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欢 作者:松梢月 第1章 、江南一   江南的六月,正是雾霭重重的梅雨时节,细密的雨丝落起来没个停歇,一茬接一茬形成迷蒙的帘幕。   透过雨帘望温家鳞次栉比的布匹铺子,像是隔着面铜镜,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晰。   温流萤正坐在一处铺子的塞板门内,翻着手中的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偶尔传出两声轻笑,以及同侍女小声交谈的声音。   偶尔声响大了,便遭到她爹温止言的侧目,他一面捻着账本,一面低叹发牢骚:“都说女儿是当爹的小棉袄,我这棉袄,大抵是漏风的。”   当爹的看账本看得老眼昏花,当女儿的悠闲得咯咯直笑,可不就是漏风的棉袄。   “江南的天儿暖和,用不着棉袄。”温流萤嘴上打着趣儿,手上早已经放下话本子,快步走向温止言,半弯着腰将桌上的茶盏递到他手边。   温止言还没来得及接,就见外头跑进来一个下人,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淋湿,言语里却是止不住的喜气儿。   “老爷,京城谢家来的人传信到府上,说已经到咱们这儿了,现下正在同和楼歇脚,晚会儿就要来府上拜见您。”   “来得这样快?我还以为因为这雨,谢家的人要晚到几日呢。”温止言匆忙放下手中的账本,说着便要起身。   那下人颇有眼力,立即上来扶他,又笑着吹嘘溜马:“谢家公子来接的,可是咱们温家的大小姐,哪能被一场雨拦住呢。”   温止言十分受用的点点头,沟壑纵横的脸攀上笑容,愈加显出老态来。   可一旁的温流萤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她故意用力将茶盏置于桌上,就着那“啪”的一声响,冷言道:“谢家公子着不着急我不知道,但我倒是看到当爹的要上赶着送女儿呢。”   她面带愠怒的看着温止言,适才的笑声和好脾性已经全然不见,就为着要上门的谢家公子。   “什么送女儿?你们是自小结下的姻缘,往后成了亲便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温止言双目微瞪,对她的说法极为不满。   “自小结下?谁结的?还不都是你们自作主张、一厢情愿。”温流萤昂着头同他辩驳。   待看见温止言一怔,她自知说出口的话太重,转而坐到圈椅上,放缓了声气儿:“爹,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谢家公子,我连见都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况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惹人怜爱的失落:“况且京城离江南那么远,我怕我去了,就算受人欺负,也再回不来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句句直戳人的心窝子。   她与谢家公子的婚事,是源于双方父母情谊结下的娃娃亲,且不说两人并无甚感情,就算有几分情愫在,能支撑她离开父亲和旧土,去远隔千里的京城吗?   温止言闻言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自然知晓她话中的道理,可是他年岁已高,身子大大不如从前,近些日子更是屡屡生出力不从心之感来,又能让她再依靠几年?   他手中的布匹营生做的不小,但有时候太盛反而易折,不知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若来日只余下她一个人,又无人挡在她跟前,只怕那些“万事利为先”的人,立即便要生吞活剥了她。   他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旁人,不是为着这份家产,而是盼着她早结琴瑟之好,也好寻个依托,在他看来,订下娃娃亲的谢家,无疑是这个依托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处,温止言舒展眉头,耐下性子继续劝说:“囡儿啊,爹不是跟你说了吗,这门亲事并不是一定能成,我特意要求谢家公子亲自来接你,为得就是看看你的意思。”   “看我的意思,便是就此作罢。”温流萤自顾自的摆弄茶盏,俨然一幅不容商议的模样。   温止言却不着急,只是随意的捋了捋胡子,自信道:“你总要看看才能下决定,为父可要告诉你,当年谢家公子随父来江南,我见过他,知他是温和知礼之人,你必然会喜欢。”   温流萤无奈瞄他一眼,对他的话颇有微词,“您见他的时候,他才六七岁吧,半大的孩子能看出个什么?”   “看人看小。”温止言言之凿凿,随后便招手示意她同自己回家迎远客。   温流萤心中堵着一口气,不大想回去见什么谢家公子,但经温止言竖眉一瞪,不禁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跟在他身后。   他们刚出了铺子,又被人拦住,来人是西街铺子里的伙计,慌里慌张的说有几个布仓突然漏雨,把要出货的布匹浸湿大半,要货的人还正急等着。   碰上铺子里的事,温止言不敢草率,只说让温流萤呆在这儿等等,他去去就回。   温流萤催促他快去,等他的背影消失在细雨中,她却并未再回铺子,而是顺着长街的青石板路,快步往温家府邸的方向走。   因为下着雨,路上格外湿滑,她又得提着裙摆,使得脚步愈发不稳,踉踉跄跄之中,锦鞋每每落下都得沾水,但她毫不在意,依旧未放慢步子。   她的侍女落屏跟在她左右,高高举着油纸伞遮住她的身子,一边劝她慢着些,一边又尽力的跟上去,生怕她淋到丁点儿冷雨。   “小姐,您慢着些,老爷还没回来,您回去这样早,也见不得谢家公子啊。”   “怎么见不得?我就要趁着我爹不在,先替我爹接待了他,仔细瞧瞧京城来的人是什么模样。”温流萤微微蹙眉,语露不悦。   每每想到自己一会儿见的人,是她未来的夫君,这夫君她之前从未见过,却要将她从江南带到京城去,令她从此远离旧故,她就气的牙根儿都痒痒。   可是生气也无用,自她知道此事起,就同父亲说了无数次,撒泼打混的各式法子都试过,就是没换来他改变主意。   温流萤脸上的神情愈发难看,她隔着淫雨霏霏,眺望远处的温府,突然就停下步子,没头没尾的询问:“你觉得谢家公子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她这一停,落屏险些撞到她身上,堪堪控制住了身子之后,方若有所思的回应:“谢家是诗礼簪缨之族,必然喜欢知书达礼的名门闺秀。”   温流萤低头思索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主意,猛地推开头顶的油纸伞,径直往一边积蓄了雨水的低凹处走去。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落屏忙追上去,却没来得及制止。   只见温流萤一脚踏进积水处,松手放下被她拉起的裙摆,任由锦鞋和裙角浸在污水之中。   那水虽然称不上泥泞不堪,但到底是经无数人踩过,况且她今日穿的是藕荷色的描花长裙、月白的云丝锦鞋,沾不得一点儿污秽。   落屏再次惊呼出声,就要伸手去拉她。   温流萤却冲她狡黠一笑,愈发放肆的又在积水里踩踏几脚,直到裙身成了污浊一片,才无所顾忌的笑问:“你说,京城的名门闺秀会踩水坑吗?”   她长着一张销尽铅华的天真娇容,杏面桃腮宜喜宜嗔,如烟柳眉堪比远山色,明仁杏眼盛着一掬江南水,连噙着笑意的朱唇,也带着水乡的润。   说这话时,她好似得意极了,把头高高仰起,斜雨正扑在她的面上,她也不躲,直愣愣的站在那儿。   她的身后、脚下都是水,漫无边际的水,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拢在其中。   有雨丝无意沾到她的羽睫上,她微微闭上眼,抬手随意一抹,随后又睁开湿润的眼睑,一举一动满是少女的娇憨姿态。   “我的小祖宗啊,你还真是……”落屏明白过来她此举的目的,既是无奈、又是焦急,忙将油纸伞再次撑向她头顶。   温流萤却觉得愈发顺意。   她父亲对这门亲事如此信誓旦旦,还料定她必然中意,可若是谢家公子压根瞧不上她呢?   ***   谢枕石早早到了江南,已经在同和楼牌匾下等候良久,蒙蒙细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的肩上落了雨,湿漉漉的一片,随行侍从周安正抬着脚,用方帕小心的替他擦拭着,又不忘出言提醒。   “公子,等会儿见了温家的人,可千万别说漏了身份,要不咱们就接不回人了。”   谢枕石点了点头,面上满是不耐,心中暗骂这恼人的雨,弄得人浑身上下潮湿一片,粘腻的难受。   “您别恼,出门的时候,老夫人和三公子特意叮嘱小的,让小的提醒着您呢。”周安赔着笑,又仔仔细细的为他整了整衣衫,才弯腰退至一旁。   谢枕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知道不消一会儿,这鞋就得弄的满是泥泞,心里愈发不满,不由轻嗤一声,语气不大和善。   “不过是骗一个小南蛮子回京城的事儿,也值当得翻来覆去的嘱咐?”   “不值当不值当,但老夫人不是怕事不成嘛,况且就算把人带过去了,只怕人家会觉得受了蒙骗,不肯嫁呢。”周安好声好气的劝说,又撑起一旁的油纸伞为他挡雨。   “不愿意?”谢枕石将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回头乜了周安一眼,面上是肆意的笑容,“等到了京城,愿不愿意的,可就由不得她了。” 第2章 、江南二   温流萤刚进了温府的大门,立即有下人迎上来,催促她先换过衣裳。   她一概不理,只问可有京城的人前来府中拜见,下人告知她来人刚到,这会儿正等在前厅。   温流萤脚下未停,径直穿过抄手游廊,又经院内月门,直接往前厅而去。   隔着一段距离,她远远的瞧见廊下正站着一人,身着竹月色锦衣,腰间束白玉作坠的长穗宫绦,因为背对着她,更显得身姿挺秀、脊背挺直,似堤边白杨、山下高松。   檐角积蓄的雨水飞流而下,落在地上激起湿气层层,使得周遭氤氲一片,模糊了那人颀长的身影,却丝毫不影响惹人注目的好身段。   温流萤的脚步戛然而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身,有些莫名的窘迫,但那窘迫只存续须臾,便因想到他此行目的而消逝。   管他有怎样的好身量,只他要带自己离开江南这一事,便让人生恶。   她抿了抿唇,放慢步子继续踱进正厅,又在廊下停住,在那身影没发现她之前,略带敷衍的朝他微微福身,冷不丁的道了声:“流萤问谢公子安好。”   背对着她的人身形一顿,应声转过身来,适逢温流萤行完礼起身。   两人一来一往之间,四目恰恰相接。   温流萤以前常听人说,北方人的长相大多粗犷浅露,她一直深信不疑,但这会儿有幅绵延起伏的山水画摆在眼前,倒让她有些犹豫了。   谢家公子的长相不同于南方男人的温和,反而带有一种凌厉感,长眉和鬓角皆若刀裁,鼻梁高耸、目若灿星,薄唇轻轻抿着,是掩不住的傲气和矜贵。   而他又正好站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点点阴影落于眼角眉梢,显露出堆积的万般风流。   温流萤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落屏,似在无声的询问:谢家公子居然是长这副模样?   落屏梗着脖子张了张嘴,一动未动。   谢枕石望见她时,也是一愣,他印象中的温家小姐应当是个寡淡清素的小姑娘,但真正见到才发现,江南水乡也有绽着异彩的珍珠。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待目光落在她沾着泥点子的裙身上时,眉头渐渐皱起,心生厌恶之意,适才对于她那张脸的好印象,顿时消失殆尽。   但这会儿不是表露情绪的好时候,谢枕石收起不耐,换上得体的浅笑,朝着她缓缓走过去。   待离她近了些,又从袖中掏出块方帕递给她,故作关心的问道:“温家小姐这是刚从外头回来吧,衣裳怎么弄成这样?”   他的声音算不上轻柔,却格外清冽,因为放的缓慢,还无意间多了些耐心,像春日里初融的冰水,是源于早春的暖意。   温流萤顿了顿,只觉得自己刚刚积攒的一腔怨气,此时硬生生的堵在喉中,上不来也下不去。   谢枕石见她不动,又将方帕往前递了递,半带疑惑的叫了声“温小姐”。   温流萤这才回过神来,她捏着那方帕,胡乱擦拭着衣裳,动作是刻意为之的粗鲁,在这空余,她又不忘偷偷抬头观察谢枕石的神色。   但这番观察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未看到他流露出任何不耐,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让她觉得自己正撞在一团棉花上,有多少力气都使不出来,憋的人难受。   她没了办法,只能愤恨的将方帕揉作一团,随意的塞给落屏,语气生硬:“家里的铺子出了事,我爹得晚会儿才能回来,劳谢家公子坐下等等。”   说着,她便要告辞离开,落屏手中的油纸伞被她一把夺了过去,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伞上积攒的雨水,恰好因为她的动作,砸了谢枕石满身。   星星点点的夏雨,算不上冰凉,但却是湿气满满。   谢枕石本就不算干燥的衣裳愈发潮湿,他脸上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但依旧强撑着。   周安瞧见他的神色变化,咽下鼻中攒的那口气,好像能吞下心里那份惊慌,而后方心有余悸的要上来替他擦拭。   谢枕石用眼神止住周安的动作,脸上却未见该有的恼怒之意。   他抬头抚了抚肩上的雨渍,佯装云淡风轻的看着温流萤,好像只当她是无心,依旧轻笑着回应她的话。   “世叔的商事最要紧,我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不过温小姐你得赶快去换件衣裳,穿着湿衣裳只怕要生病。”   他一言一行皆恰如其分,既显关切又不过分亲密,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温流萤睨了他一眼,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并未立即离开,而谢枕石的眼神还落在她彻底花成一片的裙身上。   两人都缄默着,似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就在这时,廊外突然传来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似是质问:“阿萤,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回来了?”   谢枕石闻声去看,只望见一位面阔口方、大腹便便的老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温流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有些心虚的叫了声“爹”。   谢枕石明白过来他的身份,忙迎上去,拱手行礼问候:“多年未来拜见,世叔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的很。”温止言弯唇笑起来,他拍了拍谢枕石的肩,抬手请他坐下。   可是转头再面向温流萤时,已然变成了严肃脸色,低声轻斥:“你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不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见客。”   他没想到自家姑娘敢独个儿来见外客,更没想到是以这番模样来见,可是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不便多说,只能强压着怒火。   温流萤知道她爹不喜在外人跟前动火,能这样便是真的生气了,她心里也有怨气,可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行礼之后悻悻离去。   临了时还剜了谢枕石一眼,不过那一眼不是硬刀子,倒像是软剑。   谢枕石看出父女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面面俱到的劝慰:“今日雨大,温姑娘从外头回来,身上沾些雨水在所难免,况且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忌讳,世叔何至为这点儿小事生气。”   温止言摇头叹气,颇有感慨:“我这女儿,自小被娇养纵容,愈发没有规矩,亏得你还要为她说话开脱。”   她的心思,当爹的何尝不知道,只怕趁着他不在时提前回来,是打着别的主意。   “我瞧着温姑娘倒是率真直白。”谢枕石口不对心,但面上却表现的极为真挚。   他的目光在温止言身上扫过,望着眼前人两鬓斑白的老态,愈发觉得母亲和兄长的顾忌,简直是无中生有。   “率真直白?”温止言重复一遍他的评价,突而抚掌大笑,满脸皱纹皆聚成一团,又问候过几句,这才说起正事来。   所谓的正事,不过是寒暄一番,谈谈两家过去的情谊,再问问各自这些年的现状。   温家这边无甚变化,布匹营生做的风生水起,江南温家的名号传的极远,连带着京城里对商户向来不屑的达官显贵,每每提起温家,也要老老实实的称一句“那可是个活财神”。   谢家这边却变故颇多,但谢枕石不欲多言,寥寥几句便揭过这一页,同他谈起江南多雨的潮湿来。   温止言听得连连点头,又不着声色的留人,“弥山啊,好不容易到了江南,你可得在这儿多留些日子才是,起码仔细看看江南,可不只有雨景。”   初听旁人叫他弥山,谢枕石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怔须臾之后,方有些不自在的回应:“那是自然,只是不免要叨扰世叔了。”   来之前,他便知道要带温家小姐回京城并非易事,幸而早已做好打算,这会儿听见温止言的话,倒不意外。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到时候让流萤带你好生逛逛,也算不枉此行。”温止言连忙摆手,衰老的脸上是和善的笑容。   谢枕石也跟着他笑,眉眼都弯成秋月的弧度,“那敢情好,早知江南佳景无时,我这回也能大饱眼福了。”   翻来覆去的客套话,说得人牙酸口涩,谢枕石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仍觉得口舌难受。   所幸这场谈话并未持续太久,毕竟该在的人压根不在这儿,况且他因为害怕话多必失,交谈中只言片语。   借着唤人倒茶的功夫,温止言命下人叫温流萤赶紧来见客,但这一叫才知道,她以有事的名义,早已不管不顾的出了门。   温止言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实在没法,只得调转话头,问他打算住在何处,问完又说住在别的地方不方便,不如直接来家里,也好有个照应。   谢枕石心中有别的打算,又生怕接触多了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只以两家并未真正结亲,他住进温府对温家名声不利之名,开口婉拒。   这样的思虑,当真是周全的很,温止言因此对他愈发满意,直到将人送出门,还在笑着称赞。   谢枕石自认来温家的第一次拜见天衣无缝,心中不由又增加了几分胜算。   可是周安却一直心惊胆战,总怕出现什么未觉出的纰漏,又怕温流萤今日的种种表现,是对这桩亲事不满意。   他偷偷瞄一眼谢枕石的脸色,没瞧见什么怒气,方问道:“少爷,你说温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开始就满身污泥浊水的来见您,后来干脆连面儿都不露了。”   谢枕石回头瞥一眼温府大门,语气淡淡:“管她是什么意思,左右那小南蛮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猝然止了口。   周安诧异抬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面目不善的望向远处,周安心中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去瞧。   长街尽头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人,同撑一把旧黄的油纸伞,绵绵密密的雨丝顺着伞面而下,依伞骨延伸的方向形成一道道细流,又噼里啪啦的砸到地上。   伞下的女郎笑涡轻绽,将手中的信笺塞到对面的男子手中,男子满面愁容,作势便要立即打开信笺,却被女郎伸手拦住。   女郎半偏着头,不知同男子说了什么,使得他立即转愁为喜,冲她冁然而笑,随后两人对视起来,旁若无人的肆意。   好一个送眼流眉的多情景象,因为隔着朦胧雨幕,更添旖旎之意。   只是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早已出门的温流萤。   “这……”周安揉了揉眼,心里咯噔一声,斟酌再三也没想出来该说什么。   谢枕石眸光一转,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冷哼着讥讽:“呵,还是个水性杨花的小南蛮子。” 第3章 、江南三   说着,谢枕石又瞟了一眼伞下之景,淡淡道:“怎得有人这般不长眼,别人家未过门的夫人也敢惦记。”   周安低首附和应是,再抬头时谢枕石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而温流萤只顾着要替人送信,压根不曾注意到远处还有人看着她,她将要交代的话一应说完,抬手堪堪遮住前额,顶着细雨跑回落屏的伞下。   “温姑娘,多谢,子衣来日必然报答姑娘传信之恩。”收信的人立在那儿,对着她的背影弯腰行礼。   落雨声淅淅沥沥,温流萤大概只听到句多谢,她未曾回头,只朝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客气。   不过是传个信的功夫,费不得多少事,况且她跑这一趟,不是为收信的人,而是为传信的人。   “小姐,咱们快回去吧,适才骗过老爷偷偷出来,只怕回去您又要挨骂。”落屏握紧了伞柄,还在想着一会儿在老爷面前,该如何替小姐扯谎。   温流萤往她身边凑了凑,笑问:“知道要挨骂干嘛还着急回去?”   “回去跟老爷说几句好听的,兴许……”落屏为她出着主意,但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早回晚回都是挨骂,还不如先去瞧江家姐姐,只怕她正等得着急呢。”   雨势时缓时急,温流萤虽撑着伞,但是到江府的时候,半边肩膀都已经湿的透透的。   她不用下人指引,颇为熟练的径直进了一处院子,还没等跨进门槛,便冲着里头低唤:“江姐姐,我来看你了。”   屋内顿时响起起身窸窣之声,紧接着就是略显虚弱的回应:“是流萤吧?怎么挑天儿不好的时候来了,快快进来。”   温流萤掀起珠帘进屋,引来一阵珠玉相撞的玎玲声,再往里走,正看见红木架子床上,坐卧着一个拥被的姑娘,是江家小姐江之杳。   她只简单绾了一个髻,没有用任何发饰装点,面色苍白,眼下泛着淡青,长眉减翠,朱唇不见血色,只余一双秋眸依旧含情凝睇,但较之原本的仙姿玉色,到底是失了几分光彩。   温流萤瞧见她这副模样,霎时失了玩闹的心思,疾步行到她床边,忧心道:“怎么我才两日不来看你,你就成了这样,究竟是哪里不舒坦?”   她同江之杳自幼一同长大,与亲姐妹只差着一层血亲,江之杳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时不时便会如此,她虽不能感同身受疾病的痛楚,但每每见到,只觉得揪心。   “无妨,不过是昨夜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江之杳拉住她的手,一面让她坐在床沿边,一面用帕子给她擦着湿漉漉的衣裳,“干嘛要迎着雨来,衣裳都湿了,我让人给你拿件我的衣裳,你先去换上。”   温流萤点点头,凑到她身边低声打趣儿:“我怕我不来,你要等得抓耳挠腮,生怕自己的拳拳心意传不到呢。”   江之杳面上一红,抬手拧了拧她的脸,嗔怪道:“好啊,机灵话都用来臊我了。”   “能臊到你,说明你心里正是这样想的。”温流萤止不住的笑起来,挣开她的手,起身随着侍女去换干净的衣裳。   江之杳招手让人端来热茶,随后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侍女,直身坐着等她。   两人身量差不多,江之杳因病偏瘦些,但个子略高,温流萤穿上她的衣裳倒也合身。   “怎么样?子衣收到信之后说了什么?”江之杳将茶盏递到她手上,有些急迫的询问。   “瞧瞧,还敢说自己不着急?”温流萤不忘调侃一番之后,方正色道:“他担心你担心的紧,生怕你那日没去赴约是因为又病了,我照你说的,告诉他你是家中突然有事,又同他约好了你们下次见面的时间,他这才放心。”   她顿了顿,抿了一口热茶,接着道:“你的信我让他拿回去细细品,至于看了信会有什么反应,不如你告诉我写了什么,我替你猜猜?”   江之杳知道她惯爱戏弄人,也不同她计较,只道:“我不过是在信里告诉他我无事,让他安心罢了。”   “你的子衣这下安心了,我最近可不大安心。”温流萤放下茶盏,仰面躺在她床榻上,后背挨着她的腿,抱怨道:“京城的谢家来人了,估摸着这会儿正在我家呢。”   “你可见过人了?觉得如何?”江之杳知道她与谢家公子有婚约在身,这会儿听见人家已经到了江南,心中更是好奇。   温流萤杏目圆睁,无神的看着床顶,颇为低落,“这不是人好不好的事,而是我压根不想去京城。”   江之杳无需问缘由,也知她心中所想,思量片刻之后,开口道:“你若真的不愿意,我倒有一法。”   “什么法子?”温流萤猛地抬头看她,只觉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爹那边打定主意要撮合两人,若只是她说不同意,只怕不会让她爹改变心意,要彻底了结这桩婚事,还是要从谢家公子那边入手。   她今日见了谢家公子,觉得他为油盐难进之人,依她那些故意为之的小心思,着实难以应对。   江之杳俯下身,又招手示意她侧耳来听,絮絮不止的说了半晌。   “这法子当真可行?”温流萤抿了抿唇,还有些忧虑。   江之杳冲她笑笑,将手中的帕子塞到她手里,只道:“你一试便知。”   雨到天擦黑时渐渐停了,但半空中仍堆积着团团黑云,想来不时又是一场大雨。   温流萤趁着雨歇的空当归家,在家门口时被她爹抓了个正着。   温止言就站在府门前那两只石狮子身旁,好像特意在等她,在远远的瞧见她回来之后,掉头便往朱漆大门里走,刻意抬高的声音明显是故意让她听:“来人啊,天晚了,快来锁门。”   温流萤听见声音脚步一顿,迅速跑到门前,拉住温止言被风吹起的衣襟,一上来便是服软儿的求饶:“爹,我错了,您别生气。”   “别,你哪有错的时候。”温止言不吃她这一套,一把推开她的手,就要帮下人去关门。   “我真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温流萤的手再次抓上来,耷拉的眉眼满是委屈。   她明明理直气壮,却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巷子里那只遛进灶房偷肉被抓之后,便立即冲着人喵喵直叫的花猫儿。   “别,你下回接着折腾。”温止言瞥她一眼,便立即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爹,您怎么总说反话?”温流萤索性抓着他的胳膊来回晃,声气儿放的更软了些,只求让他消气儿。   “要不这样,您先放我进去,要打要骂的您看着来,省的您总是生闷气,白白气坏了身子,到时候我得多心疼啊。”   装可怜、扮委屈一向是她的专长,能随时随地的信手拈来,偏偏温止言还拿她没有办法。   他老来得女,本就对温流萤疼爱有加,又逢她母亲在她未满七岁时就过世,心中更觉亏欠良多,难免娇养放纵,每碰上她耍性子,别说是动手,连几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这会儿见她低头,耳根子早已经软下来,但又不好表现的明显,只是轻哼一声,便自顾自的往院中走,这是打算放她一马。   温流萤拿捏住了他的性子,刚进了前厅,就对着梁上那幅赤金边框的书法跪下,咬了咬牙,一派视死如归的模样。   温止言知道她在装模作样,掀起眼皮瞟了瞟她,也不说话,自顾自的端起桌上的茶盏,低头品味起来。   温流萤见他许久未动,忍不住询问:“您不想打骂?那是想把我关在家里几日,抄抄《女诫》和《女训》?”   她爹整治她的法子,无谓就是禁足或者抄书,再没有别的新意。   温止言依旧未出声,他手中的那杯茶似乎格外沁人心脾,让人舍不得放下。   温流萤神色迷茫,有些摸不透她爹今日的心思,但她着实受不得这恼人的沉默,只能夸下海口:“您说您想如何罚我,左右我都答应就是了。”   温止言闻言轻扣杯盖,抬声咳嗽一声之后,这才缓缓放下茶盏,言语之中带着试探:“若我说,我想让你从明日开始,老老实实的带弥山游玩江南呢?”   他特意咬重“老老实实”四字,话中的意味十分明显。   而那声亲切的“弥山”,让温流萤不由撇了撇嘴,颇为无奈的回应:“敢情您的计谋,在这儿等着我呢。”   温止言不同她争辩,只问她同不同意。   “我还能说不吗?”温流萤垂了垂眼眸,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精亮。   她着实没想到,江之杳给她出的主意,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还是她爹上赶着要给她创造机会。   ***   整整一夜,温流萤都在思索如何将那法子付诸实行,她越想越觉得胸有成竹,必然会逼得谢家公子知难而退。   但是到天亮盥洗之时,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红肿的眼睑,以及眼下的两块乌黑,顿时作了难。   她能不能得偿所愿,就要看今日了,万万不能受这双没法见人的眼睛影响,况且她爹有命,让她定要好好装扮一番。   所幸落屏心细手巧,用脸帕为她敷了敷眼睛,又用珠粉在她脸上扫过一遍,这才消去大半一夜未眠的憔悴。   等她梳完妆去前厅时,谢枕石早已登门,正在同温止言闲谈,她在厅前的角落里,以帕子掩嘴,小声在落屏耳边交代了半天,才走进去。   到了两人跟前,温流萤一改昨日作风,颇为端庄的对着两人行礼道安。   谢枕石闻声起身,看见她微微低着头,长颈稍稍下折,发髻上的累丝垂珠发钗,随着她的动作轻摆,恰恰落在鬓角处,而鬓下的白玉耳坠,此时正透出柔和的微光。   因为那点儿微光,使得她那张桃花玉面,在阴沉的天色下,平平生出些掩不住的润泽。   四周都是暗淡的,唯有那星点儿光亮。   谢枕石诧异于她今日的装扮,还礼的动作顿了顿,刹那之后才笑着回道:“温姑娘安好,今日让温姑娘带我游江南,有劳了。”   “谢公子言重了。”温流萤嫣然浅笑,一举一动与昨日更是恍若两人。   谢枕石愈发不解,他打量着她两颊的梨涡,不由想起昨日站在旧黄油纸伞下的她,本就未曾抵达眼底的笑意,愈发淡了。   他在心中暗暗一哂,觉得他这未来的嫂嫂,当真是深谙巧言令色之道,只是不知道,这张笑脸除了给过他和伞下那个男子,还应对过多少人?   温止言不知温流萤心中的打算,见她今日如此得体,只当是他昨日那顿“教训”奏了效,不禁喜上眉梢。   他有意拉进两人的关系,板着脸故作不满的对温流萤道:“一口一个谢公子也太过见外,就是依着我同你谢伯父的关系,你也该叫弥山一声三哥。”   此话说得于情于理,挑不出丁点儿不当来,但这声称呼一出,两人皆是瞠目结舌。 第4章 、江南四   一声还算亲昵的称呼而已,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为难之处就在于两人各怀心事,一个只等着解除婚约,而另一个压根当不起这声三哥。   温流萤努力张了张嘴,总觉得难以启口,但仔细想想,人此时就在跟前,心中的计谋也有了大半,已经算是骑虎难下,哪里还容得她为着一句称呼扭捏?   她抿了抿唇,复又用笑容装点眉眼,大大方方的叫了声“三哥”。   这身三哥叫得干脆果断,声气儿却是吴侬软语的轻柔,话尾处轻轻上扬,似是掠过一根轻羽,能够轻而易举的勾拢人心。   如同倒灌般猛烈的雨还在下着,与前厅隔着一道长廊的外头,被这场大雨冲的朦胧一片。   隔着云烟氤氲,那句绵声细语的三哥携着雨丝,从檐下斜潲进来,正扑在谢枕石的面上,夹杂了说不清的纠缠。   谢枕石望着她耳下生辉的白玉发愣,一时忘了回应。   温止言见此情景,抬声咳嗽打着圆场,又捋着胡子交代谢枕石:“弥山往后也直接叫阿萤便是,莫要再遵从那些虚礼。”   谢枕石神情有些不自然,但又佯装坦然的应下,依着他的意思叫了声“阿萤”。   温流萤略一点头,鬓上珠玉发出泠泠声响。   刚见过两面的人,还不大熟悉彼此,但因为这两声称呼,好像瞬间拉近了关系。   两人之间一说一和的反应,定点儿都没逃过温止言的眼睛。   他觉得事情在朝着自己期盼的方向发展,趁势催促两人出门,又叮嘱温流萤除了赏景,定要带谢枕石去尝一尝广平居的秃黄油。   所谓的秃黄油,就是用肥膘熬制的蟹黄和蟹膏,定点儿蟹肉都不取。   现在虽非螃蟹的肥季,但俗话说“忙归忙,勿忘六月黄”,此时的螃蟹值得一尝,又算得上是稀罕物,京城应当不多见,况且广平居做蟹黄的本事,怕没有几家能敌。   大雨连连,哪来的机会赏景,说是游玩,也不过是寻个由头将两人凑在一起。   温流萤正愁该去哪里,这回得了她爹的命令,索性直奔广平居而去,那儿离得不远,连马车都不用劳用。   一路无言,连落在伞上的沙沙雨声,都显得格外响亮。   等到了广平居,谢枕石阖伞抖落了上头的积雨,随手递给已经追上来的周安,又伸手去接温流萤手中的伞。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心应手的很,而他的手指又白洁修长,紧紧扣在伞柄上,瞧上去赏心悦目。   温流萤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最怕别人对她体贴照顾,何况她今日来,还是有所图谋。   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朝他客气的笑了笑,又道:“有了广平居的秃黄油,就算是给天上的龙肉也不换。”   “在京城时曾听过一二,一直好奇这秃黄油,究竟是个什么味道。”谢枕石仰视着头顶的牌匾,面上当真有几分好奇。   在两人说话的空当,随行下人已经率先进去择好雅阁,又请两人快快进去。   吃食是依着特色点的,榆木方桌摆置的满满当当,最打眼的是正放在两人面前的秃黄油捞面。   蟹黄和蟹膏早已融为一体,浸着油亮的脂水,金灿灿的堆积在捞面正上方,衬着底下金色纹饰的白釉碗,颇有卖相。   “三哥,快尝尝吧,若是不合口味,再让他们做别的。”温流萤指了指面碗,表现的极为热情。   “世叔亲点要你带我来的地方,必然是个好去处,哪里会有不合口的道理。”谢枕石客套着,抬手做出请的姿势,示意让她先用。   温流萤却道不必,她缓缓起身,亲手将桌上的几样吃食夹到他盘中,温声道:“三哥是客,你先来。”   一声声接连不断的“三哥”,好像在有意蛊惑人心。   谢枕石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来看她,恰若朗星的双目里满是疑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知眼前百般关切的姑娘,打得是什么主意。   温流萤只当没看见他的注视,漫不经心的坐回椅上,开始专注于面前的吃食。她觉得今日这几句关心,还有那几声腻人的称呼,简直用尽了她毕生的本事,她心中有些鄙夷自己有意低头讨好旁人的作为,可又知要想达成目的,不得不如此。   入口的吃食五味俱全,但谢枕石只觉得索然无味,他猜测着温流萤突然转变态度的缘由,十分违心的颔首称赞:“味道很好,是在京城吃不到的口味。”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口味的确是从前极少吃到的,毕竟南方和北方口味差距极大,至于味道,他暂时没尝出来什么。   “那三哥多吃些。”温流萤继续往他盘中夹菜,面上带着邀功似的得意。   “原是该我照应着你,哪能让你如此劳力。”谢枕石抬手阻住她夹菜的动作,将一应吃食往她跟前推了推,复又玩笑道:“今日托你的福,吃了这么多好东西,若来日你有机会去京城,我也带你好好尝一尝。”   “那敢情好,听说京城……”温流萤好似兴致满满,但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打断,随后便是下人的传话声。   “小姐,前头铺子里的伙计瞧见您在这儿,说正好有事要当面询问您,这会儿正等在楼下,您见吗?”   “是何事?偏要这会儿见吗?”温流萤蹙起眉头,神色有些不大高兴。   “好像是铺子里的事,那伙计定要见了小姐才肯说。”下人赔着笑回应。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既有让温流萤立即去见人的意思,也有事情当着外人面不好说的含义。   谢枕石领会其中意味,也不疑有他,反宽慰道:“既然有事,那你就先去看看吧,我在此处等等就是。”   温流萤就等他说这句话,压根没再做模做样的推辞,立即起身行礼,故作愧疚的出了雅阁。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长阶处,谢枕石收起面上维持良久的笑容,将面前的碗盘推至一旁。   周安适时的递上茶水,他呷了一口,淡淡道:“今日得了空,去打听打听她平日的喜好。”   话音刚落,周安还没来得及回应,半开的轩窗处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像是温流萤身边的侍女。   谢枕石正坐在靠近轩窗的位置,闻声略一偏头往外看了看,果真瞧见主仆二人,从窗口正对的小巷经过。   “小姐,您今日对谢家公子这般好,可是改变了心意,愿意嫁去京城了?”落屏抬着头询问。   “算是吧,我之前不愿意,一是怕去了京城没有倚仗,会受人欺负,二是我有外人不知的顽疾在身,若是被谢家的人知晓,怕是更加瞧不起我,更何况我这病也不知能不能好,如果突然一命呜呼,我嫁过去岂不是白白受委屈。”   说着,温流萤略微停顿,似是在调整情绪,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已经是轻快语气,“不过我爹昨日同我说了,他自有法子让谢公子永远对我好,我相信我爹,他总不会害我。”   “那您有病的事情打算何时告诉谢公子?”落屏又问。   “不知道,父亲让我暂且瞒着,等事情绝无转圜余地的时候再说,也不知道何时才算是……”   渐渐的,声音远了,后头的话再也听不清楚,但最重要的几句,一字不差的落入谢枕石耳中。   他微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追随着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两人。   自有法子是什么法子?绝无转圜余地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周安更是听得心惊胆寒,忙问:“公子,咱们怎么办,这事儿要不要传信到京城,让三公子定夺?”   若说温家小姐对婚事不满,那还有解决的余地,但若是她身有顽疾,那可是棘手事一桩,谢家怎么能娶一个病秧子回家,况且还是个妄图隐瞒疾病的病秧子。   谢枕石并未应声,端着茶盏的手指却不断收紧。   周安又抬高声音叫了句“公子”。   谢枕石终于回过头来,轩窗处的阴影正落在他半边脸上,使他平日里刻意收敛的锋芒,在此时尽数显露出来,剑眉星眸愈发冷冽。   “日薄西山的病秧子岂不是更省事?”他的眉眼处渡上一层掺着冷意的笑容,语调依然是掩不住的轻狂。   “谢家必然要娶温流萤,但她身虚体弱,恐难尽人妇之责,兴许还有命不久矣的可能,传信给兄长,让他尽早做好另纳贤妻美妾的准备吧。”   他来江南接亲一事有龃龉不假,只是没想到,原来温家也不清白,可不管如何,谢温两家的婚事不能作罢,至于温流萤身有顽疾一事,说不定还是个便于他们成事的契机。   温流萤不知自己已落入旁人的筹谋之中,还在为自己策划的一出戏自鸣得意,刚离了长巷,她便拉住落屏的手问道:“我适才说的话如何?会不会将谢家公子吓走?”   江之杳给她出的主意,就是让她假意接受谢枕石,再无意透漏家中隐瞒她身有顽疾,来将他吓退。   所以从入雅阁吃饭,到有伙计请她出来见面,再到她与落屏在长巷里说话,甚至是谢枕石坐的位置、正好开着的窗户,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可是若被老爷知道,您撒这样的谎,只怕又要大发雷霆。”落屏高兴于她不用嫁去京城,但又不免为她担忧。   “放心吧,我爹不会知道的。”温流萤还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之中,哪里有心思去操心后事。   况且她已经料定,既然说了此事是她爹刻意隐瞒,那谢枕石必然不会冒着撕破两家脸面的风险,去当面质问她爹。 第5章 、江南五   等再回到广平居的雅阁时,温流萤已经恢复如常,她复又诉说一番留他独自在此的愧意,才再次入座。   谢枕石却不像平素那样面带浅笑,他眉头紧锁、神情严肃,毫不避讳的直盯着她看。   自两人见面以来,这是温流萤第一次见他如此表情,她被他看的有些发虚,吞吞吐吐的问道:“三哥,怎……怎么了?”   “这里的窗户开着,正好能听见外头的声音。”谢枕石开门见山的坦白听到她的话,却又未直接说明,给她留足了脸面。   “什么?”温流萤猛地抬头,错愕不止的看着他。   这错愕不是假装,而是当真惊讶于他竟然如此直白的将此事挑明。   “此事你和世叔不应当隐瞒。”谢枕石眉目肃然,言语之中是压不住的严厉。   温流萤立即默默低下头,做心虚胆怯模样,嗫嚅道:“是,我们的确不该。”   嘴上虽这么说,可她心中却喜不自胜,她能瞧出来谢枕石当真是生气了,生气说明此事触及到了他的底线,那下一步便是不屑的拂袖离开吧。   她偷偷侧目,打量着谢枕石的脸色,却发现事情并未像她想的那样发展,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垂首望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雅阁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良久之后,谢枕石坐直身子,又长呼一口气后,方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和世叔究竟为何隐瞒你的疾病,但若是像你说得那般,怕我们家因此瞧不上你、欺负你,便是大错特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眼尾处染上愠怒,有些微微发红的上扬着。   “有病又如何?谢家虽然称不上堆金积玉,但还有些底子在,我不知道你的疾病要如何医治,可不管是要日日用人参吊着,还是要重金寻名医,总归要想办法做到的。”   他言辞果断,并未做谢家绝不会因此欺负她的承诺,而是直接告诉她,有病也无妨,他定会为她尽力医治。   温流萤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僵硬着身子怔在那儿,满脸皆是迷茫和意外。   她本以为,就算是自己有隐疾一事不能吓退他,那她爹刻意隐瞒的谎话也能令他退缩,却不知他哪一个都不忌讳。   温流萤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想法,稍定了定神,斟酌再三之后才问:“在此之前你我素未谋面,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意,况且这桩婚事不过是双方父母所定,你何必娶一个我这样的病秧子?”   “谢家的确不应该娶一个多病之人,但是阿萤……”谢枕石抬起头,用平静如潭的双目,直直的望进她的眸子里。   他原本清冽的声音多了些缱绻,却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没头没尾的说道:“我们并非素未谋面,只是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   他的眼睛和声音仿佛能摄魂勾魄,让温流萤不自觉的看过去,又顺着他的话回应:“我知道,你幼时来过江南,必然是见过我的,只是那时我还不大记事。”   “我不是说那次。”谢枕石摇头失笑,墨画般的面孔霎时平添几分浓烈,他摆手让满屋的下人退下,又将手伸向窗外,任由雨水砸在他手心。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世叔曾传过你的画像到京城,那才是我第一次见长大后的你。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幅画上也是这样的雨天,你抱着个青花瓷罐子,站在屋檐下接雨水,笑得很是开心。”   如果他没记错,那副画此时应当还在他兄长的书房里,他的确也曾看过,但印象并没有他自己说得那样深刻,不过是匆匆瞥了一眼。   画上的她长什么模样,他丁点儿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她好像是在收集梅雨。   因为没有撑伞,她周身都被细雨打湿,脸颊也有丝丝雨水滑落,背后是迷迷蒙蒙的水汽,使她整个人都似身在雾中。   他记得他兄长看过画之后,还感慨过一句“脂粉污颜色”,他倒没多大感觉,因为他向来讨厌湿漉漉的雨天,自然也讨厌湿漉漉的人。   “我的画像?”温流萤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还在回忆他所描述的场景。   既然是接雨水,那必然是弄得全身湿透,想来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她不知道她父亲何时找人作了画,更不知道那画会被送去京城,但此时听谢枕石提起,好像又有别的深意。   谢枕石点点头,沉默片刻之后,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坦言道:“说实话,我是浅薄之人,若不是那幅画,或许不会如此果断的从京城到江南来。”   说着,他收回自己的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水,语气诚挚、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这话说的大胆直白,意思明明是因为看中她的相貌才决定来江南,但由于过于坦诚,反倒未显出分毫轻浮来。   温流萤活了十七年,因为家世样貌的缘故,见过许许多多的淑人君子,其中不乏有对她献殷勤的。   但从没有人会如此坦率的交代——他愿意来到远隔千里之地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笑起来好看。   她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从前能说会道的人,像是突然被梗住了脖子,无论如何张嘴,也回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谢枕石瞧出她的窘态,又慌忙解释:“你不必不好意思,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适不适合娶你,和我愿不愿意娶你,是两码事。”   “我没有……没有不好意思,我只是……”温流萤百口莫辩、语无伦次,刚刚挖空心思骗人的自信,被他几句话摧毁。   她觉得自己今日出师不利,明明想的是吓退谢枕石的法子,怎么反倒成了促使他迎难而上、表白心迹的好机会?   而且她想不明白,真的会有人因为别人的一张笑脸,就生出情意来?   事情从谢枕石坦白听到她的话时,就开始朝着她不曾想过的方向发展,她心里发慌,端起桌上的茶盏,抿茶缓了缓气儿,有意再次开口逆转这局面。   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谢枕石接着道:“今日咱们回去,我就跟世叔商议好,这个事情不算什么,别管是什么疾病,尽快医治才是正理儿。”   “同……同我父亲商议?”温流萤被喉中那口茶水呛住,连声咳嗽起来,直咳的眼睛都被逼出泪水来,还不忘摆手阻拦,“别……咳咳……别告诉我父亲。”   若是被她爹知道,她今日编出这套谎话来,毁她爹的“清白”,破坏温谢两家的关系,只怕她这回真的再也进不去温家的大门。   “你别着急。”谢枕石递过方帕去让她拭嘴,又劝慰道:“你可是怕世叔知道此事被扯出来会怪罪你?你不用怕,我会好好同他说。”   瞧瞧,这人说话多么周到体贴,样样都思虑周全,但温流萤只觉得苦不堪言。   她抬手抚着自己的胸口顺气儿,每抚一下,就觑谢枕石一眼,在不知觑了多少眼之后,她方清楚的认识到,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再没有别的选择。   她咽下嘴里堵着的那口气,一咬牙一闭眼,一五一十的将今日的谋划都和盘托出。   谢枕石略一迟疑,紧抿的薄唇一字也未吐露,但手边的茶盏却被他不经意扫过,“啪”的一声掉落地上。   声音刺耳难听,茶盏四分五裂,碎片和茶水到处飞溅。   守在门外的侍从闻声立即扣门,却被谢枕石一句“不必进来”吓退。   那声音算不得高,甚至有些缓慢,但就是渗着冰棱子般的丝丝寒意。   原本打算起身去捡茶盏碎片的温流萤,也因为这厉声停了下来,盯着门外的人影晃动讷讷半晌。   “多谢温姑娘今日款待。”谢枕石又恢复了先前对她的称呼,可目光一瞬也未落到她身上,只顾得蹲下身子去捡散落四处的碎片。   温流萤被他叫得心下一沉,局促不安的看着他。   她觉得既是丢人,又是心虚,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谋划了一夜的法子非但没达成目的,还在人家面前落了下风。   茶盏的碎片捡起来能捧满掌,谢枕石用手虚拢着,将它们尽数倒落在桌上,似是自嘲的笑了笑,“温姑娘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大可直接说明,实在无需这般费尽心思。”   温流萤被噎住,开口同他解释:“说谎骗人的确是我不对,但是这桩婚事……”   “温姑娘可是觉得不便同你父亲说清自己的心意?”谢枕石打断她的话,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又自问自答:“无妨,明日我亲自登门同他说明便是。”   话罢,他压根没再给她回应的机会,整了整衣衫,转头便要往外走。   婚事告吹的确是温流萤心中所想,但却不想是以此种方式,她快步上前,还欲伸手拦他,好好和他说清楚。   谢枕石却不着痕迹的偏身躲开,平声道:“温姑娘留步。”   温流萤的手滞在那儿,眼看他推开房门下了木阶,适才温软和气的人,这会儿只剩下一个疏离的背影。   屋外风雨更急,生生往屋里灌,轩窗被吹得来回“咣当”作响。   谢枕石匆匆出了广平居,心中怒火难抑。   到底是他低估了一个小南蛮子的狡猾,才会被她不入流的小技俩所骗,这样漏洞重重的谎话,他居然信了。   随行的侍从既要为他撑伞,又要关注脚下,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渐渐落在他的身后,又忙加快脚步追上去,手中的伞稍不注意,凸出的伞骨正划过他的眼下。   谢枕石发出“嘶”的一声,顿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他眼睑下多了道红印,好像有些破了皮,渗出点点鲜血来,使得那张脸上多出的几分阴冷之意愈发明显。   “不长眼的糊涂东西,连伞都撑不好?”周安赶在谢枕石动怒前,抬腿便是一脚,正踹在那撑伞侍从肩上。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将人直接踹了个趔趄,恰好一屁·股坐进水坑里。   撑伞侍从却不敢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泥水,嘴中不住的讨着饶,“小的有错,公子莫要动怒。”   谢枕石瞥他一眼,用手触上伤痕,等看到手指上沾到的鲜血时,反倒突然笑起来。   笑完便是短暂的缄默,而后沉声轻斥:“温家算是什么东西,贩夫皂隶的小门小户,我愿意哄着温家父女,不过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再加上他们还有些用处,温流萤她也配拿腔拿调的戏弄我?”   他怒极气极,将心头真真假假的想法一股脑儿的吐露。   “是是是,依小的们看,温家小姐就是不识好歹。”周安抬手送上方帕让他擦拭伤口,又顺着他的话回应,不敢有半分逾越。   不过片刻功夫,飘风急雨已经浇了谢枕石满头,让发作过一通的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并未去接方帕,只是用手背蹭去伤口上的血迹,弯腰捡过地上掉落的伞,慢悠悠的再次撑开。   他猛然想起当年随父亲上战场时骑的那匹烈马,他刚开始骑的时候,烈马野性难驯,屡屡将他自马背上掀下。   他当时誓要将其驯服,耐下性子将各式法子都用尽了,那马最后又如何呢?还不是乖乖戴上笼头,套上马嚼环,对他百般顺从。   现在他有的是比当年更盛的耐心,只等着温流萤落到他手中,他会让她知晓,张牙舞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会得到怎样的处罚。 第6章 、江南六   落屏在门外听到几句零散的话,心下了然必定是计划未成,但听适才屋内那声响,以及谢家公子离开时的神情,心中担心不已,等人一走就立即进屋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温流萤勉强露出个苦笑,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落屏上前抚了抚她的肩以示安慰。   温流萤无奈叹了口气,“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现在心烦意乱,既想着谢枕石刚才同她说得那番话,又想着若他明日登门跟父亲说今日之事,自己应当如何解释。   虽然她平素惯爱跟父亲耍混使性子,但说到底,她不愿父亲总是因为此事生气,她父亲已然年迈,再不能像当年年轻时,生完气还能精神抖擞的与她“斗智斗勇”。   她想着,心里甚至涌出了一种冲动,要不去求求谢枕石,让他莫要告知父亲此事?可再仔细想想他适才的表现,又不禁打起退堂鼓。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原来的玉盘珍馐成了残羹冷炙,诱人的油脂不知何时凝固,包裹在精致的菜品上,只让人觉得腻味恶心。   温流萤匆匆瞥过一眼,便皱着眉头出了广平居。   她同落屏顺着长街往家走,在转到小巷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人。   那人并未撑伞,经她一撞直接瘫坐在地上,半佝偻着腰,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身上洗的发白的布衣满是泥水,污糟糟的一片,束发早已散落,紧贴在下颌处,雨水顺着发丝而下,整个人狼狈至极。   温流萤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待那人抬起头来,她更加清楚的看到了他的面容。   那张脸比他身上还要“精彩”,面颊青一块紫一块,左边颧骨因为肿胀比右边高了些,嘴角还沾着血,若不是离近了瞧,她压根认不出,眼前人是以前的谦谦君子钟子衣。   温流萤发出惊叫,忙弯腰去扶他,错愕道:“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温姑娘,我可算找到你了。”钟子衣顺着她的手站起来,有些为难的冲她笑了笑,嘴角的伤口被牵动,使他的表情多少有些狰狞。   “找我?你弄成这样,可是出了什么事?”温流萤顾不得别的,连忙扶着他跑到屋檐下躲雨。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钟子衣因为身上疼痛微微弓着身子,却语句不停的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我同之杳在东水巷见面,不知道她爹在哪知晓我们会见面的消息,早已经提前等在那儿,正等着与我们碰上,你也知道,她爹一向不喜欢我,所以……”   他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面如冠玉的脸上浮起万分难堪的神情。   江之杳和钟子衣的事情,温流萤知晓的清楚,自然也明白他未曾言表的话,看他这满脸的伤痕,显然同江之杳她爹脱不了干系。   温流萤心中愤懑,眉头都皱成一团,“你脸上的伤是她爹打的吧,这下手也忒狠了些,是要将你往死里打吗?”   钟子衣迅速摇了摇头,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大碍,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去看看之杳,我挨打的时候,她爹硬拉着她回去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大好,走得时候一直在咳嗽,我害怕她因为担心我旧疾复发,所以想让你去看看她是否有大碍,再顺便知会她我没事,让她莫要担心。”   “我现在就去看她,但是你……”温流萤打量着他伤痕累累的脸,以及脏乱不堪的布衣,又道:“你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瞧瞧郎中。”   钟子衣瞧不见脸上的伤,但低头看了看衣裳,知道自己的样子当真有碍观瞻,忙开口应下:“好,那我一会儿还在此处等你消息。”   “江姐姐应当不会有事,你莫要太过担心,还是先回去休养休养。”温流萤好生相劝。   江之杳被她父亲带回去,想来不会有大碍,倒是钟子衣这副模样,瞧着不大乐观,脸上的伤都这样重,只怕身上更是体无完肤。   “我皮糙肉厚的,哪用得着休养,我现在就是担心她。”钟子衣抬手抹去发梢的雨水,微低着头躲避温流萤的目光,“她爹让人打我的时候,我害怕她着急,连声疼都没敢喊,没想到还是吓着她了,我真是……。”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愧疚之色显露无遗。   温流萤不知如何相劝,只是从落屏手中拿过自己的伞递给他,“你先去瞧郎中吧,等我看完江姐姐,就来这儿告诉你消息。”   “那就多谢温姑娘了。”钟子衣终于露出豁达疏朗的笑容,使那张鼻青额肿的脸,恢复了几分以往的端正。   ***   等到了江府,温流萤像往常一样,径直往江之杳的院子去,却没承想在未进府门之前,就被拦了下来。   门前护卫抬臂挡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日里的温和笑脸已经全然不见。   温流萤停下步子,还好声好气的同那护卫开着玩笑:“我才两日没来找江姐姐,你们就不认识我了,记性忒差了些。”   “温小姐,我们府中有事,不便接待外客。”护卫眼都不曾眨过,依旧一脸严肃。   温流萤收起刻意显露的笑容,“不知是什么事?我可能帮得上忙?”   “衙门中的事情,不便告知温姑娘。”护卫冷言冷语,堵住了她后头的话。   江之杳的父亲江施德为地方知州,自然有衙门里的事要忙,但把公事搬到家里来干,还影响到她来见江之杳,这事儿便有些不大寻常。   温流萤心中诧异,却又不便多问,只能往檐下站了站,斜撑着油纸伞,挡住潲进来的雨水,一派淡然姿态,大有在此处等待之意。   “我们大人的事儿不好办,只怕温小姐要好等,不如您改日再来?”护卫朝她拱了拱手,斟酌再三之后又道:“况且我们小姐今日身子不适,也见不了温小姐。”   没得知江之杳的状况之前,温流萤还能安然等些时候,但此时知道江之杳居然出了事,她再也没了耐心,连连发问:“江姐姐身子不适?人现在怎么样?可有大碍?”   “小姐有事,府中自然有人打理,不劳温小姐忧虑。”护卫不通人情的婉拒,客气的有点疏远。   温流萤后知后觉出其中的话外音来,这些人先是以府中有事为由将她拦在门外,现在又说江之杳身子有恙不便见她,恐怕这种种说法,都是在寻借口不允她进去。   说实话,她同江之杳认识十年之久,还未在江府遭遇过此种待遇,可偏偏她一向直截了当,也不顾忌双方面上是否好看,直白问道:“你是得了命令,不允我进去吧,不知我何时得罪了府上?”   她这是明知故问,因为江府上当家做主的是江大人,能下命令不允她进去的,自然也是江大人,只是不知道她哪里有了错处。   护卫听她问这些自觉失言,同身后人交换了眼色,也不点明事由,只道:“雨大,温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   温流萤是个倔强性子,万事都求一个明白缘由,既弄清了他们的目的,更是断断不肯离开,更何况她是有任务在身。   她侧目睨众人一眼,将手中的伞往下压了压,遮住自己整个上半身,“既然如此,那我就等你们府上方便了再进去。”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却又无话可说。   江府门前的琼花过了花期,原本还余下零零落落的花瓣,但经雨水一打,彻底成了绿叶孤枝,掉落的花瓣碾进泥里,混着雨水的湿气,反倒愈发清香。   温流萤压着声音在落屏耳边嘱咐,让她先去给钟子衣传个假信儿,就说江之杳并无大碍,也已经将他无事的消息告知,劝他先回去休养。   她以前常听江之杳说,钟子衣是个死心眼儿,她真怕自己没传信过去,他会带着满身的伤一直等着那儿,若真有个好歹,岂不是对不起江之杳。   做完这些,她便默默低下头,听雨滴打在枝干上,随后又顺着绿叶砸落在脚边,接连不断的雨水冲刷着门槛旁的那块青石板,使得它愈发明亮,甚至能堪堪照出个虚影儿。   她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原本阴沉的天儿都已经蒙上一层墨色,依旧没有离开。   期间有护卫曾进门去禀报过一次,但是并未带来请她进去的命令,只能再次劝她今日先离开。   温流萤只当没听见他们的话,面上也不见恼怒之意,就像仕女图上被固定住的美人一样,一直稳稳的站在那儿。   站着挨受风雨的感觉不好熬,温流萤抬头查看昏黑的天,本以为今日当真再见不到江之杳,却突然听见院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她只以为是江施德态度有所松动,叫人请她进去,心中不由一喜,转头便往院内看,没想到却瞧见江施德亲自过来。   他穿着暗紫色的常服,尽力挺着因年龄增长而不断弯曲的脊背,显示出自己的圆腰厚背来,整个人都带着做张做势的精神气儿,好像生怕自己矮人一截似的。   温流萤立即迎上去,盈身行礼叫了声“江大人”。   江施德面上流露诧异之色,那双精明的眼睛透着光,“是温家小姐啊,我适才不是让下人告诉你,之杳身子抱恙不便见客吗,你怎么还等在这儿。”   那诧异多少有些虚假,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温流萤略过他的神色,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担心江姐姐,想着瞧瞧她。”   “今日就算了,你还是……”江施德的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好像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面说着话,一面往长街处张望。   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迅速越过她往前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谢大人,我可算盼到你登门了。”   温流萤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正望见谢枕石撑着伞,面无表情的从远处走过来,她这才明白过来,江施德出门不是为了请她,而是为了迎别人。   她与谢枕石刚刚才不欢而散,此时却在这里碰见,而且一个被拒之门外,另一个却被倒屣相迎。   温流萤说不明白是什么心情,下意识的往落屏身后退了退,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可江施德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脸上堆满笑容,与适才的冷淡判若两人,边引着谢枕石往她跟前走,边道:“真是巧了,温小姐正好也在这儿,不过我可得请谢大人帮我劝劝她,她今日偏要见小女,但正逢小女生病,我生怕过了病气儿给她,让她改日再来,可她怎么也不肯。”   谢枕石闻言疑惑的撩起眼皮看了看,待见到眼前人是谁,立即聚敛起眉头,语气嘲弄:“那恐怕要让江大人失望了,我只有受人戏耍的份儿,可没有劝人的本事。”   眼前的人脸色泛白、眼神躲闪,落地的雨水溅起来时,尽数扑在她的衣裙上,她的裙摆和锦鞋都已经被沾湿,衬着她身后朱红宽阔的府门,显得更加纤细瘦弱。   这场景与他们初次见面颇为相似,但谢枕石又觉得有哪里已然不同了。   他不着声色的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道:“好不容易来府上一趟,江大人不请我进去吗?” 第7章 、江南七   此话一出,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拉开,好像他们并非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也并非是上午还在广平居吃饭谈笑的人。   温流萤呆立在那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不能说谢枕石无情,因为是她先骗了人,可是他这般表现,让本就不熟悉的人愈发觉得陌生起来。   江施德更是一愣,半带困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半晌之后,他方回过神来,朝护卫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送温流萤离开,又转头做出请的姿势,邀谢枕石进门。   匆匆而来的人,匆匆而去,府门前又只余下温流萤,护卫再次来劝她回去,说尽了好话。   温流萤却摇摇头,复又站回檐下。   此时她的坚持,已经不单单是想要看看江之杳,而是她着实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江大人,竟惹得他一朝变脸,却还偏要在谢枕石面前端出和蔼可亲的姿态。   还有谢枕石,这人仿佛有两幅面孔,和风细雨的时候是他,冷言冷语的时候也是他。   天已经成了泼墨般的黑色,檐下掌起灯,但只有府门下一角被照得亮堂堂,其余各处还是窥不见光亮的昏天黑地。   突然“轰隆”的一声巨响,是滚滚雷声,远处的天好像被雷电劈开,得以出现一瞬的通明。   温流萤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她的手紧紧的攥住落屏的胳膊,一直低声念叨:“天黑了、打雷了,桥上……”   她的表现太过反常,刚才还满目坚毅的姑娘,这会儿只剩下慌乱,一双杏眸中更是盛满了惊惧之意。   落屏立即反应过来,按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没事的小姐,咱们现在就回去,改日再来看江小姐。”   温流萤迟钝的点点头,顺从的跟着她往外走,早没了适才的坚持。   可两人刚走出几步,就听有人喊住她们:“温小姐,我们大人请您进去探望小姐。”   温流萤闻声错愕的回过头去,双眼还有些无神,有些蔫蔫的问道:“这会儿方便了?”   那下人连声回应方便,客气非常的将她往府里请。   温流萤还没缓过神来,犹有畏惧的望了望天,脚下停滞片刻之后,还是随下人进了江府的大门。   还是那间萦绕着药香气的闺房,江之杳正躺在榻上,拥着冬日里才用的上的厚衾,但隔着月白色的帘帐,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   床榻旁跪着几个侍女下人,手中端着药碗和漱口的茶水,不住的劝说她先起来喝药,但榻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温流萤小心翼翼的走近,压着声音叫了声“江姐姐。”   榻上的人乍然起了身,猛地一把拉开帘帐,露出江之杳那张煞白的脸,以及红肿如桃的双眼来。   “流萤。”她凄然一笑,双手抓住温流萤的腕子,发出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像是破碎的瓷器一下下的划在地面上。   “这是怎么了?”温流萤扶住她,就着她的手坐在床沿旁,又示意满屋的侍女暂且退下之后,方接着道:“今日钟公子来找我,告诉我你们二人被你爹抓了个正着,我听说之后就急匆匆来了,却又被你爹堵在外头,这会儿才将我放进来,也不知我何时得罪了他。”   “都怪我……”江之杳泫然欲泣,再次哽咽起来,“怪我没有发现这些日子里,我爹一直命人偷偷看着我,你替我传信的事被他知晓了,我和子衣见面的事情也被他知晓了,他那么对你,是将我不守规矩的作为迁怒于你。”   她顿了顿,用帕子沾拭眼眶,“是我粗心大意,又让你为我奔波,才让你受了这莫须有的委屈。”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况且我现在不是进来看你了。”温流萤冲她笑笑,故作轻松的劝慰,“而且我来,还是受钟公子之托,他让我告诉你,他并无大碍,让你莫要担忧。”   “子衣他怎会无事。”江之杳的泪水愈发汹涌的落下来,她泣不成声,险些要背过气去,“流萤,我跟子衣彻底完了,不光是为着我爹动手打人一事,而是我爹不知在哪寻到了门路,说要将我送进宫去,他今日之举,为得就是让我彻底死心,好踏踏实实的进宫为他挣名利去。”   “什……什么?”这话题转的太快,温流萤一时没反应过来,思虑半晌之后才直愣愣的问:“是要让你去当皇帝的妃子吗?皇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怎么忍心,是不是为了吓唬你才说出这样的话?”   “已经在打点关系,白花花的银子都花出去无数了。”江之杳紧紧咬着唇,原本毫无血色的下唇,被生生弄出一道红色齿印来。   “你先别着急,事情既然未成,总归是有解决的法子的。”温流萤为江之杳揪心,脑子里打鼓似的焦躁,但现下却没有更好的安慰方式。   她觉得可怕,前些日子还只关心风花雪月的、早已打算好未来的、活生生的人,其实早已经在旁人的计划之中,但偏偏这个人什么也左右不了。   “只怕再没有别的法子。”江之杳抹了一把泪水,面上是不屈的决绝,“若我爹执意要逼我,就算反抗不得,我也不会让他轻易如愿。”   “此事自然不能答应,咱们再想想别的主意,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温流萤不落忍,心里虽然难受,但依旧扯起唇角微笑着。   “钟公子还等着你呢,他对你一心一意情深得很,受伤了还惦念着你,必然不会因此事放弃你,你也别认命听你爹的话,去皇宫过不得自由的日子。”   其实她不算一个会说大道理的人,也不大会劝人,但今日她认认真真的替江之杳分析了一番,只求让江之杳别灰心。   江之杳听着她念叨许久,最后竟被她哄的能勉强露个笑脸,还特意叮嘱她莫要将此事告知钟子衣。   温流萤话虽然说的多,但心中颇为发愁,前几日她觉得自己的婚事不如心意,今日才发现,跟江之杳比起来,她这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   京城路途遥远,京城的皇宫只怕更是遥不可及,那样远、那样深的地方,居然真的有人兴冲冲的送自家女儿前去。   她因此对江施德的印象大有改变,也不禁怀疑他突然改变主意放自己进门的缘由,等再见引她进府的下人时,试探性的问了问其中缘故。   那下人挠了挠头,笑得坦诚,但说出话却是为讨巧儿:“我们大人原先不想请您进去,是怕小姐渡了病气儿给您,但是后来谢大人说,您关心小姐,若不让您进去,只怕比让您染疾还难受。”   “原来是这样。”温流萤明白过来自己能进去全倚仗谢枕石,心下既是惊讶、又是不解。   明明他刚进去的时候还在讥讽她,怎么转眼功夫又要为她说话?   别人都说女人的心思难解,她倒觉得谢枕石这人更是难以捉摸,他的脸色变得比江南六月的天儿还快,一时天朗气清,转而又是瓢泼大雨,再然后便是虹销雨霁。   送她的下人眼观八方,又机灵得很,将她送到游廊处便停下步子,突而道:“府门前有人正等着温小姐,小的就不多送了。”   温流萤闻言疑惑往门前瞥了瞥,果真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她能认出那背影,却不知他为何在此处等自己,边向他走近,边不确定的唤了声“谢公子。”   这称呼是因着他早先改口叫她温姑娘而变,也算是回应他今日在府门前的冷漠。   “看完人了?”谢枕石回过身来,不冷不淡的问了一句。   烟雨茫茫之中,灯笼散下微黄的光晕,正打在他身上,使他周身渡上一层细碎的辉煌,显出轩然霞举的姿态来,与江府的奢华格格不入。   温流萤被他肩上的斑驳光影吸引,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随后又想起下人同她说的话,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以为你正在生我的气,不会帮我。”   “我是在生你的气。”谢枕石回应的坦诚,带着棱角的面容隐在昏暗光辉中,显露出难掩的傲气来,“可无论如何,温谢两家的情谊仍然还在,总不能看着你被不入流的人堵在门口。”   他的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跟他们谢家沾上关系的人,都不该受人轻视,而不入流这个词,更是用的刁钻,地方知州的身份尚且入不得他的眼,那温家这样的商户,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地位?   温流萤没想到那么多,也砸不出其中意味,她只当他是念情之人,就算两人之间有矛盾,他也不忍眼看着温家的人遭冷眼。   这样看来,倒显得她小气,先是撒谎骗了人,又暗暗怪人家脸色变得快。可她又有个极好的习惯,便是知道错了就能立即认下,这会儿更是积极。   她抬眼缓缓上移目光,直到同谢枕石那双星眸对上,才轻轻道:“那多谢三哥了。”   她的声音钝钝的,不是那种尖细的音色,脸又正对上灯笼里的烛光,盛着水的眼睛被照的格外的亮,晶晶闪闪的,让人觉得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难得的真挚。   她看着他,又猛然发现他眼睑下多了道伤痕,不加思索的凑近,以便看的更仔细些,嘴上又不忘问:“诶,你脸上怎么弄的?”   “没什么。”谢枕石下意识的后撤两步,将手臂往她跟前伸了伸,在无形之中隔开了两人,又曼声道:“适才让周安替你去温家取得,暂且披上吧。”   温流萤这才发现他胳膊上搭着个湖色的披风,银线走针的梅兰竹菊纹样精致非常,是她平日里惯爱披的那件。   她伸手接了过来,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收回手,语气轻飘飘的:“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话,他已经转身往温府的方向而去,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温流萤草草系上披风,忙着跟上他的步子,也不曾特地留意他选的那条路。   漫无边际的黑,将天地笼罩在其中,前头提着纱灯的人,勉强照亮的只有脚下的路,再加上斜风细雨,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温流萤跟在谢枕石身后,一路上,她反复几次张嘴,想要再同他道一声多谢,抑或问问他脸上的伤,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如何说出口。   她望着他的背影,抬了抬手,想要拉住他,但手指还未碰到他的衣裳,就缩了回来。   她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陷入了奇怪的境地,今日之前,是全然不在乎、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陌生人,但是今日之后,便是需要藏着些想法的半熟的人。   之所以说是半熟,是因为就算她再不情愿,两人也已经被捆在一起。   “小姐,您现下如何?要不咱们别上桥了,多费些功夫绕路回去吧。”落屏使劲儿揪了揪她的衣袖,把她从深思中拉了回来。   “绕路?”温流萤诧异的嘀咕了一声,再抬头时,发现眼前是有近百年光景的锦春桥。   碰上这座桥,又是这样雷电交加的天气,温流萤几乎是瞬间就被定在了原地,她的瞳孔不断放大,直直的盯着桥中,双手无措的攥在一起,长甲死死地扣住手心,已经留了下指印,她却恍若不知。   “绕……绕路。”她大口喘息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万分艰难的吞咽下鼻腔内吸进来的空气,然后再木讷的吐出去。   她怎么忘了,从江府到温府,锦春桥算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若是不过这儿,起码要多上二刻时间。   可是她在这样的天儿,过不了这桥。   落屏点点头,就要告知前头的谢枕石。   正在这时,突然有闪电正劈在桥的正中央,片刻之后,便是轰隆隆的闷雷,声音没有江府门前的大,但足以惊慑人心。   而桥上恰好有一人匆忙而过,天边打闪时他正仰起头观望,明晃晃的雷电下,他那张隔着雨幕的脸,显得狰狞凶猛,似是鬼魅一般。   温流萤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疾呼,双腿一软,霎时扑跪在地上,双眼却依然紧紧的盯住锦春桥上的人。 第8章 、江南八   谢枕石闻声回过头来,桥上的人更是被吓了一跳,撩起衣袍就下桥来。   随着那人的一步步靠近,温流萤像是再也经受不住什么似的,边高声惊呼着“走开”,边用小腿用力往前蹬着,让自己一点一点的往后退。   “小姐,别怕别怕,不是那个疯子,只是一个过路的人,你别怕。”落屏蹲下身子去扶她,小声劝慰着。   “这是怎么了?”谢枕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愕不止,没机会思索别的,连忙上前去拉她。   “滚开,我不脏,我不需要去沐濯,滚开……”温流萤已然被吓得失了理智,胡乱的摆弄着手臂,像是张牙舞爪的困兽,一心想着保护自己,无论是谁靠近,得到的都是反抗挣扎。   落屏被她无意的一巴掌打的有些发懵,谢枕石脖颈上皮肤被她的指甲划过,也挂了彩。   桥上的人无缘无故遭到此事,还欲上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谢枕石发现那人越是靠近,温流萤便越是害怕,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立即使眼色让周安将人拦到了一旁。   电闪雷鸣早已经停止,四下又只余下静默的黑暗。   温流萤稍稍舒缓了一些,不再蹭着满地的泥泞往后挪动了,嘴里却依旧在不停的念叨:“爹爹救我,救我……”   她破碎的声音蓄满了绝望,因为喊的久了,有些声嘶力竭,哭泣的声调再也发不出来,但滚烫的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的砸下来。   因为适才那番作为,她被雨水浇了满头,浑身皆已经湿透,发髻上的簪子不知掉到了何处,如墨长发散落在肩上,遮住了半张被雨水和泪水沾湿的脸,整个人像是被疾风骤雨折催的娇花,显得脆弱不堪,让人平平生出无限怜爱。   谢枕石再次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试探性的叫了声“阿萤”。   温流萤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他,虽然没有反抗,但眸中未见清明,而是混沌一片,显然是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谢枕石皱了皱眉,弯腰想要抱她起来,但当手刚碰到她纤细的腰肢时,又猛然想起,面前的人是她未来的嫂嫂。   他的动作猝然停住,但手还落在她腰间。   夏日里穿的衣服轻薄,外加她的衣裳已经湿透,布料下肌肤的温热传到他的手上,让他觉得即使在凉雨之中,他的手心仍然在发烫。   谢枕石莫名的觉得有些难堪,迅速将手从她腰下收回,带着落荒而逃的尴尬。   可是温流萤的眼睛还在一转不转的看着他,是那种无力的、求救的眼神,她眼眶里的泪水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落下来,又划过面颊,几粒晶莹剔透的泪珠,就挂在下颌处。   被泪水洗的素净的面容、茫然失意的目光、坠着金豆豆的下巴,这每一样都足以令人心软。   谢枕石也措不及防的心软了,他鬼使神差的抬手,曲起手指为她蹭去下颌处的泪珠。   那泪已经凉了,但却灼热的可怕。   谢枕石本能的缩回手,原本平静的眸子荡起层层波澜,而后愈发深沉。   他最终还是将人打腰抱了起来,但又执拗的未用双手触及她的腰肢,而是用手腕揽着,随即嘱咐周安:“你先去温府传个信,让温世叔叫郎中来,我们随后就到。”   怀里的人还在絮絮不止,只有翻来覆去的两句话,“走开”和“救我”,声音很低,是力不从心的求救,但一声声的直喊进人的心窝子里去。   落屏跟在他们身后撑伞,已经尽力将油纸伞倾斜,但依旧遮不全两人,谢枕石的手、温流萤的脚都淋在外面。   她那件湖色披风,垂在谢枕石的手臂旁,随着他的走动,一下下的往他胳膊上打。   此时的他,实在过于草木皆兵,一沉下心来,甚至能猜出来那披风的材质,必然是上好的绸缎,因为它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感觉,是滑的、细的、柔软的。   两人再到温府时,温止言正等在门前,他早前一听周安的描述,便知发生了什么,这会儿也不多问,引着谢枕石直奔温流萤的闺房。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为温流萤仔细收拾了一番,又换上干净的衣裳,才将人扶到床榻上,用熏过安息香的衾被团团拥住。   候在一旁的郎中匆匆忙忙的为她把了脉,再三确定她只是惊惧过度,又受了些凉,才至精神恍惚,其它并无大碍之后,屋内众人才安下心来。   温止言松了口气,这才有空闲的功夫顾得上谢枕石,千谢万谢的将他请到屋外。   “世叔,敢问阿萤这是……”谢枕石透过窗纸看屋内人影晃动,全都在温流萤床前奔忙,心中疑惑重重,又问:“她可是害怕那座桥?”   她今日的表现反常的惊人,他不知那座桥,还有桥上那个偶然通过的人,为何至她如此惊慌。   “不是因为那桥……”温止言低叹一声,垂首沉默良久,待收整好情绪,方缓缓说起往事来。   “当年温家的营生做的还不大,我日日在铺子里从早忙到晚,基本没有时间归家,有一日她自己从家跑出来找我,偏偏碰上雨天儿,电闪雷鸣的,她在路上还摔了一跤,但小姑娘胆子大,不知道害怕,浑身泥泞的也要往这边铺子跑。   “当时她路过锦春桥时,正碰上个胡乱伤人的疯子,那疯子不知犯什么病,看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一把就抓住了她,拎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桥边拖到桥中央,说要把她扔下桥,好好洗干净,她不愿意,抓着桥梁反抗了许久,还是碰巧有人经过,才将她救了下来。”   温止言已经许久没有跟人说起过此事,时间过得久了,本以为当时的恐惧早已经淡化了,但这会儿突然提起来,还是觉得钻心的疼。   他记得当时下人传话叫他归家,说小姐出了事,他还心怀侥幸,只当她是又调皮惹了祸端,没承想看见的却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儿,浑身战栗着瑟缩在角落里,每逢有人靠近,便会大喊大叫的场景。   想的多了,他就心疼的有些难以承受,抬手扶上屋外梁柱,才算是勉强支撑住了自己的身子。   昏暗之中,看不见温止言的脸色,只能隐约瞧出个轮廓,他佝偻的脊背弯的更低了,花白的头发显露出暮景残光。   谢枕石脸色突变,原本温和客气的表情虚浮在面上,他着实没想到其中缘由竟是如此,这远远超出了原本的意想,也让他想起适才温流萤扑跪在地上的场景,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世叔,适才郎中不是说过,阿萤并无大碍,您也莫要过于担忧,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谢枕石觉得此时说什么皆是徒劳,他没法子同温止言感同身受,也只能说几句这样的无用之话。   “我倒是无事。”温止言冲他摆了摆手,背过面去用衣袖沾了沾眼睛,抹去自己一瞬的脆弱,又露出一贯的平和笑容,语气诚恳:“弥山啊,世叔能否求你一件事?”   “世叔请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会尽力做到。”谢枕石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你先别急着答应,且听我说完才是。”温止言直起身子,以颇为严肃的姿态,沉声道:“我这个女儿,率性坦诚、果敢不足,若是放到人精儿堆里,必然是受欺负的一个,我有心永远护着她,但总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得为她寻一个依靠,而我对这个依靠的唯一要求,就是可以真心爱护她。”   他顿了顿,同谢枕石直视着,复又道:“若是没有真心,管它是王公贵戚,还是膏腴子弟,这桩婚事我都不会应下。”   这话说得直白清楚,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谢枕石,他与温流萤的婚事若想成,前提便是他的心意。   “世叔的意思我明白,而我的心意,自然也会想法子让世叔看到。”谢枕石答的不卑不亢。   “我看不看得到倒是次要,最主要的是要让阿萤看到。”温止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话说到这儿便是把一切都点明了。   “弥山明白。”谢枕石拱手行礼,想了再想,还是未将白天温流萤扯谎的事说出口。   温止言不是说要温流萤看他的心意吗,那藏住她撒谎的事情,算不算心意的一种?说完这些,谢枕石又说要进去看看温流萤,却被温止言拦住,说是他今日太过辛苦,还是先回去歇息,改日再来探望也不迟。   急功近利易误事,谢枕石也不坚持,又客套一番之后才告辞离开。   ***   兴许是到了熟悉的环境,也可能是渐渐缓过劲儿来了,温流萤在榻上歇息半晌之后,便似如梦初醒一般,睁开眼睛迷茫的打量着四周。   良久之后,方后知后觉的将目光转向守在一旁温止言,哑着嗓子叫了声“爹”。   这声爹听来既是心酸、又是庆幸,心酸是为她的种种遭遇,而庆幸则是为还能听见她好好的。   “爹在呢爹在呢。”温止言慌忙迎上去,为她掖了掖被角,小心翼翼的温声哄道:“囡儿啊,别怕,咱们已经回家了,没事的。”   “我今日被吓成这样,又害爹替我担忧了。”温流萤面露愧意,勉强自己勾出个笑脸。   其实这样的状况之前也发生过,她最清楚自己会是什么情况,恍恍惚惚的发疯模样,只怕要让人心生畏惧。   温止言鼻头发酸,显些要落下泪来,他悄悄侧了侧身,挡住自己的脸色,故作愠怒的责怪: “胡说什么?什么担忧不担忧的,只要你没事,让爹干什么都成。”   说着,他抬手抚摸她的头顶,一下比一下轻柔。   女儿越长越大,好像同父亲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亲密,他仔细想想,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摸她的头顶。   幼时摸时,还是毛绒绒的一团,感受到的是她蓬勃的生机,此时再摸,只余下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但不变的是她的长发依然柔软,依然让他瞬间就能涌出万般舐犊之情。   “谢家公子呢?他被我吓坏了吧?”温流萤从他手下探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层薄薄的笑意,但并未见任何喜悦之色。   刚才的事情,细致的东西她不大记得,但有些还有印象,比如他抱着自己的亲密,还有他每每走动时,脚步下带起涟漪的声响。   “你倒是低估了他的胆子,他非但没吓着,还来问我你这样是何缘由呢。”温止言扶着她躺下,招呼侍女来给她喂安神的药。   “您告诉他了?”温流萤又猛地起了身,险些撞翻了药碗。   说实话,她是个顶顶好面子的人,若是可以,她着实不想让任何外人,瞧见她那副疯癫模样,不是为着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只是不想教人看轻了自己。   