌无聊,青溟真王打发时间,一下午便看了好几本。   然而看到最后一本,也就是最新的一本时,懒散窝在躺椅里的青溟真王忽然坐了起来。   不对。   这些戏文有问题。   与此同时,帝都内的某一间酒楼内,在这些时日整个帝都对须弥仙境的无脑赞颂之中,有一名帝都人突然发出了一声疑问:   “——不对啊,这些须弥仙人虐恋情深,折腾十生十世都能再活过来,怎么死的全都是凡人啊?”   作者有话说:   滴滴滴,天道的功德值即将到账~   以及,换了个文名,但作者是个文名废物,之后有了合适的有可能还会换……暂时会先用这个!大家的收藏夹里出现新文不要觉得奇怪哦! 第49章 49   ◎门毁(一更)◎   “——说什么呢!”   戏台下的观众里有人闻言不满反驳:   “哪儿就死的都是凡人了?那主角不也死了好几次吗?你这人是不是故意挑事啊, 爱看不看,不爱看就把耳朵堵上!”   “就是!”   “吵什么呢, 影响大家看戏。”   那人到底只是个寻常百姓, 见众多看客皆反驳他,他势单力薄,到底不敢再与其他人对着干, 只得悻悻然坐下。   酒楼二层上,濯缨一众人瞧着这一幕。   她心念微动,下意识就想让叶时韫取来一两金子, 让方才那仗义执言之人继续在人群中煽动下去。   可她刚要开口,又不知为何收了话风。   与上清这些人待久了,她竟然会冒出“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们上清清者自清不需要这些下作手段”的念头。   濯缨出神时,台下的戏文仍在上演。   这是连台上演了好几日的一折,正是整出戏文的高潮剧情。   戏文里写, 这位女主角即将身死魂消, 而这位须弥仙境的帝子悲痛欲绝, 要替她逆天改命, 却在此时被闻讯赶来的上清仙人阻止。   “人死魂消不可追,逆天改命实作孽,帝子, 你可知为这一人性命,你要叫江河逆流,山峦倾覆, 天下大乱, 这是何等天地不容的罪孽!”   扮演须弥帝子的优伶悲愤高呼:   “锦绣山河若无她不如尽毁, 换她一命虽万人阻我亦可杀尽!”   前些时日这出戏在帝都上演时, 便是以这段浓墨重彩的剧情一炮而红, 接下来便是帝子一人战群仙,将上清仙人和人间军士杀得片甲不留,最终在天地颤动中将女主角成功复生。   然而——   咦?   什么叫锦绣山河若无她不如尽毁?   就她一个人重要,其他活得好好的人间百姓都该死?   还有虽万人阻我亦可杀尽?   被他杀的,都是为求自保才不得不阻止他毁天灭地的人,人家想活着还有错了?   原本之前还能看得催人泪下的戏文,如今再看,怎么……   不知是谁往戏台上丢了一锭银子:   “换一出换一出,这出写得不好,换《凤凰传》,小凤凰涅槃归来翻身复仇那一折。”   “对对对,换一出!”   “这都写得什么东西,把咱们须弥仙人写得太没格调了。”   “就是就是。”   看客们纷纷掷金投银,台上优伶面面相觑,他们这出戏唱了好些日子,这还是第一次被要求换戏呢。   不过他们说的那出《凤凰传》是同一个人写的戏,也是近些时日热门的折子,优伶们很快便又唱了起来。   “——心机手段皆算尽,反倒误了卿卿性命,凡女,凤凰神女在此,还不速速下跪求饶,将你所犯罪孽如实招来!”   “凡人求生,谈何罪孽!”   “以下犯上,以凡犯仙,十恶不赦!”   “你仙境神女千娇宠,我凡间贫女亦是掌上珠,缘何我为求生存便是孽,而你满手鲜血却为善?”   台下看客:“……”   怎么这出戏文听上去也怪怪的?   之前站在凤凰神女的角度,只觉得将钻营心机的凡女踩在脚下十分解气,可如今站在凡女角度这么细思——   不对啊!把人家逼得不得不用手段求生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硬了。   拳头硬了。   “换戏!换戏!”   刚开始的热情追捧过了不到十日,之前风靡帝都的须弥仙人话本便遭到了无数百姓的抵制,与仍然爱看这种话本的人成了对抗之势。   酒楼里但凡唱这些戏,总免不得有看客为此而争执。   一开始原本也只是戏文上的争执,可骂战发展下去,逐渐成了百姓之间对品味的鄙视。   什么?你爱看神女帝子祸乱人间的故事?   尊重,祝福,你就去做他们十生十世爱情故事里的垫脚凡人去吧,没品的东西。   民间的这些声音也渐渐传到了皇宫之中。   “一定是上清天宫!”   青溟真王掐诀召火,将他前些时日还看得津津有味的戏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不对,上清那些一根筋的老古板怎么可能用这种手段?是赤水濯缨,只有她能想出这种办法!”   见上首的司祭神官脸色阴沉,下属抬眸瞧瞧睨了一眼,试探着问:   “要不然,回禀陛下一声,让陛下下令,让全程的优伶只许演我们写的戏文?”   “你蠢吗?”   青溟真王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写的是须弥仙人的故事,如果我们派人禁了,那些非议我们须弥的下贱凡人,只怕还要欢呼雀跃。”   下属惶然:“是属下愚钝。”   司祭宫内陷入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青溟真王不是没料到上清天宫也会从这些百姓身上下手,他在帝都内安插了许多眼线,就是随时盯着民间有无歌颂上清的话本戏文。   却没想到赤水濯缨这个用心歹毒之人,她居然反其道行之,对须弥歌功颂德,以须弥仙人为主角写一些奇情绝恋,迷惑他们。   然后再在字里行间,埋下暗线,只等时机一道,就派人引爆。   没错,青溟真王根本就不相信如今那些百姓是自发对须弥不满。   一定是赤水濯缨暗中收买,有意引导,原本倒向须弥的民心才会动摇!   赤水濯缨……赤水濯缨……   就连上清天宫的清源神君,他都能设局毁他道心,囚他于定魂塔中,赤水濯缨不过一介凡女,岂能阻挠他的计划?   他霍然起身,眸色阴冷道:   “去见人皇,他自己的女儿,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们今日可算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东市酒楼里的那些文人,方才唇枪舌战,吵得好不热闹。”   出去买酒的谢策玄拎着酒坛,脚步轻快地回到众人落脚的客栈。   叶时韫正与濯缨一道坐在紫藤花架下算账,抬眸见他手里拎着的酒坛子,眯着眼上前:   “这是什么?这多少钱?花的公账还是私账?”   谢策玄脚步一顿。   他在人间界哪儿来的钱,自然是公账。   “这酒又不只我一个人想喝,太子殿下也想喝呢,再说了,我们这几日首战告捷,不该买坛酒庆祝一下吗?”   叶时韫噼里啪啦地打着手里的算盘:   “荒海赈灾之后,我们手里就只剩下一千金,到了帝都给清源神君修缮宫观花了五百金,住客栈和日常吃喝每日二十两,花钱让酒楼食肆出演我们写的戏文又花了三百金,我们现在大功未成天天只进不出,少武神您还花钱买酒……濯缨公主你管管他!”   紫藤花架下的少女抬眸。   “谢策玄。”   被连名带姓叫了一声的少年神色微僵。   “买了什么酒,我尝尝。”   没被骂,谢策玄松了一口气,他回眸得意地朝叶时韫投去一眼,随即一撩衣摆两步并三步地跨过台阶,在濯缨身旁坐下。   “叫什么苏合香酒,据说是帝都才有的酒。”   石桌上倒也有茶盏,但都是凡间俗物,谢策玄从芥子袋里取了个薄玉瓷的酒盏,这仙盏做工精致,酒香不散,放在她手中,才配得上她。   “如何?”   谢策玄等着她的评价,濯缨垂眸道:   “还不错,与我小时候喝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他们说这酒闻着香,喝着却烈得很,小孩子喝点果酒就算了,怎么还喝这种酒?”   “不是我,”濯缨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酒盏,“是我母亲爱喝这种酒。”   其实濯缨对母亲早已没什么印象。   她三岁时母亲弃她而去,一个三岁孩童的记忆着实有限,连母亲的容貌也记不住,但却记住了这苏合香酒的气味。   浓郁的酒香与苏合香混在一起,占据了她对母亲的全部想象。   “原来如此。”   他只怔了片刻,旋即用怀念的语气:   “我母亲就不爱喝酒,从前我们在军营里喝了酒回家,我母亲一闻到我和父亲身上的酒味儿就要骂我们,要是我母亲也爱喝酒,我也不至于挨那么多骂了。”   濯缨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有些好奇。   上清仙人以功德飞升,不知谢策玄生前是经历了什么,才得以飞升成仙。   “果然是极香的酒,可惜,只能待你们回上清后再共饮一场了。”   这道声音同时响在众人脑海中,濯缨与谢策玄对视一眼,眼中有几分意外。   是天后娘娘的声音。   紫藤花架下,无数光点渐渐凝聚,汇聚成了一尊金色法相。   “母后!”   原本在院中打坐修行的伏曜睁开眼,面上浮现几分欣喜:   “您终于来了,青溟真王在人间界妖言惑众,还设局擒获了清源神君,罪行累累,您何时派天王殿诸位武神下凡剿灭——”   天后法相静静聆听着,待他说完才道:   “阿曜,莫要小孩子意气。”   伏曜眉头紧蹙:“这怎么能是小孩子意气!清源神君都被他困住了,难不成要袖手不理吗?”   “不是被青溟真王困住,”天后娘娘语调染上几分忧愁,“恐怕,清源神君是被自己困住了。”   听闻此话,濯缨微微露出了然之色。   清源神君虽非武神,但实力却并不逊于天王殿的几位武神,哪怕他宫观受损,也不至于令他实力折损太多。   至少,青溟真王这样仙力自父辈处继承,而非自己修行得来的后辈,那能这么容易就将清源神君擒获?   他自己必然也知道这点,所以根本没有对清源神君动杀心,竭尽全力,也只能是借法器之力,将清源神君暂时封印塔中。   想通这一点,濯缨心中压力也放下几分:   “那我们要如何做?”   天后娘娘沉吟片刻:   “上三品的仙人不可大举出动,一旦上清干涉过多,须弥四君也必将借机入世,到时候仙人聚集人间界,免不了开战,无论是赢是输,对人族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所以,这件事只得交给你们几人,上清诸仙皆会在九重天注视着你们,若遇力有不逮之时,不必迟疑,立刻抽身返回上清,不可逞强,明白吗?”   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谢策玄与叶时韫正色几分,颔首应下。   在这几人之中,他们两人都是中三品仙人,仙力最高,理应承担起众人安危。   但天后娘娘却对濯缨道:   “话虽如此,这几个孩子却一贯容易上头,阿缨,你是这几个孩子里最稳重的,届时他们若非要逞强,你需得控制局面。”   濯缨道:“我明白的。”   天后娘娘还要细细嘱咐他们几句时,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法相忽而散去。   众人朝着前院门望去,只见一众皇城卫兵装扮的士兵闯入客栈,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周,落在了濯缨身上。   “陛下有令,上清天宫诸位仙人远道而来,闻濯缨公主也在其中,陛下思女心切,还望诸位仙人宽宥,带濯缨公主入宫一聚。”   濯缨弯了弯唇。   思女心切,这话与她的名字放在一起,只叫人觉得滑稽。   谢策玄上前接了他手中旨意,将人皇的圣旨在指尖随意转了几圈,眼角眉梢皆是讥讽笑意:   “确实该去见见,濯缨公主寿数绵长,但你们人皇这都快古稀之年了吧?也确实没几回可见了。”   那侍卫惊得脸色骤变,若非知道他是仙人,恐怕当场就得把人拿下。   人间岁月倏忽而逝,濯缨仔细一算,自她被送往上清天宫之后,人间界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再次站在这条玄武道上,濯缨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朱红大门外,皇后派来前来迎接的礼官已等候许久。   她上前几步,对濯缨皮笑肉不笑道:   “恭迎诸位上仙,劳驾诸位挪步上轿,宫内已备好宴席,只等诸位仙人大驾光临了。”   伏曜不咸不淡地颔首,正要抬布上轿时,忽听那礼官对着后方的濯缨冷声道:   “濯缨公主,您的轿子在这边。”   前方伏曜等人的脚步皆顿住了,尤其是谢策玄,他缓缓回眸,乌黑瞳仁里映着那礼官的身影,已有几分冷意。   然而那礼官丝毫未觉。   他对濯缨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那个人人随意欺凌的冷宫公主时,即便去了上清天宫,那也是做为质子去的。   他们皇宫都不在意的人,在上清天宫只怕更受磋磨,就连他们礼官,也能在她面前摆摆架子。   濯缨看了那轿子,唇边漾开一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为何不能与他们一道?”   “上清的诸位是贵客,自然可以走玄武道,而濯缨公主……您是庶出出身,只能走小门,这规矩您是知道的呀。”   濯缨抬头看向玄武道尽头的宏伟宫门。   她的确知道这个规矩。   除此之外,她自幼还被无数类似的规矩压在头上,因为她是庶出,是被生母丢弃的孩子。   可现在,她不是那个病弱得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孩子了。   那礼官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灵光倏然从他耳边擦过——   轰隆!!   玄武道旁边的小门轰然一声炸开,尘土飞扬,无数宫人惊叫出声,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一跳。   礼官腿脚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心中骇然地看着这个敢在玄武道前挽弓的少女。   她……她怎么敢!!   “现在我可以走正门了吗?”   弓弦再一次绷紧,她望着阳光下的朱红大门,睥睨轻笑:   “想清楚再回答,否则,恐怕你们连大门也要没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咯!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 第50章 50   ◎劫雷(二更)◎   皇后宫中, 通传消息的姑姑匆忙步入殿中,将不久前发生在玄武道上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听到濯缨挽弓射塌了玄武道侧门时, 皇后尚且能保持镇定, 但当她听说那礼官向上清天宫那几位仙人求助,却被上清那位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怒声叱骂时,皇后心中一紧。   “……娘娘, 恐怕濯缨公主在上清天宫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差……”   皇后的指甲扣着榻上矮几的边缘,用力得指尖发白:   “我就知道!当初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偷天换日, 让昭儿替赤水濯缨去上清天宫,既可衣食无忧,还可修习仙法,即便是做质子也不会太差,她偏不听我的, 偏要去那荒海!”   “现在竟然叫一个庶出的公主翻了身!她算什么东西, 冷宫里捡剩饭苟延残喘长大的罢了, 小时候还不是由我随便摆弄, 现在长大了,有人撑腰了,就敢以下犯上了吗!”   如果当日去上清天宫的是她的昭粹, 今日习得一身仙法,风光回家的人又怎么会是她一个庶出的公主!   皇后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女儿从荒海抓过来,好好问问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惜事实已经发生, 即便再懊悔也无力挽回。   身旁的姑姑道:“娘娘息怒, 有陛下在, 怎会有她以下犯上的余地?”   人皇帝阙虽只是凡人, 但只要大雍一日气数未尽, 百姓仍然尊他为皇,他的身上就有一日的人皇之气庇佑。   哪怕是天后娘娘亲临,也不能动人皇分毫。   可皇后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安心。   外面有寺人进来传话,请皇后入殿赴宴。   皇后早已梳洗妥当,阴沉着脸在姑姑的搀扶下坐上步撵。   另一头,濯缨等人也朝着宫内而去。   “这皇宫也挺漂亮的,”叶时韫掀开帘子朝外探看,“和上清天宫不一样的好看,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   伏曜掀起眼帘,没好气道:   “凡间宫阙,怎比得上天宫奇秀。”   “别胡说,这可是濯缨公主的家——”   “这里不是我家,只是一个住过的地方而已。”   濯缨连挑开帘子看看这宫城变化的兴趣都没有。   雨师瑶从另一侧的车窗望出去,紧抿着唇,许久才道:   “这宫城之中,有很浓的魔息。”   想到厉星澜有可能就在这里,雨师瑶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紊乱。   他看到她没死,会是什么反应?   会再杀她一次,以绝后患吗?   分不清胸中翻滚的情绪里是恨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   她仙力微薄,即便仗着有西海至宝砗磲流珠护身,但若厉星澜已经寻回本体,变回那个她所陌生的玄澜魔君,她恐怕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明知道如此,她还是背着西海龙母偷偷跟来了。   “待会儿若厉星澜与青溟真王同时现身,我们就得兵分两路。”   谢策玄指了指伏曜:   “太子殿下与叶时韫,你们二人一路,太子殿下主攻,叶时韫以卦辅助,我与赤水濯缨一道,她以弓在后方压阵,至于雨师瑶你……”   雨师瑶目光灼灼地望着正在调整战术的谢策玄,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就在后面躲好,尽量不要被抓。”谢策玄半真半假地说,“这一次你要是再被抓了,我们可没人会再救你第二次了。”   “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你们放心。”   雨师瑶虽有些失望,不过谁叫她从前不认真修炼仙法,如今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也怪不了别人。   “乾元殿到,落轿——”   轿子慢吞吞地晃悠了一路,总算是落了地。   踏过长阶,一座威严肃穆的宫阙映入视线之中。   二十多年过去,这座宫阙在岁月侵蚀下有了几分陈旧之感,与屹立于九重天上的天宫不同,即便是殿内燃着烛火无数,也仍然难以扫清殿内阴郁之气。   濯缨第一眼便看到了大殿上方的人皇帝阙,   今年本该花甲之年的他,容貌倒并未显出多少老态,想来应该是服用了某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才能保持这样的体貌。   然而乌发之间仍然生出了几缕银灰白发,他眸光如鹰隼锐利,在濯缨现身之时冷冷钉在她的身上。   不像是一个父亲在看自己的女儿,倒像是在审视自己的敌人。   二十多年未见,但他的女儿仍如临别那样年轻,没有半分改变。   不,不能说没有改变,她身上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吞心蛊的母蛊在她去往上清天宫的几年之后便死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她死在了上清,还等着上清天宫将尸首送回来赔罪,可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这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她的吞心蛊被人解了。   这是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但此刻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一副被上清养得很好的模样。   过去总是苍白的面庞红润白皙,恹恹半垂的眸子也变得清明雪亮,身上穿着合身华美的仙袍,   她身体康健,头脑清醒,终于长成了他最忌惮的模样。   “听说你射塌了玄武道的侧门?还从玄武道的正门进来?”   人皇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几分不悦。   “能从玄武道正门乘轿入内的,唯有太子加冕,君王大婚,仙人临世,你公主之身,且非正室嫡出,怎敢违背祖制,做此等忤逆不孝之事!”   濯缨还未开口,便听伏曜先开口:   “阿缨如今是我上清天后的义女,也是我这个上清太子的义妹,入了仙籍,有仙根在身,从里到外都是个仙人,怎么不能名正言顺地从大门进来?”   ……上清的天后竟然收了她做义女?   人皇心中惊愕,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远处的女儿。   难怪,难怪。   难怪她的吞心蛊解了,能如此健康地站在他面前。   她甚至还有了仙根。   人皇心中满腹怨憎,上清啊上清,同样都是凡人,为何他们能够高居九重天,享无尽寿数,而他功绩无数,政绩斐然,日后史书必将有他浓墨重彩一笔的堂堂人皇,却只能活几十年便身死魂消?   这叫他如何甘心?   皇后闻言更是指尖都要嵌进肉里。   天后义女,太子义妹,仙根仙籍,无上仙力,这些原本都该是昭粹的!   要不是昭粹一时糊涂,怎么轮得到她这样卑贱的庶出翻身?   “赤水濯缨!”   人皇面露怒容,拍桌而起:   “你贪图仙族荣华,背弃人族,认敌为亲,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儿!”   “哈——”   谢策玄冷笑一声,虽站下位,但目光却傲然得仿佛万物皆蝼蚁:   “人皇恐怕是忘了,当日人皇召集万民,要将仙界所有仙人的牌位从大雍的天地祭坛内丢出去,却见到我上清天王殿众武神降临时,是何等的惶然畏死。”   “你那时恳求着我上清天宫,和同样被你斩断牌位的荒海仙族,能够网开一面,为此愿意将你唯二的两个女儿送出来做质子,以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少年嗓音清越,语调讥讽,声音回响在整个大殿上,久久不绝。   除却皇后,那些宫人们恨不得自己皆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这可是人皇最忌讳之事。   这个少年,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在这么多人面前触碰他的逆鳞?   果然。   人皇周身顿时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威压,如风暴眼般自他周身而荡开,叶时韫第一时间撑开结界以挡住这股人皇之气,但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难怪他敢与仙界相抗,这人皇之气能抑制仙人之力。”   天地运转有序,人族难以修习仙法,却有愿力,可以选择自己信奉的神明供奉,赐予他们仙力。   而仙人得凡人供奉,有超越凡人无数的巨大力量,但仍然会被凡人制衡。   人皇之气,就是制衡仙界与人间界的存在。   帝阙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近四十年,哪怕后几十年做得有些许荒唐,但他最开始继位人皇时,却实实在在算得上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   正是这前十年为他积攒下来的声望,成为他不断蓬勃的野心最好的土壤。   只要臣民真心实意地奉帝阙为人皇,那么他身上的人皇之气就能够替他抵挡仙力的侵袭,也难怪他会生出与仙界抗衡的念头。   但前提是,臣民还愿意奉他为皇。   “淡了。”   濯缨眯了眯眼,毫不避讳道:   “父皇,二十多年未见,您身上的人皇之气,似乎淡了许多啊。”   此言一出,人皇帝阙的面目愈发狰狞。   作为一个年轻时雄心壮志,开疆拓土,开创了大雍朝前所未有的盛世的君王,他从前最怕的,也是最不允许别人提起的,便是他老了。   但比起老,更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濯缨的这一句——   人皇之气淡了。   这说明,天不佑他,民不向他,他不再是这人间界万众期待的唯一人皇。   若他不是,那谁会替代他?   人皇帝阙绝不允许有人胆敢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坐上他的位置,所以,他才与须弥仙境的仙人联手。   时隔二十年,休养生息之后,他要向上清天宫讨回他受过的耻辱。   “青溟真王,你还在等什么?”   话音落下的一瞬,濯缨与其他人霎时警戒起来,而同时,谢策玄感知到一股巨大的魔息包围了整个宫城。   厉星澜的身影在虚空中缓缓现身。   “自投罗网,”他悬在半空中俯瞰着众人,淡漠道,“今日便以你们几人的血,来饲喂我的三十六路魔将——”   铮——!   不过是一刹那的白影晃过,几缕碎发便被长剑斩落,厉星澜眉头微蹙,这才发现谢策玄竟然已经逼至眼前。   “废话那么多,听了就烦。”   赤袍的少武神眼中明光闪烁,战意盎然。   “上次大意放你一条生路,你这脑袋,今日必交代在我手上。”   伏曜也迅速回头对叶时韫道:   “摆阵,开卦,我们去寻青溟真王的下落!”   濯缨抬头望了望殿外笼罩着一层阴翳的结界。   那是厉星澜口中的三十六路魔将结成的结界,看来他们打算将战场限制在这一方皇宫之中,将他们全都诛灭在其中。   这是一场硬战。   “别愣着了,你化做原型,我们在上方助战。”   雨师瑶回过神来,立刻收回视线,化身为银龙带着濯缨冲上皇宫上方。   半空之中,谢策玄与厉星澜操控的几个魔将打得只见残影,濯缨御龙而飞,瞄准了其他几只试图包围谢策玄魔将,负责打乱他们的阵型。   被她一箭涉爆脑袋的魔将吼叫着,还未来得及朝她逼近,就被谢策玄从身后一剑斩落头颅。   血如雨落,溅在少年冷峻沉肃的侧脸上。   隔着数丈距离,两人四目相对,濯缨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保护好自己。   濯缨只出神片刻,很快察觉到身后一阵异动。   “赤水濯缨,你今日实在不该来此。”   幽幽响起的声音伴随着空中呼啸风声,如鬼魅在侧。   “你如此聪明,还能读懂我的星图,难道就算不到,今日我大费周折,为的不是别人,你——才是我唯一想杀之人吗?”   濯缨余光瞥见一截松绿色的衣袍,雨师瑶也反应极快,立刻就要拉开距离。   然而青溟真王仙力远在两人之上,在落日弓拉满之前,他便已经抬手出击,将濯缨直接从银龙背上重重击落在地!   轰——!!   这一声惊天动地,就连端坐殿内的人皇与皇后都心中震颤。   死了吗?   人皇霍然起身,眼神复杂地凝望着殿外空地上的身影。   “别看了,”尘土散去,响起一道纤弱但镇定的声音,“我不会死的。”   勉力起身的少女似乎觉察到殿内的目光,她朝人皇的方向遥遥瞥去一眼,甚至有空讥笑一声:   “至少,我一定会死在你之后。”   人皇:“你——!!”   远处被魔将拖出脚步的谢策玄眼尾泛红,周身杀意戾气四溢,斩落的魔将鲜血喷洒一脸。   “青溟真王,你找死——”   青溟真王冷嗤一声。   今日谢策玄并不在他必杀之人的名录之中,他只需要绊住谢策玄即可。   只要能将赤水濯缨诛杀,便也不算辜负了今日的大费周折。   即便她手握落日弓,在继承了父辈修为的他面前,也不足为惧。   就让她知道,何为先天仙人与凡仙之间的差距。   察觉到青溟真王打算这一击便要她性命,濯缨不敢有半分迟疑,更不敢在心中衡量她与对方的察觉。   不要有杂念。   不要想后果。   就像之前与东海龙王的那一战时那样,她必须摈弃所有杂念,只这一箭,便定乾坤!   她挽弓拉满,瞄准上空的青溟真王,蓄力良久,正准备射出灌注自己全部仙力的一箭时——   轰隆隆!!!!   一声震天骇地的惊雷声在云层之上炸响。   几乎所有人在听闻这一声响动时,都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仰望苍穹上突然劈向人间的一道巨雷。   ……是劫雷。   是仙人晋升的劫雷!   谢策玄愕然看着那道劫雷从上空落下,心中陡然而生一种预感,他立刻看向下方的濯缨——   那劫雷是冲她而来!   天道竟然要她在这种时候渡劫晋升!??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51   ◎心景(一更)(修)◎   自九天而降的劫雷悍然无匹地直冲大雍皇宫而来, 察觉不妙的青溟真王和厉星澜第一反应就是要逃。   太近了!   他们离这劫雷太近了!恐怕不可避免地要被波及到!   这天道怎么会挑这种时候让她渡劫,这也太会挑时候了吧!!   然而他们心中虽立刻想撤离, 但实际上, 这劫雷落得猛而急,劈头盖脸落下在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一个人能从这里脱身。   轰隆隆——!!!   濯缨就这样看着这道劫雷携着骇人的威压从天而降, 甚至没有办法在最快的时间做出防御的姿态——   瞬间。   整个世界安静了。   风声,魔将喉咙里的低吼声,上空传来的谢策玄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   在这令人近乎窒息的灵压下, 濯缨缓缓睁开双眸,发现周遭万物像是被冰冻般定格,动态的身影似壁画一样镶刻在半空中,成了灰白的死物。   唯有她是可以行动的存在。   这般情形,饶是濯缨也很难保持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   渡劫的人不应该是她吗?为什么劈中的是别人?   几乎是一瞬间, 濯缨的脑子里就闪过一个下意识的念头。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但若是这些人都动不了, 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趁这个时候动手——   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 濯缨手中已握住了落日弓,朝着青溟真王那道定格的身影连射三箭!   然而。   意外又不意外的,被那三箭射中的“青溟真王”宛如一座泥胎木雕的神像, 在这一箭之下被射得粉碎。   眼前的“青溟真王”并不是本人。   濯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落日弓。   甚至连落日弓的器灵也不像往日那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变成了一把寻常凡器,连平日百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   这里看上去像是大雍皇宫, 但恐怕那道劫雷劈下来的时候, 她就已经不在原本的皇宫里了。   抬起头, 濯缨看向上方朦胧灰暗的天色。   “既然选择这个时候让我渡劫, 天道必然有自己的用意, 可若不告诉我,我怎会知道天道的用心良苦呢?”   濯缨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阴阳怪气,似带了几分讥讽。   【此为汝之心景。】   终于说话了。   “何为心景?”濯缨向天追问,“那外面如何了?我在这里度过的时间与外面一样吗?这里是我的肉身还是我的魂魄?如果是魂魄那我的肉身在外面是否安全?”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天道都觉得头疼。   事实上,自眼前这个少女到了上清天宫之后,一直让祂觉得无比棘手。   【……一个一个地问。】   随即,天道向她解释了何为心景。   仙人晋升时的渡劫方式与所修的道有关。   比如有人以武入道,渡劫时常常要单挑天雷,有人以文心入道,天道便会将其带入心景之中,拷问道心。   这个心景与尘世隔绝,乃天道划出的一方芥子空间,无论在其中待上多久,再出去时外界都不会有半分变化。   而想要从这里出去,就必须直面自己的心魔,并且击败它。   否则——   【若是困于心魔,也将无法离开此方空间。】   天道解释完这番话,通常会看到仙人露出凝重之色,然而濯缨只是沉吟片刻,便问:   “既然芥子空间的时间对外来说是静止的,那我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面,岂不是可以一直修行?”   天道:?   “待我先修炼三五百年,再渡心魔,岂不是可以多晋几阶?”   天道:???   【……狂妄。】   【汝就不担心汝无法击败心魔?】   【这世间,最强大的敌人并非外人,而是自己。】   濯缨定定瞧着苍穹,忽而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我有不得不回去的地方,所以,我必须战胜它。”   天道没有再多说什么。   心景内升起大雾弥漫,那些定格在上空的妖邪仙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看样子,她的考验要开始了。   濯缨最后抬头问了一句:“我还有一个问题,天道对我几番为难,是否我何处得罪了天道而不自知?”   天道已经摸透了濯缨的性格。   她说这话可不是打算有错就改,而是在委婉地,指着祂鼻子骂——   你是不是针对我?   【天道不会为难任何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叫考验。】   濯缨对天道口中的“大任”并不抱任何期待,因为被他委以重任的上清天宫就是前车之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并不想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雾气吞没了整个心景,濯缨抬脚朝前走去。   她对自己的心魔开始有些好奇了。   会是人皇?皇后?还是沉烨呢?   要怎样才算击败?杀了他们就是击败心魔了吗?   反正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拦她的晋升,不管是谁,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杀——   白雾之中,忽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濯缨握紧了手里的落日弓。   “诶呀!”   从浓雾中撞过来的,并非是濯缨预料中的任何一个人。   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撞上了她的小腿,仰面跌倒在地,那张似曾相似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眼,泪眼朦胧地望着濯缨。   “濯缨公主,”另一道声音在雾中响起,濯缨与小姑娘齐齐看向她,“陛下正在气头上,您过去只会触怒他,别在往前走了。”   “不会的!爹爹不会生我的气,娘亲不见了,要去找娘亲!”   小姑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来抓她的姑姑,从濯缨身旁像只小鸟一样地朝人皇寝宫的方向奔去。   濯缨终于明白她的心魔是什么了。   那是小时候的她自己。   “别让她去……”   隐约想起一切片段的濯缨试图阻止她,然而跟着小濯缨的姑姑却似乎看不见濯缨,她颇觉麻烦地咂舌,旋即快步追了上去。   哗啦——   小濯缨刚一推开寝宫的门,便听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飞溅的碎瓷擦过她的额角,她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觉得喉咙一紧。   有人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陛下!”   “陛下息怒啊!”   寝宫内的宫人跪了一地,赤水一族的宗亲在人皇的身后劝阻着:   “无论如何,小公主是无辜的,她是您的孩子啊!!”   “她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年轻的人皇眼神阴翳地盯着被他掐在手中的女儿。   “你们说,孤对她母亲不够好吗?她一介贫女,无父无母无亲,原本连踏进这宫城的资格都没有,孤将她接入宫中,给她寻一个母家做靠山,封她为妃,享无上荣宠!可她却要杀孤!她竟敢杀孤!就因为孤要立其他人为后!”   “这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孤的后宫,除了她和皇后再无第三人,孤已经让步倒如此地步,她竟还不满足!难道她想杀了孤,让她的女儿称帝吗!”   被他掐住脖颈的小濯缨涨红了脸,软绵绵的手脚根本无法挣开半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掐着她的这只手,也曾宠爱地抱着她举过头顶,也曾在她跌倒时将她抱在怀中。   好疼啊。   爹爹是在跟她玩闹吗?可是真的好疼啊,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迟一步入殿的濯缨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放开她!”   落日弓一箭穿过人皇帝阙的头颅。   濯缨咬紧牙关,极力忍耐着自己胸腔中燃烧的怒火。   她触碰不到任何人,除了小时候的她自己。   但人皇最终还是放开了小濯缨。   “将她带下去,”人皇转过身,“今日帝后大婚,不可有任何差池,命人好好看管赤水濯缨,今后无事,不要让她再出现在我眼前。”   小濯缨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还太小,并不明白话中的含义,眼里包着眼泪道:   “娘亲不见了,爹爹,你要去找娘亲……”   “带下去!”   浓雾再起,濯缨站在殿外漠然看着这一切被大雾吞没。   一切都从这一日改变了。   母亲的寝宫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她被移去了偏远的宫阙,一开始还有几个嬷嬷尽心照料,但皇后入主后宫,很快生下了宫里第二个公主。   大家看清了风向,越发疏懒起来。   白雾散开时,濯缨看见自己正趴在皇后宫的窗户外,偷偷朝里张望。   今日是昭粹公主的生辰,人皇与皇后守在昭粹的床头,好让她一睁开眼便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爹爹和娘亲,还有她的生辰礼物。   握着一只竹蚱蜢的小濯缨垫着脚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听说她今日生辰,小濯缨特意带着礼物想送给她。   “别进去,皇后不会收你的礼物,昭粹也不需要你的礼物。”   小濯缨回过头来,望着濯缨眨巴了一下眼。   “我记得你,你好漂亮呀,你是哪个宫里的姑姑吗?”   濯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   这世间大约没有几个人能与小时候的自己对话,纵然这只是她的心景,但这样面对面看着小时候的自己的感觉仍然很奇妙。   “回去吧,不要往前走了,这里没有人欢迎你。”   小姑娘举起手里的竹蚱蜢:“我把礼物送给妹妹就会回去了。”   “她有很多很多的礼物,不缺这个。”   “竹蚱蜢也有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了。”   “有,她什么都有。”   小濯缨回过头,她的视线穿过窗棂,看到她的父亲打开了一个小匣子,里面珠光流彩,有精巧的九连环,有金子做的长命锁。   他将长命锁挂在小昭粹的脖子上,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说:   “昭儿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窗外的小濯缨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一日留在她脖颈上的指痕早就消失了,只是她后来饿着肚子去御膳房讨饭时瞧见庖厨正在杀兔子,他们掐着兔子的脖子,手起刀落,不一会儿那兔子就没了动静。   她这才明白那天父亲为什么要掐她的脖颈。   而现在,她看着父亲给妹妹的脖颈挂上长命锁,那些消失的指痕不知为何又开始疼了起来。   “……姐姐?”   被濯缨牵起手的小濯缨意外地抬头看她。   “姐姐,你不是宫里的姑姑,你是天上的仙女对不对?”   濯缨没说话,只是牵着她朝前走。   “大家都看不见你,只有我能看见,”小姑娘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声音都变小了许多,“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仙女姐姐,你知道我娘亲去哪里了吗?”   濯缨直视前方,冷声道:   “她死了,不会回来了。”   牵在手里的小姑娘突然牵不动了。   回头一瞧,方才还眨巴眨巴眼的小姑娘泪眼滂沱,哭得一塌糊涂。   “……别哭了。”   濯缨在她面前蹲下,有些尴尬地看着哭出鼻涕泡的自己。   太难看了,她小时候哭起来原来是这副模样吗。   “不会的,”小姑娘抽抽搭搭,含含糊糊地反驳,“娘亲只是不见了,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不会死的……”   “可她不要你。”   濯缨轻声道:   “她不要你,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你就当她死了吧。”   眼泪扑簌扑簌地从小濯缨的眼里落下,她问:   “但我还是想她。”   “她不要你,为什么要想她?”   “就是想她,”小濯缨认真地盯着她,“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看星星的时候也想,就算娘亲不想我,我也想她。”   “……”   倔得简直想把她的嘴捏上。   “姐姐,你不想你的娘亲吗?”   濯缨冷冷答:“不想。”   “说谎,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   濯缨抬头望着无言的苍穹,不明白她的渡劫为什么会是这样。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选择和青溟真王那样的敌人打一架,而不是和小时候的自己在这里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垂眸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看着自己曾经的软弱与彷徨。   她松开了小时候的自己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对方:   “我为什么要想念一个背叛我的人?她背叛了我,她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逃走,没有人想念我,没有人想过我留在这里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为什么要记住她!”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倒映着此刻面若寒霜的濯缨。   濯缨五指收拢,指尖用力得嵌入自己的掌心。   这就是她的心魔吗?   这凭什么是她的心魔,凭什么成为阻拦她晋升的障碍?   什么才是天道心目中的击败心魔?   要她宽恕母亲?宽恕人皇?要她洗清这一身的戾气,做一个心存善念大爱无疆的仙人?   凭什么!   难道她不该恨?不能恨?   这些人以恶意对待她,难道要她放下这些仇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就与他们和解吗!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天地微微颤动,心景内一阵动荡。   这一次的浓雾几乎吞没一切,就连濯缨自己的身影也被这阵浓雾包围。   濯缨咬紧牙关,召来落日弓,朝四周漫无目的地射出带着无尽怒火的箭矢。   她不能被这么可笑的东西阻拦。   前世死时的痛苦还残留在记忆之中,这一世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还有没复完的仇,没杀得了的人,她怎么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濯缨数不清自己射出了多少箭矢,她在雾中狂奔,想要摧毁这方让她不断重温噩梦的空间。   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濯缨重重跌倒在地。   “——把她的头发给我剪掉。”   晕晕沉沉之中,响起了一个冷漠的女人嗓音。   “唯有嫡出才可以戴坠有流苏的发钗,一个庶出的公主,这是想踩在昭儿头上吗?将她的长发绞碎,以儆效尤。”   睁开眼的濯缨隐约感觉自己被什么人压在地上。   木质地板冰冷光洁,她听见周围有纷乱的脚步声,有宫人迟疑的劝阻声,然而端坐上首的女人态度坚决,宫人只好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   冰冷的剪子散发着寒意,落在她颤动的眼中。   停下来!不准靠近她!不准剪掉她的头发!   那剪子并没有停下,反而离她越来越近,濯缨几乎能听到剪子绞碎头发的声音。   她是大雍的公主!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她!   她要杀了这些人!她一定!一定要将他们全都杀了——!   压制住濯缨的众人突然被一股从她身上爆发而出的力量冲飞。   皇后不敢置信地起身,骇然道:   “……是妖邪!这孩子被妖邪附身了!快传道长除妖!”   殿内愣神的众人忽而惊醒,其中一人抬脚正要冲出去,却见那个被剪断长发的小姑娘如鬼魅般闪现至眼前。   咔哒。   她身法极快,攀缘至那宫人背后,生生拧断了她的脖子!   疯了……   宫内的濯缨公主被邪魔附身发狂了!!   尖叫声响彻整个皇后宫,短发齐肩的少女一语不发,仿佛游走在人间的幽冥使。   所到之处,人命如草芥轻易被她摧毁。   皇后在宫人护送下试图朝外逃跑:   “陛下!陛下救我——”   然而她的双脚并没有跨出这大殿一步。   一只从她身后飞来的剪子横穿她的喉管,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刹那将皇后宫门染成一片血泊。   气喘吁吁的小濯缨浑身都在颤抖。   并非害怕,而是一种情绪过于激动而不可遏制的颤抖。   她转身朝后方看去。   瑟瑟发抖的宫人之中,还藏着一道身影。   “姐……姐姐……?”   刚会说话的昭粹怔怔看着眼前的小濯缨。   小濯缨也在盯着她。   对了。   她还有个妹妹。   昭粹,金昭玉粹,她的妹妹是人皇捧在掌中的珍宝,而她却是人人皆可践踏的污泥。   ……消失吧。   ……通通消失吧。   这世上欺她辱她之人,通通都应由她亲手了结。   她要变得很强很强。   强到再无人能够欺辱她,强到所有阻她之人烟消云散!   这就是她的心魔!   她的心魔就是她还不够强!不够狠!   她就应该将万物变为她的垫脚石,什么底线,什么道德,那些都算什么!只要放下这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她就可以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就在她扼住昭粹脖子的一瞬间。   昭粹的脸,变了。   那是一张极度狰狞,鬼祟,癫狂的面容,她被吓了一跳,陡然后退几步。   余光瞥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濯缨又看到了那张陷入极度狂热的脸。   镜子在她的注视下陡然碎裂,分裂成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还要杀吗?”大的那个她问道。   “当然!”   “下一个要杀谁呢?”   “杀人皇!杀沉邺!”   “还有呢?”   “还有反抗我的人!阻拦我的人!试图劝我的人!”   说完,小濯缨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有那么多人要杀吗?   是不是有点太累了。   “累了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我不累,我还可以杀!我能行!只要把心魔全都杀掉,我就是最强的!我就能离开了!”   “离开做什么?有人在等你吗?”   “当然有啦……”   小濯缨突然卡壳。   谁呢?   谁会等她呢?   她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等她,没有人爱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也很好的。   就这样杀下去,变强,再杀,再变得更强!   “懦夫才会需要人等,我不是懦夫,我是强者!”   “也不需要爱任何人吗?”   “我只爱我自己,其他的人,都是我的垫脚石而已。”   小濯缨无比确信这点。   而镜子里那个长大的她轻叹一声。   “那你回头看看呢?”   回头?   小濯缨茫然地转过头,正对上三张同样茫然的脸。   谢策玄、伏曜和叶时韫三人看着眼前这个还没他们大腿长的小姑娘。   ?   别人一道雷劈下来是在水深火热渡心魔,怎么到她这里,变成让别人水深火热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更新应该在晚上,电脑坏了,目前正在亲戚家流窜码字中,更新时间不确定 第52章 52   ◎晋阶(二更)(修)◎   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还没等谢策玄开口“这什么情况”,就见缩小版的濯缨猛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她窜上了谢策玄的肩膀, 抱住了他的脑袋, 然后一拧——!   没、没拧动!   方才奇大无比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谢策玄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小濯缨是在试图拧掉他的脖颈,于是怒火中烧地将她从肩膀上拽下来,拎着她的衣领道:   “你要杀我?我担心……我们担心你担心得要死, 你一来就想拧我脖子!?赤水濯缨你有没有良心啊!”   小濯缨怔怔望着他。   半晌,她道:   “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策玄:“?”   “你要杀我对不对?”   谢策玄气笑了:“我为什么要杀你?”   小濯缨平静道:“因为我输了,我没杀得了你, 你就会杀我。”   ?   她这个逻辑怎么不合理中又带着一丝合理呢?   “我不杀你——但你也不许再拧我脖子。”   小濯缨嗯嗯点头。   谢策玄见她点头点得挺乖的,就松手将她放了下去,谁料刚一松手,就见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碎瓷片,就往谢策玄的小腿上刺!   结果当然是没刺中。   小姑娘见势不妙, 拔腿就跑, 躲进了一处偏僻宫殿只会才把自己好好藏了起来。   她取出一把捡来的小匕首开始磨刀。   “他们一定是父皇的人。”   “要把他们杀了, 全都杀了, 我才会安全。”   小濯缨一边磨刀,一边嘟囔。   刀背上映出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他们不会伤害你,是你叫他们来的啊。”   “说谎!我不认识他们!”   “你认识, ”那道声音突然温和了几分,“或许会等上一段时间,但你一定会认识他们的。”   小濯缨停下磨刀的动作, 目光仍带着杀意, 试探着问:   “……他们是谁?”   “是一堆很好欺负的笨蛋。”   小濯缨露出不解的神色。   “有的人被你诓骗害得丢了面子, 很容易就原谅了你, 有的人原本与你站在对立面, 但当你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时,他就会将你划入他的领地保护,还有的人替她带几顿好吃的,就会追在你身后变成保护你的小尾巴……”   濯缨徐徐道来,声音柔似春风拂面。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默然许久,又道:   “你骗我。”   “没有人爱我,我知道的。”   她吸了吸鼻子,很快又道:   “我也不需要,我会变成这世间最强的大魔头,不需要任何人爱我,只需要他们畏惧我,我只需要无上权力的拥抱,不需要人类的拥抱。”   影子里的濯缨无奈叹息。   完了。   她的心魔的理想都已经变成大魔头了。   从方才剪断头发开始,濯缨就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栖身的肉身,而这个芥子空间里小时候的她却变得极其强大、狂妄、心狠手辣。   果然如天道所言,人最大的心魔就是她自己。   她要杀掉她自己吗?   这对于现在的她有些困难,所以她引导着心魔,揣测着她内心真正所求——既然这里是她的心景,那么理应能造出她想得到的一切事物。   最终,竟然真的在这方空间里造出了谢策玄他们三人的身躯。   至于魂魄——濯缨不确定这是她自己生造出来的,还是真正的他们。   按道理,渡劫不该有其他人的参与。   濯缨暂时按下这个疑惑。   “……你去,你去她肯定也拧你脖子,我才不去。”   门外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   “谁说的?我可是她义兄,濯缨对我能跟你比?”   “那你怎么不敢去?”   “……我那是不敢吗?我那是给你机会,挽回濯缨对你的印象!”   伏曜和谢策玄推推搡搡,都不想进去挨拧。   最后叶时韫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两人手里的手帕。   “真磨叽,让我来!”   叶时韫大步上前,雄心壮志地推开门,脚还没踏进去,就把东西一丢退回原地。   “她手里有刀。”叶时韫肃然道,“谢策玄,她想捅你,你完了,濯缨公主真的很讨厌你。”   谢策玄:“……”   门内的小濯缨见他们退了出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地上那个……她从神龛的桌子下伸出手来,试探着摸了摸。   “濯缨公主,方才见你拿碎瓷片刺谢策玄的时候手也破了,你自己包扎一下哦,千万不要担心谢策玄,他皮很厚的。”   门外响起一声冷哼。   小濯缨想,她才不会担心他们,等她变强,她要把他们都杀了!   “你不会杀他们的。”   “我当然会!阻拦我的人我会全都杀掉!”   “如果他们不会阻拦你呢?”   这个问题问得她自己都有些愣住,更何况是小时候的她。   “……不,没有人会支持我的。”   小濯缨固执地反驳。   “我要杀皇后,杀人皇,杀很多很多的人,没有人会站在我这一边,没有人会帮一个魔头。”   濯缨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叹谁。   这就是天道的目的吗?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天道看着人间,缄默不语。   “有的。”   濯缨温声道:   “会有人站在你这边,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我们打个赌吧。”   谁赌输了,谁就消失。   小濯缨领悟到了这层意思,她似乎也对这个答案颇感兴趣。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对着外面的三人道:   “你们是来阻止我杀父皇的吗?”   门外安静了片刻。   “不愧是濯缨公主,小小年纪,切人如切瓜。”   叶时韫如是感慨。   “可这又不是现实,她在心景里杀了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现实里人皇有人皇之气护体,杀不到吗?”   谢策玄懒散道:   “现实里杀不到,心景里就让她杀呗,渡心魔不就这么回事,杀就完了。”   伏曜白他一眼:“每个人渡心魔的方式都不一样,你以为都像武神那么简单粗暴啊?人家是用脑子的,脑子!”   “……呵。”   小濯缨不能理解。   这些人怎么回事!她都要杀亲爹了,真的没人拦她一下吗?   “我知道了。”   小濯缨肃然道:   “他们才是魔头!”   濯缨很轻的笑了笑。   趁着门外几人闲聊拌嘴时,小濯缨偷偷从后面溜了出去。   因为心景已经在小濯缨的操控之中,所以一切都按照她想要的环境布局。   皇帝的乾元殿很平静,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小濯缨在这里又恢复了方才的力量,手起刀落,切人如切瓜,顺顺利利的将匕首送入了人皇的胸膛。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怒目圆睁地注视着自己,看着他的眼珠涣散,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   她心跳得很快,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   好了。   他死了,她又杀掉了她的一个仇人。   她一定又变得更强了,所有人都会畏惧她——   “哦?杀得这么利落呀。”   那个身着红袍的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认真看着人皇胸口的匕首。   “可是没对准心口诶,要不要再补一刀,比较放心?”   小濯缨连连后退。   怎么又是他!   “不是还有一个那个什么荒海少君吗?叫出来,一起杀了,速战速决。”   伏曜认真对小濯缨道:   “不过你要是实在想过瘾,多杀几次也行,我们等你就是了。”   还有他!   关他什么事啊!   方才小濯缨还杀得满腔怒火,那过于旺盛的怒火几乎要将她自己也整个焚烧殆尽。   可现在,她忽然有种不管她做什么,这些人都会鼓掌夸她很棒的感觉。   他们不怕她,也不讨厌她。   为什么?是她还不够强吗?   在叶时韫的鼓掌声中,小濯缨索然无味地杀掉了被她召来的沉邺。   “濯缨公主杀得越来越熟练了!好厉害!”   叶时韫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濯缨的心魔就是这些人,只要全都杀光,就可以顺利突破。   杀吧杀吧。   反正都不是活人,只要她杀得开心就好。   叶时韫一点也不怕濯缨杀得上头,杀入现世。   因为在她眼里,不管濯缨怎么冷脸,怎么装作冷酷无情的模样——   她都是那个给她带饭会记得给她加香菜的濯缨公主。   会记得她爱吃香菜还不嫌弃她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然而小濯缨看着她,却突然嚎啕大哭。   “我赌输了,我要消失了。”   她哭得猝不及防,倒让这三人方寸大乱。   “啊?怎么回事?”   “怎么哭了?谁惹你的?”   “不是我啊。”   “也不是我!”   就在小濯缨的身影越来越淡之时,不远处,十九岁的少女身影渐渐清晰。   谢策玄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赤水濯缨?你怎么在这儿?那刚才那个?”   其余两人也转过头来,一头雾水。   濯缨笑了笑,温声道:   “没事,玩去吧。”   伏曜还未来得及追问,便见濯缨一拂袖——   直接将他们三人都从她的心景里踹了出去。   “这就是你为我定义的心魔吗?”   【吾只能创造芥子空间,那本就是汝的心魔。】   充满暴戾杀意的是她。   拒绝依靠任何人特立独行的也是她。   这世间有人关心她,信赖她,认同她,她心知肚明,却始终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纱,不愿交付真心。   天道看在眼里,于是利用这场渡劫,迫她自己承认这一点。   承认她根植于心的阴暗,也承认她心向上清仙人那样的光明。   “既然如此,你的答案呢?”   站在尸山血海上的濯缨问:   “不管用天雷劈我再多次,该杀的人,我也一定会杀,我既做不了一个好人,也不至于坏得十恶不赦,我依然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积攒功德——你会剥夺我做仙人的资格吗?”   天道默然不语。   明明是天道在审判她,她竟反过来向他逼问一个答案。   【怒火欲水正腾沸处,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真君矣。】   【汝能驯服心魔,于堕魔中自救,已然可以主宰正邪,为真仙也。】   濯缨没料到天道对自己竟有这样的评断,一时间十分意外。   “那这么说,今后也不必折腾我了?”   天道不悦:   【此为考验。】   【天道不容过错,一旦犯错,天地俱变。】   濯缨微微弯唇:   “所以才那么紧盯着我,折腾我,是因为自己之前做了错事,将九曜星宫交给了不值得托付之人,所以现在才急忙找一个可靠之人替代——没错吧?”   天道没了声音。   “所以当初你为何要选择青溟真王继任九曜星宫?他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他当初自然有可取之处。】   天道徐徐道:   【须弥仙境日渐式微,须弥仙人原本血脉尊贵高高在上,却因血脉稀薄资源不足而被后来居上的仙族嘲笑,青溟真王百年前,也曾少年赤诚,一心振兴须弥。】   “……他如今倒也痴心不悔。”   濯缨冷然轻笑。   青溟真王之所以与归墟魔君联手,不就是为了效仿上清天宫的成仙之法,得到人族供奉,精进修为吗?   从前自诩身份,不屑凡人供奉,如今却千方百计争夺。   但青溟真王的动机与初心实在与她无关,他仅仅是她必须除掉的敌人而已。   真正重要的是——   “既然需要我替你拨乱反正,那就把我应得的功德还给我。”   濯缨丝毫不留情面,直言讨债。   天道就知道,让这个过于狡诈的人族公主知道祂的动机,必将遭到她的敲诈。   【……你如今功德十万,还不知足吗?】   濯缨面露微讶。   十万功德,难怪要劈劫雷了。   【更何况……】天道顿了顿,【汝之前做的那些事,以汝之身份,被惩处并不算冤枉……】   濯缨反问:“我什么身份?凭什么不算冤枉?”   【不是汝自己说的?】   天道平铺直叙的语气听上去略带嘲意。   【娲皇造人间万民,别忘了汝也是万民之一,自然也是娲皇的后裔了。】   “……”   【好了,赤水濯缨,汝已经向吾证明,在汝身上,幽暗与光明可以共存,汝会是千百年来,最特别的一位仙人——】   【九曜星宫的大门为汝敞开……若汝能够抵达吾面前的话。】   话音落下的一刻,属于本体的记忆向濯缨的脑海中涌来。   随之涌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仙力!   咔嚓。   心景碎裂之声响起。   芥子空间被震碎的同时,外界的时间也终于开始流淌起来。   映在青溟真王眼中的,除了散发着紫色电光的巨雷,还有周身爆发出中三品仙人实力的汹涌灵流。   在那风暴中央,眉眼淡然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眸。   那双眼,平静之中酝酿着极速膨胀的杀意。   青溟真王蓦然生出一股极大的危机感——   她真的在他的眼前,晋阶了。   作者有话说:   天道:背调完成,风险评估完成,新官上任!   当怒火欲水正腾沸处,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的是谁,犯的又是谁?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真君矣。   ——源自菜根谭   电脑要2号才能去修,1号的更新有可能二合一哦! 第53章 53   ◎新生(一更)◎   然而, 在这一刻最让青溟真王毛骨悚然的还不是这个。   为什么是现在?   天道偏要选在此时此刻让赤水濯缨渡劫,是否有特殊的深意?   想到某种可能性, 青溟真王霎时间汗毛倒立, 看着那道身影的眼神一时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玄澜魔君。”   青溟真王眸光幽深道:   “务必牵制好谢策玄,决不能让他妨碍我。”   混战之中,谢策玄并未看到厉星澜的身影, 但就在谢策玄的身后,又出现了两名魔将的身影。   加上本就牵绊着他的魔将,三十六路魔将便已经派出了十名!   这十名魔将死死困守着谢策玄, 像十只无论怎么驱赶都仍然会围着他打转的苍蝇。   谢策玄烦不胜烦,却也知道青溟真王和厉星澜这是铁了心的要分散他们的战力,好将他们逐个击破。   他们被分散了力量,青溟真王他们又何尝不是。   最后被逐个击破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谢策玄咬咬牙道:   “——赤水濯缨!青溟真王论仙力也不过只是中三品的等级,你如今也是中三品, 你与他有一战之力, 不要怕他!”   苍穹上, 劫雷的余威还未完全散尽。   比电闪雷鸣更令众人瞩目的, 是少女身上那股充沛满溢的仙力。   五行清气具现化成一束金色灵流,她长及脚踝的乌发在风中如蛛网纠缠,既柔软, 又韧如百折不挠的钢。   濯缨看向半空中与人缠斗的身影:   “我不会怕,你若力有不逮,便再等等我, 等我将青溟真王解决, 便来助你。”   “……”   谢策玄被她平淡语调里的狂妄惊了一下, 旋即大笑出声。   少年覆着薄肌的胸腔里传来愉悦的共鸣, 眼眸之中却映入一点手中寒剑的星光, 杀意闪烁着,似冷焰灼人。   “好啊,那就赌谁更快好了。”   两人一应一答,一个意气风发,一个云淡风轻,像是全然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青溟真王额头青筋迸起,呼吸因怒意而急促几分。   哈。   她以为她是谁?   不过只是晋升成中三品仙人而已,这仙界八百万仙族,有中三品仙阶的仙人不知凡几。   她竟然就以为自己能够与他匹敌——   青溟真王瞳孔骤缩。   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而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眼里满是被眼前现状震撼的不敢置信。   落在他心口的五指纤细如白玉。   那本该是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只能提笔写下一篇又一篇的国策,又或者是拉开弓弦,借助这种外物才能勉强有几分杀伤力。   青溟真王万万没想到,赤水濯缨会选择赤手空拳地冲到他的面前,一掌重重击落在他心口。   咔嚓咔嚓。   是肋骨断裂的声音,近在咫尺之间的两人都听得真切,青溟真王是不敢置信,而濯缨则是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   力道还是差了一些,没有一掌便震碎他的心脏。   回过神来,青溟真王迅速后撤,与濯缨拉开距离。   “……太极掌法?”他目眦欲裂,“你竟敢用这么低级的东西来羞辱我!”   没错,濯缨这一掌正是她初到上清天宫时,封离神君手把手教给她的太极掌法。   这种掌法其实并不适用于实战,封离神君当初教她时,也只是想让她借这套掌法学会如何调动体内的清气,就如教一个小儿如何用自己的双腿行走。   ——太极掌法就是这么基础的功法。   然而,濯缨方才就是凭着这么简单的一掌,震断了青溟真王的一根肋骨。   虽然有偷袭之嫌,但交锋的这短短一瞬,青溟真王已经为濯缨晋升仙阶之后的实力所再次震撼。   这怎么可能?   她来到仙界才短短两载,哪怕是谢策玄这样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武道奇才,也不可能有这样悍然的提升速度。   如果不是靠修行提升的实力……   那就只有积攒功德这这一条路了。   但这也不可能啊。   赤水濯缨在人间界的名声并不好,她的父亲也从未替她兴建宫观。   之前被砸毁的唯一那座宫观,人皇修缮得并不用心,拖拖拉拉了两三年,才勉强封顶,因她的名声,她的宫观几乎没有信徒参拜,孤零零地立在一处偏僻地界,神台上的灰尘积了一年又一年。   青溟真王心中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深思,那道雪色身影又眨眼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中。   风急,云动。   掌落,衣袖翻飞。   她的衣裙宽大,掌风起时,她似乎也如一朵时聚时散的云,在举重若轻的落掌之间聚而又散,让青溟真王连她的一截裙角都抓不住,反倒被她击中数掌。   错身之时,青溟真王在她的眼底看到了困兽解脱般的快意。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每一次交手,每一个交锋的瞬间,青溟真王的心中都愈发惊骇。   这绝不是一个仙龄两载的仙人能够拥有的实力……   一定是天道!方才的劫雷有问题!是天道偏私,违背天地法则赐予她超出规则的力量,所以她才会在渡劫之后就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这是青溟真王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但顺着这个念头细究下去,一个更大的恐惧笼罩在他头顶。   ……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人族公主,作为战败的质子被送到上清天宫的存在,能够苟延残喘已是仙界开恩,她这样的卑贱之身,凭什么得到天道的眷顾?凭什么让天道对她另眼相待?   他心中天翻地覆,远不如濯缨心念合一的专注。   只在四五招之间,青溟真王就见雪白裙边呼啦翻飞,随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濯缨一脚踹到了地上!   轰——!!   不偏不倚地,被跩落地面的青溟真王正好砸在了乾元殿的屋檐上,瞬间就将乾元殿砸出了一个大洞。   乾元殿内,宫人尖叫声不绝,恍惚间与濯缨的心景有一瞬的重合。   但这到底不是她的心景。   在乾元殿上方宝座上的皇后瑟缩着紧贴在人皇身侧,而人皇虽然并未如她那般惊慌失措,但额头浸出的冷汗也已经泄露了他的畏惧。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连青溟真王都不是她的对手?   那可是须弥仙境四君之一,继承了前任真王的仙力,执掌着能窥探天机的九曜星宫。   而他的女儿,不过是个出生时便从娘胎里带了胎毒,又被他下了吞心蛊,这辈子除了等死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的病秧子而已。   她为什么还没死?   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甚至活得如此强大,活得能够堂而皇之的走到他们面前?   人皇与皇后打量她的同时,濯缨也在打量他们。   因为有了心景的相比,再看到这两个人时,未免觉得他们都老了太多。   没有仙丹保养的皇后看上去比人皇老了太多,浓重的脂粉也无法填平她脸上的沟壑,她看着濯缨一步步从殿外走来,头顶的步摇因畏惧发颤而摇摇欲坠。   人皇的模样乍一眼仍如四十左右那般气韵雍容,不怒自威,仿佛仍然是万民心目中那个带领大雍走向盛世的一代明君。   然而他的眼眸已经混浊,那张与濯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庞上,再也寻不到年轻时的英明决断,只剩下对死亡的畏惧,和对权势的贪婪。   濯缨有些恍惚。   原来他们也没有那么可怕。   记忆里仿佛一座座大山压在她头顶,压得她看不见半点希望的人,原来褪去那层滤镜,也只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之所以成为她心中执念,成为笼罩她心头的阴霾,只不过是因为——   她那时还太弱小了。   而当她翻过万水千山,再回首看曾经的满目疮痍时,剩下的,不过是一点淡淡的感慨而已。   “你那是什么眼神?”   人皇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一根根刺,刺在他最软弱之处。   “你以为你修了点仙术,能打败青溟真王,就能够踩在孤的头上吗!”   “不管你是人是仙,你记住,孤永远是你的父亲,是孤赐给你生命,没有孤,这世上就不会有你,你的身上,永远都流淌着孤的血液,你过目不忘的天赋、你的容貌、你修行的本事,你的一切——都是因孤而存在!”   人皇帝阙站在那里。   他站在几步之遥的宝座上,试图用这世间天然赋予他的权利来压制她。   他知道濯缨不能杀他。   濯缨也知道,自己不会杀他。   因为他有人皇之气护体,也因为她如今是上清天宫的仙人,不能以仙人之身斩杀人间的帝王。   但——   “我不是来杀你的。”   濯缨自下而上的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就像从小到大那样。   但这一次,她的眼中没有孺慕,也没有憎恨。   她眼神明亮,唇边噙着几分笑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还请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人皇呼吸一滞,眼眸中带了几分惊疑不定。   “我不会让你死在你的皇位上,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如夕阳般一点一点沉毁,亲眼看着你的百姓对你的统治失望,而他们将会真心实意地为我修建宫观,供奉我的神位,我会如朝阳一样升起,照亮你的国土。”   “父皇,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濯缨的尾音里带着几分轻柔的愉悦,她一字一顿道:   “接下来,是我的时代。”   作者有话说:   青溟真王只是躺一下,他皮厚,下章继续打   感谢勺棠老师援助的电脑,十二点前应该还有一更,这几天更新比较混乱,感谢大家包容! 第54章 54   ◎弓阵(二更)◎   人皇帝阙几乎能听到血管里血液猛冲上头顶的声音。   他久居皇位, 掌握天下至高的权力,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揣摩斟酌, 他的一个念头, 就能令人间伏尸百万。   当一个人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坐了数十年,只是听到这种话,就足矣让他怒火中烧, 气血上涌,他决不能忍受濯缨所描述的这种事变做现实。   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能有。   盘旋在乾元殿上的雨师瑶从始至终都注视着濯缨,将她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仿佛一道闪电, 劈开她混混沌沌的脑海,将她脑子里纠结难解的思绪一下子劈得灰飞烟灭。   原来,一个人的爱恨不止是一种纠缠混沌的情绪,还可以如此耀眼,如此明亮。   同样是憎恨一个人, 她对厉星澜的恨意让她心绪翻滚, 但凡提起他的名字, 就好像要被那种浓稠的情绪所吞噬。   但濯缨公主却和她不同。   就好像, 复仇并非是她的目的,只是她通向一条坦途时顺手便可摧毁的一块拦路石。   跨过了这个阻碍,她还会有更大的天地。   雨师瑶怔怔出神。   那她呢?   她也能像这样, 跨过笼罩着她的阴霾,从那些纠缠着她的恨意与悔意中解脱吗?   就在此时,雨师瑶的余光瞥见了一丝细小的挪动, 她立刻出声喊:   “濯缨公主小心!!”   与雨师瑶的这声提醒同时而来的, 是从视线死角处朝直冲而来的青色火焰。   濯缨知道青溟真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打败, 跟人皇对话期间也一直有所戒备, 本身就存了几分故意诱他全力出击试探深浅的心思。   但迎面扑来的青色火焰还是让濯缨稍有意外。   这绝非凡火。   她第一时间便凝出一个玄冰阵抵挡, 然而这青火似乎并非寻常阵法能抗,瞬间便将玄冰阵轰然炸开。   ——好烫。   濯缨当即决定避其锋芒。   就在她撤出乾元殿的同时,青溟真王也即刻紧跟了上来,对方杀意腾腾,如果被他追上,濯缨毫不怀疑,此人会灌注最大的仙力,将濯缨一把火烧成灰烬。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濯缨也不再留手。   发间出现了一只发钗,濯缨毫不犹豫地拔下她,素手一挥——   钗落水起,她与追来的青溟真王之间赫然生出一个旋涡,凭空生出的旋涡水流湍急,浑身戾气的青溟真王刚想要从这旋涡上硬闯而过,就发现这不是寻常的水阵。   这是弱水。   她手里那只钗,名为弱水三千钗,能调合黎弱水于眼前。   弱水之上,鸿毛不浮,不可逾越,但同时,使用法器的本人若涉足弱水,同样会落入其中。   这是关键时刻能够阻拦敌人的保命法器,并非能够克敌的法器。   天后将此钗赠与她,大约也是此意,上一次与东海龙王交手之时,若非他先下手为强,濯缨也能够凭此钗保命。   青溟真王被弱水隔绝,眼中怒火烧得越盛。   濯缨道:“你杀不了我,认输吧。”   “你想诈我?”他瘦削的脸上扯出一个森冷笑意,“这种虚空调水的神器,以你的实力,能够维持多久?我只需要等你仙力耗尽,你的死期就到了。”   被弱水包围的濯缨气定神闲,甚至在空中盘膝打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好啊,那就看到底是我的仙力先耗尽,还是谢策玄先杀光三十六路魔将。”   青溟真王神色微凝。   “哦,对了,与你结盟的那位玄澜魔君似乎已经寻回了自己的肉身?”   能一口气孕育出三十六路魔将,厉星澜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只有魂魄归体的玄澜魔君才有可能做到。   “你们之间的结盟本就建立在利益至上,你替他寻回了魔君肉身,他助你成事,但现在上清天宫的太子伏曜和一名中三品的仙人正在围剿他,而他本该拱卫他的魔将还得替你牵制谢策玄——”   濯缨轻笑:   “我若是他,现在立刻回归墟老巢休养生息,为什么要留下来跟你一起冒险?你该不会,真的信任他吧?”   四目相对,隔着汤汤弱水,松绿色的衣袍在风浪中翻飞。   长发披散的青年肤色苍白,瘦削的身型衬得他森然如鬼仙,俊美却令人格外不适。   “都需要挑拨离间来拖延时间了,看来你也终于黔驴技穷了啊,赤水濯缨。”   “但没用的,今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将你诛杀在此地,替须弥仙境除掉你这个祸患。”   濯缨默然片刻,道:   “太子伏曜针对须弥已久,谢策玄桀骜不驯且天赋卓绝,你对他们都并无这般强烈的杀意,为何独独执意杀我?”   弱水的范围在缩小,青溟真王面上神色松弛几分。   “别装了,以你的聪慧,你不明白吗?”   “上清天宫可以有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殿下,可以有一个天赋卓绝的少武神,但是,决不能有一个赤水濯缨。”   若说上清天宫的众仙是棋盘上的棋子,棋子的位置有高有底,作用有大有小。   但落在棋局上,终归是一盘死棋而已。   然而当赤水濯缨这一枚棋子加入之后,这一盘死棋,有了松动的迹象。   “你当初原本有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可惜,被你自己放弃了。”   青溟真王嗤笑一声,显然想起了当初与濯缨初见时,被她利用心魔誓的漏洞耍了一通的事情。   “弃暗投明?”濯缨云淡风轻道,“抱歉,以须弥仙境的实力而言,很难让人觉得投靠你们是一条明路呢?”   这句话正戳到了青溟真王的痛处,他瞳孔微缩,眼中杀意愈发浓厚。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上清天宫不过是一时冒头而已,怎比得上我须弥仙境血脉尊贵,底蕴深厚?”   弱水的水浪又变缓几分,青溟真王上前一步。   “你以为你手里的弱水三千钗很厉害吗?我告诉你,这弱水,当初便是由我须弥仙境的无量天尊所创,你们上清天宫有哪个仙人有此等仙力!”   “你觉得你们上清天宫的仙人仙力雄厚,能碾压我们须弥仙人?”   “万年前,你们上清天宫不过是我们须弥仙境仙力最微末的一名小仙所创!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替我们须弥处理杂事,供我们驱遣使唤的下仙罢了!”   “你们上清仙人靠着那些蝼蚁的供奉,阴谋策划万年,终于让你们踩在了我们须弥仙人的头上,但谁都不能否认,我们须弥仙境,才是仙界正统,天地至尊!”   “很快,我会让你们知道,这寰宇万象,到底谁才是主人!”   伴随着青溟真王近乎狰狞的怒吼,阻拦在他和濯缨之间的弱水,终于蒸发在了空气之中。   没有半分迟疑,青溟真王十指翻飞结成法诀,整个人从头至尾包裹在烈烈燃烧的青色火焰之中。   他宛如幽冥深渊而来的鬼神,席卷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直直朝着前放的身影奔去。   轰——   青溟真王的视线尽头,骤然展开了刺眼夺目的冰蓝色法阵。   三十六路魔将只剩下最后的两名残兵,谢策玄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照耀整个苍穹的身影。   雨师瑶仰望着上空,冰蓝色的光映在她眼底,熠熠生辉。   就连正在困杀玄澜魔君的伏曜和叶时韫,也在激战之中分来目光,不明白那道身影是从哪儿来的哪路神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上空突然出现的法阵之上。   那法阵大得非同寻常,大得惊世骇俗,几乎笼罩了肉眼能看到的半个苍穹。   法阵上圆盘轮转,咒文密布,仅仅只是伫立在半空之中,便让人感受到一种极其强烈的威压笼罩在头顶。   若是她结成的法阵,这么庞大的法阵,以她中三品仙人的实力,绝不可能支撑太久。   但,一股骇然畏惧之感在心中蔓延。   因为青溟真王发现,那不是她结成的法阵,而是她的法器——   落日弓。   上古十日凌空,焦禾稼,杀草木,民无所食。   落日弓射杀九只仙族金乌,还人间太平。   ——这是一把以杀先天仙胎而闻名于世的法器。   之前在濯缨的手中,落日弓虽然也发挥过巨大的神力,然而终归只是寻常弓弩的形态。   怎可能是能射下金乌之辉的神器?   落日之弓,可杀金乌,可熄这世间最炽热的火焰。   金乌太阳乃是祖神所造,但当他们十日凌空,晒得人间一片焦土,寸草不生之时,昔日的人族部落首领也能以凡人之躯,弯弓射杀祖神造物。   既然昔日可灭金乌,今日又凭什么不能灭青火?   方才濯缨引诱青溟真王说出那番话,根本不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她等的,是落日弓与她的同调共鸣!   “记得我当日取弓之时对你说的话吗?”   云端之上,背后弓阵张开,涌动在经络之中的仙力以骇人的速度从濯缨的体内流出,源源不断地供应着这个庞大的弓阵。   “如今虽无十日凌空,却有诸多尸位素餐的仙人认为自我之上,众生平等,自我以下,皆为蝼蚁。”   “落日弓,你可愿助我诛杀此等祸仙?”   很快,濯缨听到了它的回答:   【快点杀!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作者有话说:   本章掉落50个小红包,大家新年快乐哦! 第55章 55   ◎召将(一更)◎   ……逃!   在亲眼见到落日弓弓阵全开的景象后, 这是浮现在他脑中的唯一一个念头。   仙人斗法,有时不必真正交锋, 就能够感知到孰强孰弱, 尤其是在两人都已经决定动真格了的时候。   几乎是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青溟真王就确定,他绝对不能在此时与赤水濯缨正面对上, 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   这个女人是疯的。   她根本不怕死。   青溟真王的感觉没错,此时此刻的濯缨,她的每一条神经, 甚至于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兴奋的。   天道所言的十万功德化作充沛的仙力,在她晋阶之后涌入体内,冲撞着她的奇经八脉。   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太过强大,她远比常人羸弱的身体一时无法容纳这样强大的仙力,之前与人皇对话时, 与青溟真王对峙之时, 她都一直在试图理顺体内这股仙力。   但都收效甚微。   直到此时, 她将这些之前拼命压制的仙力转而化作了眼前这庞大的落日弓弓阵, 体内横冲直撞的仙力终于有了倾泻而出的出口,奇经八脉的剧痛感也随之消失。   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自濯缨有记忆开始, 便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疼痛如影随行, 以至于平时的一些小痛小伤濯缨根本觉察不出来。   但现在不同了。   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病痛彻底从她身上抽离, 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舒展、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好像只要她一抬手, 就能劈山断海——   濯缨心念微动, 周身弓阵次第凝出上百只羽箭, 朝着正欲逃出皇宫的青溟真王齐齐瞬发!   无数箭矢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道松绿色的身影已经以常人难及的速度撤逃,然而肩头仍然被一箭贯穿,将他重重掼倒在地。   见血了。   青溟真王心中微沉,顾不上肩头传来的剧痛,立刻回身以青火护体,试图将飞来的箭矢一把烧光。   然而——   唰唰唰——!!   【哈哈哈哈哈!蠢货!吾之弓阵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破除的!就算他拥有九幽神火,但他根本没有与你搏命一战的勇气,怎么可能得到神火的认可?】   落日弓看着身中十多箭的青溟真王,宛如一个顽劣的孩子般大笑起来。   九幽神火,乃上古三神火之一。   这类上古遗物虽是天地造物,但须弥仙境一向自认为是天地之主,将它们牢牢把控在手中,绝不允许其他仙族沾染。   青溟真王的九幽神火就是从前任真王处继承而来。   只是不管神火还是神武,都有自己的灵性。   就如之前濯缨得不到落日弓的认可,所以她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的力量,而青溟真王继承了九幽神火,哪怕这神火来历再大,在他的手中,也不足矣展露出它原本的威力。   “别笑了,”濯缨道,“青溟真王避开了要害,他还没死。”   落日弓敛了笑意,嘟嘟囔囔:   【怎么还没死,真难杀啊,你快点,别让他跑了!】   九幽神火的失效让青溟真王怔了好一会儿。   这可是上古神火!寰宇本源之火!能够演化诸天,毁灭天地!   但他来不及晃神,头顶弓阵发动的声响如催命符,青溟真王取出传讯法器咬牙大喊:   “厉星澜!让你的魔将护送我离开!厉星——”   话只说到一半便被第二拨密如雨落的箭矢打断,青溟真王只得避闪。   天道到底赐予了她多少功德?   她到底还有多少仙力!   原本在与谢策玄缠斗的魔将们陡然被什么定住,停了下来。   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他们所有人调转方向,全速回护被濯缨如瓮中之鳖围困的青溟真王。   身形魁梧的魔将如一座巨山将青溟真王护在身后,他们无知无觉,只听命行事,即便被濯缨的箭矢射穿也不会有丝毫退却之意。   有了这一层屏障,青溟真王总算得到喘息之机。   他一边疗伤,一边计算着濯缨的仙力。   差不多了吧。   即便她能与她的法器同调共振,借法器发挥出远超自己百倍的实力,但她终究只是个中三品的仙人,仙力根本不可能支撑她长时间的展开弓阵。   应该已经到极限了,该到极限了,箭雨很快就会停下来——   怎么还没停啊!!   不只是青溟真王,就连谢策玄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落日弓:【好多妖魔!杀!全都杀了!】   濯缨:“嗯嗯。”   落日弓:【放心吧,这些魔将也不是不死之身,再来两波箭阵,他们绝对撑不住!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们就缓一口气再继续杀!】   濯缨:“嗯嗯,不累,继续。”   她的语调听上去十分轻松,仙力也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弓阵,落日弓只管与她心念合一,凝箭射杀,根本没有察觉到别的异样。   但谢策玄抬起头看向上空的身影,之前还面色红润的那张脸,现在看上去惨白的吓人。   ……她这副模样还继续个屁!   谢策玄趁着濯缨又一波箭雨急落而下的间隙,横亘在她和青溟真王之间。   他背对濯缨,紧盯着那些碍事的魔将道:   “赤水濯缨,在我杀光这些魔将之前,不准出手。”   濯缨不解:“我能杀。”   “……知道你能杀,关键是你杀完之后你觉得你还能站得起来?”   谢策玄都要熟悉这个流程了。   她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前一刻或许还威风凛凛,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咯血晕过去,他都怕了她了。   “站不起来也没关系。”   濯缨理所当然地道:   “不是还有你吗?”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会计划周密,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绝不会纵容自己半分。   可她不是一个人。   就算她倒下了,她相信以谢策玄的实力也绝对可以一边收尾,一边护好她。   所以她才敢冒这样的风险。   她甚至无所谓青溟真王的生死,她更想沉浸在这汹涌的力量之中,感知着自己不再孱弱的身体所爆发出的仙力,体会着这种每一击都能重重落在敌人身上的快意。   这种感觉,怎能不让人生大半时间都憋闷至极的濯缨沉迷其中?   然而这话落在谢策玄的耳中却大不相同。   赤水濯缨是个多么心防重重、谨慎小心的人,没有谁比谢策玄更清楚。   但在这种时刻,连他都不一定敢狂妄自称能够将眼前敌人独自血洗的情况下,她却说,因为有他在后方,所以她敢一往无前,不计后果。   谢策玄怔怔望着上方那道雪色身影,胸腔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澎湃心绪。   ——她居然,信任自己到如此地步吗?   “谢策玄小心阿缨的身后!!!”   遥远的方向传来了一声伏曜的大喝。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厉星澜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濯缨身后的同时,立刻赶到了濯缨的身旁。   刀剑相撞,火花四溅,笼罩着黑色魔息的魔剑上倒映出少年森冷笑意。   “敢当着我的面偷袭她,你找死。”   夺回肉身的厉星澜——或者说是玄澜魔君神色微凝。   两相交锋,他的魔剑竟然不得寸进,这位少武神当真只是中三品的实力吗?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便见谢策玄翻身直刺而来,玄澜魔君疾退避闪躲开了这一剑,不料那剑影只是虚晃而过,只为将他从濯缨身旁逼开。   待两人拉开距离之后,谢策玄才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缓缓阖上眼。   他口中吟诀,手中结印,空气中泛起无形的涟漪。   而后冷然睁开双目,沉声道:   “法行先天,召役各方神灵。”   “炼将,召来。”   言出法随,玄澜魔君只觉身后有些许动静,猛然回头,还未看清所来者何人,便被隔空一拳打得口吐鲜血!   玄澜魔君自己也十分意外。   方才被那个上清太子和那个手握八卦盘的女仙伤及肺腑,竟然迟钝到了这种地步吗……   “——少将军!您没事吧!”   “都好久没召我们出来了,今日是什么妖什么魔?”   “哇那边是什么阵势,好大的弓阵!”   “少将军这是在与人并肩作战?稀奇,真是稀奇,少将军一贯都是自己上阵的啊——”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   濯缨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是召将术。   存想元神,聚为神将,是用自己的元神来炼化神将差遣调令的术法。   濯缨曾在书上见过,不过这属于极高阶的术法,她只是粗略了解了一下,并未细细研究。   “别吵了。”   谢策玄大手一挥,原本叽叽喳喳的一众将士瞬间收声。   他瞥了一眼下方拱卫着青溟真王的魔将,忽而一笑:   “看样子,身为主体的你若是受了伤,这些魔将的威力也会跟着变弱——只要杀了你,这些烦人的苍蝇也会一并消失,对吧?”   玄澜魔君并未回答他的问题,默然半晌后,随即将护卫着青溟真王的魔将全数收回了自己身边!   浑身血窟窿的青溟真王霍然抬眸,目眦欲裂:   “玄澜!你忘了是谁替你找回的肉身!这些人来势汹汹,你与我切割,你以为你就逃得出去吗!”   玄澜魔君想得很清楚。   他与青溟真王之所以联手,是因为与人结盟,实力加倍,能够完成他们各自的目标。   可现在——   “他们的主目标是你,不是我。”   他看着眼前的濯缨和谢策玄,这帮上清仙人将最能打的两个派来对付青溟真王,已经说明了问题。   撂下这句话,玄澜魔君毫不犹豫地后撤两步,身影逐渐隐没在虚空之中。   谢策玄万万没想到他一个堂堂魔君,竟然不战而逃,亏他还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他还想追上去,却听身后传来濯缨的声音:   “玄澜魔君必然会往归墟的方向逃,别忘了昭烨神君,他会解决玄澜魔君的。”   这话说在了关键上,谢策玄脚步猛然顿住。   “少将军听劝了!”   “她是谁啊?好厉害!”   “居然能把战场上跟疯狗一样的少将军拉住,这人一定有点东西。”   谢策玄:“……都给我闭嘴。”   玄澜魔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魔将庇护的青溟真王暴露在濯缨的弓阵之下,在他的脚边,已经是一片血泊。   他撑不过下一波濯缨的攻击。   四目相对,濯缨与青溟真王都心知肚明。   就在这一刻,青溟真王周身爆发出一阵极其强悍的青火!   这青火以皇宫为圆心轰然炸开,伏曜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张开结界护住众人。   然而结界范围终究有限,除了一部分皇宫范围平安无事,皇城之外的民居与街道上,都被这青火笼罩,霎时轰然燃烧了起来!   濯缨瞳孔骤缩。   “雨……”   雨师瑶的名字还未念出口,就见上方一道银龙身影掠过长空。   龙吟声响彻天际,引来层云翻滚,不多时便有雷电闪烁,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将还未扩散的大火扑灭在暴雨之下。   “濯缨公主。”   化做原型的雨师瑶看向已经逃至上方的青溟真王,她肃然道:   “去追青溟真王吧,厉星……玄澜魔君那边,我去向东海龙王借水魂珠,水魂珠可净化魔息,定可助昭烨神君诛杀邪魔。”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这一次,我会亲手报我的仇。”   说完,不等濯缨答复,银龙的身影在雨中盘旋一周,随即便义无反顾地朝着归墟的方向疾驰而行。   众人皆觉惊愕。   谁也没想到,一路上并不起眼的雨师瑶会在关键时刻做出此等令人意外的举动。   伏曜回过神来:“既然玄澜魔君那边有昭烨神君和雨师瑶,那我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青溟真王!”   “追什么追!”   谢策玄不悦地反驳了伏曜,回头扶着已经完全脱力的濯缨,拧眉问:   “你怎么样?还站得起来吗?”   连发十次弓阵,濯缨几乎掏空了全部的仙力。   不过,虽然此刻她气喘连连,脸色苍白,但眉宇间却没有半分疲倦。   她将浑身力气压在谢策玄的肩膀上,望着地上那摊血泊,笑了笑。   “不急,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到了这种地步,青溟真王只会去一个地方。   一个能够让他休养生息,不会被上清天宫发难,是他心目中绝佳的藏身之处的地方——   只是他还不知道。   他的藏身之处,如今,已经易主了。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二更,来晚了,鞠躬 第56章 56   ◎闯宫(二更)◎   须弥仙境, 无量台。   须弥有四君,四君之下, 还有须弥境内各大仙族的族长, 无量台就是须弥各方势力汇聚一堂,一同商议须弥要事的地方。   事实上,须弥平日也并无什么要事。   大部分须弥仙人都没有任何实权, 整日说得好听是逍遥天地,说得不好听就是无所事事,需要启用无量台, 召集整个须弥仙境各方势力共同决策的大事,已经许久未有过了。   而今日,是数百年未有之大变。   “……什么!?青溟他竟然背着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还和归墟勾结!?”   重明神尊听完琼华元君的话,惊得眼若铜铃,瞠目结舌。   紧急召集众人的, 正是位列须弥四君的第四人, 琼华元君。   四君之中, 长生大帝神龙见首不见尾, 重明神尊暴躁易怒,青溟真王又还尚且年轻。   唯有琼华元君,尚且能够镇得住场。   琼华元君娥眉轻蹙, 眉宇间满是忧愁:   “此事,我也是方才收到青溟的传讯才知道的,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 是须弥仙境这一辈里天赋极高的一个, 只是他父亲仙陨得太早, 他继承真王之位也太早了, 操之过急, 反倒生错……”   重明神尊忙问:“那他现在呢?”   “自然是回九曜星宫待着了,不过我听他声音,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   听了琼华元君的话,重明神尊稍稍放心几分,坐回了椅子里。   “回来就好,只要回到九曜星宫,上清天宫的那些仙人就拿他没有办法。”   重明神尊冷嗤一声,脸色阴冷:   “一定是上清天宫那个少武神伤了他,清源神君被收入了定魂塔,昭烨神君又忙着除魔,上清天宫若派别的上三品仙人下凡,我们这边不会毫无察觉,中三品里,有能耐的也就一个谢策玄而已。”   谢策玄。   想当初,他飞升至登仙台时动静颇大,就连他们须弥仙境也听闻,来了一位天赋奇绝的武神苗子。   他存了几分拉拢的心思,却被那个不识抬举的毛头小子回绝。   早知道他竟敢对青溟下狠手,当初他就该趁他尚未长成之时宰了他,以免后患无穷。   无量台里议论纷纷。   有人担心上清天宫借此发难,有人义愤填膺认为上清仙人重伤他们须弥仙人是以下犯上。   喧哗声中,门外走来一个蓝衣少年的身影,琼华元君眼前一亮。   “停云,你父亲呢?”   众人见是停云,纷纷恭敬见礼,道一声停云帝子安。   停云摇摇头:“联络不上,应是在娲皇宫内,姑姑也知道,娲皇宫避世隐居,传讯法器也无法与其中联络。”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琼华元君仍是长叹一声。   须弥出了这么大的事,长生大帝却仍流连在娲皇宫,守着那个女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真是……   “此事本也用不着你父亲出手,”重明神尊大手一挥,“上清那些仙人要是来找青溟算账,便让他们自己去抓,九曜星宫就摆在那里,他们要是有本事,就来……”   “不好了——!”   无量台外,一名仙侍匆匆忙忙而来,拱手见礼,对众人道:   “诸位上神,上清来了四位仙人,正朝着九曜星宫而去。”   殿内众仙愕然震惊。   ——他们竟真的追到了九曜星宫!   “定是来问罪的!”   “青溟真王实在莽撞,怎么能和归墟魔族联手?”   “是啊,那些凡人死了就死了,魔族那可是原则问题,我们须弥仙人,怎可与那种下贱魔种同流合污?”   “上清来的是哪几位仙人?”   “清源神君肯定不在,那就是天王殿的几位武神。”   “全来了?全来了那岂不是——”   重明神尊面色也十分凝重,但他身为须弥四君之一,不可自乱阵脚。   “怕什么!难道他们还能拆了我们须弥不成!”   他倒要看看,来的是什么猛将!   一众须弥仙人心中不安,但仗着人多,他们倒也有几分底气。   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虽然暗潮涌动千百年,但大家面子上还是一派和气,从未有过直接撕破脸的时刻。   今日上清天宫要是派几位大将来兴师问罪,就是他们主动向须弥下战帖,届时仙人混战,人间生灵涂炭,这份罪孽也是要落在他们上清天宫的头上的。   众人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成群结队地赶向九曜星宫的方向。   重明神尊一边传讯调集他麾下的上三品大将,一边将自己调整到备战状态,准备随时与上清天宫的仙人大干一场。   不远处,已远远瞥见了那四人的身影。   琼华元君心怀忧虑,道:   “若是能避免冲突,还是尽量避免,长生大帝不在须弥,青溟又身负重伤,局面对我们不利,还是避……”   重明神尊眯了眯眼。   “等等,那四人怎么瞧着,不像是上三品仙人呢?”   众仙纷纷往下看去,这才瞧见了来者四人的形貌。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金冠白袍,正是须弥众仙都无比熟悉的上清太子。   他身旁那个,脸瞧着不太熟,但观周身气息,应是一名中三品仙人。   而在他们身后的两人,虽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但却更吸引了重明神尊的视线。   是少武神谢策玄,和人族公主赤水濯缨。   四人的衣袍看上去都不算整洁,俨然一副大战后尘土满面的模样,那位身形单薄的人族公主更是连走路都要人扶着,瞧着就是一副病秧子不中用的模样。   重明神尊先是轻蔑,随即又有些狐疑。   来的怎么会是他们?   “上清仙人不请自来,有何贵干啊。”   重明神尊的嗓音在上方响起,四人皆抬头看着这乌泱泱而来的一大帮仙人。   谢策玄挑眉道:“须弥仙人何时这么客气,我们这些小仙,竟劳烦诸位有头有脸的尊贵上神亲自前来迎接?”   ……谁是来迎接他们的啊!   重明神尊当即就想要与他对呛,然而停云却先他一步,笑道:   “四位风尘仆仆而来,满身是伤,想必是刚下界除魔卫道归来,我须弥仙境也不是无礼之辈,诸位如此辛苦,不如移步我宫中,休整片刻如何?”   其实在来的路上,濯缨便同伏曜说过须弥仙境会有的反应,但是当他亲眼看到这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时,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怒火。   伏曜嗤笑道:   “真是习得一身装聋作哑的好功夫,你们若真不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何必集结这么一大帮人严阵以待?”   蓝衣少年面上笑容依旧,丝毫未被激怒。   “太子殿下好大的火气,正该饮杯仙露降降火。”   我喝你个大头鬼——伏曜差点就把这句话骂出来了。   然而一想到方才路上濯缨说的那些话,他的气又很快散去。   “不急,等我们办完正事再喝不迟,对吧阿缨。”   停云这才看向被谢策玄扶着的少女。   她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身体也很虚弱的样子,一只手轻放在谢策玄的小臂上借力,虽是一副弱质纤纤的姿态,然而她眸光清亮,神色沉静,让人并不会小觑。   “正事?我观濯缨公主像是受了伤的模样,莫不是来须弥求医的?”   停云笑容纯然,语气真挚:   “我们须弥的仙医不输上清的天医府,濯缨公主试过就知道了。”   濯缨的视线扫过上方那些居高临下的须弥仙人。   方才来时,这些仙人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在看清他们几个人之后,很明显的放松了警戒心。   即便是还有点忌惮,那也是对谢策玄,而非对他们三人。   濯缨弯了弯略显苍白的唇,缓声道: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停云定定瞧着她。   “你们青溟真王被我伤得可不轻,身上的窟窿没有二三十个,也有十七八个,我们天医府的炎君只救应救之人,像他这样为祸人间、与归墟勾结的败类,即便能救,也不会救。”   此言一出,众仙愕然怔住。   她说什么?   “你说青溟是谁伤的?”琼华元君之前并未见过濯缨,此刻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你?你伤了他?什么窟窿?你如何伤得了他!”   虽说青溟真王年岁尚轻,继任真王之位的时日也短,但毕竟血脉尊贵,天赋不低。   眼前的少女虽然有仙根,却实实在在是凡人身躯,她怎么可能将青溟打成重伤!?   这不可能。   谢策玄懒散一笑:   “可不可能,让他出来自己与诸位说说不就知道了?”   重明神尊看不得他这副张狂模样,一时间怒火中烧,居高临下地对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道:   “青溟真王就在九曜星宫之内,你们若有本事,就自己进去将他带出来,到时候任凭你们发落,我们绝无二话!”   须弥众仙面上皆露出几分讥笑,姿态从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漠然。   他们打从心底不认为这些上清仙人和人族能够染指九曜星宫。   九曜星宫是参悟天道至理的圣地,是预知凡人命数,仙人天劫的所在。   执掌九曜星宫的历代主人,皆是须弥仙境所出,唯有尊贵的血统,和出类拔萃的天赋,才配与天道沟通,聆听天道旨意。   上清天宫?   这些仙人根本不算纯粹的仙族,追根究底,骨子里仍是卑劣的凡人。   天道怎么可能放着流着祖神母神血脉的仙族不选,去选他们?   各种各样的审视与议论围绕在濯缨周围,她充耳不闻,只望着不远处那座巍峨星宫,与上一次曾经将她拒之门外的结界。   上一次,她仙力微薄,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走到第四十九级台阶,甚至连九曜星宫的大门都没触碰到,还被青溟真王拂袖从此处推了下去。   这一次——   濯缨抬起头,指尖轻触着那道曾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的结界。   结界如水波荡开。   在须弥仙境众仙的瞩目之下,在九曜星宫内似有所感的震撼之下。   身量纤弱的少女抬手贴住那道结界。   伴随着结界如星光破碎的光芒,那曾经令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九曜星宫大门徐徐开启——   仿佛在迎接它的主人归来。   作者有话说:   濯缨(说曹操曹操到版)   跑了一天,电脑修好啦!这几天两头跑太累了,明天先初步恢复一下下午六点更新!只有一更但会保证6000+的! 第57章 57   ◎夺宫(二合一)◎   须弥仙境的众仙只在三百年前见过一次这样的景象。   那一年, 五百岁仙龄的青溟真王初继君位。   和七千岁的重明神尊,八千岁的琼华元君, 还有三万岁的长生大帝相比, 他过分年轻,但他却在继任真王之位的那年开启了九曜星宫,成为了时隔万年后的新任九曜星宫之主。   因为这一重身份, 须弥仙境里那些对他不太信任的声音很快消失,拥趗他的仙人也越来越多。   原因无他,九曜星宫已有万年未开启, 这万年来,上清天宫的声望却与日俱增,许多须弥仙人心中都不免笼上一层阴霾。   ——天道是否不再眷顾他们须弥仙境?   还好,青溟真王的出现让九曜星宫落在了须弥仙境手中,证明了天道仍然心向须弥, 他们须弥依然是仙界正统, 是唯一可以与天道对话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 仅仅才过了三百年而已!   三百年!九曜星宫便再次为另一人开启!   以琼华元君为首的众仙看着那少女踏上通向九曜星宫的长阶。   一级, 两级……一百级……九百级……   最后一步。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和须弥众仙,都在她的身后。   九曜星宫外的结界早已再度阖上,琼华元君冲向结界处, 意料之中的被拦了下来。   “濯缨公主!”   琼华元君压下心中急躁,凝视着长阶上的身影。   “好,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九曜星宫的认可, 但你能从须弥手中夺走九曜星宫, 是你的本事。”   “只是本君奉劝你一句, 做人做事莫要做到绝路, 凡事留一线, 今后行走仙界,你与我们须弥也还仍是朋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须弥仙境要保下青溟真王的性命。   如若濯缨真的对青溟真王下了死手,那就是与整个须弥为敌。   这群人护短且没有原则,更视凡人性命如草芥,哪怕青溟真王真的犯下死罪,他们也不会觉得青溟真王该死。   既然如此,何须多言。   终归今日她不会放过此人的。   “琼华元君这话说得好笑。”   谢策玄懒散轻佻的嗓音忽而响起,他守在结界外,背对着身后的濯缨,对众仙道:   “你们须弥仙境屡次来犯,暗地里蝇营狗苟之事做了不知道多少,上清天宫的许多仙人在人间界名声不好,不都拜你们所赐?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留一线,日后与我们上清好想见呢?”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响彻整个九曜星宫外。   “可见,对你们仁慈,就是对我们上清残忍。”   谢策玄没有回头,对身后的濯缨道:   “别管他们,你自走你的路。”   伏曜与叶时韫二人没说话,但从濯缨的视角能看到,这两人相互打着掩护掐了个决,大约是正在向上清天宫传讯。   众仙只见那少女淡淡投来一眼,她未置可否,转身便朝着那扇耸立巍峨的玄色大门走去。   前路开阔,充满了未知的奇遇与挑战。   但身后……   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玄铁宫门在濯缨身后徐徐阖上。   周遭霎时浸没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濯缨的肉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能够视物。   不远处,似乎伫立着一个庞然大物。   濯缨朝着前方迈出一步,倏然之间,自她脚下骤然点亮一层光圈。   光圈如涟漪不断扩散,由外到内地向着大殿中央聚拢,所过之处,隐没在黑暗中的事物也逐渐清晰。   濯缨短暂震撼之后,迈动步伐,穿行其中。   左右两排石柱直入穹顶,上方雕刻着的星宿图案照亮这条通向中央大殿的路。   而被一圈一圈的光圈照亮的地面之上,则是一副三垣二十八星宿天象图。   濯缨步行其上,落脚处便是一处星宫,她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来,发现地为影,天为本,她脚踩的那一处星宫正在漫天星河中闪耀。   这与平日仰望苍穹的感觉截然不同。   置身其中,仿佛真的行走在天上银河之中,铺天盖地的星辰包围着肉眼所及的一切,在卷轴书册里见到的那些图案、文字,远远比不上亲眼所见的震撼。   一个一个星点连结,排列,组成了天地间的森罗万象,拆解成玄妙晦涩的谶语。   濯缨虽看似一动未动,但脑海里的思绪却以远超平日的速度运转着,直到一阵仿佛要击穿头颅的剧痛传来,她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莫要贪心。】   伴随着这道声音在脑中响起,剧痛感也在顷刻之后被抚平,濯缨浑身冷汗涔涔,听祂道:   【汝过目不忘之能,既是助力,也是负累,万事慎稳为先,不可操之过急。】   濯缨缓缓回过神来。   她才晋阶不久,与青溟真王大战一场,几乎耗空仙力,又赶来接手九曜星宫,此刻还想将她在古籍中记住的所有星图拆解之法统统尝试一遍——   的确是太急了一点。   稍微缓过劲来,濯缨重新站起来,道:   “好。”   “待你将星宫之主的位置交给我,我即刻回去休息。”   【……】   她可真是想要的东西立刻就要拿到手。   【吾只能给你进出九曜星宫的资格,至于星宫,汝必须自己从青溟真王的手里夺过来……赤水濯缨,吾的意思不是让汝去杀人。】   正要召唤落日弓的手停了下来,濯缨颇觉失望。   “要怎么折腾我,天道可以一次性说完吗?”   听她这么说,天道又难得地开始迟疑了。   日月轮转有序,万物生死有法,唯有人心难测,即便是天道,也无法断言能够万无一失。   稍有不慎,就又会重蹈青溟真王的覆撤。   赤水濯缨实在不是个安全的人选。   但比她品性靠谱的,没她有天赋,比她有天赋的……还实在找不到第二个。   能够领悟星图的条件太严苛,人选太有限,赤水濯缨实在是无奈之下的唯一人选。   ……罢了。   【看见中央的九曜天仪了吗?】   【将元神置于其中,九曜天仪会考校汝有无继任九曜星宫的资格。】   濯缨依言而为。   元神离体,在触及九曜天仪的瞬间便被吞没,进入了一个玄妙的空间之中。   空间内,天地清浊未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死寂,茫茫不知身处何地。   这就是九曜天仪的内部?   濯缨原以为会如天道那样,出现什么声音来与她对话,告诉她如何考校,但并没有。   仿佛只要她不动,九曜天仪内的天地也就会这样混混沌沌的持续下去。   难道这本身就是九曜天仪的考校?这算什么考校?   濯缨思索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见这方天地当真没有半点动静,又想到就连青溟真王当初都能通过考验,她绝不能输给一个手下败将。   深吸一口气,濯缨缓缓阖上双目。   她的元神化作一道金光,游走在九曜天仪之中,确认了此处天地死寂,清浊未分,万物不生。   既然如此……   那就看看她有无改变此方空间的能力。   生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濯缨终于感应到一丝与九曜天仪的共鸣。   下一刻,天地被一念劈开,濯缨的元神就漂浮在这乍然劈开的天地之间,看着清气上升,浊气下沉,中间为茫茫大地。   后知后觉的濯缨意识到,这就是天地初开的景象。   九曜天仪的考校,难道就是让她重温这天地是如何诞生的吗?   濯缨心有疑虑,但最终还是按照这个思路继续下去。   既分天地,接下来便是祖神与母神诞生。   随着她的构想,一片空茫的天地间果真有两位古神降临世间。   一位持斧男性,为祖神,另一位则是女子形貌,为母神,祖神造神,母神造人,有了两位神祇,这世间才有了生机。   一如她听说的那样,祖神仙陨后,遗留下来的血脉在须弥仙境繁衍生息。   起初只有不到百名的仙族,经历一代又一代的繁衍,渐渐成了庞大的族群,濯缨亲眼见证他们是如何代代相传,也看到了他们是如何逍遥天地,疏于修行,还能顺利度过天劫的原因。   ——是因为九曜星宫之主。   每一任九曜星宫之主,都出自须弥仙境,星宫之主替须弥仙人提前预知天劫,趋吉避凶,让他们能一次次平安渡劫,不用修行也可以寿与天齐。   天地变换,历任九曜星宫之主的身影掠过。   “——若我成为九曜星宫之主,必竭力参悟天地秩序,令三界永享太平。”   “——执掌九曜星宫,最重要的就是侍奉天道,聆听天道旨意。”   “——待九曜星宫在我之手,我必将以苍生为己任,守护三界安危!”   ……   诸如此类的声音传入濯缨脑海中,全都是前任星主继任九曜星宫时留下的画面。   而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松绿衣袍的少年青溟站在九曜天仪面前。   与如今的阴郁幽暗不同,在此处的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眼中有光。   “如今须弥仙境式微,新生的仙人再无往日那样强悍的天生仙力,若我继任,我将借九曜星宫之力,使我须弥仙境的仙人不再被人暗地嘲笑,让须弥仙境重新辉煌!”   “只要能完成这个心愿,我,青溟真王,百死而无悔!”   濯缨看着神色决然的少年青溟真王,眼中已有几分了然。   每一任九曜星宫之主,都需剖白心迹,让九曜天仪来判定,是否有继任九曜星宫的觉悟。   少年青溟真王的身影烟消云散。   濯缨仰望着无言的九曜天仪,她道:   “我无意守护苍生,也不想侍奉天道,为天道差遣。”   一开口,此方空间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九曜天仪存了千万年,能入选其中的,皆是胸怀苍生,再不济也是青溟真王这样,一心肩负起族群复兴重任的人。   但这个人,却直接将前任所有星主给九曜星宫的答案全部推翻。   【既不愿守护苍生,也不愿侍奉天道,你又以什么信念,来接手这座能够决定无数人生死命运的九曜星宫?】   “公道。”   濯缨眸光灼灼,一字一顿地答:   “若一定要一个信念,我的信念,就是天地间的公道。”   “无论是天生仙胎还是后天飞升,无论是仙界仙族,还是人间凡人,若天道不公,无人主持公道,那么,就由我来给他们一个公道。”   天下苍生太重,自有漫天神佛齐心协力承担。   她无意以一人之力扛起那么重的包袱,也无意以九曜星宫之力为所欲为。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所求的,不过就是公道二字。   无人预料到的答案令九曜天仪和界外的天道都齐齐默然。   尤其是天道。   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的天道,将她所做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不管是前世她以心机谋算在朝局上搅动风云,还是这一世她替自己步步筹谋,无论怎么看,她都不是一个心思纯然之人。   但当她说出公道二字,一切表象皆烟消云散。   层层谋算心计之下,是再简单不过的执念。   无论这世道将她逼到何等绝境,无人给她一个公道,她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公道。   良久,九曜天仪的声音响起:   【赤水濯缨,考校通过,今日之后,你即为九曜星宫之主,望你坚守信念,本心如初。】   【——另外,不要当着天道的面说祂不公,祂的心眼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大。】   天道:?   九曜天仪内的一切幻象重归混沌,而在混沌之中,濯缨意外地发现了第二个人的存在——   是满面阴郁的青溟真王。   他竟藏身此处!   濯缨倒没有立刻动手,因为他看到,自青溟真王身体里飞出一束星光,倏然没入了濯缨的灵台中。   一瞬间,灵台澄澈空明。   整个九曜星宫的构造,机巧,结界,甚至部下,皆自动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至此,九曜星宫才算是正式交接在了濯缨的手上。   还未理清突然涌入脑海中的诸多思绪,便见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一掠而过,手持一把长剑朝濯缨的面门直刺而来。   “大限临头,仍要拼死一搏吗?”   濯缨翻身便将他整个人掼倒在地,脚底踩着他的手腕,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里的剑。   “今日你败于我手下,不仅输了人间界的布局,输了修为,更输了九曜星宫,已是毫无异议的惨败,你还有何不服?”   她问得似是真心实意,更叫青溟真王恼火非常。   “你要杀我?你敢杀我!?你质子之身,毫无根基,你杀了我便是与整个须弥仙境结下死仇,你有这个胆量吗!”   濯缨扼住他喉管的手令他无法说出后面的话,乌黑瞳仁平静如湖水,未曾泛起半分涟漪。   她知道杀了他不是明智之举。   若是以前的她,分析利弊,绝不会轻易下死手,让自己树敌无数。   但她不是前世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也不是盲目信任沉邺将自己逼到倔强的她。   她信任上清天宫,同时也知道,她如今有了自保之力。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再权衡利弊,为何不能快意恩仇,让阻挠她的人付出代价?   