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我不往   作者:起一声羌笛   文案:   “咚-咚-咚”,   是石头一下又一下敲打木门的声音。   当陆子期沉着脸打开大门时,   根本不知眼前这个只有一只鞋的小姑娘将改变他的一生。   昌德二十二年,   走到穷途的少年多了一个软糯乖巧的妹妹,   濒临绝境的女孩得了一个疼她入骨的哥哥。   ————   十年相伴,   秋日暖阳,   成簇的蓝雪花在窗边攀援,   陆子期捻着一枚黑色棋子,   一旦落子,他会赢,   然后告诉她——   黑子还没落下,   窗前少女却在突然的喧嚣中抬了头。   陆子期看到   他那个自诩清流的爹正对着一个婆子毕恭毕敬,   而那个自诩美艳的后娘,明明满头珠翠,   愣是被这个全身上下只一只银簪的婆子,衬出了局促。   陆子期还未落子,   就听身边女孩软软的声音:   “嬷嬷,你来了。”   一身气派庄严的婆子骤然转身,   瞬间泪如雨下。   整个临城都震惊,   陆家捡来的这个孤女——   当今太子是她的表哥;   炽手可热的三皇子,   是她幼年时就定下的娃娃亲。   退敌千里的镇北将军,   是她挂在嘴边的小舅舅。   这个被讥为硬攀上陆家的假千金,   竟是真正的侯门贵女。   陆家上下藏不住的喜气洋洋,   唯有陆家大公子,   苍白了脸,   攥紧了再没机会落下的冰凉黑子。   棋局已变,   所有的筹谋都落了空。   临城公子陆子期敛了难明的眸光,   含了笑,   向来人施礼:   “晚辈姓陆,字崇礼,音音唤我——”   “哥哥。”   【阅读提示】   1.前期写少年相伴救赎,亲情向;女主十六岁后,男主才会意识到自己感情的转变,爱情向。   2.1v1;he.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念音,陆子期┃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处心积虑   立意: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第1章 “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大少爷——废了!”   昌德二十二年,年头不错。年初五,正是迎财神的日子,临城里大街小巷热热闹闹,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街上孩子脸上都是笑,口袋里揣着铜板果子呼朋引伴。   随着一声喊,冻得脸通红的孩子们呼啦都朝着临城大富商陆家门前涌去,那里正在散铜钱果子,给陆家小公子和小千金祈福。   只是这样的热闹却与临城外一个庄子无关,整个庄子都静悄悄的,除了庄子门口倒贴的福字,偌大一个庄子竟是再看不出一丝过年的样子。   庄子里厨房下,一个裹着旧棉袄的十多岁小厮一边跺着脚上的泥,一边往厨房里探头:只见几个大娘围着桌子正喊幺喝六地叫,旁边还有半坛子酒。   “好呀!那边钟伯连看门的人都见不着影,原来都躲在这里吃酒赌牌呢!”小厮跳进来一把按住桌上骰子,就要去告状。   这边正坐庄的王大娘直接点上了小厮额头:“多管你娘的闲事!大过年的谁还不能吃两口酒了!年三十上面都没一个人来,还看你娘的门!你当没看见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是非要嚷出来——”   她老脸一横:“可别怪咱们先把你娘的事儿嚷出去,看看谁先倒霉!”   小厮被戳红了额头,憋得脸通红,还没还嘴,旁边一个高颧骨的婆子直接啐了一口:“你小子马上就要攀高枝去了,不说夹着尾巴等日子,还跑到咱们这里充忠臣良将来了!”   小厮钱多急眼了:“血口喷人!谁攀高枝去了?你们赌钱吃酒被拿住了,不说领罚去反诬人!”   “诬?咱们还真没诬你,年根底下你娘鬼鬼祟祟抱着东西往咱们夫人娘家豆腐铺子里钻,还当咱们瞎呢?说不得,来年你小子就能去给咱们小少爷牵马,离了这个鬼地方!”   王大娘油乎乎的胖手拍着钱多的旧棉袄,“得了,都是一般黑,我们不挡你的前程,你也别在老娘们面前充人啦!”   钱多本是陆家大少爷的书童,可后来大少爷一把火把自己的书房都烧了,再不肯读书,这书童也变小厮了。可就是小厮,他也是陆家大少爷的小厮。   他脸涨得通红,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们胡说!胡说八道!”他是大公子的人,他和他娘都承过先夫人的恩,他怎么可能去给小少爷牵马!先夫人还在的时候,摸过他的头,给过他松子糖,夸他机灵聪明,他答应过要一辈子跟着大公子的!   钱多再顾不上抓赌,转身一头扎进了雪里,他要去找他娘问个明白。   后面几个婆子一边拍着手笑,一边吆喝着喝酒下注,坐庄的王大娘已经掀开锅盖端出一大盆冒热气的猪头肉,压低声音道:“这可是陆夫人给咱们加的菜。”   其他几个婆子虽然酒意上头,可一听“陆夫人”三个字,还是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能给她们加菜的陆夫人,自然不是已经死去三年的陆夫人,而是如今陆家大宅里住着的陆夫人。是他们临城有名的豆腐西施,早早丧了夫,临城人说起来都道红颜薄命,命不好。   可谁知道,人家哪里是命不好,人家是命真好!   陆家夫人死了一年,陆老爷期年孝期一过,就把这美艳的小寡妇娶进了门。那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小寡妇已经给陆老爷生了一儿一女了,就等着身体不好的陆夫人死好进门呢。   后来更是有人说,还在陆夫人孝期的时候,陆老爷跟这小寡妇就被陆夫人当时才十岁的儿子堵在床上了,陆家大少爷第一把火烧的可不是他的书房,而是陆老爷给美艳小寡妇买的拔步床。   王大娘见先还热火朝天的小厨房一下子静下来,把沾了油腥的手往围裙上一抹,笑道:“咱们大少爷跟钱过不去,姐们几个也跟钱过不去?”说着她伸手捏起一块猪头肉往嘴里塞了吃了,只看着就知道那油汪汪的肉,真香。   王大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大少爷——废了!”   大少爷如今已经十三了,还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庄子上住着。那边的小少爷已经七岁了,开蒙都两年了,听说很是读书那块料,如今眼看着陆老爷的心都在小儿子身上了,早听人说陆老爷现如今就指望小儿子能读书出人头地,给陆家祖宗争光呢。   花了重金从省城专门给小少爷聘的夫子,陆老爷亲自带着重礼上门求的,说是一年束脩就开出五百两!   这是卯足了劲儿非要把小少爷供出来呀!陆家是商户,就盼着能出一个读书人改换门庭,可就是最会读书的陆老爷,也只考了个秀才再也考不上去了。陆家金山银山,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举人老爷,可大少爷把书房都烧了,从此后再也不碰书本,陆老爷能指望的就是小少爷了。   大少爷在庄子上已经被冷了三年了,脾气越来越坏,整个人越来越阴郁,别说陆老爷不喜欢,就是他们下边这些跟着的人,如今不知多少都后悔是跟着大少爷的下人呐。但凡有门路的,早看清局势开始活动了。就是陆夫人如今不好巴结,陆夫人娘家娘、娘家兄弟、娘家兄弟媳妇的娘家,一大摊子人呐,总有能巴结上的。   三年过去,跟着大少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如今也就剩下这几家了。   王大娘咂着猪头肉斜眼看着她们:是想跟着大少爷穷死在庄子上,还是跟着她去吃猪头肉,就看她们自己了。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慢慢伸出竹筷搛起肉来,放进嘴里,吃了。很快,厨房里气氛又火热起来。   厨房门口一个五十多的老人静静站着,雪已经落满了他头顶戴着的羊皮帽子,他旁边一个十一二的少年人瞪着眼呼呼喘粗气,他想进去把桌子都给这帮吃里扒外的人掀了,里面这几个婆子连同他们家里的男人孩子,哪个没承过先夫人的恩情!   老人按住了少年,转身走了。少年人不明白作为庄子管家的爷爷为什么不拿住她们,狠狠罚!他只得憋着气跟上前面的爷爷。   老人一向挺拔的腰似乎都弯了一些,他是跟着先夫人的老人,看着大少爷长大。   他看着这撕棉扯絮的大雪,很想找到大少爷劝他两句,可——,他只是个下人。他要说的那些道理,大少爷难道不懂吗?   最近,他总觉得大少爷越发安静了。静得让他心慌,让他不安极了。   钟伯看着凋敝的庄子,又看向自己身后的孙子,唇微微哆嗦着。他想起当年,他的小姐青春正好,是金陵城有名的闺秀,她说:“钟叔,我不想像我娘,一辈子圈在高墙里跟妾室斗跟妯娌斗,我不要诰命权势,我想要个一心人。”   耳边是他家小姐的声音:“钟叔,拖家带口跟着我,您可不兴后悔的。”当年的钟叔如今的钟伯,看着茫茫大雪,只想问他九泉下的小姐:悔不悔呢。   而此时众人口中的陆家大公子陆子期正在庄子门口冰冷的门房里静静磨着手中匕首。匕首是他八岁那年陆老爷送的,西域来的好东西,奖励他会读书,盼他能为陆家改换门庭,走上读书举业的路,把这商户换书香。   那时候人人都说他娘命好,陆老爷是有名的爱妻爱子。不少人酸他娘果然是高门贵女,这命也太好一些。有多少人明里羡慕,就有多少人咬牙嫉妒,揣测他娘明明是金陵都城高门女,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会下嫁给陆老爷。   陆老爷当然好,长得好,又是临城大富之子。可再好,也是商户出身,撑死考了个秀才,在临城是香饽饽,到金陵贵地,根本不够看。   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可他娘不在乎。他娘说,她选的是他爹这个人,女人一辈子就一次机会,她索性赌个大的,赌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子期扬起匕首细细看着,匕首的刃已被他磨得极其锋利,在冷寂的门房里闪着寒光。他幽暗的目光中现了嘲讽,居然是临城东头卖豆腐的,他那个读圣贤书喜欢兰花的爹,跟酒楼醉汉城里混子大街上的街溜子的品味,一样一样的。   十三岁的陆子期如今早已是众人口中不成器的陆家大少爷,可再是说他这也不成器那也不成器,也不得不承认大少爷长得是真好。陆家大公子忒会长,要知道陆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临城有名的美男子,而陆子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就是专门挑着陆老爷和他娘的优点长。   可长得再好,废了,就是废了。   被众人认定废了的陆子期正认真打量自己手中匕首,他轻轻抬起左手往前,不过轻轻一碰,食指尖儿就有血珠子冒了出来。   匕首锋利,触之见血。   殷红的血,冷森森的匕首,还有安静白皙的少年人。也许是他过于俊美的五官,也许是他过于苍白的面容,也许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活人该有的温度,让这少年与这破败冰冷的门房如此和谐,都带着冷幽幽的寒,没有活的气息。   陆子期垂眸看着这泛着寒光的匕首,还有左手滴落的殷红的血,微微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了少年那双没有人气的眼睛。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阳春三月,他娘含笑看着他,一句句教他读书。风过,吹落洁白的梨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衣衫,娘亲连为他拂落梨花都那样温柔。   可睁开眼,哪里有什么梨花,只有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有这个冷寂荒唐不可理喻的世界。陆子期握着匕首,静静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娘亲,你赌输了,他们——也别想赢。”   娘亲临终只担心他气盛冲动,让他好好活,娘说这世间总还有美好的风月、值得的人。娘说,落子无悔,她选的路,她认。   可陆子期不认。娘可以输,可在她的赌盘上,别人凭什么赢。   他瞧着匕首,抬了抬嘴角:大家一起输啊。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雪白,可那洁白的雪下都是脏污丑陋。如同那个在他心中曾经山一样伟岸的父亲,玉面皮囊、轩昂举止背后,原来也不过是个耽于欲望、猥琐平庸的小人。   很多年以后,陆子期回首往事,总会停在昌德二十二年正月初五这天。这一天,如果不是那咚咚的砸门声,也许他的人生早已面目全非。   更重要的是,昌德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五,十三岁的陆子期遇到了才六岁的谢念音。   彼时,当陆子期沉着脸打开大门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将改变他的一生。   “咚-咚-咚”,是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到木门上的声音。   声音很轻,此时无论是庄子后头正热火朝天边吃肉喝酒边摇骰子的婆子们,还是呆呆立在廊下看着大雪不知未来到底如何的钟伯,都没有听见这敲门声。   不大的敲门声,淹没在了纷纷大雪里。   如果不是陆子期此时刚好就在大门旁的门房里,大约整个庄子也没人能听到,大约门外这个再也走不动的女孩也许就这样结束她短暂的一生,小小的身体注定被总也不停的大雪覆盖。   可偏偏这天陆子期要出门,偏偏陆子期清清楚楚听到了这敲门声。   咚-   咚-   咚-   作者有话说:   放两本预收:   预收1:《炮灰原配是狼美人》   靖北王府煊赫热闹,门口的马车都不知排出去多远,   内里一处繁华院落,却终日冷清,门可罗雀。   院中的大丫头已熄了争强好胜的心,   早先还说跟了新娶的世子夫人,在王府她也算混出了头。   哪知道两年了,世子爷人都没来过几回。   还不如分到旁边那个小院,   至少还能见到世子爷的人,   就是见不到人的时候,好东西也是流水一样送进去。   世子夫人叫人了,丫头掀帘子进去,   就见夫人头都没梳,先问今日吃什么。   丫头忍了又忍,两年了再忍不住,   脱口就是一串: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又去隔壁小院了。”   ——您这上次见世子爷,还是三个月前吧。   “好几个箱子,绸缎密得手都插不进去,都抬小院去了。”   ——一匹没给您这个正牌夫人留。   “早先那边叮叮当当,不光是种树,还扎了一个好大的秋千。”   ——您这儿的秋千还是您自己扎的,简陋得她一个丫头都觉得可怜.....   “夫人您那妹妹都能起来荡秋千了,您——”   该崛起了!   房内静了静,丫头屏息垂头,心中激荡,胸口起伏,   等着自家主子发话。   终于自家夫人说话了,丫头攥紧了手,   “所以,今儿厨房到底吃什么?”   “听说要减两个菜,真的假的?”   阅读提示:   (1)男女主双洁   (2)女主穿越任务者,早期是没有心的,女主身份很多。   —— ——预收2:   《未婚夫觉醒了恋爱脑》   对象不是我。   嘉怡郡主开始还难过,   后来她趴着墙头瞧,   藏在马车后头瞧,   就这动不动红眼掐腰上头的货,   还搞事业呢.....   早晚在别人砧板上爬。   哦这个别人,   是嘉怡郡主的新夫君——   这次郡主她只为家族,只要权势,   新夫君他就是一个冷心冷肺无心情爱的——   等等——   不太对劲儿   这个样子,嘉怡郡主有点熟:   她试探着问:   “殿下,你这眼睛——”   也要红?   (文案暂定)   阅读提示:   (1)女主男主先婚后爱 第2章 “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坏人要把我抓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陆子期听到敲门声,收起了匕首,面无表情地取下了门栓,第一眼根本没看到人,低头才看到门口那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里还抱着那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显然就是用这块石头敲出的动静。此时,她正抬头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陆子期,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敲开怎样的命运。   可这个小小的女孩,已再也走不动了。   陆子期的视线先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然后是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最后落在了她只有一只鞋子的小脚上,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早已冻得紫胀。小姑娘似乎知道少年正看着她没有穿鞋子的脚,她想动,可那只脚早已不听使唤,动不了。   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不听话的脚,冰天雪地中,她好像已感觉不到冷。   青白狼狈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抓人,乌黑澄澈。连茫然,都显得格外干净。   陆子期看着她紫涨的小脚,这些日子以来,少年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小姑娘张开干裂的唇,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她说:“哥哥,求求。”   “我饿。”   在说“求求”的时候,她努力伸出手,丢下石头,两只冻胀的小手团到了一起,无比认真又艰难地向陆子期拜了拜。   这样做的时候,她那双澄澈茫然的眼睛依然一瞬不瞬望着陆子期。   陆子期抿了抿唇,回身欲喊人,小姑娘唇角动了动,大约是知道她得救了,想给恩人挤出一个笑。她该笑,小舅舅说她的笑最好看了,谁能看到都福气大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对眼前这个好看的哥哥笑出来,小小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多亏少年手快,一把捞住小姑娘。真把人抱在怀里,才发现这孩子多小。   陆子期抱着小小的女孩,转身前看了眼门外,纷纷不停的雪早已把小姑娘来时的脚印掩盖,一片白茫茫,方圆一片就陆家这么一个庄子,往前往后都是一望无际的被雪覆盖的农田。   他又看向了怀中破烂一样的小姑娘:磨穿的鞋底,冻烂的小脚,不大的小脸,冻得红彤彤好像碰一碰就会掉下来的小耳朵。   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到底怎么用这小脚小短腿走到这里来的!   邪门得如同天降。   本准备出门的陆子期抱着小姑娘只愣了瞬间,就转身,大步流星重新迈入纷纷大雪中,穿过前院往后面的上房去了,一路喊钟大娘。   安静的庄子,一下子热闹了,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凭空钻了出来一样。   已经许久没听见过大少爷喊人了,再是没指望的大少爷,那也是陆家的大少爷,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厨房里收了赌局,藏了酒坛子,坐水烧火,听到前面说是大公子要粥要饭,几个婆子互相撇了撇嘴,捅开了另外两个灶。   钟伯钟大娘匆匆赶来,看到大少爷和他怀中小姑娘都是一愣,钟大娘赶紧上前接过孩子,喊着丫头名字让准备衣衫,准备温水。   “要温的,这.....可热不得!”   只瞅了孩子小脚一眼,就让钟大娘直念佛。   这边钟大娘抱着女孩进屋,那边就有人开始往这屋里送热水,钟伯又安排人去请大夫。   死寂许久的庄子,一下子整个活了过来。   如今天短,一下子就折腾到天要黑了。厨房里王大娘才封上了熬粥的灶,旁边烤火的婆子问到底是什么人闹出这么大动静。   上房来的小丫头一边跺着脚一边道:“再要些软软的点心,容易克化的,”回灶旁婆子的话,“收拾出来一看好漂亮一个孩子,菩萨身边的仙童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钟大娘说必是贵人家的孩子,里头贴身小衣用的缎子,临城富贵人家也少见的。”   王大娘一边往食盒里装馒头一边撇嘴:“什么缎子,还咱们临城都少见!再是富贵,能比咱们陆家还富!”   这边小丫头拿手一挡:“说了要好克化的点心,你怎么就给装馒头啊。”   “馒头不是点心?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你眼高得跟小姐一样,你跟着钟大娘,难道竟不知咱们庄子上多久没领大宅那边的月钱了?还想吃点心呢,再过一段日子,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小丫头串儿气红了脸:“少爷使不使大宅的银子是少爷的事儿,难道少了你们下头厨房的钱,钟伯哪一个月不从夫人的嫁妆银子里按时拨下来!”   “哎呦可别让我说出好话来,这都三年了,还按着三年前的例给拨钱呢!你也不打听打听外头的米价年年涨,一样的钱三年前能吃点心,三年后就吃馒头了!再等两年,只怕连馒头都吃不上的时候还有呢。”说着把食盒一盖,嘀咕了一声:“还夫人呢,咱们陆家的夫人在大宅里坐着呢。”   串儿气得丢下一句:“回头我就告诉钟伯!”   “告诉去吧,撵了我们再找好的使去!说不得就能找到不用银子也能做出点心的来呢!还以为庄子上是什么好地方呢!”王大娘说到这里也是一肚子气,陆家下人里她跟她男人都算是顶得力的,本以为跟着大少爷是桩好差事,结果这庄子上一住就是三年,平时连个来人都没有,没有人哪里有赏钱。   虽说给小厨房的钱确实是够用的,但下头人就不要油水了?跟她一样在厨房里干的,手艺还不如她的,如今靠着采买油水,家里都典下来五间大瓦房了。她比那些人差了什么?就是跟错了人!   串儿拎着食盒憋了一肚子气到了上房,迎面遇到钟伯。钟伯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把气咽了下去,重新挂上笑脸。   不过串儿一看到房间里火炉旁坐着的小姑娘,脸上挤出来的笑不由就真了,小姑娘虚虚弱弱的,看见她就是一个怯生生的笑,笑得串儿也只想跟着笑。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娃娃,很想带回家给村里人都看看,这么俊的娃娃!   串儿揭开食盒,端出馒头来,心里又开始气厨房里那些净想着揩油拿好处的婆子。   小姑娘看了一眼热腾腾的馒头,手指扣了扣衣角,睁着大眼睛瞧着陆家大公子,瞧得陆子期一挑眉,冷声道:“要吃就吃,看我做什么!”   钟大娘赶紧道:“吃吧,就是给你吃的!”喝了粥好一会儿了,大夫说了,可以吃些面点了。   显然小姑娘已看出陆子期是这里的主子,她先对钟大娘笑了笑,小手动了动,又看陆子期,喊了声:“哥哥,我吃了。”   声音又软又甜,别说串儿和钟大娘,就是一旁常年肃着脸的钟伯都忍不住对小姑娘挤出一个足够温和的笑。   陆子期对上了小娃娃干净的大眼睛,只说了一个字:“吃。”   小姑娘两个小手立即就抱起了馒头,狠狠咬下去一口。看得串儿在旁边都觉得馒头真香,跟着钟大娘端着杯子不时提醒“慢点”“今儿不能多吃,明儿还有”。   小女孩明明饿得很了,吃得也很急,可即使这时候,都一口是一口,嘴里含着东西时绝不说话,只待咽下去,有问必有答,难得的小小年纪流落在外,还是落落大方。   钟伯看了钟大娘一眼,确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这是给拐子拐出来了。   可惜孩子还是太小,又给吓狠了,很多话问她,孩子都只是摇头,轻轻答一个记不清了。   看着差不多,钟大娘就把馒头收了,孩子明显还想吃,可也是乖乖的松了手,听话得很。   陆子期盯着前面火盆,突然道:“钟伯,你看好这孩子,有人找来,也核实了再让领人。”交待完,他顿了顿,似乎再无其他话可交待,他看向了钟伯,慢慢道:“我有事,要出门。”   钟伯只觉心里不安再次扩大,他强笑了笑:“都这时候了,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雪也没停,少爷去哪儿?等明儿雪停了再去吧。”   陆子期只说了句:“天黑雪大,正合适。”就已起身。   做什么就天黑雪大正合适了?   钟伯心急却再找不出话来劝,少爷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别看钟伯这么大年纪,有时候少爷一个眼神,也让他心悸。都说外甥肖舅,钟伯总觉得少爷不像陆老爷,不像夫人,像极了夫人的二弟——少爷那个从未谋面的二舅,明明俊朗公子,行的却都是阎王罗刹事。想到那人,钟伯打了个寒噤。   此时见大少爷云淡风轻要出门,再看外面大雪不停地冻天寒,钟伯只觉心突突跳,慌极了。十三岁的少年人已经很高,此时只是清清淡淡瞥过来一眼,钟伯满肺腑的劝是一句也说不出。   刚起身的陆子期却觉得自己冰凉的手一下子被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他回头对上了突然靠近拉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还架着给她找来的拐。   她仰着头,眼睛忽闪,明亮。   “哥哥,外面冷,特别特别冷。”   钟伯赶紧去看陆子期,希望能把他留下来。   陆子期的目光平静,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怕冷。”   “黑呢。”小姑娘望着他。   “我不怕。”   小姑娘声音带上了哽咽:“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坏人要把我抓走!”小姑娘的手使劲拉住陆子期,含着泪的大眼睛看着他。她走了好久,躲过好多坏人才遇到这个大哥哥,看到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可千万别不要她了呀。   “哥哥,我聪明,我有用!等我脚好了,我能帮你!”谢念音拼命夸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陆子期:“我可有用了,哥哥,我能帮上忙!任何忙!”   陆子期静静看着小姑娘,她的眼睛干净,里面好像有一个与这世间不同的世界。可惜,他真的有事,不想为一个小孩子耽搁。   谢念音却死死拉着他的手,很多年后,陆子期问起这一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到底怎么敢,那时谢念音正在葡萄藤下吃西瓜,她抬起头说:“我觉得,我必须拉住你。”说完扑哧一笑,又道:“我也忘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了,可能就是怕你走了,再也吃不上热馒头了吧。”   陆子期可以挣开,看着小姑娘扑闪的大眼睛,他却升起了淡淡的恶意,俯身在小女孩耳边轻声问:“什么忙你都能帮?”   音音点头。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只有音音一人能听到,他说:“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说完他就直起身,等着被吓坏胆的小姑娘松开碍他事儿的小手。小手是挺暖,可终归,太小了,除了碍事,能有什么用。   攥着他手指的小手却没有松开,小姑娘也没有惨白脸,没有陡然睁大她天真干净的眼睛,预料中的一切都没有。   煞有介事的思考后这个小姑娘甚至没有慌乱。   那只小手拽了拽,不知该甩开就走还是再说一遍让这个女娃子听清楚的陆子期才回神,小姑娘的眸子清亮如故,她喊:“哥哥,来。”   鬼使神差,陆子期再次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姑娘的嘴边。   他听到这个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我能。等我脚好了,吃饱了,我给你放风呀。”   陆子期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我能。我给你放风呀。   一个带着恶意的恶作剧,没有吓着这个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反而让阴郁寡言的少年人自己愣住了。   陆子期盯着这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只掉了鞋子的脚裹得小肉粽一样,还架着一根木棍当拐杖。   陆子期怀疑小姑娘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可他又分明觉得,这个漂亮极了的女娃娃,就是听清了。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扎着两个小揪揪,垂下的红绳随着她一歪头一荡一荡的,她还敢问:“哥哥,就这么说定了?”   陆子期没说话,脸上却露出复杂难辨的情绪:这么个小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是天上哪里破了洞吗.....正常人家,能养出这么邪门的孩子?   邪门得,都快——赶上他了......   此时这孩子正用最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这人间也没有这样干净纯真的眼睛。 第3章 “哥哥,要不我闭嘴,你吱一声?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拄着拐的小姑娘抬头,黑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陆子期。   陆子期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被钟伯一眼看过来的钟大娘赶紧道:“少爷,这孩子是吓破胆了,醒了就找您!您这一走,孩子铁定怕呀!”   串儿也赶紧道:“就是就是,我娘说小雀儿都只认一睁眼看见的那个,女娃娃就跟那没家的小雀儿一样,少爷走了咱们谁也哄不住。”   陆子期眼角轻轻动了动,小雀,有胆子这么大的小雀?什么意思,他这是给自己捡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他的眼睫动了动。   依然握着陆子期手指的音音再次说了话:“哥哥既然等不得,带着我吧。”她仰望的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水汽:“带着我,我给哥哥报恩。   说着她愣是动了动拐,把那个小粽子一样的脚落在了地上,明明额头骤然就疼出了冷汗,可她就是要笑:“看看,我能跑能动,厉害的不行不行的。”后头那两个“不行”显然是咬着小牙说出来的。   看得陆子期眼皮一跳:“你留下。”带着她,还能干什么。眼前这小姑娘,喝了两碗汤暖了半天,一双软乎乎的小手也才暖过来。出去再给冻死了,他还得找地方埋。   “哥哥,我能走路,不用老抱着!”小姑娘摇着他的手,这话说得让陆子期眼皮又一跳,带出去还得老抱着?   “求求啦,哥哥!”   “我又聪明又机灵,哥哥说走我就走,哥哥说碍事我就藏起来,哥哥说谁不好把我朝他扔出去,我就——”小姑娘说着亮出了自己两颗最锋利的小白牙,“只要让我跟着你!”   六岁的小女孩,奶声还没完全下去,一双大眼睛含着泪看着陆子期,只怕他一个拒绝,里面的泪就下来了。   房间里一下子无声,都看着陆子期,而陆子期看着这个绝不会放他单独离开的小姑娘。   软乎乎的小手用她仅有的温度,慢慢把陆子期冰凉的指尖捂热了。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但并不觉得讨厌,陆子期垂下的睫动了动,他轻声道:“我不走,你松开。”   音音含着的泪好像颤了颤:“你保证?”   陆子期顿了顿,“我保证。”今夜,他不走。   “哥哥,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含着恳求。   陆子期只得再看向身边小不点的大眼睛:含着两包眼泪,望着他。   小姑娘歪着头,落在地上的那只脚向上踮了踮,使劲看进陆子期的眼睛里。然后就听小姑娘道:“哥哥的眼睛像桃花。”   陆子期:.....所以她为什么让他看着她的眼睛。   小姑娘显然聪明得很,陆子期眉一动,她就赶紧解释道:“小舅舅说,看着我的眼睛还会骗人的人,很少的。如果有——”   串儿忍不住问道:“怎样?”   小姑娘点了点头:“小舅舅说,那他就不是人。”   屋中几人:.....   偏偏小姑娘还问陆子期:“哥哥,你说我舅舅说的对不对?”   陆子期:.....   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道:“极是。”   音音笑了:“我看过了,哥哥有最好看的眼睛,是最好看的人。”那个“人”被格外强调,说完小姑娘果然松开了手。   钟伯终于松了松这些日子始终悬着的心。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就见这个被少爷捡回来的漂亮小姑娘成了少爷的小尾巴,哒哒木拐敲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这哒哒的敲击声在哪儿,少爷必在哪儿。   可小尾巴也会走神,这会儿钟大娘端来的热腾腾的糕就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刚送进嘴里她就回头,却发现陆子期不见了。于是本死气沉沉的庄子,一下子充满了奶声奶气的,“哥哥”,“哥哥等等我”,“哥哥呢,刚刚还在这里的哥哥呢”“我这么大的哥哥怎么不见了”.....   旁边钟大娘串儿忙拿着糕点哄:“大少爷有事,一会儿就回。”一听这话音音刚刚被暖气熏出红晕的小脸一下子白了,攥在手里的糕都松了。钟大娘串儿见状无法,只得说了实话:公子去浴房,沐浴后就回。   于是山庄人都见到这么一幕,除了为公子提水的小厮,谁也不能靠近的浴房外,一个穿大红旧棉袄的小姑娘啪啪拍着木门:   “哥哥,哥哥你在里面吗?”   陆子期:.....   带出了少年的磨牙声:“别拍了。”   拍门声果然立刻停了,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哥哥别怕,我在外面守着你。”   陆子期:.....   门外面那小女孩还在说话,“哥哥,你慢慢洗,别着急”,“你们这里的大米糕真好吃,又软又香,一会儿哥哥出来尝一尝呀”.....   音音把耳朵贴上了紧闭的门,贴了一会儿,“哥哥,要不我闭嘴,你吱一声?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内里陆子期磨匕首的手一顿,只得道:“闭嘴。”   这次外面果然闭嘴了。   浴房内油灯跳动,昏暗光线下那些曾无孔不入的灰暗冰冷随着门外奶声奶气的呼唤一下子都散了,连同周遭黑洞洞的四壁好像都不再让人窒息地挤压下来。屋内少年重新喘过了气,他的额际都是冷汗,好像从一个走不出的噩梦跋涉而出,终于回到了当前,他能嗅到冬天雪的清冽。   陆子期慢慢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扯过旁边的白色布条缠绕住小臂。   有血从缠绕小臂的布条上洇出,陆子期熟练地一咬布条骤然扎紧,血止住了。内室只有一盏油灯,阴暗得很,少年人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听到外面又试探性拍了一下,好像害怕扰人一样立即停了,然后是小姑娘的声音:“哥哥,我闭嘴了,你高兴了吗?”   过了一会儿.....更小心翼翼:“哥哥,是不是也不能洗得太慢?”   “米糕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陆子期突然觉得连自己的手中匕首都古怪起来,他起身捞起棉袍系紧,把匕首往靴筒内一收,陡然拉开门,看着门口穿着不合身的大红棉袄的小姑娘,正想警告她再这样跟着自己就把她直接从墙头扔出去。   却见小姑娘往棉袄中一掏,朝他伸出手:   “哥哥,吃不吃?”   油纸包中是洁白的米糕。   而她身后,有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那一刻少年身上孤绝的冷气都淡了。   这晚就寝时,钟大娘把音音安排在大少爷房间的碧纱橱里。随着一盏盏灯熄灭,整个山庄再次沉入寂静中。   但凡有一丁点动静,碧纱橱里的小娃娃就从镂空窗格里往外打量,一定要确定人好好在床上躺着才行。   夜晚很安静,陆子期枕着一边手臂,静静听着夜晚的落雪声。他知道碧纱橱里的小姑娘始终没睡,陆子期也不管她,只是静静躺着,听着。   终于,一心盯梢的小姑娘大约再也撑不住了,坚持着最后确认了一遍陆子期好好躺在床上,这次刚把小脑袋缩回被子里,一沾枕头,睡了。这时已三更天了,隔着屏风留下的最后一盏烛火早已暗了,不过一会儿烛火一跳,灭了。   陆子期听到外面起了风,是北地朔风,呼啸着。每当这时候,他都清清楚楚明白,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再也没有娘了。他娘,就是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咽了气。   他娘死了,太阳还是照常东升西落,人人都照常过着日子。那个曾宣称爱护娘亲和他的人,早已有了自己新的家。   突然,他听到小女孩凄厉的哭声,哭着喊娘。小姑娘喊娘的声音在黑暗中是那么凄楚,陆子期翻身而起,连鞋都没穿,就往碧纱橱里来,黑暗中撞到了木凳,他却都顾不得停一停,直到进了碧纱橱。   音音一下子扑进陆子期怀里,哭着喊哥哥,她指着外面,学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呜呜呜,呜呜呜!”   “是风,不怕,是风。”陆子期安慰着怀里的孩子。   “是呜呜呜!”小女孩死死抓着陆子期的衣服,黑暗中陆子期看到了小姑娘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她抓着他说:“哥哥,是呜呜呜!”   她的大眼睛被泪洗得那么亮,她说:“然后我就没有娘了。”   小姑娘哭得凄楚极了:“我再也没有娘了。”就是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日子,她的娘亲闭上了眼,娘亲闭眼前说:“他对谁都冷冰冰,可偏偏赠了我梅花。”可娘欢欢喜喜嫁了人,后来才知道,连最初的这枝梅花都是旁人——不要的。娘亲说,“音音,不要学刀棍,女子也上不了战场,还白白给人嫌弃,还是做个会读书的.....别.....给人笑话.....”   黑暗中陆子期抱紧了怀中小小的身子,听到她哭着说,“我再也没有娘了,再也没有了。”小女孩被困在这场朔风带来的噩梦里,没有娘,就什么都变了。   陆子期身子微微发抖,一声声都是麻木而徒劳的安慰:“不怕,没事的,不怕.....”   黑暗里的少年声音很轻,很轻,终于说出了那句:“我也,没有娘了。”   说出这句话,陆子期闷了三年的悲怆,终于化作冰凉的泪,落在了怀中女娃娃乌黑乌黑的发间。   这是三年间,陆子期第一次掉了眼泪。   临城人都说陆家大少爷心硬,他娘死了,他一滴泪都没有。   他有的。   只是那些活着的人,不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9 21:30:51~2023-05-03 11:3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90737 10瓶;aleilei521 7瓶;猫矜矜兮、宓.、木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音音喜欢,就是音音的。”   碧纱橱里半夜惊醒的小姑娘此时正沉沉睡着,屏风后熄灭的烛早已彻底冷成一团,屋中寂寂,却并不空荡,陆子期能听到音音沉沉的呼吸声。   他就那么坐在门槛上,看着夜色由浓转淡,看着天光破晓而出。   破晓的光,落在倚靠门框的少年身上。他轻轻转头,去看身后的碧纱橱,那里睡着一个跟他一样没娘的小姑娘,喊他哥哥。   陆子期抬手,少年的手在晨光下苍白修长,他轻轻握住,好像要握住光。   钟伯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姑娘居然让自家公子振作了起来,居然开始关心庄子的账目和事务了。   刚刚听到的时候,钟伯慌忙应下转身差点老泪掉出来。账虽不好看,但只要他们公子振作,一切都会好的。钟伯看着陆家大宅方向冷笑,到底他们公子是陆家嫡出大少爷。   而陆家,可是临城数得上的大富之家。只要他们公子跨过心里那个坎儿,有些事儿,得想明白。   如今钟伯偶然进城听上几耳朵,这填房的新奶奶身后那一大家子可真就把陆家当成他们小少爷的了,再晚些,只怕人人都忘了陆家还有一个大公子!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临城的元宵节出了名的热闹。这几天串儿、钟城包括跟他娘闹了一场的钱多都高兴狠了,他们公子要带着他们一起陪着音音姑娘去看灯。用钟大娘的话说,看看灯火热闹热闹,也算给音音去去晦气,从此否极泰来。   这几日钟大娘先把音音不合身的棉袄改了,又紧赶着用库里存着的布料给音音裁了一件小褂子。元宵这日,簇新的海棠红斜襟小褂一穿,配上串儿用红绳给音音绑的两个小揪揪,又喜庆又好看。   外头钟伯正在一辆半旧的马车前安排人,就是这样一辆马车也是知道少爷要带音音出门钟伯提前跑到城里雇的。庄子上早就不养马了,毕竟养马好大一笔嚼用。附近倒是有牛车,可再怎么难,总不能让他们家公子和音音真顶着风坐牛车去吧。   看着半旧的马车载着人嘚嘚出了庄门,后头看热闹的几个婆子这才敢说话。其中一个婆子心虚,这十来天大少爷又是看账,又是见些面生的人,今天三年不出庄子的大少爷甚至还出了门.....她瞅着旁边踩着门槛正嗑瓜子的王大娘问道:“要是大少爷知道——”   王大娘呸出了一个瓜子皮,不屑地斜了对方一眼,真是又想吃肉又怕烫着手:“知道什么?真知道又怎么样?咱们不过就是给夫人那边递些消息传个话,夫人那是谁!那如今就是大少爷的娘,娘想知道儿子的事儿,咱们做下人的还能不说?”   王大娘旁边的一个婆子赶紧笑骂了先头说话的婆子两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看着都替你臊得慌,说句没规矩的话,大公子再是大公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后一句婆子先习惯性往四周扫了一圈,这才压低了嗓子说出来。   “是我糊涂了。就看今儿,真是笑死个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辆破马车,别说陆家的公子小姐,我上次撞见夫人娘家嫂子的娘家人进城坐的马车都比这强!”先头婆子生怕被陆夫人知道自己不顶事的样子赶紧跟上,她可真是不想在这庄子住下去了,就盼着王大娘到时候带着她们离了这穷地方。就是到不了夫人院子伺候,给安排在陆家哪处,都比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王大娘把手中瓜子往围裙兜里一揣,笑道:“主子们都过节去了,咱们也过节去!我那有夫人赏的好酒,咱们烫得热热的,好好热闹一回。”天寒地冻的,一听有好酒喝,几个婆子老脸都乐成了花,搓着手就跟着往后头去了。   另一头钟伯已经护着马车进了临城,离着多远就听到城里熙熙攘攘的人声,看到城中灯火辉煌的热闹。   到了人多的地方,音音靠得陆子期更紧了,一边死死抓着他的手,一边又忍不住透过串儿扯开的半边车帘打量外面。   陆子期始终注意音音反应,他安抚地拍了拍音音穿得厚墩墩的小身子,好像随意问道:“就是这样的街上,把你带走的?”   马车里先还兴奋张望的串儿一听赶忙挨着钟大娘坐了,关于音音被拐的事,除了一开始钟大娘探问过,音音没说出什么,后来大家都不敢多问。   音音挨着陆子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比这还大,灯比这还多。”   “比这还冷吗?”陆子期接着问。   音音摇头:“这里冷,家里不冷。”   钟伯坐在赶车的位置听着,跟他们早先猜的一样,只怕这姑娘就是南边富贵人家出来的。南边好些城市都繁华得很,是北边比不了的,越靠近大历都城金陵的城市越富贵繁华。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跟他们走了?”陆子期似乎是真的纳闷,揪了揪音音垂下的红头绳问。   小姑娘抠着小手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看到了小舅舅,我就追,小舅舅不见了,我一回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子期轻拍着音音的手一顿,马车外的忠叔也是脸一沉: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拍花子,这就是有家贼。   陆子期把微微发抖的音音抱在怀中,小姑娘窝在哥哥怀中再次觉得安稳了,才继续道:“后来我就明白了,那天根本不是小舅舅。他们都说小舅舅再也不回来了,可我总不信。”   问到这里很多事陆子期已拼凑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件,他抱紧怀中小娃娃,用更加随意的口气问道:“他们有没有打你?要不要哥哥去打他们?”   串儿竖起耳朵听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揪起来,就连钟大娘都是气息一屏。   音音的声音却没有他们想象的畏惧,显然这个问题比最开始那一个对她来说容易,“他们对我好,给我吃好的穿好的。他们说,——”说到这里小姑娘顿了顿,好像在回忆他们说什么,就听小姑娘学着别人说话的声气:   “这个好好养一养,用不了几年就出息了。”说到这里音音困惑问陆子期:“他们养着我到底要干什么呀?是像小猪一样,养肥了再杀吗?”   小姑娘歪头,问得一派天真。   陆子期眼睛暗了暗,声音却更温和,难得哄道:“他们是坏人,谁知道坏人怎么想呢。音音以后都跟着哥哥,再也不会遇到坏人。”   隔帘听到大公子这句话,握着马鞭的钟伯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这次彻底落下。   又旧又薄的车帘内,音音乖乖点头,缩在哥哥怀中觉得安全极了。旁边钟大娘引着,没一会儿音音就从陆子期怀中爬出来,跟着串儿扒着车帘往外看了。   她身后的陆子期静静看着。   旁边的钟大娘虽是笑着,但心里只觉发寒,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娇养小姑娘,就差一点,只怕就是沦落娼门的结果。