温止言点点头,接过药碗亲手喂她,“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并非见不得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是……”温流萤想要开口辩驳,但又说不清楚什么道理,只是不觉又想起锦春桥上的情景,勾起的眉眼多了几分凄楚意味。   她微微低头,咽下温止言递到嘴边的汤药,黯然道:“爹,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过不了锦春桥了?”   今日桥上打起雷电,正照在桥上人的脸上时,让她一下就想起当年那个雷雨天,死死抓住她手臂的疯子,狞笑着的脸,在闪电下愈发清晰。   她当时拼命求救,可是不管怎么呼喊,回应她的都只有雷电的轰鸣,和那个疯子魔咒一般的声音,“小美人就是应该干干净净的,桥下的水是干净的,正好可以推你下去洗洗。”   “过不了就过不了,大不了爹掏银子建座新桥,只管让你一个人过。”温止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出口便是大手笔,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温流萤闻言失笑,故作讶然的嗔怪:“爹,您这样的铁公鸡,今日居然财大气粗了一回。”   ***   江南六月的天不下雨的日子极少,每每赶上便是更甚的闷热潮湿,捂的人气闷难受。   温流萤一连歇息了好几日,才算是养回了些精神,她半倚在屋内的黄花梨木玫瑰广榻上小憩,身旁侍女坐在矮凳上为她扇扇子,团扇扇出的风不大,压根驱不走这股子热气。   她自浅睡中被热醒,恹恹的唤落屏给她倒杯凉茶来。   一杯晾好的凉茶入口,那口燥热的气息顿时被压了下去,温流萤舒适的顺了顺气儿,再次躺回广榻上。   她还没歇踏实,前院就有侍从跑过来,说有位姓钟的公子传了封信来,让她一定要看。   听到姓钟,温流萤便知是钟子衣,原本平静的心情又烦躁起来,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大舒坦,没机会关心江之杳那边棘手的事儿。   这会儿说起来,突然觉得已经是火烧眉毛,况且其中还夹着个不知情的钟子衣,就更是麻烦,可麻烦归麻烦,她还是得替江之杳想着法子。   温流萤从下人手中接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信里还是同之前差不多的内容,无非是关心江之杳的身子,但唯一不同的是这回没说要见面的事。   关于江之杳的事情,她得瞒着,看完信之后只让下人告知他一切都好、莫要担忧,再没有多余的话。   下人听命去传话,但人还未走远,又有另一个下人来传信,道是谢家公子早上命人来告知,他今日前来探望,这会儿已经快到府上了,只等着她收拾妥当去正厅会见。   同时有两个人在同一天来寻她,是温流萤没有想到的事情,而且经过上次之后,她有些不大想见到谢枕石,一是无话可说,二是觉得尴尬。   可她也知道,她没法不见他,无奈只能老老实实的从榻上起来,任由落屏为她描眉画眼。   她尚在病中,并未装扮的过于精细,便匆匆去了前头正厅,但等她到了,却发现谢枕石还未到。   “适才不是说谢公子已经快到了,怎么这会儿还没来?”温流萤询问适才传信的下人,但问完又有些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像是她在急等着。   那下人倒没有多想,他笑着抹一把脑袋,立即回应:“小的这就去看看。”说完便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跑了回来,哭丧着一张脸,瘪嘴念叨:“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谢公子身边的小厮,和那位姓钟的公子吵起来了。” 第9章 、江南九   “吵……吵起来了?怎么会吵起来?”温流萤大吃一惊,立即起身往外走。   能容小厮同人吵起来,必然是谢枕石默许,但他是初来江南,跟钟子衣理应是素未相识,怎么会突然争吵起来,况且两人就算有争执,也并不是能当街发作的人。   她怕其中会有什么误会,又觉得无论伤了哪一个都不好,慌慌张张的到了府门前,在巷子里的墙角下看见了三人。   果真是周安和钟子衣在争吵,但来回来去说话的只有周安,一句又一句的指责蹦出来,连珠似的,断都不曾断过。   钟子衣是个嘴笨的,本来就不大会说话,这会儿更是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支支吾吾的“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谢枕石完全就是个局外人,远远的站在一边儿,像看戏一样看着两人争吵,既不阻拦、也不应腔,只等着他们超出个你死我活来。   几人脚下还散落着包糕点的油纸,七零八落的,其中有糕点往外撒出来,掉的到处都是,弄得那片地方狼藉一片。   “这是怎么了?”温流萤快步走到针锋相对的两人跟前,打着劝架的主意,但她又觉得鲜少看见男人争吵的热火朝天的场景,着实有些意思。   三人闻声都诧异的看向她,似是没想到她会过来。   倒是周安率先反应过来,朝她拱手行礼,又转头觑了觑谢枕石的脸色,瞧见并无异样之后,才咧开嘴笑起来,却遮三瞒四的不肯说实话,“温小姐,小的和这位公子有些误会,不是什么大事儿。”   “没事儿你们在这儿攀扯什么?”温流萤也去看谢枕石,见他依旧是不冷不淡的样子,她不好开口问他,但周安又显然不想说实话,最终只能将目光落在钟子衣身上,“钟公子,你同我说,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安一声惊讶的低呼打断,“哎呀,原来温小姐认识这位公子啊?”   他是个见经识经又颇会说话的人,也不等温流萤回答,见状立即转了口风:“早知道这位公子是熟人,今日这误会也不会发生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我和我家公子过来的时候,两人撞到了一起,也不知道钟公子身上揣着些什么,竟把我家公子的手腕划出一大道伤痕来,您说这不是无妄之灾吗?我看不过去,这才同钟公子争吵了几句。”   他话音刚落,便听钟子衣梗着脖子辩解:“你胡说,分明是他自己……”   “对,这的确也有我家公子的错,他走出来的时候没看见钟公子,你们俩这才撞到了一起。”周安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极快,又冲着钟子衣躬身行礼,一副颇明事理的模样,与适才的咄咄逼人全然不同。   “钟公子,今日算是我太过莽撞,原本我家公子也说不碍事,但我太担心他,这才说话重了些,还望钟公子原谅。”   一通疾声解释,是非曲直全落在他口中,钟子衣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中,压根没机会吐露,更没机会解释,他双手交叠,虚虚的攥在一起,几乎被气的打颤。   听他说完,温流萤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谢枕石的确一直抓着自己的另一只腕子,她大惊失色,秀眉紧紧蹙成山峦,只问:“三哥伤到了哪?可有大碍?”   谢枕石撩起眼皮看了看地上的糕点,波澜不惊的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给你带来的定胜糕,怕是吃不成了。”   他绝口不提适才的事,也并不说钟子衣如何,只轻飘飘的惋惜地上的糕点。   “几包糕点罢了,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三哥的伤重要,进府让人给你瞧瞧吧。”温流萤招手让人来将此处收拾妥当,又道:“三哥先进去,我交代钟公子几句话。”   “无妨,我在此处等等你便是。”谢枕石弯腰去捡糕点,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落在钟子衣身上。   他今日在这儿看见钟子衣的时候,就认出这是那日同温流萤同撑一伞的人,虽然钟子衣面上多了些青紫的余伤,但是那张带着腼腆笑意的脸,他记得清楚。   “这……”温流萤想再劝他先进去,但又觉说得太多,像是在故意隐瞒什么,她无奈抿了抿唇,将钟子衣叫到一边,仔细询问了一番,又有所隐瞒的告知江之杳的现状。   隔着段距离,谢枕石一直打量着两人,抓着腕子的手不断收紧,胳膊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算不得什么。   就像眼前的人,算不得什么威胁,他既然打定了要将温流萤带回京城,那自然会将旁的人、旁的事都尽数解决清楚。   温流萤潦潦问了几句,被今日这场争论弄得糊涂,明明钟子衣说是谢枕石故意撞上来,他也并未带什么伤人的东西,但是到了谢枕石这边,又是被他伤了胳膊。   按理说两人并无怨仇,谢枕石没理由冤枉人,可钟子衣也并非伤了人不愿承担的人。   她心中错愕不止,一时想不明白,可再怎么说,谢枕石既然受了伤,便是占了理,她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请谢枕石进门。   在进门的时候,又不忘替钟子衣说话:“三哥,钟公子可能有些着急,冲撞了你,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   谢枕石闻言顿住脚步,抬起自己的胳膊让她看,又勾起唇角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些掩不住的委屈:“明明受伤的是我,怎么你反倒更关心他?” 第10章 、江南十   温流萤被他问的一愣,踏过门槛的脚差点被绊住,她迟疑片刻,颇为认真的回应:“三哥说笑了,你受了伤,我自然关心。”   “哦?”谢枕石故作诧异,“我适才看你同那位钟公子谈了许久,还以为你是担心他在我这儿受了欺负。”   “三哥又说笑了,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况且他也用不着我关心啊。”温流萤将鬓下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再抬起头时,满脸皆是迷茫。   “你不关心他?”谢枕石趁势接着追问。   温流萤摇头失笑,眸子里盛满了意外和疑惑,似乎对他屡屡提起钟子衣,又将两人牵扯在一起的事情十分不解。   说实话,若不是江之杳,她跟钟子衣只能算是陌生人,现在两人虽然有几分交情,偶尔能说上几句话,但三句有两句离不开江之杳。   “原是我想多了。”谢枕石扬唇轻笑,复又拾起步子,边跟着她往正厅走,边转而道:“适才忙着说别人,还没来得及问你可好了些。”   “不算什么大病,早已经好了,说起来,还要感谢三哥那日送我回来。”温流萤语气轻快,与那日受惊时的慌乱判若两人。   锦春桥的经历的确是她心中一道坎儿,这道坎儿她暂时还过不去,但并不代表她日日都要受其困扰,否则她不如直接扎进桥下的长河里一了百了,何至于在这遭受磨难。   “好了就好。”谢枕石点点头,浓密羽睫落下的阴影,挡住了他偷偷打量她的目光。   自两人今日见面开始,她句句话都不离“三哥”,这个称呼对于谢枕石来说,算不上亲切熟稔,反而像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提醒他时时刻刻都要记得,现在自己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在面对她。   因适才有人传了话进来,早有下人备好包扎伤口的一应用品候着,等谢枕石一进正厅,温流萤便立即让人替他查看伤口。   原来在门外没看到伤口还没觉察,这会儿推开他的衣袖,真正看到他胳膊上的伤痕,才发现竟然如此严重。   从肘部往下,直延伸到外关处,一道小指宽的伤痕赫然在目,已经蹭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看的人惶惶不安,而偏偏他的皮肤又白净,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怎么伤的这般厉害?”温流萤双蛾微蹙,从下人端着的托盘里拿起止血的金疮药,递给上药的人。   上药的人沾药要替谢枕石涂上,他却摆了摆手道不必,“这是用来止血的,我这血还没流出来,用不着这个,直接用细布缠上就是,以防来来去去的蹭着衣裳,总不能见好。”   下人听命应是,扯细布来为他包扎,但因为心存畏惧,生怕弄疼了他,压根不敢实打实的下手,以至于忙活了半晌,一层都还未缠好,白白让谢枕石受了苦头。   温流萤看不下去他们小心翼翼的动作,接过他们手中的细布,弯腰伏在谢枕石跟前亲自动手,一边缠,还一边叮嘱:“疼应该是疼了点儿,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且忍忍吧。”   谢枕石见她动作利索,一层接一层的往上缠细布,还诧异她怎么会有这门手艺,正打算询问,但渐渐的,他突然觉出不对来。   她刚开始缠的时候,动作还慢些,是将细布轻贴在伤口上,可缠的越多,她就勒的越紧,生怕细布不能束住他胳膊似的。   谢枕石原本还忍着,直到胳膊彻底绷住了劲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同谁学的包扎伤口?”   “没学过,只是……只是幼时看过郎中给我包扎。”温流萤的声音哽了哽,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随后又给细布打上结起了身,抬起他的腕子左看右看,带着邀功似的得意,“成了,你看看如何。”   兴许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给人包扎伤口,就能包的这样好,她怎么看怎么满意。   谢枕石觉得她的声音不大对劲儿,明明心中装着事儿,却又刻意压抑着,他有种莫名的预感,她所说的幼时见过郎中给自己包扎伤口,应当就是她在锦春桥受伤的那回。   “还不错。”他心口不一的回应,不去看自己被缠成两边低、中间高的小臂,而是抬头去看温流萤。   外头的日光还不算毒辣,透过大开的木门斜撒下来,正扑在她的面上,使得那张脸上的肌肤愈发白皙透亮,几乎能映出额前细小的绒毛。   两人离的不远,谢枕石坐在圈椅上,稍稍仰起头时,就能清晰的看见她的下颌,她下颌的线条十分明显,却丝毫没有凌厉感,只带着些钝钝的柔和。   他记得那晚她的泪水,就挂在下颌处,也记得她的眼泪,蹭到他手指上的灼热。   “那日听世叔说了你害怕锦春桥的缘由。”谢枕石收回自己的目光,不紧不慢的放下被推起的衣袖。   温流萤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再没有后话。   两人都缄默着,似乎谁都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抑或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良久之后,谢枕石突然低笑两声,没头没尾的说道:“你知道吗,我十三岁曾被我父亲带去战场,在那儿大概过了七月之久,有一回正赶上敌军夜袭,我们一时不察,被打了个正着,粮仓被一把火烧了,马匹都被放走了,我不小心受了伤,我父亲遣一个士卒带我先沿山路逃跑,但刚走出几十里,就被敌军发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年往事,脸上浮起不大愉悦的神色,“眼看敌军就要追上,那士卒带我藏进一个山洞里,暂时躲避了敌军,但那些人真难缠啊,他们为了压制我父亲,定要找到我,就在那附近一直找。”   “然后呢?”温流萤被他讲的事所吸引,早已经坐了下来,手肘拄着桌面,下巴抵在掌心处,听得格外聚精会神。   她爱听故事,但以前从没听过活生生的身边人的故事。   “然后杀千刀的老天就不合时宜的下起了雨,还是瓢泼大雨。”谢枕石口出怨怼,骂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那个山洞地势低,随着雨越下越大就一点点儿被淹没,我当时个子不高,保护我的士卒便将我托了起来,山洞外面是等着取我们性命的敌军,里面是将要没脖的水,怎么选都是死,你猜我们怎么选的?”   “选择出去搏一搏?”温流萤试探性的询问。   “不,我们选择泡在山洞的水里。”谢枕石语气轻飘飘的,没为自己当年的退缩羞颜,也没多加描述当年的困境,接着道:“后来没多久那些敌军就走了,我们侥幸逃过一命,但从那儿之后,我真的十分厌恶湿漉漉的天儿。”   “那你也讨厌现在的江南吗?”温流萤抓住他最后一句话,但问完又觉得这问题会让两人面上都不好看,转而又问:“你今日为什么给我讲这个?”   谢枕石倒没觉得她先前的问题有什么,十分坦然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我确实讨厌江南现在的天儿,而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惧怕的东西,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   从讲故事到说劝慰的话,这话题转的太快,温流萤一时愣怔在那儿,呆呆的望着桌面,不知如何回应。   谢枕石只管说,也并不强逼她一定要听下去,他整了整衣衫,掀袍起身,“今日来探望你,是想瞧瞧你身子如何,现下看到还不错,我就先告辞了。”   “那我送你出门。”温流萤随着他起身。   “不必,你好好歇息吧。”谢枕石抬手止住她的动作,抬步往门口走,待迈过门槛时,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复又道:“前几日在广平居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爹不会知道。”   他并未点明事由,但言下之意是她扯谎的事情,他不会告知她爹。   这桩事是温流萤近日里担心过的,此时听他说要将这页翻篇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麻烦事又少了一桩。   她再次道了谢,不顾谢枕石的阻拦,定要送他出门。   周安在屋里听谢枕石将随军之事时就已经按耐不住,等到温流萤一离开,他就急冲冲的询问:“公子,您随老爷上战场时,还遇到过这样惊险的事情呢,竟从没听您说过。”   “编的你也信?”谢枕石停下步子,侧目瞥了瞥他,语气不耐:“你怎么同那小南蛮子一样蠢?我父亲那样的常胜将军,怎么会落入夜袭这样的小圈套。”   “我……”周安不敢顶嘴,赔笑着挠了挠头,转换个法子奉承:“那公子您可真会编,说得我都要信了。”   话说出口,他方觉出其中歧义来,又笑嘻嘻的扯旁的东西,好蒙混过关。   谢枕石没为着他那句话说什么,只是偏过头去又望了望温府朱红的府门,眸光愈发深沉。   适才他说的故事里,只有人是真的,至于其它的,自然是假的占多数。 第11章 、江南十一   “等会儿你还是绕路再去买些定胜糕,送到温府来。”谢枕石边顺着温府墙后的小巷往住的客栈走,边细致嘱咐。   他那日特意向温止言打听过温流萤的爱好,听说定胜糕是她极爱吃的东西,今日带来算是投其所好,但偏偏遇上了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他转而将那东西作为他用。   幸好还能派上些用场,也算不辜负他特意拎来这一趟。   他正想的入神,突然眼前晃过一团毛绒绒的影子,就着“啪嗒”的一声轻响,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撤了两步。   再低头看,鞋边掉了块沾着血的生肉,猪皮还半贴在上头,而生肉的不远处,站着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影子的主人 。   那是只三花猫,并不是很大,身上大部分都是白色,唯有头顶和背上是大片深黄和黑色夹杂在一起的毛色,耳尖上的“聪明毛儿”长的极长,这会儿正直直立着。   谢枕石没弄明白怎么突然多出只猫,那猫也没明白哪来的人挡道儿,一人一猫都有些发愣的对视着。   半晌之后,小三花才警惕的低下头,褐色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那块肉,白色的爪子往前移了半寸,好像是有意把肉抢回来。   但再抬头觑完谢枕石的脸色,又没那么大的胆子上前,只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龇牙咧嘴的冲着他哈气儿,摆出一副看似强势的模样。   “哟,打哪儿窜出的猫崽子?”周安上前两步,将谢枕石鞋边的肉往一旁踢了踢,猫着腰说话逗那猫儿,“从那儿叼来块比你头都大的肉,吃得下吗你?”   小三花听不懂他的话,也看不懂他的表情,一味看着从自己嘴边丢了的生肉,背上猫毛尽数竖起,半伏着身子,发出呜呜的喘气声,好像随时都准备扑上来。   谢枕石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小三花尝试上前,但又屡屡退缩的小动作,不耐的发着牢骚,“逗它做什么,等着它来挠你一爪子?”   “不能吧。”周安嘴上这么说着,却早已经起了身,准备将地上那块肉踢给它。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院内,传来尖细的声音,“小姐,那猫就是从这儿跑出去的……诶,您慢着些。”   不一会儿,墙头上就露出个脑袋来,一张团团的笑脸,兴冲冲的喊着:“让我看看偷肉吃的猫儿在哪呢。”   她的目光到处扫,在落到墙下的谢枕石身上时突然停滞,带着诧异叫了声“三哥”,似是没想到他还没走远。   但是那愣怔只停留片刻,等她再看到不远处的三花猫时,笑容再次扬起来,向它努了努嘴,嗔怪道:“好啊好啊,适才还乱逃,没想到正撞到我们自己人身上吧。”   她梨涡轻陷,微红的两颊是盈盈笑意,因为日头正烈,她原本偏圆的眼睛微微眯着,愈发显得乖巧。   “这是你养的猫?”谢枕石抬头问她。   “没主儿的猫,日日跳到我家灶房偷肉吃。”温流萤嘴上说的是抱怨的话,但并无责备之意,她伸手指了指他脚边那块肉,“瞧瞧,这是刚叼走的,灶房的师傅买来还没来得及下锅,倒被它先尝了尝什么味道,下人们一直想着抓它,但抓好几回也没抓住。”   她见过它好几次,每次瞧见它毛茸茸、圆鼓鼓的样子,都想上去摸几把,但是始终不得机会。   这回总算被抓住了,这猫吃了她们家这么多肉,也是时候还债了。   两人正说着,那小三花机灵得很,见没人看着它,偷偷凑近那块肉,叼起来就要逃跑。   温流萤眼尖,见状忙冲着谢枕石大喊:“三哥,你快先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谢枕石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警醒,眼疾手快的捏住小三花的后脖领子,将她拎了起来。   都说猫都长了张贪吃嘴,这会儿看来此话说得极有道理,那小三花都被抓起来了,四条腿直愣愣的伸着,还照样死死咬着生肉,放都不肯放,眼睛也不看抓它的人,反倒一动不动的看着肉。   “怎么?这块肉就这么香?”温流萤被它逗得直笑,又嘱咐谢枕石:“三哥你抓着它别放,等我这就下去找你们。”   话罢,她经人扶着下了院里的木梯,命人又去端了碗水来,方急匆匆的出了府门。   谢枕石已经将猫放在了地上,但是还揪着他的后颈,以防它逃跑。   小三花不管不顾,也不在乎已经落在旁人手中,就着地面的那块地方,开始吃起嘴里那块肉来。   它吃起东西来极凶,眉头紧紧皱着,一边用手扒着肉,一边用力撕咬着,进嘴之后也不多嚼,“咕咚”一下便咽下去。   谢枕石有些接受不了这场面,看的连连摇头,眉头蹙的比它还紧。   “看来这肉是真的香。”温流萤小跑过来,将水碗摆到它跟前,一下下的抚着它的头。   谢枕石松开手,发现自己沾了满手心的猫毛,他有些厌恶的甩了甩,却压根就甩不掉,再附上另一只手搓一搓,反倒使得两只手都遭受“祸端”。   他低头看了看摊开的双手,脸色有些一言难尽,但因为有温流萤在,又不好发作,只能屡屡往小三花适才被他揪过的那块皮毛看去。   被他揪掉这么多毛儿,它那块不会变成光秃秃的吧?   小三花被温流萤摸得久了,发出“咕噜咕噜”的舒适声音,吃得愈发起劲儿。   “喝点儿水。”温流萤终于得以摸到它,又见它舒服的不愿反抗,心里愈发称意,将水碗往它跟前推了推。   小三花仿佛能听懂她说话,当真埋头喝起水来,只是舌头一动,甩的到处都是,喝进嘴的只有小半。   温流萤和谢枕石离它极近,甩起的水溅了他们满脸,他们又是第一次碰上此番此景,下意识的侧头往后躲。   就在偏头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毫无征兆的对视上,一瞬的愣怔之后,皆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因为不是刻意的,所以格外放的开,不是平日里端着的样子,总显得有几分保留。   笑完又是一阵沉默,都在为适才不受控制的笑容发窘。   “它这样得喝多久才能喝好啊?”温流萤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寻着无趣而单调的话题。   “不知道,大概得喝好一会儿。”谢枕石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冷漠,与适才的开怀大笑判若两人。   那块被周安称为‘比猫头还大’的肉,到底是没被吃完,小三花吃得心满意足后,瞬间变了脸,偷偷从温流萤手下逃脱,一下窜出小巷,压根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温流萤愣了愣,过了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感慨:“得,敢情人家等着机会溜走呢。”   原本她还想着,若是有机会,她索性直接把这猫带回去养着便是,虽然她不一定能照顾好,但总比它四处乱跑,到处偷肉吃来的好,而且万一哪一日碰见家狠心的,只怕不会放任它的行径。   可是看今日这架势,她留不住这猫。   “你若是喜欢这东西,改日我让你给你寻一只就是。”谢枕石瞧出她面上的不舍,料她当真是喜欢。   “罢了吧,我就是看它可怜,想着正好将它养在家里,也不费什么功夫,没想到它倒不愿意。”温流萤拍了拍手起身,格外的满足,“不过我没想到,它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软些。”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都弯成新月的弧度,让原本就琼姿花貌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似江南之水的润泽来。 第12章 、江南十二   转眼就过了大暑,正到温止言的生辰,原本算不上什么重要大寿,并不打算大操大办,但他去年过生时曾大办过,而年纪大了做寿又有个规矩,中间不能间隔,否则便是断头生,因此今次也需得大办。   既然是大办,请来的熟人也多,温家算得上是江南的大户,想要上赶着巴结讨好的人数不胜数,多的是没收到请柬,也要来露露脸、混混面的人。   所以从早上开始,温家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府门前那块花了重金修葺的门槛,险些就要被踏平,正厅堆积的礼盒更是多的要溢出来。   “温老爷,您这儿人实在太多,只怕再来些人,就要盛不下了,我们得跟下饺子似的叠放着,翻个面儿都得您拿扁铲。”   人群中有人高声打趣几句,是十足十的奉承意思,言外之意就是众人都得唯温止言马首是瞻,其他人闻言附和的笑起来,只当听了个笑话,是笑那人跟个跳梁小丑一样,如此等不及要溜须拍马。   谢枕石拜寿来得不凑巧,正赶上人多的时候,且没几个人认得他,有些眼皮子浅的人,见他年纪不大、面容俊秀,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倒没得多敬重,也不肯让他先行。   他有自个儿的矜贵体面,况且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便发作什么,就等在众人后头,不慌不忙的淡然模样。   还是温止言看见了他,朝着他招了招手,笑吟吟的唤他:“弥山,来了怎么站在那儿,快快进来。”   他声气儿里的热情,是个人都听得出来,众人刚才还感念温老爷一向和气,这会儿才突然明白,他们这些人,也就只配得上客客气气的。   而名字一叫,也算是说开了谢枕石的身份,众人脸色一变,颇为识趣儿的让开路来,早没了适才侧目打量的轻视,反倒出言称赞起来。   “原来是温家的未来姑爷,听说是京城谢家的公子,了不得了不得。”   “我记得当初是温老爷救了谢老将军,才促成这番好事,当真是好福气啊。”   翻来覆去的阿谀奉承,听得谢枕石耳朵长茧,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连应对都懒得应对,只朝着温止言拱手行礼,说几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吉利话。   “给未来的岳丈做寿,谢公子准备了什么礼,也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瞧瞧什么才叫金贵东西。”有人提出建议,便有人拍手起哄,当真嚷嚷着要看他备的礼。   这话没有什么大的恶意,但是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好像是在有意支派他,还偏偏露出张玩笑脸来。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谢枕石偏偏不是个遵理的主儿,他觉得听着不舒服,就冷着一张脸,用那种漠然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说实话,他每每遇上这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若是他兄长在,是最会应对这些曲意逢迎之人的,必然能哄的人人都高兴,还把自己端的高高的,教谁都不难堪。   可是他不会这样,因为眼前这些人,哪配得上他花费功夫应对。   众人瞧他这神色,便知是自己一时忘了分寸,讪笑着换了话题,没敢再往他身上扯。   给温止言做寿,除了宴请好友,还有另外一桩大事,便是请人来给他讲唱评弹。   他活了大半辈子,除了听听评弹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喜好,故而温府早早的从姑苏请来了几位评弹的名家,只为让他好好过一把戏瘾。   等吃完了晌午那顿饭,下人们便忙着张罗评弹的诸多事由。   戏台子一搭,底下再坐上满满当当的人,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的熙攘,整个温府比晨间的集市还要热闹。   要演的曲目是提前点好的,是温止言一贯爱听的《庵堂认母》、《刀会》以及《五虎将》。   听完这些还不算完,有些好此趣的人,又接着点了些合景的曲儿,直唱到天将黑时才算结束。   那边送走了宾客,下人来给温止言传话:“老爷,小姐说给您备了大礼,让你略在这儿坐坐。”   “这都一整天了,这会儿才想起给我送礼。”温止言嘴上嗔怪着,实际又撩袍稳稳的坐了下来,顺带还拦住了谢枕石,笑得满足而愉悦,“一会儿把你备的礼也拿上来,我一块看看。”   “那敢情好啊,除了给您备的礼,我给阿萤也备了一份。”谢枕石随着他坐下,亲手为他面前的茶盏添满了热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等了许久也不见温流萤过来,温止言正准备让下人去叫她过来,却见原本已经清清冷冷的戏台子,再次热闹了起来。   两边的长柱上挂起细纱灯笼,在戏台散下微黄的光影,台上摆放桌椅的地方占不到光,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整个戏台变成一半明、一半暗,中间的分割线尤为明显,像深夜里紧紧闭上的窗棂子似的,将窗内和窗外划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有两人从后面走出来,一个拿着三弦,另一个抱着琵琶,自明亮处走向黑暗处,最后缓缓在椅上坐定。   “那个人怎么那么像阿萤?”温止言半眯着眼,等辨清台上抱琵琶的姑娘是谁,顿时愕然失措,猛地一下起了身,就要上前去问她又在胡闹什么,“果真是阿萤,她怎么上台去了?上台唱戏那是伶人做的事,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还打扮成这样?”   适才传话的下人拦住他,连声劝慰:“老爷,您先别着急,小姐说是给您准备了大礼,她让我劝您先看看再说。”   谢枕石反应过来,也跟着相劝:“世叔,您别着急,先坐下看看也不迟,您这样直接上去,岂不是让她没法拿出备好的礼。”   他一面去扶温止言,一面去看台上的温流萤,今日宴请在前院,女子不就宴,所以他一整天都没见过她,现在突然看见还觉得有些恍惚,因为她今日的装扮着实与往日全然不同。   她梳了个飞天髻,缀着云脚珍珠卷须簪,眉毛不是平日的柳叶眉,而是眉尾微微上扬的云鬓眉,正与峨峨云髻相衬,丹唇也不再是寡淡的浅色,而是娇艳的红,落在那张粉光若腻的脸上,像是由朱笔刻意勾画的精致。   这样的变化,让她从洗净铅华的珍珠,突然变成了瑰姿艳逸的花枝,她面上的一切都是浓烈的,像是不拘小节泼墨而成的画作。   桌椅前的光是微弱无比,但她周身皆是细碎的光芒,她坐在那儿,将琵琶置于月白色的裙身上,半偏着头,露出纤细洁白的长颈,一手扶着琵琶,另一手落在弦上。   温流萤瞧见了她爹要上前的动作,也不害怕,反倒抿唇无声的笑了笑,对着身旁的人微点了点头,开始拨弄起琵琶的弦。   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吐露出吴侬软语来。   ——哪知好花偏遭无情雨,明月偏逢万里云。   到如今花已落,月不明,不堪回首旧时情。   奴是恨只恨,恨出家人专管那人家事,拆散鸳鸯这法海僧。①   她唱的极慢,每一句都带着无尽的缱绻深情,到后头甚至还有些压抑的哽咽。   原本坐立难安的温止言已经泄了气,他的手紧紧扣在圈椅的扶手上,目光一转不转的看着台上。   这场景让他熟悉,只是台上的人换了一个。   谢枕石也发愣,他看她拨弦的指尖,看她面上的神情,看她嫣红的唇。   评弹说和唱用的都是吴语,他一句也听不懂,耐着性子听了一下午,只觉得头昏脑胀,让他不由想起幼时随母亲去寺庙,听那些和尚敲木鱼、念佛经时的场景,明明昏昏欲睡,但又得顾及旁人的感受,强打着精神称赞。   这会儿温流萤用的也是吴语,他自然也听不懂,他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但是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即使他听不懂,那一声声上扬的调儿,就像是从脸颊滑过的微风,不由分说的钻进他的耳朵里,容不得他拒绝、容不得他阻拦。   等到她噤声,由她身旁的人接上时,谢枕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略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后转头看向一旁已经垂下腰的温止言,低声询问:“世叔,想必这也是您爱听的吧?”   既然温流萤说了是送礼,那必然是一份投其所好的大礼。   温止言点点头,随后又迅速摇摇头,勉强牵出一丝笑容,“好……好多年不曾听过这个了,从前还是听她娘唱,没想到现在……”   他之所以点头,是因为这曲目的确是他喜欢的,甚至是最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而再次摇头则是因为这曲目让他想起温流萤的娘亲,其实不听也想,但听了会更想。   仔细算来,自她娘去世之后,他还是会时不时的听评弹,但是这出《白蛇传·断桥》,他再也没听过。   听她开始之前,他着实没有想到,她说的大礼,原来是这样的东西。 第13章 、江南十三   谢枕石觉出温止言的情绪不大对劲,再一听他说温流萤的娘亲,便已经猜出其中缘由,好生劝慰:“阿萤有心,这是特意要哄世叔开心,斯人已逝,说不定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世叔莫要过于伤心才是。”   “她娘去的太久,现在想起来,倒谈不上是伤心,只是心疼我这女儿。”温止言再次抬头望向台上,看着那张与她发妻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再想想自己适才还想着拉她下来,更觉愧疚和揪心。   “想必你也知道,阿萤她娘在她不满七岁时就过世了,我这当爹的当的不好,让她受了诸多委屈,你别看她现在连戏台都敢大着胆子上,她小时候胆子可小着呢。”   温止言用手撑着头,半倚在圈椅上回忆起往事,面上流露出的并非眷恋,更多的是无奈和悔意。   “当初铺子里的营生忙,我特意寻了个嬷嬷专门照看她,一开始瞧着那嬷嬷面柔心善,谁承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嬷嬷当着我的面对她关怀备至,我要是不在就百般敷衍,若是逢上我出远门,那她就得过好几日吃穿都不如意的日子,但那嬷嬷又暗地里吓唬她,不允她告诉我,来来去去的,这事儿瞒了大半年才被我知晓,我后来打发了那嬷嬷再问她时,她反倒安慰我,让我莫要担忧……”   谢枕石听得连连皱眉,他端起桌边的茶盏轻呷一口,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张牙舞爪的温流萤,被一个黑心婆子欺负的时候是什么样。   他转了转身子,让自己坐的更牢稳些,悠悠道:“那婆子心肠歹毒,合是罪该万死,只是阿萤当时年幼,自然不敢应对,这才让婆子钻了空子,我瞧着她现在倒是很好,再不会受那样的欺负。”   “是啊,无论如何,我这当爹的,也万万不会再叫她受那样的委屈。”温止言深深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略微平静了些。   良久之后,他方释怀一笑,顺着戏台子上的琵琶声,一下下的点着桌子,“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再难过也都已经过来了,那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了。”   “世叔能这样想那是最好,左右以后等着咱们的,也只有好日子了。”谢枕石说着,又抬手指了指戏台子,玩笑道:“世叔,您说我是不是应该学一学吴语,不然这唱的东西,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懂。”   他鲜少同人开玩笑,此时说这个也不过是为了转移话头,温止言领会他的意思,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我看倒是可以。”   一出评弹结束,温流萤又抱着琵琶下来,笑得兴冲冲的一张脸,巴巴的来邀功,“爹,您听见我唱的了吧,怎么样?您喜不喜欢?”   台上唱的这一段,是当年她娘染疾的时候教给她的,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她大致已经全忘了,还特意让评弹的师父教了教她,就等着她爹做寿的时候献上来。   “唱的很好,但往后不能再登台唱这个,成什么样子,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你。”温止言嘴硬,先夸过她,又讲道理教训她今日的荒唐之举。   “当初我娘唱的时候,您怎么不说有人要笑话她?而且您别想的太好,我是为着您的生辰才唱的,过了这回,我可不会再给您唱了,拨琵琶拨的我手指头疼。”温流萤撇了撇嘴,将纤纤十指摊在他跟前。   她依稀记得她娘同她讲过,这出《断桥》算是与她爹定情的曲儿,她今日唱这个,也算是全一全她爹的心意。   “这可不一样,这……”温止言想出言说服她,但又寻不着好说出口的理由,锊了锊胡子,硬邦邦的回应:“成成成,这伤着的手,爹到时候亲自给你这个小祖宗上药。”   “好,说定了,这可不止我一个人听着。”温流萤偏过头去,瞄了眼谢枕石。   谢枕石回看她一眼,立即忙着打圆场,“世叔觉得你唱的很好,刚才一直跟我夸赞你。”   话罢,他朝着周安招了招手,命他去取备好的礼,复又道:“从京城来江南的时候,没想到会赶上世叔大寿,也没来得及备些像样的东西,前几日请人特意做了个寿屏,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望世叔莫要嫌弃。”   “若是寿屏,那我可不会嫌弃,前几日我书房那个屏风,我越瞧越觉得不中意,这回好了,终于能换一个了。”温止言有些兴奋的错了搓手,好像当真是正缺一个屏风的样子。   谢枕石笑着点点头,又转向温流萤,“除了世叔的,我还给你备了一份,拿来把玩的小玩意儿,等会儿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还有我的?”温流萤朝着周安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打趣道:“好啊,我这是沾了我爹的光了。”   寿屏是被四个下人抬过来的,一一展开正好是九扇,边缘是红木堆砌的梁板,中间九扇合起来是幅描金漆画,上头画的是八仙贺寿,姿态各异的神仙做拜寿姿态,看起来惟妙惟肖,正正好应了今日的景。   温止言很是喜欢,又催着下人赶紧撤掉那个他看不中意的屏风,立即把新的这个塞进书房。   他一面命令着,一面又说下人们不知到底怎么摆,忙要跟上去盯着才算放心。   这是在寻机会让温流萤和谢枕石相处,谢枕石也不点明,从周安手里接过个锦红缎盒,递到她手边,“不知道该送什么,但寻思着你怕黑,所以让人做了这个。”   因为怕黑送的东西,温流萤猜不透会是个什么东西,她带着疑惑将那缎盒打开,发现竟是一盏灯。   她捏着灯柄将其从里面提出来,上下一通打量,将那灯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那是个八角的琉璃灯,通身皆是玲珑剔透的,灯顶带着镂空的鎏金浮雕,是“荷花芙蓉”的花样,而且每一个角上还挂白玉珠子串成的流苏,她抬起来微微晃动时,会时时发出珠玉相撞的泠泠声响。   “喜欢吗?”谢枕石问她。   “好看,我很喜欢、非常喜欢……”温流萤抱着琉璃灯冲他笑,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娇憨,她再三强调了几遍很是喜欢,配着她那张笑靥如花的容颜,更曾几分真挚,容不得人有丝毫怀疑。   “你喜欢就好,往后若是晚上出门,可以带上这个,会比旁的细纱灯笼更亮些。”谢枕石将手伸过去,将绕在一起的流苏一一整理妥当,垂放在灯身旁。   他送她东西,并非是没有任何缘由,而是为了前段日子见她在锦春桥受惊的模样,觉得她兴许缺这件东西。   另外就是前两日他让周安去探查,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个钟子衣,并非同温流萤有关,而是同江家的小姐有关。他那时误会了她,还用了入不得眼的小法子,想要瞧一瞧钟子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得知了实情,心中还有些愧疚。   此事他从未向温流萤挑明说过,现在也不用再单独拿出来说一遍,不管如何,他东西已经送了,也算是消了那份愧疚。   温流萤对琉璃灯爱不释手,来回的扒拉着上头的浮雕,又问:“这东西是不是摔不得,一摔可就碎了。”   说完她又跟自问自答似的回应:“那我可要好好把它拿住了,绝不摔着它。”   谢枕石听她说得失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什,摔了再做新的就是。”   “可是这是我第一盏琉璃灯啊。”温流萤开口辩驳,言外之意就是这东西对于她来说很是珍贵。   原先她在介绍宫中用物的书上,看到过这样的琉璃灯,她觉得很是喜欢,现在突然得到一盏,比那书上的还好看,既有花枝,还有白玉珠子,这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谢枕石没想到她会把一盏灯看的这样重,一时有些发愣。   温流萤顾不得看他的神情,忙催促下人把灯拿去给她点上,又道:“无功无受禄,我收了你的礼,自然应当回你,该送你些什么呢?”   谢枕石反应过来,婉言拒绝:“都说了只是供你把玩的小玩意儿,哪还用得着你还礼啊。”   “那可不成。”温流萤半偏着头,思索究竟该送些什么,须臾之后猛地一拍脑袋,“你怕雨,不如我叫人给你做一把大伞吧,绝对能把你遮的严严实实,绝对淋不到定点儿雨的那种。”   这主意想的新鲜,就是不知得多大的伞面,才能确保他淋不到定点儿雨。   “不……不必了。”谢枕石无言以对,微低着头,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   温流萤瞧出他的窘迫,也明白过来自己这主意有多离谱,她想着糊弄过去,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开,边往偏房走,边道:“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瞧瞧那灯怎么还没点好,等我点好拿过来给你瞧瞧。”   没一会儿,适才拿着灯去点火的下人回来了,他小心翼翼的提着琉璃灯,没走到人跟前的时候就大喊:“小姐,灯点好了。”   “你们小姐适才不是去寻你了吗?怎么,你们没碰上?”谢枕石伸手接过琉璃灯,抬起来照了照他跑来的那条路,压根没瞧见温流萤的影子。   “没有,往偏房去就一条路,穿过游廊那儿就是,可是我这一路走过来,压根没看见她啊。”那下人心生困惑,想了又想,十分确定回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看见。   “我也是看着她往偏房去了,那现在人呢?”谢枕石抬步往偏房那条路走,越想越觉出不对来。 第14章 、江南十四   温府说大也不大,出不了跑丢一个人的事情,况且还是自家的人,可谢枕石自经过上回被她骗过的那一遭,外加他还瞧过她在锦春桥上的模样,总怕会再闹出些事端来。   那下人没当回事儿,腆着张脸笑嘻嘻的回应:“小姐可能去了别的地方,小的这就去找找。”   天色彻底暗下来,空中缀着几颗零零散散的星,将仅有的半轮月亮围在一个虚圈里,反倒衬得那月亮愈发亮,清寒的月光瀑布似的铺在脚下,映的那一方天地亮堂堂的。   谢枕石复又坐回圈椅上,等着那下人去找人,他用手指勾弄着手中的琉璃灯,不自觉的往戏台子上看。   台上的人这回是彻底散尽了,周遭清清冷冷的,与白天的喧嚣全然不同,高悬的细纱灯笼经风一吹,发出钩梁相撞的声音。   “京城有唱评弹的伶人吗?”谢枕石点了点琉璃灯,问候在一旁的周安。   “有,勾栏瓦肆里头多的是,公子若是想听,回去小的带您去。”周安虾着腰,凑到他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锦营花阵里也有,原先我听京中的公子爷们儿说过。”   都是评弹,但勾栏瓦肆里的是一种,锦营花阵里的又是另一种,前者为着听曲儿,后者为着唱曲儿的人。   “哦?以前我倒从没见过。”谢枕石将琉璃灯撂到一旁,拍了拍手,曼声道:“这两地儿我都不乐意去,一个乱糟糟的,吵得人脑瓜子疼,另一个腌臜地脂粉味儿太浓,能腻的人几日吃不下饭去。”   “别的地方倒少,本来也不是多能拿到台面上的东西,不过我瞧着温家小姐唱的不错,您若是想听,往后让她给您……”周安摇着脑袋,话说得不大合时宜,未来得及说完就慌忙噤了口。   先不说以后到了京城,两人就成了叔嫂关系,到时候得避嫌、得退让,哪还有让温流萤唱评弹给他听的机会,而谢家那样的门户,最讲求脸面,哪容得下她去唱评弹。   谢枕石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他手上动作一顿,从澄莹的月光下抬起头来。   平日里收敛起锋芒的双眸,这会儿索性不遮不掩了,透出渗着冷意的漠然,像是在窥伺猎物一样,紧紧的盯着他,流露出警告的意味,但声气依然是轻飘飘的:“你近日话有些多。”   周安被那一眼吓得双膝一软,几乎是下意识的跪了下来,低下头求饶:“是,小的知错了。”   这事儿原是他的错,跟在谢枕石身边相处久了,一时得意之下说话没了顾及,还忘了自己的职责,险些要忘了面前的人不是三公子,也不是温家小姐的未婚夫君。   “起来吧,在别人府上呢,你这样成什么样子。”谢枕石看都未看他,只朝他抬了抬手。   周安瑟瑟缩缩的起来,又壮着胆子问:“公子,若来日温家小姐去了京城、进了谢府,发现自己要嫁的和来娶她的,压根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也不肯嫁,那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谢枕石缓缓摇头,“人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我不是在极力装成我兄长吗,装成他那样温润如玉、事事妥帖的谦谦公子,与他有什么分别?况且我兄长为淑人君子,她又有什么不满意?”   他把话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犹疑。   周安还欲再问,就见适才去找温流萤的下人跑了回来,喘息了半晌,才哑着声说道:“谢公子,我家小姐她……她不见了,我们老爷正等在正厅,让您同去商议对策呢。”   谢枕石猛地从椅上起身,抬声质问:“什么叫不见了?”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还在自己的家中,怎么能弄丢了个大活人,刚才他还想着,温流萤不可能在自己家丢了,但这会儿还真丢了。   那下人也着急,一口气噎在喉中,他费劲儿咽了咽,才急声道:“小的去找小姐,但找遍了整个温府也没找到,还是小姐身边的侍女落屏,说适才她陪小姐走到游廊那儿时,有下人来叫小姐去见老爷,还特意将她支走,她当时压根没多想,后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小姐压根没去找老爷,连那个传话的下人也找不到了。”   “是不是她有事去了别处,可在附近找过了?”谢枕石又问。   下人点点头,“找过了,底下人还发现,西边偏宅的小门被人撬开了,广锁就正扔在地上呢,这才猜测小姐是出了事。”   他说话大喘气儿,问一遭应一遭,压根说不明白其它的,谢枕石听得头疼,索性不再多问,直接往正厅而去。   ***   温流萤再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她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左右打量着四周,等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不过是一处破旧的庙宇,正座上的菩萨断了一只胳膊,烧香的炉子倾翻,地上的枯草上撒满了香火。   她霎时清醒过来,警惕的坐直了身子。   “醒了?”头顶响起粗粝而有些熟悉的声音。   温流萤有些艰难抬头看过去,说出口的声音喑哑不堪:“是你,你不是我们府中的下人吗,适才还来替我爹传话,怎么又将我带来了这里?”   她的脑子混沌一片,但眼前人她记得极为清楚,是她爹院子里的护卫,而且就是他给自己传话,说她爹找她,但她跟着这人刚走了几步,便被人用东西捂住了嘴,之后的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带小姐来这里,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那人拉起她被捆住的手,十分周到的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捆的严实。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流萤猛地从他手中挣脱,抬声呵斥:“如果你想要什么,大可直接同我说明,也省得绕弯子耽误功夫。”   她外强中干,说这话时是故作的强硬,实则需要紧紧咬着后槽牙,才能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呵,两三年没见温家小姐,倒瞧着温家小姐不但长成娇艳美人了,连胆子也愈发大了。”庙宇后又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有一人缓缓走出来,脚下一瘸一拐的,脸颊处有一大道疤痕,眼下泛着乌青,双眼少了些正常人的光彩,但依旧挡不住周身的杀气腾腾,让人不敢直视。   听这人话的意思,应当是认识温流萤,但她思来想去,也不记得面前的人究竟是谁,只能梗着脖子询问:“你又是谁?”   “我认识你就成了,不需要你认识我。”刀疤脸扶着腿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一点点向她凑近。   温流萤随着他的靠近往后撤,但她的双腿也已经被绑住,这会儿根本动弹不得,再也没有退后的机会,只能生硬的偏过头去。   刀疤脸毫不避讳的直盯着她的脸看,“啧啧”两声之后,突然大笑起来,言语轻佻:“这富贵人家的小姐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这脸比那豆腐还嫩,像是能掐出水来。” 第15章 、江南十五   说着,他偏头对着另一人咧嘴笑,露出一口的黄牙,“麻杆儿,你说这温家小姐招不招人喜欢?”   麻杆儿瞥了他一眼,一把扯掉温流萤发髻上的簪子,递给刀疤脸,语气不耐:“行了,先办正事儿,人也带回来了,叫人去给温家老爷传信吧。”   温流萤头发被扯的生疼,她甚至瞧见卷须簪上还缠着她几根头发,但她不敢喊疼,甚至连吱声都没有发出。   “成。”刀疤脸接过去,拖着那条残腿起身,身形颤颤巍巍的,“我这就让人去传信,温止言这捧在手心的娇娇,怎么也得值上两千两银子吧。”   “两千两?出息。”麻杆儿轻嗤一声,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咬着后槽牙狮子大开口:“给他要五千两,他可就这一个女儿,五千两算少了。”   温流萤这会儿才听明白了两人的目的,她咽下口气,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手,让自己保持冷静,好声好气的同他们打着商量:“你们要银子是吗?可以,我可以让我爹给你们拿更多,只要你们能放过我。”   那刀疤脸闻言笑了,眼睛都眯在一起,颧骨往上高耸着,整张脸显得狰狞丑陋,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她过于天真,语气愈发阴狠:“老子不止要银子,还要你爹那个老货跪在我面前求我。”   “为……为什么?我爹哪里得罪了你们?”温流萤不死心,强迫自己壮着胆子同刀疤脸对视。   若只是要银子,那她还安心些,只当有人走投无路才走这条冒险路,但看这会儿,似乎已经牵扯上了私仇,怕是不会容易解决。   “为什么?这你可要问你爹了。”刀疤脸嘴把的严,不肯回应这个,转头便往外走,料想是去给温府传信了。   破庙里又只剩下温流萤和那个叫做麻杆儿的人,他不像刀疤脸一样出言龌龊,话也不多,就坐在一旁的枯草上,看管囚犯似的看着她。   温流萤观察了他许久,见他并没有别的动作,用被捆着的手撑着地面儿,艰难的往前挪了挪,放缓了声气儿同他套近乎。   “我在我爹院子里见过你许多次,也知道您在府上服侍了许久,是不是我爹哪里薄待了您,您可以告诉我,我让他同您把话说开,或许您就是想要银子,我会让我爹给您送过来,只要我们家给的起,要多少都成,只要您愿意放过我。”   她心里明白,到了这会儿,讨饶服软怕是都没用了,而且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家里的人何时能来救她,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稳住他们,弄清楚她爹跟这两个人究竟有什么渊源,才好对症下药,求的一线生机。   麻杆儿瞟了瞟她,没有说话。   温流萤勉强勾出笑意,接着道:“另外,我还会告诉我爹,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也不会有官府的人知晓,您可以直接拿着银子离开,江南这么大,您去哪快活都成,或者您去别的地儿,都可以。”   她接连提出了三条好处,每一条都叫人心动,但麻杆儿却不为所动,他顺着菩萨像下的桌子靠过去,不屑道:“天下还有这样顺遂的事儿?你骗傻子呢,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们哥俩儿自有我们要的东西,只要你爹给了,你便不会有事儿,可若是你打别的主意,那我可不敢保证了。”   他言语之间是满满的威胁,手边的刀还应景的往地上砸了砸,并不算响亮的闷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温流萤被他噎住,剩下的话再不敢说出口,往后缩了缩身子,拉开同麻杆儿的距离。   桌上的菩萨依旧端着仁慈的笑容,好像对眼前的罪孽熟视无睹,只顾着去渡她认为该渡的人。   温流萤抬头直直的望着菩萨,却得不到片刻的安心,她心里害怕,害怕这两个人虽然说得好好的,但之后又会有别的打算,比如可能会伤害她,甚至用她威胁她爹,让她爹受辱。   还有适才那刀疤脸看她的眼神,直白的恶心,叫她惶恐不安,若是……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在这样闷热的天里,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冷汗来。   她想抬起手来抹掉,但刚一动手,那麻杆儿就抬头警告的盯着她,生怕她有下一步的动作,她被吓得又慌忙放下手,怯懦的解释:“我只是想擦擦汗,没有别的。”   麻杆儿未置一词,手边的刀又开始来回划动。   温流萤彻底不敢动了,额头的冷汗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来,砸到她的裙身上,她低下头,将下颌抵在蜷缩的膝盖上,警惕的望着周遭,丝毫不敢放松。   ***   因为温流萤不见的事情,原本喜气洋洋的温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温止言已经命下人们全都出门去找人,但一趟又一趟的,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正厅来回踱步,一手握拳砸着另一只手,始终定不下来,嘴里不住的念叨:“这可怎么办……”   他心中生怕温流萤出什么事,急等着将人找回来,但心有又不免有别的顾及,思索着此事是不是不宜闹得太大,毕竟他这女儿很有可能是被人劫走了,又是大晚上的,被旁人知晓了,难免人言可畏。   谢枕石随他站在一旁,看着他来回动,心中更是烦躁,不由温声相劝:“世叔,您先别慌,阿萤到现在还没回来,要不还是先着人去报官吧,我正巧前些日子刚见过江知州,找他帮忙,兴许能多叫些人出来找找。”   听他毫不顾忌的说报官,压根不曾有过任何顾及,温止言脚步一顿,暗骂自己一句糊涂,立即催促:“好,那你快去,快去。”   谢枕石点了点头,就要往外头却迎面撞上找人回来的下人。   “怎么样?找到了吗?”谢枕石问。   那下人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招手让跟着的人上前,才回道:“没找到小姐人在哪儿,但在门口抓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说知晓小姐被人劫走的事儿。”   “劫走?”谢枕石原本也想过这种可能,但经人亲口说出来,还是惊愕不止。   后头的人拉着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出来,将他推到在正厅地上,厉声道:“说吧,劫走我家小姐的人,让你传什么信。”   那人闻声只抬眼大致扫过周遭,便又立即伏下身来,从袖中掏出温流萤的发簪,高举过头顶,手指还在打颤,吞吞吐吐道:“大约一刻钟前,有人给了我二……二两银子,让我来给温老爷传信,说温家小姐在他那儿,让您备好五……五千两银子,要……要银票,等过几个时辰他自会着人来取,还会带您一个人去见温小姐,但让您不许报官,否……否则温小姐就再……再也回不来了。”   温止言二话不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发簪,等确认那发簪的确是温流萤的,猛地瘫坐到椅上,嗓音发颤:“给你银子的人呢?去哪了?你可认识?”   他听落屏说,支走阿萤的是他院里的守卫,他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人何以做出此事,是有人支使,还是同流合污?   “不……不认识、不知道,他遮着脸,让我收完银子后,隔一刻钟再来报信,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去哪了。”那人上半身几乎贴到地上,瑟缩着不敢多言。   “不知道?你一句不知道就把我们打发了?”谢枕石上前两步,也不容分说,抬脚就踩住他的肩,一点点用力往下碾,声音里像是淬着寒剑:“我怎么瞧着你像同谋。”   那人疼的哇哇直叫,疾声高喊:“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过是收了银子帮人办事,再没有别的。”   都怪他一时糊涂,见钱眼开收了那二两银子,若是早知道这些人对他一个传信的都如此咄咄逼人,他万万不会应下这桩事。   “没有别的?”谢枕石松开脚,朝着身后的下人们扬了扬下巴,“先把他带下去关上,事情不解决,不许放他出来。”   温止言看着那人会带下去,似是卸光了所有力气,既是庆幸、又是慌忙:“还好只是要银子,我现在就去准备,五千两……算不得什么。”   “世叔,我看不单单是要银子的事儿,不然那人又何必说,拿完银子还要带您一个人去见阿萤?”谢枕石同他分析着其中细枝末节。   “不是单单为银子?”温止言已经彻底慌了神,他没心思思索别的,一心只想着尽快将此事解决。   有了当年锦春桥的前车之鉴,他再不能容忍温流萤遭受定点危险,也见不得她有危险,否则便是没有理智的慌神,只能求助的询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枕石的薄唇抿成冰凉的弧线,垂首缄默良久之后,方道:“您去准备银子,顺便想想您同谁结过仇,看能不能寻到是谁动了歪心思,然后再找找同跟阿萤一起离开的那个守卫,可有什么亲近的人,我现在照样带人去寻人,等您到时候去见阿萤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带人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能……能成吗?”温止言又问。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谢枕石没功夫再去劝慰他,更没机会细细分析这样是否能行,因为眼下看来,除了这么做再没有别的法子。   温止言担心温流萤,他也担心,若她出了什么事,那他的江南之行便是虚来一趟了,他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谢家更加经不起。 第16章 、江南十六   温止言自准备好银票,就一直等在府中,直到后半夜,才有人趁着夜色登门。   来的人有两个,进门后也不拖拖拉拉,直接坐到桌前,开门见山的询问:“温老爷,银票可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温止言朝侍从一招手,便有人递上银票,他接过来后稍往前送了送,不立即给那两人,只问:“我女儿在哪儿?给了银票,我何时能见我女儿?”   两人闻言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指了指另一人,“别着急,你把银票给他,等他拿着银票离开,安安稳稳的上了船,我自会带你去见你女儿。”   温止言将握着银票的手收回来,满脸皆是警惕,“你这法子对我可不利,若是你这同谋拿着银票离开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你也不肯带我去见我女儿,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法子是对你不利,但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那人自怀中掏出块沾血的布料,抬手拍在桌上,厉声道:“我倒是想给温老爷想个万全的法子,但是只怕温小姐等不了啊。”   那块布料温止言认得清楚,正是今日温流萤穿在身上的,他霎时变了脸色,快步上前夺过那块布料,双手都在发抖,哆哆嗦嗦的痛斥:“我如此痛快的给银子,只一点要求便是你们不许伤我的女儿,现在你们伤了她,还敢上门要银子?”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稳稳的坐在那儿,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不过是一点儿小伤,算是给温老爷一个教训,但若是温老爷还同我攀扯这些没用的,那边看着你女儿的人,迟迟等不到我的信儿,只怕要着急啊。”   最重要的人被人拿捏在手里,温止言此时便是砧板上待宰的鱼,他没办法反抗,只能事事顺从,咬牙切齿的将银票砸到那人身上,“快拿着银票去传信儿吧。”   另一人捡起银票就往外走,屋内的下人还欲跟上他,只见那人停下步子,面无表情的看向温止言:“钱都拿出来了,事情马上也解决了,一会儿就有人带温老爷去见温小姐,温老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别的事端吧?”   他说话不慌不忙的,但足以震慑住风声鹤唳的众人。   温止言摇了摇头,示意放那人离开。   那人轻哼一声,也不客气,大摇大摆的踏过了门槛。   就在他出去的时候,温止言又朝着站在众人后头的一个侍从使了使眼色,那侍从立即会意,悄悄摸摸的退了出去。   ***   没一会儿,刀疤脸又回到破庙里,松松垮垮的半倚在菩萨跟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壶酒,这会儿正垂在腿边来回晃荡着,面上满是得意。   “银票已经派人去取了,只等着他取完银票上了船,咱们另一个弟兄再把温止言带来,到时候我大仇得报,咱们也有了银两,往后半辈子可只剩下快活了。”   说着,他朝麻杆儿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来一口?这事儿之所以能成,全靠你跟我们里应外合,要不也不能把人骗出来。”   麻杆儿摇摇头,神情依旧淡淡的,出言相劝:“别喝太多,省的耽误了正事儿,咱们可就白费了这番辛苦。”   “耽误不了,老子就靠这回翻身了,哪能耽误了。”刀疤脸嘿嘿笑了两声,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温流萤听他说等她爹来了就要大仇得报,不免忧心忡忡,她原先所意想的,这人可能会拿她威胁她爹的事情,果真会发生。   她咬了咬牙,还欲再缓和缓和,小心翼翼的说道:“不知我爹哪里得罪了你,除了报仇,可有其它解决的法子,只要你说出来,我们温家自然尽力做到。”   “别的法子?行啊。”刀疤脸跌跌撞撞的朝她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腕子,觍着脸凑到她跟前,“你爹那么大的营生,却只有一个女儿,是不是正缺一个乘龙快婿来接管那些铺子,你瞧瞧我怎么样?”   他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呼出的浊气掺着酒臭味,正扑倒温流萤的面上,她不由皱起眉头。   她的手臂之前被划伤过,这会儿被他攥住了腕子,那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但她没有功夫担心那些,硬生生的往后躲。   “躲什么?”刀疤脸发现她的企图,伸手捏住她的下颌,不由分说的拿起酒壶往她嘴里灌。   温流萤抗拒的偏过头去,又被他狠狠拉回来,她紧紧咬着牙关、抿着唇,不肯吞进半点儿酒水。   刀疤脸也不在乎她喝不喝,就生生倒下去,酒水顺着她的唇而下,尽数流到她脖颈中,冰凉一片。   有丁点儿酒水进了她的嘴中,她被呛住,忍不住的咳嗽起来,但因双手束着又没法去掩嘴,只能死死地咬住唇,一来一回的,一张秀脸憋的通红。   刀疤脸瞧见她的模样,笑得愈发兴奋,险些要背过气儿去,不知是不是歹毒心思得到了满足,让他欣喜若狂,他坐下来,开始说起以前的事情。   “温小姐啊,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前也是你们府上的人,算是老伙计了,但你爹他容不下我,因为我偷了些没用的零散布匹,他就要把我赶出去。我当时过的难啊,欠了赌坊些银子,人家要我还钱,不然就要打断我的腿,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我没别的路,只剩温家这一条,我跪下求他,我给他磕头,不记得磕了多少个,可是你爹他心狠……他心狠,怎么也不愿意救我。”   刀疤脸收起脸上夸张的笑容,将那条残疾的腿抬到她跟前,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回忆起狼狈过往来。   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口气,接着道:“当时我这条腿挨棍子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爹他有本事,却不肯救我,那我以后也要叫他尝尝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说的种种,是温流萤以前听说过的,却不知道那人就在眼前,她记得几年前,铺子里出了个内贼,专偷零散布头,她爹给了那人好几次机会,但不管用,那人照样我行我素,这才被赶了出去。   她闹清了其中缘由,咽下满腔的不适,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渍,耐着性子好声气儿的哄道:“此事确实是我爹做的过于决绝,有些不念旧情,我让我爹向你致歉,而且这回你拿了钱,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尽可以去过你的快活日子,再无后顾之忧。”   她这话说得天真,轻轻松松就将过去抹去。   刀疤脸冷嗤一声,直直的望着她,反问:“温小姐怎么记性不大好,我适才不是刚同你说了吗?要让你爹知道无能为力的感受。”   他突然俯下身子来,凑到她脸边轻嗅,一言一行猥琐不堪、丑态毕露:“呦,香啊!还是个雏儿吧?”   “你……你想干什么?”温流萤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说呢?”刀疤脸反问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贴到她的发上。   “滚……滚开……”温流萤瞪着他,目眦俱裂,拖着被捆住的双脚,万分艰难的蹭着往后退。   “别怕啊。”刀疤脸抓住她的脚,不允她再动,言辞更加龌龊露骨:“你现在还未经人事,什么也不懂,等你晓得了,才知道是怎样的好滋味儿。”   “你别动我,你若是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温流萤双腿不停的乱蹬,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下来,将能搬出来的人尽数搬出来,“我……我的未婚夫君是谢家的三公子,你敢碰我,我……我会叫他杀了你。”   “好啊,人家不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也感受一把风流鬼的滋味。”刀疤脸笑着,抚上她的头发。   “别……求求你,你要什么都成,五千两不够,我让我爹给你拿更多,求你别动我……别动我。”温流萤泣不成声,已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求完刀疤脸又偏过脸去求麻杆儿,“您不是说了,只要银子,不伤我的嘛,求求你救救我。”   麻杆儿冷眼旁观一切,并没有任何动作。   刀疤脸也转头去看麻杆儿。   温流萤趁着他慌神的功夫,使劲儿挣脱他的手,狠狠地蹬了过去。   刀疤脸一时没有防备,差点被踹了个趔趄,他怒气冲冲的起身,欲好好教训她。   麻杆儿这时才上前拉住他,不冷不淡的斥道:“行了,别再惹出别的事儿。”   “不行。”刀疤脸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麻杆儿,屈膝跪在温流萤跟前,直接去扯她的衣裳。   刀疤脸背对着麻杆儿,没瞧见自己推开他时的那一瞬间,他阴狠毒辣的眼神。   下一刻,变故突生。   麻杆儿突然拉过那把用来震慑温流萤的刀,直接从后背捅进了刀疤脸的身体里。   刀尖儿从腹部突出来,殷红的鲜血溅了一地,有顺着刀尖流出来的,直接落到温流萤的身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的坐在那儿,鲜血的温热透过衣裳传到她的肌肤上,她后知后觉的大叫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   庙外的天儿应景似的,猝不及防的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的砸下来,破烂不堪的庙顶漏雨,雨水渗下来,浇在菩萨的断臂上。   有一瞬间,温流萤觉得菩萨的表情好像不是笑着的了。 第17章 、江南十七   刀疤脸的身子抖了抖,他连再说句话,问问麻杆儿为何对他痛下杀手的机会也没有,就“砰”的倒在地上,正贴着温流萤的脚边,脸和地面狠狠相撞,腹部的刀划出撕裂声。   麻杆儿想把尸体踢开,但死了的人好像格外重,他一脚没能踢动,只得弯下腰去,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人抬起来丢到一边,而后把刀拔了出来。   这回鲜血不顺着刀喷了,只是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没一会儿他身下就聚起一大滩浓稠鲜红的血。   温流萤双眼发直,紧紧咬着下唇,蹭破了皮肉,血迹斑斑的,但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次呼喊出声,内心的惊惧已经达到极点。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她跟前,溅到她身上的鲜血甚至还没有凉透。   麻杆儿倒没有多大反应,他反手握着刀柄,在刀疤脸本就破旧的衣裳上抹了抹,嘴里念念叨叨的。   “等下了阴曹地府,可别记恨我,我也是没办法,银子已经到手了,你还要报私仇,要叫温家老爷来,又想着那档子事,不等于白白冒险吗?这样的蠢事我不干,只想拿了银子走人,你拦了我的路,也只能落得这样的结果。”   除掉刀疤脸的想法,一开始在他心里只是个一晃而过的念头,过后便被自己否定了,可能并没有实施的可能,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   但这会儿银票已经被同谋安全带走了,刀疤脸还要另外闹出事端来,他突然就不敢冒险了,怕人财两空,况且若是没有刀疤脸,还能少分出一份去。   等收好自己的刀,他又去拉温流萤。   温流萤还没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的不肯让他碰到自己,抬手胡乱的挣扎着。   在她看来,这人比刀疤脸还要可怕,明明适才还和刀疤脸好声好气的说话,怎么转头便要动手杀人。   刀疤脸死有余辜,他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但让她亲眼瞧见这一幕,她觉得不寒而栗,也更加清晰的认识到,在他这样的刽子手面前,她压根保护不了自己。   她有些想她爹,不知道她爹现在在哪儿找她,或许……或许谢枕石也在陪她爹一起找她,只是她待的地方太过偏僻,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   麻杆儿不顾她的反抗,一边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起来,一边说道:“为了防止一会儿遇见什么意外,辛苦温小姐再陪我走一趟,等我带你出了城,去前面村子的渡口上了船,就放温小姐回来,到时候你就安全了。”   他得带着她,这样就算中途温家的人找上来,他也有点筹码。   这话说得好听,但温流萤不敢信,她害怕再出现什么变故,哽咽着声音无力的反抗,“你的同谋被你杀了,银子你也已经拿到了,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放过我?”   “我倒是想放过你,但只怕你爹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还是保险点儿,带着你逃命更为妥当。”麻杆儿不再同她多说,随手撕了块衣角,揉做一团往她嘴里一塞,硬拖着她往外走。   温流萤跌跌撞撞的被他拉着,毫无反手的余地。   在庙里的时候,对自己所处的地方尚且没有认识,等出了庙门她更加绝望,这地方她从来没见过,连仅有的几户人家还离的极远,隔着滂滂沱沱的雨势,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们家中的点点灯火,还能如何脱险?   麻杆儿不知她心中所想,就着外头的大雨,毫不迟疑的把她塞进马车里,扬鞭催马便往城外走。   而在他们走后一段时间之后,谢枕石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看着破庙内只有一具鲜血淌了满地的尸体,谢枕石怒不可遏,他拉过站在旁边畏畏缩缩的一人,将他推倒在尸体旁,厉声质问:“你不是说温家小姐就在这儿吗?怎么只有个死人,她人呢?”   “小……小的不知道啊,明明我们去温家之前,温小姐还在这儿呢。”那人抬起头来,露出张尖嘴猴腮的脸,不是旁人,正是在温府取银票离开的那个。   他颤颤巍巍的搓了搓手,将那尸体扒过正脸来一看,吓得连连后退,“这这这……这是刀疤脸,跟我们一块的,怎么……怎么会突然死了。”   “刀疤脸?这是你说的其中一个人,那另一个呢?”谢枕石蹲下身子,不耐的看了看那张灰败的脸,又看了看一旁还在流淌的鲜血,知道这人应当是刚死没多久。   “呵!这刀伤,别……别不是被麻杆儿杀的吧。”那人扒开刀疤脸伤口周围的衣裳,仔细的查看起来。   谢枕石没心思关心这人怎么死的,但他听见这些顿时警醒过来,既然这人没死多久,那麻杆儿应该还没有走太远,于是又问:“那你知不知道麻杆儿会去哪?”   那人皱了皱眉,思索了半晌,猛地一拍脑袋,“他要是去逃命,应该就是去前面村子的渡口了,我们约好他和刀疤脸会从那儿走,还特意找了船、雇了船夫。”   谢枕石点点头,示意他赶紧带路。   “我可以带你们去。”那人早没了在温府时的得意,赔着笑唯唯诺诺的开口:“那我的妻女……”   谢枕石已经收整了情绪,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更是淡淡的,不带一丝起伏:“若是温家小姐无事,你的妻女自然无事,但若是她有事,你们都不必活了。”   那人闻言垮下脸,咧嘴做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的乞求:“这事儿同我妻女没有关系,她们是无辜的,我定会把我知晓的一切都告知大人,求您也别伤害她们。”   “无辜?你们合谋劫走温家小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们无不无辜?”谢枕石轻嗤一声,又道:“你没资格同我讨价还价,想你的妻女如何,且等着看温家小姐如何吧。”   若说这人啊,当真是不到棺材不落泪,若不是自己命人搜查那个麻杆儿时,虽然没查出麻杆儿有什么,但是偏偏扯出了眼前这个同谋,又在他上船之后抓了他的妻女做诱,他还得意洋洋的要拿着银票远走呢,哪能这么听话的抖搂出一切,又是带他们来这破庙,又是带他们去渡口抓人的。   “别……别啊大人,您看您开始说好的,不会动我的妻女,我这才答应把知道的全告诉您的,这会儿总不能……总不能再变卦吧?”那人撇了撇嘴,颤着一双腿就要上前拉他的衣袖。   他万万没想到名门大户家的公子,也会用拿人命威胁旁人的法子,但这世间的事儿跟报应似的,他同旁人一起拿着人家的女儿做威胁,这会儿也轮到他了。   “我答应过吗?不记得了。”谢枕石轻描淡写的自问自答,曼步往外踱了踱,躲开他的手,又嘱咐周安:“咱们路上快着些,赶到他们到之前就到。”   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来得及赶在麻杆儿离开之前赶到,但麻杆儿既然带上了温流萤,必然是觉得她有用,暂时应当不会伤她。   他们还有机会,或许还能赶上更好的时机——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周安拱手应是,又问:“公子,庙里头那个死了的怎么办?”   谢枕石如画的眉眼处聚起寒意,刀锋般锐利的眼睛扫过周遭,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下雨,连漂浮的空气都是凉爽的,一扫未下雨时的闷热。   他想起适才在来的路上,隐约听见些野兽的叫声,想来没人的地方,旁的活物就多,他随手指了处地方,徐徐道:“就抬出来扔这儿吧,不是挺好的地方吗。”   ***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麻杆儿所说的渡口,从温流萤被劫走到现在,已经折腾了将近一个晚上,漆黑的天色本该蒙蒙亮了,但因为这场一直未停的雨,远处的天儿倒没有太大变化。   不过天黑倒也有天黑的好处,外加上有大雨,渡口并没有太多人,麻杆儿小心谨慎的很,为防船夫生疑,还特意解开了温流萤身上的麻绳,又告诫她莫要乱说话,才半拖着她到了早准备好的船上。   船夫不知等了多久,瞧见他们过来,立即迎了上去,笑吟吟的开口:“来了,等你们许久了。”   麻杆儿点点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同他寒暄,拉着温流萤便往船里头走。   雇船的时候,他曾跟船夫说过一嘴,说他们有两个人,现在刀疤脸死了,又多出个温流萤,也算是填上人数了。   “雨这样大,只怕船不好走,要不要等雨小些再走?”船夫抹了把从蓑笠里潲进来的雨,询问他的意思。   “不,就现在走吧。”麻杆儿一壁说着,一壁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子来,放缓声气儿和气道:“知道路不好走,辛苦您了。”   “呦,哪里使得哪里使得。”船夫嘴上推辞着,却已经将碎银子塞进了袖中,也不多说别的,转身就出去解木桩上的绳子。   麻杆儿虽坐在船里,但是目光始终在朝着渡口各处打量,他觉得今日的渡口说不出的奇怪,不知是不是大雨的缘由,好像格外安静。 第18章 、江南十八   温流萤也抬起头,避着麻杆儿的目光,往各处偷偷观望着。   她不知道麻杆儿会带她去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放过自己,前路不可知,她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总得寻个自救的法子。   看那船夫同他似是旧识,她不能向船夫求救,可除了船夫,这船上再没有旁人。   但她转念又一想,这船上没有可以求救的人,别的船上倒是有,她故作无意拨弄着鬓下的碎发,往离的最近的一条船上查看。   所幸,即使隔着暴雨如注,她还是清晰的瞧见了旁边船舱里有人影晃动,她欣喜若狂,却也清楚的知道,她要想得救,必须先离了麻杆儿左右。   “小兄,船上有点滑,站在这儿不太好推船,您来搭把手。”船夫脆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招呼麻杆儿去帮忙。   麻杆儿随口应好,敏锐的目光紧紧盯了温流萤半晌,似是一种无声的警告,随后才起身往船头走。   落雨噼里啪啦的砸进江水里,不消片刻便融为一体,温流萤的目光扫过荡起层层波澜的江面,猛然就想出个主意——兴许她可以凫到旁边的船上。   其实她从前是认真学过凫水的,为得是应对在锦春桥险些落水的恐惧,后来虽然知晓了自己害怕的并不是水,但凫水的本事,却是实实在在学会了的。   那边麻杆儿还在帮船夫推船,温流萤转头望了一眼,起身草草估量着同旁边那条船的距离,最后大口喘息了几下,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猛地跳进了水中。   就着那“噗通”的一声响,水面溅起个巨大的水花,温流萤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麻杆儿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立即往船里走,而意外接踵而至。   适才还招呼他的船夫也变了脸,突然死死地拉住他,只道:“小兄,你同我交代一句老实话,那姑娘究竟是你什么人?我一个摆弄船的船夫,可不帮你做劫人的勾当。”   说着,他又转头冲着身后大喊:“各位大人,我是拼了老命帮你们抓住这歹人了,他做的事情,可不要牵扯到我……”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早早蛰伏在暗处的人已经往这边冲了过来,周安跟在众人后头,一面盯着江面上温流萤偶尔出现的头顶,一面冲着身后喊:“公子,温小姐落水了。”   看完眼前这架势,麻杆儿才后知后觉的寻思出渡口不太对劲的缘由来,想来温家的人早已经找到他这逃命的去处,还同船夫通过气儿,这是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他往里头钻呢。   刚才还一片安宁的渡口,这会儿猝然嘈杂起来,等着抓他的人渐渐往这边聚集。   麻杆儿有些慌不择路,压根没心思再去考虑他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只能猛地挣脱船夫,不假思索的也跳进了江中,一是为着逃命,二是为着抓住温流萤,到了此刻这个时候,只怕温流萤才是他保命的最后筹码。   雨势愈来愈大,江面升腾起朦胧水雾,温流萤越往前游,身子越沉,被绑了一夜的手脚不像平日一样灵活,浸在冰凉的江水中更加僵硬,眼看着旁边的船越离越近,她趁着凫出水面的片刻功夫,拼命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呼喊的声音被杂乱声压住,她有些无力的往后看,麻杆儿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而再远的地方,是来救她的人。   她原本还诧异怎么突然那么多人,而迷迷蒙蒙之中,她隐约瞧见谢枕石的身影,就站在岸边,远远的望着她。   她终于敢确定真的有人来救她了,这是意外之喜,虽还未真正得救,可她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心安,适才的疲倦已然消失,她十分惊喜的抬高了胳膊向救她的人招手。   她的手还在摆弄着,而下一刻……   她那张总是带着团团笑意的面容,瞬间被惊慌失措所取代,她在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危险侵袭下,毫无征兆的一点点儿没了下去。   她努力往后蹬腿,但是双腿不听她的使唤,像是被人狠狠拉住一样被逼着伸直,她想要屏住呼吸,但江水从四面八方不断的冲她涌过来。   她被迫吞咽侵入口鼻的水,双手再怎么用力的挣扎,也是于事无补,于是只能顺着水往下沉。   最后,整个人彻底消失在江面上。   谢枕石隔着段距离,看着刚刚还在招手的人,已然没有了任何踪迹,他的眼神聚焦在她消失的那个点,一动不动的凝望了半晌。   待确定人好像真的沉下去之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一群废物”,不管不顾的跳进了水中。   “公子,你别下……”周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却没来得及阻拦,只能慌忙催促侍从:“救人,快点儿救人。”   周安对自家公子的禁忌了解的一清二楚,知道他一向讨厌水,特别是像这样漫无边际的水,淋了满肩的雨水他尚且受不了,更别说在江水里泡着了。   可谢枕石好似忘了自己的禁忌,他朝着温流萤消失的方向游去,待到了周围,便潜入水中,尽力睁着酸涩的双眼寻找,片刻之后便越上来大吸几口空气,而后再潜下去,如此循环往复。   所幸温流萤凫的地方水还不算深,他并未花费太久,就寻到了她的身影。   他再次潜下去,拉住她还在抬着的胳膊,将她向上拽了拽,而后环住她的腰身浮出水面,还不忘尽力托着她离开水面,以便她能呼吸。   侍从们已经迎了上来,合作着小心翼翼的将人接了过去,又奋力移到了岸边。   谢枕石并未跟上去,转头又往麻杆儿所在的位置游。   因为在水中,众人的行动都不大便利,空有一身的力气没处使,只能你追我赶的抓人,却伤不到对方分毫。   因为温流萤的消失,麻杆儿顿时也没了方向,只能拼命的往对岸去,而冲上来的侍从追的极紧,一寸也不肯相让。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麻杆儿虽然没被抓住,但因为这些人的纠缠,也未游太远。   