于是濯缨平静道:   “带着你的野心,安息吧,青溟真王。”   拧断脖颈的碎裂声与银戟刺入血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濯缨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就在她拧断青溟真王脑袋的同时,一支银戟刺入了青溟真王的胸膛。   “——莫要胡来,即便你继任九曜星宫星主之位,要对抗整个须弥仙境还是太莽撞了,怎么几日不见,竟然跟谢策玄越来越像了……今后离他远些。”   那银戟是清源神君的武器。   他用他的武器刺入青溟真王的心脏,做出一副是他杀了青溟真王的模样……是想将须弥仙境的恨意引在他的身上!   濯缨猛然回头,看到了在青溟真王断气的同时解开了束缚的定魂塔。   “清源神君!”   定魂塔落在地上,只闻声音,不见人影,濯缨拾起定魂塔问:   “青溟真王一死,他的法器应该不能再困住你了,你为何还不能出来?”   里面的声音默然良久。   清源神君道:“不是不能,是不必,我于人间朱雀桥上误杀一名女童,我身为督察府的府君,明知故犯,罪上加罪,你直接带着定魂塔去见天后娘娘吧,由天后娘娘定罪即可。”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濯缨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他说的女童是谁。   青溟真王让厉星澜放魔将在大雍帝都内作乱的那一日,为了设局擒获来追捕他的清源神君,他让魔将抓了一个垂死的女童伪装成魔将,令清源神君错手了结了她的性命。   清源神君就是因为这个,才会道心动摇,被青溟真王镇压在了定魂塔中。   这方法对付濯缨绝无效果,但对付清源神君这样本就以监察众仙、守护苍生安危为己任的仙人而言,简直是摧毁性的绝杀。   “清源神君,真正害死那女孩的是青溟真王和厉星澜,不是你,她本就是垂死之人,否则你也不会没有丝毫察觉,不是吗?”   清源神君并未应答,显然不认可濯缨这个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不行。   这种答案说服不了清源神君。   清源神君要是真的因为这个而动摇道心,即便天后不处置他,他也会自囚,上清天宫便就此折损了一位大将。   濯缨看了一眼青溟真王的尸首,不禁暗叹他用心恶毒。   简直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濯缨带着清源神君朝九曜天仪的后方走去。   “前方无路,你要去何处?”清源神君问。   “谁说无路,”濯缨步伐坚定,“方才神君没有听到我与九曜天仪的对话吗,我说我要世人以公道,如今不公就在眼前,我岂能视而不见。”   她走到一堵玄黑色的石墙前。   曾经听人说,青溟真王虽是九曜星宫之主,却只拥有半个九曜星宫。   当时濯缨不解其意,但脑海中继任星宫,拥有记忆之后,濯缨便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有星宫,便该有属官。   青溟真王没有得到完整的认可,所以他得到的也不是完成的九曜星宫。   但濯缨,她得到的是整个九曜星宫——   “元纲流演,星珠贯周,如律令摄,召星门开。”   定魂塔中的清源神君讶然看着眼前石墙徐徐打开。   一瞬间,整个昏暗的大殿骤然被天光照亮,眼前云雾升腾,白鹤振翅,一座金光辉耀的大殿显现在濯缨与清源神君面前。   鎏金瓦下,赫然是一个写着“功德殿”三个字的牌匾。   此处,正是青溟真王没能得到的另外半个九曜星宫。   “罗睺,是我的错觉吗?”   堆满了文书账目的功德殿内,一名神官揉了揉眼,视线紧盯着不远处与星宫大殿连结的方向,戳了戳身旁正伏案对账的另一名神官。   “我怎么好像……看到有人站在星宫石门那边呢?”   “不想算干活就直说,别在这儿装瞎。”   眼睛都熬红了神官头也不抬,奋笔疾书,咬牙切齿道:   “又是赤水濯缨,这么高的一摞,全都是她的功德簿!加了又减减了又加,有完没完!刚算完又来一摞……又新添了一笔什么诛杀须弥仙人青溟真王。”   “哦,这个青溟真王身上背的杀孽不少,杀了不用扣她功德……诶,不对啊,这一任的九曜星宫星主是不是就叫青溟真王来着!?”   名叫罗睺的神官从高高一摞文书中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淡然轻笑的秋水剪瞳。   “没错,是叫青溟真王。”   “不过他已经不是九曜星宫的星主了,现在星主之位,由我来继任。”   九曜星宫历经六代主人,这还是头一次由女子担任星主之位。   名为罗睺的神官望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   有新任星主了!   来生人了!还是个女的!   濯缨眼看着这位方才言语还十分暴躁的神官,逐渐从怔愣变得有些结结巴巴。   他涨红着脸,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   “见见见见过星主……此处就是功功功德殿,计算功德,仙人渡劫,都由功德殿评判计算……不知星主名讳?今后星主的功德与天劫,会由四位神官谨慎评判,星主放心。”   濯缨垂眸,视线落在他凌乱的案几上。   “就叫这个。”   她微笑着点了点“赤水濯缨”四个字。   罗睺和计都两名神官仔细一看——   原来就是你的功德那么难算啊啊!!!   作者有话说:   天道:臣妾此身从此分明了   罗睺神官:扣过新任上司一万功德怎么办,在线等,急急急   p.s.文中的一些咒语口诀都是来自《道教大辞典》,有改编,忘了前面说没说,特此补上 第58章 58   ◎娲皇(一更)◎   九曜星宫功德殿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算起来,主事的共有四位神官, 分别为罗睺、计都、紫炁、月孛, 另有金乌一只,金木水火土五位下属小神官。   仙界八百万仙族的功德,就掌握在这九仙一鸟的手中。   没错, 九曜星宫只管仙人功德,至于人间界的凡人们,那归上清天宫的司命府管。   九曜星宫的星主印鉴融入濯缨的灵台之后, 她便接收到了这些讯息。   只是记忆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这几位神官埋头苦算的模样,倒的确令人生出几分荒诞之感。   “这些功德……都是你们一笔一笔算出来的?”   堆积在功德殿内的文书大多是一本一本巴掌大的金色小册子,从案几上摊开的内容看,每一本都是一项功德的详细记录。   “差不多吧。”   紫炁和月孛今日不当值, 计都一边在前方引路, 一边带着濯缨四处转转, 一边解释:   “星主请看那边的功德池。”   功德殿西侧, 有一汪仙气缥缈的池水,上面金莲无数,灵光四溢。   池中央则伫立着一架宝轮。   计都示意小神官上前, 宝轮转动,里面掉落出一大摞功德金册。   “……又有这么多啊……”   计都无奈扶额,回头对濯缨道:   “总之, 仙人的每一条功过都会详实的记录在功德宝轮内, 而我们四位神官则负责评定数额, 交由五位小神官统计, 最后再汇总至天道处。”   濯缨了然颔首:“仙界仙族众多, 你们这才几个人,算得完吗?”   “仙族人数虽然多,但大部分皆是些既不作恶也不行善的仙人,还有就是攒功德最积极的上清天宫,和扣功德最多的须弥仙境,其余那些零零散散,全加起来也没有这群人的十之一二。”   提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罗睺神官终于没那么怕生了,口齿清晰地向濯缨大致解释了一遍。   濯缨:“原来如此,那会有算错的时候吗?”   罗睺肃然道:   “当然不会,我们几千年就只做这一件事,若连这件事都干不好,还有何颜面忝居神位?而且,每一笔功德都会盖上经手神官的仙印,若有错漏,天道自有惩处。”   濯缨问:“那罗睺神官有被惩处过吗?”   仿佛就等着她问这句,罗睺挺胸抬头,底气十足道:   “我自担任星宫神官之位以来,从无一处错漏。”   濯缨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讶,让干了两千年活没得到过半句夸奖的罗睺很是受用。   然后就听这位新任星主微笑着问:   “那意思就是,之前你扣我的那些功德,也都没错是吧?”   罗睺唇边的笑容凝固。   “还有我刚刚成仙时扣的那一万功德,里面的每一笔,也都是你们算出来的?”   罗睺背后冷汗涔涔,罗睺不敢吱声。   计都讪笑着打圆场:“那、那个啊……因为,因为数额比较大,这种大笔的功德值增减,一个人办不完,都是大家一起办的……就像星主新增的十万功德,信徒的还愿和拯救万民的功德,就是我们四人一起算的,对、对吧。”   罗睺:“嗯嗯!”   濯缨打量着这两人。   仙人容貌不改,只看容貌的话,罗睺看上去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少年,计都年纪稍长,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青溟真王继任九曜星宫几百年,都没能打开星门,这些神官难道就一直待在功德殿?   不对,在青溟真王继任之前,据说九曜星宫就已经空置许多年了。   但现在并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濯缨道:   “我想调阅上清天宫清源神君的功德记录,不知诸位是否方便?”   罗睺:“方便!我这就去找!”   他逃似的跑去功德殿内,殿内穹顶是呈塔状逐渐上升的层架,肉眼几乎瞧不见尽头。   罗睺以指画符,金色符咒如青烟飘逸空中,紧接着便有一圈层架缓缓落下。   看来这一层便是清源神君的功德记档了。   濯缨从里面抽出最末的一本打开。   在打开之前,濯缨其实也不确定清源神君错杀女童之案会不会被判定是他的过失,但濯缨也想好了,假如这件事非要算在清源神君头上,那她也一定要替清源神君消掉这条记录。   因为这不公平。   视线扫过这本功德簿,写在最末尾的,赫然是一条:   【丁卯年三月甘四,于人间界大雍帝都诛杀归墟魔族二百九十七,功德增七千三百四十一。】   濯缨松了一口气,立刻将这铁证对准了被她摆在一旁桌上的定魂塔,让清源神君仔细分辨。   “神君,你无罪。”   良久,响起清源神君的淡淡嗓音:   “有罪不在纸上,法理之外,还有人心,心中有罪,旁人如何赦免?”   濯缨不信邪,又问罗睺:“青溟真王的功德簿呢?”   罗睺立刻也给她调了出来。   青溟真王的罪行就太多了,濯缨翻了好几本都未能从其中翻到有关那名女童的记载,于是询问罗睺与计都二人,问那条罪行到底是不是记在了青溟真王的名下。   罗睺沉思半晌:   “恐怕也并未记在青溟真王的名下,按照星主所言,那位女童本就是半死之身,操纵她的是魔将,而魔将又听命于归墟魔君,算来算去,罪孽也该由魔君与魔将承担,与清源神君何干?”   定魂塔来传来清源神君不赞同的声音:   “但人终归是死于我手。”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一提起定罪论断,罗睺就来劲了,他睁着乌漆漆的眼睛道,“你杀她,那是因为她那时要杀你,或者杀其他人对吧?这叫正当防卫,顶多杀了不算你功德,可是也并非过错啊。”   “但归墟魔君和魔将就不一样了,他们一个是教唆主谋,一个是实行主犯,可惜归墟不归我管,否则要是落在我手中,我肯定是要重重扣他们功德的。”   计都无奈提醒:“都魔族了,应该也没有功德可扣吧……”   “可以判负嘛!”   罗睺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想起来,被他扣过负一万功德的人就在旁边。   少女微微笑着,幽静如水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她对清源神君道:   “正如这位罗睺神官所言,清源神君若对自己太严苛,也是一种对旁人的严苛,须知上清天宫许多仙人皆以清源神君为标准行事,推行下去,今后外界对上清仙宫仙人的标准只会越发高。”   “原本做的一桩好事,只要有半点瑕疵,那么好事统统不算好事,好人也不算一个好人,但对做坏事的一方却可以无限制的宽容,因为他们本就是无恶不作,如此严以待善,宽以待恶,世人谁还愿意向善?清源神君这罪一认,岂不是更让世人觉得,还是做个坏人来得快活?”   濯缨这番话不仅让清源神君突然醒悟,就连旁边的两位神官也频频向她投来打量的视线。   赤水濯缨这个名字,四位神官其实都并不陌生。   因为她实在是太特殊。   而且不仅仅是因她通晓两世之事的缘故,还因为旁人行事,要么大善小恶,要么小善大恶,但她前世做的那些事,却兼有大善大恶,让人实在难以判定她的功过。   而且,她的身份还是……   计都将冒出来的这个念头重新放回心底。   星宫神官在判定功德时,免不了会知晓对方的身份过往,但他们有一条禁令。   即便是星宫之主,也不能知晓自己的功德细节。   因为功德判定有时不只有当时的功过,因每个人的身份命运不同,标准也会有细微区别,属于不能为本人所知的天道机密。   无论人仙,窥见自己命运都是一件会遭反噬的事情。   抛开这些,赤水濯缨大起大落的功德值,给他们的印象一直是亦正亦邪的人物。   然而今日亲眼见到她本人,听到她对清源神君说的这番话,却发现她实是一个极清醒的人。   这样的人,善恶只在一念间。   见她如此费尽心机的开解清源神君,想必至少现在,她的心是向善一方的。   “……当日,我是在为那个小女孩安葬时被青溟真王所袭。”   清源神君终于再度开口,嗓音沉重:   “我被封印之后,他有没有将她的尸首重新掘出?”   濯缨迟疑片刻,答:“有,他将尸首在帝都最繁华的街头放了五日,让成千上万的人来看,只为了让百姓对神君不再信任尊敬。”   她还想说宫观的事,然而清源神君却似乎并不关心这个。   他道:“那现在下葬了吗?”   “……应该吧。”濯缨不太确定,“百姓们都很怜惜那小姑娘,大约已经替她敛尸下葬了。”   “嗯,我会亲自去确认。”   濯缨颔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一道灵光从定魂塔内而出,清源神君站在她面前打量着她,道:   “这么快已是中三品了,很不错。”   “只是平日见你也算沉稳善谋,怎么打起架来半点不后果,仙力掏空成这样,也就是青溟真王被你伤得太重,否则,你方才与他交手,不一定能赢。”   濯缨笑:“我知道,但他身上还有定魂塔,神君在塔内,我不得不来。”   清源神君瞧了她一会儿,神色微动,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朝星门的方向看去。   “恐怕不能久留了。”他言简意赅道,“九曜星宫外来了不少人。”   想也知道,上清天宫从须弥仙境手中夺走了九曜星宫这件事,将会在仙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濯缨也知道此时不急着交接功德殿诸事,便与两位神官暂且告辞,与清源神君一道拎着青溟真王的尸首,踏出了九曜星宫的大门。   紧闭了半日的玄黑大门终于再度开启。   门外等得极为焦灼的琼华元君等人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却被手持一杆乌黑长枪的谢策玄定在了原地。   在他身后,是被伏曜及时知会而赶来的封离神君、文昌星君,以及天枢上相、炎君。   同样是上三品的仙人,这四位镇在这里,便让须弥仙境的十多名同阶的仙人有所忌惮。   原因无他——   这帮上清仙人是真能打啊!   若非必须,没有人想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两方便僵持在九曜星宫门外。   直到濯缨与清源神君两人从里面出来,琼华元君、重明神尊和停云三人看清了被清源神君提在手里的尸首,他们终于忍不住骇然出声:   “青溟!你们竟敢真的杀了青溟!!”   清源神君面不改色,沉声道:   “青溟真王与魔族勾结,祸乱人间,罪行滔天,本君被他所害,幸得赤水濯缨所救,本君现已将青溟真王诛杀,以正仙界天规,须弥诸君若有不服,只管来我督察府申诉,本君随时恭候。”   ……他杀的!这怎么可能!   琼华元君早已从青溟真王那里知道了事情始末,恨声道:   “赤水濯缨一路追杀青溟至此,你一直被关在定魂塔中,塔主不死,你又怎么能出来?杀我须弥真王者,分明就是赤水濯缨——”   “青溟真王的心口正是我银戟留下的伤痕,证据确凿,琼华元君难道是不敢为难我,就要将这笔账算在一个小辈头上吗?”   琼华元君不说话了。   因为这恨意放在赤水濯缨身上,至少有一个确凿的复仇目标,但若是清源神君……   整个须弥,能堂堂正正打败这位神君的人,恐怕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可她看着青溟真王的尸首,那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怎一个痛心了得?   重明神尊心中也是悲痛交加,恶狠狠瞪着濯缨:   “赤水濯缨!你们上清天宫不是一向自诩正直吗!怎么敢杀不敢认!你大大方方承认,我还敬你是个敢作敢当的英雄!”   “重明神尊说笑了,我本也不是英雄,要是也是个英雌。”   濯缨四两拨千斤,笑容浅浅,语调和缓:   “更何况,我自幼体虚病弱,迎风咳血,你们青溟真王这样的天之骄子,同辈中的佼佼者,若是被我所杀,传出去恐怕有点丢人吧?”   她体虚病弱——!   重明神尊气得脸都涨红了。   谁看不出来,她如今仙阶分明已至中三品。   以凡人之躯,短短两年时间修成了中三品的仙阶,这么恐怖的修行速度,她体弱!   重明神尊还要再辩,却被停云拦下。   少年凝重的脸上,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只是摇头。   难道真的就任由他们杀了青溟,夺走九曜星宫,从此可以在须弥仙境随意往来吗!   琼华元君心中不甘,猛地想到了什么:   “青溟固然有错,但清源神君,你难道就清清白白吗?青溟曾与我言,你在人间界误杀了一名无辜女童,堂堂上清天宫的执法神君,却做出轻贱凡人性命之事,你难道就不需付出代价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就连须弥仙境的仙人们都知道,上清仙人恪守天规,其中又以清源神君最一丝不苟,堪为仙界典范。   这么一个从无错处、被视为仙界典范的仙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未等清源神君开口,濯缨先将从功德殿里带出来的功德簿掷向须弥众仙,展开供众人阅览。   “此为九曜星宫功德殿内存档的功德簿,天道与众功德神官都未判清源神君有任何过失,诸位,是觉得自己比天道,比九曜星宫的神官都还权威,能替清源神君定罪吗?”   功德簿一出,须弥众仙霎时间无话可说。   但比起区区一个功德簿上的功过记载,更令他们骇人的是——   “你,你开了九曜星宫的星门,进了功德殿?”   停云不敢置信地盯着长阶上少女的身影。   天道,竟然对她如此满意,将全部的九曜星宫,都交付给她了吗?   “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功德簿呀。”   一个清凌凌的少女嗓音忽而响起。   说来也怪,在场须弥上清众多仙人,嘈杂纷乱,但这少女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让众人都不自觉地停下了议论声,齐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濯缨眯了眯眼。   天尽头,层云重叠,仙乐悠扬,清风送来一阵淡淡花香,和铃铛轻响。   一众仙娥簇拥之下,东海龙王与一位红衣少女的身影由远及近,在众仙的注视下抵达了九曜星宫之外。   离得近了,才觉那红衣少女天姿灵秀,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她眉眼间满是天真伶俐,至上空取下那本功德簿,极新鲜拿在手中细看,最后抬起头,与濯缨四目相对。   面对濯缨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少女没有半分畏惧,只好奇地瞧着她问:   “你就是赤水濯缨?”   这少女来得声势庞大,看须弥的人,也是一副与她不相识的样子,濯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她身旁的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眸光幽深,像是第一次认识濯缨那般认真瞧了她好一会儿,才对众仙介绍道:   “这位,是娲皇宫女君与长生帝君之女,灵瑟。”   作者有话说:   已经是濯缨的东西,肯定没有任何人夺得走,不用担心哦~   下午六点左右还有二更,注意是左右,作者极度拖延症,不一定能卡点更! 第59章 59   ◎灵瑟(二更)◎   娲皇宫女君与……长生帝君之女!   刚发生了青溟真王被杀, 九曜星宫被夺,紧接着不世出的娲皇宫又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这接二连三的冲击令须弥众仙愕然良久, 才有人问:   “父亲……那孩子不是还未降生吗?”   停云第一个反应过来, 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红衣少女,似乎是在怀疑她的身份。   “灵瑟三个月前刚刚降生,她完全继承了长生帝君与娲皇宫女君的血脉, 神力强大,一出生便是这般少女模样,再加上女君怀胎五年, 在怀胎之时便悉心教导,她生而早慧,非寻常初生孩童。”   随着东海龙王的解释,须弥众仙看向红衣少女的目光既有了然,又有了几分复杂。   长生帝君乃祖神的直系后裔, 在以血统论尊卑的须弥仙境看来, 是再纯正不过的尊贵血脉。   然而当年长生帝君与凤凰族神女结合, 生下的唯一一子停云, 却只继承了父母天赋十之一二,出生时就如寻常孩童,长到一百岁才会粗浅仙术。   须弥众仙虽因为他的父亲对他尊重有加, 但他自己也知道,他既没有继承到母亲的凤凰神火,也没有父亲那样的强悍仙力, 他的出生, 叫无数人为之失望。   因为这更证实了须弥新一代仙族的衰弱, 他们再难靠血脉传承, 天生就拥有比其他仙族强大千倍的实力。   可这个红衣少女却不同。   出生便已是少女形态, 又有东海龙王亲口认可的早慧。   周身五行清气缠绕,不必展露实力,观之也是个钟灵毓秀、天赋异禀的苗子。   停云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这个新妹妹。   灵瑟却从头至尾对她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感兴趣,她仰望着长阶上那道纯白如雪的身影,宛如初生稚鸟般清澈的眼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那位姐姐,这么说,现在九曜星宫就是你的咯?”   濯缨定定瞧着她,她的表情太简单,眼底没有半分伪装,即便是濯缨也无法判断她对自己的观感是善是恶。   她的确像个刚刚出生,对万物都保持着好奇心的婴孩。   “没错。”她淡声回答。   灵瑟眼尾轻弯,笑了起来:   “好厉害啊,母亲怀我时,经常同我讲这寰宇天地间的各种事情,有上清,有须弥,还有人间界与人皇……其中也有这个九曜星宫,母亲说,虽然娲皇宫的人也会解读星图,但天道也并不一定认可,姐姐,你真厉害啊。”   娲皇宫……也会解读星图?   濯缨询问的目光落在东海龙王身上,他解释道:   “娲皇宫女君是我姑姑。”   濯缨环顾这下方诸多仙人,忽而觉得好笑。   清源神君见她神色,问:“你笑什么?”   濯缨摇头:“我笑这些仙人寿数漫长,对欲望又不加节制,明明是凡人心目中逍遥天地、无欲无求的仙人,结果拉拉杂杂算起来,竟都是些沾亲带故的亲戚,若是没有仙力,与村头一大家子又有何区别?”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然而在场诸多仙人,哪个不是耳力绝佳?   于是须弥仙人变了脸色,瞧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清源神君心中微叹:“哪有当着旁人面说坏话的?”   濯缨后撤半步,借清源神君的身形挡住那些不善的目光,坦然道:   “实话而已,若是清源神君不在,我也是不敢胡言的,所以,神君需得好好保重自身,否则我日后出门在外,连实话也不敢说了。”   清源神君略有些意外地回眸瞧了她一眼。   少女看上去仍是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然而言语之间,却不再如往常那般总是隔着一层隔膜,不经意透露出了几分与以往不同的亲近之感。   清源神君收回视线:“原以为你是个叫人放心的稳重性子,没想到也如谢策玄他们那般不叫人省心……我不在此处守着你们,还能去哪儿?”   话虽如此,但清源神君又觉得,还是现在这样好。   只要不触犯天规,年轻人,就该有些不规整的锐气才是。   濯缨抿唇轻笑。   守在结界外的天枢上相终于发话:   “既然诸事已了,你们须弥仙境又有一位新神女诞生,上清仙人也不便久留叨扰——将青溟真王的尸首交还给须弥吧,好歹也是真王之身,得好好下葬。”   濯缨与清源神君从九曜星宫的结界范围内而出,不等清源神君动手,伏曜率先接过尸首,将他交给了琼华元君。   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虽然没再说些什么激怒对方,但他压抑不住地眉飞色舞,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琼华元君看着青溟真王松软垂下的头颅,心中悲痛难忍,猛地看向一旁的红衣少女。   “长生帝君什么也没说吗!他派你过来,一定有他的目的!灵瑟神女!你是长生帝君之女,你的态度就是帝君的态度,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须弥无有不从!”   重明神尊自然与琼华元君站在一条线上,但停云闻言却浑身一震。   半晌,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那些神态各异的须弥仙人,有人也隐约意识到了从今以后这位灵瑟神女在须弥的分量,见他看过来,皆有意躲避,神色尴尬。   少年自嘲地轻笑一声,温声开口道:   “元君,神尊,还请三思,勿要为一人,而让整个须弥陷入困境。”   “那难道就真的眼看着青溟他——”   “我吗?”   灵瑟神女眨了眨眼,满眼无辜:   “父亲并未叫我带什么话,只是我自己想来瞧瞧热闹而已,母亲担心我的安危,便叫渊华表兄陪我一道来,并无别的目的呀。”   东海龙王微微颔首。   说完,她又状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况且,既然这位姐姐都说青溟真王有罪了,她是九曜星宫之主,想来也不会误判,既然该死,杀了就杀了呗。”   她用那样一张天真纯然的脸说着残酷无情的话,琼华元君好一会儿都未反应过来。   重明神尊更是暴跳如雷,若非停云拦着,都想上去抽她:   “青溟是为了整个须弥——”   “是吗?”灵瑟偏头,“那又如何?不也是一事无成的废物吗?”   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只是一个废物死了,你们到底在难过什么”。   濯缨挑了挑眉。   天枢上相瞧了会儿热闹,并未插手他们须弥仙人内部的纷争,只看向谢策玄:   “别看了,前面开路吧。”   “好嘞。”   谢策玄早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他单手挽了个枪花,逼得在他们面前围得水泄不通的须弥仙人生生后撤好几步。   “让一让啊让一让,九曜星宫星主回上清了,麻烦诸位让一条道,大家也别急着看热闹,今后九曜星宫就是我们上清的了,必定会时常往来,不必急在这一时——”   须弥仙人原本消下去的火气,被谢策玄这三两句话又挑了起来。   简直张狂!无礼!小人得志!   濯缨忍不住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道:   “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谢策玄以为她是怕枪打出头鸟,浑不在意道:“怕什么?须弥他们不敢跟我动手。”   “不是,”濯缨认真看他,“你这样很像宫里的大太监。”   谢策玄:“……”   伏曜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但他才不管什么太监不太监的,刚才送尸首时不好显得太嚣张,此刻终于可以嘚瑟起来。   “叶时韫,你瞧瞧这九曜星宫门口的树是不是不太直啊?”   实心眼的叶时韫看了半天,只觉得都是名贵灵树,她答:   “啊?我觉得挺直……”   “确实不直对吧,没关系!明日我就派几个仙使过来,把这些树都砍了,阿缨喜欢什么,我们就种什么!”   走在后面的炎君正在给濯缨把脉,闻言也忍不住笑。   伏曜又问天枢上相:   “天枢上相,能从须弥的手里夺来九曜星宫,咱们上清天宫不替功臣大摆宴席庆贺一番,说不过去吧?”   天枢上相捋捋胡须:“此事还需与天后娘娘商议……”   “叶时韫,天枢上相让你问赤水濯缨想吃什么?”   一听到吃的,叶时韫瞬间支棱起来:   “我我我!我都可以!但是能不能放香菜!”   “……没人问你,叫你问赤水濯缨。”   濯缨见叶时韫可怜兮兮的瞧着她,笑了笑:   “都可以,香菜也可以。”   天枢上相:“咳咳,此事还需禀告天后,只能暂定,暂定……”   途径停云身旁时,濯缨刚要与他擦肩而过,忽然听他出声道:   “初见濯缨妹妹便觉得气度不凡,果然非池中之物,恭喜了。”   濯缨脚步微顿,打量着他又重新变化的称呼,他容貌显小,但今日种种反应,看上去倒还比他几个长辈还要镇定。   “我与你本就不熟,停云殿下还是直呼其名为好。”   停云也不觉尴尬,只道:   “日后濯缨妹妹往来须弥,还会有打交道的时候,自然就熟了。”   濯缨幽深的眼眸瞧了他一会儿,那视线似是能洞悉人心,但停云也没所谓,任由她看。   很快,濯缨也察觉到有人正瞧着她。   东海龙王身边的少女见她看过来,笑意愈深,还抬起手来朝她挥了挥。   这女孩……总觉得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探究意味。   濯缨不欲与须弥仙人打交道,然而东海龙王却在此刻与那少女分开,朝着濯缨的方向走了过来。   见濯缨看着他的目光有着显而易见的警惕,一贯没什么表情的他也面露难色:   “姑姑之托,不好推辞,不过我来上界,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这几日除东海之外,海域动荡,西海龙母打下了北海,而南海……被荒海的沉邺带人攻破,听说南海那位郡主得知此事,动了杀心——”   濯缨挑眉:“她刺杀了沉邺?”   “没有,”东海龙王道,“她伤了你妹妹,据说人没事,但是她和沉邺的孩子没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见~ 第60章 60   ◎净水(二合一)◎   好半晌, 濯缨才琢磨清楚这个前因后果。   倒不是东海龙王这番话有多么难以理解,而是这个逻辑实在让她很难接受。   沉邺吞并南海, 令那位南海锦鲤族郡主的故国沦陷, 然后她没有去杀沉邺,而是去给了昭粹一刀?   濯缨听笑了,她对东海龙王道: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啊, 我知道了,多谢龙王告知。”   除了刚听闻消息时露出几分微讶神色,之后濯缨的脸上很快恢复了平静, 东海龙王打量着她的表情,大约猜测到了这姐妹二人的关系。   “是我多事了,看来这消息对你并不重要。”   昭粹的消息对她而言的确不重要。   嫁人为妻,为人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 都是她自己当初选的路。   她已经明里暗里告诫过她好几次了, 但沉湎于情爱的小姑娘是极难听进别人的劝告的, 总得让她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厉害。   能醒悟, 她自己会自救,不能醒悟,那就在那墙上撞死了事。   都是自己的命。   “是不重要, ”濯缨幽黑的瞳仁映着东海龙王的身影,“龙王大人觉得血脉相连就是家人吗?我不这样认为,我会自己挑选自己的家人, 而荒海少君的夫人, 不在我挑选的范围之内, 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东海龙王忽然晃神一瞬。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然而她的神色看上去又并无异样, 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端倪的模样。   东海龙王凝眸瞧了她好一会儿, 换了个话题:   “听闻你渡了劫雷,如今已是中三品仙人了,改日有机会,我们再切磋一二吧。”   濯缨微笑颔首,抬脚朝前走去。   刚跨出须弥仙境,见周围没有须弥仙人窥伺,炎君立刻一声令下,叫谢策玄将濯缨扛回天医府的病舍,在她身体完全复原之前,禁止她下床走一步。   “——太胡闹了!简直就是胡闹!”   炎君难得神色肃然,站在濯缨的床边来回踱步,胡须都气得翘了起来:   “刚刚渡完雷劫,就立刻操控落日弓这样的神器与人斗法,还把仙力全都掏空了,你这孩子以为自己晋阶的是上三品吗?还有你那个落日弓——”   也被一道揪出来挨骂的落日弓往濯缨背后缩了缩。   “本命神武是护主,不是叫你弑主,你倒是杀得开心了,你看看你主人,仙力再耗下去又得吐血!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她身体调养好的吗?她是以凡人之躯成仙的,能叫你如此折腾?”   落日弓不服气地对炎君嘀咕:   “我前主人也是人族呀,也……也没有这么脆弱的,她还有仙根,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气息的仙气,谁知道她这么脆弱啊……”   濯缨原本唇边还噙着几分笑意,听到其中一句,笑意微敛。   她拂袖收回落日弓,抬眸看向炎君:   “炎君,这伤大约要养多久?”   “你的复原速度一向快,但耗损太大,好生调养也需个五六日吧……你该不会还操心着归墟魔君那边事吧?”   濯缨眨眨眼,不置可否。   炎君还不了解她吗,佯怒道:   “叫你好生调养,除了身体,脑子也必须休息——多学学谢策玄,你可知他为何整日精力充沛?就是因为他脑子什么都不想!”   一旁的谢策玄正在用嘴接抛弃的蜜饯,听炎君这么说,他懒懒掀起眼帘道:   “炎君,有话好说,骂人做什么?”   说完,他又对濯缨道:   “你不用担心那边,除了昭烨神君,另又有一名五营神将下去援助了,那魔君虽然在青溟真王的协助下找回了肉身,然而刚刚新生,实力到底不济,现在有失去了青溟真王这个同伴,不过垂死挣扎而已。”   他抛着桌上的橘子,显然没有半分担心。   “以昭烨神君的实力,应该轻轻松松就能——”   话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一名药童稚嫩的嗓音:   “快点快点,多来几个人!昭烨神君太重了我一个人抬不动!”   谢策玄:“……”   怎么是被抬回来的啊。   “我去看看。”   丢下这句话,谢策玄立刻起身出去查看,果然见昭烨神君脸色苍白,闭着眼躺在木担架上,被六名小童子哼哧哼哧往里抬。   谢策玄愣了一下,旋即长眉压沉,齿尖咬着怒意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谁伤了……”   “声音小些,刚要睡着呢。”   木担架上的武神闭着眼打了个哈欠,身上虽伤痕累累,但听着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   他从怀中取出个什么珠子,用沾满血污的手丢给谢策玄。   “把这个水魂珠交给你的濯缨公主。”   谢策玄下意识接过,问:“水魂珠?这不是雨师瑶拿走的那个……等等,什么叫我的濯缨公主?你说话注意些。”   昭烨神君笑了两声,这才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雨师瑶与他们在帝都分别之后便赶往归墟,不到三日便寻到了正与玄澜魔君战况胶着的他们。   那时距离归墟魔界太近,昭烨神君的仙力受到压制,眼看就要让玄澜魔君逃回归墟,这要是真让他逃了,再韬光养晦数百年,可就难杀了。   恰在此时,雨师瑶下定决心,借东海的水魂珠吸收玄澜魔君的魔息,一直拖延到了另一位武神赶来援助。   两位武神合力,终于将玄澜魔君彻底诛杀,灰飞烟灭。   “只可惜,这位西海龙女以神魂祭了水魂珠,魂魄融入太多魔息,如今不只神魂虚弱,恐怕日后修行都会受到影响。”   谢策玄听完略感意外。   他对雨师瑶的印象还停留在以自身性命护魔头周全的蠢蛋上,倒是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决心。   “水魂珠多少有净化魔息之力,我便让龙女待在里面,临进去前,她说让我把她交给你的那位濯缨公主……”   “啧,怎么又让我转交,我是她养的灵犬吗?”   昭烨神君见他不乐意,也不强求,道:   “那你扶为师去旁边睡一……”   话还没说完,就听里面另一间病舍里传来少女轻柔的嗓音:   “雨师瑶?她怎么了?”   “来了来了——”谢策玄想也没想,立刻应声转头就走。   他刚要伸手扶住的那截手臂瞬间撤走,扶空的昭烨神君差点没摔一跤。   昭烨神君:“……”   你再敢说自己不像灵犬试试呢?   谢策玄并无半分自觉,方才濯缨一出声,他只记得炎君说她不能下床,怕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奇来看,便急急往回赶。   一进门,果然瞧见她被子已经掀一半了。   “……都说你不能下床了,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躺好!”   谢策玄蹙着眉一扯被子,将濯缨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粽子。   濯缨欲言又止:“这样我怎么查看水魂珠?”   “一样能看,”谢策玄一撩衣袍,在塌边随意坐下,一手把玩着那颗水魂珠,一手撑着头,“雨师瑶,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吧。”   水魂珠内闪烁了一下,这才传来雨师瑶的声音。   “我是要同濯缨公主说,又不是要跟你说……算了。”   她嘟囔了几句,不欲与谢策玄多言:   “濯缨公主。”   濯缨调整了一下躺姿,嗓音很轻:   “嗯,你说。”   雨师瑶再次听到濯缨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她磕磕绊绊地将路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她见昭烨神君仙力受制,玄澜魔君即将脱身,决心要帮助昭烨神君,再到她投身水魂珠,吸走了玄澜魔君身上半数魔息。   最后,她亲眼看着玄澜魔君被两位武神合力诛杀,魔息烟消云散,他又变回了最初见到的那个瘦弱少年,缓缓阖上双目。   濯缨在见到水魂珠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雨师瑶说,直到厉星澜身死时,她才停止吸取他魔息时,还是有几分意外。   雨师瑶杀他之意坚决,没有半分动摇。   “你做得很好。”   听到濯缨这一句温和的宽慰声,原本哽咽的雨师瑶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一点也不好,我做得一点也不好,他临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我还是会觉得心里难过……如果是濯缨公主的话,你一定会更冷静坚决,一定不会像我一样没出息……”   那个人可是亲手将她推出去杀过一次,她竟然还会有几分不忍。   濯缨被她哭得头疼,只能安慰:   “以你的性子来说,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我不会觉得你没出息。”   水魂珠里的哭声稍止。   “真的吗?”   “真的,”濯缨温声道,“你虽善心泛滥,但关键时刻也愿意舍身助人,你觉得我冷静坚决,可舍身助人这种事,我就不会做,这点来说,你比我强。”   雨师瑶愣了好一会儿。   经历了被厉星澜推出去抵命这件事之后,她其实想通了很多事。   她曾活得无忧无虑,自以为自己做了许多好事,但到头来害人害己,身为西海龙女,对西海,对她的师门,从未做过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身份再尊贵,也是百无一用。   直到今日,她从眼前少女的口中得到了这样的一句评价,她这段时日无比懊悔愧疚的心情,才像是终于得到了救赎。   “……才没有。”   水魂珠内伸出了一条小龙尾巴,卷住了濯缨的一缕乌发。   雨师瑶极认真地对濯缨道: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濯缨公主,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神仙。”   见她终于不哭了,濯缨这才松了口气。   她哭起来实在太吵了。   再看向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少年——   他的手倒还捧着水魂珠,然而撑着头的那只手却不何时放了下来。   少年趴在她床沿,睡着的模样看上去毫无戒备心,光影落在他浓长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愈发显得轮廓深邃,英俊逼人。   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吗……   但仔细想想,这一路他也确实没少出力,光是应付那一大群乌泱泱围困他的魔将,恐怕就消耗了不少仙力。   濯缨也渐渐有了几分困意。   雨师瑶却还在念叨:“……我都想好了,等知会过我母亲之后,我就留在上清,即便被魂魄沾染魔息对仙根有伤,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修行,我可以给你当坐骑,然后向你学习,断情绝爱,好好修行……”   “谁说我要断情绝爱?”   昏昏欲睡之中,濯缨闭着眼回了一句。   雨师瑶卡了壳,不敢置信地反问:   “你不是吗?可你就长了一张断情绝爱的脸啊!而且我之前喜欢那个谁的时候,你明明看我的眼神都很嫌弃……”   “因为你善心泛滥,那点泛滥的好感的确分文不值。”   因为太困而失去耐心的濯缨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语气,言语间毫不留情。   雨师瑶:……一下子就哭不出来了呢。   濯缨在天医府修养了三日。   期间许多人都来看过她,天后更是带了一盒瑶池蟠桃园里桃树上凝的桃胶,有恢复仙力的效果,比那些苦哈哈的丹药要更有效。   “……瑶池宴的日子就定在十日后。”   天后将桃胶放在她床边,笑道:   “不必有什么负担,上清已经许久未大肆操办过宴席,即便是不为你,也该办一场宴席,遍邀仙界宾客,让上清的这些孩子们热闹一番了。”   濯缨知道这是天后为了让她不要想太多才这么说的。   上清一向不喜奢靡,连天后生辰都不办宴席,如今这样兴师动众,为她庆贺的目的至少占了七成,余下的才是别的一些目的。   七成就已经很足够了。   濯缨垂眸,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对了,”天后又忽而问起,“听说那一日你继任九曜星宫时,遇见了娲皇宫的人?”   见濯缨颔首,天后的眉头忽而拢了起来。   “天后娘娘与娲皇宫的女君相识吗?”   天后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清明,绝不是能够轻易糊弄过去的样子。   四目相对,天后唇角微弯:   “初登天后之位时,人间有一场大地动,我与昊天帝君,以及这位女君,曾经合力平定过这场灾难,由此相识。”   “只不过,因为娲皇宫避世而居,所以短暂相识后就再无来往。”   濯缨又动了动唇。   只是,这一次她极谨慎,极迟疑,良久才出声:   “天后娘娘,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天后微笑:“你问。”   “当初人族战败,人皇送女为质,您为何钦点了我,要我来上清呢?”   这个问题压在濯缨心底许久。   从前她并不好奇,因为这个原因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但现在,在与娲皇宫的人打过照面之后,影影绰绰的怀疑涌上心头,濯缨觉得,这个答案变得至关重要起来。   天后望着少女幽深如月下深潭的眼眸,她知道,濯缨极有可能是从娲皇宫的态度猜测到了什么可能性。   她不急不慢,徐徐道来:   “因为当初文昌星君向我来报,人皇有两个孩子,一个受尽宠爱,一个却自幼被流放昆仑,文昌星君起初提议,应让人皇将她最宠爱的女儿送来,才会让他有所忌惮。”   说到此处,天后摇了摇头。   “人皇要是真有心再度开战,一个宠爱的女儿算得了什么?又怎么可能以此制衡得了他?”   “我便告诉文昌星君——就选那个不受宠的吧。”   人间界与仙界之间的矛盾,本不该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但若人间界一定要送来一个质子,好让他们自己放心,那么,就选那个不受宠爱的吧。   至少在上清天宫,她会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资源,同样的重视。   濯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在天后的这番话之后落了下来。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只是因为她是她。   她之前担心天后娘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会对她好,是多余的担忧。   天后偏头瞧着她的神色,轻笑:   “怎么?终于放心了吗?”   濯缨抿了抿唇:“我……”   仿佛洞悉了濯缨心中所想,天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从前我曾经同你说过,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今日,我还有些句话要告诉你,上清天宫里的这些仙人,他们在人间有的是贩夫走卒,有的是帝王将相,但你如今看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份——即上清天宫的仙人。”   “阿缨,你想成为谁,就可以成为谁,没有人可以定义你。”   濯缨浓睫轻颤,乌黑眼眸里翻涌着难辨的心绪。   许久,她回握住天后的手指,缓缓地点了点头。   修养的第四日,濯缨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初,然而碍于她之前刚刚晋阶就耗空仙力的举动,炎君仍然叫她留在天医府,再修养两日才能离开。   濯缨表面上答应得十分乖巧,但转头就拜托文昌星君替她支走炎君,好让她和雨师瑶能够顺利下界。   ——事不宜迟,海域的魔息还未彻底清除,还有一波功德值等着濯缨去收呢。   不过,如今的荒海却不再是之前的荒海了。   自从荒海少君吞并南海,引渡南海之水灌入荒海之后,遭受魔息侵蚀的仙族,变成了南海仙族。   南海各族试图抗争,奈何荒海少君仙力卓绝,一时势如破竹,招降无果后,便杀得南海一片血海。   即便沉邺在换水之后,将南海宝物杨枝净水瓶归还给了南海,又有什么用呢?   许多南海仙族在这期间,已经被魔息污染,重伤垂死。   沉邺当然也知道这是亡羊补牢,于事无补,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荒海受魔息侵蚀已有尽半年时间,在这期间,东西南北四海皆袖手旁观,若不是他娶了南海锦鲤族的赤荼郡主缓了燃眉之急,恐怕整个荒海都不存在了。   既然他们不仁在先,也就不能怪他不义在后。   门外响起脚步声,推门而入的是小柳儿,她垂眸道:   “少君,赤荼郡主仍然什么也不吃。”   沉邺俯首案前,头也不抬:   “她是仙族,吃不吃都无妨,派人防着她,不能让她自杀。”   小柳儿:“是。”   如今荒海虽然打下了南海,但却因为之前倒灌魔息之事,尽失人心,想要笼络南海一族,让他们融入荒海仙族,恐怕是个极大的难题。   沉邺按了按额角,眉宇之间尽是疲乏。   “夫人呢?”   小柳儿:“夫人也十日未进食了。”   “让人强喂她几颗辟谷丹,她是人族,不吃饭就死了。”   小柳儿:“喂了,差点连手指头都咬断才塞进去半颗,属下觉得,还得是少君亲自去才有用。”   “……”   没有一个让他省心。   沉邺握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出一滴墨痕,不知是在想什么。   小柳儿瞥了他一眼,突然道:   “若是濯缨公主在,必不会有这样的乱……”   在她开口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之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抬头的沉邺霍然抬头看向她。   小柳儿点到为止,见他周身气息变化,适时的停下口风,装作无事发生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并不担心沉邺因此而怀疑她的忠心。   因为小柳儿知道,不只是她,沉邺身边那几个认识濯缨的谋士,或多或少都说过类似的话。   要是濯缨公主还在就好了。   如果濯缨公主在,荒海的危机一定能够迎刃而解。   沉邺知道他们在背后里的议论,但他也清楚,那些人之所以对濯缨心存幻想,是因为如今荒海掌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濯缨。   只要做事,就会犯错,就会有人不满。   但不做事,人们就会对其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要是换了另一个人,事情定然是另一番局面。   沉邺重新垂下头:   “你以为这么简单吗?阿缨仙力微薄,身体羸弱,即便是她在,荒海的困局,她也一样束手无……”   “少君!”   门外匆忙传来下属禀报的脚步声,来者跪在殿上,拱手道:   “南海、南海的魔息被上清天宫来的仙人净化了!那些南海的仙族,全都在那儿跪地叩拜,要给那位仙人立碑修观!歌功颂德呢!”   沉邺霍然起身,   南海仙族的魔息被净化了?   若他们的危机解除,接下去,荒海想要融合南海仙族的困难便大大增加,甚至会生出对荒海的反叛之心,他所费力筹谋的一切,都成了无用之功。   沉邺眉头紧皱,嗓音已染上几分压抑不住的薄怒:   “是谁?上清天宫,是谁有这个能耐?”   下属道:“据说,那位仙人叫神女沧浪,生得……生得与昭粹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作者有话说:   虽然不能剧透,但是可以回答一些大家担心的问题:   濯缨和娲皇宫有关系吗?有   但濯缨的母亲是凡人之身,女主也不会靠血缘得到什么碾压性的能力   我想写的故事是一个精神上弑父杀母、斩断血缘、与不公命运抗争的女主,不是靠血脉吊打的天龙人,从落日弓到天道到九曜星宫,濯缨能得到认可靠的都不是血缘,其实人族公主本身也是个天龙人身份,但应该没有人在看的时候觉得女主从这个身份得到了很多好处吧?   评论区是大家的,愿意看下去或者有什么意见,又或者不想看了都可以说,唯一一个就是,不要把自己推测的剧情当成已经写了的剧情,作者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挺焦虑的   其他就没什么啦,还是祝大家看得开心吧!本章写晚了,掉落五十个小红包么么! 第61章 61   ◎敬仰(一更)◎   当沉邺赶到南海与荒海交界处时, 这个原本海色最浑浊、令所有海域仙族都避之不及的地带,已经聚集了成千上百的海域仙族。   头顶的水魂珠, 笼罩着肉眼可及的整片海水。   黑气在消失, 折磨着海域仙族的魔息尽数涌入那少女身前的水魂珠中,海水重新变得蔚蓝清澈,甚至于那些已经被魔息侵蚀的百姓, 也感觉浑身一轻。   恢复了……真的恢复了!   整个海域,终于又恢复如常了!!   无论是南海百姓,还是荒海百姓, 神情里都是劫后余生的欢欣感慨。   自从魔息污染海域以来,他们海域仙族死伤无数,各海域也是混战连连。   他们寻常百姓看不懂上面是为了什么才打起来,为了野心还是战略也好,他们不懂, 他们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谁赐予他们这份平安, 他们就感激谁!   “多谢仙子救苦救难——”   “仙子大慈大悲, 功德无量——”   “不知仙子尊名是什么?日后我们南海百姓必将虔诚供奉!”   “我们荒海也供!”   说这话的声音有些熟悉, 濯缨垂眸细细一瞧,一见果然是个有些印象的面孔。   之前昭粹在荒海为她修了宫观,命荒海仙族时时供奉, 这位将领还在她的宫观内说过她的坏话。   然而此刻,他激动得红光满面,见濯缨似乎在瞧着她, 他愣了一下, 更是干脆利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神女沧浪言而有信, 待来日沧浪观修成, 我们荒海仙族必将诚心供奉还愿!”   话音刚落下, 便听人群中有愤懑之声响起:   “——荒海?你们也配!”   这一声挑破了在场各族之间难得的和缓氛围,聚集在此的仙族有的来自西海,有的来自东海,但更多的,还是荒海与南海仙族。   如今这两方海域一统,地域上是不分彼此了,然而两方百姓却水火不容。   南海百姓恨恨瞧着那些荒海百姓:   “荒海少君为了荒海之利,杀了我南海龙王,倒灌被魔息污染的海水入我南海,害死了我南海无数无辜百姓,就该让这位上清来的仙子替我们主持公道!还南海一个公道!”   “对!我们南海死了多少百姓,就该也杀荒海多少百姓,以人为祭,才能平我南海冤屈!”   “以血还血!”   “南海与荒海势不两立!”   南海百姓皆义愤填膺,荒海百姓也不甘示弱:   “公道!你们四海才该还我们荒海一个公道!”   “我们荒海百姓死于魔息污染时,你们都在做什么!你们东南西北都设了结界,想要让我们荒海替你们挡住这波魔息!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才死了几个人?若非荒海少君竭力挽救局面,我们荒海就要灭族了!”   两方都各有冤屈,两方都不肯退让,场面一触即发。   沉邺俯瞰着即将混战起来的百姓们,心中瞬间便有了决断。   “小柳儿。”   还在冲濯缨眨眼的女统领收回视线,垂眸应声。   “带鳞甲卫镇压。”   短短五个字,小柳儿已经从中品出了几分血腥气。   小柳儿迟疑片刻:“少君,人太多了,死伤难以控制。”   “那就只控制我们这边的,”沉邺盯着底下那些南海百姓,“这些时日,我们已处处退让,甚至没有着急让荒海迁都南海,只为了缓和两方的关系,但恐怕,终归是得见血,他们才会安分。”   “可……”   小柳儿还要说什么,便见沉邺无声递来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柳儿无法,只能听命,回身对着身后的百名鳞甲卫精锐挥了挥手。   金甲齐齐相撞,森冷的声响令混战中的百姓们声量稍小,然而众人情绪已然失控,仗着人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鳞甲卫。   嗖——!   一只弩箭倏然朝着人群中飞驰而去,正中一名骑在荒海百姓身上连落数拳的南海百姓。   这一箭洞穿头颅,当场毙命,鳞甲卫的实力顿时震慑住了众人。   人群中的这些南海百姓有短暂的畏惧,但海域仙族从来不是温驯胆小的族群,嗅到海水里血腥味,他们的情绪愈发暴涨。   区区一个荒海,竟然欺辱他们到如此地步!   今日就算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他们南海仙族,必须让荒海仙族付出代价!   小柳儿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汗。   “小柳儿,荒海百姓危在旦夕,你还在犹豫什么?”   沉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分明是淡然和缓的嗓音,但落在小柳儿的耳中,却如海蛇绕身,无形中的压迫感令她浑身紧绷。   她自然担心荒海的百姓,但同时,南海百姓就罪大恶极吗?   他们就该死吗?   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去,沉邺眸色微沉,正欲亲自发令时——   笼罩在上方的光芒骤然大亮。   “别动。”   这两个字,濯缨是对着底下的沉邺说的。   顺着光亮的来源,沉邺与其他人一样抬起了头,这一看,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蔚蓝海水中,在少女的身后陡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幽蓝色法阵。   法阵上符文轮转,灵光大盛,无数支仙力凝成的箭矢蓄势待发,直直指向了他和他的鳞甲卫。   小柳儿长长松了口气。   “还有你们,”濯缨对那些大打出手的百姓道,“不管你们有什么旧怨,今日,此时,在此地,谁若是敢伤一人,吾之弓阵都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语落,冰蓝色的箭矢倏然在海水中划过一道道轨迹,落在了两方混战百姓的中间。   混战骤止。   百姓们昂着头,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崇敬几分。   沉邺冷峻如凉月的眉眼,也难得浮现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眸色。   ……她手里的那把弓,是落日弓。   他的本命法器玄霜弓已是世间罕有的神武,然而落日弓,却是曾经在人族之手射下过九只金乌。   金乌乃先天仙胎。   落日弓却能连射九只,该是何等夺天地造化的神物,这世间的一切弓弩,恐怕都比不过落日弓的神威。   沉邺只在少年时听过这把落日弓的威名,他修行箭术,也曾想过要夺这把神武。   但听闻落日弓器灵脾性非同一般,不愿与仙族为伍,他虽遗憾,但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了玄霜弓,与他颇为契合,那点淡淡的遗憾早就消散了。   ——直到此刻。   他望着落日弓弓阵的巨大压迫感,骨子里对强大的向往又再度涌了上来。   阿缨她,竟然得到了落日弓的认可吗?   视线尽头的那道身影仍然是一身不变的雪衣,淡而雍容,似一朵漂浮在湛蓝海水中的白芍。   但她却不是记忆中那朵能够被人轻易采摘,轻易捻出淤痕的花了。   沉邺感受着心口旧伤传递来的隐痛,眸色愈发幽深难辨。   而另一头,水魂珠里的雨师瑶悄悄跟濯缨嘀咕:   “才刚刚好就发动弓阵,要是炎君知道,肯定又要骂你了……”   炎君耗费无数心思才将人养得健健康康地走出天医府,没过两天,又破破烂烂地回来了。   这搁谁身上谁不气?   濯缨假装没听到。   见混战稍缓,小柳儿立刻见缝插针地召集鳞甲卫,让他们赶紧上前将两边的百姓隔开。   即便被拉开,他们有的嘴里还在骂着对方,骂着沉邺。   但不管是哪一方,看待濯缨都是同样的眼神。   ——敬仰。   “……瑶儿?”   迟迟赶来的西海龙母愕然望着濯缨手里的水魂珠,怔怔问:   “这是怎么回事?瑶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沉邺也无声看向那枚水魂珠。   难怪濯缨虽非海域仙族,却能净化水中魔息,原来那珠子里,竟是西海的龙女。   见了母亲,巴掌大的银龙顿时从水魂珠里钻了出来,直往西海龙母的怀里拱。   濯缨将来龙去脉同西海龙母说了一遍,雨师瑶生怕母亲责怪濯缨,还特意强调,不管是助上清武神诛杀魔君,还是净化海域,都是她自己的主意,跟濯缨无关。   西海龙母在听的过程中几度差点晕过去,等缓过劲来,她第一句便是——   “当然跟人家没关系,都是我错,我当初就该同你父王多生几个孩子——我聪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啊!”   雨师瑶:……?   西海龙母一想到若不是濯缨高抬贵手,她这个蠢蛋女儿差点要给那个魔头挡箭而死,她连多看雨师瑶一眼,都觉得自己要少活几百岁。   濯缨道:“您也不必太担心,虽说雨师瑶魂魄被魔息污染,但她除魔卫道,拯救海域百姓于为难之中,回去之后我会命九曜星宫仔细评判她的功德,有功德在身,她若有心修行,应该也无碍。”   西海龙母闻言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抓住濯缨的手道:   “你?命九曜星宫?”   濯缨颔首笑道:“我已继任九曜星宫。”   短短八个字,对西海龙母的伤害极大。   她看着眼前这个修行几年,便得了落日弓和九曜星宫的人族公主,再看着毫无出息只知道贴着她撒娇的女儿,简直痛不欲生。   一句“我觉得你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这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西海龙母也只能遗憾地咽了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   “……既然瑶儿自己愿意,那就让她留在你身边修行吧,我如今兼管西海和北海,事务繁多,也顾不上管她。”   雨师瑶大喜:“谢谢娘……”   “别叫我娘亲,我没你这么蠢的女儿。”   “……”   濯缨唇角弯了弯,又忽而想起什么,取了一张请柬给西海龙母:   “天后娘娘几日后要举办一场瑶池宴,也算是庆贺我继任九曜星宫,龙母大人若无事,还请赏脸。”   “这都数百年未举行过瑶池宴了,即便有事,也不能错过啊。”   濯缨颔首,又看向一旁不远处的沉邺,她笑意淡了几分,偏头问:   “那荒海少君呢?近日的少君,看上去的确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是否有空,来参加我的庆功宴?”   庆功宴三个字被她轻轻咬在齿尖。   一贯清冷淡然的嗓音里,夹杂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讥讽,如根根钢刺,直刺在沉邺的心头。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目前的更新是每日双更,大致在中午十二点和六点左右,但因为作者拖延症,不一定能准时,大家不用太踩点啦! 第62章 62   ◎天劫(二更)◎   沉邺曾经做过一个梦。   说是一个梦或许不太准确, 因为那些梦断断续续,破碎残缺, 并不完整。   在梦中, 濯缨并不在上清天宫,而在荒海。   荒海官职与别处不同,朝堂之上, 以大司命和少司命唯尊,梦里的那些人称她为少司命,她行走在海域各处, 小柳儿是她的贴身侍卫。   他一直喜欢看她伏案提笔沉思的模样,也喜欢她无论遇到何事也能保持冷静理智的镇定。   但在那些混乱破碎的梦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看她的眼神的是冷的。   伏案熬夜批阅文书时,他想, 她提笔落下的每一个字, 都有人因她这一个字或生, 或死。   上至身为君上的他, 下至民间茶馆的百姓,每一个人都在揣测她的喜恶,琢磨她的一言一行, 因为担心她的刀有一日落在自己头上而惶惶不安。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也带来常人无法想象的诱惑。   她会被这些蛊惑吗?   如果她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少司命的位置,她的野心无限膨胀, 正如他的野心也在一路壮大那样——   那么, 她有一日会成为他的敌人吗?   现实中的沉邺旁观着梦中的自己, 他无法理解, 因为他与濯缨一同长大, 濯缨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   她看似冷心冷情,但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很寂寞,又很固执的小姑娘而已。   会因为他用亲手猎来的狐白裘给她做披风而开心,会因为自己无法拉开重弓而沮丧失落,也会在发高烧时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问他,她要是死了,父亲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她就像一块色彩琳琅的琉璃,夺目生辉,又脆弱得惹人怜惜。   可是——   他真的无法理解吗?   当沉邺听到九曜星宫四个字时,他无言地望着眼前变得陌生的少女。   如果是几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九曜星宫和落日弓与她联系在一起。   在他心中,赤水濯缨一直都是那个迎风咳血,需要他悉心照料的柔弱师妹,而不该是眼前这个人。   静若寒潭的眼眸注视了她许久,才漾开几分不入眼底的笑意。   “短短数月未见,没想到阿缨不仅得到了落日弓,还得到了九曜星宫的认可,如此喜事,理当备一份礼祝贺。”   着一身天水碧的年轻少君仪态端方,眼睫垂落时,很好地隐藏住了那些多余的杂念。   但濯缨太了解他了。   既了解他的才华与天赋,也了解他的外宽内忌。   只要她越来越强,他内心受到的煎熬与屈辱,就会与日俱增。   濯缨抿唇轻笑,这才取出另一份请柬:   “那就恭候少君大驾了。”   海域仙族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后,濯缨便带着雨师瑶去了一趟九曜星宫。   上一次濯缨就发现,这九曜星宫说是只有星主能够进出,但实际上并非没有漏洞可钻。   比如借助法器,捎带几个人进出就完全可行。   “……西海龙女雨师瑶,伙同归墟魔君转世作恶,功德值扣十万一千九百七十五,协助上清天宫缉拿归墟魔君,功德值增加五万二千三,净化海域魔息,功德值增加四万三千七百五十一……”   今日在功德殿值班的两位神官,是上次并未见到的紫炁和月孛。   两位女神官皆神清灵秀,紫炁容貌看上去二十七八,话少冷淡,一手算盘打得飞快。   而月孛则是个鼻梁上戴着琉璃镜片的小姑娘,端来了点心便借口溜走,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   雨师瑶听着紫炁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念完了她的功德,趴在算盘边上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怎么还倒欠五千九百二十四!功德值哪有倒欠的!!”   紫炁瞥了濯缨一眼,惜字如金道:   “有的,要是今后还想继续修行,必须还清。”   如今雨师瑶魂魄受魔息污染,哪怕寄身在水魂珠中修养,能够保证她不会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息而堕魔,但想要提升仙力,寻常的修行方法是行不通的。   她只能如上清仙人们这样,多做好事,多积德,才有一线机会。   雨师瑶简直想晕倒在她的算盘上。   她愤然回头:   “濯缨公主!你可是九曜星宫的星主,你就不能给我走个后门吗!”   濯缨正垂眸吃着月孛神官准备的茶点,桂花糕软糯香甜,很合她的口味。   “给你走后门做什么?你前面活的这几百年,也没见你用心修炼过,现在倒是突然勤奋起来了?”   雨师瑶:……她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但不用心修炼,和不能修炼是两回事,她还想再软磨硬泡一下,却见濯缨转移了话题,道:   “三日后上清天宫举办瑶池宴,也算是天后娘娘替我筹办的上任仪式,你们既然是九曜星宫的神官,又被困在这方天地这么多年,也一道去热闹热闹吧。”   紫炁神色有几分意外。   听这位星主与她身旁这位西海龙女之间的对话,两人应该是极熟稔的,她本都做好了告诫星主不可以权谋私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没有开这个口。   反而是问他们,要不要出去玩。   回过神来,紫炁答:   “星宫神官为保持公正,不可随意离开功德殿,与外人接触。”   “……原来如此。”   这规矩听上去虽然很没有人性,不过以这些神官职务的特殊性来看,倒也情有可原。   “那就不必出去。”   濯缨拂袖召出一面水镜和一筐蟠桃。   “我将功德殿的事与天后娘娘聊过之后,天后娘娘觉得你们劳苦功高,说如果你们无法到场,可以借由水镜看看外面,还有这些蟠桃,是提前匀出来的,你们四位加上五位小神官,一人一个。”   听到蟠桃,原本躲在角落的月孛神官也好奇地挪上前来。   看着那个和她脸一样大的桃子,她感叹了一声:   “我从书上见人说,这蟠桃,不是只有上清天宫的仙人才有份吗?”   濯缨抬眸:“我是上清天宫的仙人,你们如今是我的下属,自然也能得上清天宫的一份。”   两位神官都怔愣了一下。   见他们神色有异,濯缨问:   “怎么了?不愿意并入上清?”   “不是不是,”月孛摇头,有些内敛地笑道,“只是……我们在功德殿千年,历经两代星主,只见过,星主让我们帮忙徇私的,还是头一次,星主替我们着想……”   紫炁虽未言语,但也是同样的想法。   “帮忙徇私?”濯缨迅速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追问,“怎么徇私?徇什么私?这在天道的允许范围内吗?”   紫炁:……   月孛:……   直到被这两位神官恭恭敬敬但又三缄其口地送出了九曜星宫,濯缨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须弥仙境的确已经把持了九曜星宫太多年。   由功德值并非天道亲自计算来看,即便是天道,也并非事事躬亲,不管是祂默许,还是被蒙蔽,在须弥仙境继任九曜星宫的期间,须弥仙境必然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濯缨对着盘在她手腕上的雨师瑶道:   “须弥仙境这些年来,历劫失败仙陨的仙人多吗?”   雨师瑶如今真身窝在水魂珠里养着,只能化形成一条小银龙出来透风,顺便贴着濯缨沾她一点中三品仙人的灵气。   她想了想,答:   “不多,我知道的,也就一个。”   “谁?”   “青溟真王的父亲。”   濯缨若有所思。   离开九曜星宫后,濯缨并没有立刻回上清,因为她来须弥还有一个任务——   替天后娘娘派发瑶池宴的请柬。   原本按照濯缨是打算劝阻天后邀请须弥仙人的。   想也知道,他们这些日子还在操办青溟真王的葬礼,头七都还没过,上清天宫这边来人送请柬,邀请他们去参加濯缨继任九曜星宫的宴会,他们绝不可能有一个人来。   但天后娘娘还是觉得,须弥来不来是一回事,他们上清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不送,恐怕又结新怨。   这个理由倒也面前能说服濯缨。   但既然这请柬非送不可,须弥又绝不可能来,与其让送请柬的小仙娥受气,还不如她亲自来一趟。   “……濯缨妹……濯缨公主?”   停云正在琼华元君的仙宫内,陪她赏花散心,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庭院,他颇觉意外。   “你怎么会来这里?”   琼华元君凝眸看向徐徐走来的少女,好不容易散去的郁气,又加重几分。   濯缨递上请柬:“三日后,上清瑶池宴,天后娘娘邀请诸位前往。”   琼华元君看着那请柬,面色僵硬,差点就要与濯缨当场翻脸。   她背过身去,冷冷道:   “刚操持完葬礼,就不去给上清添晦气了。”   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昭然欲揭,琼华元君还在等着濯缨的回击,不料她毫无反应,转而问停云:   “那停云帝子呢?”   “我?”停云瞥了一眼琼华元君,“我……”   他还未说出个答案,就听濯缨淡笑道:   “也不去是吧?我知道了,叨扰了,我这就回去向天后娘娘禀告,告辞。”   言语间没有半分再多劝几句的意思,仿佛就等着他们拒绝。   琼华元君似是一拳落在了棉花上,霍然回身:   “赤水濯缨——”   濯缨停下脚步。   “你还不知道吧。”   心有不甘的琼华元君凝视着她的背影,徐徐道:   “上次来的那位娲皇宫女君之女,灵瑟神女,降生不过三月有余,就已经晋升中三品仙阶了,过几日,娲皇宫也要操办一番,实在是撞了时间,真是不巧啊。”   停云意外地看向琼华元君。   灵瑟晋升一事倒是真的,但娲皇宫并未提及要大操大办,更没有邀请任何人。   琼华元君……这是想借娲皇宫打压赤水濯缨?   毕竟,娲皇宫虽然避世隐居,但算起来,也该和他们须弥仙境是一派,不会同上清天宫站在一起。   濯缨笑了笑。   “没关系,琼华元君分身乏术,能够理解,今后您不来上清,我来须弥见您就是了。”   琼华元君心头一突,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紫炁。”   濯缨的掌中召来一面水镜。   “替我查查琼华元君的天劫在何时,几千年都未有一次天劫,定是我们功德殿有所疏漏,我执掌九曜星宫之后,可万万不能再有这种疏漏了。”   作者有话说:   整顿仙界的青天大老爷来了!   今天更完了,仍然是50个红包!有些宝贝不知道怎么领,章节发出后前五十留言的读者就会有红包啦~ 第63章 63   ◎心动(二合一)◎   接收到濯缨的命令之前, 功德殿的四名神官便已经围在了水镜面前,用充满新奇的目光反复打量。   计都:“用这个就能看到外面的天地?”   紫炁:“嗯, 星主是这么说的。”   月孛捧着脸:“还有几日才到瑶池宴呢, 真希望能快点到。”   罗睺轻哼一声:“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整个仙界所有仙人的前程乃至性命都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看的?”   “不和你说,”月孛不理他的扫兴, “新任星主真好呀,人生得温柔漂亮,看上去又很可靠, 还不提让我们为难的要求,难怪天道大人时隔千年,又愿意开启星门了,”   计都也颔首:   “虽说她的功德簿的确……非同寻常,但无论如何, 她所做之事, 终归是善多于恶, 是个好人, 而且,她还愿意让我们瞧瞧外面的景色,从前的星主, 只希望我们在功德殿里一直待到仙陨之日……”   “哼,一直待在功德殿有什么不好?我就愿意……”   话未说完,水镜泛起波澜, 四人都立刻收声, 就连罗睺也火速凑到水镜前, 聚精会神地等着看里面的景象。   然后就听濯缨吩咐——   去查琼华元君的天劫是什么时候。   紫炁毫无异议, 立刻去办。   罗睺看了看计都, 狐疑道:“她给我们这个水镜……到底是想让我们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还是为了能吩咐我们随时替她干活啊?”   没等他们想出一个结果,紫炁已经从偏殿带着查到的天劫薄返回。   “回星主,”紫炁平铺直叙地答,“须弥仙境仙人,琼华元君,仙龄八千四百九十一岁,历经三次天劫,第四次天劫原定一千年前,然而——”   水镜另一头的濯缨直视着琼华元君骇然双目,问:   “然而什么?”   “上上任星主修改了琼华元君的星图,将天劫推至万年之后。”   万年……   濯缨心中顿时一片澄明。   虽说神仙寿数漫长,但天劫永远是仙人寿数的一道坎,渡得过去就永享长生,渡不过去也会仙陨,要说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大约就是他们能够知道自己的死期。   甚至还可以改动。   像琼华元君这样,天劫被改到了万年之后,整整一万年,她就算是躺着修行,也不可能渡不过她本该七千岁时要渡的天劫。   难怪须弥仙境这么多年,没几个仙陨的仙人。   难怪,他们如此看重九曜星宫。   琼华元君愣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股寒意自脚下升起。   “……你想做什么?”   听濯缨将这些在须弥仙境也只有少数人知道的隐秘说出来,琼华元君心跳飞快,但神态持重,并未慌乱。   “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即便你继任了九曜星宫,天上三垣二十八星宿,你以为是你一介人族能够操控的吗?上上一任的星主乃祖神嫡孙,才能够与天相通,有修改命宫星图的天赋。”   “你以为你是星主,就能做到和他同样的事?你以为你此刻搬出天劫薄,就能威胁我须弥仙境?”   琼华元君眯了眯眼。   “赤水濯缨,你别太狂妄了。”   濯缨与水镜中的紫炁对视一眼,确定琼华元君所言不虚之后,濯缨也仍然平静:   “琼华元君误会了,我岂止不会修改命宫星图,就连拆解星象,我也尚未参透。”   听濯缨这么说,琼华元君紧绷的情绪稍缓。   那是当然的。   会解读星图,其实只是最粗浅的一步,要说难,那还得从第一步拆解星象开始算起。   当初青溟真王何等天赋卓绝,也是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才学会拆解星象。   更别提修改命宫星图,几代九曜星宫的星主,也就只有那一位有这等才能——   “至少还需再学几个月吧。”   少女清冷淡然的面庞无甚表情,仿佛在闲话家常般随意。   “前段时日每日都抽了些空闲,将天宫藏经阁内有关拆解星象的书全都看了一遍,只是初学,手还太生,还需多加练习。”   全都看了一遍!   琼华元君与一旁的停云面露震撼。   青溟真王修行时他们有目共睹,仙界千万年来,观星论道的书何其多。   不仅多,还晦涩难记,当初青溟真王闭关百年,这才看了个囫囵,勉强记忆了下来。   然而赤水濯缨这段时间奔波人间界,她哪来那么多时间去记忆那些晦涩星象?   “不过不必担心,”濯缨抬手轻点自己的额角,眸中漾开几缕笑意,“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唯有过目不忘这一点值得一提,诸位放心,无论是拆解星象,还是修改命宫星图,我都会学得很快。”   她乌黑瞳仁映着琼华元君颤动的目光,轻声道:   “但愿须弥仙境诸位仙人的修行速度,也能跟得上我的学习速度,否则——”   否则什么?   琼华元君试想了一下。   等到她学会修改命宫星图,这一道道迟来的劫雷劈下——   他们须弥,还能剩下几个?   离开琼华元君仙府的濯缨,很快也将请柬送到了须弥仙境其余几个有资格受邀到瑶池宴的仙府。   停云也随她一道。   不知是琼华元君打了招呼,还是他自己有心缓和两方关系,蓝衣少年跟在濯缨身旁,言笑晏晏地为濯缨引荐须弥众仙。   一开始众人听闻赤水濯缨的大名,连门都不打算让她进。   又听闻是停云帝子陪着一道,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而后又对他们私下里说了几句话,众仙变了脸色,看向濯缨的视线既是屈辱,又是畏惧,最后只得将请柬乖乖收下。   “送至长生帝君府的这份请柬便由我收着吧。”   他接过最后一张帖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抬眸对濯缨笑道:   “反正帝君府常年也只有我一人,濯缨公主放心,我定会前去赴宴道贺的。”   少年望向濯缨时,柔和而没有棱角的面庞噙着笑,看上去就像个温良敦厚的邻家哥哥。   濯缨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要透过他那张无攻击性的表皮,看出点别的东西,但最后也只是冷淡地微微颔首,道:   “嗯,今日有劳了。”   “诶等等——”   停云叫住了转身就要走的濯缨,有些无奈地苦笑:   “我知道你对须弥仙境的仙人不喜,不过,你这么聪明,来须弥仙境的几次应该能感觉到——我父亲虽是长生帝君,须弥仙人对我也有几分尊敬,但也只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对我本人,他们是没有放在眼里的。”   这一点濯缨确实早就发现了。   青溟真王受个伤能惊动整个须弥仙境,但当初,那位被贬下凡的神女莺楚遭难,却是帝子停云亲自出马去上清司命府以身试险。   当时停云还挨了劫火天雷三十七道,虽然不至于伤他根骨,但若真是身份尊贵,须弥怎么可能舍得让他来冒这个险?   濯缨心中千般思绪,面上却如秋水静谧。   “停云帝子有些交浅言深了,你我之间,没必要说这些。”   “当然有必要——”停云别开视线,挠挠脸,“我是觉得,纵然立场不同,但平心而论,我还挺佩服你的,真的!所以,抛开你我二人立场的场合下,我们……能不能就当朋友相处?”   少年眸光清澈,试探性地瞧着她。   以他的身份,这话说得相当卑微诚恳了,濯缨定定回望他片刻,答:   “嗯,随你。”   虽然一想到前世此人来向沉邺求娶过她,而沉邺竟然有所动摇——这一点着实令人烦心,但天后娘娘的意思是,与这些须弥仙人之间,表面上的关系还是得要维持的。   当朋友就当朋友吧。   反正真要有冲突,也不会耽误她动手。   糊弄完这位帝子之后,濯缨便回到扶桑学宫。   下界奔波了好些时日,不过仙界一日,地下一月,算起来也只耽误了几节课,濯缨回去后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补完了仙师留下的课业。   “快快快,给我抄抄!”叶时韫如饿狼捕食般扑了上来,抄得手如鸡爪,抄得两眼发绿,“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几节课没来,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濯缨带着几本与星象有关的典籍朝外走,走之前问:   “晚上吃什么?”   “课业没赶完,我都吃不下饭。”   叶时韫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她一眼。   “也就只能吃下烤鸭烧鹅狮子头红烧肉和大蹄髈了,记得加香菜,多多的香菜。”   濯缨:“……好吧。”   集贤堂内有许多仙师聚在一起喝茶闲聊,见濯缨进来,皆笑吟吟地望着她嘘寒问暖,问她今日去须弥仙境送请柬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倒是没有。”濯缨老实交代,“不过或许得多摆几桌,须弥应该也会派不少人来。”   众仙颇为奇怪,追问下去才得知了天劫薄之事,众仙恍然大悟,激动拍着大腿道:   “——我说那些须弥仙境的仙人怎么那么容易就渡了天劫呢,原来是靠作弊啊!”   “亏我还真以为他们是血脉尊贵,有修炼秘法,每天哼哧哼哧修行生怕给我们上清丢人,没想到竟然还有此等内情……”   濯缨环顾四周,平静出声:   “所以这么多年,诸位仙师是真的没一个人怀疑过吗?”   集贤堂沉默了。   真不怪他们没怀疑过,实在是大家每日除了修行还有公务,公务做完还得排班来扶桑学宫上课。   更重要的是,谁能想到还有人能在天劫上作弊呢?   他们的想象力再狂野,也想不到这个层面上啊。   “濯缨公主手里这是《步天罡》?”   “现在濯缨公主是九曜星宫星主了,自然要在星象上多多下功夫,我们还是不要耽误她的时间——文昌星君呢?这方面文昌星君最是擅长,他来指导再合适不过,我们就不班门弄斧了。”   扯开话题的仙师们随即散去,留下文昌星君颇为尴尬地与濯缨对视。   好在濯缨并不打算为难这些老实巴交的仙人,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挑出了自己在拆解星象时遇到的数个问题,向文昌星君仔细询问。   然而文昌星君听完她的问题之后,却摇摇头:   “濯缨公主钻研速度之快,已超过我所了解的范畴了。”   濯缨一怔。   整个扶桑学宫,乃至整个上清天宫,论星象天文,文昌星君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要是连文昌星君您都不知道的话,那整个上清,岂非无人能替我解惑答疑了?”   文昌星君笑道:   “其实星象一道,粗粗入门不难,但想要深入洞悉万物运转之规律,演算森罗万象的未来,却需要一点灵性。”   “……星君所言的灵性,指的可是血脉?”   他摇摇头:“血脉是捷径,能够更有利于仙人与天地共感,毕竟天地乃祖神与母神所创,然而除了血脉以外,像你这样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聪慧,难道不算灵性吗?”   濯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如今拆解星象,依然如云笼雾罩,这算什么有灵性。”   文昌星君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才学了多久,就能学到这种地步,你要是说自己没灵性,那学宫里其他的学子还要不要活了?别太着急了,仙生漫长——”   “有点急。”濯缨诚实道,“我这个人,能做第一便不想做第二,如今让我知道有人在我前头做过第一,无法超过他一日,我便难受一日。”   文昌星君:“……你知道你在拿自己同谁比吗?”   那可是上上任星主,须弥仙境那时还未败落,是最鼎盛时期的上神。   被那种级别的上神压一头,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然而看着濯缨平静但固执的面庞,文昌星君知道,这个理由肯定说服不了她,他叹息一声:   “其实吧,论星象,上清天宫内在我之上倒还真有一位,不是须弥出身,无血脉助力,单凭自己的天赋学会解读星图,拆解星象——”   濯缨顿时提起几分兴趣。   “是谁?”   上清天宫若有这等人物,为什么不去继任九曜星宫?   文昌星君从她眼中看出了这个疑问,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过,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上清天宫行走了,你若想得他指点,恐怕有得等。”   濯缨正色道:“要是真有这样一位仙师,濯缨自然是不怕等的。”   有了文昌星君这句话,濯缨心定了几分。   她学东西本就快,再加上到了扶桑学宫之后,更是体会到有一流仙师手把手指点,会有多么迅速的提升速度。   若有前人能替她指点迷津,她有信心能够达到上上任九曜星宫星主的高度。   濯缨心事重重地从集贤堂内出来后,刚走过一个拐角,便见本该在学舍内抄书的叶时韫与其他几个女学子一道而行,似乎是要去什么地方。   “濯缨公主!”   见濯缨出来,叶时韫冲她欣喜地招招手:   “你忙完了吗?忙完了跟我们一起吧!”   “……我倒是忙完了,但我觉得你的课业还没写完。”   叶时韫面上笑容微凝:“没关系,债多不愁,反正是写不完了……还不如一起去看织女姐姐她们排舞呢!”   “对啊,一起一起!”   濯缨稀里糊涂就被她们拉着一道去了玉蟾宫。   玉蟾宫终年长夜,唯有月光皎洁相照,宫中四面通透,玉台楼榭林立,常住此处的女仙们时常在此通宵达旦,歌舞娱情。   如今上清天宫冷清了百年,难得天后娘娘吩咐要举办瑶池宴,以织女为首的众多女仙都在排舞,预备着届时在瑶池宴上为众仙助兴。   不过想提前一堵仙子舞姿的人显然不只有她们。   濯缨她们到的时候,玉蟾宫的玉台四周,已有一众男仙围绕,看打扮,都是天王殿的天兵,正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瞧着玉台上排舞的仙子们。   “还得是凌波仙子的舞姿当属第一。”   “暄禾仙子的容貌更胜。”   “那我还觉得朝羲仙子综合实力更强呢!”   “吵什么吵什么,少武神大人都没说话呢!少武神大人,您说,您觉得玉蟾宫这些仙子里,谁更出挑?”   “……你们说的乐子就是这个?”   谢策玄刚从学宫出来没多久,就被组队前往玉蟾宫的天王殿天兵们拉来了。   见他们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没想到就是来这里看仙子们为瑶池宴排舞。   赤袍乌发的少年百无聊赖地抛着在玉蟾宫随手顺的苹果,连余光都没多瞧下面一眼,面无表情道:   “就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夫,还有资格点评人家舞跳得好不好?神经病。”   “诶,少武神,这就是您不懂了, ”一名天兵肃然道,“这个就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不信,难道少武神你就没有一个好逑的淑女吗?”   好逑的……淑女?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张脸。   被他反复抛接的苹果落在了他的掌心。   “…………没有。”   天兵狐疑追问:“真的吗?可是少武神,你方才的表情,怎么这么像突然想起了谁一样呢?可疑,很可疑啊,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点头。   谢策玄捏了捏有些燥意的耳根,面色却愈发不耐烦,没好气道:   “有没有跟你们有关系吗?我看你们是太闲了,明日加练一个时辰,省得你们没事就往玉蟾宫跑,满天宫有谁像你们这样丢人现眼的——”   “可是,”最后面的一名天兵指了指谢策玄身后,“濯缨公主她们也来了诶。”   谢策玄猛地回头。   濯缨在他身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见他一脸诧异,她也有些意外:   “我都过来好一会儿了,你没发现?”   ……啧,他方才心神不宁,哪里注意到身后。   更何况她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即便从背后靠近,也不会令他戒备。   诶不对。   “你偷听多久了?”   谢策玄起身逼问。   濯缨缓慢地眨眨眼:“从……君子好逑开始?”   啪嗒。   谢策玄手里的苹果砸在了底下舞姿动人的仙子头顶,那仙子瞬间变了表情,怒吼:   “在上面嘀嘀咕咕半天我都忍了,谁那么肌无力连个苹果都拿不住!手不要就给我剁了!”   能徒手举起万斤鼎的谢少武神:……   其他天兵被这一声怒吼吼得往后直缩,濯缨探出头去,歉然一笑:   “抱歉,一时手滑,凌波仙子伤得重不重?我身上带了伤药,仙子雪肤花貌,可千万不能留伤。”   原本怒火中烧恨不得手撕臭男人的凌波仙子一听这话,脸上瞬间又变得和风细雨。   没有什么比另一个美人夸自己美更令人愉悦的了,凌波仙子摆手:   “无妨,又不是豆腐做的,濯缨公主今日气色甚好,又漂亮了三分呢——来人,快给濯缨公主她们看座,站着看多累呀。”   小仙娥们一拥而上,摆了好几个位置给濯缨和叶时韫他们坐。   至于谢策玄他们——   没赶出去那是给濯缨公主面子,还坐,做梦吧。   仙乐声起,十几位仙子玉带飘飘,裙诀如花,怎么看怎么叫人赏心悦目,叶时韫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海豹似的连连拍手,濯缨也目视前方,状似随意地问:   “凌波仙子的舞艺着实过人,少武神觉得呢?”   站在他身后的众天兵和旁边以叶时韫为首的一众女仙竖起耳朵。   谢策玄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方才……方才听到那句话,怎么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的居然是赤水濯缨的脸呢?   尤其是这场面还正好被她撞见,谢策玄虽然知道她不会读心,但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于是他心不在焉地答:   “还、还行吧,挺好看的……”   虽然无一人出声,但听到这个回答的所有人,表情都扭曲起来。   这话能这么答吗!!   濯缨瞥了他一眼。   佯装镇定的少年双手环臂,从濯缨的视角看过去,少年身姿挺拔,即便是极放松闲散的姿势,也能看出他宽阔坚实的肩背与劲瘦的腰。   濯缨收回视线。   好看是吧?   “我觉得少武神和众多武神的身姿,与仙子们相比,也不差分毫,既然女仙们排舞为瑶池宴庆贺,天王殿的武神们怎能旁观?”   女仙们纷纷瞧了过来,竖起耳朵。   天兵们看着少女那张清冷淡然的面庞,分明是冰雪玉雕般不染世俗的姿容,但不知为何,看他们的眼神总叫人心里毛毛的。   随即,便听她道:   “回去之后,我便向天后娘娘提议,让天王殿也为瑶池宴出个节目好了。”   谢策玄瞠目结舌:“我、我们男仙,能出什么节目?谁愿意看啊!”   “能出的节目多了,”濯缨微笑道,“善剑者剑舞,善斗者搏击,至于愿不愿意看……诸位武神勤勉修行,炼体乃是基础,若能除去上衣,必能叫众人一睹武神风姿。”   谢策玄:“…你别欺人太甚!”   叶时韫捧着脸惊呼:   “啊?不穿上衣啊,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濯缨回过头。   别装了。   你们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作者有话说:   来咯!本章依然50红包! 第64章 64   ◎剑舞(一更)◎   “……上清四季如春, 百花终年不谢,听闻瑶池之畔有一片桃林, 你这些时日总是闷在房间里, 待会儿我陪你去桃林赏花,也当是散心了。”   云辇穿行在轻云中,清风拂过, 悬挂的蝶贝与珍珠如风铃轻撞,发出悦耳奏鸣。   昭粹垂眸看着轻握住自己手背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握笔执弓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茧, 从前被这双手拥抱轻抚时,甜蜜的幸福感充盈着整个胸腔,令她能忘记一切周遭环境带来的负面情绪。   然而如今他们坐在柔软舒适的云辇内,穿着鲛纱银线织成的华美裙袍,荒海吞并南海之后, 她可以搬去更靠近海域中不知火山的位置, 不必受严寒折磨。   但从前那种飘飘然的幸福感却反而减退了许多。   有什么用呢?   那个她腹中待了四月有余的孩子已经感受不到这一切了。   昭粹从他掌中抽出手, 偏头看向窗外风景, 并不言语。   沉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桌上摆着一碟荔枝,他净了手, 修长白皙的手指剥开一个个荔枝。   这样伺候人的活他做得不算熟练,但当一个日理万机的男人愿意为女人做这种小事,做得好不好倒在其次, 比如此刻昭粹看着那一盘剥好的、被推到她面前的荔枝, 就显然露出了被触动的神色。   “我知道, 你还在怨我没有处死赤荼郡主, 替我们孩子报仇的事。”   沉邺半垂眼眸, 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怪我是应该的,这次带你来瑶池宴,也并非是想让你替我应酬周旋,只是见你终日苦闷,怕你伤身,你若实在不愿,便叫小柳儿带你折返,何处能让你开心,便去何处。”   外面的小柳儿听着里面的对话,望天叹了口气。   受不了。   真是受不了。   少君不想让昭粹公主替他应酬周旋?   别开玩笑了,昭粹公主自落胎后伤心自闭也不是第一天了。   少君除了最开始去探望了几天,后来南海事务繁忙,他除了提醒她记得让昭粹公主吃饭,以及离赤荼郡主远点以外,别的什么都没过问。   直到今日瑶池宴,他终于能从公务中抽身,这才舍得在途中花些时间安抚哄劝,这谁看不出来?   然而——   “……我知道你的不易,”云辇内传来少女略带哽咽的嗓音,“我只是太难过了,沉邺,那是我第一个孩子。”   “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他低声道:   “我与你,也是一样的难过。”   确实难过。   但也是真的不多。   小柳儿面无表情,把这些话咽进肚子里。   待荒海的云辇抵达南天门时,小柳儿瞥了一眼下车的昭粹,从她的神色来看,就知道她已经完全被沉邺哄好了。   南天门外人潮涌动,往来仙人如织,昭粹抬头望着熟悉的南天门前,心中思绪万千。   这一次到上清,她再也不是那个被上清天规束缚,被上清仙人压着学这个学那个不得喘息的质子了。   昭粹握住沉邺的手:   “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应酬的。”   不管怎么说,那位赤荼郡主如今连宫门都不得踏出一步,而她却能光明正大的以沉邺夫人的身份在外行走。   她不能这么消沉下去。   只要好好经营她和沉邺的感情,有朝一日一定能将那个赤荼郡主斗倒,让她替自己的孩子偿命。   点漆般的眼瞳幽深如潭水,沉邺望着她,眼尾漾着几分柔和的情意。   他无言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自上而下的。   仿佛在抚摸一只心爱的宠物。   离瑶池宴开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即将在瑶池宴上献艺的武神们仍然在加急排练中。   “……怎么回事?一个个练的都是什么东西!精气神呢!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我平日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封离神君负手在旁转了一圈,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北营的一位副将颤巍巍出声:   “报、报告封离神君!平日……平日训练都穿衣服,这个不穿上衣……不一样!待会儿开宴的时候要是能穿上甲衣……”   “放屁!”   封离神君冷声道:   “你们平日在校场没赤膊过?别说校场,我们天王殿之前也有好些仙子投诉,说天气炎热时有天兵经常跑去银水河旁沐浴不穿衣服,有碍观瞻,怎么没见你们改呢!”   那个哪能一样啊……   排练中的天兵们苦着脸。   那副将又道:“那不能……让这些围观的仙子们,退避一下?”   封离神君回头看去,正如当日凌波仙子排舞的那几日有天兵偷窥旁观,今日天兵们赤膊排练,也来了不少女仙围观。   若是女仙们娇娇怯怯地偷瞧也就算了,他们或许还会练得更带劲。   但这些女仙却光明正大地围坐在四周,十分坦然地打量着他们,不只打量,甚至还指指点点地点评——   “我看第九排第十一列的那位天兵身材最好,个子高,肌肉练得也比旁人要大。”   “不不不,光是肌肉大有什么好看的?得比例好看,第一排第七列的那位南营副将,腿有旁人腰那么高,这才叫身材好。”   领头坐在最前面的濯缨一边听着女仙们的激烈投票,一边从容不迫地抬眸,迎上封离神君欲言又止的神色。   “神君可有话想说?”   封离神君蹙眉:“光天化日,女子这样直白议论男子的身体,有失体统。”   身后的天兵们从没觉得封离神君的话如此动听过,简直要感动落泪。   青天大老爷给他们做主了!   “封离神君这就偏颇了,”濯缨放下茶盏,徐徐道来,“武神的身躯,怎能是寻常男子的身躯,诸位女仙不是拘泥于肉身俗物之人,大家透过表象,观的是众武神的武道,既是学习,也是督促,两全其美之事,怎么就不体统了?”   女仙们面面相觑。   不错,这个解释很冠冕堂皇,很有理有据。   甚至连对面的封离神君也似有所悟。   “更何况——凌波仙子她们在玉蟾宫排练仙舞时,据说诸位天兵也时常前往学习,礼尚往来,也得叫我们来向众武神学习学习才公平。”   封离神君森然目光扫过身后面露心虚的众天兵。   “都愣着做什么!谁叫你们停下来了!”   封离神君沉声呵斥,众天兵们连忙继续排练。   这些天兵虽是在天后命令下达之后,临时在天王殿里抽签选出来的,但能在上清天宫里做天兵,都是有真本事的。   哪怕是临时调集排练剑舞,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排练好,加入瑶池宴的群仙献艺之中。   但众武神甫一商场,光是不穿上衣这点,就着实惊呆了瑶池宴上的仙界众仙。   这上清天宫,从前也不是没办过瑶池宴,都是雍容端方又保守传统的节目。   怎么这回搞得……还挺狂野?   天后娘娘温声道:   “从前是我狭隘,只知劳烦天宫众位仙子排舞献艺,多亏阿缨提醒,才知天王殿的众武神也能以剑舞登台,只不过令女仙们精心排练的仙舞不能完整演出,实在是可惜……”   凌波仙子连忙起身见礼:“天后娘娘多虑了,天王殿众武神精心准备,我们也等着观赏呢,怎会觉得可惜?”   “是啊是啊。”   仙界各族都时有宴会,都是女仙献舞,能得见男仙献剑舞,实在是难得一见,比桌上的蟠桃还叫人新奇。   尤其还是赤膊上阵的剑舞。   这大场面,有几人见过?   女仙们表面宝相庄严,实则在内心连连颔首,这位濯缨公主着实是个善人,大善人。   乐声渐起,天王殿众武神列阵起舞。   武神善剑者众多,合而有整齐划一的赏心悦目,分则有各具千秋的精妙剑招。   年轻健硕的身躯在一招一式中舒展,并不显粗俗,反而在紧绷的线条中显露出一种原始的力量感,比任何精工雕琢的器物都要赏心悦目。   濯缨也瞧得很专注。   她天生体弱,哪怕如今能够修行,也是依赖仙力,而非体力,无法如武神这般淬炼出健硕紧实的线条。   要是下辈子能够自己选,她一定给自己选一副这样健康强壮的身体。   宴席上,坐在她身旁的一位上清女仙看得如痴如醉,不禁感慨:   “……要我说还是雷霆都司的谢策玄更出挑,高挑挺拔,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又不至于块头太大显得愚钝,不错,很不错……”   咔嚓。   臭着脸在前排领剑舞的谢策玄将她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原本只做观赏的剑舞带上几分凌厉剑锋,瞬间将方才点评他的女仙面前的瓷碗震得稀碎。   敢点评他?   她算哪根葱?   那女仙吓了一跳,立马揪着身旁濯缨的衣袖,下意识往她身后一缩。   “濯濯濯缨公主,你觉得呢?”   卷着暴戾气息的剑意陡然凝滞。   “挺好看的。”濯缨用之前谢策玄的评语平淡回答。   杀气腾腾的剑意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吹散。   谢策玄面上不动分毫,内心却哼了一声。   那是自然。   算她有几分眼光。   然而濯缨略略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   “不过还可以再练练,也不算那么出挑吧。”   谢策玄:?   他不出挑?   笑话,他不出挑还有谁出挑?就他周围这些,身材给他提鞋都不配。   果不其然,濯缨刚说完这话,就见原本敷衍了事的谢策玄陡然认真几分。   他的剑法在天王殿原本就数一数二,哪怕敷衍也极具观赏性,现在认真起来,更是收放自如、意气风发,瞬间吸引了瑶池宴上大半女仙的视线。   濯缨端起酒盏,掩住翘起的唇角,然而乌黑眼眸中流光闪烁,如何能遮掩得住?   不远处,凝视着她的沉邺眸色沉沉,恰好坐在他身旁的停云望着武神剑舞,感叹了一句“这剑法真是眼花缭乱,精妙之至”,沉邺放下酒盏。   “宴上起舞娱众,乃舞姬所为,纵然剑法精妙,也实为下乘,不过,今日能见上清天兵为我们起舞,倒也不虚此行。”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令周围众仙——尤其是一众须弥仙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本就是碍于濯缨的胁迫而不得不来,心中憋着怨气,此刻闻言,终于叫他们抓到了一个能够讥讽上清的机会,两两对视,眼中皆是调侃轻蔑之意。   周围也有上清仙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然而瑶池宴上,谁都不愿惹事,搅了自家的局,纵有不满,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濯缨眼风扫过沉邺的方向。   “濯缨公主?”   旁边的女仙看得正专心,见身旁少女突然起身,有些不解。   天后也朝濯缨这边投来目光。   “封离神君。”   视线追随着濯缨的沉邺,见她走到一名凶神恶煞的武神面前,昂头道:   “这剑舞所配的仙乐有些不搭调,我粗通音律,可否容我为诸位武神奏乐助阵?”   这剑舞本身就是以观赏为主的舞蹈,配钟鼎之乐正正好,有什么不搭调的?   封离神君有些好奇,打量她一会儿,问:   “你要用什么乐器奏乐助阵?”   濯缨定定瞧着他,道:   “上清武神,自然当配战鼓。”   作者有话说:   起舞娱众(划掉)   军事演习(√) 第65章 65   ◎好感(二更)◎   沉邺原本就一直观察着濯缨的一举一动, 若说在见她与封离神君低语时还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当一架战鼓被抬上来时, 他瞬间明白了濯缨接下来要做的事。   咚, 咚,咚。   宴席之上,几声沉闷鼓点突兀响在钟鼎雅乐之间。   鼓为万乐之帅, 不欲五音,而为五音之王,这几声重鼓落下, 瞬间整合了之前雅而无锋的仙乐,让原本只当在看舞姬献舞的须弥众仙笑意微凝,侧目而视。   鼓点由缓转沉,如疾风骤雨来之前,最初落下的雨滴。   谢策玄抬眸朝击鼓的方向望去。   十八寸的赤红战鼓伫立在玉台之上, 莹白无垢的雪色裙角在风中飘动, 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肩线与手臂线条, 握紧鼓槌的那双手更是腕骨纤细, 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然而,少女注入仙力,击打在鼓面上的每一个落点, 都如重锤击打在胸膛上,砸得人心房震颤。   她奏的是《太虚点兵乐》。   是仙界战乐。   沉邺无言听着这首战乐,这在仙界并不是一首多罕见的曲子, 但不知为何, 他总有一种似乎在梦中隐约听过数次的感觉。   梦里的鼓乐比此刻所闻要无力几分, 没有这样干脆利落的力度, 鼓声轻而缓, 像是竭尽全力,但还是碍于体力而无法将这曲助战乐发挥好。   耳边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说:   ——荒海的将士即将出战,我知道你这几日病痛缠绵,但若没有你助阵,怎能鼓舞荒海士气?   “谢策玄,她什么意思啊?”   剑舞错身时,一名北营副将凑近了与他低语。   “我们排的不是剑舞吗?怎么突然奏战乐了?这怎么舞啊?”   鼓声如雷雨愈发密集,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绕过的额间的抹额发带被风吹动,然谢策玄的视线却未被扰动,反而淬了火般明亮锐意。   “舞不了,那就战。”   噼啪闪烁的雷光悬浮在寒铁剑身之上,原本柔而无缝的剑招霎时笼上一重杀意。   喝得醉醺醺的一名须弥仙人上一刻还在胡言乱语,说什么“上清宴席女仙列座武神献舞,真是世风日下丢了男仙颜面”,下一刻便觉迎面一阵寒风袭来,睁眼被逼至眼前的雷剑惊得肝胆俱裂。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重明神尊,他掀桌而起,正欲还击,然而谢策玄那一剑不过是虚晃一招。   重明神尊的攻击只是擦过他发尾,便见那乌发执剑的少武神翻身而避,重回高台,一剑没入玉台中央。   沉邺凝眸望去,众天兵围绕阵眼,剑化虚影,扩展成无数星芒剑阵。   众人齐颂:   “兑将起雄兵,艮宫封鬼门,诸将助吾身,破地召雷,如律令摄——”   一道紫色惊雷骤然从苍穹落下,伴随着疾风骤雨的鼓点声,惊雷以谢策玄为圆心轰然炸开,其势汹汹,势不可挡,竟有种不分敌我、海沸江翻的压迫感。   气浪扑面而来,冲得玉台四周杯盏摇晃,幡动纱飞。   坐在沉邺身旁的昭粹几乎都没看清台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天兵吟诀,耳边鼓声沉缓有力。   每一击鼓声都敲得人心尖震颤,敲得人心乱如麻,如百万雄兵列阵,脚步声震耳欲聋。   在场的大部分上清仙人都十分淡定,最上方的天后娘娘端坐高处,甚至唇边笑容的弧度都未有一丝变化。   再反观须弥仙人那边——   他们整日沉湎于宴饮玩乐,纵然也有见过大世面的,但眼前的破地召雷阵却并非是上三品武神使出的剑阵,而是一众下三品的寻常天兵列阵结成。   上清天宫,还有多少这样的寻常天兵?   重明神尊估算了一下上清天宫与须弥仙境两方的实力差距,就连一贯急躁易怒的他,此刻望向天后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停云的眉目也有几分凝重。   但他的视线却没有在眼前的破地召雷阵上停留太久,而是落在不远处击鼓助战的少女身上。   “别看了哥哥。”   坐在他身旁,做寻常仙侍打扮的少女遮去容貌,乍一看平平无奇。   然而她眉眼灵动,在一片东倒西歪之中不动如山,看向停云甜甜一笑:   “她瞧不上你。”   少年面容僵冷,有被人拆穿心思而难堪的薄怒。   半晌他才冷声道:“与你无关。”   更何况,没试过怎会知道结果?   身旁少女笑靥如花,落在旁人眼中,应是少年少女言笑晏晏的场景。   然而若仔细瞧,就会发现少女虽然唤他哥哥,但望着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睥睨漠然。   狂风骤雨般的鼓点畅快淋漓地落了一场,最后化作清泉疏雨而止。   一曲《太虚点兵乐》奏完,濯缨放下鼓槌,垂眸敛去方才击鼓时的汹涌杀气,平静道:   “战乐敬武神。”   语落,底下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便在天后娘娘抚掌声中,接二连三地响起喝彩声。   “好!”   “剑舞与剑阵皆妙,不过,更妙的当属濯缨公主的战鼓啊!”   “刚柔并济,为我上清天宫风范。”   “下次若再有瑶池宴,也叫我们上清女仙展露一番身手,莫要让旁人以为上清天宫是阳盛阴衰!”   束着雷鸣蝉纹抹额的少年收剑入鞘,日光下,上身覆着一层薄汗,双眸明亮如星。   他睥睨扫过沉邺的方向:   “方才有人道宴上起舞娱众,实乃舞姬所为,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莫说我们天王殿正儿八经的武神,方才献舞的仙子,恐怕也未必能敌吧。”   这番话,只差指着沉邺的鼻子骂了。   沉邺面色未变,倒是一旁的重明神尊瞧不过谢策玄如此嚣张,冷嗤一声道:   “谢策玄,你当真以为自己少年英杰,便所向披靡了?这位可是荒海少君,年纪轻轻,便开疆拓土,你不过是执掌了一个雷霆都司,就轻狂至此吗?”   昭粹听了谢策玄那番话,也忍不住附和:   “什么未必能敌,你堂堂雷霆都司少武神,以前不也败在我姐姐……”   “赤水昭粹。”   一道清冷嗓音响在身侧,昭粹瞬间收了话风,抬头迎上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   “听闻你日前落胎,伤心欲绝,绝食不出,今日看着倒是气色尚好,难道是荒海少君已经杀了害死你孩子的凶手,替你雪恨了?”   这一句正戳在昭粹的心窝上,她脸色蓦然苍白,握紧了沉邺的衣袖。   沉邺定定看她:   “……昭粹是你的亲妹妹,她这些时日心中悲恸,你一定要说这些话吗?”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中却并无几分责怪之意。   不远处的灵瑟托腮旁观,视线在濯缨和昭粹的脸上转了个来回。   原来她就是赤水濯缨的妹妹,两人模样生得的确很像。   只可惜,纵然相似,也是一个珍珠,是一个鱼目。   “少君能做,旁人还不能说?”濯缨蓦然冷笑,“到底是年纪轻轻,开疆拓土,还是为国卖身,农夫与蛇,少君自己,难道不清楚?”   沉邺霍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这是濯缨会对他说的话。   谢策玄愣了一下。   这话确实太狠了。   平日赤水濯缨虽然也言辞如刀,但在这种场合,当众说出“为国卖身”这种话,实在是让人有些意外。   莫不是……因为方才赤水昭粹嘲讽他的那番话,激怒了她?   回想方才的对话,谢策玄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阿缨,”上方的天后及时出声打断,“来者是客,莫要失礼。”   濯缨垂眸敛去眼中讥讽,温声道:   “濯缨知错。”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表情可半点没有知错的意思。   待风波渐平,各归各位时,从玉台而下的天兵结队而下,忍不住在背后啧啧夸赞:   “……之前还觉得濯缨公主给天后出主意让我们天王殿排舞的时候,我还怪不高兴的,没想到我们在第一层,人家濯缨公主在最高层。”   “是啊,”另一人强忍着没笑出牙花子,“看看那些须弥仙人的样子,平日里虽然咱们不怕他们,可也不敢真的轻举妄动啊,这下好了,光明正大地在他们面前露一手,他们还不敢说话。”   “真过瘾,濯缨公主对我们是真好,今后只要濯缨公主一声吩咐,我绝对赴汤蹈火——”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   “行了吧,轮得到你?前面还有人排队呢,对吧,少武神大人?”   走在前面的谢策玄和濯缨脚步都同时一顿。   “……胡、说、八、道、什、么?”他回头,咬牙切齿道,“再乱说一个字小心明日校场练死你们!”   天兵们知道他没真的动怒,半点不怕,还嘻嘻哈哈揶揄道:   “跟我们练太暴殄天物了,少武神还是多留点力气练给濯缨公主看吧——”   谢策玄忍无可忍,转头一手一个,掐着他们的后脖颈拎去一边单独谈话了。   身后的昭粹凝望着天兵和濯缨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从前她每次想溜出上清天宫,都会被这些天兵追捕,只觉得他们铁面无私,面目可憎。   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与姐姐相处时,竟然也会有这么随和活泼的一面。   正出神,忽见一道身影从旁经过。   “濯缨公主。”   停云追上濯缨,将手里握着的一罐药膏递给濯缨。   “你并非武神之身,又一贯体弱,方才击鼓许久,手臂一定酸痛无力,这是须弥特有的药膏,专解肌理酸痛之症,药到病除。”   濯缨有些意外,抬眸望着他时眼神有了几分变化。   半晌,她意味深长道:“你倒是细心。”   少年笑意纯然:“只要用心,自然就能细心。”   落后几步的几个天兵旁听到两人对话,再看停云手里的药膏,肃然道:   “少武神大人,快快快,别让这小子见缝插针把人抢走了!快上!”   谢策玄蹙眉:“什么抢不抢,她又不是打不过这个停云,赤水濯缨能被他抢走,那也别混了。”   话虽如此,但他身体极为诚实地插到这二人中间,夺过停云手里的药膏仔细端详。   “什么烂东西就敢拿来送人,我们上清多得是,要你送?”   停云只微笑,身后的濯缨替他解释:   “这个,确实比上清平日用的要稍好那么一些。”   天医府一贯一视同仁,给的都是上品药膏,但停云能拿来送人的,必定不会是寻常品级。   谢策玄动作一滞,回头问:“你打算收?”   濯缨见他一副她要是收了,他就当场把停云活撕了的表情,轻笑着把问题抛了回去:   “你觉得呢?”   他觉得应该把这破药膏捏碎了塞进这小子的喉咙里。   但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濯缨适时出声,拒绝了停云的好意:   “谢谢,不过这东西太贵重,无功不受禄,还是停云帝子自己收着吧。”   她回望着停云略显失落的神色,眼眸中带着几分探究。   谢策玄却并没有发现端倪,只是松了一口气,颇觉痛快地将东西丢回了停云的手里,问濯缨:   “你手酸啊?”   濯缨颔首。   他眉梢微挑,自信道:   “没关系,今后你随时来我们校场,我们校场什么练武器械都有,你来三个月,别说敲鼓,我保证你徒手碎大石头都不痛!”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明天开启新篇章,本章掉落50小红包! 第66章 66   ◎情意(二合一)◎   身后偷听的天兵们:……没救了。   对面的停云:……此人有威胁, 但好像威胁不大。   即便上清天宫许多仙人随着境界越高,谈情说爱的心思也就越淡, 但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谢策玄对这位濯缨公主的态度不太寻常。   在濯缨之前,众人从未见过谢策玄跟哪个女仙走得这么近,还如影随形地跟着人家。   所以, 尽管他自己嘴上从来没承认过,但谢策玄对赤水濯缨有好感这件事,在上清天宫基本上人尽皆知。   可刚才那番话——   少武神, 您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吧?   围观的几位天兵满脸无语凝噎。   回过神来,停云也笑了笑:“少武神还真是……别出心裁,只不过濯缨公主金尊玉贵,可不是少武神手底下的天兵……”   “什么时候开始?”   濯缨答得很快, 眸色清亮地望着他。   “不过, 天王殿的校场我能进去?而且, 三个月真的够?”   除了谢策玄以外, 其他人皆微微瞪大了眼。   谢策玄:“当然,回去后我把雷霆都司的训练时辰表给你,你挑不训练的时辰来不就行了?你基础的确不太好, 我给你加强度,你要能撑下来,三个月绝对够。”   ……他还要给她加强度!   濯缨在心里认真计算了一下。   学宫里的课她应付起来很轻松, 余下的时间, 一份给学习星图, 一份给九曜星宫的公务, 还要处理下界宫观的信徒祈愿, 最后再分一份给炼体。   很好,很充实。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愉快。   她唇角轻翘,微勾的眼尾透着真心实意的快乐。   “那就这么定了,等瑶池宴结束,我会每日抽时间去校场。”   目送着濯缨的背影离开,谢策玄一转头,就见停云朝着另一个方向返回。   他冷然一笑,余光瞥见了身旁几名天兵分外崇敬的目光。   “……什么表情?”   “少武神果然有点东西。”   对方诚心夸赞:   “我们还以为您不会,结果您是太会了,您这是因材施计,对濯缨公主这种非同常人的女仙,就要使用非同寻常的手段,看看刚才那个停云帝子,再看看您,真是高下立断……”   谢策玄蹙眉打断:“你什么意思?”   “以后您就能天天同濯缨公主单独相处了啊!多么绝妙的计谋!不愧是您!”   他一怔。   他……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但看他们的反应,好像都理解成那个意思了……赤水濯缨该不会也觉得他别有用心吧?   谢策玄突然有些躁动地来回踱步,中途还不忘停下来,警告他们:   “别胡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兵们:“哦哦。”   “……”   原本只是单纯的觉得她体质太弱,看不下去,但这些人这么一说,倒真让他显得别有所图——   算了,他坦坦荡荡,他怕什么。   赤水濯缨才该忐忑,她才是对他别有用心的那个!   回到席间,上首的天后娘娘朝濯缨招了招手,她恭顺地在天后身旁落座。   刚坐下,濯缨便歉然道:   “方才是我太莽撞……”   “尝尝这颗蟠桃,”天后娘娘微笑着将她盘中切好的蟠桃推至她面前,“击鼓颇费气力,多吃点,上次小膳房的厨神还跟我抱怨,说他都用尽浑身解数了,濯缨公主怎么就是喂不胖。”   濯缨抬眸瞧了一眼天后的神色,她似乎完全没有追究方才冲突的意思。   “……已经重了不少了。”   这话倒是实话,濯缨五尺一的身长,之前要比同样身长的人轻四五十两,自从吃小膳房厨神做的膳食之后,到现在已经重了二十两。   天后却道:“只怕时韫那孩子才是真的重了吧。”   濯缨朝下面瞥了一眼。   旁人都在闲聊赏乐,唯有她埋头苦吃,吃得满嘴油光。   “方才见停云帝子拦下你,可有为难你?”   “没有,”濯缨替天后倒了一盏酒,“他在同我示好。”   天后抿了一口琼浆:   “你如今也是中三品仙人了,若真是想谈情解闷,也无妨,只是莫要耽误正事。”   濯缨轻笑:   “如今长生帝君与娲皇宫女君诞下一位天赋卓绝的神女,停云帝子母亲仙陨,父亲不管,在修行上的天赋也并不出众,他这么做,只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谋算而已。”   “须弥仙境年轻一代的实力不济,就连最后一点遮羞布——九曜星宫也被我夺走,颓败之势已昭然若揭,我若处在停云帝子这个位置,能想到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与上清联姻,寻求一个可靠的助力。”   在凡人眼中,仙人逍遥自在,不染世俗尘埃。   但须弥仙境里的仙人,不渡劫,不救世,生来便有高低尊卑分明,与人并无区别。   所以,会有联姻这种凡人之念,一点也不奇怪。   “你能想到,但你不会和他一样去做,对吗?”   濯缨愣了愣,颔首:“确实不会。”   联姻或许有用,但绝非上策。   她要是停云,与其借姻亲之力,还不如想办法解决须弥内部的问题,只是这条路会比姻亲之路更难走一些,可是,难走的路总是最踏实的路。   “那阿策又是去做什么?”天后语调里染着几分笑意,“方才我瞧见,他拦在停云面前,跟拦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谢策玄啊……   濯缨与天后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了她这么问的用意。   “他说停云送我的药膏不好,让我跟他去校场多练练。”   饶是天后,也没料到这个答案。   怔了一下,天后与身旁的几个仙娥都低低笑出了声。   这个少武神啊……英武非凡,天资聪颖,怎么在这种事上,偏偏是个木头呢?   不过,听他这么说,天后倒是放心许多。   她知道,濯缨肯定不喜欢停云那样的,但谢策玄这样的……可就说不准了。   愚钝点也好,濯缨如今可正是专心修行的大好年华,最好连半点心都不分,一心一意地修行才是正道。   “多练练也是好事,阿策别的不论,炼体上的确颇有心得……听文昌星君说,你近日在星图上有些困惑之处?”   