到底是多毒的心,才舍得这么害一个孩子?   马车到了临城最热闹的大街,陆子期带着音音下了车。人流拥挤,音音一下车只能看到一个个腿,突然眼前一亮,她又重新看到了花灯和街两边的热闹。   原来是陆子期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音音赶紧往陆子期肩上一趴,小胳膊圈住陆子期的脖子,小舅舅说了,这样最省力。   她看着这流光溢彩的街道,忽然看到一盏特别好看的花灯,赶紧叫哥哥也看,就觉得转身看到花灯的哥哥明显一愣,音音还道:“是不是特别特别好看?”她还以为陆子期是看到花灯顿住。   却不知陆子期是看到了花灯旁的人。   正是陆老爷带着他的新妻还有一双儿女,同音音一般大的小女孩被陆老爷抱着正看那盏花灯,穿着簇新的粉色锦缎小袄,围着灰鼠毛脖领,胸前挂着一个黄橙橙金锁,内嵌一块上好的白莹莹玉,身边还围着提着暖炉脚炉的丫头,跟着好几个婆子,手上拎着的明显都是小姑娘一指就买下来的东西。   通身富贵的小姑娘再次抬手一指,就有人把那盏花灯取了下来,旁边小厮当即上前付了银钱。周边人看着买下这个花灯的富贵人家,都忍不住啧啧称叹。此时琉璃罕见,尤其是在北边,这么一盏琉璃花灯贵得很。   陆子期看着怀中音音的目光随着花灯移动,那盏花灯实在好看,他的音音看迷住了。他抱着音音的手不觉收紧,抱着孩子往人群里去了,不再看那边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旁边钟伯显然也都看见了,此时笑呵呵递给音音一个小纸包,里面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雪花糖,就见音音眼睛一亮,弯着大眼睛笑了。   随着人流往前走,音音趴在哥哥肩膀上跟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一会儿让钟伯看喷火的一会儿让串儿快看翻跟头的。钟伯面上笑着,始终注意着从刚才就一直没再开口的大公子,心中暗暗担心。没娘的孩子,总是苦的。爹是亲爹,可亲爹还有别的孩子,亲爹不亲的,比比皆是。大公子他,得学会,低头。   可看着陆子期肖似韩家二公子的侧脸,如果大公子真的随舅,最学不会的只怕就是低头。   陆子期抱着音音,听着她叽叽喳喳的童言童语,周遭都冷,但怀中这一团却是热乎乎的。他想着陆家,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个满身富贵颐指气使的陆家小姐,想到他的音音,正该过那样的日子,不,比那样还好的日子。   正纷乱想着,却觉唇上一凉。   陆子期抬眸对上了小女孩笑嘻嘻的眼睛:“哥哥,甜不甜?”   原来是一颗雪花糖,慢慢化开在口中,真的很甜。   钟伯都忍不住笑了,就听到挺拔的少年问音音:   “是不是喜欢那盏灯?”   “音音喜欢,就是音音的。”陆子期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听到的钟伯陡然一凛,看向了大公子。   “砰”一声,突然绽放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整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停了下来,看向璀璨的烟花。   “这可是咱们临城陆老爷为贺爱女生辰放的半城烟花!”   “豆腐西施可真好命!”   “瞎说什么,人家如今可是正正经经的陆夫人!”   远远的,陆子期抱着怀中小女孩,听着身旁人热烈的议论,面对那半城烟火,一动不动看着,怀中音音看着天边绚烂的烟火,连雪花糖都忘了吃了。   烟火明暗中是少年人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他于烟花明灭中低头问:   “音音,喜欢吗?”   音音看着烟火没说话,记忆好像回到了娘亲搂紧她说,都是华而不实的,咱们音音不靠这个。娘一直说不要紧,可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像此时抱着她的哥哥,哥哥不曾发抖,可是他身上却那么冷,冷得好像那年烟火下的娘亲。   音音用力搂紧了陆子期,像搂紧她总是显得无坚不摧却无助极了的娘亲,她说:“也就呼啦一下,不过看着好看。”   陆子期低声笑了,他再抬头看向烟火的目光璀璨而傲慢,语气却温柔而肯定:“音音喜欢。”   转而带上了轻慢:“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有的,咱们音音会有更好的。”   一旁钟伯的心砰砰跳着,只觉得临城的天地都将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3 11:35:35~2023-05-04 07:3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大少爷回来啦!”   回程的马车摇晃着,她靠在大哥哥身边,慢慢就迷糊住了。被抱下马车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强挣着睁了睁眼,看到了黑蓝黑蓝的夜空和那轮白白圆圆的月亮。不过一睁眼,她就伏在哥哥背上再次迷糊住了,这里又高又安全,坏人再也不能靠近她。   几日大雪后晴好的夜冷肃清朗,一轮圆月静静挂在夜空中。远离城中灯火喧嚣,月亮都明亮起来。   陆子期背上的谢念音迷迷糊糊道:“哥哥,好看。”她想说的是,哥哥看天上月亮,那月亮可真好看。可此时她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声音都含糊起来。   像化了的雪花糖。   听得陆子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也知道哥哥好看呀。他把背上女孩往上背了些,提着灯笼迎上来的钟大娘接不过孩子,赶紧用手把孩子背后罩着的厚披风又掖了掖,只一张白嫩嫩小脸半露在黑色披风外面,小脸一边压在陆子期青衫上,垂下的睫毛又密又长,女孩已睡得又安稳又香甜。   稀罕得钟大娘和串儿都不时往这边看。   进了屋子,这边陆子期刚把音音放下,先还睡得呼呼的女娃,一个咕噜就坐了起来,张口就是:“哥哥去哪儿?正好我也想去!”   把屋子里的钟大娘和串儿一惊,看着咕噜爬起来的音音眼都还没睁开,就滚出这么一溜话,愣了愣两人都没忍住笑了,就连房门外提着灯笼等着他奶的钟城都忍不住捂着嘴巴笑。   里头陆子期把手往音音背上一拍,才说了句:“哥哥哪儿也不去,睡吧。”就这么一句话,仿佛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小女孩立即躺倒,不过一会儿就又睡沉了。   钟大娘收拾着还忍不住笑道:“这可怎么好,音音这是一点都离不开少爷了。”   陆子期轻轻拍着床上小姑娘淡声道:“离不开就不离开,她以后自然一直跟着我。”   钟大娘笑了,才说音音是个小孩子,自家少爷这才是孩子话。别说他们这样的,就是亲兄妹,到了年龄也会分开的,总有散的时候。   可这些话就不必说了,等到少爷和音音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日天更是晴得一丝云都没有,蔚蓝蔚蓝的。   桌旁的陆子期放下了手中汤勺,拿起一旁帕子给吃饱的音音擦了擦小嘴巴,这才对旁边的串儿道:“让钟伯备车,一会儿我带音音一起去陆宅。”   旁边的串儿心里正想着这么可爱的娃娃难怪少爷每顿饭都要亲自喂,她也想喂.....连白粥小菜都吃得这么香,谁不想养这么一个娃娃呀。要是,她也能捡一个音音这样的就好了,谁也不认,就追着她.....   突然就听到少爷吩咐,她赶紧应了,应了以后才觉得哪里不对:   去——陆宅?   临城除了他们陆家,还有哪个陆宅吗?她一头雾水带话出来,说给钟伯后忍不住问了句:“钟伯,哪个陆宅?”   钟伯已把马车收拾停当,看样子多租两天是对的,但也就多租两天,很快他们就有自己的马车使了。听到串儿这个呆丫头问话,钟伯自然道:“还能是哪个。”   “那个陆宅啊!”串儿惊呼出声,意识到不太恭敬赶紧道:“咱们陆宅啊?”公子怎么肯去陆家大宅呢!   钟伯瞥了一眼斜后方,那边有扫地婆子探头探脑,钟伯突然一抬头她们一哆嗦,赶紧快速扫了起来。   钟伯轻轻哼了一声:“你都说了是咱们陆宅,难道咱们陆家大公子去不得?”公子为夫人守孝这些年,连庄子上的人都快忘了他们公子才是陆家嫡长,只怕大宅里的人更是都忘了。   也该是时候让他们都想起来了。临城大富陆家,可不是只有那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说是会念书,一向稳重的钟伯这次都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要说会念书,谁会比他们公子更会念书。   韩家就不出一般人,有他们跟着的小姐这样胆子大的说赌就真敢拿自己一辈子赌的,也有势力起来比谁都势力、心狠起来比谁都狠的。除了这些,他原来的主家韩家血脉里也出旷世的人才。   钟伯是从来不担心大公子不成器的,他只担心大公子别真的厌世不想成器,毕竟韩家也不缺厌世的.....   现在好了,这给人当了哥,知道养孩子不容易了。人家孩子穿金戴银,自己孩子也不能落下;人家孩子看上花灯一伸手摘了去了,自家孩子只能巴巴咬着手指头看着。他们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怎么受得了。   钟伯刷着车忍不住低头笑了。   人家都说当了爹就不一样了,他看他家少爷当了哥哥眼看着就不一样了,为了孩子,也得争啊。钟伯面色慢慢又冷了下来,人的心呢,随着时间,只会越来越冷。晚了,就越发没有余地了。   钟伯看着升高的日头眯了眯眼,如今,正好。   一辆半旧的马车,被钟伯从昨儿收拾到今儿,停在陆家轩昂气派的大门前,依然显得寒酸。   这边驾车的钟伯正转身掀帘子,那边陆家大门里出来的门房剔着牙就开始轰人了:大上午的这是谁呀,哪有上人家门把马车停在人家大门正当中的。   老于世故的门房一看这马这车就知道不会是什么要紧人,吆喝着:“去去,不管什么事儿,马车停远些,先把拜帖交上来,该见的人咱们老爷自然会见的!”   就见半掀起的帘子探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随之就是一道清冷声音:“三年没回,如今回家也需要拜帖了?”   门房一愣,看到从车帘中出来的人,恍似一道焦雷打下来,整个人都结巴了:“这.....这是.....”随即两腿一跪,先讨饶,再冲后面哇啦就喊:“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很快就听到陆家大门里各种动静乱成一团,有小厮探头,一瞧见马车前的少年,先还没认准:大少爷这么高了?可那张脸一看,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他们临城最俊的脸,早不是老爷了,三年前少爷还没长成的时候就已是公认的俊了。   探头的小厮当即往院子中跑,一边跑一边还哇啦哇啦喊:“大少爷回来啦!”   这一番动静让钻出帘子的音音吓了一跳,要不是被拐这些日子吃了好些苦走了好些路见过好些人,大概音音会吓得重新钻回帘子中,她从来没见过下人这么大动静的,这要是在他们家,只怕这些人都要挨板子的。还好,这里不是他们家。   陆子期一边把音音抱下马车,一边问道:“吓着了?”   音音摇头,只是道:“哥哥家的人——声音真大。”   陆子期还没什么感觉,他身后的钟伯就眼皮子一跳,“声音真大”这是孩子话,其实就是没规矩。虽然陆府算是临城最有规矩的商贾家,可当时第一次见到陆府的下人,钟伯只觉得个个没规矩。   后来时间久了见多了,钟伯才知道这就是官宦世家和商贾人家的区别。官宦世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就是外头买来的,也都是经信得过的人的手,一旦进府,更是一层层的规矩。商贾人家,尤其是陆家这样这两代才爆发起来的,好些人都是从人牙子那买的,能保障手脚干净就不错了。   钟伯又打量了站在自家少爷旁的小姑娘,心里微微沉了沉,这孩子莫不是出身世宦大家?如果那样,后者真上心找过来,公子就是再喜欢,他们这样人家也是留不住的。甚至,连来往都要断得干干净净。世宦大家,是不可能跟乍富的商贾人家说来往的。   陆家这边很快都知道陆家大公子回来了,还领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陆老爷正在书房里练字,闻言一愣,随即淡然道:“回来就回来,大惊小怪什么!”来报信的书房小厮从地上爬起来,正好看到一派从容的老爷毛笔上的墨都滴下来了,他也不敢提醒,也不敢说话。   就听老爷又道:“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进来。”   “老爷,大少爷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   “说是五六岁模样。”   陆老爷道:“找个丫头哄着,把大少爷带进来就是了。”   小厮又道:“大少爷说了,小姑娘怕生,得跟着他一块儿。”   陆老爷:.....   咬牙道:“狗脾气!”说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就都带进来!”看着出去的小厮,陆老爷团起来写坏了的字,重新坐了下来。   等到陆子期领着音音进来的时候,陆老爷已经端坐在书房上首交椅上。他先看到了许久没见的儿子,又长高了,长得更好了,乍看像他,眉眼却更像——他娘。   陆老爷又看向了儿子领着的小女孩,仙童一样白嫩可爱,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就显出了聪明伶俐。   父子俩相对,再次陷入冷场。   陆老爷咬牙,也不知道先给他请安,总不能当老子的反给儿子请安吧,正要发作,就听:   “给陆老爷请安,祝陆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笑口常开,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鹏——鹏,喜气洋洋。”   奶甜奶甜的声音,听得陆子期眼角一抽,大约把她知道的所有吉祥话都用上了。   绷着脸的陆老爷听到这一大坨吉祥话,还夹着一句忘词的,没忍住,破了气场,绷不住冷脸了。   陆老爷清了清嗓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4 07:35:15~2023-05-04 16: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学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陆家,要翻天   白嫩可爱的小姑娘穿着海棠红小褂子,睁着黑葡萄一样干净剔透的大眼睛,一串吉祥如意的请安,让正跟儿子置气的陆老爷一下子没绷住。陆老爷清了清嗓子,也不看儿子,看向这个鲜活伶俐的小姑娘。   “你是哪家孩子?”看这孩子气度,不像下面庄子上人家能养出来的。   音音扭头看了看从进园子就冰块一样的哥哥,伸出暖和的小手握住了陆子期安静垂下的手指,歪着头肯定道:“陆老爷,我是他家的孩子。”   陆老爷:.....   也不知是音音突然握住他的小手,还是音音这句“他家的孩子”,笼罩在陆子期身上的寒气淡了。   陆老爷这时候就不能不看向这个倔脾气的儿子了,又清了清嗓子,是威严的父亲口气:“怎么回事?”   少年俊朗的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这才淡声简单两句交待了音音的由来。   陆老爷倒不在乎儿子捡个孩子养,他们陆家多少孩子养不起。再说他儿子这个古怪脾气,他本就觉得能养个猫儿狗啊的说不定还能好点,可他儿子偏偏最不喜这些,现在养个小孩子,也行吧。   