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麻杆儿也算是亡命徒,他不同他们进行拳脚往来的争斗,不知何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握在手中偷偷藏于水下,每当有人靠近时,便毫不迟疑的用力刺进去。   不知多少个没有防备的人中了他的尖刀,江面渐渐浮起一层血色,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手里有匕首……”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原本还一拥而上的人,因为有了顾忌,下意识的停住了往上涌动的动作。   麻杆儿索性也不藏了,大大方方的露出利刃,朝众人扬了扬,颇有些嗜血的意味,“左右都是死,能捎带一个是一个。”   谢枕石已经游了过来,他对那警告恍若无闻,慢慢靠近之后,直接抓住了麻杆儿的手。   按理说麻杆儿露在水面上的那只握匕首的手更好抓,但谢枕石偏偏抓住的是他另一只,这让麻杆儿有了可乘之机,握紧手中的匕首,用更加蛮横的力道狠狠地刺向他。   因为他的身子并未正对麻杆儿,因此麻杆这一刀戳中的是他的肩膀,半截匕首没进去,水的颜色又红了几分。   谢枕石发出一声闷哼,眉头皱成山峦起伏,依旧丝毫不退的捏着他的腕子一折,他吃痛的一挣,谢枕石借着他的力道,复又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按到了水中。   麻杆儿还欲挣扎,谢枕石却始终不放,周围的侍从适时的往上凑,七手八脚的擒住了他。   等再上岸的时候,周安瞧见谢枕石的伤口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公子,您没事吧,怎么弄成这样?”   谢枕石瞥了眼自己的左肩,若无其事的摇了摇头,又问:“温流萤呢,可有什么大碍?”   “呛了几口水,已经吐出来了,没什么大事,只是好像有些吓到了,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周安朝着温流萤所在的方向扬了扬头,又指着他的伤口道:“公子,咱先回去吧,你这伤口耽误不得,咱们得寻个郎中给你瞧瞧。”   折腾了差不多一夜,温家小姐是毫发无伤的救回来了,但却伤了他家公子。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谢枕石双眸中的寒意被刻意掩住,蒙上了一层故作的温和,轻飘飘道:“这伤口还有用,不必着急。”   “受了这样重的伤,只怕要伤及以后,怎么能……”周安同他辩驳,但话说到一半,才品出他那句‘伤口还有用’,复又问道:“公子,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谢枕石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面上是运筹帷幄的自信,“在冲过去的那一刻,那匕首要刺在我哪里,刺入多深,我会受多重的伤,是早已经想好的。”   他并非好斗之人,能直接冲过去,还错误的先抓住了他未握匕首的手,自然不只是为了抓住那个歹人,更不是去送死。   “什么?”周安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   “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没有计划好。”谢枕石用手扶着肩头,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向温流萤,接着问道:“你说,这个伤口会得到她几分感恩、几分心疼?”   能得到她几分心疼,这关乎他此次来江南的目的是否能达成,他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也是时候该加上这团火了,若总是像之前那样不慌不忙的,只怕难以成事。   周安不知如何回答,呆立在原地,眼神在他与温流萤之间来回扫视。   在他们来之前,家中三公子和老夫人再三叮嘱,要他看好小公子,因为他们害怕小公子会误事,但今日看来,他们的担心实属多余。   谢枕石并不在乎他的回答,随口又念叨了一句“浑身湿漉漉的果真难受”,然后扯了扯裹在身上的衣服,做模做样的抚着肩头,朝温流萤走了过去。 第19章 、江南十九   温流萤就坐在地上,不停的大口喘着气,身旁围着的侍从也不催她起来,只是轻轻为她披上了斗篷,又半弯着腰为她撑伞。   她的双腿还有些发麻,细肩微微发颤,适才沉入水中的场景似是走马观花一般,从她脑中一一闪过。   扑面而来的水、难以喘息的闭塞、无力挣扎的绝望,在那短暂的一瞬尽数感受了个遍,从前她觉得,在锦春桥的那一夜是她最无望的时候,但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才明白临近死亡的时刻,才算是真正的万念俱灰。   她当时什么也想不起来,别人常说的临死前会想起最珍贵之物的话压根不可信,她当时想的最多的,明明是怎么摆脱自己这双发麻发僵的双腿,尽力浮出水面。   “你没事吧?”谢枕石不知何时走到她跟前,缓缓弯下腰去,打量着她的神情。   温流萤还有些发愣,低垂着头并未应声,她浑身都湿透了,衣裳正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显示出难见的丰盈窈窕来。   可这会儿不是该欣赏这个的时候,因为此时的她着实狼狈至极,沾了水的长发一缕缕的披在肩上,鬓下特意梳整好的碎发,不知在何时散落,正顺着面颊垂下来,发尾处还在往下滴着水。   “阿萤?”谢枕石低声唤她,几乎是无意识的抬手凑近了她鬓下的碎发,有意要为她拨弄到耳后,但在手指还未触及到她墨发时,又突然收了回来,讪讪的笑了两声,“劫你的歹人已经被抓住了,你不必害怕。”   他的声音压的极低,还刻意放缓了,像是怕惊扰她。   温流萤终于抬起头来,她的双目有些无神的望了他一眼,而后猛然惊醒一样,挺直了身子,毫无预兆的扑到了他的怀里,差点将他撞了趔趄。   他刚刚稳住身子,就见她那两条白皙莹洁的双臂,就势纠缠在一起,不由分说的环住了他的脖颈。   软玉入怀,即使隔着湿漉漉的衣裳,也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热,因为两人离的极近,他还能隐隐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香,觉得像是花香混上江南夏日的雨,还是开得正娇艳时被碾碎的花。   谢枕石身子一顿,脊背僵硬的挺直,双臂还悬在半空中,连呼吸都不由得止住了。   这样的亲昵,本不该、也不能发生在两人身上,但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周安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满脸皆是惊愕,而其他侍从们都识相的压低了身子,不敢抬起眼来。   周遭一时静默,只余下哗哗的落雨声,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枕石方渐渐缓了过来,明明两人几乎已经贴到了一起,他却不敢、也不能抬手去碰她,只是柔声细语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我还以为自己要在得救的关头,溺死在这江水中。”温流萤半靠在他的肩头,一说话就呼出热气来,正扑在谢枕石的肌肤上,他感觉那块皮肉在升温,灼热的难受。   “怎么会?”他勉强侧了侧身,拉开与她口鼻之间的距离,强压下心头那股子发闷的异样,故作镇静的接着道:“既然来救你了,就定然不会让你受伤。”   他说的果断而认真,让人不容置疑。   温流萤满腔的恐惧逐渐淡下去,双臂却收的愈发紧,牢牢的环住他的脖颈,仿佛要将这一夜的恐惧,尽数倾注在这怀抱之中。   她用的力气太大,无意触碰到他的伤口,疼得他咬紧了牙关,身子霎时弓了起来。   她觉察到他的异样,低头去看他,等瞧见他肩头已经是鲜红一片,刚刚放松的心再次高悬了起来,惶恐不安的询问:“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时失策,被那歹人的匕首伤到了。”谢枕石不着声色的往后退了退,有些心虚的整了整衣衫,故作一派淡然。   温流萤专注的看着他的伤口,又想起死在她面前的刀疤脸流的满地鲜血,她紧紧皱起眉头,伸手小心翼翼的触上他的伤口,“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   “真的没事,今日来得目的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好好的站在这儿,这点儿小伤又算得了什么。”谢枕石侧目去看她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觉得原本无甚感觉的伤口,似乎真有些疼了。   他略一迟疑,面上随即便换了幅表情,既有后怕,又有劫后重生的庆幸,镇定自若的说着宽慰她的话:“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向世叔交代。”   他一言一行之中,都掺杂着对她的关切,全然不在乎此时受伤的人是他自己。   这样细致的关怀,若说温流萤丝毫不为所动,那必然是不大可能的,她收回自己的手,颇为认真的与他对视,声音闷闷的:“可是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受伤。”   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真挚,但真正直白的说出口时,使得两人皆是一怔。   温流萤想起适才失神时扑到他怀中的慌乱,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苍白的脸顿时浮起一层红晕。   她慌忙移开目光,又语无伦次的调转话头:“我瞧着你的伤不轻,咱们还是尽快回去,找郎中给你看一看才好,或许若是有细布什么的,我先给你包扎包扎。”   谢枕石摇摇头,“还是回去再包扎吧,想来世叔正等得着急呢,总要见了你他才能放心。”   他知道自己伤的并不算重,若是太过直接的展露出来,反倒容易让人失了想象。   他们再回到温府时,天已经彻底大亮,下了半夜的雨也终于停了,只是依然阴云密布的,不知下一场大雨会在何时落下来。   温止言提前得了信,正等在府门前,一同等着的,还有江施德,他是得了谢枕石的请求,等着带胆敢劫人的歹人回府衙,原本这样的事本不用他亲自忙活,但他有求于人,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方能显示自己的诚意。   两人说不上熟络,两家也只有温流萤和江之杳关系亲近些,但江施德向来是个擅长做表面功夫的,即使瞧不上一个人,也能笑吟吟的应对,他端着父母官的姿态,同温止言谈了许多,但温止言压根没心思应对他,随口附和几句之后,便盯着远处看。   等温流萤自马车上下来,温止言再顾不上江施德,慌忙便迎了上去,年过半百的人,险些要落下泪来,拉着温流萤左看右看,不住的询问:“囡儿,没事吧,可伤到了哪里,有哪里不舒坦?”   “我没事,只是有些吓到,没受什么伤。”温流萤咽下满腔的委屈,只管报喜不报忧。   她知道她爹必然担心她担心的紧,若是被他知晓了自己这一遭受的委屈,只怕会比她还要难受,索性直接不说的好,左右人已经回来了,也未受什么大的损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但一会儿还是让郎中瞧瞧才稳妥些。”温止言虽这样说着,但还是不停的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受了伤。   温流萤点点头,又侧过身子指了指谢枕石,只道:“还是让郎中先给三哥瞧瞧,他受了伤。”   “什么?弥山受伤了?伤到了哪里?”温止言这才腾出功夫来问候谢枕石,待看见他肩头的伤口,霎时变了脸色,边拉着他往府里走,边道:“走,先治伤,别的以后再说。”   谢枕石却只道不急,他暂且安抚了温止言,这才走到受了冷落的江施德跟前,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那歹人已经抓到了,劳江大人好好审问一番。”   他特意咬中了‘好好审问’四字,其中包含了别样的含义,一切事实都清楚的事,有什么可审问的,不过是让他不必在意别的,只管将人仔细惩处。   江施德领会他的意思,连连点头,又不忘关切,“谢大人保重身子,我府上有上好的金疮药,等会儿差人给大人送过来。”   “这倒不必,江大人还是先忙手头的事。”谢枕石抚了抚自己的肩头,再不多说别的,抬手朝他作出请的手势。   江施德也不坚持,冲他笑了笑,又对着温止言点了点头,才告辞离开。   温流萤这些日子一直未闲着,对于江之杳的事情更是有心无力,现在看见江施德那副嘴脸,心中愈发担忧。   而担忧之余,她也发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既然江施德同谢枕石交好,若是让谢枕石从中周旋,兴许还有改变的机会。   只是若是求他,又该如何去求?   这些日子以来,不管她是否愿意,谢枕石都帮了她许多,甚至还救了她,两人早已经被牵扯在一起,她再也不是能对他无动于衷的人。   既然并非无动于衷,那以后便是……她不敢接着往下想,因为她虽然暂且了解了他,却还不了解整个温家,更不了解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这就像是一场不知结果的赌戏,而她还没下定赌一把的决心,赌她若去了京城,是否能一切遂愿。 第20章 、江南二十   郎中在屋内为谢枕石包扎伤口,温流萤和温止言就等在屏风外。   屋内许久没有声响,温止言等得格外焦急,忍不住询问:“郎中,可有大碍?”   “那匕首幸而未没入太深,不曾伤及内里,但到底是损了皮肉,还需好好养上一月,等伤口长好才行。”郎中说得模棱两可,既不叫人过分担心,又让人仔细照看。   谢枕石随即也道:“劳世叔担忧,郎中都说了我并无大碍,您也不必操心了。”   “怎么能不担心,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只怕我百年之后再无颜去见你父亲。”温止言低叹一声,又道:“弥山啊,今日你对阿萤的恩情,我们当真是无以为报,只等着……”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枕石打断:“世叔说这些做什么,这都是我应当做的,能用这点儿小伤换得阿萤平安,我倒觉得庆幸。”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的,夹杂着浅浅的笑意,真当自己受的伤实属值得。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说了,咱们一家人的事情,来日有的是机会慢慢来,唯有一点我得同你要求,望你也不要怪世叔多事。”   一家人这句话一出,有些事情便是默认了,谢枕石倒没太大反应,只是语气略微亲昵了些:“世叔有话便说,无需有什么顾忌。”   温流萤闻言抬头看向温止言,用眼神问他说这些做什么。   温止言却侧头不理,接着道:“你不必再因为怕旁人的风言风语在外头住了,一会儿我就命人将你的东西都拿回府里来,往后你就住在府里。”   说着,他伸手拉了拉温流萤,像是个主持公道的座上宾客,叫谁都不吃亏,却也跑不了要承担责任,“阿萤,弥山是因为你才受了伤,你理应好好照料他才是,往后弥山住在府中,一应用物你命人依着弥山的喜好,一一准备好。”   这话虽然有故意将两人扯在一起的嫌疑,却是颇为道理的实话,人家因为她受了伤,可不就得她来照顾。   温流萤对这事倒是没有意见,痛痛快快的就应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枕石也不再推辞,他心里暗道这伤当真是受得值当。   郎中正在他伤口上倒药,他一时没有准备,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缓了好一阵才开口回应:“那往后要辛苦世叔和阿萤了。”   温流萤听出他声音里微不可查的颤意,连忙开口:“不辛苦不辛苦,你先包扎伤口,别的事以后再说。”   她透过屏风看坐在椅上的谢枕石,虽然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但还是能瞧出来他似乎正弓着腰,想来包扎伤口必然是疼极了。   ***   自那日之后,谢枕石就住进了温府的偏院,因为身上的伤,自然是得到了百般用心的照料。   虽然之前说过一应事宜都由温流萤来做,但真正落到她手中的活儿,并不剩几件,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桩,便是在他门前接过侍女手中的药,再给他端进屋里去。   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人更加熟悉了些,偶尔还能说上几句玩笑话。   而温流萤心里一直装着江之杳的事情,却苦于应当如何说出口,她看着谢枕石一下下的搅弄着汤药,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心中有顾忌,怕谢枕石压根不想管与他不相干的事情,而她若把此事说出口,难免是给人找麻烦。   她想着事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一动不动的在谢枕石面上停留太久,他瞧出她的心不在焉,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儿吗?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什么?”温流萤猛然听见他的声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之后才慌忙应道:“没事没事。”   谢枕石不信她的话,缓缓将药碗放到桌上,曼声道:“若是有什么事,你大可同我说说,兴许我还可以帮你呢。”   温流萤闻言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里暗想你还当真可以帮我,但却不直白的把话说出来,只是试探性的询问:“三哥,你同江大人关系很好吗?”   “哪个江大人,是江施德吗?”谢枕石掩下眼睑,只当没看见她听见自己说可以帮忙时,她双眸中瞬间闪过的一轮精光。   “对对对,就是他,你上回让他放我去看江姐姐,还让他派人同你一起去救我,想来你们的关系理应不错。”温流萤扬起一张笑脸,这是她常有的表情,那种按捺不住喜悦的小得意。   “勉强能说上几句话吧。”谢枕石又拿起药碗,一下下的搅起来,“你同江家的小姐不是交情颇深吗?若是你找江大人有事,让她同她爹说一声不就行了。”   “这事儿吧,江姐姐来说的话,还真没用。”温流萤的笑容凝在面上,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拉进了与谢枕石之间的距离,将江施德已经寻到门路,要将江之杳送进皇宫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   临了她又冲着谢枕石腼腆的笑了笑,柔声道:“其实我是想求三哥同江大人说道说道,皇宫那样吃人的地方不是个好去处,别把江姐姐送到那样的地方去。”   “原来我还真能帮得上忙。”谢枕石顿了顿,抬起药碗将汤药尽数灌到了嘴中,才道:“就算我同江大人的关系再好,这样嫁女儿的私事,我岂能说得上话,况且我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他不肯直接说出江施德对他的讨好与巴结,是在有意吊着她。   温流萤是个直白的人,无论悲喜都表现在面上,听见他说不行,眉眼都垂了下来,俨然失落非常的模样。   谢枕石却不慌不忙,又抿了一口清茶,徐徐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反正江大人是寻到了门道才能送女儿进宫,既然说不动江大人,那不如直接截了他的门道?”   “截了他的门道?你有办法?”温流萤再次燃起希望,兴冲冲的望着他。   “可能会麻烦些,或许还会得罪江大人,倒不是不可行。”谢枕石用指尖一下下的点着茶盏,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似擂鼓般,一下下敲动着人的心。   他慢慢抬起眼来,若有所思的盯着温流萤,只问:“你觉得我应该应下这个麻烦吗?” 第21章 、江南二十一   “或……或许不该。”温流萤有些气馁的垂下头,并不多说去为难他。   她虽然一向率性直接,却并非不理世故之人,会让别人觉得难办的事情,她没资格决定让别人一定要办。   谢枕石不再看她,将手中的茶盏稳稳的放到一旁,缄默片刻之后,突然没头没尾的说道:“我应下了。”   “你应下?”温流萤猛地抬头,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能跟皇宫搭上关系的门路,必然是不简单的,谢枕石要截断这条门路,只怕会更难,她心里有些担心,但看他如此果断的应下,又觉得雀跃欣喜。   这不仅仅是因为能帮上江之杳,还为着她心头猝然冒出来的那点儿情愫,说不上是甜蜜还是什么,只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眼前这个人对她很好,事事都能顾念着她,还事事能帮她解决。   “不过我可不白白应下。”谢枕石故作严肃神色,端着姿态展了展自己的衣衫,一本正经的又道:“上回在广平居吃得不顺意,你得再带我去一次。”   他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真当此事为大事一桩。   温流萤闻言一愣,随即莞尔笑出声来,她用手腕撑住下颌,胳膊抵在桌上,做出和他一样认真的表情,笑盈盈的问他:“那三哥还要吃蟹黄捞面吗?”   再到广平居,已经是和上一回完全不同的光景,变得倒不是环境,而是两个人。   他们走到雅间下的长巷时,温流萤还想起上次她和落屏在这里满口胡言,只为了吓退谢枕石,没承想人没吓退,倒让自己落了下风。   广平居招待过温流萤多次,知道她要过来,早早就命人等着,等人的伙计照旧将两人引到二楼,热情非常的问两人的喜好,又不忘介绍店内的特色:“小店刚到了驻色酒,这样的夏日喝着正合适,温小姐要不要来两盅?”   所谓的驻色酒,是李汁和酒混在一起的东西,驻色之名,不过是寻个好彩头,就像她从前吃过的合意饼,也是讨个吉利罢了,难道还真能因为吃了个饼,就能万事顺意?   温流萤转头看了谢枕石一眼,见他并无拒绝的意思,便随口应下,又点了些江南特有的吃食。   广平居尊他们为贵客,照应的周到,上菜也颇快,连驻色酒都是为了消暑,提前放置在冰鉴里的。   喝酒都要讲求个由头,才好接着往下,温流萤这样鲜少喝酒的人也不例外,她率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朝谢枕石扬了扬,“三哥,上回是我不懂事,撒谎骗了你,我向你致歉,望你莫要记在心里,往后就忘掉这一宗吧。”   话罢,她不等谢枕石回应,便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算不得烈,还掺着些李子的酸甜味儿,但她咽下去之后,还是辣的舔了舔唇,塞下一口吃食才算是压了下去。   “你慢着些,就算你不喝这杯酒,我也早已经把那些事儿都忘了。”谢枕石摇头失笑,也举起杯盏准备回应她。   “你不要喝,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好。”温流萤从他手中夺过他那杯,又自顾自的一口饮尽,目光移到他的肩头,“这一杯,是我感谢你前些日子为了救我受了伤。”   谢枕石点点头,看着她又斟满了一杯酒,索性也不拦了,整了整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半开玩笑的说道:“接着说吧,还要感谢三哥什么?”   “谢……谢你又要帮我解决江姐姐的事情。”温流萤三杯酒下肚,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话尾处微微上扬,带着无意流露的娇嗔姿态。   “事情还没办妥你便要感谢我,若是来日办不成,这句感谢可收不回去了。”谢枕石看出她好像要醉了,夺过她手中的酒盅,不允她再倒酒。   “不不不,你对我好,我……我要感谢你。”温流萤撩起眼皮来看他,眼神却始终飘忽不定,她甩了甩头,想要将目光聚焦于一个点,但是这法子不太管用,脑子反倒愈发昏沉起来。   她半倚在圈椅上,杏目惺忪、腮晕潮红,手中握着那个杯盏不肯放,嘴中还念念叨叨的,“还要感谢你什么呢,感谢什么呢,突然想不起来了。”   谢枕石没想到她醉的这样快,越过身子去拨了拨她的胳膊,又问:“阿萤,你喝醉了?”   温流萤摇了摇头,垂下排扇般的羽睫,将杯盏倒过来使劲儿甩了甩,等看见里头滴酒不剩,她讶然惊呼一声,“我的驻色酒呢?”   她站起身,又去捞别的杯盏,却发现皆是空的,她有些生气,蛾眉蹙成一团,气冲冲的问他:“三哥,我的驻色酒呢?我还准备拿它来谢你呢。”   这酒他一滴都没沾,她却说要拿来谢他,谢枕石觉得好笑,再看她那张沾了酒意的面容,更是觉得有意思,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一点点蔓延,直到渡上眉眼处,他自己都觉察出来时,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在笑什么?他问他自己。   “三哥,没酒了。”温流萤还在唤他,微醺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更加天真无害,两颊的梨涡透着娇艳的桃红,似是霞光荡漾。   “你喝醉了。”谢枕石已经收起面上的笑容,走到她跟前扶起她,故作强硬的声音格外僵硬,“我带你回去吧。”   “不喝了吗?”温流萤甩开他的手,身子因为不稳又跌回椅上,衣袖无意蹭到桌上的杯盏,将其带到了地上。   杯盏落地,顿时四分五裂,发出“砰”的刺耳声,碎片到处皆是。   温流萤被吓得一惊,脑中霎时清醒了几分,她有些心虚的看向谢枕石,却见他只是随意的扫了地上一眼,冷淡道:“行了,咱们该回去了。”   他冷漠而疏离的声音,比那杯盏碎裂的声音更让她心惊,她茫然的抬起头,目光木然而无措。   “在外头不方便,若是你还想喝,咱们可以回去再喝。”谢枕石觉出她面上的异样,又恢复了从前的温和模样,他拿过桌上的那盅驻色酒,朝她扬了扬,“你喜欢喝这个啊,那咱们拿回去,你可以接着喝。”   他的转变发生的太快,适才的冷淡似乎只是一错眼看到的假象,温流萤抬手捏了捏眉心,只当自己适才是真的看晃眼了。   她再次露出那种铅华销尽的笑容,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不满。   谢枕石扶她出了广平居,专门择了条就近的长巷往温家走,却没想到长巷处正积着水,粗略望一眼,大约是没过锦鞋的高度。   “还是命人去温家传个话,让他们备了车来。”谢枕石一边拉着她往回走,一边招呼周安。   “不用,咱们可以直接淌过去。”温流萤凑到他身边,特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同他交代:“你知道吗?你刚来温家的那天,我就是特意淌完水坑才回去的。”   说着,她毫无顾忌的大笑起来,不停的怂恿他,“三哥,淌过去吧,不碍事的。”   其实她知道这话不该说出口,也已经清楚的知道自己醉了,但是醉酒的人有个毛病,就是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甚至想要拉起裙摆从这积水里越过去、跑过去,最好还能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没有人能管着她,她淌完这个水坑,还要去淌下一个。   “不成。”谢枕石想都没想,直截了当的拒绝。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初次相见时她身上的一片狼藉,也是故意的。   “为什么不成啊?”温流萤撇了撇嘴,明显十分的不满意。   “不为什么。”谢枕石心中有无数的理由,比如这积水脏的要命,比如脚上湿漉漉的容易生病,但搁在她面前,这些理由好像都算不得什么。   “既然不为什么,那咱们就直接淌过去吧,我喜欢走这条路。”温流萤放缓了声气儿求他,满身都积蓄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谢枕石不再同她攀扯这个,突然撩起衣摆蹲了下来,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只道:“既然你喜欢这条路,那我背你过去就是了,你也不必偏要淌过去。”   “我……”温流萤呆立在那儿未动,她觉得这样不大合适,但醉了酒之后,心里好像还有另一个大胆的自己,没完没了的撺掇她,要她赶紧爬上他的背。   她有些抗争不过,片刻之后就换上了一张笑脸,欢欣鼓舞的爬到了他的背上,双手紧紧扣在一起,环住他的脖颈。   这条长巷不算短,但却格外的窄,一次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他背起她时,两个人就被胁在这窄巷之中,显得愈发亲密。   谢枕石还是用手腕揽着她的腿,并不直接伸手触碰她,这好像都成了他自己给自己做的规定,只要没有用手碰到她,便不算超越界限的亲近。   可温流萤没有他那样的顾忌,她贴在他的背上,半边脸靠着他的肩头,轻声低喃的问他:“三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这话她平时怎么也不会问出口,但是醉酒的人有特权,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情都能做。 第22章 、入v通知   谢枕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抬脚的动作一顿,他感受着背上人的温度和重量,明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果断的回应——没错,我会一直对你这样好。   可话到嘴边,他却莫名的难以说出口,斟酌了半天,只吐出了一句反问:“你说呢?”   “要我说啊。”温流萤微微低下头,看着谢枕石的脚迈进积水之中,污水一点点浸没了他的锦鞋,她伸下手为他拉了拉衣摆,有些扭捏的告诉他:“你若是不会一直对我好,那我就不随你去京城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她已经有了随他去京城的打算,现在只需要他一句承诺,承诺他会永远对她这样好。   谢枕石的心在狂跳,她在此时表露真心的举动让他意外,却又觉得一切正在意料之中。   他停下步子,微微偏头看着她垂在自己肩上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道:“阿萤,我以后不会对你不好,只会对你更好。”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明明白白的剖露一腔真心,让人不能不相信、不得不相信,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折服其中。   只是他自己也尚且分不清楚,他的雀跃,是来源于她对他的几分真心,还是来源于他江南之行的目的即将实现。   温流萤没再开口,她再次伸手揽上他的脖颈,酡红的面颊比醉酒时更甚,是比春光乍泄还要耀目的美好。   她专注的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发现他右脸的下颌处有一颗小痣。   这颗痣极小极淡,若不是离的这样近,她绝对瞧不见,但一旦瞧见,就会被它所吸引,因为顺着它往下,是谢枕石削瘦的下巴、细长的脖颈,然后便是……   温流萤自认并非色胆包天之人,但是这会儿,她就突然起了色心,还偏长出了斗大的贼胆儿,想都不想就凑了上去。   她温热的唇贴上那颗小痣,并未感受到与寻常的肌肤有何不同,但是在她贴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猛然溢满了喜悦,其实不光有喜悦,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她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轻轻一伸手,便触手可得。   可是那颗小痣的主人却不这样想,谢枕石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猛地侧过头去,语无伦次的问道:“你……我……”   他鲜少出现这样含含糊糊的时刻,那张金质玉相的面容上,有惊愕、有恐慌,而更多的则是羞愧。   背上的人是他兄长的夫人、是他未来的嫂嫂,这就决定了他们两人,绝不可能有这样亲密的举动,甚至于他压根不该背起她。   可是偏偏他背了她,偏偏她亲了他。   他的下颌处还在发烫,不停的提醒他适才发生了什么,他心中猛然蒙上一层难以启齿的愧怍,使他狼狈不堪,想要落荒而逃。   可是他逃不了,因为温流萤适才刚流露出要随他去京城的意思,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温流萤离开他下颌的那一刻,早已经认识到自己醉酒后的荒唐,她有些忸怩的转过面去,以致没机会看见那张神色精彩的面容。   谢枕石也不挑明,背着她闷声接着走。   他的脖颈间尽数是她呼出来的热气,他不用回头,就能嗅到她身上带着李子酸甜的酒香,因为这若有若无的酒香,使他心烦意乱,原本并不算长的窄巷,今日好像也变得格外的远,每一步都万分艰难。   过了窄巷,两人又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才算是到了温府。   温止言正在院里听人来报铺子里的事,瞧见两人一个湿着锦鞋,另一个满脸通红,不禁开口询问:“不是去广平居吃饭吗,怎么弄成这样?”   温流萤冲着他笑,转头看了看谢枕石,又看了看她爹,小跑着冲到他跟前,“爹,我要同您说件事儿。”   温止言闻到她身上的酒味,皱眉吸了吸鼻子,“喝酒了?喝了多少?”   温流萤没应他的话茬,反而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同他窃窃私语:“爹,若是我打算去京城,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去京城?”温止言惊讶的重复了一遍,不知她何时改变了主意,前些日子还“宁死不屈”的要将婚事作罢,今日倒主动提出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谢枕石,又伸手拉起温流萤的腕子,闻了闻她身上浓重的酒味,只问:“是喝醉说的胡话,还是仔细想过的?”   “世叔,阿萤喝多了,不如先让她歇息歇息,等她醒了再问。”谢枕石忙出来打圆场。   左右事情已经快要成了,也不急于这一时,若是温流萤趁着迷糊劲儿,再说出些别的什么,只怕更加难办。   温止言点点头,命下人先送她回去歇息,又招呼谢枕石:“弥山啊,咱们去正厅说。”   说着,他率先往正厅走,一边走,一边盯着他湿透的锦鞋,“我这当爹的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喝醉酒,回来的时候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世叔怎么又说这样的客套话,不过是哄她几句,带她回家来,算得上什么麻烦事?”谢枕石摇摇头,绝口不提鞋湿的缘由。   “你又为她说话。”温止言踏过门槛,又抬手请他坐下,方试探性的询问:“阿萤适才说她要去京城,你是如何打算的?”   “世叔的意思是……”谢枕石为防显得自己操之过急,并不直接把话说完,只等着温止言提出他的意见。   “阿萤的意思,自然就是我的意思。”温止言并不顺着他的话回应,不紧不慢的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划过上头的茶叶,进一步解释:“若她当真改变了主意,打算应承同你的婚事,我自然是乐意,只是不知你作何想法。”   “我以为我的想法,早已经清清楚楚的摆在了世叔面前。”谢枕石露出浅淡得体的笑容,缓缓道:“世叔,我老实同您交代一句,虽然咱们两家的亲事,是您同家父早早就订下的,但是在来江南之前,我也不确定这桩婚事是否能成,毕竟我同阿萤,算得上是从未谋面,甚至我们见过第一次之后,我还在问自己,这桩婚事是否合适。”   他顿了顿,直起身子让自己坐的更加端正,“但是在这里呆得久了之后,慢慢的,我已经不再想这桩婚事是否合适,我开始想,怎么让阿萤觉得这桩婚事合适,因为我已经确定自己想要定下这桩婚事,而我也记得您同我说过,只有阿萤自己同意,这桩婚事才有成的机会。”   他的话半真半假,说明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却未曾说明自己的目的。   温止言一直缄默着,过了许久才轻呷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方道:“世叔也同你交代一句实话,我一直认可这桩婚事,在你来江南的这些日子,也清清楚楚的瞧见了你的心意,但是我此时能瞧见你的真心,却不能笃定以后一直都有。”   他怕谢枕石的几分真心将来会有变因为,只要稍变一些,那受苦的便是温流萤。   “世叔的意思我明白,但路遥知马力,世叔往后也尽可以慢慢看我的真心。”谢枕石似乎早料到他有这样的顾忌,毫不意外的回应他。   “我兴许没那么多机会看你的真心了。”温止言笑了笑,再次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已经调转了话头,同他们的婚事毫不相干。   “弥山啊,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做营生的,除了多挣了些银子,旁的权势地位一概没有,多的是人瞧不上我们,但是往后也许就不一样了,京城皇宫里的新帝即位,遵的是同以前不一样的治国法子,他有意要笼络我们这些商户,是想着有别的作为。”   “世叔说得这些,我倒有所耳闻,只是我不在朝中活动,知晓的不算清楚。”谢枕石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突然提这些的意思。   新帝刚刚即位,却发现国库亏空,的确有拉拢各地商户,以求充盈国库的意思。   “原本听说了这事儿之后,我并不打算掺和,但是有人在我跟前一提再提,还说若是我应下,便能给温家一个恩典,我想了又想,我这样的年纪,再也没有什么好求了,只盼着阿萤能好好的,若是她不能好,只怕我要为了她拼掉老命。”温止言语气淡淡,但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他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是事事为她着想,他虽不愿卷进所谓的笼络商户之事中,但若是为了温流萤,那便没有什么不能变了。   谢枕石终于领会他的意思,这是不惜搬出新帝还未拿出的恩典在威胁自己,若是温流萤过的不好,那他得搭上一切为她出气。   怎么出气?自然是收拾不让他女儿好过的人。   谢枕石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后招在等着自己,脸上的笑容霎时有些绷不住,但依旧强撑着,顺着他的话回应:“世叔放心,不会有让阿萤不好过的事儿。”   威胁人讲求让人知道其中利害便是,多说反而无益,温止言熟知这个道理,瞧见谢枕石脸色微变之后,随即收起那副严肃神色,只道:“真心能有多久,谁也不能保证,世叔也不能强迫你永远对阿萤始终如一,但世叔只求你一件事。”   他提起茶壶,亲手为谢枕石斟满了茶水,递到他手边,言语中带着些乞求:“若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我不怪你,只求你再将她送回来,再将她送到我身边来,行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将姿态放至极低,与适才的强硬全然不同。   谢枕石接过茶盏,仰头灌了半杯入喉,只道:“世叔放心,绝没有您担心的那一日。”   “好。”温止言露出个勉强的笑脸,朝他摆了摆手,“去吧,等阿萤醒了,再仔细问问她,若她还是决定去京城,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第23章 、离江南、近京城   今夜无雨, 月亮也格外的圆,正挂在高角屋檐上,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枝, 散下满地的碎玉,溶溶皙皙的片, 似是积了满堂清水。   温流萤刚刚酒醒, 随谢枕石坐在游廊里, 脑子本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 后来经过穿堂风吹,霎时清醒不少。   她想起自己不佳的酒品, 像是被下了蛊样不受控制的疯狂大胆,又是爬到人家背上,又是亲了人家, 慌忙偏过头偷偷打量谢枕石,清亮的月光下, 他的面容像是拢上层朦朦胧胧的薄纱,消减了些平日里的凌厉。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将跟前的糕点往他手边推了推,试探性的询问:“三哥,吃糕点吗?好吃的很。”   谢枕石点点头,拿起块糕点咬了小口, 便随手放下,他不大爱吃甜的, 总觉得腻的慌,更不喜欢吃糕点,因为咽下去时, 会有种糊住嗓子的难受。   “这是你上回给我带过的定胜糕,梗米和江米做的,我最喜欢吃这个。”温流萤接着解释,捧着块糕点送到嘴里。   在广平居吃饭的时候她没吃多少,又歇息了下午,肚子里空落落的,接连咽下好几块糕点,又灌了杯温茶。   “这么喜欢吃这个啊?”谢枕石转过头来,瞧着她的举动,也不等她回答,接着又问:“京城也有许多好吃的糕点,你想不想尝尝?”   这话已经足够直白,是在问她到底要不要去京城。   温流萤闻言想起自己醉酒时说的话,整张脸烧起来似的火热,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她又不能直接说自己愿意,显得不够矜持,只能强压下自己的紧张,故作无事的仰起面看着他,“都有什么好吃的糕点?”   “豆面糕、豌豆黄、枣泥酥、芙蓉糕、龙须酥,除了这些糕点,还有糖蒸酥酪、鸳鸯卷。”谢枕石口气说了许多,每句话都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说完这些还不算完,他又同她讲起京城的繁华来。   “若是咱们现在回去,到时候赶上中秋,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街上的酒铺子都开始竖画竿、挂锦旆,卖的也是刚弄出来的新酒。等到了晚上,咱们家里是要饰高台赏月的,钟鼓之乐更是少不了,尽情闹上晚上才算是结束。”   温流萤听他说着,也生出无限向往来,不是为着他说的盛景,而是为了他所说的切,每样东西都会是他们共同去经历。   她支着胳膊捧着脸,望向远处的圆月,又问:“京城也有这样圆的月亮吗?”   “那是自然,到时候我带你上前楼,那儿站的高,可以瞧得更清楚。”谢枕石伸手指了指温府的檐角,“兴许比这个还高。”   “那京城是不是还有大雪,我从来没见过铺天盖地的大雪,能把地面都掩住的。”温流萤整个人都透着股兴奋劲儿,对京城的切都感到新奇。   江南也有雪,但是极少,就算下起来,也是浅浅薄薄的层,甚至见到见不到,就已经化为水了。   “有,你若是不怕冷,还可以叫人把积雪给你扫到块,让你去堆雪人,其实怕冷也不要紧,左右手炉和斗篷都准备好了,也受不得冻。”谢枕石只管应承她,只要她能提出来的,他概都答应。   温流萤听得兴冲冲的,满怀着对鹅毛大雪的期待,但是高兴归高兴,忧虑总也少不了,“可是如果我去了京城,想我爹了怎么办?”   “咱们可以回来看他,或许也可以将他请到京城去。”谢枕石出言宽慰她,略整了整思绪,又认认真真的询问:“我同你说了这样多,那你要不要随我回京城?”   这是将问题明明白白的摆在她面前,就等着她的回答,容不得她蒙混过关。   温流萤双目微抬,正撞进他如潭的深眸中,这双眼睛比平日里更亮,淬着细碎的光芒。   她仔细瞧,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其中,那虚影促使她鬼使神差的点点头,轻声道:“我同你起回京城,但若是京城没有你说得这些东西,那我就会回来,往后也不会再去京城。”   他说的东西,不只有糕点、月亮和大雪,还有他同她说过的,他会直对她这样好。   谢枕石闻言笑起来,他鲜少露出如此放的开的笑容,眼底都是抹不去的喜悦,似乎突然卸下了切担忧,只等着他想要的结果达成。   温流萤也随着他笑,杏目微微眯起来,丹唇勾成新月的弧度,她拿过桌上的杯盏,顺着口茶水咽下满腔的激动,又道:“不过我得等着江姐姐的事情解决了,才能放心跟你去京城。”   “那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传信回京城让人着手办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有件事你恐怕要有遗憾。”谢枕石皱了皱眉,接着道:“咱们走之前,你也许没机会见江家小姐了,毕竟我刚传信断了江大人的门路,只怕他正恨咱们恨得紧,万万不会再像上次样允你进门。”   “往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只要解决了此事,别的倒不算什么。”温流萤想的开,对于她来说,只要能帮江之杳解决这桩麻烦事,其余概都可以不理,况且去京城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总有机会。   她觉得近些日子运气很好,担心的事情样样都解决了,还连带着解决了她爹的忧心事儿,仔细想想,有些事还真是奇怪,明明她当初怎么也不愿去京城的,但到底还是没逃过她爹的话——谢家公子温和知礼,你必然会喜欢。   她说不清其中缘由,只觉得自己现在的确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无畏的赌把,赌她随他去了京城,能得到他永远的真心相待。   决定了要去京城,准备起来也算不得困难,况且温止言并未将此行当做锤定音的事情,他只当是让温流萤先去看圈,若是觉得不称意,大可以再回来,左右不能受了委屈。   绕是如此,他还是忙里忙外的准备了许多,她平常惯用的、能用的到的,概命人腾到了船上,恨不得要搬空整个温府,最后还是温流萤来阻拦,才勉强让他停了手。   “爹,听三哥说,京城的中秋热闹的很,若是您得了空,不如来京城看我吧。”温流萤挽着他的胳膊,来回晃着求他。   温止言轻哼声,多少有点不屑,“江南的中秋更热闹,爹爹还带你去坐着船看过焰火呢,我记得你当时边看还边大喊,说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   到了这会儿,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舍不得,原先盼着她能尽快安下心,同意这桩婚事,现在她真正同意了、要走了,他反倒舍不得了,还担心的要命,生怕她受了委屈,生怕她有不如意。   温流萤领会他语气不顺的缘由,心里堵的难受,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难受,她爹只会更难受,所以只能压着难受开玩笑:“要是您舍不得我,要不我干脆不去了,擎等着陪您辈子。”   “得,我可遭不起。”温止言垮着脸推了推她,但他不知是舍不得用力,还是舍不得让她松开自己,压根不曾推动她,反倒惹得她更加放肆的揽上他的肩膀。   “爹,您若是想我,就命人传信给我,我回来看您,您若是不想我,也要命人传信给我,我要回来同您讲讲理,问问您为什么不想我。”温流萤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她硬咬着牙,不想叫他发现异样。   “你倒是想的周全。”温止言再也扛不住,下垂的眼睛红了圈,他不动声色的背过面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把,又为她拨弄额前的碎发,仔细的叮嘱她:“你就当是去京城游玩,只管自己开心就是,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你有定点儿的不高兴,可以立即传信给爹,爹命人去接你,绝不叫你受旁人的委屈。”   温流萤只当没瞧见他拭泪的动作,连连点头说:“嗯,我知道。”   温止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强忍着苦楚催促她:“去吧去吧,京城好玩的多的是,你好好瞧瞧。”   谢枕石直站在旁等父女两人告别,这会儿也凑了上来,说上几句劝慰的话,将两人尚未流出的眼泪又劝了回去。   温流萤这趟只带了落屏,但是来送她的下人不少,他们将她送上船,心里的想法同温止言是样的。   所有人都当她只是去京城走圈,若是突然反悔了,自然还能再回来,毕竟温家永远都盛得下她,但没人知道,这样的决定只能做次,今后就算知晓错了,也不能再回头。   温流萤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临上船时还在抹眼泪,但是她尚且不知事,愁过便暂且忘了,更多的是对京城、对她与谢枕石以后的向往。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怀着这份向往的同时,藏于暗处的隐秘目的、对她的背叛和欺骗,正在悄然往明面上翻涌。   ***   船上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大半个月,到了他们该下船的时候了。   温流萤的心里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她下船的那刻,感受到京城扑面而来的热气儿,这儿的热同江南不同,是干燥的、灼热的,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晒的人的肌肤生疼,眼睛也难以睁开。   谢枕石适时的为她撑起伞,遮住正照在脸上的日头,可谓是体贴入微。   没有了刺目的阳光,温流萤这才敢抬起头睁眼看他,那张脸带着浅淡的笑容,跟在江南的时候模样,她暂且安下心来,笑着问道:“三哥,你好些了吗?”   在船上这些日子,谢枕石好像不大舒服,不知是晕船还是怎么样,总也起不来,她有时想叫他出来,都被他以不舒适推脱了,她去看过他几次,每每都瞧见他精神不济,她也不忍再打扰,但今日看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好多了,前几日总觉得难受,这两日才养过来些。”谢枕石点点头,又同她解释:“离家里不远了,咱们下船之后在这儿歇息晚上,明日再坐马车走个两日就会到家。”   “好。”温流萤两颊荡起盈盈笑意,又问:“三哥,你看我爹为你母亲和姊妹兄弟们备的礼了吗?你觉得可还合适,用不用我再备些什么?”   “不用,世叔准备的东西必然妥当。”谢枕石扶她下了船,招呼人先去酒楼打点,曼声道:“在船上也吃不得什么好东西,等会儿到了酒楼,你瞧瞧你想吃什么,应按照你想吃的点就是。”   “这算是还我在广平居请你吃饭吗?”温流萤玩笑似的问他。   谢枕石也笑笑,只是那笑容里多少有些勉强,“算是吧,所以你可得多吃点。”   “那吃完了饭,咱们能出去逛逛吗?我想看看这里。”温流萤朝着四处张望,瞧着什么都新奇,这里跟江南差距太大了,无论是房子还是街道,处处都不样。   “我不太舒服,等回了家再逛吧。”谢枕石婉言推脱。   温流萤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听见他拒绝,勾起的唇角立马垂了下来,但又顾念着他的身子,不肯叫他为难,“那好吧,三哥你今晚好好歇息,咱们往后时日多着呢,什么时候逛都成。”   说起以后,她又抿嘴笑起来,两颊浅浅的梨涡显露出来,衬着那张桃腮杏面,格外讨人喜欢。   谢枕石看着那张笑脸,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他想了再想,还是改了口:“我记得这儿有个角楼夜市,有好多新鲜玩意儿,我还是带你去逛逛,要不以后可能再难来这儿了。”   他本不该答应,甚至现在就应该远离,但他没能狠下心拒绝,只能在心里遍又遍的安慰自己:左右这是最后次,也是唯次了,就当最后再哄她回,也算是有始有终。   等到了酒楼,温流萤依着自己从没听过的菜名,毫不客气的点了菜,但点出来的菜跟她想象中差之千里。   比如有道箸头春,这么好听的个菜名,等端上来时竟然是只烤的鸟,她不认得那是什么,只听人说那叫秃尾巴鹌鹑,烤得黑黑的,把她吓了跳。   她碰都没敢碰,又怕自己点出什么唬人的东西来,慌忙求着谢枕石给她点了几道清口的。   谢枕石只味的笑,笑完之后不知怎么地,又突然冷起张脸,寥寥夹了几筷子菜,便没有再动过,只是看着她吃。   “三哥,你这么快就饱了?”温流萤停下筷子问他。   谢枕石点点头,也不多说,只催促她吃,他的眉头直微微蹙着,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又猝然直起身子,伸手往温流萤碗里夹了块鸡肉,别有深意的问她:“阿萤,若是等你到了谢家,却发现谢家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你怎么办?”   温流萤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也没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反问:“谢家怎么不好了?你是怕你家里的人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只是随口问问,怕你觉得谢家和你想的不大样。”谢枕石出言辩解,实话就在口头,但他却不能说出口。   他今天迟疑不决的次数太多,温流萤觉得奇怪,有些诧异的问道:“三哥,你今日怎么了?好像不大对劲儿。”   “没什么,兴许是许久没回家了,突然要回去,倒有些乱了。”谢枕石放下筷子起了身,带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我去外头透透气,你慢慢吃,等吃完了来寻我,我带你去角楼夜市。”   温流萤随声应“好”,将他夹给自己的菜塞到嘴里。   今日吃的菜,还算是合她胃口,而且她坐了将近月的船,在船上就算是有再好的吃食,也总因为晃晃悠悠的感觉难以下咽,这会儿下了地,觉得胃口大开,不由多吃了几口。   谢枕石下了楼,就站在酒楼前吹风,离开京城几月有余,都差点忘了北方晚间风的凉爽,这种凉爽能拂白日的燥热,却又不像江南那样带着湿气。   周安跟在他左右,见没了外人,才小心翼翼的询问:“公子,您打算何时告诉温家小姐真相?”   谢枕石瞥了他眼,语气不耐:“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小的不急啊,但是我瞧着温家小姐她……”周安欲言又止,有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斟酌再三之后方接着道:“公子,若是温家小姐愿意嫁的人是你,而不是三公子,那怎么办?”   谢枕石略迟疑,对他的话十分不解,“我让她看到的,不就是我兄长的样子吗?”   在江南的这些日子,他可谓是尽力演好了他兄长,无论是温和有礼的态度,还是时常用笑脸迎人的习惯,不都是他兄长吗?   若是要他展露他自己,那他压根就不会来江南这趟,更不必说绞尽脑汁去讨好个姑娘了,对她屡次纵容、屡次退让。   周安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意思,纠结了半天,不怕死的大胆问道:“那您对温小姐有……有什么感觉?”   这些日子他直跟在他家公子身边,谢枕石的举动他都知晓的清清楚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些事情在朝着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谢枕石闻言霎时变了脸色,他的眉目肃然、眼神锐利,有恼羞成怒之意,抬声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小的失言、小的失言了。”周安连忙弓下腰认错,再不敢多说句。   他将头埋下去,又微微抬起眼来,偷偷打量着谢枕石的神情,而这眼,让他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暗怪自己多嘴多舌,又往下压了压自己的头,调转了话头:“咱们快下船的时候,就先让人回去送了信,老夫人和三公子理应早就收到信,知道咱们要回去了。”   “嗯,早知道也好,好让他们提前准备好,不管怎么说,迎接温流萤的礼数总要到了,不然平平让旁人笑话咱们不知礼。”谢枕石掩下周身的戾气,偏过头往楼上看了眼。   温流萤的影子正落在轩窗的油纸上,经被风吹动的树枝扫,来回晃动着,像是出落于纸上的影子戏,他瞧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夹菜的动作,手按住夹菜那只手的衣袖,另手往盘里夹菜,来回的,没个停歇。   他粗略估算着时候,过了会儿又命周安去叫温流萤:“去请她下来吧,告诉她留着点儿肚子,等会儿到了角楼夜市还有好吃的。”   须臾之后,温流萤就随周安走了下来,眉开眼笑的冲他跑过去,“三哥,咱们走吧。”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她极少在晚上出门,是因为温止言压根不允,二是因为她心存畏惧,但现在有谢枕石在身边,她可以随心的出来。   可惜的是谢枕石叫她的时候晚了些,她早已经吃饱了,等到了角楼夜市,看着满街的吃食,她却口都塞不下去,只能看着眼馋。   所幸除了吃的,还有取乐的东西,街尾的地方有人聚集,那处挂的皆是红色的细纱灯笼,经里头的蜡烛照,红色的微光从里头透出来,细纱上鸟虫鱼兽的绣样更加清晰的显露。   而灯笼杆儿上挂着张张的红纸,温流萤凑过去翻看,上头写的什么都有,或是风花雪月的情愫,或是内心所向的愿景。   小贩朝她招了招手,将张红纸递到她手上,又指了指旁摆放着笔墨的桌子,热情的问道:“姑娘,来写张吗?写完我给你塞到灯里,再晚些时候直接放河里飘走,等着河神收到灯,你的心愿准实现。”   放灯给河神就能实现心愿?这话说得有些荒唐,温流萤不太敢信,直愣愣的询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多人来写。”小贩生怕她不信似的,特意抬高了声音辩驳。   温流萤看着面前的无数的红纸,犹有疑虑,瞪大了眼睛问他:“要实现这么多人的心愿,河神得多忙啊?”   小贩被她说的愣,怔在那儿没有言语。   “写个吧,管它实不实现的,就当是试试了。”谢枕石接过小贩手里的红纸,拉着她往方桌前走。   “我写什么啊?”温流萤又问。   说起来,她此时倒没有什么心愿,她想要的东西早已经握在手中。   “写您和这位公子恩爱两不疑啊。”小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谢枕石,上前凑热闹。   温流萤闻言霎时红了脸,在那排灯笼的照耀下,粉腮愈发红润。   “我才不写那个。”她压低声音反驳了句,提裙坐到桌前,展开了那张红纸,又朝着谢枕石努了努嘴,示意他背过面去。   谢枕石无奈的摇摇头,顺从的转过身去。   温流萤举着毛笔停留半晌,终于埋下头去,仔仔细细的落下八个字,才道了句“好了”。   “写了什么?”谢枕石问她。   温流萤不肯说,直接交给了小贩,要他塞到灯里,而后怕谢枕石再追问,慌忙拉着他离开了那处地方。   自写完那东西,她的脸上直挂着笑,好像已经默认,她写完的东西必然能实现。   谢枕石想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能让她这么高兴,索性也不去多猜,但他知道,若是直逛下去,就能再次听到那小贩说得类似的话。   恩爱两不疑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俩身上,他也不想再听见这样的祝愿。   他有意就此结束今夜的闲游,指了指旁的小摊儿,拿出哄小孩的把戏:“你想不想要糖人,给你买个糖人咱们就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好啊。”温流萤这回没流露出任何不悦,兴高采烈的同他起挤进了买糖人的人群中。   她等了许久,最终选了个兔子样式的,等人家做好之后,她将糖人塞到谢枕石手中,还特意叮嘱:“举高些,不要让别人给我碰坏了。”   谢枕石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扫过眼,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凭他的身量,不用高举着,也能包这糖人无虞。   “尝尝吧。”谢枕石从人群里出来,把糖人递到她手上。   她却摇头不吃,拿着那糖人看了又看,突然凑到他耳边,窃窃低语:“你知道我刚才写的什么吗?我写的是‘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少女的情愫就是这样,有时候想要偷偷藏起来,最好谁也不要知晓,但偶尔又想要拿出来,起码要让心里的人清清楚楚的明白。   话罢,她举着糖人往酒楼的方向走,谢枕石则怔在原地,他望着她的背影,陡然生出种迷茫的无力感。   他想起周安适才问他的话,突然有些茫然无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能果断的回应:个小南蛮子而已,我对她好,不过是看她有用。   回去的路上,谢枕石没再说过话,直默默的跟在温流萤身后,听着她同落屏叽叽喳喳的说话,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似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但他暂时还未寻到源头。   等到了酒楼,他率先踏过门槛进去,还没来得及再同温流萤交代什么,就听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们许久了。”   谢枕石闻声猛地抬起头,待看见正朝他们走过来的人,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   那人眉眼处与他有三分相似,只是眼角更为狭长,鼻梁不及他的挺秀,可双唇又比他丰盈,整个人是派温文尔雅之气,没有半分他身上的凌厉。   他十分慌乱的回头看了温流萤样,发现她还在同落屏说话,并未流露什么异常之后,又朝着那人使了使眼色、摇了摇头。   那人领会他的意思,并未继续上前。   谢枕石则拉上温流萤迅速上了木阶,边走,还边叮嘱:“你先上去歇息,我有些头痛,想嘱咐掌柜的煮碗姜茶喝,等我喝完再上来,你晚上歇息的时候不必害怕,我就住在你旁边,若是有什么事,你就让人来叫我。”   温流萤应了声“好”,又问:“你头痛的可厉害?用不用命人去抓些药?”   “不必,喝碗姜茶就好了,你先上去吧。”谢枕石连忙催促,又招手唤人来伺候。   等送走了温流萤,他又匆匆下来,快步来到刚才那人跟前,疾声问道:“兄长,你怎么来这儿了?你知不知道,温流萤她差点看到你。”   “我收到你传来的信,想着提前来迎迎,就过来了。”谢弥山指了指楼上,面露不解:“适才那个就是温家小姐啊,你为何让她避着我?我有什么不可见吗?”   “为什么?您不知道为什么吗?”谢枕石看着他,低叹口气,“现在还不是该揭露你我身份的时候,你冒然前来只会让咱们功亏篑。”   谢弥山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气定神闲的坐下来,“现在你不是已经把她带到京城了吗?我记得你去江南之前咱们说过,旦她来京城,那就没什么需要隐瞒了,左右切都由不得她了。”   “可是现在……现在……”谢枕石随着他坐下来,却没有话可辩驳,因为这些话他以前的确说过。   “现在怎么了?”谢弥山扬了扬眉,用那双平静的眸子看着他,不慌不忙的等着谢枕石的回应。   他的举动都太过坦然自若,以致谢枕石的惊慌失措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兄长,等等吧,等我寻机会将此事好好同她说明。”谢枕石开口央求。   事情根本不像他当初想的那样简单,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不敢将实情轻而易举的说出口。   “有必要吗?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何时说又有何分别。”谢弥山略皱眉,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是你心软了,还是害怕了?”   “怎……怎么会?”谢枕石词钝意虚。   “不会就将人叫下来,同她仔细说明就是,她若愿意便切顺利,若是不愿意……就按咱们之前商议的法子来吧,她不是没带几个侍从吗,制服起来不难,再以她的口吻向江南传封信去更不难吧?”谢弥山往圈椅的椅背上靠了靠,似乎颇感劳累。   听他说起这些,谢枕石如同惊弓之鸟,蹭的下起了身,双手按在桌面上,焦急道:“兄长,人现在已经来京城了,离成功也只差步,您先别着急,在江南的这些日子,我在温流萤面前,直是以您的性格习惯对待她,也早摸清了她的脾性,为得就是今日,你放心,她喜欢你这样的谦谦公子,只要你好好对她,她必然会真心……”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响起声闷响。   那声音不算大,但还是引得谢枕石转过头去,就在余光轻扫过的那刻,他瞧见了手中还举着糖人的温流萤。   只是那糖人不知碰到了什么,早已经掉了,以致她手里只剩下那根光秃秃的细棍儿。   他猝然噤了声,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再怎么张嘴,最终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就在那瞬间,他不知怎么的,心中猛地生出无限恐慌来。   温流萤低下头,发红的双眼转不转的盯着他,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但是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眼泪肆意的掉下来。   她适才回了屋子,突然想起来自己带了些甘葛,用这个泡茶医头痛,总比姜茶好用,她急急忙忙的找出来,想要送给他,连手里的糖人还没到妥善的地方放下,却没承想碰见了他们兄弟吐露实情。   谢枕石的心蓦地沉,踩着步子往木阶处走,哽着声音叫了声“阿萤”。   温流萤缄默了良久,兴许是在努力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愚蠢、那么狼狈。   她将后背抵在旁的桌上,冲着他凄然笑,笑完之后又字顿的问道:“你直都在骗我,是吗?所有的切都是假的,是吗?”   在来京城之前,她设想过无数可能会不如意的场景,比如糕点根本没有江南的好吃、大雪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漂亮,再比如谢家的人可能不会那么喜欢她,她甚至连应对的法子都想好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错的如此离谱,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切都是假的,他为她编造了场诱人的梁上美梦,梦醒了,就得认清所有的真实,只是这美梦与寻常梦不大样,她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被迫惊醒的。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无比可笑,适才还写什么“长乐未央,长毋相忘”的心愿,这欢乐、这情意原本都是假的,又谈什么长长久久。   她还想起他吃饭的时候还在问她,若是她发现谢家没有那么好,她会怎么办,现在她真的发现了,可是她还没有想到解决的法子。   因为她来这趟,只想过迎接他的真心,却没想过应对他的谎言与欺骗。   谢枕石无话可说,僵硬的站在那儿看着她。   温流萤重重的咬住了下唇,眼泪却已经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的往下砸。   她抬手抹了抹,却怎么也抹不完,索性直接放弃,露出那双满是悲凉和痛楚的清亮眸子来,泣不可抑的说道:“早知道京城压根没有我的三哥,我就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的谢枕石:假扮兄长,演的贼像,为兄长娶老婆做准备。   后来的谢枕石:老婆你喜欢我兄长那样的是吗?我可以永远装成那个样子,求求你接着喜欢我。   码不动了,也就九千多了,今天码字的时候活力满满,为什么呢,因为我输了液,输了什么液,这些宝贝们的营养液:“来日纵是千千晚星”+3 ,“kepler”+10 ,“52885352”+3 “呆桃女朋友”+2 ,“木辛”+1 。 第24章 、京城一   真相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刻被猝不及防的揭开, 谁都没有再开口辩驳的机会。   谢枕石更是无力解释,因为在这所有的谎言中,他是谋划者、更是参与者, 只是对于此时的结果,他有些失算了。   谢弥山倒是没有任何顾忌,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们当初商定那样发展, 他抬步上前, 朝着温流萤略一拱手,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温声道:“温小姐, 路上可还辛苦?”   温流萤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人,她吸了吸鼻子,朝谢弥山瞟了一眼, 那张素未谋面的脸,只让她觉得恶心。   她应都不曾应他, 扬手便把手中的糖人扔了出去,一边转身往屋里走, 一边冲着里头喊:“落屏, 收拾东西,咱们回江南。”   谢弥山盯着她的背影,对她的无视并没有多大反应,他转头朝着身后的侍从略点了点头。   侍从们会意, 立即往楼上走。   谢枕石快步上去拦在他们跟前,声音发哑:“兄长, 我说了,再给我些时间,将人直接抓起来只是不得已的法子, 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   谢弥山向侍从们摇了摇头,一步步走到谢枕石跟前,抬手搭在他的肩上,不紧不慢的开口:“枕石,我记得当初温老爷要求我必须亲自去江南迎接,但是我又实在走不开的时候,是你主动请缨,说要为谢家解决此事,还同我们一再保证,必然尽力将人带回来……”   说着,他偏头别有深意的看了看谢枕石身边的周安,手上暗暗用力,按住他的肩头,“现在人已经带到京城来了,母亲还高高兴兴的在家中等着,你不会叫我们失望吧?”   谢枕石看了看他,勉力点头:“那是……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谢弥山莞尔笑起来,他笑得时候和谢枕石全然不同,眼尾处下弯的弧度更大,双唇微微上扬,显得格外随和,能让人平平生出几分亲昵。   他招手让侍从们退下,又叮嘱一旁的周安:“好好照料小公子,江南那样养人的地界,怎么我瞧着他去一趟之后,反倒更瘦了些。”   “是,小的往后必然更加尽心。”周安颔首低眉的行礼,不敢争论一句。   谢枕石知道他兄长这是决定让步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扶着栏杆跑上楼,直奔温流萤所住的房间。   温流萤正在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压根还没寻到机会放下,她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想一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深入落进谢枕石的谎言之中。   可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是不明白她怎么如此愚蠢,而是不明白如此真实的一切,怎么突然都变成了假的。   “小姐,您……”落屏见她坐在那儿愣了许久,凑上前去想要劝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梗着脖子骂人:“小姐,我瞧着谢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坏了心肝儿的东西,您谁也不嫁,奴婢还是陪您还是回江南,想怎么过怎么过,您一个人要是过腻了,左右咱们家里有钱,花船上的小倌儿多的是,您喜欢哪一个,咱们尽管给他弄回来。”   她气急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要想到的东西,都敢吐出口。   这些话都是逗她的玩笑,是为了让她开心,温流萤配合的冲着落屏笑,眼底皆是凄楚。   落屏看的揪心,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未开口,就听外头想起敲门声,是谢枕石的声音,“阿萤,咱们说说适才的事情吧。”   温流萤听见他的声音,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她紧紧的攥着衣袖,强装无意的回应:“我适才已经听得足够清楚了,不需要谢公子再同我解释。”   她特意咬中了谢公子三个字,在此时听来格外讥讽。   谢枕石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他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道:“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可以一一告诉你。”   “哦?还有什么需要告知我的,是讲讲你是如何费进尽心机来江南,只为将我骗来京城;还是说说你打算怎样继续将我蒙在鼓中,只为了顺利让我嫁于你兄长?”温流萤抬高了声音冲着房门怒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有些破碎,像是被割裂的锦布,听来格外刺耳。   她觉得浑身上下哪都疼,胸口那一块尤其,除了疼,甚至还有些发凉,引得四肢百骸都难受的要命,但这种难受又跟病痛不同,因为她压根说不明、喊不出,就硬生生的堵在喉中,叫她喘不过气来。   “我说过,若是京城没有你说得那样好,我就要回江南,再也不会来了。”温流萤自嘲的笑了笑,似是没想到一语成谶这样的事情,竟然能这么快就发生。   谢枕石没有吭声,他的手指还停留在门上,曲了曲,又再次伸直,如此这般重复,好像想要抓住什么,但终究是双手空空。   良久之后,他猛地推开门,却不敢踏过门槛进去,只能站在门前,向温流萤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温流萤下意识的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目光。   这场景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几乎一样,她对着他行礼,他闻声回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毫无意识的碰上。   她的眸子还是润泽的,盛满了清澈的江南水,但不同的是,这回她的眼眶是红的,也没了当日娇纵任性的灵动,只有一潭死水的平静。   “出去,你快点出去。”落屏上来阻拦他,誓要将人赶出去。   谢枕石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直愣愣的看着温流萤。   温流萤摇头示意落屏不必如此,唇角勾出几分不屑的笑容,言语之中满是讥讽:“谢公子这回不必装什么谦谦君子了,所以无需得到我的允许,也能闯进门来了,想想当初在江南的时候,谢公子日日对我谦让,又是不怪我扯谎骗你,又是费力帮我的,也真是为难谢公子了。”   眼前这个人,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但她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对他没有半分了解。   谢枕石只当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迈步走进去坐在桌前,只问:“你还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我。”   “好啊。”温流萤嘴角的笑意蔓延起来,是佯装的得意,措辞格外大胆:“那我问问谢公子,若是我嫁于你兄长,你就得尊我一声嫂嫂了,不知道抱着自己的嫂嫂,又被自己的嫂嫂亲了,是什么感觉?”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恰恰戳中了谢枕石的软肋,他脸色一变,双眸中迸发出阵阵寒意,毫不避讳的直盯着她。   温流萤十分满意他的反应,直起身子往外张望,接着问道:“我还想问,你兄长他知道这些事吗?”   此时此刻,她觉得当真是畅意,他叫他难过,她自然也不会让他高兴,他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颇为满意吗?谢家的人不是在为他能把她骗来京城得意吗?   那她得告诉他,他没什么好雀跃的,他最该感受到的是羞愧,他要赋予她嫂嫂的身份,那她就用这个身份羞辱他。   果然,谢枕石坐不住了,他起身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满脸皆是恼羞成怒的怨气,“我的确是骗了你,但我不是已经尽力弥补了吗,努力装成我兄长的样子,来讨得你的喜欢。你觉得你喜欢的真的是我吗?你喜欢的不过是你以为的那个我,那个我就是我兄长的样子,你要嫁的人,就是你喜欢的样子,所以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说的头头是道,好像他装成另一个人的谎言还是在为她着想。   温流萤气极怒极,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扬手便是一巴掌,正打在他的面颊上。   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这一巴掌的声音格外清脆,她的手掌滑下来时,可以清晰的瞧见他面上留下一个掌印儿。   “你有什么资格认定我喜欢的是什么人?”她质问他,目眦俱裂的瞪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更新之后总卡,卡了我半天才发上来,今天有点少,明天补上哈,然后后天要上夹子嘛,明天的更新上午就放出来。   ps:投营养液的两位小可爱,过来挨亲:陆辞+10,叶子+10 第25章 、京城二   谢枕石被这一巴掌打的有些发懵, 愣在那儿呆立了许久,他低下头看她,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眼底的哀伤, 但事情已经做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况且他也不能回头。   他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只道:“你回不去江南了。”   “你竟然真的敢……你怎么敢……”温流萤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她的丹唇抖动的厉害,尽力咬紧了后槽牙, 但依旧被气的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我敢不敢,你早该知道的。”谢枕石的双唇抿成一道直线,脊背僵硬的绷直, 不敢放松片刻。   他劝他自己:就这样吧,早就料想到的结果, 这会儿有什么可意外的?不过是发生的快了些而已。   今日种种,都是温流萤如何想都想不到的, 她觉得难以接受、觉得狼狈不堪, 眼前这个她付诸真心的人,不但要骗她,还妄图毁了她一辈子。   她心中涌出铺天盖地的委屈,扯着嗓子冲他喊叫, 骂他骗子,叫他滚出去, 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被她扔了出去,尽数砸到他身边,在他脚下聚了团儿, 东西碎裂的声音加上她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的。   从前她是个万分注重脸面的人,她不爱当着外人的面同人争论,生怕失了体面,但是这会儿她觉得自己若不骂出来心里的怨气,只怕她要发疯。   谢枕石也不躲,任由她出气,等她喊的声音嘶哑不堪,再也发不出声音的时候,方蹲下身子,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声音平淡的没有任何起伏:“你好好歇息,明日咱们照旧回谢家,到时候我会同你父亲传信,说明咱们已经安然到了京城。”   温流萤低着头,再也不想看他一眼,面上是直白的苦笑,“所以你们谢家这是打算将我关起来吗?关多久?一辈子?那你们偏要娶我进门的目的又是什么?”   说着,她的眼泪又簌簌的往下落,声泪俱下的,是无力的挣扎,“谢枕石,不带你们谢家这么欺负人的。”   欺负她远离故土,欺负她只有孤苦无依的一个人,还连带着欺负他们温家,这样的作为,当真是觉得她们家能随随便便任他们拿捏。   她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但是她已经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猜了。   谢枕石无言以对,在门前站了许久,才转头往外走,又招手命人过来,把守在她的房门前。   从甜蜜到撕破脸皮,又到此时的难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像是一夜梦尽终身事,让人一时回不过劲儿来。   落屏看着门外的人,上来为她拭泪,压低了声音劝她:“小姐,咱们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必须想办法离开,要不等真到了谢家,只怕当真要任人宰割了。”   “要离开,自然要离开的。”温流萤胡乱的抹着眼泪,说着便去拿自己刚刚放下的东西,但她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往前走,又突然蹲了下来。   “小姐,怎么了?”落屏问她。   “我难受。”温流萤的脸早已经被泪水沾湿,她捂着胸口,又用手指紧紧的攥住胸前那块衣裳,使劲儿的往下按着,泣不成声的念叨:“落屏,我难受,浑身上下都难受,怎么会这么难受。”   她在谢枕石面前勉力装着强硬,不肯流露出半分对这份虚假情意的不舍来,这会儿人走了,她卸下那些顾忌才觉得难以支撑。   这话听得人揪心,落屏不由红了眼睛,蹲下身子去扶她,“小姐,没事的没事的,等咱们回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之前同我说,他会一直对我好,等到了京城,他会对我更好,我信了,我居然信了。”温流萤靠在她的肩头絮絮不止。   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日的场景,他背着她过那条只容得下一人的窄巷,淌过混浊的污水,整双鞋都湿了,她就靠着他的背问他会不会一直对他好,他斩钉截铁的说会,甚至以后会更好。   那样坚定的语气,她怎么能不信。   “都是他的错,小姐,都是他的错。”落屏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温流萤偏过头,将脸藏在黑暗中,死命的压抑着抽泣声,肩膀却一直不停的微颤。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缓过气儿来,再抬起头时,面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经蜡烛微黄的光晕一照,那张脸显得斑驳而苍白。   哭完之后,她反倒清醒了过来,借着落屏的力气起了身,哽咽道:“咱们今晚就走,现在就走。”   “咱们怎么走?”落屏看了看门口守着的人,露出为难的表情。   温流萤朝着屋内扫过一圈,思索了良久,最终指了指一旁的轩窗,“从这儿出去,出去之后就去找船,直接坐船回江南。”   现在谢家的人应当还没想到她会逃跑,理应看管的并不严,所以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况且若是现在不走,等到了明天往谢家赶,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她更难逃脱。   落屏听后慌忙走到窗前,轩窗一推,下面比她想象的更高些,往下一看,只让她觉得双膝发软,但到了这会儿,哪还有害怕的余地,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家小姐入虎口,只能咬牙应了声好,“小姐,那一会儿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接着你。”   温流萤摇了摇头,招手让她去床边,叮嘱道:“这么高的地方,只怕直接跳下去会摔伤咱们一会儿把这些衾被全到扔到下面去,也好挡一挡,但东西扔下去会有声音,外头守着的人可能会发现,所以待会儿我在屋里砸东西,你就趁着机会往下扔。”   她记得小时候她爹的营生忙,给她请了个嬷嬷,那嬷嬷为了省事,见天儿的将她关在房间里,也不允她出门,自己就支着软塌躺在游廊里歇息,她偶尔会偷偷从窗户处跳出去。   可是她当时年幼,个子也小,第一回跳出去的时候还差点扭伤了脚,后来她就想了个主意,把自己床上的衾被都扔到地上,朝着扔被子的地方往下跳,既不会伤到自己,也不易被嬷嬷发现。   这里虽然比家中高,但是她也早不是当年的稚子,想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说做就做,温流萤走到门前搭上门闩,拿起一旁摆饰的瓷瓶,奋力砸到了地上。   随着“啪”的一声巨响,门外守着的人被吓了一跳,立即凑了上来,支支吾吾的询问:“温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滚开。”温流萤怒骂,往屋内撤了撤,抬手又是一个杯盏,正砸在门框上,她一面砸,一面命落屏往下扔衾被,又不忘大喊以压住扔东西的声音:“你们谢家不是有本事吗?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再也不要放我出去。”   守着的人适才就见过她砸东西的景象,这会儿只当她又在发脾气,他们公子刚才尚且还不阻拦,他们自然也不敢往前。   温流萤带着愁怨发作这一通,直累的气喘吁吁,等落屏指了指地上,示意她一切准备妥当,她才渐渐收了声,快步走到窗前看了看,就要准备往下跳。   落屏不敢确信这样跳下去会没事儿,立即拦住了她,只道:“小姐,还是我先下去,就算下头不安全,我还能扶接着您些。”   她想好了,谢家的人偏要留下的是小姐,她并没有什么价值,若是跳下去不安全,那就她先跳吧,一旦出了什么事,大不了她留下 让小姐一个人先走。   现在并非是你推我让的时候,温流萤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头应下:“好,那你小心些。”   落屏冲温流萤笑笑,爬上窗户之后,接连大口呼吸了好几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提前看准了应该跳下去的位置,紧紧闭上双眼,又用手捂住嘴,以防自己被吓的叫出声来,随后便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这一跳没她想象中那么可怕,等下去的时候,她还有些后怕的在地上又踩了踩,才觉得落到了实处,万分欣喜的朝上面扬了扬手。   温流萤看见她没事,顿时安下心来,朝她摆手让她让到一旁,紧接着也跳了下去。   她的脚不知何时在木窗上划了一下,留下了道伤痕,正往外渗着血,所幸并不影响她走路,所以她只是用帕子抹去上头的鲜血。   一切比她们想象中顺利,她们的窗户正在酒楼的背面,而谢家的人果然只守在了她门前,酒楼底下并没有人等着,温流萤连楼下的残局都没来得及收拾,最后望了那面大开着的窗,便拉着落屏往与酒楼相反的方向跑。   因为今日刚到这里,她对渡口到酒楼的路线还有些印象,于是又顺着来的路往回走,她始终沉不下心去,拉着落屏的手说个不停,是在劝慰落屏,更是在安慰自己。   “别怕别怕,咱们出来了,等到了渡口坐上船,就能回到江南了,至于谢……谢家的人,我会将这些都告知父亲,他必然有应对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PS:因为上夹子,明天晚上九点的更新推迟到十一点哈,然后之后就是稳定的晚上九点了。 第26章 、京城三   温流萤失踪的事情在天未亮时就被发现, 因为有酒楼的伙计路过,正瞧见了窗下堆散的衾被,上楼询问出了何事。   把守的侍从闻言立即敲门, 但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无奈之下破门而入, 却见屋内狼藉一片, 早没了温流萤主仆的影子。   谢枕石得此消息, 慌忙前去查看,等看到连落脚地都没了的房间、空旷的床榻,以及大开的轩窗,沉默了良久。   他一直盯着轩窗的窗棂看,而后不知怎么的, 突然大发雷霆, 丝毫不留情面的冲着侍从们痛斥:“一群废物, 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侍从们纷纷低头认错, 有人谄笑着上来劝慰:“公子,您先别生气, 那温家小姐第一次来京城, 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走不了太远,小的这就带人去找她, 包管一会儿就将人给您带回来。”   “你包管?你哪来的本事包管?”谢枕石正窝着一肚子的气儿没处撒, 听见他如此笃定, 更觉得积蓄了一晚上的怨怒直往头上冲。   谢枕石抬了抬手示意他过去,随后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甩到窗前, 指着自己适才发现的血迹,冷言道:“瞧瞧这是什么,你还有本事包管将人毫发无伤的找回来吗?”   他周身散发着冷凝的怒气,动手的那一下用的力气不小,使得侍从正撞在窗角。   那侍从腰下一痛,却不敢发出声音来,他看着那点儿血迹,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低眉顺眼的弯下腰,“是小的大言不惭,公子您消消气儿,别动怒。”   谢枕石不停的扶额捏着眉头,已然是忧心如焚,他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再多言,只叮嘱道:“先去昨日来的渡口找,她若是想回江南,必然要坐船,渡口有咱们相熟的人,问问他们可瞧见了人。”   话音刚落,便听楼下传来谢弥山的声音,他以为是温流萤又闹出什么事儿,一面往楼上走,一面询问:“这是怎么了?”   谢枕石愁眉蹙额,指了指空荡一片的房间,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人跑了?”谢弥山略一迟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问昨夜守在门前的侍从:“我昨日应当说过,温家小姐对咱们来说有多重要吧?”   “说……说过了。”侍从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将头埋的更低。   “既然说了,为什么还没把人看好,是觉得我的话不重要吗?”谢弥山与常人不同,即使生气时,语气也是不紧不慢的平淡,而面上神色依然带着些温和意味,似乎同他说什么都可以商量。   “小……小的不敢只是……”侍从不敢辩解,因为熟悉谢弥山的人大抵都知道,他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从他的神情中压根看不懂他的脾性。   “只是什么?”谢弥山略微抬高了声音,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侍从,似是豺豹盯住自己的猎物一般,片刻也不容放松。   “兄长,先找人吧,我怕阿萤她是初来乍到,哪里也不认识,再出了什么意外。”谢枕石上来阻住他的视线。   谢弥山听见那声“阿萤”,身子明显一顿,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眼尾微微上挑着,“好,那咱们先去寻人。”   谢枕石点点头,转身便往外走,但刚走了两步,又突然被谢弥山叫住,他颇为认真的看着谢枕石,只道:“枕石,你应该知道,温家是咱们在新帝面前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这回不能成事儿,不能帮新帝解决拉拢地方商户的问题,只怕新帝就更有理由惩治谢家了,到时候新帐旧帐一同算,就算拼了我的命,也挡不住这祸端。”   谢枕石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生硬的答了句“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当初他兄长必须留在京城主持大局离不开的时候,他才会主动提出由他前去,为得就是确保这桩婚事能成,也算是暂且保住谢家,不给新帝惩治他们的借口。   谢弥山不在乎他的态度如何,因为他对他这个弟弟了解的清楚,只要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尽力做到。   他心里颇为满意,轻笑两声之后,放缓了声气儿:“咱们兄弟齐心,不怕过不去这一关,至于旁的……往后再一一解决。其实若是可以,我还是愿意同温家小姐好好相处的,小姑娘嘛,哄哄就好了,况且我昨夜瞧着她也算是个有趣儿的姑娘,她若是听话,我自然也乐意放下身段哄她高兴。”   看来他心里早有了打算,谢枕石这回没再吭声,只招呼着侍从赶紧去寻人。   ***   温流萤和落屏在路上转了半天,接连走错了好几条岔路,才总算是找到了来时的渡口。   两人去问可有去江南的船,几乎问了大半圈,也没寻到合适的,那些船夫们说得不知是行话,还是京城特有的话,有些字句她们压根听不大懂,但又不敢多问,生怕人家知晓了她们的来历,到时候谢家的人来找她们,便会一下暴露。   后来还是跟了条商船,多掏了些银两,才算是勉强上了船,但是那船又不是立即走,得等着卸好货,才能出发。   原本温流萤还有所顾忌,怕耽误了时辰,可是再去问别的船,再找不到合适的,况且两人还不敢太惹眼,只得妥协坐这个。   多掏了银两,并不代表有好地方可以坐,两人被塞到货物的角落,各处皆是木箱留给她们的只有一小块地方,逼仄的要命,温流萤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在舱口呆立了半天,才强忍着难过走进去。   “他们这明明是在欺负咱们。”落屏看不下去,要上去同人家理论。   温流萤拦住她,还能露出笑脸来安慰,“没事儿,这样的地方也好,谢家的人别想寻到咱们。”   “可是咱们要在这样的地方呆大半个月。”落屏打量着四周,越想越觉得不可行。   温流萤却道无妨,“左右这船也不是一直飘在水上,大不了离了京城,咱们就换船。”   人对于陌生的地方大抵都有畏惧之心,即使知道委屈,也没勇气去争论,她心里也清楚拿那么多银两换一个这样的地方不公平,但现在她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举目无亲的地方,她们还能依靠谁?   经过晚上这一遭,她着实累坏了,此时也顾不得别的,拉着落屏就在一旁坐下。   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落屏一直止不住的叹气,温流萤就同她开玩笑:“以前常听人说,睡硬一点的床榻,可以拉直脊骨,在家中的时候,总睡软榻,也不知道硬点的床榻怎么个拉脊骨的法儿,今儿咱们两个可以试试了。”   “再拉脊骨,也不是睡这么硬的板子啊。”落屏随口辩驳,但话说出口又觉得失言,怕惹得她难过,慌忙改口顺着她的话回应:“那咱们就试试吧,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了。”   温流萤闻言笑起来,只是那笑容是浮于表面的,不像是从前,她一笑连带着眼中都浸着笑意,晶晶亮亮的眸子来回的转,眼眶里的那汪水也来回的摇晃。   落屏不忍再看,用手拍了拍自己伸直的腿,“小姐,累了一夜了,躺下歇息会儿吧。”   温流萤干脆的应了声“好”,将头枕在她的膝上,可是一闭上眼,她的脑中一晃而过的,就是同谢枕石相处的场景。   疏离的、亲密的、撕裂的、争论的,塞满了她的脑海,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转而逼自己赶紧入睡,可是不过片刻,又不自觉的回想。   她算不上一个暇眦必报的人,也从来不讲求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是这一回,她忍不住的发狠,想要谢枕石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这样欺负她。   兴许真的是累坏了,温流萤这样想着,渐渐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突然就回到了江南,还是那样云烟氤氲的梅雨天儿,她坐在温家的铺子里翻话本子,偶尔看到有趣的,就拉着落屏一同说笑,而她爹则坐在外头,一面拨算盘,一面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她为了哄她爹,端去一杯晾好的茶水,她爹刚接过去,还没来得及喝,门外突然就进来一人,她听见声音去看,却瞧见是谢枕石正走进来。   他面上含笑,手里提着一盏八角琉璃灯,柔声细语的问她要不要随他去京城,她摇头,他的脸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好像是他的兄长,然后二话不说,直接就上来拉住她的腕子……   “啊……”温流萤猛地惊醒,梦中的一幕还停留在脑海中,让她惊惧不已,她的鼻尖和额头上冒出冷汗来,两鬓的碎发早已经被沾湿。   “小姐,您没事吧?”落屏抚了抚她的肩,满脸皆是担忧。   温流萤有些木然的摇摇头,大口的喘息着,双目还有些失神,犹有畏惧的询问:“落屏,咱们的船开始走了吗?”   “还没有,应该快了,要不我去外头看看吧。”落屏将她扶起来,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温流萤半倚在一旁的木箱上,透过舱口透进来的光,估摸着应该已经要天亮了,她们竟然就这样度过了半夜。   等落屏推开门,愈加明亮的光芒照进来,温流萤下意识的闭上眼,往暗处偏了偏头。   而下一刻,外头骤然响起与她梦中一样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此刻听来好像不大愉悦:“当真是我同你说得那两个姑娘吗?可有人受了伤……就安排在这种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到有些小可爱说男主兄弟俩特别狗,我也觉得他俩特别狗,写到现在,别的不敢说,我最能保证就是火葬场的火会烧的很旺(因为我研究了追妻十大酷刑,挺胸.jpg)   ps:感谢以下宝贝们灌溉我,rua一把,虽然我还不知道这玩意有啥用,但是我看着就觉得很喜欢,哈哈哈哈哈哈。   读者“” +2 ,读者“贰贰叁” +1 ,读者“涂山夫人” +2 ,读者“Elin” +10,读者“闲坐数流萤” +1 第27章 、京城四   温流萤听见这声音, 原本浑浑噩噩的脑袋顿时警醒起来,她疾声叫了声落屏,慌慌忙忙自木板上爬起来。   但绕是再着急, 到底是晚了,外头的人已经迈步走进来, 落屏一步步的往里退, 有些惶恐的叫着“小姐。”   温流萤迎着刺目的光, 往舱外看过去,最先看到的并非是谢枕石,而是弯腰走进来的谢弥山。   他用一块月白色的方帕掖了掖鼻子,皱着眉头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并未同温流萤说话, 反倒先背过面询问船夫:“知道你带上来的是什么人吗?”   那船夫弓着腰, 摇头道“不知”。   “这是谢家的三夫人, 你就将她安置在这儿吗?”谢弥山语气不悦的抬声斥责,可是当他再转向温流萤的时候, 已经又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同我商量, 偏要自己跑出来受这样的委屈, 瞧瞧这地方,是你能呆得了的吗?”   他最爱名声面子,到了这会儿也不忘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 嘴角依旧上弯着, 言笑晏晏的看着温流萤, 好像此时的场景并非是一个逃跑、一个来追,而是一个在闹脾气、一个忙上来哄。   温流萤算是第一次直面他,她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人, 为什么他能当做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还是以这样相熟的语气。   她咬了咬唇,毫不畏惧的同他对视,“我不是什么谢家三夫人,更同你们谢家没有任何关系。”   有了这样的事情,她同谢家那桩自幼定下的亲事,再算不得数,只是她搞不明白,当初谢老将军之所以同她父亲结亲,为得是报答她爹的救命之恩,为得是两人之间的交情,难道谢家就是报答恩人的?   谢弥山垂了垂眼眸,朝那船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而后屏了屏息,似乎是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半晌之后方缓缓道:“温小姐,当初让枕石代替我去江南接你这件事,的确是我谢家的错,往后我们定会尽力弥补,但除了此事,我不知道你对你我的婚事有何不满,是不满意我这个人,还是不满意谢家?”   “谢三公子觉得你这个人,或者你们谢家,又有什么能让我满意的吗?”温流萤反问。   谢弥山明显一愣,思索半刻后方答:“过去种种,的确让人失望,但你放心,若是你好好嫁到谢家,你想要的一切,无论是作为夫君该做的,或者其它什么,我都会尽力做到,而除了这些,我还会多多助力温家,不管怎么样,温家现在都不过是一地商户,若加上谢家,个中益处你可以仔细想想。”   温流萤对他说得益处不感兴趣,只摇头轻笑,言语之间满是讥讽:“你们果真是亲兄弟,都如出一辙的爱做承诺。”   从前谢枕石承诺他会永远对她好,但是后来失言了,现在谢弥山又承诺自己会尽力满足她想要的一切,话说得很好听,但是她不会再信了。   正说着,谢枕石也从外头进来,满脸皆是焦急,张口就问:“人找到了?可有哪里受了伤?”   温流萤看着那张满是关切的面容,只觉得虚假可笑,她说不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陡然生出想要报复他的冲动,她瞥了他一眼,转头又望向谢弥山,笑问:“你知道你弟弟从前同我承诺过什么吗?”   谢枕石脸色微变,有意阻拦她,立即催促道:“这样小的地方,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出去说吧。”   “什么承诺?”谢弥山似乎很感兴趣,抬手止住谢枕石。   温流萤站在那儿未动,也并不直接说明,只隐晦的暗示:“有些话只怕在这里不好说出口,不如你回去仔细问问他。”   她这样话说一半的做法,比全吐出口还叫人好奇,谢弥山饶有兴致的回过头来打量谢枕石,不由想起听过的那些风言风语。   虽然知晓他做那些都是别有目的,但两人之间毕竟有着兄弟这层关系,这会儿听温流萤主动说起他们两人之间的拉扯,谢弥山心里觉得万分难堪。   温流萤乐于看见他们兄弟相互猜测的场景,又趁势火上浇油:“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偏要娶我进门,但能如此大费周章,想来我还有些用处,适才你说能尽力给我想要的一切,但我想了再想,觉得除了再也不想见到你弟弟,再没有其它迫切的需求,那这一桩,你能满足我吗?”   说着,她似乎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大可能,她收起面上的笑容,自问自答道:“既然不能,谢三公子也不必再同我说那些哄人的话,左右你们谢家又是骗我来京城,又是要把我关起来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此时再说这些,不就是既想……又想立牌坊吗?”   这话粗俗不堪,她没尽数说出来,也早已经忘了在哪偶尔看到的一句,只是觉得此时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   谢家人既想要拿捏她,要她最好能乖乖听话,又拿这些好听的来搪塞她,还一副为了她好的面孔,什么话都叫他们说尽了,可不就是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吗。   两人闻言勃然变色,着实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还欲开口再解释什么。   但温流萤压根没打算听,她低下头整了整自己被压出褶皱的裙摆,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想来你们找到这儿来,不是同我好生商量,求我回去的,既然如此,那别的也不必多说了,说得更多,反倒叫人觉得倒胃口。”   她知道这会儿逃不出京城了,眼看就要落入别人手中,也不必再端着姿态同他们客气什么,专捡着难听直白的话,这一会儿功夫,把前几十年的快言快语尽数吐露了出来。   马车早已经等在外头,是他们提前备好的,温流萤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拉着落屏走了上去。   谢弥山跟在她身后,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谢枕石叫了声兄长。   “怎么了?”谢弥山问他。   谢枕石看了眼温流萤坐的那辆马车,欲言又止。   谢弥山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摆手示意马车先行,随后将他领到一旁,开门见山道:“其实自你们从江南回来,我也听跟着你的侍从随口提过几句你在江南的事情,那些事情真真假假的,谁也说不分明,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对待温家小姐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他如此直接的将事情在两人面前摊开,谢枕石反而觉得愈发心虚,江南的一切,像是一场被提线操控的木偶戏,只是提起他的是他自己。   他强迫自己百般用心对待温流萤,等戏散了,还一时回不过神来,更不知如何去辩解,再三张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其实……”   “不必说了,对于此事,你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而更重要的是温家小姐她当真喜欢上了你,你应该明白,这样的喜欢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谢家来说,都不大好。”谢枕石皱起眉来,对此事十分为难。   当初他们商议对策的时候,只一门心思想着将人带到京城来,拉拢了温家,就相当于与江南的商户们扯上关系,也算是完成新帝对他们的要求,可做了这么多,倒忘了两人或真会产生情意这一宗。   他虽然对自己娶什么样的人不在乎,但怎么也不该是一个喜欢他弟弟,或许他弟弟也喜欢的人。   听他说起温流萤的喜欢,谢枕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略一沉吟,只道:“兴许时间久了,她就会忘了。”   “若是她忘不了呢?”谢弥山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依旧是能够宽容一切的模样。   谢枕石不知该说什么,谢弥山也随他沉默着。   良久之后,谢弥山低叹一声,突然提议道:“枕石,你过两日去边塞吧,一是为着避一避,二是那里近日不大安生,新帝多有担忧,若是你能去平息一番,也算是为新帝立功了。”   “我去?只怕新帝会更加不放心。”谢枕石不大愿意再扯上温流萤,只同他说新帝的态度。   “但你若去了,又恰好将此事做好了,便是解了新帝的忧患。”谢弥山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当初先帝病重择继位太子的时候,咱们谢家就错了一步,没有猜中先帝心中属意的皇子,同新帝有了龃龉,后来父亲去世,谢家的地位在朝中再次一落千丈,现在新帝更是以我与温家小姐有婚事为由,竟派我去做拉拢商户这样入不得眼的小事,已经算是变相的下贬了,可就算如此,我还得老老实实的尽心去办,生怕落了责难,究其缘由,还不是因为咱们没有更好尽忠的法子。   “我也一直在想,若是想重新得到新帝信任,不仅要做好手上的事情,还要为其解忧,新帝现在的忧就在边塞,若是你去,我过两日上朝就主动请命,至于新帝是否会更不放心,不该是咱们现在想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30 22:09:09~2021-07-01 21:0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oul 2瓶;杨河春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京城五   谢弥山这一通, 说得有理有据,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说清了谢家现在的处境, 让谢枕石避着温流萤的目的反倒成了其次。   谢枕石不能不答应,因为关于谢家的将来, 不仅是他兄长该操心的事, 更需要他出力, 遥想他父亲当年死在战场来,托人带回来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旁的,就是要他们守住谢家的门楣。   可是责任归责任,他心里还有顾忌, 斟酌再三方道:“兄长, 为了避着此事, 也为了谢家,我自然愿意前去, 但有件事我得同您说明,就是不管如何, 咱们总归是亏欠温家、亏欠温流萤, 我希望你……”   他略微停顿,抬头觑了觑谢弥山,“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她, 强迫她留在谢家不过是缓兵之计, 若有可能, 还是让她心甘情愿的……”   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怎么算是心甘情愿, 自然是甘愿嫁于他兄长,当上谢家的三夫人,这是他自去江南时便期盼达成的目的,但是到了这会儿,反倒不能如此果断的说出口。   “那是自然,若不是当初谢家受到朝堂排挤,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攘权夺利,只等着将谢家踢出朝堂,好报一报这些年被压一头的憋屈,我也无需死守在这里应对他们的明枪暗箭,更不会让你去江南接人,但事已至此,一切都朝着咱们想要的方向发展,我自会尽力弥补亏欠温家的。”   谢弥山只当没听见他言语里压抑的情愫,只同他再次许诺会好好对温流萤,便转身随侍从上了马车。   ***   虽然已经过了三伏,但京城的天儿照旧燥热的很,稍稍一动,便生出满身的汗来,惹得衣裳时不时的粘在身上,粘腻的难受。   温流萤坐在马车里,即使有厚重的帷赏阻拦,却依旧挡不住灼热的日头,因为不大通风,马车里跟蒸笼似的,生生将人炙烤着。   眼看就要进谢府,落屏愈发焦急,压低了声音询问她:“小姐,咱们怎么办,当真要随他们进谢家吗?”   温流萤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坦言道:“咱们现在恐怕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但终归会有机会的,总不能真在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身边呆一辈子。”   正说着,马车已经停在了府门前,立即有侍从在马车下放好杌子,来请她下去。   她由落屏扶着下了车,看见一个妇人正朝她迎上来,黛色的蜀锦长衣,上头是银线勾勒的大片多瓣团花,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皆是雍容华贵的世家夫人做派,而面上则带着盈盈的笑意,因为作养的极好,笑起来倒瞧不出年岁。   那妇人上来就拉住温流萤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啧啧称赞:“这就是阿萤吧?也只有江南的水,才能养出这样娇嫩的姑娘,快快随我进府,这烈日炎炎的,别热坏了你。”   谢弥山和谢枕石也跟了上来,一个叫了声老夫人,另一个则叫了声母亲。   温流萤暗自诧异两人不同的称呼,却也知晓了那妇人的身份,她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出自己的手。   谢老夫人却攥得极紧,一面拉着她进府,一面回过头去抱怨两兄弟:“两个精致人儿,怎得这般粗心,这样热的天,也不说叫人撑着些伞,白白让娇滴滴的姑娘遭这样的罪。”   说着,她抬起帕子想要为温流萤拭一拭额上的汗,温流萤皱起眉头、面带防备的躲开,她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拉着温流萤便往府里走,嘴里的话一直没听过,俨然一副熟稔姿态。   “你父亲可还好?算起来好多年不曾见过了,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你路上坐了这样久的船,是不是累坏了?我给你备了些爽口的吃食,一会儿你先吃些消消暑、歇息歇息,旁的事一概不着急。”   温流萤此时对谢家的人没有多好的印象,听见她问话也不愿回应,始终冷着一张脸,任由她拉着自己往里走。   “老夫人,您一气儿问这么多,您让她先回答您哪个?”谢弥山笑着上前打圆场。   “我这是心里高兴。”谢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瞥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谢枕石,只道:“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同阿萤好好说说话,等了她这么些日子,总算将人盼来了。”   “成,我和枕石正好要进宫一趟,你们两个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熟悉一番,她没来过京城,好多事不知道呢,老夫人也同她说道说道。”谢弥山面面俱到的嘱咐完,又叫着谢枕石一同离开。   谢枕石最后望了温流萤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她郁郁寡欢的神情,又是在这样众人都在的情况下,到底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温流萤随谢老夫人进了正厅,刚刚坐下,即刻便有侍女端着吃食上来,一一摆到她面前。   “尝尝,叫人做了绿豆糕,还有银耳雪梨汤,都是提前在冰鉴里冰过的,此时吃来正消暑。”谢老夫人将食盘往她跟前推了推,催促她快用。   温流萤摇头只道不必,自顾自的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模样,显然是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左右两家的脸皮已经撕破了,她也不必再浪费精力,同他们一样做出什么相处融洽的假象。   谢老夫人知道她这样的缘由,若无其事的摆手让满屋的侍从退下,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必定是恨死我们谢家的人了,巴不得赶紧离开谢家,赶紧离开京城呢,对不对?”   温流萤闻言看都不曾看她,依旧微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谢老夫人接着开口,几句话就戳中了她的心思:“你现在是不是还觉得,我们谢家人都是表里不一之辈,最善在你跟前装模作样,实则是打着别的主意?”   温流萤终于抬起头,一脸诧异看着她,似乎是在问她:既然知道如此,何必再同她装什么亲切。   她简直恨透了这些人惺惺作态的嘴脸,她宁愿他们直接同她说,就是要利用她,她来了京城就莫要再妄想回去,也不想时时刻刻盯着那一张张伪善的脸。   谢老夫人却摇头苦笑,“我不敢说自己同此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若是你觉得你不能嫁予弥山,那我会尽力帮你离开。”   “什么?帮我离开?”温流萤诧异不止,紧紧的盯着她那张风姿绰约的面容。   说实话,因为一朝受骗,她已经不敢相信谢家的任何人了,谢老夫人此时提出来要帮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当初你与弥山定下婚事,是打着让温谢两家永结为好的目的,但是现在他父亲过世,谢家早已不复当初,所谓的永结为好也早已经变了味儿,这并非是他父亲想要看到的……”谢老夫人絮絮半晌,将为何由谢枕石去江南,连带着谢家的目的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   她说得太多,温流萤一时没能全部理解,思考了半晌,才算理出个头绪来,但是她对他们的权势之变、地位之争更不感兴趣,只能挑出几句关于她的询问。   “所以你们费尽心思成就这桩亲事,为得就是拉上我爹,帮你们笼络地方商户,好在新帝跟前邀功,重拾新帝的信任,为谢家在朝堂重新争得一席之地?”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的目的,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揭开,还是如此的不堪,她本以为他们会有别的深意,没想到仅仅是为了权势地位。   谢老夫人点点头,毫无顾忌的同她说起私密来:“其实我不过是谢家的续弦娶来的,弥山也并非是我的亲儿子,他虽然对我敬重有加,但没有血脉之亲,到底是说不上管束的话,而我对此事的过错,是没有教养好我的儿子枕石。”   当初弥山的生母去世,她在他幼时进门,一直照养着他,但即使如此,两人总归是隔着一道血缘,他可以对她尊敬,却不能把她当母亲,如今的谢家是他当家做主,她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   可是他对枕石倒是兄弟情深,枕石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都是他这个为兄的做决定,所以枕石对他也是颇为依赖,事事都尽力追随。   温流萤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事,她猜不透她为何同自己说这些,只生硬的回应:“你们的家事,和我没有干系。”   “是没有干系,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他们兄弟决定此事的时候,对我有所隐瞒,并未提要枕石假扮他兄长去哄你来京城,更没提若是你不从,便要强行将你留在此处,若是知道我的儿子去江南是去做这些,我必然不会同意,可是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老夫人按了按额头,似乎有些头痛,“总而言之,不管是因为什么目的,他们兄弟这步棋走岔了,枕石更是大错特错,若是你不想留在谢家,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温流萤问道。   这事若是放在以前,谢老夫人这番话兴许会让她觉得峰回路转,自己在绝望之际遇到了救星,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反倒不敢如此单纯的相信了。   她非常好奇,谢老夫人能得到什么好处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她?   谢老夫人看着她,似乎对她的疑问十分不解,反问道:“为什么重要吗?你想要的不就是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帮你离开,顺利回到江南,不过你若是当真好奇为什么,就当我是在为枕石弥补过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说了,明后两天下午我不上班,尽量多码点,早点进入火葬场   感谢在2021-07-01 21:06:51~2021-07-02 21:0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闲坐数流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in 9瓶;大大、饭饭、饿饿、icesoda 5瓶;熊十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京城六   “弥补?你真当觉得帮我离开就能弥补吗?”温流萤微微一哂, 面上皆是讥讽,接着道:“此事就算需要弥补,也不该是你来, 若是你不肯说究竟有什么目的,那就罢了。”   她如此小心翼翼, 并非是草木皆兵, 而是谢家的人编造了太多的谎言, 让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她不敢想,若是再踏错一步,又会陷入怎样的危险之中。   谢老夫人起先努力拿捏着姿态, 浑身上下都紧绷着, 这会儿听见她说这些索性也不装了,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肩头往下垂了垂, 咬着牙开口道:“谢弥山胆敢处处利用我的儿子,那我就叫他成不了事儿, 左右大家都不好过就是了。”   她嫁进谢家这么多年, 事事周到的照料所有人,可她又得到了什么?谢弥山在明面上能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暗地上只当她是鸠占鹊巢的继室, 她从前觉得他总归是对枕石好的, 那她什么都能暂且忍下。   可现在呢, 用尽百般心机叫枕石做替兄迎亲的腌臜事,而她早晨又听提前回来报信的周安说,他还有意让枕石去边塞, 如此种种,叫她怎么还能忍下去?   仔细算来,谢家的门楣地位同她有什么干系,而在谢家,她除了她的儿子,还剩下什么呢?   温流萤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一味的盯着谢老夫人,她想起适才刚进门时,谢老夫人与谢弥山交谈时的亲切,谁又能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愁怨。   但这一切不过都是谢老夫人一面之词,她不敢尽然相信,但又要为自己留下些余地,于是斟酌再三之后才应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等老夫人想好送我离开的法子,那一切都好说了。”   ***   自进了谢府,温流萤就被安置到一处偏院,吃穿用度皆是上好的,她从江南带来的东西也被用在她的院中。   离家的人,瞧见件熟悉的物件儿都觉得安心,这也愈发坚定了她离开谢家的心思,再加上谢老夫人的许诺,让她重燃起些新的希望,不管因为什么目的,若是谢老夫人肯帮忙,总归是比只有她和落屏好些。   她心里装着事,对谢家的人又心存芥蒂,连装都懒得装,日日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只当遂了谢家的愿,当一个不会反抗的木偶。   呆了谢家数日,她没再见过谢枕石,不过听着院里的侍女下人提过一嘴,说他请命去了边塞,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经人提起他,总要愣半晌,各种事情从脑子里一一晃过,叫她的恨意愈发浓烈。   这种恨意一般持续不了太久,就被前来的谢弥山打破,他基本隔两日便会前来一次,问她在这里呆得可还习惯,同她讲京城的趣事儿,大献殷勤的模样让人恶心。   她不愿回应他,就坐着发呆,等他自觉无趣之后离开,她就装作无意的跟侍候她的小侍女打听谢家的事儿。   那小侍女叫瑞叶,比她还小上好几岁,总是扬着张笑脸,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偶尔塞几样好东西,说几句好听的,便能引得瑞叶侃侃而谈,偶尔碰上瑞叶都不知晓的,她就用眼神暗示落屏开口撺掇着瑞叶去打听,这小姑娘的嘴也有本事,回回都能打听回来。   她从瑞叶那儿问话容易,但有时候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为了自己的目的,去骗另一个真心相信她的小姑娘,但走到这一步,她再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尽可能的对瑞叶再好些。   趁着空闲的时候,温流萤屏退了满屋侍候的人,特意叫落屏专门给瑞叶做了荷花酥吃,到底是小孩儿,一塞上吃的,嘴里更是没个停歇,什么都敢往外倒。   温流萤为防她噎着,倒了清茶递到她手边,若无其事的询问:“听说谢老夫人并非是你们三公子的生母,怎么我瞧着他们两人倒是亲近的很。”“我瞧着也是极好的,但是听灶房里的婆子说,老夫人同三公子从前并不大好。”瑞叶一手捧着糕点,一手举着茶盏往嘴里灌,一双眼睛机警的朝外头瞅了瞅,才敢开口:“我进谢家进的晚,有些事不知道,但听旁人讲过,当初老爷过世的时候,因为三公子不同意,老夫人压根没能守在棺椁前。”   “为什么不同意?那谢老夫人也没同他论一论吗?”温流萤又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偶尔听到几句闲话,具体的倒没人提过。”瑞叶连连摇头,而后似乎又觉得吃人嘴短,立即咧嘴笑起来,改口道:“夫人你若是想知道,等我去了灶房,问问那些婆子们。”   温流萤最讨厌听瑞叶叫她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只道:“不用,我就是好奇多问……”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紧闭的房门猝然被打开,迈步进来的正是谢弥山,他面上是少见的严肃神色,薄唇紧紧抿着,棱角分明的侧脸渡上一层冷冽之意。   温流萤瞧见他霎时沉下脸,出言便是嘲讽:“三公子怎么说也是知书明理之人,怎么连敲门的礼数也不知。”   谢弥山并未直接回应,只是瞥了瞥屋内众人,缄默片刻之后方淡淡道:“你父亲出事了。”   温流萤乜了他一眼,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冷笑道:“这回撒这样大的谎,为得又是什么目的?”   谢弥山似是早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略低下头,从袖中掏出卷文书,递到她的跟前,“你父亲私藏官银,已经被官府的人关押了,文书就在这儿,你自己仔细看看。”   “你胡说什么?”温流萤仍然不敢相信,神情古怪的看着他。   谢弥山也不多言,又将文书往她跟前推了推。   温流萤面上还带着不屑的笑,抬手接过了文书。   等那文书被一点点展开,她这才看清楚,上头官印盖的一清二楚,一字一句更是解释的明白,说官府的人收到举劾前去她家的铺子查看,却在库里发现数箱官银,暂时还未查明这批官银的缘来,但干系重大,已经将她爹先关押了。   温流萤将那文书读了好几遍,却依旧坚定的认为她爹压根跟官银扯不上关系,更不必说私藏了,于是扬手便把那文书砸到地上,厉声痛斥:“你不用拿这些东西来哄骗我,我爹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自然也觉得你爹不会如此,但此事的的确确就发生了,从江南传到京城,连皇上都已经知晓了,要不我也拿不到这东西。”谢弥山皱起眉头,弯腰不紧不慢的将文书捡起来,声音里多了些不悦。   “况且都到了这时候了,我还哄骗你做什么,白纸黑字、官府印章都在这儿,连哪个铺子,铺子里除了官银,还有多少布匹、布匹的花样,都清清楚楚的写出来了。”   “这根本不可能,我爹同我说过,他最厌恶同官员打交道,又哪来的官银可以私藏?”温流萤抬声辩解,一双杏目死死地盯着他,一定要听到他否认来。   正是因为写的清楚,才让她不得不生出几分信任,可是此时此刻,她宁愿谢弥山又是布下了一个新的局,等着她深陷进去,也不愿是看见她爹当真出了事。   然而谢弥山没有如她的愿,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旁的话,只是垂下眼睑默默看着她,好像在等着彻底反应过来。   莫说是温流萤,连他都没有想到会有此事发生,温止言被投进大牢,那就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而现在还留着温流萤,对于谢家来说兴许已经是祸端。   温流萤咽下满腔的惊慌失措,一把将他手里的文书夺过去,用手指一点点指着,逐字逐句的又读过一遍。   上头写的的确太清楚了,那些外人本不该知道的东西,记述的仔仔细细,她记得上头写的那间西街铺子里的布仓,当初因为漏雨还淋湿了不少布匹,那些被浸坏的布匹,压根还没来得及处理出去,所以名目上赫然在列。   她只觉天昏地暗,手中抓着文书瘫坐在地上,早没了适才的深信不疑。   “现在还未查清那几箱官银的来源,兴许你爹当真是无辜的,但是在没确定之前,谁也不能下定论,不过你放心,我会传信过去,让他们不要为难你爹。”谢弥山伸手去拉她,想要将她扶起来。   温流萤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咬紧了牙关,有些魔怔的冲着他嘶喊:“你们又在骗我,又在骗我,我爹怎么会跟私藏官银扯上关系,一定是你们又打着别的主意骗我……”   说着,她又转向落屏,伸过手去拉住落屏的衣袖,她眼眶里有泪水一直在打转,却一直尽力睁大眼睛,巴巴的望着落屏:“落屏,他们又在骗我,我不要呆在这儿了,我要回家,我爹正在家等着我回去呢。”   “小姐,咱们回去,您先起来……先起来。”落屏抱着她,试图将她拖起来。   而此时的温流萤,却像是个宿醉的人,浑身的骨头都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定点儿力气,就那样瘫在落屏身上,任由她拉自己。   落屏一个人拉不动她,又尝试将手伸到她的腋下去扶她,但依旧无济于事。   谢弥山有些看不过去,不耐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摆,弯腰半跪在她跟前,一手伸到她腰下,另一手伸到她腿下,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念叨:“前些日子瞧着你不是强硬的很吗,怎么?一听你父亲出了事,就变成纸老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去逛街了,没有多码,明天一定,不码你们来砍我!!! 第30章 、京城七   兴许是多日来积蓄的痛苦与惊慌已经到了极点, 温流萤也的确是累极了,在被谢弥山抱起来之后,反倒没了力气挣扎。   她有些浑浑噩噩的, 眼泪一直在无声的往下落, 划过脸颊淌到脖颈中, 声音喑哑发闷:“别拿这样的事骗我, 别用我父亲的安危欺骗我……”   落屏一直攥着她的手, 等到谢弥山将人抱到床榻上,她立即要挤上前去, “有劳谢公子,还是我来照顾我家小姐吧。”   谢弥山半弯着腰站在那儿未动, 只是回头扫了落屏一眼, 似笑非笑的眼睛带着不可察的寒意,“好啊,你来照顾自然是最好的。”   说着,他缓缓直起腰来就要离开, 落在床榻上的衣角却突然被温流萤拉住, 她用泪如雨下的眸子望着他,终于肯低下头去,向他认输、向他乞求:“求求你让我回去吧,我要见我爹, 我不能呆在远隔千里的谢家等他的消息。”   谢弥山停下动作,看着拉住自己衣角的纤纤玉手, 曼声道:“这回不是我不肯放你回去, 而是你父亲的事涉及众多,一旦你只身回到江南,只怕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你爹都被抓了,他们还会放过你吗?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周旋救你父亲出来,毕竟温谢两家本就是一家人,不是吗?”   只要木未成舟,那就还有挽回的机会,温止言他必须要救,也不得不救。   所谓的一家人,不过还是以她嫁予他为前提,温流萤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也猛然明白过来她的确不能冒然回江南,而此时才算是真正的有家难回。   前有狼后有虎,她进退不得,心中有万般苦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背过面去,将脸隐藏在暗处之后,终于忍不住的恸哭起来,整个人都不停的颤抖着。   她泣不成声,不是因为谢家人,而是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她做什么她爹都能纵着她,一切只管让她开心,她当时觉得自己今后必然会事事无忧,可等她爹不在她跟前了,她才发现自己开不开心对旁人一点儿都不重要。   除了她爹,谁还会管她难不难过呢?   温流萤哭了许久,等到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几近枯竭时,方转过头来,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有着三分熟悉的面容,格外平静的说道:“三哥,你想办法救我爹吧。”   她的话说的极轻极淡,但是已经表示她妥协了,只要他能救了她爹,那没有什么她不能答应。   这声三哥叫得谢弥山高兴了,她的决定也叫他满意了,他甚至在想,如果他能摆平这件祸端,兴许温止言出事就是老天给他的契机。   他第一次露出些真心实意的柔意,冲着温流萤弯唇笑笑,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客气,“这事儿经人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也关心着呢,我晚些时候就去向他请命,请他派遣官员仔细查探,至于江南的那些官员,我也会好好打点一番,绝不叫你爹受定点儿冤屈。”   ***   自得知温止言出事之后,温流萤大病一场,流金铄石的炽热节气里,她却觉得浑身发寒,终日拥着冬日里的衾被,窝在床榻之上,连动都懒得动弹。   一病数日,后来还是谢弥山告知她,皇上重视此事,已经派了专门的官员前去查探,而派去的人正好同谢家有些交情,定会一洗温止言的冤屈,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病况也略好了些。   似乎是觉得此事势在必得,也可能是怕温流萤又突然反悔,谢弥山不顾她尚在病中,此时谈论婚事压根不妥,已经开始张罗起两人成亲的相关事宜来。   他最擅长攻心,各式哄人的法子信手捏来,好像只要他愿意,他尽可以花尽心思将她捧到天上去,这一点比谢枕石更甚。   温流萤只等着他救她爹,对其它的事宜一概不关心,他要做什么,她就随着他,因为她的忍让,两人倒是能和平相处,不再像从前一样,从她口中吐出来的,只有冷嘲热讽。   不知又有什么需要告知她的事情,谢弥山刚过了晌午就来了她这儿,正赶上温流萤刚服了汤药还未醒,他也不着急,隔着屏风就坐在屋里等她。   温流萤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心里又没有着落,在谢家的这些日子,偶尔会发发癔症、梦呓几句。   今日她凑巧又说了几句梦话,间歇还带着哽咽的哭声,正巧被谢弥山听见,他不顾落屏的阻拦,偏要进去瞧她。   等到了床榻边,果然看见温流萤的眼泪已经沾湿了枕头,嘴中一直念念有词,但却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可是声泪俱下的模样,叫人跟着揪心。   谢弥山凑近了些,总算听见了她的梦呓,是在无力的挣扎求救,不停的呢喃着“救救我”。   “怎么了?这是梦到了什么?”他拍了拍她的肩,特意压低了声音,想要将她叫醒。   温流萤偏过头,含含糊糊的嘤咛一声,并未直接醒过来,她似是掉入梦魇之中,眉头皱的极紧,眼泪还在从眼角漫出来,停顿片刻之后,突然疾呼一声“三哥,救我……”   紧接着,她猝然惊醒,双目还有些无神,但却满含警惕的望向四周。   谢弥山被她那声三哥叫得心中一动,轻抚着她的肩,一声声的轻言劝慰:“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   温流萤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霎时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坐起来,往后错了错身子。   她身上的衾被随之滑了下来,露出只着了薄衫的上半身,颈部大片瓷白莹彻的肌肤裸·露着,因为这一场噩梦,她的薄衫已然湿透,正贴在身上,显露出纤弱轻曼的窈窕来,衬着肩上微微凌乱的散发、梨花带雨的润泽双目,以及略显红肿的双唇,格外的惹怜可人。   谢弥山自觉不算是个沉迷美色的人,偶尔和朝堂上的同僚应酬来往,也会去那些秦楼谢馆之处,但那里头的姑娘他都不大喜欢,因为那些人,不论多大的年岁,都长着同一张脸,被脂粉掩盖住的、失去本色的模样,再加上娇柔做作的姿态,叫人格外生恶。   可温流萤同她们有天壤之别,他猛然想起当初看到她的那副画像,她站在滂滂沱沱的雨中,手中抱着个青花瓷罐子在接雨水,未施粉黛的面上带着璀璨的笑容,周身都是细密的雨丝,朦胧一片。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稍滞了滞,鬼使神差的曲起手指,触上那双还有些茫然无措的眼睛,为她抹去还残留在上头的泪水。   “别怕,三哥不是在这里嘛。”他声音里带着笑,难得有这样真切的耐心,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下的抚着她的长发,柔声细语道:“还好我今日来了,要不都听不到你叫我。”   温流萤彻底醒过来,她始终面无表情,冷言旁观着一切,甚至还能耐下性子抬起眼来,带着讥讽的去看那张故作深情的侧脸。   再忍忍吧,她劝自己。   等她爹平安,她再也不用忍着恶心去应对他,更不用再应对谢家的任何人,不过到时候她倒也不必急等着离开谢家,左右谢老夫人和谢弥山还有龃龉,她可以等着看这场好戏,甚至可以再浇上一层油。   ***   三哥,京城还有什么好吃的糕点?   京城的月亮也这么圆吗?   京城有铺天盖地的大雪吗?”   ……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早知道京城没有我的三哥,我就不来了。   少女的语气从欣喜雀跃到如泣如诉,不过只是片刻之间,带着哭腔的声音一点点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她的笑脸也随之被愁眉泪眼所取代,泪水垂在下颌处,而后“啪嗒”一身砸落地上。   就在她的眼泪砸下的那一瞬间,谢枕石猛地自梦中惊醒,他大口喘·息着,回想起梦中的一幕幕,她笑着的、哭着的,每一幅面容都印在他脑海中。   而她最后的那滴眼泪明明是落在地上,却只让他觉得心中灼热的痛,从胸腔到喉咙,都是闷闷的,叫人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他按着额头,呼吸了许久,才算是渐渐缓了过来,而后又仰头躺回榻上,木然的看向头顶。   身下的床榻称不上是床榻,不过是平日里小憩的地方,一个硬邦邦的方木长桌,硌得人后背生疼,但因为这点儿疼,才让他觉得自己醒过来了,而不是还在梦中。   他来边塞已经大半月,还是第一回做梦,没想到梦见的竟是温流萤,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可是不管因为什么,他只知道这个梦叫他觉得难受,那些被他试图压下去的隐晦的情愫,因为这场梦慢慢往明面上浮起来,环绕在他周围,像是一汪深水,妄图将他溺毙其中,他企图挣扎、逃离,但却无济于事。   他本以为离开京城、离开谢家,就会逃离这样的感觉,但是没想到即使远隔万里也不管用,那些蛰伏的感觉还是会悄悄往上涌。   “公子,您歇下了吗?家里传信来了,您现在看吗?”周安轻敲房门,压低了声音叫他。   谢枕石闷声道了句“进来吧”,算是回应。   周安闻声推门进来,将书信传到他跟前,笑嘻嘻的说道:“我还以为您已经歇下了,正打着明日再拿起给您看,但又怕您着急,就拿来试试,没想到您还没歇下,信是老夫人传来的,您快打开看看吧。”   谢枕石没有吭声,撕开已经有些折痕的书信,开始看起来。   周安则在一旁絮絮不止:“听送信的人说,老夫人让人传这封信的生了一场大气,她觉得只让人带封信来,什么用也不管,她想着给您带大氅、带您爱吃的点心来呢,杂七杂八的收拾的一大堆,偏让人家往这边带,人家说带不了,她……”   谢枕石有些头疼,不愿听他絮絮叨叨,忙出言止住他:“没经她的同意,便来了这儿,她没闹翻天已经算是幸事了。”   他说要来边塞的时候,他母亲死活不同意,偏要他兄长找皇上收回成命,弄得他兄长愁的没办法,还是他压根没理会他母亲的反对,直接偷偷过来的,不过听后来才到边塞的人说,他母亲在他走后,只找他兄长争论了一番,之后便再没说什么。   “有三公子在家守着,必然会劝慰老夫人,哪能让她闹起来。”周安随声附和。   “这倒……”谢枕石回应的话说了一半,便猝然没了声音,他不知瞧见了什么,猛地将手中的书信拿近到眼前。   周安瞧出他的异样,忙问:“怎么了公子?家里有事吗?”   “温……温世叔出事了。”谢枕石皱了皱眉,没等周安再多问,接着又往下看,还没等看完,他又猝不及防的将手中的书信啪的一下拍到了桌上。   “到底是怎……怎么了?”周安有些捉摸不透他的脾气,觑了觑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询问。   从前他还觉得自己对谢枕石的脾性有几分了解,好歹能猜出个大致的情绪,但是不知是不是谢枕石变得太快,自从到了边塞,他倒愈发瞧不懂了。   谢枕石盯着被按在手下的书信,长久的缄默着,他面上无甚表情,让人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周安心里直打鼓,正欲再开口询问,却见他又突然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强,说出的话更是口不对心:“除了那件,还有一桩好事儿,兄长要准备成亲了。”   “同……同温家小姐吗?”周安下意识的开口,但话说出口他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子,问问自己这张破嘴怎么能问出这样的废话来。   “对,我母亲说阿萤她同意了。”谢枕石有些心不在焉,那封信他没再看下去,抬手随意一折,又塞进了信封中。   “温老爷不是出事了吗?出了什么事儿,能在这时候成亲吗?”周安又问。   “不知道,我母亲说兄长已经在解决了,至于婚事,阿萤她已经同意了。”谢枕石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话,语气里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失望。   他心中百感交集,说不通哪种情绪占得上风,此事明明是他所期待的,甚至在离开之前,还特意嘱咐过他兄长,希望温流萤能心甘情愿留在谢家,现在她愿意了,他反倒觉得有些不顺意。   他往后撤了撤身子,削瘦的面容正落在昏暗的灯下。   适才他隐于暗处,看得不大分明,这会儿碰见了光亮,才瞧出他右眼角下多了条半指长的伤疤,不算宽,上头结的痂已经消掉,只余下一条不同于周围肌肤颜色的伤痕,而他又不喜在额下留碎发,因为没有遮挡,那伤疤经光晕一照,显得格外明显。   “那三公子成亲,您是不是得赶回去?”周安替他收好桌上的书信,又自顾自的应答:“可是边塞的事儿还没解决,咱们是不是回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多更了,快夸我,挺胸抬头.jpg感谢在2021-07-03 21:02:53~2021-07-04 21:0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京城八   温流萤与谢弥山的婚事订在八月二十四, 秋分靠后几日,正是适合嫁娶的好日子,又恰好凉爽了些, 忙活起来不至于热得人难受。   谢枕石下意识的想要躲避这桩喜事, 不顾这是他兄长的大喜之日, 再三以边塞事乱为由, 不愿回去, 但家里屡次传了信来,有轻斥他不懂事理之意, 他这才无奈归家。   既然不得不回去,他也没办法, 只想尽量往后拖, 起码过了二十才到家为最好,但是他母亲又传了封信来,要他务必早些时候,正赶在中秋前, 还能团聚团聚。   说起中秋节, 他又不由想起从前跟温流萤的承诺,他同她说过,京城的中秋格外热闹,他还能带她上前楼看月亮, 然而时至今日,前楼就算上得去, 也不该是他带的了。   思及此处, 他就愈发不想归家,因为无论中秋无论怎么过,只要他在家, 他只会觉得万分难堪。   可觉得难堪归难堪,周安问他打算何时回去,好提前做好准备时,他思索再三,还是没缘由的说了赶在中秋前。   最后,他是在八月十二的深夜到了京城,因为没命人提前告知家中的人,他在外宿了一夜,次日才往家中赶。   等到了家门前,他才发现家里早已经开始预备喜事,各处皆是张贴的红色,连后巷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老槐树,也被系上了红绸,堆簇在郁郁葱葱的枝干之中,格外的打眼。   他骑着马在树底下怔了许久,抬头看那灼眼的红色,随着穿过枝叶的风,来回的摆动着,紧贴着绿叶,发出簌簌之声。   后来还是周安叫他:“公子,您是不是得给三公子择一份大礼备上,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喜事儿。”   “那自然是要的。”谢枕石这才回过神来,特意抬高了声音,像是在掩饰什么,扬鞭催马调转了方向,往洒金街而去。   所谓的洒金街,正如其名,是个需得将白花花的银子当洒水一样花的地界,只要能想到的东西,就算是随珠荆玉那样的珍宝,也能寻到。   从前家中未出事时,他时常来这里淘落新奇物件,花大把的银两也不为买奇珍异宝,只为寻个开心,后来渐渐收敛了,算起来已经是一年多未曾来过。   因为熟悉,他最知道哪里的东西才好,命人栓了马之后,直奔他以前常去的铺子。   铺子的掌柜眼尖儿,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他还未进门时就忙出来招呼:“呦,谢小公子,您可许久没有来过了,有些日子没见,您这变化忒大了些。”   “哦?哪里不一样了?”谢枕石随他迈过门槛。   “比从前更……”那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愈发挺拔的身姿,以及再不复当初白皙莹洁的面容,思索了许久也没想出适合的形容来,只能抹了把额头,笑道:“反正是更好了,我说不出夸人的话,您还是里边请,瞧瞧铺子里头的东西,您看中了什么告诉我,我都给您拿出来仔细瞧瞧。”   谢枕石点点头,也不接着往下问,只随着他的介绍一一扫过铺子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没有几样是他从前没见识过的,所以看了一遍只觉得兴致缺缺。   “诶,公子,您看那是三公子吗?”周安站在门口,一边伸长了脖子往斜对面的布匹铺子里瞧,一边抬手指给谢枕石看。   谢枕石闻言走到门口,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果真看见了个熟悉的背影,宽肩窄腰,脊背挺得笔直,他认得出来,那是他兄长。   “还真是,当真是巧了,我去……”他抬步往外走,想去招呼一声,毕竟他到家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知会家中人,但他刚走了两步,还没走出铺子的檐下,便猝然噤了口、停了脚。   他正对着日头,刺目的光照的他睁不开眼,他就微微眯起眼睛,朝那铺子里看过去。   不算太宽敞的铺子里,适才还只有谢弥山一个人,但在他往外走这两步的空当,温流萤不知何时随掌柜的从里间走了出来。   谢弥山见她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他开口说着话,温流萤便微微偏头过来,聚精会神的听着,偶尔点点头回应。   掌柜的又拿了块大红的布料来,指着上头的绣样介绍,谢弥山不紧不慢的接过去那布料,比在温流萤的身上,而后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温流萤弯唇笑起来。   谢弥山也随着她笑,目光紧紧的追随着她,之后从袖中掏出块方帕,抬手为她沾了沾额头,或许是在拭汗,她并未躲闪,反而往前偏了偏身子。   因为离的远,谢枕石听不见他兄长说了什么,也瞧不清那绣样是什么,只能看见涨满他眼帘的大红色,还有温流萤满脸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温流萤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那点儿虚弱并不能掩住她笑靥如花的嫣然。   不是不愿意留在京城,不愿意留在谢家吗,那她此时又为什么能笑得那样开心?   谢枕石愣怔着,对着那一幕看了良久,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铺子,往洒金街的街尾走去。   周安和铺子的掌柜都在后头叫他,他一概不理,闷着头直冲冲的往前走。   周安看他压根没上去打招呼,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谢弥山,只问:“公子,咱们现在直接回家吗?”   “不回,回去做什么?”谢枕石反问。   “那您去哪啊?老夫人指定在家等着呢,咱们要不先回去报一声平安?”周安出言劝慰。   谢枕石并不应他的腔,突然又停下步子,没头没尾的询问:“你从前是不是同我说过,京城也能听评弹,你现在带我去吧。”   “现……现在?”周安摸不透他的脾气,满脸诧异的盯着他,下意识的咽了口气,生怕他有别的打算。   他记得从前他说起这个时候,他家公子还是满脸不屑,只说听评弹的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嘈杂的要命,另一个地方脂粉味要腻死人,他哪一个都不想踏足,怎么这会儿又主动提出来要去。   谢枕石瞟了他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周安没敢再多问,他心中思索着谢枕石的喜好,纠结再三,还是在两个中选择了有脂粉味的那一个。   他想着,虽然他家公子厌恶脂粉味,但是脂粉味下的姑娘可是软玉温香,凑在身边的时候,总比勾栏瓦肆里那个粗糙的爷们儿强,而且那里人多的很,汗臭味可比脂粉味更折磨人,再说了,听曲儿自然也是听姑娘们的清喉娇啭来得痛快。   等到了地方,谢枕石倒没流露出多大的不满来,他跟着指引坐在榆木矮桌前,始终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体态风·骚的鸨母还有意跟他套近乎,想问问他的家世来处,皆被周安拦下来,“我家公子只想听几个曲子,江南的评弹,麻烦您叫些有本事儿的姑娘过来。”   “呦,瞧您说得。”鸨母笑盈盈的,一双流转的三角眼极力上挑着,她不敢去逗谢枕石,只能凑到周安耳边,刻意放柔了声音打趣儿:“难道您和这位公子到这儿来,不想看看我们姑娘们别的真本事?”   周安被她闹得脸红,梗着脖子反驳:“就……就想听听曲儿,别的不……不想见识了。”   “没见识过呢,先别说不想啊。”鸨母缓缓用手指定在他的额头正中,红色的寇丹愈发艳丽。   周安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直愣愣的看着那双贴在额上的手,身体僵硬着,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鸨母见状哈哈失笑,用帕子半掩着嘴,再不去逗他,只招手命人领两人进屋,又小声叮嘱了几句。   紧闭房门的屋子里,不知熏的是什么香,浓烈的有些腻人,掺着屋内几个姑娘身上的味道,让人没由来的鼻头发痒,谢枕石下意识的掖了掖鼻子,面上总算有了些表情,只是这表情是满满的不悦。   适才随他一起进屋的姑娘凑上来,身上的薄纱只是半遮着身子,柳腰花态显露无遗,她挺立着胸·脯,有意无意的在他胳膊上蹭。   “公子,您想听什么呀?”那姑娘的声音娇细无比,一双能摄人魂魄的媚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像是正等着给他下蛊。   “评弹,《白蛇传·断桥》。”谢枕石惜字如金,将手臂从她胳膊中抽出来,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味,只道:“开始唱吧。”   “哎呀,公子您急什么……”另一个姑娘也上前来揽他的胳膊,一左一右的拥着他。   他却丝毫不解风情,立即起了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两人,金质玉相的面容被寒意装点,语气则愈发不耐:“唱不了就换人来吧。”   几个姑娘被他此举弄得面面相觑,却没有旁的办法,只能从他身边起来,坐到对面的软塌上,有人拿起三弦,有人抱起琵琶,当真开始唱起来。   谢枕石不允那些姑娘离他近了,斟酒劳累的活儿只能又落到周安身上,周安暗道这趟来得不值,连物尽其用都没有做到。   既是他一点出来曲目,这些姑娘们便能随口唱出来,想来是有些本事儿在,况且美人的声音含娇细语,吐出的每一句都是享受。   可是谢枕石却听得不大舒心,他手中捏着杯盏,仰头尽数灌到喉中,抬手打断那姑娘的声音:“你唱这个用的是吴语吗?”   “那是自然,奴就是从江南来的,专凭着这几句吴语混口饭吃呢。”那姑娘笑着,半低下头做娇羞姿态,又将琵琶微微抬起,正挡在面前。   “不可能。”谢枕石的眉头紧紧蹙起,同他攀扯起她究竟用的是不是吴语:“我从前在江南听过这曲子,绝不是这样唱的。”   他不懂吴语,也不知道她唱的错在哪里,但就是不对,哪里都不对,跟他在江南听得那一出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您说不是这样唱的,那便不是这样唱的,奴还有别的擅长的曲子,要不唱给您听听,《乌棲曲》如何?”那姑娘说着,面色微酡,便要拨弄手中的琵琶。   谢枕石却突然变了脸色,他冲着那姑娘摆手,有些执拗的盯着她手中的琵琶,“我不听旁的,只听我说的那一出。”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有的是耐心,见他生气脸色变都不变,反而笑得愈发莞尔,轻声劝道:“您不是说那出唱的不好吗?我给您换个好的。”   “唱不了就算了,出去吧。”谢枕石抬手捏了捏山根,又灌下一杯酒,极力压抑着即将冲上来的怨怒。   “公子,我说的这出也好着呢。”那姑娘还欲相劝。   谢枕石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杯盏啪的一声拍到桌上,不由抬高的声音淬着冷意,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我说出去。”   满屋的姑娘皆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一个敢率先开口的人,只能提起裙摆,放低声音出了屋子。   姑娘们一一走出去,谢枕石这才觉得安静了、舒心了,他举起酒盏,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周安替他倒酒,而后一杯杯的往嘴里灌。   不知灌了多少杯,他开始觉得这样不够畅快,索性抢过周安手中的酒壶,直接仰头倒进嘴里。   “公子,哪有您这样喝酒的,再这样下去要醉了。”周安上前去夺那酒壶。   谢枕石错手躲开,并未再接着喝,而是扬手将那酒壶掷了出去。   酒壶砸在门框上,顿时四分五裂,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片和酒水到处飞溅,屋内已然成了狼藉一片。   那声响没能惊醒谢枕石,反倒让他愈发浑浑噩噩,他用手捂着脸,将手背贴在膝上,不声不语的缄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猛然抬起头,额前的碎发微乱,眼尾泛着红,眸中似有点点血丝,声音嘶哑难听:“我后悔了……我后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码了一千,所以晚了些   感谢在2021-07-04 21:02:00~2021-07-05 22:0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 2瓶;流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京城九   深夜突然下起大雨, 银河倒泻般的磅礴,豆大的雨珠砸在屋檐上,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扰了人的清梦。   这场雨来得出人意料, 屋内的窗子都没来得及关, 落雨声显得愈发响亮, 惊醒了还未睡熟的温流萤。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安生觉, 这会儿猝然被吵醒,心里不大爽快, 扶着隐隐作痛的头唤了声落屏:“把窗子关上吧,外头的雨吵得人不得安生。”   话落, 并没有人回应。   她只当落屏是睡熟了, 也不忍再叫醒她,随手扯了一旁的外衫,起身打算亲自去关窗。   等她掀开帘帐,却并未看见一向守在床榻下的落屏, 她暗自诧异, 目光略过一旁的屏风,在屏风上瞧见了个人影,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 但那人似乎正坐在椅上。   她以为那是落屏,一面往外走, 一面询问:“落屏, 你怎么还不睡,坐在那里做什么?”   “是我。”坐在屏风外的人应了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却不是落屏。   这声音温流萤熟悉的很,几乎是瞬间就听了出来,但她有些不敢确信,因为按理说声音的主人这会儿应当在边塞,她心中发慌,停下脚步,放缓了动作。   “是外头的雨将你吵醒了吗?”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沉的发闷。   温流萤此时敢确定了,她快步走出去,等看到坐在一旁椅上的谢枕石,立即皱着眉头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外头是有些吵。”谢枕石并未应她的话茬,自顾自的重复着适才的话。   他坐在那儿,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一旁的衣架上,打量着架上被支起来的大红嫁衣,格外的聚精会神。   温流萤又往外走了两步,透过烛光,她这才发现谢枕石此时的狼狈。   他浑身皆已经被冷雨浇湿,锦衣上因为沾了太多雨水,水珠顺着他的衣袖和衣摆滴下来,接连不断的砸到地上,不知他在这儿坐了多久,椅下那块地方已然成了湿漉漉的一片。   “你知道这是哪吗?”温流萤疾言厉色的又问。   这是她自己住的院子,更是谢家的一角,她当真不知道谢枕石哪来的胆子,敢在这样的深夜坐到她房里。   谢枕石好像并不在意她所说的,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看着她,只问:“你要和我兄长成亲了?”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该来这儿,但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在听曲儿的地方喝了一通酒,脑子愈发混乱,在被周安硬拽回来之后,他压根歇不下,一门心思想来这儿看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反正自进了门,他看见了支在那儿的嫁衣之后,只觉得压不住的烦闷直往心头涌。   听他问起这个,温流萤反倒平静下来,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不慌不忙的说道:“是啊,谢小公子今日来,是来道喜的吗?只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选的地方也不对,要是……”   “你为什么又突然愿意嫁给他了?”谢枕石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自顾自的询问。   温流萤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再开口的语气平淡缓慢的惹人焦急:“自然是心悦于他,所以愿意嫁。”   谢枕石的手不由握紧了椅上的扶手,是在极力压抑自己心头翻涌而上的不甘,他抿了抿唇,有些急迫的开口:“可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现在不喜欢了。”温流萤看着他,从未如此期待能在旁人脸上看见气急败坏的神色。   当初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将她当作可以任意欺骗的工具,将她的感情当作他谢家争权夺利的垫脚石,那今日又何必来同她攀扯这些,不过他既然想说,她自然不会叫他失望。   他不是正希望她与他兄长琴瑟和鸣吗,这会儿不正好顺了他的意?   “不喜欢了,不喜欢了……”谢枕石低声重复着,嘴角勾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是,不喜欢了。”温流萤言语果断,不容旁人质疑半分。   谢枕石没再应声,温流萤也低头沉默着,两人坐的并不远,咫尺之间的距离,但始终无言的对峙着。   他的锦衣还在往下滴着水,外头的雨也愈猛愈急,唯有他们两人一言不发。   谢枕石的目光又调转到旁边的嫁衣上,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毫无预兆的猛地起身,快步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拉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温流萤的脸上盛满怒气,使劲儿挣扎欲摆脱他的手。   他却不肯放,反而还攥得越来越紧,另一手则抽出腰侧的长剑,将剑柄硬塞到她的手中,要她握住。   温流萤不愿握,死命的攥住拳头,他便一点点掰开她纤细的手指,把剑柄按在她的手心,并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整只手,不容她放开那把剑。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流萤气极了,怒声呵斥他,在挣扎之间,手中的剑无意划到他的另一只腕子。   剑刃锋利,他的腕子即刻见了血。   谢枕石却熟视无睹,只是随意的在衣裳上一蹭,从她背后环住她、制住她的手,将人半拖半抱的拉到嫁衣旁。   大红色的嫁衣,上头是金银线绣成的“喜鹊登梅”花样,繁花茂盛的枝干上,两只喜鹊正在对视,鸟喙几乎抵在一起,鹣鲽情深的场景栩栩如生。   谢枕石缓缓抬起她的手,将剑尖比在正对在一起的鸟喙上。   温流萤瞧出他的用意,回过头去瞪着他,有些无力的低喊:“你是不是疯了?”   “对,我疯了,我疯了才会让你嫁予我兄长。”谢枕石面上带着荡然肆志的笑容,死死的抓住她的手,逼迫她顺着他手腕的方向,将嫁衣上的那对喜鹊,从鸟喙开始,一点点的分离。   他们手中的长剑最终落于嫁衣的衣摆处,不管是那对喜鹊,还是那件嫁衣,都被撕裂成两半儿。   谢枕石对此满意了、畅快了,终于肯放开她的手,她手腕脱力,长剑“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与地面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温流萤失神片刻,呆呆的望着已经成了两半的嫁衣,继而转过身去,双手合力拼尽全力推他,嘴里痛骂着让他滚开。   他不躲、也不动,只是顺势扣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手揽住她的细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   等两人靠近了、贴在一起了,彼此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她的身上是温热的,而他的身上是潮湿的。   他半弯着身子,放低姿态将下颌靠在她肩上,薄唇几乎凑到她的耳边,因为醉酒,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却带着欲说还休的纠缠。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那都是谎话是吗……你们小南蛮子是不是惯爱哄人,前些日子还说非我不嫁,转头便要为我兄长绣嫁衣。”   温流萤感受着他扑到自己脖颈中的热气,掺杂着丝丝冷冽的酒香,她挣脱不得,索性也不挣脱了,只是直直的站立在那儿,声音格外的冷漠。   “谢枕石,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个,要是说起哄骗,谁能比得上你呢,只怕戏台上擦粉画脸的伶人,也不能同你相较一二。”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谢枕石闻言整个人都僵硬起来,面上的表情更是精彩,有难堪,还有狼狈。   温流萤轻嗤一声,再次用力将他推开,讥讽道:“小南蛮子都懂什么叫坦诚相待,你一个自诩知书达礼的世家公子,懂吗?”   谢枕石这回没敢再束住她,任由她从自己怀里离开,他像是突然泄了气一样,弓腰低垂着头,失落的立在那儿。   “滚出去吧,你不要脸面,我还要顾及我的脸面呢。”温流萤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头便往内屋走。   “阿萤。”谢枕石醉酒之后格外放肆,他听不进她的羞辱,怎么也不肯放弃,再次拉住她的手,声音里多了些乞求:“阿萤,你继续喜欢我吧,接着喜欢我吧,你不是喜欢在江南时的那个我吗,那以后在你面前,我可以永远装成那个样子。”   “装?谢小公子是不是扮角扮上了瘾?一时走不出来了,那我可要告诉你,现在你不必装了,你兄长不正是江南时的你吗,恰好可以讨我的喜欢,左右你当初装成你兄长,为得不就是今日吗,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温流萤笑着,将他从前跟她说过的话,一字不差的都还给他。   他当初不是说嫁给他兄长,她不该有不满吗,现在她让他如愿了,他也不该有什么不满啊。   谢枕石的心蓦地一沉,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她的手指还被他握在手心里,指尖是冰凉的,像是怎么暖也暖不热。   “你真的……”他想开口再确认一遍,问她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喜欢她了,可是他不敢问出口,因为怕她果断的肯定。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离的不远的两人,若是静下心来,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可没人能平静。   “梆梆梆……”房门突然被敲响,两人闹得太过不愉快,竟然没发现何时有下人到了门前,关切的询问:“三夫人,小的听见您屋里有动静,您没事吧?”   “没……没事。”温流萤瞟了谢枕石一眼,到底没将事实说出口,因为若被别人瞧见两人这样共处一室,只怕他有满身的嘴也说不清。   下人没再多问,转而又道:“适才您屋里头的侍女去寻人,说是偏房里有个地方漏雨,让我们想想主意,别因为漏雨惊扰了您,我寻思着这院子许久没人住过,您住的这屋兴许也有问题呢,左右您没歇着,要不小的进去替您看看?”   话头刚落,那下人又惊呼一声,似乎在外头拱了拱手,言语中更加尊敬,“三公子,您怎么顶着雨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今天写的这部分让我有些快乐了……   感谢在2021-07-05 22:02:44~2021-07-06 20:5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酒忘言、一整天 5瓶;闲坐数流萤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京城十   温流萤和谢枕石闻言皆是一惊, 下意识的往门前看。   因为急雨,外头本就潮气蒙蒙的,再加上天黑, 更是瞧不出什么, 只能通过檐下细纱灯笼透出的微光, 隐隐约约看见人影拉扯晃动。   而外头的谢弥山则轻轻点头, 朝门前更跨近一步, 颇为客气的轻扣门扉,低声道:“流萤, 你还没歇下啊,适才听下人说这里漏雨, 怕惊扰了你, 特意来看看,若是实在不行,你就先移到别的院子去住。”   说着,他抬了抬头, 极力想要瞧清屋内的景象, 面上的表情则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此时终于敢确定谢弥山真来了此处。   温流萤心中突突直跳,她极力压制着慌乱,出言婉拒:“我这屋里应当是没事的, 而且我已经歇下了,适才不过是被下雨声吵醒而已, 劳烦三哥跑这一趟, 深夜多有不便,就不请三哥进来了,三哥快快回去歇息吧。”   这几声三哥, 叫得干脆而熟练,没被谢弥山的突然造访惊醒的谢枕石,酒意霎时醒了三分,神情更是一言难尽。   他略一迟疑,偏头望向温流萤,似在无声的询问她,是不是不但将对他的喜欢转移到了他兄长的身上,连独特的称呼也一并给他兄长了。   “那我便不进去了,就让侍女们进去仔细查看一番好了,省的错漏了何处,等会儿雨越下越急,恐怕要闹得你一夜不得安生。”谢弥山又开了口,大有今日必须要命人进去查看的意思。   他说的于情于理,连迁就的法子都想出来了,若是温流萤再推脱,反倒有刻意阻拦之嫌,她咬了咬唇,思索着阻止旁人进来的法子。   谢枕石和她的想法不同,无论是她与谢弥山的婚事,还是今日的这一场对峙,都让他急于寻到一个宣泄的当口。   他今日来此处的确不光彩,甚至是见不得人,但不管是酒醉给了他些勇气,还是这股子不甘情绪早在他心中压了许久,正赶在现在发作出来,反正他都来了,他来是因为他突然发觉,从前认定的这桩婚事,此时却再也忍受不住。   他受不了温流萤要嫁给他兄长,受不了她要同别人举案齐眉,甚至受不了她嘴中的那声三哥,压根不是在唤他。   他往门前走了两步,手指攀上门闩,心中积攒着一种冲动,此时就出去同他兄长说明。   他后悔了,后悔当初的不堪,自认为为了谢家替他兄长迎亲是情理之中,更后悔当初的桀骜不恭,自认为哄一个小南蛮子回京更是易事一桩。   温流萤瞧出他要出去的意图,立即上前拉住他的腕子,朝他摇了摇头,继而轻咳几声,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外头说道:“三哥,不必叫她们进来了,我有些不大舒服,也不想动弹了,还是明日再着人来查看吧。”   话罢,她压根不等外头人回应,便吹灭了屋内的蜡烛,适才还散着光亮的房间顿时漆黑一片,灯笼被风吹的来回摇晃,将檐下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黑暗之中,谢枕石无声的看着她,她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亮,衬着外头微弱的光晕,泛出细碎的光芒,但不同的是,其中更多了些难掩的倔强。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腕上,是他熟悉的触感,但他却莫名的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从前那个仰着面笑的小姑娘了。   温流萤已经做到这个地步,谢弥山也不再好要求进去,他略顿了顿,十分好说话的应道:“那你好好歇息,你的侍女去取接雨水的东西,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你若是有事,一定要让她去叫我。”   “好,多谢三哥为我操心。”温流萤不敢放松,等听到外头的人一一离开,脚步愈发愈远,她才算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拉住谢枕石的手,也不再同他攀扯,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从前在江南时,她喜欢谢枕石的无微不至,喜欢他处处都能为她着想,帮她解决各种麻烦,但等真正见识了他的真面目,才发现当初她喜欢的果然皆是虚假。   他满身傲气,哪里会真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他觉得自己没错时,便能肆意欺骗她,觉得自己有错时,还以为服个软,说几句好听的,便能叫她回头。   她突然就觉得,以前是她要求太低了,他这样的人,哪里当得起她全心全意的喜欢?   谢枕石看着她离开,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他什么也不敢辩解,更是没什么可以辩解,只能默默拉开房门离开。   他混混沌沌的出了她的院子,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却没发现月门后站着早已离开的谢弥山。   “你还真的一声不吭的回来了,还如此急不可耐的去了她的院子?”谢弥山骤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不可察的冷意。   谢枕石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看见谢弥山气定神闲的站在那儿,手中的伞微微抬起,目光一转不转的看着他。   他霎时变了脸色,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心中再起涌起适才要开门时的冲动,毫无惧意的对上谢弥山的目光,唤了声“兄长”。   他的反应太过反常,没有定点儿被发现的难堪,反倒还有些坦然与平淡。   这是谢弥山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皱了皱眉,打量着谢枕石湿漉漉的衣裳,言辞讥讽:“谢枕石,你真是好大的出息,你不知道这院子里的是你什么人吗?”   “知道,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谢枕石几乎是从鼻腔内挤出这么一句。   疾风骤雨还未停,雨水当头浇下,顺着他的脸颊和发丝滑下来,他的锦衣已经是湿到不能再湿,淋再多的雨也是一样冰凉的触感,他以前最讨厌这样潮湿的下雨天,但现在只觉得麻木。   “你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谢弥山不屑的轻嗤,“莫非你是忘了,当初可是你主动跟我说,你要替我去迎亲,解决温家这桩难事,怎么?现在反悔了?”   “对,我反悔了,不想让她嫁予你了,不想让她沦为谢家追名逐利的垫脚石了。”   这话在心里藏了太久,猛然说出来的感觉,并不像谢枕石想的那般畅快,这事对于他来说实属两难,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叫他难过。   “好啊,不想让她当垫脚石了,真是极好的想法。”谢弥山笑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始终端着几分温和,而是彻底撕破脸的坦荡,“但是你有什么资格决定这样的事情?”   他越是生气,面上的笑意就愈发浓烈,手指死死地攥住伞柄,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接着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谢家择错了主子,本就惹得新帝不满,后来父亲去世,谢家更是一蹶不振,我为了守住谢家,艰难应对那些鼠辈的明枪暗箭,对着从前平起平坐的人低眉折腰,而你又做了什么?你能享受到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都是我争来的、夺来的,你现在觉得这些阴谋算计入不得眼了,从前你端着谢家公子的架势耍威风的时候,怎么不来同我说这些呢?”   他从前要维持同他的兄弟情意,这样的话基本不曾说出过口,这会儿气极了,再也没了顾及。   谢枕石的薄唇紧紧抿着,脊背挺得愈发笔直,沉声回应:“所以从前是我错了,往后我会寻别的法子保住谢家,您不是要我去边塞吗,我去了,而且打定了要解决那处祸端的主意,父亲能死在战场上,若是需要,我自然也能。”   “你倒是肯狠的下心,那你知不知道,父亲虽然是死在战场上,却不是为战事而死,不过是权柄更换的牺牲者、新帝要巩固势力的工具罢了。”谢弥山脸色愈发难看,他似是自嘲的笑了两声,又带着释然的说道:“不过怎么死的倒也无所谓了,左右要守住谢家的门楣,还不是要为新帝效忠?”   这样的隐秘,是谢枕石第一次听见,他以为的战死沙场,不过是另一场权力争夺,他悔恨此时才知道,更悔恨当初的天真。   他再也平静不下去,顶着急雨睁大自己的眼睛,想要彻底看透谢弥山,但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太擅长隐藏,以致他连细枝末节都未曾发现,只是梗着脖子问道:“所以新帝应当是谢家的仇人,而向仇人卑躬屈膝,就是咱们保住谢家的法子?”   “你若是有旁的法子,倒是尽可以去做,只是可惜……你什么也做不成。”谢弥山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道:“恐怕你还没得到消息,温流萤的父亲私藏官银的罪名果真是被陷害的,知道陷害他的是谁吗?”   他顿了顿,试探性的审视着谢枕石,“是江南的地方知州,听说你从前还命人截断过他女儿进宫的门路,但是事不遂人愿,他女儿还偏偏进宫了,而且已经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后妃,你若是有本事,不如想办法对付他,为温止言洗清冤屈。”   谢枕石双手握拳,连腕子随着他的用力而往下流血也毫无察觉,只道:“我自然会帮温世叔,至于阿萤,她不该嫁予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谢弥山为诡辩学家,哈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1-07-06 20:58:21~2021-07-07 21:5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4836540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京城十一   后半夜温流萤没再入睡, 她翻来覆去,数着头顶帘帐上的绣花到底有几朵,但怎么数也数不明白, 只觉得心里愈发烦闷, 乱糟糟的一团, 怎么也理不通。   谢枕石是她第一个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人, 她来京城, 本以为能同他过上琴瑟和鸣的日子,却没承想落入这样的困境之中, 自己再回不去江南,连她父亲出了事, 她都不能回去看一眼。   她是恨他的, 简直是恨透了,可是恨他的同时,也夹杂着对自己的厌恶,她怎么能那么轻易的相信了一个人的真心。   落屏回来后看见了被长剑划破的嫁衣, 来问过她几次, 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有些难堪的说莫要多问,便催促落屏赶紧去歇息。   落屏瞧出她面色不大好看,倒也没敢再问别的, 只是默默将东西都收拾好藏了起来,顺从的躺在她榻下睡去。   等她睡熟了, 温流萤听着寂静之中浅淡的呼吸声, 愈发睡不安生,每每将要入睡时,又猝然被惊醒, 就这样一直到了天亮。   谢弥山早早的来见她,绝口不提昨夜之夜,更不说他与谢枕石之间的龃龉,只命人仔细查看了她住的屋子,又同她说带来了好消息。   温流萤扯出了一丝淡笑,倒没有多大的反应,因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她父亲没事,可是这些日子里,谢弥山有好几次都是这样跟她说有好消息,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连昨日去选嫁衣的时候,他还叫她不要担心,说事情已经有了些眉目,可等她想要再多问时,他又闭口不言。   谢弥山看出她有些恹恹的,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坐到椅上,端起茶盏抿了好几口,才缓缓道:“你父亲果真是被栽赃陷害的,所谓私藏的官银也压根不是他的。”   “有人栽赃陷害?是真的吗?”温流萤惊喜不已,双手按住扶手,直起身子急迫的询问。   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来了京城,她一直没变的就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直白的表现在面上。   瞧见她这样高兴,谢弥山的神情也放松了些,夹杂着几分自己办事得力的骄傲,又道:“的确是真的,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此事不过是私下里查出来的,恐怕当不得为你父亲洗清冤屈的证据。”   “那……那怎么办?可知道妄图栽赃陷害的人是谁,不能让去查案的大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吗?”温流萤还没落到实处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人倒是找到了,但是这个人不太好查处,虽然去查案的大人有权查他,但是恐怕要费些功夫,我想着你父亲年迈,日日呆在牢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只怕等着将此事一点一点查清楚,你父亲也……”后头的话谢弥山没有再说出口,他从杯盏中抬起眼来,暗暗打量着她的神情。   “是什么样的人,还能查处困难?若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又何必去费尽心力陷害我父亲?”温流萤不解,高悬的心始终落不下。   “此人你倒也认识。”谢弥山拨弄着茶叶,用杯盖将茶盏中的茶叶拨了又拨,就是不肯说到底是谁,好像在有意吊她的胃口。   温流萤果真好奇起来,忙问:“我认识?是谁?”   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她认识的人同她爹有仇,要用这样下作的法子害人。   “江南知州江施德,听说你同他女儿,还是闺中密友。”谢弥山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她的神情由诧异转为愤怒,别有深意的说道:“他们传信来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还好奇,既然你们都认识,想来是有些交情在的,他又何必用计谋去陷害你父亲,莫非……”   说着,他放下茶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故作茫然的抬声问道:“莫非是你们曾结过什么仇怨,他只是等到这会儿才发作出来?”   “我不过是同他女儿熟悉,我们家跟他倒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温流萤将胳膊支在桌上,手背抵着额头,一时想不出缘由。   可再仔细思索谢弥山后头那句话,猛然就有了头绪,她捏了捏眉心,又道:“说起来,我同他还真是有些仇怨,当初他要送他女儿入宫,我和……我刻意阻拦过。”   她临时改口,没有将谢枕石说出口,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觉得此时此刻,他不该出现在这儿。   “你阻拦过?那你可知道,他女儿已经进了宫陪侍皇上左右,还被封了宜妃,不然他哪来的本事让皇帝派去查案的人,也要对他礼让三分。”谢枕石佯装讶然。   “什么?江姐姐进了宫?”温流萤脸色突变,惊诧之余,又不禁想起江之杳当初同自己说起此事时的场景。   江之杳那时当真是哭得撕心裂肺,痛斥江施德为了权势地位要送她去吃人的皇宫,还说一定不如叫他如愿,显然是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她正是为江之杳难过,才求着谢枕石从中阻拦,怎么最后人还是被送去了宫中。   她着实没有想到,她非但没能为江之杳躲避被送进宫的命运,反倒给她父亲惹出了一桩天大的麻烦。   谢弥山点点头,“从前不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所以不曾同你说过这些事,而此时跟你说,是想着既然你同她认识,兴许会有更好的救你父亲的主意,若是可以,不如我想法子让你同她见一面,你跟她好好说说,让她劝一劝她父亲高抬贵手,莫要为了从前的事情耿耿于怀,此事就尽量揭过了,不管如何,先将你父亲救出来才是正理。”   其实他倒是愿意为她处理这祸端,也算是赢得她的喜欢而努力了,毕竟他现在对她也有几分情意,但是从实际来看,此事若是让他解决,可能需要周旋一番费些力气,不如温流萤直接同有交情的宜妃相求容易,也不必再劳用他去得罪人。   温流萤没有立即回应,皱紧了眉头思索他说的主意可不可行,且不说江之杳知不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就算是知道,她父亲终究是她父亲,自己与她父亲对立,要她去做决断,一边是她父亲,一边是自己,这可能是压根不用纠结的选择。   “如何?你若觉得不妥,咱们还是等那边慢慢查明,将江施德的所作所为揪出来便是。”谢弥山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是每一句都是在激她。   温流萤多少能感受到他话中的别有深意,但是到了现在,她没机会再思考别的,一门心思就是救她父亲出来,不管成不成的,总要先试试,况且她也想见见江之杳,瞧瞧江之杳现下如何。   她一时失神,很快又回过神来,坚定道:“我去,你想法子让我们见面吧。”   “好,听说宜妃在宫中过的不大如意,若是知道能与从前的旧友相见,想来也能高兴些。”谢弥山松了口气,眉目之间却全是不以为然。   温流萤没有吭声,她不像谢弥山那样遂了心愿,听到江之杳过的不好,只觉得心里发闷,一阵接着一阵的难受,而现在需要她担心的,不但有她父亲,还有江之杳。   ***   彻夜未眠的不只有温流萤,更有谢枕石,他坐在椅上饮完一碗解酒汤,但宿醉的难受并未缓解半分,脑中依旧有些发懵。   周安弓腰为他递上块用热水涮过的方帕,殷勤道:“公子,您擦一擦吧,昨晚您喝了那么多酒,只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还有您腕上的伤,等会儿小的让人也……”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突然打断,是因为谢枕石非但没有去接那方帕,反倒扬手将其打落在地。   “公……公子。”周安叫了一声,也不敢去捡那方帕,立即便跪倒在地上。   谢枕石半眯着惺忪的双眸,直直的盯着他,那双明显流露出精神不济的眼睛,这会儿像是淬了寒剑,看得他四肢百骸都发冷,下意识的将头伏的更低了些。   “周安,你跟了我许久了,想来我待你应当也不差吧?”谢枕石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公子怎么突然说这个?您对我自然是好的,小的记得,以后要更加尽心的照料您,好报答您的恩德。”周安一时寻思不出来他问这个的缘由,只把心中能说得客套话都吐露出来。   “那你的报答就是告知我兄长我的行踪,甚至是我的一举一动吗?”谢枕石抬声呵责。   他昨夜想了许久,一直没明白他兄长怎么知道他回了京城,还恰好在温流萤的院子前面等着他,后来思来想去,才明白兴许是有人上赶着将一切都告知他兄长,而这个人就是日日守在他身边的周安,因为只有周安知道他的行踪。   至于他在温流萤屋子里的事情,周安应当是不知道的,所以才有他兄长在门前的再三试探,后来试探过后确定了,才特意在那儿等着他。   有了这层猜测,从前的许多事情都让他恍然大悟,比如他兄长曾告诉他,听他身边的人说了几句风言风语,知晓他对温流萤有几分情意。   周安闻言身子明显一顿,立即以头触地,连连反驳:“公子,我一向对您忠心耿耿,怎么会将您的事情告诉三公子呢?”   “忠心耿耿?”谢枕石轻哼一声,只觉得头愈发的疼,他用手指不停的按在额头,“我记得当初你跟着我去江南的时候,得的可是我兄长的命令,他命你好好看着我,不允我惹出祸端来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跟小可爱们说一下哈,我十四号要考科二,然后从明天开始集训,晚上回来的会晚一些,那我码字的时间也会晚一点,所以未来一周的更新就推到晚上十点吧,感谢大家体谅,握爪爪。 第35章 、京城十二   周安再无话可否认, 他不敢抬头,支支吾吾的辩解:“公子,我并未主动将您的一应事宜都告知三公子, 不过是他问我时, 我应了些, 也算是给他个交代, 别的倒没有什么了。”   “好啊, 那你打算如何给我交代?”谢枕石轻飘飘的戳破了周安的谎言,不曾主动告知的话他不信, 随意应了几句的话他更是不信。   “公子……”周安又叫了他一声,却没有接下来的话。   谢枕石也不等他说接下来的话, 扶额低下头, 朝他摆了摆手,“往后还是回三公子的院子伺候吧,顺便告知他一句,我又不是他的仇人, 往后不必在我身边安插什么内奸了, 他若想知晓什么事情,还不如直接问我来得痛快。”   叫出这样的称呼,又把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周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默默的退了出去。   谢枕石垂着头, 许久没有缓过劲儿来。   按理说,被自己的亲兄长防备着、算计着,他应该大发雷霆, 同他好好攀扯一番,但当事情被揭开,他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有生气的资格。   当初他明明知道周安是他兄长安排到他身边的,替他兄长迎亲的事情也是他同意的,现在事事不如意了,他应当怪的也是他自己,怪他自己太过相信手足之情,以致没有任何防备。   他一时想不明白,他们兄弟怎么突然成了这样,犹记得他年幼时,他父亲有个十分宝贝的木叶盏,他当时不懂事,偷偷拿那东西装卤梅水,但可惜他粗心大意,卤梅水没喝着,反倒还将那木叶盏摔了个粉碎。   而他父亲偏偏又是个脾性不大好的,动辄便要动用家法,用几尺长的长棍打人,他当时怕极了,大哭着去找他兄长,说他马上就要被打死了,他兄长被他的话说得直笑,一面给他抹眼泪,一面又带他去找个同木叶盏一模一样的赝品。   后来的确找到了可替代的,但他父亲不过倒了杯茶,便一眼瞧出那东西不是自己的那一个,所以最终那顿打还是没有落空,只是挨打的是他兄长,因为他兄长将整件事都揽了过去。   他当时就觉得,他兄长大抵是世界上顶顶厉害的人,因为他不但有应对他父亲的法子,还会替他顶嘴、替他挨打。   只是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动辄会哭鼻子的稚子,他兄长也不再是半弯着腰给他抹泪的人。   ***   温流萤是在两日后进的皇宫,谢弥山将她送进了东侧门,又再三叮嘱过在宫中的礼仪,便没有再跟进去,她随着领路太监一路往江之杳的寝殿而去。   皇宫跟她想象的不大一样,她原本以为这样的地方会死气沉沉的,但是等真正站在这儿,才知龙楼凤池的高大巍峨,朱甍碧瓦的色彩格外浓烈,连重重宫墙下的高树,都是和外面不同的层林叠翠。   她尽力挺直了脊背,才不至被此处吞人的气势压倒,可她心中还有些畏惧,以致不敢抬头四处观望,只是僵硬的梗着脖子,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等到了地方,她直接被人请到了偏殿,却始终不见江之杳的影子,她没别的办法,甚至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只是故作平静的等着。   这让她不由想起在江南的时候,她去找江之杳,一般都是直接冲进闺房,甚至可以毫无顾忌的躺在榻上,但这样的事情以后是再不能够了。   不知等了多久,外头才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道是宜妃娘娘回宫,温流萤慌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合手站在那儿,只等着她进来后给她行礼。   可当江之杳真正进来的时候,她却差点没认出来,甚至连记好的对后宫妃嫔行礼的姿势都忘了。   眼前的人珠围翠绕、金瓒玉珥,处处彰显着华贵之感,傅粉施朱的面容如霞光映雪,远山黛眉、流波双眸都暗暗传情,她款步姗姗走来,不经意的用手中的帕子掖了掖鼻子,举手投足尽带慵懒之感。   不可否认,她是美的,但这样的美瞧起来怎么都叫人不舒服,比如那双流盼清眸,压根没有任何光彩,完全是黯淡的,再比如那张朱樱红唇,微微勾起时,却显露不出丝毫笑意。   温流萤忘了规矩,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了许久,而后终于知道,皇宫里死气沉沉的并非这座宫殿,而是被困在宫殿的人。   “宜妃娘娘安。”温流萤终于反应过来,按照谢弥山叮嘱她的话行了礼。   江之杳看见她时,双眸中明显燃起了光亮,但听见这声称呼,明显脚步一顿,苦笑的走上前去,“阿萤,真没承想我还能见到你,昨日听皇上同我说有我的旧友想要见我的时候,我还暗自纳闷,以为他是在哄我,这会儿见了你,才确定当真是有旧友。”   她的语气放的极其轻缓,叫温流萤想起两人从前的亲密,但这富丽堂皇的寝宫、满屋子的太监宫女,还有她身上那种陌生的疏离感,无形之中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温流萤不敢放肆,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应:“我也没承想还能见上娘娘,前几日刚知道娘娘进了宫,又碰巧遇上些事儿,想要求娘娘,这才特意向皇上请命来瞧瞧。”   无论她强装的如何客气,还是改不掉有什么实话都尽数倒出口的性子,比如她这次进宫求见的目的。   “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情,自然愿意给你解决的。”江之杳摆手让侍候的人退下,又拉着她的手到了桌前,示意她坐下。   温流萤不敢拒绝,等她的手被江之杳握在手中,只觉得那触感万分熟悉。   “宫里不许车马进来,你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吧,累了吗?渴了吗?或许要不要吃点儿点心?”江之杳一连问了一大串,也不等她回答,又招手命侍女进来,嘱咐道:“皇上不是赐给我一个擅长做江南点心的厨子吗,你叫他做些定胜糕来,然后你再找找有没有密龙团,赶紧沏一壶,想办法稍稍弄凉些,好下口。”   无论她此时是什么模样,但是她还和从前一样,记得温流萤的喜好,还特意弄了余杭的茶叶。   温流萤心下一暖,既是心酸、又是愧疚,心酸于江之杳成了她觉得陌生的模样,愧疚于适才她表面的客套。   她渐渐放松下来,露出一张惯有的笑脸,眉目都弯成了秋月,阻拦道:“哪用得了那么麻烦,我不渴、也不饿,不用让人专门准备这个。”   “还是让人准备些吧。”江之杳出言安抚她,随后直接问道:“你说有事让我帮忙,究竟是什么事儿?”   她有意略过了两人初见面的寒暄,直奔正题的询问温流萤有何事求她,这也堵住了温流萤想要问她怎么会进宫的冲动。   温流萤刚刚展露出的笑容,这会儿变得有些勉强,两人之间一旦有了彼此不相熟的事情,好像霎时变得疏远起来,有些话似乎也不太合适说出口了。   可是温流萤此时所住的境地,不容她这么想,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将她父亲的事情一一说清楚,又道:“今日来求你,实在是情非得已,我也明白此事会叫你为难,可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来你这里一试,不管如何,总不能让我爹背着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一直呆在大牢里。”   “我久在后宫,消息闭塞,如果不是你同我说这些,我倒不知道我爹做了这样的事。”江之杳蹙起蛾眉,似乎有些为难,再三斟酌之后,复又道:“若是旁的事,我必然为你办,但是此事,我恐怕帮不了你。”   她顿了顿,面上浮起几分难堪和仇怨来,“因为自从我进宫以来,再也未同我父亲有过来往,连他传的信,我都不曾收过,至于有关他的事情,也命令旁人一概不准告知我。”   “你这是……”温流萤没有将心中的疑惑尽数问出来。   “不必问了,你只需记得,从前我同你说过的,他既然执意要逼我,那我也定然不会让他得逞。”江之杳笑起来,话尾微微上扬着,似是畅快极了。   温流萤没再敢多说,更没有进一步相求,因为她没有资格让江之杳为了自己,打破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   外人进宫的时辰都有定数,容不得任何人多留片刻,最后温流萤还是没有来得及吃糕点,她走的时候同江之杳玩笑说可惜了那些糕点,江之杳却说不可惜,既然来过一次,那她往后就还有机会进宫,显然对她的到来颇感安慰。   再从皇宫出来的时候,温流萤的心情同来时全然不同,她照旧为他父亲担忧,但又莫名松了口气,因为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叫江之杳陷入两难的境地。   来接她的马车早已经等在了东侧门,瞧她出来立马迎她上了车,晃晃悠悠的往谢府赶,但在行到半路上时,却毫无征兆的猝然停下。   温流萤顺着停车的力,额头正撞到前头的横木上,落屏心下一惊,一面紧紧拉住她给她查看伤势,一面冲着外头的车夫斥责:“怎么驾的车,平平坦坦的路,还能闹出事情来?”   “不是,是……”车夫欲言又止,说不出的所以然来。   “怎么了?”温流萤止住落屏的问责,抚着额头询问。   话音落下,外头却并没有回应,反倒是马车上的帷裳突然被轻轻掀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小轩上,熟悉的声音隔着半截帷裳响起。   “阿萤,回江南吧,同我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练车好累,比我工作还累,因为四肢不协调,又是被教练骂笨蛋的一天。 第36章 、京城十三   回江南?怎么回?回去后又将如何?这一个个问题都摆在眼前, 岂是他随口一句说回去就能回去的。   温流萤只当这又是他一时头脑发热想出的主意,瞥了眼他的手,应都不曾应他, 对着车外说道:“车夫, 咱们快走吧, 不然等回去就太晚了。”   车夫应了一声, 又看向谢枕石, 见他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小心翼翼的询问:“公子, 三公子还在府上等着呢,小的得赶紧驾车回去, 您看看您是随我们一起, 还是……”   谢枕石听见他说谢弥山,脸色微微一变,倒没有其它的反应,只是朝他摆了摆手, “你先去前头喝盏茶, 等我说几句话,你便可以驾车回谢府了。”   “这……”那车夫摇摆不定,但再看谢枕石不佳的面色,到底是退了步, 左右兄弟俩都是他的主子,他哪一个也不能得罪。   马车被停到一旁的树荫下, 已经到了初秋, 高照的日头依然强烈,但不像夏日那样晒得人生疼,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散下来, 在暗处的地面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谢枕石似是明白她的想法,提袍坐上马车前的横木,隔着一面帷裳,缓缓道:“我说让你同我回江南,是我思索了两日想出的结果,并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今日进宫,是去求江之杳,让她劝说她父亲,手下留情放过你爹是吧,那她答应了吗?”   “不管答不答应,都不是你应当关心的事情。”温流萤按住自己刚刚被碰的发红的额头,言辞十分果断。   “她没有答应是吧?”谢枕石面上无甚表情,让人瞧不出他当下的情绪。   “我说了,此事与你……”温流萤听不下他的询问,抬高了声音分辩,但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   “此事她不会管、也管不了,我兄长让你去求她,是高估了她与她父亲之间的父女情,或者我兄长连闹出此事的真正缘由都未告知你,你又如何能求成功。”谢枕石低头盯着地上的光影,半晌之后又接着道:“我不知道我兄长是怎么同你说你爹被栽赃陷害一事的,是不是告诉你之所以有此事,是因为江施德对当初咱们阻断他女儿进宫一事的报复?”   “难道不是吗?”温流萤问他。   她那日思来想去,除了这宗缘由,再想不出与江施德有别的愁怨来。   “若我说压根不是因为这个,你会信吗?”谢枕石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身子,似乎即使是隔着帷裳,这样也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僵坐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却许久未听她出声,直到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有些发麻,仍未得到她的回应。   他无奈的苦笑起来,仰面迎上刺目的日光,曼声道:“我现在在你那里,已经没有半点信任可言了对吧?不过没有关系,我不求你相信我,但是我今日说得这些你一定要听进去。”   温流萤看着帷裳上谢枕石的影子,知道他的后背此时正紧紧在贴在那儿,却始终没有吭声。   谢枕石也不在乎她是否回应,自顾自的说道:“你父亲能有私藏官银的罪名,的确是因为江施德的栽赃陷害,只是这陷害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与咱们以往的愁怨,而是因为他想要让你父亲白白拿出几个铺子的营生,去替他讨好江南知府,还要为那知府弄祠堂雕塑像,你父亲不同意,这才引来祸端。”   他好像害怕她真的不肯信,又接着道:“其实你自己应当也知道,近些年来,你父亲的营生越来越大,引来觊觎的不仅有商户,还有这些地方官员们,此事也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目的不过是分上一杯羹。”   昨日他去他兄长的院子,原本是想告知他兄长,他打算去江南一趟,亲自解决此事,但是他没见到他兄长,却见到了桌上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书信。   那书信上将温止言被陷害一事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你说得可当真?”温流萤终于肯开口,她的手指扣在座下,指尖狠狠地抵在那处,她却浑然不觉。   近来这些日子,她见识了太多从她之前的认知不大一样的地方,无论是谢家,还是所谓的地方官员,他们这些看似光鲜亮丽的人,为了富贵权势,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下作事儿。   “句句属实,只看你愿不愿意相信。”谢枕石侧过面去,从帷裳底下塞过那封他取来的信。   马车上头的车架遮住半边阳光,使他面上落下一片阴影,他处在半明半寐之中,声音也愈发急迫:“阿萤,此事是我偶然碰上,才无意得知了真相,若是我不曾碰上,只怕永远也不会知晓,如此这般下来,以后从我兄长那传来的有关江南的消息,你还敢相信吗?”   他本无意在她面前说他兄长,但无论是他,还是温流萤,都一直被他兄长蒙在鼓中,这也是他要带着温流萤离开京城去江南的缘由,否则只是呆在谢家这四角天空下,处处依靠他兄长,他们又能知晓多少真相?   温流萤细细读过一遍,这才反应过来他说让她回江南的缘由,说实话,既说到此处,她倒有些动摇了,因为仔细想来,这些日子救她爹的事情一直未有太大进展,她早已经担心的不行。   可是她回不去江南,她现在在京城还能躲避一二,若是回了江南,只怕那些敢对她爹下手的人,更不会放过她,如果她与她爹都落难,又有谁来救他们呢?   她心中犹豫不决,思索再三之后,咬着牙回应:“我不能如此草率的回江南。”   谢枕石明白她的顾忌,劝慰道:“你放心,咱们此次回江南,不会直接暴露咱们的身份,只等着将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再揭露一切也不迟。”   说着,他又勉力笑笑,“原本我想着,由我自己去江南,将此事解决好再回来同你交代,但是我害怕,害怕等我回来,你早已经成了真正的三夫人。”   不用她参与其中,就为她办好一切,是最好的法子,可是实际情况不允他如此,因为他实在不能接受她嫁予他兄长,自回来后的日子,那件大红的嫁衣,她与他兄长之间的亲密……   一切的一切都扰得他寝食难安,若真是成了婚事,只怕他要发疯。   “你容我再想想。”温流萤攥着那封信,泛黄的宣纸被她揉作一团,但上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中一一晃过,那些人的别有用心、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谋,每一样都让她心慌。   她不敢想,她爹此时在大牢中,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好。”谢枕石不敢逼她,但听到她愿意考虑,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咱们得偷偷离开谢府,过两日是中秋,家里会热闹的很,到时候我会提前备好车马等着你。   他略微停顿,双手虚虚拢成拳,“你若不来,我照旧会去江南,将此事弄个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家猫找了个老婆,今天去看它老婆了,码的少了些,明天补上哈。 第37章 、京城十四   等温流萤回谢府的时候, 谢弥山早已经等在门前,他看她面上并不见分毫喜气,多少猜出了最终的结果, 出言劝慰道:“事不成也不妨事, 左右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   说着, 他十分自然的朝她伸出手来, 想要扶着她踏过门槛。   温流萤看了眼那只伸在她跟前的手,并未伸手过去, 只是将目光缓缓上移,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说起来, 谢弥山当真算得上霞姿月韵, 因为时常端着温和的笑意,他看起来不像谢枕石那般,总是流露出几分凌厉,反而具有温润如玉之感, 自她应下两人的婚事, 他看她的眼神,甚至多出了些含情脉脉。   只是这样深情,总让人觉得不大真实,就像他的笑容, 多半是浮在面上的,他弯起的眉眼和薄唇, 压根看不出定点儿笑意, 就像是木偶戏中的傀儡,被人摆弄着做出一种姿态。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谢弥山被她看得心生疑惑, 抬手触上自己的面颊。   温流萤摇摇头,再没有多余的话,自顾自的便进了谢府的门,可刚走了两步,她又突然停下步子,转过头来故作无意的说道:“今日虽然没有办成事,但能见宜妃娘娘也算是幸事一桩,她帮不了我,还自责的抱怨她父亲的心眼愈发小了,竟然为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记恨我,仔细想想也是,他一个日日忙大事的知州,居然能腾出空闲来,为了当初没做成的小事,费尽心思去陷害我父亲。”   她这话是明显的试探,因为她不敢彻底信任谢枕石,想要得知谢弥山是否真的隐瞒了她其中真相。   再能装的毫无破绽的人,猛然听见别人问起实话来也会心慌。   谢弥山不出所料的脚步一顿,不过只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便立刻反应过来,轻飘飘的应道:“指不定还有别的缘由,不过一时难以查探清楚罢了。”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温流萤回应,随即便调转了话头:“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到时候家里会好好热闹一番,咱们也不必管他们,我带你去街上逛逛,想来到时候会有江南的螯蟹运过来,咱们买些来尝尝鲜,等到晚上吃了月团,我就带你去前楼看月亮去。”   温流萤只当没发现他的躲闪,面上挂着疏离的笑,只问:“京城的月亮圆吗?”   “自然圆啊,等你登上了前楼,就会发现月亮不仅圆,还好像就在你头顶,你一伸手就能摸到。”谢弥山快步上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接着道:“说不定,到时候月亮就在这个地方。”   温流萤强忍着不适,没有后撤两步躲开他的手,只是稍稍抬起头,像是在看他的手,平淡的语气全然没有她说的那般惊喜:“那敢情好啊,我还从没有离月亮那么近过呢。”   “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当一个让你处处顺意的夫君,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见识所有不曾见识过的东西。”谢弥山微微一笑,又用手触上鬓间的碎发,有意要将那碎发为她拢至耳后。   这回温流萤下意识的偏头躲开了,她冲他赧然笑笑,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只道:“奔波了一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好。”谢弥山没再出言挽留,等她将要抬步离开的时候又道:“上回咱们去的那个布匹铺子,又送了新的嫁衣花样来,过会儿我着人送到你院子里去,你瞧瞧可还喜欢。”   “不是已经有……”温流萤婉拒,但话还未说完,突然想起在她手中的那件已经被划破了,又改口道:“好,我仔细瞧瞧就是。”   “流萤。”谢弥山又唤她。   “怎么了?”温流萤回过头去问他。   “近日多雨,屋外必然吵闹不堪,若有什么惊扰了你,让你不能安心歇息,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我会一一为你解决。”谢弥山话里有话,就是不肯直接说明。   温流萤站在那儿看着他,又想起他适才重新让她选嫁衣的事情,她思索了许久,大概明白那晚谢枕石去她屋里的事情,他应当是知晓了。   可既然他不曾说明,便是无意将此事摊开,温流萤只得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   转眼便到中秋,原本就已经在准备婚事的谢家,愈发热闹起来,檐下的细纱灯笼皆换成了红色,连门前的石狮脖上也系上了红绸子。   院中的空地上,特意放置了供台,月亮马儿的神像和供品都一一被摆放在桌上,正对着月亮升起的方向,只等着到了晚上,家里的女眷会在月下对着叩拜。   因为谢弥山突然有事要解决,温流萤不曾像那日约定的那样,跟他一起去街上买螯蟹,但他命下人特意买了带回来,说是一定要让她吃上江南的螯蟹。   温流萤从前还会贪嘴,偶尔心血来潮,会特别想吃某样东西,还必须得得到满足,但现在事情多了,反倒不在乎这些口腹之欲,螯蟹吃不吃的无所谓,明明要跟家人团聚的中秋节,她却与她爹相隔千里,所以中秋节过不过的更是无所谓。   但是谢家的人却格外在乎这日子,早早的便开始准备,等到天还未黑透时,就已经上座开始吃饭饮酒,甚至还没忙完的谢弥山也早早回来了。   左右都是一家人,又是喜庆的日子,倒没有太多讲究,大家都聚在同一张圆桌上,不过坐在正中的是谢老夫人,她的左边是谢弥山,右边便是谢枕石。   温流萤紧挨着谢弥山而坐,只要稍稍偏头,便有可能与谢枕石对上目光,所以在这顿饭中,除了夹菜应话,她基本不曾抬头,更不曾朝着谢枕石那边看过一眼。   谢老夫人久不见儿子,在这样的时候,话就格外多,而且对着谢枕石的时候,她不再端着那种矜持贵重的姿态,毫不顾忌的一边往他的碗中夹菜,一边抱怨:“你瞧瞧你去边塞些日子,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这脸上、手腕上,到处都是伤,若是再多呆些时候,只怕母亲都看不到你了。”   “过节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谢枕石将她夹的菜尽数塞进嘴中,显然不大想说这些。   “我若此时不说,只怕以后再没机会说了,你倒是听话,事事为旁人着想,想着去边塞替旁人立功,你怎么不为你的母亲想想,我日日是如今为你担心。”谢老夫人说着,已经要抬起帕子拭起泪来,“我上辈子大抵是欠了你们谢家的,这辈子你们都要找我讨债来,从前我要为你父亲担忧,现在你父亲不在了,又要为你担忧。”   这话说得不大中听,在这样的日子里更是不合时宜,但她爱子心切,早已顾不得这些,她抬眼瞥了瞥一切如常的谢弥山和温流萤,暗道有些人倒是能忍得下性子、顾得上礼节,只当没听见她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但这些人都不是会关心她儿子的人。   “母亲,不必再说了,我以后总要有些成就的,不为这个操劳,也要为旁的操劳,况且我幼时就陪父亲去过战场,我喜欢这个,又有什么不妥?”谢枕石抬高了声音,手指愈发用力的捏住筷子,将筷子尖抵在食盘上,也不夹菜,显然是在压制着怒火。   “今日是团圆的日子,老夫人也莫要再说这些,让枕石去边塞不过是一时之计,历练历练他罢了,难道当真还能让他冲前头卖命去?”谢弥山终于开口,试图缓和着气氛。   而后又将筷子伸到一道清蒸白鱼身上,顺着鱼的眼窝转一圈,将鱼眼睛夹了出来,放到谢老夫人碗中,笑道:“我记得老夫人爱吃鱼眼睛来着,今日特意让人买了新鲜的来蒸,您尝尝。”   送上鱼眼睛的举动非同寻常,也算是给足了谢老夫人面子,但谢老夫人这会儿又开始装腔拿调,并未碰那鱼眼睛,而是转头就夹了鱼肚上的一块肉。   有些发白的鱼眼睛还躺在她的碗里,好像还在观望着桌上的人,活脱脱的死不瞑目。   谢弥山也不在乎她的回应,为温流萤夹了些清淡口味的菜,劝道:“怕京城那些重口的你吃不得,让人做了几道爽口的,你多吃些。”   温流萤点点头,只管默不作声的夹菜吃。   她当这桌上正在上演一出戏,戏里有“母子情深”,还有“兄弟友爱”,而负责唱这出戏的正是谢家人,他们最擅长描脸易色,平日里装腔作势,一撕破脸皮便谁的颜面都不顾及。   他们争吵不得,好像就没有别的话可说,饭桌上渐渐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都不再举筷了,谢弥山方问道:“吃好了吗?说好了要带你去前楼看月亮,咱们收拾收拾就去吧。”   “好,那就去吧。”温流萤随之起了身,朝着座上的谢老夫人行礼告辞,等目光挪向谢枕石时,能明显的感受到他正僵直着后背,仿佛整个人都不大自在。   温流萤只瞟了他一眼,便迈步出了屋子,侍候她的小侍女寒英不知何时等在门外,瞧见她出来,立马快步迎上去,“夫人,您吃完了?我想着您一会儿要出去,天黑路上不好走,特意寻了个灯,等会儿您可以提着。”   说着,她兴冲冲的从身后拿出个灯来,带着邀功的喜悦,“给您,我在您的箱子里找出来的,瞧着又轻巧又好看,您拿着也方便。”   只一眼,温流萤便认出了那灯,正是当年在江南时,谢枕石送给她的那一盏,她来江南的时候特意细致的放在了箱子里,这些日子从没有拿出来,差点都忘了这东西。   那琉璃灯还被寒英捧在手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玲珑剔透,因为灯笼散下的光芒,灯顶的鎏金浮雕格外夺目,几乎淬出光芒来,折射在灯身上,而灯上流苏相撞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   “夫人,你略等等,我这拿去给您点上。”寒英说着便要去点灯。   温流萤却伸手拦住她,“不必了,这琉璃灯是我早就不想要的,只是忘了扔了而已,不过你若是喜欢,便送给你吧。”   “送给我?”寒英讶然不止,似乎还没想明白这样的好事,怎么突然落到她身上。   “对,若是你也不想要,那便扔了吧,也算为我解决一桩麻烦事儿。”温流萤的语气轻飘飘的,说完便往外走。   身后的屋子里,有杯盏猛地落地,不知是被人无意间不小心碰到,还是有人猝然松了手。   随后便是谢老夫人“哎呀”的一声惊呼,圈椅挪动,与地面摩擦发出声响,最后又归于平静。   温流萤没有回头,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天,想起那日谢枕石同她说得,要带她一同回江南,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去救她父亲。   回吗?她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0 22:00:43~2021-07-11 21:5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姜姜酱酱 5瓶;思念汤圆 2瓶;流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京城十五   前楼在一条四面通达的街道上, 往北去是几座紧挨着的庙宇,无论多晚的时候,都能传出打钟的声音, 不过是今日前楼这儿过于热闹, 掩过了一切声响;往南去是就是官员和百姓的居所, 官员的府邸都大, 其中窄巷夹杂着几户百姓;而东西则是各种铺子, 茶铺、药铺、酒铺等应有尽有,前楼能这样热闹, 全都仰仗这两条街。   温流萤随谢弥山从西街走过来,直接上了前楼, 早有侍从择好了位置, 在上头等着他们,等他们一上去,那侍从办弯着腰将两人请了过去。   此处并非人人都有机会上来,所以人并不算多, 温流萤在椅上坐稳, 低头往底下观望,底下站在满满当当的,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瞧见一个个脑袋。   富人有富人赏月的法子, 穷人也有穷人的,他们在前楼底下堆起几张高脚桌子, 人站上去大抵能看得远些,   “让人弄了点心和茶水来,你尝尝。”谢弥山将食盘往她跟前推了推。   温流萤点点头,也不动, 目光始终停留在底下的一对父女身上。   她瞧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正坐在她爹的脖子上,她爹抬手同她指着什么,她抓着她爹的耳朵,裂开嘴笑,左边有颗牙似乎是掉了,笑起来露出块粉色的牙龈来。   她看得时间久了,那小姑娘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将头仰的更高冲着她笑,笑完又有些赧然的低下头,眼睛弯起来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从前她爹带她去看焰火,那些焰火绽放过之后,余下的火星子便从极高的地上落下来,她那时总害怕那无数火星子会砸到她头上,每每看完焰火等它往下落的时候,就连忙躲到她爹怀着,缩着脑袋,让她爹为她挡着,估摸着快落完时,她再抬起头接着看,一来一回的重复。   她爹纵容她,任着她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往他怀里躲,还要迁就着她同她做戏,在她躲起来的时候,冲着她喊:“快快快,火星子要落你身上了。”   “今年的月亮可不够圆啊。”不知是谁感叹了这么一句,打断了温流萤的思绪。   她应声抬头去瞧,果然只看见了个半圆的月亮,右边少了一块,不知是被哪朵不长眼的云遮住了。   想起她爹,她愈发觉得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再也没心思看下去这月亮,只道:“适才从那条街上来,我瞧见了些新鲜物什,想去瞧瞧。”   谢弥山作势起身,“那我随你一起去吧,想要什么,尽管挑就是。”   “不必了,不过挑些姑娘家的胭脂水粉的,你去反倒不方便,由落屏陪着便是。”温流萤整了整衣衫,搭上落屏的手,便往外走。   谢弥山没再拦她,又仔细叮嘱了几句,才放人下去。   自温止言出事以来,他自认拿捏住了温流萤的弱点,知道她断断不会像刚来京城的时候那样,动不动便要跑回江南去,左右也无处可跑,所以对她的一举一动反倒放任起来。   所谓的瞧东西,不过是温流萤想逃离那处的借口,那样热闹的地方跟她不相关,她坐在那里又做什么?左右京城的月亮是否圆,已经不是她执着想要知晓的答案了。   等她下了前楼,又往楼上瞻望,正瞧见谢弥山还在看着她,那样时刻追随着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他会一直看着她。   她觉得如芒在背,整个人都不大舒服,忙拉着落屏往人群里头钻,等周围皆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她才觉得自己藏了起来,莫名的感觉安全了些。   “瞧瞧,月亮是不是比适才的圆了?”   “圆了,的确是圆了。”   人群中有人开口呼喊,一旦热闹起来,万头攒动的人们开始朝着前楼的方向挤,温流萤被夹在他们之中,左右动弹不得,暗道自己刚才挤进这堆人中间的举动过于草率,她有意逃离此处,但压根没有机会,只能被人群携着继续往回走。   拉着她胳膊的落屏不知何时不见了,她后知后觉的发现,顿时惊慌起来,观望着左右抬声唤她,但她的每一声都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   “落屏、落屏……”她不死心,勉强压住脚步停下来寻人,但奈何左右的人太多,而且她纤弱的身子在此刻成了累赘,前仆后继往前挤的人好像都瞧不见她似的,不知是谁用力往前一迈,正撞到她的肩膀,要将她整个人都撞倒在地,她上半身下意识的往地上扑去。   下一刻,有人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   那双手十分有力,手心是干燥温热的,抓住她之后,为防她的手滑出去,又调转了方向,将手指穿进她指缝之间,将她拉了起来,两人的指节牢牢的扣在一起,手指上隔着皮肉的骨头相互碰撞,硌得人生疼。   因为恐惧,温流萤下意识的攥紧了这根救命稻草,她能感受到,在这样的握姿下,她的指甲正抵在他的手心处,她不知道他疼不疼,只知道他一直不曾放开。   她想要道谢,站稳了身子后回过头去,只在人群之中看到谢枕石那张满是焦急的脸,又听到他有些后怕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抓住你了。”   人群还在纷纷往前挤,温流萤被迫跟着人群往前,谢枕石也随着她走。   温流萤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她没了办法,只能放任他。   两人大概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们的手自人群的缝隙中伸出,始终以同样的姿势握在一起。   有人无意要把两人挤开时他不放,有人撞疼了他的胳膊时他也不放,感受着她的温度时,他方能体会到一种难言的真实。   “等会儿出去了再找落屏吧,只怕这会儿是找不到了。”谢枕石说道。   温流萤轻“嗯”一声,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适才在府中时,她刚说过他送的琉璃灯是麻烦,也听见了他在屋内的声响,怎么不过片刻功夫,他又跟没事人一样?   “我不过比你晚了半刻钟出门,你刚上前楼时我就到这儿了,你在上头站的高显眼,我一早就看见了你。”谢枕石手心有些出汗,但他不敢调整姿势,他怕他稍稍一松手,她就要将他甩开。   “那你一直跟着我?”温流萤斜睨他一眼。   “是啊,从你下了前楼,我就一直在你身后,只是你逛的专心,没能瞧见我。”谢枕石倒是坦然,话后他又收了收手,像是在捏她的指节,“阿萤,你要同我回江南吗?”   话音落下,他又生怕她因为他不肯同意,自人群中挤过去,紧靠在她身后。   因为四周嘈杂不堪,两人离的近了,轻声说话只有对方知晓:“你放心,咱们这次回去,只是为了救世叔,至于咱们之间的事情,可以一概不论,你同我一起,并不代表你已经原谅了我,我也不会逼迫你原谅我。”   温流萤没有立即回应,她还在思索着。   “那日闯进你的屋子,划破了你的嫁衣,是我太过冲动,一时昏了头,往后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一切都会随着你的意思,当然,咱们此行只管救世叔,你若是不想说你我的事,我可以一句不提,左右咱们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谢枕石有些着急,他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京城防止她同他兄长结婚,另一半则跑去江南救温止言,好重新赢得她几分信任。   “那若是咱们查出来了什么,又该如何救我父亲,咱们能斗得过江施德他们吗?”温流萤又问。   落难的是她父亲,她容不得此事出定点差错,否则便是更大的祸端。   “我们能。”谢枕石应得干脆而果断,似是胸有成竹,但面上神情却并不好看。   他心中早已经有了法子,要不然他也不敢拉她去冒险,只是这法子需要费得他的心力,此时还不能告知她。   温流萤动摇了,不是为得他的保证,而是为得能有救她爹的法子,能握在她手中的东西,才算是真的,至于谢弥山允诺她的,她等不及了。   她咬了咬唇,又思索了良久,方道:“那咱们如何离开京城?”   听她问这个,便是有结果了,她愿意随他回江南,她还愿意再信他一回,虽然这信任只是为了尽快救她父亲的无奈选择,但是这足以让谢枕石欣喜若狂,他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只余下掩不住的喜悦。   “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一会儿你找到落屏,只管回前楼上去,会有人因事要叫我兄长离开,到时候他必然会叫人送你回去,你只当无事发生一样上车,等离这儿远了,会有另一辆马车出来,那上头自然有代替你回谢府的人。”   他准备的事无巨细、样样妥当,使得温流萤都有些吃惊,她又回头看他,满目讶然。   谢枕石这回安心了、畅快了,如诗般的面孔上皆是得意,也不多同她邀功,只抬起手来指着远处的月亮:“你瞧,京城的月亮还是很圆的。”   温流萤应声去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谢枕石心想事成的得意劲儿还没过去,也不在意她是否回应,接着道:“晚会儿你可以看见个你相熟的人。”   “我相熟的?是谁?”温流萤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她自来了京城,基本没有认识的人,前两日见了江之杳,已经让她倍感安慰,这回还能见到谁?   “一会儿你自然就知晓了。”谢枕石预备了太极打到底,就是不肯同她说明。   作者有话要说:  生气,晋江作话为什么不能发图片,不然我就可以让你们看到,因为下大暴雨,而我们那栋楼又地势低,以至于我家楼下被水淹了,我晚上淌水,水深直接到我膝盖处,物业连夜拉了抽水机来的壮观场面。   感谢在2021-07-11 21:54:28~2021-07-12 21: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闲坐数流萤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坐数流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京城十六   等两人被挤到街尾, 人群才算是疏通,谢枕石为防被人瞧见,慢慢与她拉开了距离, 在临到离开时又叮嘱:“我都安排好了, 到时候你的马车先走, 我会很快追上你, 你莫要害怕。”   温流萤点点头, 等再回头看他的时候,只瞧见了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虚影。   落屏不知从何处跑出来, 一手抚着胸口来回的拍,另一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 犹有后怕的惊呼:“小姐, 您去哪了?刚才走着走着就瞧不见了,我回头找您,怎么都找不到,反倒被人挤了回来, 我在您等了您许久了, 若是再等不到您,只怕我要回去叫人找您了。”   “没事儿,不过是人太多了,将咱们挤散了, 左右地方就这么大,我还能丢了不成?”温流萤同她说着玩笑, 随手拿了几件女儿家的脂粉, 好同谢弥山交代。   而后一面上前楼,一面交代:“落屏,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 你都不必惊慌,也不必害怕,等过了今晚,我再将一切都仔细告知你。”   伺候温流萤这么多年,事事以她为先的习惯已经深入落屏的骨子里,不管是什么事,一切都听她的,她说什么时候说且等着就是,所以落屏也不多问,凝神看着她,颇为认真的点点头,便扶她上了台阶。   一切都像想象中那般顺利,她上了前楼没多大会儿,便有人来向谢弥山禀事,他脸色突变,连忙起身要离开:“流萤,我有个同僚出了些事,我得去瞧瞧,恐怕不能随你看月亮了。”   “无妨,你的事更重要,月亮何时都能看。”温流萤面无表情,冲他点了点头。   谢弥山安心于她的顺从,低头瞥一眼桌上她买的东西,又笑道:“你若喜欢这些东西,改日我领你去个好地方,算是补偿今日不能陪你,不过此时已经太晚了,你独自呆在这儿不合宜,我命人送你回去吧。”   这补偿的法子,当真是把她当作几样东西就能哄住的小姑娘,温流萤心中暗哂,也不表现出来,只应:“好啊,正好我有些累了,想回去歇着了。”   谢弥山陪她下了前楼,又往前走了段路,就有停在路边的马车正等着她,车夫半佝偻着腰,头上带着顶小帽,只露出半张侧脸来,因为天黑看不大分明,而他那半边脸上似乎还有块胎记,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黑黢黢的一块肌肤,已经没有正常的肤色。   温流萤没有多在意,等那车夫为她掀开帷裳,她一切如常的上了马车,手心里却因为紧张渗出汗来。   倒是谢弥山同那车夫交代路上慢些的时候,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倒没有多说别的,这车夫他在府上见过几次,但每次都觉得不大舒服,大约是因为人人皆爱美嫌丑的本心。   已经上了马车,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顺利了,温流萤坐在车里,只能感觉到马车行至一半时,突然掉了头,至于谢枕石所说的,会多出一辆车来代替她回到谢府的事情,她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边,代替温流萤的人趁着夜色进了谢府的门,只为给众人留下个印象,不过片刻之后又通过谢枕石的指引,背着府内众人出了门,而谢枕石自己则辗转又去了温流萤的院子。   原本侍候温流萤的小侍女寒英正等在月门不远处的阴影下,瞧见谢枕石过来,忙迎了上去,压低声音叫了声公子,“我已经将夫人平日爱惜的、惯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就放在屋里,院里的婆子下人们都去讨酒喝了,这会儿正好没人,您快随我进去吧。”   她还是和平日一样,稚嫩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天真,只是言语之间多了认真细致。   “好。”谢枕石随着她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问:“我不在的日子,你有好好照顾她吗?”   当初他要离开京城的时候,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想着塞个人给温流萤,也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仔细照顾她,可当时他手上也没有别人,只有个从牙婆子手上救回来的寒英,所以只能让这个半大的丫头过来,没承想过今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那是自然,您别瞧我手脚笨,但我照顾夫人起来可是熟练的很。”寒英如数家珍的念着自己的作为:“我记得她爱吃的点心、喜欢喝的茶水、惯用的物件儿,我还日日都给夫人解闷,只要她想听的事情,就没有我打听不出来的,为了这个,灶房的那些婆子们,没少说我是个长舌妇,日日嗑牙料嘴的。”   “这些日子辛苦你,往后你就不会挨这样的骂了。”谢枕石不同她多说,拿了温流萤的东西就要走。   可是刚走了两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道:“除了这些她平日珍爱的东西,你还有一样东西得给我,就是今日她送你的那盏琉璃灯。”   “琉璃盏?不是夫人亲口说要送给我的吗,她……她反悔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寒英原本笑着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满满皆是失落。   “她没反悔。”谢枕石低头睨了她一眼,解释道:“但是那是我送她的东西,我不想让她送人,所以管你要回来,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送给她一次。”   刚到了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捂热,转手又要交出去,寒英本来还觉得不大高兴,但一听他说这个,顿时又释然了。   她立即转身跑回自己的屋子,把琉璃灯拿来塞到他提着的包袱里,仰起头撇着嘴问他:“公子,等夫人愿意收下您的琉璃灯了,您能再带她回来吗,等她回来,我可以接着给她打听她想听的事儿。”   当初她家里出了事,被她爹卖给了牙婆子,那牙婆子又要将她卖给年过半百的达官显贵做妾室时,多亏了公子将她买进谢府当侍女,才免了被人侮辱糟践的命,她心里是感谢他的,也愿意听他的去照顾夫人。   可是到了后来,她觉得夫人对她也好,特意给她做点心,还给她梳头发、裁衣裳,她记得除了她娘,还没人给她梳过头发呢,所以她心甘情愿想要好好侍候她。   “若是有机会,我自然会带她回来的。”谢枕石看着小姑娘有些难过的神情,心中也浮上些难言的苦楚来,他拍了拍她的肩,又问道:“知道我们走了之后,你该做什么吗?”   “知道。”寒英重重的点头,“等三公子来这儿的时候,能拖住三公子多久是多久,让你们尽量走远些。”   “还有我交给你的那封信,一定要等家里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再交给我母亲。”谢枕石又嘱咐。   若是被他母亲知晓他偷偷离开了,估计也会是一阵好闹,但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   嘱咐好一切,谢枕石没再多留,他还要离开谢府,赶紧追上温流萤。   可是偏偏事不遂人愿,他没想到谢弥山会突然回来,而且正巧在他走在游廊处的时候与他碰上。   他害怕被谢弥山发现,一时又没有地方躲避,只能顺势钻进了游廊旁的那一小片竹林之中。   这几日京城多雨,往日里干燥的竹林泥泞不堪,在踏进去的那一刻,谢枕石能感受到自己正踩在污泥之中,轻便的锦鞋似乎多出千斤,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往深处躲。   所幸此处并没有灯,而经过的谢弥山又不会特意将手中的灯笼转到这边来,所以并未发现他,还在无所顾忌的同身边的下人交谈。   “夫人可到家了吗?”   “回公子,早已经到了。”   “那就好,你去备马吧,我不过回来拿些东西,等会儿还要出门……”   随着那声音愈来愈远,谢枕石高高悬起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他又停留了片刻,以防再有别的意外发生,而后才从竹林里走出去。   在他走动的时候,污泥上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夹杂着丝丝泠泠的声音,似是有东西掉落,他能感受到是从他提的包袱中掉出来的东西,立即又去摸那包袱。   果不其然,是寒英适才塞到包袱里的琉璃灯不见了,他暗骂自己一句粗心大意,慌忙又蹲下身子去找,连衣摆都忘了拉起。   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瞧不见,只能顺着他脚所在的地方四处摸索,这回他对脚下皆是污泥的感受更深了,薄唇紧紧的抿在一起,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脚边那一片的地方已经被他摸过一遍,但并未触到琉璃灯,他就伸长身子,将另一只手抵在泥里,接着扩大寻找的范围。   那双洁白细长的手,毫无顾忌在污泥中不断摸索,早已经粘上一层厚厚的泥,他也不在意,随意在衣摆上摸了一把,又接着去找。   泥里多少有些沙砾石子,穿过污泥直磨的手生疼,而要是不小心划过皮肤时,又会留下一道道细长的伤口。   谢枕石一门心思在寻灯时,感受不到其中的疼痛。   不知找了多久,他才算触到了一处冰凉,又仔细摸了摸,终于敢确定这是那盏琉璃灯。   他本来想再塞回包袱里,但又怕弄脏了里头的东西,那他特意去帮温流萤拿东西便是多此一举了,他又想用手提着,但又怕因为琉璃灯上流苏颇多,稍一走动便会发出声响。   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用手收拢住所有的流苏,用胳膊揽着抱进怀中。   若是此时有灯光,他应该就会发现自己是怎样的狼狈不堪,衣服的下摆和胸前,以及锦鞋和双手上皆是污泥,早已经失了原本的颜色,整个人就像是刚被泥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喜欢古早狗血的宝贝吗,有了个新的脑洞——《他杀了他的白月光》 喜欢的可以戳专栏收藏一下哈,文案如下:   自割腿肉|古早狗血|佳侣终成怨偶|男主真渣|男二上位   沈攸宁当上皇后的第三年,有人为皇帝献上一美人,美人展颜而笑,皇帝望之愣怔不止,久久不曾回神。   旁人皆道皇帝如此这般,不过是因为那美人同她有七分相似,而向来与她鸾凤和鸣的皇帝,身边哪容得下另一个女人。   可到了后来,皇帝不过看美人微微蹙眉,便百般生怜,不顾宗法礼仪,为她建玉楼金阁,给予她无上荣宠。   沈攸宁不懂他的荒唐,更不懂他的深情。   直到她下定决心要逃离皇宫,一把火烧了寝殿之时,却听他高喊她名字,不顾众人阻拦,誓要冲进漫天大火之中。   她回过头去,隔着火光烛天望他一眼,猛然想起封后大典那日,他背着满朝的文武百官,偷偷握住她发颤的双手,凑到她耳边轻言细语:“别怕,朕一直在你左右。”   可是他最后还是食言了,他忘了他们青梅竹马的十几年,也忘了他们伉俪情深的三年。 第40章 、京城十七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 又突然停了下来,一路上都在疾行,只有在经过城门, 让把守的人检查的时候停过一回, 其余时间则是马不停蹄的往外赶。   温流萤受尽颠簸,浑身像散了架一般酸痛,她揉了揉胳膊, 掀开帷裳查看,却只瞧见一片荒芜,周遭没有一户人家, 早离了京城中的热闹。   她不认识这是何处, 忙问前头:“车夫, 此处是何处?咱们为何在此处停下?谢枕石何时跟上来?”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惹得那车夫稍稍愣怔, 而后才应道:“再行一会儿, 就要出城了, 咱们停在这儿等等谢公子,等他追上来再一同离开。”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 似乎有些刻意的压低, 可不知怎么的,温流萤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在何处听过,她皱眉思索着,应了声“好”。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没有了京城的万家灯火,周边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天上的圆月和零散的几颗星散下微光, 却并不能照亮这片天地。   “小姐,这儿的月亮比咱们在前楼看得好看。”落屏抬头指着头顶,引温流萤去看。   温流萤还没来得及回应,却听前头的车夫先开了口,言语之间带着笑意,原本喑哑的声音平添几分温和:“姑娘这就是说笑了,千里共婵娟,你在城中看得月亮,怎么会跟在此处看得不一样呢。”   落屏被他说得一噎,一时想不出来反驳的理由,吞吞吐吐的回应:“就……就是不一样啊,那处忒亮了些,显得月亮没有此处的亮。”   “原是这样。”那车夫笑着,只是额前的小帽遮着他的脸,没人能瞧见他脸上是否当真有笑容。   温流萤偏过头去,仔细听着他的声音,又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总觉得有些熟悉。”   “是吗?想必是从前坐过我的马车……”那车夫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马蹄声连连,随后便是扬起的尘土。   谢枕石风尘仆仆而来,在马车前勒住了马,没及跨下马,便疾声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得很,但是你这……”那车夫指了指他的衣裳,面上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遇上些麻烦,不过不妨事。”谢枕石随意拍了拍衣裳,翻身下了马,又转头望向温流萤。   他心里既是庆幸、又是高兴,薄唇抿成弯弯的弧度,唇角漫起层层笑意,在清明滢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柔和,几乎蒙住了他周身的锐利。   温流萤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这张带着几分锋利感的脸,还有脸上的眉眼鼻唇,组合起来像是一幅水墨山水画,等他笑起来时,水墨画就沾上了色彩,成了不同寻常的浓墨重彩。   可再美好的画卷,有了大片的不完美,其间的氛围便顿时土崩瓦解,她看见了他身上的狼狈,眉头渐渐皱起,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儿,都能这么快追上你们了,能有什么事。”谢枕石愈发雀跃,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暗道弄成这样果真是值当的。   不说找回了那盏琉璃灯,竟然还能换得她一句关心,仔细想想,自来了京城揭开身份后,她跟他说话只有明嘲暗讽,哪有今日这样的关切。   温流萤简单的应了个“哦”,放下帷裳又坐回车里。   谢枕石的笑容顿时垮在脸上,他朝那车夫看了一眼,示意他接着赶路,自己则上了马跟在左右。   他有意同温流萤多说几句,隔着帷裳又柔声劝道:“此处不是安全之地,所以咱们的马车会行的快些,恐怕你坐着不是太舒坦,你暂且忍忍,等出了城安全些,咱们就放慢些速度,到时候就好了。”   原本他打算在京城直接坐船,但赶不上恰好的时候,又怕滞留在京城,会被他兄长发现,索性先用马车离了京城,再做船会稳当安全些。   “好,你前几日不是说,还想让我见个旧友,在哪里见?”温流萤又问。   人在无依无靠又不顺意的时候,就会格外怀念曾经,温流萤也不例外,她想念她爹,更是发了疯似的思念江南,思念江南的一切,只有同她的过去有关的东西,都能叫她期待、叫她喜悦。   谢枕石顿了顿,别有深意的看了车夫一眼,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会儿出了城就让你见。”   话说到这个地步,温流萤也不催促了,她只是忍不住的想,她还能见到什么人。   马车又开始流星追月的往前赶,若不是没这个本事,只怕想要一朝千里才好。   落屏一手扶着座下,另一手抓住温流萤,若搁在平时,她指定要怪罪这马车行的太快,让她家小姐不得安生,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倒是盼着有多快能行多快。   温流萤倒没把这个当回事儿,她庆幸还有马车可以坐,而且所有事情都有人安排好,她擎等着就是,不像上回她们自己想逃回江南的时候,事事艰难、处处危险。   直到远处的天儿都泛起些鱼肚白,隐隐可以瞧见天空蔚蓝的本色,马车才渐渐慢了下来,她再询问时,说已经出城许久了,这会儿安全些,等寻到合适的地方就可以歇息了。   温流萤一夜未眠,眼下乌青一片,更显得周遭的肌肤苍白无比。   谢枕石看得连连皱眉,他有意在驿站歇歇脚,但思来想去,驿站处着实太容易留下踪迹,还是狠下心来让那车夫只买了些吃食,他寻机会换了衣裳,又往前走了十几里,才算是停了下来。   等那马车一停下,谢枕石立即翻身下马,想要扶着温流萤下车,她没去搭他的手,由落屏搀着,自顾自的从横木上跳了下来。   谢枕石伸出的手没派上用场,显得尴尬而无奈。   车夫随手递上吃食,温流萤这回倒是接了,还冲那车夫笑了笑,道了声“多谢”。   接二连三的疏离,让谢枕石有些受不住了,他又恢复从前那样惯爱冷脸的模样,摇头轻哼了一声,对那车夫说道:“行了,装了一路了,你不累我都看累了,还有你那张脸,怎么能化的那般丑,我们府里的那个车夫,哪有你这样丑。”   “这也怪我?不是你叫我化成那车夫的模样吗,要不怎么骗过你火眼金睛的兄长?”那车夫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正常男子的清脆,因为语气稍缓,又带着别样的耐心。   说着,他将小帽摘下来,从怀中扯出块方帕,把皮囊壶打开,往上倒了些水,开始仔仔细细的擦自己那张脸。   温流萤在一旁看得愕然不止,等他擦掉面上那块黑色胎记,弄干净刻意涂得邋遢不堪的脸,恢复原本的面容时,温流萤早已经惊讶的捂上了嘴。   她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嗫嗫嚅嚅道:“钟……钟公子?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明天补上。 第41章 、京城十八   钟子衣扬眉一笑, 依然是从前那样温润如玉的模样,带着几分澹泊的意味,曼声道:“温姑娘, 别来无恙啊。”   “别……别来无恙。”温流萤满脸皆是惊喜, 着实没想到谢枕石所说的旧友,竟然就是钟子衣。   说起来,从前在江南的时候, 她和钟子衣的关系倒说不上多么深厚,但在这远隔千里的异乡,那些许的情谊顿时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出现, 让她想起来江南的一切美好。   但美好过后, 又不禁想起两人之间关系的纽带——江之杳, 不过数月时间, 所有人都早已经有了如同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她想起江之杳和他的从前, 面上的喜悦凝在脸上, 提出不合时宜的话题来:“你……江姐姐她……”   她攥着手,吞吞吐吐的不知如何说出口。   “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钟子衣用两句话解救了她的手足无措, 只是他眉眼处的笑意多少有些勉强,连声解释道:“她从前给过我机会,她父亲也曾给过我机会,是我……我没有好好把握。”   “怎么会如此?”温流萤一时讷讷。   她并非有意提起他的遗憾之事,只是这些事她从前也有参与,一直扰在她的心头,思来想去不得缘由,叫她难受的紧, 而江之杳的身份,与现在的她已经有了天壤之别,隔着层高低之别的隔阂,她没法子再从她那里探知,只能从钟子衣这边揭开疑惑。   钟子衣并未立即回应,他拍了拍衣裳,抬腿坐在车前的横木上,就着皮囊壶灌了一大口水,不紧不慢的,将从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大约是你们离开江南没多久,她父亲曾来找过我一趟,说她以命相逼,怎么也不肯顺从她父亲的意思进宫,她父亲没办法,只能听她的给我一个机会,还特意找了个官场上的同僚,让我跟在那人手下,要求我一载时间内博一个好前程。”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苦涩,“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说话,也不会讨得人喜欢,自然混不出什么来,而那位大人交代给我的,我更是样样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在人家手下博个前程来?”   他自己也寒窗苦读过,想的是有一日能平步青云,但真正上了官场,才发现所有事情都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他以为的父母官,是要为平民百姓打抱不平的,但实际上他们却独独偏向于高门大户。   而更可笑的,他曾自诩文笔出色,渴望着进入官场能大展才能,官场中的人的确给了他机会,只是这机会却是为他人代笔,或颂上功德、或写作文章,他不愿意,索性弃笔而去。   “你没能博出个前程,江施德便以此为由,将江姐姐送入皇宫了吗?”温流萤杏目微抬,带着些不解的看着他。   当初他与江之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她还听她父亲称赞过钟子衣,说他确实有几分才能,只可惜家世不佳,恐对他没有裨益。   “不,是我再去江家的时候,她父亲已经将她送往京城了,我再跟她父亲相求,让他再给我些时日,他只说是我自己不争气,哪里配得上他的女儿,我仔细想想,他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钟子衣面上始终挂着笑,一如在江南时的那个雨天,他被江之杳的父亲打的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来向她求助,她同意替他去看江之杳时,他在雨水串成珠线的屋檐下,笑着作揖感谢她。   温流萤看得心酸而难受,咬着牙开口:“既然如此,便是江施德早就计划好的,恐怕所说的对你的要求,不过是应付江姐姐的权宜之计罢了,哪还有机会等你真的博出个前程来。”   她愤懑不平的斥责,钟子衣却连连摇头,清秀的眉头紧紧皱起,“不管是不是权宜之计,总归人家是给了我机会,可是我却没有做到,其实知道之杳去京城时,我又努力过的,可惜……可惜有些晚了。”   在那儿之后,他曾尝试过不顾自己的抱负和意愿,就顺着那位大人的意思去当代笔,用自己操翰成章的本事,去写那些虚伪的颂词,去替别人织就进入官场的嫁衣。   他最后也成功了,低眉顺眼的应对别人时,甚至能得到旁人几分敬重,拍着他的肩对他赞一声字字珠玉。   可是他又如何呢,一切已经成了定局,再没有改变的机会,他只是有些后悔,只恨自己没有早一些,出卖他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温流萤无话可说,手中他刚递来的吃食仿佛有千斤重,坠的她浑身发沉。   “不说这些,我还没告诉你,我们两个怎么碰到一起的呢。”谢枕石开口打着圆场,将适才的话题绕开。   温流萤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故作兴致盎然的询问:“对啊,你们怎么会凑到一起?”   她记得当初在江南的最后一次碰面,还是他同钟子衣之间有了龃龉,他纵着周安同钟子衣争吵,简直骂的钟子衣毫无还嘴的余地,怎么这会儿又能碰到一起,还能如此亲密。   “这可有的说了。”钟子衣抬头用下巴指了指谢枕石,玩笑道:“原本我俩当初有仇,在边塞偶然遇上时,我是不愿理会他的,但是他同我说,他那里正巧缺一个军师,我若是感兴趣,尽可以去他那儿,我为了自己的未来考虑,才勉为其难的同他友好相处。”   谢枕石闻言轻嗤一声,好像受了极大的冤屈,连忙反驳道:“偶然碰到?你怎么不说你刚到了边塞,就被人偷了个身无分文,险些饿死在街上,还是碰见了我,才给了你一口饭吃。”   如此说来,便又是另一种场景了。   温流萤第一回听见钟子衣还会开玩笑,从前的他,总是一副温良敦厚的模样,一眼瞧过去,便知这人长就的是榆木脑袋,最不会花言巧语的。   但她惊诧的同时,又不想听两人争论这个,于是又问:“你们既是在边塞遇上,你又跟在他左右,为何我现在才有机会看见你?”   “我在京城忙了些别的事情,等着他有事找我,我这才过来帮忙的。”钟子衣应道。   温流萤没再问什么事儿,她暗暗觉得必然是不好说出口的,也不去为难他,只是客气的朝他弯腰一拜,“中秋这样团圆的日子,还要劳烦钟公子来这里,帮忙做逃命的紧急事,流萤着实不知如何感谢。”   “温姑娘客气了,我这孤身一人的,同谁团圆去?”钟子衣朝她抬了抬手,示意她赶紧起身,接着道:“你父亲的事,枕石已经同我说过,也告诉我应当如何帮忙,我自当尽力就是,左右要将你父亲尽快救出来,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既然拖了这样久,还未将你父亲彻底定罪,便是还有别的目的,所以你父亲暂时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以防万一,到时候你们两人都莫要出面,凡事由我来就是。”   温流萤下意识的看了谢枕石一眼,随后又转向钟子衣,诚恳道:“如此这般,我更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   “真不必如此客气,当初在江南,你不知帮了我多少回,估计老天都要看不出去了,特意让我来报你的恩。”钟子衣意有所指的望了望天。   几人又聊了几句,但都默契的未再提江之杳,也未提温流萤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歇息过后,便是马不停蹄的继续赶路。   ***   谢弥山是在次日晌午才发现温流萤不见了踪影,他命人去叫谢枕石,却发现他也不见了,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应当是一同离开了。   他站在温流萤住的屋子里,看着明明摆放的满满当当的屋子,在今日却格外的冷清,他努力压制着满腔怒火,强逼着自己在圈椅上坐下来。   座下跪了满屋子的人,个个皆噤声不敢言语,甚至连呼吸声都刻意放缓了,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定点儿声响,引起座上人的注意。   “人呢?你们侍候的人呢?”谢弥山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让自己不至于在下人跟前失态。   屋内众人没有一个敢回应,周遭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我问人呢。”谢弥山的双手扶在圈椅的把手上,一点点收紧。   他的语气依然是平稳的,但却莫名的流露出肃杀之气来,惹得座下下人们偷偷窥伺左右,身体都开始打颤了,却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回应。   “你是贴身侍候的人吧,温流萤她人呢?为什么人都不见了,却不来禀告,擎等着让我自己发现了才知晓。”他抬手一指,点中的正是寒英。   “奴……奴婢不知道啊,平日里晚上都是落屏姐姐贴身侍候夫人,昨夜里夫人回来,我特意送了点心来,当时夫人还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杯热茶来着,后来临歇息的时候,又特意嘱咐我,说她有些累着了,早上要好好歇息,不允我叫她,所以我一直未来这院子,还是公子您来了,我才敢去叫门。”   寒英故作镇静的扯着谎,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的直跳,整个人都发慌的要命,但她却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衣摆,将头伏的极低,不让任何人瞧见她脸上的慌乱。   “这么说来,她昨夜还在了?”谢弥山又问。   “在的,自然是在的。”寒英一口咬死,不带半分迟疑。   谢弥山却突然笑起来,那笑意未抵眼底,浮在明朗的面容上,而不过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又猛地沉下去,眉眼处挂上一层寒意,冷淡而漠然的看着她,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为什么车夫跟我说,他昨日压根没接上温流萤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居然都不记得钟子衣了,我替他哭给你们看,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PS:今天有事没补上昨天剩下的,明天尽量日五补偿哈。 第42章 、京城十九   谢弥山一壁说着, 一壁朝身边的人摆了摆手。   那人立即会意,小跑着出门,片刻之后又回来, 手上压着个人, 一踏过门槛,便将那人掼在地上,厉声道:“再跟这满屋的人说一遍, 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定睛一看,被带进来的人用小帽遮住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一大块黑色胎记, 不正是钟子衣昨日装扮成的模样。   他瑟瑟战栗, 趴在地上磕了头, “回……回公子, 昨日小的听命去前楼接夫人, 但在半道上马不知怎么的, 突然脚一软就瘫倒在地上了, 还差点把我摔出个好歹来,可小的又怕耽误事, 也没敢瞧身上的伤, 又忙叫人去帮忙,我另驾了辆马车去前楼,但等我到的时候,你们都已经走了,我又回来问门口的守卫,说夫人已经回来了,我这才放下心,放下马车就去歇息了。”   说着, 他撸起袖子来,让众人看他身上的伤痕,又接着道:“原本我以为是我去晚了,您另寻了人送夫人回来,我也没当回事儿,可今儿早上跟人闲聊,突然说起这桩事来,别人跟我说瞧见我昨日去接夫人了,我这才觉出不对来,生怕跟我扯上干系,这才赶紧来寻您说个清楚。”   他说的越多,寒英越觉得脚底发寒,敢情谢弥山早已经知晓了温流萤离开,又将他们这些人召集在这里,端着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是故意来敲打他们。   怪只怪她适才自作聪明,编出那套说辞来,才落得此时的境地。   事情已经摊开,谢弥山也不再拿腔作调,他的眸子渐渐阴冷下来,低下身子拉进与寒英的距离,冷言道:“你当帮着他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我知晓当初你是被枕石带回来的,昨日种种,也是为报答他的恩情吧?既然要报答,哪能随意扯几句谎就揭过去,自然要做更实在的事情,他们能逃跑有你的份儿吧,你这样尽心尽力的,叫我很是头疼,一般让我不高兴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你说我这回该如何处置你?”   他略微停顿,低垂着头,似乎真的在思考将她如何发落。   屋里愈发安静了,越是静,寒英越是害怕,她觉得寒心酸鼻,眼泪差点都要落下来,但临到眼边时,又被她生生憋下,胆战心惊的恐惧,加上一时逞能的后悔,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的哆嗦起来。   谢弥山十分满意她的恐惧,因为人只有害怕了,才知道低头,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稍调换了个姿势,更加放松的半倚到圈椅上,曼声道:“说吧,他们何时走的?怎么走的?又去哪了?”   寒英连连摇头,只道不知道,别的再不肯多说。   她还坚守着那份对于谢枕石的承诺,惦念着温流萤对她的好,出卖他们的话她说不出来,也不肯说。   “吃里扒外的东西。”谢弥山终于沉不下气去,抬声怒骂一句,看都未看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的东西,抬臂便掷了出去,正砸在寒英的额头上。   他扔出去的东西是温流萤的一面象牙花卉纹小圆镜,用完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圆镜边缘带着尖尖的棱角,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棱角撞上寒英额上的肌肤,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自额头流到面颊,又从面颊到下颌,而后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寒英看着落到地上的殷红,还有些发懵,直到不知是谁惊恐的“呀”了一声,她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疼痛,等她抬手摸上额头,觉出粘腻不已时,愣怔须臾之后,突然大叫出声。   谢弥山没什么动作,神情也无甚变化,倒是守在一旁侍从,听见她惊叫迅速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谢弥山的阴狠毒辣在这会儿彻底表现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寒英还在血流不止的伤口,摆手让那侍从放开她。   寒英已经不敢喊叫了,丹唇紧紧抿在一起,牙关紧咬,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无声的夺眶而出,她睁着婆娑的泪眼,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谢弥山不慌不忙的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半弯着腰凑近她,而后用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在她的伤口处扫视一遍,没有任何波动的开口。   “弄成这样也没事儿,不管是想买回去当妾室的人,还是想买到烟花柳巷的人,只要他们愿意要,我定当尽力为你除去伤疤,或许也不必除了,不是正有人喜欢这样的白璧微瑕嘛。”   他直勾勾的盯着她,用那种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样的眼神,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赤·裸·裸的威胁,偏偏还是寒英最为恐惧的,因为当初险些被牙婆子发卖的她,最知道其中的羞辱与痛苦。   “公子别……别……我错了,奴婢知道错了,您饶过我这一回吧。”寒英恐惧到了极点,不住的摇着头,此时的她,就是被豺狼虎豹衔在嘴里的肉,毫无反手的余地。   她流下来的鲜血淌到谢弥山的手上,他却毫不在意,反倒露出几分笑意,温声问她:“现在,能说了吗?”   寒英不住的点头,既是惊惧、又是愧疚的开口:“昨夜夫人压根不曾回来,是小公子来过一趟,将夫人惯用的物件尽数拿走了,他们昨晚就离了京城,要往江南去,说……说是先坐马车,等离远了再坐船,还命奴婢尽量拖住您,让他们尽量走远些。”   话音落下,她心灰意冷的闭上眼,终于恸哭出声,哭自己的懦弱,哭自己对做出承诺的背叛。   “就这些吗?”谢弥山又问。   “奴婢只知道这些,别的便一概不知了。”寒英咬着牙,打算再赌一把,赌谢弥山会不会就此相信她,她手中还有一封给老夫人的信,她不知那信中说了什么,也不知是否会暴露谢枕石二人的行踪,所以她尽量不要交出去。   “呵!倒是白费功夫了。”谢弥山冷笑着直起身子,朝侍从伸了伸手,等侍从递上方帕后,他擦拭着手上的鲜血,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道:“先将人压下去吧,把伤口包扎好,来日兴许还有用途。”   说着,他渐渐走远了,寒英暗松了一口气,被人半拖着离开了屋子。   侍从快步追上谢弥山,又问:“公子,既然那侍女说小公子要离远了再坐船,那咱们要不要将在京城渡口的人叫回来,去周边地方的渡口找找?”   “不必,既然已经过了一夜时间,说不定早已坐船离开了,不过这也不打紧,反正他们最终是要去江南的,在江南将人找到也是一样的。”   谢弥山思索着,良久之后又道:“你待会儿叫周安过来,我打算让他快马加鞭先去江南,左右他以前去过,对那儿理应熟悉些,等他打探好消息,我再做打算。”   他有多种打算,想着两人去江南,多半是为了救温止言,而温止言有任何动静,他这边都有消息,所以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搅不出什么大事来。   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不会给他们再进一步的机会。   “那公子您到时去吗?”那下人又问。   “或许吧。”谢弥山并未给出准备的答复,但已经有些松动。   他从前不去,一是因为谢家受人觊觎,二是因为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路途上恐怕会花费许多时间,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他耽误不起,也觉得有些不值当的,但这会儿他倒有些动摇了。   ***   折腾再三,直到了深夜温流萤他们才上了船,坐马车劳累了好几日,总算能好好歇息一番,也算是放心的逃离了京城。   