见濯缨点头,天后有些遗憾:   “可惜咱们上清会解读星图的人还是太少,唯一一个还……要不是娲皇宫与上清没什么交情,真应该将你送去娲皇宫修行几年。”   天后的神色语气,仿佛是因家贫而没法送孩子去念书的母亲,濯缨被自己的无端联想逗笑。   待反应过来时,又觉得胸腔里涌入了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   她摇摇头,望着天后道:   “濯缨质子之身,上清天宫已经助我良多,天后娘娘实在不必为这点小事挂怀,就算无人指点,我也会全力以赴,终有一日——”   濯缨目光又坚定几分。   “终有一日,把须弥仙境的仙人都劈了。”   天后:“……”   很努力,但好像有点太努力了。   瑶池宴的后半程,场上除了仙侍奏乐,便只余推杯换盏声。   仙界各族都有不少人来向濯缨与天后敬酒,濯缨不善饮酒,天后便让她以茶水代之,同时在旁给她逐一介绍着这些生面孔。   下方的昭粹默默瞧着这一幕。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记得,前世的天后对她从没有这样和善的面孔。   记忆中,她虽然也被天后认作了义女,住在万象殿,然而天后娘娘对她却与母亲完全不同。   母亲教她如何笼络男子的心,教她如何才能讨父亲喜欢,讨未来夫君喜欢,但天后娘娘教导她的,却是那些枯燥无用的仙法,拿那些男仙的标准来要求她。   用在父亲身上百试百灵的撒娇卖乖,天后半点不吃。   若是被天后发现她有退缩的念头,又或是泄露了对沉邺的倾慕,天后更是让天兵对她严加看守,哪怕她说破嘴皮子,也不同意她与沉邺在一起。   昭粹喜欢天后娘娘的温柔耐心,喜欢她让自己在上清拥有天后义女的身份。   更讨厌她逼迫自己修行,讨厌她阻拦自己与沉邺在一起。   但如今,见天后将姐姐濯缨带在身边,整个仙界说得上名字的仙人都要对她和颜悦色,就连与上清天宫不对付的须弥,也派来了琼华元君与重明神尊出席,场面极为盛大。   这样的偏宠,前世的她是没有的。   昭粹想不通。   姐姐一贯不擅长讨好长辈,前世就连她也摸不到天后的脉门,她到底是怎么得到天后娘娘偏爱的?   “停云。”   一旁的沉邺叫住了回到席位上的蓝衣少年。   停云动作微顿,并不意外,转头看他:   “还未来得及当面恭贺你,吞并南海,解了荒海之困,你沉寂数年,终于一试锋芒,恭喜。”   沉邺却并未理会他的道贺,点漆长眸凝视着他。   他们两人相识时,一个是荒海不受宠的少君,一个是须弥仙境长生帝君没天赋的儿子,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算得上知交好友。   然而今日——   “你想求娶赤水濯缨。”   他用的是个肯定句。   停云也不否认:“是。”   哗啦一声。   昭粹诧异地看着沉邺手中碎裂的杯盏,心脏似乎也在这一瞬蓦然被一双手攥住。   “你不能娶她。”   停云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他的好友,所以,他绝不能娶濯缨。   沉邺心中如此想,但却并没有说出口,只道:   “她不会喜欢你。”   停云笑了笑,犹带稚气的面庞带着天真纯然的残酷:   “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倒还偏不信邪,这世间哪有如此笃定之事,不试试怎能知道行不行,我孤家寡人一个,又不是试不得,你说呢?”   沉邺当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他对上蓝衣少年笑意纯然的模样,眸色幽暗。   停云显然知道他对濯缨的心意。   明明知道,却仍要这么做。   昭粹看着沉邺被杯盏划破的掌心,咬了咬唇,轻声道:   “你流血了,擦一擦吧……”   她捏着手帕要替他止血,然而还未触碰到他,沉邺便躲开了她。   “不用。”他的嗓音冷然,未分给她半个多余的视线。   昭粹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坐在停云身侧的灵瑟托腮瞧着这一出好戏,那双灵动的眸子里闪烁着几分兴味,视线在这几人之间打转。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人们可真有意思啊。   不多时,仙侍们捧着蟠桃翩然而来,宴会到达了最重要的环节。   然而行至昭粹面前时,仙侍却跳过了她,将蟠桃放在了沉邺的面前。   “等等,我为何没有?”   蟠桃千年一结果,食之精进仙力,绵延寿数,是仙界众人皆知的仙果。   仙侍温声道:“上清蟠桃,只赐有仙阶的仙人,仙子虽为荒海少君夫人,却并无仙阶,所以不得赐。”   “……”   她想起来了,前世也是如此,但天后娘娘怕她心中难过,将自己那一份给了她。   昭粹看向一旁心不在焉的沉邺。   他沉浸在心事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昭粹与仙侍之间的对话。   昭粹霍然起身。   旁边的灵瑟见她起身离席,想了想,也起身跟了上去。   “……天后娘娘对这个赤水濯缨当真是偏宠,不仅为她而举行瑶池宴,还把她待在身边向仙界众仙正式介绍……就连太子伏曜也没有这样待遇呢。”   离宴席有段距离的一株万年桃树下,一众散仙聚在一起闲聊。   “那能一样吗?”   有人嗤笑:   “太子伏曜跟这位风头正劲的濯缨公主可比不得,人家现在是九曜星宫之主,替上清挣了好大的脸面,伏曜呢?大家尊他一声太子,实际上……”   “天赋也不是最拔尖的那个,功绩现在也比不过赤水濯缨,当初昊天帝君还未闭关的时候,不也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儿子吗?现在,连天后娘娘也有更偏爱的义女,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儿子……”   昭粹原本只是觉得心烦意乱,想出来散散步,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就撞见众人这番对话。   更重要的是——   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他们口中的那位太子伏曜,此刻就在旁边那棵万年桃树上正襟危坐、面色肃然地盯着他们呢。   昭粹前世在上清天宫好歹也待了十余年,了解上清众人的性格,几乎是瞬间,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念头。   她假装未看到伏曜,上前几步。   正议论的众仙见了她,认出这是仙界新冒头的那位荒海少君的夫人,同时也是赤水濯缨的妹妹,皆向她见了个礼。   “少君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昭粹笑道:“自然是去见我姐姐,方才听诸位仙君提起我姐姐,还提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又是天后亲子,这样比较实在令人惶恐,还请诸位仙君高抬贵手。”   散仙道:“事实而已,少君夫人无需替濯缨公主谦虚。”   “纵然是事实……”昭粹顿了顿,旋即笑道,“也不可对上清太子不敬啊。”   护卫在她身后的小柳儿蹙了蹙眉。   待几位散仙离开,小柳儿才道:   “夫人方才为何要那么说。”   她也瞧见了树上的伏曜,这番对话他应该听得清清楚楚。   昭粹却恍然未觉地眨眨眼:“什么意思?我只是劝他们不要让姐姐为难,这也有错吗?”   小柳儿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昭粹方才开口制止,反而有种火上浇油的感觉——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谁在偷听!”   腰间剑出鞘了一寸,躲在暗处的身影冒了个头,随即缓步而出。   正是之前在停云身旁的仙侍。   她们并不知灵瑟的身份,只是狐疑地瞧着她:“停云殿下有事?”   灵瑟走上前去,将昭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最后笑着开口:“你就是赤水昭粹啊。”   这话说得不像一个仙侍。   树上的伏曜定定瞧着她,想从她身上看出几分端倪。   昭粹原本就气不顺,此刻听到一名小小仙侍也敢对她无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放肆!一个仙侍而已,怎敢如此无礼!”   灵瑟却眨了眨眼,满眼稚子天真无辜。   “难道你不叫赤水昭粹?叫你的名字而已,怎么就是无礼?”   小柳儿拦住昭粹,问:   “你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灵瑟笑而不语。   她看向昭粹:“本来对你还有几分兴趣……算啦,没意思,也没什么想跟你说的,唔……不对,倒也有那么一句。”   已经走出几步的少女回头,一双眼顾盼生辉,灵动逼人。   “你不配当赤水濯缨的妹妹。”   昭粹呼吸一滞,脸颊顿时像是被人打了一个巴掌般的滚烫燥热。   她还想追上去与她争辩,就听身后有人冷声道:   “赤水昭粹。”   是姐姐的声音。   小柳儿回眸,与濯缨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昭粹与那些散仙搭话时,小柳儿觉察到不对劲,便暗中知会了濯缨,她离得不远,过来时,恰好撞见两人最后一幕。   濯缨的视线落在那仙侍的背影上,眸光幽深,但并没有跟上去,而是看向昭粹:   “你在做什么?”   昭粹立刻反应过来,瞪了小柳儿一眼:“你通风报信!”   小柳儿垂眸不语。   方才小柳儿传讯虽短,但关键内容却并没有遗漏,濯缨很快便猜到了事情始末,看向树上的伏曜。   “太子殿下,舍妹蠢笨,她的话,无需放在心上。”   昭粹原本还有几分心虚,听了这话,顿时怒火中烧。   她是蠢笨。   否则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发现姐姐和沉邺之间的私情!   伏曜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冷冷瞧了昭粹一眼,想要骂她几句,却又觉得与这种手段愚笨之人争吵,反而拉低了自己的格调。   收回视线,伏曜一语不发地抬脚欲走。   “太子殿下!”   濯缨在身后叫住伏曜,淡若远山的细眉微微拢起。   “诶我知道你的意思,”伏曜没回头,摆摆手,“你回去吧,这里人太多,吵得我头疼,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濯缨回答,便御风消失在了濯缨的视线之中。   濯缨心中微沉。   虽然她不觉得伏曜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但从小柳儿传讯给她的那些话来看,话不重,却字字扎心。   “赤水濯缨。”   昭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名字,让濯缨收回心神。   濯缨看向昭粹的眸光透着寒意,让昭粹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也让她发现,之前的姐姐其实没有真的对她动怒过。   昭粹有些忐忑,但一想到方才沉邺的反应,却又怒火中烧。   “你是不是喜欢沉邺?”   濯缨无语地挪开视线,转身欲走。   “你站住!”昭粹以为她是心虚,小跑着追上她,“我不管你以前与沉邺有什么私情,但现在,沉邺是我的夫君,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即便你是我姐姐也不行!”   濯缨扯了扯嘴角:“我为什么要同你抢垃圾?”   昭粹被她噎了一下,跺脚:   “你不用嘴硬了,要是没有私情,沉邺为什么见到停云向你示好就那么生气?总之,你们就算有私情,那也是以前的事,翻篇了,你不要对沉邺有任何妄想……否则,今后我不会再认你这个姐姐。”   说完,自以为放了狠话的昭粹掉头就走。   小柳儿有职责在身,但跟上去之前,还不忘对濯缨道:   “公主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今日公主的鼓瞧得十分威风,我都用留影珠记下来了。”   上次匆匆一面,都为来得及与小柳儿多说几句。   “嗯,你在荒海,记得保护好自己……她说的那些没根据的胡话,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你不必担心。”   听了濯缨这话,小柳儿忽而眨了眨眼。   咦?   怎么会是没根据的胡话?   公主她……难道一点没察觉少君对她的心思吗?   但还没等小柳儿开口,濯缨便催促着她回去,否则要是昭粹出了什么事,担责的还是小柳儿。   而她也要去找伏曜。   事情虽小,但误会往往就是由一些小事累积起来的,她不想让一些可笑的人在她和伏曜之间埋下暗雷,还得与他聊聊才行。   然而,直到瑶池宴结束,濯缨遍寻周围,也没找到伏曜的踪迹。   天后直到了此事,沉吟半响:   “没关系,阿曜不是小孩子,这些情绪你让他自己一人消化即可,不必有什么负担。”   “……”   瑶池宴结束的翌日,到了学宫的濯缨环顾四周,发现仍然未见伏曜的踪迹。   这不太对。   伏曜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   一日课业结束,濯缨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要往外走,正撞上来接她去校场的谢策玄。   谢策玄早就在学宫外站了许久。   他今日当值,原本是想在校场等着濯缨课业结束后过来,但是等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学宫门外。   意识到这点后,既震惊自己为什么要来门口接她过去,她又不是找不到路,又焦急万分,不知道自己该留还是该走。   留下来吧,显得他太过积极,简直有点迫不及待。   走了吧,好像又挺刻意,还挺心虚。   谢策玄心乱如麻,躁动不安,就连巡逻路过的天兵顺嘴问了他一句“少武神在这儿等人啊”,都被他踹了一脚。   好烦。   又不知道在烦什么。   他还没想出个结果,就见学宫内一道卷着淡淡药香的身影从他身旁掠过。   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走。”   谢策玄一愣,低头看着抓着她的那只手,呼吸瞬间一滞。   “你——”   濯缨想拽着他一起去找伏曜,却发现他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不动,自己没拽动他,反而叫他拽回去几步。   “你愣着做什么?”   谢策玄见她一脸焦急,挠挠脸:   “你这也太急了吧……”   濯缨:?   人都不见大半天了,她当然急。   “知道我急就赶紧走。”   “……哦。”   濯缨转过头,刚要拉着他走,就撞见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不远处,脸色不佳地瞧着两人交握的手。   “谢策玄?”   伏曜眯了眯眼:   “笑成这样,你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到新副本,结果拖拉了,明天明天!   本章还是50个红包么么! 第67章 67   ◎高人(一更)◎   听了伏曜的话, 谢策玄顿时回过神来,将自己咧开的嘴角收了回去。   他的目光上下扫过眼前这位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   伏曜一贯讲究, 但凡出现在人前, 总是从头到脚不染一尘,端的是一副仙人出尘的姿态,但今日这仪容, 却颇有些潦草。   “你怎么是从学宫外面来的,你今日没去学宫?”   伏曜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眸光颇为不善地瞧着濯缨与谢策玄两人握紧的手, 直到濯缨松开,他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放松几分。   “刚才来的路上,我经过司禄府,瞧见了许多须弥仙境和娲皇宫的人,你们知道他们来做什么吗?”   司禄府?   濯缨眼神微凝。   伏曜看着濯缨的眼神就知道她明白了, 于是对谢策玄道:   “他们去了司禄府, 与文昌星君商议在万神谱上加上须弥仙人名字的事。”   谢策玄也终于恍然。   万神谱, 也就是俗称上清仙箓的东西。   虽叫上清仙箓, 但里面记载的却并不只是上清天宫的神仙,仙界八百万仙人,只要想以功德修炼, 皆可入万神谱,比如雨师瑶的名字,如今就被加进了万神谱。   但也有许多仙人不在万神谱上。   比如昭粹, 虽有宫观供奉, 仙根在身, 但她无心修行, 自然不会来登记。   还比如须弥仙人, 他们也不入万神谱,既因为他们不以功德修行,又因为……他们根本不屑入万神谱。   万年前上清天宫初建,本就是替无心尘世俗物的须弥仙人们处理世间事,万神谱在他们看来,就如人间君臣。   ——须弥仙人为君,万神谱上的仙人为臣。   君臣有别,须弥仙人的名字自然不会写在万神谱上。   但现在……   濯缨问:“已经定下来了吗?”   “这么大的事,文昌星君一个人定不下来,估计会去紫微殿,召所有上三品仙人共议。”   谢策玄沉思片刻,抬眸道:   “走,去瞧瞧。”   紫微殿群仙议事,本不允许上三品以外的仙人旁听,好在伏曜太子之身,虽不能参与,但在紫微殿还是可以畅通无阻的。   濯缨与谢策玄化了个形,假装仙侍跟在伏曜身后混了进去。   “——不可,万万不可!须弥的诸位上仙怎可名列万神谱中,这实在是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是啊,还请诸位上仙三思,须弥仙人继承祖神血脉,理当高居仙境,执掌天道奥妙真理,怎能与我们上清天宫一样,涉足人间界红尘诸事?”   紫微殿内,以琼华元君为首的须弥众仙,刚刚提出了这个想法,就被上清天宫内的一派仙人阻拦。   琼华元君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出言阻拦的这一派上清仙人,素日对须弥仙境原本是最尊崇的,为首的九玄仙翁还在之前赤水濯缨插手神女莺楚渡劫之事中,主张惩罚赤水濯缨。   但这一次,他们却站在了须弥仙境的对立面。   琼华元君看向了上首的天枢上相,后者并不言语,只悠闲垂眸品茶,放任九玄仙翁一派与须弥仙人对峙。   “从前没看出来,天枢上相原来也会用这种借力打力的计策。”   濯缨有些意外。   九玄仙翁这一派从前身为上清仙人,却支持须弥仙人的原因,并不是他们受了须弥多少好处。   而是因为这群人虽然是以功德成仙,但并不妨碍他们在人间界就是那种迂腐古板的书生。   书生分很多种,有人以民为本,有人推崇礼法尊卑,把那一套看得比天还大。   所以九玄仙翁他们推崇须弥仙境,跟上清对着干,不仅不觉得自己是吃里扒外,还觉得自己是高风亮节。   须弥仙境对此一向受用,却没想到这帮人会在万神谱这件事上被天枢上相抬出来,用来阻拦他们,这一套借力打力狗咬狗,简直不像上清平日的做派。   濯缨感叹了一句,忽见伏曜和谢策玄都看向她。   “怎么?”   “……没什么。”   他们淳朴的上清仙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心里是真的没一点数吗?   “不过,我觉得最后天枢上相应该也还是会同意的。”   濯缨看向紫微殿上的身影,眸色有些复杂。   如果是她,她绝不会同意。   如果须弥仙境能以功德修行,就会打破他们从前因血脉之力衰弱的局面,对上清天宫绝对不利。   而且,此事还有娲皇宫的参与。   看着与琼华元君、重明神尊并排而坐的灵瑟,她虽然未发一言,但她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她的父亲是须弥仙境的长生帝君,娲皇宫女君选择长生帝君作为下任女君的父亲,就是选择了娲皇宫的立场。   可濯缨知道,天枢上相的角度与她的角度全然不同。   若着眼三界,让须弥仙人入万神谱,是将他们从凌驾群仙的位置上拉下来的一次机会。   或许短期内会有许多问题,但长远来看,对人间界却有利。   只有用功德来约束这些高高在上的尊贵仙人,才能让他们不再因为一时喜怒爱恨而涂炭生灵,将人间界的凡人们视为可以随便践踏的蝼蚁。   这是对上清天宫不利的事。   却是对整个人间界有利的事。   所以,濯缨知道,他们一定会这样做。   伏曜沉默了良久,他起身,对濯缨道:   “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坐在最末席,哪怕离开也不会引起旁人侧目,谢策玄也正欲跟上,却听伏曜头也不回地道:   “我叫的是濯缨,谢策玄你要是没事做就回校场举你的石铃去。”   谢策玄:“……”   “……太子殿下,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出了紫微殿,伏曜又带着濯缨从上清天离开,直接去了第一重少光天。   少光天多是无品阶的散仙小仙所居之地,濯缨最初到仙界时,也是被安排在少光天,但饶是濯缨聪慧,却也想不明白伏曜此刻带她到少光天来是为什么。   想了想,濯缨又道:   “正好,我也有些话要同太子殿下说,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是想说瑶池宴的事是吧?”   伏曜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从濯缨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一撇侧影,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   “要说我真的一点都没往心里去,那肯定是骗人的,我又不是以功德飞升的上清仙人,我只是勾陈天后与昊天帝君之子,算起来,与那些生而为仙的须弥仙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没那么高尚的品性。”   濯缨怔愣了片刻,一时间心中漾开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有了这一段做开场白,后面的话便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伏曜拨开眼前杂草,朝着更荒芜偏僻的方向而行。   “不瞒你说,瑶池宴上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从小到大听过不知多少——你以为我为什么对谢策玄总没什么好脸色?在你之前,在我父亲还未闭关之前,他们也时常拿谢策玄与我比较呢。”   这是濯缨不知道的故事,但她却很能理解伏曜的心情。   “论起来,还是谢策玄更让我嫉妒,同样身为男子,他在凡间是建功立业的少将军,飞升成仙后学宫道子,是天王殿最年轻的雷霆都司少武神,我父皇很喜欢他,看他的眼神比看我这个亲儿子还亲。”   前路被一道半人高的乱石阻碍,伏曜翻了过去,又回头朝濯缨伸出手。   濯缨握住他的手时,伏曜眯了眯眼,眸中嫉妒不加掩饰。   “不过你也不差,我父皇要是知道你从须弥仙境手里夺了九曜星宫,看你一定比亲女儿还亲。”   “……”   要不是对伏曜的人品有一定的信任,她都要怀疑伏曜是带着她来偏僻地方毁尸灭迹的了。   等她稳稳落地,伏曜松开了她,转身道:   “上清天宫人人都有一个位置,人人都以德配位,唯有我一个,是最多余,最无用的存在。”   濯缨抿了抿唇,出声道:   “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应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是吧?”   伏曜偏头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但想到是她,能猜出来也不奇怪,于是点点头。   “因为你知道,虽然我也是让你嫉妒的存在,但同时,也是最能够理解你的人。”   论起被比较,被打压,被人视为多余无用的存在,伏曜顶多是一点心理上的压力,但对濯缨,却是危及生死的经历。   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满意地直视濯缨:   “所以,我不会带谢策玄来这个地方,但是会带你来。”   濯缨抬眸环顾周遭,发现眼前是一处杂草林立的洞窟,洞窟幽暗无光,看起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荒洞,然而伏曜如此神神秘秘带她来此,一定别有用意。   濯缨偏头看他:“带我来杀我灭口?”   伏曜:“……当然不是!我虽然小心眼但也没有那么歹毒好吗!”   他气恼地刮了濯缨一眼,又招手。   “你过来。”   濯缨上前一步,与他并排站在洞窟外。   随后,伏曜恭恭敬敬地朝洞窟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前辈,昨夜本已叨扰过一次,本不该再打扰前辈修行,然今日得知须弥仙人即将入万神谱,与我上清一道瓜分天地功德,然须弥包藏祸心,若得功德,必将对我上清不利。”   “伏曜自知天资浅薄,故而不得不违背与前辈的约定,带了外人前来,不过前辈放心,此为我母后所认的义女,对上清忠心耿耿,伏曜恳求前辈,能如百年来指点伏曜一般,也为我义妹指点迷津,助她更上一层!”   濯缨愕然望着伏跪在地的伏曜,少年的腰深深折了下去,久久未肯抬头。   伏曜……在求人?   在为了她求人?   还没等濯缨开口询问,就见洞窟内金光大盛,一道低沉沧桑的嗓音从里面幽幽传来。   “当初你指天立誓,答应绝不与第二人透露我的存在,我才勉强同意指点你,如今你违背誓言,还想要我指点她?有一就有二,日后你将整个上清的仙人都带到我面前,是不是我每一个都要来指点呢?”   伏曜道:“伏曜自知违誓,今后无颜受前辈教导,只愿前辈能收下我义妹,授她万象天衍术,教她解读星图,执掌九曜星宫。”   ……这人竟然会万象天衍术,还会解读星图?   濯缨想到了之前文昌星君和天后的话。   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藏身于少光天洞窟内的神秘仙人?   “……呵,天宫太子,你真当自己面子大,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若我说你违背誓言,不仅是她,从此以后,我连你也不会再见呢?”   伏曜:“那我就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前辈消气。”   洞窟里的声音消失了。   濯缨看着俯跪在地的少年,又看向那个洞窟,抿紧了唇,上前握住伏曜的手臂:   “起来,你是天宫太子,跪什么跪,什么前辈这么大的脾气?真以为没了他我就学不会吗?”   伏曜有点诧异地望着濯缨,似是没料到她的举动。   平日里但凡有点修行的机会,她都会死命抓着不撒手,怎么今日这么反常。   “别拉别拉,我跟你说,你要想学会星图,恐怕还真得要靠他。”   伏曜跟她细细解释:   “这位前辈是我百年前偶然遇见的,当时我父亲闭关前骂了我一顿,我心情不好来此散心,正巧与他结缘,上清天宫懂星图的人除了文昌星君,就是我父亲,但昨日我心情烦闷来找前辈闲聊,得知他也懂星图,而且前辈说懂,那就不是普通的懂,你的问题说不定就靠他来替你解决了。”   濯缨动作忽而一顿。   她看了看洞窟的方向,又看了看伏曜。   “……这么厉害?”   伏曜得意道:“那是自然,前辈指导我百余年,这点决无异议,虽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这么厉害的仙人,除了我父亲外,我见过的,就当属这位前辈了。”   濯缨:“……”   在他父亲闭关后遇见。   还是上清为数不多懂星图之人。   甚至还和他父亲一样厉害。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他不是别人,就是你爹呢?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68章 68   ◎赏识(二更)◎   所谓洞窟内遇到世外高人指点, 也就只有伏曜这种生来衣食无忧之人会相信。   若无亲无故无利益,没有多少人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   濯缨是如此猜测的, 也这么向伏曜发问的。   但伏曜却看着她, 嗤笑一声:   “怎么可能?一看你就不认识我父皇,堂堂昊天帝君,他闭关之处在上清天净土洞府, 怎么会出现在少光天这等灵气稀薄之地?”   又道:   “而且,我父皇可没这位前辈这么好的脾气,更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指点我, 他整日不是在巡查三界,就是在修炼,指缝里剩下那点时间,也都留给了学宫里的其他学子。”   最后总结:   “不可能的,最关键的是, 我平日与前辈诉苦, 还说了不少我父皇的坏话, 真要是我父皇, 不得被我气死?”   濯缨:“…………”   想了想,濯缨还是先将伏曜扶了起来,让他去外面等着, 她单独同这位前辈说几句。   “你能行?”伏曜有些怀疑。   濯缨颔首,平淡道:“要是不行,你再进来跪也不迟。”   伏曜:“……你也别太不客气了。”   待洞窟归于静寂之后, 濯缨确认伏曜已经走远, 这才对着虚无中凝视着她的目光道:   “赤水濯缨参见昊天帝君。”   洞窟幽暗, 目不能视, 唯有水滴滴落石地的声音回响。   “方才一时唐突, 此刻仔细一想,帝君没有将真实身份告知太子殿下,必定有自己的用意,濯缨愚钝,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差点令帝君为难了。”   弓手对风极为敏感,此刻濯缨也能从浓黑如墨的黑暗中,感知到一种无形之风围绕在她周围。   那并不是实体,而是出窍元神。   隐没在黑暗中的神祇如巍峨高山,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正在审视这个被他儿子视作家人,极为信任的人。   濯缨垂眸:   “萍水相逢,帝君不愿理会也实属正常,对我心存疑虑也不奇怪,上清赐予我的东西,已经远超出我的立场应得之物,我本不该贪心,但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有一点千真万确。”   “须弥已与娲皇宫联手,对上清天宫极为不利,濯缨虽才疏学浅,但仍想尽力一搏,为上清,也是为我自己。”   说到此处,濯缨已经算是毫无保留。   然而洞窟内仍然一片静寂。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濯缨以为没有指望的时候,昊天帝君终于开口:   “你说你才疏学浅,着实谦虚。”   “按照昨夜阿曜所言,濯缨公主,你在仙界也是万里挑一的高世之才啊。”   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稍松,濯缨恭谨道:   “帝君谬赞。”   顿了顿,她又试探了一句:   “那帝君,可是愿意为我授道解惑了?”   昊天帝君无言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进来开始,他便已经在观察她了,伏曜离开后的每一句话,看似脱口而出,实则滴水不漏,发现那些虚与委蛇的说辞无法触动他,便一步步表明真心,引他动容。   这少女,步步为营,心防极重。   但有了昨日伏曜的铺垫,知道她为何会有这么重的心防,又了解到她执掌九曜星宫,开启了前任青溟真王未能开启的星门。   这说明,不管她有再多的心机谋算,都已经获得了天道的认可,至少心术不邪。   “你上前两步。”   濯缨依言照做。   跨出步伐的同时,周遭景象骤然变换,幽暗无光的洞窟霍然在眼前变化成深蓝色的天幕,放眼望去,漫天星河,一望无际。   “要授道解惑,需得看你水平如何。”   濯缨猛然回头,见到此方空间中,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金袍神祇。   他端坐在一张矮几前,上面摆着一个像是棋盘似的物件。   昊天帝君望了过来。   面对面的打量,濯缨首先感觉到的是高阶神祇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因为昊天帝君是以元神状态与她会面,即便他已经稍作收敛,但冲击仍然极强。   “同我下一盘棋吧。”   ……下棋?   濯缨心中困惑,但还是跪坐在昊天帝君的对面。   目光扫过面前的棋盘,濯缨这才似有所悟。   因为这不是寻常的纵横线棋盘,而是被微缩成圆盘大小的星图。   “世人常以黑白棋子比作星辰,反之,天上群星亦可比作棋子,此为我闲暇时所做的星阵棋,听闻你接触星图不过一年,我也不为难你,先从最基础的开始考校,再逐级递增。”   听了这番话,濯缨温然一笑,不做辩解,只颔首聆听规则。   “日经之处,是为黄道,月宿之地,为二十八宿,星点连线,星组,角宿。”   这的确是最基础的识星。   修长如竹的手指捻起棋子,叩出清脆声响。   “危十六度,井三十七度,星七度。”   此为定位。   濯缨不疾不徐,落子流畅。   “天地分野,岁在鹑火,月在天驷,井鬼。”   天垂象,见吉凶,天上星象即为地上吉凶。   以濯缨的能力,要窥探没发生过的事情还力有不逮,但地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却全都能通过星图原原本本的解读出来。   濯缨略迟疑了一息,很快便落下一子,指尖拂过处,星盘轮转,天动星移。   “是卫国三十七年,大旱,民间起义,史称鹤壁之战。”   昊天帝君抬眸瞧了她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并未说什么,又继续报了几个点位。   一次能答上,有可能是巧合,毕竟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人间界有点本事的司天监官员,通一些星理,也能记住几个。   “虞朝三年,中宫皇后谋反,诛杀皇帝,扶子上位。”   “景国九年,太史贪污,万民上奏。”   “兖朝十七年,莲方镇决堤,伤亡三千五百七十九人。”   ……   星图演算之事由大变小,难度也由低到高。   然而少女却仍然对答如流,并未有半分凝涩之感。   昊天帝君的神色也从起初的不动如山,逐渐露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最后一题,天星择日——”   天星择日,就是所谓的修改星图,濯缨当然不会,她立刻道:   “帝君,我若是会天星择日,就不必来这一趟了。”   “没有让你现在就起卦。”昊天帝君眼神复杂,道,“即便不会起卦,你肯定也不是一无所知,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濯缨稍稍放心一些,于是道:   “天星择日之术,与八卦术数相关,我阅遍古籍,古籍中记载繁杂,所以,我斗胆整理出一个口诀,既方便记忆,又简洁明了。”   ……她不仅阅遍古籍,居然还整理归纳,自己编了个口诀?   昊天帝君默不作声地颔首。   待听完了濯缨所编的口诀,他彻底沉默了。   桌上多了一杯茶水,昊天帝君端起来喝了一口,压了压惊。   有的时候,实在不能怪他对伏曜严苛。   他要是交一些寻常点的朋友,没有对比也就算了,偏偏要和一些亿万万里挑一的天才做朋友,这怎能叫他这个当爹的没有落差?   濯缨见昊天帝君又不知为何而沉默,捏了一手心的汗。   怎么不说话了?   是她表现得不够好?对天星择日了解的太粗浅了?   她的确是只通一些最粗浅的皮毛,死记硬背了一点东西,但天星择日术不是寻常术法,且就连整个藏经阁的古籍加起来,也只有这些皮毛。   “……帝君?”   对面的神祇平静答:   “我已了解,以后你每七日过来一趟,半个时辰教你新东西,半个时辰为你答疑,时间有限,七日里余下的时间,需得自己多下苦功。”   少女清冷面庞骤然浮现几分生动鲜活的笑意。   她起身恭敬见礼,还未开口致谢,抬起头便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那个洞窟之中。   即便如此,也未能浇灭她心中雀跃。   虽然她只是在单方面接受昊天帝君的测试,但从他出的考题来看,对星图的了解绝对远远在她之上。   有这样一位名师指路,她若不下苦功,全力以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怎么样?”   见濯缨从洞窟内走出,待在外面的伏曜上前几步,连忙询问情况。   “前辈愿意指点你了吗?”   濯缨颔首,面上带着肃然:   “他给我出了几道考题。”   “答得如何?”   “不太好。”濯缨实话实说,对她而言,没能全部答对,就是不太好。   伏曜信以为真,见她这样的天才难得有挫败之时,其实暗戳戳地还有几分窃喜。   他道:   “这个星图本来就难,而且前辈道行深厚,说不定比我父皇都要厉害,你能答上几道已经不错了,别灰心,总归是答应指点你了。”   濯缨看向伏曜,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谢。   “太子殿下付出良多,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伏曜摆摆手:“没关系,看你颇受打击,我心情就已经好了不少,人情不人情的不重要。”   洞窟内听着的昊天帝君:……   一个是真谦虚,一个真的信。   濯缨忍着唇边笑意,又状似不经意道:   “对了,你以后还是别对前辈说你父亲的坏话了。”   伏曜不解:“为何?前辈喜欢孝顺点的?但你现在说已经晚了,我这百余年来该说的坏话全说完了。”   “……”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从少光天回去的路上,天色早已全暗,濯缨特意借口要去藏经阁,与伏曜告别,想自己一个人走走,冷静冷静。   直到现在,她还有点身处梦中,觉得不太现实。   她已经习惯了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突然之间,有人将她想要的东西就这么送到她眼前,而自己只需伸手就能握住——   一切来得太轻易,让她觉得虚幻得像一场梦,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有的东西,从前没有得到没关系,但既然让她得到,她就绝不会允许再失去。   每一件,每一样,她都要牢牢握住,决不可松懈。   濯缨抬头仰望着头顶星河,即便是散步,也没有让自己的脑子休息。   东方七宿,北方七宿……东南方,苍龙,心宿。   濯缨忽然停下了脚步。   心宿三星,星当曲,天下安,星直,则天子失计。   天子失计……   意味着人间界的百姓不再认可他们的君主,也意味着……人皇之气将散。   人间界,要有动荡了。   作者有话说:   杀杀杀!   今天查资料来晚了点,文中部分引用自古代天文,大部分乱编,不要当真,本章50个小红包! 第69章 69   ◎归零(二合一)◎   在水魂珠里睡大觉的雨师瑶被濯缨半夜叫醒。   “……这里是三个月以来, 我所有宫观的祈愿,你负责将它们转录在这些册子上, 并把其中与朝政和民生有关的内容单独整理出来, 按愿力高低从低到高排序。”   雨师瑶睡眼惺忪地坐在书案前,她看了一眼桌上滴漏,确认现在是子夜时分。   然而在她对面坐下的少女却目光如炬, 眼神清明,她拂袖将桌上累成小山的典籍全都收回身后的书架上,又从角落里取了一大堆的空白册子堆在桌边, 俨然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吗?”   濯缨抬眸看了她一眼:“我父亲大概快死了。”   “……”   雨师瑶:“濯缨公主,虽然知道你们父女之间关系不太好,但你的表情也太振奋了点吧。”   濯缨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道:   “朝政之事,重点看看有无信徒提及贪官污吏, 税收战事, 民生之事, 重点看看有无饥荒瘟疫, 流寇匪徒,拿不稳地就问我,不要遗漏, 明白吗?”   雨师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答应下来时,就见濯缨在厅内的香鼎内燃了一炷香。   香火缭绕之中, 下界信徒的祈愿逐一浮现, 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内室上方。   雨师瑶呆滞地看向濯缨:   “濯缨公主, 坐骑的命也是命啊。”   “上清天宫不养闲人, ”濯缨一边整理一边平静道, “干不了?干不了就回家,修为精进不了也没关系,龙母一定会替你挑一个夫君入赘,回去嫁人吧,嫁人就不用吃这个苦了。”   雨师瑶被噎了一下。   “哦对了,嫁了人记得给自己弄一块结实的护心鳞,毕竟下一次给你一刀的人,可不会像我一样手下留情。”   “……我干!我干还不行吗!!”   被踩到痛脚的雨师瑶恨恨坐下,催动她那点可怜巴巴的仙力,从密密麻麻的祈愿中开始逐一筛选转录。   一叠叠册子很快落在了濯缨的面前。   这段时日事务繁多,下界的宫观数量也增加了不少,不再是从前只有零星几个信徒的时候了,大大小小的祈愿转眼就堆积如山。   濯缨做好了今夜无眠的准备,开始从这些祈愿透露出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大雍朝如今的真实状况。   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们衣食不丰,几乎每一个祈愿的信徒都要求一句大富大贵,并且希望官府来年降税。   官府征兵也越来越频繁,许多女眷前来上香添油,都希望神祇能够保佑自己的儿子丈夫或是心上人能够平安归来。   还有流寇匪徒——   这个倒不是有信徒来宫观内抱怨,而是来上香的信徒,自己就是流寇匪徒。   并且他们供奉得还挺勤快,愿望也朴实,都是期望出行顺利,大赚一笔,濯缨看着那些祈愿,有点哭笑不得。   仔细一看,其中愿力最强的一个,还是在海域上打劫来往客商货船的女海盗。   因为她之前平了海祸,所以就连女海盗都来供奉她吗。   分类好的祈愿册子都放在左手边,起初濯缨看完一本还要等许久才能等到下一本,但随着雨师瑶的逐渐熟练,濯缨一本接一本地看,配合愈发默契。   待她们看完这些积压多时的祈愿,外面天□□明,一夜时间悄然过去。   对如今人间界的情况,濯缨心中已经有数。   算起来,人皇帝阙在位至今,已有将近百年。   他在位的前十五年,绝对算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明君,所以他身上的人皇之气浑厚非凡,哪怕连神仙也奈何不了他。   但服下长生丹药之后,他实在活得太久了,一个君王做十几二十年的明君不算难,但想要做六七十年的明君,根本不可能。   如今的人间界就是证据。   “我该去学宫了,你……”   濯缨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雨师瑶早已累得趴在堆满册子的桌上睡了过去。   给她披了件厚实外袍,濯缨起身走出万象殿,在晨曦日出之中走向扶桑学宫。   按照课表,今日一整个上午都是清源神君的斋醮课。   濯缨到的时辰比平日稍晚一些,聚集在虚皇坛场的学子们正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濯缨上前听了一会儿,很快明白了他们在议论什么。   ——虚皇坛场内增加了许多须弥和娲皇宫的仙人。   虚皇坛场就是万神谱的具象化,每一个神位都是活跃于仙界的仙人。   如濯缨所料,上清天宫最终还是允许须弥仙人和娲皇宫进入万神谱了。   而且……   虚皇坛场内的排序其实也与功德值有关,虽然平日上课时会将后排学子的神位挪上前,但众仙归位时,越是功德值高的神位,离圆心越近。   而现在,目光所及,除了上清天宫的上三品仙人之外,竟也有了不少须弥仙人的身影。   濯缨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处。   娲皇宫,灵瑟。   她的神位,也在前排。   “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的功德值怎么增加得这么快?”   迟濯缨一步而来的谢策玄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若有所思道。   濯缨笃定答:“肯定不是正常手段。”   “你知道内情?”   “不知道,”濯缨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但能在最短时间增加功德值的方法都写在天规里了,要是能用,我早就用了。”   “……”   差点忘了,刚到上清天宫的时候,这个人可是逼得清源神君把自己的半副身家都送给她,只求她别在自己宫观里发鸡蛋的狠人。   谢策玄食指蹭了下鼻尖,状似不经意问:   “对了,昨日伏曜把你带去哪儿了?他……你们俩做什么还要背着我做?这么神秘?”   没有昊天帝君的允许,濯缨自然不可能将这件事四处宣扬。   “秘密。”   濯缨盯着灵瑟的神位,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   谢策玄:?   “你跟伏曜……你们俩还有秘密了?”   他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开什么玩笑,你跟他有这么熟?算起来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可多多了,你跟我都没秘密!”   大约是他的反应过于震惊,濯缨终于抽出空来瞧了他一眼。   “那你想和我有什么样的秘密?”   少女清清淡淡地瞥来一眼。   如蝶翼般卷翘的浓睫下,是一双倒映着他此刻怔愣模样的乌黑瞳仁。   什么样的……秘密?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刷子,轻轻扫过他心尖隐秘之处。   他的心跳骤然乱了一下。   “清源神君日安——”   不远处传来的身影吸引了濯缨的注意力,没等谢策玄回答,她便抬脚朝着清源神君的方向而去。   濯缨还算是走得慢的。   好几个比濯缨更急切的学子小跑上前,他们了解的情况似乎更多,开口便是:   “清源神君,我们何时去缉拿这些须弥仙人?”   清源神君拢起眉头。   “胡说什么呢。”   他怒气冲冲道:   “我都已经打听过了,这些须弥仙人入了万神谱,根本不打算像我们上清仙人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积攒功德,他们只回应人间界那些富商高官的祈愿,再让他们替自己广修宫观,连神像都得要用金子打。”   “这样下去,他们须弥仙人的宫观修得既华丽,数量又多,不管他们能不能回应信徒祈愿,都会分走我们上清仙人的信徒,长此以往,必定会损伤上清仙人的修行根基。”   众学子听了他的话,皆恍然大悟。   人间界的百姓们信神,灵或不灵虚无缥缈,但宫观华丽不华丽,却非常直观。   想要吸纳更多的信徒,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清源神君沉默了一会儿道:   “此事我和天后娘娘都已知晓,但因天规并未规定仙人不可挑选信徒,所以不能按照天规来惩处他们……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是我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学子们颇觉憋闷地长长啊了一声。   清源神君却并不理会他们的唉声叹气,很快便进入授课状态,学子们也只得渐渐安静下来。   “你可知给须弥仙境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谁?”   方才知晓内情的那位学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问这个问题的人是那位濯缨公主。   他斟酌了一下,答:“我听说,好像是娲皇宫的那位灵瑟神女。”   原来是她。   那学子平日与濯缨没什么来往,不过见她问起,犹豫了一下道:   “濯缨公主,你平日诡计多……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平日足智多谋,真的就没有办法惩处这些须弥仙人?”   旁边的谢策玄啧了一声,面带不悦地瞧了他一眼。   “诡计多端?”   那学子缩了缩脖子,脸上略有几分尴尬。   “下界每日都有千百万信徒在宫观内向仙人祈愿,上清仙人会按愿力高低来选择回应哪些信徒,须弥仙人当然也可以根据信徒钱多钱少来选择,如果天规连这个也要规定,未免太过死板。”   听到濯缨如此回答,他怔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几分不赞同的薄怒之色。   “濯缨公主觉得他们这么做是正确的?那些没有钱却需要帮助的凡人,难道就不该得到神明的庇佑?”   濯缨拦了一下身旁的少武神,抿唇轻笑: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他正色道:“既然无法可循,那就变法,天规上没写,那就修改天规!”   他这番豪言壮语,就连平日不怎么动脑的谢策玄听了都忍不住发笑。   “天规乃上一代天帝所定,从有上清天宫开始,就没有变过,岂是你一人说变就变的?而且你想怎么变?不许仙人回应有钱人的祈愿?有钱人就不配供奉神仙了?多有钱算有钱人?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那名学子问得发蒙,就连濯缨都忍不住对谢策玄侧目。   他这样思维敏捷的模样,真是罕见。   谢策玄也觉察到濯缨的目光,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得。   “别说上清天宫,你没成仙的时候没看过人间界的史书吗?历朝历代变法者几个有好下场的?仙界八百万仙人,你这一句话不知要得罪多少人,是吧赤水濯缨?”   说完这些,谢策玄原本以为濯缨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却没想到她只是眸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挪开视线。   他哪句话说错了?   “无需如此兴师动众。”   濯缨悠悠道:   “天之道,本该损有余以奉不足,削弱富裕者,来奉养贫困者,但须弥仙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已是违背了天道。”   谢策玄蹙眉,半晌道:   “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有钱人的钱不会凭空而来。”   方才那句根本就没听懂的谢策玄这才恍然大悟。   须弥仙境想要让那些有钱人给他们建宫观,而且是持续的、数量庞大的宫观,就算有钱人再有钱,也无法持续不断的供应这么庞大的资金。   所以,他们会把手伸向百姓们的口袋。   他们拿走的越多,或许会拥有更多的信徒,但造成的孽债也越多。   最终功德的得失,就要看这两者之间的平衡。   而这个平衡由谁来决定呢?   那学子也不是真的蠢笨,很快就想到了答案,看向濯缨的目光忽而多了几分欣喜与崇敬。   “你的意思是……九曜星宫?”   掌管仙人功德的,不就是如今濯缨公主执掌的九曜星宫功德殿吗!   “濯缨公主……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慧,你肯定有办法!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真是太聪明了!”   谢策玄见他一脸崇拜,嗤笑一声,讥讽道:   “确定是聪慧,不是诡计多端了?”   那学子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口误,口误……濯缨公主,如果之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务必告诉我,我一定义不容辞!”   濯缨颔首,又问了一句:   “你是以什么功德飞升的?”   这点很关键,取决于他能不能真的帮上忙。   那学子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和少武神这样的武神比起来,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说无妨。”   “我生前就是个寻常秀才,能飞升,不过是因为写了一本书……”   说到此处,那学子肃然看向濯缨:   “濯缨公主,你知道鸡兔同笼吗?”   濯缨迟疑着点点头。   术数在大雍朝并不普及,但至微圣人曾言,术数一道,深不可测,日后一定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必修之道。   他咧牙一笑:“记载了鸡兔同笼的那本算经,就是我写的。”   “……你一定能帮上忙。”   那学子愣了一下,重重点头:“那太好了!”   待他高高兴兴地开始继续听清源神君的课后,谢策玄突然若有所思道:   “刚才你说的那个,损有余以奉不足……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当然似曾相似了。”   濯缨直视前方,十分坦然道:   “这种招数,之前在荒海之畔赈灾的时候,我不就用过好几次吗。”   ……!   谢策玄猛地回忆了起来。   濯缨轻笑了一下。   所以,方才那学子说她诡计多端,其实也没错,她确实也空手套白狼过。   只不过……   那位跟她“心有灵犀”的灵瑟神女,可比她的野心大多了。   学宫课业结束之后,濯缨叫上了那位名叫沈善渊的学子。   沈善渊原本以为濯缨是要带他去九曜星宫,还有些兴奋,见这条路是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他不解地问:   “难道濯缨公主的意思不是要查那些须弥仙人的功德簿?”   “当然要查。”濯缨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但很快便打起精神,“不过我时间紧,修行也不可落下,所以去天王殿查也是一样的。”   沈善渊:?   直到天王殿的天兵们给他抬了一张桌子,濯缨也递给他一个算盘,沈善渊才似有所悟。   这是……要让他算东西?   “罗睺神官,把须弥仙境所有仙人的功德簿都调出来,我要查账。”   濯缨召来水镜,对水镜中的罗睺神官微笑:   “不只是他们,每一笔功德所涉及的凡人,对他们命运的影响,以及他们命运变动后对更多人的影响,也要纳入一并计算。”   罗睺:“……”   沈善渊:“……”   扑通一声。   这是想要偷偷溜走的沈善渊,被谢策玄一把摁回原位坐下的声音。   沈善渊回头惊恐地看向身后的少武神。   ……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吗!她要算须弥仙境所有仙人的功德!全部!这不得算死他!   少年的手肘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肩上,俯身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   全部怎么了?   你不算,就得她自己算,那还是你来算吧。   罗睺从没听过这种查账的方法,张大嘴半天才磕磕巴巴道:   “可是,我们只能看到神仙的功过,凡人……甚至是凡人对周围的凡人造成的影响,这归你们上清司命府管,我们无权干涉啊。”   濯缨看向沈善渊:   “你去把司命府的神官骗几个……请几个过来,一起算。”   沈善渊求之不得,立马跑了出去。   不多时,就有一位正气凛然的受害者跨入校场:   “这位仙君说我能帮着一道审核须弥仙人的功德,怎么个事儿?”   话还没说完,就被按着与沈善渊一道并排坐了下来。   濯缨递上第二把算盘,微笑:   “很简单,配合九曜星宫的神官算一算功德而已,很简单。”   然后,他就见水镜里的少年神官搬出了比他人高十倍的功德簿。   “……”   谢策玄:“别想着跑了,老老实实算吧,早算完早了事。”   他回头对校场内其他雷霆都司的天兵道:   “留神点,几位仙君正在处理要事,添茶倒水有点眼色,别让人家还得出去取。”   ……救命!他们怎么这么像进了贼窝!还是一雌一雄两个土匪的贼窝!   但其实这查账,说难也并不难。   濯缨要查的,并不是每笔功德的真伪。   比如其中一笔,一位富商的窑厂亏损良多,他向须弥仙人许愿,若能挽救,必将重金供奉。   须弥仙人略施仙术,拯救了这个窑厂,也能让他手底下的制瓷工匠不至于失去糊口的生计,乍一看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好事。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窑主为了还愿,需要更多的钱去修建宫观,故而给工匠们降了工钱,还延长了工作的时间,最终令一名工匠积劳成疾而死。   这笔功德债,由司命府全都算在了那位窑主头上,扣了他五年寿命。   这当然没有算错,然而,要求窑主重金供奉的须弥仙人就真的不用承担半分罪孽吗?   司命府与功德殿的神官相互一对账——   唔。   好像确实少扣了一个人啊!   千年来从未算错过一笔功德值的罗睺神官沉吟片刻,果断地在那位须弥仙人的功德簿上扣了一个不小的数。   他撸起袖子,肃然道:“继续算!”   该扣就扣!统统都扣!   沈善渊与司命府的神官也恍然大悟。   照这个方法算下去,别说提高仙力,这些缺德的须弥仙人,恐怕还要倒欠功德殿不少功德吧?   想到这点,两人浑身都有了力气。   算!   不就是上千个仙人的功德簿吗?算就完事!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彻整个校场。   “好了,他们做他们的事,我们做我们的。”   濯缨偏头看向谢策玄:   “三个月徒手碎大石的计划,开始吧。”   与此同时,人间界的大雍皇宫内。   城楼上北风呼啸,灵瑟站在这里放眼望去,虽不如在天上俯瞰人间来得一览无余,却别有一番置身局中的体验。   “多亏有神女相助。”   她身后的须弥仙人满面春风,向她恭谨见礼:   “这些时日按照神女的提议,我们几人的仙力都大有提升,这样下去,必将以最快速度赶超上清仙人。”   “是啊,”另一人也是面露喜色,“到时候,别说什么清源神君,就连天王殿的五位武神,说不定都不在话下……”   少女托着腮眺望远方无尽城池,并未将身后两人放在眼中,连一丝回应都无。   那两名须弥仙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的表情。   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娃,真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他们好歹也是长辈,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但他们面上仍然装得恭敬,问:   “既然已经到了皇城,不知神女的下一步是什么?”   少女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抬眸,看向虚空之中的某一处。   她眨了眨眼,笑道:   “是上清天宫的哪位仙人吗?莫不是来缉拿我们的?”   方才还说着拳打清源神君脚踢五营神将的两个须弥仙人顿时惊得脸色一变。   “是、是清源神君!”   月明星稀,夜色沉沉,清源神君俯瞰着底下三人,良久后开口:   “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两个须弥仙人都骇然后撤一步,灵瑟直起身来,笑意不变:   “清源神君乃督察府府君,肯定是不会错的,那就是我记错了天规?仙人挑选信徒应愿,也是要受惩罚的?”   “不,你没记错,天规的确没有这一条规定。”   清源神君淡淡道:   “但以后,说不定就会有了,不过这些与你们都无关,今日我的任务,就是将你们带回上清收押。”   须弥仙人向少女投去求救的目光。   灵瑟有些惊异地瞧着他,颇有些肃然起敬。   这位清源神君,这是做好了以身正法,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准备呀。   回过头,灵瑟无辜地看向他们:   “逃命吧诸位,我也打不过清源神君呀。”   “……”   那你还这么镇定!!   逃是肯定逃不掉的,两位须弥仙人对视一眼,咬咬牙。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算了!   清源神君见那两个不知死活的须弥仙人朝他而来,有些意外,这两人的实力倒是的确不低,脚下所踏的灵剑仙力纯澈,正是以功德修行的结果。   然而,正当他准备迎战时——   啪!   灵剑上流转的仙力,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始料未及之间,他甚至连御风诀都忘了用,整个人只来得及“咦”了一声,便一头——   栽倒在了数十丈的城墙之下。   咔嚓咔嚓。   神色错愕的清源神君,听到了浑身骨骼碎裂的声响。   此时的上清天宫内,一位神官和两位仙人手指如飞,嘴里还念念有词。   归零。   归零。   统统归零。   作者有话说:   曾经负一万功德的某位不知名公主:因为淋过雨,所以要撕碎所有人的伞   来晚啦!今天100个红包么么!! 第70章 70   ◎对弈(一更)◎   ……仙力, 消失了。   站在城墙上的灵瑟垂眸看着摔落地面的须弥仙人。   对方脸上的骇然震惊之色显然比她更多,之前用功德换来的磅礴仙力还没在体内捂热乎呢, 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   虽然他原本的仙力并没有因此而失去, 但这之间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那仙人呆呆跌坐在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开始惊声呼痛。   “……那位姐姐果然出手了呀。”   灵瑟只短暂惊讶了一下, 便眼尾弯弯露出几分笑意:   “虽然猜到会这样,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清源神君知道吗?”   少女顾盼生辉的眸子闪烁着几分愉悦的兴味, 没有半分怨恨不满,就好像单纯是因为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而好奇发问,期待着谁能给她一个解答。   清源神君深深看了她一眼:   “长生帝君为须弥四君之首,你是他的女儿,竟不打算真心帮须弥?”   “我是真心的啊, ”灵瑟眨眨眼, “可你说错了, 我不是长生帝君的女儿, 我是娲皇宫女君的女儿——这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夜色之中,少女负手而立。   她生得娇俏灵动,未语便带三分笑, 但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她真如一朵娇花般可以所以采撷。   “长生帝君只是帮助我母亲孕育我的人,我的身份,是娲皇宫的下任女君。 ”   清源神君端详片刻, 心中了然。   无论是嗔是笑, 她的眉宇之中, 始终没有半分讨好, 藏在那双巧笑倩兮的双目之下的, 是比须弥仙人更加隐蔽且不露于人前的睥睨。   她不是在帮须弥。   也不是想与上清作对。   这个少女,她或许有别的什么目的,但更多的动机……恐怕只是在游戏而已。   清源神君看向她身旁的另一个须弥仙人。   “交出名字,还是跟我回上清,选一个吧。”   那人愣了一下。   灵瑟神女眼看着是不打算动手的,而他也根本不想同清源神君交手,于是迟疑片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便见那位面冷肃然的神君淡淡扫了灵瑟一眼,随即转身御风而去。   ……竟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灵、灵瑟神女,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他望着清源神君离去的方向,眸中酝酿着几分报复之意。   “上清天宫仗着自己为仙界之首,就连娲皇宫都不放在眼里,还想将神女一并缉拿……不如将此事告知女君,让女君……”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股灵力从半空中重重击落,与地上那个须弥仙人并排躺在了一起。   “你——”   五脏剧痛之中,他愕然望着城墙上的身影,怒斥:   “灵瑟!你这是何意!就连长生帝君都不敢对我们如此无礼,你以为你有多尊贵,你母亲连个名分都没有,停云殿下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帝子,你不过就是个外室所出的……”   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城墙上飘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很好笑啊,你们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少女撑着头,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尊贵,名分,嫡出,外室,这世间,为了将男子凌驾于女子之上,竟然创造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难道不好笑吗?”   灵瑟瞧着两人愤恨不平的模样,便知这两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真无趣啊。   本以为娲皇宫以外,应该是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腐朽污浊的尘世,若不是因为母亲的任务,她都已经想回家了。   灵瑟抬头看向九重天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稍稍打起几分精神。   还好,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她,但至少那个姐姐,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既然赤水濯缨已经回了她的一步棋。   那么下一手,自己又要下在什么地方呢?   “……仙人所谓的炼体,与肉体凡胎不同,炼体之妙,在于忘形凝神,化神于天地,巍然如山海,即可练就无坚不摧之体——”   打听到濯缨在天王殿的清源神君,刚一迈入校场,就听见了谢策玄的这一番话。   再定睛一看,他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谢策玄,你这是在做什么?”   正在给濯缨上重量的少武神回头望去,便见清源神君沉着脸快步朝他而来。   谢策玄理所当然地答:   “这不很明显,我在帮她炼体啊。”   清源神君看着眼前扎着马步,两手各执一对石锁,头顶还顶着一只水碗的少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平日那个仪容优雅弱不禁风的赤水濯缨。   谢策玄还颇为自得,给清源神君介绍道:   “神君不必担心,看见这个石锁了吗?方才她只能拿最轻的那个,但当经过我的指点,她知道那个是给小童用的之后,她已经可以拎起正常天兵训练用的石锁了!”   “……半个时辰……到了吗?”   气息已明显听出不稳的少女缓缓出声。   谢策玄瞧了眼日晷:“到了到了。”   濯缨不太明显地慢慢吐出一口气。   然而刚要放下时,便听他说:   “半个时辰对于刚被点将来天宫的天兵来说也还算凑合,不过他们都是一边举石锁,一边练习呼吸吐纳,主要练的还是体内的五行清气,否则单纯举石锁也是无用的。”   “……”   濯缨刚要放下去的手臂又绷直:“那你继续教吧。”   “好啊好啊。”   平日他们雷霆都司的天兵都是最怕他的,如今难得有个主动要求加练的人,谢策玄浑身干劲,完全忘了之前那点暧昧不明的小心思。   他还对清源神君道:   “看见没,照这样练下去,不说练得同我一样,但不出三个月,定能重塑她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   清源神君:“……”   到底是谁在担心这两人生出情愫耽误了彼此修行。   就这个进度来看,他觉得先该担心的是赤水濯缨会不会被谢策玄练死。   “清源神君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微微有些气喘的濯缨匀了匀呼吸,道:   “您说吧,我听着。”   清源神君看向校场另一头,拨算盘的队伍已经从三人变成了十多人,噼啪声响密密麻麻,如落雨急促。   “……也不是太急的事,等你练完休息一会儿再说吧。”   看样子,之前在下界的那个须弥仙人突然失去仙力,的确与赤水濯缨有关。   既然她已经开始着手解决问题了,这件事也就没那么着急。   但站在一旁认真监督濯缨的少年却道:   “炼体原本就需要忘形凝神,神君你说你的,不耽误事,正好再给她加点难度……呼吸,呼吸又乱了一点,灵气行处,九窍通达,记得要时刻调整呼吸。”   濯缨微微点头。   “神君您说吧。”   清源神君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一时间都有点恍惚。   到底是这两人确实并无暧昧,那些人只是在捕风捉影,还是他年纪大了,跟不上这些年轻人谈情说爱的节奏?   这个想法只短暂地从清源神君的脑海中掠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将人间界发生的事同濯缨说了一遍。   “……皇宫?”   濯缨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   灵瑟和须弥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大雍皇宫?   “或许是想效仿从前的青溟真王?”清源神君猜测,“把控皇室,让他们将须弥仙人奉为国教?”   不对。   自上次濯缨写的话本在人间不断上演之后,上清仙人在百姓们心中的观感已经改变了许多。   哪怕是皇室,也无法强行操控人的信仰,即便尊为国教,但只要私下人们自己愿意信仰上清的神仙,哪怕没有宫观神像,只有一炷香——   上清也仍然会回应他们的祈愿。   所以,以灵瑟的聪明,她不会用这样没有效率的办法。   而且……   她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帮须弥仙人吗?   从清源神君的描述来看,她对长生帝君的形容,听上去并不像寻常的父女之情,既然没有这层情面,那她做的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濯缨一时间,竟然猜不出她的目的。   “……时辰到。”   谢策玄这次终于没再多说什么刺激她好胜心的话,动作麻利地替濯缨卸下手里的石锁和头上的水碗。   “歇一炷香的时间,咱们再练下一项。”   清源神君深吸一口气:   “谢策玄。”   少年回过头,疑惑地瞧着他。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濯缨道:   “不管灵瑟想做什么,以她给须弥仙境出的主意来看,此人虽然不像须弥仙人那般视人命为草芥,但对凡人也并无太多怜悯之心,清源神君放心,我已让九曜星宫与司命府共同核算功德值,不会让他们在人间界为所欲为。”   清源神君颔首。   他对濯缨一向是很放心的。   他不放心的是她身边那个站在校场那堆刀枪剑戟旁边,还在认真思考下一项练什么的谢策玄。   然而见濯缨自己态度坚决,并不打算休息的模样,清源神君也只能叹息一声,转身去看那边正核算功德值的几人了。   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濯缨坐在廊下休息。   体力的大量消耗让她脑子有些转不动,但她仍然在盘算娲皇宫与须弥仙境之事。   人皇之气将散,人间界将有动荡。   灵瑟却在此刻出现在大雍皇宫。   难不成,她的目的其实是……   “待会儿咱们就举鼎好了,你臂力太差,我觉得举鼎说不定比石锁的效果要好,而且练的部位也不一样,你放心好了,我在旁边扶着,要是举不动了跟我说一声就是,绝不会砸到你……”   谢策玄捧着掌中一只微缩般的青铜鼎行至濯缨面前,见她低着头,轻轻点了几下,正想将手里这鼎给她瞧瞧,忽然之间——   咚。   少女的脑袋疲倦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细密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脖颈。   轰地一声。   蹲在她身前的少年仿佛听到了一声雷鸣在脑中炸响。   然后——   噼里啪啦。   炸开的,全都是五颜六色的烟花。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71   ◎醋意(二更)◎   听说司命府与九曜星宫正在联手核算须弥仙人功德值一事后, 刚与几个相熟的仙人从人间巡视回来的伏曜即刻赶到了天王殿校场。   “……怎么连清源神君也在?”   十几名司命府神官摆开命格簿疯狂扒拉算盘的场面,属实有点令人震惊。   而且他仔细一瞧, 领头核算的居然是学宫里那个平日不起眼的沈善渊, 清源神君更是在九曜星宫与司命府之间,给仙人和凡人的功过裁决替意见。   “顺路经过,见他们人手不够, 帮忙而已。”   伏曜站在旁边试图看懂他们在做什么,然而功德核算千丝万缕,他短暂地努力了一下, 很快就决定放弃,直接询问结果:   “这要算多久啊?现在那些须弥仙人功德到底是增还是减?”   “那你得问功德殿的几位神官。”   伏曜抬头朝水镜望去,里面倒映出一个冷面肃然的少年模样。   他头也不抬答:   “功德值归零者一千五百七十一,负功德者二百三十三,余下的六百八十二名仙人, 功德值最高不超过一千, 大部分居于一两百分段, 你要是有想打听的仙人可以报上名字, 我念给你听。”   说完,这少年神官眼睛蓦然一亮,看向沈善渊的方向。   “按你方才说的新算法, 果然简洁许多!这位善渊仙君,你真是个术数天才!”   伏曜:“……”   他把已经到了喉咙的惊叹声咽了回去。   天才遍地走,反正没有他, 淡定。   “……濯缨呢?”伏曜张望了一会儿, “有些事正想找她商量, 天王殿的人说她在, 怎么没看见她人影呢?”   清源神君和周围几人闻声抬头, 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眨眨眼偷笑了起来。   伏曜颇有些困惑。   清源神君道:“在东边廊下呢,你过去的时候记得……”   没等清源神君说完,伏曜便挥挥手:   “那我过去一趟,神君你们忙你们的,不必管我。”   说完便转头就走,清源神君见他风风火火,也没拦他,回头对仍在埋头苦算的众人道:   “时辰不早了,将手头几笔算完,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沈善渊早就算得累如老牛,闻言趴在桌上狠狠点头。   倒是司命府和九曜星宫的神官们,他们平日工作量就不小,倒没有太累,只问:   “今夜熬一晚便能算完,明日还会有明日新增的数量呢。”   “不会太多的。”   清源神君看着手里的命格簿道:“此路已被我们堵死,收尾之后,我们也该做好准备,迎接他们的下一步了。”   另一头,东边廊下。   伏曜绕过转角,刚开口发出一个音节,就听嗖的一声——   一支袖箭倏然飞过,稳准狠地没入伏曜脚尖的地面。   要是偏了一寸,就要刺穿他脚背了。   怒火中烧的伏曜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乌黑凝重的眸子,赤袍的少武神无声地竖起食指,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再往他身后一瞧,少女乌发垂散,躺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小憩,身上盖了一件不知从哪儿来的黑狐裘,伏曜想了想,可不就是谢策玄的外袍吗。   “你——”   没等伏曜说完,他就被谢策玄拉着绕到了外廊的另一侧。   “不要吵她,”谢策玄面色肃然,“没看见她在睡觉吗?”   伏曜紧盯着他:“她怎么会睡在这里?而且,你为什么在旁边守着?”   ……好问题。   谢策玄也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回想起方才少女一歪头枕在他肩上的场景,他到现在都觉得脑子晕头转向,脚下轻飘飘没有实感。   当时的他呆愣愣地在原地蹲到腿都麻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是太累了。   今晨见到她的时候,虽然看着仍思维敏捷,但眼底下确实有一瞥淡淡的乌青,她皮肤白,稍有点颜色便很明显,不过当时他并未多想。   在校场举石锁的时候,她更是半点没喊累,谢策玄还真以为她是什么不显山不露水的修炼奇才。   没想到全都是在硬抗。   谢策玄动作僵硬地将沉沉睡去的少女平放在廊下,放完之后才想到,这地又凉又硬,她睡着应该很不舒服。   想从芥子袋中取件厚衣服给她垫着,他又粗手粗脚,差点把她弄醒。   这要是弄醒了,她不还得坚持接着练?   谢策玄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最后围着她团团转了半天,连头发都抓掉几根,用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谨慎小心,这才悄悄给她搭了件披风。   然后,他就坐在她身旁,谁敢过来一步,他就射谁,连追着蝴蝶路过的仙犬,都被他一把抱住从院墙丢了出去。   但更令他困惑的问题出现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坐一下午守着她啊?   啊?????   “……我乐意。”   谢策玄把这个问题敷衍了过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狐疑追问:   “赤水濯缨在哪儿睡觉,太子殿下很在意?”   “废话。”   他之前纠结了一晚上,最终决定将洞窟里的前辈介绍给濯缨,是为了让她仙力精进,与上清天宫并肩作战,打倒他们共同的敌人。   可不是为了便宜谢策玄这小子,让他白捡一个修为绝世的道侣!   “哦?”谢策玄眯了眯眼,上前一步,“为什么?太子殿下以前不是很讨厌她吗?怎么突然这么在意?上次还单独与她出去,连我都没叫上?你们去哪儿了?到底什么秘密见不得人?”   伏曜顿了顿,视线心虚地飘忽了一下,又很快逼问回去:   “说起讨厌赤水濯缨,你以前可比我更讨厌她吧?当初人族要献质子,是谁高高兴兴要去看笑话的?怎么现在一口一个‘不要吵她’,少武神大人,你的眼神不太清白啊。”   “……”   想到方才自己盯着濯缨的睡颜看了整整一个时辰,谢策玄耳尖腾地一下变红。   另一头,提着食盒的叶时韫从另一头绕了过来。   濯缨正拥衣而坐,垂眸瞧着披在身上的这件黑狐裘。   哪怕从未见少年穿过,也能从衣袍上淡淡的气息分辨出来,是谢策玄常用的拭剑油的干燥松香。   这校场人来人往,并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但她却睡到日暮四合……   他该不会一直都守在旁边吧?   “啊,找到啦!”叶时韫拎着食盒小跑过来,“你们都不在学宫,都没人陪我吃饭了,小膳房的厨神说你今日没来,我就打了几份你爱吃的带过来……果然吃饭还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开心,喏,筷子。”   接过叶时韫递来的筷子,濯缨扫过食盒里那些菜式,果真都是她爱吃的。   但她从来都没说过跟叶时韫说过,自己爱吃什么。   垂眸看着身上的黑狐裘和饭菜,濯缨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一口一口地将叶时韫带来的饭菜都吃了,随即便起身道:   “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今日……多谢你带的饭。”   叶时韫:“这有什么好谢的,平时你还给我带了那么那么多次呢,你忙去吧!我也回去啦!”   待谢策玄与伏曜吵完架回来时,濯缨早已不见人影,伏曜揪住刚要走的叶时韫问:   “濯缨呢?”   得知她已经回去后,伏曜点点头,准备回去再与濯缨细谈。   正好万象殿范围内闲杂人等不能随便入内,没有谢策玄这个恋爱脑搅合,他和濯缨还能说说正事。   然而没走两步,伏曜发现谢策玄竟然又跟了上来。   “……你跟着做什么,万象殿你又进不去!”   谢策玄目不斜视,随口道:   “不劳太子殿下操心,正好,我今日值守万象殿呢。”   “……”居心不良,这个人绝对居心不良!   伏曜盯贼似的盯着他,待到了万象殿门外,今日负责值守的长孟瞧见了谢策玄,意外地问他为何会来,伏曜立刻道:   “你果然在骗人!谢策玄,我警告你,你离濯缨远一点!”   别妨碍他对濯缨的苦心栽培!   谢策玄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拍了拍长孟的肩膀,道:   “没你事儿了,今天你的值我当了。”   长孟:“……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谢策玄冷睨了伏曜一眼,扯了扯嘴角,“因为我爱上班。”   还想拦他。   太子殿下就高贵了吗?凭什么不准他接近赤水濯缨?他偏要!   伏曜:“……”   气得失语的伏曜一脚跨入万象殿,再不想跟谢策玄废话一句。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濯缨看着刚跨进她房门就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的伏曜,打量了他许久才道:   “谁和谁在一起?”   “当然是你和谢策玄!”   原本还在睡大觉的雨师瑶一听这话,顿时从水魂珠里钻了出来,双目发光地追问:   “什么什么!谁和谁要在一起了?”   濯缨:“……没你的事,玩去吧。”   说完又转头看向怒火中烧的伏曜,笑了笑:   “太子殿下找我就是想说这个?”   ……都被谢策玄气糊涂了,差点忘了正事。   伏曜将今日与几位仙人下凡巡视所见,简单同濯缨说了一遍。   他们的结论与濯缨昨晚汇总祈愿所得的结论相差无几,都觉得大雍朝气数将尽,人间即将改朝换代。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啊?该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伏曜见濯缨笑了笑,心里颇为嫉妒地哼了一声。   他们几人在人间界辛辛苦苦巡视,结果她人就在上清天宫,轻轻松松就自己发现了,真是没意思。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几百上千岁的仙人来说,改朝换代不过寻常,这次专门来同你说,就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伏曜神色肃然几分。   “我知道你是大雍朝的公主,自然不希望自家皇朝覆灭,不过人间皇朝皆有气数,这种朝代更迭之事,即便是仙人,也只能顺应,不得改变,你明白吗?”   濯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当然。”   “……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伏曜有些怀疑,“这可是皇朝更迭的大事,虽然形式还没完全明朗,但也八九不离十了,你切不可逆天而为啊。”   “放心。”濯缨缓慢地眨眨眼,向他保证,“我绝不会逆天而为。”   她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那一摞祈愿册子。   最上面的那一本,赫然是她昨日看过的一位向她祈愿的女海盗。   她怎么会逆天而为呢?   她连送她父亲上路的人选,都已经物色好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本章50个小红包,明天见~ 第72章 72   ◎海盗(一更)◎   东海之畔。   碣洲港。   此处是距离大雍都城最近的码头, 晨光熹微之中,码头商船在泛着碎金波澜的海面上往来, 扛着货物的布衣工人穿行于咸涩海风中, 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直到一艘艨艟在晨雾中驶入码头众人的视线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   “……是霍氏的旗!霍家帮的人来了!!”   听到这话,码头上原本井然有序的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霍家帮的人怎么会来这儿?”   “快避开, 快避开!”   “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货赶紧搬上船,再把预备好的保护金抬出来!”   清晨柔和的光映在甲板上, 从此处朝岸上看去,只见人群如蝼蚁惶然四散。   香火缭绕之中,着一身玄色劲装的女子仿佛并未听到岸上的动静,将手里的三支香插入香鼎内,合掌三拜, 甲板上一片寂静, 无人敢在她上香时出声。   而她所供奉的, 赫然是一座神女沧浪的神像。   “以往每日晨起, 都要给神女沧浪上一炷香,以保我们出航平安。”   她凝视着桌案上的神像道:   “今日就是最后一次了。”   甲板上的霍家帮帮众皆面色沉肃。   他们这样在海上以劫船为生的海盗,除了在自己的营寨以外, 平日绝不会轻易上岸,更别提这离大雍帝都不过百里的碣洲港。   他们今日来此,不为别的, 只为接受大雍对他们的招安。   “……霍夫人, 我们真的要接受他们的招安吗?”一名年轻帮众不甘道, “雍朝的那些草包, 在海上遇见我们霍家帮的艨艟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今来招安我们,却要我们向他们下跪磕头,凭什么?”   有人冷嗤:“就凭他们是朝廷。”   “朝廷怎么了?我们平日劫的就是朝廷的船!只要我们不上岸,他们能拿我们有什么办法?”   “那是以前了,现在雍朝招安了田家帮、焦家帮的人,今后他们就成了朝廷的鹰爪,你以为我们霍家帮还能像从前那样纵横四海,为所欲为吗?”   几人拌了一句嘴,说完都是长叹一声,心中沉痛。   大雍朝早已不是以前的大雍朝,上头的皇帝不问政事,一心修道,下头的官员中饱私囊,买官成风。   不知何时起,人间还刮起了修仙的风气,人人皆想飞升成仙,脱离苦海,真真假假的道士真人四处招摇撞骗,偏偏就还有人愿意上当。   良田无人耕作,百姓食不果腹。   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有预感,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好了。”   上香的玄衣女子睁开双目。   立在她身后的少年递上一块温热手帕净手。   甲板霎时恢复了一片安静。   玄衣女子转过身来,她眉目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海上风吹日晒,令她的肤色如金秋的小麦,虽不细腻,但充盈着饱满的生命力。   她上前拍了拍方才叹气的那几个人,面上绽开一个爽朗笑容:   “也不是坏事!今后咱们也不必刀口舔血讨生活了,这次与雍朝谈判,争取谈个好条件,到时候留十几艘艨艟,用来行商,想出海的出海,不想出海的留在岸上做事,也一样不愁吃穿。”   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几句,缓和了过于沉重的氛围。   大家也心知肚明。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昏聩,要不是实在走到了穷途末路,谁愿意被那群酒囊饭袋招安?   正说着,另一艘官船在他们旁边靠岸。   码头已经被官兵清场,今日两方谈判,就在各自船上,只中间搭一块木板,供呈递文书的官员来往。   此时,停云还在安抚船舱内啜泣的公主:   “……不用怕,按照文书中所写的内容念就行,他们若有疑问,你身旁的官员自会替你答复,你如今是代表大雍与海盗谈判的女官,不可再哭下去了……”   那公主泣不成声,抓着停云的衣袖刚要问话,就见一个少女掀帘而入。   见了她,那公主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连忙用衣袖擦掉脸上泪水,竭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   灵瑟打量了她一眼,眨眨眼笑道:   “怎么还在哭呀?今日可是你作为女官第一日上任,要是能够顺利招安这群海盗,人皇必定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定你这个虚衔就能变成真的爵位,有了爵位,便可招兵买马,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啊。”   一听到招兵买马,永宁公主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只是一介公主而已,她招兵买马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吗!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试探着问:   “如、如果我按你说的去做,你是不是,就能放过驸……”   驸马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永宁公主就察觉到面前少女的笑意变淡了。   她吓得死死抓住停云的衣袖,好像眼前的不是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少女,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   对她而言,眼前的灵瑟或许的确与妖怪无异。   这个自称娲皇宫后人的女子前些时日突然闯入她的公主府,抓走了她的驸马,视整个公主府的侍卫为无物。   永宁公主还以为她会杀了自己,没想到她不仅没杀她,还将躲在衣橱里的她抱了出来,捧着一张笑靥如花的脸问她:   你想当女皇吗?   ……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   但这少女却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将与她恩爱甚笃的驸马藏了起来。   也不知她暗中是如何操作的,回过神来,她便莫名其妙被加封了一个女官的虚衔,还得到了这次与霍家帮海盗谈判的任务。   永宁公主这些时日日夜惊惶,又思念夫君,寝食难安,硬生生被折腾得形销骨立。   目送着被赶鸭子上架的永宁公主走出船舱,停云蹙起眉头,不解地看向灵瑟:   “就非得是她吗?她根本就没有做女皇的心思,也不是那块料。”   灵瑟不为所动,只徐徐道:   “永宁公主出生于大雍宗室,是个不受宠的妃妾所处的庶女,从小受长兄长姐欺负,还差点被送去给大雍偏远小国和亲,我给她一个复仇的机会,她应该感谢我才对。”   停云:“……你看她像是感谢你的样子吗?”   “等她当上女皇之后,她会感谢我的。”   灵瑟的神色看上去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停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真想送一位女皇上位,我看,倒不如霍家帮的那位女海盗,她不比这个只会哭的永宁公主好?”   灵瑟替自己剥了个橘子。   “她不行,她不配。”   停云早已发现自己和这个便宜妹妹无法沟通,此刻忍着耐心跟着她,都是因为她此前伤了须弥仙境的仙人,想知道她对须弥仙境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而已。   “别的就算了,”停云上前一步,“我只问你,你为何要插手皇朝更迭的事?你出生才不久,与人皇不可能有什么恩怨,难道是娲皇宫与人皇有旧怨?”   此问一出,灵瑟终于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   “哥哥,”少女虽唤着亲昵的称呼,但语调却并无温情,“这不是你有资格知道的事情哦。”   说完,也不顾停云骤然冷下的脸色,灵瑟负手而行,脚步轻快:   “我去看看上面如何了,那个没出息的公主,的确叫人有点头疼呢。”   灵瑟的担心不无道理。   此刻的甲板上,无论是对面的霍家帮,还是这边官船上的官员,气氛都是一样的尴尬凝重。   只有一道颤颤巍巍的嗓音,回响在甲板之上:   “……五百艘艨艟,以及船上刀剑武器,全数……上缴大雍,帮众解散,每人赐五十两银安置,还有……还有首领霍夫人……”   听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霍夫人身边的帮众道:   “念的什么狗屁玩意儿?咱们直接杀了吧要不?”   霍夫人的义子霍翀瞥了他一眼:“闭嘴。”   但他也朝霍夫人递了个眼神,显然也是觉得这个场面太荒唐了。   这是在干什么?   过家家呢?   霍夫人都做好了穷途末路要屈居人下的准备了,这一看,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   就冲派一位哭唧唧的小公主出来谈判的草台班子行为,这大雍真就那么可怕吗?怎么感觉也不是不可以再拼一把呢?   霍夫人抬头望天。   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她什么啊?   若濯缨此刻能听到霍夫人的心声,定会告诉她——   这可不是老天爷。   应该是老天奶才对。   “怎么哪儿都有这个灵瑟,这人是个搅屎棍成精吧?”   半空中,隐没身形的谢策玄跟在濯缨身旁,看着底下这谈判场上的滑稽一幕,眉头拧得紧紧的。   濯缨瞥了他一眼,道:   “谢策玄,用词文明点。”   两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万象殿的昨夜说起。   濯缨在得知人皇之气将散这件事之后,心里就已经隐约有了选择新君的念头,前一日筛选那些祈愿册子时,也稍稍留意,对人间界如今的政局有了大致了解。   乱世多英雄,在人间界众多揭竿起义的势力之中,霍夫人率领的这只海盗势力,虽然并未正式起义,却最令濯缨瞩目。   因为作为海盗,他们竟然有着严格的法令。   比如不服从霍夫人命令者斩首,盗窃帮内财物者剁手,随意掠夺良家妇女斩首,要是男女结合,还要确认是否自愿,若有强迫行为,不论男女,也是统统斩首。   这些人虽是掠夺商船和官船的海盗,但却以霍夫人为中心,有极强的凝聚力,远非寻常匪徒可比。   这比那些借着起义的名号,去掠夺百姓的起义军还要正规。   思及此,濯缨便将这位霍夫人排在了头号备选之中,准备争分夺秒地来人间暗中瞧瞧情况。   不过刚出万象殿,就被值守的谢策玄撞上了。   听说她要去人间界,谢策玄立刻把下班了的长孟叫回来继续值守,随后便跟着濯缨一道来了人间界,并死不承认他是因为担心濯缨才跟来的。   濯缨只是笑,也没拆穿。   没想到刚入人间界,他们就听到霍家帮要被大雍招安的消息。   濯缨凝眸瞧着不远处朝甲板走来的身影。   若说她关注皇朝更迭之事,是为了能够亲手替自己复仇。   那这位神女灵瑟……   她,或者是娲皇宫,到底想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先更一章,剩下一章十二点前更!再强调一下,濯缨不是娲皇宫女君生的!不要胡思乱想!(但确实有一定联系)   另,女海盗历史上确有其人,叫郑一嫂,非常厉害,历史上确实被招安了,大家感兴趣可以搜搜,文中发展与历史不同~ 第73章 73   ◎天命(二更)◎   灵瑟出现在甲板上时, 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的霍夫人终于打起了几分兴趣。   强者之间,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的。   虽然这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但霍夫人自十四岁被海盗买去做老婆之后, 在海域行走十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一眼便能瞧出这少女绝非常人。   “……终于有个能正常沟通的人了啊。”   霍夫人笑了笑:   “小姑娘, 她手里的文书,是你替她写的吧。”   官船上有人替灵瑟端来椅子,她笑盈盈地在瑟瑟发抖的永宁公主身旁落座, 轻轻扫了一眼,便对霍夫人道: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霍夫人听出了她清甜嗓音里的居高临下,眯了眯眼:   “看来,你们大雍并没有招安的诚意。”   “有啊,”灵瑟的手指搅了搅发梢, 歪头道, “五十两还不够吗?如今大雍朝国库空虚,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耍我们呢!”   终于有脾气暴的帮众按捺不住:   “每人五十两就想拿走我们这么多艨艟和武器, 你们这些大雍走狗才是强盗吧!”   官员们也愤然反击:“无礼小贼!”   “你们放肆!”   “别太嚣张!真要动起手来,扒掉你们一层皮不是问题!”   两方争执不下,霍夫人也乏了。   “既然他们没有这个诚意, 那就不必多言,我们——”   轰隆!   原本平静蔚蓝的海水轰然如雷,炸开数道水花, 骤然掀起了席卷整个海岸的大浪!   两艘船上的人都吓呆了, 船舱里的停云猛地冲出, 出言警告:   “灵瑟!这可是人间界!你小心天谴!”   哪怕她是娲皇宫的后人, 要是在人间草菅人命, 天道照样会惩处她。   然而灵瑟头也不回,以仙力将自己所在的船稍稍稳固几分,便轻描淡写道:   “知道啦知道啦。”   这边的官船在巨浪中勉强平稳,只晃得这些凡人站立不稳,而对面的艨艟战船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霍夫人!”   “都进船舱内!各自抓稳!”   “救命啊!救命啊!”   霍家帮的帮众水性都极好,但眼前的巨浪却远远不是人力所能抵抗,哪怕不至于淹死,也能将他们折腾得极为狼狈。   风浪之中,被霍翀抓紧的霍夫人冷冷看向对面的少女。   “——水下有东西。”   谢策玄洞若观火,一眼就瞧见了海水之下若隐若现的影子。   “蛇?还是龙?”   随身跟着濯缨的雨师瑶一听,别的妖怪邪祟她不行,水里的海蛇小龙她还是能应付的。   正好让濯缨公主瞧瞧她的厉害,别动不动就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于是她立刻从水魂珠里钻了出来:   “我来我来,让我来会一会——”   还没等谢策玄阻拦,就见那条银龙从云雾中显形,一个猛子便扎入了水下。   两息之后,雨师瑶落荒而逃,一头砸进濯缨怀里。   “濯缨公主救我救我!不是海蛇不是龙!是螣蛇啊!!!”   濯缨在谢策玄说完之后便察觉到了。   灵瑟就坐在对面的船上,此时海水动荡,出现了似蛇似龙的身影,只能是与娲皇宫有关的东西。   螣蛇,传说中娲皇以已身所造的神兽,灵瑟这个娲皇宫后人能够操纵螣蛇也不奇怪。   “……雨师瑶?”   官船上的灵瑟瞧见银龙的身影,瞬间抬头看向从云端飞身而下的身影,露出惊喜的神色。   那位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永宁公主和船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停云惊愕道:“等一下,你——”   但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见少女身影化作流光倏然掠过半空,霎时便朝着海面上的龙影和人影而去。   官船上的官员们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快!快去叫人!把史官也请来!这是天宫降神,庇佑大雍,我大雍气数未尽,还能再战!”   “谢策玄!”   濯缨召出落日弓的同时,不用她多言,赤红色的身影已如一团烈火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没有丝毫迟疑地直奔神兽螣蛇而去。   螣蛇交给谢策玄,余下的——   濯缨看向出现在她眼前的少女。   “赤水濯缨?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一双灵动含笑的双眸惊喜地望着濯缨,半点不见对着停云时的目中无人。   濯缨视线定定落在灵瑟身上。   她始终不太明白,这个人分明不是昭粹那种天真娇憨的性子,但却不知为何每次都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善意?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濯缨淡声道,“霍夫人是我的信徒,我为回应信徒祈愿而来,你不在万神谱上,在人间也无宫观,为何在此生事?”   灵瑟眨眨眼:“我没有生事啊,我只是在顺应天时,推选一个我认同的人成为下一任人皇而已。”   濯缨看向官船内被吓得眼泪乱飞的小公主。   “这就是你要选的下任人皇?”   灵瑟笑眼弯弯:   “没错,这个永宁公主是人皇的堂弟的孙子的女儿,算起来,应该叫你一声……姑姑?”   “你算亲戚关系算得不错,但看人的眼光着实很烂。”   被濯缨如此点评的灵瑟微讶地睁大了眼。   “……很烂吗?”灵瑟若有所思,“可我觉得——濯缨公主你的眼光才比较差吧。”   她看向艨艟上的霍夫人,眼神又浮现出那种空无一物的睥睨之感。   “青楼出身,以色侍人为生,又嫁给了一个海盗,为他的霍家帮出生入死,甚至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子,怎能与永宁公主相提并论?”   她收回视线,弯唇笑道:   “永宁公主可是我千挑万选的、与你的经历有七八成相似的宗室公主呢,哪怕她嫁了人,也是无需看夫君脸色的公主,只要我悉心教导,就如濯缨公主从前教导仲衔青那样,她一定会脱胎换骨,成为有能力执掌人间界的下任人皇。”   “……”   濯缨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个答案。   她微微蹙眉:“你……为何要按照我的经历去找?”   灵瑟理所当然地道: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在乱战中密切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谢策玄听了这句,脚下一滞,直接在半空中歪了一下。   你说你喜欢谁!??   濯缨也有点不太能理解地顿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觉得,最合适做下一任人皇的人应该是你,只可惜,你现在已经是上清天宫的仙人了,不能兼任人间界的人皇,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像你的——我知道,永宁公主确实是太低配了,可是也没办法呀,这是我能选出的最好的了。”   灵瑟一句接一句地说出格外荒唐的话,再次让濯缨确认了一件事。   娲皇宫的这个神女,真的不太正常。   “娲皇宫避世隐居,不问世事,你却在挑选下任人皇这件事上如此用心。”   濯缨话题一转:   “真要如此关心人间动荡,朝代更迭数千年,娲皇宫从前却从不插手,只这一次例外,恐怕不是为了人间,而是为了人皇。”   她目光如炬,紧盯着灵瑟突然笑容消失的脸庞。   “你才刚刚出生,与人皇不可能有什么恩怨——那就是你的母亲,娲皇宫女君,她与人皇,究竟有什么牵扯?”   灵瑟原本方才都已经将这个话题岔开,却没想到濯缨却死咬着这点不放。   她知道濯缨聪慧,此刻心如擂鼓,生怕被濯缨猜出什么。   然而下一句便听濯缨道: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人皇帝阙后宫中的那位姮妃,与你的母亲,是否是同一个人。”   姮妃,即为濯缨生母的封号。   取自月神姮娥之名,没想到最后真如月神飞升,悄无声息地从大雍宫城中消失。   灵瑟听到她这个问题,脸上的紧张之色却瞬间松弛了几分。   濯缨紧盯着她的神色,几乎也是在她松懈下来的一瞬,挪开了久久悬在她心上的一块巨石。   初见灵瑟,得知娲皇宫后人善解星图之事后,她便模模糊糊有了这样一个猜测。   然而她却不敢顺这个猜测深思下去。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的母亲就是还活着,然后抛下了她,再同另一个男人孕育一女,一家美满。   濯缨自认为自己绝无那样的宽容的胸襟,若真是如此,她倒宁愿自己的母亲早就死了。   但还好。   从她的反应来看,她隐瞒的秘密应该不是这个。   她母亲与娲皇宫女君,应当不是同一个人。   “你想她们是同一个人吗?”灵瑟语调轻松,似想了想,“若真是如此,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比起我那个没用的哥哥,还是你更有资格作为我的姐姐。”   “——你想得美!”   谢策玄的声音忽而响在她身后,万丈剑光如雨而落。   “就凭你,你也配。”   水中跃起的螣蛇替灵瑟挡下了纷乱剑雨,濯缨拦住了还欲再进攻的谢策玄。   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从剑阵下逃脱的灵瑟并无喜色。   她定定瞧着被濯缨拦在身后的少年,两人姿态亲昵,彼此信任之态无需言语,便足矣让所有人了然。   少女难得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无。   “那你就配做她的道侣了吗?”   “脏男人,拿开你的臭手!”   谢策玄:?   他看向濯缨,第一反应:   “赤水濯缨你千万别听她胡说,满天王殿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爱干净的!”   简直神经病!   打不过就人身攻击吗!   濯缨有点头疼:“好好好,我知道了。”   这场闹剧已经持续得够久了,是时候做个了结。   濯缨瞥了一眼岸边赶来的史官,还有在高处围观的一众百姓。   见人都到齐了,她将自己怀里的窝囊废往艨艟的方向一抛:   “大雍自诩‘天命玄龙,降而生雍’,雨师瑶,你去让霍夫人砍一刀,就能证明大雍龙脉断绝,她才是新的天命!”   在艨艟内颠簸的霍夫人看不清濯缨的面目,但这句话却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新的……天命?   被一把甩到甲板上雨师瑶懵懵懂懂地与霍夫人四目相对。   ……不是?   什么叫让霍夫人砍她一刀?真的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吗?   作者有话说:   原句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改了一下,斩龙是刘邦的典故,但不知为何,写的时候满脑子“大楚兴陈胜王”   最后,以我追悔莫及那本的经验,预先提醒,虽然灵瑟病病的不太正常的样子,但她确实是女的!也不是女同!   本章50红包,明天见~ 第74章 74   ◎抉择(一更)◎   对于霍夫人来说, 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超出她的认知。   官船上那个飞天遁地、还能召来神兽的少女,显然不是人族, 而那两个从天而降与神兽缠斗的人影, 也绝不可能是寻常角色。   现在又有一条通体银白的小龙被砸到了他们的甲板上,霍夫人着实有些困惑。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些神神鬼鬼到底想做什么?   海内翻腾的螣蛇停止了作乱,碣洲港附近的海浪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灵瑟居高临下地俯瞰甲板上持刀将霍家帮帮众护在身后的女人,眼眸里情绪淡淡。   “一个为了保护男人持刀而战的女人,我不认同她是新的天命。”   濯缨唇畔的笑意云淡风轻, 并非反驳她的前半句话,只道:   “这个,你说了可不算。”   灵瑟收回视线,有些苦恼地瞧着濯缨,那张水灵稚气的面庞摆出这副撒娇似的表情, 让人一点也联想不到她面对停云时是怎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一定要这样吗?我其实不想跟你做敌人呢……不过……这应该也不算敌人吧?”   灵瑟满眼无辜地望着濯缨, 试图从她眼中得到她的确认:   “如果我扶持的永宁公主最终杀了霍夫人, 姐姐, 你会生我的气吗?”   濯缨答得干脆   “不会。”   灵瑟瞬间绽开一个眉飞色舞的笑。   “因为——”   艨艟甲板上,手持大刀的女子与银龙僵持良久,终于在雨师瑶因畏惧而转身欲逃的一瞬间朝她掷出一刀。   霎时, 龙吟声响彻整个碣洲港。   濯缨唇角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   “你和你的永宁公主,杀不了这样一个女人。”   “——天杀的,我要告诉我娘亲!我娘亲要是知道, 肯定会替我报仇的!!!”   宽袖里传来少女的呜呜哀哭声, 濯缨摸了摸缠在她手腕上的小龙, 淡声安慰:   “好了, 不就是斩断你几根龙须吗?”   雨师瑶愤声道:“她那是瞄准我的龙须吗!她瞄准的是我的龙角!被我躲开了而已!!”   她那对六合八荒再找不出第二对的漂亮龙角啊!   要是被人一刀砍了下来, 她非得跟对方同归于尽!   将雨师瑶收回了水魂珠内,濯缨又看向身旁双手环臂臭着脸不说话的少年。   “你又在生什么闷气?”   谢策玄没吱声。   说实话,他对什么人皇什么娲皇宫神女都没兴趣,让他心头不爽的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条螣蛇。   虽说螣蛇的确不是寻常神兽,仙力非寻常仙人能与之匹敌。   但是一想到方才自己居然跟它僵持不下,而且对方与他交手还显得很游刃有余——   “烦死了。”   少年长眉压沉,嗓音不耐。   濯缨:?   回过神来,谢策玄抬起头:“不是,我没说你……”   “哦。”   “真没说你!我是说刚才那个螣蛇!”   “呵。”   濯缨当然清楚他在憋什么火。   只是一个中三品的神女,倒也没有那么难对付,但是加上她那条娲皇所创的神兽螣蛇,若是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他们两人联手也是够呛。   不过纵然心里清楚,濯缨也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任由谢策玄围在身边上蹿下跳的解释。   两人在碣洲港附近的一座红绸飘摇的小楼前停下。   还没有跨入门内,便已闻到里面飘出的脂粉香,门口衣衫轻薄的女子迎来送往,不必问,此处正是一间青楼。   濯缨回想起方才码头上的最后一幕。   掷刀斩龙的女子震惊了史官与岸上的百姓,然而她回过头,却并没有直接向官船上的那些酒囊饭袋提出拒绝招安,只说要再考虑考虑,便与帮众一道回了船舱。   再然后,带着几个随从的霍夫人下船,朝这间青楼而来。   回想起这位霍夫人堪称传奇的经历,濯缨猜测这恐怕就是她曾经待过的青楼了。   很有意思。   这位霍夫人,见了仙人斗法,龙蛇搅海,却仍能保持头脑清醒,没有轻易做出决断,甚至还出其不意,回到了自己曾待过的青楼,也不知道是打算做什么。   濯缨对这位信徒愈发好奇。   多付了些钱,濯缨与谢策玄两人紧跟霍夫人的脚步,也踏入了这间青楼。   内室。   霍夫人站在窗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底下的声色犬马,身后响起义子霍翀的声音:   “……方才仙人降世,其中一方,显然有扶持义母的意思,既然有仙人相助,义母何不直接回绝了大雍官员?”   另一名帮众也道:“是啊,既然仙人都说您天命在身,依我看,我们干脆就反……”   霍夫人回眸扫了他一眼,那人立刻偃旗息鼓,讪讪一笑。   “仙人?仙人能给我们饭吃,还是能保我们不死?”   霍夫人大马金刀地坐下,垂眸斟茶。   “造反可不是小事,我们凡人,命只有一条,这条命不能叫那些神仙上下嘴皮子一动就拿走了,自己的命,得握在自己手里。”   众人咂摸了一下。   诶,说得也有道理,要是造反这么轻松,那些起义军早打到大雍都城里去了。   霍翀抿了抿唇:“可招安给的条件太差,兄弟们大多数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五十两在这乱世能抗多久?”   霍夫人叹了口气。   世道艰难,哪有什么活路可选。   大多数人只能从一种死法,选到另一种死法。   内室的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霍夫人回过头,本以为是这间青楼的主人,却没想到站在门边朝他们望来的,是一名乌发雪衣,宛如神宫仙姝的美人。   几名帮众顿时看直了眼。   “看什么看,”与他一同而入的赤袍少年冷声警告,“再乱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霍夫人抬手拦下将要发难的帮众。   她盯着濯缨的脸看了又看,突然咦了一声。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方才海浪颠簸,离得又远,霍夫人和其他人都没有看清濯缨的容貌。   此时觉得熟悉,倒不是因为在码头见过,而是霍夫人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时常供奉的那尊神女沧浪的神像。   若宫观里的神女降世,大约就是她这个模样吧。   “霍夫人,”少女缓缓出声,“冒昧拜访,不知可否单独叙话?”   霍夫人一听这声音便愣了愣。   “……都出去等。”   待闲杂人等都离开之后,霍夫人才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极为年轻的少女。   “你……不是凡人吧?”   濯缨默认,一边抬手倒了盏茶水,一边道:   “霍夫人是真的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还是因为思虑再三后觉得成功的几率太小,所以才不愿意以卵击石,冒险一试。”   霍夫人眸光微凝。   “我不觉得一个青楼出身,如今却成为海上霸主的霍夫人会是前者,你今日之所以会来此,恐怕也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想来了却一桩心愿,是吗?”   方才濯缨进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   霍夫人此行不是来叙旧,而是想买下这间青楼。   濯缨抬眸直视着她的双目,坦然道:   “但我劝你,霍夫人,你若无称霸天下的决心,就不要做这种只为求个心安的伪善之事。”   室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霍夫人定定审视着她,良久,才开口道:   “你凭什么来评判我们凡人?我若是伪善,那你们这些眼看着人间生灵涂炭的仙人,就连一点伪善都吝啬,不是吗?”   听了她这番尖锐之语,濯缨不怒反笑。   “你今日来此,无非是想买下这间青楼,解救旧日的姐妹,可这样就能解救她们吗?”   “乱世,本就是个人人卖命卖身的青楼,霍夫人,你若真想救她们,就得救天下人,你若不想扛起这样的重担,那就一个也不要救,因为你救不了她们,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而已。”   濯缨说完,垂眸饮了一口茶水,而她对面的霍夫人却愕然怔愣,久久未回过神来。   言多无用。   想要成为人皇,还是一位亘古未有的女皇,需得她自己想做这件事,才能成事。   否则,这世间简直有无穷无尽的挫折与阻力,可以随时随地轻易地打败她。   濯缨放下杯盏,起身推门而出。   抱剑倚着栏杆的谢策玄独身一人站在不远处,那几个霍家帮的帮众被好几个女子贴住,唯独谢策玄人高马大站在这里,那些女子却完全没有招揽他的意思。   “你做了什么?怎么她们连碰都不碰你一下?”   濯缨有些怀疑。   谢策玄龇着牙笑:“我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告诉她们,我也是同行,她们要是敢贴上来,我得收钱——然后她们都全都吓跑了。”   濯缨:“……”   难怪方才经过他身旁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一副生怕被他碰瓷的模样。   “你的事办得如何?”   濯缨道:“不好说,让她自己想想吧,要是她没这个心思,只当我看走了眼。”   “哦哦。”   谢策玄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濯缨的脸色。   “……那,你还生气吗?”   濯缨有点疑惑地看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抬脚跨出青楼门槛的濯缨忍了忍,本想将方才的冷脸继续演下去,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点浅浅笑意。   心里忐忑不安了好半天的谢策玄终于意识到她在耍自己,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濯缨,忿忿不平地质问:   “耍我是吧?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坏,还笑,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翻脸了,真的翻脸了!赤水濯缨,你……”   被他拽住手腕的濯缨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正别开脸笑时,余光忽而瞥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她的视线蓦然顿住。   人潮如织中,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沉邺隔着茫茫人海,眸光晦暗地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二更大约六点七点左右吧! 第75章 75   ◎暧昧(二更)◎   自看到濯缨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时, 沉邺便张了张嘴,准备出声唤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刻, 他便看到了谢策玄抓住少女手腕的一幕。   从前他与濯缨在昆仑山是, 不是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止。   但少女的神情总是淡然宁静,如皑皑雪山,哪怕是两人关系最融洽时, 她的眸色中也凝着一层化不去的薄霜,清明地映出他那些无法言说的心意,却无半分暧昧之意。   于是他明白, 一个无权无势的荒海皇子,或许会成为她视若家人的依靠,却不会让她这样的人真正动心。   人人都爱强者。   更何况本就惊才绝艳的她。   沉邺理解她的冷情,明白她心中的骄傲,他也一直认为, 唯有真正的豪杰, 才和与她匹配。   然而此刻——   他看着被谢策玄握住纤细手腕, 轻巧地拽到身前的少女, 她略略昂头,噙着笑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   如白芍淡雅的眉目不见半分昔日的沉郁清冷,似有流风回雪, 吹散了她周身的霜寒,在她泛起层层波澜的眼底映出桃花碧影。   那眼底似有若无的情意,并不明朗, 但却霎时如一根钢刺, 在他心尖刺出妒忌的毒汁。   四目相对, 濯缨敛了笑意, 凝眸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凉若秋月的冷峻眉眼酝酿出几分疏离客套的笑影, 让沉邺不至于在濯缨面前失了气度。   他缓了缓,开口道:   “正好在九泽附近,听说海域仙族在碣洲港附近见到了螣蛇与西海龙女的身影,我猜是你与神女灵瑟起了冲突,便顺道来看看——阿缨,你可有受伤?”   “九泽?”濯缨捕捉到了这个词。   九泽为内陆九处水泽,也有仙族生存,而且九泽与荒海毗邻,从前濯缨诓骗谢策玄助战那次,就是九泽与荒海起了冲突。   沉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眸光不善的少武神。   “如今荒海已拿下云梦泽与雷泽,待吞并其余七泽,下一步,便是拿下西海。”   濯缨按住了袖中蠢蠢欲动的雨师瑶。   “是吗?”她似笑非笑地道,“那就恭喜少君,提前庆贺你大业将成了。”   她尾音轻柔,并不像真心实意的庆贺,语调之中倒像是又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因为濯缨清楚,以他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大业了。   荒海仙族善战这一点,她前世就很清楚,如果光靠蛮力去打就能一统四海,她前世何须花费那么多心血?   沉邺自己恐怕也清楚这一点。   