不管怎么样到底父子俩算是说上话了,既已搭了腔,陆老爷放下手中摩挲的水注,看向儿子:“有什么事儿,说吧。”   陆子期倒也直接:“我这三年没领的月例银子补给我。”开口先要钱。   陆老爷看着儿子,点了点头,“该补的。”忍了忍才没发作,是陆家不给吗?是这个儿子给他当老子的脸子看,不要的!难道还有老子拿着银子求着儿子花的?   “给我个铺子,就十字街上的庆福祥吧。”陆子期接着道。   这一句把陆老爷给气笑了,听听,三年不认他这个爹,见了面爹还没喊呢,张嘴就要钱要铺子。要的还是临城最好地段的一家铺子,这个混账儿子!   “你这个年纪正是读书好时候——”陆老爷想让这个儿子读书 !他们陆家已经不缺钱了,缺的是功名!   然这句“读书”好像陡然触到陆子期逆鳞,那一瞬间少年人脸寒得仿佛寒冰,眉宇间都是戾气,就连守门的小厮都觉得只怕又像三年前,一言不合,大公子转身摔门就走。   立在门边的小厮悄悄往门外挪了挪。   音音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她惊慌地攥紧了哥哥的手。她觉得如果不攥紧,哥哥可能会变身吃了陆老爷.....   可陆子期终归按了下去,其实少年一动没动,只声音更冷了些,近乎切齿:“我-不-想-读书!”   “你!”陆老爷正要发作,却对上大儿子看过来的那双酷似他娘亲的眼睛,透着彻骨的冷。当年发现他和——,她就是这样看过来。陆老爷一下子好似被戳破的气球,张开的嘴再说不出那些话。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儿子多会读书,可他——。   陆老爷闭了闭眼睛,不再往下想,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日子还要往前,旧事没必要多想,更不用重提。   他的面前是他正临的帖子,当头就是:等闲离别易消魂,不如怜取眼前人。   陆老爷慢慢叹了口气,只不知叹的是什么。   此时站在陆老爷书房中,陆子期不能不想到他那间被烧掉的书房,就是眼前这个人——,多脏啊!其实看到的那一刻,那间书房就已开始崩塌。少年咬紧了牙,抵御着心里翻涌漫上来的恶心。   那时候陆子期才九岁,他有半年没去过外院父亲带他读书的书房了。娘病了,病得越来越重,陆子期日日守在娘亲榻前,晚间就在娘亲房外的厢房里读书。那日已病得快瘦干了娘亲突然好了一些,让陆子期看到了希望,娘亲想听他读一本地理志,他的小书房里没有,在外院书房。   烈日炎炎的中午,整个书房周遭竟无一人,守着外门的是他爹的心腹小厮,正靠在门廊上打瞌睡。一看到他那声“少爷好”喊得那叫一个大声。陆子期多聪明,当即就越过上来拦阻他的小厮,直奔他与父亲的书房。   他要踹门的时候拦住他的是衣衫不整匆匆出来的父亲,他已听到内中还有女子惊惶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小寡妇,多蠢的蠢货啊,但凡有那么一丁点脑子能在出事的时候还惊惶出声。   当后来陆子期弄清整件事情的时候,他早已得出结论这个后来做了他父亲填房的小寡妇:要么蠢,要么坏,当然也可能又蠢又坏。结合当时这人反应,不会有别的可能。他道貌岸然的爹就为了这么个玩意背弃他娘亲,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陆子期泛着恶心都想不明白的。后来他就不想了,他只恶心。   此时陆子期带着音音来的当然是另外一间全然无关的书房,陆老爷这个人明明是商人,可最想当的大约还是读书人,陆宅里书房最多。   陆子期垂眸,压着心中翻涌的恶心,却没发现自己指尖似乎有血管突突跳动,冰凉一片。   音音团起小手给哥哥焐着冰冷的指尖,那一团温暖,让陆子期回了神,他看到了音音。   音音当然不知陆子期为何这样,她只觉得是为了铺子,音音抬头,滴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乌木书案后端坐的人,疑惑道:“陆老爷是不肯给哥哥铺子吗?”   “是不是铺子很贵,陆老爷不舍得?”   书房门口陆老爷的心腹长随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抬头再次打量了这个小姑娘,这一句话问出来——   陆老爷再次清了清嗓子,那些旧日的不愉快一下子过去了,现在要说的是铺子。陆老爷哼了一声:“就把庆福祥给你,两年为限,你若做不好就交回来,别白糟蹋东西!”   陆子期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就连陆老爷这个当爹的,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还要什么?”陆老爷揉了揉额角,没什么情绪地问。   “花灯,父亲昨晚买的那盏花灯,儿子很喜欢,送给儿子吧。”   陆老爷揉着额角的手一顿,昨晚?他这个儿子也在?陆老爷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在他原配妻子去世前,每年元宵灯节,他都是要带着母子两个看灯的。他的妻子,是金陵韩家的女儿,闺名纯熙,取自诗经: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韩纯熙。   她的名字同她的人一样,极好,太好了一些。   “我选你,陆仲。”   陆老爷陆仲,坐在交椅上,只觉岁月匆匆,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他颓然地招了招手,长随上前,“大少爷既然喜欢,去后院取来交给大少爷吧。”说完又摆了摆手,“如果没别的,你去吧。”   这就是跟陆子期说的了。   陆子期带着音音出了门,书房外正是那个一碧万里的长空。陆子期回头冲音音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花灯是你的了。”   音音眼睛一弯,快活地笑了。   旁边匆匆往后院去的长随嘴里又苦又涩,这么倒霉领了这个差事,这可是从陆家小姐手里要花灯,还不知小姐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可不管闹成什么样子,老爷既吩咐了,这花灯就是公子的了。长随找到了陆家的管家,这事儿他干不了,还是管家来吧。   这边陆子期领着音音转过陆家的花园假山,慢慢等着他们的花灯。两人一派从容,看着花园寒梅。而此时,后院已经闹起来了。本来跑出来看陆家大公子热闹的下人,此时开始乱七八糟往后院去,没办法,后院喊人呢,这时候去就是倒霉的,可去晚了更倒霉。   慌乱来往的下人更衬得牵着音音的陆家大公子气定神闲。   明明是冬天,愣是急得额头鼻尖冒汗的管家终于把花灯递到了陆子期手中。陆家小姐刚跟其他小伙伴显摆了这个火灯,还跟赵家小姐比上了,此时要走无异于虎口夺食.....再有夫人捂着心口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此时站在花园中,风一吹,整个人都一哆嗦,这才觉得被后院闹得头都疼了,差点出不来。   就见他们大少爷把花灯递给眼睛一亮的小女孩:“这是哥哥送给音音的第一件礼物。”   小姑娘快活地接过花灯,跟着大少爷继续往前。   管家抹着冷汗跟着。   就听大少爷问前头欢欢喜喜挑着花灯的小姑娘:“喜欢这里吗?”   小姑娘一点头:“喜欢啊,这里暖和。”不像他们庄子上,只靠着一个火盆,到处都冻得人伸不出手。   陆子期本是随口一问,听到这里陡然一顿,他是习惯了,可音音才多大,庄子上确实清苦,冬天冷夏天蚊虫多,实在不适合养孩子。   于是管家就听到他们家大少爷说:“既然喜欢这里,咱们就搬回来住吧。”说着转身对管家道:“去跟老爷说一声,我要搬回清辉院。”   管家抹汗的手一抖,赶紧点头。   转身往后面去的时候才擦干净的冷汗又冒出来了,他媳妇正巴结上了陆家夫人,他儿子也已在小少爷院中领了差事,如今大公子要回来,只怕这陆家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前儿他媳妇还说,一出年,陆夫人那边上上劲儿,让陆老爷松了口把清辉院给了小公子,事儿就彻底明了,这陆家以后就是小公子的了。   谁知道这边陆夫人还在使着劲儿呢,结果被众人忘了三年的大公子,说回来就回来了.....   管家悄悄回了头,只见挺拔从容的大公子正俯身听身边举着灯的小姑娘说话。   他才一回头,大公子就看了过来。   明明只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人,明明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可那一瞬间愣是让管家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大公子,真的要回来了!   他听到大公子清朗的声音对小女孩道:“走,提着你的小灯笼,跟哥哥看看咱们的清辉院。”顿了顿,“那是陆家最好的地方。”   不知为何,管家总觉得最后那句话是说给陆家所有人听的。   陆家,要翻天。 第7章 “我这头,晕得很!”   陆家是不是要翻天,还真没人说得准,但这会儿陆夫人那边确实翻了天。   好不容易才把女儿安抚下去,今年才二十六岁的陆夫人歪在榻上,如玉般完美的手抬了抬,小丫头赶紧上前给陆夫人仔细捏着。   旁边坐着的富贵打扮的女子是陆夫人的嫂子,最是嘴甜心眼多的一个人。此时大嫂刘氏酸酸看着,同样是女人,看看人家过的日子:上头有人小心翼翼捏肩膀,下面还跪着一个小丫头仔仔细细捶着腿。光头上那一支玉簪,就赶上自己这满头的金银。   酸归酸,可如今他们全家都得靠着这个小姑子呢,刘氏心道好歹她也是用着两个小丫头的人了,日子还早着呢。刘家就她男人一个根儿,小姑子有跟他们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家人,陆家稍微匀一匀,他们刘家的日子不就起来了。   陆老爷再是陆老爷,到底也就是个男人,男人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刘氏又瞅了一眼花容月貌的小姑子,就这么一身皮肉这么一张脸,她这个小姑子就注定不可能永远卖豆腐。   就听榻上的年轻妇人抱怨着:“姗姗那个丫头可把我缠坏了,二花你是不知道这大的小的都指着我,我恨不得一个身子分成好几个。”   穿金戴银的刘氏笑着的脸一僵,她本名叫刘二花,可如今这个名字也只有小姑子会叫,外头哪个不是叫她刘夫人。小姑子这点最不好,一点不会看人脸色,她自己发达了把名子从招娣改成了清荷,从此谁叫她招娣就跟谁恼,怎么张口闭口还叫她二花呢!   想是这么想,刘氏可不敢真反对,还是笑眯眯奉承道:“可不是,这么大一个家都得你操心,来的时候武儿他爸还说呢‘咱们姑奶奶可不容易,要不是咱姑奶奶能干,这日子哪儿能到今天’。”   这话说得熨帖,陆夫人朝嫂子笑了笑,到底还是娘家人,女人除了靠自家男人,再就是靠娘家了。   刘氏瞧着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子心情终于好些了,往前一凑,压低声音道:“一个没娘的孩子,能折腾出多大动静!顶破天——,顶破,也就是敢在一个花灯上闹一闹!到底是陆老爷疼你,这才是要紧。”刘氏是市井出来的,见多了这样事儿,开始闹当爹的还愧疚心疼,闹久了,都一样完。哪个不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男人是贱骨头,又不是真贱,一边是让他糟心的原配留下的儿子,一边是美如玉软如棉的新夫人玉雪可爱的一双儿女,傻子都知道怎么选,肯定是哪儿舒服往哪儿靠。她这个小姑子到了这个份上,陆家就不是她手里攥,至少也是攥住了一半。   “不过到底咱作为娘家人还是得给姑奶奶长脸才行。”刘氏挤开丫头,伸出手轻轻给陆夫人捏着,“有个什么事儿,咱们也能站出来给姑奶奶说话撑腰。就像今天,要是他爹有钱有势,前头的儿子敢欺负咱们姗姗和文举,咱们作为娘家人上去就敢大嘴巴子抽他!”   说得陆夫人从榻上半抬起身子看着嫂子,这话真提劲儿啊!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千娇百宠着长大,说给前头留下的儿子欺负就给欺负了?但凡她娘家有靠山,直接一嘴巴子给前头那个抽回去。   关键刘氏还提到了她儿子,陆家的小少爷陆文举,这更让陆夫人胸口起伏不定,想到自己儿子将来也会被这样欺辱,越发难忍。   前头留下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她的文举才七岁大的孩子,日日跟着夫子苦读,要是这样还得被前头那个压下去,她这个当娘的可就太心疼了!   嫂子说的这才是正经话,还是得娘家人立起来,到时候看那起子小人谁还敢背后笑她是卖豆腐的!   刘氏见话到了这里,差不多可以说下面的事儿了,她伸手扶正大靠枕,让陆夫人重新靠住,慢慢道:“咱们慢慢来,这种事急不得。”   刘氏越说急不得,陆夫人越着急,越想娘家人赶紧起来,让人再也不能拿她出身说事,再也不必受今天这样的闲气。   “嫂子,你是个有智谋的,你得上心扶持着我哥往上走啊!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说到这里陆夫人自得的笑了笑:“别的不敢说,在陆家,我还是能做主的。”   这不就要成了!刘氏心喜,握住小姑子的手:“我是想着,眼下咱们那豆腐坊早已扩成了饭庄——”一听豆腐坊,陆夫人就皱了皱眉头,刘氏赶紧趁机道:“可咱们不能老在豆腐堆里打滚,我跟你哥哥倒是轻省了,给人看到一说就是戳姑奶奶的短儿。”   这话可是再次说到刘招娣心里了,她就是想把这豆腐西施的旧事洗掉,她如今可是临城巨富陆家的当家夫人!   “嫂子有什么主意快说呀!”   “武儿爹就想着打拼别的事业,姑奶奶不是最喜欢首饰衣服,武儿爹就想那咱就从衣料铺子入手,十字街上庆福祥——”   “那可不行。”陆夫人赶紧道,陆老爷最喜欢的就是她懂事,这要是张口就要陆家临城最好的几间铺子之一,虽说是给自家兄弟,不是外人,可陆老爷再是疼她只怕也会不高兴。   “哎呦呦姑奶奶想哪儿去了!咱们是要给姑奶奶争脸的,怎么能——”刘氏一叠声哎呦,陆夫人才知道自己错会了嫂子的意思,刘氏接着道:“咱们是想着咱们这边不是好几个人都在那间铺子里当学徒,索性让武儿爹也去那间铺子,好好跟人家学一学——”   “那哪儿成,让我亲哥也当学徒啊!”陆夫人果断拒绝,给人知道还不得笑话死她。   刘氏一噎,她也没想让自己男人当学徒啊.....得亏小姑子有张千娇百媚的脸,不然就这么个脑子,还陆夫人呢——,就是前头那个半年就死了的男人只怕都不要她.....   刘二花赶紧道:“瞧瞧我这脑子,姑奶奶还夸,有时候我就跟榆木疙瘩一样,我就是一门心思想着赶紧让你哥学出来拼了命也得立起来给姑奶奶争气,倒没想到这么着岂不是倒给姑奶奶丢人了。可这真要学本事,还真得去这种大铺子,你说说这——”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瞧着陆夫人,话都点到这了,总得开窍了吧。   果然,陆夫人一思量,“铺子里也不是只有伙计学徒啊!”   刘氏一拍手:“姑奶奶才是有智谋!我看这样,要不让武儿爹担个虚名,就说是帮着主家盯着店里的账目——”   陆夫人觉得这个主意好,还能把她亲哥送进庆福祥,还能显出她娘家人的地位,不落自个儿的面子。   两人一对眼,脸上的笑还没绽开,就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进来了。   “不好啦不好啦!”   “大呼小叫就该打嘴!”陆夫人很是注意拿捏气度,官府中的太太她也是见过的,当年就听到官太太说了这句,当时就让陆夫人很为那种气势所震,她当了陆夫人每次说出这句,她都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卖豆腐的女儿,是真正的贵妇人,上档次的那种。   果然满屋子下人喘气声都不敢大了,进来的丫头也是扑通一跪,安静了。   