可温流萤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前路已经有了着落,她心里却愈发担心,始终也顺不了口中那口气,胸口发闷的难受,不知是呼吸不到新鲜气儿闷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落屏在一旁侍候着,瞧见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冲她提议:“小姐,要不要到外头透透气?走走说不定回来就能睡着了。”   温流萤点点头,只道:“也好。”   她这人有个习惯,睡不着的时候特别爱胡思乱想,想的还都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的事情,而且越想就会越睡不着,碰上严重的时候,能瞪着眼直到天亮,而且这样的情况近来愈发严重,出去走走,还能阻止她继续想下去。   落屏替她去取披风,刚从谢枕石手里取来的包袱,里头有她惯用的物件儿,还有她穿得着的衣裳,想来也算是细致贴心了。   落屏收整着那些东西,嘴里嘀咕:“谢小公子这回的事情倒是办的妥帖,同以前黑心黑肺的模样不像是一个人。”   温流萤听见她的话,朝那些东西瞥了一眼,只道:“从前他在江南的时候,不是对我更好吗?但那有什么用,到头来都是假的,倒不如一开始就莫要相信了他的真心才是。”   说实话,她能随他回江南,多半是出于救她父亲的考虑,而不是因为谢枕石这个人,起初他向她提出这个主意时,她还曾有过犹疑,觉得不该信他。   可后来又想想,他不可信,谢弥山更是不可信,若他真能帮她,她又有什么可拒绝呢,左右他曾经利用过她,她现在调转过来,利用他一回,也算是有失有得了。   “小姐,我不是为他说话,只是……只是随口提一嘴罢了。”落屏生怕惹她误会,连忙解释,将披风为她披到背上,又半蹲下身子整理了一番,才绕到她前头替她系好脖中的带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温流萤低头看着披风上折枝堆花的绣样,又伸手去轻抚,她记得,这件披风还是她父亲命人给她做的,铺子里巧手的绣娘,一针赶一针的亲手绣出来的,不知花费了多少时候。   她眼中失望更浓,略整了整思绪,方接着道:“往后咱们不能全心全意相信任何人了,做什么事情,都要给自己留一分余地。”   “是,我明白,外人不可信,只有咱们是始终一体的。”落屏连声应下,扶着她往外走。   两人径直往甲板上去,刚抬步迈过上去的长梯,便听有船家招呼她们:“呦!两位姑娘也上来透风啊,那可巧了,跟你们一起的公子已经来了许久了。”   “是吗?那可当真是巧了。”温流萤抬头往甲板上张望,果真瞧见了谢枕石和钟子衣,两人在零散的几个人中对坐着,面前摆的是酒壶和吃食,想来是正在对饮。   谢枕石听见了她的声音,也往她的方向看过去,一来一往之间,两人的目光恰好对上。   他们皆是一怔,还是温流萤率先反应过来,错过了目光,看着甲板上的众人,云淡风轻的开着玩笑:“我本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同我一样啊,那我可就放心了。”   甲板上坐着的大多是陌生人,听见她说这话,也不管是否熟悉,皆咧嘴大笑,其中有一面貌粗犷、皮肤黝黑的汉子,一面仰着头看天,一面晃着手中的酒:“瞧瞧,这样好的夜色,现下又来了个貌美的姑娘,还有一壶美酒,要是躲进船里睡觉,只怕老天也要骂我不解风情。”   他这一说,众人笑得愈发欢了。   而他所称赞的那句貌美的姑娘,不过是顺着温流萤的玩笑话说出来的,本没有恶意,也当不得其它的意思,可偏偏谢枕石听进了心里。   他侧目瞥了那汉子一眼,眼神不太友善,而后又朝着她招手,好像唯恐避之不及那些人似的,开口唤道:“阿萤,过来这边吧。”   那汉子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扬起嘴角轻哼了一声,表现的极为不屑。   他生平最讨厌那些拿腔作调的人,好像凭着身上那几斤金贵的皮肉,就能比别人高上一等。   温流萤没觉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朝着谢枕石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去,就着身上的披风席地而坐,又同钟子衣招呼了两声,也不多说别的,就抬起头来望着船后。   船尾自水面上划过,留下层层波浪,一茬接一茬的起伏着,似重重低山,好像永远也看不见尽头,高处皎洁的月光泻下来,成了波光粼粼的一片,闪着璀璨的光,那一轮月牙和几颗星辰的影子散落在水面上,始终在随着船的划动而动。   他们人远了,月牙就远了,他们人近了,月牙也跟着近了。   她看得入迷,目光始终追随着那轮月亮,钟子衣也随着她看,直到不知哪里来的一片云,将月亮周边的那几颗星辰遮住了,钟子衣才收回目光,笑着说道:“要是日日都能看见这样的美景,让我见天儿的漂在水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你倒是愿意,只怕船家不愿意呢。”温流萤揶揄他。   “船家不愿意?”钟子衣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做起事情来就格外冲动,他听见这话还真的偏过头去,去问那船家:“船家,你愿意不愿意?”   那船家十分配合的大笑,还提出自己的要求来:“只要银子够了,您想漂多久,我可不就带着你漂多久嘛。”   “那得加我一个,我跟这位公子一块兑银子。”适才的汉子又开口搭话,俨然一副与他们熟稔的模样。   这一句句的对话,始终将谢枕石排除在外,他生生看着温流萤同别人说笑,就是插不上一句话,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一杯杯的仰着脖子灌酒。   温流萤坐在与他斜对的方向上,他每每抬头,就能看见她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被海风吹起的碎发,遮住了她的面颊。   他不禁在想:她跟陌生人说话都能这样好声好气的,怎么到了他这儿,连句温和的话都像是在为难她?   他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听到那汉子又问他们要去哪时,不等温流萤开口,便立即应道:“这实属私事,恕不能告知。”   “哦,这个不能问,那我能问问你同这姑娘是什么关系吗?怎么我同她说句话,你就作势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那汉子斜着眼睛看他,将他的目光剖析的一清二楚,又试探性的问道:“若是这船上没有这么些人,你是不是真要手撕了我?”   谢枕石被他问的一噎,下意识的偷偷瞄了温流萤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汉子转过头来,轻捏着下巴,将谢枕石上下打量了个遍,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但随后又摇了摇头。   他有意要下了谢枕石的面子,故作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又道:“瞧你这面如傅粉的模样,又对这姑娘百般体贴讨好的,你……你别不是这位姑娘养的小倌儿吧?”   这话当真是羞辱了,还是最直白最无趣的那种。   温流萤被这话吓得直咳嗽,钟子衣更是笑得止都止不住。   反倒是谢枕石格外的冷静,他轻扬了扬眉,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我适才怎么没发现,兄台有这样的好眼力?”   作者有话要说:  日五了,命令你们夸我(bushi)…… 第43章 、再回江南一   那汉子没想到他会回应这个, 刚灌到嘴中的酒哽在喉间,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咽,只是瞪大了眼睛, 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温流萤没想到, 他会这样羞辱自己,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霎时变了脸色, 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左右已经自己贬低过自己,谢枕石那股子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他给自己的酒盏斟满酒, 对着那汉子比了比, 颇有些庆幸感激的意味。   “兄台不知, 正是多亏了这位姑娘, 我才能从那儿藏污纳垢的风月场里出来, 要不在那样的地方, 指不定要受多大的委屈, 今日能到了这里,也算是机遇因缘了。”   他讲起故事来有模有样, 连脸色都不带变的。   “这这这……”那汉子有些招架不住这般推心置腹, 也着实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引来这样泼皮的主儿,他默默侧过面去,低声道了句“是我多言了”,再不肯看谢枕石,也不肯再听他讲自己如何脱离泥潭的故事。   “你莫非是醉了?”温流萤蹙眉盯着他,看着那张依然云淡风轻的脸,转而嘱咐钟子衣:“他喝醉了, 钟公子还是先把他扶回去吧,呆在这里说那些胡话,只怕是上赶着让人看笑话。”   话罢,她也不等钟子衣回应,立即起了身往船里走,她今晚出来的目的,原本是想要透透气的,但是没想到非但没透成,反倒增加了几分烦闷。   瞧见她离开,谢枕石放下手中的酒盏,立即追了上去。   他跟在她身后,可以瞧见她的手就垂在腰际两侧,只要他轻轻抬手,便能轻而易举的触上,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敢,也没敢当着外人的面再说什么。   “你跟着我做什么?醉了就回去歇息,省得满嘴蹦出来的没一句实话。”温流萤错开身子,拉开同他之间的距离。   “我不过是顺着旁人的话开个玩笑罢了,没有别的意思。”等到了船里去,谢枕石立即拦住她要回去的方向,满脸皆是难以言说的委屈,“是那人有意要羞辱我,我才想着说这些堵住他的嘴,你别因为这个生气成不成?”   温流萤停下步子,抬头打量着在她面前自觉矮下身子的人,反问:“你贬低你自个儿,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你若是没生气,干嘛要急着离开?”谢枕石拿她束手无策,侧目瞥一眼甲板上的人,放缓了声气儿问她:“阿萤,怎么他们同你开玩笑就成,我跟你开玩笑倒不成了?”   他承认他适才说那话时,多少带着些赌气的意味,甲板上那么多的人,怎么她就不同他说话?   “为什么?你觉得你说得什么话是真的?又有什么话可以叫人相信?”温流萤语气平静,推开他的胳膊,拉上落屏径直往自己屋里走。   原本看他将回江南的事情准备的如此妥当,只当他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可到头来,压根没有什么变化,他要做什么,还是只凭着自己的性子。   谢枕石无话可说了,他站在那儿,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走远,最后消失在门后。   他不知在那儿呆立了多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抬步走到她门前,半倚在一旁,既不敲门,也不管她是否能听见,只顾得自言自语。   “从前我在你面前的确说了很多谎,我现在就将那些事情都一一理清,桩桩件件都让你知晓的明明白白,只盼着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再用适才那样的话,来一遍遍的戳我的心。   “不管是你已经知道的,还是没来得及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别的我也不多攀扯,就从到江南的那日开始说起吧。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对你并不大喜欢,你应当知道的,我最讨厌湿漉漉的,那日的你正好就是这样的……   “说起我为什么讨厌雨天,其实从前跟你讲的故事并不全是真的,我和一个士卒为了逃命无奈躲进山洞里是真,山洞里被大雨淹没、山洞外有敌军守着也是真,只是那时候受伤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士卒……”他挺直了身子,将后背紧紧抵在墙面上,缓了缓又接着道:“最后逃出来的,也不是我们两个人,而是只有我一个。”   说着,他自嘲的笑了两声,是在笑自己的啰嗦,“不说这些,这些同你没有关系,我还是说些同你有关的。   “除了这些,我还有一桩事骗了你,当初你被人劫走,我去救你的时候,我受伤是我故意凑上去的,是为了赢得你的心疼,让你觉得我为了你,情愿让自己受伤。”   他一直絮絮不止,将到江南之后的每一件事,他情绪的每一次波动,只要是他记得的,都清清楚楚的交代了出来。   一边回忆着过往种种,一边同她坦白着,等将那些事情都梳理清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诧,他居然撒过这么多的谎,无数个小的,一个套着一个,只为了完成最后的目的。   屋里的温流萤听得心惊,她虽然早知道他当初百般讨好,为得就是将她骗到京城,但当所有的谎话都被他摊开说明,一一落到她耳中,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坐在桌前,手里捧着的那杯热茶已经凉透了,一口灌下去,从喉咙凉到脾胃,无一处是热的。   而屋外的人还没有停口。   “其实咱们到京城的那个晚上,我就有些后悔了,你在灯笼里写‘长乐未央、长毋相忘’的时候,你质问我是不是一直都在骗你的时候,你告诉我早知道京城没你的三哥,你就不会来了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可是我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所以照着从前的计划,硬要将你带到谢府去……   “从前听人说,最没有破绽的谎话,就是把假的变得真的,我的假话都变成真的了,可是我已经不是为了维护最初的谎话了,从头到尾,我都错的一塌糊涂,自以为在做于情于理的事情,实则是在哄骗自己。”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低哑,带着愧疚与不忍,“阿萤,我没资格求你一定要原谅我,但过去种种,我都跟你说清了,往后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你的事情,你尽可以相信我。”   他能想到,如今坦白这些压根不是好时机,只怕会惹得温流萤愈发厌恶他,可是他等不及了,他再也瞒不下去了,再也不能听见她说他满口谎言。   温流萤始终一言不发的望着门口,听着屋外人滔滔不绝。   谢枕石不知自顾自的说了多久,才渐渐没了声音,大抵是说清了所有,一门心思只在于让她知晓,却不在乎她是否回应。   这夜过后,温流萤曾躲避过他两日,后来想想,两人已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再这样抵触,反倒没什么意思,她只管用从前的态度对他。   可是再怎么故作风平浪静,经过那晚的漫漫长夜,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   又经大半月,才算是到了江南,这回来从上回不同,没有任何人等候,更没有人随行侍候。   重回故地,温流萤说不清是什么感触,只是她从前无论去哪,都要朝温府所在的方向张望的习惯,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改掉了,她不敢再望那处看,是怕瞧见一切不再是从前那样,更怕瞧见物是人非。   谢枕石原先的打算,是寻个陌生的酒楼住下,来来往往的也方便些,但钟子衣却拦住了他们,二话不说便要将两人带到自己家。   谢枕石起初不大愿意,却听他连连相劝:“大隐隐于市,既然要隐瞒身份,自然是住在我家中最好,况且我家中并没有旁人,也方便的很,唯有一点,寒舍破旧不堪,恐怕要委屈二位了。”   最后两人还是没挨过劝说,随着钟子衣到了家中。   钟家比他们想象中贫寒,却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般脏乱,反倒窗明几净,只不过是围墙矮了些,屋里头的摆设简单了些,还有正对着门口那张显然的红木桌子,不知用了多久,上头那层皮已经有些脱落了。   谢枕石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笑道:“钟兄的家里倒是和你这个人一样。”   “都是一贫如洗吗?”钟子衣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忙活着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毕竟这整座宅子里的东西也是屈指可数,他原先走之前曾仔细打扫过一番,所幸还弄得不是太过乱。   “什么一贫如洗,是一尘不染。”谢枕石乜了他一眼,夸起人来听着不像夸人的语气。   “钟公子要收拾什么?我和落屏可以帮你。”温流萤拉着落屏也上了手,准备将他早先摆放好的桌椅收拾妥当。   说实话,她从前倒也听江之杳说过几句,说钟子衣家中条件不太如意,但也着实没想到会是这番场景。   “别,哪能劳烦温姑娘,我来收拾就是。”钟子衣抬手止住她的动作,去招手叫谢枕石,“她们不用帮忙,你倒是可以帮忙,将这儿弄干净些,一会儿你想请的人估计就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枕石编的故事,在第十章50%左右,忘了他咋编的,可以翻回去看一眼哈。感谢在2021-07-17 22:01:37~2021-07-19 21: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坐数流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再回江南二   谢枕石原本并非能动手干活的人, 听见他说这话,倒也没有任何怨言的帮起忙来。   等将钟家收拾过一遍,已经过了正午, 谢枕石想请的人姗姗来迟, 虽然说是由他牵线请来的人,而他和温流萤为防暴露,连面都不能露, 只能躲在与正厅一门之隔的书房,听着外头钟子衣和那人交谈。   那人是江南知府邬合咏身边的贴身侍从,长就一副尖嘴猴腮的精明模样, 一进了屋子便四处观望, 鬼鬼祟祟的满是防备, 将钟子衣上下打量了个遍。   “小兄弟, 您请坐。”钟子衣还拱手请他。   此人是谢枕石早早命人疏通好的, 为得是仔细了解了解邬合咏, 既然从江施德那边不好入手, 就从造成温止言被陷害的最终源头开始,也好进一步的处理好江施德, 将温止言救出来。   他却摇头道不必, 开门见山的问道:“你究竟想知道邬大人的什么事儿?只要银两到位,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钟子衣轻轻咳嗽两声已正气势,又从袖中掏出包早已经备好的银子,塞到那人手中,缓缓道:“我只想问你两件事,但这两件事事关重大,希望你务必尽数告知。”   那人掂量着手中的银子,抬头睨了睨他, 面上多了几分客气的笑意,“公子还没开始问,倒先把银子给了我,想来还真不是小事儿,不过我既然来了,便是没有什么顾忌了。”   他十分利落的将那包银子塞进胸前,带着为钱卖命的坦然。   “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更没有什么顾忌了。”钟子衣大喜过望,直接问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我听说邬大人格外喜欢字画,家中收藏了许多精品,想来那些东西,不全是他自己收来的吧?”   无论到什么时候,钟子衣始终是这个样子,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就算碰上要说人收受贿赂这样的事儿,也足够直白。   “自然不是,都是亲近的同僚和下属送的。”那人脸色变都不变,毫不犹豫的回应,左右这些事情已经差不多是尽人皆知,哪里还需要隐藏。   “那江施德江大人送过吗?”钟子衣又问。   “这位公子你觉得呢?”那人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好奇他怎么突然提起了江施德,但却依旧没有迟疑的回答了。   比起适才那个问题,这个压根不值得回答,谁人不知,江南的州县和知县都快到了“亲如手足”的地步,同僚的交情是假,一根绳上的蚂蚱是真,岂有不送东西之理?   钟子衣后知后觉这问题问得愚笨,下意识的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接着问:“这第二件事,是我曾听人说,邬大人除了爱字画,更爱美人,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颜如玉?”   这话问得私密,那人特意贴近了钟子衣的耳朵,方敢应道:“邬大人旁的皆无兴趣,独爱细腰美人。”   话罢,他又突然想起钟子衣适才问过江施德,意有所指的说道:“公子既然问到这个,我还有真正的隐秘可以告诉公子,公子要不要用银子来换?”   “隐秘?你先说来听听。”钟子衣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   可惜那双眼睛里除了对于金钱的欲望,再看不出别的东西,他朝着钟子衣摊开手,次次咧咧的说道:“隐秘嘛,说出来就不算隐秘了,不如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反正这隐秘必然会让你满意的。”   “好啊。”钟子衣大手一挥,又掏出包银子交给他,左右不是自己的钱财,他也不心疼,昨日谢枕石给他钱的时候,还要他尽量问个清清楚楚,银两不是问题。   “劳公子破费了。”那人没想到他能如此大方的拿出两包银子,面上的喜悦不再掩得住了,也没有了那种特意端着的腔调,反而多了些讨好,“适才听公子说起江大人,又提起邬大人喜欢的美人,我这才想起来这桩事公子必然想知晓。”   他稍微顿了顿,有意吊足钟子衣的胃口,等钟子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方缓缓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江大人除了送字画,还会送美人,而且特别寻了处宅子,专门送可心的美人过去,只等着我们邬大人去。”   “还有……这样的事情?那宅子在哪?美人又从何寻来?”钟子衣诧异不止,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着实没想到,问问美人的事儿,还能牵扯出这样的隐秘来。   “美人自然是从烟花柳巷特意寻来的,至于宅子……具体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邬大人每隔四日的晚上会去一趟,上一次去是在一日前,更细致的只能靠公子自己查探了。”那人这回没有直说,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有所隐瞒。   钟子衣也不逼他,只道了声“多谢”。   既然知道了这些,便是有的可利用了,至于宅子在哪儿,他们可以再去探查。   那人点点头,就要告辞离开,可刚走了两步,又突然折过身来,笑着问道:“公子花这么多银子向我打听这些,是有什么目的吧?”   钟子衣沉默不答,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那人似乎也不在乎他究竟有什么目的,继而道:“实话告诉公子一句,这样的消息从前我也跟别人说过,有许多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龌龊,但邬大人照样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您觉得是因为什么呢?”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钟子衣回答,转头便往屋外走。   等人走远了,钟子衣方坐回桌前,对着书房说道:“适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邬大人与江大人的联系也清清楚楚了,咱们该从何处入手,才能救出温老爷呢?”   “听得明明白白。”谢枕石推门出来,“温世叔的事情之所以一直未解决,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江施德不肯出面配合,才致此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个定数,而这些事情邬合咏必然是知道的,若是让两人从此反目,开始狗咬狗可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救人的剧情有点bug,我完善一下明天一块发上来哈。 第45章 、再回江南三   时间不等人, 温流萤他们不过略微收整,便开始着手救温止言一事。   谢枕石不知在哪寻到幅字画,要钟子衣想法子送给邬合咏, “这字画邬合咏应当会喜欢, 你务必要送到他府上。”   钟子衣展开那字画一看,只见上头有一玉瓒螺髻的女子,半卧在软塌上, 周遭环绕着各式各样的华贵器具,而身旁则是跪着的侍女,手中端着个金盆, 盆中有盈盈清水, 那女子偏过身子去, 将一双玉手放在盆中, 把清水往手背上轻撩, 显然是在盥手。   钟子衣总觉得他在何处见过这幅画, 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 只知道必然是稀罕物儿,他将那画来回看了好几遍, 疑惑的问道:“你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何意思, 去收买邬合咏吗?只怕只有一幅字画不太好使。”   谢枕石并不解释,只扬头用下颌指了指那画,“你再仔细瞧瞧。”   温流萤就在左右,听见他这话也上前去瞧,一双杏眼在上头打量了许久,方问道:“这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我记得我从前在江府好像看到过。”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幅画应该是在江施德书房侧面的墙上,当初她去江府找江之杳, 江之杳曾因为要取东西,带她去过书房,当时她觉得这字画虽然好看,但挂在书房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就特意多看了几眼,江之杳就告诉她,那幅《美人盥手图》,是江施德当年花了重金,特意为江之杳的母亲寻来的,只是斯人已不再,只留下幅爱重的字画,江施德就一直挂在书房,只当是睹物思人。   钟子衣闻言一拍脑袋,“对对对,我突然想起来了,就在江施德的书房,我去拜见的时候见过这幅画。”   “那就是了。”谢枕石上前,用手指点着上头的落款,觑了觑两人,耐人寻味的开口:“其实这幅字画是假的,我也是原来去江府的时候,曾见过这幅画,所以特意找了份一样的赝品。”   “你的意思是……”钟子衣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   “这话被江施德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咱们这些不怎么同江施德来往的人都见过,邬合咏自然也见过,等你送过去,不用直接说明,邬合咏便知必然是江施德送来的,收到别人一向宝贝、而自己又喜欢的东西,必然是桩开心的事儿,可若是又发现这东西是个不值一文的假货呢?”谢枕石细细解释。   “所以你要用这幅假画来挑拨两人?官场上的人,大多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邬合咏就算知晓了画是假的,也不会将事情摊开,更不会找江施德求证,但心里却会留下一桩隔阂。”钟子衣恍然大悟。   “可不过是一幅画的事儿,他们怎么可能因此闹翻?”温流萤提出自己的顾虑。   隔阂归隔阂,既然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恐怕不会为了这桩小事儿,扯开两人的关联。   “这不过是撕开两人关系的一道口子,更重要的在后头。”谢枕石从钟子衣手里接过那幅画,将其仔仔细细的卷好,又道:“江施德不是还给邬合咏送美人吗?今晚就是邬合咏去金屋藏娇之地的日子,到时我会想办法跟着他,探查那宅子究竟在什么地方,等知晓了地方,届时我会在宅子里的美人身上着手……”   他顿了顿,斟酌着语句,良久之后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而后眉眼之间蒙上一层冷冽的寒意,带着不容改变的决绝,“邬合咏的确不会因为这桩小事同江施德撕破脸,可是当他们有了隔阂,而邬合咏又因事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必须弃掉江施德呢?”   温流萤听得胆战心寒,她思索着他的法子,又问:“钟公子去送字画,你去探查那宅子在哪儿,还要安排后头的事情,那我能做什么?”   说起来,救她父亲本是她的事情,现在将两人拉扯进来,为她尽心尽力,她自己反倒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这叫什么事儿。“你不必忙什么,咱们来江南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说过,你只管相信我这一回,别的一律无需操心嘛。”谢枕石收敛了周身的锐利,再面向她时,已经换上了柔和笑意。   钟子衣不大能看得下去他这幅模样,在心中暗暗嗤之以鼻,慌忙以要送画为由离了家,顺带将落屏支了出去。   屋里剩下两人,谁也不知该如何主动开口,只余下无尽的沉默。   温流萤还在考虑如何能帮得上忙,过了许久方道:“你不是要从江施德送去的姑娘入手吗?左右你要将宅子里的姑娘换成自己的人,不如干脆由我去,别人用着再顺意,到底是收买来的,恐怕没有我尽心。”   “那不成,太危险了。”谢枕石直言拒绝。   “既然有危险,那更要由我去了,要不你怎么能保证,你收买的人,不会因为危险临时退缩呢。”温流萤同他分析其中的厉害,试图说服他。   她想着参与其中,一是她应当为此事出份力,二是她害怕其中会有意外,但如果是她亲自去,不确定的因素就会再少几分。   谢枕石明白她的意思,也理解她的心情,但他不能拿她去冒险,只能再次拒绝:“我向你保证,此事必然能成,你只管好好照顾自己,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忧。”   他有意转移话题,拒绝完她又笑着问道:“来了江南几日了,还没寻机会出去走走,虽然咱们现在不宜暴露身份,但乔装打扮一番还是可以的,想必你在京城的时候,必然对这里眷念颇深,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话罢,他不等她回答,又自圆自话:“或许你想吃一吃广平居的蟹黄捞面吗?”   他记得,他之前在江南的时候,她曾带他去过两次广平居,一次两人闹得极不愉快,而第二次因为她醉酒,倒见她表露了心迹。   其实之后许久,他总能想起那时的场景,他背着她走在那条狭窄的小巷上,她仰着因为醉酒而酡红的脸,两只玉臂揽在他脖颈上,同他说她要随他回京城,而后又低下头,吻上了他下颌处的小痣,那个吻格外滚烫,让他从前并不在意的那颗小痣,灼热了许久。   每每回忆起这些,他总会问自己,当初的他,怎么会甘心,用别人的身份的迎接那份美好?   按理说,温流萤应当是怀念广平居的蟹黄捞面的,因为她吃了那么多年,是她记忆极深的味道,可经他说出来,她反倒有些兴致缺缺,只是摇了摇头,“现在早已经不是吃蟹的季节了。”   她偏了偏头,透过窗子去看外面,院子里那棵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往下飘落,枝干也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大约已经进了深秋了,只是江南不似京城的凉爽,刚从京城回来,一时觉不出季节的变化。   “那定胜糕呢,想不想吃,若是你不想出去,我就给你带回来。”谢枕石眉目之间难掩失落,但他隐藏的很好,只让她看见他兴冲冲的模样。   “不了,近来不大想吃甜的。”温流萤还是摇头。   有几束日光斜照进来,正照在她的面上,顺着她的脸颊下去,直到裸露出来的长颈处,都是细碎的光影,因为那点儿光,她的肌肤显得格外的滢白透亮,上头微小的绒毛,似乎也能看得格外清楚。   谢枕石看着她,又想起她醉酒后的荒唐,他现在理解了她的那份冲动,可是眼下没有酒,为他的冲动寻一个好的借口。   他无奈的苦笑着,“蟹黄捞面不想吃,定胜糕也不想吃,那你有什么想吃的?等我晚上回来带给你就是。”   “没什么想吃的,你只管去忙你的,不必操心这些。”温流萤婉拒。   “怎么能不操心?”谢枕石暗暗描绘她的眉眼,每画一笔,就要感概她当真是不辜负江南的钟灵毓秀。   瞧着这张脸,他觉得她的疏离带给他的失落苦闷都不算什么了,左右他还能守在她身边,听她说几句拒绝的话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复又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样子能磨平脸上的棱角,语气更是放的极缓,好声好气的同她打着商量:“你晚上留着些肚子成不成,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也不必留太多了,只能容下一口的量也成。”   温流萤对他的举动诧异不止,侧目瞥了瞥他,不知若是她只能吃一口,他又何苦费这个劲儿。   “不说话便是答应了,那我到时候给你带回来,不过若是我回来晚了,你也不必多等,早上起来吃也是一样的。”谢枕石念念叨叨个没完,将所有情况都为她想好了。   温流萤再没话可说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嘱咐他:“你晚上去的时候小心些,若是有什么事儿,也不必死守。”   “好啊。”谢枕石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这会儿听见终于足意了,用腕子撑住下颌,在她的目光再转过来之前,故作无意的将目光移到了窗外。   ***   是夜,街上的人家早已经熄了灯,只余下高门大户家的檐下,还挂着几盏燃的正烈的灯笼,将门前照的通明一片,可惜这光亮没能让人打起精神,门口的守卫照旧打盹儿。   谢枕石自邬合咏出了府门,便一路跟随,所幸邬合咏应该也知道自己干的并非光彩事儿,身边只有一个亲近的侍从跟随,那侍从干瘦的身材,扶着大腹便便、富态横生的他有些不大相衬。   这是谢枕石第一次见邬合咏,这形象跟他想象中差别不大,可邬合咏刚走了几步,就开始大口喘气的表现倒让他吃了一惊。   “等会儿到了那儿,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找地方歇着去,明日一早再来接我就是。”   “是,大人,小的明白。”   谢枕石隔着段距离跟着两人,听着两人的对话,还正奇怪那处宅子究竟在何处,这邬合咏出来竟然连车马都不必劳用。   而下一刻,他就见两人钻进了与府门隔着一条街的巷子里,他就着夜色掩藏住自己,快步跟了上去,只瞧见两人在一处门前留下的半个身影。   他暗道怪不得不用车马,原来藏娇的金屋离邬合咏的府邸如此之近,他未再大门前停留太久,转头就去了背面的高墙处。   他对此处不大熟悉,隔着高墙也听不见太多动静,无奈之下,只能偷偷攀上墙,躲在墙下的阴影之中。   屋内蜡烛散下的光晕照上窗子,屋内人的影子正落在油纸上,清清楚楚的轮廓,活像一出正在上演的影子戏。   不多会儿,适才跟着邬合咏的侍从出来了,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随后便响起女人尖细娇弱的声音,甜腻腻的唤了声“邬大人”,而邬合咏回以的语调,虽然缓慢轻柔,但却让人平平生出几分恶寒来。   谢枕石拧着眉头,用了极大的耐心方能忍下这声音,又凑近了房屋,想要探查更多的东西。   可等他刚一靠近,婉转的女声突然换了声调,转而成了凄厉的惨叫,他透过细小的缝隙,悄悄看过去,看到的并非是春光无限,而是目不忍睹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故意卡在这儿,而是周三晚上容易锁,我怕描写会锁,明天上榜受影响。 第46章 、再回江南四   屋内烛光昏暗, 本来就看不大分明,再加上床顶一圈细纱帘帐,床榻上的景象更是模糊不清, 隐隐约约之间, 只能瞧见纤弱的女子躺在榻上,身边膘肥体壮的邬合咏似肉虫一样在蠕动。   而后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女子似是挨了个响亮的巴掌, 整个人被打的侧过身去,她却并没有像适才那样大叫,只是原本放在胸前的双手下意识的摆到一旁, 正从帘帐中垂了下来。   她只露出半截手臂来, 但被束住的腕子展露的一清二楚, 她嘴中发出“呜呜”之声, 双手摆动着愈要挣脱, 但那绳子好像绑的极紧, 她的挣扎并未让她逃脱, 反倒在洁白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红印。   下一刻,邬合咏就从帘帐中退了出来, 还拖着那女子, 他骂骂咧咧的,二话不说便将她掼到地上,“怎么?来得时候没人同你说清楚该怎么伺候吗,应下老子的好儿,到了床上就拿腔作调的,当真是给脸不要脸了。”   那女子肩膀撞在床榻边缘,过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抬起头满眼凄楚的望着邬合咏, 不断的摇着头,似是在求饶。   谢枕石这会儿才看清,那女子身上只着了件红色的薄纱,□□半露、肌肤外泄,嘴上被一块帕子堵的严严实实,所以不能发出呼喊,而双手和双脚皆被束住,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   许是她求饶的姿态让邬合咏满意了,他得意的笑起来,满脸横肉堆成山川沟壑,而后缓缓蹲下身子,放缓了声调哄那女子:“放心,只要你好好伺候,爷还能亏待了你不成,今夜过后,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要金子还是要银子,爷一准儿满足你,不过前提是你得听话……”   话音落下,还没等那女子再回应,他伸手将那女子推倒在地上,手掌掐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疯了似的使劲儿用牙撕咬,像野兽要生吞活剥了嘴下的猎物。   等把她身上留下无数渗着瘀红的牙印时,他愈发癫狂了,扯开她的衣裳,伏在她的腰上,对着那块皮肉来回的吮·舐着,像是得到了什么至宝。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拉起绑住她脚腕的绳子,就势缠在了她腰上,他用绳子丈量着她的腰,待知晓了尺寸,声音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成,比上回那个腰还要细几分,要……要了命了。”   谢枕石早已经背过面去,可单单是听那声音,都觉得令人作呕,他有意进去教训那脑满肠肥的肉虫,但理智强迫他装聋作哑,再未在那宅子停留片刻,逃似的跳出了高墙。   他瞧不出那姑娘的态度,不知她是否用得着他帮忙,就算用得着,他现在进去,能帮助这一个,那下一个呢?还有被关在大牢里的温止言呢?   他心里忍不住的犯恶心,走出宅子很远后也没缓过劲儿来,又从袖子中掏出块方帕,来回擦自己那只碰过宅子里木门的手,可怎么擦都觉得不干净,他没办法,只能把那方帕泄愤似的丢的远远的,才算是吐出口中那块浊气。   本以为邬合咏只是单纯的喜爱美色,没想到还有这样腌臜的爱好,还让他给瞧见了,当真是晦气,不过邬合咏越是放肆,他就越有对付的法子。   谢枕石顺着长街往回走,一面想着对付邬合咏的主意,一面思索该给温流萤带些什么回去。   “袜底酥、刚刚出炉的袜底酥,又香又脆呦!”街边有小贩在叫卖,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谢枕石走过去时,那小贩还叫住他,偏要叫他尝尝,他摆手只道不必。   那小贩又拦住他,掰了块点心递给他,“公子,您买不买的,先尝尝呗,若您觉得不好吃,那就算了,若是觉得好吃,就带回去些。”   点心都已经塞到了他手里,他有些拒绝不得,只得尝了一口。   说实话,他一直不大喜欢吃点心这些东西,腻的要命,吃的多了还会堵在嗓子里,平白让人觉得难受。   但他刚吃下的这块不大一样,就像那小贩喊的一样又香又脆,跟他想象中全然不同,他微微变了脸色,还是犹豫要不要带这个回去。   那小贩眼尖,瞧出他的面色变化,笑道:“怎么样?我没骗您吧,我做的袜底酥,在这方圆几里的地方都有名,您买回去吃准没错,正好这是刚出炉不久的,还热着,现在吃正合适,等凉了可不及这个香呢。”   “那就拿几块吧。”谢枕石掏出银子给他,觉得这东西应当能合温流萤的胃口,她不是说近日不大喜欢吃甜的吗,这正好是咸口的。   “得嘞。”那小贩去给他装袜底酥,一边装还一边说道:“我给您多包几层油纸,您拿着省得沾了满手的油。”   夜色已深,天边是泼墨般的浓黑,又恰巧没有星月,周遭就愈发黑暗,谢枕石脚步轻盈,顺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长街往回走。   他手里拿着的袜底酥渐渐凉了,落在他手中的温度不如适才,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但他捏着那几块东西,突然就想起小贩说过凉的不及热的香。   他不算是个对吃的较真的人,左右东西都是为了裹腹,什么口味能有多大分别,可手里的东西不一样,这不是给他自己吃的,而是给温流萤吃的。   他略一迟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拉起衣襟,将那几块袜底酥塞到了胸前,塞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下意识的张望下左右,看有没有瞧见他荒唐的举动。   幸好左右无人,就算是有人,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应当也瞧不见他。   他这下放心了,拍了拍放东西的地方,感受着东西的余温,才算是安下心来。   等谢枕石回到钟家,发现各处还是灯火通明的,屋内的蜡烛经风一吹,簇簇火苗随之晃动,在木门的油纸上拉扯出影子来。   他迈过门槛,瞧见温流萤和钟子衣还坐在桌前,应当是在等着他,他心里惊喜不已,但又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是在等我吗?”   “没等你,只是在等你带回来的消息。”钟子衣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显然已经十分困倦。   “消息的确是带回来了,但是今日太晚了些,明日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下计谋。”谢枕石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歇息。   “成,我就不在这儿讨人嫌了。”钟子衣用目光来回扫视着两人,再没说旁的。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知道的清楚,但个人有个人的打算,何况是有关男女情意的事情,他插不了手,也不能插手。   “那我也去歇息了。”温流萤看着钟子衣离开的背影,也立即告辞离开,她同谢枕石单独呆在一起,只会让彼此都觉得尴尬无言。   谢枕石原本还带着笑意的面容霎时垮了下来,他感受着胸前还有温热的几块袜底酥,怔怔的看着她,垂头丧气的问道:“你忘了,说好了我回来带吃的给你。”   温流萤停下步子,望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低声回应:“我以为你没带什么。”   “带了的。”谢枕石猛地反应过来,从衣襟中掏出袜底酥递到她跟前,“卖这个的人说热的比较好吃些,我带回来的路上觉得有些凉了,怕你吃的时候觉得不好,特意塞到衣服里,想着别让它凉的那么快。”   说着,他兴冲冲的打开油纸,邀功似的给她看还热着的袜底酥。   可是在他打开的那一刻,却发现这袜底酥跟他刚拿到手的时候不一样了,倒不是碎了,而是上头原本应当酥脆的皮儿,已经有些软塌塌的,一眼瞧过去卖相就不大好。   他掰了一块填到嘴里,发现这东西早已经不脆了,反而有些被水泡过的感觉。   “其实我刚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谢枕石有些无奈的解释,一时没想明白被他仔细护着的点心,怎么成了这样。   “大概是被捂着了,没事儿,我不是很饿。”温流萤蹙起眉头,盯着他手中的袜底酥。   她觉得自己从前没看懂谢枕石,现在更是看不懂他了,她不知道他何苦要费劲儿带东西回来,只为了让她吃上一口,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因为怕东西凉了,就要塞进胸口捂着,这些事儿当真是做的糊涂而可笑。   “原本想买回来让你尝尝的,没承想弄成这样。”谢枕石将东西扔到桌上,有些失神的摊开手,又道:“你还想吃吗?我再去买些回来也成。”   “不用了,这么晚了,你快去歇息吧。”温流萤摇了摇头,想就此将这事儿打住。   可等她看到谢枕石因为失落和自责而垂下来的眉眼,到底是没忍心,毫不在意的拿过会袜底酥咬了一口,“行了,我吃过了,你不用再忙活这个了。”   话音落下,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僵硬,继而道:“你今日去探查邬合咏的事情,大抵也累坏了,还是快快歇息吧,等明日咱们还要商议如何应对呢。” 第47章 、再回江南五   因为那几块袜底酥, 再加上谢枕石探查邬合咏的事情,温流萤心里烦闷不已,又是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   落屏怕她没睡好, 晨间也未刻意叫醒她, 所以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日升,她念着要商议对付邬合咏的事情, 急急忙忙的盥洗过出了内室,却发现谢枕石和钟子衣早已经坐在正厅里。   两人的神色都有些严肃,不知是谈论了什么, 她走过去, 略带歉意的冲他们笑笑:“起晚了, 你们商议出了什么?再同我说一遍吧。”   “无妨事, 想来昨晚是歇息太晚了, 你还未用早食吧, 咱们不差这会儿功夫, 你先去吃了再说。”钟子衣摆摆手,指着一边桌上的吃食, 示意她先去吃东西。   这样关切的话原本该谢枕石说, 反叫他抢了先,谢枕石嫌他嘴快,避着温流萤的目光睨了他一眼,又道:“你去吃东西,我在这儿跟你讲,两个都不耽误。”   说着,他抿唇笑起来,在这样深秋的节气里, 是不合时宜的明朗,“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你快去尝尝吧。”   “什么好东西?”温流萤一壁问着,一壁往桌前走,等看到白瓷盘子里的袜底酥,霎时怔在了那儿。   她没想到昨夜的事情他还惦念着,回过头去望了望他,无声的问他何至于如此。   谢枕石的眸中荡起层层微波,是邀功似的得意,他也不解释,只出声催促:“你快吃,等会儿要说的事情,恐会污了你的耳朵,叫你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从昨晚开始,他做的这些事情,就有些幼稚的可笑,她不是会为了几口折腰的人,他也并不是一定要让她吃这些东西。   他只是觉得,既然话已经同她说了,那他必然就得做到,等有一日同她论起这个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跟她说:你瞧,我答应你的,真的做到了。   温流萤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什么也不说,坐下来闷声吃东西,她以前吃这袜底酥的时候,是把它当成吃腻甜食后换口的东西,这会儿再吃,倒不一样了。   谢枕石怕说了昨夜的场景影响她的胃口,先说了让钟子衣送字画一事,此事算不得什么难事,只要把东西送到便是成了,至于字画的真假,想来邬合咏那样对字画多有研究的人,必然会发现。   等到温流萤吃完东西,他才将昨夜在宅子里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只是特意省去了些细节。   话音落下,屋内许久没有人回应,想是超出了自己能想象的范围。   这样的床笫之欢,落在明面上应该叫人面红耳赤的,但因为夹杂了那些个难以言表的龌龊,反倒失了旖旎之气,只剩下令人咋舌的恶心来。   温流萤捏着衣袖,面容渡上层红色,不是因为赧然,而是因为愤恨不平,“这么说来,江施德明知道邬合咏的喜好,还要为他准备好姑娘去任他折磨?”   说起来,她也不算是家教颇严的大家闺秀,那些关乎风花雪月的事情,她在话本子上看过,也听别人说过几句,虽然不是知晓的一清二楚,但说句厚脸皮子的话,那些事之所以叫鱼水之欢、春风一度,不正是因为它美好吗,怎么到了邬合咏这里,倒成了通过折磨别人,才给自己取乐了?   她听得心里难受,堪堪要将一口贝齿咬碎了,又急又气的,话都有些说不完整:“他们怎么能这样,就算是从烟花地找来的姑娘,那也是活生生的会疼会叫的人,这不是……不是……”   “你放心,既然咱们说了要让两人狗咬狗,那便是一个都不能放过,先用邬合咏解决了江施德,再想办法处理邬合咏就是。”谢枕石出声劝慰,又道:“我昨夜思来想去,想出了个法子,你们听听看可不可行。”   “你说说看。”温流萤和钟子衣偏过身子,凑近了他。   “昨夜我去的时候,发现那宅子是没有守卫的,兴许咱们可以等他们歇下了,想法子弄些迷药来,让他们睡得更沉些,然后将邬合咏身边的姑娘,换一个‘死人’来……”   “换死人?”温流萤不解。   谢枕石点点头,“对,换成被他折磨而死的人,届时我还会引官府的人过来,等他一醒过来,身边是因他而死的姑娘,而门外则是等着抓他的人……那处宅子应当只有他和江施德知道,不管他要如何狡辩,他和江施德总要折进去一个,一个完了,另一个就更好解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远门了,本来以为能码字,昨天就没说,今天出来才发现,真的码不下去,哭唧唧。   这两天会少点,等我后天回家,会一下全补上。 第48章 、再回江南六   近几日天儿不好, 傍晚一黑下来,大风就突然而至,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直吹到半空中, 惹得树上的枝桠沙沙作响,幸而江南没有飞沙,才不至天地之间黄尘漫漫、混沌一片。   邬合咏和往常一样, 雷打不动的按照日子往藏着美人的宅子里赶,这算是他排遣官场烦闷最好的法子,能忍住几日才来一趟, 已经是极度克制了。   随行的侍从走在他身旁, 试图给他挡住风口, 生怕漫天飞尘迷了他的眼, 但他因为近日不畅快, 态度并不好, 一面快步往前, 一边抱怨:“这见鬼的天儿,当真是不叫人安生。”   “大人您忍忍, 咱们一会儿就到了。”侍从出声劝慰, “今日江大人还命人传话来,说是天儿不好,您若是不想出来,就换个时候准备,但是我想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回了他一切照常就是,却没想到风会这样大,早知道……”   邬合咏轻哼一声, 打断了他的话,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这点子小事还用专门来问一趟?我来不来是我的事儿,他若是敢不准备,便是他的问题了,现在他倒是胆子大了,都有想要糊弄我的本事了。”   “想来是怕您不来,白白让准备好的姑娘跑一趟吧。”侍从殷勤的笑着,不敢说出江施德的不好来,毕竟他一个下人,哪能参与到评判主子们的事儿之中。   “跑一趟又如何?他怕是觉得自己有了个入宫为妃的女儿,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邬合咏怫然不悦,吹胡子瞪眼的,满脸横肉显得有些狰狞。   “前几日命人来给我送字画来,我当是他真打算割爱,把藏了许久的好东西给我呢,没承想竟是送来个入不得眼的假货,谁知道这是把我当傻子,还是在暗示我呢。”   “这……”那侍从笑得勉强,又不忘谄媚:“不知江大人送假东西是无意还是故意的,若真是故意,可当真是忘了从来在您跟前百般讨好的时候,就算他有个争气的女儿又如何,小的知道,若是他让大人不高兴,您自然会有法子治他。”   这马屁拍得邬合咏高兴了,他提了提气,多了几分挺胸抬头的得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大家都是共事的人,我顾及着彼此的体面,不愿意同他撕破脸,才未因为此事发作,若真是论起来,我要他夹着屁·股滚出江南。”   侍从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小的料想,江大人必然不敢在您跟前造次。”   “那是自然。”邬合咏高昂着头,面带不屑的瞥向地面,好像将所有一切都不放在心中。   他家中几代都是管着江南的主儿,到了他这儿,虽然不如从前了,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家的这份根基早已经扎扎实实的了,所以他的话在这地方总归是不一样的。   况且他从小就在江南横行霸道的,人人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句邬大人,难道还怕一个从前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成?   想通其中利害之后,他愈发对江施德嗤之以鼻,他当江施德是专为他打理上不得台面之事的狗,江施德该做的事儿,就是讨他这个主子欢心,虽然字画的事不叫他顺意了,但是找美人的事儿,他受用的很。   等到了地方,邬合咏和从前许多次一样,让侍从先行离开,自己则去痛痛快快的享用早为他准备好的美人。   可是这回不一样的,是他快活之后,压根没来得及跟美人好好温存一番,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方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可这并不耽误他伸过胳膊去,抱住身边的姑娘,放柔声音叫了声“美人”。   美人没有应他,他便轻抚她的肩膀,一面朝她凑过去,一面笑眯眯的说道:“美人,你身上怎么这般凉,怕不是因为我没有抱着你吧,让我来给你好好暖暖。”   说着,他俯过去,低头贴在她脸上。   而下一刻,他不知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突然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吓得惊慌失措,霎时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整个人都从床榻上栽了下去。   他面如土色,对眼前之景还有些不可置信,努力咽了咽口中的吐沫,再次爬到床榻上,将手指凑到了床上的美人鼻间。   等确信与他同床共枕的美人的确没了呼吸,他只愣了几秒,压根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连衣裳也没穿,便屁滚尿流的跑出了门外。   “来人啊,来人啊。”邬合咏高喊了两声,又猛地反应过来,此处没有旁人,更不能让旁人知晓此处,于是又猝然止了口。   他回过头去,隔着道门望屋里的床榻,在这样带着凉意的清晨,他硬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中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露出他剧烈起伏的胸腹。   昨夜还是温香软玉的美人,怎么会死了?又是怎么死的?莫不是他……   可是他昨晚没用能致重伤的东西,理应不会将人弄死吧,但是他每每到了激动之时,一般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的,也难保不是他动的手。   邬合咏没敢接着往下想,他大着胆子跑进屋里,再也不敢看那床榻一眼,隔着一段距离抓上自己的衣裳,胡乱套上之后,便立即往外跑。   他的心在突突直跳,不是为死了个人,而是为他居然跟个死人睡在一起,着实是晦气极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不过是死了个下贱的娼妇,他叫人来解决就是,算不得什么。   邬合咏整了整衣衫,低头掩面往外走,可刚走出宅子两步,便迎面撞上了一人。   “大白天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不成,瞧不见你前头有人吗?”邬合咏依旧暴躁,还没看看是谁撞了他,张口便是呵斥。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那人抬起头来,并不是旁人,而是钟子衣,他面上带着歉意的笑,等邬合咏抬起头来,故作惊讶的开口:“诶!这不是邬大人吗,您怎么会在此处?”   “你是……”邬合咏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想起来是谁。   “我不过是住在前头的百姓,您应当是不认识我的,不过我可认识您,您从前去过我家那条街上查案子。”钟子衣嘴角的弧度刚刚好,温和守礼的模样,带着普通百姓对于“父母官”的敬重。   邬合咏没心思同一个普通人打交道,连敷衍的时间都没有,他快速瞥了钟子衣一眼,应都没应,转头便要离开。   “邬大人,你是着急去忙吗?我瞧着前头官府里的人正朝这边过来,想来是寻你的吧。”钟子衣神色未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什么?”邬合咏疑惑的问了一句,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前头有声音传来,“大人,有人密告死了人的宅子,就在前头,此事兴许还与咱们要查的案件有关,咱们要仔细查探一番才是。”   邬合咏听见这一句,顿时停下了步子,他不知前头的人是不是他的人,但他做贼心虚,不想叫任何人发现他同一个死人有关,也不能叫眼前的人跟官兵们碰上面,否则你一句我一句的,便暴露他是刚从这宅子里出来的。   他愣怔片刻,回头望了望钟子衣,佯装认真的思索须臾,变脸似的立即换上了副笑脸,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前头那些官兵是我叫来查案子的,无需在意那些,我好像对你有些印象,你适才说你家就在前头,在哪来着?不如带我去瞧瞧,兴许看完就能想起来你究竟是谁了。”   “您……您要去我家?”钟子衣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做出受宠若惊的诧异姿态,心里暗道他这借口过于蹩脚。   “去看看、去看看,快走吧。”邬合咏连声催促。   “可是那边……”钟子衣还在说前头的官兵,但邬合咏没给他太多的机会,拉着他便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邬合咏并非是真的想要上门,不过是为了避开官兵,也为了支走钟子衣这个目睹他在这儿的人。   他拉着钟子衣往前走了两步,躲于小巷的暗处,等前头的官兵到了宅子前,他看见走在正前头的大人,正是刚从京城派来调查温止言一事的官员,本就慌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不知这位官员为何来管这桩事,更不知刚才听官兵说此事与他们要查的事有关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已经没心思想两者之间的关联,此时最为紧要的,是那些人一进去就会看见里头死了人,而里头死的那个人正与他有关。   邬合咏有些慌了神,急于寻人解决这桩麻烦,一边伸着脖子张望宅子里的官兵,一边对钟子衣说道:“我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事儿,今日就先不过去了,你家是在哪条街上来着,下回有机会,兴许我就去了。”   他对一个普通人不感兴趣,但这人是知道他与这宅子有关的人,若是可以,他希望能一并解决了。   “那敢情好啊,若邬大人光临寒舍,必然是让我家中蓬荜生辉啊。”钟子衣搓了搓手,冲他拱手行礼,并随口编造了个地方。   他那张眉清目秀,又带着些木木樗樗的面容,最容易让人信服,邬合咏临走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真当他是偶然遇见自己的百姓,倒没有对他出现在这里起分毫疑心。   等邬合咏消失在小巷里,钟子衣掉头往钟家的方向走,在半路上遇见正在等候的谢枕石。   “如何?”谢枕石问道。   “一切都顺利。”钟子衣面露喜色,“让他看到从京城来的官员知道宅子里死了人,但又没让人抓住他,他此时必然是怕极了,正着急忙慌的想办法解决此事呢。”   “好啊,我命人去密告的时候,告知了那位大人这宅子同江施德有关,等到时候他们查到江施德身上,是江施德为了保全自己,将邬合咏拉出来,还是邬合咏为了保全自己,提前将江施德推出去背这口黑锅,就看他们二人的本事了。”谢枕石谋划着以后,又不忘询问:“昨夜那个姑娘,还是放到床上的死人,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钟子衣斩钉截铁的回应,“我给了那姑娘银两之后,亲眼看着她离开的,至于那个死人,本来就是从一堆死人里头,特意寻了个脸上受了伤,瞧不出原本模样的,想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留的这些时间,足以让邬合咏和江施德互相使绊子了,谁死谁活,咱们且等着吧。”   谢枕石点点头,又不免发出感慨:“希望此事尽快解决吧,再拖下去,阿萤不得安生,我更是担心的紧。”   钟子衣面露古怪的看着他,又道:“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你兄长不是想着一定要娶温姑娘嘛,可是你带温姑娘回江南,又帮她将她父亲救出来,她没了任何顾忌,只怕不会再同你们谢家结亲,你带人逃跑,加上毁了婚事,你兄长当真不会生吞活剥了你?”   他没接触过谢枕石的兄长,只听谢枕石说过几次,但就他听到的那桩桩件件,只觉得那人应当是为了达成目地会不择手段之人。   “估计已经恨的牙根儿痒痒了,正想着该如何处置我呢。”谢枕石无奈的抿了抿唇,“所以我和阿萤一定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他要找我们,就太轻而易举了。”   “那你们谢家搭不上温家这条线,还怎么帮皇上收拢江南商户?帮不了的话,你们谢家以后怎么办?”钟子衣又问。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谢枕石婉言调开了话题,不肯回应这个。   钟子衣说得这些,他都曾想过,他也为谢家的将来而担忧,但是人的心思大概都是有限的,他做不到面面俱到,当下之事就是解决温家的事情。   至于谢家,还是像他从前说过的,要守住谢家的门楣,还有别的法子,失了这一个,他会想主意用另一个,不管另一个,是如何的艰难。   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接下来的发展就愈发迅速了,京城来的官员有意尽快查处此事,而邬合咏和江施德那边又相互抗衡,极力想要保全自己,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时候。   事情越要临近成功时,反倒让人愈发担心,温流萤整宿整宿的难以成眠,不过三四日时间,便迅速消瘦下来,原本钝圆的下颌愈发尖了,杏眼也没了从前的盈润光彩,眼下更是时时挂着乌青。   落屏担心的紧,想各种法子给她熬进补的汤,也叫郎中来瞧过,汤药喝了两幅,但一直不起什么用处,她的失眠症反倒愈发严重,一日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谢枕石不知从哪听说了个医治不得眠的法子,特意弄了枸杞子来,说要为她试试。   温流萤一开始不愿意,但到底是没磨过他倔强的性子,又怕他跟上次买袜底酥一样,想尽办法也要做到,为了节省那样的麻烦,只能答应让他为自己医治,其实也算不上医治,只能算是缓解缓解罢了。   谢枕石临到傍晚时,就开始磨枸杞子,按照方子其实只需要一颗就是,但他怕少了不管用,磨了满满一碗,只等着给她用。   等温流萤收拾妥当上了床榻,他就坐在床下的小杌上,床榻上的厚帘帐早已经放上来,将她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左手的腕子来。   谢枕石隔着帘帐看她,只能看见一个躺在那儿的轮廓,其余皆没有踪影,他也不在意,特意放慢了动作,只为听她轻缓的呼吸声,听着,他才能感受到两人离的如此之近。   “你觉得这法子会管用吗?”谢枕石有意无意的寻找着话题。   “不知道。”温流萤应的声音极轻极缓,是十分放松的状态。   她的声调,能让谢枕石想到她在帘帐里面,或许是工工整整的躺着,说不定还正闭着眼睛呢。   那治失眠症的法子是将磨好的枸杞子贴在左腕的太渊穴上,谢枕石提前看过穴位的图,但又生怕拿不准,就用了最笨的法子,将她手腕那块地方,全糊上一层枸杞子,又用细纱缠过一圈,将它们固定住。   缠完他又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将她的手腕塞回帘帐内,轻笑着问她:“你还记不记得得上次在你们温府上的时候,我说钟子衣弄伤了我,你给我包扎伤口的事情?你现在看看我给你弄得,是不是比你包的好一些?”   他记得她给他包扎的伤口,简直是要把他的手臂包成粽子,还是要尽力勒紧,省的馅料往外露的那种。   帘帐内人影晃动,将手腕抬到了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声音:“是比我包的好,希望它能管用,让我好好睡一觉。”   别人为她的失眠症担忧,她自己更是难受,明明困倦极了,但就是睡不着,整日混混沌沌的,着实熬人的很。   “不管是弄这个,还是喝汤药补药的,不过是外用的法子罢了,还是要你自己控制自己,莫要想那么多,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了,你更应该放宽心才是。”谢枕石用胳膊肘拄在腿上,又用手背撑着面颊,微微偏着头,看着帘帐上影子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温流萤无话可说,因为胡思乱想这桩事她自己压根就控制不了,她夜夜都告诉自己要好好入睡,切勿想别的,但脑中总有走马观花似的画面。   “若真是睡不着,你就看东西,那日我听落屏说,你爱看话本子,明日我去寻些来,你睡不着就看那个,等看累了兴许就能歇下了。”谢枕石为她出着主意。   温流萤只应了声“好”,没有告诉他从前她在家的时候,若是赶上看话本子,不将手中所有的故事都看完,那是万万不肯入睡的。   从进了她的屋子,一直都是谢枕石在说话,她只是简单的应上几句,但他也不烦,就絮絮叨叨的说了没完,从晚上吃的东西扯到她的失眠症,再扯到她看的话本子上。   只听她应上几声他也是满足的,因为这算是两人难得的亲近,她虽同他隔着一段距离,但他觉得近在咫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钟子衣突然在外头敲门,动作格外急促声气儿却是雀跃不已:“枕石、温姑娘,事儿成了,江施德折进去了,这回温姑娘不用什么偏方,大概也能好好睡一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欠两千,明天接着补…… 第49章 、再回江南七   “什么?当真吗?”温流萤惊讶不已, 猛地拉开床榻上的帘帐,抬声询问外头,又抬手催促落屏, “快, 请钟公子进来。”   因为适才谢枕石在,她是合衣躺在榻上,这会儿倒极为方便, 她迅速下床穿了鞋,手足无措的往门口走,一边走, 一边不可置信的再次问道:“你说得是真的吗?江施德他真的……真的……”   她实在是大喜过望, 连话都有些说不完整。   “真的, 是真的。”钟子衣迈过门槛, 重重的点了点头。   事情是一早谋划好的, 邬合咏和江施德必然有一人会在这上头栽倒,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枕石表现的还算镇静,他随着两人往一旁的桌前坐下, “仔细说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事儿能这么快成,也是邬合咏肯狠的下心。”钟子衣端坐在椅上,不紧不慢的解释:“今日我出门的时候,听说江施德被抓走之后,还有些不大相信,特意找从前共事过的同僚打探了一番,这才知道此事千真万确,而且是由邬合咏亲自将人供出来的。”   他顿了顿, 提起茶盏倒了杯凉茶,一口灌进喉中,连气儿都没来得及顺顺,就又接着道:“原来那日邬合咏从宅子里出来之后,没等宅子里死了人的事情传出去,便登上了京城来的那位大人的门,将江施德给他准备美人的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他也承认自己享用过那些美人,但好像并未说他是如何对待那些美人的,至于昨晚的那个事情,他更是直接扯到了江施德身上。   “他道是因为昨夜风大,他又有要事忙碌,就未曾到那处宅子,只等着天要亮的时候,顺路过去想将人打发走,没承想他一进去,就瞧见了死人,他当时害怕他与江施德之间的事情暴露,想都没想就直接离开了,但后来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特意登门向那位大人说明,让他务必要查明。”   “邬合咏倒是舍得出去自己,他也不怕因此惹上麻烦吗?”温流萤又为他倒了杯水,劝他莫要着急,慢慢说就是。   像是邬合咏这样的人,应当是最在乎脸面的,关乎自己的私事 ,理应是藏的越严实越好,况且对于当官的来说,沉湎淫逸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钟子衣道了声多谢,“跟打死个人相比,沉溺美色又算得了什么?想来他能轻松解决吧,至于这桩事,如何探查的我倒是不知晓,也不知道邬合咏在中做了什么手脚,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江施德,而且旁人一致还认为,江施德此举,是为了陷害邬合咏,邬合咏更是拿出咱们从前送的那幅画以作佐证。”   谢枕石没想到邬合咏动作如此之快,稍稍有些失神,“邬合咏能认下这桩事儿,显然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江施德不会就此认罪吧,必然会想尽法子辩解。”   他和邬合咏并不相识,不知这是个怎样的人,为了拖江施德下水,还能舍出这惹人非议的事情,不过他同江施德打过交道,知江施德是个巧言令色、擅长谋划的主儿。   “自是不会认下,所以此事还未定棺盖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看样子是谁也不肯放过谁了,现在是邬合咏占了上风,还不知今后如何呢,不过不管是谁最后落得下乘,对于咱们来说都是好事儿。”钟子衣回道。   “没错。”谢枕石自顾自的点点头,手指按住眉心,垂首不知在思索什么,须臾之后方开口道:“宅子里的姑娘‘死’在谁的手中与咱们无关,咱们现在的事情,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再添上一把火,尽快逼两人说出刻意冤枉温世叔一事。”   “是,虽说两人这会儿都急等着弄死对方,但就怕两人不想扯出此事,还是要想法子,让其中一个人不得不说出此事,就像邬合咏为了把死人的事情推到江施德身上,不惜说出自己那桩子龌龊事儿一样。”钟子衣心里明白其中道理,但依旧愁眉苦脸的,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屋内一时寂静,人人都在想着如何利用邬合咏的法子,谁都没有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温流萤率先开口:“不如咱们这样……”   她向前挪了挪身子,拉进与两人之间的距离,接着道:“那日在宅子前,邬合咏不是瞧见钟公子了吗,不如再由钟公子出面,用此事当威胁,逼邬合咏说出此事,左右他都有本事将宅子里死人的事都推到江施德身上,此事他应当更好谋划了。”   “可以倒是可以,但只怕只凭我一介白衣,起不到那么大的作用。”钟子衣苦笑着摇摇头,他适才也想过这法子,但他的身份地位着实太低,只怕不等他说出来,邬合咏便要想法子解决了他。   两人说话时,谢枕石一直若有所思,他的手指顺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下点在桌上,缓慢而轻柔,不知点了有多少下,他才猛然开口:“若是有我和京城谢家,为你撑腰呢?”   不管怎么说,只要将他谢家小公子的身份拿出来,旁人总要高看几分的,大抵也不会轻举妄动了。   “自然是好的,不过若是这样,你的身份不是暴露了吗?那你兄长岂不是随意便能找到你们了?”钟子衣犹有顾忌。   身份一旦摊开,那他在江南就是彻底藏不下去了。   “无妨,早晚的事罢了,此时不暴露,来日也要说得。”谢枕石一时讷讷,很快又勾唇笑起来,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刚来的时候,他们要隐藏身份,为得是不受阻拦的将温止言救出来,现在眼看事情有了转机,对这个的顾忌倒小了。   可他虽然应下,又怕温流萤对他兄长还有惧怕,连忙偏头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劝慰道:“阿萤,这回再也不会发生从前那样的事情,我不会顺着我兄长的意思,让他对你、对你们温家再打别的主意。”   温流萤回望他一眼,并未直接应他的话,只道:“这里是江南只要我不愿意,谁也别想带走我。”   言外之意,是他上次能带她去京城,都是因为她自己愿意,而这次,她不会再心甘情愿了,而谢弥山也莫要妄想还能带走她、逼迫她。   既商定了计策,两人一大早便出了门,却并未径直去邬合咏的府邸,而是让人去他府上传了信,直接说那日在宅子前碰见他的人要见他,并约到了广平居。   “邬合咏会来吗?”钟子衣站在窗前,透过半开的窗张望四周,生怕错过邬合咏前来的身影。   “我若是他,不但会来,还会带着把剑来,正好捅死你这个拿捏住我把柄的人。”谢枕石稳稳的坐在圈椅上,用杯盖轻轻扫过杯盏上漂浮的茶叶。   “你竟还有心思开玩笑?”钟子衣回头瞥了瞥他,又转过头去继续观望外头。   不得不说,谢枕石有时候倒挺让他佩服的,比如从前重重,再比如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的镇定自若。   “不然呢?陪你一块站在那儿等着?我怕邬合咏当不起。”谢枕石不慌不忙的呷了口茶。   他的矜持贵重在外人跟前体现的尤为明显,始终端着那般清傲的姿态,与平日里相差甚远。   “你这话倒是……”钟子衣在窗前的长巷上突然看到走过来的邬合咏,话都没来得及说完,慌忙回过身去叫谢枕石:“来了来了,人来了。”   “那你还不好好坐下,现在可是他害怕你,而不是你害怕他。”谢枕石扬了扬下颌,指着跟前的圈椅,示意他赶紧坐下。   钟子衣闻言慌忙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着,他有些紧张,倒不是因为要见邬合咏,而是一会儿要做的事是威胁人家,他第一回干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   没过一会儿,邬合咏便走了上来,他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面上还有些愤怒和不屑,可等看清屋内并不止钟子衣一人,顿时又变了脸色。   他微低着头,打量着端坐的谢枕石,只当这是同钟子衣一样的低贱之人,面上露出几分嘲弄的笑意,缓缓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坐在桌前,开门见山的问道:“说吧,请我来有何事?”   这些卑不足道之人的把戏,他一向看得清楚,在这样风口浪尖的关头,想来是要用那日的事情,从他这换来些好处,他既然来了,便是不怕他们来这一套,只怪自己当时没寻到这人的住处,不然早早就解决了他,哪里还用等到今日受这种人的邀约。   “既然邬大人直问,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实不相瞒,今日请邬大人来,是想请您帮个忙,其实也是为了你好。”钟子衣下意识的侧目看了看谢枕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举一动尽量都和往常一样。   “哦?不知是什么事儿既能帮上你的忙,还能是为了我好。”邬合咏着实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儿能将两个人扯在一起,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等着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也不是难事,而是邬大人最为擅长的。”谢枕石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茶盏,终于开了口。   他说起话来,是泰然自若而又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模样看得邬合咏不满,暗道身微言轻之人,也敢在他跟前拿腔作势。   他轻哼一声,嗤之以鼻的扫过两人,“我擅不擅长的,你又怎么知道?有什么事情,还是尽快开口的好,你们当我闲的在这里同你们消磨时候吗?”   “暗地里使手段嫁祸于人,不就是邬大人所擅长的吗?”谢枕石嘴角微扬,似是无意般开口。   “你胡说什么?”邬合咏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却又不敢断定。   “你除了将宅子里死人一事嫁祸给江施德,不是还和江施德一起,冤枉陷害过别人吗。”谢枕石直起身子,提起茶盏一边往他杯中倒水,一边曼声道:“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旁人的冤屈洗清楚,如何?”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邬合咏隐隐有恼羞成怒之意,一双被脸上横肉挤成窄缝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两人,放在桌上的双手,已然握成了拳头。   谢枕石看到他的拳头,反倒轻笑起来,“不明白不要紧,你只需知晓,我们知道你在那座宅子里的事情,你可以不听我们的,那也不要怪我们话多嘴碎。”   这话里的威胁,已经是赤·裸·裸的了,邬合咏脸色发青,再也忍耐不下去,霎时拍案而起,手指差点要点到谢枕石鼻子上,“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来威胁我,我愿意坐在这儿同你胡乱攀扯几句,只当我害怕你知道那定点儿破事了是吗?”   早知道今日来必定没有好事儿,所以他早早便让人准备好了,只要他一下令,这儿的人能被他随意安上任何罪名,只怕明日都不保了,哪来的攀咬他的机会?   “你不怕吗?”谢枕石嘴角的笑意进一步蔓延,“早知道邬大人对我的身份如此好奇,我应当在你一进来时就告知你的,也省的麻烦了。”   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摆,从容不迫的与他对视上,“京城谢家谢枕石,不知邬大人可有耳闻?”   “什么?”邬合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的看着他,但气势上已然挨了半截。   谢枕石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收起面上的笑容,微眯起眼睛,用同他适才一样不屑的目光看着他:“邬大人不是正等着除掉江施德吗,把栽赃陷害温止言的事情,想办法推到他身上,也算是一个好主意啊,不如邬大人试试?”   不过一会儿功夫,面前的人已经换了个身份,还煞有其事的威胁他,邬合咏觉得荒唐不已,用眼神偷偷瞄着谢枕石,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的话。   “邬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尽管去查,也可以传信去京城,问问谢家的小公子,是不是你眼前的这一位。”钟子衣也出言敲打。   邬合咏始终一言不发,既不应是,也不应不是,他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什么也不敢胡乱答应。   谢枕石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虽然没有用力气,却让他觉得似有千斤重,“邬大人还有一日时间去探查我的身份,等弄清楚了,再去做我说的事情也不迟。”   话音落下,谢枕石再也没有看邬合咏一眼,只是在他肩上轻拍两下,转头便往外走。   他似是很好说话的样子,还有商有量的给邬合咏留足了时间,可是邬合咏却不敢轻举妄动,他看着两人离开,原本打算除掉两人的计划彻底落空,还平白受了威胁,压了满腔的怒火却无处撒泄。   谢枕石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他却毫不在意,也没法在意,左右选择这样的法子,得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结果。   “啧啧啧,你这威胁人倒是一把好手,还张弛有度的,绝不同他多说一句。”钟子衣跟上谢枕石的脚步走到广平居前头的长巷,夸人的话说出来却并无半分赞赏的意思。   “对付这样的人,又算得了……”   谢枕石出言应他,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被前头突然响起的声音猝然打断。   “枕石,你真是叫人好找啊。”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那种慢条斯理的稳重,字字句句都咬的格外清晰,而单单只是对他的一个称呼,他便能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晚了,晋江还贼卡,一直登不上来,不好意思,还差点,明天再补。 第50章 、再回江南八   谢枕石闻言猛地抬头, 在前头的高树下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不是旁人,正是—月多未曾见过的谢弥山。   他长身玉立, 从容的站在那儿, 林梢间斜射下来的日光正照在他身上,使他周身多了些轩然霞举的风采。   “瞧瞧,想来是在江南隐瞒身份的日子过得不错, 恐怕连自己真实的身份都已经忘了。”谢弥山用平静无波的目光,将他上下扫视了个遍,嘴角扬起几分嘲弄的笑意。   谢枕石浑身紧绷着, 并不回应, 只是以同样坦然的眼神同他对视。   “这是……”钟子衣在—旁来回望着两人, 嘴唇几度张合, 却—直欲言又止。   他能在两人身上瞧出几分相似, 基本可以认定眼前的人就是谢枕石的兄长。   “子衣, 你先回去吧。”谢枕石神色未变, 但经他这—句,有些回过神来, 如临大敌的状态渐渐放松下来。   他朝着谢弥山略—拱手, 虽尽了礼数,却是格外疏离的态度,“再怎么隐瞒身份,再怎么难找,不也叫兄长找到了吗。”   “是啊。”谢弥山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坦言道:“说实话,若不是你有意放出消息去, 只怕我还真寻不到你。”   说着,他侧目乜了—眼身旁跟着的周安,“周安紧随你后来到江南,可是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你。”   “是小的无能。”周安面上攀上些难堪,连狡辩都不曾狡辩,只是—味的认错。   没人在意他作何举动,两人—动不动的望着彼此,还在无声的对峙着。   谢弥山能感受到,他这个弟弟,和从前不大—样了,那份几乎刻进骨子里的、对于他的敬重,这会儿却看不见了,而光华万千的眸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敌意。   他觉得好笑,不知道这个以前在他面前牙牙学语的稚子,哪来的这份倔强,就凭心里那点儿无知无畏的勇气吗?   谢枕石能看懂谢弥山眼中对他的不屑—顾,也知晓这轻蔑的由来,若是搁在以前,他得拿出强硬百倍的态度回应,让旁人知晓他的厉害,但在谢弥山跟前,没有这个必要,也无需如此。   因为他明白,谢弥山太了解他,甚至知晓他所有的弱点和不足,他装的太好也无用,索性直直白白的表现出来。   “近来的确是长本事了,能凭—己之力将温止言救出来了,怪不得当初敢带着温流萤离开呢。”谢弥山又往前走了两步,原本落在他肩上的光,转而照到他的侧脸上,装点着那张琼林玉树的面容。   “将人救出来之后呢,打算如何?”谢弥山接连发问。   说实话,当初他的确是低估谢枕石了,没想到他能如此豁的出去,他有些后悔在谢枕石离开之后,没有派人立即将人抓回来,如今才会有超出他预料的事情。   谢枕石扬了扬眉,只应:“自然是让温流萤回到从前那样,让温家也回到从前那样。”   他愚钝无比,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向,只想着回到从前,如果—切都能回到最初的样子,兴许有些事情当真可以重来呢。   “好啊好啊。”谢弥山的语气格外缓慢,被刻意拉长的音调,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温家是百般顺意了,那谢家呢?你倒是尽心尽力帮忙了,那他们又怎么回报你,会尽力帮助谢家拉拢江南商户,完成皇帝给咱们下的圣旨吗?”   谢枕石摇摇头,应的淡然:“我带阿萤回来,救她父亲出来,从来都不是为了要他们回报什么,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初之错罢了。”   当初之错,正是因为他心里想要的太多,既想着替他兄长解忧,又想着保住谢家的门楣,以致丝毫不在乎使用何种下作的法子,过的愈久,他愈发瞧不起当初那样的自己,明明想要保住的是自己的东西,凭什么倒要旁人为此牺牲。   “好—个弥补当初之错。”谢弥山轻笑起来,但片刻之后即收拢了笑意,面上的和善温良皆不见了,只余下渗着丝丝凉意的眉眼。   “谢枕石啊谢枕石,你知道吗,我—直都很羡慕你的—点,就是你总能把所有事情都想的如此简单,当初你要帮谢家,就能毫不顾忌的去欺骗温家,现在你要帮温家了,就能毫不犹豫的舍弃谢家,你当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谢家是你能舍弃掉的吗?”   “我承认原来的确有利用温家的意图,但是这回我却并无舍弃谢家之意。”谢枕石抿了抿唇,说的干脆而果断,“你放心,若因为谢温两家婚事不成,你未能拉拢到江南商户,皇上要因此怪罪你、怪罪温家,我必会想法子消去这桩办事不力的罪名。”   当初带温流萤离开之际,他早已经知晓会有谢弥山说得后果,他也曾仔细想过如何解决,若不是想好了退路,他哪能如此果断。   “想法子,你有什么法子?”谢弥山再也没有跟他攀扯下去的耐心,脸色微微—变,不由抬高了声音:“我只问你,温流萤现在在何处,将温止言救出来是好事—桩,若是可以,还有挽回同温家婚事的余地,此事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法子应对温流萤,而与温家结亲,不只是为了利用他们拉拢江南商户,凭借温家的财力,对谢家的以后大有裨益,你仔细想想……”   “不可能了,我不可能让你娶温流萤,也不可能再让你利用温家了,而我的法子,也无需让你知晓。”谢枕石眉目肃然,格外认真的看着他,“你说羡慕我将所有事都想的单纯,其实我也有十分佩服你的两点,第—个是不管做什么事情,想的都是先将别人推出去,能利用的—定会利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付出自己的分毫,而第二个就是……”   他顿了顿,露出与谢弥山如出—辙的讥讽笑容,“无论你如何利用旁人,都能给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像拉拢江南商户这件事,难道除了利用温家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其实是有的,只是谢弥山选了自认为最为省心的—个,他明明那么瞧不起毫无地位的商户,可还要—面骂着他们,—面去利用他们。   