但他没有办法。   从他为了荒海的生存不得已吞并南海开始,他就只能靠武力威慑四海,这是一条饮鸩止渴的不归路,他若再不寻求改变,迟早会引来反扑。   ——不过这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喂。”   身后的少年根本没听出濯缨话里的弦外之意,在后面轻轻地戳了她一下,语气酸溜溜的。   “你不是都跟他决裂了吗?怎么还祝贺他?”   濯缨伸手不动声色地拍了一下他手背。   她在阴阳怪气都听不出吗?   沉邺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面色如常,但心底却泛起无数波澜。   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濯缨会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举动。   就像冰雕玉塑的九天仙子,突然一颦一笑都有了生动气息,但这一幕却并不是对他展现的。   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窥探着他们的局外人。   谢策玄。   谢策玄。   他定定瞧着这个与濯缨相识不过两载的少年,濯缨为了自己与谢策玄对立仿佛还是昨日,可眨眼之间,一切都颠倒了。   “阿缨。”   他嗓音略有些凝涩,伸手向濯缨摊开掌心,里面赫然是一块玉令:   “此为鳞甲卫玉令,危机时刻,可调一百精兵,今日你与螣蛇对峙,着实危险,若有鳞甲卫相护,至少在海域遇险,能够护你一命。”   濯缨看着那枚玉令,忽而一笑:   “如此重的一份礼,少君想同我交换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缺,我也不打算与你交换什么。”   他面上的笑意含了几分苦涩。   “我只想同你坐下来谈谈。”   自从数年之前人皇与上清天宫开战,他护送濯缨回大雍都城之后,他们二人就再也不曾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   “我近段时日,总在做一个梦,”沉邺注视着她的神态,缓缓道,“梦中,你不在上清天宫,而是荒海的少司命,你与我并肩而战,助我一统四海——阿缨,我总觉得,这不该是一个梦,你与我,本就该站在一处。”   骤然听到这番话,濯缨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很快,她平静抬眸,淡然回答:   “少君要是想同我说这种无稽之谈,就大可不必浪费时间了,对了,我听说,荒海近些日子又添了喜事?我那个蠢笨的妹妹最爱吃醋,少君与她好不容易才重归于好,何苦再添嫌隙?”   沉邺眸色微变。   荒海之中供奉着神女沧浪的宫观,虽然并没有什么愿力极为强大的信徒,但作为她的耳目,传递一些消息倒是很快。   比如沉邺又娶了云梦泽的两位贵女为妾,又比如昭粹再度有喜。   “落胎之事,昭粹颇为伤心,这第二胎,可不能再有什么损伤了,少君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去陪着夫人吧。”   他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该谈的,在前世一次又一次不信任的交锋之中,在这一世她被送去上清时他的缺席中。   他们早就在沉默里谈过了最后几次或许有用的对话。   余下的,就如火焰烧灼后的灰烬。   随着岁月转瞬而逝,就连一点余温都散了,她连质问都懒于再提起。   “走吧。”   濯缨没有回头,与谢策玄的身影并肩消失在沉邺的眸光之中。   “——什么狗屁玉令,什么鳞甲卫,什么东西。”   谢策玄回去的路上念叨了一路。   他眉宇凝着一股子戾气,聚而不散,一副恨不得将沉邺大卸八块的模样。   “跟我们上清天王殿能比?跟雷霆都司能比?破玉令炫耀给谁看,说得好像谁没有令牌能送一样,我的武神令牌——”   “你要是敢把武神令牌乱送人,封离神君立刻就会来把你拧成一根麻绳。”   “……”   怒气难消的谢策玄只能将这一口气咽回去,转头又见濯缨放慢了速度,他问:   “离南天门还远着呢,你要去哪儿?”   此处正是少光天的方向,算了算时日,她该去昊天帝君处听课了。   于是她笑了笑对谢策玄道:   “秘密。”   他怔了一下,又想起了之前她与伏曜鬼鬼祟祟的举动。   “什么秘密?又是和伏曜?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不能说?连我也不能说吗?”   濯缨看着凑到她眼皮底下的那张脸,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很在意我跟你之间有秘密?”   谢策玄浑身微僵,两人此刻距离本就近得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少女却并未避开,反而又靠近了一点点。   “而且,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气沉邺?”   如墨玉般的眼瞳定定瞧着他,偏头问:   “谢策玄,你觉不觉得,你现在的态度有点太暧昧了啊。”   “……”   她温软的尾音轻若羽毛,轻轻柔柔地扫过他耳畔。   少年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她说他们现在有点太暧昧了。   谢策玄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雪肤花貌,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随即立刻别开视线。   他捏了捏滚烫的耳尖,竭力忍耐,期望此刻的濯缨不要听到他胸腔里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跳声。   “那你觉得……这样,好,还是,不好?”   他这辈子都没问过这么没底气的问题。   本以为能像之前那样看到谢策玄手忙脚乱的模样,却没想到他虽然耳尖发红,但却意外的没有慌乱无措,反而问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濯缨难得失语。   她没有回答,转头就奔着少光天而去。   直到坐在了昊天帝君的元神面前,濯缨都还有点出神。   “……是有心上人了吗?”   昊天帝君正在摆桌上的星图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他瞧了瞧濯缨微微带着一点绯色的冷白面庞,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心跳得这么快,还失魂落魄的,不是被吓到,就是有了心上人,鉴于你的心性,那只可能是有心上人了——首先排除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和谢策玄,这上清天宫,是哪位年轻有为的仙人,能得你青眼?”   濯缨:“……太子殿下就算了,为什么连少武神……也首先排除了?”   昊天帝君并未察觉到濯缨的心上人是谁,只随口道:   “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性子,谁那么没眼光,瞧上他?那是自讨苦吃。”   “咳。”   濯缨垂眸道:   “还是专心修行吧。”   昊天帝君满意地点点头。   趁着昊天帝君替她答疑解惑的间隙,濯缨顺势将人间界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昊天帝君。   听到娲皇宫女君或许与人皇有什么恩怨的猜测时,昊天帝君道:   “不是没这个可能。”   他落下一子,桌上星点变幻,浮现出一副星图。   “我与天后初登帝位时,人间曾有一场大地动,我们夫妻二人与那时尚且年轻的娲皇宫女君,合力平息此劫,不过娲皇宫的女君受了重伤,故而避世隐居,不问世事。”   星图所记载的,赫然便是当年那场人间劫难。   昊天帝君看着那副星图,沉思片刻:   “像她这样等级的仙人,外物已经很难治愈她的伤势,必须入世历劫,待仙力晋阶,方可彻底痊愈。”   濯缨放在膝上的手又收拢几分。   娲皇宫女君……曾经入世历劫过?   但灵瑟的反应已经证实,她的母亲与娲皇宫女君并非同一人。   那娲皇宫女君与人皇之间的恩怨,与她,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过历不历劫,终归是他们娲皇宫自己的事,与我们上清无关,来来来,你不是说曾在人间遇见了娲皇宫的螣蛇吗?星图之术,包罗万象,你若学得更深入,便知螣蛇也没什么可怕的……”   濯缨缓缓点头,暂时抛去那些多余的念头。   无论结局通向何处,重要的,仍然是她此刻脚下的路。   没过多久,濯缨终于再度接受到了来自霍夫人的祈愿。   她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招安这个愚蠢的选择,决定破釜沉舟,率领霍家帮的帮众,斩杀了当地的贪官,在他们的营寨举起了起义军的旗帜。   而与此同时,灵瑟所扶持的永宁公主,也开始在大雍宗室内招兵买马。   深居宫廷之中,醉心修道成仙的人皇,终于察觉到——   他的江山,即将易主了。   作者有话说:   人皇以为的女主:我女儿带兵来救我了,她果然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父亲   实际上的女主:抢人头!我爹的人头是我的!   推推我的预收文,一个先婚后爱的小甜饼~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   阴山琉玉死在照夜九百年的一个冬夜。   仇人的剑上浸着她的血,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少年郎即将跟她的庶妹成婚,阴山琉玉望着雾影山下的仙都玉京,闭上眼之前,想到的却是那个她从来都不喜欢的邺都鬼城。   她是仙都玉京最耀眼的明珠,阴山氏最尊贵的大小姐。   她喜欢仙都玉京的花灯盛会,不喜欢邺都鬼城的百鬼夜行。   她喜欢仙姿俊逸的温润少年,不喜欢心思难测又重欲的妖鬼。   所以,被一纸联姻婚约与鬼城之主拴在一起的阴山琉玉,一直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怀念在邺都与墨麟结为道侣的那三百七十一年。   然而真到身死那一日。   她的魂灵飘于九天,看着那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杀入仙都玉京,斩落她仇敌的头颅,散尽一身修为替她雪恨——   阴山琉玉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与他成婚的第二日一早。   就在前一夜,她向他坦白了自己另有心上人,答应与他成婚不过是两族联姻。   “……看什么,”她的妖鬼夫君冷沉着脸对她道,“一月一次,平日分床,族务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吩咐啊大小姐。”   阴山琉玉看着他恹恹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别装了。   当我不知道你左手柜子里的第三个抽屉里藏着我十三岁时用过的发带吗?   她身死那日,她看到他站在血流成河之中,捧着那条发带,血泪如珠。   阴山琉玉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他还是仙都一名默默无闻的乞儿时,早已暗恋她许多年。 第76章 76   ◎开战(二合一)◎   更深露重, 望天阙疾风呼啸,吹得灯烛摇曳。   朝臣们跪在内室冰冷光洁的砖石上, 被掀了一地的奏折战报静静躺在四周, 和这些沉默不语的朝臣们一样,死气沉沉地杵在地上。   “……你再说一遍!丞相,你再把刚才的话跟孤说一遍!”   被点名的丞相直起身, 目视地面,平淡答:   “邯州、芜州、延阳三郡,已被永宁公主一党控制, 民间的起义军之中,自立周国的楚胜已经斩首,打着前朝名号复国的明日军也已伏诛。”   “还有冀城,之前永宁公主未能招安的海盗霍家帮,行至冀城, 与冀城王侯勾结, 如今占据一城, 虽不能与永宁公主如今的势力相较, 但他们训练有素,水战勇猛,皆是精锐, 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古井无波的嗓音在空荡奢靡的大殿回响。   静默几息后,王座上的人皇又掷来一卷竹简。   “孤将朝政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帮孤治理天下的吗!”   “对策呢?谁能将永宁那个逆贼的人头带给孤,孤赐他王爵, 赏黄金万两!”   满堂寂然。   这话要是前几个月说, 或许还有一两个要钱不要命的人敢应。   但现在, 永宁公主这个身负大雍皇室血脉的人登高一呼, 在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雍王朝上点了一把火。   这干柴烈火一烧, 便烧成了熊熊之势,哪怕她只是个女子,却像是有如神助一般,一路高歌猛进,眨眼便拿下了数座城池。   这时候再来问他们要对策?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鼻涕到嘴了知道甩了,之前无数人规劝,让人皇莫要醉心问道,荒废朝政时,他怎么不知道听呢?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都知道这位人皇大势已去,要想挽回,恐怕只有神仙能救了。   人皇也从朝臣们的反应中看出了这层意思。   身着宽袍大袖的人皇赤足行至望天阙门外。   他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了这座高台,以往都是用来瞻仰天之高远,此刻却难得放眼这片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正眼看过的国土。   帝阙想,他生来天资绝俗,力压他那些无能的兄弟,人人都说,他天生就要做一个非同寻常的君王。   他起初也做得确实很好。   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好,让他以无法从那个安稳盛世中获得更多挑战,他将视线投向了大地之上的苍茫天穹——   天有多高?高得可以超脱生死,凌驾于众生之上?   他为何只能是天下共主,为何不能再进一步,成为这天地间的主宰?   这个念头诞生的刹那,他灵台清明,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在命运的指引下,冥冥中找到了真正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   有了这样的目标,人间界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他将寿与天齐,因此无需继承人,他也不会允许妃嫔生下一个儿子,来影响他对人间界的统治。   就连过于出类拔萃的女儿,他也不会允许她足够健康,有足够的能力与他抗衡。   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与天相抗之中。   但这天,高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这一生费尽心血,到头来,莫说天地主宰,就连脚下的国土,竟然都要失去了吗?   帝阙重重落掌于栏杆上。   回过头,披头散发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被野心折磨而扭曲的面孔:   “来人,伺候笔墨!召信使入宫,孤要去信荒海!”   他远在荒海的那位好女婿,受了他那么多香火供奉,他的女儿还为他吃尽苦头。   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冀城,沧浪观内。   端坐神台,隐去身形的濯缨听着下方两人的对话。   “……沿着冀城运河,一路北伐,水师开道,陆军其后,一年之内,大雍以北,霍家军必将无人可阻。”   这是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   老者华发如雪,体态雍容,尘霜遍布的面庞有细密皱纹纵横,然而她一双眼却神采明亮,显得精神矍铄,纵然年迈,也未能带走她的聪慧与生机。   霍夫人向她抱拳见礼,满面笑容:   “当日我霍家帮起义,被官兵围剿,若非端王殿下放我们入冀城,恐怕我们霍家军尚未出营寨,就要损兵折将。”   “实不相瞒,如今冀城的状况,霍夫人也有目共睹,恐怕,不是霍家军需要冀城,而是冀城需要霍家军。”   被称作端王的老者抬眸,温然笑道:   “霍夫人治军严格,乱世中,那些起义军多是打下一城,便烧杀抢掠,以充军资,然霍夫人率领的霍家军却绝不滥杀无辜,更不拿百姓财物,实在是仁善之君,令人佩服。”   可以说,要不是霍夫人严令如此,霍家军早就势如破竹,何须还在冀城盘桓。   这种事若是旁人,指定要大做文章,给自己吹个仁德之名,然而实心眼的霍夫人只轻描淡写地摆手:   “什么仁善,这年头百姓能有几个钱?我们在海上,劫船劫的也都是官船,那才是大鱼!”   “……”   霍夫人抬眸望向神像,道:   “更何况……我曾因缘巧合,亲眼见到了仙人,方知凡人行走世间,头上真有仙人瞧着,仙人还不在乎我的出身,鼓励我去救天下人,既然如此,行事总得有点底线,若再有缘见到仙人,也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回话。”   端王笑了笑,眸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怀念。   “我年少时,也见过一位仙子,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有今日。”   濯缨看着眼前的端王——也就是从前的仲衔青,心中感慨颇多。   对她而言,在上清天宫只过了两载时光,但对于人间界的百姓而言,他们已走过了一生壮年。   当日她与仲衔青分别时,二九年华的少女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没想到再与她相见,少女已垂垂老矣,不过观她面貌气度,不仅没有颓然之色,反而比年轻人还要精神,过去的几十年里,想必应是过得分外舒心。   “明日就是你重立名号,改霍家军为乔家军的日子,霍夫人——哦不对,应该叫穆君,穆君早日休息吧,仪典繁杂,明日还有得忙呢。”   端王的声音逐渐远去。   本姓穆氏的霍夫人也起身,准备离开沧浪观。   然而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重立名号,为时尚早,还望穆君三思。”   穆君脚步猛然一顿,回头一看,果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神台后徐徐走出,她眉头顿时一松。   “我就知道,仙子还会来见我的,”穆君朗声大笑,眉眼间皆是不加掩饰的欢喜,“怎么这次只仙子一人,上次的随从呢?”   濯缨被她这般直率的话噎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反驳道:   “……上次那个,不是随从。”   “哦哦,我懂,仙界肯定不叫随从,仙使?还是天兵?”   大约是上次谢策玄在她面前出场的姿态,实在与她身边的那些帮众没什么两样,一副一声令下就能提刀冲上去猛砍的架势,所以穆君完全没意识到,谢策玄是个仙阶不小的仙君。   自从上次没能拿下螣蛇,颇为受挫的谢策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抓紧修炼。   濯缨更忙,两人自上次那场对话之后,都还没有机会单独多说几句。   所以濯缨这次来人间界也没告诉他,省得耽误他修行。   “那个不重要。”濯缨淡声道,“仪典是怎么回事?”   穆君这才向濯缨徐徐道来。   自从霍家军与冀城端王结盟之后,霍家军的实力大增,仲衔青以为,她身份今非昔比,一个以人皇为目标的人,需得有自己的姓名。   而且,不仅霍夫人这个称呼要改回本名,就连霍家军也要改为穆家军,方可彰显她的身份地位。   霍翀也赞同这点。   然而濯缨听完后却默然片刻,抬眸对眼前的年轻女子道:   “我这话说出来,或许有些不中听,但我觉得,更为实际,你想听吗?”   穆君自然想听。   濯缨挽起宽大衣袖,拾起一旁炭盆里烧剩的炭火,以炭为笔,画了幅山河图,给穆君分析了一下如今的局势。   结论就是,冀城位置很好,霍家军的战力也很强,但是——   人数太少。   这样的人数,只能胜,不能输,但凡输了一场,霍家军就会如之前那些起义军一样销声匿迹。   “你们需要更多联盟。”   濯缨直接给出了她的答案:   “不仅是对外,也是对内,你若是现在就重立名号,改霍家军为穆家军,不仅对外过于锋芒毕露,对内也会让人心动荡——你的霍家军,不是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他们没读过书,没那么开明,你若突然不是他们的霍家嫂子了,只会令军中不安。”   玄衣劲装的女子肃然听着,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赞同。   难怪这些时日听霍翀提起好几次,说军中有人吵架闹事,他却没有说为什么,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道理,我听闻那个永宁公主每打下一城,就要城中官员的孩子们全都改随母姓,妾室全都必须放归,还把大半官员都换成了女子——然后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许多原本已经降了的人愣是又反了,搅得永宁公主那边不得安生,不然恐怕早就打入都城了。”   ……听上去确实像灵瑟会做出来的事。   穆君一拍大腿:   “那就不改,霍夫人还是穆君,都一个样!”   濯缨扬眉看了她一眼,笑:   “那还是不一样的,待日后你做了人皇,难道还要人叫你霍夫人?从现在开始,你倒是可以细细琢磨一下,给自己想个新名字,那可是要记在史书上的。”   穆君瞪大了眼。   她都没读过史书,名字记在史书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听说濯缨此次来人间界,会长留一段时日,穆君便边走边同她商议,给濯缨在她如今落脚的一处大宅子里,安排了一间舒适房间,还让霍翀保护她的安全。   “……就是你向穆君进言,取消了明日的仪典?”   二十出头的青年眸光不善地瞧着濯缨,看上去一副穆君前脚离开,后脚就要拔刀把濯缨砍了的模样。   穆君沉声警告:“这是仙人,不得无礼。”   霍翀:“仙人也不得阻拦你的大业。”   濯缨的目光在这一对年纪差距不过七岁的母子之间打了转。   霍翀。   听说是霍夫人亡夫收的义子。   “你,生辰八字是什么?”濯缨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霍翀不明所以,闭口不言,倒是穆君对濯缨无条件信任,立刻报出了霍翀的八字。   随后,两人便见内室上空骤然变化,竟凭空生出一片浩瀚星海。   星点闪烁,连结成线,无数条折线拼凑出一幅繁杂难解的星图,令穆君和霍翀两人目瞪口呆,愕然愣在原地。   之前青溟真王用过的万象天衍术,如今经过昊天帝君的指点,濯缨也能用得得心应手了。   她拆解完星图,确认霍翀此人对穆君的忠心与爱慕之后,便拂袖抹去那片星海,对仍在出神的穆君道:   “明日仪典也可以不取消。”   濯缨指了指穆君这个年轻英俊的义子。   “你二人成婚,名义上,霍家军仍是霍家军,你也仍是霍夫人,对外,与你结盟之人见你有个夫婿,也能给他们留下一个传统妇人的印象,必定会放松警惕,更容易与你合作。”   穆君:“……”   霍翀:“……”   虽然他们之前的确有那么一点超出义母义子情分的暧昧。   但是……传统妇人?   你们仙人对这个传统,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仪典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改成婚仪,不过穆君试探着放了点风声出去,让人打听了一下,发现霍家军对此意外的接受良好。   穆君觉得仙人不愧是仙人,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但凡霍家军的人有点文化,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这种事。   可见没文化也有没文化的好处。   穆君与霍翀成婚之事很快摆上了台面,婚礼虽然只打算简办,但也是件难得的喜事,军中众人无事凑一起扎红绸都能扎得开开心心。   “……虽成了夫妻,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霍家军的指挥权,得捏在你的手里。”   “仙子莫不是把我当成色令智昏的人了?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   穆君拨开桌上的红盖头,露出底下的军报。   “还有一个时辰婚仪就要开始,此时叫仙子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一份军报——仙子既是仙界中人,可知荒海仙族是何来历?”   濯缨眉尖微蹙,接过那份军报一目十行地扫过。   上面的内容赫然写着——   荒海仙族加入了大雍军队,与永宁公主的人马,开战了。   大雍都城的城墙上。   暗夜无光,星月晦暗,宫城内却久违的灯火通明,宴饮欢庆。   因为就在今日,大雍军与荒海军联手夺回了邯州,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人皇宴请群臣,来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女婿办了一场庆功宴。   而濯缨到的时候,正瞧见红衣少女趴在城墙上,细眉微蹙着望向宫城的方向,嘴里还念叨着:   “搞砸了……搞砸了……要挨母亲的骂啦……”   “你也知道你搞砸了。”   听到濯缨的声音,少女愣了一下,猛地回头,她笑道:   “你怎么来了?”   说完又意识到什么,顿时皱起脸来。   “该不会是来见赤水昭粹的吧?濯缨姐姐,你那个妹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一心只有她的夫君,上次瑶池宴,还在背后暗算你呢。”   濯缨不为所动,只看着她道:   “仙界之中,若论善战,除了上清便是荒海仙族,且他们不以功德修行,无法以功德惩处他们,你手里的几座城池,被他夺回,只是时间问题。”   灵瑟轻轻啧了一声。   “荒海军那些只是仙族,连真正的仙人都不算,若不是我不能动手,一个法诀便能叫他们灰飞烟灭,都是凡人太弱了。”   听了她的话,濯缨眉头微拧,语调沉肃:   “凡人不是你掌中的玩物,若不是你胡作非为,你们本有机会可以杀入帝都,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灵瑟睁大眼望着她。   “我……做的那些事有什么不对?难道天底下女子孕育的孩子不该都随母亲姓?难道我不该还那些妻妾自由?   ”   回过神来,灵瑟眯了眯眼:   “是不是因为那个谢策玄让你变得这么心软?肯定是他,我迟早要把他杀——”   “你若敢杀他,在这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灵瑟瞬间露出颇为受伤的神情。   她要杀她!   那个谢策玄有什么好的!   濯缨继续道: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带着你的人投奔霍家军,第二,就是等荒海军来夺走你的城池,然后将永安公主以及那些被你强行拉入战局的女子全都杀光。”   灵瑟呼吸一滞,眸色微沉:“他敢。”   濯缨轻笑:“他不杀,自有那些被你夺了官职,夺了妻妾的人杀,你能阻止得了沉邺,但你能阻止那些人吗?”   灵瑟很想说她可以。   但她知道,她不可能在人间大开杀戒,那么只要她败了,那些凡人女子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可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是哪一步做得不对吗?   “你不是做错了,你是步骤错了。”濯缨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淡淡道,“那些待你掌握至高权利后有无数时间慢慢清理的杂鱼,根本不该分去你的精力。”   说着,灵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传来阵阵歌舞声的大殿。   “你最该优先除掉的人,此刻,就坐在那里。”   大殿之内,丝竹舞乐声中。   久经沙场的沉邺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杀意。   “小柳儿——”   沉邺立刻唤了一声,随即才想起来,今日那些大雍官员来敬了一圈酒,就连小柳儿也被逼着喝了一口。   她又是个沾酒就醉的,此刻已经被人扶到了偏殿休息。   不太对。   沉邺蓦然起身,欲出去查看情况。   “……我的话还没同你说完,沉邺,你要去何处?”   昭粹见他离席,立刻起身扶着小腹紧跟在他身后,要同他问个清楚。   她原以为这次沉邺带她回大雍宫中,一是为了帮助父皇,二是为了带她回娘家看看。   却没想到她来了半个月后才得知,就在她离开荒海的这半个月,沉邺从九泽娶回来的一位公主,已经正式在荒海被加封,取代她成了少君夫人!   什么安抚九泽,拉拢九泽势力,这些理由昭粹一个也听不进去。   她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便告诉了父皇,想让父皇替她做主。   父皇起初也是想替她做主的,然而与沉邺聊了不过半个时辰,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父皇竟同意了这件事,还告诉她——   今后她就留在大雍,衣食住行都以少君夫人的标准奉养,她的孩子也仍是嫡出。   而沉邺会时常来大雍与她见面,她仍然是沉邺所承认的妻子。   ……这与休了她有何分别?   昭粹简直不敢相信沉邺和父皇会如此对她。   直到今日,沉邺终于不用忙那些政务,她才有空当面质问沉邺,但没想到还没有说几句话,沉邺便丢下她起身朝外走了出去。   “沉邺!沉邺!你怎么敢废了我娶那个女人做正妻!沉邺,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殿外无人。   沉邺心中那股不太好的预感仍未散去。   他回头看向身后泪光涟涟的妻子。   她有一张与濯缨七八分相似的面容,然而此刻仪态全失的哭嚎,令沉邺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尖。   “不要哭了。”   不要用与她相似的脸,做出这样狼狈的表情。   他淡声道:   “昭粹,你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不回去!”   一身宫装的昭粹甩开荒海侍从的手,她怀有身孕,无人敢真的对她动粗。   隔着眼中水雾,昭粹的视线一片模糊。   但到此刻,她却好似才真真切切认清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夫君。   “沉邺,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不打算带我回荒海了,是吗?”   星月黯淡,风过无声。   沉邺望着天边一瞥突兀摇曳的树影,瞳孔在一瞬间突然紧缩。   “戒备——!”   副将一声令下的同时,仙力凝成的箭矢如铺天盖地的急雨,瞬间密密麻麻地笼罩了大殿前方。   作者有话说:   太卡了,来晚了,本章100个红包么么么! 第77章 77   ◎醒悟(一更)◎   不过顷刻之间, 殿内的舞乐之声就被屋瓦碎裂、人群惊叫的声音所取代。   正酩酊不知今夕何夕的朝臣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大殿在眼前塌了一半, 瞬间如鸟雀四散逃命, 唯有坐在最上首的人皇尚能保持镇定。   但他透过塌了的穹顶朝外望去,瞧见那道熟悉的雪色身影时,人皇握紧龙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缩。   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   这数十年来, 他醉心问道,重金请来无数仙家道长修习仙法,皆因当初她的那些话——   她要他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将如夕阳一样沉毁, 而她会如朝阳一样升起,照遍他的国土。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如最深的梦魇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   于是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一念之仁,只给她下了吞心蛊便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为何不在她出生之时就将她掐死?   而且, 他分明已经毁掉了赤水濯缨在人间所有的宫观, 为什么, 她的仙根为什么丝毫没有受损, 为什么还能站在那里,朝他投来宛如俯视蝼蚁一般的目光——   望着目眦欲裂的人皇,濯缨只淡淡扫过一眼, 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阿缨。”   荒海仙族的兵将撑起结界,沉邺凝眸望着站在他对面的两人,神色中似有不解。   这两人, 为何会在一起。   “你是大雍朝的公主, 赤水一族的族人, 你现在同起义军混在一起, 可知千年万载之后, 世人该如何看待你?”   濯缨偏了偏头:   “你……在意我的名声?”   她唇边的笑意冷若霜雪,沉邺莫名觉得这句话里藏着几分深意,但他却想不起任何端倪。   他道:“自然,这世上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帝王将相,谁能不为声名所累?有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要,不是吗。”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沉邺发现少女的神色变了。   方才她的脸色还带着似真还假的笑意,但此刻,那种刻骨的凉薄与冷淡再无半分遮掩,明明白白地浮现在她的眼中。   其中的情绪,好似越过遥远漫长的时光,悠悠沉淀在她眼底。   “原来这些道理,你一直都明白的。”   她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沉邺长眉微动。   他看着濯缨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却不知为何像是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抛开那些莫名的念头,沉邺对她伸出手:   “阿缨,与我站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我们联手,无论敌人是谁,我们都会所向披靡。”   濯缨不语,只是那双眼定定瞧着他,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有些嘲弄的笑意。   “沉邺!”   身后传来人皇不悦的嗓音。   他从王座上起身,视线紧紧盯着濯缨的身影。   “你方才说,她与起义军混在一起?哪一支起义军?民间那些闹着要起义的百姓,该不会都是她煽动的吧?我就知道……这个逆女,一定是她,你不赶紧除掉她,竟还想与她联手!?”   人皇帝阙顿了顿,忽而眯起眼。   “难道说……那你就更不该与她联手了,只要你能降服她,自然就能得到她,沉邺,只要你替孤平息这一次动乱,莫说你要娶十个八个,就连赤水濯缨,孤也可以做主,给你二人定下婚约。”   “父皇!”   门边的昭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人皇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你们这些宫人眼睛都是瞎的吗?公主跌倒,竟无人去扶?”   殿内的宫人早就被神仙打架惊得瑟瑟发抖,此刻见荒海军撑起了结界,这才硬着头皮大胆上前,将方才被箭矢吓得跌坐地的昭粹扶了起来。   这一次,失魂落魄的昭粹没有甩开,只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竟然要为姐姐和沉邺定下婚约。   沉邺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只为了拉拢他,便可以如此随意地牺牲她的幸福。   那她算什么呢?   父皇从前对她的宠爱算什么呢?   昭粹从前毫不怀疑父皇对她的疼爱,曾经无比坚定的认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父皇都会毫不犹豫地捧到她的面前——   她错了。   那些华丽的衣衫,精致的首饰,那些东西,统统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他的王座,比如他的权势。   哪怕她今日以性命相拼,她的父皇,也绝不会为了她的幸福,而拿他的王位来冒险。   昭粹垂眸看着腕上的镯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不惜伤害了疼爱她的上清天后,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被她的父亲和夫君抛弃的未来吗?   听了人皇方才的话,濯缨嘲弄地扯了扯唇角。   她看向沉邺:   “你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娶我?”   望着她清冷平静的眸光,沉邺忽而哑然。   他想娶她吗?   沉邺忽而想起他与昭粹在一起时,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看着昭粹的脸恍惚出神。   如果与他赏花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处理公务时替他研墨斟茶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夜深醒来时身旁之人是濯缨——会是怎样的感觉?   他一直清楚自己对濯缨的心意。   但更清楚的是,她作为谋士的价值远大于她作为一个妻子的价值。   所以,即便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娶她,但那个时机,绝不是现在。   沉邺藏在袖中的指尖嵌入掌心,状似平淡地答:   “即便我想娶,你也不会愿意嫁给我的,不是吗?”   濯缨扯了扯唇角,算是对他这个愚蠢问题的默认。   “你做主定下婚约?”   一旁的灵瑟忽然出声,少女的嗓音天然带着目中无人的讥讽。   “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做她的主?果然如母亲所言,是个自大傲慢的讨厌鬼。”   人皇冷眼瞧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少女,他并不知道灵瑟的身份,只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身上不俗的实力。   “母亲?你母亲是何人?”   灵瑟倨傲地抬了抬下颌。   “将死之君,不配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你只需知道,我会亲手将你的脑袋带回去献给她即可。”   濯缨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   灵瑟所谓的任务,最终的目的,就是人皇的脑袋。   “你没有那个机会了。”濯缨淡声道,“我说了,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你的永宁公主归顺于我的人,只有我才能收拾你的烂摊子。”   灵瑟垮下脸来,为难道:   “这可不行,如果我不能亲手杀了人皇,回去一定会挨骂的。”   “你办的错事不止这一件,总归要被骂,多几句少几句有什么区别。”   “……别的都好说,姐姐,人皇的脑袋,我可是势在必得的。”   “那就试试吧。”   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他脑袋的归属,人皇怒火中烧,恨不得能亲手杀了她们。   “沉邺!你还在等什么!”   沉邺望着视线尽头的雪衣少女,沉声问:   “你当真决定好了?现在回头,还有回旋余地。”   濯缨:“你也当真决定好要送死了吗?”   人皇身上尚有几分人皇之气残余。   今日她杀不了人皇,但要杀沉邺却不必被任何规则束缚。   铲除了荒海这股力量,穆君率领的霍家军便无人可阻,到那时,帝阙身上最后一丝护体的人皇之气便会荡然无存。   看着她的眼神,沉邺知道,自己再退避下去,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天水碧的衣袍下骤然掀起水浪狂澜,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大殿四周,却吹起一阵刺骨凛风,连空气都好似要被这股寒意封冻。   玄霜弓。   沉邺的本命法器。   冰霜凝成的箭矢寒气逼人,濯缨前世曾亲眼见过被玄霜弓射中之人一截手臂生生冻烂。   这是一把在万年冰洞中积攒了万年寒气的法器,决不可轻视半分。   灵瑟眼眸一转:   “姐姐,你要是同意不跟我抢人皇的脑袋,我就帮你一起除掉这个人。”   濯缨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忽而道:   “谁说我要除掉他了?”   沉邺和灵瑟同时一怔。   她不动手?   那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是……   “要除掉他的人,是你。”   濯缨后撤一步,云淡风轻地望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弓阵,对灵瑟道:   “你今日不除他,明日荒海军就能将你的城池吞下,人皇之气不散,你想杀人皇就是痴人说梦。”   灵瑟瞪大了眼。   “他们要是吞了我的城池,下一个就是你!”   “那也是下一个,”濯缨似笑非笑地对她道,“至少你肯定比我先败。”   “你——”   涉世未深的灵瑟直到现在才突然想明白,为何今夜濯缨如此有耐心,主动跟她说了这么大一堆话。   结果兜兜转转,目的是这个!   濯缨就是想让她与沉邺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太坏了!   灵瑟想掉头就走,却又心里清楚自己走不了,因为濯缨说得没错。   沉邺不除,她的人会死,就连人皇也没法杀。   她今夜也是为此而来。   迎着灵瑟又气又恼的目光,站在她身后半步的濯缨浅笑道:   “你要是有把握能杀沉邺,早在我来之前就动手了,之所以没动手,也是清楚以你刚晋升中三品的实力,对付他没有把握——”   “是与我作对,跟我抢人皇的脑袋,还是与我合作……我赌你在沉邺的手下撑不到半个时辰,好好考虑一下吧,留给你思考的时间不太多呢。”   作者有话说:   下午要出去一趟,二更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哦~ 第78章 78   ◎底牌(二更)◎   灵瑟当然不会轻易认输。   尤其还是在濯缨面前, 她更不想承认自己的实力敌不过这个觊觎濯缨的臭男人。   于是二话没说,灵瑟率先向地上的沉邺发起了进攻。   濯缨不慌不忙地落在前殿的屋檐上, 坐下旁观两人的交锋。   铮铮铮。   琵琶乐声伴随着箭矢破空声响彻天际。   手持法器琵琶的灵瑟轻拢慢捻, 拨弦挡住密如细雨的箭矢,浑厚灵流在空气中漾开波澜,化作无形浪涛朝底下的荒海军一波接一波的袭去。   看她如今的实力, 真是让人很难想象她只不过才降世几个月。   这就是血脉与出身的力量。   真是叫人很难不羡慕啊。   “濯缨公主。”   袖中的水魂珠里传来了雨师瑶的声音。   “你不是很讨厌那个沉邺吗?这可是杀他的好机会,虽然我不太喜欢那个灵瑟,不过你们俩合力, 那个沉邺不死也得重伤,你怎么坐在这里看热闹呢?”   “我知道你想替你们西海铲除一个劲敌。”   濯缨一语道破雨师瑶那点小心思。   “我确实想要他的命,只不过,越是想要,就越静下心来, 谋定而后动——再等一等。”   再等等?   她想等什么?   虽然雨师瑶整日与她如影随形, 但还是时常猜不到濯缨在想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 半空之中, 原本猛烈进攻的灵瑟攻势稍缓,而沉邺的冰矢却越战越猛,在幽暗夜色中, 宛如一只寒冰化作的流星掠过长空,以极其迅猛地速度紧随在灵瑟的身侧。   灵瑟从左右躲闪,再到小幅度的腾挪, 最后被逼得不得不被冰矢追着跑。   正胸中憋闷之时, 还听到底下站在原地未挪动一步的沉邺道:   “我无意与娲皇宫作对, 只是想维护大雍正统, 灵瑟神女, 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谅解。”   “你阻拦我为人间推举新君,阻拦我杀人皇,就是与娲皇宫作对!”   沉邺回头瞥了一眼人皇帝阙,但对方眼中也是不解之色。   娲皇宫身份尊贵,避世隐居,举世皆知。   他到底何时得罪过娲皇宫的人?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沉邺淡声道,“灵瑟神女在邯州等地所为,着实太任性了,世人皆以为君王便可为所欲为,但其实,这世间最不能随心所欲之人,就是君王。”   说这话时,沉邺朝濯缨遥遥投去一道视线。   他身在此位,也有诸多不得不为之事。   她能明白他的不得已吗?   濯缨忽而笑了笑。   她对灵瑟道:   “想好了吗?天色已晚,明日我们还要与几个世家谈判结盟,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   灵瑟见她真的起身要走,连忙叫住她:   “想好了想好了!姐姐帮我!”   濯缨脚步顿住。   微微偏头,她问:“芜州与延阳三郡?”   “……都给你!”   “人皇的性命?”   “……给你给你都给你!”   灵瑟气得想跺脚。   虽然母亲的命令是要她亲自带回人皇的头颅……但若是真的让沉邺夺回她的那几个城池,永宁公主还有那些被她强行安排了官爵的女子,恐怕真会如濯缨所言难逃一死。   两相比较,那还是后者的后果更惨一点。   反正不管是落在她手里,还是落在濯缨手中,人皇都逃不过一死,这样……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吧?   灵瑟如此安慰自己。   就在她答应下来之后,沉邺瞬间感觉到四周的气氛微变,就连大殿里的人皇与朝臣,都忍不住朝上空张望——   天幕下。   冰蓝色的法阵如硕大圆盘,横亘在整个夜空中。   咒文流转,灵光萦绕,一支支灵箭凝结成弓阵,蓄势待发地直指着下方的沉邺。   沉邺来不及多做思考,立刻将所有冰矢收回,飞身而起的同时,他并指捏诀,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冰阵,在濯缨的箭矢朝他一股脑猛烈袭来的同时全数挡下。   和上次在海域相见的那一次比起来,她又变强了。   这是沉邺在那一瞬间的念头。   但当密如急雨的灵箭消失时,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张淡若白芍的脸与他距离不过几寸之间。   她何时靠近的!   “你方才那句话,说得不对。”   咫尺之间的低语,宛如极亲密的呢喃,但沉邺只能听见脑海里的警铃大作,因为他已经感受到少女的掌风朝他袭来,丝毫不差地落在他的心口旧伤处!   轰隆——!!   沉邺被那一掌从空中击落的同时,殿内又是一阵尖叫声。   两人交手不过片刻,他便能察觉到濯缨如今的实力比他预估的要强上不少。   不能犹豫,不能迟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制服她,否则——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从不远处悠悠传来,震碎了沉邺刚刚凝聚的冰矢。   濯缨抓住这一瞬的时机,立刻飞身而下,又是一掌落在他肩上,他勉力抵抗,脚下踉跄后撤数十步方停。   顿了顿,他喉间腥甜,一口鲜血落在他天水碧的衣袍上。   触目惊心的一抹暗红色。   “君王是最不能随心所欲之人?”濯缨笑了笑,“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那么可怜,沉邺,你告诉我你这苦心孤诣多年,为的是什么?既然过得这么苦,不如将荒海之君的位置让给我坐,让我替你吃这个苦如何?”   旧伤疼痛难忍,沉邺眸光晦暗地看着朝他走来的少女。   “你知道什么才是不能随心所欲吗?”   她一字一顿平静道:   “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仰人鼻息,是身体羸弱无法保护自己,只能抓住身边唯一能够信任之人,为他出生入死,不能回望,也不能细想。”   “沉邺,你这一生最困顿之时,恐怕也不曾体会过这千分之一的身不由己吧。”   至少他拥有一个健全的体魄,一副英俊的皮囊。   只这两样,他便永远都不缺重头再来的底气。   沉邺咬紧浸满鲜血的齿关,定定注视着她:   “你在……说什么?是,上清天宫如此对你吗?阿缨,我说过,你若与我站在一边,我会给你无上权利,我会……”   “听不懂吗?没关系,这些话,原本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濯缨垂眸冷然看着眼前的沉邺。   真可惜啊。   要是此刻与她做个了断的人,是前世的那个沉邺就好了。   离得不远的昭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沉邺竟然……会败给姐姐?   未来将会一统四海,与上清天宫势均力敌的沉邺,她的夫君,竟然,会败给她那个从小体弱多病,被断言活不过十八岁的姐姐?   昭粹感觉自己心中曾经不可动摇的信念忽而碎裂。   ……沉邺这一世真的还能成为四海之君吗?   虽然他如今吞并南海,又拿下了云梦泽雷泽,但她心头清楚,如今荒海内部内斗不断,局面并不乐观。   而曾经被沉邺压制的姐姐,在六合八荒替他担下无数恶名的姐姐,却修得无上仙法,甚至可以与如今的沉邺匹敌。   怎么会这样?   早已潜藏在心底深处的种子破土而出,昭粹面色苍白如纸,颤抖如风中不堪一击的花枝。   眼看着濯缨一步步朝沉邺逼近,凌空而观的灵瑟终于出了一口气。   虽然她没赢,但败给赤水濯缨,总比败给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域仙族要强得多。   “等解决了他,我们回去就两方会师,不出七日,定能带着大军踏破都城……”   正说着,灵瑟眸光微动,忽而一沉。   “谁!”   琵琶猛然爆发出一声争鸣,音声化作音刃直直朝暗处身影劈去,濯缨却反应极快,立时飞身而至,替暗处的那道身影挡下了灵瑟的攻击。   “别动手。”   濯缨将小柳儿护在身后,一切发生得太快,纵然濯缨已有警戒,也仍在手臂上留下了极长的一道伤痕。   灵瑟微讶,却没有立刻收手。   “她对你有杀意,你叫我别动手?”   确认小柳儿没被伤到后,濯缨迅速后撤,与小柳儿拉开距离。   “沉邺,”濯缨眯了眯眼,眼中怒意难掩,“你果然对小柳儿做了手脚。”   水魂珠里的雨师瑶一听这话,这才反应过来。   她方才一直不出手,难道等的就是这个?   她在等沉邺掀开底牌?   一身黑衣的少女默然走到勉力站起的沉邺身前,以一种防御的姿态,警戒地面对濯缨和灵瑟。   但那双眼里没有半分神采,显然,她已如傀儡,失去了自己的思维。   “小柳儿是你身边第一个亲信,是你我亲眼看着长大,亲手栽培的亲信,你竟然——”   “她效忠我,但更效忠于你。”   沉邺低咳两声,眸光寂然:   “我的谋士,我的亲信,比起我,都更偏向于你,你以为我从来不知吗?”   濯缨冷冷盯着他。   “是蛊?还是别的什么?”   事已至此,他对濯缨的最后一丝底牌也已掀开,沉邺也言简意赅:   “把灵瑟手里的城池交给我,我不会伤害小柳儿。”   “不可能,解开你控制小柳儿的东西,把她交给我,我饶你今日不死。”   沉邺抿紧了唇,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问:   “你今日,是真的打算要我死?”   濯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收敛起浑身杀意,平静道:   “好,我们各退一步,我与灵瑟会离开,小柳儿继续留在你身边,我也不会将你能控制她神智这件事告诉她,你应该清楚,这样对你也是一件好事。”   小柳儿的实力与他不分伯仲,对沉邺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战力,否则也不会将她当成最后的底牌。   “她虽忠于我,但也从未背叛你,否则,以她的身份,她有无数次暗杀你的机会。”   濯缨定定望着他:   “小柳儿是真心认可你,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说完,濯缨转身看向灵瑟。   “走吧。”   灵瑟:……??   不是?   怎么就走啦??   合着今晚沉邺没事,人皇也没事,只有她,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她费尽心思打下来的城池?   “……你是不是早就这么打算的?”   回去的路上,灵瑟气恼地盯着她:   “你根本就没想杀沉邺,你就是想要我的城池我的军队,对不对?”   今夜若是能杀沉邺,是意外之喜,没杀也无所谓,至少逼出了他对小柳儿的确是早有戒备这件事,也好做出准备。   至于灵瑟——   濯缨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笑道:   “去芜州,我会让霍家军尽快赶来芜州与我们会师,再过几日,就将你丢的邯州夺回来。”   大雍与荒海的军队就驻扎在芜州城外,虽然没有正式攻城,但看着是打算将芜州百姓困在城中,逼迫他们投降。   灵瑟虽是仙人,但也无法凭空变出粮食,她临走时,城中粮仓最多只能再撑五日,这才不得不直捣黄龙,想要直接除掉沉邺,解了芜州之困。   “……打仗不是这样打的。”   濯缨听完她的简述道:   “也不怪你,你生而为仙,从没当过一日真正的凡人,不知人族有人族的办法,你与我详细说说城中军备、百姓人数,还有布防情况……”   灵瑟无辜地眨眨眼:   “这些都是我哥在管,不关我的事哦。”   “……”   这样一问三不知,竟然就敢轻易挑起战事,简直儿戏。   濯缨忍了忍怒气。   “从今日之后,你不许再插手半分人间之事——这是替你收拾烂摊子的前提,否则,就算你求我收下你的城池,我也不会管。”   灵瑟急了:“你要是不管,大雍的军队就要攻城了!到时候都得死,这是你说的!”   “又不是我害的,我怕什么。”濯缨冷漠地答。   “……好,我答应你,绝对不插手,行了吧。”   得到这个保证,濯缨才落在了芜州城墙上。   此时正值晨曦,第一束阳光落在芜州城内,濯缨本已做好了城中一片混乱,满目疮痍的准备,却不料她预想中的最坏情况竟然一个也没出现。   街头的棚子,正在有序地分发粥和馒头。   挂着医馆招牌的店铺,门口躺着了不少伤兵,但一人一个担架,外伤全都得到了包扎。   铁匠铺里传来加急赶制武器的声音,守城巡逻的士兵里,有不少穿着甲胄的高大妇人正在指挥女兵搬运守城物资。   就是……   施粥的那几个人,怎么瞧着像学宫的学子?   医馆门口看病的,怎么那么像天医府的炎君?   还有城墙上朝他们走过来的少将军……   “什么人!围起来!”   天色还不算太明朗,谢策玄见两道人影出现在芜州城墙上,下意识以为是那个胡作为非的娲皇宫神女,立刻冲上前来准备拿人。   待走近了才松开眉头——   “怎么是你?”   少年面上刚要浮现的笑意,在看到濯缨手臂伤口的一瞬凝固。   他脸色骤然如阴云密布,冷得吓人。   谢策玄看向她身旁的灵瑟,语气不善:   “她的伤,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门坐车晕晕,来晚啦!本章掉落50红包,么么! 第79章 79   ◎转机(一更)◎   城内医馆内, 做凡人打扮的炎君原本在盯着小童煎药,只听身后传来谢策玄的一句“炎君快来, 十万火急”, 他都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位人高马大的少武神单手扛走。   再回过神来时,见到的便是坐在榻上与他四目相对的濯缨。   “……谢策玄, 炎君年岁这么大,怎能如此无礼。”   脚终于落地的炎君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无话可说地指了指谢策玄, 又看向濯缨:   “没白疼你,这次又受了什么伤?”   濯缨微微一笑:“外伤而已,不严重。”   “谁说不严重,”谢策玄凑上前指给炎君看,“这么深, 这么一长条的伤口!那个什么狗屁神女, 要不是你把她支走了, 我必须也给她胳膊上来一条——”   炎君仔细一瞧。   伤口倒确实深, 不过仙人的恢复力不同寻常,这种皮外伤,再来晚点都要自己长好了。   炎君象征性地给濯缨上了些药, 回头冲谢策玄吹胡子瞪眼道:   “你们年轻人玩这种小把戏也要有个限度,下次叫我看病好好叫,再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事, 别怪我抽你。”   谢策玄敷衍嗯嗯两声, 眼里写的全都是“我下次还敢”。   待炎君走后, 濯缨才有空开口问:   “你们怎会在此处?”   “——还不都怪那个娲皇宫的神女, ”谢策玄冷嗤一声, “若是寻常的人间战乱引起的死伤,上清也不该管,但邯州被夺,死伤无数,却并非是凡人主导的战事,而是神女灵瑟和荒海少君之间的争斗。”   永宁公主根本就是被灵瑟赶鸭子上架的傀儡,而荒海军更是仙族军队,本不该参与人族战事。   鉴于此,天后特许上清天宫许多仙人下凡,在不动用仙法的情况下救下芜州。   解释完这个,谢策玄又瞥了眼濯缨:   “你还问我,我才是要问你,你此番下凡怎么不叫我?还跟那个灵瑟一起,你们去哪儿了?”   濯缨失笑:“你不是忙着修行吗?你又不是我的仙使,也不是清源神君的仙犬,总不能每次有事都叫上你吧。”   “……”   既不是仙使也不是仙犬的谢策玄无话可说。   他的视线只好落在濯缨的伤口上,嘀嘀咕咕道:   “这包得是不是太敷衍了点?这么快就好了?你感觉如何?晕不晕疼不疼?”   其实说疼倒也还是有些疼,之前在皇宫里时还没什么感觉,反而是到了医馆,谢策玄围着她的伤大惊小怪,炎君又仔仔细细给她伤药时,痛觉却突然敏锐起来。   但濯缨注视着谢策玄的双眸,摇了摇头。   “真不疼还是假不疼啊?”少年眸中露出怀疑之色。   藏在濯缨袖中的雨师瑶竖起了耳朵。   这可不能怪她偷听,要怪只能怪她独得濯缨公主的宠爱,可以随时贴在她身边,近距离见证一对道侣的诞生。   就今天这个美人受伤的天赐良机,哼,随便嘘寒问暖几句,她都不敢想这感情得进展得多么迅速!简直就是便宜这个臭男人了!   然而下一刻——   “还是练少了。”   谢策玄盯着濯缨因包扎伤口而露出的肩膀,凝眸肃然道:   “你看看你这……那个叫什么……对了,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就这么脆的皮肤,难怪被灵瑟的法器随便刮一下就能刮出那么深的伤,下次我带你去紫明天,那里有一处两仪洞,里面冰火两重天,最适合炼体。”   雨师瑶听完差点晕过去。   什么两仪洞什么炼体,真是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还有护体的法器,我们天王殿的甲胄特别好,下次我送你……哦不行,那个太重了,你穿不动,下次我问问鲁墨,整个上清他对法器是最熟的,说不定他知道有什么你能穿得动的材质……”   他随意地坐在床边的脚榻上,思索得极认真。   濯缨偏头看着他的侧脸,一副听得很感兴趣的模样。   而水魂珠里的雨师瑶——   他们聊天的内容对她而言太无聊了,她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濯缨瞥了一眼自己的宽袖,又抬眸看向正说得起劲的谢策玄,忽然出声:   “方才你说的那个两仪洞……”   “怎么?”   见她感兴趣,谢策玄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   “我跟你说,当初我晋升中三品的时候就是在那里闭关修行,两仪洞内十二时辰焱阳之火,十二时辰玄极寒冰,如此淬炼七七四十九日,你要是能扛下来,绝对是钢筋铁骨——”   她笑了笑:“是吗?那淬炼之后,岂不是就不能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了?”   谢策玄:“……”   “多可惜,我看有的人,还挺关注的。”   “…………”   眼看着少年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濯缨原本准备转移话题,却不料见他别开脸,有些生涩地开口:   “那个……那个关注……人之常情,我也就多看了一眼而已……但皮囊有什么重要的,我知道,你肯定想变得更强。”   濯缨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亮如淬火的眼眸直视着她,滚烫得似乎能将她的心口点燃。   “我也想看到更强的你。”   一门之隔的医馆外人声喧嚣,微微敞开的窗棂外有花枝在风中晃动,几片淡樱色的花瓣被吹落在濯缨的手背上。   她回过神来,指尖轻颤了一下。   “少将军——”   窗外一个士兵打扮的青年朝里面招了招手。   “您在这儿啊!您昨日教的阵型我们都排练好了,想着您什么时候来指点指点呢!”   “来了!”   谢策玄立刻起身。   “那我先去瞧瞧,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对了,你还没说你和灵瑟到底为什么会一起回来,待会儿等我回来之后你别忘了跟我说啊。”   少年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室内的空气被他行动之间搅乱,又很快归于平静。   唯一平静不下来的——   濯缨掌心贴住胸口。   是她的心跳。   芜州城衙署内。   灵瑟一回来,见到的便是被捆仙绳捆了起来的停云,以及正与驸马甜甜蜜蜜待在一起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一见灵瑟霎时变了脸色,哆哆嗦嗦地将一旁打瞌睡的封离神君叫醒,视线紧紧跟随着去给停云松绑的少女。   “你、你别过来啊……我都知道了,你这个在人间胡作为非的仙人,会有正经仙人来惩罚你的!你不许过来!”   封离神君掀开眼皮瞧了一眼,但没动,只等着看这位神女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给停云松了绑之后,她连看都没看永宁公主一眼,只对封离神君道:   “芜州和延阳三郡,还有驻守在芜州的兵马,我已经与濯缨姐姐谈过,都给她了。”   停云不敢置信地瞪眼看她:   “你疯了?你不是说娲皇宫女君要你务必带回人皇的首级吗?你把人都给了濯缨公主,你怎么杀得了人皇?”   灵瑟原本就心中不悦,此刻被这个她瞧不上的便宜哥哥质问,脾气更坏三分。   “你管我?即便我没能完成母亲的任务,也只不过挨顿骂而已,你以为我同你一样吗?”   她这一句正踩在停云的痛点上,少年当即变了脸色,眸光森冷几分。   然而灵瑟才不管他的心情,视线落在了封离神君身后的永宁公主身上。   “你原本是有机会做女皇的。”   少女居高临下地道:   “今后就去给你的驸马生儿育女去吧,没福气的蠢货。”   说完她转身欲走。   “——你才是自以为是的蠢货!”   在停云震撼的目光中,那位憋闷了好些时日的傀儡公主终于爆发。   “谁跟你说我想做女皇啊!谁跟你说我想复仇啊!我就想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爱生几个生几个,与你有关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高高在上的指点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根本就不是想让我过得好,你就是在享受把我当成泥人捏来捏去的感觉而已!”   恰在此时跨进衙署的濯缨,也听到了这番对话。   她与灵瑟四目相对,清晰地看见了这位自出生以来顺风顺水的神女眼中燃起怒火。   不识好歹的东西。   简直愚不可及!   “灵瑟。”   濯缨及时出声,封离神君也回过神来,起身道:   “灵瑟神女,你已铸下大错,让许多无辜之人丧命,莫要再添孽债。”   濯缨缓步走近,目光在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停云帝子,灵瑟说军队与城中官员都是你在管?”   对着濯缨,停云的脸色稍有好转:“没错。”   “你去同谢策玄交接一下,另外,之前被灵瑟胡乱安排的那些官员,也全都官复原职,不管贪的不贪的,好官还是坏官,能用的都先用。”   听到谢策玄的名字,停云脸色微变,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应了下来。   “封离神君——”   濯缨望着对面的武神道:   “下次没谈妥之前,别在带着人这么急吼吼地赶过来替人收拾烂摊子了,若是养成了这个规矩,日后别的仙人胡作非为,难道都由我们上清来善后?”   封离神君威严沉肃的面庞难得有几分尴尬,好在这里没有别的上清仙人,被小辈反过来训了一句也无妨。   “事急从权。”   他顿了顿:   “此事是天后娘娘下的命令,你这话得和她说。”   濯缨不为所动:“我回去一定说。”   “……”   最后濯缨才看向冷着脸生气的灵瑟。   她唇边噙着笑意,意味深长道:   “欢迎来到真实的人间界,神女。”   “……”   到衙署内取走能够了解芜州城基本情况的文书之后,濯缨便打算回医馆,等谢策玄忙完跟他商量守城之事,然而灵瑟却不依不饶跟在她身后。   “濯缨姐姐——”   “濯缨——”   “姐——”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也觉得那个永宁公主说得对吗?你怎么不理我,我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我哪里错了?”   濯缨头也不回。   实在是觉得她有点烦人了,才开口:   “你生而高贵,能出生在以女子唯尊的娲皇宫,是你的福气,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福气,你没有做过人族女子,不明白她们的苦,也就不会明白她们为什么享不了你给的福气。”   灵瑟眨了眨眼。   没有做过凡女,就不能明白凡女的苦吗?   还没等灵瑟细思这个问题,就见前面的濯缨忽而停下了脚步。   灵瑟顺着她的视线朝前看去,视线尽头,赫然站着一个昨夜见过的熟悉身影。   “……姐……姐姐……”   着一身粉色宫装的少女小腹微隆,有些发怯,又紧紧望着濯缨,像是抓住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姐姐——”   昭粹小跑上前,泪光涟涟地望着她。   “姐姐,没有人能帮我了,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我知道怎么救小柳儿,只要你帮我夺回少君夫人的位置,我一定帮你救小柳儿!”   濯缨定定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少女,忽而转头,对灵瑟道:   “方才那话,我得补充一句——像这种从没吃过一点苦但会自己给自己找苦吃的人,不在我能理解的范围内。”   昭粹茫然地抬起头,正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时,突然觉得不太对。   低头一看,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被捆仙绳困住。   “姐姐!”昭粹猛地回过神来。   “昭粹,你总是能做一些让我意外的事,没有荒海的人保护你,你孤身一人送上门来,拿什么同我做交易?”   濯缨抬手轻轻擦掉昭粹脸上的眼泪,清冷眉目浮现出一丝浅笑。   “傻妹妹,省着点眼泪吧,你若是嘴硬不肯交代怎么救小柳儿,你哭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不管是灵瑟还是昭粹,都不是像雨师瑶可以姐妹贴贴的设定哦,灵瑟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昭粹肯定是敌人啦!   下一更在晚上七点左右!我尽量不拖延!尽量! 第80章 80   ◎凡人(二更)◎   直到被濯缨关在了芜州城衙署的牢房里, 昭粹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被关了?   姐姐把她关起来了?   牢内的昭粹用玉清扇扇了好几下,才发现牢里设了禁制。   以她那点微薄仙力, 根本不可能靠自己逃出去。   “你怎么能这样!我是相信你的人品才会直接来见你, 你怎么能用这种卑鄙手段把我关起来!赤水濯缨!你这么做上清天宫的人知道吗!他们要是知道,肯定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看来真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上清天宫的人是好人。”   衙署里的人给濯缨和灵瑟搬来了凳子, 濯缨不疾不徐地落座。   “放心吧,他们不会知道的,你可以安安心心待在这里, 好好想一想,你方才说的能救出小柳儿的办法是什么。”   昭粹咽了口口水,梗着脖子道:   “我若是……不说呢?你难道敢杀我?还是敢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上刑?我怀的可是荒海少君的孩子——”   “那又如何?”   濯缨语调含笑:   “上一个害死你孩子的赤荼郡主,因为沉邺要安抚南海的百姓,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是孩子而已, 他有那么多女人, 哪一个不能替他生?”   昭粹脸色骤然发白。   赤荼郡主……没错, 那个郡主, 沉邺将她藏得很好,昭粹想了许多办法,又是买通鲛宫侍从, 又是向沉邺明里暗里试探,都不能拿她怎么样。   从前,除了这点, 沉邺对她也算是无可指摘, 让昭粹一直觉得, 他待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许多事只是他身不由己而已。   但直到这一次, 他让九泽来的公主取代她成为少君夫人,而她变成了另居别地的外室。   昭粹才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就是没有那么爱她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前世的情意,也都是假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   昭粹抬头看向濯缨。   是她。   沉邺喜欢的人,难道一直都是姐姐吗?   她不断想说服沉邺是爱自己的,可是,除了一些空洞的话语和不痛不痒的细节,她竟然再找不到其他佐证。   他会为她牺牲什么吗?不会的。   他会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为她的快乐而快乐吗?也不会的。   昭粹甚至试想了一下,如果让沉邺在她和九泽的公主之间只能选一个活,她心底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   沉邺不会选她。   他的爱就像一片薄薄的琉璃片,在阳光下看似美丽,但只要触及他的利益,就会轻易碎裂。   意识到这一点的昭粹缓缓跌坐在地,空茫的视线找不到焦点,心中唯有无限悲凉弥漫开来。   良久,她抬起头望向濯缨:   “……如果,我告诉你沉邺是如何操控小柳儿的,姐姐,你……能与我和好吗?”   昭粹看向缠绕着濯缨手腕的小银蛇。   “就像当初你与雨师瑶和好那样。”   看热闹的雨师瑶莫名被点名,颇有危机感的将濯缨缠紧了些。   干嘛呀?又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怎么人人都要提一嘴,这是她的案底吗?   昭粹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原本是有七八分把握。   当初,濯缨不惜让自己受伤,也要让雨师瑶看清厉星澜是个什么样的人,雨师瑶只不过是个与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她都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自己是她血脉相连的妹妹,她肯定会——   “不行。”   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濯缨连一丝与她虚与委蛇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回绝。   “雨师瑶可以,但昭粹,你不行,你和她不一样。”   袖子里的银龙支棱了起来。   她听到了,濯缨公主说她是不一样的!她心里有她!   昭粹愣了好一会儿,忽而直起身扑上栅栏:   “为什么?为什么她做错事你愿意拯救她,但你却不肯救我?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濯缨看着她,目光却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会偷偷跑来冷宫找自己的玩,会给她带点心,会追在她后面甜甜地唤她姐姐的小女孩。   她知道,那只不过的小孩子的一时兴起,昭粹自己或许都已经忘记了。   但对于那时在冷宫里的濯缨而言,却是很难不被触动的回忆。   “你真的觉得我没有救过你?”   “当年你去荒海之前,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当年在人间界,你替须弥仙境助神女莺楚渡劫,而我助仲衔青成为女王爷,这二人的人生有何不同,我没让你看清楚吗?还有雨师瑶——你以为我当时为何要同她解释那么多?我当时真正要骂醒的人,是你啊,赤水昭粹。”   昭粹如遭雷击。   ——即便他真的对你有几分感情,这样的喜欢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生死面前,他仍然会舍弃你,毫不犹豫的。   当初如旁观者听到的那些话,此刻一句一句在她脑子里劈开。   她那些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自以为自己从姐姐手里抢走沉邺的一点愧疚,全都是一场空。   无论是当初的仲衔青突然要为一个男人放下权势,还是后来的雨师瑶为了一个魔头想牺牲自己,其实濯缨都并未真的动怒。   她一直知道,这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人。   人各有命,旁人再如何想帮,仍需她们自己醒悟自救。   对昭粹,她已经尽力而为,再帮下去,就是将自己也拉入她的泥潭。   濯缨自认为她与昭粹的情分还不至于让她做到这种地步,所以——   “该帮的,该劝的,我都已经做过了,昭粹,现在是你欠我的,你如果仍死不悔改,我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了。”   泪眼朦胧之中,昭粹的手指不甘心的紧攥,她并不是在恨姐姐,而是在恨自己。   ——要是没有那一念之差就好了,要是能够回到前世,从头再来一次,就好了。   隔了许久,牢内终于传来了昭粹细弱疲惫的声音:   “……沉邺给小柳儿种下的,是牵机蛊。”   牵机蛊,一线生死相牵。   子蛊若死,母蛊仍可活,但母蛊若死,子蛊必亡。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生擒沉邺。   另一边。   停云带着官复原职的芜州官员去与谢策玄交接,沿路却见到了许多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面孔。   芜州虽有不少宫观,但供奉的多以财神和姻缘神为主,降世的这些上清仙人,大部分在芜州城都并无宫观。   连宫观都没有,这些上清仙人来了不也是做白工吗?   停云冷眼看着这些上清仙人,心中并无多少触动,只觉得他们愚蠢。   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办起事来的确颇有成效。   在他被封离神君捆起来之前,被围起来的芜州人心惶惶,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内乱。   但此刻再看,城中军备巡逻的巡逻,守城的守城,乱中有序,并无烧杀抢掠的现象。   芜州官员们原本得知占据芜州的人又换了一批,心中还有些担忧,但此刻见到城中景象,嘴上虽不敢在停云面前说什么,但神色中都不自觉的浮现几分喜悦庆幸。   还好换人了。   否则他们这回可真是死到临头了。   停云将这些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难免有几分憋闷。   他愿意跟灵瑟来人间一趟,不仅是因为父君的命令,其实也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却没想到,最后得了人心的,仍然是这些上清天宫的仙人。   停云抵达城楼时,谢策玄正在训练弓兵队形,他身旁的副将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夸赞:   “少将军真厉害,看上去也就跟我一样大,怎么什么都懂,简直活像个身经百战的战神呢!”   谢策玄还没来得随口谦虚几句,就听身后响起停云的声音:   “他比你多活了几百年,自然比你厉害些,他在你这个年纪,恐怕还不如你厉害呢,否则也不会十八九岁就尸解飞升,成了上清天宫的少武神,对吧,谢策玄。”   走来的蓝衣少年语带笑意,只是略含几分讥讽,叫人听着不入耳。   听到这人晦气的声音,谢策玄懒懒扫去一点余光。   “有的人比别人多活了几百年,也没见厉害到哪儿去,倒是很会保养容貌,八百岁的老妖怪保养得跟十六七岁似的,也不知道想拿这副皮囊做什么。”   顿了顿,他轻嗤一声:   “哦,想拿这张脸去吃软饭是不是?”   停云笑容微凝。   两人正针锋相对时,濯缨和灵瑟从城墙的另一头走来,见芜州城的官员都在,正好对众人道:   “方才我收到了穆君的回信,他们走水路,全速两日就能赶来支援。”   芜州官员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还没高兴太久,就听赤袍少年道:   “可我派出去的探子回报,最快今夜,最晚明日,大雍军就会攻城。”   驻扎在城外的大军有五万。   而芜州,只有不到一万守军。   谢策玄放眼望去,对濯缨道:“人皇大概是知道城中有仙人,之前参战的荒海军都退回都城驻守,而推到前面的全都是身为凡人的大雍军。”   这也就意味着,上清仙人不可插手这场战事,否则按照天规,就是以仙人之身插手凡间战事,当以重罪论处。   “不是人皇。”   濯缨忽而道:   “是沉邺,只有身为仙族的他,才会这么清楚上清天宫的天规。”   濯缨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同谢策玄解释了一番。   沉邺想用这场攻城战,攻下芜州和后方的延阳三郡,这股力量加上大雍军,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霍家军。   这样,就算人族的大军全死光也没关系,荒海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掌控整个人间王朝,人皇还要对他千恩万谢。   “……所以,这场攻城战很重要。”   谢策玄之前对人间界的其他势力尚不清楚,但濯缨如此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一战的分量。   上清仙人不可动用仙力插手。   凡人的战争,只能以凡人的力量来解决。   “这么悬殊的力量,芜州城必然是守不住的,其实,倒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   停云笑了笑,看向濯缨道:   “濯缨公主掌管着九曜星宫,也掌管着仙界众人的功德,我们须弥仙人可不如上清仙人那么迂腐古板,只要濯缨公主愿意在功德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立刻会召集一众须弥仙人,平息这场战事。”   “这样,濯缨公主也就能一了夙愿,无论是沉邺,还是人皇,都会是你的手下败将。”   蓝衣少年笑意纯良,此刻看起来,与灵瑟倒是真有几分兄妹之相。   “听闻濯缨公主费尽心思,想要的就是人皇的性命,只要濯缨公主开口,停云定为你效劳。”   灵瑟听了他的话不禁轻笑。   她这个哥哥还不忘吃天鹅肉啊。   濯缨自然不可能答应他,但她还未开口,就见谢策玄已先她一步,挡在她和停云之间。   “到底是你为她效劳,还是她为你效劳,你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谢策玄眸光冷寂,定定看着他道:   “不用你们须弥仙境,我们人族也能打赢这场仗。”   停云愣了一下:“你们人族?少武神,你是上清天宫的仙人,你是不能参与到人间战事中的,你们上清仙人不是最讲原则吗?”   濯缨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拽住了谢策玄的衣袖。   “你……”   没来得及阻拦,濯缨便见谢策玄毫不犹豫地封住了自己的奇经八脉。   周身仙气尽敛,体内的五行清气四散。   就连支撑着仙人之躯的仙根,也在体内寂灭封闭。   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谢策玄,浑身上下已无半点仙力,受伤了不会愈合,从城楼上摔下去也不会御风落地,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   停云和灵瑟皆愕然看着他。   仙人的确能化身凡人行走世间,但极少有仙人会这么做,就算有不得已的缘由,也会低调行事。   但谢策玄……   他这是打算……   赤袍少年回头看向眸色凝重的濯缨,弯唇懒懒一笑:   “别摆出这副不相信我的表情,赤水濯缨,我没飞升前,可是个很厉害的猛将,你只要好好用我,我保证,大雍的那道宫门,我一定能帮你踹开。”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多一点,所以来晚了一个小时hhh   本章50红包,明天见! 第81章 81   ◎拥抱(一更)◎   芜州城中的百姓虽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 但见今日城中突然戒严,也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带着一众芜州内政官员的雪衣女子, 在百姓们好奇的瞩目下穿过街道。   “太子殿下——”   守在粮仓旁的伏曜闻声回头, 有些意外地看着出现在这里的濯缨。   “濯缨?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是芜州粮官,你不必守在这里了。”   免了寒暄,濯缨直奔主题。   “最快今晚, 最迟明日,对方就要攻城,需要更多的铁和火油来守城, 太子殿下,辛苦你带人去城中富户处再动员动员。”   伏曜瞧了瞧濯缨比平日还要凝重几分的脸色,也没多问别的,只道:   “那个停云说他们之前也派人去过……”   “他们不行。”   濯缨让计官拿来了芜州的税簿,示意他上前:   “你带着计官和税簿去, 不多不少, 让他们按照税簿上的欠金补税, 但不收他们的钱, 只收他们铁器和火油,折价一点都行。”   “……他们要是赖账呢。”   “所以才要你去,”濯缨平静地看着他, “漏税补税,合情合理,就算用些强硬手段, 功德簿上也不会记你的。”   ……这跟合法打劫有什么区别。   伏曜还想问点别的, 就被身后人群里挤进来的另一个人打断。   “——你怎么走这么快?”   红衣乌发的少武神探出个脑袋。   “而且我都叫你一路了, 你怎么都不理我?”   伏曜和其他官员都扭头看向濯缨。   少女目不斜视, 对伏曜道:“就这些, 你抓紧些,切莫耽搁。”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谢策玄,濯缨转头就朝下一处而去。   伏曜还是第一次见濯缨对谢策玄冷脸,不禁有些咂舌:   “怎么回事?你惹她生气了?”   谢策玄听着伏曜语调里的幸灾乐祸有些无语,他轻哼一声:   “她怎么会生我的气,她是太担心我了才对。”   伏曜:“……你真自恋。”   濯缨见到叶时韫时,她正带着编入队的妇兵训练。   这些妇兵都是城中农户出身,身强体壮,灵瑟终于找到了一件能在濯缨面前炫耀的事,顿时神采飞扬道:   “厉害吧,这些妇兵都是我亲自挑选的,身体素质比好些男子都强,要是上阵……”   “她们训练了多久?”   灵瑟想了想:“两……三个月?”   濯缨立刻对叶时韫道:   “时韫,不必教这些了,时间来不及,你现在用你的罗盘算算城中地下河的走势,多挖几个井眼,再让这些妇兵帮着储水,以防敌军火攻。”   灵瑟不满:“我把她们编进来可不是为了打杂的……”   濯缨都差点被气笑了。   才训练了两三个月,就要将她们往前阵送,和送她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她们做的事很重要,而你——”   “怎么怎么?”灵瑟顾盼生辉的一双眼亮了亮,“我可以参与了?”   濯缨忍了她一路的火气,终于在此刻露出苗头:   “现在人手不够,灵瑟神女要是愿意帮忙,不如去帮忙挨家挨户收金汁。”   金汁?   灵瑟回头问身后的官员:“那是什么?”   这些个被她欺负过的官员们全都笑眯眯的,缓缓解释:   “金汁嘛,就是一种重要的守城物资……”   既然重要,灵瑟便也没多想,这里所有人都在忙,只有她闲着,无聊死了。   “那还等什么?走吧走吧。”   濯缨派了几人跟着她,确保她看到金汁被气跑后也有人能继续干活。   接下来还有……   “你真不理我啊?现在储备的守城物资已经挺充足的了,真的,我以前还打过比这还惨的仗,你不用那么紧张,守城战我们占优势呢……”   走在前面的濯缨停下脚步。   身后跟着的这帮官员或许读不懂自家夫人的脸色,但揣摩上司的时候全都是人精。   不等濯缨发话,这群人便借口提前去看造壕车的进度,待会儿再来向濯缨禀告。   闲杂人等如鸟雀而散,河岸瞬间静了下来。   垂柳依依,春日桃浓李艳,沿着河堤开得热热闹闹,全然不知人间的烽火狼烟。   “你都不紧张,我紧张什么,就算紧张,那也是紧张我自己的事能不能成功。”   濯缨转过身,冰雕玉砌似的一张脸上如霜雪封冻,没有一丝丝的笑意,远山淡影的眉轻拢着,如雾如烟。   似乎的确如伏曜所言,她好像在生气。   谢策玄挠挠脸。   “你生气啦?”   濯缨面无表情,一字一顿:   “我没有,我生什么气,有的人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我为什么要生气,当了几百年的少武神就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吗?简直狂妄自大,心浮气盛,刚愎自用……”   视线骤然一暗。   宽肩窄腰的身影如巍峨玉山向她倾来,萦绕在她鼻息之间的,是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濯缨始料不及地后撤一步,背脊抵住了一旁桃树的树干。   “我就知道,”少年微沉的嗓音压不住那点上扬的尾音,“你肯定是在担心我。”   密不透风的坚冰出现了一条裂缝。   像是有什么人再拿着一把小锤子,锲而不舍地要顺着那条裂缝凿开。   她听到身前的少年继续道:   “好歹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上清武神,人间有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且我估摸着我离晋升上三品仙阶差得不太远了,也想趁这个机会立功呢,所以,我也不是单纯为了帮你报仇,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柔软的拥抱打断。   “既然知道我在担心,就自己惜命一点。”   她很轻地叹了一声,似是吹去了前世心上的那些落尘。   “去吧,祝君……武运昌隆。”   谢策玄宛如木头般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濯缨早已松开他,去找炎君商议牵机蛊之事时,他还站在原地没动。   ……完蛋了。   刚刚她抱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就算濯缨叫他一个人去守城,他搞不好,都敢点头。   子时,万籁俱寂。   先是值守的士兵用听瓮听到了马蹄声,随后是哨兵在望楼上发现了敌军的身影,沉闷的战鼓将整个芜州城唤醒。   ——开战了。   即便事前做了再多的准备,但守城战真正开始的时候,城内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动乱。   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想与外面里应外合,然而,这些人刚刚冒头,芜州城的巡逻队都还没出动呢,就被潜伏在百姓中的仙人们一网打尽。   巡城队的队长愣愣看着拖着两个壮汉而来的一位女仙:   “这是……?”   “趁乱想强抢良家妇女的,”她跟丢米袋似的将人随手丢下,“你们先杀着,还有两个偷东西的被我打晕了,我去拎过来一并给你们。”   “凌波仙……咳咳咳,凌波!”   巷口又冒出一个脑袋。   “你那两个是装晕,不过别担心,被我拦下了,等我把这四个想纵火的奸细捆好,一并送过来。”   巡城队:……   这到底都是些哪来的绿林好汉?   城中的动乱尚在可控范围,真正惨烈的,还是已经开始交锋的城门处。   弓箭手杀灭了不少大雍的先锋军,蒺蔾和羊马墙减缓了攻势,但对于占据绝对性人数优势的大雍军而言,这三四道阻碍根本不算什么,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人。   因此,即便如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濯缨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喜色。   人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逝。   然而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的人,却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营帐中,一波接一波推着人前来送死。   “得以最小的代价赢下这场守城战。”   谢策玄凝视着正朝他们这边缓缓推来的投石器,心中微沉。   他看向濯缨:   “霍家军后日大约什么时候到?”   “封离神君去请风神了,让风神今日改吹东南风,顺风行船,应该后日清晨能提前到。”   “好,”谢策玄看向城下,“那明日傍晚,如果他们还没有退兵,我就带一百人的小队绕去他们后方,直接擒他们的主将。”   濯缨猛地转头,刚想否决,就听谢策玄道:   “这就是最小的代价。”   擒住主将,后方又有霍家军支援,大雍军投降的几率极大,只要投降,便可免去两军厮杀,血流成河。   唯一的问题是——   谢策玄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我这么说,肯定是有八九分把握的,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放心。”   阵阵厮杀声中,火光冲天,少年眼中有炽热火光明灭。   此刻的谢策玄不是在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在信口开河,他望着她,眼中是作为少将军的决然与笃定,同时也是身为武神的志在必得。   濯缨心跳得极快,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好,”她冷静回答,“我会算好此处到营帐的时间,和霍家军的脚程,何时出发,由我决定。”   谢策玄这才扬起笑容,答得爽快:   “好。”   守城战从子夜打到破晓,又从破晓持续到傍晚。   残阳如血,照着城下累累尸骨,而在大雍帝都坐镇的沉邺站在沙盘前,干净修长的手指操纵着沙盘上的兵棋,无论推演多少次,芜州城都必败无疑。   当然,前提是上清天宫的仙人没有加入战局。   但如果上清仙人出面,以仙术左右人间战事,事情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须弥仙境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向上清发难,这两方打起来,他们荒海便可顺势将人间界收入囊中,大雍军全数牺牲,人皇与傀儡无异。   到那个时候,他便可以再回头收拾荒海的内乱,或许弥补内耗会花费很长的时间,但至少,荒海的版图已经大大扩张。   沉邺放下兵棋,仿佛已经看见了一片坦途。   就在此时,水镜的另一头传来了动静。   “如何,芜州城打下来了吗?”   镜中是沉邺派去攻打芜州城的大雍将军,听见沉邺的声音,这位将军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抱着水镜喊——   “仙君救命!仙君救命啊!!”   沉邺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问:   “是有仙人出手了?”   “仙人?”那将军朝外看了一眼,慌忙道,“不、不是仙人,比仙人还吓人!我的兵都在前线,他只带了几十个人,就这么,就这么冲进来……”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兵荒马乱中,传来少年清越嘹亮的嗓音:   “想拦我的道!都给我杀!他们有人皇之气庇佑怕什么,老子还有神女庇佑呢!”   作者有话说:   小谢:求偶中,浑身是劲,别惹   阿缨:今儿鲨你,明儿鲨他,间错开来鲨 第82章 82   ◎捷报(二更)◎   刺啦——   冷剑割开喉管的声音从水镜的另一端传来, 镜中血雾弥漫,杀的是大雍将军身旁的副将。   大雍都城的沙盘前, 沉邺与一众武官凝视着水镜, 心中微沉。   “少君……”   “无妨,”沉邺定了定神,“谢策玄, 身为上清仙人,你竟敢动手参与凡人战事,可知按照你们上清天规, 你已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浓稠的鲜血被谢策玄随手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   “什么上清仙人?谁跟你说我是上清仙人了?”   谢策玄对身后的芜州士兵道:   “你跟他说,我是谁。”   那人站直了答:“此乃邯州牧新封的谢少将军!”   什么邯州牧,什么少将军,不过是用来遮掩的虚名而已, 只要他以仙人之身参战, 按照上清天规, 他就必死……   沉邺呼吸微滞, 神色骤变:   “你化身成凡人了?”   脱口而出这个假设时,就连沉邺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不可能。   战场上刀剑无眼,仙人自封仙法到这种地方, 无异于将婴儿置于驰道。   就算不是必死,但正常人怎会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然而镜中少年笑了笑,显然是默认了他这句话, 并不怕沉邺用天规来压人。   转过头, 他看向军帐内满头大汗的将军们, 将他落在地上的头盔拾起, 拍了拍土放在主将桌上。   “三万援军就在路上, 将军莫要做无畏的抵抗了,投降吧。”   五十多岁的主将已有银发,老将军盘膝而坐,听到谢策玄口中的三万援军,眼神微微闪了一下。   “你们若真有三万援军,为何不直接从后方包抄,而要冒险偷袭营帐?”   谢策玄笑道:   “自然是我们主将心善,将军若肯投降,大雍军士缴械不杀,可免一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老将军巍然不动:“生灵涂炭?尔等不谋反生事,又怎会有今日战事?死心吧,逆贼要杀就杀,我等大雍臣子,绝不会背叛大雍!”   “谁说要你们背叛大雍了?”   谢策玄指了指芜州的方向:   “暂任芜州牧,如今掌控着战局的,正是你们大雍人皇之女,濯缨公主,她本在天宫为仙,是仙人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才派她下凡,拥护明主,你们负隅顽抗,自以为是为国尽忠,实则是与天命相抗。”   “难道,你们不想换个明主?你们若是赢了这场战事,那才是让大雍百姓水深火热的罪魁祸首!”   军帐内的几位将军听完这话,眸中顿时有了动摇之色。   “濯缨公主?”   “几十年前派去上清天宫为质的,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公主。”   “真是仙人派来推翻陛下的?”   “这几年大雍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的确是……”   “慎言!慎言!”   这些将士原本都是忠君爱国之辈,奈何这些年人皇实在昏庸,此刻又冒出来一个大雍正统出身的濯缨公主说要拥护明主。   而且这一战,明眼人都看得出一定会打得死伤惨重,有没有加官进爵的那一日都说不准。   两相比较,一时间便有了动摇之色。   沉邺知道,一旦军心动摇,攻城战就难以支撑下去了。   于是他立刻并指掐诀:   “小柳儿——”   军帐角落处,一直没有露头的小兵突然猛地起身,以绝非凡人的速度朝谢策玄的方向猛冲而去。   这速度远非常人能敌,要不是谢策玄当了两百年的少武神,即使封了仙力也积攒了不少经验,恐怕只这一剑,他就已当场绝命了。   “少将军!”   惊呼声中,腰腹被刺中一剑的谢策玄看清了朝他袭来的少女。   是小柳儿。   那个同濯缨关系亲近的女孩子。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收了杀招。   好在临行前濯缨已猜到会有这种可能性,故而让炎君替他准备了一件东西。   小柳儿将剑身又送了几寸时,谢策玄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咬开瓶塞,朝小柳儿迎面挥洒而去。   ——醉蛊香。   能暂时麻痹小柳儿体内的牵机蛊,让她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无法调动体内仙力。   “少将军!少将军您没事吧!”   几个随行兵卒将谢策玄扶住,他扫了一眼剑伤,缓了缓道:   “没事,死不了。”   现在可不是示弱的时机。   谢策玄唇色发白,已感觉到帐内气氛有了变化。   军帐内的几位将军分成了两派。   一派见谢策玄受伤,已经开始拔剑,而以主将为首的另一派却没有动静,只是平静旁观着。   等确认他说的是真的,那三万援军真的赶到,他们再投降也不迟。   而这个少年……就自求多福吧。   “还有多久?”   芜州城墙上,濯缨握着传讯玉简,问另一头正在盯梢的一名学宫学子。   “下船了下船了,那个女海盗带了不少人呢,光艨艟就有三十艘,不过这么多人,要赶过来恐怕还得……”   “告诉穆君,让她先派一队人去大雍营帐。”   濯缨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强调:   “要快,越快越好。”   “哦哦哦,好!”   大家手头都没有能给凡人用来传讯的法器,所以谢策玄此行出去,一时极难得知他情况。   芜州城墙下的尸首已经又叠了一层,耗了一天一夜,城内的守城物资已经只剩十之一二,然而城外的大雍军还在前赴后继的赶来,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濯缨与其他处理好手头之事的上清仙人们站在城墙上。   他们有仙力护身,什么流矢投石都不怕,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命如飞灰消逝,却无法出手,每个人的脸色都尤其凝重。   伏曜看了眼一旁的濯缨。   督战的间隙,她就一直在擦她的那把落日弓。   玄黑金纹的弓身被她一寸一寸擦净,如一块质地细腻的墨块,衬得她手指纤长,莹白如玉。   然而就是那双手,在调试弓弦时,随着弓弦每一次不经意的颤动,都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杀意,从她格外平静地表象下泄露。   若说其余上清仙人见了此情此景,心中大多是悲悯哀恸。   而濯缨,坐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安抚着自己躁动的杀意,提醒自己,要耐心,要沉着,要如野兽捕猎,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目标。   她继续低头擦拭着落日弓。   被濯缨派去收金汁的灵瑟出现在城墙上。   “赤水濯缨,”灵瑟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你会不会对我太坏了一点,你竟然给我安排那种脏活!”   濯缨头也不抬:“那你收了吗?”   灵瑟没说话。   她到了才知道金汁是什么东西,光是听到就够吓人的了,她当然不可能让自己沾到半点,连闻到都不行。   然而那几个跟着她的小官,虽然也有些嫌弃,但却并没有撂挑子,其他人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去搭把手。   他们见她灵瑟站在一旁不肯靠近,语调有些讽刺道:   “还说什么女子一样撑起半边天,这时候怎么不动手了?只知道说些漂亮话,也没见能办成什么事嘛。”   “就是,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男人卖力!”   灵瑟眯了眯眼,抬手就想将这几人的脸摁进金汁里。   然而就在此时,之前被派去搬水的那几个妇兵恰好路过,闻言撸起袖子就冲了上来: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什么叫你们男人卖力,不就搬几个臭桶吗?谁不会似的!”   “就是,城头那几大缸子水可都是我们填满的,就你们这些细胳膊细腿的男人,恐怕来二十个也搬不完!”   说着她们就从一户人家手里抢来木桶,动作果真比他们麻利多了。   其中一人还想回头对灵瑟说些什么,见她后退了一小步,她连忙停下脚步道:   “别听他们胡说,贵人给我们开工钱,让我们能当妇兵,大家都感激你呢,这些粗活原本也不是你们贵人做的,我们来就行。”   臭气熏天,灵瑟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再后退,就只是看着她们搬了一车又一车的金汁。   推车的路上,她们还故意要与那几个身形瘦小的小官比力气,见他们尴尬地红了脸,妇兵们哄然大笑,笑声完全听不出半点与粪水打交道的嫌弃憋闷。   灵瑟不明白。   她推着永宁公主去做女皇,还安排那些书香门第的女子去做女官,结果她们全都畏惧惊恐地反抗她。   但这些妇兵被安排去搬水运金汁,却仍能笑得这样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不同?   灵瑟回过神来,轻哼了一声:“你不用管,反正活是办好了。”   肯定不是她办的。   但濯缨也并没有在意。   “还有件事。”灵瑟突然想起来,“你的昭粹妹妹不见了。”   濯缨眉梢微动。   人皇顾不上管她,沉邺恐怕此刻也已察觉不对,正在思考对策。   昭粹还能翻得起什么浪?   濯缨并不知昭粹逆转时间的秘密,因此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留她在衙署里待着是保她的命,她修为平平,外面战火连天,出去九死一生,但她要是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随她去吧。”   不多时,前方终于传回了与谢策玄有关的消息——   “少武神被小柳儿刺了一剑!”   大约是见濯缨的脸色太吓人,那学子连忙补充:   “但是霍家军及时赶到,已经把人救下来了,而且大雍主将已经投降,芜州之困解了!”   城墙上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救下来就好。   投降了就好。   叶时韫面露喜色:“那么说,是不是就不用再打了……”   “当然不是。”   濯缨清冷的嗓音打破了周遭刚刚松懈的气氛,她望着视线尽头的国土山河,仿佛看到了霍家军带着艨艟与雄兵朝他们汇合的身影。   “真正的大战才刚开始呢。”   大雍都城,有接二连三的战报传来。   首先就是沉邺最不想见到的,那个原来叫霍夫人,如今被称为穆君的女海盗带领的霍家军,与濯缨他们汇合。   接下来修整了半个月的时间,又听说那位化身凡人的少武神死里逃生,伤势已经痊愈。   三月初,穆君在芜州正式称王。   三月底,谢策玄与霍翀被封为将军,接连攻下了十几座城池。   沉邺不得不派出荒海军与之交锋。   然后他发现,敌军似乎对他的战术极其熟悉,每一次都能找到恰好针对他的战术,几次交锋,十有九败,就好像与他交战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阿缨。   这世上能对他如此了若指掌的人,唯有她一个。   沉邺站在沙盘前,看着一路势如破竹朝大雍都城而来的军队,看到的却是少女雪衣乌发的影子。   他握着兵棋的指尖泛白。   若她站在他这一方……若她能与他并肩而战……她为什么不肯!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冰矢飞驰,整个沙盘在众人面前霍然被凝冻成一块坚冰!   “少……少君……”   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沉邺冷然回眸。   那宫人将头垂得更低了:   “是昭粹公主的消息,前线来报,让您退兵开城门,否则……否则就在墨州城外,将昭粹公主吊死。”   与此同时,正在墨州城内的濯缨与谢策玄,也收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消息。   “啊?这消息谁放出的?赤水昭粹什么时候在墨州城?她不是早自己回去了吗?”   身上缠满绷带的少年裸着上身,靠在榻上疑惑地问。   濯缨放下那份战报,蓦然笑了笑。   还能是谁放出去的?   不过奇怪。   她非要将最后一丝遮羞布都扯开,是真的不打算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吗?   还是说,她有什么别的退路?   作者有话说:   这章太卡了来晚啦!还是50红包!明天恢复记忆~ 第83章 83   ◎复苏(二合一)◎   墨州与大雍都城相距不过百里, 昭粹站在城墙上,隐约可见繁华都城的影子。   那本是她的故乡。   但现在, 她望着那个方向, 眼中唯有纠缠难解的怨恨。   “……赤水濯缨与谢策玄很快便会赶来。”   落在她身后的蓝衣少年悠悠开口。   “他们都打到墨州了,那个穆君……哦,现在已经自封燕王了, 她的人就在百里之外的宿州,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杀入大雍都城——你散布那种消息, 是想向你姐姐投诚?”   停云的神色中带着几分与灵瑟相似的轻慢。   但又与灵瑟不同,他的眼神更冷,也更无情,在濯缨面前他或许还会装出几分少年纯澈,可面对赤水昭粹这种蠢人, 他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   ——如果不是她说她知道须弥仙境的秘密的话。   昭粹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胆寒。   停云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 心中疑虑更添三分。   看在赤水濯缨的面子上, 他这才勉强赴约, 但赤水昭粹这样浅薄、愚蠢,又软弱好欺的模样,能知道他们的什么秘密?   “我的目的……与你无关。”   昭粹定了定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仿佛要从中汲取些底气。   “你只需要保护我,能够演完这场戏, 我就会对须弥仙境的秘密守口如瓶, 绝不会向外吐一个字。”   停云听她如此大言不惭, 又觉得可笑, 又有些好奇她到底为何如此有底气, 便问:   “我们须弥仙境从来坦坦荡荡,与世无争,怎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昭粹公主也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听了什么谣言,我也要同你解释清楚,免生误会。”   “海域,不知火山。”   昭粹说出这六个字时,便瞬间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杀意,从眼前这个骤然敛去几分笑意的少年身上溢出。   她立刻继续道:   “你……莫要想杀我灭口,我既然敢同你做交易,定是预备了后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止我一个,我若是死了,隔日整个上清天宫的人都会知道!你看着办吧!”   昭粹语速极快地说完了这段话,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其实是在虚张声势。   须弥仙境与海域不知火山之间有什么牵连或密谋,她根本就不清楚。   只是前世还在上清天宫时,有一次她想从上清偷溜去荒海见沉邺,却不小心在九重天迷了路。   因为害怕被抓回去,她身上穿着一件天后娘娘所赐的法衣,能敛去她的所有气息与仙力,是见她仙力浅薄,给她关键时刻保命用的。   却没想到被昭粹用来躲避天宫巡逻的天兵,常常借机偷跑出去。   那一次,也是因此才偷听到了停云与一位须弥仙人的对话。   “……父亲的命令……已探查过了……沉邺他……不知火山肯定是要……”   她离得不算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但因为提及到沉邺,她一直记得很牢。   停云的父亲,那也就是长生帝君。   一个高居须弥仙境的仙人,为何会与深海里的不知火山扯上关系?   昭粹想不到缘由,但从他们秘而谋事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今日才会赌一把。   停云如冰封般的神色一寸寸消融,缓缓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不愧是濯缨公主的妹妹,还真是低估你了呢——只不过,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何非要让沉邺做这种选择?闹得太僵,对你也不好吧。”   这世间的女子,似乎都爱问这样的问题。   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这真的需要问吗?真的会有人不选前者吗?   停云是不信的,尤其他与沉邺相识多年,更深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见停云敛了杀意,昭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稍稍放松。   “……这是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消息放出去的第一日,大雍都城没有动静。   第二日,仍然没有回信。   第三日——   这一日,远在宿州的燕王穆君传来消息,宿州城已经彻底掌控,霍翀随时可以带先锋军杀进都城。   不过濯缨略一思虑,还是向穆君提议由谢策玄作为先锋突入,毕竟里面还有一个沉邺。   事已至此,沉邺仍然没有放弃大雍都城,所求恐怕已经不是取胜。   但不管他是为了面子,还是真的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濯缨都不关心。   这大雍城,今日是一定要夺下来的。   “打了这么久,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骑着天马奔霄的谢策玄立于墨州城下,神采飞扬道:   “从前只做过正规军,造反起义,颠覆皇朝,这还是头一次,想想就——”   “不好意思,”与他并肩的少女淡淡回眸,“你要颠覆的好像是我家的皇朝。”   “……”   “开玩笑的,花无百日红,人间也不会有永远鼎盛的朝代,兴衰更替,周而复始,不过寻常,没什么可遗憾的。”   见少女确实没有露出悲伤哀痛的神色,谢策玄颔首,又朝城楼上望去。   “那她呢?她看上去,可是遗憾得都快有杀意了呢。”   整整三日。   在得知她被敌军擒获的消息后,沉邺没有半点回应。   濯缨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出昭粹的把戏。   他要是不知道,总该派人来救,他若知道昭粹被俘是假,想检验他心意是真,那更该派人前来表态,以做安抚。   但沉邺却什么也没做。   他明明是一个只要花点心思,就能轻易哄好女子的人。   朝身后瞥了一眼,濯缨收回视线,战鼓声起,墨州与宿州两地的大军先后出发,朝着大雍都城,渐成围困之势。   待濯缨他们离开之后,停云才现身城楼上。   今日之后,人间界就该改朝换代了。   他瞥了眼身旁眼中最后一丝希冀都熄灭的少女,心中一片冷然。   自己的国都快亡了,还满脑子装着男人,大雍朝有如此的皇室,如何不亡?   而另一头的沉邺,根本无暇理会昭粹的那点小把戏,被他调集来的九泽仙族列兵于大雍宫城内外,已做好与起义军交锋的准备。   然而他身旁,从荒海赶来的大司命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少君,少君,您这是何必呢,虽然调来的都是九泽仙族,但如今云梦泽和雷泽也已纳入我们荒海的版图,也是我们的人啊……”   沉邺正在加固结界,闻言面色冷淡道:   “是我们的人,但我们的人太多了。”   大司命微怔。   “荒海连吞南海、云梦泽和雷泽,内耗甚多,若不以战养战,如何能平衡钱粮,又如何能将云梦泽与雷泽的人耗空,好给荒海百姓生存的空间?”   他说得平静而理智,话里话外都是为了荒海着想。   然而听在大司命耳中,却有股寒气从脚底而生。   他们这个少君,虽然的确完成了几代荒海君上都没能完成的功绩,但也是格外的手段狠辣,叫人难免心生畏惧。   感应到结界外的动静,沉邺眸光一沉。   他们到了。   来吧。   闯吧。   这重重阻碍,他倒要看看,一个不能插手人间战事的仙人,与一个自封仙力与凡人无异的少武神,要如何突破重围站在他的面前!   大雍宫门外。   都城城门防守意外的薄弱,只花了一个时辰,谢策玄便带兵直冲大雍宫门。   肉眼可见的禁制结界笼罩着整个皇宫,守城的九泽士兵们搭弓引箭,黑压压的箭雨骤然笼罩着所有人的头顶。   濯缨的指尖已经掐了个决,下意识地想要护住这些人,好在仙力凝结的同时,濯缨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不行。   九重天上,人间界内,都有无数人等着上清仙人犯错。   她绝对不能擅自以仙力来偏帮任何一方。   濯缨猛然抬头,飞身而上,引弓搭箭后射出数道箭矢,直指城墙上指挥作战的一位将军。   这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身负仙根的仙人!   箭矢破空,但还未触及敌人,便被灵光流转的结界挡下。   什么破结界!   濯缨身后有无数攻城士兵的惨叫声起此彼伏,听得她五内气血翻涌。   下方传来谢策玄的喊声:   “是以人皇之气结成的结界!你别动,等我们攻破城门,你再杀进去!”   以人皇之气……铸成结界。   人族可犯,但仙人却不可侵入。   结界以城门为气门,城门不破,则结界不破,纵然此处的人皇之气早已不如昔日浑厚,但拦住一个中三品仙阶的濯缨却已足够。   这绝不是她父亲能想到的主意,一定是沉邺。   “少将军!少将军您别往前冲了,前面箭更密了,您胳膊都被刺伤了——”   “起开。”   少年一枪挑开试图拦他的人,脸上溅了不知谁的血,冷白的肤色衬得血如红梅,有种别样的杀伐之气。   他抬眸朝濯缨遥遥望来一眼。   “萧晨,官弘,”在上方的濯缨点了两名副将的名字,沉声道,“盾阵,左右列队,攻城车开道,给谢策玄开路!”   “是!”   朱红宫墙内的沉邺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向,也将濯缨的命令尽收耳中。   他有些意外。   攻城战极为不易,即便谢策玄是仙人,冲到最前线,也是九死一生。   她竟舍得让他冲锋,或许她也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重视谢策玄。   而谢策玄——   沉邺看着法器投影出的幻象。   赤红如火的身影迎着箭雨而上,少年身姿矫健,踏着攻城车飞身而上,翻身朝城门劈去一剑——!   咔嚓。   咔嚓。   沉重木门响起不妙的崩裂声,攻城车在众人呼喝声中一击又一击向着这扇象征着百年王朝的宫门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   站在墨州城上的停云纵目远眺,眉梢微挑:   “大雍宫的结界破了。”   帝阙的最后一丝人皇之气,终于在这污浊混乱的人间界散尽。   “昭粹公主,这下你的夫君别说来救你,恐怕他自己都要逃……”   停云原以为自己会看到昭粹那副一贯而来的软弱模样。   然而她此刻望着大雍皇宫的方向,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甚至,眼神里还带了几分怨毒的讥讽。   “他竟真的输给姐姐了。”   “假的,都是假的,这一世全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他根本不会成为四海之主!他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没有姐姐,他只会一败涂地!”   停云愕然望着这个突然发起疯来的昭粹公主。   ……算了,看着也挺可怜的,懒得再给她雪上加霜了。   他刚要转身离开,忽而听到身后响起少女幽幽一声轻笑。   “你觉得我很可怜?”   停云停下脚步,回头有些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   “停云帝子,你难道就不可怜吗?”   昭粹偏头看他,犹带泪痕的雪肤花貌本是楚楚可怜,但配上她那幽怨愤恨的眼神,只让人觉得不适。   “你觉得我对沉邺痴心不悔可笑,但长生帝君对你不管不问,而你却仍为他鞠躬尽瘁,不也很可怜吗?”   停云眉头微蹙: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昭粹甜甜一笑,唇边梨涡浅浅。   “反正都要死了,发一次疯又如何。”   说完,少女极其突兀地冲上前来,将停云一把抱住,她修为着实太低,停云对她基本上没有任何防备。   “不过,要死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停云用看疯子般的眼神看她。   她要杀他?果真是疯了,他是长生帝君之子,就算再没有天赋,修为道行也远超她这个不思进取的菟丝花。   她怎么可能——   一阵汹涌灵光从她腕间的镯子上爆发,将昭粹与停云两人都笼罩在内。   停云已察觉到有古怪,然而此刻再想要挣脱已经晚了。   他整个人,已被那古怪的镯子吸附,体内的所有仙力,甚至于血液,都朝着那只镯子内涌动。   昭粹松开了停云,她并指掐诀,从未对一个法诀如此得心应手过。   前世的她,为了逆转时间,回到过去,精心策划了许久,光熟记这法诀这一样,她就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来确保万无一失。   为了能逃离上清,与沉邺长相厮守,她前所未有的耐心。   甚至因为她的修为不够催动神器,所以只能如这次一样,骗杀了一位上清天宫的仙人。   她做了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惨烈的代价,换来的却是什么?   “赤水昭粹!你疯了吗!你放开我!