这气派,刘氏看着都觉得提劲儿,要不怎么说人就得往高处走呢,看看她这个大姑子才当了几年陆夫人,如今就是跟当年在家的时候是天差地别了。   “说吧。”陆夫人带着几分矜贵开了口,一边接过刘氏递上来的茶,缓缓喝了一口。   “老爷把庆福祥给大少爷了!大少爷转头就把里面的人换了,把夫人娘家那边的人都撵走了,如今夫人娘家那边好些人都找老太太闹呢!”这老太太说的就是陆夫人的娘——刘老太太,都是一个村儿出来的,奔着刘家来的,如今饭碗说没就没了,可不得找刘老太太讨个说法。   顿时屋子就乱了,先是陆夫人一口茶喷了出来,再是刘氏错手没接住茶盏摔了,然后就是陆夫人娇嫩的嗓子大声地错愕:“你说什么!不可能!”   接着就是刘氏喋喋不休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转眼那么大一间铺子就给了前头那个的儿子了,怎么就把他们的人都给撵了.....   那里面可还有她娘家亲戚的人呢,回头那些人是不是还得堵到她娘家兄弟门口!这可丢人丢大了!   陆夫人院子再次乱了起来,直到最后陆夫人扶着刘氏:“我这头,晕得很!”到处都是事儿,听得她头晕,可还没等她坐下,就又有人来报她娘来了。   “头晕!”陆夫人娇弱道,真晕。   刘氏架住小姑子,这可不是她晕的时候。   陆府里怎么乱,已经出去跟人谈诗论画的陆老爷是不知道,带着音音在临城最好的酒楼里吃饭的陆子期更不知道,但他不知道,却想得到。   他一边照顾着孩子吃饭,一边听着旁边钱多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人都说要去找夫人,先还不肯走呢!好在公子想到了,钟伯带着人去的,能是他们说不走就不走的!”   钱多可高兴了,他娘这下子可算消停了,能让他安心跟着大少爷了,说不定这次回去还得嘱咐他跟着大少爷好好干呢。   还有庄子上那些婆子,一会儿回去搬东西,他可要好好看看她们的嘴脸。他倒要看看,那些笑话他的婆子,到底能吃成谁家的饭。这些老油子到处找高枝,钱多心道,他家大公子才是真正的高枝呢。   陆子期始终没说话,只安静听着,仔仔细细把一块清蒸鱼肉剃干净刺儿放到音音面前,这才抬头看向钱多,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娘——”   钱多一哆嗦,当即跪下了,正要张嘴替他娘讨饶,就听大公子道:“是陆府的老人,陆府下人就没有她不认识的,正好我这里就缺个能打听事儿的,以后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你这边都留心着些。”   钱多提着地心一下子落了地。   他才以为公子也许不知道他娘办的糊涂事儿,就听公子漫不经心道:“就是牵马,你也是给我牵马,别人也配。”   钱多膝盖一软,也不说别的只砰砰磕头。   饭桌旁音音突然开口:“要糕。”   小姑娘一开口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钱多忙退到门边,这才觉得冷汗下来了。 第8章 羊脂玉片金项圈   临城最好的酒楼里,钱多在门口守着。   这会儿陆家大公子正拿着汤羹喂小音音吃这家酒楼有名的八宝糕,音音咽下去香甜的糕才道:“我能自己吃,不掉渣渣,一点都不掉。”   嘴角还带着糯米粒就一本正经宣称自己一点都不掉,陆子期拿起茶水打湿帕子,一边轻轻给小姑娘擦着,一边道:“哥哥知道音音最厉害,哥哥想趁着音音还没长大的时候多照顾音音。”   照顾她,让陆子期觉得安静,让他那颗被厌恶和恨意啃咬的心能平静下来。   门边钱多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公子,只觉得照顾音音的时候,他们大公子身上寒气散了,脾气也好了,连话都多了一些。   就听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那好吧,我准了。”   音音看向另一盘:“要肉肉。”   陆子期看着可可爱爱的娃娃,忍不住想笑,却偏偏说:“好好说话,不要装可爱。”怎么有人连装可爱都这么可爱。   音音果断不说肉肉了,改成:“肉来。”   这次陆子期真的笑了,反而学着她装可爱的语气:“来,肉肉。”   音音:.....   门边的钱多:.....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陆子期就停了筷子,可音音还觉得没吃够呢,好久没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了。   逃跑的那段日子,让她格外珍惜每个出现在她眼前的食物,总觉得只有吃掉才对得起那个饿肚子的自己。   陆子期已经放下了汤匙,钟大娘说过,宁可缺一点也不能真撑着孩子。他上次就把音音撑着了,小小孩子捂着溜圆的小肚子在床上滚,偏偏坚决不承认自己吃多了,疼得皱着眉头说自己受了风,哭会儿就好了.....从那天后陆子期再也不敢让孩子吃多了。   他这边正要吩咐钱多接下来的事情,就注意到音音小手又抓了汤匙。陆子期伸手按住了音音蠢蠢欲动的小手,这边把事情交待给钱多。   吩咐完了,才回头看着音音道:“忘了上次了?”   音音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哥哥是说我受风那次?”   陆子期:.....   “受风,难受,还记得吗?”   音音小声:“窗都关好了,这次肯定不会了。”   陆子期不说话,看着她。   音音委屈道:“可我只是想吃点好吃的。”   陆子期差点松了手,毕竟小姑娘只是想吃点好吃的呀。可他到底还是捏了捏音音软乎乎的小手,“音音听话。”   “我听话!可是它不听话!”音音另一只小手指着藕粉糕。   就听音音道:“它老看着我!让我忍不住!”   扑哧,陆子期笑出了声。   同样没忍住笑的钱多一愣,这些年了,终于又见到公子这样笑了。   音音嘴甜道:“哥哥笑得真好看。”   陆子期瞥了小姑娘一眼:“是哥哥好看还是藕粉糕好看?”   音音一秒都不带迟疑的:“当然是哥哥好看,哥哥天下第一好看!”谁知接着一句就是:“它也配跟哥哥比?它只配给我吃掉!”   陆子期看着这个鬼精灵再次撑不住笑了。   “好了,再吃一勺?最后一勺。”   “五勺?”音音讲价,狮子大开口。   陆子期挑眉。   音音立即:“四勺?”   陆子期含笑看她。   音音讨好地笑了:“好了,这位哥哥真是会讲价,三勺就三勺!拗不过哥哥!”   陆子期好笑,这就在街上听了一耳朵,她学得倒快。等等,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套路他,怎么就三勺了?可看着孩子巴巴望着他,不闹不哭,只是乖乖等着,陆子期这个铁石心肠也要让步。   “就三勺。”   音音立即笑得更开了:“哥哥放心,咱们店,童叟无欺。”   学得乱七八糟,陆子期含笑看着孩子。   陆子期含笑的嘴角一抽,就见音音一勺子下去挖走好些,还抬头冲他笑了笑,然后慢吞吞对着勺子一点点吃着......   还望着他说:“哥哥真好,哥哥说话算数,天下第一好!”说完继续吃得美滋滋。   陆子期:.....   这次生怕吃饱的孩子真的受了风,离开前,陆子期把殷殷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直接抱进了他们的新马车。   到了庄子,钟伯钟大娘早已带着人把东西收拾好了,庄子上除了留下一户常年守庄子的庄户人家,其他都兴奋地站在一旁,只等着跟着大少爷回陆家大宅。   陆子期连马车都没下,掀开车帘,扫视了一圈跟着他的这些人。   第一句就是赏,所有跟着他在庄子上熬过三年的,没有功劳的也有苦劳,都赏。早有人把赏钱抬了过来,钟伯掀开筐子,院中男女眼睛都不觉睁大了,心跟着噗噗跳,只见大竹编大筐里是一串串铜钱,装得满满当当。一动,就是嚯啷嚯啷地响。   此时人群后,挨着王大娘的几个婆子看着旁人都挨个上前领钱了,就连大门前扫地的老汉,聋了一只耳朵眼睛也是半瞎,这样的都得了整整一吊赏钱。老汉拿到这么多赏钱,自己都惊了,手哆嗦得差点捧不住。   几个婆子本打定主意不上前,先躲在人后跟着回到大宅再说。可看到这一幕,她们哪里还忍得,她们再怎么着,都比这瞎眼半聋的老汉强吧。旁边到处都是哗哗的铜钱声,让人听着就忍不住咽口水。   人人都有,她们更是能干的,凭什么不能有呢。再说,她们也没真干什么对不起少爷的,读书人还说好鸟都挑粗树枝落呢,她们不过就是挑了挑树枝子,有错吗.....   终于几人跟着王大娘往马车前装着铜钱的筐子去了,一直到铜钱都落在她们每个人手上了,也没人站出来拦着她们,只有钱多这样的敢拿眼瞪她们.....几个婆子才不在意,拿着沉甸甸的铜钱,这才是实在的东西,有钱不领才是王八蛋呢。   就在几人领了钱转身的时候,马车上的大公子出声叫住了她们。   少年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几个婆子腿肚子打颤。王大娘强撑着回了身,面上还能带出笑来:“大少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老奴听着。”   一句老奴,提醒眼前这个少年,她是陆家的老人。   陆子期打量着这几人,慢慢道:“几位都是能干的,是陆家信得过的老人了,就留在这庄子上替我好好守着这儿。”   一句话让几人通通白了脸,身子乱晃,险些站不稳。   “大娘,愿意的?”陆子期问得恭敬,声音里却仿佛带着刀子,更不要说他此时看过来的眼神。   王大娘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本打算最坏就是撒泼大闹一场,可此时被陆子期静静看着,她只觉得寒意从脚底起,好像被冬日深山里出来觅食的狼给盯上。   “愿意就好,你们且耐着,能耐住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耐不住的——”玉面少年嗤一声笑,张狂轻慢。   陆子期一抬手,落了车帘。   钱多忙上前,马车动了,后面拉着箱笼的车子也跟着一辆辆都动了起来。钟城钱多最后看了一眼庄子上留下的这几家,此时都木头一样站在空荡荡的庄子里。   经过这些日子,无论是钱多还是钟城,好像都长大了一些。放在平时,他们俩多少都会啐一口,可如今他们也不过是转了身,跟上前头大公子和音音小姐的车,朝着陆家大宅去了。   到了陆家大宅前,陆子期带着音音下了车。陆子期牵着音音,音音提着她的小花灯。   旁边跟着的钱多忍不住道:“小姐,过完节不兴提花灯了。”尤其还是白天,“其他人都瞧你呢。”   音音终于把目光从自己手中小花灯抬起来,这才注意到果然有好些人都打量她和哥哥。别人打量他们,音音也睁着大眼睛打量别人,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盯着看了。   打量了一会儿音音得出了结论:“他们肯定也喜欢我的花灯,我的花灯可太好看了。”还低头跟自己花灯上的小女孩说话:“别怕别怕,他们看你,是喜欢你。”   听得陆子期觉得好笑,哪知音音突然抬头问他:“哥哥,我一直对小月儿好,你说有一天她会不会从花灯上下来找我玩。”   她还给她花灯上的小姑娘取了名字。   想到要是真有这样的事儿,陆子期嘴角小小一抽,转开话题:“他们先收拾着院子,哥哥带你挑新衣裳去。”   就见音音眼睛一亮点头说好,又想到什么,突然抬头问了一句:“哥哥,咱们银子是不是该省着花?”刚才发了那些钱,又给她吃又给她穿的,会不会把哥哥这些年攒的月钱一次都花光了。   陆子期看着女娃担心的样子,当即抱起她,肯定道:“咱们有很多很多银子。”说着在音音耳边道:“以后哥哥还会有很多很多铺子,音音想要什么,咱们都有最好的。”   音音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哥哥想要很多很多铺子。这叫“抱负”,她懂的,就好像小舅舅的抱负是打垮北边的蛮人,让他们再也不敢南侵。   钟大娘要带人收拾院子,串儿又不是多会挑东西的,钱多让他娘给挑了一个眼光好的媳妇,跟着给音音挑东西。   钱多娘如今正后悔当时糊涂,看到连王大娘这样体面的,大公子说不给脸就不给了,更别说她这样的,要不是看在儿子份上,还不知怎样呢。   如今听到有用自己的地方,哪有不尽心的,把陆家丫头媳妇里品性好能用得上的都赶紧报了上来。   从衣服鞋袜到小孩子戴的金锁玉片,钱多嘱咐陪同的媳妇大娘:“公子说了,捡最好的买,不是最好的不许出现在音音姑娘身上。”   说着钱多还不忘自己补充了句:“你们瞧见陆家小姐脖子上戴的金项圈了吗,锃亮!上面挂着金锁还镶着白玉片子,给咱们小姐整上更大更好的,能亮瞎人眼的那种!”   听得要跟去的媳妇子捂着嘴笑,他娘笑嗔了一句:“就你猴精似的什么都知道。”   于是等头晕的陆夫人终于能起身的时候,就在花园里见到了焕然一新的谢念音。   小女孩身上是庆福祥最好的料子,南边来的,海棠红的料子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衬得本就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越发夺目惹人眼。   尤其是小姑娘脖子上那个金锁,倒也没有大得夸张,可那上头嵌的羊脂玉,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再不识货的都知道这绝对是品质极好的玉。别说,虽不说亮瞎别人的眼,确实看得陆夫人和她身边的刘氏眼睛疼。 第9章 她连自己的后娘都不怕,她会怕别人的后娘!   陆家花园里红梅开得热烈,愣是压不下树下小姑娘通身的富贵气。   海棠红的昂贵料子,黄澄澄镶上品羊脂玉的金项圈,还有白嘟嘟的小姑娘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蛋。   她伸手往树上红梅一指,陆夫人和刘氏立即就看到小姑娘腕上还带着一个玉镯子,光华一转,随着小姑娘落下的手就掩在了垂下的袖中。   陆夫人捂着胸口,刘氏蹙眉搀着陆夫人,这会儿脸色都不好看。   丁点大一个孩子,还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戴个银镯子顶天了,她还戴上玉了!陆夫人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立春暖气回升的缘故,还是今儿这暖气把这红梅熏得香气浓郁,让人闻着就难受。   “你仔细瞧瞧,当真是个玉镯子?”陆夫人对身边的刘氏道,银牙轻咬。   刘氏上前凑了两步,还没瞧见那镯子,先把小姑娘身上的料子再次瞧了个真切,直接惊呼出声:“最好的杭绸!”可不仅仅是先她们猜测的庆福祥最好的料子,而是庆福祥也不拿出来卖的那批料子,专门送给其他富贵人家或用来巴结临城官家太太们的。   南边运过来的上等杭绸!这些年刘家算是富起来了,也盖了大宅子,也使唤上了下人,可她刘氏都没舍得给自己添一件杭绸衣裳!也就是她婆婆从大姑子这里得了一匹杭绸,到了她婆婆手里就捂得结结实实,别说拿出来做衣裳了,就是多看两眼都怕给人看坏了。   这个大公子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丫头就这么把庆福祥不对外卖的杭绸料子穿在了身上!   陆夫人更是气红了脸,她倒是做了两身这样好料子的衣裳,另一匹都没舍得给她女儿做衣裳,给了娘家人,谁承想转头这么个野丫头倒是穿身上了!   陆夫人闭眼,深深吸气,可胸膛还是止不住起伏,她女儿可是陆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却被这么个外头来的比下去!   好呀真是好!   陆家这位大少爷到底是作践她女儿还是作践她呢!   旁边刘氏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红了:“这大少爷真是.....就是咱们再疼孩子,孩子一年恨不能长三次,一身衣裳都穿不了一季,这不是拿银子往水里丢吗这不是.....”   说着刘氏忍不住心里怨小姑子还是小气,陆家分明金山银山的,看看大少爷这一回来,捡来的野丫头都能给穿杭绸。