他口口声声说要保住谢家,说自己为了谢家百般辛苦,不惜丢了尊严,难道这就能成了别人皆沦为他踏脚石的理由?   谢枕石从小跟在他左右,觉得他说的那些、做的那些,必然都是对的,谢家的门楣理应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握紧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旁人又算得了什么?但现在才后知后觉,那些想法错的如此荒唐。   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是彻底撕开了两人之间的联系,谢弥山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些,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了许久。   谢枕石还是他心中的模样,跟他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却带着完全不—样的气质,有他没有的跌宕不拘,以及肆意流露锐利和棱角的孤勇。   他看得有些茫然失神,—时辩不明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等到他终于确认,眼前的人再不是从前那个为他马首是瞻的少年,他方垂下头,有些自嘲的笑了两声,漠然道:“既然如此,你应当知道兄长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之后我要做什么,你也……莫要怪我,左右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都得落到我手里。”   他自认还算—个好兄长,只要谢枕石肯听话,做—个处处顺从的好弟弟,那他自然愿意护着这个弟弟,可现在不成了,狼崽子自个儿长出了利爪,再也不能任他拿捏了。   而他向来又想的开,什么亲情爱情,只要不能为他所用的,他都可以舍弃,别说是—个续弦所出的儿子了,他给了谢枕石兄弟情深,是他不愿意好好收着,那他也没有旁的办法。   “你要如何,都是你的自由,谈不上什么怪不怪的,若是最后你赢了,该是我自愧不如才是。”   两兄弟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闹得彼此面上难堪了,这会儿彻底把话摊开,又撂出这样的狠话,谢枕石反倒松了口气,更觉得释然。   “会后悔吗?”谢弥山又问。   谢枕石摇头,用他适才说的话回应他:“我想要的东西,也得落入我的手中。”   两人之间仅仅有几步之隔,却像是横亘着层峦叠嶂,头顶的日头升的愈发高了,泻下有些刺目的光辉。   日光从谢弥山的方向射过来,堪堪照住了两人,但因为谢枕石站在他的影子下,无形之中受了他的庇护,也因此得到星点儿阴凉。   “江南的天儿不同于京城,兄长要小心了。”谢枕石别有深意的叮嘱完这—句,向后撤了—步躲开他的庇护,而后毫不犹豫的转头离开。   再回到钟家,谢枕石隔着老远,就看见温流萤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偏头枕着胳膊,双眸—转不转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稍理了理情绪,快步走上前去,停留在她身边,低声问道:“坐在这儿干嘛,怎么不进去?”   温流萤闻声迅速抬起头,“你回来了。”   谢枕石轻嗯—声,只当她是关心今日的事是否顺利,忙又开口:“我同邬合咏把事情的利弊都说清楚了,看他那样子,应当是害怕的,或许不用多久,他就会说清你父亲的事情,到时候你父亲就可以回来了。”   “我知道,适才钟公子回来同我说过了。”温流萤仰面看着他,那双圆睁着的杏目包含的情绪太多,—时让人无法辨明,只有吞吞吐吐的语气,能显示出她的几分担忧,“你……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谢枕石面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但他依然强撑着。   他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必然是钟子衣同她说了他兄长的事情,但他不能表现出分毫难过让她不安。   其实仔细说来也奇怪,原来他想尽办法,也要让自己受伤,展示出自己的伤口来惹她心疼,但现在真的难受了,他反倒不想让她知晓,不知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脆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没事就好。”温流萤看出他想要隐瞒的意思,也不再多问,提着裙摆起身便往门里走。   “阿萤。”谢枕石又突然叫住她,胳膊抬了又抬,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等她下意识的回过头来,他勾起些许笑容,故作无意的问道:“等你父亲回来,你们就—家团圆了,或许也不需要我了,若是我离开,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看奥运会了吗?劝你们不要看太多,大夏天的不适合看这个,太热血了,而且因为看了网上跳水的图片,我去翻了一下男子组以前跳水的视频,毫不夸张,看得我都要流鼻血了。 第51章 、再回江南九   她蹙起眉头, 也不应是或不是,只是停在那儿看着他,无声的问他为何要问这个。   “没事儿, 进去吧。”谢枕石摆了摆手, 快步走在她前头,好躲避她探究的目光。   温流萤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颀长清瘦的身影, 同从前无数次她走在他身后的场景一样,猛然生出几分恍惚来。   这个人以前曾欺她、骗她,将她以及她的爱意肆意愚弄, 不顾她的真心, 不顾她的挣扎, 可现在又要对她百般讨好, 不惜将自己陷入危险, 甚至与家人决裂。   若说不动摇, 那都是自个骗自个儿的谎话, 可是动摇之后呢,她还能再次豁出真心去, 一心一意的对待他吗?   若是能, 那她从前受的那些伤害算什么,她在谢家得到的轻视,以及不得自由的逼迫,又算什么。   温流萤垂下头不再看他,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待走到他身边时,又道:“能救出我爹,多亏了你, 我知道你们谢家原本应该瞧不上温家的,千方百计的要娶我进门,不过是打着要利用我爹的目的,那我干脆就遂了你的愿。等我爹回来,我会告诉他,让他帮谢家和江南商户们牵线认识,至于能不能拉拢他们,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她略微停顿,带着股狠劲儿的咬了咬唇,再抬头时,已经是满脸的冷淡漠然,“这就当我是在报答你帮我们的恩情,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得到你想要的,咱们从此……就互不相欠了吧。”   给他这个,不单单是为了报答他,还有她自己的私心,她就是想要谢家的人知晓,他们费尽心力、急于得到的东西,在她这里不过是开个口的事情,他们有他们引以为傲的权势地位,她也有他们需得求着她才能得到的东西。   至于她和谢枕石,还是就此作罢吧,月缺还难满呢,他不能将她扯入到难堪的境地,又想着从头开始。   “我……”谢枕石停下步子,只问:“若我说我压根不想要这个呢?”   “那再没有旁的了。”温流萤摇头,格外的果断,再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谢枕石紧紧抿着薄唇,心中蓦地一沉,却依然执拗的看着她,语气有些慌乱:“阿萤,我不要这个,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   她说的这话,比直接叫他离开还叫他绝望,什么叫两不相欠?他们之间又怎么能算的如此清楚?   他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不假,但绝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宁愿自己去想主意,也不要从她那儿得到这样的机会之后,两人归于陌路。   “除了这个,别的我也给不了你。”温流萤说着,突然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来,那些在江南的甜蜜、在京城的仇怨,像是走马观花一样自她脑中一一闪过,使她的嘴角微微莞尔,不像适才的冷漠,而是直白的释然。   “谢枕石,说实话,刚到京城得知一切的时候,我真的恨透了你,也恨透了无知好骗的自己,甚至巴不得你、还有你们谢家,最好立马在我跟前全都消失的才好。但这次能回江南、能救出我父亲,我也是真心想要感谢你,感激你为了我做的一切,但是再感激,咱们也不可能回到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因为我看到你,想到的不只是咱们的美好,更有诸多的不美好,所以……”   “就这样吧,我忘了从前种种,亲密的、美满的、难堪的、仇恨的,你也忘了吧。”温流萤拢了拢鬓下的碎发,还在笑着,梨涡轻陷、眉眼都舒展开来的那种。   她正逆着光,垂在耳下的流苏在她的脖颈中散下细碎的光晕,因为肌肤的滢白透亮,那些光芒显得格外的亮。   话音落下,她也没等谢枕石回应,便接着往前走,每走一步,她就离他更远一些,钟家原本狭窄逼仄的院子,这会儿却有漫无边际之感。   她早早就想着事情了结要同他做个了断,该报答的就报答,该理清的就理清,只是没想到会是在今日,但什么时候已经无所谓了,早晚的事儿。   她虽然表现的极为坦然,但她的心里却觉得难受,谢枕石是她的少女时光里第一个喜欢的人啊,他纵着她、护着她的时候,她觉得像是收到了全天下的好,忍不住的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去畅想同他的将来。   她实实在在的喜欢眼前人,甚至因为他觉得远隔千里不重要,要离开父亲也不算什么,她有他的爱,就足以克服一切磨难,再高的山、再深的水,也能叫她给磨平了。   可是她没想到……   而她喜欢他的时候,又何曾想过他们会到了今日这一步,但没用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她的难过也是真切的,为她心中本该圆满的他们,没有修成正果。   谢枕石已经看透了那张面容上的释然,他身上止不住的疼,像是哪块皮肉被生生剜去一块,但他却辨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最疼。   他想要说什么去挽留她,起码从她那儿再求得丁点儿机会,可他的嘴张了再张,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吗?   她曾经把自己交给他了,仰着张销尽铅华的素脸对着他笑,告诉他一定要对她好,可是他没有好好珍重。   温流萤率先回了屋子,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让她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她垂首坐在桌前,双眼失神,始终没有聚焦的点。   “小姐,您怎么了?”落屏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事儿,只是有些累了。”温流萤勉强笑笑,将两条手臂搭在桌上,埋头趴在手臂之间,遮住了整张脸。   “落屏,你说人要是想忘什么就能忘掉,那该多好啊。”她说话含含糊糊的,喉中像是堵着些什么东西。   “那不成啊,你忘了,但是别人忘不了,你们一个记得,另一个却不记得,若是说起事来,岂不是要乱套了吗?”落屏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瞧见她没有什么不适,又忙着去收拾她的床榻。   温流萤轻轻哼了一声,“只要我忘了,我就当别人都忘了,至于到底是怎么着,就不是该我担心的事情了。”   落屏闻言顿了顿,立即给她出了个好主意,“既然如此,那你就也当自己已经忘了呗。”   她随口搭上的一句话,却说得颇有道理,温流萤抬起头来看着她来来回回的忙碌,哽了半晌才道:“好,那我就当自己已经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被马龙帅晕了,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缺的一千,我明天双倍补上。 第52章 、再回江南十   随后几日, 温流萤再也没见过谢枕石,不知是不是他在刻意躲避,尽日里早出晚归的, 两人虽然在同一屋檐下, 但却没有碰面的机会。   与此同时,温止言那边传来好消息,道是查江施德与宅子里死人一案的时候, 他手下有人说漏了嘴,说江施德之前曾栽赃陷害过温止言。   那京城来的官员查案的重点就在此处,一听了这话, 立即马不停蹄了转了风口, 原本因为还未定罪能得到些宽待的江施德, 也彻底失了旁人的几分敬重, 而温止言的案子, 大约很快便能查个清楚。   温流萤知道, 所谓的说漏嘴, 应当是邬合咏在其中的谋划,她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法子, 将自己撇的清清楚楚, 又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在江施德身上,但她只在乎结果,过程跟她没有关系。   钟子衣跟她说这些事的时候,似乎还颇有感慨:“瞧瞧,就算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有本事大小之分,本事大的能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至于本事小的, 只能忍气吞声了。”   “江施德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咎由自取。”温流萤不为这样的人惋惜,反而巴不得他落得更惨的境地,“你也不必觉得苦闷,将他弄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为你们当初的事情为你报仇了。”   她顾及着他的心情,并未直白的说明当初之事,但他们都明白,她说的是江施德费尽心思阻碍他与江之杳一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人家,谈不上什么仇恨不满的。”钟子衣故作云淡风轻的笑笑,“不说他对温老爷做的事儿,就凭他这些年在江南的横行霸道,也合该得到些教训。”   从前凭借自己的州县身份,上欺朝廷、下瞒百姓,不知为自己捞了多少的好处,后来又因为女儿入宫为妃,打着皇帝的“岳丈”之名,愈发妄作胡为。   说到这个,钟子衣又想起让人畅快的事情来,他在圈椅上侧了侧身子,接着道:“听说江施德自从出了事,曾命人三度快马加鞭往京城皇宫里去传信,但次次都无功而返,连只言片语的回复都不曾收到。”   温流萤对他此言并不意外,因为从前她在皇宫见过江之杳的那一面,便知父女两人的关系突已然是形同陌路,唯一让她惊讶的是江之杳当真能狠的下心。   不过说起江之杳,便离不了和钟子衣的那段情意,温流萤抬眼觑了觑他的神色,试探性的询问:“钟公子,你现在还会想起江姐姐吗?”   在她还未感知风花雪月的时候,江之杳和钟子衣应当算是她心中的佳偶,他们的般配,无关于身份地位或者美貌才华,只在于他们是真心的心疼彼此。   她知他出身寒门,虽有颗榆木脑袋,却自尊心颇强,所以她从不在他跟前提自己屡屡阻挠的父亲,也知他最关心自己的身子,所以即使有不爽快,也尽力瞒下。   而他呢,只怕是整颗心都系在了她身上,怕她不高兴、怕她身子不好,可以咽下她父亲对他的所有轻怠和蔑视。   钟子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闻言稍稍愣怔,随后又回过神来,刻意维持的平静有些勉强,“我都不曾忘过她,又谈何记起不记起呢。”   说着,他扯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不怕温姑娘笑话,其实刚知晓她入宫时,我简直就跟疯了无异,各种求人的法子都用尽了,没办法的时候,甚至产生了要将人抢回来的冲动,左右若是没了她,我做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无用了,但到了最后才发现……那也能是冲动罢了,实际上我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的他们,一个在九重宫阙,另一个在下尘涓埃,这其中的差距,比以往更甚,不是他努力就能跨越的鸿沟,或许压根没有跨越的机会。   其实午夜梦回,他曾想起她无数次,他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记得她的所有美好,但是那又如何呢,他从前没有得到她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   他只是遗憾,遗憾在她离开江南之时,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努力过了,为了她努力过,不知道现在在她心里,他又是什么样子,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她能知晓,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放弃她的。   “大概都是有缘无分吧。”温流萤低声回应这么一句,再没有多余的话。   在江之杳和钟子衣在一起的那些时日里,她是他们之间最好的传信人,在他们就此分别的时日,她就做他们之间最好的隐瞒人吧,不告诉他江之杳过的并不好,也不告诉江之杳他依然没有忘记。   ***   邬合咏近来过得不大顺畅,麻烦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好像存心不让他好过似的,虽然他费尽心思,把自己久不入官场的老父亲都请出来了,换来好一顿训斥,才勉强解决了,但到底是元气大伤,再不复原来的恣行无忌。   他刚从京城来的官员那儿回来,被人逮着审犯人似的问了一堆,一点儿颜面都不给他留,他恨得牙根痒痒,但又没办法,还得腆着脸上去赔笑脸。   赶紧把江施德那条狂吠的狗定罪问斩了吧,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怒骂着,整张脸都因为扭曲而变得狰狞起来。   越想越觉得晦气,他不屑的朝地上啐了口吐沫,才慢悠悠的踏过了门槛。   “大人,有人正在正厅里等着,说想要见您。”院里的下人连忙跑出来,弓着腰迎他。   “什么杂七杂八的人也往府里放,我不见,将人撵出去。”邬合咏大手一摆,说话毫不客气。   “这……”那下人迟疑着,稍一愣神的功夫,便有人从正厅那边的方向快步走过来,那人正是周安,他脚步稳健、面无表情,等走到邬合咏的身边,也不等他多问,便拱手行礼,“邬大人,我家公子正等着您,劳您过去一趟。”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如此肆无忌惮的进了我的府邸,还要我这个府上的主人去见他。”邬合咏的言下之意,是里头的人也配得到他这样的待遇。   周安皮笑肉不笑的,平淡的话说出来让人生出几分畏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劝邬大人还是进去看看吧。”   有了上回在广平居看见谢枕石的经验,邬合咏这回不敢轻视任何人了,生怕又是遇见个不露声色的主儿,毕竟以他现在的处境,再不能得罪任何人了。   可畏惧归畏惧,他还偏偏爱装腔作势,在下人面前做出一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他抬手正了正衣襟,拿捏着音调:“既然人已经来了,那我就去瞧瞧吧。”   “辛苦邬大人。”周安做出请的姿势,明明是在别人的府邸上,却像是个主人。   邬合咏轻哼一声,倒没有多说别的,等到了正厅,他才看见自己最为珍贵的那幅字画下头站着一人,那人身着绀青色锦衣,脊背挺得笔直,此时正微微仰着头,欣赏头上的字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难掩周身的矜贵。   “邬大人,这位是我们谢家三公子谢弥山。”周安出言介绍。   谢弥山随之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容,看起来极好相与的模样,说起话来更是温和缓慢:“邬大人啊,你总算回来了,可是叫我好等啊。”   邬合咏有些发懵,他前几日才碰见个谢家小公子,这会儿又遇上个谢家三公子,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人,突然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他捅了谢家的窝了?   他从江施德那儿知晓,谢家和温家是有婚约在身的,莫非这是为得温止言的事情来撑腰寻仇了?也不对啊,若是寻仇,那前几日谢枕石来的时候,就该找他的麻烦了啊,难道是为了和谢枕石一样的事儿来的?   邬合咏一时想不明白,可越不明白心里就越发虚,他露出满口的黄牙,有些讨好的笑着,“谢……谢三公子是吧,您弟弟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前几日就已经做好了,京城来的那位大人,开始调查温止言的事情了,想来不久便能还他清白。”   谢弥山最擅探查人心,瞧见他的神色,便知他这是慌了,慌了好啊,会害怕的人最好利用。   谢弥山也不着急,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客气非常,“邬大人别着急,先坐下吧,我今日来不是为着此事,咱们坐下慢慢说就是。”   “还……还有什么事?”邬合咏更慌张了,对未知的事儿觉得恐惧,虽然顺着他的指引坐下了,却只觉得如坐针毡。   他觉得他看眼前人的第一眼看错了,这人绝不会他那张脸一样温和可亲。   “说起来,这事儿还需要你帮忙呢。”谢弥山坐的笔直,手掌扣在桌上,宠辱不惊的样子。   邬合咏并不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谢弥山也不开口,一直在审视着邬合咏的表情,等他觉得缄默的时间已经够久,足以击溃邬合咏的内心时,方缓缓道:“邬大人,想报仇吗?”   “报……报仇?”邬合咏猛地抬起头,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说起来,现在自己最恨的两个人,可是江施德和谢枕石,江施德他自个儿已经解决了,只等着看他身败名裂,至于谢枕石,他可不敢在谢弥山的面前说出来。   可谢弥山似乎能猜透他的心思,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心,语气放的极缓,像是在蛊惑人心:“我弟弟给你又惹了一桩麻烦,想不想教训教训他?”   他这话说得邬合咏惴惴不安,生生咽下口中堵着的那口气,就是不敢回应。   “你大约还不知道吧,其实除了逼你给温止言洗清冤屈,连你在那金屋藏娇的宅子里杀人的事情,也是他的手笔……”谢弥山不紧不慢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个清楚。   邬合咏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就算知晓其中有可疑之处,为了尽力与自己撇清,也不敢进一步探求,可他这个局外人没有这样的顾忌,他把与宅子里有关的桩桩件件都串联起来,再找到与之有关的人,能够将整件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他才觉得他这个弟弟果真是聪明了,能周旋于两头,给别人挖陷阱了。   邬合咏听得眼睛发直,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辩解道:“你说的那些都不可能,我那天是亲眼看见那姑娘死在了床上,连身上的伤疤,都是我拿我那根……嗯……我打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也没顾忌了,索性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又忍不住抱怨:“其实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死了个娼妓,但偏偏就遇上这么多麻烦。”   “你倒是看见了那些伤疤,你可曾看过那个人,是不是前一晚躺在你床上的人?”谢弥山有些不耐烦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像适才一样轻松平和。   他真是不懂,都做上知县位置的邬合咏,居然是这样一个蠢货,脑子不灵光还则罢了,连说话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愚蠢,想来邬合咏的心思都用到玩弄姑娘上头了,亏得他还觉得邬合咏能将麻烦事都推到江施德身上,理应算个聪明人,现在看来,那些计谋恐怕都不是他所为吧。   “我没看她的脸,但我觉得就是同一个人,我抱着她的时候,感觉都是一样的。”邬合咏还在梗着脖子辩解,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果真是个眼瞎耳聋的蠢货。”谢弥山再也忍不下去,出声便是辱骂,骂完他又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跟这样入不得眼的东西共处一室。   他捏了捏鼻上的山根,只觉得脑袋突突的疼,再不愿同邬合咏多说一句,摆手招了招周安,只道:“咱们走吧。”   邬合咏看他要走,还能厚着脸皮上前挽留,试探的询问:“谢公子,我信您说的,我信您说得,那您适才说得报仇……”   谢弥山顿住脚步,“我不管你信不信,若是你想报仇,以后就不要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会让我觉得跟你共谋,压根是在浪费时间。”   他的作为有些欲擒故纵的意思,若不是想好跟邬合咏共谋,那他今日也不会来了,不过是没到想到此人竟是这样的酒囊饭袋罢了,不过蠢一点也好,更能任他拿捏。   “好好好。”邬合咏连连点头,又有些不解的询问:“谢公子,您容我再问一句,那位可是你的亲弟弟,您为什么要……”   “亲弟弟怎么了?”谢弥山讥笑着轻嗤一声,一字一句的回应:“什么不听话,都得好好教训一番。”   邬合咏连忙应是,阿谀奉承着又请他坐下,“您是长兄如父,他不听话,是该好好教训他,只是不知道,您打算如何教训他,要不给他使使绊子,让他吃点苦头?”   人家两人是亲兄弟,他想着就算是教训,谢弥山这当哥哥的,也不会太过,顶多是小施惩戒罢了,这也没问题,只要让他出了心里那口恶气就好。   “不,他现在心思已经跑了,使绊子哪能教训他。”谢弥山自顾自的摇摇头,沉默片刻之后,探过身子去凑近了他,曼声道:“我要你除掉温止言,让他前功尽弃。”   “什……什么?”邬合咏惊惧不止,偷偷抬起头来瞄他的神色,等窥见那张浮着笑意的面容,只觉得后背发寒,他上牙打着下牙,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可温止言不是……不是您的岳丈吗?您若是除掉他,那他的女儿岂不是要恨……恨透了你。”   谢弥山不在意他的恐慌,只是朝他古怪一笑,“温止言现在还不是,不过等他死了,大概就会是了。”   温流萤他已经是势在必得,可是照现在这境况,他是没有机会得到她了,但若是温止言死了,那他的机会就来了。   至于她恨不恨他的,那又有什么重要?左右他只是想得到她这个人,又不要她的心,她的恨对于他来说,定点儿价值都没有。   邬合咏有些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他被谢弥山的计划吓破了胆,却莫名的激动起来,顺着谢弥山的意思,支支吾吾的又问:“那要怎么除掉温止言?”   “他不是还在大牢里吗?大牢里那么多不要命的人,又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随意择一样,就能要了他的命了。”谢弥山神色如常,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是说着完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第53章 、再回江南十一   一直担心的事情有了着落, 温流萤总算能安下心来,破天荒的一夜好眠,等早上一醒, 她更觉难得的浑身通畅, 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落屏伺候她盥洗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畅想着等温止言回来,她们就能回温府去了, 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说起温府,温流萤生出些恍惚之感,不过是几月没回去, 却如同隔世一般, 她掬了捧水扑到面上, 突然提议:“左右咱们现在也无需隐瞒身份了, 不如咱们回去看看吧?”   “成啊, 我也想回去瞧瞧, 不知道咱们府上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落屏给她递帕子, 浑身透着掩不住的兴奋劲儿。   不过几个月光景罢了,能有什么变化,   两人出门的时候, 还碰上正在前厅吃早食的钟子衣,他叫住她们,“一大早的要去干嘛?连饭都不吃了?”   “不吃了,打算回府上看看,等到了街上,随意对付几口就是了。”温流萤雀跃非常,身上那件碧松绿色的衣裳,经风一吹, 裙裾微微往上轻摆,像是她此时急着往府上飞的心情。   她许久没穿这样鲜亮的衣裳了,还是从谢枕石给她带回来的包袱里,扒到了底儿才寻到的,原本穿什么衣裳算不得什么事儿,但她就是觉得,她今日该穿个亮色的。   钟子衣能看出她的高兴,心里极不忍打破,但想了再想,还是实话实说:“你们府上被官府的人封了,想来你们现在是进不去的,你父亲过两日不就回来了吗,等他回来你们一块回家也不晚啊。”   温流萤垂了垂眼眸,肉眼可见的失落,但不过须臾,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无妨,我不进去,就隔着墙瞧一眼。”   钟子衣不好再阻拦了,朝她摆了摆手,叫她快去快回。   “诶,好嘞。”温流萤抿唇笑起来,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面朝外走,一面催促他:“钟公子,你快吃东西吧,晚会儿要凉了。”   钟子衣应了一声,再抬头时,站在院里的姑娘,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回去。   江南的深秋同京城不大一样,入目所及的不是重重叠叠的白墙青瓦,而是掺着浓重色彩的秋色,因为有着望不尽的水,晨起时还有些轻薄的雾霭,朦朦胧胧的一片,等到了天光大亮,已经是一派碧空如洗的景象了。   温流萤和落屏顺着长街往温府走,走走停停的,瞧什么都觉得欣喜,明明是熟知了十几年的地方,这会儿看来却样样都陌生起来。   隔着老远,两人就看见远处的温府,同从前无甚变化,高处的斜角屋檐,勾勒出上扬的姿态,上头雕刻的鳌鱼,依旧栩栩如生。   温流萤愈是近了愈是心切,不由加快了脚步,小跑着渡过了好几座桥,等着温府的大门越来越近,她需得仰头才能瞧见屋檐之时,却突然顿住了身子。   “小姐,怎么了?”落屏问她。   温流萤盯着不远处的温府大门,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她不想继续往前,也不想仔仔细细看了。   温家朱红的大门,的确已经被封上了,两条叠加的宣纸,上头是正楷大字,占得面积虽不算大,但却格外惹眼,除了大门,还有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上,也贴着同样的东西。   大门紧闭,又没有人守着,显得尤其冷清,总让人觉得门上的牌匾都已经黯淡了,原本探出墙头的那几支花枝,在以前瞧来是喜人的,但这会儿只剩下干秃秃的枝干,花朵早已经枯萎落败,再看不出分毫生机了。   她来之前还觉得,不过几月时间,温府不会有这般变化,但见到了才知道,到底还是她不解世事变化了。   落屏瞧出她的情绪,心里比她还难过,又忙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小姐,咱们顺着东边的墙逛逛吧,我记得原先那儿总有个卖糖粥藕的,咱们买来尝尝吧。”   温流萤点点头,收敛了情绪,又换上一幅盈然浅笑的面容,随着她往东边走。   她刚走出没多远,还没来得及寻找落屏所说的商贩,离的没多远的墙头猝然窜下来个影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那东西动作太快,她一开始还没瞧清,等拍了拍自己惊魂未定的一颗心,她这才在地上看见了吓她一跳的“罪魁祸首”。   温流萤盯着它看了许久,突然就笑起来,“原来是你啊,这么久没见,你居然长这么大了。”   她认得它,是从前总去她们家偷肉,还不肯留在家中让她养的那只小三花儿,只是它比从前大了太多了,也长胖了不少,她刚才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还是瞧着它背上和头顶的杂毛,才觉得熟悉。   她蹲下身子凑近了它,一手抓住它的后脖领子,不让它逃跑,另一手从它头顶摸过去,捏了捏它耳尖上的聪明毛儿。   小三花咧着嘴呜呜的叫,仰头就要咬她。   她顺势躲过,点了点它的鼻尖儿,在它鼻头上一下下的轻抚着,“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么凶啊。”   不知是她这样的安抚奏了效,还是小三花害怕了,它不再直接咬她了,而是用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不肯放过她的定点儿动作。   “吃了没?”她用手指挠它的头顶,一下下的,动作轻柔而缓慢,而问出的话就像是出门碰见了邻里,随口的一句吃了没。   只是可惜这个“邻里”不会回应她,只会对着她呲牙咧嘴,嘴巴和爪子都对着她的手跃跃欲试。   等它挣扎的厉害了,温流萤索性放开了它,看着它迅速推后几步,警惕的望着自己。   “干什么?想咬我啊?”温流萤不甘示弱,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它,学着它的样子做出故作凶狠的表情,还特意咧嘴露出自己咬得紧紧的贝齿。   她觉得这猫怕是不识好歹,它吃过她们家那么多肉,怎么就不知道对她客气些呢。   它有些怕了,朝着她“喵呜”的一声叫,转头便顺着墙往相反的方向跑。   温流萤成功“战胜”了一只猫,她觉得满意了,得意的拍了拍手,看着小三花逃跑的方向叮嘱落屏:“待会儿吃完糖粥藕,去买块肉放在这儿吧,兴许它会回来吃呢。”   从前他们家有人的时候,这猫日日来偷肉,不知他们家没人了,它天天都吃得什么,不过瞧着它长这么大了,想来是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落屏没回应她,反倒掩嘴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温流萤不解,但直觉她是在笑自己。   落屏指了指早已经跑远的小三花,出言揶揄道:“我的小姐啊,你同一只猫较什么劲儿,我真怕若不是在街上,你怕是要趴地上同它打一架。”   她嘴上玩笑着,却又觉得温流萤的胡闹万分珍贵,从去了京城,她有多久没见过温流萤这番模样了。   温流萤被她说得有些臊的慌,揉了揉自己因为拉扯而有些发酸的嘴,又去挽她的手臂,急着拉她离开,好翻过这一页,“行了,快走快走吧。”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温流萤适才苦闷的心情,倒缓解了不少。   因为不管温府如何变化,总有些东西,只不会变的。   ***   夜色正浓,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就算睁开眼张望左右,涨满眼帘的也只有黑色。   钟子衣早早入睡,迷迷糊糊的听见他的门响,声音并不算大,他本以为是他的门本就不牢固,经过夜间的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   可那声音一直没消失,一下接着一下的,格外有节奏,他原本还觉得昏昏沉沉的,但随着那声音呼吸几遭之后,反倒精神了,这才听出来是有人敲门。   虽不知道是谁敲门,但大晚上的必然是有急事,他慌忙披上衣裳,就往外走,等打开门,就着院内微弱的月光,他才发现门前站的是谢枕石。   “你这么晚回来还不去歇息,来敲我的门是有什么事儿?”钟子衣没觉出其中的不对来,只当他是和从前一样,也不管什么时候,有事儿便来敲门。   “自然是有事,进去说吧。”谢枕石声音有些嘶哑,并不算寒冷的天气,他的语气却有着难掩的虚弱。   “你没事吧?”钟子衣听出来不大对劲,皱着眉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但外头的光亮实在过于昏暗,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看见他用手捂着腰下的位置。   “没什么大事。”谢枕石有些勉强的笑了笑,还在佯装平静。   可下一刻,他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像是受了个磕绊一样,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来支在门框上,整个人似乎全靠那只手臂才不致跌倒。   钟子衣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慌忙上去扶住他,这一扶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一股子血腥味直往钟子衣的鼻中钻,而蹭到他腰侧的手,更是触到了粘腻之感。   “你到底怎么了?”钟子衣大惊失色,不由抬高了声音。   “嘘,小声点儿。”谢枕石靠到他身上,偏头看了看温流萤的房间,“别惊动了她。” 第54章 、再回江南十二   “你真是……”钟子衣欲言又止, 低声轻叹一声,忙扶他进了屋。   不知谢枕石已经撑了多久,他刚进了屋子, 便猛地倒坐在椅上, 因为他的动作不受控制,又不知哪里撞到了扶手,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低头望向自己的腰际。   钟子衣点上蜡烛,屋内顿时光亮乍现,这才能看清谢枕石的状况。   他面色惨白, 薄唇没有定点儿血色, 额头和鼻间冒出些冷汗, 透过黯淡的烛光现出点点光亮, 碎发散落下来, 正贴在鬓下, 他今日穿的是柏坊灰蓝的衣裳, 并不能看见血迹,只能瞧见他腰下的那块布料撕裂开来, 颜色比周围的更深。   “这到底是怎么了?”钟子衣惊惧未定, 有些手忙脚乱的跑进内屋,翻箱倒柜的找包扎的东西。   “晚……晚会儿再说。”谢枕石着实没有气力了,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话尾处再没有上扬的声气儿。   他抬起按住伤口的手,才发现整只手都已经成了血色,细细一看,掌纹中都是一片惹眼的红,殷红的血好似要渗进他的皮肉之中。   钟子衣不再多问, 拿出细布和药材来,半蹲在他跟前,忍着焦躁道:“我这儿可没有什么金疮药,只有些三七,先给你包扎上,我一会儿再想法子弄些药去。”   “无妨,伤口也不是太深,只是流的血多了些而已。”谢枕石摇摇头,想伸手将伤口处的布料撕开,但试了试,却发现压根用不上力气,索性直接作罢,对着钟子衣略显愧疚的笑笑:“又要麻烦你了。”   “你倒也知道是麻烦。”钟子衣瞥了他一眼,顺着破裂处将衣服撕开,等看见他皮肤上那条几寸长的伤口,不由惊呼出声:“这也叫没事儿?”   “伤口虽然长了些,但真的不深。”谢枕石耐着性子解释。   这并非他没说实话,而是伤口的确不深,他能虚弱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伤口隔的太久,流的血实在太多,若真是再深些,只怕他撑不到回来。   钟子衣不同他攀扯,也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抓起罐子倒扣在他的皮肤上,用三七粉将他的伤口盖了个严实,而后一言不发的用细布绕着他的腰缠上。   “嘶!”谢枕石刚发出些声音,又逼迫自己咬紧牙关,一口银牙将将要咬碎了,满身的痛楚都被他顺着咽了下去。   “成了,先这样,我现在就给你弄药去。”钟子衣不算是个急性子,但碰上这样的事情,不着急不成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却又被谢枕石拦住:“大晚上的,你去哪儿弄药?要不还是等明日吧,现在血已经止住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钟子衣被他搅得糊涂了,听他说这个才想起来此时是深夜,只怕自己有钱也买不到伤药来。   “你当真能撑过一晚上?”钟子衣怀疑的看着他,显然是不敢确信。   他瞧不出谢枕石的伤口深浅,只觉得他满身满手的血叫人惊慌。   谢枕石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往后仰了仰身子,不大舒服的呼了口气,显然是带着那伤口并不好受。   钟子衣立即上前,将他扶到了榻上,“你先歇息,明儿天一亮我就寻郎中来,给你仔细瞧瞧。”   “不必,你弄些金疮药来就是,我不想让阿萤知晓。”谢枕石偏过头去,又瞧了瞧自己被细布缠绕的伤口,沉声道:“我今日这伤,其实是为了救温世叔所致,温世叔现下有了危险,若是被她知晓,只怕又要担心的难以成眠。”   “什么?不是都要洗清冤屈了吗?怎么会?”钟子衣连连发问。   “是我兄长他……”谢枕石抿了抿唇,薄唇勾成一条直线,淬着利刃般的寒气,“所幸他手下的人良心发现,来告知了我一声,不然真的是……”   他不敢想,若不是周安来同他说了他兄长的计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把刚刚磨好的刀,只怕落得不是他的身上,而是温止言的脖颈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兄长不是还要利用温老爷,又怎么会痛下杀手?”钟子衣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觉得谢枕石的兄长怕是已经疯了,这是利用不上便要杀人灭口,还是压根不在乎温止言的死活,打着别的主意?   谢枕石仰面看着床顶,眼神还有些恍惚,是对今日之事的后怕,过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将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太累了,码不动,我明天再补吧,跟大家说声对不起! 第55章 、再回江南十三   这些日子谢枕石一直早出晚归, 甚至不怎么回钟家了,偶尔会直接歇在上回住过的酒楼,一是为了防范谢弥山, 二是为了避开温流萤。   可是今日天刚黑下来时, 当初曾为他兄长背叛他的周安突然找上门来,道是谢弥山有除掉温止言之意。   对于周安这样与他离心离德的人,他原本是不信的, 但是周安将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弄得他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 因为他赌不起。   至于周安为何要告知他此事, 他也曾仔细问过, 但周安并没有多加解释, 只是站在他跟前, 像从前一样, 说什么话之前总要先偷偷瞄他一眼, 瞧见他并无怒意之后才会开口。   “公子,当初是我对不起您, 您与温姑娘从江南到京城, 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事情已经到了今日这一步,我着实不想再看见……算了,您就当我想消一消当初对您的愧疚吧,此事过后,我应当不会再呆在谢家了。”   他说得囫囵不清,但谢枕石大约知晓了他的意思,而他等到此时才来说明, 不知是犹豫了多久。   谢枕石随后便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去了关押着温止言的大牢,要见温止言需得经京城那位官员的首肯,他不能拿没有证据的事情当理由去见人,只能说是想探望,甚至拿出了谢家的名号。   他本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谢家的权势不胜从前,旁人也得给出几分敬重来,可那位大人偏偏铁面无私,只以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任何人不得面见为由推脱。   他这才看清楚,如果抛去生来便有的地位,他跟普通人无异,若大公至正,谢家算不得什么,他更是算不得什么。   可是此时却不是讲直道而行的时候,他没办法,只能另寻他法,偷偷收买了狱卒,想着混进去看一看温止言是否安全。   不过也幸好他去了。   “这位公子,我可提前跟您说明,我只能给您一柱香的时间,时候一过,我就得请您出去了,不然被别人看见了,我可是要吃挂落儿的。”那狱卒掂量着手中的银子,笑得谄媚而得意。   谢枕石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是进去瞧瞧,等见到了人,不等你催,我便出来了。”   “那成。”狱卒连忙请他进去,等走进大牢的时候,看见原本应该守着的狱卒并不在这儿,还低声嘀咕了一声:“这帮猴崽子,又偷起懒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越往里走越让人觉得压抑,不仅是因为里头暗无天日,还因为一间间盈尺之地,以及里面一张张或凶狠、或麻木的面孔,令人心惊不已。   看见有人进来,被关在牢里的人即刻冲到前头,扒在栅栏前扯着嗓子喊冤枉,狱卒已经见怪不怪,抬手便用手中的刀柄砸过去,横眉竖眼的抬声呵斥:“喊什么?再喊今日的饭菜就没得吃了。”   牢里的人闻言悻悻的退缩,狱卒则又换上一副笑脸,对着谢枕石说道:“您要找的人就在里头,放心,这位早有人关照过,我们对他客气着呢,特意给他安排了好地方,那一块可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说得好听,但谢枕石总觉得特殊的关照,恐怕会更加危险。   两人继续往里走,却在隔着几步之遥的地方,看见温止言所在的牢房大开着,再往角落里细细看去,正瞧见牢房也不止一人,不过是一个正一动不动的仰面躺在草堆上,而另一个则半蹲在那人身边,因为背对着他们,瞧不出他在干什么。   “诶!你是谁?怎么跑到这个牢房里去的?”狱卒率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就要去教训那人。   蹲着的人闻声身形一顿,迅速从袖中倒出一把短刀来。   利刃一现,透着阴冷的寒光,谢枕石醒过神来,想都没想便快步冲了上去。   那人手中的短刀在即将抵到温止言咽喉处的时候被拦了下来,谢枕石握住他的腕子,手肘一翻,硬生生扭折他的手腕,逼迫他因为吃痛松开了利刃。   利刃随之掉落,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躺在地上的温止言却并没有醒来。   谢枕石皱了皱眉,正欲拉着行凶之人的腕子,将人揪起来,那人却忍着疼痛,又从另一只袖中倒出短刀来,却并不去攻击谢枕石,而是毫不迟疑的便要向地上的温止言刺去,似乎今日不除掉温止言定不会罢休。   他动作太快,也太突然,谢枕石下意识的用手臂挡了一下他的手,还没来得及采取下一步动作,那人却就势顺着他的腋下,狠狠地划了过去。   他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两人虽然还有些距离,却依然划到了谢枕石的腹部。   谢枕石闷哼一声,压根没有更多反应,立即反手将他彻底制住,抓住他的两只胳膊,用力将他砸到了一旁的墙面上,而后又上前去,踩住他的手掌,重重的碾了一圈。   这会儿的疼痛比适才折断他腕子更甚,让他忍不住惨叫起来,但目光依旧恶狠狠的,瞪向谢枕石。   谢枕石无视他的目光,也未松开踩着他的脚,又去探温止言的鼻息,待知晓人还活着,才暗暗松了口气。   “哪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贼人,胆敢在这儿行凶。”狱卒适才还因为怕伤到躲到一旁,现在看人已经被制服,连忙凑了上去,哆哆嗦嗦的拔开许久未露过面的长刀,比在贼人胸前。   “嘿嘿嘿……”那贼人笑着抬起头,已然换了一幅神色,故作出傻眉愣眼的模样,双眼发直、咧着下唇,俨然是个痴颠疯子。   狱卒思索了片刻,没想出来牢里何时多了这号人,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个歹人,他忙将人制住了,又看着谢枕石的伤口问道:“这位公子,您……您没事吧?”   谢枕石低头瞟了眼腰下,柏坊灰蓝的衣裳隐隐透出些中衣的月白,只是那月白这会儿掺上了红色,若是说不疼,那必然是假的,但这会儿哪有容得下他喊疼的机会。   他拉了拉衣襟,咬着后槽牙,梗着脖子摇了摇头,沉声道:“快去叫人吧,大牢里能出现行凶之事,只怕你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狱卒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拉着歹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高声喊叫:“守在这儿的人呢,都死到哪去了,出事儿了知道吗?”   他这一通喊叫,并没有叫出其他狱卒来,反倒是其余的犯人开始起哄,那歹人更加得意,吱吱呀呀的大叫,一双阴冷的眸子却像是长在了谢枕石身上,直到走出牢房,还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谢枕石没心思理会,忙又蹲下来叫温止言,但无论如何呼喊,也没能叫醒他。   到了现在,谢枕石才有机会瞧一瞧温止言,突然发现短短几月时间,他似乎老了许多。   以前总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这会儿毛毛躁躁的散落着,最多的是白发,黑发只有间中夹杂的几根,整个人格外沧桑,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加上眼角的纹路,以及下垂的两颊,一张脸沟壑纵横的,愈发显露老态。   “温世叔……”谢枕石心中既是愧疚、又是难过,一时辨不清究竟哪种情绪居多,只能又晃了晃他,却依旧没有回应。   谢枕石不知他伤到了哪里,才致昏迷不醒,又怕这牢里不只有那一个歹人,再呆下去恐危险重重,只能忍着腹部的疼痛,将他拉到自己背上,背着他往外走。   他衣裳里露出的中衣,已经彻底成了红色,他却恍若不知,只觉得脚步愈发沉重。   等走出牢房没多久,便有狱卒迎上来拦他,“你是谁?这牢里的犯人其实你想带便能带走的?”   那狱卒不是带他进来的那一个,想是原来应该守在牢房里的,至于为何擅离职守,是别人的有意安排,还是怎样,只怕只有他自己知晓,毕竟他能收买狱卒,别人自然也可以。   谢枕石微微低头睨了睨他,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锋芒,那一眼格外的锋利,惹得狱卒一怔,他却不屑的轻哼一声,声音平静却冷漠:“你可以拦我,但若是人出了事,你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能……能出什么事儿?”狱卒显然是心虚,都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能抬高声音,故作强硬的辩解,以弥补自己的胆怯。   “能出什么事儿,你不知道吗?”谢枕石反问,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似乎要看透他。   狱卒不敢应声,恐暴露出定点儿马脚。   谢枕石不愿同他攀扯,只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不是要逃跑,而是要见你们大人,你大可一同前来。”   若是在京城,他指定会带着温止言离开,因为人只有在自己手中才是安全的,但是这不是京城,他在江南没有人手,他们在明处,又顾虑颇多,而他兄长在暗处,他不知他兄长何时又会摆他们一道,只怕是防不胜防。   把人交给京城来的那位大人,必然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可以安全,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他还需要时机,想主意去对付他兄长。   带他来的那位狱卒已经追上来,听他说要去找人,吓得惴惴不安,还要劝说他莫要如此,却被他的沉默不言憋下了所有的话。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想要阻拦便能阻拦的事情了,更不必说要瞒下。   谢枕石托了那狱卒去请郎中,又直奔那位大人所在的地方,幸而那大人还在衙门中尚未归府。   他的突然到访倒是让那大人十分惊讶,但等看清他背上的人,以及他受的伤,才明白定然是出了事。   那大人正欲开口询问,却被谢枕石拦下,他将温止言安置在一旁,曼声道:“今日我未经首肯前去牢中探望,实属我的过错,来日必然会向大人请罪,但大人从京城到江南,本就是为了探查温止言一事,现下将要水落日出之时,你却连人都保护不住,这是怎么的罪责,大人理应明白。”   说着,他瞥了瞥跟随他来的狱卒,直奔主题:“现在人还安然在这儿,望大人能尽职守,莫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不然届时事情虽然查清,但却没有保住人,岂不是得不偿失了吗?”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也是为了告知那位大人,现在温止言就在他的手中,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一切罪责都将是他的。   “好啊好啊。”那大人连道两声,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许久,又连连点头,算是应下了他说的话,而后命人赶紧去叫郎中。   “已经让人去叫了,一会儿就能到。”谢枕石又望了望温止言,朝着那位大人拱手行礼:“那就拜托大人了。”   话音落下,他没等回应,转身便往外走,那位大人叫住他,让他留下让郎中瞧瞧伤势,他却道不必。   他能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也能觉出鲜血在一点点的流失,或许他从这儿回去着实费劲,但他不能留在此处,因为他不知自己会如何,而这里没有值得他信任的人。   谢枕石耐着性子将事情讲清,等他说完的时候,钟子衣早已忍不住开始谩骂:“你兄长当真是个心肠歹毒的主儿,这是黑心黑肺了,他要做什么?将温家的人赶尽杀绝不成?”   “不管他要做什么,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味的躲着他了。”谢枕石的心一点点的向下沉,眼眸中渡上层层波澜,“他若是要权势,那咱们就毁了他的权势,他若是要阿萤,那我就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第56章 、再回江南十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钟子衣便急匆匆的去弄药,却在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刚起来的温流萤。   他行色匆忙、满脸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让人心生疑惑, 温流萤也看得不解,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钟公子, 你这么早出门,是有事吗?”   “昨夜嗓子不太舒坦,去找郎中取了些药。”钟子衣不善撒谎, 说起假话来会下意识的低头, 手中拿着的金疮药似乎能烫手, 被他连忙塞进了袖中。   温流萤原本没起疑心, 也没对他的动作有什么反应, 但是钟子衣自她身边过的时候, 她瞧见他袖下沾了一大块污渍, 又隐隐嗅到些血腥味。   一直以来,他身上的衣裳虽然朴素, 但向来是干干净净的, 极少见这样的时候,惹得温流萤不由多看了两眼,缥色衣裳上那么显眼的殷红,加上那股子血腥味,让人不得不多想。   温流萤叫住他,指了指他的袖口,只问:“你受伤了吗?”   “啊?什么?”钟子衣一时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之后拍了拍袖子, 慌忙否认:“没……没有的事儿,不知是在哪里蹭到的东西罢了。”   温流萤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探究。   他太不擅长说谎了,不敢与她平视的目光,磕磕绊绊的语气,都让人怀疑。   钟子衣只觉得再被她看下去,自己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了,他有意躲避她,勉力扯出个笑脸,心急火燎的告辞回了自己的屋子。   温流萤越想越觉得奇怪,她下意识的随着他往他的屋子里看去,目光最终停留在窗棂上。   她不知是为什么,仿佛是有什么感应一般,她觉得在她朝屋里看的时候,兴许也有人在从屋里看她。   因为一窗之隔,其实谁都看不见彼此,但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钟子衣已经进屋去了,穿堂风不长眼,顺着他开门的势钻进去,将房门吹得沙沙作响,而后“砰”的一声,房门被紧闭上。   就着那声门响,温流萤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再次掀起眼皮瞟了那扇窗,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当真是草木皆兵了,钟子衣一直不遗余力的帮自己,怎么会有事情隐瞒她呢。   而她不知道的是,钟子衣一进了门,立即大口喘息了好几口气,才算是放松下来,对着坐在一旁的谢枕石抱怨:“下回别再让我干这样的事情了,温姑娘的眼睛哪是眼睛啊。”   “不是眼睛是什么?”谢枕石仰着头朝窗外观看,他适才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依稀能觉出温流萤所在的位置,但他不敢太过放肆的去看,恐引得她怀疑。   虽经过了一夜休息,他的精神仍不大好,面色依然苍白,眼下那片乌青便愈发明显,衬着发白的唇、带着血丝的眸子,平平生出几分萎靡之感。   “那……那简直就是火眼金睛,再多呆一会儿,她就要将我的骨头都看透了。”钟子衣犹有后怕,连说话都是极力压低了声音。   “火眼金睛?我怎么没发现?”谢枕石回过头去,因为他的话无声的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想往外看,期盼着瞧见星点儿剪影。   “你竟还有脸笑?”钟子衣轻哼两声,拿出袖中的金疮药,就要给他重新包扎。   昨日缠上的细布已经被鲜血润透了,此时正沾在伤口上,一往下拉就像是皮肉分离,能引发阵阵疼痛。   “昨日都忍那么久了,现下再忍一下吧。”钟子衣劝着,将细布一点点扯下来。   伤口还没有结痂,只是附上了一层浅白的肉,经此一扯,有脱落之势,眼看着鲜血又要往外渗了,钟子衣急忙掏出金疮药,敷在他的伤口上,才及时止住了血。   谢枕石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手指紧紧的扣在扶手上,脸色肉眼可见的又惨白几分。   这算不得什么,他暗暗劝自己,跟温流萤随他一起担忧相比,他还是宁愿自己藏着,能瞒住多少算多少吧,起码不能让她知晓她父亲遇到危险,不能让她的欣喜落了空。   “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若说谁能做了好事还不留名,你就是这其中的大家了。”钟子衣颇为瞧不上他这番作为,随之低叹一口气。   “你不懂。”谢枕石摇头,却也并不解释。   他顾虑太多,怕温流萤因为此事对他愧疚,从而违背自己的心思,而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愧疚,他可以去赢得她的真心,却不屑于赢得她的感恩。   ***   “废物,全都是成不了事儿的糊涂东西。”谢弥山坐在椅上,正大发雷霆的对着身边的人斥责。   他早已没有了以往的平静,微微上扬的眼尾有些发红,置于桌上得手止不住的颤抖着。   随身侍从跪在他跟前,压低了头一言不发,上身似乎还在打战,邬合咏则立于一旁,想要劝慰什么,但几度开口,却是一句话都没敢说出口。   “到底有没有找到周安在哪?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我身边倒是会装模作样,没承想却是一只会反咬主人的狗。”谢弥山抬腿对着那侍从便是一脚,直将他踹了个趔趄,却依然难掩心中怒火。   那侍从是不敢怒也不敢言,都没来得及抚一抚吃痛的地方,便又立即跪好,将额头磕在他锦鞋上,连声辩解:“公子,已经命人去找了,您放心,想来不久便能将人找回来,到时候您要如何出气都成。”   “出气?”谢弥山又是一脚,踢开了那侍从,语气愈发恶劣:“事儿都已经给我坏了,就算生剐了他,也不能叫我出气。”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从前在他面前忠心耿耿的狗,又突然倒伐到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身上,他这个弟弟果真是有本事了,能叫跑出来的狗再回去。   “谢……谢公子,您先消消气,这回虽不成,不还有下回吗,反正咱们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让温止言那个老匹夫活太久。”邬合咏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说。   “下回?你还真当有下回呢?”谢弥山讥诮的看着他,眼中的鄙夷与不屑表露的淋漓尽致。   他觉得邬合咏是个蠢货,还总是将别人都当成傻子,一回不成,哪还有从头再来一回的机会,难不成别人都是和他一样不会防备的蠢货吗?   “没下回,那您说该怎么办啊?”邬合咏欲哭无泪,只觉得眼前的人难伺候。   说了要报复那个谢枕石,这回非但没报复上,还惹了一声骚,而且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啊,有多少人曾在他身边点头哈腰,无所不用其极的讨好,到了这儿,他倒成了低头挨骂的一个了。   “怎么办?”谢弥山反问一句,压根没给他再多说一句的机会,只是朝着那侍从招招手,毫不客气的开口:“去,将邬大人请出去。”   他再不能容忍邬合咏片刻,多看邬合咏一眼,只会让他愈发清晰的想起自己的失败,他居然输给了从前在他身边鹅行鸭步的谢枕石。   “谢公子,别啊,您怎么能……”邬合咏被他的突然翻脸弄得手足无措,死拧在那儿开始辩解:“虽然没能除掉温止言,但好歹……好歹谢小公子受伤了啊,这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您不能说用我的时候就用我,说不用我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踢开啊。”   “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谢弥山说着附和的话,可语气却是极尽嘲讽,他眉目肃然、连连冷笑,面如冠玉的脸上渡上一层漠然,“受点儿伤算什么,等你有本事取他性命的时候,再来同我说用不用你的事情吧。”   说着,他又瞥了瞥侍从,示意赶紧将人弄走。   那侍从没办法,只能动手架着邬合咏往外去,邬合咏却不肯离开,还在连声叫着“谢公子”。   他这一声声的叫得人心烦,谢弥山忍住头疼,止住那侍从的动作,而后起身曼步走到他面前,直直的同他对视,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说了,滚出去。”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的,却有别样的压迫力,大有若此时邬合咏不离开,那他自有别的法子。   邬合咏被他震慑住了,口中的那声谢公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便生生咽了下去,再没来得及反抗一句,灰溜溜的随着那侍从走了出去。   谢弥山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他按着眉头,思索着应对的法子,等那侍从一回来,便立即嘱咐:“命人快马加鞭传信到京城,以我的手笔写一封奏折传给皇上。”   他顿了顿,斟酌了半晌,接着道:“就说我自知拉拢江南商户一事难成,等回了京城自会请罪,为弥补我谢家的过错,愿为皇上解决外忧,让谢家之子谢枕石常守于边塞,以彻底除掉忧患。”   那侍从闻之一愣,须臾之后又道:“只怕小公子不会同意去,上回没去多久不就回来了吗。”   谢弥山没有他那样的担忧,“奏折传给皇上之后,岂是他想不同意便能不同意的,他不是说会用自己的法子保住谢家吗,正好,这回给他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疫情又严重了,大家要保护好自己啊,没事就在家好好看小说(比如看我的)。 第57章 、再回江南十五   谢枕石一连修养了数日, 才算是缓过劲儿来,在此期间,他更是想方设法的躲着温流萤, 打定了主意不让她瞧见自己, 所幸温流萤不常出来,同一屋檐下的人,因为彼此不想瞧见, 竟真的没有碰到过。   刚养足了精神,谢枕石又急着往官府里跑,一是为了瞧瞧温止言是否安全, 二是打听着温止言被陷害一事究竟何时能解决, 好早早的将人接回来, 才算是能安心。   许是日日被他盯着恐落得不用心的名声, 京城的那位大人格外尽力的查案, 各样证据都是被人安排好的, 样样都指向江施德, 那位大人查的顺利,暗暗觉得不大对劲儿, 但不管其中有怎么的龌龊, 有一件事儿是早已经敲定的,那便是温止言的确是被陷害的。   所以尽管知道事情尚未落幕,既查清了温止言是清白的,就得将人放出来,那位大人对此倒没有多加推诿,定了后日就放温止言。   谢枕石知晓后自然是满意,心急火燎的回来要给温流萤报喜,而他突然出现的温流萤面前的时候, 还让她有些惊讶。   她的窗户是在墙面上凿出来的一块,早前刚刚支起来,他就站在窗外,手掌抵在窗架下,半弯着腰,将头凑进窗里看着她,一脸期待而欣喜的模样。   她坐在窗边的桌前,原本还在收整东西,这会儿也停下了。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他偶然从她窗前经过,瞧见她的窗开着,而她又正好在窗下,所以顺势进来言语几句。   温流萤愣了愣,半晌之后才问了一句:“你近来很忙吧?都不怎么见过你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谢枕石近来消瘦了许多,面颊愈发削瘦,就显得鼻梁格外直挺,连侧脸和下颌也更加锐利了,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是那双眼睛,望向她时总是上扬着。   “还好,就是有些事情要忙而已。”谢枕石想起自己故意躲避她的事情,匆匆揭过这一页,又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桩喜事。”   “什么喜事儿?”温流萤问道。   谢枕石又往窗户里探了探身子,整个半身都蜷缩在那儿,这种姿势原本应该显得格外滑稽的,但因为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反生出几分心甘情愿折腰之意。   他朝她露出些邀功似的得意,“我适才去官府问过了,你父亲后日就能回来了。”   “真……真的?”温流萤蹭的一下起了身,眼巴巴的望着他,犹有些不可置信,只盼着从他那儿得到肯定的答复。   谢枕石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来骗你。”   说实话,他是极喜欢看温流萤这样的神色的,她看着他时,润泽的眸子里倒影着他的身影,开口问他时,好似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只要他答是,那她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温流萤还愣怔着,他情不自禁的朝她伸过手去,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感受着掌心毛茸茸的触感,不由得声气儿都放缓了些:“京城来的那位大人亲自告诉我的,还有假不成?是不是等见着了人,你才敢相信啊。”   “我是没有想到,这事儿能办成的这样快。”温流萤抿嘴笑起来,眸光中都是掩不住的笑意,等笑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可她高兴的险些要忘了北,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的抬起头,顺着他的手腕,看向他的手臂,再到他那张因与她接触而满足的面容上。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风灌进来吹动窗棂的声音。   觉察到她的目光,谢枕石悻悻的收回手,又忙着转移话头,试探性的询问:“等后日我同你一起去接你父亲吧?”   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成了,又刚抚过她的头顶,他有些高兴的忘了形,甚至忘了从前她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他们就算了吧,他们之间的种种两人都应该忘掉。   两人都没有料到的亲密接触,让温流萤也有些赧然,她下意识的往后撤了一步,并未回应要不要他同去的事情,只道:“我爹能回来多亏了你,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放心,等一见了我爹,我就会同他说你们谢家遇见的困难,让他尽力帮忙。”   仇怨是一桩,恩情又是另外一桩,她不愿意欠着别人,只当此事过后一切都扯平。   她不说便是婉拒了,谢枕石明白其中的意思,也不勉强她,只是收起面上的笑容,将身子从她的窗中撤回来,沉声道:“不用了,谢家的事情自然会解决的,不必再劳烦你们了。”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她再开口,转头便往自己的屋子走。   他低估了温流萤对他的怨恨,他本以为他为她做些什么,她总归是会动摇的,但这也仅仅是他以为。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她能如此记恨他,是因为他当初做得的确是过分,所以,他对她此刻的漠然不该有任何不满,不过是报应不爽罢了。   这样想着,谢枕石沉下去的心又一点点的浮了上来,等他应付完他兄长,他还有得是时间等她改变心意,他可以将从前给过她的、没有给过她的美好,通通捧到她跟前,以求一个抵死纠缠的机会。   他想通了,便不再垂头丧气的,复又停下步子转头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是语气却十分果断:“我晚会儿再告知官府的人,温家不必再封着了,我到时候去瞧瞧,找人仔细收拾一番,等你后日接了你父亲,正好可以回府了。”   温流萤想摇头拒绝,但他到底是没给她机会,仿佛是在自己鼓劲儿似的,将嘴角的笑容一点点蔓延,“那就这样了,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吧,我不会……再叫你失望的。”   谢枕石回了自己的屋子,没多久便有人上门,并未说明身份,只说是受人之托,传封信给他,他心中诧异,不知在江南有什么人会传信给他,可再问那传信的人,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没有办法,只能将人打发了,才将那信拆开,而信上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让他的心猛地一下沉到了谷底。   ——已向皇上请命,由你常守边塞抵御外敌,以弥补谢家不能办成拉拢江南商户之错,望你尽快归京领命,也好辞别等在京城的老夫人。   谢枕石记得,这字体是谢弥山的,他没想到谢弥山会用这样的法子,怪不得要除掉温止言,原是压根不需要利用了,而在信中特意提起他母亲,只怕也是明明白白的威胁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和之前一样,缺的明天双倍补上哈。   跟你们说个大无语事件,我把我们家电脑椅坐塌了,原本我正看手机,看到快乐时往后一仰,没想到等待我的竟然是死亡,椅子的靠背直接被我干塌了,跟下面的座子分离了,我声明我绝对不是猛女,所以就离谱! 第58章 、再回江南十六   那封书信还被谢枕石紧紧攥在手中, 他愤怒、怨恨,甚至是咬牙切齿,各种情绪积蓄在他心中, 让他的手都止不住颤动起来。   可他还有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逐字逐句的看了那封信,而后再也忍不住,将那信草草揉作一团, 狠狠地砸到一旁的墙面上。   纸团砸到墙上并没有声响,他却觉得愈发愤恨,无数的声音在他脑中叫嚣, 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为何会如此。   他没想到他兄长早他一步, 用出这样下作的法子, 他这回输给了他兄长, 因为他比不上他兄长果断心狠, 任何事、任何人都来拿来当做威胁。   他抿紧了薄唇, 垂头思索着,半晌之后方平复下来, 又走过去, 将掉在地上的书信捡了回来,随意往桌上一扔,迈出门去叫钟子衣。   钟子衣在这些日子,日日都关照着他的伤势,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还以为他身上的伤又出了什么差错,忙急匆匆的过来。   反倒是谢枕石不紧不慢的,抬起下颌朝桌上扬了扬, 只道:“打开瞧瞧。”   经历的越多,他越有这样的本事,就是无论这事情如何棘手,一旦当着旁人的面说出来的,便能表现的云淡风轻。   “这是什么东西?”钟子衣一面问着,一面展平那书信,等他开始看上头的内容,眉头渐渐皱起来。   他看完之间比谢枕石的反应更甚,合手便将那信撕了个粉碎,洋洋洒洒的扔到了地上,这样仍不解气,他还要啐上一口,再踩上两脚,痛骂两声:“我那日说你兄长黑心黑肺,应当是抬举他了,他根本是连畜生都不如,你是他亲弟弟,他想出这样的主意要将你一辈子发落到边塞,你母亲是他半个娘,他用她的命来威胁你,只怕是连狼心狗肺都比不上。”   他骂得慷慨激昂,谢枕石反而觉得好笑,朝他脚下的碎纸屑瞟了一眼,“我记得你从前是不大会骂人的,怎么现在各样骂人的话都能信手拈来?”   他记得清楚,从前他和周安故意找他麻烦,他被周安斥的面红耳赤,吞吞吐吐的,就是还不上一句。   “在官场上待上几日,自然是什么话都学会了。”钟子衣回应过他,又后知后觉他话里的揶揄,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怼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瞧你兄长那意思,要你去边塞的事情已经传给皇上了,而且还以你母亲想威胁,这是让你不得不去,你说说,到底该怎么着?”   他是个心里装不下的,所以就格外讨厌看见谢枕石这幅坦然自若的模样,他搓了搓手,接着道:“边塞有外敌入侵,你的确也该去守一守,可是若是一辈子都得守在那儿,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不是儿戏的事情。”   “正是知道不是儿戏,所以才来找你商议一番。”谢枕石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坐下。   钟子衣着急得不得了,顺着他的意思连忙坐下了,又催促道:“好好好,那你快说,你想如何应对?”   谢枕石面上如常,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垂了垂眼眸,曼声道:“边塞之行我不得不去,不管是因为信早已传给皇上,还是因为我母亲,我都已经是骑虎难下,况且这也是保住我谢家的法子。不瞒你说,从前我也曾想过,若是谢家当真山穷水尽了,要在皇帝手下求得一线生机,我能为皇帝做的,也只有上沙场御敌了,这样也能在皇帝面前有几分用处,让他不得不对谢家手下留情。”   “那你……你就这么去了,你兄长将你支走,只怕打的是别的主意,你就不怕他对温姑娘不利?”钟子衣又问。   谢枕石缓缓摇头,“我要去,但并非是毫无准备的去,起码走之前,我要解决两桩事,第一件是我要先解决我兄长,以保他不会对温家有任何威胁;第二件是我要处理好温世叔一事留下的隐患,以防再节外生枝。”   “温老爷一事倒是好解决,毕竟最难得已经结束了,至于你兄长,你打算如何应对?”钟子衣顿了顿,偷偷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你若是有应对你兄长的法子,那自然是好的,但是那毕竟是你的亲哥哥,我也曾听你说过幼时他对你的照料,你要对付他,是否能狠的下心?”   是人必然会有弱点,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谢弥山必然也是有的,但是他知道谢枕石并非绝情之人,他怕谢弥山能狠的下心,谢枕石却下不去除掉自己亲哥哥的刀子。   谢枕石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迷茫,但片刻即回过神来,并不说自己是否能狠的下心,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我知道他在京城时,惯常结交的人,也曾在书房看到过他与那些人的来往,从前我不理那些事情,看什么事情也只是看表面,现在想想,里头必然是有猫腻的,再加上在江南他的所作所为,要应付他,应当不算是什么难事。”   他兄长既然能拿出种种法子来对付他,那他还同他兄长谈什么兄弟情深呢,他记得他兄长从前还教过他,做事情之前要权衡利弊,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正是在权衡。   “好,既听你这么说,我便能放心了,但是你去边塞的事情……”   “我不会直接顺着我兄长的意思去,更一直呆在那儿。”谢枕石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我这几日就会回京城,同皇帝直接说明,我愿意为他分忧,不光是为了求他留下谢家,还为了彻底解决边塞之忧,我会好好劝说他,一直派兵把守并非长久之计,最好的法子是派兵将外敌制服,才能永无后顾之忧。”   上回他去边塞的时候,也曾同守在那儿的另一位将军讨论过此事,那将军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且有仔细筹谋,好将外敌一网打尽的想法,若是这次再去,他们必然要想法子,让边塞一劳永逸。   他说得有理有据,但钟子衣却放不下心,一切当真能顺着他的意愿发展吗,就算皇帝答应派兵去,但战场危险重重、刀剑无眼,他在那儿到底是不安全的。   谢枕石看出他的忧虑,也不多说别的,只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况且我曾去边塞那些日子,觉得那处的现状着实需要改变,我此次去,就当是为了解决这事儿吧。”   钟子衣没法子再劝了,只是低叹一声,沉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同温姑娘说?好不容易事情都快要解决了,我瞧着她对你还是有些情意的,往后你好好对她,也不愁你们之间没有转机,可是如果离开了江南,那可就说不准……”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出口,可谢枕石再明白不过,他偏了偏头,剑眉星眸被勉强无奈的笑容所装点:“其实我刚刚去见过她,同她说要与她一起去接她爹,她没同意,着实让我大受打击,可是我不怕挫折啊,还想着留在这儿,一点一点的同她耗着,就像你说的,她总归会动摇的,但是现在……”   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失了些气力:“现在我有些不想让她跟我耗着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让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但是再转不过来,他也得迎面接上。   她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他自从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后,想的都是如何让她再度回到他身边,他没想过以后没有她会怎么样,因为他觉得他一定会用尽心力,只求让她回头。   可是现在他不能笃定了,因为除了她,他母亲、谢家,以及边塞的动乱都是他的责任,他不可能毫无顾忌的抛下他的责任,只想着同她鸾凤和鸣。至于将来,或许更是变故丛生吧,他再也没有什么能永远抓在手中的东西了。   钟子衣又是止不住的叹气,似是觉得桩桩件件都棘手,因为感情这件事,别人都没法儿说,还得靠他自己抉择。   谢枕石低头沉吟,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之后突然起了身,朝着钟子衣认认真真的拱手行礼,“温世叔回来的时候,我就不露面了,就劳烦你多多费心,往后……也得多多依靠你了。”   “你这是做什么?”钟子衣忙去扶他,“你不用在这儿求我,我帮温姑娘不是为了你,而是为着她从前帮过我无数次,我这是为了报答她,可不是你的功劳。”   谢枕石连连点头,“我知道,可是你不还欠着我的恩情嘛,就一并还到她身上好了。”   “你那点子恩情还用得着还?”钟子衣不忘调侃他,“不过你回京城不同温姑娘打招呼,若是她问起,我应当怎么说?”   “她应该不会问的。”谢枕石目露失望之色,“若她真问了,你就说……就说我回京城了,不会再留在这儿叫她为难了。”   他们两人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唯有温流萤这个事中人还被蒙在鼓中,她想着她爹要回来的事情,忙着准备一应物品,还要收拾东西,因为等她爹回来,她就要回温家了。   这是好事一桩,她觉得喜不胜收,而在钟家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感谢钟子衣近日来的帮衬,所以她同落屏特意从广平居买了酒菜来,一是为了庆祝事成,二是为了感谢。   可钟子衣心里装着事儿,总觉得对不起温流萤,这顿酒菜他到底是没好意思吃下去,只草草动了几筷子,便迅速离场。   温流萤不好挽留,只说了几句掏心窝子感谢的话,便就此作罢,她想象中的感谢之景没能出现,钟子衣又一反常态,原本应该惹人怀疑的,但是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爹要回来的事情上,倒没有多加思索。   日日期盼着,别的事情一概没心思干下去了,所幸日子过得飞快,总算等到了她爹要回来的日子,温流萤早先和落屏商议好,一大早就要去官府门前等着。   两人还特意收拾了一番,不为着别的,只为了不让她爹担心,临去的时候,温流萤还特意嘱咐,不允落屏说在京城的事情,只道是她在谢家不合适,索性自作主张将婚事作罢。   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她也知道能瞒得一时,却不能一直瞒着她爹,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因为她不愿意看到她爹刚刚回来,又要为她担忧。   刚过了清晨,日头还没来得及高挂,唯有的光亮照在人身上是没有温度的,加上阵阵微风,倒是十分凉爽。   温流萤和落屏就等在官府门前,一开始还有守卫问她们,是要告案还是要鸣冤,她摇头说过不是,又像是炫耀似的同那守卫解释:“我爹前些日子因为私吞官银被关押,现下查明他是被冤枉的,今日他为你们查案作好证就要出来的,所以我来接他。”   “我知晓这事儿。”那守卫恍然大悟,见她已经等了许久,又主动开口:“你爹应当是没什么事儿了,你在这儿略等等,我进去通报一声,若是可以,早早的让他出来就是。”   “那就多谢你了。”温流萤对他弯腰一拜,又想让落屏掏出碎银子来,感谢他的辛苦。   那守卫却摆手道不必,快步往官府门里跑,急匆匆的要为她传信去。   不知又等了多久,府门里总算有了动静,有几人从里头走了出来,虽然隔的很远,但是她一眼就瞧见了她爹。   温止言还没来得及看见她,她稍一愣怔,原来笑盈盈的脸色已经变化,嘴一撇,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不过才短短几月,她爹的变化着实太大了,那张面对她时总是带着笑容的面孔,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两颊的肉往里浅凹着,头上的白发愈发多了,草草一眼瞄过去,甚至不能寻到一丝黑发,而他的眸光更是黯淡麻木,无神的看向跟他走在一起的人。   温流萤狠狠地咬着唇,直到留下一条贝齿的白印儿来,方让自己略微平静了些,哽咽着声音叫了声“爹”。   温止言因为跟她隔着一段距离,不知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没听见她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反应。   温流萤又超前走了两步,加大声音再次唤了他一声。   这回温止言听见了,但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一脸迷茫的望四下张望了一圈。   等看见远处被泪水沾湿整张脸的温流萤,他停下自己脚下的动作,呆立了须臾,而后有些夸张的咧开了嘴,像是想冲她笑,但又些不敢置信的恍惚,是在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补完,明天接着补! 第59章 、再回江南十七   温流萤再也绷不住了, 她提起裙裾,朝着温止言跑过去,落屏还在后头劝她慢着些, 她却恍若无闻。   当初离开江南时她爹送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跟她说,任何人都不能叫她受定点儿委屈,若是在京城过的不愉快, 大可以再回来,可是她这一趟,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却不敢同他说了。   她觉得自己不孝, 起初怎么能动摇, 抛下她爹离开呢。   “别跑别跑, 慢着些。”温止言缓缓走上前去迎她, 双臂高抬着, 是做好了扶住她的姿势。   可女儿长大了, 用了蛮劲儿冲过来时,叫他这个老骨头有些挡不住, 堪堪往后退了两步, 才算是接住了她。   “爹。”温流萤扑进他怀里,微微仰起头,满脸皆是眷恋的低声唤他,而泪水则止不住的往外涌,始终没个停歇。   她能感受到自己涕泗滂沱,不大愿意叫他瞧见,又低头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的开口:“爹, 你总算回来了。”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他身上抹,看起来狼狈极了,但是这样的情景,自她长大之后,温止言就基本不曾感受过了。   他觉得心疼,但又有几分欣慰,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可是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这样的脆弱,微微偏过头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下满腔的苦楚,又抬手一下下的摸着她的头,柔声劝她:“好了好了,爹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莫要哭了。”   