否则须弥仙境不会放过你,我父君也不会放过你!”   昭粹并不理会他的恐吓。   逆转时间,一切从头再来,这便是神器流光轮的作用,待她回到过去,重新选择,无论是停云还是沉邺,都不会记得这一切 。   到那时——   昭粹刚要顺着思绪畅想未来,灵光四溢的流光轮突然一暗!   直入云霄的光束被切断,在她操控下向流光轮献祭的仙力也被终止,金光刺目的神器在她腕上逐渐失色,从一支玉镯凝固成了黯淡无光的石料。   怎……怎么会这样!   上次也是同样的法诀,同样的献祭。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要是她不能逆转时间,那……   昭粹望着晕死在地的帝子,心中有无限惊惧蔓延开来。   而就在此时,天地微微震颤。   方才流光轮的那道金光并未凭空消失,昭粹猛地抬头朝天幕望去,竟影影绰绰看到一座与地相似的城池倒影,正缓缓地自上而下坠落,似要与整个天地重叠融合。   昭粹虽不清楚是什么,但在看到眼前此景之时,心中已涌上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完了。   有什么超出她掌控的事,要发生了。   九重天上的天后,净土洞府的昊天帝君,徘徊在人间界的上清仙人,荒海的百姓,以及此刻正在大雍宫城内的沉邺与荒海大司命——   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如坠梦境的恍惚感中。   就好像……他们在透过一双陌生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让他们熟悉又陌生的世间。   “——星主!出事了!”   落日弓已拉满弓弦,蓄势待发,此刻濯缨芥子袋内的水镜却突然响起了九曜星宫罗睺神官的声音。   濯缨啧了一声。   他来得也太不巧了点。   “什么事?我现在正忙,你最好一口气说完。”   罗睺虽不知濯缨在忙什么,但也没多问,立刻答:   “功德殿这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功德簿翻倍了多出了一大笔我们从没见过的账本我们怀疑此方世界的秩序出了什么漏洞还请您尽快回九曜星宫一趟问问天道!就这些!”   听完濯缨顿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就一个问题。”   “什么?”   “我晚点回去天会塌吗?”   “您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忙着杀人,晚点再回,你们自己先看着办。”   罗睺:??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其他三名神官。   “星主刚才说……她忙着干什么?”   濯缨并没有在开玩笑。   将水镜一收,她再度挽弓,朝着那几个想趁她走神偷袭她的荒海仙人利落地射去三箭。   落日弓箭矢灵光如虹,不过眨眼之间,便已贯穿对方头颅。   “你怎么样?”   濯缨回头看了眼衣袍已被染成血衣的少武神。   他身上的血有自己的,但大部分都是别人的。   见左臂里刺了一只箭,谢策玄提剑随手斩断箭尾,又对濯缨扬起一个笑脸:   “没事!快走吧,再磨蹭下去人都跑了!”   宫门已破,仙人交给仙人解决,其余就是该这些凡人们自己料理的事了。   副将见谢策玄与濯缨二人直入正殿,立刻派人去给城外候着的燕王部队传讯——   进宫!夺城!   重华殿内,九枝灯倾翻在地,烛泪在明灭火光下融融淌了一地。   沉邺痛苦地抚着额头,只觉得一阵不属于他的画面正涌入他的大脑。   怎么回事?   是什么术法?还是有人给他下了毒?   不只是他,就连一旁的大司命和其他几名荒海属官也察觉到脑内一阵刺痛,只是反应并无沉邺这么大。   还未等他们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外面的动静已经传了进来。   大司命道:“少君!我们没有与上清仙人交锋的必要,快走吧!”   周围的九泽将士们早就想走了,沉邺推开了大司命,咬牙忍痛催动仙力,召来了一身玄衣的小柳儿。   “去……拦住赤水濯缨和谢策玄。”   单膝跪地的少女缓缓起身,失焦的双目落在殿外之人的身上。   隔着殿门,濯缨与小柳儿四目相对,心中对沉邺的恨意更添三分。   “快去追。”   身后的谢策玄推了濯缨一把,他凝眸望着小柳儿。   “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恢复仙身,身上还有炎君留给我的醉蛊香,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小柳儿少半根头发。”   濯缨握住落日弓的手紧了紧。   以她对沉邺的了解,他肯定会带着她父亲一起离开,到时候再想要打入荒海,牵连甚广,这一次就是最佳时机。   “你……”   “况且,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完事之后,爬也得爬去跟你说……你不想听都不行!”   他挠挠脸,神色还有几分难为情。   ……这种时候,竟还有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目光空洞的小柳儿已经开始擦剑了。   他们怎么还没说完。   濯缨见谢策玄这副模样,稍稍放心了一点。   “那我去追,你记得不要伤到小柳儿——一点小伤可以,你也得保护好自己。”   “嗯嗯。”   “不用爬,站着说坐着说都可以,你说多久我听多久。”   “嗯嗯嗯。”   最后看了一眼又安静又一身煞气的小柳儿,濯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谢策玄,绕开她朝后殿追去。   “人皇呢?人皇去哪儿了?”   大司命赶到人皇的寝殿,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守门的宫人惶然跪地,大司命气得踹了他一脚,沉着脸道:   “派九泽的人去找吧,少君你还是跟我们回荒海,城门一破,恐怕那些上清仙人都会陆陆续续赶来,此处不安全,少司命她肯定不会放过……”   这个称呼一出,大司命与沉邺皆愣了愣。   他方才……怎么会脱口而出,将上清天宫的那位濯缨公主叫做少司命?   不对。   少司命怎么会是上清天宫的人,赤水濯缨本就是荒海的少司命啊。   ……不对不对不对。   怎么回事,怎么脑子有点乱七八糟的?   大司命正处混乱之中,沉邺的思绪却被少司命这三个字逐渐理清。   玄武道,迎接质子的队伍。   他接回荒海的人……是濯缨。   是濯缨,劝他团结兄弟,上下一心,将荒海的势力一步一步扩大。   是濯缨,替他治理内政,让他每一次出征都无后顾之忧,让荒海不必再靠以战养战的办法饮鸩止渴。   也是濯缨,替他担下了改行新政的压力,她是他站在台前的刀,是荒海最负盛名也最负骂名的权臣,也是他眼中一座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山。   ……然后呢?   然后,他做了什么?   陈旧的前世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如抽丝剥茧般一一清晰,在被巨大的震撼吞没的同时,万箭破空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迎面扑来。   几乎来不及躲闪,整个大殿都被灵箭在这一瞬间射成碎片与废墟。   而在光与飞灰之中——   立于巨大弓阵前的少女,以一种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姿态,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乌黑瞳仁里的情绪沉静而平缓。   仿佛在看一具已死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昨晚失眠没睡,今天就提前更新啦!本章二合一,睡觉去咯,明天见! 第84章 84   ◎杀意(一更)◎   跨越两世的对视, 在这一瞬间漫长得仿佛永恒。   周遭朱墙金瓦在流矢下轰然碎裂坍塌,大司命与其他的属官不得不躲在沉邺张开的结界之后, 才能勉强得以喘息, 看清那个以恐怖的杀意笼罩住他们的女子。   “少、少司命……?”   躲在沉邺身后的大司命颤抖着念出这个称呼,无边的恐惧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濯缨眉梢微动。   视线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   不远处那几个九泽仙族并无一样,但这边几位荒海属官, 都仿佛见了鬼似的看着她,神情里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与惶恐。   他们当然害怕。   这里的每个属官,前世都是站在代表着荒海世家利益的那一派, 与濯缨朝堂对峙,在背后对她暗下杀手。   仗着她只是个无根无基的质子,而沉邺又有让他们两方制衡的意思,故而肆无忌惮地针对她。   一个病秧子而已,纵然有些权势, 可身份尴尬, 生杀予夺都在君上一念之间, 有何可惧?   但现在——   众人对视一眼, 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骤然多出一世记忆的错乱之感。   “你们是不是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上这些了,先拦住少司命才是正事!”   摒弃杂念,大司命压下心中不安, 摆出了一副自认为和气友好的态度,对濯缨道:   “虽不知方才天地震颤是出了什么异样,不过, 少司命应该也同我们一样, 多了一份与今生不太一样的记忆吧?既如此, 身为荒海少司命, 怎可箭指少君, 少司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休战止……”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大司命便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所击倒。   低头一看,他这才发现一只灵箭竟然冲破结界,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故作和善的大司命此刻腿上血如泉涌,剧痛令他毫无形象地在地上翻滚,简直恨不得能晕死过去。   位高权重的大司命何时受过这样的伤?   “……少君!杀了她!杀了赤水濯缨!!”   沉邺眸光复杂地看向上空的少女。   她还维持着方才挽弓射箭的姿势,弓弦上留有些微余震,她眼底似也漾开几分波澜,但却并没有同其他多出前世记忆的人一样,有震撼惶然之色。   沉邺瞬间明白——   她一直记得,前世的这些记忆,她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   所以,当初他派蚩随去救她,濯缨却在与他相见之时毫不犹豫地给他一箭。   他一直以为濯缨是在记恨他当初没有努力争取,将她选去荒海,但现在想来,只是因为这个,濯缨不会恨他至此。   他在她眼底看到的刻骨之仇,是前世日复一日积攒下的利用、猜忌、争执,是对他的最后一丝旧情耗尽后的失望与怨怼。   “少司命啊……真是个久违的称呼。”   濯缨轻念着这个许久没被人提起的称谓,即便她不知道缘由,但从他们的反应和只言片语也能判断出,大约是昭粹那边有了什么动作,才让他们全都有了前世的记忆。   就连她都忘了,昭粹虽然的确浅薄愚钝,但就是这样一个浅薄愚钝之人,却能让所有人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来了一世。   难怪昭粹那么决绝,那么有恃无恐,原来真是有一条退路。   这就是命好的人。   无论做出什么愚蠢的选择,都有给她试错的机会,而命不好的人则如行独木,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濯缨看向沉邺。   同样的深渊,她不会再跌进第二次了。   “你也应该全都想起来了吧?”乌黑的瞳仁里浸着幽深浓郁的情绪,濯缨缓声道,“既然如此,你也算是能死个明白了。”   语罢,上空的弓阵收束至她挽弓一箭之中,浑厚仙力伴随着烈烈杀意倏然而至,瞬间击碎了沉邺张开的结界!   箭矢擦过他的侧脸,刺目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沉邺知道,她对他恨意难平,唯有迎战,方能消解她心底翻涌的怨憎。   此念生出的瞬间,沉邺足下风雪骤起,朝他飞驰而来的箭矢如汤沃雪,眨眼便消融在了他气场所及的范围之内。   濯缨眸光微沉。   “阿缨,你杀不了我。”   天水碧的衣袍在凄寒风雪中缥缈似寒烟,他凝视着濯缨的目光复杂沉痛,却又既残酷地说出事实。   “我既回忆起了前世种种,实力自然也不再是这一世的水平。”   哪怕仙力并未提升,但前世作为四海之主的沉邺也算是身经百战,道法的参悟,箭术的精纯,已经与濯缨同他交手时不再是一个等级。   濯缨握紧了手中的落日弓,并未作答,仍然蓄力连发。   “我无心与你为敌,前世,我是对你心存猜忌,可阿缨,你又何曾将你自己完完全全交付与我?如果你有得选,你敢说你会对我一直效忠?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但这世间,哪有不相互利用的关系!”   “你若不利用我,你如何能从一介质子成为执掌权柄的少司命!你若不利用我,你就只能被荒海那些贵女欺凌!我们本就是相互利用,生死相依的关系!赤水濯缨,你今日对我恨之入骨,但我说的这些话你敢否认吗!你能否认吗!”   冷若寒冰的箭矢与杀意沸然的灵箭在半空对撞,碎裂成点点光芒,耀如星辰,灿如火星。   勾弦的手指被割伤,鲜血浸没了落日弓的弓弦,顺着冷白如玉的手指一滴滴往下淌。   然而濯缨却似是感知不到痛觉,挽弓射向沉邺的箭矢一箭比一箭凌厉,一箭比一箭更狠。   水魂珠里的雨师瑶察觉到她身上仙力的剧烈波动,忍不住出声道:   “濯缨!濯缨!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下去会伤到你自己的!你再等一等呀,等其他上清仙人赶到,有他们帮你——”   就连落日弓都察觉到濯缨此刻状态不太对劲,喊道:   【你的呼吸乱了,心也乱了,这样下去你是射不中他的!】   射不中吗?   濯缨看着从自己手中释出的箭矢,果然,不仅失了准头,还被玄霜弓全数挡了下来。   沉邺没有夸口,他的实力与之前那一晚相比,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玄霜弓不如落日弓强大,但沉邺本就是个绝佳的弓手,他的经验更是远在濯缨之上。   “那就不用弓。”   落日弓还未来得及抗议,就被濯缨收了起来。   沉邺只见过她挽弓而射的模样,却不知濯缨还能近身作战。   一时的怔愣,濯缨的拳风已然尽在咫尺,下一刻,便带着在天王殿校场里练出的力道,将沉邺一拳击飞十数丈!   朱墙轰然坍塌,就连旁边抱着腿大喊的大司命都呆住了。   那个体弱得一场风寒就能十多日下不了床的少司命……竟然一拳就将少君击翻在地!   众人看着少女藏于宽袍之下的身躯。   与记忆中那副瘦削孱弱的模样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尽管仍然清瘦修长,但众人再看她是,已记不得她迎风咳血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今日的这一拳,这一掌!   “你……”   就连沉邺都没有想到濯缨会使用这么野蛮又原始的打法。   他刚从废墟中站起,接二连三的攻击顷刻便又杀至他眼前。   宽大的袍袖在翻腾之间如风卷流云,乌发随风裹挟,擦过他面颊时是冰冷的,但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更冷,落下的每一掌都浸着令他心尖震颤的力道。   “你错了,沉邺,这世间,就是有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利用的感情。”   四目相对,近得足矣让沉邺看清她眼中清冽笃定的光。   “有人真心待我,将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捧到我的面前,不求回报,只要我为自己而活。”   “有人心怀苍生,愿意散尽家财,割肉换婴,只为了救与自己无亲无故的百姓。”   “也有人,明明心悦于我,却全然不在意我是否会压过他一头,只想着助我完成我心头所愿。”   呼吸重归平稳,濯缨眸光紧盯着眼前之人,一瞬也不曾错开。   “沉邺,如果我对你真的全然只是利用,全然没有半点真心信任,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我真的不知道替你做那些事会有什么后果,会将我自己置身于怎样的险境吗!”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方才那些话,到底是你真心如此以为的,还是你在为你的多疑,你的自卑所找的借口!”   沉邺瞳孔微缩。   怒视着他的那双眼目光灼灼,不复平日的清冷平静。   若从没深信过,又怎会因他的背叛而憎恨至此?   若从没倾注心血付出过,又怎会两世都意难平?   她对他,从没动过男女之情,但却交付过远超于男女之情的生死信赖——他真的不知吗?   他……   在他失神的片刻之间,濯缨欺身而上,从后方缠住他的腰身,随后一手抓住他的长发,用尽全身气力猛然朝地面重重砸去!   轰——!!   所有人都看呆了。   没人见过仙人这样打架,更何况这还是两个弓手,两个本来远距离斗法斗得绚烂撩目的弓手。   被按着头连砸了数下的沉邺也从没跟人这样打过架。   简直粗鲁、野蛮,丝毫不讲章法,简直就像——   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谢策玄。   这些都是那个人教她的。   脑海中顺势便联想到了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无论是前世今生,他都从没见过濯缨如此信任过谁,又在谁的面前那样放松过。   ……他凭什么?   谢策玄与濯缨相识的时间加起来,连他的零头都没有,为何濯缨偏偏对他另眼相待,甚至言语之间,处处皆是他不如谢策玄真心——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容忍自己的心上人胜过自己。   他不信谢策玄对她就真的没有半点忌惮与妒意。   人心是最不可久视之物。   他谢策玄又凭什么例外?   周围空气微微震荡,濯缨眸色微变,在沉邺周身灵流朝四周冲开的同时朝后退避数丈——   额头鲜血染红了眼睑,形容狼狈的沉邺缓缓起身,并指掐诀:   “牵机,万法全开,杀——”   另一头。   正与谢策玄僵持不下的小柳儿蓦然一僵。   单膝跪地,气喘不止的谢策玄也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握紧剑柄随时准备迎战的同时,只见小柳儿掌中短剑翻飞——   剑尖指向的却不是谢策玄,而是她自己。   血肉刺穿的瞬间,仿佛能燃尽生命的仙力骤然暴涨。   谢策玄瞳孔蓦然一缩。   作者有话说:   快饿晕了,吃个饭回来再给阿缨开挂!第二更大概八九点的样子! 第85章 85   ◎血战(二更)◎   谢、策、玄。   杀……谢策玄。   朦朦胧胧之间, 牵机蛊发出的命令从阻拦改为了杀令。   【谢策玄……是那个,时常跟在濯缨公主身边的人吗?】   没错。   【为何要……杀他?】   因为只要有他在, 阿缨的心就不会偏向我们, 她会留在上清,会遗忘我们,她会有新的同伴, 再也记不得小柳儿是谁。   【……不行!】   是啊,这怎么行呢?   所以,去杀了他吧, 小柳儿。   小柳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有人在对她说话,似乎是少君的声音,但她却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少君说……濯缨公主要被抢走了。   她心中发急,想要阻拦。   为什么要走呢?就留在荒海不好吗?就像从前那样, 像她第一次见到濯缨公主和少君时那样——   “你就是柳引璋?”   荒海十年一次的试澜会上, 她偷偷吃下隐藏女子身份的丹药, 上台斗法, 力压无数荒海男子,却在最后一刻丹药失效,暴露了女子身份, 被撤销了试澜会魁首之名。   下台时,她却被一个雪衣少女叫住。   那少女身披狐裘,如芍药般的容貌血色极淡, 对她轻笑道:   “这名字不好, 你本就是如玉如璋之才, 又何须再引?柳姑娘, 若有一日我能改了这荒海女子不得从军的规矩, 你可愿来我麾下,为我和我的师兄效力?”   少女说这话时,似有一层朦胧神光穿过幽深海底,笼罩在她的身上。   少女没有食言,她牵着她,走出了从没将她放在眼中的柳氏家族。   从此,她成了荒海皇子的亲卫,后来,皇子成了少君,她也成了鳞甲卫的统领。   曾经踩在她头上的哥哥弟弟,都需仰她鼻息,恭维着她办事。   她的年纪远远比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濯缨要大,然而在濯缨面前,她却是那个被包容,被宠溺的那一个。   每当她的修为又有进阶时,她总会第一个告诉濯缨,练一遍给她看。   这时候,少女总是会用专注又柔软的目光凝望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年就好了。   为什么要改变呢?   为什么……要丢下她和荒海呢?   小柳儿握紧手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   作为荒海最善战的家族之一,柳氏家族有自己的独门心法。   以心血为祭,血不止,战不止。   不死不休,出鞘不回。   谢策玄拧眉看着心血如无数血红色的蛛网而出,紧紧缠绕着小柳儿持剑的双手。   他已恢复了仙身,然而眼前情况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杀不得,伤不得。   这还是个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修炼奇才,光是与他交手的几个回合之间,谢策玄就感觉这少女不仅没有挫败,还在不断进步。   啧,难怪能被赤水濯缨瞧上呢。   “你叫什么来着……小柳?算了,就叫小柳吧,我们商量商量,你能不能自己克服一下那个牵机蛊,上次你捅我那一剑到现在都还没好,你们家濯缨公主可心疼了。”   听到濯缨的名字,小柳儿涣散的目光有一瞬的停滞,她抿了抿唇。   “不许……带走濯缨公主。”   说话了?   谢策玄有些意外。   之前在营帐碰面的时候,这少女完全就跟个没感情没知觉的木头一样,这一次竟然有反应了?   避开她直刺面门的一剑,谢策玄一脚踹在她肩上,与她拉开距离。   说的是不伤她一根头发丝。   但没说不能踹。   谢策玄看着踉跄几下的少女,扯了扯嘴角:   “凭什么不能带走?她是你们少君养的童养媳吗?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管你什么事?”   站稳了的小柳儿并不知痛,替自己将脱臼的肩膀重新正位之后,左手又多出一只短剑。   双手剑,这才是她的法器。   她身似柳叶,轻而利落地掠过谢策玄的视野,双手剑与谢策玄的长剑相碰时,有火星映在两人眼底。   “小柳儿……要和濯缨公主,和少君,永远在一起……你,不能……”   谢策玄眸光微沉,这次再反击时,比方才要更凌厉几分:   “我不能?我是不能,你就能了?你想与她在一起,你有问过赤水濯缨的意思吗?她想跟你那什么少君在一起吗?”   被牵机蛊操纵的神智并不能正常思考,她仅凭着一丝执念行动。   心底又传来少君的声音,小柳儿僵硬地点点头,机械地重复:   “她想到……他们本就该……永远在一起……”   “说的什么狗屁话!”   谢策玄怒火中烧,将手中剑压得越来越低,低得几乎要触及小柳儿的眼眸。   “什么在一起,你们只不过是她的累赘而已!将她绑在身边,满足的只有你们自己!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她想要什么,你见过她爬着去追炎君,只因为炎君说能治好她的模样吗?你见过她为了解蛊祛毒而忍下常人不能忍耐之苦的模样吗?”   脱口而出这番话的时候,谢策玄才发现,原来有关于她的一点一滴,自己竟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记得玄武道初见时她被冷落在一角的场景。   记得她初到上清天宫时的隐忍与倔强,记得她第一次拥有仙力时,她站在扶桑学宫的金顶之上,映着日照金山落泪时的侧脸。   他那时想:   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象中的赤水濯缨,那个让他吃瘪,让他摔了个大跟头丢了脸的赤水濯缨,不该落魄,不该颓唐。   她应该就如那一日的日照金山,站在云海翻涌中,似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不管是你,还是那个狗屁少君——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阻了她的路。”   牵机蛊,子母相连。   另一头的沉邺听着谢策玄的话,先是怔了怔,随即心中嫉恨愈发翻涌不息。   呵,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漂亮话而已。   爱若不占有,又何谈爱。   沉邺再度催动牵机蛊,这一次,小柳儿的杀招愈发不计代价,之前还会躲避谢策玄的攻击,然而这一次,她几乎是迎着谢策玄的剑锋而来。   在最后将要被刺穿头颅的一刻,小柳儿抓住谢策玄不得不收招的一瞬,如迅雷般挥剑逼近。   仓皇之间,谢策玄只能急避她右手剑锋,但左手的短剑却不可避免地在胸前划得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溅了小柳儿一脸。   “啧。”   谢策玄垂眸扫了一眼,眉头紧蹙,腮侧动了动,似是忍痛的模样,很轻地说了一句:   “都说了……你家濯缨公主……会心疼的……”   “谢策玄!”   远处传来了濯缨的一声大喝。   小柳儿的长睫颤了颤。   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刹那,他看见有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   谢策玄意外地微微睁大眼。   随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短暂一瞬双目清明的小柳儿右手逆转剑柄,手起剑落——   竟生生斩落了自己的左手!   在上方看着这一幕的濯缨蓦然大脑一空。   她看着斩落左手的小柳儿血如泉涌,她捂着断手轰然跪地,在这短暂清醒的间隙遥遥朝濯缨望来一眼——   对不起。   濯缨如遭雷击,心中恨意在这一瞬间攀升到了极致!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怎么会是她!   她看着小柳儿的手,那是一只握剑的手,能使出精妙无双的剑法。   她曾心中羡艳的看着少女舞剑的身姿,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她希望小柳儿能够翱翔于天,做一只能飞出荒海的鹰。   她怎么能斩断自己的手!   就连沉邺见此情形,眼中也有显而易见的惊愕。   小柳儿对濯缨而言重要,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左膀右臂的存在?   “沉——邺——”   濯缨咀嚼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在撕咬他的血肉。   “我从前以为你只是帝王多疑,却没想到,你竟然残忍到这种地步!小柳儿是我们一手栽培的下属,也曾无数次陪你出生入死!你怎能将她逼到自断一臂的地步!你是没有一丝真心的怪物吗!”   一声声的诘问如泣血般凄厉尖锐,沉邺神思恍惚,只怔怔看着濯缨的进攻愈发猛烈。   在她的眼底,他看不到半分昔日温情。   那样无解的恨意,深得如同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他喉结微动,欲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辩解。   他没有想过真要小柳儿的性命,也从不想与濯缨走到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只想,他只想——   最初的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眼前浮现出昆仑山的大雪,和荒海少君的加冕礼。   鹅毛大雪之中,至微圣人门下最聪明的女弟子,会偷偷在树后看他射箭。   不记得是第几次,他叫住了她,问她要不要来试试,两人至此有了交集。   加封少君的仪典上,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握住她的手道:   ——“阿缨,今日你赠我少君玉令,来日等我当了君上,我便予你大司命之位,与我共治荒海。”   ——“有朝一日,必不再叫旁人左右我们的生死命运。”   后来,他没有封她为大司命,也没能让她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甚至,在他有意无意地纵容之下,她被政敌所害,死在了随荒海军出征的战场上。   两世的记忆交叠在他的脑海中,沉邺被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吞噬。   他想回头,然而回头望去,他的身后只有冰冷的宝座,和一片混乱的荒海,正在拖拽着他不断下沉。   这就是他所求之物吗?   他这一路牺牲了那么多,抛弃了那么多,换来的,就是这样冰冷而无望的东西吗?   就在沉邺神思混沌之际,濯缨已做好终止这场对峙的准备。   落日弓的弓弦上浸透了少女的鲜血,她的指尖颤抖着,就在她燃尽她所有的仙力,全力射出最后一箭之时——   飞驰而出的箭矢撕碎空气,划破长空。   箭尾掠过之处,天地骤然失色。   被一片纯白吞噬的濯缨愕然回首,听见了一个声音道:   【小姑娘,你这个箭术,是真的烂啊。】   ……谁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杀!死期很近了,放心! 第86章 86   ◎龙筋(二合一)◎   “谁在说话!出来!”   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垠空间, 濯缨站在原地环顾一周,并未发现半个人影。   是沉邺的把戏?   不对, 方才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 自己是在射出那一箭之后,突然被拉入此处的。   濯缨心中生出对未知的警戒,正想握紧手中的落日弓时, 才赫然发现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召不出落日弓了!   此情此景,令濯缨难得生出几分诧异心绪,落日弓是她的本命法器, 除非她死,否则怎么可能被人夺走,这不可能——   【别找了,在我这里呢。】   这一次声音的方向有了来源,濯缨猛地抬头, 却在看清人影之前先被刺目日光灼伤了眼。   “……这里是何处?你是谁?落日弓怎么会在你哪里?”   【再不出现, 你就要将我的弓用坏了, 小姑娘, 没想到你看着瘦瘦高高,劲还挺大啊。】   青年的声音听着明朗狂放,濯缨抬手遮眼, 从指缝之中,这才隐约看清头顶何物。   ——是十只金乌。   “你是……落日弓的前主?”   唯有这个答案,能够解释现在的一切。   【没错。】   乌黑长弓在他左手指尖轻巧转了一圈。   【你要是死了, 也会余下一缕魂魄留在你的神器里面的……哦, 我忘了, 你好像不是人族了, 仙人仙陨就是魂飞魄散, 大约是留不下来的。】   濯缨没工夫与他闲聊。   “把落日弓还给我。”   青年哈哈笑了几声:   【不行哦。】   濯缨愣了一下,语带怒意:“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会用弓,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拉入弓内结界,落日弓就要出现裂痕了。】   “出现裂痕,那是它自己废物。”   濯缨面无表情道。   【……还好器灵此刻听不见,你这小姑娘说话真叫人伤心。】   “还我。”   青年慢吞吞将弓往身后藏了藏。   【不给,有本事就从我这里夺走吧。】   濯缨本就在气头上,于是想也不想,直接飞身而上,试图用对付沉邺一样的近攻手段拿下他。   然而青年看着眨眼飞至眼前的少女,也只是略微扬眉,随即——   濯缨忽觉心口有些微酥麻感,低头一看。   一支灵箭赫然穿过了她的心口。   她愕然抬头看向盘膝坐在对面的青年,他又哈哈笑了几声,笑声从他震颤的胸腔里传出,爽朗得并不令人讨厌。   “……你是怎么做到的?”   濯缨摸了摸心口处已经消散的灵箭,那箭矢只是个虚影,并未真正伤到她,但他方才射出一箭却是实实在在的。   “没有放出弓阵,也没有挽弓,这一箭是何时绕到我身后的?”   【是谁跟你说,只有弓阵与拉弓放箭,才能射出箭矢的?】   青年凑近了些,一双野兽般凛然的眸子紧盯着濯缨。   【无弓之箭,无箭之弓,一切皆空无,在绝对的虚无之境中,箭会自己在张力的最高点射出,明白吗?】   “……”   濯缨自幼聪慧,诗书经纶一点即通,就算是踏入仙途修行,悟性也是奇高。   但青年这番话却让她也难以理解。   无弓之箭,如何射出?   无箭之弓,引弓射出何物?   “听不懂,”濯缨烦躁地盯着他,“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继续射完你没射完的一箭吗?】   青年站起身,在他身后是十日凌空,灼灼烈日几乎要将整个世界融化。   【那这一箭之后呢?】   濯缨蹙眉望向他。   【落日弓裂,而你也会耗空仙力,但你以为,这样就能射中你的箭靶了吗?】   他摇摇头,肃然道:   【越是至臻的箭术,越会忘记箭靶是什么,你如今挽弓,只为杀人,但你越是执著,你就越不会射中,从你手中射出去的箭,只会落回你的身上。】   “……神经病,挽弓不为了一射绝命,难道是为了拜佛吗?”   青年卡了一下,抓了抓头发道:   【你这小姑娘,看着挺有书香气的,怎么一开口,比我这个武夫还武夫呢?】   看来是没法讲道理了。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笑道:   【正好也很久很久没跟人交手过了,来吧,只要你能射中我,这落日弓,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外面的人,你爱怎么杀就怎么杀,赤水濯缨,你敢应战吗?】   与此同时。   谢策玄与沉邺看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濯缨,和那把被遗落在地的落日弓,不只是他们,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措手不及。   “沉邺!你做了什么!!”   谢策玄刚刚将自断一腕,削弱了战力的小柳儿用捆仙绳捆住,回头就见濯缨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芒之中,理所当然地认定这是沉邺所为。   额头与脸上的伤痕还在淌血,沉邺回过神来,缓缓俯身,想要拾起那把落日弓。   然而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一股纯然清气弹开。   落日弓主人仍在,她就在这把弓身之内。   问题是,她怎么会突然被吸入了弓身?   是因为她方才太过虚弱,落日弓为了保护她的缘故吗?   “少君——”   大司命与属官见那位简直要活吃人的少司命突然消失,还以为是沉邺的功劳,可算松了一口气,被抬上前的大司命道:   “恭喜少君,终于除掉了少司命这个不臣之臣……”   谁料话未说完,就被沉邺扼住喉咙,他一字一顿地诘问:   “是谁让你背着我杀她的?她替我平定了九泽,你怎么敢,在大胜归来的路上杀了她?”   沉邺此刻所问的不是今生之事,而是前世濯缨的死因。   大司命骤然变色,挣扎道:“冤枉……少君冤枉……我以为……我以为您留她最后一命,就是为了做完这件事,她既然已经办好……就……就没有利用价值……”   沉邺忍无可忍,将他甩到一旁。   “回荒海,此地不能久留。”   所有人突然多出了前世的记忆,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而且,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因为并非所有人经历的事都与前世不同。   所有的改变,导致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发展截然不同的起点——就在赤水昭粹的身上。   是她,竟然是她。   沉邺已无暇理会她这么做的原因,他只知道,昭粹此举会掀起巨大的波澜,他必须立刻回到荒海。   至于落日弓——   他甩开来搀扶他的属官,后撤几步,将整个落日弓包裹在一个球状结界之中,随后将其收入葫芦状的法器之内。   “回荒海。”   伏曜和叶时韫赶到之时,正瞧见沉邺等人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他们本欲追赶,然而叶时韫却眼尖地发现了站在血泊里的谢策玄。   “怎么回事?”   叶时韫震惊地看着断了手腕的小柳儿,看向谢策玄:   “你、你砍的?”   伏曜凝眸看着谢策玄浑身的伤,道:“别管谁砍的了,赶紧都带去见炎君!”   谢策玄却将小柳儿推向他们,布满血丝地双目紧盯着沉邺离开的方向。   “赤水濯缨和落日弓……都被沉邺带走了……”   什么!?   伏曜与叶时韫顿时心中一惊。   “那个只会耍阴招的废物……等我抓住他,一定剥了他的皮……”   这个时候,伏曜反倒冷静了下来,趁谢策玄现在满心都是杀了沉邺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晕。   叶时韫猛然看向伏曜。   “他这个样子去了也是添乱,我们给封离神君和清源神君传讯,让他们去荒海救人。”   敢绑他们上清天宫的人,荒海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叶时韫点点头:“那我们把他们送到炎君那里去之后,也去帮忙吧!”   伏曜眸色沉沉,似是想到了什么,摇头道:   “不,我们还另有任务,方才母后给我传讯,让我知会下界所有的下三品散仙,全力搜捕一个人。”   “谁?”   “赤水昭粹。”   如果他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份记忆没错的话……   赤水昭粹。   这个在前世被送到上清天宫为质,被他母后收为义女,被他当做妹妹真心相待的白眼狼,竟然偷盗了由天后亲自保管的神器流光轮!   而且,还是用天后赐她的丹药迷晕了天后,就为了能与荒海的少君沉邺在一起!   想到这里,伏曜胸膛中似有一团火在烧。   他们上清天宫对她一个质子衣食住行从无苛待,无上仙法皆倾囊相授,就连赤水昭粹在上清天宫交不到朋友,他都会暗中同学宫里的学子商量,尽量不让她落单一个人。   他们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竟然让她对上清天宫如此憎恨,恨到要偷上清的东西,还对他母后下药!   伏曜难以理解,无法理解。   两世的记忆一重合,他不难发现,昭粹逆转时间的目的,就是为了重来一世再也不入上清天宫。   真心真意相待,换来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伏曜心中一片寒凉,只觉得他很可笑,他们上清天宫的心意被人如此践踏,更是可笑。   叶时韫看着伏曜的脸色,就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其实,她前世与昭粹并无什么交集,所以就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伏曜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御风而行的叶时韫一手紧握着捆仙绳,另一手拍了拍伏曜的肩膀,道:   “太子殿下,别生气,赤水昭粹在上清的那些事都是过去式了,如今在我们上清的人,不是她,是濯缨公主呀。”   闻言,伏曜胸中的怒火稍平。   没错。   还好重来了一世,一切都改变了。   来到上清天宫的人从赤水昭粹变成了赤水濯缨,她不会时不时就想着要从上清天宫逃跑,更不需要天后苦口婆心地劝她专心修行,莫要贪恋情爱。   她不是想要和那个沉邺在一起吗?   这一世她终于夙愿得偿,跟那个少君双宿双飞了,可又为何要再次使用流光轮?   伏曜无心再去猜她的目的,若非赤水昭粹手里还握有流光轮,他其实都无所谓赤水昭粹的下落,她做什么都与上清天宫没关系。   “……仙人!仙人!”   伏曜与叶时韫途径大雍皇宫上空时,底下传来了穆君的高呼声。   她率领的霍家军已经冲入了宫城,正在清扫宫中残部,见伏曜等人的声音掠过上空,她还以为是濯缨他们,忙道:   “还没找到人皇的下落,我定全力搜寻!仙人勿忧!”   叶时韫小声问:“你看到了吗?”   伏曜点点头。   这位穆君的身上,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人皇之气。   霍家军一路行来,军纪严明,不屠城,不杀降,哪怕军费紧张,只劫官府,不取百姓粮米,就连富商都保全了大部分财产。   凡是霍家军统治之地,皆一改大雍统治时的苛捐杂税,还田于民,还抓了一大批招摇撞骗的假道士,肃清了人间界不正之风。   这些,并非濯缨给他们出的主意,大部分都是穆君从前在海域上做海盗时就有的想法。   即便没有神祇相助,伏曜觉得他们最多也就是会多打几年,多牺牲一些人,但结果却不会改变。   这个穆君,生来就是要做君王的。   “得快点办完这些事,将濯缨寻回来。”   伏曜神色坚定了几分。   “这可是经她之手而改变的人间,她怎么能不亲眼看看呢?”   月满海潮。   沉邺一行人赶往荒海的同时,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早已被流光轮带来的记忆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的人前世今生的人生并无太大出入,这份前世记忆对于他们而言,顶多是得知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八卦消息而已,并没有太大影响。   但对于本就牵涉其中的海域仙族就不同了。   西海龙母整理完涌入脑海中的记忆,只觉得后怕。   还好这一世赤水濯缨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啊!否则如上一世那样,他们西海现在岂不是就归于荒海,怎么会有今日稳步壮大的局面?   东海龙王睁开眼,神色也是几分复杂。   前世的荒海少司命犹在眼前,没想到这一世,荒海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赤水濯缨,一切竟然就变得如此不同。   至于南海和九泽的百姓,更是民怨沸天。   在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南海与九泽原本就暗中纠集了不少意图刺杀沉邺的组织。   虽然他们也知道,四海一统乃是大势所趋,然而流离失所的是他们,食不果腹的也是他们,这叫他们对沉邺如何能不恨?对掠夺了他们资源的荒海百姓如何不恨?   然而当他们回忆起前世,这才发现,原来前世同样是荒海一统海域,但前世一统之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反而比从前更好。   鲛纱与鲛珠广销三界,换取了丰富的资源。   荒海又仿照上清天宫兴修学宫,让寻常的仙族百姓也能通过考核进入学宫,修习仙术。   哪怕因战事导致海域仙族人丁凋零,前世的荒海也并未下令强制女子婚配,那位荒海的少司命不仅真金白银奖励生育的女子,还设立了孺子室来照顾海域的下一代,而不必让女子因生育而被困住。   和这一世战事四起、烽火不休的荒海比起来,前世的一切简直美好得像个虚假的幻梦。   可他们都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一个叫赤水濯缨的质子公主,它们才会发生。   所以,这一世失去了她的荒海,走上了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其中最难以接受的,当属此时的荒海百姓。   荒海供奉着许多神女沧浪的神像,皆是因为当初这位神女曾经与西海龙女联手,净化了被魔息污染的海域,拯救了无数荒海百姓。   然而,当两世的记忆叠加,他们才骤然醒悟——   这世上哪来第二个与赤水昭粹长得那么像的神女?   所谓的神女沧浪,就是赤水濯缨,就是那个前世被他们唾骂、视为祸乱朝纲的奸佞的少司命!   当初,她提出的那些什么变法,被荒海盘踞多年的世族坚决反对,为此给她泼了不少污水。   寻常百姓哪里懂什么政事?只见她重刑治国,杀人如麻,哪怕一点寻常纷争,也要被重刑治罪,世族煽动之下,荒海人人皆认定她心狠歹毒,野心勃勃。   可这一世没了她的变法,荒海表面上版图越来越大,内里却越来越乱,乱到今日,已是民怨沸天。   现在再让他们看到前世,颇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前世还在他们身边叱骂赤水濯缨的人,这一世,竟有大半都已早早横死,哪里还有命骂她?   这一瞬,如梦初醒。   他们本以为如今的少君沉邺,已经是个比那位缠绵病榻的君上要英明得多的君王。   然而和他们本该拥有的前世相比起来,这一世由他治理的荒海却差得太多太多。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从前拥护着沉邺的民心,随着流光轮的倒转,在不知不觉中便如烟雾般散去。   待他重新回到荒海时,鲛人族的族长与鲸鲨族的族长已经公然叛乱,打着拥护濯缨前世律法的旗帜,要取代如今的荒海君上和少君,带领荒海变革。   “……简直疯了!这些人简直疯了!就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竟然就敢公然叛乱!”   鳞甲卫的副将迎回沉邺,立刻就向沉邺报告了荒海今日的动荡。   “少君,您放心,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随柳统领一道平叛!对了——柳统领呢?大司命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属官面色灰败,无心细说,只摆摆手将他敷衍了下去,又对沉邺道:   “少君,此次虽然未能拿下人间界的控制权,但至少,我们将赤水濯缨带了回来,也不算一无所获。”   “正是正是,”其中一人取出了一个匣子,“这是另一对牵机蛊,如今海域仙族不是都将赤水濯缨奉若神明吗?少君以牵机蛊控制住赤水濯缨,必能挽回人心,重振旗鼓。”   沉邺听着这些人的话,只觉得神思极其疲惫。   纠结在脑中的两世记忆,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令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泡彻骨的寒意之中,就连浑身的血液也要凝固。   牵机蛊。   阿缨。   他自幼看着阿缨是如何被吞心蛊所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蛊毒的束缚,他怎能忍心再用蛊虫去操控她?   “……收起来吧。”他淡声道。   属官一愣,还要再劝。   “叫你收起来!听不懂吗!”   沉邺蓦然睁开双目,温文尔雅的面目鲜少疾言厉色地同谁说话,那属官也是第一次见,惊得立刻慌忙跪下,仓皇离去。   他将落日弓取出,放在了自己的寝殿内。   沉邺眸色沉沉地望着这把在他年幼时极为向往的绝世神器。   这把弓,不属于他。   弓的主人,也已对他失望至极。   上清天宫迟早会找上门来,在他们找来之前,他需要想到一个能解他如今之困,又不至于失去阿缨的办法。   “少君——!”   殿外传来侍从来报的声音。   “云梦泽和雷泽送来的两位公主,一个时辰前从荒海逃走了!”   之前还一个劲闹着要做少君夫人,如今见势不对,跑得倒是很利落。   沉邺只轻轻蹙了蹙眉头,便道:   “知道了。”   都是一些本就不重要的人而已。   “还有一件事——”侍从迟疑了一下,“流水城外的青蟹将军说,看到了疑似濯缨公主的身影进入城中。”   濯缨?   沉邺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昭粹才对。   如今荒海百姓满脑子都是前世的赤水濯缨,竟会将昭粹错认。   “若见到了她,将她秘密押送入鲛宫。”   “是。”   不出半个时辰,自以为行动小心的昭粹就被鳞甲卫带到了沉邺的面前。   昭粹看着眼前与她结发的夫君,以及他视线尽头的落日弓,弯弯唇角笑了笑。   “你喜欢的人,果然一直都是她。”   昭粹与濯缨本就生得像,只是气质截然不同,平日倒也不至于被人弄混。   此刻的昭粹心如槁木,笑起来也是冷的,看上去竟有了几分与濯缨相似的神韵。   “但沉邺,我不懂,前世你既然喜欢她,与她朝夕相处,为什么不娶她,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沉邺终于从落日弓上挪开视线。   着一身天水碧衣袍的男子仍如初见时那般芝兰玉树,面色柔和,但从前映在昭粹眼中的温润却荡然无存。   “因为你很安全,昭粹,你是个很容易让人放心喜欢的人。”   不够聪明,所以没有威胁。   不喜欢修行,所以身娇体弱,即便做枕边人也令人放心。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张与赤水濯缨六七分相似的面孔。   她就像他心目中那个可以放心去喜欢的赤水濯缨,所以,前世的他将自己不能对濯缨表露的爱意,全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她可以无用蠢笨,可以娇憨如稚子,什么都不必思考,只需要如乖巧的宠物一般任由他饲喂。   他完全不用担心她的爪子是否会伤到他,因为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昭粹怔怔然听他说完,那些未尽之语,她也已然懂了。   无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一样,都是她的饲主。   而她的母亲,就是一个自幼训导她的驯兽师,将她驯化成一只更容易得到饲主宠爱的动物,然后再精心包装好送出去。   这就是她受尽宠爱,但又如此愚蠢可笑的一生。   而她的姐姐呢?   昭粹看向墙上的落日弓,姐姐是否早就看穿了她的命运,所以在她说她要嫁给沉邺的时候,才会用那样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姐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谁,做谁的附庸,因为——   为国做质子,尚且有脱身之日,但做人妻子,却是这天下最不可脱身的质子。   “沉邺——!”   从来温声细语,嗓音甜腻的少女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喊叫。   “去死吧你!!!”   她握住藏于袖中那把须弥仙境所赠的玉清扇,朝着沉邺毫无章法地扑去。   她的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一把匕首,似乎想要趁沉邺被玉清扇定住的片刻刺伤他。   然而沉邺并未有一丝躲避之意。   “我既会信任你作为我的枕边人,昭粹,你以为你真的有半分伤到我的可能性吗?”   昭粹拼尽全力的攻击,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小猫小狗的打闹,沉邺抬手拂袖,欲将怀有身孕的昭粹轻轻推开至一旁。   他的眼神睥睨,全然未将昭粹放在眼底分毫。   此时此刻,昭粹才真正觉得后悔,   她后悔为何在上清天宫时从未认真修习过一日,后悔为何不顾阻拦一心要与沉邺在一起,她浑浑噩噩一生,如被驯养的牲畜般陷于虚假的幸福之中,到此刻在惊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而已。   为何她杀不了沉邺!   为何他害她至此却还能活着!   泪光朦胧之间,昭粹的视野中忽而燃起一缕火光。   焱阳炽热,如烈日灼目,骤然掀起一阵足矣吞没周遭一切的火光。   而在这火光之中,昭粹瞳孔骤缩,双目一错不错地望着那个从落日弓中卷着烈火而出的身影。   烈火烧不尽她的乌发与衣袍,只令她的双眸如淬火般利得惊人。   她手中无弓,身却似一把蓄满张力的神弓,跃入了沉邺震撼至极的眼底。   倏然几声。   沉邺甚至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挽弓,又是何时凝出的箭矢。   待回过神来时,他的手腕已被钉死在冰冷的砖石之中,他被巨大的冲力掀翻在地,连呼痛都顾不上,正欲立刻斩断箭矢起身迎战之时——   少女的身形如鬼魅而至,带着她周身不熄的金乌之火,将他死死压制在地面,随即夺来方才昭粹仓皇之间落在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直刺入他的背脊,瞬间皮开肉绽。   沉邺骇然睁大了双目。   是龙筋。   她要挑了他的龙筋!   作者有话说:   沉邺虽然明天就杀青了,但本文结局还早哈,娲皇宫和长生帝君都还没讲,大约还要连载一个月呢!   本章掉落50红包,么么! 第87章 87   ◎报应(二合一)◎   脊椎骨上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那痛意几乎麻痹全身,让沉邺有足足两息的时间无法动弹半分。   龙有逆鳞不可触, 但鲜有人知, 龙筋才是龙真正不可被人触碰的死穴。   两息之间,刺穿背脊的那柄匕首已经划到了第三块脊柱骨上,一根淡金色的龙筋自血肉模糊中显现。   濯缨目光紧盯着那根龙筋, 正要一鼓作气将其剜出时——   原本被濯缨那一箭钉死在地上的青年身上金光大盛,伴随着喉间发出剧痛难忍的低喝声,他竟生生将手从贯穿他手腕的那只箭上拔了出来。   随即将压在他背后的濯缨掀开, 化身为龙冲破鲛宫而出。   濯缨翻身落地,抬眸看向那道身影。   竟化出真身了,看来落日弓前主说得没错,龙筋的确是龙的软肋所在。   “嘶——”   藏于水魂珠内的雨师瑶都忍不住跟着抽痛起来。   仙人修行靠仙根,像他们这样有原型的仙族修行, 靠的或是内丹, 或是龙筋, 上次雨师瑶的龙角被穆君划伤, 就疼了许久,这龙筋被人活活挑起该有多痛,她都不敢想。   “濯、濯缨公主……你怎么突然……突然想到要去挑龙筋啊……”   濯缨望着在海中痛得化作原身翻滚的金龙, 神思还未完全从方才在落日弓中的试炼中抽离。   落日弓前主告诉她,只要她能射中他,就放她出去。   然而当濯缨问起“手中无弓怎么能射”时, 青年却笑着告诉她——   你本就是落日弓的现任主人, 怎会手中无弓?   濯缨不解, 仍试图去夺他手中的弓, 但她越是想要去抢去夺, 那青年虚幻的影子就越强,他手里的落日弓也愈发听他的话。   这破弓,简直吃里扒外!   硬夺的路子行不通,濯缨便只能智取。   她开始回忆方才青年的一字一句,如果说他没有戏弄自己的话,那么如他所言,落日弓自始至终就在她的手上。   她停止进攻,重新审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有练弓时积攒的薄茧,修长细弱,拿不动需千钧之力的剑,但却有执弓的耐力与沉稳。   如果至臻的箭术就是忘记箭靶,那飞驰出去的箭矢该射向何处?   她的手中无弓,可青年却说她手中有弓,那么她的弓又在何处?   因为无法夺弓,反而被青年射出的虚影反复射中,濯缨的心逐渐从初时的焦躁愤怒缓和下来。   冷静,保持平常心,好好思考他的目的,他所说的话,虽然他所说的无弓之箭,无箭之弓听上去十分无理取闹,但——   当她平静下来,将什么沉邺、荒海、人皇,全数从脑子里抛去之后,一种虚无的灵感如盈满池中之水,慢慢地在她体内弥漫。   每日不间断的修行,与落日弓日复一日,心念合一的配合,落日弓是她的本命法器,与她同系一处,她为什么要去夺青年手里的那把弓?   她的呼吸就是落日弓的呼吸,她的神思即为落日弓的神思。   她,即为弓!   周遭一片纯白的空间陡然发生变幻。   青年放眼朝四周看去。   一幕,是松枝上的落雪缓缓滑落的瞬间。   一幕,是熟透的果实蒂落的一刹那。   一幕,是岩壁的水汽一点点汇聚,直至朝地面坠落。   阖目凝思的少女以身为弓,将这一幕一幕的临界点凝聚在一起,在空无之中,她沉静不灭的意识即为世上最锋利的箭矢——   青年看着那只飞驰而来的箭矢,扬眉一笑,就在那箭矢洞穿他的同时,他的虚影化作熊熊燃烧的金乌之火,瞬间包裹住了濯缨射出的箭矢!   当初射下的九只金乌的精魄缠绕着箭矢,淬炼成这世上至纯至坚的金乌之矢!   荒海海水翻滚,上方隐雷轰鸣。   盘旋上空的金龙刚刚从九死一生的境况中脱身,比起之前与濯缨缠斗时还能出神的模样比起来,这一次的沉邺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股死亡的寒意在他周身蔓延。   在死亡面前,那些迟疑与情意皆不得不被按下,沉邺没有半分犹豫,以真龙之身召来九天紫雷,直直朝濯缨劈去!   这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令所有人都不自觉抬头望向半空中那道声势骇人的紫雷。   昭粹微微张唇,哑口无言。   他……不是喜欢姐姐吗?竟舍得对姐姐下这样的死手?   映在众人眼底的,是身形清瘦的少女,以及那远非常人能与之抗衡的雷电之力。   惊雷入海,整个荒海随之一片动荡,然而却有人看见那少女的身影巍然不动,竟直直立于海中,掌中倏然显出一束刺目金光——   金乌之矢携着滔滔火海,如火流星冲向紫雷,盘旋而上,直至将整束巨雷包裹在内,轰然炸开!   沉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之前突然消失,并非是因为实力不济,而是在落日弓内领悟了更精妙的箭术,与弓魂相契,才能使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箭意!   湛蓝海水的震荡之中,沉邺望向少女的眼神极为复杂。   他一直知道她对于修行的渴望,但饶是如此,也没有料到当她终有一日能够修行时,能以如此迅速的速度将实力提升至这样的境地。   就好像压抑了一世的愤怒与不甘汇聚在一起,终于在这一世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以一种恐怖的气势宣泄而出。   点漆般的眸子里被次第而来的金乌之矢映亮。   这是复仇之火。   是她要将他所在意的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决意。   立于鲛宫内的昭粹目光灼灼,双目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被无数金乌之矢吞没的身影——   轰隆!!!   被万箭穿身的金龙从上空重重落回了鲛宫。   昭粹惊了惊,刚要后退,就见海沙飞扬之中,那道身影仍没有气绝,重归人形的他还要在起!   她怎能看着他起身再战!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昭粹已经握紧玉清扇扑了过去,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与她同时扑向沉邺的竟然还有另外一人。   ——是南海锦鲤族的赤荼郡主。   曾经骄纵跋扈,与她争风吃醋,甚至对她挥刀相向的女子,此刻以仙力紧紧束缚住沉邺的脖颈,勒得他额角青筋迸起,目眦欲裂地望着曾与交颈而卧的枕边人。   濯缨落地时,见到的就是被这两个女子压得无法起身的沉邺。   形销骨立的赤荼郡主满面泪水,冲着濯缨大喊:   “快杀了他!我求你杀了他!!”   似要将这些时日所有的悲愤与痛苦都哭出来,她涕泗横流,狼狈得毫无昔日明媚娇艳的影子。   濯缨缓缓走向她,一时间有些沉默,半晌才道:   “既然这么恨,当初为什么直接杀他,却要去杀赤水昭粹?”   “他吞并南海,杀我父兄,我仙力平平,杀不了他,只能杀他发妻与未出世的孩子,让他也一尝我失去血亲之痛!”   “他在这世间已无血亲。”   濯缨俯身在沉邺身旁蹲下,淡声道:   “对他来说,妻子死了还可再去,孩子没了自有人替他生,你杀他们,伤不了他半分。”   赤荼郡主面色惨白,似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冷血残酷之人。   但濯缨知道,像沉邺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了,世间皆颂男子大义,却不知这世上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男子更多,他们的情爱虚伪廉价,唯有他们自身的利益永恒。   “沉邺,我不会杀你。”   在刺穿血肉的凄厉龙鸣声中,在赤荼郡主与昭粹的泪水中,濯缨用染满鲜血的手抽出他的龙筋,就好似抽出那根一直扎在她心底的暗刺。   失去龙筋,沉邺的仙力便会随之消散,牵机蛊自然也就无法再操控小柳儿。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如何失去你汲汲营营一生得来的权势、地位、仙力,让你从一个目空一切的上位者,重新变成一个命不由己的下位者——我知道,这一定比死亡更让你难以接受,对吗?”   她的声音轻如落雪,并未有复仇后的快意。   浓睫之下,那双眼静静地望着痛得近乎濒死的青年,大战一场,她也早已筋疲力竭,于是用那只刚刚抽出他龙筋的手轻轻拂过他凌乱的额发,缓声道:   “不必担心荒海的未来,如今荒海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西海龙母不会是一个比你更差的统治者,她定会很愿意接手荒海,带领你的子民融入西海,休养生息。”   浑身鲜血淋漓的沉邺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用力得像是要将她的骨骼捏碎。   她是真的恨他。   甚至连杀他都不够,她要用比杀他更残忍百倍的方式,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濯缨看着此刻的他,反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没错,不要用那种虚伪的隐忍深情看着我,我也是这一世才发现,你竟然真的喜欢过我——更可笑了,不是吗?”   “你的喜欢,就是利用我,让我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担下所有的骂名,最后还要装作一副爱而不得的虚伪嘴脸,你们男子是不是生来就会这一套?”   濯缨说的不只是沉邺,还有她的父亲。   嘴上说着深爱她的母亲,却又另娶她人,让她做小,还认为自己是这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这样的深情,真是沾上一点都觉得倒霉透顶。   “就这样恨我到死吧,沉邺,比起你令人作呕的爱,我宁愿你到死都恨着我,却又对我无可奈何。”   濯缨直起身,站稳,居高临下地说出此生对他的最后一句话:   “到此为止了,师兄。”   所有的爱恨,都到此为止。   她不会停留在这里,她会跨过去,走向新的人生。   失血过多的沉邺连抓住她的力气都逐渐消散了。   朦胧之中,他的视线落在她雪白的裙角上。   他想起昆仑山的大雪,想起自己花了五日为他亲手猎来一只百年白狐,做成狐白裘后一路不停地赶回,要亲自送给她。   那时的少女正伏在案边小憩,手臂下压着的是与荒海有关的文书密报。   他将那件厚实的狐白裘轻轻披在她身上,凝视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许久,脑海中不自觉地想——   若是向师妹提亲……她会答应吗?   要是能永远留在昆仑山,就好了。   面色苍白的沉邺长长呵出一口气,拂去那些已经被他淡忘了许久许久的少年幻想,意识陷入绵长的黑暗之中。   流水城中传来人潮喧哗声,濯缨朝外看去。   方才濯缨大败荒海少君的一幕已经传遍荒海,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党派皆闻风而动,荒海就要变天了。   “等……等等!”   赤荼郡主叫住正欲离开的濯缨,少女手里的龙筋还在向下淌血,她回眸望过来淡淡一眼,倒让赤荼郡主有些心惊胆战。   “你就……这么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杀他?”   濯缨看了一眼陷入昏迷中的沉邺,还未开口,倒是一直没说话的昭粹幽幽道:   “还有一对牵机蛊。”   从芥子袋中取出那个匣子时,她手指有些发颤。   当时她被鳞甲卫带回鲛宫,途中正好遇上拿着牵机蛊离开的荒海属官,他受了叱骂,心情不虞,又被鳞甲卫迎面撞了一下,当即就吵了几句,愤然离去。   昭粹看着落在草丛里的匣子,认出了那是什么。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回过神来时,已偷偷将装有牵机蛊的匣子顺进了芥子袋中。   她看着这个曾经害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女子。   她一直都恨赤荼郡主,恨她要与自己分享自己的夫君,恨她让自己失去孩子,可是恨到最后,恨到今日与她一同按住沉邺的这一刻——   那份浓烈的恨意忽然就像被人从下面抽空,轰然倒塌。   算了,她们两个,本来就彼此恨错了人。   昭粹沉默不语地将牵机蛊塞给了赤荼郡主,随后转头对濯缨道:   “上清天宫一定在到处搜捕我,你带我回去吧。”   濯缨凝眸打量她,直觉觉得她不会突然这么乖顺。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   “我为了启动流光轮,借助施加在流光轮上面的术法,吸光了须弥那位停云帝子的仙力和大半的血……死没死不知道,但须弥仙境肯定不会放过我,相比之下,我宁可被上清天宫带回去伏法。”   濯缨被昭粹这番话气得想笑。   她这是想伏法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上清天宫仁慈,即便要惩罚你也有个度,但是落在须弥仙境手里,你伤了他们的帝子,只怕是要被扒皮抽筋,死无葬身之地。”   见自己的心思被濯缨看穿,昭粹也并未否认。   她望着眼前的少女,嫉妒之心难以遮掩。   “……是又如何。”   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昭粹不想连最后一丝丝的体面都没有,于是故意赌气道:   “虽然我没有成功逆转时间重头再来,但他们也一定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我在上清天宫十多年,姐姐受过的宠爱我都有,不管是天后娘娘、昊天帝君,还是伏曜哥哥,对我都很好,哪怕我犯了错,他们也只会责罚我一下就过去了——就像从前父皇母后那样。”   说到此处,心虚的昭粹给自己鼓了鼓劲。   “所以姐姐,你不能杀我,否则你回去以后,没法同上清交代的。”   昭粹心里很清楚,濯缨并不知道她前世在上清天宫具体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上清的确行事仁慈,就算她有错,也得在督察府审过之后,由清源神君定罪。   只要她这么说,姐姐或多或少都会忌惮,不会伤害她吧?   这已经是昭粹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求生之举,然而濯缨只是眼神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便似笑非笑道:   “好啊。”   她回答得果断,倒让昭粹有些意外。   然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就听濯缨缓缓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除了沉邺之外,我还有一个仇人逃脱在外,等着我去了结,要是在我了结他的途中,你被须弥仙境的人抓到——那可就不管我的事了吧?”   昭粹脸色蓦然一变,立刻后退两步,转身就要逃。   但她哪里能从濯缨手中逃脱,拎起她的衣领,濯缨便从鲛宫一跃而出。   昭粹:“你放开我!我还怀有身孕!你要是伤到孩子怎么办!”   濯缨冷声答:“连你和沉邺的命在我眼里都不重要,更何况你和沉邺孩子的命,可笑。”   “……你真残忍!你没有人性!”   骂骂咧咧的昭粹无从反抗,被濯缨拎着离开了海域。   两人的身影出现在人间界时,就有四处搜寻她们踪迹的地仙注意到了他们的身影,连忙同吩咐他们找人的伏曜汇报:   “太子殿下!找到人了!那个昭粹公主和濯缨公主都找到了!什么?具体位置?我看看……”   濯缨与昭粹两人的身影飞得太快,好几个地仙接力似的盯了半晌,才看向她们的去向。   “她们……好像朝着东稷山的方向去了。”   东稷山?   之前与叶时韫一道去过帝陵的伏曜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东稷山,那是人皇陵墓所在!   刚把人送至炎君处的伏曜转头刚想通知封离神君,传讯法器都还没掏出来,似有所感的他立刻折返回病舍。   果不其然!   被定身术定在一旁的小童子可怜巴巴道:   “可不怪我没看住他们,方才少武神与那个刚接好手的女子一听您在外与人谈话的声音,就冲出去了,我实在拦不住啊!”   伏曜气得跺脚。   这两人不要命了是不是!   另一头的东稷山帝陵。   昭粹远远望见帝陵的方向,便知濯缨为何要带自己来此了。   如今大雍江山易主,帝阙不再是那个有人皇之气护体的帝阙,作为一个普通凡人的赤水阙知道,自己留在宫内就是一死,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想办法逃生。   这天底下还有何处安全呢?   唯一一个答案,就是他为自己铸造的帝陵。   陵墓中还有无数用来给他陪葬的金银财帛,有了这些,他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届时招兵买马,重振旗鼓,他还有数十载的寿数,未尝没有光复大雍的机会。   ——前提是,他的陵墓内还有东西的话。   昭粹大约也料到了此刻里面会是什么场景,死活都不肯进去。   “怎么不敢进去?父皇不是最宠你的吗?你在怕什么?”   “……”   昭粹又气又怕,只想挣脱,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濯缨一边紧攥着她的衣领,一边往里走,果不其然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声。   穿过阴暗的墓道,修建得奢靡华丽的墓室内,回荡着一个声音:   “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的金子呢?我的青铜鼎呢?都去哪里了!怎么会全都不见了!!”   这声音幽幽回荡在昏暗墓室内,沙哑中含着几分濒临崩溃的癫狂,听得昭粹头皮发麻,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   倒是濯缨拂袖燃起墓室内的烛火,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父皇在寻何物,不如说出来,女儿同您一起找找?”   赤水阙这才察觉到身后有人,猛然回头,见到昭粹时面色还没什么变化,待看清她身后的濯缨,赤水阙脸色霎时铁青。   “你——”   他开口便想痛斥逆女,然而发出一个音节后才记起,如今自己失去人皇之气,不再是从前那个能与仙人分庭抗礼的人皇。   赤水阙语调急转直下,冷静了片刻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濯缨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上前几步,眉目含笑:   “父皇是在找陪葬的金银吗?想要复国,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是没有雄厚的资金,恐怕是无望的……”   “是你!”   赤水阙骤然醒悟:   “是你偷走了墓室里的黄金,你这个逆女,你竟然敢挖你亲生父亲的坟——”   “动动脑子吧父亲,”濯缨冷冷打断,“您的帝陵位置何等隐蔽,您觉得我会知道吗?”   赤水阙面上怒容一滞,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的小女儿。   昭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   见此情形,赤水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间心中顿生荒诞的愤怒,朝昭粹愤然扑来:   “你——你——逆女!你们二人统统都是逆女!赤水昭粹!枉我对你如此宠爱!你这个逆女竟然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眼见自己要被掐住脖子,昭粹惊得下意识召来玉清扇一挥。   赤水阙虽会一点仙法,但到底肉体凡胎,怎能敌得过玉清扇的威力,当即被掀飞数丈,撞在了他那价值千金的棺椁之上。   昭粹看着骤生华发的父亲,这并不是她的本意,然而见父亲憎恶地盯着她,昭粹心中酸涩难忍,也爆发道:   “您说我不忠不孝,难道您对我就又是真的宠爱吗!还不是将我当做筹码一样打发,您可以为了您的利益不管我的幸福,那我为了自己又有什么错!”   赤水阙没想过这个自幼乖巧可爱的女儿,竟然也会有这样恶毒的嘴脸,一时怔愣在了当场。   濯缨冷眼旁观着这二人,心中说不上快意,只觉得像一片浸着寒意的雪。   她幼时曾无比羡慕父亲对昭粹的疼爱。   然而此刻撕开其乐融融的表象,展现出来的赤水阙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谓的父爱,都腐朽得令人不忍深看。   那是不值得她为之在意,为之痛苦的东西。   濯缨默不作声地朝棺椁走去。   赤水阙原本还处于愤怒之中,见濯缨一语不发地朝他走来,直觉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令他不自觉浑身发颤。   “赤水濯缨!你如今可是仙人!我是你的生父,是给予你性命之人!你敢弑父!?”   濯缨望着那张与自己生得极为相似的面容,血脉在此刻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她眼前。   但——   “那又如何?”   “父欲杀子,子亦欲弑父,因果循环,赤水阙,这是你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连一刻都没有为沉邺的杀青哀悼,下一个来到杀青名单的是——   (虽然没有挂,但沉邺是真杀青了,就算返场也是行尸走肉状态,没有翻身机会啦! 第88章 88   ◎女君(一更)◎   气流以微弱的幅度, 突然有了异样的涌动。   一瞬之间,风吹发尾, 昭粹与赤水阙尚未察觉到半点端倪, 整个墓室内忽而颤动,从外到内骤然荡开一股磅礴浩瀚的灵压!   有人来了!   被打断的濯缨甚至都来不及回身结阵,之前与沉邺的大战消耗了她太多仙力,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无法恢复至正常状态。   本以为对付一个人皇应是不成问题的,却没想到竟还会有人打断自己。   不需要多做思考,就在感应到这股灵压冲击的一瞬间, 濯缨便知道来者的实力远远在自己之上。   到底是什么人,是想救人还是——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被气浪掀飞的濯缨已做好了重伤的准备,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   “公主!!”   是小柳儿的声音!   濯缨猛地转身望去,就见左臂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柳儿张开右臂将她一把抱在怀中。   但濯缨并未因此而松懈, 她的视线越过小柳儿的肩, 映入双眸中的是赤袍少年一力抵挡灵压的景象。   莹绿色的仙力排山倒海而来, 有吞天倒海之势, 莫说谢策玄一个中三品的仙人,就连寻常的上三品仙人恐怕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谢策玄!快退下!”   被小柳儿拦住的濯缨疾言厉色道:   “他是冲赤水氏的人来的,跟你无关!退下!”   赤袍少年的周身被噼啪闪烁的雷电包裹, 刚刚被炎君处理过的伤口又再度崩裂,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然而他脚下一动未动,线条凌厉的侧脸上有隐忍之色, 却并没有半分退却之意。   “——我心悦之人就在我身后, 谁说与我无关, 我又怎么能退下。”   雷鸣风啸中, 他的嗓音沉沉, 却好似平地一声惊雷,在濯缨耳畔炸响。   就连护着濯缨的小柳儿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真是……直白得有些吓人。   濯缨好一会儿才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心头蓦然一酸。   然而此时此刻并未给她留太多少女情怀的余地,对方显出杀意的一瞬间,濯缨就感觉到那股灵压虽然是直冲赤水阙而去,但同时,也对她和昭粹二人没有半分手软。   帝陵位置何其隐蔽,那人能找到此处,必定是跟着她寻来的。   谁会紧跟她的行踪,还跟赤水阙有仇?   唯有一个答案。   “娲皇宫,女君——是您吧?”   濯缨眸光沉沉,杀意不加掩饰。   “今日您若要杀在场这些人,我们无一人是您的对手,但就算是死,也总要叫人死个明明白白才是,娲皇宫与我父亲究竟有何旧怨,竟让一向避世隐居的娲皇宫不惜出世,不惜大开杀戒?”   躲在濯缨身后的昭粹不明所以,另一边无人相护,早已被灵压碾碎浑身骨头的赤水阙更是百思不解。   “孤与娲皇宫……从未有过交集……尊驾……尊驾寻仇……定是找错人了……”   赤水阙忍着剧痛辩解道。   倒是濯缨忽而联想到什么。   “昊天帝君与我提过,娲皇宫女君曾为治愈旧伤,几番入世历劫。”   但若是如此,濯缨仍想不通,她抬眸望着墓道尽头:   “女君若真是在历劫时与我父亲有过交集,结下仇怨,难道就连我和我妹妹也要一道杀了?堂堂娲皇宫女君,避世隐居,非但没有隐出一副慈悲心肠,反而还修出了滥杀无辜的修罗心?”   昭粹与赤水阙皆一脸见了鬼似的望着她。   这种关头,她不想办法求饶,还在这儿激怒对方?   然而,话音落下后,一直未发一语的黑暗中,终于传来了回应声:   “你妹妹?”   女子的声音淡而悠远,纵然未曾疾言厉色,但却如天生的上位者,令人不自觉心生敬畏臣服。   “皇后毒害你母亲,也害得你生来就比旁人体弱,她是皇后的女儿,你竟还认她是你的妹妹?赤水阙在这里,他的皇后呢?皇后逃去了何处?”   濯缨心中一沉。   她果然对大雍后宫之事十分熟悉。   昭粹带着哭腔,小声道:“我母亲……早在人间的十几年前,就已经歿了。”   黑暗中的声音问:   “怎么死的?”   “人有三千疾,长生丹却难得,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我父亲一样得到长生丹——她是老死的。”   濯缨淡声回答。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不恨她。”   她的语调肯定中带着几分不解。   濯缨:“自然是恨的。”   “既然恨她,为何不亲手了结仇怨?让她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老死,是否有些便宜了她?”   女子的嗓音淡然,但说出的话却杀机四伏,叫人不寒而栗。   她对大雍的这对帝后,似乎极为憎恶。   濯缨定定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中有极为复杂的思绪涌动,最后只道:   “人是会被恨意消耗的,恨太多的人,只会成为我的负累,说到底,只要知道昭粹过得不好,而我过得足够好,便已经足矣让皇后恨意难平,日夜辗转,我又为何还要在她身上消耗精力?”   若她还是被困在大雍皇宫里的冷宫公主,濯缨或许也会钻研心机,步步为营,在深宫中与昭粹和皇后缠斗。   可她已经走出了深宫。   回头再看,皇后固然有错,但凌驾于皇后之上,将她们放入这个斗兽场,冷眼看她们争斗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比区区一个皇后更可恨?   濯缨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赤水阙身上。   赤水阙神色莫辨,似乎还在思考这位娲皇宫女君究竟是谁,究竟为何对大雍后宫之事了如指掌。   “……阿姮?”   他试探着,既怀疑,又似是带了几分笃定地唤出这个名字。   黑暗中传来了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呵。   但赤水阙却将这当做了某种肯定。   他的眸中先是生出了一种下意识的惧怕与戒备,不过很快就被浮上来的一种虚假的喜悦所掩盖。   “阿姮,你没死,是你对吗?”   濯缨瞳孔微微紧缩。   阿姮,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与谢策玄相抗的那股灵压终于缓缓回笼,濯缨连忙上前扶住谢策玄。   “还撑得住吗?”   她将他的手臂绕过肩膀,分担了他的一半重量。   也是实在有些脱力,谢策玄也没有跟她客气,他靠在濯缨的肩上,抬眸扫过她溢满忧虑的眉宇,不仅不觉得疼,反而心中有股熨帖的热意蔓延。   “都没见你脱困……我怎么敢撑不住呢。”   他的鼻息扫过她脖颈间,呼吸因忍痛而急了些,但却不知为何还在笑,笑得濯缨又是生气又是心头发酸。   另一头的小柳儿默不作声地拽着谢策玄的另一只胳膊。   她怕他太重,再把她家身娇体弱的公主给压坏了。   就在此时,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而徐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被这道脚步声所吸引,朝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望去——   这一望,便令众人心中一惊。   来者高髻簪钗,朱裳白裙,周身仙气缭绕,天姿绝妙,披帛飘然游动,不堕尘世,只是站在那里,就诠释了何为仙风道骨四个字。   然而最令众人意外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她的眼睛,生得与濯缨简直一模一样。   被数道目光注视的濯缨看向不远处的身影,她面色如常,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那人视线轻扫过濯缨的脸,随即朝赤水阙走去。   待真的亲眼见到这张脸出现在眼前时,赤水阙的心中是难以压抑的震撼与……恐惧。   “你很怕我?”   女君启唇道:   “为何怕我?我还记得,你以月神姮娥之名为我命名,赞我容光绝世,怎么看到这张脸,不高兴,反而怕成这样?”   赤水阙紧绷着一张脸,随着她越走越近,却演不出半分喜悦。   他记得与阿姮年少时的相识相知,记得他们曾对着天地誓言永恒,但也记得两人是如何走到分崩离析、刀戟相向的时刻。   从前的姮妃是个无根无基的平民女子,他的爱与恨都可以随意宣泄,她无力反抗。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一个下位者,而是一个可以随时主宰他生死的仙人,是娲皇宫的女君。   他怎么可能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终于走到了赤水阙的眼前。   凉如秋月的眼眸中显出几分浅淡笑意,与濯缨更有八九分的神似。   “是因为自知亏欠,自知负心,所以才怕我会报复你吗?”   听了这话,赤水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可能会原谅自己,于是也就放弃了虚与委蛇,扯了扯唇角道:   “负心?我纵然负你,但你又是什么清白之身吗?”   赤水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阿姮,你那么和顺的性子,若不是为了那个男人,你永远都不可能对我刀剑相向!是你背叛了我!”   这……   就连昭粹看向濯缨的目光都变得八卦起来。   宫妃竟然与外男有私,还被父皇发现,难怪父皇那么恨姮妃,也连带着对姐姐那么厌弃。   濯缨却眉尖轻蹙。   “不可能。”   她母亲都有从重重戒严的宫城里逃出去的本事,要是真有心上人,何须在宫中日日借酒浇愁,还多此一举的刺杀人皇,引来无数麻烦,她大可以直接一走了之。   而且这个娲皇宫女君……   她盯着女君的脸道:   “你不是我母亲。”   纵然母亲抛下她离开的时候她还尚且年幼,但不需要任何理智的分析,濯缨能感觉到,她身上没有母亲的气息。   赤水阙怔了怔,又紧盯着女君的脸瞧了许久。   女君笑着问:“她说我不是,那你呢?你觉得我是不是你的阿姮呢?”   赤水阙哑然无言。   “认不出是吧?”她嗓音幽幽,辨不清是喜是怒,只是轻若拂尘道,“阿姮,只是短短几十年而已,他竟然连认都认不出你了啊。”   濯缨见她抬起手,刚要冲上去,就又见一道灵流以她为圆心荡开。   “小心!”   原本靠着濯缨休息的谢策玄猛地回过身,将她护在怀里的同时也将小柳儿一并拽了过来。   嗤——   鲜血如注,温热地喷洒在濯缨肩上,她蓦地抓紧了他的衣袍。   与此同时,赤水阙的瞳孔也骤然放大,无神地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娲皇宫的那位女君,亲手拧断了他的脖颈。   这位统治大雍数十载,亲手带领大雍走向盛世,又亲手埋葬了盛世的君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自己的陵墓之中。   朱衣女君缓缓转身,面向濯缨,视线落在如一座巍峨玉山遮蔽着她的身影上。   纯然而浑厚的杀意无声缭绕。   她甚至不打算多解释一句,但濯缨知道,只要她一念之间,就可以取走谢策玄的性命。   仙人无转世,他若死在这里,就是魂飞魄散,绝无复生的可能。   “你若杀他——”   濯缨目光灼灼,泛着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那个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你若杀他,只要我一息尚在,魂魄尚存,终有一日,不管你究竟是谁,我都定会将你挫骨扬灰,以报今日血仇!”   女君如霜雪般冷淡的面庞似凝固了一瞬,但又好似没有半分动摇。   她指尖凝诀,濯缨便以弓阵护身。   哪怕是蝼蚁之抗,也绝不会让她轻易得逞!   “——多年未见,灵胥,你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   随着天后法相显现,漆黑墓室内神光洞彻,浓郁的五行清气充盈四周,朝着谢策玄蜂拥而去。   “……咳咳咳咳……”   短暂失去意识的谢策玄在濯缨的怀中重新睁开眼,他接连猛咳了好几声,才勉强令苍白的脸有了几分血色。   “天后娘娘,您来得未免也太晚了点吧。”   回过神来,他迎上了那双雾气朦胧的眼。   谢策玄愣了一下,旋即抬手,用干净的手背蹭了蹭濯缨的眼角。   “打不过就这么生气?怎么还……气哭了?”   作者有话说:   下午要出门一趟,第二更会晚一点,晚十二点前更! 第89章 89   ◎换颜(二更)◎   若不是谢策玄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润, 就连濯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竟然落了泪。   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 又为什么而落泪, 她已经不太记得。   但这一次。   濯缨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哭什么。   谢策玄眨眨眼,还要再说些什么——   啪!   猝不及防地, 他挨了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谢策玄的脑袋微微朝另一侧偏了一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惊讶神色。   但倒不是被打疼了,因为少女这一巴掌对他而言跟挠痒痒没区别, 他只是有些意外,她为什么会突然给他一巴掌。   一旁的小柳儿诧异地瞪大了眼,赶在濯缨开口前,连忙打断:   “公……公主定是担心少武神您,我从来没见公主这么担心过谁呢, 少武神, 您是第一个!”   小柳儿鲜少撒谎, 紧急之下编出来这等瞎话, 急得她脑门都在冒汗。   然后她又转头,小声劝濯缨:   “少武神伤势刚好一点,听闻您在东稷山, 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公主, 您也不能乱发脾气呀。”   濯缨定定瞧着少年, 眼中波动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 她冷声道:   “下次不可再这样。”   “……哼, 知道了。”   谢策玄唇边噙着有几分自得的笑意, 瞥了眼小柳儿。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她是在担心我。”   一副“你家公主满心都是我你可别嫉妒”的得意。   小柳儿:……   这人到底是傻,还是就喜欢被人揍?   不确定,再观察观察。   谢策玄表面上虽然看不出端倪,然而时不时投向濯缨的目光也泄露了他的几分燥意。   方才……他都直接了当的表白心迹,说她是他心仪之人了。   她怎么看上去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啊?该不会是没听清吧?   他们几人对话之间,那边的天后与女君斗法正酣。   天后乃上清天宫之首,轻易不会离开上清,故而降临世间的只是她的法相。   然而仅仅是法相,就足矣让濯缨大开眼界。   在金光笼罩之下,任何术法咒诀都如呼吸吐纳般随意取用,濯缨只能感受到五行清气在空气中的波澜起伏,而天后法相与女君之身却立于原地未动分毫。   “……天后娘娘,实力竟然这么强吗。”   濯缨不自觉地感叹了一声。   “那是自然。”   天后现身后,仿佛给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基本上没有给他们留任何出手的机会。   谢策玄淡声道:   “勾陈天后与昊天帝君不仅仅是功德飞升的人仙,还轮回历练了万世,虽然这上清天宫的仙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若是没有这两位仙界最强坐镇,恐怕不会如此平静。”   淡淡的几分恍然之感在濯缨心头蔓延开。   有这样绝对强悍的实力撑起上清天宫的天,让上清仙人们能够安心修行,不必为衣食住行而忧心,这些本就靠功德飞升的仙人,自然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持住纯良悲悯之心。   濯缨望着天后法相,眸中泛起深邃的情绪。   娲皇宫女君灵胥并非是等闲仙人,饶是天后与她对阵,也不敢轻敌,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她身后濯缨与谢策玄二人的对话。   “我在了结我的私怨,勾陈天后,这你也要管吗?”   女君灵胥眸光沉静地望着金色法相。   天后微笑道:   “私怨归私怨,可女君别忘了,这位前任人皇是我们家孩子的父亲,也是我们家孩子忙前忙后许久,才推翻了这位不仁之君,散去了他一身护体的人皇之气——你与赤水阙有仇怨,旁人就没有了吗?灵胥,你好歹也是年岁辈分都不知道比她大多少的长辈,怎可仗着自己仙力,欺负一个孩子?”   说到此处,天后一贯柔和的语调淡了几分。   “难道你以为这孩子无父无母,便能随你们欺负了吗?”   朱衣女君眼神微动。   “阿策。”   天后头也不回地问:   “恢复得如何?”   谢策玄起身答:“已全好了,策愿听天后娘娘吩咐。”   “还不长记性是吧?”濯缨扫了他一眼,眼神冷冷的,“天后娘娘给你灌输的是五行清气,又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你这一身伤哪里全好了?”   天后笑了笑,道:   “你带着阿缨,小柳儿,还有……赤水昭粹,返回上清天宫,我已收到须弥仙境停云帝子的死讯,须弥定会在途中拦截你们,你们一路小心。”   停云帝子……死了?   濯缨蓦然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昭粹。   “怎么回事?”   昭粹磕磕绊绊道:“我……仙力微薄,要开启流光轮,只靠我一人不行,需得,需得……”   只这几句,濯缨便已猜到前因后果。   而且她想得更多,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这一次拿停云帝子献祭流光轮,那你上一次,是用谁的性命换的?”   昭粹几乎不敢看濯缨的眼。   “阿缨,”天后偏头道,“她是有错,但不该由须弥仙境的人审判,将她带回上清,交给督察府,由清源神君审判,你能做到吗?”   濯缨抿着唇,半晌道:   “我不能保证,若真要为保护她而损失上清的一兵一卒,我定亲手了结她性命。”   被濯缨一把拎起来的昭粹根本不想跟她走,她现在只想留在天后身边,只有天后才会真心实意地想要保住她的性命。   然而不等她开口求天后,就被濯缨施了个噤声术,拖着离开了东稷山的帝陵。   深埋地底的墓室重归静寂。   眼看着濯缨一行人离开,灵胥也没有了再与天后对峙下去的理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了手。   “千年不见,你的仙力比我想象得要深几分,看来当初的伤早已在人间百劫之后化解了?”   高髻簪钗的朱衣女君眼瞳如玉,面如寒冰,如一尊没有半分烟火气的玉像。   她没有回答天后的问题,转身欲离。   “灵胥。”   天后叫住了她。   “过往之事不可追,你在人间界历的最后一劫我不问,但有一点我需问个明白——你与长生帝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生帝君那人……你会与他在一起,绝非出自你真心。”   步摇微动,那人侧眸看她:   “什么叫在一起?什么又叫真心?天后,我从前不愿意历劫,就是觉得你们这样的人在人间界待得太久,沾染了太多凡俗之气,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人还是仙了。”   她语调冷淡至极,天后却并未动怒,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这位娲皇宫女君对谁都这个性子。   “人与仙,本无泾渭分明的界限,仙有凡俗杂念,人亦有澄明净心——我还以为,你如今这张脸的主人,已经让你明白了这个道理。”   提及这个话题,灵胥的脸色骤变。   再高深的换颜之术也不过是障眼法,更何况天后与她相识在数千年前,是这世间为数不多见过娲皇宫女君真容之人。   “不过,不管你明不明白,都不要紧。”   天后凝眉注视着她。   “无论你与长生帝君在筹谋什么,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将灵瑟带来这个世界上,灵胥,莫要忘记,就算你生而为仙,也不可随意主宰他人命运,哪怕是你亲手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儿。”   另一头。   刚出东稷山的濯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身影,停下脚步,对着某一处道:   “灵瑟,我知道是你,出来。”   一直躲在一株柳树后的少女也没有啰嗦,见自己被濯缨发现,便坦坦荡荡地走出来,笑盈盈望着濯缨道:   “人皇死了吗?”   濯缨扯了扯唇角:“你都将你母亲请来了,你说呢?”   “……别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啦,我是答应不同你抢人皇,可谁知道我母亲时刻监视着我,所以我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就连我发现你来了东稷山,她也第一时间知道了,所以才会与你前后脚赶到……”   灵瑟自知理亏,故而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濯缨身后的昭粹身上。   “这样吧,我与你们一道护送赤水昭粹回上清怎么样?她闯了那么大的祸,须弥仙境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谢策玄眯了眯眼,出声道:   “停云帝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们怎知你不会假借同行的名义,偷偷抢走赤水昭粹呢?”   听到这个可能,昭粹又往濯缨身后缩了缩。   她绝对不能被须弥的人抓走。   停云帝子就算再资质平平,那也是长生帝君之子,之前折了一个青溟真王就已令须弥仙境震怒了,如今又没了一个停云帝子,须弥仙境肯定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顺带发泄对她姐姐的恨意!   “怎么会。”   灵瑟眨眨眼,神态天真:   “只是我父亲同旁的女子所生的一个孩子而已,若按人间界的身份来算,他在我们娲皇宫,连嫡庶都轮不上,我为何要为他报仇?”   虽然早料到灵瑟与停云没什么感情,但听她这样直白的说出来,还是令人心惊。   谢策玄本就看她不顺眼,此刻更是不忘给濯缨上眼药:   “我早说了,此人冷心冷肺,可以利用,但绝不能深交。”   灵瑟笑意顿冷:“早说?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不然呢?”谢策玄冷笑,“你都在她面前诋毁我是脏男人了,我不说点难听的脏话,对得起你泼的这盆脏水吗?”   一旁默默听着的小柳儿突然抓住关键词,眸光不善地紧盯灵瑟:   “你骂了少武神大人?”   谢策玄满意点头,扬了扬下颌。   “没错,就她骂我,小柳,砍她!”   濯缨意外地偏头看谢策玄。   他同小柳儿……关系何时这么好的?   灵瑟原本对小柳儿印象颇佳,此刻见她竟与谢策玄同流合污,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你们……”   话未说完,她面色忽而一变,抬头看向虚空中某一处裂缝。   确认来者是谁后,灵瑟无辜地看向濯缨。   “那个……刚才说要护送你们回上清天宫的话,你们还是当我没说过吧。”   “须弥仙境这次来的人是好像是我父亲……我恐怕,自身都有点难保呢。”   作者有话说:   小柳儿对小谢的感情:虽然爸妈离婚了有点难过,但只要新爸对妈好就行   本章50个红包,大家明天见! 第90章 90   ◎出关(一更)◎   率领三万天兵赶来东稷山的封离神君于百里之外, 就已经感应到了一股海沸江翻的神力,以一种笼罩天地的威压倾覆而下。   与封离神君同行的清源神君见状心中微沉。   “……长生帝君?”   能有此等实力, 除了他们上清, 也就唯有一个长生帝君了。   “他这是想与上清开战吗?”   封离神君摇摇头:“不,长生帝君的本相并不在此,而且, 感知不到杀意,他应该不是为开战而来,而是——”   威慑。   在见到长生帝君的法相之后, 濯缨的脑海中也跳出了这个词。   层云滚滚,圆日半隐。   显现于虚空中的裂缝如天穹张开的一只巨大竖瞳,而在瞳孔深处,仙人法相跃然而出,银辉照彻天地, 与日月同辉。   这般骇人的巨大法相, 就算无任何动作, 只是默然于万里穹苍上俯瞰人间, 就已经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继承了祖神直系血脉的长生帝君。   这就是……须弥仙境的最强者。   “……父亲为何来此?”   一贯笑吟吟的灵瑟见到自己的父亲,顿时敛去了满面的笑意。   不过,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畏惧, 不如说是戒备。   濯缨的视线扫过灵瑟的脸,据说长生帝君痴守娲皇宫女君多年,深情不悔。   如果真是这样, 那长生帝君对灵瑟这个继承了他和女君血脉的孩子, 应该是千娇万宠的护着, 怎么看灵瑟的表情, 两人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人间界改换新人皇这桩事, 你办得很糟。”   长生帝君的嗓音温和如落雪簌簌,比之前濯缨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但听在濯缨等人耳中,却感受不到半分父女之间的温情。   威严冰冷的法相如一头巨兽笼罩上空。   哪怕语气再温和,也充满了绝对上位者带来的压迫感。   灵瑟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人皇终究是死在我们娲皇宫的手上,我不觉得我办糟了,就算没有办好,自有母亲问罪,跟父亲你又有何干系?”   “新任人皇,不是娲皇宫或须弥所扶持上位的人选,前任人皇,也不是由你亲自推翻。”   他徐徐出声,没有起伏的语调有种温和又冰冷的质地。   “甚至于,在芜州城遇险,那位扶持旧人皇的荒海少君打上门来时,你没能掌控局面,而是被发配去运送金汁——灵瑟,你告诉我,这就是身为娲皇宫后人、长生帝君之女的你,该做的事吗?”   长生帝君并未疾言厉色,只将发生过的事一件件摆开说明,便让灵瑟脸色苍白。   那一对灵动逼人的杏眸蓄了几分水汽,若非她不肯示弱,怕是要当场落泪。   难怪灵瑟方才说她自身难保呢。   “——她为何不该做?”   两人之间突然插入一道清冷嗓音,就连灵瑟望过来的目光都有些意外。   濯缨仰面看向立于空中的法相,淡声道:   “她逼迫无心皇位的永宁公主加入战局,她无视人间界的规律,擅自将自己的规则强加给所有人,打下城池,却又丢了城池,让许多百姓为她的任性付出了惨烈代价——只是让她去运送金汁,她如何不该?她比任何人都该赎罪!”   灵瑟愕然愣在当场。   她自出生至今,除了母亲,还没见过第二个人敢同父亲这么说话。   哪怕话里的意思是在骂她,她都不觉得生气,只觉得——   好厉害。   她也太敢了。   长生帝君也终于将视线落在了濯缨的身上。   一瞬间,濯缨便感觉到了一股无言的力量覆压而下,不是压在她身上,更似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神识震颤。   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绝对实力,足矣让濯缨一个中三品仙阶的仙人跪地求饶。   然而濯缨只是虚扶了一下身旁的少年,莹白的指尖用力得近乎泛白,但她双眸如剑锋凛然,没有半分逼退之意。   良久,长生帝君望着那双与灵胥极为相似的眼眸,道:   “你就是那个赤水濯缨?你倒是,很不怕死。”   濯缨抿出一丝浅笑:   “长生帝君谬赞,帝君教训自己的孩子,外人本不该插嘴,若觉得我们吵闹,我们即刻就走。”   “你可以离开,”长生帝君温声道,“不过,你的妹妹恐怕得交给我。”   话音落下,周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淡淡的杀意在天地间酝酿。   昭粹被施了噤声术,说不了话,只能紧紧拽着濯缨的衣袖,用泪光涟涟的眼无助地望着她,试图博取一点同情。   濯缨回望她一眼。   只这一眼昭粹就知道,她姐随时有可能给她一剑,以全上清天宫的威严。   “上清天宫乃仙界之首,流光轮亦是上清神器,赤水昭粹的罪过,自然有上清审判,长生帝君想要插手,不知是要用什么说法带走她?”   长生帝君俯瞰着这个肉体凡胎之身的女仙。   这真是一个荒唐的问题。   他以法相现身于天地之间,其力威慑万物,一个拥有这种实力的强者,做事何须理由?   她一个不过中三品仙阶的小小女仙,凡俗出身,没有来历深远的血脉,也没有能靠得住的家族背景,竟然敢站在他的面前,问他要个说法。   长生帝君笑了笑,像是一个年岁足够大的长者在看无知孩童。   他道:   “在这仙界,长生帝君的名号,即为说法。”   语罢,天地震颤,日月失辉,苍穹上的流云在灵流中翻滚,源于祖神的浩瀚神力在顷刻间释出!   濯缨与谢策玄顿生凛然之色。   长生帝君竟是要同他们动真格的!   “你带他们走!”   “你带他们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四目相对,濯缨没有多言,谢策玄也没再劝阻。   既然都不想走,那就都别走了,反正真的算起来,以长生帝君的实力要想杀他们,上三品的仙人都不过吹灰之力,更别说他们。   与其逃跑,还不如——   “冲什么冲?长生帝君也是你们这种小孩子能对付的?都给我到后面去!”   伴随着封离神君浑厚嗓音响起,濯缨与谢策玄两人几乎是刚飞身而出,就被封离神君一手拎着一个,直接扔到了后方的清源神君身旁。   随后,封离神君立刻号令三万天兵迎战,阵法流转,张开一层固若金汤的结界,与长生帝君的灵流正面相抗!   而清源神君稳稳接住两人,沉声道:   “都伤得不轻,赶紧回上清吧,炎君已经在等着你们了——尤其是谢策玄,炎君对你很生气,你若再不及时回去,你怕是再也进不了天医府大门了。”   濯缨被封离神君那一手甩得晕头转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小柳儿将昭粹推向濯缨,肃然道:   “公主和少武神先回去,我没受伤,我留下来帮忙!”   ——她确实没受伤,但她刚断了只手啊!   然而不等濯缨阻止,小柳儿已飞身而出,朝封离神君赶去。   她有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打算。   如今沉邺已死,荒海必将会被西海龙母吞并,她已无家可归,必须要想办法留在上清天宫,留在濯缨公主的身边。   她没有经过尸解成仙,要想留在上清就只有一个办法——   点将。   天王殿的武神拥有点将之权,可点天兵入天宫,天兵虽不入仙籍,但至少能留在上清。   打定主意后,小柳儿二话不说,直接冲到了最凶险的前方。   封离神君发现身边多了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知道她是来帮忙的,但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年纪轻轻,仙力倒是精纯——你是何人?”   小柳儿沉声报上名号:   “柳引璋,前荒海鳞甲卫统领,不瞒神君,我想入上清天宫,还望能得神君点将。”   能替上清招揽实力不俗的后辈,当然是好事,封离神君目视前方,颔首道:   “若能顺利凯旋,自是没问题。”   小柳儿露出欣喜之色:“多谢神君!”   要是能进入上清天宫,不只能留在濯缨公主身边,说不定还能见到那位名号封离的女武神呢!   “凯旋?”   长生帝君的温然嗓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封离神君未免太乐观了些,你我二人实力之差,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   他的实力,的确远在自己之上,应该说,长生帝君的实力远在所有上三品仙人之上。   封离神君忽然冷笑:   “我上清天宫,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打架,长生帝君真的以为无人能阻你吗?”   谁还能阻他?   勾陈天后此刻被娲皇宫女君牵绊,而昊天帝君——   长生帝君突然沉默。   在这沉默之中,响起了封离神君的声音:   “让长生帝君失望了,昊天帝君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关,让我给您带话,须弥仙境若要战,我们上清随时奉陪,若要欺负我们上清的小仙,昊天帝君也会亲自来跟您分说一二,要不要动手,您看着办吧。”   说完,封离神君余光便瞥见了身旁小姑娘无比震撼的表情。   ?   他知道他刚才这话很霸气外露,但这孩子也没必要如此大惊小怪吧?   小柳儿:“……”   救命!   她崇拜的女扮男装女武神,怎么是个男的!   等一下。   她家公主……到底……到底是怎么在上清活下来的啊……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91章 91   ◎上药(二更)◎   南天门近在眼前, 濯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小柳儿好像……一直不知道她一心崇拜的女武神封离, 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威武男人这件事。   算了, 当初编这个谎话,一是为了破除荒海的传统,二是为了鼓励小柳儿修行。   如今目的已经达成, 就算小柳儿发现真相也没关系。   这世间没有女武神又如何?她自己做第一个女武神不就行了。   濯缨没有丝毫迟疑地给小柳儿定下一个相当宏伟的目标,随即落在了南天门外。   伏曜和叶时韫早已在南天门外焦急等候多时,见到濯缨与谢策玄两人负伤归来, 立刻与其他众多扶桑学宫的学子们一道上前。   “怎么会伤成这样?谢策玄不是下去帮你了吗?怎么还——”   伏曜怒意刚生,要将濯缨受伤的责任怪在谢策玄头上,转头一看,浑身浴血的少武神凉凉白了他一眼,仿佛已经料到他要说些什么。   伏曜看着他那一身显然更重的伤势, 只能调转话头, 勉强道:   “……看来应该是发生了很多事, 你们还是先去天医府休息吧。”   扶着濯缨的叶时韫也猛点头:   “你们还不知道吧, 昊天帝君出关了,有帝君和天后坐镇上清,你们就放一万个心, 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别想。”   昊天帝君怎么会突然出关?   濯缨下意识看向伏曜,伏曜迎上她带着好奇的目光, 有点不太自然道:   “是……我去请的。”   濯缨笑了笑:“太子殿下最信得过的果然还是昊天帝君呢。”   “当然不是——!”   伏曜凑近了与她耳语道:   “我是先去找了那位前辈, 想请前辈现身相助, 前辈让我去请我父亲, 我当场就说我父君不靠谱, 一天到晚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一点也没有帝君威严,还得是前辈仙力高深潇洒随性……但最后前辈还是没同意,我这才不得已去请我父君而已。”   濯缨:“……”   “说来也怪,之前也不是没去过,等好久都不一定能理我一次,这次居然没等多久,就随我一同出关了,好像提前算到仙界有难似的……不过这次好像形式颇为严峻,出关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我父君的脸色不太好。”   濯缨:“……太子殿下,我上次让你不要在前辈面前说你父君坏话的事,你是真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伏曜奇怪地看着她:   “这又不算坏话,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伏曜并不明白濯缨为何要一直跟他强调这点,他也没有深思,只是在准备扶着谢策玄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阻力。   他和叶时韫同时看向濯缨与谢策玄在中间紧紧牵着的手。   也不知是何时牵在一起的,沾满血污的两只手交叠着,没有一丝缝隙。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濯缨平静地松开手:   “……方才他伤重,扶了一下。”   谢策玄也似突然醒神,视线扫过众人:   “看什么,就是扶一下而已,有意见吗?”   大家眨眨眼,笑得古古怪怪,故意拖长语调道:   “扶一下而已,没~意~见~呀~”   谢策玄:“……”   天医府派来的小童挤进人群,催促着濯缨与谢策玄两人快回天医府,又问起那位断手的姑娘的下落,得知她居然与封离神君一道断后,那小童看上去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临走前,濯缨又最后看了昭粹一眼。   天王殿的长孟微笑道:   “天后临走前就说过,若是将赤水昭粹带回,就先将她带回问心台,待其他事情了结后再行处置。”   问心台在清源神君的督察府内,有督察府的神官看管,并不自由,但比天牢的环境要好得多,再加上昭粹如今还怀有身孕,督察府也不会拿她如何。   惹了上清天宫,真算她惹到棉花了。   濯缨微微颔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南天门。   濯缨已走,余下这些扶桑学宫的学子们却没有离开,看着一身狼狈站在他们面前的昭粹,每一个认识她的人眼中皆有格外复杂的神色。   这里面有的人,与她并无太多交集,但也有的人,对独自一人来到上清的她释放过善意。   她跟不上学宫的课程,他们热心替她答疑解惑。   她五体不勤,一个人连穿衣都困难,也有女仙耐心教她。   就连下凡历练的时候她在队伍里拖后腿,学子们也极少因此而责怪她。   这一桩桩事,都未能打动她,最后只换来一个给天后下药,偷盗流光轮,逆转时间远离上清的结局。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看了一眼昭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想到这一世她以荒海少君夫人的身份而说,吃了不少苦头,也算是得到了教训。   昭粹原以为恢复记忆的他们会对她恶语相向,然而,他们什么都没说。   长孟对她道:“昭粹公主,跟我走吧,问心台条件有限,不过你若是身体不适,也可以同我说,我们会替你请仙医来瞧……”   跟在他身后的昭粹面色灰败。   不知为何,他们这种平静的态度反而更让她憋闷难忍,似有小虫在不断啃食她的心。   “为什么,”她忽然小声问,“为什么……你们不骂我,不怪我呢?”   长孟愣了一下,旋即道:   “其实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呢……听他们说,昭粹公主您是从天后那里偷走了流光轮,然后逆转时间重来了一世?”   见昭粹点点头,长孟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她。   “如果没有濯缨公主的话,大家应该会很生气的,不过……你重来了一世,也将濯缨公主送来了我们上清天宫,虽然大家嘴上没这么说,但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一世从头来过,或许对我们上清天宫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看着长孟认真的双眸,昭粹如遭雷击,愕然怔在当场。   “——不治了!我不治了!没有一个听医嘱的,治什么治,疼死算了!”   天医府内,炎君看着被搀扶回来的濯缨和谢策玄两人,一贯温和好脾气的炎君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有那个,那个刚接了断手的姑娘呢?”   濯缨老实回答:“路上遇见封离神君,帮忙去了。”   “……”   炎君看起来要被气晕过去了,全然一副不想再同他们多说一句的模样。   谢策玄平日便时常受伤,早已习惯被炎君责骂,炎君不理他,他熟门熟路开始自己拿药。   “天香续骨膏,回灵丹,渡厄金丹……”   几个围在他脚边的小童想拦,可惜这几个小童还没他腰高,谢策玄轻轻松松就抱走了一大堆仙丹妙药,嘴里还不忘道:   “感谢炎君的馈赠,不必劳烦炎君,这点小伤我们自己就能处理,您忙您的就行。”   炎君:“……”   进了病舍,就见谢策玄将那些丹药往榻上一摆,随即像模像样地配起药来。   “你伤不在外,主要是仙力损耗过巨,吃三颗回灵丹恢复体内五行清气的稳定,再吃两颗凝华丹帮助经络巩固仙力,还有……”   他数到一半,突然顿住。   “算了,还是去求炎君吧。”谢策玄抓了抓头发,“我平时受伤这么随便吃吃就好了,但你身娇体弱的,吃坏了怎么办?不行不行,让炎君来——”   坐在塌边的濯缨拉住他的衣袖,抬眸望着他道:   “你也不行。”   “以后受伤,也不要这样随便对付。”   她捏住他衣角的手指没用什么力气,但谢策玄被她这样一抓,忽而觉得心脏的位置也被一只手轻轻攥了一下,呼吸有些微的局促。   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炎君与几个捧着托盘的小童站在门外,冷声道:   “他要这么听话,他就不叫谢策玄了。”   小童入内,将托盘上配好的药放在桌上,对两人道:   “给两位仙君预备的药已经在煎了,濯缨公主可有外伤?若是没有,我就先给少武神上药……”   “给我吧,我替他上药”   濯缨面色平静地从他手里接过药膏,迎上小童与炎君颇为惊愕的目光,她道:   “不是还有药在煎?”   炎君回过神来,一种颇为奇异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不懂眼色的小童昂着头问炎君:   “炎君,她是不是在赶我们……”   没等小童说完,炎君便将他一把拎走,走的时候还不忘将病舍的门带上。   室内一片静谧,窗棂外吹来春日和煦的风。   转头见谢策玄有些意外地瞧着她,濯缨并未说旁的,只淡淡道:   “把衣服脱了吧。”   谢策玄:“……”   他总觉得赤水濯缨似乎是在调戏他,但抬眸仔细瞧瞧,人家神色又很寻常,很正经,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浮想联翩,心思不正。   但他也并未纠结,很快依言解了上衣,露出宽厚的肩和劲瘦紧实的背脊。   上面斑斑血痕,有的是被灵力震出的淤伤,也有的是被小柳儿的双手剑划破的剑痕。   新新旧旧叠在一起,敷过药的痕迹还在,但没来得及痊愈就又再添新伤。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叹了一声,坐下。   背对着她的谢策玄看不见她神色,但听她叹息,便道:   “我身体很好的,这点小伤上了药,两三天就能恢复好,不用担心……”   “没有担心。”   少女微凉的手指蘸了药膏,轻轻拂过他的伤口。   “只是感叹了一下,你身材还挺好的。”   “……”   谢策玄被自己的自作多情噎了一下,忍不住偏头看她:   “上次瑶池宴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是不是就爱看这个啊?”   “什么?”   “就……那些武神的胳膊啊,胸膛啊,还有背肌……之类的,你看得还挺专注。”   “好看的身体,谁不爱看?”   濯缨用清清淡淡的嗓音说出了十分了不得的话:   “没有比健康的身体更美的东西了,我不能看吗?”   谢策玄这才想起她身体不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对身体好的人格外偏爱一些。   “能看是能看……”   濯缨垂眸专心上药,指腹在他的伤口上极轻的拂过,尽可能地不弄疼他。   随后便听少年有些为难,又有些急切地低声道:   “就是,我也不差,你能不能,别看他们,就……看我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   来晚咯!本章也是50红包么么! 第92章 92   ◎勾指(二合一)◎   谢策玄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做事随心所欲, 百无禁忌的少武神,在临阵对敌时连自己的性命都可随意拿来作赌, 却因这样一句话而瞻前顾后、忐忑不安, 甚至于刚说完就开始后悔,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会不会吓到她?   她会不会觉得他太过孟浪唐突?   药香袅袅之中,身后传来女子清泠如水的嗓音:   “这样的话, 你可同别人说过?”   “——没有!”   大约是觉得自己答得有点太迅速了,谢策玄轻咳两声,掩饰了一下。   “别人……也没几个女子像你这样, 这么直白啊……”   背后的伤痕处理得差不多了,濯缨绕至他身前,俯身垂眸,蘸取一点冰凉药膏,轻轻点涂在他胸前滚烫的伤口上。   流丽乌发从她肩头滑落, 从谢策玄的视角, 恰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 和掩映在轻罗衣襟下的一点锁骨。   他立刻撇开脸, 将自己坐着的矮凳递给濯缨。   “……你站着不方便,还是坐着吧。”   濯缨也没推托,顺势坐下。   病舍内铺着柔软绒毯, 谢策玄就这么随意坐在绒毯上,他个子高,坐在地上的高度反倒更适合濯缨给他上药。   只是这样坐着, 距离好像陡然变远了许多。   不知怎么, 之前还觉得她能亲手给自己上药就已经令他十分欢喜了, 但现在光是上药还不够, 还想和她再贴近些, 靠近些才好。   