小姑子呢,又不是没有,就是不舍得给她这个弟媳妇,她闺女儿子可是刘家的种吧,也没见给上一匹。这可是亲姑姑,可都是她的侄男侄女.....   她的孩子再怎么着都比这么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强吧!   等听到动静的音音转过身看过来的时候,本就红了眼的刘氏更是倒抽一口气,就见小姑娘一双精巧无比的绣鞋上当头顶着一颗大珠子,那么大一颗,想看不见都难!   刘氏只觉得她的眼好疼.....心都疼抽抽了.....喘气都疼.....陆家这么有钱,做什么给个外头来的糟蹋,给她和她的孩子不好嘛!   陆夫人也不行了,她觉得自己又虚弱了,赶紧扶住一边的丫头:“头晕得很”,说着头晕,一双纤纤玉手捂得却是心口,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里更不舒服。   本来还想仔细看看这个跟着陆子期住进清辉院的小丫头,陆子期难缠,一个六岁的女娃娃还不好哄。   结果这会儿,陆夫人被刺激得早忘了要哄住这个女娃的主意,只觉得不舒服,带着人就回院子去了。   花园里跟着音音的串儿一看到主院夫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攥着手要上前请安,结果——她还没上前,人就走了.....   回过神的串儿觉得今儿真走运,忙回头想跟音音小姐说不用怕不用慌,虽然对方看着富贵吓人,但她们是大公子的人,主院那边的夫人也不能真为难她们。哪知道她身后的小姑娘不过看了走远的两人一眼,若无其事转了身就跳着要够腊梅。   跳得还挺高的,一看腿肚子就没软.....   串儿腿肚子这会儿还打颤呢,人音音小姐根本一点都不带慌的。   串儿心说难道音音没认出来?不能吧,陆夫人满头珠翠,又美得惊人,就是人堆里也能一眼认出来,更别说刚刚浩浩荡荡带着这些人簇拥着就过来了。   她一边拉下一枝梅花,正好让音音能够着,一边试探道:“小姐认得刚才来的人吧?”说着盯着自家小姐看。   谁知道音音全部注意力都在梅花上,先闻了闻,然后就打量到底要怎么折下来才合适,随口道:“认得。”一看就是哥哥那个坏透了的后娘。   至于为何是坏透了,当然不是看出来的,小姑娘心道后娘这个东西她可熟,坏——透了。   串儿声音更低:“姑娘.....姑娘不怕呀?”   小姑娘这才抬头,乌黑的眼睛好像两粒黑玛瑙,她慢慢道:“我为何要怕她?”她只要坚定地站在哥哥这边,这位陆夫人不痛快了,她哥哥就痛快了。怕?她才不怕呢。她连自己的后娘都不怕,她会怕别人的后娘!   串儿一愣,就听音音没事人一样欢快道:“好姐姐,咱们就剪下来这枝吧,送给哥哥插瓶呀!”   丫头串儿忙哦哦帮忙,被音音这样说,她好像觉得陆夫人也没那么可怕了。   回到主院的陆夫人,一坐下来立刻就吩咐下面的人取料子给女儿裁衣裳,前头的那个能这么作,她怎么不能,花银子嘛,谁不会呀!她原来到底是给谁省的呀!   这么一想,吩咐人裁衣裳的气势就弱了一些,这么一身小衣裳就得十两银子,能穿几天?这陆家将来可都是她儿子的.....   旁边刘氏赶紧敲边鼓:“裁!外头来的都能穿,咱们珊珊怎么不能穿了!还能让外头野丫头给比下去!”   刘氏这话可说到了陆夫人心坎上,一挥手:“裁!”   刘氏喝了口茶,心里想的却是珊珊衣裳又多,就是杭绸的又能穿几次?那位小祖宗跟她娘一样爱美,一样的衣裳绝不肯穿两天,到时候还不是她小女儿的。再说了,她就坐在这儿,这一裁衣裳,这当亲姑姑的,还能不想着她孩子。   就听大姑子一个个吩咐下去,又是做衣服又是做鞋的,听了一圈也没听见顺便给她孩子裁剪两身,刘氏挪了挪屁股,终于听到陆夫人提到她几个孩子了,就听陆夫人道:“库房里还有一批银红的料子,我看着颜色好,也不能再放了,拿出来正好给大姐儿三个姊妹做衣裳。”   刘氏堆笑,替女儿道谢,嘴里道:“到底是姑姑,可比我这个亲妈还疼孩子。”   陆夫人却听不说这话里不对味的地方。放在平时,刘氏该高兴的,这批料子也是绸缎,陆家哪里有差的东西呢。可这会刘氏面上笑着心里可就有些不是味儿了,怎么都是孩子,她的女儿就低人一等,这还是亲姑姑呢,果然越有钱越抠!   刘氏心道:不怨别人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娘家,你自己就先看不起了,怨谁。心里不痛快,刘氏脸上的笑却不敢少,还是陪着说笑,直到把这娇气又美貌的小姑子哄得又有心情了,她才算能真安安稳稳喝一杯热茶。   花园这边串儿也已带着音音回清辉院了,公子出门前嘱咐过的,不能在外头玩太长时间。   一进院门音音就往房里跑,嘴里直喊着:“小月儿!”洗手的时候还不忘歪着头跟自己的花灯说话,“我哨探过了,明儿就能带你一块出去啦。”   旁边钟大娘忍着笑:“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玩伴儿。”也好,陆家情形复杂,音音小姐这情况也特殊,想在这里寻到一个玩伴,确实不容易。   前头陆家小姐倒是带着一帮公子小姐玩,见他们音音一露面,也不知道陆珊珊跟其他人说了什么,那些小孩捂着鼻子哄笑着都跑了,还有人边跑边回头,好像音音是多奇怪的东西。   钟大娘把铜盆给旁边的丫头,看着坐在炕褥上正跟自己花灯玩的音音,觉得这样也好。   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音音嘴里念叨的就不是小月儿了,而是哥哥了,哥哥快回来了吧。   寒气上涌,音音裹着厚衣服跑到院子里,小姑娘眯着眼朝太阳站着,伸手仔仔细细比着太阳的位置,“昨天这时候,哥哥回来了呀.....”难道是她比的不准,还是哥哥今天回来的晚呀。   音音张开冻僵的手,重新眯眼比划,突然冰冷的小手就被一双大手抓住,就听身后的人说:“今天这时候,哥哥也回来了。”   小姑娘惊喜回头,还没看清人先扑到来人怀里喊哥哥。   陆子期蹲身,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冷成这样?”   音音道:“都怪哥哥,不让我去接你,都怪你。”哥哥不让她接,她只能算太阳了,算久了手就冷了。   陆子期一边对着孩子的手呵气,一边道:“音音说的对,都怪哥哥。”   音音一听哥哥这样说立即又道:“不怪哥哥,怪太阳,是太阳不热了。”   连院子里的丫头听到音音的话,都忍不住捂着嘴巴笑。   一边钟大娘看着自家大少爷抱着小姑娘看西沉的太阳,互相呵着气给对方吹手,总是显得少年老成的大少爷此时也像一个孩子了。   钟大娘带着笑,心里默默感慨可算好了,这样好呀,人总不能孤零零活着,有了音音这个孩子,在这个到处都是心眼算计的陆府里,大少爷也不孤了。   她这边转身去张罗晚饭,还能听到背后音音软软糯糯的声音,一句接一句,一个人就能热闹一个院子:   “哥哥,外面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放我出去吵他们,我很会吵架。”   “吵不赢?放我咬他们呀.....不要小看我的牙,我的曾曾外祖父咬死过人的.....看我的牙,仔细看!”   “我小舅舅说了,我长着英雄的牙,身上流着英雄的血.....”   “我知道什么是英雄,是永远不会输的人.....”   夕阳西下,把人的影子都拉长了。   陆子期看着地上蹦蹦跳跳说话的音音,突然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背:“上来。”   音音一听立即跑过来往哥哥背上一跳,就感觉自己的世界升高了。伏在哥哥背上,安稳极了。   旁边钟大娘忍不住道:“大少爷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让孩子多走走也是好的,孩子能更皮实。”   陆子期颠了颠身上咯咯笑的音音,“趁着还能背的时候多背背吧。”   一句感叹把钟大娘听笑了,凭空多了个孩子,倒让他们十三岁的大少爷生了为人父母才有的复杂滋味。她的孩子小的时候,她也这么想过,既盼着孩子长大,又知道等孩子长大就飞走了,再不会这么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了。   清辉院的灯火点起来了,还能听到清辉院的小姑娘笑着喊:“串儿姐姐,快把我的小月儿拿过来呀!”   音音小心翼翼把她的小花灯摆在空出来的位置上,要跟哥哥一起吃饭了。   此时一边跟哥哥说话,一边还不忘跟她的小月儿说话的音音哪里能想到,明天,她要失去她的小月儿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6 19:09:38~2023-05-08 21:2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ameless.、480989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谁欺负哥哥的小音音了?”   音音随着哥哥来到陆府已经一个月了,钟大娘慢慢放下了心,院子里事儿多,能放心用的人还是少,多数时候就让串儿一个人带音音去花园玩。   音音自觉哨探得差不多了,这次带着自己的花灯小月儿一起来了花园。她挑着花灯,一边走一边跟小月儿介绍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香喷喷,哪里有看头。   暖洋洋的太阳高高升起,还没到花园就闻到了又一种花香,音音提着花灯迈着小短腿急走几步,果然看到花园里杏花一夜间都开了。   如同一片红云,好看极了。   “小月儿,你好福气呀,你也是福星!”钟大娘常说她是福星,她的小月儿也是呢。音音提着花灯,瞧着杏花,心道你们不跟我玩,我有人一起玩。你们嫌我,我还嫌你们呢。   音音挑了一块稳当的石头,把小花灯放上去:“看我给你摘杏花呀!”说着又转头吩咐串儿替她看着灯,她就跟小炮弹一样冲着满树杏花就过去了。花园里这两株杏花树虽矮,也不是音音这个小豆丁跳着能摘到的。   她又回头:“看我给你爬个树呀!”   一听自家小姐要爬树,串儿可就不放心了,当即上前,劝也劝不下来,只能托着护着。音音喘着气道:“看把我厉害的!我很厉害的!”   串儿看着自家小姑娘扑腾了半天,只扑腾上去那么一点距离.....自己稍微松松手她就往下出溜,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闭着眼夸.....   抱着矮树的音音还在问:“串儿姐姐,你说我厉不厉害呀?”   串儿看着音音如果不缩着脚基本就能踩在地面上,却硬是缩着脚抱着杏树.....   她点了点头。   气喘吁吁的音音又回头问她的小月儿,结果一回头就看到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粉团团衣衫带着金项圈的小姑娘,小姑娘一指,立即有个丫头把她的花灯递了上去。   音音顾不上爬树了,冲着那个粉色衣衫小姑娘喊:“小姐姐,那是我的!”说着一松手落了地,音音用沾了泥的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冲对面人笑:“我的。”   此时她后面扶住她的串儿腿肚子已经又哆嗦了,前面提着她家小姐花灯的正是陆老爷唯一的女儿陆珊珊,从小宝贝得很。有一次串儿不小心踩到了陆珊珊看上的树叶子,那时候陆珊珊才三岁呀,就知道让人打她板子。也是因为那次,十一岁的串儿在陆家大宅呆不下去了,给送到了庄子上。   此时只十四岁的串儿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看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想到了当年疼得她死去活来的板子,直发抖,想叫音音赶紧走,可她又知道音音多宝贝她的小花灯,不会走的。串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音音,心里只想着得护住小主子。   音音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挂着笑就往前要去接自己的花灯,谁知一个丫头直接拦住了她。音音一愣,又说了一句:“那是我的。”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那边的人。音音经常听到清辉院的下人压低声说——那边。   在音音脑子里,那边不仅有后娘,那边都是坏人,会害他们。现在她的小月儿落在了坏人手里,音音漆黑的眼睛看着前面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可她就是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小孩子呀。   音音不笑了,她黑亮的眼睛直接看向陆珊珊,再次说了一遍:“你拿的花灯,是我的。”   陆珊珊看到这个花灯已经快气死了,明明是她的东西,结果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还理直气壮说是自己的。   她使劲晃了一下花灯,恶狠狠道:“这是我爹买给我的,你想要让你爹去买呀?你有爹吗?拿别人东西的穷鬼!”穷鬼显然是她从大人处听来的说法。   串儿嘴唇一哆嗦赶忙去看自家小主子,就见音音攥起了拳头,想说什么却吞了回去,昂着头道:“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会给我要回来!”这是哥哥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后来哥哥又给了她很多礼物,可这是第一份。是她的,她的小月儿。   一听提到陆子期,陆珊珊小脸都涨红了,那也是个恶人,就是他害得娘不高兴,害得她没了花灯。结果这个穷鬼居然还拿这件事笑话她,连穷鬼都知道她被人抢了花灯,陆珊珊气得直接把花灯朝着石头上砸去。   音音再顾不上别的,立即扑上前,却被丫头死死拦住。串儿这时候也顾不得发抖的腿肚子了,赶忙护住自己的主子,嘴里冲丫头婆子喊道:“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大公子回来饶不了你们!”   就听豁郎一声。   拼命往前扑的音音身子一颤,停住了。   她睁着漆黑漆黑的眼睛,看到陆珊珊手里只剩下一根挑花灯的棍子,而她的琉璃花灯已变成一片片碎片。   “小月儿.....”音音站在原地,看着碎片喃喃叫了一声。   “小姐!”串儿终于挣开,被婆子一甩摔到地上,爬起来去看音音。只见小姑娘愣愣站着,一双大眼睛只是看着,好像不相信一样,可她不哭。明明眼泪就在眼睛里,可她就是不哭。串儿看着音音这个样子,反而自己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的小主子多喜欢这个花灯啊,跟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的小主子几次看到小孩子,开始还假装迷路凑上去,可那些人都不跟她玩,后来再看到她也假装一点不在意,嘴里却念着我得看我的小月儿去了。   陆珊珊把棍子往音音脚边一扔,道:“给你的花灯!”哼了一声:“赖在我们家还敢抢我的东西!我就看以后你还敢不敢!”说完带着人就走了。   音音上前,小小身子蹲下,先捡起小棍子,拎着看。   又要去捡一片片碎片,串儿赶紧抹掉眼泪去拦:“捡不得的!”   音音回头带着哭腔问她:“串儿姐姐,就让小月儿躺在这吗?”她眼睛里的泪好像滚了一下,可依然没有掉下来。串儿现在只想赶紧带着音音回去,她只觉得外面太危险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音音不肯,拉着串儿的手道:“我在这儿等着.....去叫人拿家伙,把小月儿带回去吧,求求了串儿姐姐。”   小孩子压抑的哭腔让串儿控制不住直掉泪,尤其是最后那句“求求了”,听得串儿心疼死了。可她不能离开小姐的,她只得陪着小姐一起蹲在这里等着,一直到清辉院里钟大娘派出来的人来寻他们,才拿了扫帚把碎片扫了回去。   钟大娘听完发生的事儿又是气又是心疼,可能怎么办,陆老爷可不会因为一个花灯就罚他的宝贝闺女,只能他们的音音白白受了这个委屈,到底音音不是陆家的孩子。   