温流萤的情绪已经藏了太久,这会儿哪还收的住,也不听他的劝阻,压低了声音抽泣着,这已经算是极力控制了,致使哽咽声堵在喉中,让她的肩膀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真的忍了太久,这些日子,没有人能叫她毫无防备的依靠,也没有人能听她恸哭一场。   “别哭了,现在可是在外头,你再哭别人可要笑话你了。”温止言将她拉起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又略带歉意的对着一旁的人笑笑:“大人,小女失礼了,她还是个小姑娘,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望各位大人们莫要怪罪。”   “温老爷这便是多心了,人之常情罢了,岂有怪罪一说。”那人正是京城来的官员,今日特意将温止言送到门前,这才瞧见了这一幕。   温流萤适才是积蓄的情绪终于爆发,压根来不及顾及旁人,这会儿发现有陌生人在一旁,也没有多少不可说的赧然,只是往温止言身后撤了撤,以防影响两人交谈。   她始终觉得自己在表达情绪,她忍不了一直闷在心里,也用不着避讳着旁人。   那位大人抬头扫了温流萤一眼,只有片刻的疑惑,随后便将目光转向温止言,客客气气的说道:“这些日子叫温老爷受了冤屈,实属我等办事不力之错,等回了京城,我定会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把别有用心的歹人绳之以法,若是可以,我会另行请旨,求皇上弥补你近日受的冤屈。”   “大人这话就言重了,能洗清冤屈,便是最好的事情了,哪敢奢求什么弥补。”温止言面上的笑容格外疏离,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一直不喜欢和朝中官员打交道。   他拱手朝那位大人行礼,又指了指温流萤,笑道:“多谢大人近日来的关照,您看我女儿都已经来了,我就不在这儿叨扰您了。”   “好,温老爷请。”那位大人客套了几句,又送两人出了门,才算是彻底告别。   温止言走过街巷要转弯时,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官府的牌匾,低声叹了口气。   “爹,怎么了?”温流萤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牌匾下头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克己奉公,她觉得这几个字格外嘲讽,暗暗轻嗤一声。   “没事儿,只是觉得有些恍惚。”温止言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感慨颇多。   温流萤一直跟在他左右,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脸色,她觉得他应该会问些什么的,比如她的京城之行如何,比如她怎么会回来,再比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可走了一路,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出口,甚至压根不曾提京城一事,也不曾说过他在牢中的桩桩件件,他不说,温流萤自是不愿开口,只当那短短几月是一晃而过。   温府与她前几日来看时,又不大一样了,朱红的大门变了个模样,上头的封纸早已经拆掉,台阶下的那两头石狮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威武。   温流萤知晓这应当是谢枕石所做的,难为他屡屡受挫,却屡屡不肯退缩,虽然他说过不需要她帮谢家,但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只等着她爹安定下来,便提起此事。   他们刚走过去,便瞧见钟子衣从门里快步走过来,对着他们拱手行礼,笑吟吟道:“时间仓促,没来得及收拾的太好,温老爷和温姑娘莫要介怀。”   温流萤没想到在这儿的会是他,稍稍愣怔之后方道:“辛苦钟公子要为我们做这些,原是该我们感谢你,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我们怕是没脸进去了。”   温止言没有尊卑长幼的顾忌,向钟子衣回了礼,诚挚道:“钟公子今日之恩,温某必会记在心里,来日若有用到温家之处,我必然不会推脱。”   “这话便是见外扯远了,咱们不说那样的客套话,快进来吧。”钟子衣觉得有些心虚,因为这宅子不是他命人收拾的,只是来这儿应个名儿,算是讨了谢枕石的功劳,他们的感谢他着实是受不起。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适才是以主人自居了,忙低头赔礼,开玩笑的接着道:“我今日抬高自个儿了,着实是糊涂,劳温老爷和温姑娘请我进去吧。”   这话一出,众人相视而笑。   温流萤走在前头,引着两人进去,却在门槛处停下脚步,因为自她进门之后,触目所及的地方都同从前无异,她好似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温府,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不进去?”温止言在后头问她。   温流萤深呼一口气,仔细压下了那些呼之欲出的莫名情绪,却不敢回过头去,只是故作兴冲冲的开口:“进去,这就进去,许久没回来,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是该陌生了,这些日子温府只剩下咱们俩,样样都要重新收整,只怕要费些功夫。”温止言嘴上说着麻烦,但丝毫不见苦恼之色,反倒透漏着喜悦。   他刚刚被陷害要下大牢的日子,早已经命得力之人遣散了府里侍候的人,连家里的各个铺子都关上了,因为他知道引祸上身的那一刻,突然就想开了,起了舍下干了半辈子营生的心思,左右他这些年得到的,足以支撑他们所有的欲望。   钟子衣虽告诉他们不必客气,但父女俩作为受了帮助的人,却不敢如此不客气,还颇为默契的一致决定要答谢钟子衣。   许是再三拒绝着实过意不去,钟子衣这回留下了,但又再三嘱咐,只当是吃个便饭、谈谈家常。   连日来的忧虑和担心,到了温府都有了着落,人一安下心来,就容易放松,原来受过的苦楚似乎一瞬便放大了无数倍,原来还打着招待人的主意,但温止言刚进了正厅,便觉得不大舒爽。   温流萤顾念着他的身子,索性让他先去歇息,自个儿招待钟子衣,左右也不是卜相熟的人,并没有那么多顾忌。   正厅还是那个正厅,从前她最爱坐着听雨的地方,一抬头还能看见自屋檐上连成线滑落的雨水。   两人坐在那儿,随意客套了几句,便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扯来扯去的,要么是关乎江之杳,要么是关乎谢枕石,但是这会儿并不是提起这两人的好时候。   不知沉默了多久,还是钟子衣率先开口,意有所指的询问:“温姑娘,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问什么?”温流萤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的反问让钟子衣愈发焦急,他无奈的搓了搓手,似乎是有些憋不住,明明白白的陈述事实:“枕石今日没来。”   他是个不善说谎的人,觉得谢枕石将欺骗温流萤一事交给他,着实是不大理智,这样安静的气氛,让他愈发没有扯谎的准备,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看透。   可是被看透又怎么样呢,他还得冒险撒谎,因为谢枕石此行,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不能为谢枕石坦白,更不能违背他的决定。   温流萤点点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对他这话十分不解,她着实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专门提出谢枕石没来这件事儿。   钟子衣被她看得愈发心慌,咽了咽口中的唾沫,试探性的说道:“他……他回京城了。”   等看到温流萤并无太大反应,他按照谢枕石所交代的,趁势又将剩下的话尽数吐出口:“他回京城了,彻底离开江南的,以后你就不必感到为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欠的没补,明天再补 第60章 、再回江南十八   温流萤闻言怔在那儿, 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应了声:“原是这样。”   她本以为谢枕石没来是因为什么事儿, 或者是想要避开, 但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缘由。   彻底离开江南,不会再叫她为难,乍一听起来应该叫她高兴的, 她本来也应该高兴的,因为再也不用同他纠缠了,但实际上, 她心里并未感受到半分喜悦, 反倒掺杂着别样的情绪, 闷闷的, 叫人辨不分明究竟哪里不太畅快。   她有些茫然, 手足无措的拢了拢鬓下的碎发, 又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 似乎想要通过接连不断的举动隐藏什么。   杯盏里的茶是早就晾好的,她抵到唇边抿了一口, 茶水刚到了舌尖, 就让人感受到一股子莫名的苦,泛着涩涩的味道直往她喉咙里头窜,叫她强忍着才算是咽了那口茶水。   她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再加上喝茶时难言的迟疑,钟子衣觉出不大对劲,忙问她是怎么了?   “没事儿,这茶没泡好,有些发涩。”温流萤摇了摇头, 又将那茶盏放回了从前的位置。   江南的新茶不该是苦的,钟子衣明白这个道理,却并未点明,表面看似无意,实则别有深意的开口:“要我说啊,这世上有什么过不去呢,咱们要活的高兴,最紧要的一宗,就是别跟自己过不去,不能总拧巴着过不是?”   他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说完又要给她下台阶的机会,没等她回答,接着道:“落屏姑娘去备席了是吧,让她一个人忙活不大好,咱们得赶紧去帮帮忙才是。”   “是啊,是该去帮忙。”温流萤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十分默契的没有点明,只是抬手对他做出请的姿势,垂下的头却始终不曾抬起头。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正厅,谁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马上到了正午,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即使低着头,也有日光晒在脸上,有些刺目,但实在又称不上热。   温流萤不喜欢这样的气候,她还是怀念江南的夏日,铄石流金的炎热里,突然来一场经久不见的大雨,发泄过一通之后便是蒙蒙细雨,许久都没有停歇,一日接着一日的将整个江南都拢在雨幕之中,再也没有了骄阳似火,只有氤氲一片的滂沱。   想着,她回过头去看正厅,可是现在是艳阳高照,没有迷迷茫茫的雨势,也没有站在檐下模糊的影子。   后来席上又说了什么,温流萤都记得不大清了,只是隐隐约约的可以想起来,钟子衣连连唏嘘,道是万般不该,她不知为什么,下意识的没问出口,到底什么不该。   ***   谢枕石是在那日下午离开的江南,他真的听了温流萤的话,没有去官府门前看她与她爹重逢,只是一早就等在温府前,看她回来,又看她请钟子衣进了府门。   他始终没有露面,只是远远的站在街巷看着她。   她今日格外的好看,应当是特意打扮过的,微施粉泽、杏面桃腮的模样,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只是眼角有些发肿,唇色也不同寻常的发红,想来是哭过了。   她身上那件深松绿的衣裳也好,衬得她肤色极白,腰间的丝绦更是束出她的腰身来,让她看起来神采飞扬的,唯一不好的,是她近日有些瘦了,整个人显露出弱骨纤形之态。   谢枕石看她看得认真,甚至能看出来她在门前时愣了愣,他知道她为什么停下脚步,大约是因为温府和她印象中相差无几吧,她看见这些都能发呆,不知她看到她屋里的东西又是何种表现。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温流萤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紧闭的门前,他也未曾离开。   不知哪来的小贩,瞧见他在这儿站着还做起了他的生意,笑眯眯的问他:“这位公子,来碗糖粥藕吗?”   谢枕石摇头道不必,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应对他。   “公子尝尝吧,这糖藕粥甜的很呢,喝一碗,保准你什么苦恼都能忘了。”那小贩不死心,还来招呼他。   他被那小贩后半句话说动了,迷迷糊糊的问他:“甜的很是有多甜?”   “嗐,您尝尝不就知道了,我给你说也说不明白啊。”那小贩手上动作没停,就势给他盛了一碗,接着道:“要不您尝尝,若是不甜,我让您白吃了。”   谢枕石没法再拒绝了,就着他摆的椅子坐下来,接过那碗糖粥藕尝了尝。   的确是很甜,入口之后满口都是甜味,他原本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的,总觉得腻的要人命,但这碗糖粥藕他吃了大半碗去,就像那小贩所说,吃了这碗甜的,所有的苦恼都能被压下去了。   他吃着那东西时,还抬头往温家看去,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像是隔着咫尺天涯,他不知她在府里做什么,她更不知他就坐在她的墙下吃糖粥藕。   那小贩见谢枕石吃了下去,极为骄傲的自夸:“我就说甜吧,我在这儿卖了许久的糖藕粥,只要吃过的人,就没有不夸的。”   说着,他瞧出谢枕石的目光所在,并顺着那目光而去,等看到谢枕石能看到的东西,他恍然大悟,试探性的问道:“您认识这府里的小姐吗?她前几日还来吃我的糖粥藕,夸赞了好一番呢。”   “是吗?”谢枕石终于转过头来,看了那小贩一眼。   他记得,温流萤前几日的确是来过温府一趟,想来应该是尝过的。   “自然是的。”那小贩仰着脸,说得极为坦然。   谢枕石没再接着问,只是弯唇笑了笑,留下了银两,起身便离开了。   那小贩还在后头叫他,说是银子留多了,他连头都没回,只是朝后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还了,听着那小贩的道谢声,谢枕石逐渐走远。   他起初还觉得这一趟他不该来,不能让她瞧见自己,还平平让自己生出几分不舍,舍不得离开她的左右,舍不得离开江南。   可现在他觉得这一趟来的真值啊,看到了她美好的样子,还吃了她喜欢吃的东西,有这一遭,就足以支撑他回到京城,再到边塞了。   想着那抹深松绿的影子,他还在告诉自己,这次回去,只能赢、不能输,他要解决他兄长,也要解决边塞之难,方能再次回到江南来。   若是不成……   那这最后一面,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   温流萤送到钟子衣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她明明什么都没干,不过是晨间接了他父亲,中午又款待了钟子衣,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却让她筋疲力尽。   她又去看了看温止言,知晓他正在歇息,也没再打扰,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她的院子需得经过游廊。   那条长长的游廊,让她每走一步,便能想起从前种种,她曾经坐在这里,吃着点心赏月,畅想着另外一个遥远地方的生活。   可是……终究是没有如愿。   温流萤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用了许久才算是走完,她又猛然想起钟子衣的话,人要过的开心就不要跟自己较劲儿。   她的确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也是在跟京城的那段生活较劲儿,她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过不去那道坎,以至于现在不敢心软,不敢回头。   她到底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是身心俱疲,整个人窝在床榻上,再也不想动弹,她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压根就谈不上寒冷的天儿,她将自己塞在锦被之中,紧紧的抱着那床被子,试图用锦被填满缺失的东西,这样才能觉得不定的心绪能安稳几分。   可是时间久了,她发了汗,浑身粘腻的难受,觉得锦被里愈发闷热,可是她却仍然不肯放,因为若是她丢开,她又要觉得失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觉得放松了些,又猛地从锦被中出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并没有任何喘不过气的感觉,但她就是要放大自己的呼吸,因为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只有她的呼吸声能打断她的思绪,让她不要乱想。   她的眸子始终没有聚焦的点,胡乱的瞥着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目光突然对上了床头放油灯的地方,迟迟没有醒过神来。   因为那地方原本的油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东西,谢枕石曾经送给她,又被她转头送给寒英的琉璃灯。   最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偏偏出现在了这里,她认为自己早已经丢弃的东西,再一次回到了她手上。   温流萤呆坐着,过了片刻之后突然起了身,快步上前拿过了那盏琉璃灯,等她确信这的确是她的那盏,双手已经死死地攥住了那盏灯。   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在她一次次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过往时,却又一次次因为谢枕石而动摇。   可是她自己没有答案,再怎么思考也得不到回答,像是绕进了一个到处都是岔路的巷子,怎么选都可能有风险,所以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有空,我多码字哈 第61章 、再回江南十九   那盏琉璃灯, 最终还是被温流萤收了起来,藏在箱匣的最深处,好像不看见这东西, 便能忘却心中的百般纠缠。   而那几个月的过往, 也同那琉璃灯一样,被深藏了起来,至于藏在何处, 只有她自己知晓。   温家的日子又恢复到最开始的样子,还是温止言在一旁忙活,温流萤与落屏窝在一块看话本子, 只是温止言不再忙着拨算盘了, 因为从回来之后, 铺子里的营生没再接着做下去, 就守着前半辈子打拼下来的东西过日子, 没有什么值得烦忧的, 反倒落了个轻松畅快。   因为空闲, 他还培养了个新的喜好——下棋,可惜没人陪他一起, 他就自个儿跟自个儿下, 白子和黑子一定要用不同的手,每下一步还要有好一阵思索,好像真把一个人当两个人使。   温流萤看话本子的时候,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时而喜笑颜开,时而又潸然泪下,那些风花雪月的文字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用来消磨时间, 她看不进去,却又没有其它可以解闷的东西。   其实现在的生活和从前还是不大一样的,那时候她还有江之杳这个玩伴,时不时的凑到一起,说几句闺中密话,揶揄对方几句,她隔三差五的还要跟做贼似的,替江之杳去给钟子衣传信,而现在也都不需要了。   说起钟子衣,他后来倒是又来过温家一趟,不过是来告别的,说要去别的地方奔前程了,温流萤问他要去哪,他又不肯说,只道总得拼一把,也不能总在此处混日子,活的浑浑噩噩的,没什么意思。   温止言知道了这事儿,还说要给他搭桥牵线,为他寻个好去处,当是报答他当初之恩,但钟子衣却死活不愿意,说是自己已经寻到了好去处,下一回再见,兴许就是他功成名就的时候。   话说到这个份上,父女俩再无话可说了,后来温止言将温流萤支走,又同钟子衣说了些什么,温流萤猜不到两人有什么可说,却也没有多问。   就这样,从前在江南熟悉的人,基本都已经离开了,她有些后悔幼年时没有结交太多的玩伴,以至于现在没有一同闲玩的人。   但仔细想想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因为她总算能空下来,学那些她从前打死也不肯学的东西,比如绣花,但她手笨,怎么也学不好,一朵荷花绣出来之后,几片花瓣都不一样大小,还有她给她爹绣出来的仙鹤,被说成是仰着脖子嗷嗷待哺的鸡。   她被说得生气,不愿意再绣,拿着把剪刀把她绣毁的东西尽数解决了,锦布被撕裂的声音她十分熟悉,因为曾经有人当着她的面,将她房里的嫁衣用长剑划了个粉碎。   每每想到此处,她就觉得闷的喘不过气来,哪里都不太舒坦。   不知是不是巧合,钟子衣离开没两日,从前经办温止言一案的大人突然找上门来,说是陷害温止言一事,不仅有江施德的“功劳”,更有邬合咏插了一脚,现下人已经被抓了,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   温流萤早就知道其中的龌龊,听见他说这个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但那位大人又告诉她,说有人想要见她,希望她能去官府一趟。   她想不通究竟有什么人会想见她,还偏偏要在官府,所以原本还准备拒绝,但是那位大人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再三请求她一定要去,这是她同那人的最后一面,温流萤被他说动,这才勉强应下。   她随那位大人去了官府,一路被引进处偏僻的院子,是在最西北角的地方,而领她去的人,将她送到之后,便匆匆离去。   门前有四个把守着的人,都是披甲戴刀,见她过来之后,并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将房门上的锁打开,抬手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她进去。   温流萤心中疑惑,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被关押在这里,但到了这儿,已然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她暗暗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就着“吱呀”的一声门响,外头的日光不由分说的洒进来,让原本昏暗一片的屋子顿时天光大亮,光影胡乱在照在各处,而光下细小的尘埃还在“飞扬叫嚣”。   屋里原本正襟危坐在圈椅上的人,下意识的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是为了抵挡刺目的光芒。   温流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再次被关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黯淡。   她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坐着的人已经放下手,略带讥讽的轻笑一声,而后缓缓抬起头来。   温流萤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那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这张脸对于她来说,是她在京城时的噩梦,而陌生则是因为这张脸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虽然他的锦衣依旧光鲜得体,墨发也梳的一丝不苟,但那好像只是为了保住最后的颜面,因为他眼下的乌青、苍白的面色、干裂的薄唇,以及已经混浊的双目,无不在显示他当前的处境。   “谢……谢弥山?”温流萤有些不敢确信,不是不敢确定眼前人的身份,而是不敢确定他为何会到了如此地步。   “不错,还能记得我。”谢弥山仰起面来,嘴角是一贯保持的弧度,带着浅淡的笑容,像是旧友寒暄一样,曼声问道:“回到江南的日子过得如何?想来应该是极好的吧。”   温流萤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直愣愣的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几分厌恶。   说实话,她着实是讨厌谢弥山到了极点,从前在京城的曲意逢迎,让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谢弥山觉察出她的神色,并不意外、也不生气,他掀起眼皮,格外认真的看着她,用目光将她上上下下皆描摹了个遍,试图从她身上发现,能叫人为她背叛亲情、舍弃自由的缘由。   可是他看了许久,也并未探求出半分,他那个弟弟同他说过的,她的百般好,他并未完全领会,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从未在他跟前流露。   想到此处,他心中更是不满,那种输给自己瞧不上之人的不甘,在他心中愈发肆意的滋长,而后又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有些压不住那股子怨气,强逼着自己沉默半晌之后,突然笑起来,言语之中满是得意:“我还以为我那个蠢弟弟,为你做了那么多,必然能十拿九稳的得到你呢,没想到我没得到的东西,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得到,想来还真是痛快呢。”   说到最后,他的面上已经没有笑容了,神情愈发癫狂,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只有戾气和不满,衬着满脸的虚弱枯槁,竟有几分骇人之色。   温流萤迎上他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只是沉声询问:“你们兄弟的输赢,是要以能不能得到我相论吗?”   她咬了咬唇,讥嘲的瞪着他:“若是这样,你们也忒上不得台面了,自己的颜面竟然是靠得到一个姑娘给的。”   她说起嘲讽的话毫不留情,况且是对着一个她厌恶已久的人。   谢弥山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谁赢谁输,同能不能得到你没有关系,但是我看着谢枕石忙活了一通,却不曾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觉得畅快的很。”   他半眯着眼睛审视着她,渐渐放松下来,用胳膊撑着头,“仔细说起来,若是曾经由我去江南迎你,兴许就没有谢枕石什么事儿了,你也早成了我的夫人了。”   在温流萤呆在谢家的日子里,他们日日相见,也曾有过说几句亲密话的时候,若说从不曾心动,那是不可能的,况且她那张销尽铅华的面容,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种。   他还记得她有一回做了噩梦,薄纱皆被冷汗润湿,在梦中满是惊惧的叫他三哥,呢喃着让他救她的时候,他的确是心动过的,但那样的心动太浅,不足以让他舍下其它的一切。   而到了后来,他想要用尽心思得到她时,却偏偏到处受到谢枕石的限制,以至于今日落得这样的下场,却不曾得到过眼前这个他曾心动过的小姑娘。   “可惜这世上没有医治后悔的药,也没有那么多如果,而到了今日,我最庆幸的就是当初你没来江南,我也不曾嫁给你。”温流萤心里明白,谢弥山比谢枕石的心机更甚,以她当初的天真无知,只要谢弥山肯用心思骗她,那她必然就是他的手中之物。   “是啊,这世上没有如果,走过的路,就再也不能回头再选另一条重新走了。”谢弥山黯然的低下头,似是回忆起往昔来,从而生出百般眷恋。   人都是这样,只有落得不好的结果才会悔恨,他也不例外,若是知晓今日沦为阶下囚的结果,当初就应该趁着谢枕石还没成为长出牙的狼,就应该尽快除掉他,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温流萤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只问:“你今日要我来见你,不会只想同我说这个吧?”   她还没打听,他为何落得今日的境地,但这样的下场,是她最乐意见到的,她并非永远良善之人,所以巴不得他身败名裂。   “自然不是。”谢弥山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道:“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的事。”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将要被押离江南之际,提出要见温流萤这个请求,或许是对谢枕石口中的她好奇,想最后再探求一遍,也可能是仍然觉得不甘,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一败涂地的输给谢枕石。   温流萤闻言怔了怔,再未回应他一句,没有半分犹豫的便往外走。   她自认与谢弥山之间无话可说,要真有要论的,也是要论一论她对他的仇恨,至于其它的,还是罢了吧。   屋门再次被打开,随后又被关上,外头的日光只得到片刻倾泻的机会,就在那会儿功夫里,温流萤听见谢弥山再次开口,嘶哑着声音告诉她:“你和谢枕石,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他的语气果断而干脆,像是早已经参透了将来种种,温流萤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听着那声音消逝在那道紧闭的房门中。   请他来的那位大人早已经等在院子外头,见她出来之后立即迎上去问道:“人见到了,如何?”   “什么如何?”温流萤不解,反问道:“我想问问大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吗?”那位大人更是讶然,打量着她的神色,在判断她这话是真是假,等确信她面上的惊讶的确千真万确,方道:“之前在牢里救过你父亲的谢家小公子,他大义灭亲,举劾了谢弥山结党营私,联合其它官员欲除掉嫌犯,皇上亲自传信来,说要我将人押送回京,亲自审理,这两日就要走了,谢弥山提出个要求说要见你一面。”   温流萤被他说得愈发糊涂,她一时没明白他说的谢枕石在牢中救她爹是什么意思,更没明白他说的举劾又是什么意思,又连连发问:“谢枕石曾在牢中救过我爹?谢弥山这样是谢枕石所为?”   那大人点点头,又将谢弥山指使邬合咏谋害温止言一事说了个清清楚楚,“那日谢小公子为了救你父亲还受了伤,又将你父亲背到我这儿来,让我仔细照看,我看他受了伤,还想让他留下让郎中瞧瞧,他不愿意,带着伤就离开了官府,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强撑那么久。”   温流萤只觉得脑袋发懵,无数个问题萦绕在她脑中,像是无数纠缠的线,怎么都解不开、辨不明,怪不得适才谢弥山表现的对谢枕石恨之入骨,怪不得他说谢枕石为她做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的那个早上,钟子衣早早出了门,怀里还揣着药,她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的说自己不大舒坦,后来更是心虚的直接回了屋,想来那时压根不是他生病,而是谢枕石受了伤。   她脑中像是炸开了一样嗡嗡的疼,因为那之后,谢枕石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再出现时,曾兴冲冲的过来同她说,要陪她一起去接她爹,她非但没同意,还说会让她爹帮谢家的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番过后,要同他彻底拉开关系。   她已经记不清听完她那话之后,谢枕石的表情了,只知道他之后还强装出笑脸,转过身来告诉她,他会将温家都收拾好,等着她重新住进去。   可是他后来没有再出现在温家…… 第62章 、再回江南二十   直到回了温府, 温流萤仍觉得浑浑噩噩,她的脑中混乱一片,走马观花的晃过谢枕石的影子, 不过都是她想象的, 他受伤从官府走回钟家的模样,他被她拒绝又给自己理由坚持下去的模样,还有……他最后离开江南的模样。   钟子衣曾跟她说过, 谢枕石离开江南,就再也不会叫她为难了,这话究竟是谁的意思, 应该是谢枕石的吧。   所以他当初离开的时候, 究竟是什么心情?   温流萤不敢接着往下想, 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 努力劝说自己, 谢枕石并非她想象中的良人, 那个人曾经欺她、骗她, 用刻意包裹着谎言的真心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 她可以上一次当, 不可以再上第二次,而且已经被他践踏过的真情真意,怎么可能再恢复原样,让他重新拥有。   可是现在她有些说服不了自己了,她真想将谢枕石扯到她跟前,仔仔细细的问他,为什么要反反复复改变自己的心意。   她也想问问自己,你究竟还爱不爱谢枕石, 若是再有彼时的状况发生,你能扛得住吗?此时的你,还能像最开始时那样信任他吗?   她静下来,仔细听那颗被包上了无数层硬壳的心,可是她没听到答案,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响的心跳。   她缓缓从院门走到游廊上,就坐在她和谢枕石曾经坐的地方,仰着头看天,从柱子旁散下来的日光照到她脸上,有些刺目,她也不闭眼,就那样睁大了眼睛看着澄净的天色。   温止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过,看见她坐在这儿,一言不发的做到了她跟前,并不多问什么。   温流萤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动作,缓缓偏过头来看着他,轻声问道:“爹,你从回来之后,一直没有问过我在京城的那些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晓了?”   温止言点点头,却没有多余的话。   有些答案温流萤早已经知晓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的想问,:“你快回来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谢枕石救了你,还为此受了伤。”   温止言再次点头,抬手为她拢了拢鬓下的碎发,轻声道:“我知道你在京城的种种,也是那次之后,谢枕石一一告诉我的。”   有些话他一直不曾问、不曾说,是因为他早已经知晓,知晓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像是噩梦一场,所以他不愿提起,只当那些早已经过去,如同这世上种种烟消云散的东西。   谢枕石救过他之后,的确是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还向他致歉,说自己当初答应了的事情一样都不曾做到,自己没让温流萤开心,也没能让她夫妻举案齐眉的想法如愿,但唯有一样事情,谢枕石做到了,那就是把过的不如意的温流萤,重新送到了他身边,即使自己还喜欢她。   温流萤黯然的垂下头,一直缄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一圈,低着声音问他:“爹,有些事情是不是我做错了?”   比如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也对谢枕石的真心视而不见,心里怀揣着曾经受过的伤,不肯给自己回头的机会,也不肯让别人有机会重来,就像她幼时在锦春桥遇过危险,从此若不是逼不得已,绝不会走那座桥。   “你没错,辜负过别人真心的人,理应尝尝被辜负的滋味儿,不过你若是心软了,那咱们还有回头的机会。”温止言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下的轻拍她的肩膀,跟小时候无数次哄她一样的场景。   对于他来说,自然是温流萤的意思更重要,因为他始终不能永远陪在她左右,他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当她永远的依靠,但却不能为她决定她的选择。   当初是他执意要同谢家结亲,才酿成之后的结果,虽然一切已经过去,但是这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桩后悔事,是他看人不准,叫她受了那番委屈,而谢枕石现在的种种作为,又着实叫人动摇,所以若是温流萤会心软,那是再正常不过。   回头吗?   温流萤一时没有答案,因为她已经不是再像从前那样,可以不顾及远在千里、不顾及家人故土分离,能将所有都豁出去的小姑娘。   她有了更多的顾忌,比如谢枕石已经放弃了她,他们就再无可能了,比如曾经在京城的不愉快,始终像是一个坎,让她无法怀着一腔孤勇,再次闯过去一遍,那些毫无依靠、寄人篱下的日子太过艰难,让她连回忆都不想再回忆。   这个问题温流萤始终没有答案,直到有一日温府有媒人无请上门,说有人看中了她,想要给她提亲,她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没等那媒人说和,便要将人请走。   为着礼数,她还将那媒人送出了门,却在门口看见了等在檐下的陌生男子,媒人告诉她,那就是给她提亲的公子,顺带替他说了一通好话,要她考虑考虑。   陌生男子让媒人上门说亲,自己还等在门外,这举动着实失礼,温流萤心里不大畅快,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客套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开。   可那位公子偏偏看见了她,急急忙忙迎上来对着她弓腰行礼,将自己介绍了一番,顺势对着她表露真心:“温姑娘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却是认识你,有回我路过你们的铺子,刚巧看见了你,对你印象颇深,之前也命人打听过你是否婚配,知晓你已经许给京城的人家,此事便不了了之,但前些日子听说,你当初的婚事并未成,这才再次斗胆请媒人上门,虽然不知道那婚事因何未成,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一桩,恳请温姑娘能给在下一个机会。”   那人似乎自信满满,说起话来端着腔调,是掩不住的得意,大约是觉得她一个已经退过亲的人,再由他来主动上门提亲,那事情必然能成。   可温流萤压根没怎么注意他,连他说的那一大通,她也只听得第一句,至于后头的,她定点儿也没往耳朵里进,因为那第一句,她曾在别的地方听到过。   彼时谢枕石坐在她对面,笑着告诉她,‘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并不是第一次见你’,当时她听那样的话时,被谢枕石那双眼睛蛊惑,还直愣愣的反驳,又听他细细解释。   而相似的话,再到了另一人的口中,她却觉得轻浮不已,不知是因为脸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   她皱了皱眉,盈身回了礼,只道:“多谢这位公子厚爱,但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辛苦公子跑这一趟了。”   那人在众人面前被拒绝,脸顿时垮了下来,几欲开口说点儿什么,却因在别人门前,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能悻悻的看着温流萤离开。   温流萤进门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看那位公子这会儿依然站在檐下,这场景同她第一次见谢枕石时有些相似,她隔着很远,看见他站在檐下的身影,因为蒙蒙细雨,那身影还有些模糊了。   不知怎么地,她看完那一眼之后,突然就想明白了,无论她如何抗拒,如何将自己层层伪装起来,她永远记得她同谢枕石之间的一切,或许她开口可以说出相反的话,但是她的眼睛还是会望向他。   后来她又浪费了一刻钟时候思考,当即就决定让人替她去打听谢枕石的现状,若是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万里江山,处处都那么广阔,两个人一旦分开,好像就很难再寻到对方的消息,替她打听消息的人,说谢枕石回到京城没多久,便去了边塞,而他在边塞极忙,极少有消息传回来。   温流萤没办法,又花钱找人搭线,想要知晓他在边塞如何,还特意写了一封信,希望辗转送到他手中,让他明白她此时的心境。   但是事事不由人,她那封信迟迟没有信儿,传消息的人说谢枕石正自处奔波,暂时没有安定的地方,所以什么都打听不到,而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温流萤按照他们说的,一直等啊等,直到转眼都入了冬,却依然未得到个结果。   江南的冬天是带着湿意的冷,就算是屋子里烧着火炉,也并没有多大效用,那股子侵入骨髓的寒冷,不是定点儿暖意可以驱赶的,但凡是裸露在外头的肌肤,时常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因为天冷儿,温流萤平日里不怎么出门,可那日是冬至,她爹在广平居定了浮元子,让她和落屏去拿。   等着店里的伙计准备时,她听见邻座有人在交谈,几句不离边塞之乱,她心中盼着听见些有用的消息,几乎是竖起了耳朵,才知道这些是经商之人,刚刚自边塞归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   “我看这回那些蛮人,是彻底被打服了,往后不但不敢造次,还得给朝廷上贡。”   “是啊,还多亏了刚去的那位小将军,要不是他啊,咱们的皇帝还要用以退为进的法子呢。”   “啧啧啧,可惜英雄薄命,打赢了蛮人,把自个儿也给搭进去了,听说现在还没找到尸首,也不知道以后……”   那人话还没说完,温流萤已经蹭的一下起了身,她站在那群人的桌前,杏目圆睁的看着他们,双手死死地扣住手心,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说的小将军……是谁?”   有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吞吞吐吐的开口:“京……京城谢家剩下的独苗苗儿,好像叫谢枕石。”   谢家本来有两子,一个因结党营私被皇上治了罪,早就被处死了,另一个上了边塞,说要誓死为皇帝效劳。   温流萤闻言怔在那儿,反应了半晌才把他那句话消化下去,她手中的掐丝手炉不知何时落了地,她整个人都止不住的打战,用纤细的指尖指着那些人,嘶哑着声音吼叫:“胡说,你们在胡说,你们肯定在胡说。”   她这一通喊叫惹急了那群人,他们上前来就要推搡她,嘴中还在辱骂:“哪来的疯婆子,真晦气。”   这场闹剧到底是没发展下去,被伙计给拦了下来。   温流萤不知怎么随落屏出的门,只知道她出门的时候,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雨来,说雨也不是雨,更像是融化了一半的雪。   广平居后面那条巷子本来就没铺青石板,每每下雨,总是要泥泞一片,这会儿更是如此,不知谁已经从这儿走过,留下了一道道脚印。   温流萤看着那些泥泞,猛地想起来曾经有人背着她,淌过了积满雨水的长街。   她站在那儿,突然就哭得泣不成声,抓住裙裾手足无措,哽咽着重复:“我过不去了、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正文快要结束了,追文的小可爱有想要看得番外吗,可以告诉我哈,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按我自己想的,只写一篇婚后了哈。 第63章 、正文完   温流萤想过无数个他们之间的结果, 或是从此再也不见,或是重归于好,她那日写信的时候, 还想过若是谢枕石收到这封信, 会有如何反应。   可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 最让人绝望的不是鱼沉雁杳, 而是压根没了收信的人,她甚至有些后悔, 后悔当初自己的固执,后悔他离开时她还同他说过那样的话。   若是他走之前,他被困在某个地方的时候,还在想着自己那些话,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越想越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人在按在她的口鼻, 不允她多呼吸一口,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也不能相信这样的结果, 于是花了更大的手笔, 甚至请人快马加鞭到边塞去, 就是为了打听谢枕石的消息。   不知是不是消息已经传开了,这回打听的倒是顺当, 据说谢枕石去边塞之后, 只在营中呆了半个月, 便顺着边塞的各个地方查探,表面是为了关切各处百姓是否安定,实则只为寻到个将蛮人瓮中捉鳖的最佳地方,而后同蛮人首领的儿子合作, 先提前埋伏,再由其将首领诱到寻好的地方。   事情一切都顺遂,等首领到了埋伏地,他一马当先,上去便取了那首领的首级,底下将士观之大受鼓舞,皆指敌忘身,本以为就此大胜,没承想却有一小将领,早与首领的儿子私下勾结,欲做里通外国之事,利用谢枕石除掉首领,再行对抗谢枕石之举。   那小将领趁乱逃脱,想要趁机给首领儿子通风报信,幸而谢枕石对此早有防备,早就派了一队人马欲将之斩草除根,但那首领儿子极为狡猾,借着对边塞的熟悉,将那对人马引至大泽处从而逃脱。   谢枕石恐本要成就的战事因此前功尽弃,特带人进大泽之处寻人,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首领儿子及其手下引出,但他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将士们在那处寻了许久,也不曾找到人,几日过去,一直杳无音信,这才传出他已经落难的说法。   他在战场上的这番英勇之举,早已经传开了,从前提起他,旁人都会在前头加一句,那是谢家的小儿子,他父亲当年就骁勇善战的,想来儿子应该是差不了的,可是现在,旁人再说起他,就得直接叫他一声谢将军,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响亮的称号,因为皇帝好像已经在准备给他追封了。   虽说人若是不在了,也不必在乎那些虚名了,但是皇帝在意啊,谢枕石这一趟边塞之行,既平定了外乱,还顺带将自己“解决”了,皇帝自然高兴得很,再多给些虚名,又值当得什么?   温流萤不管皇帝的态度,也不替谢枕石担心那些身后之名,她每听一句,心却愈发沉一分。   后来人家同她说,谢枕石去追那首领儿子时,身上本来就带着伤,又消失了这么些日子,必然是凶多吉少了,她也不顾及着还有外人在,眼眶当即就红了。   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祸端,咬紧了牙关,梗着脖子跟那人争辩:“尸首不是没找到吗?地方就那么多,怎么会找不到一个人,这说明什么,说明谢枕石压根没死,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了。”   “若是逃出去了,那……那不应该现在还不回来啊。”那人给她解释,不是想叫她伤心,而是让她认清。   温流萤听到这儿彻底急了,她抬高了声音,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言,话说得都没了逻辑,只为了给谢枕石寻一个还活着,只是逼不得已还没回来的借口:“兴许他受了伤,动不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等他伤养好了,人就会回来了。”   连脚都没地下的大泽,去哪儿养伤啊,众人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却不忍戳穿。   温止言站在她左右,摆手将众人支了下去,颇为认真的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他死了?”   温流萤用力点点头,努力憋着泪,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说实话,爹也不信。”温止言拍了拍她的肩,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他走之前的时候还去看过我,说他一定会想法子回来,到时候该赔的罪他再接着赔,该努力的事儿他再接着努力,我瞧他有把握的很,所以觉得他必然不会甘心就这样去了。”   这事儿他之前不说,是怕影响温流萤的抉择,而现在说出口,是怕温流萤没有个信念,怕是撑不下去,她这些时候日日拖人带消息,听见点儿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的样子,他看得难受。   “真的?”温流萤仰面看他,泪水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她抬手去抹,反倒越抹越多,最后实在没办法,她索性也不动了,只是哽咽着问他:“爹,我想去找他,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说不定他正等着你呢,只等着你一去,他就算藏的太深,也会忍不住出来见你的。”温止言轻声细语的哄她,面上满是笃定。   谢枕石究竟死还是没死,他心里也不确定,其实就算现下真的没死,等着她去找,等他们在路上耽搁些时候,只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但他希望温流萤能去这一趟,就算找不到人,也算是没有遗憾了,不然这会是她心中永远过不去的一段。   温流萤不再说话了,她想起那人跟她说谢枕石是在大泽找不到的,那样到处都是淤泥的地方,明明他最讨厌那样的地方了,她记得,他厌恶浑身湿漉漉的,也厌恶污泥浊水。   而她又何尝不知道,所谓的去边塞找人,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无数将士都找不到的人,能被她找到?而且此处与边塞相隔千山万水,谢枕石又哪里有机会等着她去找呢?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去,不是真为着寻到那个人,而是……她不忍想若是他真的死了,她去了又如何。   她打定主意要去边塞,温止言就毫无怨言的为她准备,毕竟人总得义无反顾一次,或许只为了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临去边塞的前一日,温流萤择了晚上,提着那盏谢枕石送的琉璃灯,在她曾带他去过的地方,一一走了一遍。   冬日的晚上愈发冷,湿冷的风呼啸而过,像是一把把软刀子,直逼人面上的皮肉,留下一阵阵刺骨的冷意,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但依然于事无补,寒风愈发放肆的往她脖颈中钻,她没办法,只能把手炉给了跟着她的落屏,腾出一只手来,专门抓住脖中的衣裳。   她从温府出来,一路奔着广平居而去,也不进去,就顺着那儿绕了一圈,又原路返回。   在路过广平居后头的小巷时,她不免又想起从前,谢枕石背着有些微醺的她,她靠在他背上,去做跟个登徒子一样的事情,揽住他的脖子,把嘴唇凑上人家右脸下颌处的小痣。   不知那时的他是什么心情,想来必然是惊恐万状的,毕竟她那时的身份,还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她穿过那条小巷,每走一步,眼中积蓄的眼泪就更多一点,等她走到尽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落,她才发出一声小声的呜咽,咽下满腔的苦楚。   “小姐,您若是难受,咱们就回去大哭一场,没事的。”落屏扶着她,低声劝慰着。   她却摆手道不必,顺着长街往锦春桥而去,当初她在锦春桥上受了惊,被谢枕石抱回温家的情景,因为她那时的浑浑噩噩,已经记不大清了,她此时来这儿,也不是为着怀念什么,而是为着战胜什么。   此时的天儿,浓黑的像是化不开的墨,因为没有月亮,四周就愈发黑暗,能否看清周遭的一切,全靠她们手中的那盏琉璃灯。   落屏见她上去,唯恐发生什么意外,还欲抬手拦住她,却被她拒绝。   温流萤提起裙裾,一步步的往桥上走,桥上的台阶,比她想象中的长,她用了许久,才走到了桥的中央。   各处穿来的风还在怒吼着,她却恍若无闻,伸手抓住桥上的栏杆,往外探了探身子,低头去看满江的流水,可是她压根就没她想象中那么勇敢,她垂头的那一瞬,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并不敢直接看下去。   就是在这里,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疯子,狠狠地抓住她,要把她扔到桥下去,她不愿意,那人就死命的将她往下推。   这事情已经过了许多年了,但是她始终过不去。   “小姐。”落屏有些担忧的又叫了她一声。   温流萤没有回应,只是咬紧了牙关,眼前一片黑暗之时,她对一切都听得愈发清晰,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她努力平静下来,抓紧了栏杆,一点点的睁开了眼睛。   江面比她印象深处中平静,没有任何大的起伏,只是顺着风的方向,荡起层层波澜,她大口喘息着,回想这些年对这座桥的恐惧,对于从桥上往下看的恐惧。   没有任何缘由的,因为这迈出的一步,突然就有些释怀了。   她收回身子,冲着落屏笑笑,虽然还有些心有余悸,但到底是没有惊慌失措了,只是曼声道:“原来这座桥,也没有我想象那般可怕。”   她此举是在锻炼,就算碰上自己害怕的事情,也能强迫自己冷静以对,这回去边塞,就算她再不愿意、再害怕,有些事情或许就是真的,也没有再逆转的可能,到时候她希望自己能像今日一样,平静的走过谢枕石所走的地方。   温流萤还在笑,那种强迫自己放大表情的笑容,似乎是执拗的想要别人相信,她比旁人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等回去的时候,琉璃灯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她将那灯抱在怀里,与落屏摸着黑往回走,路上不知哪家这么晚了还余音袅袅的,是唱评弹的声音。   两人驻足去听,咿咿呀呀的,却听不分明到底是哪一段,反倒增加了些许朦胧之感,这让温流萤想起她父亲之前做寿时,她在台上唱白蛇,谢枕石就在台下看着她。   她那时不明白他的目光,但若是这回去边塞有机会,她愿意再给他唱一遍。   这一夜温流萤睡得格外沉,她大梦一场,窥见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不管是甜蜜的,还是愁怨的,都让她想要沉溺在梦中,不愿再醒来。   可是她最后还是醒了,因为她听到有人问她:“阿萤,你看月亮多圆啊。”她满含期待的抬头去看,却只瞧见小半轮弯月。   落屏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一切东西,只等着给她洗漱,今日本来是她们该赶往边塞的日子,她因为晚起还颇感愧疚。   “小姐,未来的一大段日子咱们都得在路上了,您不是要快些赶路吗,到时候只怕要颠簸好久,您再想这么安稳的歇息,怕是不能够了。”落屏出言安慰她,随后又低叹一声,颇有感概:“这些日子来,咱们还真是一直在奔波。”   温流萤正在用茶水漱口,闻言胡乱的点点头,半晌之后才回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温止言早已经等在外头,等她们一出来便上马车出了门,等走出段距离,再也看不见温府的影子时,温止言还开口劝慰:“不要想太多,万般皆有命,若是没有好消息,咱们只当去边塞走一趟。”   温流萤点头回应,一时再没有别的话可说。   马车在长街上行的极慢,直到快出了城门才快起来,城外与城内景象大不相同,不知是何时起的雾,正沉在半空中,轻烟一般笼罩着一方天地,云雾蒙蒙的,使隔的不远的道路都有些模糊不清。   车夫得了命令,要尽快赶路,即使这会儿天色不好,也没有放慢速度的打算,所幸城外人烟稀少,倒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原本都是顺顺当当的,却在将要换路时,只听得前头马声嘶吼,马车猝然停下,车里的人一时措手不及,顺着力东倒西歪在车内。   “怎么了?”温止言定了定身子,抬声询问外头。   “老爷,前头有人,适才忙于躲避,才急着停车。”那车夫犹有后怕的喘了口气,用力勒紧了缰绳,让以蹄蹭地的马平静下来。   “有人?可有什么大碍?”温止言皱眉询问一句,拉开帷裳往外观看。   温流萤心中担忧,唯恐当真因为避让不及伤了人,手指攀上车窗,也随着他拉开的那小半块地方去看。   马车前立着一匹骏马,马背上有挺直脊背坐着的人,束发锦衣,衣摆随风轻轻上扬,在帷裳拉开的那一瞬,掀起眼皮往车里瞧过来,而温流萤正好也望过去。   四目相对,两人的动作都止住了,温流萤的手不知何时从窗上滑了下来,而那人抓住缰绳的手也松了。   前头的两匹马还在相互“仇视”着,隐隐发出低呼声,但在两人看来,周遭静的没有半点儿声音,他们光看着彼此,就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上次两人背道而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到了这会儿,即使在近在咫尺的距离,还是觉得太远了些。   下一刻,温流萤提着裙裾下了马车,谢枕石也翻身下了马,急匆匆的朝对方奔过去。   可是临到接近之时,温流萤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盯着他,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个遍,想要确定眼前人当真是她心中的人。   她大概真的眼窝子浅,到了这会儿又开始哭起来,一颗颗的眼泪往下掉,却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谢枕石看见她停下,不由得也停下了,他不动声色的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身上,确信没有闻见定点儿血腥,只能嗅到他为了掩盖味道,特意熏过衣服的香味时,才敢缓缓上前。   他抿了抿唇,想要为她擦泪,但又不敢抚上她的脸,只能冲着她低声一笑,满是怜惜和不知所措,用着最蹩脚的话哄她:“你的眼泪可都是金豆豆,你再这样哭,我可要寻个宝贵物件儿,小心翼翼的给你接着了。”   温流萤被他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仰着面问他:“你收到我的那封信了?”   当时她写信的时候,不知道该写什么,又因为小女儿的心态,有些话不想直接说出口,就在信里跟他讲,她近来学了刺绣,但是因为绣的极丑,常常被她爹笑话。   她想当着她爹的面大哭一场,好好吓唬吓唬她爹,可是还没等她哭出来,她爹就告诉她,落金豆豆也不成,绣的东西还是丑。   “是啊,收到了。”谢枕石终于敢抬手触上她的脸,用指腹为她抹去了眼泪,笑着问她:“我以后就在你们江南了,你好好想想,往后要不要一直对我好。”   他用她当初的话,原封不动的问了她。   温流萤莞尔而笑,润泽的眸子格外的坚定,只道:“我曾经在一盏灯上写过字,让我写字的人告诉我,写什么都能实现。”   她当初写的是——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番外我写男女主大婚和婚后,以及钟子衣的了哈   感谢在2021-08-08 21:24:17~2021-08-10 22: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坐数流萤 10瓶;不吃绿豆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番外一   江南春日的天儿讨喜, 韶光淑气的,不知何时抽了芽的柳条顺着枝干倾泻下来,正垂在堤岸下的水里, 经风一吹, 在江面上倒映出无数杂乱的影子。   今日是温流萤与谢枕石大喜的日子, 天未亮时就开始遵着礼仪, 食圆子、拜别她父亲,离开温府的时候, 她哭了好一通。   操持婚事的人昨日特意告诉她,走的时候一定得哭,可因为她哭得太过伤心,倒把那人吓了一跳,用帕子小心的给她沾眼泪,以防弄脏了满脸的妆, 随后又温声劝慰:“姑娘啊,咱们姑爷的府邸,跟咱们府上不就隔着两条街吗, 你这以后要回来, 可是方便的很, 今日哭一场,就是意思意思, 可不能这么哭, 再哭眼睛肿了该不好看了。”   “我不哭, 我不哭了。”温流萤连连摇头,咬着唇去忍住眼泪。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要流,就像那人说得, 隔着两条街的距离,没什么值得哭得,但是她就是想哭,不知是不是被这样的氛围惹得。   刚出了温府的门,便有人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扶着她走下门前的台阶,她蒙着盖头,瞧不见身边的人,却能知晓那是谢枕石的手,她感受着那双手的温度、虎口处的茧子,以及手心因冒汗而有的湿润,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谢枕石也能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比她多下了两道台阶,两人堪堪站的齐平的时候,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压低了声音安慰她:“再坚持一会儿。”   周遭人山人海,喧闹非常,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他就勾住她的小指,以作回应。   温流萤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上了轿子,谢枕石则拉缰上马,因为谢枕石新弄的宅子离温府太近,轿子并未直接到那儿,而是顺着长街绕了两圈,才奔目的地。   就算两家离得近,但也少不得十里红妆,一箱箱的珍宝由两人合作抬着,跟在轿子的后头,队伍甩出去极远,引得众人围观,将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不知过了多久,才算是到了地方,立马又立即有人来接,但这回不是谢枕石,而是他们特意寻来的一位有福气的老妇,由她扶着温流萤踏过门槛、越过火盆,期盼着温流萤能沾沾她的福气。   谢枕石早已经等在正厅,桌前坐的是温止言和谢枕石的母亲,两人皆是喜不自胜,笑吟吟的观望着面前的这一对璧人。   说起来,谢枕石的母亲从前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毕竟温流萤曾和谢弥山有过婚约,再嫁予弟弟,说出去怎么样都难听,可是经过谢枕石在边塞“遇险”的那一遭,再加上他们已经举家搬来江南,再不管朝堂之事、谢家之名,有些事情便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已经有傧相在高喊“一拜天地”,两人依着那声音,将天地和父母都一一拜过,而后转身面向彼此,对着彼此弯腰行礼。   温流萤的盖头随着她低头为她放开了些视线,她的眼睛顺着往下,正瞧见谢枕石的衣摆和锦鞋,她盯着他的锦鞋看了许久,半晌之后才认出来他鞋上的花样,好像是她绣的如意卷云纹,只是那云纹卷的弧度太大,反倒显得格外蹩脚。   她真想责怪他,这样重要的日子,为何要穿这样一双鞋,但仔细想想,心中溢满的却是喜悦。   在两人靠近的一瞬,隔着宾客盈门,她又听见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礼成了,咱们就是夫妻了。”   她没应他,只觉得对着彼此行礼的那一刻,仿佛有四季漫长。   大婚的礼数多,新娘拜完堂能坐进婚房里等着,新郎却要招待宾客,等到天黑了,那些人也不肯放过他,他又是讨饶、又是承诺改日再请的,才算是逃过一劫。   他回了他们的婚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问坐在喜床上温流萤:“你累不累?吃了东西没?”   “吃了几块点心,累倒是不累,就是这身行头太累赘,弄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温流萤还遮着盖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她身上的这身喜服,是她爹花费了命人大力气做成的,上头的鸳鸯荷花,是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不知用了多少功夫,还有她头上戴的玉冠,本就重的很,再粘了一圈明珠,顶在头上更是累赘。   “累啊,那咱们先摘下来。”谢枕石走到喜床旁,说着就要给她掀盖头。   “不成。”温流萤往后躲了躲,“一会儿弄完所有的礼,才能掀盖头、摘玉冠,不然不吉利的。”   谢枕石沉默着,似乎也颇感为难,半晌之后,他低叹一声,方道:“吉不吉利的,哪能因为这点儿事儿说了算,我还是还给你掀开盖头,把玉冠给取了,等会儿喜娘们过来,再遵礼就是。”   说着,他伸手拿过一旁的玉如意,就要去挑她的盖头,她还要拒绝,他就蹲下身子,透过盖头的缝隙去看她,虽然并没有看着什么,但他还是跟她说:“好了,左右我都看过你了,掀不掀盖头影响不大,所以还是掀开吧。”   他缓缓抬手,将她的盖头一点点掀起,她的脖颈、下颌、红唇、双眸,一点点露出来,那是一张般般入画的娇容,傅粉施朱、杏眼明仁,有些错愕的看着他时,更增几分茫然无措的天真。   “好看,你今日特别好看。”谢枕石仰面看着她,冲着她笑,一时想不出夸赞的言语来。   温流萤也看他,美服华冠、剑眉星眼,叫她想起第一回见他的时候,她抿着唇赧然的笑,回应道:“你也好看。”   “我一个大男人,哪里谈得上好看不好看。”谢枕石说着,小心翼翼的为她取下头上的玉冠,等她舒了口气,将发酸的脖子渐渐挺直时,他又去拎了拎她的衣裳,“这衣裳也重,一块脱了吗?”   他只考虑她满身累赘,说这句话时本没有多想,但温流萤却是一愣,薄粉敷面的脸顿时变得通红,支支吾吾的开口:“不……不了吧。”   “可是你……”谢枕石话还没说完,便听房门吱呀一声响,是喜娘从外头进来了。   本就能说会道的喜娘,看见他半跪在跟前,替她拎着衣摆的场景,虽然心中想入非非,却是丝毫也不慌,上去打趣几句,劝他们夜还长,不必着急,随后便端来了合卺酒,示意他们对酌。   当着外人的面,两人都闹了个面红耳赤,他们不敢回应,生怕说一句,便更惹人遐想,只能默默接过酒盏,穿过对方的臂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手臂接触的那一刻,到饮下那杯酒,两人的目光始终交汇在一起。   喜娘又交代过几句,就退了出去,随着房门被紧闭上,被烛光照的红彤彤一片的屋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枕石这回没再说话,他微微垂首,去研究她的衣裳,那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早上她穿的时候都快失了耐心,可是他却格外仔细,一层层的为她褪去,为免尴尬,他每褪一层,还要开口夸赞几句。   外头这件绣样好看,这一件的料子捏着舒服……   温流萤轻轻低下头,就能看到谢枕石发红的耳朵,跟他脖颈处的肌肤有着天壤之别。   等到最重的几件衣服褪去,谢枕石才停下有些发颤的手,抬起头问她:“这样成了吗?”   温流萤不发一言,缄默着看了他片刻,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吻住了他的下颌,他那颗小痣所在的地方。   谢枕石整个人僵在那儿,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声,有些迫不及待的,一手掐住她的腰,另一手捏上她的下颌,重重的吻了上去。   接触、纠缠、追逐、亲密,早已经叫人失了理智,他吻她的眉眼、吻她的红唇,又吻她的长颈,吻胸前之雪。   她揽住他的脖子,微微仰着头去配合他,双眸恍惚而失神,每一声轻泣,每一声低喊,都被他的吻堵在喉中。   灯光摇曳,纱帐轻摆,朦朦胧胧之中,雨散云收,她的香汗沾湿了身下的锦被,他却依旧紧紧的抱着她,发了疯、失了魂的叫她名字。   两人十指紧扣,双腿也绞在一起,他的墨发垂下来,不知何时和她的绕在了一起,他低下头,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是最亲密无间的模样,又将柔声细语顺着她的唇,一字一句的叫她听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萤,我拥有的百般美好,都是你给的,从前、现在、还有将来,都是你……”   “阿萤……”   他喊着,愈发用力的拥着她,似要将她嵌入骨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开着我的婴儿车,晃悠晃悠再晃悠。   车轮压到宝贝们脸上,求宝贝们收藏我的专栏,收藏想看的预收,亲亲抱抱举高高。感谢在2021-08-10 22:07:17~2021-08-11 22:0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绿豆 5瓶;流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番外二   孟夏四月, 正赶上温流萤的生辰,在生辰的前几日,谢枕石还故作无意的问她, 有什么是她一直想得到, 却不曾得到的东西。   她当时正跟着落屏绣花, 是在竹月色帕子的边缘, 绣上一圈琼花,那花是白的, 用的线也是白的,绣起来格外费劲。   她当时被满帕子不成样的琼花扰得心烦,看着帕子上覆盖的那片白,顺势就回应:“我想看雪,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雪。”   谢枕石闻言连犹豫都没犹豫,干干脆脆的应了声好, 而后几天倒没有什么反常之举,温流萤只当他是随口一问,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过生辰那日, 全家人都已经给她庆贺完了, 谢枕石却突然颇为神秘的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她问他是不是给她备了礼物,他却未曾回答, 只说看了就会知晓。   谢枕石骑着马带她, 从府上一路往城外走,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手指紧紧的勒住缰绳,不紧不慢的走着。   初夏的季节,晚间的风还带着几分凉意, 从两人的身上拂过,衣衫被轻轻扬起,吹散了刚从府门里出来的闷热。   温流萤抓住他的腕子,回过头去回他:“咱们要去哪?”   谢枕石腾出只手来,捏住她的下颌让她转过面去,微微低下头凑近她,“不刚说了不许问吗,什么都告诉你了,岂不废了我多日的辛苦。”   她撇撇嘴,故意又回头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反正都是给我看,不过是早晚罢了。”   “那便晚些看吧。”谢枕石不吃她耍横这一套,手臂愈发收紧了些,将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她原本个头并不算太小,但因为骑在马上并不敢放肆,就颇为依赖的靠着他,将自己窝在他的臂弯之中,这一来三去的,便显得她愈发娇小纤瘦。   不知走了多久,谢枕石突然停了马,抓住她的手将她自马上抱了下来,却没让她往前走,而是从袖中拿出块白纱,就要去蒙她的眼睛。   “做什么?”温流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还欲出言拒绝。   谢枕石却拉住她的腕子,用胳膊携着她,将那块白纱结结实实的系到她脑后,俯下身子告诉她:“想给你看个好东西,但是得等你先站在那儿感受一番才行。”   他的声音能蛊惑人心,让她觉得他带她看得,必然是不同寻常的东西,所以也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拉着她的手,她则毫不反抗的跟在他身后。   因为触目所及的只有黑色,她对方向和路途的感觉都被减弱了,只是凭着身边人的脚步,一步步踏实脚下的路。   也因为看不见东西,她的嗅觉好像更敏感了,没走多少步,便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先是屏息一会儿,而后又吸了一大口气,有清香扑了满鼻,让原本因为瞧不见路的不安,顿时安定下来。   “是有花吗?”温流萤问他。   可还没等谢枕石回答,她再踏出的那一步,便多出了些“嘎吱嘎吱”之声,而脚下的触感更是奇怪,说软吧,但踩上去的那一刻,却是实实在在的,说硬吧,脚下被她碾碎的东西,怕是不会答应。   “这是什么呀?”温流萤又问他。   “这是……”谢枕石低下头,将下颌抵在她肩上,鬓边的发扫过她的脖颈,让她觉得痒痒的,可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却突然解开了她脑后的白纱。   白纱从她面上滑下去,让她突然窥得光亮,而涨满眼帘的,是漫天漫地的白色,原本应该翠绿的枝干、满是尘土的地面,到处皆是白色,而地面被覆盖过还不算完,更有纷纷扬扬而落的白。   “这是下雪了啊。”谢枕石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她耳边近在咫尺的地方,让她那对缀着白玉的耳垂发烫。   温流萤还有些茫然,呆呆的伸出手来,接住被伪装成雪花的花瓣,重复着他的话:“下……下雪了?”   “是啊。”谢枕石拉着她,让她又踩着满地的白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她的脚尖说道:“你踩上这晒干的花瓣的声音,就是踩雪的声音,你看到的被花瓣覆盖的白色,就是下雪时的景色。”   说着,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还有些遗憾意味,“可惜江南不下大雪。”   “谁说的,这不是下了吗?”温流萤扬起面,任由花瓣落到她脸上,琼花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白色,贴上她的脸时,愈发显出她的桃花玉面来。   谢枕石喜欢瞧见她这副模样,只要她能喜欢,准备这些东西会花费多长的时候都值了,他抿唇笑起来,光华万千的眸子里,盛满的都是她的影子,她站在堆银砌玉景色之中的身影。   因为她的喜欢,他又重新燃起畅快来,顺着她的话回应:“江南虽然没有雪花,却有琼花。”   温流萤早已经跑开了,不知何时捧了一手的花瓣,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打定了主意要将那一掬花瓣,尽数塞到他的脖颈之中,但是她还有些不得其中要领,伸手扬过去,花瓣只扫过了他的肩头。   他不堪示弱,抓了把花瓣儿往她身上扔,她正巧弯腰,那些花瓣尽数砸到了她面上,所幸这东西伤不得人,但不知他的手怎么会如此正好,竟将花瓣扔到她嘴中。   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呸呸呸了好几声,将那花瓣吐掉,脸上换上了颇为委屈的神色,用眼睛巴巴的看着他,腻着声音求他:“夫君,你也让我砸你一回吧,就一回,成不成?”   他扛不住她这般软着性子求他,心一横拉开了自己的衣领,自投罗网的将脖子递到她跟前,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来吧,今日就算是砍头,便也只能这样了。”   温流萤不同他客气,接着花瓣便往他衣服里塞,塞完还不准他倒出来,用胳膊紧紧的搂住她的脖子,抬腿往他背上爬,又凑到他脖子边吸口气,直白的告诉他:“琼花香香,夫君也香香。”   她像是有些醉了,说出的话毫不遮拦,可这里除了花香,再没有别的。   谢枕石哭笑不得,就顺着她爬上来的姿势,小心翼翼的抓住她的脚腕,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那“弥天大雪”没有边际,若是她愿意,他可以一直背着她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篇钟子衣的番外,就没有别的了呦。   感谢在2021-08-11 22:00:15~2021-08-12 22:0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绿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番外三   再到京城, 钟子衣依然为此处的八街九陌而惊讶,他转头望着长街上的鳞次栉比,生出无限陌生之感, 这里同江南太不一样了, 此处的楼阁台榭, 处处显露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棱角, 而江南的一切都是温和的。   天子的脚下,再繁华似锦都不为过, 但这样的热闹,却会让他这样的异乡之人觉得格格不入。   “咱们今儿进宫是来领赏的,说不定还会为此平步青云,怎么看你这表情,倒像是要被砍头。”同行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出言揶揄他。   他勉力笑笑, 并未应声。   是啊,他今日是来领赏的,因为跟几位才俊办了场赛诗会, 碰巧被有同好之人追捧, 将赛诗会里作的诗都传了出来, 又误打误撞的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听闻皇帝最爱有才之人, 这才有今日被召进宫的这一遭。   其实想来也可笑, 从前他所汲汲所求, 却一直不得的名声,在他现下不在乎的时候,却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了。   他原本并不愿意来,但皇权之下, 哪里容得下他拒绝,即使那张圣旨上,只有随意几笔他的姓氏,他却也是不来不可。   等到皇城门时,早已经有太监等着他们,言语之中客气非常,有说有笑的将他们请到宫中。   红墙绿瓦、重垣叠锁,每往里走一步,就让人感受到别样的压迫,钟子衣抬起头张望,却只看到望不尽的宫墙。   他一时想不明白,住在这里头的人,得站的多高,才能瞧见外头的风景。   从宫门到皇帝的宫殿,隔的非常远,钟子衣只觉得走的脚都虚浮了,才算是到了地方,皇帝如传闻中一样礼贤下士,早早的就等在殿中等候众人。   刚踏过门槛,还没来得及看清皇帝,众人纷纷跪地行礼,抬声大喊“皇上万安”。   皇帝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年气,语气极为和气,“快快起来吧,本是朕一时兴起叫你们来,想见见旁人推崇的才子是何模样,你们不必如此拘谨。”   他这样说,众人却不敢真放下局促,老老实实的遵着礼,样样也不敢少。   天子之颜不可直视,众人虽然起了身,但依然压低了目光,钟子衣心中有私心,趁着抬头的机会,远远的看过皇帝一眼。   皇帝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听多了市井传言,他本以为皇帝是个杀伐决断、狠绝毒辣的,长相就算是不凶,也应该是带着锐利的,但这会儿看到才发现,皇帝的面相生的极好,眉清目朗,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掩不住的贵气。   不知怎么地,他猛地生出些望尘莫及的感觉,而他心里最为清楚,他为什么要不自量力的,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相比。   他们正说着话,外头突然进来个小太监传信,说是宜妃娘娘求见。   钟子衣听见这个称呼,顿时僵住了身子,挺得笔直的后背瞬间生起层薄汗来,将他的衣衫紧紧的贴在皮肤上。   那小太监口中的宜妃,是他曾经最为熟悉的人,只是那时候,她没有这样高高在上的称号,他还能叫她杳杳。   他攥紧了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抬头去观望皇帝的表情,只等着皇帝的回答,是请她进来,还是不进来,这只有一句话的事情,却关乎他接下来的所有。   若是她不进来,他还能强装着应付这一遭,若是她进来……   下一刻,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并未让她进来,但话语之间满是怜爱:“这会儿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她身子不好,顶着太阳来做什么,朕这会儿还有事,你先让她去偏殿,等会儿朕再过去。”   那太监闻言应了一声,快步跑出去回话。   钟子衣原本提着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来,他说不清楚心里的想法,只觉得不想见到江之杳,因为自惭形秽,也因为白云苍狗。   他曾经是配不上官家小姐的穷酸书生,现在是比不上一国之主的低下草民,她同他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从前他没有认识到,而在他开始认识到的时候,他们的距离越拉越长,已经到了他怎么努力都不能跨越的地步。   他觉得无力,而在无力之外,又有种认命的感觉,若是江之杳过的不好,他兴许还能不甘心,但见她受皇帝宠爱,他连不甘心的机会都没了。   皇帝还在同他们说着什么,他一概没有听清,等他们受过赏,又被送出宫门时,他还觉得恍惚。   同行的人问他怎么不太高兴,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我很高兴。”   “我看皇上倒是很看重你,你来日若是有机会腾飞,可莫要忘了我们。”那人笑嘻嘻的揽上他的肩。   “不过是客套的夸了几句,哪能算是看重,我听着夸你的话也不少。”钟子衣扒下他的胳膊,缄默了半晌之后又道:“说实话,就算是皇帝看重我,我怕是也没有尽忠的机会了,因为……我想回江南了。”   适才皇帝夸他的时候,不免提起他的故乡江南,又跟他们说起同为江南人的宜妃,在旁人口中,听着江之杳的桩桩件件,不免让他中心摇摇,而皇帝口中的江之杳,同他之前认识的,仿佛是两个人。   可无论如何,他是为江之杳感到高兴的,原来他还担忧,若是因为温止言的事情,连累了她可怎么是好,如今看来,皇帝对她应当一如从前,那样细致的关切,放在帝王的身上,应该是极尽爱护了吧。   至于他自己,最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还能有什么更难的呢,他当初从江南出来,想的是不能总在那儿蹉跎人生,可出来之后的这些日子,他愈发知晓江南的好。   钟子衣是在一月后回的江南,他坐的还是从前跟温流萤他们回江南的时候坐的船,而无巧不成书,他偏偏还在那船上碰见了从前见过的人。   粗犷豪爽的汉子和从前一样招呼他喝酒,他本就是孤身一人,自然是欣喜应邀,去同他们一起热闹。   只是这回他们不光有男人,还带了个姑娘,那姑娘是汉子的妹妹,长相却与其有天壤之别,而且跟他们江南的女子也是极为不同,长眉挺鼻、明眸皓齿,没有江南水一样的温婉可人,却是少见的英姿飒爽。   长相虽大异,可是性子上倒是与那汉子颇为相似,格外的直率果断,几杯酒下肚,便直接问他:“钟公子,你娶妻生子了没?”   钟子衣被她问的一愣,片刻之后才笑道:“我要是有了妻儿,就不会在外头奔波了,巴不得日日呆在他们左右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父母早亡,他感受到的亲情并不算多的缘故,他对于家人是万分在意的,若是有儿女绕膝的机会,他必然是舍不得离开半步。   那姑娘闻言放下酒盏,也不在意跟前还有旁人,仰面极为认真的看着他,“那你觉得我若是当你的夫人,怎么样?”   “什么?”钟子衣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一口酒梗在喉中,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犹有惊诧的回应:“姑……姑娘,这样的话可胡说不得,且不说咱们只见过几次,压根不了解彼此,就算是……”   他在风花雪月之事上的不足,这会儿彻底表现出来了,再三斟酌,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对什么事儿都看得认真,对于这样的事情更甚,而他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怜香惜玉的道理他很是明白,所以又不忍说出让人难堪的话来。   那姑娘知晓他未说出口的意思,似乎也明白自己这话太过突然,抿了抿唇思索了片刻,又道:“咱们确实不大了解彼此,但这船还要再走一个多月,若是等下船的时候,我还是这样的想法,到时候你就得相信我。”   她说话不给他选择的机会,说完便起身离场,只留下钟子衣还坐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   这事情发生的突然,而看那姑娘的意思,好像又不是玩笑,这让他觉得发懵,而其余喝酒的人,看着他发红的脸哄堂大笑,“钟公子,果真是好福气。”   那日的酒格外能醉人,他匆匆喝了几杯,便觉得脑袋不大灵光了,第三日醒来的时候,将昨晚的事情基本忘了个一干三净,更不必说那件让他答不上话的告白。   直到一月多之后他下船时,那姑娘突然要跟上他,他心中不解,还想问些什么,那姑娘不等他开口,就直白的告诉他:“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没有变。”   这句话让钟子衣猛地想起那日的场景,他直愣愣的盯着她,看着那张英气十足的脸渡上一层笑容,有些赧然,却依旧义无反顾的开口:“我可以等着你,你还有改变心意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这篇文到此就结束了,感谢一直追文的小可爱们,因为这段时间工作忙,有时候更新不是那么稳定,很感激小可爱们的宽容,还一直跟我说身体重要,真的很感谢。   阿萤和枕石的故事结束,如果有机会,咱们可以下一故事再相会了,下一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开《窃鸾》,出意外的话,那就我疯了想双开,哈哈哈哈哈。   最后再放一下《窃鸾》的文案,再次谢谢宝贝们。   文案如下:   姜涟为罪臣之女,为保性命,甘愿沦为摄政王府的笼中之雀,以自由换得权势的庇护。   摄政王权倾朝野,手握生杀之柄,却是个双腿皆废的残疾,独爱拥姜涟入怀,为她拨弄散落满肩的墨发,美人在侧之时,不容旁人有半分觊觎。   姜涟百般顺从,却在无意之间触及摄政王的逆鳞,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刚刚即位的皇帝突然找上门来,说要为她解决这桩麻烦。   无奈之下,姜涟假意逢迎,试图利用新帝解决眼前困境。   事成之后,她欲就此抽身逃离,但新帝却执意不肯,他眉心微低,目露失望之色,“前些日子刚允过朕交颈之欢,怎么这会儿又要辜负朕?”   ***   新帝年少势弱,面如冠玉的脸上,端的是霁月清风之态。   酒宴之上,他偷偷拉住前来倒酒的姜涟,用手指在她掌心轻挠,又若无其事的询问:“你说,若摄政王看见你我这般,将会如何?”   她心生畏惧,下意识的朝帘后张望,瞧见轮椅上的摄政王正往此处查看,忙甩手挣扎,跌跌撞撞逃离。   隔着帘后宾客盈门的熙攘,他目光灼灼,流连在姜涟的背影和轮椅上的摄政王之间,笑的疏宕不拘。   他所肖想的美人和权柄,正在一一落入他手中。   【高亮】 1.三人行,必有无处不在修罗场 2.男c女非c,女主非善类,介意慎入。 3.架空、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