于是濯缨刚坐稳,就见支着长腿的谢策玄勾了勾她的矮凳,将她连人带矮凳勾得更近了一点。   被他两条腿拘在中间的濯缨明明坐得比他高,却好似被他整个人包裹在他的气息之中。   “悬着手多累啊,这样是不是舒服点?”   仰望着她的少年眼底淬着光,明明是臣服的姿态,然而勾勾腿就能将她整个人推动的力道,又叫人极难忽视他刚韧坚实的体魄。   濯缨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我不看别人,你方才的话,今后也不要再同第二个人说,知道吗?”   “知道知道。”   他答得飞快,仿佛根本没过脑,抬眸一瞥,才见他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只一双炽热如烈火的眼直勾勾瞧着她。   濯缨指尖缩了缩。   不太一样了。   尽管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到,但之前的他可不会用这种带着本能侵略性的目光盯着她看。   谢策玄确实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   他只是觉得……她生得真好看。   给他涂药的手指很细很软,比天医府那些笨手笨脚的小童柔软多了,但这样的一双手,却能拉开千钧之力的落日弓,决然坚定地射向自己的仇敌。   这样清瘦又单薄的身躯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屈不挠的力量,又吞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难呢。   想更靠近她一点,更深入一点,想让她多笑一笑,想让她如月清冷的眼里盛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把眼睛闭上。”   被他盯得有点局促的濯缨命令道。   谢策玄也没问缘由,乖乖闭上了眼。   待药膏覆上他眼睑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皮上也有细小的擦伤,但太浅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半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还没问你,那个荒海少君……死了吗?”   濯缨答:“没有。”   谢策玄的表情瞬间变了变。   “但我把他的龙筋抽了出来,他此生不可能再修行仙法,寿数也会大打折扣,与凡人无异。”   听到这句,他的表情才重新显出几分愉悦。   “那就好……你要不要换根弓弦?龙筋做弓弦是最好用的,下次你来天王殿,那里有换弓弦的材料,我给你弄,保证让你的落日弓更上一个台阶!”   原本在识海中沉眠的落日弓听到弓弦,立刻连声道“好啊好啊”。   濯缨抿唇笑了笑,点头应下。   而袖中的雨师瑶也在此刻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听什么弓弦,更上一个台阶,本就耗费不少灵力的她更提不起兴趣,嘟囔了一句:   “……你们人仙真可怕,什么叫龙筋做弓弦是最好的,龙的命就不是命了?”   谢策玄这才注意到还有个雨师瑶随身跟在濯缨身边,脸色微变,不满道:   “你怎么天天把她带在身上?就不能让她自己找个地方待着?”   冷不丁出来说句话,多烦人,多不合适。   雨师瑶清醒了几分,警惕道:   “为什么要撇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除魔功臣,你们上清不能把人用完就丢,带着我让我蹭点清气怎么了?”   谢策玄不理她,认真思索着要怎么处置这个碍事的龙女。   正想着,端着药的伏曜推门而入:   “你们伤处理得如何?我父君想传召你们过去……谢策玄你在做什么!快点把衣服穿上!堂堂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袒胸露背的有没有点廉耻!”   伏曜甩手就将谢策玄放在一旁的衣袍兜头丢了过去,然后拖着濯缨的矮凳将他俩分开。   “你给他上药做什么,他又不是没长手,下次别理他,我都不想说,这人勾引人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多……”   主动提出要伤药且心思不正的濯缨什么也没说,只将伏曜端进来的药默默喝下。   许久没有喝药,她竟觉得苦得令人蹙眉。   “……我的伤不重,回去多休息几日便好,既然是昊天帝君传召,还是早些过去吧。”   身后的谢策玄也将衣袍重新穿好,他的视线扫过伏曜清瘦的体型,哼了一声。   他们武神的事,怎么能叫勾引,旁人就算想勾引,还没这个资本呢!   待濯缨一行人到万象殿时,上清天宫的上三品与中三品仙人几乎全都到了,将整个大殿挤得几无落脚之地。   昊天帝君与勾陈天后就端坐在白玉大殿的上首,遥遥朝他们望了过来。   濯缨与昊天帝君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看到了心照不宣的意味。   虽然之前在山洞时他们早就认识,且濯缨已经在昊天帝君那里上过许多次课了,但当着众人,这应是他们第一次见。   身旁的伏曜淡声道:   “父君,赤水濯缨与谢策玄到。”   语调冷淡得显而易见,与跟天后说话时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昊天帝君微微颔首,故作一副漠然神色,轻描淡写道:   “你就是赤水昭粹的姐姐吧,虽说是第一次见,但天后同我讲了不少有关于你的事,有关须弥,有关九曜星宫,你做得很好。”   竟还特意强调了第一次见……   看来这位昊天帝君并不擅长撒谎。   濯缨垂眸应道:“帝君谬赞。”   “你和阿策的伤势如何?”   天后温声问起。   “多亏少武神一人一力挡下,我无碍,只需修养几日即可,少武神伤得更重些。”   昊天帝君的视线落在数百年未见的谢策玄身上。   打眼一瞧,便知他的确负伤最多,颔首:   “你已是有官职的少武神,与濯……与赤水濯缨这样的学子不同,遇险是该冲在前面些,不过对方是娲皇宫的女君,你能扛下来也不容易,允你休沐十五日,好好养伤。”   “多谢帝君。”   濯缨的余光扫到一旁的伏曜,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但眼神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但不屑的却不是谢策玄,而是他那个只知道谢策玄长谢策玄短的偏心亲爹。   谢策玄那个健壮如牛的体格,歇个三五天就能养好了,十五日,真是生怕他累坏半点。   待昊天帝君说完,天后放眼万象殿,对底下众仙道:   “帝君提前出关的原因,想必诸位仙家也已经清楚了,赤水昭粹盗取流光轮,动用禁术,逆转尘世,前日又试图故技重施,不过,好在天道有察,阻止了她的计划,此为幸事。”   “但同时,流光轮施展半途被打断,仍然带来了不小的震动,不只是我们恢复了前世记忆这么简单的事,众仙请看——”   天后拂袖,万象殿的上空浮现出人间界的景象。   刚结束一场战乱的人间界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但山野荒原深处,却有不少妖邪鬼魅出世。   这些同样觉醒了前世记忆的低阶妖邪自以为掌握先机,开始蠢蠢欲动。   天王殿的北营武神站了出来,拱手道:   “天后帝君放心,我们天王殿即刻调兵遣将,下凡除魔。”   昊天帝君颔首,但眉头仍紧蹙着:“这些妖邪不成气候,倒也无妨,如今更严峻的问题是——”   正说着,殿外有仙侍入内,道封离神君归来,昊天帝君回了一声“宣”,很快,一身金甲的魁梧武神便步伐稳健地从殿外走进。   “回禀天后帝君,长生帝君已退。”   殿内的上清众仙皆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们怕了长生帝君,只是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谁都不愿意莫名其妙地就同须弥仙境打起来,搅得天翻地覆。   天后温声道:   “多亏封离神君了,可有受伤?”   “未曾受伤,”封离神君拱手答,“在下实力不济,能够退敌,靠的乃是昊天帝君的威名罢了。”   站在外圈的伏曜又哼了一声。   “什么威名,真这么厉害,就该自己亲自迎战,把须弥仙境打怕了,他们今后自然不敢再来进犯,每次都这样轻轻放过,算什么帝君……”   他声音并不大,但在场众仙哪个不是仙力高深,他那几句嘟囔大家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慎言。”   濯缨小声道:   “昊天帝君身为帝君,牵一发而动全身,真的亲自迎战,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伏曜才不管这些。   人家长生帝君就不是帝君了?他怎么就能想动就动呢?总是说什么大局,他看不明白,他就知道须弥仙境的人欺负他们上清仙人,身为帝君却不敢迎头痛击,他看着就憋屈。   昊天帝君听了数百年他亲儿子对他的牢骚,这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道:   “长生帝君此番亲自出面抢人,与上清算是正式撕破了脸,今后我们上清与须弥仙人打交道时要尽可能小心,我担心他们已经暗中有些图谋,恐怕会对我们上清不利。”   众仙点点头。   文昌星君叹了声气道:   “这些年来上清与须弥的冲突愈发激烈,前些年上清忍一忍倒还好说,但现在两位公主……一个干掉了青溟真王,一个干掉了停云帝子,须弥没反应那才真奇怪了。”   伏曜一听,道:“文昌星君什么意思?这是怪濯缨不该杀青溟真王了?”   文昌星君立刻否认:“我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青溟真王作恶多端自然该杀,至于停云帝子嘛……”   虽然也有不少心机,但到底没有滥杀无辜,就这么死在了赤水昭粹的手里。   关键是,赤水昭粹前世是他们上清天宫的人,流光轮也是他们上清的神器,须弥要将这笔账算在他们头上,上清也只能认下。   天后轻叹一声,微微阖目:“此事起因,是我监管流光轮不力,应……”   “天后娘娘。”   濯缨突然出声打断:   “天后娘娘若要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那就先责罚我吧。”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濯缨身上,昊天帝君有些意外:   “你?这与你有何关系?”   “因为我早就知晓此事,”濯缨抬眸望着天后道,“赤水昭粹利用流光轮逆转尘世,但不知是不是天道疏漏的缘故,这一世重开的时候,我仍然记得前世之事。”   一旁的谢策玄朝濯缨投去了复杂的目光。   有关前世的话题,他一直没有主动同濯缨提起,就是因为他前世虽与濯缨并无太多交集,但也听过她前世的死讯。   她死在荒海的政斗之中,四海引以为喜事,无不称快。   如果她一直记得这些,也难怪她刚入上清天宫时是那副忍辱负重,一定要在上清天宫站稳脚跟的模样了。   但此刻,她将这本该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全数坦白,只为替天后分担她的自责。   “要是我那个时候就向天后娘娘坦白,或许赤水昭粹不会有第二次重启流光轮的机会,这世间也不会遭此动荡,所以,若要论罪,也请将我一并论罪吧。”   天后望着她的目光漾开几分欣慰,欣慰至少这一世养在身边的孩子一心向她,但更多的却是怜惜。   她已知晓她前世在荒海所发生的那些事。   这样一个聪慧的、好学的小姑娘,被孤零零地丢去荒海,不得不被人利用,也不得不为人出生入死,付出信任,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她从前就有些疑虑,不明白她那股一定要变强的决心是从何而来,如今才终于明白——   死过一次的人,怎能不珍惜生的机会?   “好了,”昊天帝君出言道,“你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错不在你——至于论罪,看守流光轮也是我的职责,我也得罚。”   谢策玄笑吟吟插嘴:“那我们天王殿也有罪,守卫天宫,乃天王殿分内之责呢。”   清源神君也沉声道:   “督察府监察群仙,未能及时察觉赤水昭粹的问题,督察府也有失责之处。”   “既如此——”司禄府的文昌星君咳了两声,斟酌开口,“本君觉得,就罚去帝君与天后今年的仙俸,以作惩戒,如何?”   不等天后开口,众仙连连赞同,顺便提议把扣的仙俸拿来给大家加薪,将此事就这么揭了过去。   天后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   趁着众仙七嘴八舌讨论加薪之事时,濯缨感觉到有人隔着衣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偏头望去,正撞见谢策玄垂眸着看她,眸色明灭,似有什么话想说。   濯缨便问:   “这么瞧着我,想说什么?”   没想到一贯有话直说的谢策玄这次反倒犹犹豫豫,挪开视线道:   “没什么。”   濯缨有些不解地瞧着他,想了想,自觉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伸出一根手指,与人群无人注视处勾了勾他的小指。   少女的手指柔软纤细,轻勾了一下便松开。   谢策玄:!!   她主动跟她勾手,那下次是不是就可以牵她了?   谢策玄的思维这一滑就滑得老远,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耳尖瞬间飘起一点绯色。   站在他身侧的伏曜看着他的耳尖,不明所以地问:   “你热啊?”   谢策玄向他投去一个高深莫测的目光。   “啧,你懂什么。”   伏曜:?神经病。   关于须弥仙境的问题,上清的态度已明确,然而殿内众仙再议到娲皇宫时,却有些拿不准。   这个问题很关键,届时若真有冲突,这个娲皇宫,到底是敌人,还是……   天后思忖片刻,道:   “不必将娲皇宫视为的须弥仙境的同党。”   有人道:“可娲皇宫女君与长生帝君育有一女,而且,今日这二人一同出世,并非巧合,恐怕,即便不是同气连枝,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后对众仙道:   “娲皇宫若协助须弥仙境与上清为敌,便是敌人,若只是旁观,便不去理会……娲皇宫虽避世隐居多年,但实力深不可测,如非必要,不要与娲皇宫为敌。”   濯缨瞧了天后几眼。   天后对娲皇宫,似乎颇为了解。   待理清须弥仙境与娲皇宫的问题之后,万象殿合议的最后一项,便是要如何处置赤水昭粹。   清源神君将她的罪状一一列出,濯缨也是到此时才知道,昭粹当初为了顺利盗走流光轮,竟然不惜给天后下药。   “……她犯下重罪,害死无数人的性命,还议什么,处死便是。”   少女冷清嗓音响在万象殿,引来众仙回眸。   文昌星君有些无奈,提醒道:   “濯缨公主……昭粹公主的腹中可还怀着一个孩子呢。”   “那又如何?”濯缨没有丝毫怜悯,“有这样一个愚蠢的母亲,和那样一个无情的父亲,不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也不失为一种仁慈。”   众仙:“……”   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很没道理。   上清天宫天规森严,法条众多,不只有约束仙人的律法,也有保护凡人的律法,光是这个孩子如何处置的问题,万象殿就大有一副要辩个三天三夜的阵仗。   濯缨从前虽也是主持过定法的人,但事情涉及昭粹和天后,她很难保持公正,便自觉地没有参与。   只不过她心头还惦记着一件事,视线在周围环视一圈,忽然问伏曜:   “时韫去哪儿了?”   伏曜答:“她说功课还没做完,回去赶功课,就不来万象殿了。”   濯缨眯了眯眼,心中的疑问已有了一个答案。   问天台云雾缭绕,如一座高耸塔楼,伫立于督察府的最高处。   万象殿辩法辩了整整四日,昭粹也就在问天台待了四日。   她仙力低微,并未辟谷,督察府每日倒也安排了人给她送饭菜,虽不是她爱吃的,但灵米味道比荒海的米更香,被子虽然不够厚,但也不至于冻着她,对于已经在荒海过过苦日子的她而言,没什么可不满的。   只是想着自己即将迎来的审判结果,她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忐忑。   叶时韫就是在此时来的。   本就是该用午膳的时辰,她手里拎着从扶桑学宫提来的食盒,落在昭粹面前时,她的脸色带着几分茫然。   “你……”   “被褥是以前与你同住的月英仙子给你的,问天台风大,说你怕冷,这套裙衫是织女姐姐送你的,听说你回来的时候衣裙都破了,让你换上这个,这个食盒里的饭菜……督察府的饭菜清淡,你吃不惯,就给你带了些你爱吃的。”   叶时韫已同督察府打过招呼,暂时解开了结界,将东西都给她送了进去。   她自己则待在结界外,并未进去。   昭粹看着她送来的这些东西,眼里又涌出雾气,但很快又被她眨眨眼忍住。   她微抬下颌,对叶时韫道:   “不用施舍我,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我姐姐,不喜欢我。”   叶时韫眨眨眼:“那当然,濯缨公主可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   没料到这个回答,昭粹差点没憋住当场哭出声。   她不明白。   从小到大,她是大雍皇宫里最受宠爱的公主,是被捧在手心中的掌上明珠,为何到了最后,却没有人爱她,反而是从来学不会撒娇嘴甜的姐姐更受人欢迎。   这不该,她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为什么他们都不爱她了?   “……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昭粹咬了咬唇,“是想要我跟你道歉吗?因为前世我借你的仙元开启了流光轮?”   “我不会道歉的。”   昭粹梗着脖子道:   “反正都会重来,你又不会真的死,我只是,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命而已,最终不是还给你了吗?你什么也没损失,我为什么要道歉?是你说无论什么都可以找你帮忙的,是你说的……”   叶时韫偏头看着她。   “既然觉得自己没错,那你哭什么呀?”   她托着腮,眨了眨眼道:   “我确实没损失什么呀,虽然被抽去仙力的感觉不太好受,不过重来一次,我之前根本都不记得那些事,就算记得,我总归还好好活着,除了生死,别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你也不必哭成这样啦。”   昭粹怔怔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记恨我?”   叶时韫眼眸清澈,不带半分芥蒂地答:   “还好,虽然不想和你做朋友了,但要说记恨,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否则今日也不会替你送这些东西来了。”   昭粹眼里有眼泪大颗落下,啜泣半晌道:   “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啊?”   “肯定是难逃一死的,”叶时韫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现在人间界妖魔横生,又不知会死多少人,你若是还能好好活着,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到这个并不意外的结果,昭粹还是怕得浑身发颤。   “不过,因为你腹中怀了这个孩子,所以肯定不会让你怀着这个孩子死的——或是魂飞魄散,或是送你入六道轮回,历几世疾苦命格,都要等你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说。”   昭粹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   这是她和沉邺的孩子,是她曾经万分期盼,又给予了无数荣华富贵希望的孩子。   然而此刻,她突然发现,一切都是错的。   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该存在,不该出世,她也不该不顾一切搅得天翻地覆,只为了能够和沉邺在一起。   她为什么不听母后的话乖乖地去上清天宫,抛下一切执意要去荒海?   为什么不听天后娘娘的话好好修行?   要是她能够吃苦,能够脚踏实地的修行,等她成为中三品的仙人,她既有了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也能够自由追逐喜欢的人,而不必落到最后无力替自己复仇的地步。   她原本,有那么多人爱她,那些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曾唾手可得。   但这一切,都毁在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毁在了自己的愚蠢之上!   昭粹的手指攥紧簇新的衣裙,和柔软的被褥,她多想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不想做回大雍的昭粹公主,但这一刻,她却很想回到初到上清的那一日,重新再做一次选择。   可惜。   她已经耗尽了老天对她的眷顾,不会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不远处,与昊天帝君一同看着这一幕的濯缨叹了一声。   “……我就知道,果然,时韫就是前世那个被昭粹献祭之人,竟然还跑来这里送饭,真是……”   真想把她抓起来晃一晃,看她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   昊天帝君笑了笑:   “小叶心思赤诚,万般仇怨不入她心,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她和谢策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虽然容易受欺负,不过也更招人喜欢。”   和睚眦必究的人相比起来,人肯定更愿意与心胸宽阔之人交好。   濯缨:“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喜欢谢策玄。”   昊天帝君很赞同:“那孩子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飞升的,不过你看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绝对联想不到他吃的那些苦,这般心境,迟早能成大器……诶等等。”   似乎才回过神来,昊天帝君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濯缨。   “你说你喜欢谁?”   濯缨很平静地昊天帝君对视道:“谢策玄啊。”   “…………”   停顿了良久,昊天帝君看着这个同样备受他期待,并已经认定为上清天宫未来栋梁之一的少女,良久,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其实吧……谢策玄也没有那么好,濯缨啊,你这个年龄段,还是应该专心修行,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干扰……”   濯缨缓慢地眨眨眼,提醒帝君:   “可我两年就修到了中三品哦。”   昊天帝君沉默了。   “而且您刚刚还猛夸他呢。”   昊天帝君更加沉默了。   以前看谢策玄那孩子确实很顺眼,但现在……   怎么光是想想,就觉得他……有点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呜呜!本章100红包!   鉴于最近的懒惰,先暂定之后更新时间在下午六点,不管双更还是单更都会写足六千字的么么!感谢大家包容! 第93章 93   ◎诛仙(一更)◎   待叶时韫将其他人嘱咐自己送的东西都送到之后, 她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开问心台,没想到刚跨出督察府的门, 转身就见一个雪衣身影立于道中, 正面色淡淡地瞧着她。   仿佛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叶时韫下意识将食盒往身后藏了藏,讪笑道:   “濯缨你怎么来这里了呀……”   濯缨好整以暇, 慢悠悠答:“我若是不来,怎么会知道有个傻瓜居然还会来这里,给害死过自己的人送饭呢?”   “……”就知道肯定会被骂。   见叶时韫一副“你骂我你吃亏”的摆烂模样, 濯缨也懒得再说她,只道: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善心要用在值得的人身上,赤水昭粹并不是一个值得的人。”   叶时韫:“嗯嗯。”   “别嗯嗯, 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濯缨是真的无法理解。   若是有人前世害死过她, 别说送饭, 她只会一脚踹翻他的饭让他饿死, 怎么还会有人给对方送她爱吃的饭菜啊?   “……其实我也不是以德报怨啦。”   与濯缨并肩走在路上的少女挠挠脸。   “如果让我替她求情,我肯定也是不干的,但既然她已经注定免不了一死, 我希望,以后回想起她,记起的也是我们心平气和告别的最后一面, 而不是她杀我的样子。”   “而且——”   叶时韫偏头看向濯缨, 道:   “饿肚子真的很难受, 真的。”   濯缨本想说难受的又不是她, 但回想起叶时韫飞升前的事, 她又沉默了。   算了。   对于这些上清仙人要求不能太高,憋屈就憋屈吧,没真的吃亏就行。   “这顿饭也不能白送,”濯缨目不斜视道,“等我回九曜星宫,给你多加点功德。”   “诶?”   不过,还没等濯缨回一趟九曜星宫,当夜,问天台就传来了一个令上清众仙颇觉震撼的消息。   ——赤水昭粹自行打掉了腹中胎儿。   待濯缨与其他人陆续赶往问天台时,刺目的鲜血在问天台淌了一地,闻讯而来的炎君见状立刻为她引针注气,然而仍是晚来了一步,腹中五个月的胎儿已经再无心跳。   听闻这个消息的天后也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仍忍不住叹息一声。   仙人怀胎短则一年,长则三四年,有这个孩子,上清暂时不会杀她,她也可以多活一段时日。   但她竟然宁可放弃这个机会,也不想让这个孩子降生。   “又是何苦呢?”   她坐在塌边,温热的手指拂过她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让昭粹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   曾经在大雍皇宫中的日子,在上清天宫里的日子,遥远得像一场不曾发生过的美梦。   天后垂眸对她道:   “没了这个孩子,按照督察府的裁决,你很快就会被送去诛仙台。”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听到诛仙台的名字,昭粹还是心尖发颤。   她这一生,贪生,畏死,想要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千般宠爱,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走到今日。   “……生下来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人会爱它,还不如让它换个好人家投胎算了。”   昭粹偏过头,破罐子破摔。   天后却道:“生命珍贵,不能任由人轻易地创造又夺走,这世间千万条路,它还没走过,或许它没有父母的疼爱,但是,你又怎么笃定它不会爱上这个人间呢?”   但说这些都已经太晚,天后望着蓦然落泪的昭粹,只无言地叹了口气。   虽说对昭粹的处置本就是个死,不过督察府还是宽宥了她几日,等她精神稍好一些,备了一桌她爱吃的菜,又换上了织女给她准备的漂亮裙衫,这才押送着她前往诛仙台处刑。   “……赤水昭粹,偷盗上清神器流光轮,为一己私利,逆天而行,搅乱世间秩序,致使人间界妖邪横生,其罪难赦,督察府判处其受诛仙台万法凌迟之刑,魂魄入轮回,尝人间八苦,历六世劫难,以正上清天规。”   诛仙台前,清源神君望着昭粹,以及送昭粹前来受刑的濯缨,淡声道:   “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道别。”   濯缨觉得这个审判很公正,于昭粹,她并无什么话要说,然而昭粹却死死拉住她衣袖,牙齿打颤道:   “……万法凌迟之刑是什么?会很疼吗?”   “会,”见她攥着自己的力道更大,濯缨叹了口气道,“但挨过这半个时辰,你就转世投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怕什么?你不也是这样同叶时韫说的吗?”   “……”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   昭粹吸了吸鼻子,又问:“可是转世投胎就会历劫,历劫是什么样的?会很苦吗?谁都不爱我的那种苦吗?那、那我还不如直接魂飞魄散算了……”   濯缨冷冷一笑。   “没人爱你就要去死,你可真有出息,那你就去死好了。”   昭粹又想哭了:“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我对你已经够温柔的了。”   濯缨轻轻推了她一把。   “天地如炉,人人皆在其中受着煎熬,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昭粹好像有点理解她的意思,又有点不太理解。   但最后,她只能回头道:   “我走了。”   濯缨轻轻嗯了一声。   “你……替我同叶时韫说句对不起吧,我也是才知道这有多可怕的。”   濯缨有点不耐烦地又嗯了一声。   待昭粹磨磨蹭蹭站在了诛仙台边上,往着下方猎猎疾风,她双股颤颤,衔着泪水又对濯缨说了一句: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们了,须弥仙境对海域的不知火山好像有什么谋划,我也是前世偶然听见的,你们最好去调查一下。”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吗?”   昭粹眼泪大颗落下,带着哭腔道:   “我能告诉你就不错了,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冷漠啊!”   濯缨见她哭得凄惨,忍了忍,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下辈子,别再想着情情爱爱了,做点正事吧,妹妹。”   昭粹噙着泪,点点头。   诛仙台下剑啸风急,很快吞没了那道身影。   明明前世她掌刑时也不是没听过别人受刑时的声音,然而在昭粹跳下去之后,濯缨并没有再做停留,转身很快便离开了诛仙台。   就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回过神来时,她竟不自觉地走到了天王殿外。   怎么会来这里?   谢策玄还在养伤,昊天帝君允了他休沐几日,他应该不会在这里。   濯缨立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欲走时,却被途径此处的长孟一眼瞧见,问道:   “濯缨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   濯缨刚想找个借口,却又听他道:   “肯定是来找少武神的吧,少武神也刚来一会儿——还带了个女子呢!”   长孟挤眉弄眼,说到谢策玄带了个女子来时,就差拿个喇叭在濯缨耳边叫她去抓现行了。   濯缨稍作思考便知他说的女子是谁,然而见长孟还有其他几个与谢策玄熟悉之人兴冲冲的模样,她抿唇笑了笑,故作意外:   “女子?”   “嗯嗯嗯!”   长孟身旁的另一人更是描绘得绘声绘色:   “那女子瘦高瘦高的,瞧着很听少武神话的模样,让她坐着等就坐着等,让她给几位武神们露两手就露两手,少武神眼看着对她极为器重的模样,不过她也确实……”   他刚想说确实有两把刷子,突然想起自己怎么能在人家面前夸她情敌,立马调转话风道:   “确实也就那样,论修为,还得是单挑荒海少君的濯缨公主厉害一些。”   “啊对,也就那样吧。”   濯缨面上不露分毫,只听着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她耳边告黑状,言语之间仿佛就盼着濯缨能够跟谢策玄好好算账,最好能抽他几下,然后狠狠闹掰。   上清天宫能修到中三品的仙人并不多,能修到中三品,还能与另一位中三品的仙子情投意合,无论容貌还是仙力都十分般配的道侣,那更是少之又少。   谢策玄年纪轻轻便是少武神,现在还与上清这位两年就修到中三品的天才走得颇近,暗地里让他们天王殿的同僚们酸得不行。   要知道,自己的失败固然让人难过,但兄弟的成功更使人痛心。   见濯缨进了天王殿,大家都搓搓手,都等着看疑似脚踩两条船的少武神翻船。   然而——   “公主!”   刚刚得了几位武神称赞的小柳儿一眼便看到了濯缨的身影,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方才还杀气凛然的少女,此刻就跟一只小蝴蝶似的飞到濯缨身旁。   濯缨取了手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替小柳儿擦了擦汗。   “怎么样?”   “那还用说,”身后远远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嗓音,“有我这个少武神引荐,当然是再顺利不过,明日她就能来天王殿报道了。”   说完,见一群天兵都围在濯缨身边,谢策玄蹙了蹙眉。   “都围着干什么呢?很闲吗?”   长孟指了指小柳儿与濯缨:“这位柳姑娘……跟濯缨公主认识?”   “认识啊,”谢策玄奇怪地看着他们,“不认识我亲自带她去拜见几位武神?我有这么闲?”   众人:“……”   可恶。   算你小子无懈可击。   待众人散去,小柳儿也要去天王殿记名登记之后,谢策玄带着她朝雷霆都司的方向走。   雷霆都司是独立于天王殿五营的一处,今日都去校场操练,庭院里很清净,待四下无人,谢策玄这才凑近了些,似笑非笑地偏头看她:   “怎么突然来天王殿了,不放心小柳儿?放心吧,天王殿的人都很好,而且有我罩着,没人敢欺负小柳……”   “不是。”   濯缨迎上他的视线,想了想,坦然又平静地道:   “我可能……只是有点想你而已。”   走在一旁的谢策玄顿时脚步一滞,映在他视线中的少女眉宇间有几分倦色。   然而秋水般的眸色温润,她就这样望着他,像水波层层叠叠地朝他涌来。   谢策玄喉结不自觉的动了动。   完了。   她可爱得让他有点没办法呼吸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晚九点! 第94章 94   ◎迁宫(二更)◎   仙台四季如春, 穿过缀满紫藤花的长道,谢策玄脚步虚浮, 如坠云雾般行至雷霆都司内的校场。   他满脑子都是方才濯缨的那句——   想他。   在没见面的时刻, 她有记挂着自己,这个认知令谢策玄心底如有温泉淌过,热腾腾地熨帖, 就连胸腔里也好似不断浮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充盈着他流淌的每一寸血液。   他其实也很想她。   也不是想别的什么,就是想见见她, 跟她说说话,因为只要空闲下来,脑子里就会立刻被她占据,恨不得能瞬移到她身边。   思及此,谢策玄动了动唇:   “我也想……”   “我们来比一场吧。”   被校场里的长剑吸引的濯缨随手拿起一把剑, 之前她臂力太差, 这些灵剑皆以精钢所铸, 她根本拿不动。   但现在不同了, 经过谢策玄的几次训练,她虽没炼成力拔山河的气力,不过拎一把剑还是绰绰有余。   回眸一瞧, 却见谢策玄颇有些郁郁地瞧着她。   濯缨歪头:“怎么了?觉得我剑术太差,不想跟我比?”   “……当然不是。”   谢策玄的视线有些遗憾地在她脸上逡巡一周,没看到半点暧昧,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说的想他, 好像就是单纯的想跟他过招的意思。   爱武成痴的少武神第一次觉得练剑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   不过当濯缨拿起剑与他交手之际, 他很快也摒弃杂念, 专注于与她的过招。   剑风扫过不远处的紫藤花,花枝颤颤巍巍落下一地花瓣,被少女裙裳飘扬而带动,卷着她的凛然剑意朝他而来。   若真要论剑,濯缨同他过不了几招,谢策玄便随手折下头顶的梅枝,以梅为剑,足尖在树干上稍一借力,便正面迎上她的剑。   濯缨的剑,与其说是在与谢策玄过招,不如说是一种发泄。   她的剑乱,心更乱。   谢策玄察觉到了什么,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濯缨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没章法的挥舞着手中的剑。   因为知道无论怎么挥,谢策玄也都能接下她的剑,所以濯缨也没有丝毫顾忌,将之前所学过的所有剑招全都用上,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手中这柄剑。   剑影交错间,她仿佛看到了冷宫里朝朝暮暮,看到了昆仑山连绵不绝的雪。   书中说,欲成大道,便要斩断尘缘。   从前她只记住了这话,却从未理解过。   直到今日,她突然发现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人都一一寂灭,仇恨消解的尽头原来并不是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她对沉邺说,她会跨过去。   跨过前世的仇怨、不甘,也跨过笼罩着她前世今生二十多年的阴霾。   但是跨过这些,她又是谁,又要前往何处?   隔着乌枝红梅,谢策玄忽而觉察到少女的异样,她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没注意到再往前一步就是檐下,而她甚至忘了要御风。   一剑,乌枝斩断,从檐上坠落的少女雪衣如鹤羽翩然,在她之下的谢策玄握着那截断枝,跌入一地落花中。   “……你赢了。”   少年笑盈盈地望着持剑坐在他身上的濯缨。   她没有认真,他同样也没有,谈何输赢。   濯缨垂眸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少年,问:   “我忘了御风,你也忘了?”   谢策玄抬手枕着后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又不重,就这点高度,摔不坏的。”   四目相对,半晌,濯缨从他身上翻身而下,与他并肩躺在这一地落花中。   “我刚从诛仙台过来,昭粹被判诛仙台万法凌迟,之后还要历劫六世,司命府说,她作孽太多,这六世恐怕都会很难熬。”   谢策玄沉默了一会儿,偏头问她:   “还想再打一次吗?”   濯缨也偏头回望他一眼。   “你就说这个?”   少年眸光灿然,定定望向她眼底:   “实话说,我是想说点有意义的话开解你的,但刚才想了一下,发现半句有用的都想不出来,既然没用,那还不如做点我擅长的事让你开心呢。”   濯缨无言看着他炽热的双眸。   “你想……让我开心?”   “嗯,”他理所当然地道,“谁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开心?我知道,你有很多我没办法理解的心事,我可能没办法替你理清那些心事,但我想看你多笑笑,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风拂花枝,吹来一片淡紫色的花瓣。   谢策玄想也不想,伸手接住了那片落花,余光一瞥,却见少女乌发如绸缎披散,近在咫尺的呼吸扫过他耳垂,热度从耳尖一路燃至心尖。   她淡声问:“那你擅长什么事,能让我开心?”   “…………”   明明只是转述了一遍他方才说过的话,但落在谢策玄的耳中,却骤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暧昧。   谢策玄猛地对上她的双眸。   少女眉眼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然而大约是因为仰面而躺的缘故,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离得极近,她的姿态显得格外不设防。   于是,脑海里的画面就不自觉地歪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   足矣令他心中生出滚烫的渴意与仿佛渎神般的罪恶感。   “——谢策玄!!”   不远处,骤然炸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声。   谢策玄与濯缨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伏曜站在不远处,怒火中烧地看着谢策玄道:   “把你的剑放下!方才听他们说你们在比剑我还不信,你居然还敢拿真剑跟濯缨比,你就这么怕输给她吗!太不要脸了吧!!!”   谢策玄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恰好在他手边的那把剑晃了晃,愈发显得他心虚无比。   “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都看见了!”伏曜扶起地上的濯缨,看了她一眼,更生气了,“人家手无寸铁,你简直乘人之危,濯缨都气红脸了!”   濯缨:“……”   她与谢策玄对视一眼,又同时挪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濯缨才问起伏曜为何会来这里。   伏曜剜了心虚没说话的谢策玄一眼,才解释道:   “父君说,你之前跟他提起说想回九曜星宫一趟,这次召你……和谢策玄一起过去,大约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自从昭粹开启流光轮,让前世记忆涌入此世之后,九曜星宫的几位神官就催她回去好几次了。   两世重叠,功德殿里的功德簿也翻了一倍,需重新整理,这些事都等着濯缨回去主持。   不过鉴于如今须弥仙境与上清天宫之间的紧张关系,昊天帝君与天后都担心濯缨去须弥会被为难,于是思虑再三,决定让伏曜和谢策玄陪她一同去。   身为上清太子的伏曜身份摆在那里,能代表帝君与天后的态度。   而谢策玄身为天王殿的少武神,不至于有上面五位正武神的压迫感,实力又压得住阵。   只不过——   “……此为云音玉简,比寻常的传讯法器灵力更强,即便是以结界屏蔽,也仍然能够向外传讯,你们今后进出须弥,一定要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天后正在细细嘱咐,三人听得都很认真。   然而昊天帝君的视线却始终在濯缨与谢策玄两人的身上打转。   自从听到濯缨亲口承认自己喜欢谢策玄之后,谢策玄这个在他眼中一贯无可挑剔,几乎被他当成亲儿子养的后辈,一下子就变得处处都是毛病。   昊天帝君可太了解这个孩子了。   可以说直率坦荡,但也可以说是赤口毒舌、桀骜不驯。   可以说洁身自好,但也可以说是不爱搭理女仙,年年荣登上清的男仙玉貌排行榜冠首,兼最受女仙喜爱排行榜倒数。   长了这样一张脸,还不招女仙们的待见,其人憎狗嫌的能力可见一斑。   再看一旁的少女。   本来就是个命途多舛,心思重重的孩子,要是谢策玄这小子没轻没重地把人家拒绝了,得多伤人家的心啊。   昊天帝君完全没有想过这两人两情相悦的可能性。   因为在人前,尤其是有正事的时候,濯缨和谢策玄都颇为默契地保持着与其他人并无不同的距离,公事公办,就连眼神之间也鲜有什么暧昧的流转。   昊天帝君毕竟才刚出关,对谢策玄的印象还停留在闭关之前那瞧不起所有人的模样,压根不知道谢策玄在背后追着濯缨摇尾巴的嘴脸。   “阿曜。”   被父亲唤了一声的伏曜不太耐烦地投去一个眼神。   只见昊天帝君面色凝沉,看着那边正说着什么濯缨和谢策玄,对伏曜道:   “这趟去须弥,你要记得……”   “知道了,”伏曜没好气地打断他,“不给谢策玄拖后腿,多跟他学学是吧?”   每次只要他出去历练时队伍里有谢策玄,昊天帝君都会这么嘱咐他,他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然而这一次,昊天帝君说的却不是这个。   “我是让你记得掩护好濯缨,毕竟你有上清太子身份护身,谢策玄有两百载的仙力护身,濯缨初入中三品仙阶,又与须弥有旧仇,极易被拿来第一个开刀。”   顿了顿,他又看了伏曜一眼。   “我也没有叫你什么都学谢策玄,你……有你的长处。”   当初在少光天的洞窟内,宁可自己失去前辈的提点,也要将濯缨引荐到他面前。   这份对妹妹的回护之心,对上清有才德者毫无偏私的提拔之心,的确是他独一无二的优点。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就太肉麻了,昊天帝君是不会告诉他的。   但仅仅是这一句。   伏曜想了想,数百年来,这还是他父君头一次在他和旁人之间,夸赞了他一次。   “……发什么呆?”   见走出万象殿许久,伏曜还是一副出神模样,濯缨偏头问道。   伏曜摇摇头:“没事,就是觉得……父君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要不是出于对昊天帝君的尊重,濯缨真想将洞窟前辈的身份直接告诉伏曜。   废话。   你面刺亲爹百年,没抽你就算跟你父子情深,当然不会跟以前一模一样了。   但伏曜并不知道这其中曲折,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谢策玄,你是不是做什么事惹我父君生气了啊?”   突然被点名的谢策玄微微蹙眉。   “我做什么了?帝君出关至今,我们都没说上几句话,我怎么会惹帝君生气?”   伏曜想了想,也是。   然而昊天帝君今日看谢策玄眼神确实有点怪怪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濯缨选择了闭嘴。   到了须弥仙境,不出意料的,濯缨一行人被拦在了须弥的朝天阙之外。   而且他们今日来的时机很不巧,正是停云帝子的头七,朝天阙外宾客往来,全都是仙界有头有脸的仙人前来祭奠,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听说长生帝君重归须弥,赶来巴结他的。   伏曜放眼一看,有些不太高兴:   “请了蓬莱仙境,请了不周山,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仙族,就是没请我们上清天宫的仙人是吧?”   濯缨忍不住提醒他:   “太子殿下,这是停云帝子的头七,不是办喜宴,我们上清是害死人家帝子的一方,头七请我们来,多少有些不合适。”   刚说完,朝天阙外的须弥仙人就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你们竟还敢来须弥!”   随着这一声,一时间,朝天阙附近来往的宾客全都朝濯缨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许久未见的东海龙王也在其中,见濯缨他们成了众矢之的,长眉轻拧。   重明神尊的视线落在眼前三人身上,虽然这三人都不是害死停云的罪魁祸首,但他一看到伏曜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不免想到停云。   同青溟真王一样,停云也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即便不如青溟真王天赋卓绝,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凭什么他们须弥仙境没了帝子,上清的太子却还活得好好的?   重明神尊胸中怒火中烧,全然不顾赤水昭粹才是罪魁祸首,他只想让上清也体会到他们须弥仙境连失两个小辈的痛苦!   伏曜见重明神尊杀意腾腾而来,他不仅不怕,还准备迎面还击。   他怕什么?   九曜星宫本就属于他妹妹,他们来须弥,那也是来自己的地盘,难不成还要看他们心情再决定要不要来拜访?   “我们怎么就不能……”   话未说完,就被濯缨打断。   “重明神尊误会了,停云帝子意外离世,我们上清也十分痛心,今日已令罪魁祸首伏法,诛仙台万法凌迟,六世轮回历劫,须弥尽可安心。”   不只是濯缨,谢策玄的视线越过朝天阙,看向隐没在云雾中的长生殿。   长生帝君已归须弥仙境,此刻,恐怕就在殿内注视着他们呢。   重明神尊也清楚这一点,故而更有底气,怒斥道:   “安心个屁!就这么痛快死了,那是便宜了她!要不是你们上清阻拦,我定叫那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上清不愿交出赤水昭粹,你,赤水濯缨,今后也休想再踏入我们须弥仙境一步!还不快滚!”   濯缨面上笑意淡了几分。   谢策玄与伏曜听到一半变已变了脸色,听到最后,更是满面乌云,一触即发。   朝天阙附近仙界各族悉悉索索地议论着这一幕。   剑拔弩张之间,众人都好奇,长生帝君归来之后,上清天宫恐怕也会忌惮几分,不知会如何应对,若是就这么认怂走人,多少有些丢了仙界之首的颜面吧。   议论纷纷中,濯缨抿出一个不疾不徐的笑意,望向重明神尊:   “神尊身份尊贵,血统不凡,怎么开口闭口竟如村头骂架,真叫人大开眼界了。”   重明神尊面赤:“你——”   “不过重明神尊放心,须弥仙境门槛太高,我们本也不欲时常叨扰,搅扰了各位尊贵的神女帝子们的清净,故而这次只做一件事,便会乖顺离开。”   濯缨态度极为和善,礼数周到,反倒显得须弥仙境有些无礼了。   旁观的东海龙王见两方僵持,有意出声缓和:   “上清是来吊唁停云帝子的吧?重明神尊脾气冲了些,你们三位可随我……”   “不是吊唁。”   濯缨抬眸,越过朝天阙的门匾,遥遥望向天尽头的长生殿。   “既然须弥仙境不欢迎我们,那么,属于上清天宫,属于我的九曜星宫,也不必留在须弥仙境的宝地了,就今日,迁宫吧。”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为何,我们阿缨有一种天凉王破的逼感…… 第95章 95   ◎假死(二合一)◎   迁宫!   此言一出, 朝天阙四周皆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气氛之中,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这个清瘦高挑的女子的身上, 像是要将她那张清冷如霜的面庞看出个窟窿来。   这样一个看上去不染俗世红尘的女仙, 怎么一开口,竟就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狂妄之语?   就连方才最莽撞的伏曜,此刻都有些意外地看向濯缨。   “这……会不会有点太嚣张了点?”   九曜星宫初建至今, 已有万年。   天地鸿蒙,始有九重天时,这九曜星宫便作为天道的象征, 也同时是须弥仙境超脱于仙界各族的象征,伫立于须弥仙境之上。   之前濯缨获得了天道的认可,成为九曜星宫的星主,这已经算是在须弥仙境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但须弥仙境也并非完全没有余地。   星宫之主的位置一届一届轮替,如果赤水濯缨活不了太久, 她的位置空出来, 须弥仙境仍然有机会推举自己的人上位。   可现在, 赤水濯缨竟然当众提出要迁宫!   “这怎么能是嚣张?”   一旁的谢策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足矣让在场之人听清。   “天道都认可她做九曜星宫的星主了,至少在她继任期间,这九曜星宫就是她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不拿到自己手里,却要被别人霸占着——”   少年轻嗤一声,睥睨目光扫过这些自诩高贵的须弥仙人们。   “须弥不是号称仙界之尊, 万古奇珍无数, 从来瞧不上别家的东西吗?九曜星宫已经不属于须弥了, 须弥应该不至于会抠抠搜搜, 霸占着不让吧?”   他这一句, 堵得原本想要言辞拒绝的重明神尊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九曜星宫虽数度易主,但一直都在他们须弥手中,怎么能让上清天宫夺走?   可这小子——这小子——   人群之中,有看热闹的仙人窃窃笑了几声。   说得好啊!   他们蓬莱仙境和不周山仙境虽然也是天生仙胎的仙族,不过若要论血脉,并不如须弥仙人与祖神的血缘亲近,也不比不得上清仙人仙力高深,在仙界的存在感不强。   正因如此,平日与须弥仙人打交道,难免要被低看一等,往来送礼时,须弥仙人也瞧不上他们蓬莱和不周山的所赠之礼。   现在,也轮到他们眼馋别人的东西了。   聚集在朝天阙的仙家越来越多,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想看须弥与上清谁能压过谁。   濯缨任由他们打量与审视。   既然长生帝君归来,须弥和上清的暗争已经搬上了明面,他们上清从今日开始,就不可再让半分,要让仙界都看清他们的态度。   上清天宫不会主动惹事,但若旁人来招惹,也绝不会再忍气吞声。   “重明神尊,请让路吧。”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人仙,重明神尊握紧手中长戟,手背青筋迸起,怒目圆睁,看着濯缨的目光简直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就在此时,朝天阙内传来琼华元君的声音。   “让路。”   濯缨抬眸望去,只见被一众仙娥簇拥而来的女上神一身缟素,神情凄然中带着几分隐忍的杀意,汇聚在濯缨的身上。   她看的是濯缨,也是赤水昭粹的脸。   这姐妹二人,皆是祸害。   重明神尊愕然看向琼华元君:“什么?这怎么能让?九曜星宫是我们须弥的东西,岂能被上清所夺——”   “这是长生帝君的吩咐,你若有不满,自去同帝君说!”   琼华元君当然也是不情愿的,她还未从停云逝世的噩耗中缓过来,头七之日又见杀人凶手的姐姐来他们须弥迁宫,心中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怎一个恨字能形容。   然而帝君有命,不得违抗,她也只能照办。   只是说完这话,她望着濯缨,眸光森冷道:   “我须弥仙境历经万古,底蕴深厚,不似你们上清天宫,建立至今不过千余年,如今费尽心思谋划夺取了九曜星宫,自是忙不迭要迁过去的。”   琼华元君胸中怒意翻涌,面色铁青,需极大的定力才能令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赤水濯缨,好,你很好,今日之辱,我须弥仙境上下必当铭记在心。”   这……   伏曜见琼华元君这把岁数,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原本萦绕于心的愤懑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反而还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点愧疚。   就跟他们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似的。   他跟在濯缨身后,迟疑了一下小声道:   “要不……你今日就只回九曜星宫查查账,迁宫的事,我们改日再迁如何?”   濯缨目不斜视,拾级而上。   “太子殿下平日对须弥恨之入骨,怎么这个关口却反而踟躇了?”   伏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踟躇,想了想,只想到一句:   “……毕竟今天是人家头七呢。”   方才他因为须弥没请他们上清而不高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濯缨明白他此刻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些上清仙人本就不想与人为恶,也不想与须弥仙境争个高低,这就好像一个原本走自己的路走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一旁的人用石子砸。   忍气吞声吧,又不甘心,追上去还击吧,又耽误了自己原本的路,叫人进退维谷。   伏曜确实讨厌须弥仙境的这些人,但他本身又并非是个落井下石之人,所以见此刻的须弥笼罩在悲伤之中,让他这时候为了他们吃瘪而高兴,反倒没那么解气了。   “没关系。”   行至九曜星宫门外,她轻轻拍了拍伏曜的肩,道:   “这种事,你们做不来,我来做就行。”   她道德感低,她做落井下石的事没什么心理负担,那就她来做这个坏人好了。   伏曜愣了一下,谢策玄看着她转身走进九曜星宫的身影,眸光闪动了一下。   谢策玄转头看向出神的伏曜:   “你想什么呢?”   沉思中的伏曜回看他,抬了抬下颌道: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两人都想起了前世的濯缨。   前世的他们远在上清天宫,与作为荒海少司命的濯缨其实并无太多接触,就连交集最多的谢策玄,也只不过是闻名而未见其人。   但有关于她的传闻,他们却并不陌生。   无非是说她心狠手辣心机深重,又或是玩弄权术排除异己,在海域搅得天翻地覆,也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估计是个死后骂名能传个千百年的奸臣。   而隐没在她之后的沉邺,却被众人称颂。   说他是海域千年一遇的天纵奇才,功勋累累,一生传奇,无人会认为他的成就是依靠他背后的那些女子得来,世人只会看到他一统四海的丰功伟绩。   恢复前世记忆之后的伏曜,第一反应便是痛斥沉邺这个吃软饭的狗东西只会躲在女孩子身后摘果子。   但此时此刻,在这个须弥与上清撕破脸的时间点上,濯缨站出来在仙界各族面前撑住了上清的颜面,一个人揽下了须弥仙境对上清的所有怨恨——   他们若只是冷眼看着,又与沉邺何异?   九曜星宫功德殿内。   濯缨并未提前告知他们自己会来,她到的时候,功德殿内的水镜亮着,里面映出的是上清司命殿里的情形。   镜子里传来纸张摩擦的唰唰声,以及夹杂在对话声中的哀叹。   司命府内的神官:“……昨日下界又送来了三万本功德簿,司命算到子时都没出司命府,我们也不敢走,真累啊。”   罗睺神官:“你们就偷着乐吧,还有司命陪着你们算,我们星主从出事到现在都没空回来管管我们呢。”   司命府:“这么好,又没人管,岂不是想什么时辰应卯都行?”   罗睺神官:“做什么梦呢,星主不管,这些账也得我们自己计划好算出来呀,万一哪天须弥仙境的仙人又惹了她,她突然又要查账呢,诶,须弥的仙人就不能老实点吗……”   水镜里的司命府神官还想说什么,抬眸瞧见濯缨无声无息地站在罗睺神官身后,他顿时脸色一白。   “濯、濯缨公主……你怎么到九曜星宫去了?”   罗睺头也不抬,专心理账:   “你这招都用过好几次了,我知道上次我骗你司命来了把你吓够呛,但我可不会上……”   “罗睺神官要是累了,就休息几日吧,这几日我应该是不会查账的。”   朱笔一顿,罗睺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噙着浅笑的眸子,吓得他差点七魂六魄都散掉。   罗睺看向濯缨身后走来的青年。   计都!救我!   背后说上司坏话被抓现行了!!   计都神官无奈上前,温然笑道:“星主在外面的事情都忙完了?”   濯缨点点头,有些好奇地指了指水镜。   “这个……是怎么回事?”   计都解释了一番,原来之前在天王殿校场联合司命府一道算功德那次之后,他们九曜星宫就与司命府的神官熟识了起来。   虽说九曜星宫会尽量避免与其他仙人接触,以免影响公正性,不过司命府与他们职能相似,平日也多与世隔绝,彼此来往倒也无碍。   有了水镜沟通,平日他们彼此发发牢骚,倒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星主要是觉得不行,这水镜今后就……”   “无妨。”   这些星官在功德殿尽职尽责千百年,多几个不见面的水镜好友无伤大雅。   濯缨扫了眼案几上堆满的功德簿,问道:   “上次同你们解释了这次混乱的前因后果之后,这些功德簿理得如何?还觉得复杂吗?”   计都微笑摇头:   “既然明白了这都是流光轮的缘故,是逆转时间带来的问题,就不难了,若只有一个人回忆起前尘,夺了先机,自然得多扣功德,不过现在是所有人都觉醒了记忆,先机不再,前世功德就成了废纸——”   语罢,又想起眼前被扣过不少功德的星主,他歉然笑道:   “星主从前被扣的功德,也补上了一部分。”   濯缨反问:“一部分?这么说,我当初被扣那么多功德,也不光是因为我的前世和我占了先机的缘故?”   计都愣了一下,意外于她反应之快,连忙闭嘴一笑。   见他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濯缨虽然好奇,但也没有为难,只交代了一下今日他们准备将九曜星宫迁去上清之事。   虽说功德殿的神官们不能离开九曜星宫,不过得知要搬去九曜星宫,众人皆觉得高兴。   至少地理上,他们跟司命府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呢。   交代完该交代的事,濯缨也准备离开,计都送她离开时,随口提了一句:   “九曜星宫在须弥仙境千万年,这一动,恐怕会骤生波澜,星主在外,万事小心。”   濯缨颔首:“今日还正逢停云弟子头七,外面也不知有没有闹起来。”   伏曜和谢策玄两人脾气都不好,嘴上吵吵无妨,可不能真的动手。   思及此,她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响起罗睺神官的声音:   “停云帝子?头七?”   濯缨回过头,见罗睺拿起桌上一本功德簿,对她道:   “停云帝子的功德簿还在,人死薄消,既然功德簿都在,他怎么会过头七?”   ……停云帝子,有可能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濯缨心中陡然一沉。   她快步上前,夺过罗睺神官手中的功德簿,发现上面果然写着停云帝子的名字,打开一看,里面还记载着他与灵瑟在人间胡闹时扣的一条条功德名目。   停云帝子没死,但琼华元君和重明神尊的悲伤却不似作伪,须弥也的的确确办了一场丧事。   这是怎么回事?   濯缨定了定神,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始末。   按照昭粹之前交代的始末,她发现流光轮被打断,逆转时间失败后,因为太过害怕被醒过来的停云帝子报复,所以立刻从墨州城离开,想要回到荒海寻求庇护。   没错,昭粹以为停云只是昏了过去,毕竟流光轮被天道阻拦,并未成功。   而停云的死讯,一直从须弥仙境那边传回来的。   ……是长生帝君故意传出的消息。   他将停云藏了起来,然后装作替子报仇,将濯缨他们拦在东稷山的帝陵外,要带走昭粹,但其实带不带走昭粹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停云并没有死。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制造停云的死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借机与上清撕破脸?   须弥和上清之间积怨已深,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彻底引燃。   而且他不可能将停云一直藏起来,他只要活着,除非改头换面,否则不可能永不见人。   濯缨蓦然一顿。   抛下身后不明所以的几位神官,濯缨穿过功德殿,回到了九曜星宫的前殿。   陷于寂寂黑暗中的星宫随着濯缨的脚步而忽明忽灭,宛如呼吸起伏,最终在濯缨注入仙力之时群星次第亮起,闪耀整个穹顶。   她虽不知长生帝君的目的,但他藏起停云这步棋,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她得找出停云的所在。   ——参宿十三度,鬼宿九度,女宿二十七度。   群星以点成线,勾织成具体的方位,濯缨又以天地分野之术,将天地合一,如此,便能够大致地分辨出此刻停云所在的地域。   她垂眸看向地面。   人间界的疆域版图在她眼前逐一展开,她的视线落在星辰汇聚所指的位置。   海域中央。   那是不知火山的位置。   再踏出九曜星宫时,已是午后。   怀揣着重重心思的濯缨缓步走出,脑海里都是长生帝君、停云、不知火山、娲皇宫之类的词汇,千头万绪交织在一起,而她还未摸清头绪,只能任由这些线索交错出无数猜测。   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伏曜和谢策玄并未如之前说好的那样,在九曜星宫外等她。   人去哪儿了?   该不会跟须弥的人打起来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濯缨心头一紧,匆匆拾级而下,准备去找这两人的踪迹。   但没走太远,她就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目光。   “……看什么看!没见过上清仙人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濯缨真是想不到,这种嚣张语气能从叶时韫的嘴里说出来。   她和其他十来个扶桑学宫的学子一道站在朝天阙附近,前来吊唁的仙界众仙都会从此处经过,因此所有人都能看到,重明神尊被这群学宫学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与叶时韫并肩的凌波仙子比叶时韫嚣张得更自然些,她视线扫了一圈,理直气壮道:   “你们长生帝君都允我们迁宫了,你们可没理由拦我们啊。”   琼华元君咬紧后槽牙:   “那你们倒是进去啊。”   “……慌什么,”叶时韫头一次做这种恶霸行径的事,没说两句语气就心虚起来,“当然要进,说进就进。”   跟来的那些学子们瞧着挂满白绸的须弥仙境,再听里面隐隐约约飘来的哀哭声,完全就是一副大家族痛失幼子的凄苦氛围。   而他们呢?   则像是欺凌老弱的恶霸,人家头七没过就上门讨债那种。   “……真进啊?”   叶时韫身后的沈善渊怼了怼她。   “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虽然过去须弥仙境嚣张跋扈,对上清仙人多有诋毁,还有须弥神女跑来扶桑学宫玩的时候烧过他的草稿……   但人家还在办丧礼呢,这……这多无礼啊。   一旁的伏曜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好?不好的事总要有人做,我们不做就是我妹做,她都被须弥的人暗杀好几次了,我们也不能总靠她出头吧?”   他这么一说,沈善渊就想起了之前须弥仙人入万神谱这件事。   当初他义愤填膺,觉得须弥仙人只回应富商高官的祈愿这件事十分不仁义,还帮忙协助九曜星宫与司命府清算功德。   但最后,功德是九曜星宫扣的,须弥的仙人哪里知道他沈善渊是谁,只会将这笔账算在濯缨公主一个人头上。   这样一想,确实不能再这样,每次都让濯缨公主一个人扛雷。   “太子殿下说得对!”   沈善渊顿时打起精神,上前一步,对着琼华元君道:   “这九曜星宫早就该归我们上清了,我这就去计算距离方位,设定迁宫法阵的尺寸大小,保证日落之前,就将九曜星宫挪出须弥仙境,绝不多留一晚!”   琼华元君冷冷瞧着他。   叶时韫也嚣张之中带着几分心虚道:   “没错!这件事是我们上清共同的决定,濯缨公主劝了我们好几次,但都被我们拒绝了,我就觉得今日迁宫好,不管谁的头七都拦不住!”   除了上清天宫那些有名有姓的上三品仙人,重明神尊和琼华元君哪里认识这些尚在学宫修行的小仙。   但今日之后就不同了。   琼华元君眯了眯眼,问:   “好,好,你二人,既如此嚣张,何不报上名来,让我知道你们是谁。”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叶时韫和沈善渊也知道,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代表的是上清仙人,不管怎么都不会丢了上清的脸,因此并未害怕。   余光瞥见朝天阙门口登记来客名录的仙侍,两人走过去,夺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记住了吧!”   琼华元君皮笑肉不笑。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濯缨有些忍俊不禁。   她万万想不到,有一日还能见到这两个长得就老实巴交的人演坏人的模样,一时觉得荒唐又好笑。   可笑了笑,濯缨又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微微塌陷下去。   她明白他们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所以此刻心底才会泛起千般复杂心绪。   其实她愿意替上清做这个恶人,也非全然善意,这与在荒海时不同,如今她帮的不只是上清,更多的也是在帮自己。   即便招惹了须弥仙人的怨憎也没关系,她有自保能力,而且只要上清不倒,她就会得到上清的庇护。   这并不是个亏本生意。   可这些上清仙人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掂量与计算。   他们大约,只是单纯觉得不该由她一人来承担这一切。   发丝在风中飘扬,濯缨的眸光也在风中柔和了几分。   而就在此时,觉得目的已经达成的叶时韫和沈善渊看着被他们气走的两位仙君,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演完了。   刚才说的那些话,真恶毒啊。   叶时韫将那张纸重新还给门口的仙使,那仙使一脸战战兢兢,对他们上清仙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然后就见这位女仙在身上摸了摸。   仙使以为她要掏什么法器,吓得都快喊人了,结果最后她把芥子袋往他怀里一塞,冷着脸道:   “随五千。”   沈善渊也依葫芦画瓢,冷脸交钱,还补了一句:   “节哀。”   濯缨:“……”   就这点出息吧你们。   作者有话说:   来晚咯,本章50红包! 第96章 96   ◎蓬莱(一更)◎   “一出手就是五千, 二位好大的手笔啊。”   少女嗓音如烟轻如雾柔,无声无息出现在叶时韫和沈善渊身后, 听得两人瞬间汗流浃背。   沈善渊怼了怼叶时韫, 叶时韫又用手肘戳了戳他,两人推搡一会儿后,沈善渊清了清嗓子, 肃然道:   “濯缨公主你放心,虽然随了帛金,不过我们完全没有真心替他们难过, 我们刚刚还放了狠话,狠狠震慑了一下他们。”   “没错,”叶时韫也绷着脸强调,“他们也就只能得到这冷冰冰的帛金了,休想得到我们上清天宫的怜悯!”   濯缨:……   今后不会热脸送钱, 只会冷脸送钱是吧?   鉴于这群上清仙人本性难移, 濯缨也没多说什么, 他们见状也松了口气, 与身后其他的学子们一道高高兴兴迁宫去了。   迁宫说麻烦也不麻烦,只需绕九曜星宫一周,设下移山阵, 再以充沛仙力灌注其中,便有移山填海之力。   上清天宫的仙人可能会缺脑子,但仙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的, 这对叶时韫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移山阵成, 金光大盛。   即便有许多人不在眼前, 也能从九曜星宫拔地而起带来的震颤中感受到, 这座从千万年前就伫立在须弥仙境的星宫, 正在缓缓离他们而去。   玄黑色的巍峨宫阙拔地而起,抖落下这千万年来覆盖其上的尘土,也好似抖落了须弥仙境曾经的荣光和威名。   众仙家看着这一幕,心中颇为唏嘘。   若是千年前,谁能想到,有人胆敢从须弥仙境夺走九曜星宫呢。   “……这仙界,自从来了这位濯缨公主,可真是大不一样呢。”   蓬莱仙境的少主与东海龙王并肩而立,看着不远处雪衣女仙的身影如此说道。   尤其是有了流光轮带来的记忆,这对比便愈发鲜明。   前世的须弥仙境,青溟真王没有死,停云帝子也一直活着,九曜星宫更是牢牢攥在他们手里,谁会想到能有这样被连根挖走的一日。   而且,前世那位与上清和须弥分庭抗礼的四海之主,竟然还没发迹,便被赤水濯缨扼杀在了荒海。   无论其中有多少影响因素,但从结果来看,好似这个赤水濯缨去到哪方,哪方的运势就会一路直升,所向披靡地崛起。   前世的荒海如此。   这一世的上清天宫也如此。   他看向东海龙王,好奇问:   “渊华,你姑姑真要同须弥仙境站在一条线上?”   娲皇宫一贯避世而居,不参与仙界各族之争。   就连女君挑选夫侍,通常也只在娲皇宫内部遴选,而这一代的娲皇宫女君,却与须弥仙境的长生帝君孕育一女,实在是叫人不得不质疑娲皇宫如今的立场。   东海龙王瞥了好友一眼:“你想说什么?”   鬓间簪梅的蓬莱少主一甩折扇,笑眼弯弯:   “没什么,我们蓬莱仙境人微言轻,仙界之首与仙界之尊打架,哪里能轮得上我们说话呢?”   他这话并非自谦,和上清须弥比起来,蓬莱仙境在这仙界之中只算个不大不小的仙族。   下不管人间界俗务,上不理仙界纷争,同仙界各族都有些交情,但交情淡如水,混个相安无事,自在逍遥罢了。   什么须弥上清娲皇宫,即便打翻了天,跟他们都没太大的关系。   刚说着,蓬莱少主望着某处,眉梢微动,小声道。   “来了,前世把你们东海一并吞了的那个黑心莲过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东海龙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缓步走近的濯缨与东海龙王四目相对。   前尘往事的记忆复苏,让东海龙王很难不想起前世那个东海被吞并的结局,而他对面的少女显然也对过往心知肚明,但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模样。   就装呗,不装平静还能怎样。   “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东海龙王,许久未见,不知海域如今战事如何?可有波及东海?”   率先开口的濯缨面上噙着浅笑,不见半分心虚,好像前世那个谋划着吞并东海的人不是她一样。   荒海供了许多神女沧浪的宫观,东海龙王不信她不知道海域如今的情形。   但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平静回答:   “你除掉荒海少君之后,西海龙母已经吞并荒海,如今海域之中,唯余东西二海,恐怕待西海龙母平定内患后,就连东海也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濯缨认真打量这位东海龙王的神色。   他始终语调冷静,没有怨怼之色,若说是在演戏,那演技未免有点太好了。   但其实,东海龙王觉醒记忆之后虽有震撼,但的确并未心存芥蒂。   因为前世的濯缨算计了其余几海,但独独对东海,是堂堂正正的取胜,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要怨怪也只能怨他自己略输一筹。   顿了顿,濯缨道:   “西海龙母并非是野心勃勃之人,她如今坐拥西、南、北、荒这四海,想要将这几处治理得河清海晏,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这一世与前世毕竟不同。   没有濯缨之前苦心筹谋的铺垫,西海龙母就这样直接接手一片狼藉的荒海,想要让局面稳定下来,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谁能成为最后的四海之主,又或是两方就这样相安无事下去,那是他们的事,濯缨并不关心。   他身旁的蓬莱少主却在此时笑言:   “听闻濯缨公主与西海龙女交情不错,若是能得你相助,西海龙母想一统四海,大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毕竟濯缨公主前世战果昭著,大家都有目共睹呢。”   濯缨的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   披着一件雨过天青色外袍的青年噙着笑,长发松松束着,有一双看路边一条狗都深情款款的眼睛,以及一副怎么看都不能打的矜贵少爷身子。   迎上她的打量,青年笑眯眯道:   “在下蓬莱少主,玉无心。”   也并没有人问你。   出于礼貌,濯缨略略颔首,回了自己的名字,他又道:   “我知道你,濯缨公主,渊华时常同我提起你呢……嘶。”   话还未说完,这位簪花披衣的少主就被身旁的东海龙王一击肘击,怼得闭上了嘴。   “他胡说的。”东海龙王面色如常,问,“你不是只想说这些闲话吧,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藏在濯缨袖中的雨师瑶探头,打量着这位俊朗端正的东海龙王。   二十五六岁的样貌,风姿俊朗,持正端方,虽不爱笑,也没什么表情,但长得确实不赖。   那个蓬莱少主玉无心,雨师瑶听过他的名字,旁人提起他,都说他是上清姻缘府的编外成员。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姻缘府掌管凡人姻缘,而这个玉无心少主,成日没有正事,却最爱给仙人牵线搭桥,帮人寻觅道侣。   这个玉无心,该不会是想给东海龙王和濯缨公主牵红线吧?   这这这……这简直乱点鸳鸯谱啊!   “……许久未见,难道不能与龙王闲话几句?”濯缨抿出一个浅笑,意有所指道,“而且,在这里,除了闲话,还能说什么?”   东海龙王的余光瞥向长生殿的方向,心下了然。   她好像的确是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说,但这是在须弥仙境的地盘,显然不是个谈事的地方。   “过几日就是海域的海晏祭,濯缨公主如今是受海域内外供奉的仙人,若是无事,不妨也来瞧瞧热闹。”   看来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有关不知火山的事,她必须要弄个清楚,但若是直奔主题,又担心打草惊蛇。   东海龙王提出的这个借口,很好。   到时不仅能去不知火山探查一番,还能确定东海龙王的立场。   他毕竟是娲皇宫女君的侄子。   如果长生帝君所图之事与他有关,那么,她会头一个拿他开刀,以绝后患。   濯缨微笑着颔首应下。   只是在转身离开时,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玉无心用调笑的语调揶揄——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见到渊华主动邀请女孩子约会,哎呀哎呀,真是铁树开花头一遭呢,我看那濯缨公主对你态度也挺温柔,说不定真能……哎呀呀呀呀,君子动口不动手!”   “……”   还在琢磨着怎么下手才杀得干净的濯缨,决定装作没听见。   但雨师瑶可将这些都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待濯缨重新回到伏曜和谢策玄身旁时,她立马从水魂珠里钻出来冲向谢策玄:   “谢策玄!紧急情况!那个东海龙王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濯缨无情地摁了回去。   被这一声唤回头的谢策玄有点疑惑地挑眉:   “我刚才,我好像听到了雨师瑶的声音?”   “错觉。”濯缨平静道。   谢策玄对濯缨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他转瞬便将这回事抛在脑后,颇为得意地对濯缨道:   “我刚让叶时韫用罗盘在上清给你选了个风水宝地,她跟我保证,说能旺你的事业,还能克死这些须弥仙人,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叶时韫掂量着谢策玄给的五千灵石算卦费,嘿嘿一笑:   “多谢少武神惠顾,下次算别的东西……比如八字合不合之类的,还可以找我,给你打折!”   被捂嘴的雨师瑶恨铁不成钢。   还风水宝地呢。   你自己的墙脚都保不住啦!   作者有话说:   没关系,我们阿缨很专一,就喜欢傻的hhhh   第二更晚一点,可能十二点前哦! 第97章 97   ◎心鼓(二更)◎   九曜星宫最后被迁入了上清天以西的浮玉山之巅。   曾有一位以诗入道的仙人云——净落金塘水, 明浮玉砌霜,不比人间见, 尘土污清光。   浮玉山既有宫阙金瓦的贵气, 又有明月清霜的景致,的确是一处风水宝地。   “之前住在浮玉山的仙人已仙陨百年,这浮玉山虽然好看, 不过里面空荡,缺的东西,恐怕要你自己看着添置一二。”   天后将浮玉山的结界禁制交给了濯缨, 让濯缨有些意外。   叶时韫给她算出浮玉山这个风水宝地之后,她原本并没有当回事,只将九曜星宫挪过去就算了事,却没想到谢策玄拉着她直奔天后处,说:   人家九曜星宫在须弥仙境都是单独占一个山头, 到了上清不能委屈了九曜星宫吧?   意思就是想让天后做主, 将整个浮玉山都划入九曜星宫的范围。   到底是不能委屈谁, 天后心里亮如明镜。   “谢策玄, ”天后对他道,“你既替阿缨讨得这个封赏,到时候可要记得帮忙。”   “自然。”   谢策玄笑盈盈地同濯缨道:   “你不是想炼体吗?到时候就从我住的武神殿那边搬, 石锁、木桩或是铜鼎都行,还有些刀枪剑戟之类的法器也不少,你喜欢什么拿什么就是。”   昊天帝君在旁, 正准备待会儿给濯缨上星图课, 听这画风, 忍不住回眸瞧他一眼。   谢策玄这孩子……跟濯缨的关系似乎也没他想象得那么差。   不过看上去有不像是有什么暧昧的样子。   哪有给心悦的女子送石锁送刀剑的?   昊天帝君眼帘一掀, 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们赠濯缨一座浮玉山, 今后濯缨便有自己的洞府,可比你先一步有了上三品仙人的待遇,谢策玄,你心中可会有不满?”   “这能有什么不满?”   谢策玄眉梢挑了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堂堂帝君,该不会要反悔吧?”   昊天帝君见他眉宇坦荡,不似作伪,轻嗤了一声“没大没小”,心中却又叹息一声。   天下男子大多都希望自己能强过喜欢的女子一头,濯缨先他一步有了洞府,他却看不出半点嫉妒或是纠结。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没开情窍。   濯缨的脸上却并未显出几分喜色,迟疑片刻,她道:   “天后娘娘……是希望我搬出万象殿吗?”   天后笑了笑:   “这得取决于你啊,你住万象殿,好处是课业上有困惑可随时来询问我与帝君,但坏处是万象殿每五日有朝会,你又喜欢安静,人来人往,多少有点吵闹,不如浮玉山清净,你若是搬去浮玉山,万象殿的房间也会给你留着,你想住哪里都可以。”   濯缨轻轻松了一口气。   “万象殿并不吵,我在这里……住得很好。”   即便天后与帝君要赐给她一座景致极好的洞府,濯缨也觉得,都不如万象殿里这个小院子,不如能够每日晨起,与天后和伏曜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早膳的这一段时光。   这是她觉得,最像人间寻常人家的时刻。   天后并不知濯缨心中所想,很快到了濯缨该上星图课的时间,有公务在身的谢策玄返回了天王殿。   待谢策玄离开之后,濯缨对袖中的水魂珠施了个避音术,才对一旁拿起奏折的天后问:   “天后娘娘可知……海域里的不知火山,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知火山?”   天后有些意外:“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不知火山并不是什么神秘之地,甚至对于濯缨而言,也并不陌生。   因为前世她一直待在海域,若不是借着海底不知火山的温度,她恐怕也无法长时间在海域生存。   这个不知火山,就是一个自鸿蒙初开时就存在于海域中央的海底火山,濯缨在书中翻阅所得,仅限于如此。   但天后思忖片刻后,抬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有些莫名,但很快她道:   “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就要追溯到娲皇了。”   娲皇?   濯缨觉得自己似乎隐约触碰到了一些东西。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这段话,即便是在人间界,应该也是人人皆可吟诵的吧。”   濯缨点点头,即便是垂髫童子,对这个童谣也不陌生。   “上古之时,天柱倾折,大地崩陷,这段话中所描绘的便是那一场浩劫,其中所言,大火燃烧不灭,指的并非是明火,而是不知火山的爆发。”   随着天后的解释,濯缨的思绪逐渐清晰。   不知火山爆发,将整个海域冰冷海水烧灼成滚烫岩浆,此为不灭之火,而其喷发之时引起的动荡,导致水如浩洋,洪水不退。   “娲皇以五色石补天,以芦灰治水,平定浩劫后,不知火山千万年来未有异状。”   天后见她模样,蹙眉追问:   “你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回过神来,濯缨将昭粹告知她的线索,以及停云假死,星宫占卜所得方位指向不知火山的这些事,统统说了出来。   天后与帝君二人的脸色蓦然凝重。   濯缨还是头一次见时时挂着笑意的天后娘娘沉下脸来,她看向昊天帝君:   “什么时候去?”   昊天帝君默然片刻:“不急,还是得先去那边看看情况,若真有问题,再去不迟。”   濯缨:?   从来只有她打哑谜的时候,没想到这一次蒙在鼓里的人成了她。   濯缨忙问:“天后与帝君是要去何处?”   昊天帝君鹰眸中藏着几分隐隐锐光,但再看向濯缨时,他的神情又松了松,仿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玩去吧……哦不对,过来上课,上次授你的召星术可学会了?”   “……”   濯缨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天后和帝君排除在外!他们不打算告诉她内情!   “当然。”   濯缨立刻将她自学成果展示了一番,又不死心地追问:   “所以你们究竟要去哪里?看什么情况?”   昊天帝君垂眸看着她无可挑剔的课业,试图从里面鸡蛋里挑骨头。   “天后娘娘?”   一贯对她无有不应的天后避开她的视线,微笑道:   “我的奏折还未批完,待会儿会叫仙娥送些阿缨爱吃的仙果来,就不打扰你们了。”   濯缨:“……”   不知火山!   可是!   她打听到的!   但直到最后,濯缨也没从天后帝君的口中挖出半点秘密。   万分错愕的濯缨难以相信天后和帝君竟然不打算让她参与进来,她又不是上清天宫那些小傻子,若须弥仙境有什么阴谋诡计,她肯定能帮上忙啊。   待到海域举办海晏祭的当日,濯缨与谢策玄、伏曜还有叶时韫四人一道前去的路上,众人还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几分显而易见的郁郁之色。   “——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谁惹你生气了?”   谢策玄偏头打量她。   旁边的伏曜凉凉出声。   “都有自己的洞府了,还是景色在仙界也是头一份的浮玉山,她能有什么烦恼,哼。”   叶时韫诚实道:“太子殿下,你的语气未免也太酸了点吧。”   “不要你管。”   谢策玄也听出伏曜这话里满满的酸意了,他似笑非笑地替伏曜惋惜:   “谁让咱们上清不如须弥,太子殿下虽为太子,但按规矩只能住在万象殿,不能有自己的洞府,晚上睡得太早都会被昊天帝君责问……”   伏曜心里的确是有些许不平衡,上清天宫别的仙人修到上三品,都能得一处风水宝地建洞府,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但身为上清太子的他却不行。   可谢策玄一提什么“上清不如须弥”,他就顿时不服了。   “这有什么?谁稀罕!上清天宫最好的风水宝地就是万象殿。”   说完他又看向濯缨,抬了抬下颌道:   “你浮玉山缺什么,从我的私库里随便挑,万象殿什么都好!”   激将法对伏曜真是一用一个准。   正说着,一行人已至东海之畔,海晏祭每年一次,由海域各处轮流操持,今年原是轮到北海,但北海没了,西海又刚主持过,便又落回了东海头上。   登上东海龙王派来的龟背仙船,一行人没入海水之中。   海晏祭是海域仙族的庆典,途径的珊瑚海、礁石林,皆有装点,鲛珠更是比平日多了一倍,将整个海域城池照得如同白昼明亮。   然而濯缨却很快发现一件事。   “你们有没有觉得……海水比之前要冷许多?”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反应过来,叶时韫也点点头:   “好像是有点冷。”   伏曜:“或许是冬日快到了,海水也会比往日冷一些。”   谢策玄常年体热,半点没感觉到,只问濯缨:   “你觉得很冷?那要不要服些丹药暖暖?”   濯缨虽说身体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但底子还是不如其他仙人,尤其畏寒,所以感知也比旁人敏锐一些。   海水真的比寻常时候冷多了。   会不会与不知火山有什么联系?   朦胧的猜测寻不到证据,濯缨也就暂时按下。   仙船光线昏暗,前排的伏曜和叶时韫正专心看外面鲛人列队排舞的场景,并未注意他们的动静。   濯缨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与她并排而坐的谢策玄。   忽明忽灭的海水波光中,少女眼眸漾开一点浅淡的笑意。   “谢策玄,你是真的笨吗?我说冷,你就只能想到给我丹药?”   怔了一下,谢策玄突然地福至心灵,瞬间领悟到了濯缨的意思。   见谢策玄耳尖泛红,濯缨抿唇轻笑,刚要动动手指牵住他的手时,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气息笼罩——   “这样,会好一点吗?”   鼻尖充斥着干燥清爽的少年气息。   被一双紧实臂膀揽入怀中的少女微微睁大眼。   耳畔心鼓阵阵,昏暗光线中,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   而此刻前排的两人,还是第一次来龙宫的叶时韫有些新奇地看向窗外,东海的龙宫华美不输西海水晶宫,珠阙贝瓦之上,有透明水母浮空而动,如人间苍穹上的烟花聚散。   叶时韫和伏曜看得专注,但越看越发现,这些烟花一样的水母仿佛组合成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倩影。   ……咦?   怎么觉得,这看起来,有点像是他们家濯缨的模样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启下个副本~本章还是50红包!   引用:   净落金塘水,明浮玉砌霜,不比人间见,尘土污清光。——白居易《禁中月》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淮南子》女娲补天 第98章 98   ◎火山(二合一)◎   如伏曜和叶时韫猜测的那样, 水母烟花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待濯缨一行人踏入东海城时,顺着珠光摇曳的街道集市朝龙宫而去时, 路过的珊瑚美人向濯缨送上一束姿态娇艳的珊瑚花, 乌发如瀑的海草精用会动的长发拨开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就连头顶游动的漂亮鲛人也抖落闪闪发光的亮片,如星屑簌簌落下, 铺满他们脚下的路。   这排场,这架势,就连身为上清太子的伏曜都瞠目结舌, 倍感隆重。   就连叶时韫都发现了不对劲,小声问伏曜:   “太子殿下,你觉不觉得……”   “废话,”伏曜没好气道,“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 那个九百多岁的东海龙王, 居然敢肖想濯缨!”   虽然九百多岁对于他们这种天生仙胎而言, 也就相当于人族的二十五六岁, 但在伏曜眼中,就算是一方龙王,血脉尊贵, 拿来配濯缨这种天纵奇才,那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还想杀濯缨呢!   之前他爱答不理,现在怎么能让他高攀得起!   相比之下, 伏曜看谢策玄都顺眼多了, 至少谢策玄是他们上清自己人, 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唔哦。”   谢策玄戳了戳濯缨手中的那束珊瑚花, 看着从花中纷飞而出、如繁星闪烁的发光小虫, 有些惊讶。   “还挺好看。”   伏曜:“……”   不只是珊瑚花,头顶聚而又散、散而又聚的水母烟花,还有摇曳的海葵,列队起舞的鲛人,入目所及都是岸上没有的瑰丽景色。   就连雨师瑶都忍不住化形而出,四处张望道:   “以往的海晏祭可没这么多花样……这个东海龙王可真是为濯缨公主花了不少心思,谁要是对我这么用心,换成是我,肯定就心动了呢。”   谢策玄不明所以地迎上雨师瑶挤眉弄眼的奇怪神色。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倒是忍不住扯扯嘴角,笑道:   “你还是别心动了,以你的眼光,真怕你心动完这次,心就再也跳不动了。”   雨师瑶:“……濯缨公主你能不能管管他!哪有人专往别人痛脚上踩的!!”   “我可是好心,好心提醒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就是单纯的嘲笑!我才是好心!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好心提醒你了!太笨了,活该笨死你!”   见雨师瑶气鼓鼓地钻回去,谢策玄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说不过就骂人呢。”   谢策玄随口道了一句,又看向濯缨:   “之前我还以为那个东海龙王有些胆量,没想到见你如今晋升中三品,就对你如此敬畏,看来你那龙筋抽得真是威力不小。”   濯缨抬眸,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威力不小吗?某些人不也说抱就抱。”   “…………那个是……我以为你的意思就是……”   谢策玄语塞了一会儿,又怕旁人听见,又怕濯缨不悦。   “你生气了?”他显出几分紧张,挠挠脸道,“我不是故意的……哦不对,我确实是故意的,我以为你就是那个意思嘛……但你要是不喜欢这样,我下次不会了,真的!”   因为怕旁人听见,少年贴得近了些,压低的嗓音咬字比平日更轻柔,又在最后几句上加重语气,仿佛每个语调都在强调他的诚意。   ……好傻。   濯缨偏头瞧了他一会儿。   怎么会人有这样莽莽撞撞,又这样真挚诚恳。   “没生气。”   少年眸子微微一闪。   他俯身又靠近几分,那种隐而不发的侵略性又不自觉地泄露几分。   “那下一次……也不会生气吗?”   濯缨别开眼:“……你还挺会举一反三。”   谢策玄笑而不语。   正说着,一行人已至龙宫内。   由珠贝构筑而成的龙宫泛着莹润光泽,别着一枝绿萼梅的蓬莱少主正在殿内操控着一众会发光的蜉蝣,见濯缨进来,他微笑道:   “濯缨公主来得正好,渊华让我用这些小蜉蝣为濯缨公主排练了一个节目……”   啪。   一声响指,这一众被玉无心拉来折腾的小蜉蝣终于得以逃脱,四散而去,玉无心顿时垮下脸,不满地看向走来的好友。   “我没让他这么做。”   东海龙王表情淡淡,但从他的语速来看,多少也是有点急眼。   濯缨微笑道:“很好看,玉少主费心了。”   玉无心摇了摇扇子,有些遗憾地咂舌:   “确实是费了心,奈何刚一来,就被拆了台,”   东海龙王忍了忍,没忍住:“没有人叫你费这个心。”   “是是是,”玉无心懒懒偏头,别在发间的绿萼梅开得正艳,“谁让我这个仙界第一闲人就爱给人做媒,看不惯有情人痛失所爱……”   若非东海龙王有些许修养在身,只怕都要当场送他一个白眼了。   而听了这话的谢策玄终于站直了几分。   等会儿。   做什么媒?谁是有情人?痛失哪门子所爱?   唰——   玉无心看着谢策玄召出一杆乌黑长枪,随手翻了个枪花,他微微睁大了眼:   “这便是长枪乌星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锐气逼人呢。”   谢策玄:“这枪给人脑袋开花时最有锐气,蓬莱少主可要一试?”   “哎呀——”   做掷枪状的谢策玄被叶时韫忙不迭的拦下,伏曜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笑吟吟跑开的玉无心道:   “丢他脚边!他仙力不高的,让他摔个狗吃屎!给他点颜色瞧瞧!”   看他还敢不敢乱牵红线!   濯缨有些无语地看着闹成一团的几人。   “今日海晏祭,宫内宫外都人多眼杂,”站在她身侧的东海龙王开口,“你若有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话想说,换个地方。”   “好啊,”她抬眸看向东海龙王,“东海离不知火山最近,那里温度高,极少有海域仙族会去,就去那里吧。”   东海龙王面上露出几分意外。   “不知火山?”   “不方便?”   虽有迟疑,然而濯缨仔细瞧他的脸色,却并无任何心虚,很快他也颔首应下,让人备好一艘精致的小仙船送他们过去。   谢策玄听说濯缨要与东海龙王单独出去,立刻回头:   “等下,我也要……”   “你们去海晏祭上逛逛吧。”   濯缨回眸看向伏曜:   “让玉少主带着你们去,外面人多,你们初来乍到,跟紧些,可别走丢了。”   伏曜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要他们盯着玉无心?   玉无心笑盈盈问:   “你们这是要去约会?渊华,我倒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挺直白的呢。”   东海龙王脚底一顿。   濯缨只是半真半假地笑,谢策玄仍不死心,还想跟着他们,又听濯缨道:   “是约会,所以别来打扰哦。”   谢策玄:“…………”   待到两人步入仙船内,东海龙王才出声淡淡道:   “今日之后,还望濯缨公主能与你的少武神说明缘由,我东海的大臣们,恐怕经不起他再挂满城墙一次了。”   濯缨抿唇轻笑了笑。   仙船在深海中缓缓而行,离不知火山越近,四周也越发安静,眼看已经到了不知火山附近,见少女迟迟未语,东海龙王率先开口问:   “濯缨公主大费周折来这一趟,却不着急谈,是在等什么?”   少女抬起眼眸,静若秋水的眼眸望着他道:   “自然是在等你啊,东海龙王。”   他微微蹙眉。   “……等我什么?”   濯缨的视线望向外面已经能看清全貌的不知火山。   亘古长存的山脉匍匐于幽深海底,如一条嶙峋龙脊,而在起伏的脊骨之上,一座巨大的暗黑色火山无声伫立,火山口如烟囱般张开,内里热液滚滚,隐隐散发着橘红色的光。   她收回视线,似笑非笑道:   “看你会不会趁我落单时杀了我啊。”   说这话时,濯缨的神色平淡得仿佛在与他闲谈,然而东海龙王却敏锐地感受到她藏在字句里的些许杀机。   “不过,看来你并无此念。”   气氛一松。   东海龙王:“……你为何会这么想?”   濯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   “来时路上我便发现,这海域里的温度骤降,比过去冷了很多,这样不寻常的事,我不相信你没有丝毫觉察,虽然海域仙族习惯生活在低温海水中,但若是太过严寒,只怕也会影响海域仙族的生存吧。”   东海龙王面色肃然几分:   “你知道原因?”   濯缨定定看着他的神色,似要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濯缨这句话,似是触动了东海龙王的一些记忆,之前的他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但她用这样意味深长的语气试探,令他眼前迷雾散去几分。   然而他又很快否认。   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近些日子,是否有娲皇宫或是须弥仙境的人来过海域?”   东海龙王眸光微闪,想起了那一日来龙宫做客的灵瑟。   濯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一点情绪波动,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   她蓦然握住东海龙王的手臂,使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接下去这番话的分量:   “你既然一无所知,就说明你,或者说包括东海在内的海域,都不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东海龙王,娲皇宫与你的东海,若一定要二者取一,你选择哪一个?”   对上少女灼灼视线,他动了动唇。   “……自然是东海。”   他是东海的龙王,从他坐上这个位置的第一日,就发誓要守护东海仙族。   这是他身为君主的使命。   “好,”濯缨松开了他的手,沉声道,“那我告诉你,须弥仙境的停云帝子并没有死,此时此刻,他就在不知火山内,他不会平白出现在那里,须弥和娲皇宫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图谋。”   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东海龙王垂在膝上的手指便倏然一紧,难掩惊愕。   “……是息壤。”   他念出了一个生涩的词,望着濯缨道:   “上古以五色石补天,以芦灰治水,所谓的治水,就是将不知火山堵上,而所用的芦灰,就是娲皇的息壤,如果停云在不知火山内,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想让停云试着炼化息壤的力量。”   息壤长息无限,无论不知火山有多么大的力量,有息壤在,都会永远处于休眠状态。   但若是有人觊觎息壤的力量,炼化息壤,取走了息壤呢?   东海龙王心中无限骇然,仿佛已经看到了岩浆翻滚,在无声中将整个海域化作一片火海的景象。   听了东海龙王的解释,濯缨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但……”   东海龙王抬眸,眉间凝着散不去的忧虑。   “不知火山虽然看着平静,也有息壤封印,但内部依然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唯有继承了娲皇血脉之人才能进出,停云天资有限,仙力不强,进去就是九死一生啊……”   “在长生帝君眼中,停云这样的天资,恐怕本就是个弃子而已。”   少女嗓音冰冷,理智得有些无情。   “这个弃子丢进不知火山中,用坏了无妨,若炼成了一颗好棋子,就是意外之喜——而且,从海域骤然下降的温度来看,恐怕停云帝子没有辜负他身上流淌的血,已然有些成果了。”   必须将他带出来。   否则,须弥会多一个极为得力的帮手。   濯缨的视线落在了东海龙王的身上,只这个眼神,东海龙王便明白了濯缨此刻在想什么,他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   “我不行……娲皇宫的血脉传女不传男,男子继承的血脉极其稀薄,不够资格进入不知火山中。”   濯缨也并未失望。   “好,我想办法将灵瑟带来。”   东海龙王神色更加无奈:   “近些日子来过海域的娲皇宫中之人,就是灵瑟。”   “……”   灵瑟。   纵然对灵瑟此人的天真残忍有所了解,但听到她亲手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推入了不知火山之中,濯缨心中还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   而且,濯缨心中仍有几分怀疑。   长生帝君这样的须弥仙人,对凡人没有半分怜悯之心正常。   可灵瑟,以濯缨对她不多的了解来看,她纵然也不是个善茬,却并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仙人,那她,或者说娲皇宫协助长生帝君,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呢……   “那就把她绑来,”抛开那些暂时想不通的问题,濯缨道,“不知火山如果真的爆发,不只海域遭殃,人间也会被洪水吞没,必须在停云炼化息壤之前,将他从里面带出来……”   话音未落,濯缨与东海龙王两人同时面色一凛。   就在濯缨召来弓阵护体,而东海龙王也张开水阵抵挡的瞬间,一股悍然仙力朝着两人所乘的仙船轰然袭来,一眨眼便将仙船炸成了齑粉。   不知火山附近有眼线!   濯缨想过有这种可能,但却没想到他们的反应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仙船才刚至不知火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然就有人朝他们发动了攻击。   而且这些人的实力——   濯缨在翻涌的巨浪中以最快的速度稳定,再抬眸时,见到的便是东海龙王被一道红衣身影瞬间击落的一幕。   红衣少女立于半空中,在她身后的一队随从约有百人,皆身着玄衣斗篷,男女皆有,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身上流转的强大灵力。   这些人,若以仙阶论级,几乎都有中三品的实力。   哪怕同阶也有高低之分,但这样数量的中三品仙人集结在一起,已经足够形成一股所向披靡的实力。   而且,濯缨看向为首的灵瑟,与上次相见比起来,濯缨能感觉到她的实力又有了极大的提升。   “灵……瑟……”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几乎没做什么防御,而灵瑟却是下了狠手,打定主意要一招令他无法动弹,此刻他口中鲜血直涌,面色苍白如纸地望向红衣少女。   “果然是你,是姑姑……还是,长生帝君的命令?你是想杀我?为何?”   灵瑟笑意盈盈:“你身上留着我们娲皇宫的血脉,我怎么会杀你呢表哥。”   东海龙王定定看她:   “你若敢对东海下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定不会放过你。”   灵瑟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中,仍是那副游戏人间般的天真模样。   “都跟你说,我不会杀你,就算我做了什么,也一定是为了你和东海好,等到了那一日,你会感谢娲皇宫的。”   东海龙王对她的话嗤之以鼻。   “既然不杀他,那么今日必死无疑的就是我了?”   濯缨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方才还笑意从容的灵瑟面色蓦然一变。   她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你们不该来此的。”   居高临下的少女垂眸看向濯缨,灵瑟认真道:   “濯缨姐姐,你若保证今后不再靠近不知火山,今日……我就只抹除你的记忆,不会伤害你。”   听了这番话,倒让濯缨有些忍不住发笑:   “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表哥,你看上去都不太将他们的生死放在眼里,却对我挺另眼相看,若非你是个女子,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对我情有独钟了。”   灵瑟却浑不在意:“情有独钟本也不只限制于男女之间,女子与女子之间就不能情有独钟了吗?”   “……”   原本只是开玩笑,但灵瑟这么一说,倒让濯缨有些笑不出来。   灵瑟见她当真,立刻解释:“——当然,我对你可没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啊。”   濯缨没说话,只是无言召出了落日弓。   见她召出弓箭,灵瑟看上去神色更加颓然几分,明明她是打上门来要人性命的一方,但只看神色,倒显得她才是那个被逼到绝路之人。   “……一定要打吗?”   濯缨面色平静:“可以不打,告诉我你们娲皇宫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帮须弥仙境,然后把停云带出来交给我,就不用打了。”   灵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你也真敢开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可没有帮须弥仙境,娲皇宫行事只遵从本心,绝不为他人傀儡。”   “本心?”   落日弓上灵光流转,濯缨冷笑一声:   “娲皇补天救世,你们却炼化息壤,要将苍生陷于苦海之中,娲皇宫的本心若是这个,那这本心还是不复存在得好。”   灵瑟眉头微蹙,面色纠结。   “你……你不明白,我母亲她……娲皇宫从未轻视过苍生,只是我们看到的苍生并不相同,濯缨姐姐,你真的就不能信我一次吗?”   “不能。”   挽弓如满月,濯缨箭指向半空中的红衣少女,目光沉凝:   “你与我的道,终究不同。”   裹挟着金乌之火的箭矢如流星倏然飞逝,这是灵瑟之前并未见过的箭矢,她微微睁大眼眸,这才发现这段时日里变强的不只有自己。   灵瑟身后的玄衣随从涌上前来,欲将灵瑟护在身后。   那名玄衣随从轻蔑地望着对面的少女道:   “如今我们与她同是中三品仙人,有了息壤的力量,区区一个凡人之躯的仙人——”   话还未说完,玄衣人凝出的法阵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一箭贯穿头颅,轰然坠地!   灵瑟眸光微沉。   同样是中三品仙阶的仙人,竟然被赤水濯缨一箭击杀……   看来这些经过息壤改造的须弥仙人,空有仙力,但真正对上依靠自身修行的仙人,仍然差距甚远。   “抱歉,濯缨姐姐。”   灵瑟凝聚仙力,召来法器,视线紧盯着下方的少女。   “这是母亲的命令,我……不可违抗。”   目光所及,红衣少女身上凝聚的力量在奇经八脉中游走,东海龙王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太快了。   她的仙力提升得太快了。   虽然灵瑟本身便天赋异禀,但她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已有了上三品仙人的实力,这绝不正常。   当机立断,他立刻将前方的濯缨隔空拉到了面前。   濯缨正欲掐诀施术,用之前从昊天帝君处习来的召星术对抗,却被东海龙王这样一拽打断。   她以为东海龙王是担心她不敌灵瑟,于是回眸安抚他:   “没关系,我可以……”   “进不知火山!”   东海龙王怒喝一声,盖过了濯缨的未尽之语。   “现在,进不知火山,你可以进去!去将停云带出来,阻止他继续吸收息壤之力!”   这一声石破天惊,炸得濯缨愣了许久。   他这话是何意思?   就连身为娲皇宫女君侄子的他都无法进入不知火山,但东海龙王却说——   她能进不知火山。   为什么?   还没等濯缨细想,就被东海龙王用尽全力朝后一推——   结界如水波泛起涟漪。   她看到自己穿过了不知火山的结界,仰面倒入了滚滚岩浆之中。   作者有话说:   来晚咯,开始进入解密收尾阶段!   本章50红包~ 第99章 99   ◎策反(一更)◎   不知火山外的灵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渊华!”   灵瑟沉下脸来, 那双纯澈灵动的眸子里溢满杀意。   “你竟送她入不知火山!你跟她有仇吗?”   “难道不是你们娲皇宫与她有仇?”东海龙王咽下喉间腥甜,缓缓站直, “灵瑟, 姑姑为何要与须弥联手,你们究竟在计划什么?”   她的身后人影幢幢,无数双眼默然无言地俯视着他。   沉默良久, 灵瑟的情绪缓缓平复。   “原本并没有打算第一个对东海开刀的,但——”   少女扬起一个清甜的笑容,对东海龙王道:   “既然渊华表哥这么想知道我们的计划, 那就让东海仙族第一个瞧瞧吧。”   与此同时。   海晏祭的集市上,紧跟着玉无心的谢策玄蓦然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朝身后看去,一旁的伏曜见状也顺着他的视线张望了几眼,问:   “看什么呢?”   谢策玄眸色沉沉,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剑柄。   很微妙的波动。   他感觉不到杀意, 但这极轻微的波澜却透过水波隐约扩散,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这东海城中游走。   “有点不对劲, ”谢策玄长眉压低, 眸似鹰隼,在无数战场上磨砺出的直觉令他极其敏锐,“警惕些, 这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   虽说平日对谢策玄有诸多意见,然而关键时刻,无论是叶时韫还是伏曜对他的直觉都是无条件信任。   掌中仙力流转, 两人召出法器。   然而待他们仔细感应着周遭气息时, 却仍然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   没有妖魔气息, 没有怪异的仙力波动, 集市人潮熙攘, 海域仙族穿行其中,叫卖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走在他们前面的玉无心停在一处小摊前,笑问:   “这玉簪多少钱?”   “五十灵石,公子好眼光,可是买给心上人的?”   “不,是替我不中用的朋友买的,就这么空着手约会去了,也不知道给女孩子买些礼物。”   玉无心懒懒回眸,笑吟吟对身后正警戒周遭的谢策玄道:   “谢少武神,你觉得这玉簪,配濯缨公主如何?”   听到濯缨的名字,少年剑眉瞬间拧得打结。   “配你个……”   在他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未尽之语猛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啪嗒。   玉簪落地,在铺满街道的珠贝上砸成了两截。   伏曜和叶时韫也转过头来,一瞬间,呼吸凝滞,瞳孔骤缩,三人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大脑轰然一声炸开,僵硬如一座座石雕。   ……消失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笑吟吟的蓬莱少主,海晏祭上叫卖的摊贩,街道上相携而行的鲛人少女,充斥在耳畔的喧哗声——   全都,凭空消失了。   “怎……怎么回事?”伏曜愕然许久,才从喉管里艰难地挤出声音,“人呢?怎么会突然全都——”   饶是伏曜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离奇之事。   就在他们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东海城,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一座空城,而他们三个中三品仙人竟无半分觉察!   消失的人都去了哪里?   为什么独余他们没有一并消失?   站上高处的叶时韫确认了整个东海的确已无人迹,心下惊骇发寒的同时,不禁喃喃:   “……必须立刻告知上清天宫,如果这样的事不是天灾,而是人为……谢策玄!”   随着叶时韫这一声,伏曜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谢策玄已御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不知火山!   那边一定出事了!   灼热。   滚烫。   难以呼吸。   意识朦胧之间,被烈火灼烧的痛觉占据了濯缨的所有感官,像是有无数针刺、无数把刀割过血肉,深入骨髓的痛楚蒸发了所有的理智思考,令人在这一刻只能专注于无尽的煎熬与折磨之中。   ……等她出去,非把那个东海龙王杀了。   若非被他那句话惊住,她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推进来。   濯缨试图睁开眼看清周遭环境,但入目所及皆是赤金色的一片,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而且,随着思绪逐渐清醒,濯缨渐渐意识到,这难以忍受的痛楚并非来源于她的皮肉,而是她的元神。   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痛觉令她的思绪有些迟缓,半晌才回忆起这种熟悉的感觉源自何处。   ——上清琉璃境。   不知火山,宛如一个巨大的上清琉璃境,正在以不灭之火烧灼她的元神。   意识到这一点后,濯缨反而定下心神。   尽管痛觉并未消失,仍在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但对于在扶桑学宫内每七日就要入上清琉璃境内历练的学子而言,并非是无法忍耐之事。   体内的元神如坠烈火地狱,被不断撕裂、炙烤、蒸发。   但同时,又如每一次濯缨在琉璃境内苦修一样,作用于元神上的伤痕很快愈合,分裂,繁殖,重组,愈合,甚至似乎能感受到元神在不停修复重建的细碎声响。   濯缨强迫自己阖上双目,默念清心诀定心。   ……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极缓慢的,濯缨朝前跨出了一小步。   轰然之间,那把灼烧元神的火焰竟在这一瞬燃烧得更旺几分,仿佛在阻止她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濯缨心头那股无名怒意却反而被激发。   是想将她烧死吗?   压下元神传来的剧烈痛楚,目不能视的她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跨出了第二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独自通过不知火山的结界。   是她身上有娲皇宫的血脉,亦或是她不清楚的其他渊源,但无论是什么,她历经千难万险走到今日,不是为了莫名其妙被烧死在这里的。   第三步。   遮蔽双目的赤金火光似乎暗了几分,但烧灼元神的那把火仍然熊熊不息。   濯缨在扭曲火光中,隐约看清了周遭景象。   ——骸骨。   无数的骸骨堆积在不知火山内,随着她的脚步,轻轻一踏,便成了齑粉散去。   而在堆积的骸骨之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地被烈火包围。   “停……云……?”   濯缨艰难地发出音调破碎的声音,那个身影动了动。   “你……是停云?”   远远地,传来一个失真的嗓音:   “……赤水濯缨?你怎么会……”   “跟我走,”濯缨咬紧牙关,理智被痛觉分散,但她仍竭力保持清醒的语序,“我可以带你通过结界离开,你不能再吸收息壤的力量了,你必须离开。”   停云沉默了。   张牙舞爪的岩浆在脚下澎湃涌动,随时都能没过脚背,侵吞而上。   “抱歉,我不能离开,而你,你也不能离开。”   蜷缩着身体的少年缓缓起身,濯缨这才发现,他露出的肌肤好似成了一具空心的壳子,遍布破洞的躯壳还在不断生长,但已经不再是原本的肉身。   “很惊讶吗?”   停云低头看着自己此刻异样的身躯,少年稚气的面庞没什么情绪。   “这是息壤赋予我的新仙体,与从前那个天资不足的身躯全然不同的,充满了澎湃仙力的、新的身躯。”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经受着不知火淬炼的濯缨。   “你既然进入了不知火山,又能走到我这里,应该也能获得息壤赋予你的新仙体,但你,赤水濯缨,你恐怕是不愿归顺于我们须弥仙境的吧。”   说到此处的停云歪歪头,眼神里有几分遗憾。   “在进入不知火山之前,我的脑海里多了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你辅佐沉邺辅佐得很好,若你能成为我的妻子,一定会是我很大的助力——赤水濯缨,仔细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吧,不久之后,你们上清便会一败涂地,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不会跟着上清这艘船一同沉没的吧?”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烈焰张狂燃烧着,好似连脑浆也在这热度下一并沸腾。   新仙体。   跟随灵瑟而来的那一众中三品仙阶的玄衣仙人。   还有这里的骸骨……   面上毫无血色的濯缨抬起头,眼底映出的火光微微颤动着。   停云如此笃定上清天宫会一败涂地,仅靠他一个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定会有更多的须弥仙人获得新仙体。   长生帝君……是打算将所有的须弥仙人都投入不知火山内,让他们抛弃掉那个一代一代衰弱的血脉,转而接受息壤赋予的新仙体?   息壤,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濯缨无从判断,但光是这个猜想,就足矣令她心生震撼。   她确信,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扛过这个重塑新仙体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必定会有数不清的须弥仙人折损其中。   长生帝君就连自己人的折损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人间界,乃至整个仙界的生死吗?   必然是不会的。   与这样一个为达目的百无禁忌的人做对手,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上清天宫纵然强大,但顾忌太多,要保护的东西太多,注定会在对峙中被缚住手脚,落于下风。   ——不能让须弥仙境的人带走息壤的力量。   “该仔细考虑一下的人是你。”   停云面色微凝。   因为他看到,之前还在不知火淬炼下面色苍白的少女,不仅没有露出虚弱之态,反而好像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之中越挫越勇,哪怕纤弱单薄的身躯因忍痛而发颤,但那双眼,却寒光四溢,韧如精钢。   “左一个辅佐,右一个辅佐,你们男子,是不是离开女子做拐杖,就不会走路了?”   苍白着一张脸的濯缨一步步朝他走近。   “如果连你这种只能回炉重塑一次,才有胆量在我面前露出真面目的人都能让我辅佐,我又为何不选择辅佐我自己?”   停云一口气凝滞在胸口,他紧抿着唇,看着少女身后张开弓阵,裹挟着金乌之火的箭矢朝他蜂拥而来,却又被他全数挡在了凝结的阵法之外。   但少女仍然缓慢而笃定地朝他走来。   停云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不觉得疼吗?”   他初入这不知火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刻能保持清醒,想要求死,却又求死不得。   现在想想,赤水濯缨能够如常人般清醒与他对话这么久,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了。   她甚至还能张开弓阵与他对峙——   “疼?”   濯缨轻嗤一声。   “你若是从出生以来便受病痛折磨,为除蛊毒受尽碎骨之痛,又为淬炼元神而时常往返于上清琉璃境内——这一点痛,有什么不能忍的?你以为我们上清仙人,能与你们这些娇气无用的须弥仙人相较吗?”   停云被她这番话讥讽得有些脸热。   “停云,应是我问你——”濯缨望着他的双眸道,“你真的是自愿进入不知火山,自愿为了获取新仙体而遭受这些痛苦折磨的吗?”   停云的神色动摇一瞬。   但他很快道:   “别想挑拨离间,我想要获得能与上清仙人匹敌的力量,而我父君又将我送来了不知火山,这就是我自愿所为——”   “停云,你似乎不明白什么叫自愿,有拒绝的选项,但你仍然愿意进来,才叫自愿。”   濯缨一字一顿:   “你被丢进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去,没有人征询你的意见,你只是一个棋子而已,是前半生都被忽视,被放弃,到了此时才被记起来,不抱希望地随手利用一下的棋子而已。”   似乎说中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少年的面目陡然狰狞。   “那又如何!”   “只要我能从不知火山活着出去!只要我成为能配得上长生帝君之子这个身份的帝子!即便是棋子,即便是棋子——你根本不明白!我只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为了这个,不管是什么折磨,什么痛苦,我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濯缨无言地看着这个神色有些癫狂的少年,额头有汗珠刚刚浸出,又瞬间蒸发。   元神的灼烧,与高速运转的大脑同时进行,甚至还要抽空思考如何除掉停云。   即便是濯缨,也有些难以负荷。   “既然只是想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比起帝子,你不觉得成为帝君更能证明自己吗?”   停云狰狞的神色陡然一僵。   他迎上一双认真的眸子。   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个曾将自己的生父逼到必死之境的少女对他道:   “跟我们一起除掉你父君,你就是下一个长生帝君。”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十二点前,应该能讲到濯缨的身世……吧 第100章 100   ◎幻境(二更)◎   哪怕是对长生帝君最为失望憎恨的时候, 停云也从没想过弑父的可能性。   然而。   此刻的他望着濯缨的双目,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   当初的赤水濯缨, 也不过只是个体弱得风一吹都要咳血的病弱女子, 但到最后,是她一步步扶着新任人皇上位,将她的生父从那个高不可攀的王座上踹了下来。   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眼前这个女子却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尚未完成重塑的仙体内,血液在这一刻流速加快,心脏在胸腔内狂跳。   “你……你简直……”   停云指着濯缨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濯缨知道, 他只要没有第一时间否认,策反他便有七八成的把握。   只要她再添一把火——   “咳咳咳咳……”   蓦然间,濯缨又感到那股灼烧着自己的力量陡然增强,饶是她意志力再强,一心多用之下也很难扛住, 于是脚下一软, 重重跌于火焰之中。   停云看到鲜血从她唇齿间溢出, 尽管她竭力咬住齿关, 仍看得出她在微微发颤。   一滴滴血落入岩浆火海中,眨眼便被吞没。   他心头微动,颇有些感慨。   太可怕了……居然撑到现在才不得不露出破绽, 这样的意志力,若她得到了息壤之力,该会强大到何等地步?   若是旁的上清仙人, 他早就已经动手了。   可偏偏是赤水濯缨。   他眼中有男人对女人的怜惜, 以及与性别无关的钦佩, 还有几分隐隐的妒忌, 这些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令他的杀招迟迟未发。   真的……要杀她吗?   方才她的那段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像一只无形中的手纠缠着,阻拦着他,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的问——   停云。   你甘心吗?   “濯缨公主!濯缨!濯缨!”   一直跟着濯缨同样饱受不知火摧残折磨的雨师瑶,此刻完全顾不上别的了,她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脸阴晴不定的停云,只觉得他随时都会杀过来。   “你撑住啊!怎么能这时候倒下,你这一倒我们可不就必死无疑了吗!”   银龙缠住濯缨的手腕,试图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然而濯缨此刻没有一丝气力,连呼吸都像是要用尽全力。   “你说得对,要是倒下,我们就危险了。”   濯缨轻声道:   “所以,就由你去打倒他。”   表情呆滞的雨师瑶:“啊?我?”   怎么就轮到她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就见唇角染血的少女从雪袖中伸出手来。   “原本……是为了与娲皇宫的螣蛇对抗才习得这一招的,没想到居然会先一步,用在区区一个停云身上……”   雨师瑶怒道:“什么区区一个停云!他现在一拳就能打死你好吗!”   濯缨望着她,很轻地弯了弯唇角:   “那就要靠你保护我了。”   “我连原身都被魔息污染了,我怎么可能能保护得了你啊!!”   不好!   停云试图打断她,又语带薄怒道:“不是要策反我吗!你这算哪门子策反!”   濯缨心静如水。   言语间的四两拨千斤固然重要,但若无绝对实力压制,又岂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倒向他们这一方?   今日,他不反也得反,不反就去死!   指尖仙力凝聚,濯缨沉声吟诵: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呼吸间,又有鲜血从口中涌出,奇经八脉中流转的仙力因剧痛而略有凝滞,但濯缨只顿了顿,便复又继续道:   “——请东方七宿,乾卦六龙,苍龙,召来!”   苍穹之上,群星明灭,天地间有龙吟声轰然响彻,就连此刻刚刚赶到不知火山外的谢策玄等人都不自觉抬头望去。   只见吞天烈焰中有疾风席卷,一条灵光流转的苍龙虚影刹那如惊雷劈下,竟穿过了不知火山的结界,与濯缨身旁的那条银龙瞬间融合!   伏曜心下骇然:“……方才什么东西窜进去了?”   “是召星术召来的星象苍龙。”谢策玄见此情形,压在心头的石头蓦然一松,“之前她说练得还不算熟,我就知道,是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叶时韫偏头看他:“与濯缨有关?我在学宫与濯缨整日待在一起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伏曜第一反应也是同样。   肯定是在洞窟里的那位前辈教的,但这个什么星象苍龙,濯缨连他都没告诉,谢策玄怎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谢策玄没空解答他们的疑惑。   站在不知火山的结界外,他用五雷术劈了半天,这结界竟纹丝不动,再看这结界外留下的斗法痕迹,不免剑眉紧拧。   “别躲躲藏藏了,滚出来!”   谢策玄眸光森冷,回眸紧盯着虚空的某一处,果不其然,空气中泛起无形的涟漪,灵瑟的身影浮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他紧盯着少女的身影,掌心贴着剑柄:   “是你将他们送进去的?”   灵瑟不欲与他们解释那些细节,只瞧着谢策玄:   “你想救她?”   两人视线于半空中交汇,俱是对彼此的不信任,灵瑟不信谢策玄敢进不知火山,而谢策玄也不信这人怀着好心。   “我可以送你们进去——但问题是,你们敢进吗?”   伏曜:“少废话!有什么不敢的!你能帮就帮,不能帮就起开,别磨磨叽叽耽误我们时间!”   叶时韫不会骂人,只能肃然点头以示她的怒意。   灵瑟有些怀疑地瞧着他们。   不是她不帮,这群人虽然烦人,但毕竟是上清天宫的人,要不是看着这层身份,他们刚才就已经跟着东海的人一起消失了。   那个谢策玄……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想到上次濯缨轻描淡写的警告,灵瑟就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可是你们自己要进的,要是死了,那也是你们自找的。”   语落,红衣少女十指掐诀,与地上三人建立连结。   将他们送入不知火山的时候,三人之中那个不认识的女仙回眸看了灵瑟一眼,对她道:   “谢谢你啦,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将濯缨平安带回来的!”   灵瑟:“……”   居然跟她说谢谢,简直傻得出奇,不知火山那种鬼地方,进去了就自求多福吧!   尤其是谢策玄!最好进去就别出来了!   谢策玄并不知灵瑟对他的恶毒诅咒,进入不知火山内的他们和濯缨一样,一瞬间就联想到了熟悉的东西——   上清琉璃境。   而且还是加强版的。   伏曜和叶时韫两人在学宫的琉璃境考核时,勉强也算是名列前茅,因此要撑住倒也不算困难。   至于谢策玄就更不用提了,进去之后他们就没见他吭一声,缓了一会儿就便开始在熊熊燃烧的不知火海中四处找人。   很快,他便在骸骨堆中见到了与停云缠斗,并且略占上风的银龙,以及地上正向雨师瑶源源不断提供仙力的濯缨。   作为宿体的雨师瑶与召来的星象苍龙合二为一,让雨师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磅礴仙力,能够与停云相抗。   只是她骤然拥有了这股力量,用起来却磕磕绊绊,几度被停云逃脱。   雨师瑶:“……我不行!濯缨公主你能不能让这个苍龙附在你自己身上啊!我真的不行!”   “你必须行。”   濯缨不容她分说,冷静指挥:   “莫要分心,按照平日我与你切磋时那样做。”   完整的召星术可召来强大的星象苍龙,但濯缨仙力不够,能让苍龙附身在雨师瑶身上,已经几乎掏空了她的全部仙力。   “雨师瑶,你是西海龙女,附身在你身上的上古星宿天之四灵中的苍龙,你没有理由输,你可以。”   听了濯缨的话,雨师瑶刚想咬牙还击,就见比她更凶狠的停云迎面扑来,吓得她肝胆俱颤。   和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停云相比,她输的不是实力,而是所向披靡的决心。   “救命!我做不来!真的!你还有没有别的对策啊!”   “没有对策,你就是我的对策。”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停云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差点都要咬碎一口白牙。   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敢拿他给她的坐骑当试刀石!   简直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她就这么游刃有余吗!   事实上,恰恰相反,濯缨是真的感觉自己快撑到临界点了。   方才与停云说了太久的话,被不知火灼烧的元神似乎已经完成了淬炼,开始不断吸取周遭逸散的灵力——   息壤,恐怕要开始改造她的身体了。   “阿缨!”   濯缨还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待到谢策玄将侧倒在地的她扶起,神色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时,濯缨才发现并不是她的幻觉。   宽厚滚烫的掌心拂过她侧脸,替她擦拭掉面上未干的鲜血。   她感觉到他指尖的轻颤,与眉宇间隐忍的怒意。   “我没事。”   她轻呼出一口气,没有说别的多余的话,只是问:   “你们怎么进来的?”   谢策玄简单提了提灵瑟,又道:“你这边又是什么情况。”   濯缨捡着重要的内容同他说了一遍,谢策玄眉间紧蹙。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待得太久,也会吸收息壤的力量,间接导致不知火山爆发?”   濯缨颔首,看向不远处朝她而来的伏曜与叶时韫:   “你们进来时间不长,应该还好,但我恐怕……扶我一下,我需散去元神外的息壤之力。”   谢策玄愣了一下。   元神经过不知火的淬炼,犹如铸造了一层坚硬外壳,她现在却要亲手击碎这层外壳,该会有多痛?   然而与濯缨视线对上的一刻,他便知道,不必劝阻,因为她决心已定。   谢策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有谢策玄在旁护法,濯缨才算放心几分,她盘膝坐定,只需专注于自己的元神。   停云见她动作,不敢置信道:   “你要散去息壤之力?你蠢吗!这可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没有人不渴望力量。   就连停云那样的天资,如今也能与苍龙附身的雨师瑶打得有来有回,濯缨自认自己的意志绝不输给停云,若是能接受息壤的力量,获得新仙体,修行必将一日千里。   可她不服。   吸收息壤之力,意味着要唤醒休眠的不知火山,吞没整个海域,引起人间洪水,背负无数生灵的罪孽。   但即便不靠这个什么息壤,她也是修行两年就能迈入中三品仙阶的天才。   她根本不需要走这种捷径,一样能够胜过停云这样的人。   若能堂堂正正的变强,她为何要像须弥仙人那样走这种歪门邪道!   一气周流,元神颤动。   一股力量自元神核心凝聚,似要冲破外面这层不属于她的躯壳,而无形之气冲撞元神的同时,有形之体也遭受着如同经骨俱碎的痛楚。   碎裂声渐响。   而同时,濯缨骤然感觉道一阵钻心剧痛在她心口蔓延。   这痛楚过于强烈,她呼吸霎时急促,抬手紧攥住心口处的衣襟——   血肉铸成的心脏,沉而急地跳动着。   不对。   濯缨死死攥住身旁少年的手臂,竭力令自己的神智清醒几分,于冷汗涔涔中感知着自己的心脏。   她的心脏——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心底深处,有什么声音涌出。   叶时韫抬起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伏曜已经痛得不想说话,半晌才勉强道:   “是……从底下……”   下面,便是真正涌动着无数岩浆的火山口,是息壤封印的所在。   怎么会有声音从那里传出?   【……沧浪之水……濯缨……是个好名字……以后……就叫这个吧……】   心脏传来的声音,仿佛与息壤共振,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濯缨望着火山口的方向,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些什么,便眼前一黑——   正在缠斗的停云与雨师瑶。   慌了神的谢策玄。   还有痛得神思模糊的伏曜与叶时韫。   周遭天地忽变,化为一片漆黑,待众人再度看清周遭景象时,短暂晕过去的濯缨也眼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眸。   身体内的痛楚归于平静,映在濯缨视线中的谢策玄神色也逐渐冷静下来。   但这里,已经不再是不知火山内烈火吞天的景象。   山野空茫,鸟鸣花香,阡陌交错间,有许多农舍错落而建,扛着锄头的村民踏着破晓晨光走向田野,孩童与黄狗在空地上追逐玩耍,嬉笑声层层叠叠飘得很远。   “……这是怎么回事?”与雨师瑶休战的停云愕然环顾周遭,“怎么会突然……是幻境?哪儿来的幻境?”   回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那几句只言片语,停云的视线落在濯缨身上。   不知火消失,濯缨这边的所有人也都得以喘息。   她缓缓起身,并未回答停云的问题。   周遭景象虽然真实得有如亲临,然而却有清晰与模糊之分。   说明在这幻境之中,是以某个人的主视角所展开,才会因她的记忆呈现出这样的区别。   他们一定不是无缘无故被拉入幻境之中,应该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某种行为,某个契机,触发了什么。   只要找到源头……   观察了一会儿,濯缨的视线寻到了周遭景象中最为清晰的所在。   是一个人。   待濯缨看清对方的样貌后,她眸光定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对方,其余人见她模样,也朝那个方向看去——   停云等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农女。   竟然生了一张与之前见过的娲皇宫女君,一模一样的脸。   “呀。”   上山采药的少女拨开草丛,于丛深处发现了一只色泽似乎不同寻常的小蛇。   受了伤的小蛇蜷缩在好不容易寻到的一处清气充盈之地,却不料被一个少女发现,小蛇警惕地打量着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族少女。   “你受伤了吗?”   少女温声询问,那双眸光清浅的眼瞳泛着柔和的光,衬得她玉容清丽,有着惊人的美貌。   小蛇并未露出凶相,大约是因为它也觉得,这个并不怕蛇的少女,看上去是会将她捡回家中去照顾的善良人族。   濯缨却看着那条蛇陷入沉思。   这不是寻常小蛇。   传说娲皇后人人首蛇身,这小蛇,该不会是……   “真可怜啊。”   与娲皇宫女君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将蛇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背篓中,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貌美心善人族少女救下蛇妖或是蛇仙的故事时,少女温然一笑,神色间有上清众人莫名熟悉的意味。   “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外面,实在太可惜了,不如用来给我泡酒吧。”   “……”   众人转头看向濯缨。   没错。   这个神态,这个微微笑着要人命的样子,和赤水濯缨完全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尽力了,明天继续! 第101章 101   ◎阿姮(二合一)◎   三岁孩童的记忆太过久远, 濯缨其实早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   只不过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血缘感应,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中见到这个女子的第一时间, 濯缨就有种直觉——   这个与娲皇宫女君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极有可能是她真正的母亲。   其他人看上去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谢策玄有些半信半疑,“这个人看上去,气质和那位娲皇宫女君完全不同, 难不成是双胞胎?还是娲皇宫的女君借用了她的容貌?”   前者倒还有几分可能,但后者就多少有些离奇了。   以那位女君的身份境界,自然不可能会觊觎凡人女子的容貌, 如果她当真以旁人的面目现世,一定会有个特别的缘由。   但更重要的问题的是——   娲皇宫女君与濯缨的母亲,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   停云对这个幻境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他也找不到离开的办法,只好暂时休战, 跟随他们一道看下去。   背着背篓里的灵蛇, 布衣荆钗难掩秀丽之姿的少女拎着药锄, 步伐矫健地穿行于山野间。   林间薄雾缭绕, 草木繁盛,她时不时拈花摘叶,熟练地辨认着各种草本, 很快便将背上的竹篓装满,踏着午间灿然日光朝着山下而去。   随着她的脚步,幻境中的景物也在变化。   她的身后逐渐归于空白, 而前方景色却又逐一清晰起来, 显而易见, 这幻境的存在与她必定息息相关。   停云这才忽而想起一个极关键的问题, 他看向濯缨道:   “……只有拥有娲皇血脉之人才能进入被息壤封印的不知火山, 我是由灵瑟送进来的,那你呢?灵瑟不可能会送你进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伏曜心头也生出疑虑。   灵瑟让他们进来救人,也印证了停云的话,并不是灵瑟主动将濯缨送进来的。   那她……   濯缨自己都不明白,又怎么能解释清楚。   只能用东海龙王做借口糊弄了过去。   “三娘子回来啦!”   “三娘子,你上次开的那副膏药真好用,前天下雨,我这膝盖好多了!”   “刚下的枣子,三娘子来抓一把尝尝。”   被村里众人唤作三娘子的少女一一微笑回应,她似乎是个行医救人的医女,在这村子里显然颇有些名气。   众人跟随着她回到了她所住的地方。   让濯缨有些意外的是,在这种族群而居的村落内,她的家中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偌大屋子显得有些空荡寂寥,唯有在她将采来的一束野花放进竹筒做的花瓶里时,才显得有些许生气。   而后,她摘下背篓,打了盆水,将里面淡金色的小蛇在水盆里清洗了一番。   洗净泥土,那灵蛇瞧着更有几分特别了,淡金色的鳞片在水中如工匠雕琢的金器,没有寻常蛇蟒的恐怖黏腻,更像是一条金色藤蔓,就连卷曲的弧度都带着修长优雅的意味。   这么漂亮的一条灵蛇,这个三娘子都给它清洗伤口了,她看上去又并不怕蛇,应该不会——   众人正想着,就见三娘子拎着洗干净的小蛇,动作干脆利落地丢进了酒桶之中。   她浅笑着拍拍酒桶,道:   “杨大娘的风湿可就靠你了。”   一想到那条蛇有可能是受伤了的娲皇宫女君,濯缨欲言又止。   叶时韫嘟囔了一句:“酒有什么好喝的,我听人说,烤蛇肉才好吃呢……”   与蛇种属相近的雨师瑶默默往濯缨身旁挪了挪。   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万一下次她想吃龙肝凤髓呢!   少女并不知道被自己拿来泡酒的蛇是什么来头,收拾好采来的药草后,她俯身在桌案前提笔记录今日采得的药材。   她并没有回头去数,提笔便准确而流畅地将百余种药材的种类与数量一一写了下来。   看到这个,谢策玄回头笃定对濯缨道:   “她绝对是你娘。”   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满人间界也找不出几个了。   濯缨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复杂难辨。   夜幕四合,待到村落笼罩在月色中时,酒桶终于有了动静。   一缕神魂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穿过紧闭的房门与纱帷,无声地注视着床上沉睡的少女,她并没有迟疑太久,两息之后,那缕神魂倏然没入了少女额间。   众人微惊。   附身?   夺舍?   少女蓦然睁开双眼,一下子摸到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从床上弹了起来。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响。   ——不必找了,我在你的身体里。   声音自脑海中传来,三娘子长到十六岁,只在乡野间口口相传的鬼怪故事里见过这种事,一时愣在了当场。   房间里沉默许久,但在她的脑海中,那个女子的声音正将自己的来历身份徐徐道来。   “……你说,你是被我抓回来泡酒的蛇妖,你被一只雕咬伤,所以,想借我的身体修养?”   三娘子花了一小会儿理解她的话,又问:   “借我的身体是什么意思?你会操控我吗?我会死吗?”   ——不是蛇妖是蛇仙,我没有那个精力操控你,我要睡觉,你不会死,只是因为你是阴时阴日出生,所以与我修行术法契合而已。   自称蛇仙的女子嗓音淡而冷,答得简洁。   ——所以你愿意吗?   三娘子想了想:“听上去,这对我虽然没坏处,但也没好处……”   ——有钱。   三娘子咦了一声:“你一只蛇妖,为何会有钱?唔……你有多少钱?”   ——活得久,自然就有钱,总之,足够你从这个小村子离开,去帝都买个阔气宅子,请七八个仆役使唤。   少女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对妖怪的最后一点畏惧也被这句话冲淡了。   点了油灯,翻身下床的三娘子将酒桶里的灵蛇捞了出来,还用麦秸给它筑了个巢。   “今后你的本体就留在这里休息吧……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屋内静默片刻,随后响起少女自问自答的声音:   “万物之灵的灵,华胥一梦的胥……灵胥,你真是有个让人羡慕的好名字啊。”   听到此处,纵然作为旁观者的他们听不懂识海中的声音,但也能从三娘子的自言自语中窥得一点真相。   伏曜似有所悟地开口:   “我母后曾言,千年前娲皇宫女君曾与她和父君共同平定一场大地动,地动之后,女君灵胥神魂受损,需入人间历劫十世,方可提升仙力,修复神魂……这个蛇仙,莫不是女君灵胥入世历劫的其中一世吧?”   见伏曜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濯缨点点头。   她也是如此猜测的。   难得聪明一次的伏曜露出一个略有些自得的笑意,但笑到一半,又突然顿住。   等一下。   那现在那个女君顶着与濯缨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她该不会最后夺舍了这个身体然后入宫与人皇帝阙生下了濯缨吧?   想到这个可能,伏曜毛骨悚然。   濯缨并不知他的思维会发散到这等地步,还觉得自己从前小瞧了伏曜,今后不能对他有太多偏见了。   幻境中画面变换,时间无声流淌。   与蛇仙共居一体的三娘子生活一如往常,每日往返于山野和草庐。   草庐既是三娘子的家,也是村里的一处小医馆,大毛病村民不敢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治,不过有什么小毛小病,村里人都会拎着东西来向小医女求一副药。   方山望仙村有个貌美医女的事越传越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有人为求药,有人却为求娶。   “……一群痴心妄想的臭男人。”   蛇仙如此点评。   在三娘子的识海中修养了半年,灵胥从最开始没兴趣同三娘子说半句话。   但到后来,因为见她每日一边行医,一边攒钱买医书学习,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她没忍住教了几次,从那以后,两人交流多了起来。   蛇仙灵胥其实并不太瞧得上,这个大字不识几个还敢出来行医的农女。   但养伤的时间漫长,她只当打发时间,偶尔附和几句。   春风和煦,三娘子在窗棂边安静看新买的医书。   伤势好了许多之后,蛇仙偶尔会出来透风,在三娘子桌旁晒太阳的灵胥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   “你这么认真地钻研医术,外面那些人却只看得到你漂亮,还觉得你漂亮就治不好病,你不生气吗?”   三娘子头也不抬,翻了一页:   “我的医术确实还不够好啊。”   “村口那个假道医都治坏七八个人了,这十里八乡还叫他活神仙,生了病都找他治,难道他医术好?不就因为他是男子,大家天然就信他三分吗?可笑。”   三娘子只是笑,正要又翻一页时,才发现这本医书已经看完了。   她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这么贵的书,怎么一下子就翻完了?”   假寐的蛇仙瞥她一眼。   “才一两银而已……等我伤好,带你去帝都,全天下的医书都在那里,你想看多少都有。”   “好啊,”三娘子翻到第一页,准备从头再看一遍,“听说,帝都还有全天下最好喝的酒,什么罗浮春,屠苏酒,苏合香酒……真想尝尝呀……”   濯缨仿佛又闻到了儿时那股淡淡的苏合香酒的味道。   那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酒。   然而,在濯缨的印象中,她母亲喝得并不开心。   有关于大雍帝都的话题时常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中。   出身于帝都的蛇仙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望仙村土生土长的土包子描绘帝都风物,三娘子听得很专注,并且会真心实意地想象要怎么花蛇仙答应给她的这笔钱。   买很多很多的医书。   拜帝都有名的杏林圣手为师。   或许有一日,她能开自己的医馆,然后在医馆旁,置办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存上各种各样的酒,邀请相识的好友共饮。   “……等我老了,还可以收一些女弟子,到时候我教她们医术,灵胥就教她们识字……”   蛇仙愣了一下。   “你傻吗?”灵胥白了她一眼,“等我伤好,我就要走了,我可是要修炼成仙的人,你以为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三娘子从想象中回过神来,眉眼间的笑意倏然凝冻。   良久,她轻声道:   “这样啊……”   轻叹声化在了幻境内飞逝而过的画面中,又停在了某个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一日。   这是灵胥与三娘子第一次分开,伤势已经痊愈大半的蛇仙需要一味灵芝,因为地势险峻,她没有叫上三娘子。   在采得灵芝回去的路上,她听到了马蹄声与几个男子的声音。   “……前面就是望仙村了……”   “望仙村……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听人说,望仙村有个绝世美人,今日你我兄弟几人恰好途径此地,不如去瞧瞧,这穷乡僻壤是否真有什么美人?”   “不去,差事办完,得回去向父皇复命。”   “太子殿下的觉悟果然与你我不同……”   原来是人皇之子啊……   蛇仙看着这群人离她越来越近,为首的少年身上有隐隐约约的人皇之气。   看来人皇寿数将近,下一任人皇,就是这个……   “小心!”   灵胥看得太专心,竟没注意到三娘子是何时窜出来的。   她似乎以为蛇仙要被马蹄所踏,于是情急之下竟冲上前来,将那条金色灵蛇护在怀中。   马背上的少年瞳孔骤然一缩。   凌乱的马蹄声,勒马的嘶鸣声,以及几个皇子的惊呼声混在一起,场面极其混乱。   为首的少年几次试图控住马,但因为他方才那一下拽得实在太紧,马匹受惊,最后到底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名贵的锦袍在山野泥地里滚了一圈,勾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   “放肆!”   那少年摔得浑身都疼,怒火中烧地抬起头来,看向害他坠马的始作俑者,呵斥:   “横冲直撞!你不长眼睛的——”   视线落在那差点被他马蹄踩死的少女身上时,少年像是一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顿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三娘子抱着灵蛇,确认她没事后才抬起头来,冷静地瞧着对方道:   “抱歉,救蛇心切,一时冲动,害得公子受伤,你放心,我是望仙村的医女,若公子不嫌弃我的医术,我可以替你诊治,若你嫌我医术不好,我可以赔公子一笔钱,公子另寻名医——您觉得如何?”   濯缨和其他人的视线汇聚在了那个呆愣愣失了言语的少年脸上。   若三娘子只是与濯缨眉眼相似,那么,这个看上去已然被三娘子迷得晕头转向的少年,则完全就是濯缨的少年版。   父皇。   太子殿下。   濯缨明白,眼前这个,就是还未继位人皇的太子阙,她的生父。   命运从这一刻,终于进入了她所熟悉的轨道。   太子阙跟着三娘子回到了草庐中,三娘子检查了他的伤势,不算轻,但还好没有伤到要害。   这样的骨伤,三娘子没把握,想忍痛给他一笔钱,让她去前面更大的镇子上寻个靠谱的老医师,然而太子阙却将钱推了回去。   “你治吧。”   他扫了一眼桌上整齐的医术,和累得高高的医案,望着她道:   “没关系,我相信你的医术。”   三娘子有些意外,半晌才点点头。   一开始,灵胥并没有将这个人皇之子放在眼中,甚至还暗暗嘲笑,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给三娘子练手的工具。   但很快,她隐约有了些危机感。   这个少年会一瘸一拐地给三娘子折来沾着露水的花,会在被三娘子用拙劣的正骨手法掰得满头冷汗时安慰她说没关系,还会在三娘子熬药打瞌睡时,悄悄在纸上画下她难得有点呆的模样。   这都是灵胥不会做,也完全想不到的事。   三娘子有时候会有气恼,但有时候又会被他逗得开怀大笑。   她的时间只有那么多,要采药,要看病,现在又要被太子阙分走,留给灵胥的时间越来越少。   灵胥气得在太子阙要喝的药里面下巴豆。   太子阙毕竟是皇族子弟,对毒药颇为敏感,并没有真的喝下去,他拿着药问起三娘子时,三娘子知道肯定是灵胥的恶作剧。   “对不起……你别介意,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玩笑放进去的。”   “她为何要给我下药?”   三娘子有些苦恼:“大约……是因为我没有陪她去踏青?算了,我明日好好安慰她一下吧,我再去给你煎一碗药。”   太子阙蓦然抓住她手腕:   “……什么朋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三娘子意识到他是在吃醋,眨眨眼:“她叫灵胥,你猜她是男子还是女子?”   对于坠入爱河的女子而言,看着心仪之人为自己吃醋,也是一种乐趣。   随着太子阙在望仙村停留的时日渐久,灵胥逐渐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火花一起,就如摧枯拉朽的火,烧得旁人根本无法扑灭。   灵胥只能含恨放弃。   “灵胥,你觉得我的名字好听吗?”   灵胥:“难听死了。”   “我也是这么同他说的,他就说,既然不喜欢,不如就改个名字叫阿姮吧,姮这个字,就是天上月神的姮,他说我就像天宫里的月神……”   “其实三娘子也挺好听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觉得这个寓意比他那个更好。”   坐在门口台阶上的三娘子捧着腮笑,眼角眉梢都是让灵胥怒火中烧的甜蜜。   她没有告诉灵胥,在她不在的时候,她与那个人已经对着天地山河拜了堂,但他说这个不够隆重,不够正式,他要回趟家,正式让家里人向她提亲。   但临走前,太子阙才终于向三娘子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三娘子被吓坏了,眼底的情意顿时散了个七八分 。   “……我之前以为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太子阙。”   她做不来太子妃,也无法忍受与别的女子分享同一个夫君。   三娘子摇摇头,已然决定忘记这个人。   不过他起的名字她很喜欢,她决定自己以后就叫林姮,就当做是对这段时间,对这个人的一点念想了。   蛇仙的伤势痊愈,不再需要寄宿在阿姮的识海内养伤。   但她担心阿姮跟着她去帝都会遇上太子阙,所以让她留在望仙村,而她花了十日往返了一趟帝都,将允诺给她的钱交给她。   蛇仙绕着她的手腕缠了一圈,认真道:   “要做一个真正的医师,开自己的医馆,再教一大群女弟子,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去给那个狗太子做妃子,知道吗?”   阿姮抱着一大堆的金子,眉开眼笑。   “我答应你,我不会的。”   顿了顿,她又轻轻拽了拽小蛇的尾巴。   “真的要走吗?跟我待在一起,就不能修道成仙吗?”   “当然了,想要成仙,自然要去灵气充裕的风水宝地修行,你这里怎么修得了?”   眉眼清淡如月的少女轻叹一声,松开了她。   “灵胥,在我老死之前,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啊。”   飘走的蛇仙回眸看她一眼。   想要成仙,就要了断尘缘,她怎么能随便回到尘世?   不过灵胥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回到了杳无人迹的深山密林中。   之前太子阙出现的那一次,众人便发现,这幻境中真正的主角并非是濯缨的母亲,而是这一世作为蛇仙历劫的灵胥。   随着灵胥回到深山中修行,众人也就再也看不到望仙村的画面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结局。   阿姮成了姮妃,太子阙成了人皇帝阙,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皇后,最后姮妃生下了一个女儿,没过几年便从大雍皇宫中消失。   雨师瑶有些无法理解,喃喃出声: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啊?濯缨公主的母亲不是都放弃那个人皇了吗?那个蛇仙也给了她钱,她为什么不继续学医,跑去当了什么姮妃……”   说到一半,雨师瑶自己也发现了不妥当,抬眸一看,谢策玄果然用冷冰冰能杀人的目光盯着她。   因为,她这样一说,就好像濯缨的出生,完全就是个错误。   一个除了人皇之外,没有人觉得正确的错误。   在众人各有心思的打量中,紧抿着唇的濯缨浓睫轻颤,半晌,她语调平缓道:   “她的愿望原本就不可能完成。”   在望仙村,阿姮虽然没有近亲,但村子里的人与她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再加上她会些医术,能给大家治病,冲着这份手艺,大家也会对她尊敬三分。   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但出了望仙村呢?   她的美貌会引人注目,她的钱财更是诱人,更别提她的前情郎还是人皇之子,当朝的太子殿下。   若他执意要娶阿姮,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出面做这个恶人,他手中的权势轻轻挥动一下翅膀,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掀起滔天巨浪,摧毁她们美好的愿望。   这些事,没有读过书的阿姮不明白,与世无争一心成仙的蛇仙也不明白。   灵胥只知道,待她闭关五年后再出世时,当初的太子阙已经成为了新一任的人皇。   而在他与名门世家出身的皇后大婚的当日,后宫之中,怀胎十月的姮妃也在这一日临盆。   作者有话说:   心痛TAT 第102章 102   ◎重建(二合一)◎   “……再去端一盆水来, 快!”   “参汤呢!还没熬好吗!”   “动作都快一些,血太多了, 再准备干净的帕子来!”   “医师为什么还没到!再派人去请医师!”   敞开的殿门内飘出浓烈的血腥气, 宫人们匆匆进出,端走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那些黑红色的血,暗得并不正常。   或许是因为视角主人心绪混乱的缘故,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幻境也变得天旋地转,动荡模糊。   “……为什么?”   床榻上的女子抬起一张汗涔涔的脸,望向只有她能看得见的故人。   “你为什么没有听我的话?为什么, 要违背当初跟我的约定。”   灵蛇吐信,嗓音里满是冰冷的愤怒与痛惜。   然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子因痛苦而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朝灵胥伸来的小臂瘦可见骨,迸起的青筋仿佛要从那嶙峋皮囊下挣出。   如拼死挣扎的母兽般,她竭力抓住最后的一线希望:   “救救我的孩子。”   “灵胥……救救它。”   这话不仅没令灵胥心软, 反倒激怒了她:   “我让我救它?你自己都快死了你不明白吗!是谁给你下的毒?你自己就是医女, 为什么还会中别人的毒?阿姮, 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简直恨不得将阿姮抓起来问个清楚, 但胸中的怒火还未真正燃烧,就被对方的眼泪浇灭。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阿姮落泪。   不为她自己的命运,为的, 是她腹中还没出世的孩子,一团不会思考的血肉。   ……罢了。   蛇仙化作一道灵光,眨眼便没入了阿姮的识海之中。   “她的心口……”   伏曜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心口溢出的光, 神色有些惊愕。   因为就在蛇仙进入她的身体之后, 丝丝缕缕的灵力便朝她心口汇聚而去, 凝结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光核。   光核凝成的同时, 原本已经气若游丝的女子终于止住了血, 恢复了几分气力。   叶时韫猜测:“是金丹吗?”   “像,又不像。”谢策玄若有所思道,“姮妃不是修行之人,就算拥有金丹,也无法起死回生,这看起来更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还未等众人猜出个结果,就见床榻红被之下有了动静——   姮妃诞子的同时,婴儿啼哭声与大婚的唢呐声齐声奏响,划破混沌长夜。   濯缨只看了一眼宫人捧出的那个湿漉漉、染着一身鲜血的孩子,很快便又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母亲身上。   恢复些许血色的她抱过刚刚出世的小公主。   那是个并不好看的孩子,然而姮妃的眉眼中却尽是希冀与爱意,仿佛这是比整个天下还要沉重、还要珍贵的宝物。   宫人们连声道贺,又安慰姮妃,说即便是个小公主,陛下也一定高兴,否则也不会提前取了名字。   姮妃摸了摸小公主的额发,却道:   “谁稀罕他取的名字?”   屏退宫人的姮妃望向默然伫立在塌边的灵胥。   “是你救了她,灵胥,你来取她的名字吧。”   终于以人形现身的蛇仙灵胥,果然生了一张与姮妃不同的脸,她的容貌更为英气,不见半点女子的柔与媚,然骨骼清丽,眉如刀裁,其出尘绝俗的气质远无法用美与不美来衡量。   “……别着急谢我,我只能救你,不能救她。”   灵胥冷冷瞥了一眼她怀中皱巴巴的猴子,难以置信姮妃拼命生下来的就是这么一个丑东西。   “什么意思?”   “我用我的半颗心替换了你的心脏,才让你能勉强活下来,但你中的毒却仍然留在这个孩子身上,除非用我剩下的半颗心救她,否则,她活不过三岁。”   “……”   活不过三岁?   上清众人面露讶色。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濯缨在被上清天宫接走之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濯缨没有说话,但她看着姮妃惨白如月的脸色,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住了她的手背。   少年目视前方,并未看她,只是无言地紧攥着她冰冷的指骨,仿佛要将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传递过来。   画面再度急速变换。   灵胥并未一直停留于大雍皇宫中。   尽管她内心是很想杀掉人皇帝阙的,然而她尝试过几次后发现,仙妖都无法近他身前,就算想要买通凡人刺杀他,但他位高权重,那些亡命之徒还没靠近就已经被大雍军射成了筛子。   而且她剖心换给姮妃后,仙力也衰弱了许多。   灵胥只能暗中潜伏,等待时机。   从众人的视角来看,灵胥看似一气之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大雍皇宫,然而在姮妃不知道的时候,她又会口是心非地偷偷回来看她。   入宫后便不再看书的姮妃,让人皇搜罗了许多与修行秘法有关的典籍,送到她的宫殿内。   姮妃昼夜不息的看,试图从书内寻找些什么。   灵胥知道她在找什么,她一定是想将自己如今这颗心换给她的女儿。   但灵胥不觉得她一个凡女能做到这种事,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姮妃宫中的书越累越多,多得她无暇看顾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人皇颇有怨言,但他也拿姮妃没有办法。   自从他娶皇后入宫后,姮妃再也没有让他留宿在她的宫中。   有次人皇忍无可忍,难得对她大声喊:   “你是孤的妃子,住在孤的皇宫,竟敢赶孤走?天下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姮妃淡淡瞥他,那一眼与濯缨冷眼睨人时的神态足有九分像。   “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嫌脏。”   “你放肆!别以为孤宠爱你你就能无法无天!”   “差点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可怕的,我不过是你的掌中玩物,你要杀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姮妃漠然翻过一页书,这话戳到了人皇的心虚之处,他的气焰顿时消失了七八分。   暗处旁观的灵胥见这两人吵架,唇角冷冷弯起。   姮妃又道:“要是不杀,记得再送些书来,之前送的都看完了。”   人皇脸色又青又红,重话就在嘴边,但最后也只是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隔日,宫中寺人便又拉来了一车新书。   春夏秋冬倏忽而过,她就这样看了一年两年,有几次灵胥来时,见她宫中无人,才知她被叫去皇后宫中罚规矩。   “……你之所以会中毒,与她也有关系吧。”灵胥眯着眼问她,“要我帮你吗?”   姮妃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又回到还在望仙村时的模样,人皇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再见她如此笑容,但却轻而易举地展现在了灵胥的面前。   “不用了,我没有那个心情。”   “她可是差点害死你!”灵胥瞥了眼门外牙牙学语的小女孩,“而且,即将害死你的孩子,你就这么任由她欺负?就不想让她付出代价?”   姮妃眼神忽而落寞几分。   “如果跟她斗,就能让我的女儿健康起来,我一定会跟她斗。”   灵胥忍无可忍:“女儿女儿女儿,满口都是你女儿,你就没有自己的脾气吗?”   “灵胥。”   姮妃放下书,眸光比春光更澄澈。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我并不是不恨,我只是不恨皇后。”   灵胥嗤笑:“她是把你和你女儿害成这样的始作俑者,你居然说你不恨——”   “她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我一直知道是谁。”   灵胥无声地望着她。   那个人伪装成深情款款的模样,隐藏在后宫的险恶争斗之后。   是他将两个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有牵扯的女人关在了笼子里,剪掉她们的羽翼,看她们困兽相斗。   在外人眼里,后宫只有一后一妃的他,是个足矣写入史书的痴情君王,而姮妃,是恃宠而骄不知好歹的妖妃。   他才是姮妃真正憎恨的人。   就在濯缨出生的第二年,某个夜晚,灵胥突然感应到心脏异动。   待她匆忙赶去皇宫时,姮妃已经将灵胥给她的那一半心脏换给了自己的女儿。   灵胥一直知道,姮妃是个极聪明极有天赋的人,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习得了换心之法。   一股怒火直冲上脑,灵胥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你为什么要为她去死!”   她试图将孩子从姮妃手中夺走,然而姮妃却立刻拔下一直发钗抵住自己的喉管。   两人对峙了许久。   最后,以灵胥丢下一句“随便你,我再也不会管你了”告终。   灵胥转身时,濯缨看到了她眼角闪过的泪光。   看着这一幕的所有人都知道,尽管灵胥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丢下姮妃。   半年之后,大雍皇宫中传来了姮妃被废的消息。   果不其然,说好了隐居山林再也不出世的蛇仙又连夜赶到了宫中。   她这才知道,民间所传的姮妃失宠是假,姮妃刺杀人皇失败被收押才是真。   灵胥见到在地牢中的姮妃时,简直都要气炸了:   “……你看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你既修行了仙法,就是修道中人,是杀不了人皇的吗!”   “我知道。”   被关在与卧房无异的干净地牢内,姮妃脸色略微苍白的笑了笑:   “灵胥,你知道吗?他发现我想杀他时,竟然第一反应是我背着他爱上了其他人,你说可不可笑?他害死了传授我医术的师父,烧了我的医馆,将我带回宫中,做了这么多够我恨他一百次的事,最后,竟然一丁点都未曾反省过,只归结于我爱上了别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灵胥看着这地牢,看着形销骨立、命不久矣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跟我走。”   “阿姮,我带你走,我们去过你真正想过的人生。”   姮妃愣住了。   “可我的濯缨……”   “别再想她了!”灵胥轰然炸开牢门,将里面的姮妃拽了出来,紧盯着她的双眸怒斥,“你怀胎十月生下了她,我给了她半颗心,她这个世间最有权势的父亲,她会过得很好,只有你……”   你只剩下半年可活了。   人皇帝阙撒了谎,姮妃并不是凭空消失的。   那一晚,灵胥带着她一路杀出了皇宫,将姮妃从人皇手中硬生生地夺了过来。   而后,她抹去了姮妃的记忆。   “忘了人皇,忘了你的女儿,这余下的半年,你只做你自己。”   灵胥噙着泪,将用幻术遮掩了姮妃的容貌。   两人在一个偏远小镇,买下了一间医馆。   没有了招摇的美貌,甚至连性别也做了遮掩,这一次,化名阿恒的姮妃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成为了镇上远近闻名的名医。   “原来只要扮做男子,真的就能这么顺利的当上医师,灵胥,你真聪明。”   灵胥迎上她欣喜雀跃的笑容,却半点笑不出来。   如果她早一点让她这样做,阿姮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后来的事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阿姮不能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成为医师?   凭什么她的美貌反倒成了她的负累,而同样生得容貌出众的人皇却能畅通无阻的成为天下共主?   这世道,为何不公至此?   想尽了一切办法的灵胥,到最后也未能阻止阿姮的毒发。   而就在阿姮离世之日,灵胥也勘破了她这一世的劫难,重归娲皇宫女君的身份——   “阿姮。”   朱裳白裙的女君抱着女子的尸身穿过人间红尘,踏入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她将女子葬在了娲皇宫的一株万年扶桑树下。   “我向你发誓,有朝一日,我必定手刃人皇,替你复仇,也必定会重整这天地乾坤,将这个污浊不堪的人间界彻底清洗,从头开始,铸造一个让女子能够随心所欲而活的世间。”   ……彻底清洗?从头开始?   濯缨捕捉到了她话语中透露着不详预示的字眼。   然而其他人并未察觉,尤其是伏曜和叶时韫两人,哭得稀里哗啦,仿佛他们才是阿姮的亲生孩子。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濯缨无奈地打断他们。   “啊?”叶时韫泪眼滂沱地看向她,“这都不哭?我要哭死了,怎么会这么惨啊。”   伏曜猛地一擦眼睛,勉强镇定道:   “就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照这么说,濯缨现在身体里的心脏,居然是那个娲皇宫女君所给的?那可真是……得想个办法给你弄个备用的,万一她拿这个威胁你怎么办?”   叶时韫更是想不通:   “既然灵胥与濯缨的母亲关系那么好,不说爱屋及乌,之前你们在东稷山遇到女君灵胥的时候,她也不该二话不说就要你们性命啊?”   谢策玄思忖片刻,森然一笑。   “她当时,只是想击退濯缨,真正想要的,可不是濯缨的性命……”   话音未落,濯缨蓦然感觉心口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紧攥。   她的心脏。   这个以蛇仙灵胥的视角而展开的幻境……   “谢策玄!!”   濯缨还未来得及将离她最近的谢策玄抓住,就见天地忽变,周遭万物轰然塌陷,归于一片黑暗——   黑暗中,一道声音从濯缨的身后传来。   【看明白了吗?这场为你而准备的幻境。】   【赤水濯缨,我只问你一次,你是要站在上清天宫那方阻拦我,还是站在娲皇宫这边,与我一起,构建一个新世界?】   作者有话说:   防止大家没看懂,解释一下,灵胥想要的新世界,是建立在把现在旧世界的所有凡人统统毁灭,从头造人,这个不行,所以才会是反派之一,并不是说她追求的新世界不对哈   今天实在是写得很卡,来晚啦,本章100红包,辛苦大家久等了呜呜呜! 第103章 103   ◎救赎(一更)◎   幻境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握紧落日弓的濯缨回身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却并没有寻到半个人影。   “濯缨——!”   头顶传来谢策玄等人的大喝声,濯缨抬头望去, 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进入了火山口的最深处, 而谢策玄他们却被留在最上方,被息壤结界隔绝在外。   “别管我,我没事。”濯缨看着他们身后窜起的火舌, 眸光微动,“小心身后!”   轰——!!   吞天噬地的火光瞬间冲散了上方的身影,濯缨瞳孔微缩, 正欲冲破结界,心脏处却又传来一阵剧痛。   【赤水濯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道黑色残影掠过她身侧,宛如鬼魅,如影随形。   濯缨的掌心贴住心口的位置, 紧拧的黛眉透着几分薄怒。   噗通, 噗通。   心脏与封印着不知火山的息壤有着同样的韵律, 是同为娲皇之物的共鸣。   如果她没有猜错, 蛇仙灵胥的心脏绝不是普通蛇仙的心脏。   所以她当初以凡人之身入上清琉璃境,元神受三日摧折,仍然没有立刻暴毙。   也是因为这个心脏, 她才能被不知火山的结界认可,在其中穿行无阻。   “……你是可以通过这颗心脏一直监视我,还是因为到了不知火山, 有息壤的共鸣, 所以才能与我建立感应?”   濯缨并没有回答灵胥的问题, 倒是反过来向她抛出了自己的疑虑。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 嗓音微扬:   【你的性情果然与阿姮相距甚远, 更像你那个冷酷无情的人皇父亲。】   濯缨很少会被旁人的三两句话所激怒,然而灵胥这一句却恰好刺中了濯缨的要害。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弑父,但却无法斩断自己与人皇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抛不开从他身上所继承的那一部分东西。   “像又如何。”   浸没在无边黑暗之中,少女的身影如雪白游魂,静默地伫立在息壤之上。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可以决定自己是谁,我是否冷酷无情,与人皇帝阙有多相似,都与你无关,而是由我自己来决定,你没有资格评判我。”   封印着不知火山的息壤与少女胸腔内跃动的心脏共振,令远在娲皇宫的女君灵胥也能感应到她此刻心绪。   纵然短暂泛起波澜,但她的情绪很快便又归于汪洋般的镇定平和。   赤水……濯缨。   她继承了母亲在修行上的天分,同时又继承了父亲的政治头脑。   至于性情,则从父亲的冷静理智与母亲的仁善温和中各取一半,可以说,她完全是择取了父母的优点而生。   但灵胥很难用这样客观的心态去审视她。   若不是因为她,阿姮会毫无牵挂地跟她早早离开大雍皇宫,也不会落得换心而亡的下场。   她的出生,本就是个不该有的错误。   【我没有资格?】   徘徊在她周身的黑影幽幽道:   【这世间,最有资格评判你的人就是我,你的父母虽然创造了你,可他们一个间接害死你和你母亲,另一个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是我让你得以降生于世,是我给了你一半心脏,才有今日上清天宫的赤水濯缨!】   这番无可反驳的话宛如压在头顶的一条铁律,令人不得不矮了一头。   然而濯缨怎会甘心,她胸中骤然而生一股愤懑之气,拉满弓弦,试图让缠绕着她的黑影闭嘴。   本体远在千里之外的灵胥在濯缨的心底深处,漠然注视着她,道:   【接受不知火的淬炼,抛弃你这具毫无价值的污浊凡体吧,我已知晓你前世今生的一切经历,你就是因为这具虚弱无用的身躯,才会生出软弱之心,才会被那个荒海少君利用。】   金乌之矢飞射而出,击碎那个喋喋不休的黑影。   濯缨:“……闭嘴。”   然而下一刻,它又从另一个方向现身,继续用那种平缓却沉稳笃定的语调道:   【还记得那个被你选中,亲自送上王座的女海盗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息壤周遭的黑暗褪去,化作人间界的景象。   天地一片雪白,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被寒潮席卷的大越朝。   濯缨愕然发现,本该气候温和的帝都,竟在七月盛夏落了一场大雪。   灵胥缓缓解释:   【因为这场妖异之象,民间谣言四起,都说是女子称帝才引起的天怒,只要将这位女帝赶下王座,就能让天神撤回这场天罚。】   自濯缨那日与穆君在皇宫中分别后,濯缨便再没有见过穆君。   扶立新人皇,是顺应天时,但新人皇继任之后,仙人便不可再继续干涉人间之事,因此濯缨只聆听过几次穆君的祈愿,得知她已顺利登基称帝,便没再过多关注。   即便有什么困难阻碍,那也是身为新人皇的她需要自己面对的事。   ——只是,这些事中,并不包括神祇所带来的劫难。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濯缨沉声道:   “如果不是你与长生帝君联手,要取走息壤的力量,让不知火山从沉眠中苏醒,人间界又怎么会突生异象,降临寒潮?”   他们刚入东海时,海域已有异状,证明不知火山苏醒的过程中,会不断吸取热量。   海域温度骤降,人间界同样也会有所牵连。   灵胥冷然轻笑。   【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位新人皇继位刚满两年,两年时间内,她数次亲自登门,将那些因她出身而不愿为她效命的古板大臣请回朝堂,又以铁血手腕,推行新法,提拔寒门子弟,降低赋税,推行节俭,重农抑商,使得无数百姓免于灾荒之苦——】   【但一场大雪,便可以掩埋她的所有功绩,让世人忘掉她的功勋,只记得她是个女子,甚至开始吹捧起那个昏庸无道的旧人皇,认为是她倒行逆施才给人间召至灾祸。】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这样的世道,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灵胥的声音与这些纷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濯缨看到大雪下曝尸于野的枯骨,看到女帝召集群臣,昼夜不息的苦思对策,更看到诸多畏惧天灾的百姓,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将他们无法理解的天灾怪罪在那个执掌天下的女子身上。   群臣之中,有人提议杀一儆百,以绝这些动摇民心的风声。   然而穆君却阻止了他们。   “——天地共主,掌得了天下权势,也要受得住万民非议,人命可轻易夺取,但天下悠悠众口却难堵。”   “孤的名声并不重要,然天下遭劫,还望诸君能与孤同心协力,共赴这场国难。”   人间风饕雪虐,掩盖了这一场深宫中的对话,宫城外,有宣教者大肆鼓动,要冲进宫中将这个招来天罚的女帝从王位上拖下来烧死。   灵胥的声音再度响起:   【赤水濯缨,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与灵瑟一样,都是我的女儿,拥有继承娲皇宫的权利,只要你站在娲皇宫这边,从今以后,天上地下,没有哪一个男子能够欺压你,人间也再不会重复你母亲的惨剧,这是我所愿,亦是你心中所愿,不是吗?】   她听过仲衔青的故事。   也赤水濯缨与她身边那位龙女的渊源。   更亲眼见证了她扶持着穆君从一个差点被招降的女海盗,成为一国之君的过程。   灵胥虽然嘴上说着赤水濯缨像人皇帝阙,但她心里清楚,赤水濯缨与她的父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而那个本质,正是她心软的原因。   “呵。”   重归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了少女一声讥笑。   灵胥微微蹙眉。   “赤水濯缨,你要想清楚,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濯缨微微昂起头,看向虚无的某处,仿佛隔空注视着灵胥的双眼:   “敢问女君,你想如何清洗人间?重整乾坤?莫不是将所有凡人全都杀光,从头造人,这样就能建成一个你理想中的新人间了?”   灵胥默然片刻,道:   “世间分阴阳,应是阴在前,阳在后,这世间已然阴阳颠倒,无可救药,如不从头再来,你又能如何?”   “那你又怎么确定,是从头再来,不是重蹈覆撤呢?”   濯缨语速愈快,字字如刀:   “这世间之所以会阴阳颠倒,源于女子生而为需要繁衍后代的女子,男子生而体格健壮胜过女子,源于凡人要吃五谷杂粮,而体格更加健硕的男子能够承担更多的生产。”   “你若想重头再来,那就让男子繁衍生息,让女子健硕如牛,你能做到吗?”   没等灵胥回答,濯缨又道:   “你若真能做到,不过是将女子变成了男子,男子变成了女子,到最后,你究竟是想要一个女子能够随心所欲的新人间,还是想让女子抛弃自己的身份,从里到外的变成一个男子?”   这番话回荡四周,传到了不知火肆虐的结界上方,也传到了远在娲皇宫的灵胥耳中。   她愕然怔愣几息,回过神来,冷笑着反问:   “那我便不再创造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一样能够繁衍生息。”   伏曜等人听到这话,惊得说不出话。   这……这也可以?   濯缨顿了一下,又道:   “先不提女君能否做到,即便能做到,结果还是一样的,若这世间全为女子,也会有高低贵贱之分,强者欺压弱者,富贵者奴役贫穷者,世间仍然会有女子无法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天下,不是与世无争的桃源,不是女君的娲皇宫,凡人也并不是女君的玩具,可以任由你摆弄。”   “……”   这一次,灵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结界上方,伏曜与叶时韫正抵挡着不知火的侵袭,谢策玄不断以五雷术劈向结界,要救濯缨出来。   咔嚓——   谢策玄与濯缨皆不敢置信地看向结界上的一条细微裂痕。   这结界应是娲皇以息壤封印不知火山时遗留下的结界,为的是阻拦非娲皇血脉之人触及息壤。   这封印,怎么会轻易生出裂痕?   还没等濯缨想明白,便又听灵胥幽幽开口:   “你既然反驳得头头是道,那么你说,该如何才能为这世间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   听着她冰冷的嗓音,濯缨坦然回答:   “我不知道。”   灵胥没料到她会答得如此果断,怔了一下,才嗤笑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给我的回答,就是一个不知道吗?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言便全是些没有意义的空话,这人间就该从头再来……”   “我不知道,不代表这人间界的其他女子不知。”   濯缨飞身而上,欲重新回到上清众人身边,那道阴魂不散的黑影又纠缠而上。   灵胥嗤笑一声:   “赤水濯缨,你多智善谋,你都不知,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凡间女子,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只会依附于男子,陷于勾心斗角之中,早已无可救药了。”   心脏泛起丝丝缕缕的刺痛,濯缨冷汗涔涔,御风至途中便又脱力,跌回了息壤上方。   是灵胥在操纵。   至少在不知火山内,这颗从她身上分出的心脏,因为与息壤共鸣,所以灵胥能够通过操纵息壤而控制她。   “……你别忘了,当初,正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凡间女子,救下了落难的高贵女君。”   攥住衣襟的手指微微发颤,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少女苍白的脸颊旁。   濯缨抬起头,望向那道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的黑影,一字一顿道:   “她救不了自己,但她生下的女儿,已摆脱了她当年的命运,我或许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这阴阳颠倒的世间,但我的后代,这世间女子的后代,子子孙孙,代代无穷己,终有一日,会寻到她们自己的救赎之道。”   “而你,生而为神,高高在上的女君,你无法带来真正的新生,你带来的,只是毫无意义的毁灭。”   咔嚓咔嚓。   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   谢策玄眸光微动,很快意识到——   并非是他陡然生出神力,将这结界劈开,而是这个结界的主人,向他——准确地说,是向某个她所认同的人,敞开了大门。   作者有话说:   一些补充:   作者并不认为阶级矛盾大于性别矛盾,本章也没有这个意思。   作者本人认可远古时期男女体力相近,但不确定是否有相关文献支持。 第104章 104   ◎剖心(二更)◎   就在息壤结界为他们敞开之时, 原本陷于深邃黑暗的火山口内,突兀响起了钟磐奏鸣的仙乐。   “……四极废, 九州裂, 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层层叠叠的吟唱声带着上古之时的古朴音调,似是从云层后飘来, 缥缈婉转,空灵恢弘,每一个音调都蕴藏着神秘晦涩的力量, 令人闻之忘俗,恍惚不知深处何处。   趁着众人失神的片刻,谢策玄俯冲而下,并指掐诀,欲束缚住那抹黑影。   回过神来的黑影腾挪避闪, 在这恢弘仙音中冷声道:   【就是因为他吧。】   【堕于情爱这一点, 你倒是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 灵胥的音调已是森冷至极, 带着浓郁杀意陡然朝谢策玄扑去。   杀了他,就能让赤水濯缨斩断情丝,心无挂碍。   方才谢策玄听她喋喋不休了许久, 早已忍无可忍,此刻见黑影的杀招扑面而来,他不仅没有半分畏惧, 反而流露出了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   剑气划破黑暗, 炽烈如火的仙元清气从他体内汹涌喷发, 化作一道道锐利无比的雷暴剑气朝黑影劈去。   “——不愧是那个灵瑟的母亲, 讨人厌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雷点噼啪声中, 乌发红袍的少武神迎面紧贴着那道杀意凛然的残影,眸色亮得惊人。   “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赤水濯缨也只喜欢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声与方才气氛全然不符的怒喝声响彻整片息壤,就连千里之外的娲皇宫内,也久久回荡着他这石破天惊的一一声。   伏曜等人:“……”   人家方才说了那么多,你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啊!!   “等一下!”伏曜反应过来,指着谢策玄道,“他说谁喜欢他?他做梦呢吧!”   叶时韫更惊讶:“你不知道?他俩偷偷牵手都牵好久了,全扶桑学宫的人都知道了,你不知道?”   伏曜极为震撼的看向同样因震惊失语的濯缨。   濯缨:“……”   很丢人,别看了。   不过趁着谢策玄与灵胥缠斗的间隙,濯缨心脏处传来的刺痛倒是颇有缓解。   她望着那道放谢策玄等人入内的结界,若有所思。   肯定不是灵胥放他们进来的。   谢策玄也没有强到能够随便劈开娲皇设下的结界的地步。   那就是说,这结界只可能是自己打开的。   这片息壤之上,还有别的意识?   被叶时韫搀扶住的濯缨垂眸,看向脚下所踩的这片息壤封印。   质地细腻柔软的息壤宛如一片辽阔黑土,双脚踩在上面时,有极其柔软又踏实的包容之感。   濯缨俯身以掌心贴住地面,能感受到一点余温,那是息壤封印之下,真正能够掀起灭世之灾的不知火山。   思索片刻,濯缨微微阖目,将感知融于息壤之中。   停云不知她意图,只是眼神复杂地看向与谢策玄缠斗的黑影,片刻后道:   “要不……还是你归顺我们这边吧,娲皇宫给你开的条件难道还不够好吗?你有女君的一半心脏,再吸取息壤的力量,恐怕就连灵瑟也要输你一截。”   “待人间界与仙界都经过一番清洗,那时候,你身为娲皇宫女君之女,就是这天地间血脉最为尊贵的女仙之一,所到之处,无人不敬畏你,人人皆要臣服在你之下,你什么都不必做,女君自会替你操持好这一切,你真的没有半分心动吗?”   伏曜冷冷扫他一眼。   “我看是你更心动,要不是人家不要你,你怕是恨不得自己去给娲皇宫的女君当儿子吧。”   被伏曜拆穿的停云倒也并未挂脸,只微微笑道:   “趋利避害,不劳而获,乃人之本能。”   “那我们上清仙人怎么没这个本能呢?”伏曜嗤笑一声,“不过是自己废物而已,找什么借口呢。”   叶时韫附和着点头:“而且你们须弥不都是天生仙胎吗?哪来的人之本能啊?”   停云眸色染上了几分薄怒。   这能一样吗!   这群上清仙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怪胎,偏偏又擅长靠功德修行的办法,上有天后帝君庇护,下有人间百姓供奉,修一日便有一日的收获,他们自然不做他想。   另一头,激烈厮杀的一人一影也陷入了僵局。   谢策玄虽战意昂扬,然而对方却不过是一抹幻影,哪怕将其打散,不一会儿也会再度凝聚。   而灵胥虽有谢策玄之上的实力,奈何本体不在此处,无法将他就地诛杀。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仙力,要么功德盖世,要么天赋卓绝,离赤水濯缨远一点,我或可饶你一命。】   剑光寒气四溢,红袍与黑暗中如一团忽明忽灭的火。   他嗤笑一声:   “要我离她远点?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别不知好歹。】   他懒洋洋道:   “谁不知道好歹了,我说真的呢。”   【你区区一凡仙,你以为自己配得上她吗?】   谢策玄翻了个白眼:   “用你管?你算老几?”   【她的命是我所赐,我算她半个母亲,我若是不允许,取尔性命,如探囊取物。】   “……”   这话让谢策玄霎时哑口无言。   倒不是被她的威胁吓到,主要是她一说自己算是濯缨的母亲,让谢策玄一时噎住。   就算不是母亲,那也是濯缨亲生母亲的好友。   哎呀,好像的确不好太放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谢策玄顿时将方才那副睥睨桀骜的神色收敛几分。   “方才多有造次,伯母见谅。”   他的态度顿时天翻地覆,虽然手上砍那黑影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但嘴上十分客气。   “初次……第二次见面,晚辈名谢策玄,生前乃景国二品镇北将军,尸解成仙后入上清天宫,如今任职于天王殿,执掌雷霆都司,月俸……”   【……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伏曜等人此刻与这位娲皇宫女君竟有同样的心声。   这什么场合!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怎么是没用的东西呢?”   谢策玄以剑诀挡住黑影的冲击,后撤数步站定,扬唇笑了笑:   “你于公虽是敌人,于私却也算得上濯缨的长辈,从前濯缨着急杀她父亲,没来得及走个流程,今日既然有此机会,也该与长辈见礼——”   立于原地的少年眨眼便消失在视野之中,剑光如流星闪逝,逼近黑影身前的同时,他道:   “我谢策玄倾慕赤水濯缨,虽九死亦不悔,能让我死心之人,唯赤水濯缨一人而已,除她以外,不管是谁欲要阻拦我,我见一次杀一次——听明白了吗?”   【……】   众人:“……”   你这话听上去到底哪里像要跟长辈见礼啊!!   与此同时,神识已探入息壤深处的濯缨如坠云海之间。   传说中,息壤中蕴含着长息无尽的生命力,而此刻被这股力量包裹的濯缨,正体会着这种如大地之母滋养万物生灵的力量。   被不知火灼烧的元神被快速修复。   疲惫倦怠的神识也被一点点抚平。   置身其中,如归于生命的缘起之处,平和安详,与世隔绝。   濯缨的神识在即将沉睡过去的一刻勉强挣扎醒来。   她探寻至此,可不是来睡觉的。   环顾四周,濯缨感受着其中运转的力量,想了想,试探着凝聚仙力,在自己的神识上留下一道伤痕。   ——果然,这道伤痕消失了。   息壤拥有能够治愈伤痕的力量。   濯缨心念微动。   如果息壤真的有孕育万物的能力,那么她是否能将属于灵胥的半颗心归还于她,再利用息壤,为自己造一颗普通的凡人之心……   【汝确定吗?】   濯缨置于息壤内的神识轻颤一瞬。   “——谁!?”   顿了顿,她又问:   “是息壤?还是……娲皇?”   【汝想换一颗凡人之心,汝确定吗?】   这道声音有种奇异的浑厚之感,雌雄莫辩,带着一种上古之韵,悠悠回响。   濯缨不去追问对方的身份,只道:   “我确定。”   【失去息壤之心,从今以后,汝之伤势便会失去快速愈合之效,元神也将无息壤庇护。】   “或是炼体,或是修心,以肉体凡胎,修仙家术法,一样能够得金刚不破之体。”   【汝亦不愿得息壤所造之仙体?】   “若要以毁天灭地为代价,我不愿。”   【那汝是否有守护这方天地之愿?】   濯缨听到这一句,顿了一下,似在心中揣摩了半晌,才答:   “并无。”   那声音也默然片刻,复而开口:【为何?】   “我失息壤之心,仙力微薄,以何守护天地?仙界八百万仙族,各有其职,我人力微弱,只愿承担我应有的职责,若要我一一己之力护天地苍生,我不愿,也无力为之。”   隐隐约约之间,濯缨仿佛听到些许不真切的笑声。   但那笑声极微弱,让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吾知晓了。】   语罢,还没等濯缨再多说几句,将自己话里暗示挑明几分,神识就被丢出了息壤之外。   “……”   濯缨难得露出几分诧异神色。   就这么结束了?   难道对方没有听出她话里暗示她给点额外力量她就愿意守护苍生的意思?   待濯缨神识回笼,恰好赶上了谢策玄对灵胥的那番见礼的陈词,他声音又亮又清,回响在濯缨耳边。   几息之后,热意从耳尖烧到了她的脖颈。   ……一定要当着这么多人说吗?   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   回过神来的灵胥冷声道:   【无知小儿,口无遮拦,别说是你,你以为,你们上清天宫还能撑得了多久?】   伏曜蹙眉:“难道女君以为,须弥仙人只凭所谓的什么新仙体,就能胜过我们上清仙人吗?”   灵胥意味不明地道:   【不,对付你们上清仙人,有更简单的办法……】   还未等她说完,只见众人脚下一阵剧烈地动,漆黑泥土如水波沸腾翻滚,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破土而出——   “濯缨!”   地动山摇之下,濯缨顿时与其他人冲散,一时不察将要摔倒时,一道金光破土而出,劈开无尽黑暗。   娲皇宫内,感应到什么的灵胥蓦然一惊。   她霍然起身。   那是——   触及到那道金光的一瞬间,濯缨便明白,息壤内的那道声音果然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她赐予濯缨的,是一个盒子。   一个能将逸散在外的息壤之力,全数收归的宝盒。   濯缨在地动山摇中站定,对谢策玄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   “给我一把短剑。”   谢策玄一怔,问:“你要做什么?”   透过那道虚幻的黑影,濯缨注视着她,似穿越千山万水,注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高贵女君。   她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道:   “剖心,还母。”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出不知火山!杀杀杀! 第105章 105   ◎反击(二合一)◎   人间界, 芜州城。   城外风饕雪虐,天地萧索, 刚刚抢收后的田野里覆满积雪, 一片冻土。   眼看着今年天生异象,误了农时,还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百姓们皆是人心惶惶。   好在,朝廷颁布了数道赈灾旨意,命霍大将军亲自带兵押送炭火等等御寒物资, 送往沿海附近几个最冷的州府。   而且去年朝廷的船队从海上运回了一种叫木棉的东西,一位女官发现木棉可经过纺织制成御寒衣物,女皇便下令在偏远边疆试种。   如今正是用此物之时,女皇临时成立了织造司,召集大量绣娘织女, 加班加点赶制, 以应对大越朝的异样寒潮。   灵瑟坐在芜州城墙上发呆时, 织造司派来的一位女官站在集市高台上, 对着底下排队的百姓们重复:   “……诸位按序列队,莫要推搡,持民户户籍、役籍、市籍……皆可低价购得棉衣棉被, 若家中有善女红的女子,可到芜州城北织造司参加考校,若得聘用, 可在月给之外领棉衣一件……”   城中百姓们闻言议论纷纷。   有人动了歪心思, 想让自家妻子女儿去织造司, 领回的棉衣就能给家里男丁穿, 能省下不少钱。   城墙上寒风呼啸, 灵瑟晃荡着双腿,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裙裳,然而那裙裳是以玄蚕丝织成的法衣,不仅寒暑不侵,还在阳光下泛着华彩流离的光。   相较之下,底下那群人哄抢的棉衣既臃肿,又难看,灵瑟瞧了半天,只觉得那棉衣送她她都不会碰一下。   “神女。”   有须弥仙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侧,对她道:   “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肃清芜州城。”   灵瑟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托着腮,视线落在下方围着高台的几个女子的身影上。   是她们。   之前守芜州城时遇见的那几个妇兵。   “……要是能聘上,织造司包不包吃住啊?”   女官微笑道:“地方有些挤,虽有炭火,不过我们织造司的司主说了,要住在织造司,棉衣就得压在司内,只能自己穿,不能送人。”   打听的女子愣了一下,旋即笑着点头:“不送人!就是不想给人才来的!”   如今天下太平,大多数妇兵都放归了,之前还能在家种地,现在连地都被冻了,要是再不给自己攒点身家,恐怕只有被夫婿冻死的下场。   “诶?”   有个妇人不经意抬头一看,恰好瞧见了在城墙上的灵瑟。   “那个不是……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贵人吗?”   灵瑟身旁的仙人又问了一遍:“神女,要下令让他们动手吗?”   “等等。”   灵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已落在了她们面前。   几个妇人被灵瑟这翩然身姿惊住,不自觉露出了又是惊艳,又是担忧的神色。   “仙子你……不冷吗?”   “瞎说什么,”其中一个体胖的妇人嗔道,“人家仙子是修仙法的,人家哪像我们一样怕冷?”   对方半信半疑,她年岁不小,家里有个十岁的女儿,见灵瑟在这冰天雪地里只穿了几层薄薄的布,纵然知道灵瑟不是寻常凡人,可她瞧着也眉头紧皱。   “这穿得实在太少了……这胳膊,这脖子,这腿……真冻不坏啊?”   “你懂什么!”   另一个妇人满眼热切地望着灵瑟:   “仙子一定是来解决这场寒潮的吧?我就知道,这天上的神仙都瞧着人间呢……老天保佑,看来这鬼天气不会持续太久了,春种还来得及,我刚同夫家和离,若这天再不暖和起来,明年我和爹娘可就都得饿死了。”   “我看织造司比种地更能挣钱!这棉衣多稀罕啊,就算没有这寒潮,今后大家有钱了,冬天谁不穿棉衣?”   “我家囡囡最怕冷了,要是我能进织造司,挣了钱,也给我家囡囡买一身棉衣,买一筐炭,以后年年冬天都不怕冻了……”   灵瑟听着这些妇人的对话,看着她们脸上满溢出的希冀,一时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她们。   母亲与父亲即将毁灭这方天地,铸造一个新桃源。   在那个新桃源里,没有人会受冻挨饿,女子也更不用害怕男子同她们争夺物资,因为这人间界的权柄和资源都会掌握在她们手中。   只是,她们看不到了。   母亲说,这世上的女子已被男子污染,内里腐朽不堪,如若将她们也带去新人间,只会重蹈覆辙。   必须将她们一起埋葬在这个旧时代,才能迎来一个真正全新的人间界。   “既然这样,这棉衣还是给仙子吧。”   那个担心灵瑟冻着的妇人将棉衣塞给了灵瑟。   还没等灵瑟开口,那妇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用棉衣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之前还轻盈俏丽的少女,此刻裹在臃肿的棉衣里,只露出一双灵动漂亮的眸子,那妇人乐呵呵笑道:   “仙子是来拯救我们的,可不能冻着,反正有仙子在,这寒冬也要结束了,等今年赚了钱,明年我再给自己买就行。”   明明一个念头就能将身上那件丑得要命的棉衣丢开,但灵瑟愣了许久,都没有动作。   恰在此时。   【灵瑟。】   脑海中响起母亲的传音,灵瑟如被一盆冷水泼醒般打了个哆嗦。   “娘亲……”   【立刻返回不知火山。】   灵瑟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母亲是催她加快速度肃清人间城池呢。   “神女?”   城墙上的须弥仙人见她飞身离开,忙叫住她:“神女这是要去哪里?芜州城这边若不加紧些,万一被上清仙人察觉……”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动!”   下完这个命令,压在灵瑟心口的那块石头似乎轻了几分。   灵瑟又问母亲:   “我立刻去,不过为什么突然叫我去不知火山?出什么事了吗?”   那一头的灵胥沉默片刻,语调森冷道:   【阻止赤水濯缨……她想剖心。】   剖……剖什么?   就在灵瑟朝不知火山全速赶来的同时,此刻的谢策玄也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行。”   他将已经要递出去的短刀蓦然收回,拧眉紧盯着濯缨。   “开什么玩笑!不准剖!”   叶时韫更是满脸紧张:“是啊!濯缨你什么时候这么……这么……”   虽然她同濯缨关系好,但她还是想说,濯缨平日可不是这么迂腐,这么讲究骨气而不管自己死活的人啊!   “就算这半颗心是她给你的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是给你的,是你母亲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你活下来才给你的,濯缨,你岂可辜负你母亲的用心良苦!”   此刻远在娲皇宫的灵胥也紧盯着那道雪衣身影。   赤水濯缨不是个一时意气就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人,方才那道金光,与息壤——更大胆一些,又或许是娲皇留存在息壤内的一缕意识有关。   所以赤水濯缨才会下定决心剖心。   但息壤能给她什么?   灵胥能想到最多的,也不过就是给她补一颗寻常人族的心脏,这部分息壤留在这里的使命就是封印不知火山,不可能再分出一部分给赤水濯缨。   她宁可要一颗普通的人族之心,也不要一个能给她带来诸多便利,令她拥有上古血脉的息壤之心?   而且,这可是剖心之痛!   就算她是仙人,也非金刚不破之身,哪里是这么容易能扛下来的?   灵胥望着少女那张淡如白芍的面庞,看着她弱质芊芊的身姿,难以想象,这副脆弱的凡人皮囊之下,藏着怎样宁折不屈的骨头。   【赤水濯缨,莫要一时意气……】   濯缨的手仍维持着讨要短刀的动作,目光落在那团黑影上。   “那你告诉我,你方才说,对付上清天宫有更简单的办法,那是什么意思?”   灵胥抿紧了唇。   【你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说出一个关乎大局的秘密,你自己不觉得……】   噗嗤——   濯缨握住一截幻化而出的灵箭,反手干脆利落地刺入自己心口。   速度之快,莫说灵胥,就连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灵胥攥紧了扶手。   她竟……竟真的对自己吓得了如此狠手!   回过神来的伏曜和叶时韫不做他念,立刻向濯缨灌入源源不断的仙力,以弥补她此刻迅速流失的体力与仙力。   但即便如此,疼痛却不会消失。   停云瞠目结舌地看着身形摇晃而半跪在地的少女,她的额头浸满汗珠,唇色已不见半点血色,但那截纤细手腕,却将箭头再往下划了一分。   【赤水濯缨!】   一直从容不迫的女君拔高了嗓音,语调里透着难掩的怒意。   濯缨却扬起苍白的脸,笑了笑:   “女君……为何动怒?霸占着你半颗心的敌人,心甘情愿地……将这半颗心物归原主……女君,这是在气什么?是气不能再拿你赐心给我的恩情掌控我了吗?”   【即便你换了这颗心,也还不了我给你的命,赤水濯缨,只要你活着,你便是承了我的恩情,早知如此,当初拿那半颗心喂狗也好过……】   “不必着急,你待会儿拿去喂狗,也来得及。”   手指因为剧痛而发颤,然而濯缨仍咬紧齿关,甚至还能讥讽对方:   “承了恩情……又如何?你真当我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好人吗?这世间事,原也不是……不是什么都能对得住的……”   这一番话激得灵胥胸口起伏,怒气烧灼,简直恨不得亲自前往不知火山,将这个倔得要命的少女带回娲皇宫关起来。   喷涌而出的鲜血淌了一地,刺得一旁的停云指尖都在发颤。   ……她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够了,还不停手吗!你不过是想要用一出苦肉计引我倒戈,赤水濯缨,你当我是在害你吗!枉我以为你多智善谋,你竟分不清什么是阳关大道,什么是无底深渊!】   隐没与黑暗中的黑影忽大忽小,如灵胥此刻情绪起伏。   濯缨望着她答:   “……你来晚了,你若先于上清天宫之前找到我,或许……我会顺从你的想法,成为第二个灵瑟……但是,你来得太晚了……”   从前的那个赤水濯缨,为了生存可以抛弃自我,屈从他人。   但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为自己而活是什么样的滋味,就像放出笼中的鸟,已经知道外面的天地广阔,哪怕危机四伏,又怎会回到笼中,接受旁人的安排与掌控?   不自由。   毋宁死。   停云望着少女那双锐意无匹的眼眸,愕然失语。   而此刻,站在不远处的谢策玄也终于迈开了脚步。   他在已经痛得连呼吸都需要极大力气的濯缨面前站定,散去她手中过钝的箭矢。   “——痛就咬住我肩膀,我受得住。”   他嗓音沉而轻,还没等濯缨回答,就见谢策玄俯跪在濯缨面前,将一枚护心符打入她心口,寒光闪过的同时,一股足矣摧毁这世间最坚强之人的痛楚席卷而来。   指尖紧缩,掐入少年手臂之中。   牙齿更是因疼痛而发颤,怕濯缨痛得咬断舌头的谢策玄直接扣住她后脑将她按在肩上,在剧痛袭来的一瞬间,濯缨下意识咬住了他的肩头,将呼痛声生生压回了喉咙里。   结界上方,刚刚赶来的灵瑟,见到的便是谢策玄用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捧出少女心脏的一幕。   “还给你。”   谢策玄随手将它丢弃一旁,森然眸光中寒气四溢。   “她不欠你任何东西,你也再不能威胁她了。”   息壤之心从濯缨体内被剜出的同时,那团黑影如一团忽明忽灭的火一般,没入了那半颗心中。   灵瑟缓缓落地,她盯着那颗息壤之心看了许久,才将其暂时收入自己的骨血内。   当初她出世不久,便听母亲说了那桩往事,知道了这世间有一个叫赤水濯缨的女子,她虽然不是自己的姐妹,但身上却和她一样,留着母亲的血。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赤水濯缨亲手将这颗心剜出。   为什么?   她为了与娲皇宫划清界限,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吗?   另一边的濯缨呼吸凝滞,浑身紧绷似一根即将绷断的弓弦。   然而就在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体里,凝固的血液再次流动起来,朝着她的心口蜂拥而去——   一颗全新的心脏,正在缓缓凝聚。   叶时韫眼尖地瞧见了这一幕,破涕为笑,慌忙指给众人看。   “……这是……怎么回事?”伏曜怔怔看着这一幕,惊愕得说不出话。   “不管是怎么回事,那都不是之前的息壤之心了。”   停云眸色复杂,有些怜悯地看着谢策玄怀中气息奄奄的少女。   “赤水濯缨,你感觉到这其中的落差了吗?你真的不觉得可惜?”   护心符止住了心口继续失血,但伤势愈合的速度的确比往日慢了许多,就连之前元神所受的淬炼之苦也隐隐作痛,令濯缨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抬头,朝停云投去冷淡一眼。   “笼中鸟雀,轮得到你来同情我?你还是先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停云被她的话噎住,面色又青又红。   “这……到底怎么回事?”   赶来的灵瑟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茫然地看着一身雪衣被鲜血染红的少女。   “濯缨姐姐……”   灵瑟面露痛色,眼中满是真心实意的担忧。   濯缨抬眸瞧了她一眼。   “谢策玄,你进来之前跟她交手过吧?有把握擒住她吗?”   灵瑟:?   少年怔了一下,旋即轻笑:“虽然是比之前强了许多……但也就那样,易如反掌。”   灵瑟:??   “好,把她抓住。”   送上门的人质,不要白不要。   濯缨从谢策玄的怀中缓缓起身,仍是苍白得可怕的脸色,但神智却比任何人都清醒。   她又看向伏曜和叶时韫。   “时韫,你与太子殿下一道,把停云也一起捆了。”   停云:?   停云:“等等,你认真的?你不策反我了吗?”   那边的谢策玄已与灵瑟打了起来,濯缨定定看向停云:   “我不做无用之事,你方才的反应说实话,令我很失望,即便你此刻想要倒戈,我都要掂量你是否可靠了。”   停云皮笑肉不笑答:   “……弑父这种事多考虑考虑也是正常的吧。”   “活了上千岁也没考虑明白吗?”濯缨淡然对他道,“我十岁就已经考虑好了。”   停云:“……”   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跟你比这点啊。   对视片刻,停云败下阵来。   “好,我答应你,我可以与你们结盟,但你也要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让我成为长生帝君。”   “口头结盟可不算数。”   濯缨偏头咳了几声,又复而看向他:   “你得拿点诚意出来,停云帝子。”   事已至此,停云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他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后开口徐徐道来。   除却一些濯缨已经知道的事,他还说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勾陈天后与昊天帝君此刻恐怕已经被困住了。   并非长生帝君实力强大到能将这二位降服,而是他干了一件极不计后果、极缺德的事——   他毁了天柱。   “……论正面交手,上清的这帝后二人,就足矣破坏我们的计划,所以我父君想到了这个办法,若天柱断裂,别说人间界,就连仙界毁灭也不过是一瞬的事,你们的天后帝君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而在他们修复天柱之时,就是我们颠覆人间界之时……”   “简直疯了!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伏曜当即就扑上去掐住停云的脖子,“四极天柱断裂,你们也活不了!你们、你们就是仗着我父君母后不会对天地不管不顾,才……”   叶时韫废了老大的劲才将伏曜从停云身边抱走。   濯缨冷冷看他:“你知道这么多事,你父君竟还敢这么随便对待你,真是吃定了你对他忠心耿耿,无论如何都会像条狗一样,不会背叛他。”   方才伏曜掐他时停云没半点感觉,但濯缨这一句,就能让他难受得锥心刺骨。   停云缓了缓,扯扯唇角道:   “这天下的父与子,不就是这种关系?据我所知,昊天帝君对伏曜太子也多有偏心,太子殿下现在不也紧张得要命吗?”   伏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火冒三丈:“你还敢讽刺我?我那是……我那是担心我母后!”   停云懒得拆穿他。   “不只是天柱,还有上清天宫的所有仙人。”   他徐徐道来:   “就算没了天后帝君,你们上清天宫的仙人也够棘手的,所以要想办法一并斩除……”   说到此处,停云停了下来。   “我说了这么多,濯缨公主却还没有给我展现你的实力呢。”   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本领有限,若帮了你们,你们却输了,到时候我落在我父君手中,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了,所以,你总得让我确定你们能赢,我才能真正站在你们这边。”   伏曜:“你这人也太奸……”   濯缨拦住了他。   “很合理,”她并没有动怒,抿出一个淡淡笑意,“但天道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当然会赢。”   停云望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时忍不住心中感慨。   这真是很难不让人心动的女子。   只可惜——   他顺着濯缨的视线,看向半空中正与灵瑟打得火光四溅的少年。   只可惜,眼光不怎么样。   濯缨道:“谢策玄,不是易如反掌吗?”   “……再给我两炷香的时间,我肯定能把她捆得死死的!”   这人真不愧是继承了娲皇宫女君与长生帝君的血脉,怎么能越战越强?   还能偷学他的招数,简直活见鬼!   谢策玄咬牙切齿地将灵瑟压低几分,对方也回以她一个更恨之入骨的表情。   灵瑟:“我是来救濯缨姐姐的!”   谢策玄:“谁用你救?不就是你母亲把她害成这样的吗!”   灵瑟:“那还是你亲手把她的心挖出来的呢!”   谢策玄:“……”   濯缨有点头疼。   如果连谢策玄都觉得棘手,那还是别浪费这个时间了。   勉强缓过劲来的濯缨对他道:   “别管灵瑟了,我方才在女君的幻象中看到人间界已经被寒潮席卷,不能再耽搁了。”   灵瑟见濯缨飞身而来,原本想要关心她一二,又想到她方才一脸冷酷地让谢策玄擒她,不免有点生气。   “哼,没了息壤之心,你们想要出去可不容易,不过濯缨姐姐要是能当着我的面给这个谢策玄几巴掌,那我也不是不能……”   濯缨:“别管她,我能出去,把手给我。”   濯缨伸出手来牵住叶时韫,叶时韫又拉住伏曜,伏曜不情不愿地拽住停云的胳膊。   最后的谢策玄并不理会停云伸来的手,转头去牵濯缨的另一只手,还不忘回头得意地冲灵瑟扬眉。   “别做梦了你,她才舍不得打我呢!”   灵瑟:“……”   这个人好烦!!   穿过结界,灼灼燃烧的不知火扑面而来。   但这一次濯缨拉着他们越过这熊熊烈火,径直朝着不知火山最外层的结界冲去。   掌中金光闪过,濯缨握住了息壤给她的宝盒。   就如之前的息壤封印,结界并不是死板不变,息壤深处的那个声音,恐怕一直在注视着一切。   果然,那原本对他们无动于衷的结界似有所感,在濯缨触及它的一瞬间泛起波澜,竟真的让濯缨在失去息壤之心的条件下顺利通过了!   冲出冰冷海水的同时,众人皆感受到了冰凉雪花落在身上。   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极为激烈的灵力波动。   “——是芜州城的方向。”   因之前在芜州城待过一段时间,谢策玄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方位。   芜州城的方向,为何会有仙人斗法?   情况紧急,众人马不停蹄朝芜州城疾驰而去。   距离芜州城还有一段距离,濯缨便已经瞧见了天王殿武神的身影。   除了武神与天兵外,还有不少须弥仙人,两方混战中,这些拥有了新仙体的须弥仙人竟然与天王殿的武神打得有来有回。   人数太多了。   濯缨回眸,眼含薄怒地质问身后跟来的灵瑟:   “你到底,带了多少人进不知火山?”   灵瑟眼神飘忽,不说话了。   停云见状忍不住说起风凉话:   “看来,天道也并没有站在上清天宫这边嘛,我们须弥的这些仙人虽说中三品的实力不够扎实,不过人数一多,也能让上清的武神吃瘪,这场面,真是千年难得一见呢……”   “是吗?”   停云顿了顿,偏头看向濯缨,不觉得以她现在刚剖完心的状况还能做些什么。   然后他的视线便落在了濯缨手中,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奇怪盒子上。   之前出不知火山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是注视着这个盒子,就让他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天道站不站在我这边,你说了恐怕不算。”   语罢,那盒子浮空而起,在濯缨的操控之下骤然生出刺目金光——   停云转头看向芜州城上方。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它竟然!在吸收那些须弥仙人身上的仙力!   作者有话说:   息壤:偷我的力量,拿来吧你!   来晚啦,本章50红包么么么! 第106章 106   ◎失踪(一更)◎   一开始, 这些须弥仙人并未觉察到什么异样。   位居重明神尊麾下的战神危楼瞥见濯缨等人的身影,甚至还扯动唇角笑了笑。   “来得正好, 今日就连带着这帮碍事的小仙, 一并除了,也好回去向神尊交差——!”   “你我都还尚未分出胜负,便要提前庆功了吗?”   天王殿的北营武神挡在危楼身前, 拦住了他的去路。   危楼睨了眼这位上清武神。   同样是以武入道的武神,他虽有战神之名,但在仙界, 众仙只知上清天宫的五位武神,甚至连那个仙龄两百载的少武神都比他更声名在外。   今朝他历经不知火山的淬炼,夺得了息壤之力,又岂容他们这等凡人飞升的下等仙人再嚣张横行?   “胜负早已分出,北营武神也是身经百战, 难不成还心存侥幸?”   北营武神微笑:   “纵然受伤, 但我人还好好站在这里, 双手还握得住剑, 我身存于此地一刻,你们就不算胜了我,更别提去对付那些孩子。”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玄甲战神高举手中重剑, 高喝一声:“杀——!”   身后便是数百名中三品仙阶的须弥仙人,而他自己更是已迈入上三品仙阶。   危楼不信,如此悬殊的实力, 他怎么可能再输!   北营武神身后的天兵们虽被打得七零八落, 遍体鳞伤, 但听了方才北营武神的那番话, 瞬间便燃起了热血——   他们可是上清天宫天王殿日日苦修训练出来的天兵!怎能输给这群不知道从哪儿修来邪功的须弥仙人!   “杀——!!”   双方战意昂扬之际, 这一道金光劈开了笼罩于芜州城上方的阴云,引来交战双方的瞩目。   “……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仙力怎么会……仙力在消失!”   “是那个东西!那个盒子在吸收我们身上的仙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须弥仙人的队伍里顿时一片大乱。   这可是熬过了不知火山内的淬炼,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新仙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将他们身上的仙力吸入盒中?   正与北营武神交战的危楼感受到体内仙力的流逝,更是心中大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长生帝君可没说过啊!   “……全都停手!”   危楼咬牙将北营武神格挡开,不得不道:   “是红衣服的女仙在操控那个盒子,留一半人断后,另一半人随我一起夺取盒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不远处的濯缨身上。   天高风急处,浑身浴血的女子已看不出身上衣袍的本来面目,濯缨并未理会那些人的视线,全神贯注地向笼罩上空的宝盒内注入仙力。   息壤交给她的这个盒子,是由上古神树扶桑木制成的宝盒。   上古混沌初开,扶桑木生于息壤之上,吸取息壤之力而生,天生便与息壤之间有感应,用其制成宝盒,可将逸散在天地间的息壤之力重新收归,继续封印住不知火山。   危楼并不知这其中周折,他只知道,不能再继续放任这个女子继续下去。   他一声令下,乌泱泱的须弥仙人霎时朝着濯缨的方向扑来。   而在这杀意沸然之中,少女只是遥遥瞥来一眼。   “投机取巧之辈,也敢与我上清天宫作对。”   “谢策玄,杀。”   与沸反盈天的天兵和须弥仙人相比,因失血过多而气虚的濯缨,这一声轻如水落。   然而,就在她尾音落下的一瞬,站在她身前的少年周身仙力运转,令整个半空中泛起涟漪无数——   “法行先天,召役各方神灵。”   “炼将,召来。”   磅礴仙力从赤袍少武神的身上如浪涛翻涌而来,不仅仅是迎面对战的危楼等人,就连刚刚才与谢策玄交手过的灵瑟都不免惊讶。   他方才果然还留了一手。   感通遵神,驱役神将,需吸天之清炁,混合其华,以元神炼将,才能役使鬼神为自己所用。   他一个中三品的仙人,竟然就能使用这等深奥道术了吗?   灵瑟磨了磨后槽牙。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也能学!   谢策玄言出法随,之前曾在对战青溟真王时见过的鬼将们现身于天地之间,其势如破竹,轰然朝危楼等人的方向冲杀而去,令后者不禁毛骨悚然。   迎战这些鬼将的一瞬间,众人眼前仿佛浮现了无数腥风血雨,烽火硝烟。   这些从烈火战场上厮杀过的鬼将裹挟着骇人心神的兵势,人数虽不及这些须弥仙人,却有填山移海的决心,与须弥仙人的战意全然不是一个等级。   两方人马交锋的瞬间,这些人数更少的鬼将便冲散了须弥仙人的队伍,惨叫声不绝于耳。   “危、危楼大人……”   有人霎时生出怯意,被危楼咬牙恨瞪一眼。   “怕什么!这些鬼将再强也是被驱策的炼将罢了,我去对付谢策玄,你们继续想办法夺下那个盒子!”   语罢,危楼硬着头皮冲向那个作为先锋身陷其中的少武神,他似乎是想靠一己之力杀穿敌军,与后方被拦下的北营武神汇合。   “不过就是一个中三品的少武神而已,真当我是吃素的不成!”   危楼带着十余人直奔那道赤袍身影,欲从后方偷袭——   “危楼大人小心!”   只听这短促一声警告,危楼再回过头时,就见漫天金光箭雨直冲他而来,令他一瞬间血液蜂拥而上,生出一种濒死的恐惧感。   不过眨眼之间,他身旁十余人已被追击而上的金乌之矢击穿头颅,轰然坠地。   就连他自己也被那箭矢射穿手臂,血流不止。   一心杀敌的谢策玄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身后开了弓阵的少女。   少女动了动唇,眸含忧色道:   小心一点。   原本还一脸戾气的少武神顿时神采飞扬,他冷嗤一声,对危楼道:   “偷袭我?找死!”   战场上从来都是靠自己力压全局的谢策玄,难得尝到了点背后有人撑腰的甜头,不仅没有变得谨慎,反而有点无所顾忌的意思,直接正面对上了上三品实力的危楼。   少年眸光灿然,剑光映在他双眸中,如越淬越亮的火花,危楼几乎能感受到他此刻战意昂扬的兴奋。   ……居然敢如此小瞧他!   危楼胸中怒火横生,当即就要燃烧全部仙力,先把这个刺头解决再说别的。   然而濯缨怎可能让他这么轻易成功。   轰——!   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金光愈盛,以一种令所有拥有了新仙体的仙人所畏惧的速度,源源不断地夺走他们体内的仙力。   看到这一幕的停云惊得齿关微微发颤。   难怪……   难怪她如此胸有成竹,甚至敢剖心明志,他就知道,以赤水濯缨的性子,是绝对不会为了赌气就让自己失去优势,原来她早已从息壤之中得到了这么一个宝贝!   回过神来的停云连忙摸了摸自己身上。   他惊愕地发现,还在,自己的仙力竟然半点未损,赤水濯缨放过了自己?   还没等他生出几分庆幸,就听前方传来少女淡然嗓音:   “想好自己要站在哪一边了吗?”   “不过,就算你想选择回到你父亲身边,恐怕也晚了,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你站在我身边,而扶桑木盒没有拿走你的仙力,你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没法洗清你投敌的嫌疑了。”   停云:“……”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濯缨头也不回地看着下方的战局,“就是与谢策玄和北营武神一道杀光这些人,或者,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对付上清天宫的仙人。”   扶桑木盒缓慢而持续地吸取着息壤之力,战局逐渐从方才须弥占据绝对优势,到双方持平,再到最后成碾压局面。   扶桑木盒收回了他们夺走的息壤之力。   危楼等人败局已定。   停云这才反应过来濯缨的用心,真是又想骂街又忍不住有点心生叹服。   他张了张唇,正要开口时,忽见叶时韫闪现至他身旁,肃然戒备地看向四周。   “……做什么?”   叶时韫极认真道:“通常话本里被策反的反派在快说出秘密的时候,都会被藏身暗处的自己人灭口,我先提前戒备一下。”   停云愣了片刻,颇觉无语地扯了扯唇角:   “怎么可能……”   濯缨闻言神色却忽而一变。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谢策玄的只言片语。   谢策玄刚与她汇合的时候,简单提及了外面的情况,其中就有东海龙王失踪,整个东海仙族全数凭空消失的消息。   “东海的人为什么还会凭空消失!怎么消失的!”   她的突然质问令停云有些始料不及,毕竟濯缨平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难得见她疾言厉色。   停云:“东海仙族消失了?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不只是他们,很快,整个人间界的凡人都会一座城一座城的接连消失,你们上清天宫若是失去了供奉你们的凡间香火,实力也难免会大跌……但这些事可不是我做的,与其问我,你不如问我那个便宜妹妹。”   被点名的灵瑟瞬间迎上了濯缨审视的目光。   她背脊一僵,道:   “也不是我做的……我只负责监工而已,离开芜州城的时候我还叫他们没我的命令不能动手呢,他们还不是照样动手了……”   “诸位小心!”   远处传来了北营武神的一声警告,他的仙力比在场众人都要深厚,因此感知也更加敏锐。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我们,小心!”   伏曜突然喊道:“下面的芜州城!”   所有人齐齐朝下方看去,刚刚挥剑斩下危楼头颅的谢策玄也立刻看向脚下的芜州城——   如蚂蚁般的人影一个一个被吞噬,如水蒸发,凭空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叶时韫一怔。   一模一样,与他们在东海那次,一模一样的场面。   但这一次,不仅仅是芜州城的百姓,连不远处的须弥仙人也在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如一股无形的水波朝着他们的方向推来。   因为经历过一次,所以她的反应比濯缨更快。   在察觉到周身有异样波动的同时,叶时韫想也不想,立刻同时抓住了离她最近的停云和灵瑟。   有人想要带走须弥仙人,带走停云和灵瑟!   回过头的濯缨也终于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幕后之人带走停云和灵瑟,但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没有给任何人迟疑反应的机会——   等濯缨反应过来时,只接收到叶时韫消失前传送至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句话:   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说:   小叶的人生准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下一更十二点前~ 第107章 107   ◎父子(二更)◎   芜州城空了。   方才的须弥大军也消失了。   谢策玄久久才从这惊变中回过神来, 看了眼他手里拎着的人头。   死不瞑目的危楼还维持着死前那副震撼神色,但谢策玄此刻脸上的震撼也丝毫不逊色于手里那颗脑袋。   ……早知道就不杀那么快了, 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   扶桑木盒重新落回濯缨的掌中, 因收集了许多息壤之力而变得沉甸甸的。   素白指尖握紧木盒边缘,濯缨望着下方空城,一股冰冷的怒火在她体内无声蔓延。   偏偏是芜州城。   他们是故意选在芜州城的。   新旧人皇交替, 上清天宫的仙人们齐心协力守住了这座城池,女皇又花费了两年的时间,拾起这片满目疮痍的江山, 让芜州城重新焕发出生机。   但须弥仙境却偏偏选择对芜州城第一个开刀。   他们是要轻而易举摧毁上清的努力,让上清天宫明白,到底谁才是这天地间能够翻云覆雨的主宰。   若说从前濯缨还对上清天宫的隐忍嗤之以鼻,此刻,她亲眼看着整座城池的百姓消失于眼前, 看着这些一无所知的人族被牵扯到仙人之间的争斗之中, 终于理解了他们。   仙人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毁天灭地, 不过一念之间, 移山填海,不费吹灰之力。   有时候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一念之差,落在凡人头上, 就是逃无可逃的灭顶之灾。   然而,这于凡人是灾祸,于仙人来说难道就不是灾祸了?   叶时韫……她怎么能这么傻!什么去去就回, 她真觉得这件事有这么简单吗!!   伏曜见濯缨脸色极其难看, 回过神来后立刻开口道:   “……你也别太担心, 就之前, 从东海到不知火山的路上, 我们三人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他只抓普通的东海仙族,却没有动我们三人,说明他只是将人困在了某处,而不是真的死了——”   虽然平日在濯缨的衬托下不显,但关键时刻,伏曜、叶时韫和谢策玄三人的脑子凑一凑,也没真那么笨。   “实话说,就算是我母后和父君,也没可能一瞬间让一座城的百姓死得无影无踪,所以,这更可能是个类似传送阵法的东西,将他们集中送到了某个地方困住,为的就是隔绝百姓的信仰供奉,从而削弱上清天宫。”   当然,要弄这么大一个传送阵,还要精准地只抓寻常百姓不抓仙人,这也挺困难的。   但这目前最接近的猜测。   谢策玄也道:   “所以啊,为了不让他们得逞,只能想办法打入内部,我们当时商量了一下,决定如果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谁离得近,谁就动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跟着去看看再说,万一真的能……”   话说到一半,谢策玄突然顿住,偏头从下往上打量着濯缨的神色。   “你怎么眼眶这么红啊?有沙子迷眼了?不会是……哎呀,你、你不会真的要哭吧?”   谢策玄无措地抓了抓头发。   方才一人杀入敌阵都毫不畏惧的少年此刻却仿佛看到天塌了一般惊惶焦急。   这怎么办?   伏曜接收到他求救的目光,双手环臂,冷嗤一声。   在我眼皮底下偷偷勾引我妹妹,不是挺厉害吗?你自己哄啊。   谢策玄眯了眯眼,嫉妒是吧?   “没哭。”   濯缨抬起头打断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   眼泪是无用的东西,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哀哀戚戚浪费时间。   “……回上清,扶桑木盒还没满,须弥派出去的人肯定不只这些,而且,真正搬空城池的幕后之人还没抓到,他们的计划还会继续,得知上清其他的仙人。”   少女扬起素白的一张脸,眼眶微微有些红,但并没有泪痕。   说到正事,伏曜和谢策玄也敛了神色。   叶时韫虽身陷险境,但凭她在学宫中派得上前五的实力,即便落单也有自保之力。   只要他们能尽快毁灭须弥与娲皇宫的计划,就能救出她。   而他们战胜须弥的最大希望——   “……原来如此。”   上清天宫,万象殿内,整个上清的上三品以及中三品仙人全都挤满了大殿。   立于最前方的濯缨将来龙去脉向殿上众人,和水镜另一端的天后与帝君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包括她与娲皇宫的关系,和娲皇宫女君与长生帝君联手的目的,还有芜州城与东海空城之事。   其中有一部分,比如空城之事,上清天宫已经知悉。   但不知火山内发生的那些事,却的的确确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尤其是濯缨还穿着她那一身被血染成红袍的法衣,配上她条理清晰的叙述,真是让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是个刚刚才挖过心的人。   水镜中的天后更是沉默良久。   她与昊天帝君此刻正远在天极,修补摇摇欲坠的天柱。   修补天柱需要他们全力以赴,不仅身体不能离开天极之地,就连元神出窍也不行,能借助水镜与外界沟通,已是尽力而为了。   时间紧迫,昊天帝君立刻颁布几条命令。   “濯缨说得对,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人间界,空城不会只有芜州城一座,所有天王殿武神速速下界,划分各自负责的疆域,同时知会下界地仙,任何异动都要知会镇守此区域的仙人。”   “封离神君,率天兵十万进攻须弥仙境,捉拿长生帝君。”   “文昌星君,你与扶桑学宫学子留守上清天宫,不得让须弥趁虚而入。”   “谢策玄,你率雷霆都司接管海域,镇守不知火山,不能再让娲皇宫带着人进入不知火山内取走息壤之力,同时,也随时观测不知火山的状况,若有异动,立刻禀报。”   “赤水濯缨,你手握扶桑木盒,责任重大,一定要护好这个盒子,你先暂时跟随谢策玄去海域修养,若人间界再现须弥仙人,谢策玄,就由你护送赤水濯缨前往,搜集息壤之力,明白吗?”   谢策玄肃然应声:“定不辱命。”   一语不发的天后注视着濯缨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强调:   “只有将逸散人间的息壤之力全数搜集,才能归还息壤,封印不知火山,所以阿缨,你身有重任,一定不能逞强。”   濯缨抿了抿唇:“时韫她……”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天后道,“她选择了她的使命,你也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使命,不是吗?”   良久,濯缨缓缓颔首,不再言语。   “——那我呢?”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自己的安排,伏曜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   “我要做什么?”   封离神君看向这位太子殿下,思忖片刻道:   “太子殿下不如就还是随谢策玄他们一道……”   谁料话还未说完,就被水镜内一道沉肃嗓音打断:   “这都什么时候了,伏曜,你身为天宫太子,该做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我平时教你的,你难道半点没记住吗!”   方才对众人下旨意时的昊天帝君尚且语调平和,然而面对伏曜时,他却显得不像一个沉稳天帝,而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伏曜愣了一下,刚要反驳,便又听水镜内响起一阵重重的咳嗽声。   天后温声关切:“修补天柱急不来,你这般着急,旧伤刚好,又要添新伤了。”   昊天帝君声音很低地回答:“我心中有数……”   下意识想要反驳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伏曜咬紧牙,最终只是盯着水镜看了一会儿,随后转头冲出了万象殿。   殿内的上仙皆是看着伏曜长大的,最清楚他的脾气,摇摇头感慨:   “这太子殿下与昊天帝君的关系,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剑拔弩张啊……”   谢策玄见状微微蹙眉,生怕伏曜一时意气,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人间界有赤水濯缨,须弥仙境有停云,要是他们上清天宫再添一个一心弑父的孝子,那可真是天下大乱了。   “不用担心。”   濯缨拦住了谢策玄,缓缓道: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上清天宫的两殿六府,各司其职地忙碌了起来,谢策玄也要回天王殿调兵遣将,只余下身为伤员的濯缨有空随意走动。   她避开众人,独自来到了少光天。   杂草丛生的洞窟外,遥遥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之前虽答应过前辈,不再来叨扰前辈清净,然如今天极之地,天柱将倾,唯我父母二人竭力支撑,我父闭关百年,旧伤刚愈,即便能修补天柱,恐怕也会落得身死道消的地步。”   “晚辈恳请前辈能够出关,以前辈的实力,定能助我父母一臂之力,拯救天下苍生!”   “若前辈不答应,我就在此跪到前辈你同意为止!”   ……果然。   濯缨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看着伏曜朝着空无一人的洞窟内叩拜。   想到他口中前辈的真实身份,濯缨其实第一反应有些忍不住想笑。   然而看着此刻走投无路,一心想要为上清天宫,为天后帝君做些什么的伏曜,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便消散了。   这个生来便有尊贵身份,却与须弥仙人截然不同的太子殿下,大约生来就没认真给人磕过几次头。   而这一次,他嗑得比替濯缨求的那次还要认真,还要严肃。   伏曜从未听过自己的父亲咳嗽。   哪怕百年前与长生帝君斗法受伤的那次,他重伤长生帝君,自己也负了伤,回来后只丢下一句要闭关百年,全然没有半分狼狈姿态。   于是他就一直认为,他的父亲是这天地间最强的存在,万万年都不会仙陨,会永远压在他的头上,挑剔他这个挑剔他那个。   但就在方才,他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恐慌。   若是父君和母后会因这次修补天柱而牺牲呢?   上清天宫没了天后帝君,会是什么光景,谁能够挑起他们的担子?   伏曜发现,他不行,只是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被一种莫大的恐慌与畏惧所吞没。   父亲从前教训他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对的,他根本当不起众仙称他的这一声太子殿下。   他百无一用。   “太子殿下。”   俯跪在地的伏曜没动。   “伏曜。”   濯缨又唤了一声,他还是没动。   “……你难不成是想要我同昭粹那样叫你伏曜哥哥你才能抬起头听我说话吗?”   听了这话,伏曜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还是算了吧,你那么喊,谢策玄不得杀了我?”   “……”   濯缨端详着他颓丧的神情,抿唇笑了笑:   “还有空开玩笑,看来也没有太低落。”   伏曜望着洞窟的方向,半晌后道:   “你说,是不是前辈也觉得我遇事只会来求他,有点扶不上墙,所以不想理我了啊。”   雪白裙摆掠过他身旁,濯缨在他身旁站定。   “这天底下如果要选出一个最不可能不理你的人,恐怕就是这位前辈了,而且,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没有那么扶不上墙,学宫之内的男仙,谢策玄之下便是你,你若是扶不上墙的泥,那旁人是什么?”   “而且,我来之前天枢上相也在同其他上仙商议,上三品仙人都要派出去镇守人间界,缺一个调度协调大局之人,他向众仙推举了太子殿下你,其余仙人并无异议,这还不够证明众人对你的认可吗?”   濯缨从不轻易夸人,也不会随便编好话哄人,伏曜抬眸瞧了她一眼。   “真的?”   “真的。”   情绪低落的伏曜总算是心情好转几分,虽然突然多了个协调调度的重担,让他一时间颇觉压力,但他更感兴趣的显然是别的东西,于是颇有些雀跃地问:   “说什么天底下最不可能不理我的人……这么夸张?前辈真这么看重我?他是不是觉得我颇有天赋,是个值得好好栽培的后辈?”   濯缨实在是忍了太久,终于还是没忍过昊天帝君,转头静静对伏曜道:   “那倒不是,主要因为他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想不理也没办法,谁让你这个大孝子是他亲生的呢?”   伏曜:…………?   作者有话说:   即将进入完结收尾阶段~预计大概春节后正文完结吧   感情线和剧情线都会持续进行,不过重头戏还是剧情,更多的感情戏会放在番外多多撒糖的!   另外,伏曜目前不是太子监国状态,他还是太菜了,主要跑腿行政…… 第108章 108   ◎共枕(二合一)◎   仿佛被搅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 视野天旋地转,就连五脏六腑都好似要搅成一团泥浆。   身陷于扭曲混乱的空间内, 叶时韫只能在紧拽着灵瑟的同时, 极勉强地睁开眼判断周围的情形。   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人,像标本一样被镶嵌在漆黑沼泽之中,不停的下坠, 又不断挣扎着,试图往上爬,呼救声混杂着哭喊声, 简直就是一个具现化的人间地狱。   叶时韫惊得屏住了呼吸。   见叶时韫、灵瑟和停云三人能够浮于半空而不坠落,沼泽内的人们齐齐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他们。   恰在此时,虚空中的某处传来了有人对话的声音:   【啧,怎么带了多余的人回来?】   【……算了, 先把他们转移出去, 尤其是上清仙人, 不能留在这里。】   转移?   叶时韫抿了抿唇。   他们果然是用某种术法将人转移到这里的……得将这里的位置传递出去。   灵瑟被这一路晃得快吐了, 听了这声音,正想着出去后要如何教训教训这个人,就见叶时韫松开了她。   灵瑟诧异回眸, 下意识抓住她道:   “你做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   没等灵瑟伸手再抓,就见叶时韫反身与她背道而驰,在暗中之人再度调动术法将他们转移出去之前, 便放出数道神识, 凝成一道道绳索捆住落于沼泽中的凡人。   她放出的绳索有限, 但凡人求生之欲却不可小觑。   只一瞬间, 仿佛是在鲤鱼池里洒下一把鱼饵, 无数人一个接一个地朝这边涌了过来,能拉住绳索的人便拉住绳索,拉不住的便抱住前面能拉住的。   密密麻麻的人越叠越多。   叶时韫纵然是仙人之身,却也承受不住这样千百万人命的分量,顿时便被拽得往下沉了几分。   停云与灵瑟见此情形,全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你找死吗!”灵瑟想也不想,立刻俯冲而下抱住不断被拖拽着下沉的叶时韫,“快点松手!你一个人是救不了他们的!快点收回你的神识!”   叶时韫的额头已有青筋迸出,她咬紧牙关,平日天真稚气的面庞此刻稍显扭曲:   “……我……可以……”   “喂——!”   见叶时韫和灵瑟两人都被拖拽着下滑几分,停云也下意识地放出一条捆仙绳拉住灵瑟。   绳索捆住的一瞬,原本在最高处的停云就被这力量拽得猛地一坠。   好重。   千百万条人命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停云咬牙切齿地喊:“别犯蠢了!松手啊!别说是我们三个,再来十个上仙都不够用的!这是弱水,仙人掉进去都不容易爬出来,更何况这些凡人!”   弱水!   叶时韫神思清明几分。   还有救!   人落入弱水虽然难以脱身,但弱水之上万物皆不可载,就连风拂过弱水,也会被吸入其中。   身陷弱水中的人不会立刻就死,直到里面的空气消耗殆尽之前,又或者凡人因为缺乏食物饿死之前,都还能救出来!   想到这一点,叶时韫拽得更是卖力了。   【……我就说,不能放那些上清仙人进来。】   【停云帝子,灵瑟神女,还请二位及时收手,由我送将二位转移到安全地带,否则,我不好向长生帝君与灵胥女君交代。】   停云用力得脖颈上满是青筋,却仍然被拖拽着下滑,他对灵瑟喊道:   “听见没有!快点松手!不要命了吗!”   灵瑟:“我用你说!叶时韫你听到了吗?叫你松手!”   叶时韫:“我……不……”   正说着,三人又被拉着下坠了一大截。   眼看下方就是漆黑的弱水水面,和数不清的人头和手臂,停云简直头皮发麻。   “好、好……那就先救一部分行了吧!先救前面抓到绳子的,把他们带出去,再救剩下的……”   听到停云这么说,弱水中的百姓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扑得更加猛烈,甚至有人要踩着前面的人的肩膀,顺着绳子爬上来抓叶时韫的裙边。   “仙人救命!”   “仙人别丢下我们!”   “再用点力气啊!你们不是仙人吗!快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哀嚎声挣扎声不绝于耳,吵得灵瑟怒火中烧。   “再挤大家都得死!都说了我们一次救不了那么多人!你们再不松手一个都出不去!!”   尽管灵瑟说的是实话,但此刻生死关头,谁会做那个让出机会的人?   大家都想做第一批被带走的人,谁也不愿意等第二次机会,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   灵瑟反手震开那些想要顺着绳索去抓叶时韫的人,忍无可忍地警告她:   “我不会跟着你一起死的,你到底松不松手?再不松我可真的松了!”   她与叶时韫本就没什么交情。   不过是看在濯缨的面子上,要是叶时韫真的死在这里,说不定濯缨会因此而迁怒她,这才拉她一把。   “……不松!”   捏着手中碗口粗的一把绳索,叶时韫秀气的五官紧皱,任由身上的仙力倾泻而出:   “我要是松手,就会被你们从这个地方带走,你们更不会允许我将消息传出去……我要是松手,他们就死定了!”   灵瑟眼神复杂地瞧着她。   她生而聪慧,以远超旁人百倍的速度成长。   在灵胥的教导之下,她生来就知道,自己是要执掌娲皇宫,成为未来新人间的主宰。   而在了解了赤水濯缨这个人之后,她更是觉得,娲皇宫才应该是赤水濯缨的归宿,赤水濯缨留在上清天宫那种愚钝守旧的地方,完全是屈就。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下方少女的双眸,在一瞬间忽而动摇。   娲皇宫……真的比上清天宫更适合执掌这个天地吗?   娲皇宫所追求的新人间,真的是正确的吗?   此刻她握在手中的,是千百万条人命凝聚成的求生欲,重得让人只觉得是个负担,恨不得立刻甩得远远的——   但这个上清天宫的女仙却誓死不放。   她只是个寻常小仙,在上清天宫,连个正经仙职都没有,哪怕她就这么死在这里,也没几个人会记得她。   灵瑟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这个女仙:   “叶时韫,人死尚有轮回,你身为仙人,一旦仙陨,便是魂飞魄散,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松手吗?”   沉默了一会儿,叶时韫注视着她答:   “义之所在,蹈死不顾。”   “…………”   话已至此,停云终于受不了了。   紧拽着灵瑟的捆仙绳蓦然收回,他猛地腾起数丈,与底下的弱水拉开距离。   “蠢货,简直蠢货,我才不会跟着你们为了区区几个凡人去死!”   停云咬紧了后槽牙,最后看了她们几眼,他抬头道:   “快送我出去!”   【明白,停云帝子。】   “停云!你这个懦夫居然自己跑了!!”   怒不可遏的灵瑟生平头一次破口大骂,仪态全失。   【灵瑟神女,计划不容更改,您若再不松手,我也没办法救您。】   灵瑟呼吸剧烈起伏,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然而就在她的骨血之中,暂存于她身体里的那一部分息壤之心也在沉缓有力地跳动着。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划过。   芜州城的守城之战。   期盼着来年丰收的妇兵。   不知火山内,宁可剖心归还,也不肯受制于人的少女。   ——灵瑟,你不需要思考那么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一个更加完美的人间交到你的手上。   ——你只需要去听从,去执行,一切牺牲都只是暂时的,跨越这些短暂的不忍,我们会迎来一个更加完美、更加永恒的新生。   无数声音,无数思绪拉扯着她,将她从前的认知撕得粉碎。   念头蜂拥而起,但灵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么做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然而。   然而。   一念既起,瞬间燎原。   “谁要你救!!给我滚开!!!”   滚滚灵流划破黑暗,叶时韫出乎意料地望着眼前的神女,只觉一股极为强大的神力朝她袭来,紧紧包裹住了她。   即将陷入弱水的女仙被这股神力连根拔起,连带着弱水中的千万百姓,全都往上挪了一寸!   叶时韫轻呼一声:   “……好厉害……”   “厉害个屁!”   灵瑟已使出了浑身解数,从齿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你们……你们最好还有后手……否则在我力气耗尽之前,我一定会松手的!一定会!”   这个嘛——   想到方才停云对自己使的眼色,和趁着一片混乱交给停云的罗盘,叶时韫闭口不语。   能不能有后手,恐怕不取决于她。   这要取决于停云的良心了。   “——时韫!”   从噩梦中惊醒的濯缨猛地坐直,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金云辇内,原本也倚着车壁小憩的谢策玄很快睁开眼眸,望着她道: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   尽管这么说,但谢策玄瞧她凝眸出神的模样也知道,她肯定是梦见了一些不好的事。   少年替她笼住身上保暖的鹤衣,滚烫掌心覆住她冰冷的手指。   “还没问你,你与伏曜都说什么了?临走前我见他恍恍惚惚,脸色惨白,跟见鬼了似的。”   濯缨回想起少光天发生的事,原本凝沉的神色松了几分。   当时她将洞窟前辈的身份说明之后,伏曜当场崩溃得恨不得能一头撞死在洞窟前。   但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又忍不住眼眶湿润,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没什么,可能在回想自己到底当着昊天帝君的面说过他多少坏话吧。”   谢策玄一愣,很是不信:“当面说坏话?就他?”   就伏曜那个外强中干的样子,最多也就板着脸虚张声势几下,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濯缨只笑了笑,没解释。   云辇抵达西海之畔后,又乘仙船入海,已经许久没回西海的雨师瑶一见到西海龙母便扑了上去。   西海龙母许久没见女儿,心中自然也是惦记。   当她得知濯缨能够使用召星术,召苍龙附体于雨师瑶身上,令她仙力大增,西海龙母极为意外地将雨师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雨师瑶开开心心道:   “濯缨公主说了,等她仙力再精进一些,我就可以借苍龙之力修行,就算身有魔息也不怕了,也就不必再借水魂珠养着身体,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真是厉害。”   将亲生女儿推到一边去的西海龙母握住濯缨的手,真是万语千言梗在喉中。   “许久未见,濯缨公主的仙法又精进了不少,诶,真是……”   天杀的,她生下雨师瑶的时候真的没被人抱错孩子吗?   她怎么看,都是眼前这个天赋卓绝的女孩子更像她能生出来的啊!   濯缨被西海龙母格外热切的眼神看得有点茫然,不过很快,谢策玄便开口与西海龙母谈起了正事。   在他们来之前,西海龙母这边也已经收到了上清天宫的旨意。   海域仙族与上仙界虽说互不相干,但真涉及到天地存亡的大事,尤其是如今东海骤然成了空城,整个海域只余下西海统治时,西海龙母更清楚这已经不是她一人能解决的问题了。   “……非常时刻,自然要行非常之事。”   西海龙母面色肃然,郑重道:   “天王殿雷霆都司能赴海域,协助我等海域仙族共守海域,是海域幸事,岂有阻拦之理?”   如若不知火山真的苏醒,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些生存在海域的仙族,他们请求仙界各族的帮助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濯缨公主,”西海龙母又看向濯缨,细细琢磨了片刻后道,“你虽然要随少武神留在海域待命,但如今海域靠近不知火山的地界实在太冷,不利于你伤势,依我看,你还是住得离海域中央远一些,你觉得如何?”   濯缨求之不得。   她刚刚才剖了心,一路又是与须弥仙人交锋,又是回上清传话,再马不停蹄赶到西海,没给她半点休息时间,要不是靠着丹药和鹤衣,怕是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出冰碴子了。   只是濯缨未曾想到,西海龙母给她安排的远离海域中央的暂居处,会是旧日荒海的抚仙宫。   自荒海并入西海之后,抚仙宫和鲛宫一样成了西海龙母的行宫,空置许久。   原本濯缨以为自己会在其中看到昭粹或是西海龙母住过的痕迹,不料踏入此地,竟发现抚仙宫里的陈设竟然与她前世住在这里时有五六分相似。   ……怎么会?   濯缨有些许猜测,但也并未深究。   西海龙母派来照顾她的仙侍替她整理房间,还强行安排了一位仙医替她诊治身体。   老龟仙医一搭上她的脉,眉头拧得要打结:   “……恕我直言,您没死真是命大。”   濯缨:“……谢谢。”   “您以为我在夸您吗!”老龟仙医气得白了她一眼,“得修养至少半年,您才能恢复元气!还得用最好的丹药补补亏空的气血,这可不是在跟您开玩笑,仙人也是会仙陨的!”   濯缨只能笑笑。   大战在即,叶时韫还下落不明,她哪里有修养的功夫?   仙医一瞧她就不是个会遵医嘱的模样,叹了口气,一边给她开药方一边道:   “那至少今晚,您必须得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的睡一觉,您就是心血耗损太多,仙人的心头血滴滴都是精华,您这一下子折损这么多,必须得好好修养……”   送走了仙医,仙侍很快端来了煎好的药汤。   濯缨正摊开地图研究,听见仙侍请她喝药,也只是让她们放在一旁。   地图铺满了床榻,濯缨提笔在上方勾出东海和芜州城两地,又将上清天宫所探查到的两处的失踪人数标注在侧。   按照须弥仙境和娲皇宫的计划,人间界的这些凡人必死无疑。   为此,他们显然安排了两种方案。   一个,就是不知火山,取走息壤之力,不知火山爆发,人间界一片汪洋,可以轻易毁灭所有凡人,斩断上清天宫仙人的功德来源,达成女君灵胥重启人间的目的。   另一个,就是一种类似传送法阵的术法,一座一座的清空城池,将他们集中转移到某个能够一口气毁灭他们的地方。   濯缨这一路以来都在思考这个传送法阵的问题。   她阅遍典籍,基本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传送法阵能够直接做到这种事。   据谢策玄他们所说,以及她自身的感知,与其说是一个传送法阵一口气将这些传送走,不如说在那一瞬间,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同一时间,让所有人完成了这种消失。   当然,这种时候,他们令城池变空的手法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都去了何处。   从东海空城至今,算起来已经有整整三日。   杀一个人容易,杀成千上百万人却不容易,尤其是亲自动手沾染那么多杀孽,必将引来天道瞩目,长生帝君和女君灵胥都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有什么办法,能够一口气杀掉上千万人?   如果是她,她会选在什么地方?   这一思考,时间便无声无息地从傍晚流向深夜,濯缨思索得极其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谢策玄是何时进来的。   而推门入内的谢策玄,进来时瞧见的便是榻上美人乌发披散,灯下沉思的模样。   少女拆下平日挽发的白玉钗,乌发如瀑垂落,本就是兰姿玉质的容颜,越是除去钗环点缀,愈发显得乌发如绸,肤白胜雪。   尤其是此刻被鲛珠散发的莹光笼罩,更像是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皎洁圣光,连尘埃都不忍落在她身上。   卷着一身潮湿寒意的谢策玄在门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驻守不知火山附近吗?”   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的濯缨抬起头来,顿时感觉到背脊僵硬,浑身剧痛。   “仙人也得休息的,我与雷霆都司的两名副将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这都大半夜过去了,我想着过来瞧瞧,你果然没睡。”   谢策玄瞥了眼桌上放着的药碗。   “连药也没喝,真是一会儿没人看着你都不行。”   海底不见日月,濯缨看着床头沙漏,这才发现确实很晚了,再磨蹭一会儿,外面天都该亮了。   “我想了想,圈了几个时韫有可能在的地方。”   濯缨指着地图同他细细讲解:   “一个是归墟,邪魔混沌之地,我若要杀那么多人,将他们丢去喂邪魔是个很有效率的办法,还有一个是九幽,大地最深的裂缝,丢进去也基本上没有生还机会,最后就是弱水,凡人不吃饭只喝水,能存活七日之久,并不是个效率高的办法,但如果他们的传送术法有距离限制,送去弱水的可能性也很大……”   谢策玄:“……”   不敢相信,她方才一副圣洁出尘的模样,竟然脑子里都在想怎么杀人。   “待会儿天亮,我就给伏曜传讯,让他给各个上仙传讯,商量怎么调派人手,但现在——”   谢策玄坐在她塌边,将术法加热过的药碗递给她,难得语调强硬道:   “喝药,然后立马睡觉。”   濯缨见他一副你要是不喝就给你灌进去的模样,抿唇无声笑了笑,旋即接过来一饮而尽。   谢策玄这才放心。   隔空将鲛珠罩住,寝殿内顿时归于黑暗。   “睡吧,”黑暗中,少年的嗓音比平日听着都要柔和几分,“这几日我和副将都会轮流保护你的安全,今晚我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须弥仙境已经知道濯缨手里有一个能收走他们息壤之力的盒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派人来抢。   只要他有空,还是守在她身边比较放心。   谢策玄起身刚要走,衣摆忽然一紧。   “……就在这里守吧。”   被蒙住的鲛珠一角泄露出一点些微亮光。   借着这点光,谢策玄僵硬地回过头,恰看到踏上少女如绸般的长发铺满床榻,珠光透过她卷翘浓睫,在她略显疲惫的眼下落了淡淡阴影,有种不设防备的慵懒倦怠。   迎上他的目光,少女清淡嗓音缓缓道:   “既然要保护我的安危,留在屋内不是更放心些吗?”   “……”   谢策玄的思绪不受控制的一歪。   无数诸如“啊这么突然吗我还没做好心里准备呢”“而且这个时机这个场合也不太对吧”“到底是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啊应该不是吧”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但最后他的行动远比他的脑子快——   “谢!策!玄!”   从耳尖到脖颈一片绯红的少女缓慢而带着薄怒地咬着他的名字,濯缨看着给她盖好被子而自己在她枕边和衣而卧的少年,忍无可忍地强调:   “我的意思是,让你打地铺,不是让你睡上来!”   谢策玄:“…………哦。”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小叶:大佬带飞中   此时的停云:二五仔心惊胆战卧底中   此时的濯缨:小狗不能上床! 第109章 109   ◎召雷(二合一)◎   若是平时, 听到濯缨这番话他也就下去了。   但这一日重重惊变堆叠,再加上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明, 身为少武神的他得提前回去, 巡查不知火山周围的守备情况。   这样算下来,能留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也就只有短短半个时辰。   大战在即,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谢策玄忽而就不那么想听她的话了。   “地上太凉了。”   黑暗中,少年的眸子如寒潭映月,摇曳着一抹清亮光晕。   他侧卧在她身侧, 一手撑着头,也并没有做什么冒犯之举,只是眸子亮亮地瞧着她,语调低低,像在撒娇。   “虽然我是来保护你的, 但你也要保护我啊, 离你太远, 要是我也被抓走了怎么办?”   濯缨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厚脸皮的时候, 无言半响道:   “那正好,派你去救时韫,救不到就别回来了。”   “嘿嘿, 你才舍不得呢。”   见濯缨默许,少年便更加放肆地挪近了几分。   “别太担心了。”   少年的声音响在沉沉黑暗中,即便是如此境况, 也未见他有半分低落。   “叶时韫飞升百年, 就能成为扶桑学宫道子之一, 还得财神青睐, 有意召她入督财府做神官, 在你来学宫之前,都是她护着旁的学子,没你想得那么弱。”   “……我知道,”濯缨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抬眸盯着谢策玄,“但你是不是也有点太不担心了?”   少年轻笑了几声,眼尾弯弯,比起往日澈然笑意,似多了几分心绪。   “从前做将军,如今做武神,我都习惯将命拴在腰带上过日子了,担心自然是担心,但真打起来,别说是叶时韫,就算是我出事,由剩下的人替我报仇就是,担心有什么用。”   “……”   他倒是想得开,半点不纠结。   但濯缨却无法这样一身轻松地抛下那些顾虑。   如今长生帝君与女君灵胥都未现出真身,他们能备下两套方案,未必不会有第三种方案。   想要毁灭天地并不难,但想要守护这天下苍生,却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半阖上眼的濯缨,脑海里浮现出自她到上清天宫后的一点一滴。   她不得不承认,上清天宫在如今的她心中,已占据极为重要的分量,无论是理智还是她的私心,她都不忍见任何一个人仙陨于她眼前。   天下苍生固然重要。   但对于赤水濯缨来说,他们的分量并不轻于这天下亿万万百姓。   忽而间,一根手指抵在她眉间。   “心才刚刚长全,怎么就能装那么多的心事?”   少年的眼里噙着一点笑,和融化于夜色中的滚烫情意,他轻轻揉开她蹙起的眉头,嗓音压得很低,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快点睡吧,外面天亮的时候,我就该走了。”   更漏迢递,暖炭噼啪。   原以为自己半点不困的濯缨阖上眼后不久,呼吸渐缓,浓黑长睫如蝶落白芍,默然不动。   一旁的谢策玄其实也觉困意上头,然而不知火山布防之事还盘桓在他脑中,再加上心上人难得在他面前展露睡颜,他不过看着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时,就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了。   诶。   还没看够呢。   谢策玄最后看了眼少女阖目的睡颜,又不自觉地盯着她的唇看了几眼。   即便四下无人,他也仿佛是做贼心虚,脸腾地一下便热了起来,不敢再留,有些慌乱又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   外面忽而响起了脚步声。   “两位仙长,卯时了,早膳已备好,是否现在……”   谢策玄拉开殿门,打断道:   “嘘——声音小些,她刚睡下没多久,早膳给我就行……”   已经伸手准备接过托盘的动作猛然一顿。   谢策玄看着站在门外的沉邺,反应过来后立刻沉下脸摸向剑柄。   “少、少武神大人——!”旁边的仙侍惊慌失措地拦住她,“他虽然是从前的荒海少君……不过自从被你们上清的濯缨公主抽了龙筋后,如今是从属于赤荼郡主的仙侍,不能随意砍杀啊少武神!”   谢策玄闻言顿了一下,长眉拧得紧紧的。   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沉邺时,谢策玄发现那仙侍所言不虚。   被废去仙力的沉邺除去发冠,一身仙侍装扮,失去权势的光环,就连原本丰神俊朗的容貌都显得黯淡几分,眉眼凝着郁郁之色,无言盯着他面前的谢策玄。   事实上,他想开口也不能,因为赤荼郡主用牵机蛊控制住他之后,就给他施了禁言术,防止他出言蛊惑旁人。   谢策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解开了封住他口舌的禁言术。   “谁让你来的?”   沉邺并不言语,只是仍用那双潜藏着无尽敌意的双眼望着他,差点让谢策玄都以为是自己的术法失灵。   “说话,哑巴了?”   谢策玄对着濯缨是一副嘴脸,但对着外人又是另一副嘴脸。   “如今大战在即,一切以战时律法为准,你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门外,即便把你砍了,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少年剑眉压沉,略显低沉的语调没有太多耐心,只要下一句沉邺仍保持沉默,他定会让他血溅抚仙宫。   似乎接收到少武神的杀意,沉邺终于开口:   “……是赤荼以牵机蛊操控我来此的,她知道你与濯缨入了西海,又派人盯着,知道你们昨夜……同寝而卧,所以让我一早来目睹,以做羞辱,这个答案,可过得了少武神这关?”   赤荼?   谢策玄对这个名字不太了解,还是一旁仙侍附耳在他身旁,道清了来龙去脉。   说赤荼就是当初沉邺所纳的南海锦鲤族郡主,荒海灭南海后,赤荼郡主家人战亡,两人反目成仇。   西海龙母吞并荒海后,也需安抚各部,在西海给了这位锦鲤族郡主一个文职虚衔,这位郡主重振锦鲤族的同时,也没忘记灭她家人的罪魁祸首,将昔日荒海少君囚在身边,为奴为婢。   谢策玄扫了沉邺一眼,果然在他袖口附近隐约看到了几条鞭痕。   他是不知道为何濯缨要留此人一条性命,但此人从昔日荒海少君,沦落至阶下囚,眼中仍存野望,不可不防。   “……神经病,同不同寝管她鸟事,又管你鸟事,回去告诉那个赤荼郡主,她要是拿濯缨来当她复仇的工具,她最好是嫌自己命长了。”   沉邺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因每日受刑,连音色也略显气虚:   “在下一介阶下囚,这样的话并不敢传,不过……少武神说得对,同寝的确不算什么大事,赤荼想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实在幼稚。”   “……”   原本已经准备错身而过的谢策玄脚步顿住。   他话里有话,挖了个坑,陷阱再明显不过。   但谢策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你什么意思?”   沉邺眼瞳幽深,淡声答:   “字面意思而已,我与阿缨青梅竹马,少年相识于微,饿时同盘而食,困极同塌而眠,不过寻常事,更何况如今四海动荡,她怎会有心与你谈情说爱……”   剑光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从沉邺袖口坠地。   一片惊呼声中,沉邺被谢策玄拎着衣领压在白玉栏杆上。   “既知自己如今是阶下囚,别在让我听到你随便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更别让我知道你拿她做谈资同旁人提起,否则,下次断的就不只是一根手指了。”   抚仙宫门外,方才沉邺所占的位置有鲜血飞溅,一截小指落在汉白玉地面,断得干脆利落。   仙侍们见状纷纷捂上嘴,不敢出一口大气。   宫门吱嘎一声推开。   “……吵什么。”   被吵醒的濯缨轻轻推开门,目光在地上的血和断指上短暂停留片刻,又缓缓上移,看向不远处的因断指剧痛而脸色惨白的沉邺,以及恢复了平日神色的谢策玄。   默然片刻,濯缨淡声开口:   “从这里到不知火山乘仙船也要将近半个时辰,怎么还不出发?”   谢策玄眨眨眼,笑道:“耽误了一下,马上就走。”   “嗯,万事小心。”   “知道知道。”   正好此刻与他换班的副将也抵达了抚仙宫外,谢策玄嘱咐了他几句,便离开了抚仙宫。   那副将人刚来,只识得濯缨,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对面的沉邺,露出请示的神色。   濯缨摇摇头,示意无妨。   她对仙侍道:   “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还给赤荼郡主,她若有心,还能续上,只不过下次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恐怕就不能让她的玩偶这么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沉邺浑身一颤。   这数月以来的折辱,沉邺一概咽下,只当是韬光养晦,并不入心。   但此刻濯缨轻描淡写的态度,却令沉邺胸中不免燃起一团火。   “赤水濯缨!”   他猛然开口,叫住了欲转头离开的濯缨。   自从濯缨废了他仙力离去之后,午夜梦回之时,因她而生的爱恨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   他恨她毁了他的大业,废了他的根基,让他沦为一个女子的阶下囚,恨不能生啖其肉,将她也如这般日日囚在身侧,折她风骨,毁她心性。   但比起这些,他更想掐着她的脖颈向她问个究竟。   “为什么……”鲜血从指缝滴滴落下,但他却并未低头看一眼,“你恨我从前对你无情,但你对我有何曾有情?你当年待我,可曾有如今待谢策玄,待上清天宫的半分真心?”   有眼色的副将很快将抚仙宫外的仙侍遣散,立在门内的濯缨良久才转过身。   但也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见她毫无波澜的模样,沉邺脸色铁青,心头最后几分希冀消散的同时,情绪也愈发冷沉阴暗:   “阿缨,你不肯爱我,却对上清天宫的那些人倾尽真心,可惜,听闻须弥仙境来势汹汹,誓要摧毁上清天宫,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要看着你珍视之人灰飞烟灭,而你痛苦不堪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濯缨真想让他这口气就这么断在这里。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沉邺不畏死,甚至不畏羞辱,畏的一生受制于人,永无出头之日。   不多时,收到断指的赤荼郡主匆匆而来,见沉邺尚有一口气在,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忐忑地上前道:   “濯缨公主……我并非有意冒犯你,我只是……”   从头至尾没同沉邺说过一句的濯缨看向赤荼郡主:   “你要让他为奴为婢作为惩罚,我并无意见,只不过,他受你驱使,还能知道须弥仙境如今与上清开战,恐怕没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赤荼郡主,你失察了。”   沉邺面色微变。   赤荼郡主心中一惊,猛然清醒。   难怪她宫中护卫来报,说近日宫内似有陌生面孔走动,她本以为是上清派来的天兵,如今仔细一想,莫不是沉邺打算浑水摸鱼趁机逃脱?   她神色一凛:“濯缨公主放心,回去后我定当严加看管。”   语罢,她又抬头试探着问:   “只不过公主今日斩断一指,是……沉邺他惹怒了您?没关系,鞭子烙铁辣椒油,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准备!不用顾及我,我承受得了的!”   看着赤荼郡主跃跃欲试的模样,濯缨一时失语。   “……不必了,你可能受得了,但我没有这种爱好。”   饶是濯缨,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自幼爱慕沉邺的赤荼郡主,如今是以什么心态,将沉邺囚禁在自己身边。   仿佛是看穿了濯缨的不解,昔日刁蛮无礼的锦鲤族郡主笑了笑:   “濯缨公主放心,沉邺与我有灭族之仇,此仇天理难容,我绝不会原谅他,只不过——”   她眸光微变,语调有些许低落。   “我倾慕他多年,早已成了习惯,难免也会有心软之时……但是,每次只要我有心软的念头,就会命人抽他一鞭子,以向我亡故的族人忏悔,也是告诫我自己,莫要忘了血海深仇。”   “……”   见她赤荼郡主一副歉疚模样,濯缨差点以为她说的是抽自己一鞭子了。   算了。   她着实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感情,也不太想继续深入了解。   濯缨命人送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她又回到了抚仙宫。   水镜明灭,是远在九曜星宫的神官在向她传讯。   “……星主,已经查过了。”   计都神官缓缓道来:   “功德殿内仍有时韫仙君的功德簿,并且功德簿内新增了多项功德值,她不仅性命无虞,恐怕仙力还在不断精进中。”   濯缨追问:“功德值是如何标注的?可有标注原因与地点?”   “这个……没有,只写明是以仙力救下垂危凡人,且上面的字迹有许多都并不明朗……”   “不明朗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救了,但没完全救活,有失败的可能。”   濯缨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一时间陷入疑虑。   她到底是遇见了什么情况,才会有这么离奇的功德值?   虽说如今整个上清天宫的仙人全都调动了起来,按理说轮不到濯缨这个伤员操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向如今正在上清的伏曜传讯,询问目前人间界的情况。   “……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天塌下来有仙力高的人扛着呢。”   伏曜似乎很忙,答得气喘吁吁:   “你说的那三个地方,我与天枢上相商议过,已调集一队天兵,正在前往最近的弱水路上,只不过弱水很大很深,没有确切方位,颇费时间……”   濯缨又问:“那人间界呢?”   “人间界就更不用担心了,地仙在人间各处布下暗哨,任何一处有异动,都会有最近的上三品仙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一定能将暗中作祟之人揪出来。”   听到这里,濯缨放心几分,又将叶时韫目前性命无虞的消息告知伏曜,这才切断了传讯。   如此布置下,他们的第二种方案,搬空人间城池,成功的概率已然不大。   那么,此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不知火山……   轰隆——!!!   海域深处爆发出一阵惊天响动,宛如一颗闷雷在深海炸开,炸得海水泛起无数波澜,整个抚仙宫都为止震颤。   水晶宫内的西海龙母,刚刚离开的赤荼郡主与沉邺,还有抚仙宫内的濯缨,全都在这一瞬猛然意识到——   来了。   须弥仙境的人来了。   想也不想,濯缨立刻飞身而出,与雷霆都司的副将一同前往不知火山附近。   没有直奔她而来,说明目标不是扶桑木盒。   他们是打算直接夺取余下的息壤之力?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快的速度,没有惊动守在海域外的虾兵蟹将,说明派来的人不多。   人数不多,却能引发如此大的动静……   离不知火山还有百丈远,濯缨便看到了正在交战中的琼华元君、重明神尊与谢策玄、西海龙母四人。   率领雷霆都司百余天兵的谢策玄将这须弥二君围困其中。   然而这二人毕竟时活了千岁的须弥二君,其中重明神尊更是须弥为数不多,能与封离神君一较高下的存在,即便上清人数占了优势,但战况仍然对上清不利。   濯缨正欲上前相助,刚要动身,就被一道身影拦下。   “濯缨公主,刀剑无眼,还请留在此地,否则,伤到你就不好啦。”   笑意浅浅的蓝衣少年立于身前,之前同叶时韫等人一同被抓走的停云凭空出现在此,挡住了濯缨的去路。   副将戒备地挡在濯缨前方,濯缨定定瞧着停云的双眸,试图从中辨认他的立场。   “……叶时韫在哪儿?”   停云眨眨眼:“濯缨公主若想知道也不难,你若愿意交出扶桑木盒,嫁到我们须弥仙境,叶仙子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不会伤她分毫。”   濯缨:“没得商量?”   “不嫁也行,那就交出扶桑木盒,一个盒子换一个活生生的仙子,很划算的。”   另一头的重明神尊显然还游刃有余,抽出空来对濯缨道:   “小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扶桑木盒,你还有一线生机。”   琼华元君眸光冷冽,轻飘飘道:   “若非停云为你求情,今日你交不交扶桑木盒都是个死,识相些,就带着扶桑木盒投奔须弥,以你的血脉,给停云做个侧妃尚可,别不知好歹。”   “尚你个大头鬼!”   对面响起谢策玄气喘吁吁地怒音:   “你们那个狗屁帝子才是给她提鞋都不配呢!”   ……他可真是永远都抓不住重点。   濯缨挪了挪视线,落在停云那张纯然无辜的脸上。   “杀。”   一声令下,雷霆都司副将倏然冲出,与谢策玄一脉相传的五雷术接二连三地朝着停云砸去。   不远处,赤荼郡主所居的宫阙内。   站在金瓦楼台上的沉邺无言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场混战。   说实话,他与须弥仙境并不能共情,与上清天宫更没有什么仇怨。   只是一想到濯缨对上清天宫的重视,想到她对谢策玄罕见的温柔信任,胸中燃烧的嫉妒之火便足矣令他此刻无比期待着上清的落败。   他看到濯缨因为伤势未愈,仙力耗损而无法击败停云。   看到濯缨在斟酌局势之后决定抛下谢策玄,掉头逃命。   他就知道。   赤水濯缨与他是同一种人,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才会忌惮彼此,又会被彼此的野心所吸引。   只有他才是真正理解她之人,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海水波澜起伏,身后传来赤荼郡主率领亲兵赶来拦截他的动静。   “牵机蛊被他解开了,快拦住他!!!”   亲兵一拥而上的同时,潜伏于暗处的荒海旧部也同时触动,他们本就是死士,其中十人留下断后,剩余两人带着沉邺趁乱逃脱。   沉邺只最后冷冷看了赤荼郡主一眼,便收回视线,对死士道:   “去找停云。”   纵然能够逃脱,海域也无他的容身之处。   现如今,停云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必须趁着这次动乱离开海域。   只要活着,就有从头再来的希望。   死士带着沉邺穿过混乱水波,一路紧跟着停云和濯缨进了一处珊瑚海中。   注视着停云的身影,沉邺平静的双眸也泛起了几分波澜。   很近了,很近了,就在前方,借停云之手,他就能离开这里,重获新生,他绝不会轻易认命,他永不会——   “这是叶时韫让我交给你的罗盘。”   珊瑚海后,原本穷追猛打的两人此刻正心平气和地低语。   “他们就在弱水,但弱水很大,这个罗盘应该是让你定位的……你动作快点吧,我估计她们应该撑不了太久,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凉了……”   停云神色无辜地眨眨眼:“总之东西我给你了,别出卖我就行,这一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提心吊胆……”   “想做骑墙的墙头草?”   少女冷然嗓音轻轻响起,视线微微调转,落在珊瑚掩映的后方。   “更何况,你已经出卖你自己了。”   停云还未明白她的意思,就见眼前少女突然召来落日弓,回身挽弓一射——!   金乌之矢迎面而来,三箭齐发,瞬杀三人!   沉邺垂眸看着射入自己心口的那一箭。   血红色在海水中晕染开来,远处飘来了停云的一句“什么时候跟来的?我竟都没发现”,他并没有意识到躲藏在珊瑚后的人是谁,也无暇来看一个死人是谁。   但沉邺知道,濯缨很清楚她杀的是谁。   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曾再回他只言片语,只在掠过他,折返回去寻谢策玄之时,朝他瞥来淡淡一眼。   她本不欲取他性命。   但天命将他送来她面前,便是要她亲自了结这桩恩怨。   濯缨收回视线,一刻不停地奔向混战的中央。   旧恨已了。   是时候与他们算这笔新仇了。   “……你回来做什么!”   浑身浴血的少武神一只眼已被鲜血润湿,另一只眼盯着濯缨的方向,几乎是第一次对她如此疾言厉色,怒声大斥。   重明神尊遥遥望来,轻蔑冷笑:   “一个半死,一个病弱,死在一处,倒也是一对殉情的佳话,本君就大发慈悲,成全你们吧。”   一路来回折腾,濯缨的确有几分体力不济,不免掩唇咳了好一阵。   不过待她止住咳声后,抬眸朝重明神尊望去时,唇角却露出几分浅淡笑意。   “神尊莫急,我还尚未出招,话说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她如此淡定,倒让重明神尊一怔,他血脉尊贵,仙力深厚,别说她一个中三品仙人,上清天宫单论战力,也就唯有封离神君能与他匹敌。   她?   简直不自量力!   “好啊,本君看你一介女流之辈,让你三招再送你赴死,够大度的了吧。”   琼华元君却不知为何陡然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这个赤水濯缨,不是个鲁莽之人。   她如此言之凿凿,处变不惊,绝不会没有准备。   可是……   能有什么准备?   她和重明神尊的仙力并非来自息壤之力,她此刻伤势未愈的仙体,能以何手段应对?   那个答案在思索中朦朦胧胧,正要清晰之时,琼华元君已来不及阻拦——   “重明神尊实在客气,只不过,不必三招。”   少女取来水镜,其中映出的,正是九曜星宫功德殿的画面。   “修正天劫,召劫雷降世——只需一招。”   昊天帝君所授。   天星择日术。   海域之上,层云滚滚,密密麻麻的紫电雷光如紫蟒时隐时现。   一场久违的天雷劫,即将临世。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本章50个红包!   快到春节了有点点忙,最近可能都是晚十二点更新哦! 第110章 110   ◎真仙(二合一)◎   与此同时。   上清天宫紫微殿内, 往来神官脚步匆匆,不断有各处传来的情报送至天宫, 又集中整理后通报至下界。   “……督察府清源神君报, 已缉拿须弥仙境仙人七千五百六十九人,正在盘问长生帝君下落。”   “……司命府九天司命报,芜州城百姓死亡一百三十二人, 东海仙族死亡三百七十九人,余下百万人仍然存活……”   “……姻缘府太阴神君报,已将须弥仙境罪行晓谕仙界, 唯九泽与海域之主西海龙母响应,蓬莱与不周山仍借口不出……”   神官们的通报声回响在紫微殿,忽然之间,天枢上相身侧突然窜出一个身影:   “找到了!”   伏曜这一声顿时吸引了无数视线。   他顾不上解释,将濯缨在仓促中传回的只言片语递给天枢上相, 后者视线冷静地扫过玉简上的八卦方位, 旋即抬眸对殿内待命的天王殿武神道:   “此八卦方位所指, 应在弱水范围内, 北营武神,速调一万天兵前往。”   “是!”   见北营武神领命前往,伏曜还没松一口气, 就察觉殿内一阵骚动,监察下界的神官们皆露出惊愕神色,禀告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   “南方君山山神来报, 君山附近有异动, 请速派上仙前往。”   “东方沛新郡地仙来报, 沛新郡受袭, 已被驻守沛新郡一带的文昌星君截停, 但并未抓获幕后之人。”   “北方九泽水神来报,九泽一带城池昨夜也受到袭击,云梦泽的河伯推测,幕后之人所用的乃是道反天罡术。”   天枢上相的眉头微蹙了起来。   道反天罡术,在施术范围内张开无数孔隙,连通两个空间,通过虚空之隙化整为零,有移山填海之力的术式。   但……那不是蓬莱仙人的绝学?   天枢上相:“传令下去,各方武神上仙警戒,须弥仙人此次出动应该并不是为了搬空城池,各地抽调三分之一人马前往弱水……”   “不行。”   一贯只是听令行事的伏曜突然开口,目光定定看向众人:   “弱水要去,但驻守人间界各处的天兵不可撤,须弥的目的是毁去上清天宫的功德根基,道反天罡若是被我们截停,他们还可以屠城,那群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天枢上相一顿,眸光欣慰地看向这个从未经历过什么磨难的太子殿下。   “但上清天宫人手有限,已经派去驻守人间界各处,就无法再去支援弱水,救那些被困于弱水的百姓。”   伏曜思索了许久。   再抬起头时,他眼中有决然之色。   “那就我去。”   “只需五百天兵,天枢上相若肯信我,我必竭力而为。”   看着眼前的伏曜,天枢上相的耳畔不自觉地浮现出昊天帝君的一番话。   ——诸天各有其位,唯独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并非无能,而是仰仗太过,妄自菲薄,若有一日他愿信自己一次,还请天枢上相也能够信他一次,量才而用。   “帝君可教过你天之阵?”   伏曜一怔,颔首:“教过,但是……”   “五百人太多,抽调不开,且太过招摇,不利于速战速决救人,你既会天之阵,一百天兵足矣。”   天枢上相没有多言,直接扔给他一块令牌。   一脸肃然的伏曜顿时有些崩溃:   “一百?再加点吧,一百也太少了,天枢上相您也别太信任我,事关重大,不能马虎啊……”   须弥仙人既在人间界作乱,就不会在弱水安排太多人手,只要伏曜能打个措手不及,救人并不难。   难的是……   天枢上相看着一团混战的人间界,心沉沉地下坠。   紫微殿里的其他仙人也是愁眉不结,他们担心的并不是输,而是即便能赢,那时的人间界又会是何等惨烈局面?   这些缺了大德的须弥仙人,天道怎么就不能劈死他们……   轰隆隆——!!   雷鸣如吼,毫无征兆地在天际轰然炸开,这一道震天响的雷声震得整个上清天宫都为之一颤,众仙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寻常的雷,而是仙人的天劫雷。   正欲领兵出发的伏曜傻了眼,崩溃道:   “不会有哪位上仙这么倒霉,要在这种时候渡劫吧?”   他们上清仙人虽说仙力不俗,但天雷劫非同小可,不管渡不渡得过都是要伤筋动骨的,如今本就缺人手,要是有仙人再因渡劫而负伤,那上清可真是够倒霉的了。   然而——   “不对,不是我们上清仙人的劫雷。”   有神官敏锐察觉到异样,指给聚集在紫微殿外的众仙瞧:   “那是混沌劫雷,是须弥仙人渡劫的天雷劫!”   须弥仙境的仙人血脉非同寻常,平日自诩高贵不是没有道理,同样是渡劫,上清仙人的排场和他们比起来就差多了。   众仙皆骇。   多少年了?   须弥仙境的仙人已有多少年未曾渡劫了?   天雷劫是仙人的生死劫,哪怕再心性逍遥的仙人,因为有天雷劫的存在,也不敢轻视修行。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仙界再没听说过须弥仙人应劫的消息,即便他们疏于修行,但无需应劫的漫长长生,和血脉带来的优势,也令他们能不断精进仙力。   千年来,整个仙界都习惯了须弥仙人的特殊之处,却没想到会在今日,再度得见混沌劫雷!   裹挟着五行清气的混沌劫雷声势浩大,震天骇地,隐而不发时,便已能感受到其欲撕裂苍穹的巨大威压。   若是真的降下,该会是何等震撼的场面?   在这雷声涌动中,众仙士气高涨。   这天雷劫来得好!   这些草菅人命的须弥仙人早就该劈了!劈他个痛痛快快,劈得个干干净净,他们要是能扛过去,算他们命大!但要是抗不过去,那就是天道有眼,不忍见恶仙祸事!   然而从内殿闻讯而来的天枢上相望着那道贯穿九重天的劫雷,忽然之间,不知想到什么,转头下令:   “离西海最近的是哪位仙人,速派人前往不知火山支援!”   整个须弥仙境都脱离天劫挟制数千年了,天道要是愿意插手,早就插手了,怎么会等到今日。   肯定是赤水濯缨!   她掌九曜星宫,又有昊天帝君亲自传授,唯她有这个能力,能够修改星图,操控天劫。   但是——以她的性子,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她早就在学会修改星图之时就付诸行动了,何必等到今日才行动?   唯有一个答案。   就是即便能让须弥仙人应劫,她自己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如天枢上相猜测的那样。   此刻的海域深处,利用灵台中的九曜星仪修改星图的濯缨,只是刚刚起了个头,很快便发现自己此刻所做之事有多么惊世骇俗。   以她中三品仙阶的实力,去修改两位上三品仙人的星图命运,召天雷劫降世。   若她自己是局外人,恐怕都会觉得此人狂妄自大,自寻死路。   这已经超乎了寻常仙人的范畴,应是天道才能做到的事。   但是,天道却将这份职权交了出来。   交到了她的手中。   从前她怨憎天道不公,但此刻,这天地公道,就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她能够成功,人间众生,上清众仙,就都能得救!   “你——你竟然——”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重明神尊,听到头顶天雷轰鸣,方才那股气焰顿时荡然无存,眼中唯余愤怒与恐惧。   “不能让她成功降下天雷劫。”琼华元君咬紧牙道,“她仙力不够,在她降雷之前,我们还有机会。”   重明神尊很快领悟了她的意思。   不能再小打小闹了,需得动真格的除掉赤水濯缨这个祸患。   须弥二君严阵以待之时,谢策玄的雷霆都司也与西海大军联手朝他们冲杀而去。   头顶怒雷阵阵,如战鼓激昂,浑身浴血的少武神不见半分颓唐之色,雷霆都司众天兵环绕在侧,竟借助濯缨所召天雷加持,结成破地召雷阵,携海沸江翻之势席卷近前!   灵剑相撞,电光火石。   重明神尊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少武神,杀气四溢,然而在杀气之外,夹杂了几分难以遮掩的愤然燥意。   不过是区区一个中三品,乖乖受死即可,怎么这么难杀!   琼华元君看着陷入苦战的重明神尊,心中一沉。   罢了,那她便趁谢策玄被牵绊时,绕开大军,直取赤水濯缨性命——   “想跑?”   谢策玄余光瞥见琼华元君的动作,召来长枪乌星,手中不得空,他便翻身扫腿踢在枪尾,乌黑长枪倏然如箭矢飞出,阻拦了琼华元君的去路。   “谢策玄!”被拦住的琼华元君怒不可遏,“你真以为以你一人之力就能拦下两位上三品仙人?你简直找死!”   面上剑痕往下淌着血,半睁着眼的谢策玄扯开唇角笑答道:   “别担心,你们一定比我死得更快。”   语罢,两人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后方的濯缨身上,瞳孔不自觉缩紧。   燃烧着汹涌仙力的少女,灵台之中,隐隐可见九曜星仪缓缓转动,引来云层后更为惊骇的雷鸣!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濯缨身虽在此,但心却已与九曜星仪合二为一,意识已潜入更深的玄妙之境。   【……天光下临,地德上载,藏神合朔,神迎鬼避……天星择日,趋吉而避凶之术也。】   一道陌生的声音回响于意识深处。   “……九曜星仪?”   濯缨心中忽而涌上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但究竟是何处不对,她也并不清楚。   【赤水濯缨,你尚未完全参悟天星择日之术,确定要强行为之吗?】   昊天帝君授她此术时曾言,因他修行此术只是兴趣,虽然所知已不少,但终归没有参透最后一步。   要想真正修改星图,改变上仙命运,这临门一脚,还需她自己参悟。   “若强行为之,会如何?”   【身死道消,归于虚无。】   濯缨抿紧了唇。   【如此,还要继续吗?】   这道声音悠悠如烟,长而无绝,回响在识海之中。   片刻,它又复道:   【星主乃千年一遇的天赋奇才,若尚未长成,便早早赴死,着实可惜。】   【浩渺天地,滚滚红尘,前世今生加起来,您也只看过几十个春秋而已,道法的极致,奇境的梦幻,还有情爱的甜蜜,仙生漫长,您绚烂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便要如流星般轰然坠落吗?】   【您已经坠落过一次了。】   轻缓平和的嗓音道尽现实,瞬间扼住了濯缨的呼吸。   鼻尖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腐朽气息,前世身死时,意识失去对躯壳的控制的那种震撼又涌了上来。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感受到仙力的凝滞,那声音更柔和了几分。   【要放弃吗?】   【没关系,星主,你掌天象之序,世间天命,你的意志即为众生必须遵从的铁律,你欲救世,他们则生,你欲自保,他们便死,不过一捧尘土,是爱是怨憎又如何?】   【重要的是您的信念。】   ……她的……信念……   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在这一刹划破混沌,惊破识海——   若一定要一个信念,我的信念,就是天地间的公道!   无论是天生仙胎还是后天飞升,无论是仙界仙族,还是人间凡人,若天道不公,无人主持公道,那么,就由我来给他们一个公道!   濯缨猛然抬眸。   这是她当初夺取九曜星宫时,在九曜星仪内发过的誓言。   脑海顷刻间一片清明,濯缨回过神来,灵台如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重要的……是我的信念……”   濯缨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抬起眼眸望向虚空中那道声音的来源。   “我的信念,就是要将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尊贵仙人拉入红尘,劈个黑白分明,杀个干干净净,长生帝君,斗到今日,你还不明白吗?”   随着濯缨道破这一声“长生帝君”,不知何时介入她识海的那道声音轻笑一声,如烟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水波震颤,是海水分开一条裂缝,是从九天之上降落于世的神祇——   西海龙母见到这一幕,无尽的压迫感顿时在四肢百骸中蔓延。   长生帝君。   他竟然,竟亲自以真身现世。   “小心!”   伴随着谢策玄的一声怒喝,西海龙母这才惊觉一道无声无息的咒诀,已如潮水铺天盖地覆压而下。   所到之处,一切结界、防御阵法,全都弹指灰飞烟灭。   简直——   简直,让人连半分反抗之念都生不出。   这就是须弥仙境的最强者,漫天神佛中,唯一能与上清天宫的天后帝君对抗的存在。   被扑来的谢策玄护在身下的濯缨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道身影。   他逆光而来,面目在风浪中模糊,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一念可绝万千性命的实力,他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生出半分妄念,唯有刻骨铭心的胆寒与畏惧。   ——只除了一个人。   “不愧是令灵胥都另眼相待的孩子,敢在我面前扬言要杀尽须弥仙人的人,你是第一个。”   他嗓音温润,似冬日新雪,然而雪落在耳中,寒凉刺骨,有毛骨悚然之感。   “赤水濯缨,可有什么……算了,遗言就不必了,你这孩子太厉害了,可不能给你一点翻身的机会呢。”   长生帝君不打算废话,濯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伸头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这帮须弥仙人总归是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的,既然方才长生帝君特意潜入她识海,诱导她放弃,这不就正说明他们也畏惧天雷劫吗?   一旁的停云无法插手,只眼见长生帝君欲一击致命之时,原本单手施术的动作一滞,寒凉如雪的眸子凝冻片刻,垂在袖中的另一种手动了动——   天雷撕裂海水,直直朝着琼华元君与重明神尊的方向劈去!   赤水濯缨竟真的改变了星图!召来了天雷劫!   长生帝君眸色寂然,心中却不免生出感慨。   真是可怕。   不畏死,不惧强敌,绝境处,竟还能头脑清醒,试图去参透那一点玄妙道法。   这若是他们须弥的后辈,必定会视若珍宝,不管她想要什么资源,他都能上天入替她弄到。   可惜。   可惜。   这个后辈,偏偏是敌人的后辈。   粗如巨龙的混沌劫雷覆压而下,纯粹的天道之力,胜过一切仙法咒术,大有将整个海域都夷为平地之势!   然而——停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父君。   ……抗下了。   他的父君,那个继承了祖神直系血脉的长生帝君,双手结印,袍袖翻飞,银发在狂风骇浪中翻飞,但面色却无半分波澜。   停云顿时被一种血脉里的恐惧所压倒。   不行。   他做不到,这个人是不可打败,不可战胜的,他不能背叛他,否则,否则……   脑子里的警告声疯狂叫嚣的同时,被长生帝君挡下的天雷,却在缓慢而坚定地往下压。   停云不敢置信地看向濯缨。   是谢策玄……他在将自己的仙力渡给她……   这等危机四伏的状况,能众人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不易,他居然,敢在这种时候舍了自己用来保命的仙力!   电闪雷鸣中,长生帝君朝着濯缨和谢策玄的方向投去一眼。   天道对上清天宫何其偏爱啊。   这样年轻的、充满鲜活生气的力量,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明明只是血脉卑贱的凡人,如蝼蚁般不可计数,却能大浪淘沙,从那千百万人之中涌现出几个格外璀璨的明珠,庇护着这个孱弱愚昧的种族。   而他们须弥仙境,却一日日的衰落下去。   稀释的血脉无法再给他们带来无可撼动的地位,所剩无几的资源被一代代繁衍的后辈瓜分,但这些新生的须弥仙人,却无法反哺给须弥任何东西。   既目睹过祖神之辉,见证过须弥仙人驰骋天地,逍遥无忧的岁月,又能见他们如日薄西山,一点点坠入深渊?   【以你之力,无法召来真正的天雷劫。】   【收手吧,赤水濯缨,除了搭上你自己的性命外,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我本是同路人,乘我们的船,你可抵达崭新的彼岸。】   恍恍惚惚之间,濯缨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才会听到女君灵胥的声音。   但随后,她便听到西海龙母的声音如银瓶乍破般炸响:   “你就是瑶儿说的那个娲皇宫的女君吧!”   搏杀之下,西海龙母早已遍体鳞伤,折断的指甲有血珠浸出,精致的发髻也有发丝散落,但狼狈之中,她的眼神却愈发锐气四溢——   “凭你也敢成自己是娲皇后人!呸!你与这长生帝君狼狈为奸,你们夫妻二人,无非是想拿这天下万民的骸骨,堆成你们头上的冕旈!”   “你爱的到底是今日活在这世上的活生生的女子,还是你想象中不存在的女子!你若爱这鲜活的人,为何杀起来连眼都不眨一下!这世上无数女子都在竭力走出困住自己的牢笼,凭你,也敢抹杀掉所有人的努力,凭你,也敢将万世累积起来的信念与荣誉,都戴在你一个人的头上!”   或许是知道今日生还几率渺茫,西海龙母丢下手中长剑,也将自己余下的所有仙力全都灌注进濯缨的体内。   她仰面望天,筋疲力竭的眉宇充斥着倨傲戾气。   “女君灵胥,即便你今日得逞,杀尽众仙,你也绝非这世间女子的救世之主,沽名钓誉、滥杀无辜之人,不配为世间真仙!”   女君灵胥寂然不语。   雷压之下的长生帝君却轻笑道:   “血脉不纯的海域仙族,竟也敢置喙何为真仙。”   “祖神须弥,母神娲皇,唯此二脉,生而尊贵,方为世间真仙!尔等皆不过受祖神母神恩惠而生的灵物,赐尔仙脉为仙,收回这缕仙脉,不过凡夫俗子,草芥蝼蚁罢了!”   声线温润的嗓音化作凛然刀雪,他对一旁的停云下令:   “停云,去除掉西海龙母。”   不能再让赤水濯缨继续召雷了。   被猛然点名的停云浑身颤了一下,他一抬眸,便迎上濯缨那双于混乱中依然沉静如水的眼眸。   ……她真的不怕吗?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她真的没有半分退缩之意吗?   停云双股颤颤,齿关发抖,他不欲一错再错与上清作对,却也不敢反抗长生帝君,宛如一只绳索纠缠的提线傀儡,颤巍巍地无法执行主人的命令。   “停云。”   “身为长生帝君之子,你可以如此优柔寡断吗?”   轻柔的嗓音如最可怕的咒语,停云不敢再有半分犹豫,立刻捏了个诀朝西海龙母而去。   此刻的西海龙母已将仙力源源不断输送给了濯缨,根本挨不了这一击。   好在以苍龙化身而出的雨师瑶瞄准时机,倏然杀出,直接将停云重击在地。   停云不仅不觉得疼,反而如释重负,直接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雨师瑶一尾巴抽得他吐血。   长生帝君眸光微暗。   “原以为历经不知火山淬炼能让你有用一些……停云,有的时候,我真是宁可从未有过你这个孩子。”   这夹杂着无尽失望的轻叹如利剑,瞬间贯穿了停云的心脏。   这样的话,他用眼神说过无数次。   但亲口对他说明,还是第一次。   他说得如此轻易,如此高高在上,丝毫没有考虑过这话对停云的人生会有怎样的毁灭性。   因为无足轻重,所以不必在意。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他的父君,所以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不认为停云会有叛逆之心。   长生帝君对他这个儿子很了解。   ——在停云认识到这世间还有濯缨这种人之前,停云的确是他一直了解的那样。   “既然如此……”   停云缓缓直起身,擦了擦唇角的血。   “那你就当从没生过我吧吗,长生帝君。”   他是没有继承到半分长生帝君天赋的孩子,是长生帝君辉煌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个污点以最深的背叛,永远留在他的身上,也好过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孩子。   停云拔剑刺向心口,引心头血,送入濯缨灵台之中——   “继承自长生帝君与凤凰神女的血脉,不知……够不够助你一臂之力。”   “赤水濯缨,交给你了。”   停云因失血而晕厥过去之前,唯一的念头就是:   真服了赤水濯缨的忍痛能力了。   疼,太疼了。   就在停云一头栽倒在地的同时,一直未发一语的濯缨霍然睁开双眸。   她触碰到了。   煌煌天道,无上玄妙。   那最后的一线天机,她触碰到了。   “琼华元君,仙龄八千九百四十一岁,历经三次天劫,第四次天劫推迟至万年之后;重明神尊,仙龄七千五百三十九岁,同样历经三次天劫,第四次天劫应在百年之内,也被推至一万年后。”   “今朝重整,天劫归位,请混沌劫雷,证真仙道心!”   苍穹之上,一层叠一层的紫电劫雷齐齐炸响,这一次,携着必杀决意,铺天盖地碾压而下!   在这等天道之威下,长生帝君终于变了神色。   “灵胥,送他们入不知火山!”   灵流裹挟的中央,被灌输了三人仙力的濯缨跌跌撞撞直起身,灵台内的九曜星仪忽明忽灭。   “既是真仙,何惧证道!”   “今日,我便以凡胜仙,以下克上,以我这孱弱凡体,来验一验尔等真仙!”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大概也许能正文完结,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本章50红包!明天见! 第111章 111   ◎终局(上)◎   “——灵胥!”   在震耳欲聋的轰然雷声下, 隔绝在战场之外的女君灵胥听着长生帝君的呼喊,仍然处于出神之中。   这一瞬内, 一切都成了被消音的慢动作。   她看着天雷劫压碎了长生帝君的结界, 看着劫雷以毁天灭地之势,落在琼华元君和重明神尊的头上。   纵使这二人仙力不浅,但这迟来的劫雷仿佛是要变本加厉地惩戒他们,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顷刻之间,便已震碎他们的奇经八脉, 将灵台识海劈成一片废墟。   千年仙力,无上血脉,这些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无法替他们扛过这一道劫难。   重明神尊于剧痛之下试图调动体内仙力,神色空白了一瞬。   ……消失了。   他们与生俱来的仙力, 统统被这道劫雷撕得粉碎, 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水濯缨——!!”   “赤水濯缨!!!你竟真的敢!你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你非死不可!赤水濯缨!!我一定会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于云端跌入凡泥的巨大落差和无尽惶恐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瞬间吞没了重明神尊与琼华元君的所有理智。   什么尊贵上神的从容不迫, 都从他们身上褪去,随之裸.露而出的,是最丑陋最直白的人性, 是对自己的失败无能为力的狂怒咆哮。   在这天地震颤中,少女雪白衣袍如浪花翻涌。   她面色惨白,唇边却绽开一个极快意的笑:   “原来所谓真仙, 也不过如此。”   重明神尊如何能接受这个结局, 拼尽全力要在这电闪雷鸣中冲到濯缨面前, 试图趁她全神贯注时取她性命。   ——然后就被谢策玄一拳得满口鲜血。   “找死。”   重明神尊双目布满血丝, 几乎癫狂:   “谢策玄, 你如今仙力亏空,与我何异!你才找死!”   那少年冷嗤一声,毫无惧色:   “死也会把你们带上,放心吧。”   女君灵胥默然无声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因为源源不断输出灵力,自身已经很不堪一击的少武神。   他是真的甘愿为濯缨赌上性命吗?   她想起许多年前的太子阙,想起与自己不过是因为利益而合作的长生帝君。   她从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真情真爱,一切爱欲起于繁殖,一切结合忠于利益,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又或许,这世间是有真情的。   只是红尘欲望嘈杂,真情被这世间鱼目混了珠,让人无从分辨,便一律打入不值一文的污泥中。   无关紧要的杂念很快地从灵胥的脑海中流逝。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自她决定施行这个计划开始,便不会再有回头路,这座独木桥,即便只余她一人,她也会一意孤行地走完。   不知火山,今日必将清洗人间。   刚刚引来两道天雷劫的濯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失去仙力的琼华元君和重明神尊,被灵胥隔空投入了不知火山内。   替他们分担了半数雷劫的长生帝君眸色倏然凝冻。   负伤不浅的他本打算保这二人性命,却没想到灵胥没在雷劫降下之前送他二人入不知火山避难,却在他们失去仙力之后,将他们丢了进去。   “灵胥!他们已无仙力,如何承受得了不知火山的淬炼!”   浮于半空的娲皇宫女君朱裳如彤云,一身华彩流离,但眼神却无比冷寂。   “为了新人间,必要的牺牲是无可避免的。”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须弥仙境的仙人,甚至也会包括你,帝君。”   回响于海域的女声无悲无喜,无哀无怒,漠然至极。   她不会被任何人动摇,神祇的意念,无论是对是错,都会无条件的执行下去。   长生帝君视线凝在她身上,眸光中涌动着即为复杂的情绪。   被谢策玄和西海龙母所搀扶的濯缨看着须弥二君被丢入了不知火山,雨师瑶将失血晕厥的停云拖至了濯缨身旁,看着不知火山的方向时,察觉到几分不详的气息。   ——冷。   一股仿佛能冰冻一切的寒意迎面扑来,整个天地的所有暖意都像是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所吸走。   余下的,唯有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刺骨寒冷。   濯缨浑身脱力,因寒意而不住发颤,谢策玄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住她,但仍是杯水车薪,无法缓解她急剧下降的体温。   在这彻骨凄寒中,濯缨勉强抬起眼帘,声音很轻:   “她是想……借须弥二君,带走不知火山内余下的那些息壤之力,彻底……解开不知火山的封印。”   随着不知火山内隐约传来的几声凄然叫声,四周不断下降的温度终于在此刻骤停。   上一刻。   海水浮冰。   海面落雪。   下一刻——   漫长的一刻,似暴风雨前最后的一线平静。   紧接着,吸尽天下热源的不知火山达到了封印的临界点,终于将结结实实的息壤封印撕开裂痕。   滚滚岩浆带着无数漆黑灰烬轰然荡开,掀起一股滚烫炽热的气流,顿时席卷整个海域,乃至整个人间界。   冰层解冻,风雪消融。   积蓄许久的热量压缩在不知火山内,随着息壤封印的逐渐失效,而朝人间界张狂袭来。   “好烫好烫好烫!!”   忍受不了海水变热的雨师瑶第一个叫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还跟一块冰似的濯缨。   西海龙母凝眸道:“里面的须弥二君呢?他们吸收了息壤的力量,该不会能脱胎换骨——”   “不会。”   气虚的濯缨轻咳几声,目光穿透火山沉灰。   “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吸收了息壤之力,但还没来得及转化,恐怕这座不知火山就要爆发了。”   几息之间,濯缨的脑海中已划过无数思绪。   被须弥二君夺走的、还有其他逸散在外的息壤之力,需要收回。   在息壤之力集齐将其封印回去前,需要有人以绝对的实力阻挡住不知火山彻底爆发。   但此时此刻,摆在濯缨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修改长生帝君的星图,将他未来的天雷劫挪到今日,取他性命。   但即便长生帝君身死,仍无法阻止火山喷发,人间化为汪洋。   另一个,她现在祭出扶桑木盒,用其中那一部分修补息壤封印。   但长生帝君和女君灵胥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取走她的性命,顺便夺走扶桑木盒。   思绪已奔千里,然而留给濯缨选择的时间只有一息。   杀仇敌。   还是救苍生。   她只有二者选一的力量,只有二者选一的时间!   热浪滚滚中,少女昂起头,幽黑淡漠的眼珠透过被一分为二的海水,于深渊中凝望了一眼头顶苍穹。   ——或为开悟大道,或为护佑苍生,或为功成名就,即便成仙,这一生道路也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扶桑学宫只负责浇灌,至于开出怎样的花,是由花自己决定的。   初到上清时,天后对她说过的话忽而浮现在了脑海中。   骨血中的扶桑木盒与她隐隐共鸣。   她知道,理性已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濯缨——!!”   握在手中的那截手臂突然挣脱,谢策玄伸手欲拉住她,然而那截雪白衣角从他指间划过,她去意决然,没有任何迟疑。   女君灵胥眸光闪动。   就连长生帝君,也露出几分微妙的神情。   是惜才的怜悯。   也是下定必杀之心的决然。   船行水上,无处折返,唯有前进——   扶桑木盒已与濯缨融为一体,她飞身上前,将搜集到的所有息壤之力分毫不留地朝不知火山的方向灌注而去!   躁动的岩浆翻腾不惜,炽热火光照耀整片海域。   在这似要焚尽一切的烈焰中,濯缨抛下了所有的畏惧。   前世她苟全于世十数年,所求之物,今生不过两载,皆以圆满。   察觉到长生帝君杀意逼近的一瞬,濯缨仍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不知火山,不曾撼动分毫。   碧落黄泉皆是道。   既入九天,当无所惧。   寒意窜上喉管的一刻,濯缨已做好了赴死准备,但——   预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降临。   睁开双眼,笼罩于视线中的,是两道令濯缨瞬间呆住的身影。   乘紫炁之云,日延耀辉之身的天后宛如幻梦般,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与昊天帝君所到之处,热浪退火,飓风平息,炙烤着无数海域仙族的热意一寸一寸被压回了不知火山的范围。   而倾尽全力的濯缨则被一道温柔的力量拖至眼前,落入了天后的怀中。   “阿缨,辛苦了。”   少女乌黑眼瞳中倒映着天后圣洁庄严的眉目,她极缓慢地眨了下眼,视线挪动,落在了不远处正与长生帝君斗法的昊天帝君身上。   天后轻笑道:   “可惜,不能给你足够的休息时间,我与帝君会镇守不知火山,封离神君已寻到余下拥有息壤之力的须弥仙人的下落,需要你前去集齐,而后再返回不知火山封印,阿缨,你可否办得到这件事?”   濯缨怔愣片刻,点点头,又问:   “那天柱……”   天柱受损,天后与帝君不是正在修补天柱吗?   如果是修补好了才过来,那他们还能余下多少仙力?   “天柱暂未修补好,不过,有个人已经替我们在天极之地支撑天柱了。”   天后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女君灵胥。   “灵胥,你的女儿让我转告于你,她现在性命与天柱同系一线,你若救她,便算你原谅了她违背命令之事,你若不救她,她便归还性命于你,也算了却这一世的母女缘分。”   “救灵瑟,还是继续你的灭世计划,灵胥,你选哪一个?”   作者有话说:   天后妈咪来啦!!!!   下一章应该会在十二点左右吧,陪大家一起跨年! 第112章 112   ◎终局(中)◎   ——灵瑟!?怎么会是灵瑟!!   濯缨瞠目结舌, 正欲追问时,忽见天后轻点她眉心处。   霎时间灵光闪现, 一幕幕画面在濯缨眼前重现。   她看到伏曜率领五百天兵赶到弱水, 看到了弱水中拽着千万百姓不断下坠又不断往上攀爬的叶时韫与灵瑟。   这两人支撑了整整一日,终于等到了援兵。   伏曜一边救人,一边被满肚子气的灵瑟骂得狗血淋头, 骂他来得太晚,骂他带的人太少,怨气比妖邪还大。   但还没等伏曜众人将弱水中的百姓全救出来, 这个利用道反天罡术灭城的幕后之人终于正面现身人前。   待看清那人容貌后,濯缨也心中一惊。   原来是他。   “真叫人惊讶啊,上清太子,你们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立于伏曜眼前的青年发髻之间别着一枝绿萼梅,披着一件雨过天晴色外袍, 噙着笑, 正是当日与东海仙族一起消失在海晏祭上的蓬莱少主玉无心。   濯缨很快反应过来。   他当日给东海龙王和她之间牵线搭桥, 除了他自己的个人爱好之外, 应该是想着替须弥仙境,对她做最后的拉拢。   “若你们都能找到这里,看来长生帝君那边的战况也不妙了……诶, 虽然早就猜到会有站错队的可能,但没想到我们已经算计到如此地步,竟然还是输给了胸无城府的上清天宫。”   伏曜显然没从“蓬莱少主居然和须弥站一边”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缓了好一会儿才道:   “……既然你识相投降, 那就……”   “嗯?谁说的投降?”   玉无心懒懒笑道:   “若来的是谢策玄或是赤水濯缨, 也许我就投降了, 不过来的是你这位小太子嘛……”   在仙界众人眼中, 伏曜不过是个外强中干、没有实权的太子而已,说话横冲直撞,但论起实力,却不显出挑——主要是以他的闲散身份,和上清天宫的威慑,平日也几乎没有同其他人交手的机会。   但今日却不同。   他身后是正卖力救人的叶时韫和灵瑟,身前是上清天宫的敌人。   替上清天宫撑起一片天的父君母后无法抽身,平日罩着他的上清众仙各有各的职责,就连同在一个学宫的友人,也都各自被牵绊住,无法支援他。   伏曜退无可退。   也不能退。   “你猜为何来的人是我?”伏曜定定凝视着他,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肃然,“对付你,我与上清五百天兵足矣。”   叶时韫:“太子殿下威武!”   “你最好不是在说大话!”底下的灵瑟气急,又转头看向叶时韫,“你真信他能行啊?我觉得我们肯定完蛋了!”   满头大汗的叶时韫龇牙笑道:   “我信太子殿下,也信派太子殿下来这里的仙长,反正也没别人了,不信他还能信谁呢?总不能信长生帝君和你母亲大发慈悲放大家一马吧。”   灵瑟神色一僵。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伏曜与玉无心齐齐出招,后者掐诀,于虚空中召来一个硕大空洞,欲将伏曜与这五百天兵都吸入其中。   别说是在场的灵瑟与叶时韫,就连此刻接受着这些画面的濯缨都心头一紧。   伏曜……他真的行?   “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们上清的天兵吗?”   仿佛觉察到众人的不安与怀疑,伏曜咬牙切齿地丢下了这么一句,便并指掐诀,召飓风席卷而来——   “斗枢旋照,七曜连珠,镇四方邪魔,积星,天之阵。”   随着这一声令下,五百天兵如群星璀璨,汇聚成一道汹涌灵流,在天穹之下拖曳着绚烂尾迹倏然飞逝而去。   灵瑟看着众天兵如一场盛大的流星掠过天际,看着那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的上清太子即将被那个虚空之洞吸走,但仍倔强地抱着弱水之畔的一株大树,同时释出大量仙力。   叶时韫已经触到岸边,陆陆续续将弱水中的百姓救了上来。   她累得精疲力竭,嘴唇干裂,然而眼里却亮亮的,泛着一点欣慰的泪花。   每一个人,都在用力求生,拼命在这强悍的仙人之力下挣扎。   灵瑟环顾周遭,神色中有几分孩童般的空茫。   “……我要走了。”   灵瑟突然开口。   累得摊到在弱水之畔的叶时韫愣了一下。   灵瑟本以为叶时韫会阻拦她,但最后她盯着她瞧了片刻,只是笑了笑:   “虽然下次若是与你战场再见,我不会心慈手软,但是……”   “多谢你了,灵瑟,你救了很多很多人。”   灵瑟紧抿着唇后退半步。   看到这一幕的濯缨生出几分唏嘘。   曾经的灵瑟在人间界肆意妄为,将许多无辜之人牵扯入战局,害死了无数百姓。   今日的她却又在弱水,与叶时韫两人凭着一己之力,挽救千万百姓于为难之中。   这是神祇的天真残忍,也是神祇的慈悲怜悯。   不知此刻的灵瑟回头再看,是否能看清自己这一路走来,每一步的成长,都是踩着无数百姓的无辜尸骸而行。   沉默良久,灵瑟终于回身而上,加入了对抗玉无心的战局之中。   遇强则强的天生神女身影汇入众多天兵之中,将这场大战的结束大大提前,随后只将身负重伤的玉无心朝岸上的伏曜叶时韫二人一扔——   “我没救过任何人,我所做的,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叶时韫,伏曜,替我转告濯缨姐姐——”   转告什么呢?   灵瑟动了动唇,似有话想说,然而那些话终归都被她咽了回去。   “算了。”她眨眨眼笑道,“若还能再见,到那时,我再亲口跟她,跟你们说吧。”   叶时韫愣了愣:“灵瑟——”   未等她叫住对方,灵瑟的身影已倏然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直奔天极之地而去。   “天后,帝君。”   身形娇小的红衣少女徐徐向二人走去,昊天帝君望着这个女君灵胥与长生帝君所出的孩子,眼底隐约有几分肃然。   然而天后却温然望着她。   “为何来此?”   这天极之地,非常人能够随意出入,且有上清天宫天后与帝君在此镇守,以灵瑟的立场,实在不该出现在此地。   然而她鼓起勇气,对天后道:   “我想做我认为对的事,即便这不一定是我母亲认为对的事。”   “我虽无剖心之勇,却也不想违背我的心,做我母亲手中玩偶。”   “我想试一试,以我之力,能为这世间做些什么。”   作为娲皇宫神女灵瑟,她降世尚不足一年。   在她出生之前,是母亲教她万物运行之法则,为她勾画这天地该有的面貌。   但母亲也为她生了双目,生了双耳,让她能够亲眼看看这人间山河,听到民声沸腾。   她做不了盲人,做不了聋子。   她是女君灵胥之女,也是她自己。   濯缨看着灵瑟伸出颤抖的手,以血肉化为支撑天柱的材料,将天后与帝君从修补天柱的职责中解脱出来。   她这么做时,就是在逼迫灵胥做出抉择。   要么,任由她在此骨血化入天柱,为她父母所做恶行赎罪。   要么,就由灵胥将她换出来。   而代价就是,灵胥要留于此地,修补天柱,以她的实力,想要彻底补好被长生帝君所毁的天柱,短则百年,长则千年,才有这个可能。   ……   听到天后所言,灵胥尚未开口,长生帝君嗓音沉沉地启唇道:   “——简直愚笨。”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即便她是我长生帝君的亲生女儿,也无法阻挠。”   “灵胥,我会再给你一个孩子,又或者,待我们灭掉上清天宫,重整乾坤之后,再想办法去救灵瑟——计策有千千万万条,灵胥,绝不能前功尽弃。”   雨师瑶闻言忍不住往西海龙母身旁靠了靠。   太可怕了。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凉薄的父亲?   “千千万万条?”   昊天帝君轻嗤一声,睥睨道:   “只怕你没有这么多选择了,长生帝君!”   昊天帝君虽花费不少仙力于修补天柱之上,但长生帝君同样也被天雷劫所伤,两人交手之际,就连濯缨也能看出,长生帝君隐隐有不敌之兆。   “谢策玄,西海龙母。”   天后唤了一声,将两人也叫到身侧。   指尖落于眉宇之间,在天后的疗愈之力下,两人损耗的那些仙力以极快的速度复原。   “西海龙母,你随我镇守海域,谢策玄,你护濯缨左右,助她与封离神君汇合,集齐余下的息壤之力。”   “诸君,大劫降世,还望诸君能助我一臂之力,共守天下苍生。”   若不知火山真的不可阻拦,留在仙界尚能苟全自身。   然而无论是昊天帝君,还是勾陈天后,都不打算离开此地。   濯缨忍住眼中翻涌的情绪,无声颔首。   抬起头,濯缨与谢策玄破水而出,雨师瑶则留在海域与西海龙母并肩而战。   东方。   封离神君擒获的须弥仙人正欲屠城作乱,濯缨收取了其中一部分的息壤之力。   九重天上。   长生帝君安排的一队须弥仙人欲趁上清天宫空虚之时攻下,被镇守于上清的扶桑学宫学子们联手困住,召濯缨前来收取了另一部分息壤之力。   北方弱水之畔。   濯缨赶到时,玉无心已被他亲手召回的东海龙王揍了一顿,问他为何要倒向须弥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玉无心只笑眼弯弯道——   一为弱族夹缝求生,二为上清天宫多年前曾因仙凡有别,拆散过他与他的心上人,故而怀恨在心,欲捣毁上清,与心上人再续前缘。   濯缨:“仙凡有别,或可渡她成仙,或自废仙根下凡,一样也不选,就非得让天下苍生陪葬是吧?”   玉无心只是微笑。   濯缨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渡人成仙太难,自废仙根太没必要,生而为仙,他们本该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凭什么听从上清的规矩,而束缚了自己?   不只是他,所有愿意追随须弥仙境的仙人,都是如此想的。   “仙就该逍遥天地,仙就该百无禁忌。”   玉无心定定瞧着她。   “真可惜,赤水濯缨,你若是我们这边的人,或许须弥仙境也就不会输了。”   濯缨回以他一个苍白但森冷的笑意。   “既为仙人,不悯众生,何以为仙?既不愿为仙,便去做个凡人,天生万物以养仙,仙无一善可报天,焉能由你们占尽世间好事!”   她与他们,永不会是一路人。   当濯缨将玉无心身上最后一分息壤之力收归时,扶桑木盒闭合,昭示着逸散在外的息壤之力的彻底收复。   而与此同时,遥远海域的方向,响起了不详的轰然声。   ——是不知火山。   “走!”   濯缨、伏曜、叶时韫和谢策玄四人马不停蹄,在朝着不知火山赶回的路上,他们与驻守在人间界各处的上清仙人逐渐汇合。   直到抵达海岸边时,只见被火山喷发而掀起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瞬间便要吞没沿海的城镇。   上清仙人们联手,围绕整个海域周围,结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海浪无法涌向人间,竟在不断冲击结界之下,朝着九重天的方向而去!   海水瞬间便倒灌入天,其奇景旷古未闻,无论仙凡,霎时引来万众瞩目。   然而为首的清源神君却只是在水幕滔天之中回眸,淡淡看向濯缨等人:   “愣着做什么,此处不必你们操心,快去。”   濯缨等人望着这冲向九重天的洪水浩劫,脚步只略微踟躇了一下,随即不再多言,一头扎入了海域深处。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封印不知火山,杀长生帝君!   不知火山内,已经爆发过一次的海水炽热滚烫。   昊天帝君与勾陈天后不得不赌上更多的仙力封印火山,在旁窥伺多时的长生帝君终于等到了二人仙力不济之时。   “纵然……没有灵胥……我一人……一样能够毁掉上清天宫的支柱……”   浑身浴血的长生帝君缓缓朝着天后帝君的方向走去。   “昊天,勾陈,你们不是输给了我,而是……死于你们那愚蠢的信仰……”   火山沸腾,岩浆炽热。   长生帝君望着两人燃起星火的衣袍,缓慢地抬起了施术的手指。   燃烧,毁灭,然后,便是他们须弥仙境的新生——   脚步忽而一滞。   觉察到不对的长生帝君猛然抬头,这才发现以濯缨为首的一行人竟不知何时已冲入了不知火山的范围。   逆着滚滚岩浆,雪衣少女周身金光大盛,朝着沸腾的火山轰然覆压而下——!!   寸寸寒霜凝结在长生帝君的眼眸之中。   即将喷发的不知火山在那盛极的金色灵光之下,渐渐压沉,渐渐平息,渐渐归于一片冰冷。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阴谋诡计。   也在这一刻,全数平息,粉碎殆尽!   濯缨压在心口的淤血,终于在重压消失之下猛地咳了出来,她从谢策玄的怀中缓缓抬起头,对着昊天帝君与勾陈天后道:   “……幸不辱命。”   天后未发一语,腾出空来的第一时间便回身反击,将仍未从失败中回过神来的长生帝君重击在地。   趁此空隙,昊天帝君转头看向濯缨,一颗悬起的心刚落下又升起:   “闭气,调息,莫要再说半个字,谢策玄,在我们彻底除掉长生帝君之前,再给她输一次仙力,护好她的心脉,一定要护好她的心脉!”   谢策玄闻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所有的仙力赶紧输给濯缨,他将濯缨抱紧了些,肃然答:   “我明白,我会的。”   昊天帝君:“……护好心脉就可以了,也没必要抱这么紧。”   “当然有必要,”伏曜幽幽出声,“那可是人家的心上人,这不得心疼坏了。”   昊天帝君:……??   对上昊天帝君一瞬间有些茫然的表情,伏曜的表情不合时宜地舒展了几分。   他就知道。   他绝对不是上清天宫最后一个知道赤水濯缨与谢策玄在一起的人。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还差一点收尾!明天完结!明天一定能!   本章100个红包!宝贝们除夕快乐! 第113章 113   ◎终局(下)◎   被天后重击在地的长生帝君衣袍染尘, 长发凌乱。   他挣扎而起时,七窍皆无声涌血, 血痕将他俊秀英朗的面庞切割成僵硬的碎片, 而他的眼眸仍定在不知火山的方向,瞳孔微微颤动,巨大的悲痛冲击着他的头脑, 令他的神色在一瞬间陡然扭曲。   琼华元君与重明神尊的身躯已被不知火烧成灰烬。   本该被天柱牵绊的勾陈天后与昊天帝君,竟被他的女儿置换了出来。   而灵胥——   灵胥!   长生帝君的眸中溢满难解的怒与恨。   他能够接受停云背叛他,甚至要是琼华元君和重明神尊背叛他也无妨。   然而灵胥, 她本该是这世间与他最志同道合之人,在他的想象之中,应是他掌仙界,她掌人间,这天底下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存在。   即便他清楚, 她对自己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但那又如何?   共谋者的关系远高于男女之情, 他们会联手创造开天辟地的世界, 后世万代,都会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   但灵胥,却为了女儿抛弃了他!   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灵瑟!   长生帝君抬眸, 风霜凝冻的眸底是誓死不改的偏执,他扫过不远处的上清众人。   被赤袍少年输送了不少仙力的赤水濯缨唇上恢复几分血色,掀起眼帘正紧盯着他。   昊天帝君正肃然那位上清太子, 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在一起的,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又说现在先放他们一马, 待诸事了结之后再同谢策玄算账。   最后, 他的视线落在了天后身上。   天后微微一笑:   “长生帝君似有不服?”   银发神君唇角微弯:“不是不服,乃是尔等不配。”   他一旦仙陨,须弥仙境余下的那些仙人,便彻底失去了庇护。   从此,他们须弥仙境的资源,上清尽可取之,仙力低微的须弥仙人,上清可以像从前须弥欺辱其他仙人般那样,随意折辱他们。   “无论配与不配,今日,高高在上的长生帝君都是败在了我们凡仙手中。”   一旁的濯缨忽而轻声开口。   “赢家通吃,败者一无所有,长生帝君若还想要最后一丝体面,就请君自行赴死吧。”   他阴冷的视线挪向了气息虚弱的少女。   蓦然间,他笑出了声。   “体面……身为祖神后裔,败在伪仙手下,还谈何体面?”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吾等须弥仙人,生而尊贵,只可战死,绝不自戕——!”   燃尽生命的仙力轰然释出,昊天帝君向前一步,将濯缨几个小辈结结实实地护在了结界之后。   而结界之前,天后金色法袍在气流中猎猎吹动,柔缓而强大的仙力以一种辽阔似海的力度侵袭而上,承托着这滔天杀意。   长生帝君……好歹辈分与身份摆在这里,若不经过全仙界的审判,就这么随意处置,是否太过草……   天后心中仍存着几分犹豫不决。   然而就在她迟疑之际,身后却有一股灵流倏然越过她肩上,在众人始料未及的震撼目光之中,本就是强弩之末的长生帝君瞬间被数十只箭矢贯穿!   咚——!   沉重的仙躯轰然坠地,那对倨傲的、从未弯过的膝盖,重重砸在地面。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大口呕血的长生帝君闭上眼的最后一刻,眸光森冷地朝昊天帝君身后望去——   不只是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还保持着挽弓动作的少女身上。   濯缨平静地迎上众人愕然神色,道:   “是他自己求死,可不是我心狠手辣。”   自然不会有人责怪她心狠手辣,但在场耳目众多,手刃长生帝君这个名声落在濯缨头上,有利有弊,正常情况下,昊天帝君与天后都不会让小辈来担下这个名头。   而且昊天帝君怎么都没想到,刚才封印不知火山后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女,竟然还能拉动落日弓。   他看向掏空了仙力的谢策玄,怒道:   “你把仙力全给她了?”   眉宇倦怠的少年懒懒抬眸:“对啊。”   他答得理直气壮,让昊天帝君更气三分:   “给就给了,但你怎么不拦着点!传出去若是须弥仙人找她寻仇怎么办?”   “那就寻啊,”谢策玄双手往后一撑,扬眉轻笑,“今朝有仇今朝报,杀爽了就行,谁管他日后寻仇,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对吧阿缨?”   濯缨并未看他,视线仍紧盯着长生帝君方向。   她看着他轰然倒向地面,看着他不甘的眼眸最终颓然阖上,最后一缕气息也消散在天地之间。   筹谋百年。   梦醒一场空。   但他绝不后悔,绝不悔改,如若重来一次,他也必将竭尽全力,扶大厦之将倾——   长生帝君,就此化作一缕尘烟,仙陨在所有人的眼前。   伏曜:“……对什么对,被寻仇的不是你,你当然说得轻……诶!濯缨!”   悬在心上的最后一块石头一轻,疲倦与经络剧痛之感铺天盖地袭来。   不只是濯缨,就连谢策玄和叶时韫,也早就精疲力竭,仰面躺倒在脚下这一方巨大的红珊瑚石上。   结束了。   这一场漫长的、几乎摧毁整个天地的浩劫,终于结束了。   上清天宫派来接应负伤众仙的金云辇很快抵达海域,听来接应的仙侍说,倒灌入天的海水也将九重天冲得一片狼藉,等众仙归位,且有得收拾。   但这些都是天后与帝君需要操心的事,躺在云辇内的濯缨撑起上半身,朝底下满目疮痍的人间界投去一眼。   芜州城和东海城内的千万百姓已陆陆续续返回原处。   沿海城镇虽被洪水波及,但因众仙援助及时,唯有屋舍损毁,并无多少人员伤亡。   笼罩着人间界的冰雪在晴空下渐渐消融,暮春枝头上,悄然绽开了第一朵春花。   伫立于皇城最高处的祈天台上,风声呼啸,吹动年轻女帝的朝服。   她与群臣于高台之上,朝着返回上清天宫的众多仙人遥遥拜谢: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伏望众神,肃仙府之威仪,免人间之劫数。”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百姓沿街祈祷:   “求神仙保佑再无天灾!”   “求神仙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诸仙菩萨,大慈大悲,谢仙人救命之恩!”   冬去春来,劫后余生。   人间界生机重现,想必用不了多久,在这些勤劳坚毅的人族手中,人间界便会再现一个新的太平时期。   伤势较重的濯缨等人在天医府足足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九重天的重建也基本完成。   选了一个好日子,勾陈天后和昊天帝君在万象殿褒奖此战的功臣,然而濯缨却并没有出席。   她向天后请命,去天极之地探望修补天柱的女君灵胥。   云雾缭绕,天柱巍峨。   昊天帝君亲自落下的封印将灵胥困在此地,在灵胥修补天柱的百年之内,灵胥都不得擅自离开天极之地半步。   濯缨的脚步停在结界之外。   灵胥知道来者是她,却只是阖目打坐,并不看她。   濯缨自顾自地开口: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灵瑟的去向的。”   高台上的女子眼睫微动。   “她虽做了许多坏事,但支撑天柱有功,死罪可免,灵瑟便自请入人间界轮回十世,用这十世尝遍人间八苦,既是对她做错事的惩罚,也是用这十世亲自去人间红尘中走一遭,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督察府的清源神君定罪从不手软。   他让司命府的九天司命为灵瑟写下的命格,不是天残之身,就是与财无缘的贫苦人家。   没有绝世容貌,没有优越出身,灵瑟要经历的,是与她本人截然不同的十世苦难,也是人间界从不鲜见的普通人的人生。   但灵瑟却坚定地答: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间百姓过得,娲皇宫神女也能过得,我不怕。”   濯缨不知道她是否是不知者不畏,但仅凭这份勇气与决心,她就不会再以从前的眼光再看今日的灵瑟。   灵胥动了动唇,半晌,只冷淡吐出两个字:   “——愚蠢。”   濯缨轻轻地笑了。   “聪明人少之又少,这世间本就多是痴人,就像女君你明知道只要不救灵瑟,你们不一定会输,但最后,你还是来到了这里,放弃一切,换得灵瑟的一线生机。”   “到最后,你也与我的母亲一样,为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听到这一句,灵胥终于睁开了眼。   “你又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我对灵瑟的爱,还是我的缓兵之计?”   濯缨微微一滞。   一瞬间,许多疑点从她脑海中掠过。   比如灵瑟为何知道如何以骨血支撑天柱,比如当时天后提及灵瑟代替他们在天极之地时,灵胥并未多加思考,便离开不知火山前往天极之地交换灵瑟。   会不会她早就又退却之意?   会不会她只是不想同长生帝君一样走入绝路,而如她所说,借这百年修补天柱的机会,蛰伏于此,另寻良机?   种种猜测浮现,但很快便被传讯玉简的动静打破。   “——濯缨!濯缨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还没来万象殿听封啊!”   玉简另一头传来雨师瑶兴奋的声音。   “天后给我加封了西海昭武公主的名号,还赐了我好多东西!更好笑的是伏曜什么都没被封,但昊天帝君夸了他,然后他居然背着我们偷偷哭了!他哭了哈哈哈哈!”   “还有谢策玄,哼哼,他被昊天帝君揪着审问了好半天,就差没拿剑戟戳他了,你要是再不来解救他,今日昊天帝君恐怕真要揍他一顿!”   又有另一个声音挤进来。   “公主?”这是小柳儿的声音,她语调里染了几分笑意,“封离神君说我这次围剿须弥仙人有功,要收我为弟子,只要我努力,说不定真能做女武神……公主您什么时候来万象殿啊,待会儿天后要赐武神仙符,我想让您亲手给我戴——”   “她不是有事吗?我来!”   这是谢策玄的声音。   小柳儿婉拒:“我还是想要公主……”   “我与她不分彼此!”   昊天帝君骤然拔高的声音响起:   “不分彼此?谢策玄,你这孩子竟敢!枉我以为你这孩子是个正人君子,你若是耽误濯缨修行,我便将你调去守归墟边境!”   “……也没有不分彼此到那种地步!帝君你想什么呢!”   叽叽喳喳。   吵闹成一片。   濯缨颇有些头疼地掐断了玉简通讯。   天极之地重归静寂。   无论灵胥到底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另有计划,都不重要。   她出不了天极之地,等到她百年后修补好天柱,上清天宫还会对她做最后的审判。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临走之时,濯缨将一朵花放在了高台之下。   “送灵瑟入世时,途径娲皇庙,天后没有公开娲皇后人的罪行,只道娲皇后人如今正在修补天柱,有许多凡人闻讯前去烧香祈愿,不过,有个小女孩很特别,她送了一朵花给你。”   那朵淡粉色的桃花飘然而起,落在了灵胥掌中。   施加在花上的术法开启,让灵胥看到了娲皇庙内的一幕重现于她眼前——   烟火袅袅,颂声阵阵。   跪在娲皇神像下的,正是当日与灵瑟结缘的芜州城妇兵。   她的女儿尚且年幼,懵懵懂懂不知何为神明,小声问她母亲:   “娘,为什么要求娲皇娘娘保佑我们啊?”   妇人笑道:“因为娲皇娘娘神通广大,庇佑苍生啊。”   “可是……”小女孩天真地问,“这么多人都求娲皇娘娘,她忙得过来吗?”   妇人被童言逗笑,并未作答,叩拜上香后便带着女儿踏出了娲皇庙。   庙外春回大地,树上桃花开得正盛,那小女孩拾起地上一朵落花,挣开了母亲的手,回到娲皇庙内,将那朵花放在了神台之下。   小女孩昂着脑袋道:   “娲皇娘娘,我会自己努力识字念书的,您不用保佑我,您那么辛苦,保佑您自己就好了。”   “祝娲皇娘娘长命百岁。”   一旁的香客替她合掌赔罪。   哪有祝神明长命百岁的,这不是咒人家死吗。   但小女孩并不明白,她转头蹦蹦跳跳地牵着母亲的手,向母亲撒娇回去的路上能不能买一根糖葫芦。   两人的身影被重重香火遮掩,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众生求神。   也从未只求神。   放下那朵花的濯缨离开了天极之地,重新回到了上清天宫。   万象殿众仙群集,见她赶来,皆回头望向她。   从他们的眼里,濯缨看到了一个与前世早已截然不同的自己。   她轻笑着答:   “我回来了,可有错过什么热闹?”   一苇渡江越千川,今日方知我是我。   从此以后,世间不闻什么大雍朝的濯缨公主,也不见昔日荒海声名狼藉的少司命赤水濯缨。   唯有神女沧浪之名——   长留人间,万世景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   感谢大家陪我一起写完这个关于一个女孩寻找自我、蜕变成长的故事,写得很圆满,也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   番外大家可以许愿啦!暂定了一个濯缨穿去谢策玄未飞升时期拯救倒霉少将军,顺便搞点女帝当当的番外,其余还想看什么都可以提!   明天休息一日准备番外,后天见!本章掉落100红包,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顺便再推推我的预收:《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   阴山琉玉死在照夜九百年的一个冬夜。   仇人的剑上浸着她的血,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少年郎即将跟她的庶妹成婚,阴山琉玉望着雾影山下的仙都玉京,闭上眼之前,想到的却是那个她从来都不喜欢的邺都鬼城。   她是仙都玉京最耀眼的明珠,阴山氏最尊贵的大小姐。   她喜欢仙都玉京的花灯盛会,不喜欢邺都鬼城的百鬼夜行。   她喜欢仙姿俊逸的温润少年,不喜欢心思难测又重欲的妖鬼。   所以,被一纸联姻婚约与鬼城之主拴在一起的阴山琉玉,一直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怀念在邺都与墨麟结为道侣的那三百七十一年。   然而真到身死那一日。   她的魂灵飘于九天,看着那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杀入仙都玉京,斩落她仇敌的头颅,散尽一身修为替她雪恨——   阴山琉玉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与他成婚的第二日一早。   就在前一夜,她向他坦白了自己另有心上人,答应与他成婚不过是两族联姻。   “……看什么,”她的妖鬼夫君冷沉着脸对她道,“一月一次,平日分床,族务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吩咐啊大小姐。”   阴山琉玉看着他恹恹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别装了。   当我不知道你左手柜子里的第三个抽屉里藏着我十三岁时用过的发带吗?   她身死那日,她看到他站在血流成河之中,捧着那条发带,血泪如珠。   阴山琉玉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他还是仙都一名默默无闻的乞儿时,早已暗恋她许多年。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伏望众神,肃仙府之威仪,免人间之劫数。——源自古代祭天祝文   今日方知我是我——源自《水浒传》 第114章 114   ◎番外·仙界奇妙日常(一)◎   须弥仙境的仙人们近日很痛苦。   自从撑在他们头顶的须弥四君一个接一个的仙陨离世, 整个须弥的中坚力量也死伤大半后,须弥仙境余下的那些年轻的神女帝子们便陷入了盛怒与暴动之中。   “停云!你竟与上清勾结!出卖须弥!害得我们如今要被这些上清仙人踩在脚底, 你简直就是须弥的罪人!”   无量台前, 被一众沾亲带故的须弥仙人围堵的停云,正了正挂在无量台左侧柱子上的楹联。   正挂的匾额写着“无量台”三个大字,而停云刚刚挂在柱子上这个, 写着“上清天宫驻须弥仙境办事处”,黑底金字,下方盖有天后亲印的天玺, 如有冒犯,等同向上清天宫宣战。   “你不与我同流合污,那你把这楹联劈了,去向上清报仇,去吧。”   一身蓝衣的少年负手立在楹联旁, 无所谓地要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见众人顿时哑了声音, 停云才抿出一个无辜笑意道:   “你看, 诸位都不敢反抗, 我虽为长生帝君之子,但诸位皆知我天赋平平,我又怎么敢孤身对抗那群心狠手辣的上清仙人呢?”   刚说完, 就听底下乌泱泱的须弥仙人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赤水濯缨来了”。   这声一出,须弥仙人们顿时齐齐收声, 纷纷回头朝着不远处缓步而来的女仙望去——   仍是一身极素净的雪色衣袍, 织女知晓她不喜繁复亮色, 只在纺纱时混入淡金丝线, 阳光辉映下, 似有一层朦胧光晕缭绕周身,衬得少女淡雅容色愈发圣洁出尘。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濯缨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须弥仙人,抿出一个淡笑:   “想反?”   她这话说得温声细语,但就冲赤水濯缨这个名字,以及她带来的一队天兵和一队督察府神官,也足矣令众人脸色变幻,心生畏惧。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们早听说过赤水濯缨前世的恶名了,难不成她是来杀鸡儆猴的?   想到这种可能,须弥仙人们在弑亲之仇面前,只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纷纷选择了忍气吞声。   “濯缨公主?”   停云拾级而下,笑盈盈地迎向濯缨。   “无量台内已收拾好了,上清天宫的神官们随时可以进驻。”   周围的须弥仙人纷纷怒目而视。   就算不敢正面对抗,你这也太谄媚了吧!   濯缨微微颔首,站在她身侧的谢策玄大手一挥,雷霆都司的天兵开出一条道来,督察府的十多名神官浩浩荡荡携着大件小件的办公用具进驻无量台。   “——诸位须弥仙人不必惶恐,上清神官进驻须弥,仅做监督辅佐,日后真正执掌须弥的,还是你们须弥自己选拔出来的神君。”   众仙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信。   须弥的中流砥柱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的上清天宫拿捏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但赤水濯缨却说……仍旧让须弥仙人统治须弥?   “没错,”濯缨迎上他们难以理解的目光,平静道,“不过前提是,你们需要遵循上清的天规,入上清的仙籍,日后会在须弥设立第二座扶桑学宫,所有须弥仙人都需接受扶桑学宫的培养考核,若有违反天规之处,与上清仙人同罪,绝不因任何血脉身份得以赦免。”   这是综合了天枢上相、清源神君与濯缨三人意见最终做出的决定。   天枢上相认为,强行让须弥归于上清,恐招致逆反,无法让须弥仙人真心实意融入上清,所以须弥四君之位,还是得让须弥仙人们自己选他们的人上位。   清源神君唯一执著的要求,就是须弥仙境此后必须遵循上清天规,他看那些须弥仙人们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而濯缨,以她的风格,她当然是想先强行统治整个须弥,彻底打消他们的余焰,最好能顺带杀几个冒头反抗的,血洗须弥,令他们此后千万年都不敢再生反抗之心。   当然,濯缨的这个意见第一时间就被摁下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综合了三人的意见,这才由天后拍板,定下了如今的策略。   督察府的神官站在无量台外向众仙分发上清天规,以及日后管理须弥的详细条例,卷轴一摊开,直接从长阶上滚到最下面一阶,才将将展开。   须弥这些娇生惯养、百无禁忌的仙人何曾见过这么多条条框框,各个都看傻眼了。   “……下个月开始,你真要去督察府?”   濯缨朝说话的少年望去,嗯了一声:   “清源神君觉得我很适合督察府的仙务,正好他们也缺人,便叫我去帮忙,应该是想收我为道子。”   成为清源神君的道子,意味着日后极有可能继任督察府府君一职。   不过说这个还太早,清源神君如今仙力强盛,仙陨之期还早着呢,濯缨并未想那么多。   但谢策玄听了这话,脸却瞬间垮了几分。   “那学宫那边?”   濯缨有些不解:   “学宫自然还是要去的。”   “但你都连续三年第一了!”   按照扶桑学宫的标准,连续三年学宫考核稳稳第一的濯缨,完全可以不用再去扶桑学宫修行。   然而濯缨却道:   “是总榜第一,又不是全项第一,比如体术这一项,我在学宫内排到了第十五,数道课,我也排在沈善渊之后……”   她一项一项念得极认真。   这种时候,少女的神色看上去有种极纯粹的固执,虽然是在数自己远不如人之处,但眼神却亮亮的,宛如云层后的星。   很好看。   谢策玄默默听她念了一会儿,眉宇间那股郁郁不甘的劲也随之散去,灿然道:   “那好吧——那边的!对,就是你!你方才是不是偷偷踢了一脚神官带来的行囊!给我捡起来!”   从温声细语的嗓音突然转至肃然朗声,濯缨愣了愣,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背影望了过去。   站在原地过了会儿,濯缨才后知后觉,理解了谢策玄方才的弦外之音。   她要忙的事……好像确实太多了。   除了两人一起出公务的情况,私底下两人很少有独处的机会。   濯缨自不必说,就连谢策玄也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昊天帝君得知谢策玄早就与濯缨暗通曲款……哦不对,是互通心意之后,他先是借着切磋之名追着谢策玄揍了一顿,之后左思右想,又觉得光他揍没有用,得让伏曜支棱起来。   作为娘家人,伏曜必须能够给濯缨撑住场面,顺便打压谢策玄的气焰,让他平日在濯缨面前知道轻重,别以为濯缨好欺负。   所以谢策玄时常会被拉去当着昊天帝君的面,与伏曜切磋一二,检验一番昊天帝君对伏曜特训的成果。   每当伏曜险胜谢策玄半招,或是比上次有点进步,没那么快被谢策玄打趴下时,昊天帝君都格外欣慰,反倒是谢策玄要是赢了,帝君则脸色阴沉,夸都夸得极为勉强。   对两人的态度简直和从前截然相反。   谢策玄心大,根本不在意昊天帝君这点态度变化,反而当成了挑战。   昊天帝君肯定是在考验他有没有资格成为濯缨的道侣!   他得全力以赴!   但全力以赴归全力以赴,他与濯缨都这样忙,不说日日腻在一起,忙起来的时候三四日都见不上面。   就连晚上空闲下来想用玉简聊个天,两人的时间也对不上。   ——谢策玄精力充沛的时候的确充沛,但与之相对的是,一旦休息就会比旁人要睡得沉一些。   想到之前谢策玄说好要陪自己熬夜看书,还美滋滋地让她念给他听,结果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睡着了,第二天还追着她一脸歉疚的道歉……   好像一直以来,她与谢策玄之间,都是他在迁就她。   濯缨对自己如今日程满满的充实状态很满意,并无改变的打算,但也不想就这么坦然受着他人付出。   于是几日后,无量台审判须弥仙境积压的旧案时,被拉来一同审案的雨师瑶就见一旁的濯缨垂眸翻阅着手里的小本子。   那是从叶时韫那里借来的凡间爱情话本,濯缨打算认真学习,刻苦钻研,争取到她休沐时,策划一个完美的约会方案。   雨师瑶:“你看什么呢?看得这么专心……”   “你不必管我,你们一审与二审结束之后,才会轮到我三审定案,再呈给清源神君最终定罪。”   濯缨扫了一眼雨师瑶桌案上的卷宗。   她叫雨师瑶来审案,一方面是因为督察府确实人手不够,另一方面是想趁此机会锻炼雨师瑶的能力。   “审得这么快?”   她桌案上的卷宗比其他几个督察府的老手还多呢。   雨师瑶听她这么说,本有些疲惫的眉宇显出几分得意神采。   “还好啦,这些案子也不算难呀,我好歹也西海龙母的女儿,从前也看过我娘亲处理公务,审这些案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濯缨半信半疑,拿起她审过的卷宗翻了翻。   第一本,是一位须弥仙子偷了天医府炎君炼的几瓶丹药,还踢翻了一个炼丹炉,导致天医府一座偏殿起火。   雨师瑶判:照价双倍赔偿,向炎君赔罪,炎君若不谅解,罚督察府拘禁十日。   第二本,是一位须弥仙君驾驭新得的坐骑仙兽,毁了上清仙人实验新稻种的灵田。   雨师瑶判:能够计算的部分损失,原价赔偿,无法计算的部分,罚过错方灵田义务劳动十年,坐骑充公上清。   ……   略略看了面上的几本,倒让濯缨有些刮目相看。   这几个案子不说断得多完美,但比较起来,与督察府寻常神官也差不了多少。   她正要欣慰放下时,便听下一位等待审判的须弥仙人与负责录入案件的神官道:   “……霄衣仙君未经司命府准许,擅自以化身下凡历劫,于大雍两百七十五年间与一名凡人女子相爱,而后又与另一位下凡历劫的不周山女仙相爱,那名凡人女子痴心一片,却被霄衣仙君羞辱比不上心上人的一根手指头,一怒之下愤然自裁……”   雨师瑶提笔:“死刑。”   神官:?   濯缨:?   底下的霄衣仙君:???   神官愣了一下:“雨师龙女,那名凡女之死虽于霄衣仙君脱不了干系,但毕竟不是亲自动手杀人,直接判死是不是太草率……”   “夸心上人就夸心上人,贬低别人做什么,那个凡女是他们感情升温的一环吗?给我死!”   霄衣仙君:“你——”   铁面无私雨师瑶:“下一个!”   下一个接受审判的须弥神女据说也是在下凡历劫时出的事,上清仙人们普遍不太明白这群仙力微薄的须弥仙人哪来那么多劫要历,但鉴于他们那边历劫风气实在风靡,也就忍了。   这位据说是历劫成一个小国的丞相之女,与当朝太子生出了一番爱恨情仇,最后跳城墙的时候她肉身毁灭重回仙界,但却砸死了一个倒霉的城墙守卫。   按照司命府的记录,那守卫本是将军命格,被这神女一砸砸得英年早逝,连带着人家小国后面的国运都要受影响。   雨师瑶毫不犹豫:“死刑!”   神女哭唧唧望着她。   过来人雨师瑶冷脸道:   “你跳城墙的原因竟然只是为了让你的心上人后悔,蠢死了,我告诉你男人不会后悔的!自己蠢就算了还害死别人,你不死刑谁死刑!给我死!”   濯缨顿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她方才看的,是雨师瑶上午处理的案件,每一个都判得谨慎用心,条理清晰。   但处理到下午,她的耐心耗光,于是判的案件十之八九全都是——   死刑,死刑,统统死刑!   发现是恋爱脑,加倍死刑!   等雨师瑶大笔一挥,判完了手头的案子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须弥仙人就是太无聊了,才会整日想着谈情说爱,真该让他们都跟着濯缨公主你学习学习,无论何时都不忘修行,诶对了,你方才该不会是在看新修的天规吧?我也想看,借我看看?”   “……”   濯缨默默地将她的言情小话本藏回了芥子袋内。   别看了,再看就汗流浃背了。   作者有话说:   看大家的反馈情况,第一个番外就先写仙界日常和小情侣贴贴,第二个番外就写小谢穿回濯缨前世死前一起造反!   番外先暂定每晚九点更新吧!大家明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