这日傍晚,陆子期比平日回来的早一些,他不想让家里那个傻妹妹跑出来等。虽说入了春,太阳一落山,到底还是冷。   一进清辉院,陆子期就察觉到不对劲,不说比往日格外安静的院子,迎出来的音音也不对劲。   串儿有好多话说,可钟大娘说了,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不能让少爷因为花灯跟老爷顶上,不值当呀。如今少爷没了娘,虽是父子情分,也是要维系的。那边的带着一儿一女跟老爷正过得热乎呢,本来男人的心就会逐渐往新人身上偏,咱们这边再闹腾.....天长日久,不成的。   陆子期只看了一眼明明有话却闭紧嘴巴的串儿,又看了一眼强笑着迎上来的钟大娘,最后落在他的音音身上,小姑娘硬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喊哥哥。   可这声哥哥喊得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钟大娘的话有好些音音没听明白,可她听明白了,粉衣服是陆老爷的孩子,她不能得罪人,她和哥哥住在这里不能得罪陆老爷。   她已经想好了,没事的,不要紧的。钟大娘也帮她把小月儿埋起来了,没事的。   没事的。   可哥哥只是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谁欺负哥哥的小音音了?”   音音憋了一天的泪突然就憋不住了,泪水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小姑娘漂亮的大眼睛里涌出来,她拉着哥哥的手指着埋着小月儿的方向,“没有了.....嚯啷......什么都没有了.....碎了.....没有了.....”   噼里啪啦的泪,翻来覆去,说不清的委屈,只有小孩子空空的两只小手。   小女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的小月儿没有了哥哥!”随即就是哇的一声爆哭,哭得小女孩上气不接下气。   陆子期把音音抱在了怀里,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喊了一声:“钟大娘。”   看到大少爷这个样子,钟大娘哪里还敢劝,和串儿一起把整件事说了。   陆子期冷酷地翘了翘嘴角:“好得很。”   尤其是看到音音手腕上被不知哪个婆子丫头捏出来的一片青,他的声音更冷了几分,点了点头,又说了句:“好得很。”   看着陆子期抱着音音转身就往外走,此时钟大娘心都提起来了,赶紧带着人跟上。而那边钱多猴子一样,转眼就把外头这些日子跟着公子办事的家丁都叫了过来。   呼啦啦一群人,引得陆家下人都停下来张望。   陆子期却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言不发,带人就往陆夫人院子去了。   到了地方,根本不管对面人的大呼小叫,直接就让串儿认人,在场伸了手的婆子丫头一个都不少,二话不说捆了就打。   此时陆夫人正带着女儿吃点心喝牛乳,就听外头不知谁一声尖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整个院子都乱了起来。这才有人慌慌张张跪下来说是大公子来了,一听这话正吃点心的陆珊珊就是一哆嗦,随即就呛着了。   陆夫人先顾着女儿,只当凭陆子期怎么横,总不能在她这个后娘面前真怎么着,就为了一个花灯,为了一个野丫头?嬷嬷早跟她分析得透透的,她也不信前头留下来的儿子都十三了,还能蠢成这个样子。   谁知她带着女儿一出来,院子里已经一溜排开,噼里啪啦打起了板子啦!   吓得陆珊珊就是嗷嚎一声,奶娘赶紧把孩子抱进了怀里,捂住眼睛,捂不住耳朵.....   这下可把陆夫人气得倒仰:天底下有这样的?一个小辈,冲到她的院子直接就打她的人,传出去她还怎么做这个当家主母!   “反了天了!”   陆夫人指着陆子期的手都抖了,声音都颤了:“叫老爷,还不去叫老爷!”让老爷好好看看他那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前夫人到底养出来什么样的儿子,这还不是强盗种子土匪托生的!   任凭陆夫人又是喊又是跳,任凭陆珊珊哇哇哭,陆子期始终抱着音音无动于衷,少年一双冷冷的眼睛,只静静看着人打板子。   音音想要抬头看,被陆子期轻柔按下了小脑袋,温声道:“别看,看了会做噩梦的。”   跳脚的陆夫人这才想起来自己闺女也不该看这等场面,那边慌了神的婆子,才把哭破了喉咙的陆珊珊抱了进去。   很快,陆老爷来了。 第11章 “就为了一盏花灯?”   陆老爷一来,噼里啪啦落下的板子就一停,这些人再是陆子期的人,这时候都不敢了。   陆子期直接看向了陆老爷。   陆老爷气得指着陆子期道:“你!不读书了连基本的孝道都忘了!”这么大一个儿子,跑到主院这边,当着主母二话不说就噼里啪啦打板子,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胆大包天。他一向只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胆子大,他怎么都没想到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陆子期听到那个“孝”字额角就是一抽。   “就为了一盏花灯?”陆老爷气得声音都抖了,“小孩子家斗气,也值得你这样?”   那边陆夫人已经攀住了陆老爷的胳膊,一声老爷喊出来就是泣不成声,拿帕子捂着脸哭得说不出话来。   陆夫人会哭,谢念音也会啊。   音音眼见哥哥因为自己挨骂了,立即转头看向了陆老爷,把陆老爷吓了一跳,只见原本比花骨朵还漂亮的小姑娘,此时脸色惨白,那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已经哭得上下眼皮都红红的.....   小姑娘过于娇嫩,让这红肿看起来格外可怜人。   这会儿,豆子大的眼泪还噼里啪啦往下掉,她也不出声,就是哗哗掉眼泪,尤其她的眼泪还是一颗一颗的,越发看得周边人心疼。   就听音音挂着泪喊陆老爷:“他们说我和哥哥是穷鬼,没地方去就硬住在这里不走!”其实只说了她是穷鬼,但音音虽小,宅斗经验却委实不少,直觉告诉她,得把哥哥加进来。只能说,权贵豪门出来的娃娃,即使还不明白其中道理,就已深谙斗争的机巧关键.....   陆老爷本就对这个儿子有愧,此时一听这话,就不是单单听到自己宝贝闺女欺负一个小姑娘了,这是下面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嚼上头主子的舌根!   是看不起他这个失了娘的儿子!   这样的话,他闺女一个单纯的小孩子必然是说不出的,必然是下面这些拜高踩低的婆子挑唆着,稍微给些体面就敢踩着不得势的主子挑事。   陆老爷也曾做过不得势的主子,见多了下面人的这副嘴脸,一向最恶这些。   今日一听这话,火气就转了向,回身看着挨打的婆子:“是谁?”   婆子本就被打破了胆,这时候又被一吓,满嘴只有:“老爷做主,不是小的说的!不是小的说的呀!”   一听这话,不仅陆老爷就是陆夫人也恼了。这叫什么话,不说没说过,居然说不是她们说的,那是谁说的!   这是要把她闺女咬出来?陆夫人本就不是个脑子清楚的,全靠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无往不利,这时候第一时间居然也不是否认,而是先拍死这个敢推责的婆子:“就是你们说的,还想攀诬主子不成?”   这些话她跟嫂子私下里常说,这时候怕牵连自己,尤其怕牵连到她娘家那边。   陆夫人一双美目要把婆子瞪死,尤其是,不用看,她也知道旁边就是陆老爷隐隐发青的脸。   旁边串儿一直后悔自己当时胆小,没能冲上去保住花灯,此时壮着胆子,哆嗦着小声道:“她们还打音音小姐.....”   这一说提醒了音音,赶紧拉袖子伸手腕:“她们打人!”这一伸把音音自己都吓一跳,也没觉得多疼,怎么看着这么吓人。   她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不是疼哭的,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这真是花园里婆子们掐的,当时没觉得疼呀,不会是鬼掐的吧.....要不是想着得告状,得让陆老爷别生哥哥的气,音音早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   吓人。   音音的皮肤本就娇嫩到穿件稍微硬些的里衣都能磨出一片红,更不要说当时丫头婆子下死力的拉扯了。   此时她提着袖子的手都哆嗦,好像疼狠了的样子。   小姑娘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又青又肿,再配合小姑娘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眼泪,哆嗦着扯着袖子的小手,怎么看怎么可怜人。   别说清晖院的人,就是陆老爷都觉得过分了,这真的过分了,这么一帮子丫头婆子居然逮着一个小姑娘欺负,传出去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今儿外面还有人夸他陆老爷积德行善,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女当亲孩子一样养着,转头就出了这种事。一个花灯再多银子也不过个玩意,砸了就砸了,算什么事儿,但你把人家好好的孩子给打了,这传说去可就不好听了。   本来就恨恶这帮子多嘴婆子丫头嚼主子的舌根,居然说他陆仲的儿子穷鬼,看到儿子始终沉默的侧脸,陆老爷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高贵美好的妻,这么一想更气了,敢说他们的儿子是穷鬼!   陆老爷再看自己微微半垂头一语不发的儿子,说不出的文采风流模样,独自在外面庄子上住了三年,才一回来就听到这样话,这孩子本来气性就大,跟他这个当爹的都敢放火烧房子,跟这些下面的能不气?   这么一想,陆老爷觉得好像儿子也没做什么很出格的事儿,不就是打了几个不该长嘴的丫头婆子,打了——就打了。   陆老爷清了清嗓子:“主子惩戒奴才,多大点事儿,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陆夫人拿着帕子擦泪的手一顿,这突然的转向让她措手不及,只恨嫂子不在这里,自己被这乱七八糟的事儿给搞晕了,一时间居然一点主意都拿不出,她虚弱地哽咽了一声,可怜巴巴看着陆老爷。   陆老爷却没有看眼前年轻又美艳的娇妻,此时心里满是对儿子的心疼和对下面人的恨恶,“还差多少?接着打完吧。”   说着一挥手,后面人直接堵住地上几人嘴巴,老爷都发话了,他们还客气什么。打板子的都是跟着大公子的人,下手自然一点不客气,他们就是要通过这一声声板子声让周围人明白:他们公子是陆家的主子,谁敢怠慢!尤其是回来这些日子,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气挨了多少绊子,这板子下得愈发狠了。   打够了数,挨了打的人还得扎挣着谢主子恩典。其中最凶狠的几个,当然不是跟一个女娃娃过不去,本不过是想着借机表功,不敢直接踩清晖院,本想踩着这个外头来的野丫头给上头的夫人小姐卖好,哪知道好没有,最后领了一通板子,疼是一回事,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人抬了下去,陆老爷再次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儿子,威严道:“闹了一场,总满意了吧。以后下面的人有不是,你也不能这样冒失,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这下子陆宅再不清楚的人,到了这会儿,脑子都呼啦清醒了:再是没娘,儿子总归是陆老爷的儿子。   那些心里打着小九九的,想借着清晖院试探拉踩的,一下子都彻底熄了心了。站队讨好很重要,可再重要,他们也犯不着拿着自己这个鸡蛋往清晖院这块石头上碰。   “音音,这件事得给音音一个说法。”陆子期看向了陆老爷。   陆老爷看了儿子一眼,又清了清嗓子,这才转向儿子怀里的小姑娘,和蔼道:“音音,都是下面的丫头婆子欺负人,已狠狠罚了,你还想要什么,说出来陆伯伯补偿你。”   音音是个见好就收的孩子,此时收了泪,犹豫了一下,看着陆老爷:“要什么都行吗?”   陆老爷听这话有些不高兴了,就是小孩子也得识时务会看脸色才招人待见,看着这么机灵讨人喜欢的丫头可别是个没眼色的。   陆老爷还没说话,就注意到儿子静静看向自己的眼睛,陆老爷一噎,挤出个笑:“当然,音音要什么都行。”   此时旁边钟大娘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音音小姐可别非跟陆家大小姐置气呀!   陆老爷之所以什么都愿意给,一是看着自己儿子,再就是为了护着自己女儿。没见陆老爷从始至终都没提到女儿一句,就是不想女儿卷入这种是非,让人说陆家大小姐跋扈可是万万不行的。整件事已经被陆老爷彻底把他女儿撕扯出去,这时候音音再把陆珊珊扯进来,可就惹恼了陆老爷了。   可这时候哪有钟大娘说话的份。   音音看向陆子期。   陆子期看着自己怀中泪痕还没干的小姑娘,那双眸子却那样安静懂事,好像生怕自己提出的要求不恰当,他只觉心里一抽,惹恼就惹恼,陆珊珊算什么玩意,给他音音提鞋都不配,凭什么得罪了他家音音就能跟王八一样缩在后面。   这样一个混账东西,音音针对她都是看得起她。   “音音,想要什么说,什么都行。”陆子期看着音音,一字一句道。   听得旁边陆老爷眉头一皱,他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宝贝闺女给别的小姑娘赔礼道歉的。陆老爷沉吟着接下来要怎么收场,所有人都静静等着。   先还乱糟糟的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后头屋里坐在奶娘腿上正被喂着蜜水的陆珊珊撇了撇嘴,那个野丫头敢说让她干什么,她定不依。野丫头会哭,她更会,她一哭,她爹爹什么都会依着她。那时候才叫野鸡蛋往石头上磕呢,笑死个人。   陆珊珊有恃无恐,只等音音说要她道歉,她就哭着让她爹做主。到时候才让野丫头知道知道,这里是陆家,她是陆家的大小姐!谁让她不高兴,谁就别想好过!这是陆珊珊话都说不明白的年纪,就明白的道理。   院子里,音音小心打量了一眼陆老爷,犹豫着小声开了口。 第12章 “咱们音音最厉害,又知道大将军还知道大学士。”   “我想给哥哥要一间铺子。”她哥哥喜欢铺子。   “什么?”陆老爷和陆夫人同时脱口而出。   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姑娘犹豫着,怯生生开了口,被眼泪洗得格外澄澈的眼睛巴巴望着陆老爷,似乎不知自己说的合不合适,专等着陆老爷告诉自己。   陆老爷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提出这么个要求,不管怎么说,没带累他的宝贝闺女,算是小姑娘懂事,先让他松了眉头。   铺子?   铺子他有的是,将来都是他两个儿子的,给出去几间根本不算事。陆老爷去看自己大儿子,一看大儿子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也没想到小姑娘提了这么个要求。   倒是有些意思。   陆夫人震惊于这个小姑娘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个小花灯她就想换一个铺子?她这么会想怎么不上天呢?她当年为了给娘家要个铺子,磨了老爷多久!这丫头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一间铺子?真是笑死人了!   陆老爷看着音音,和蔼问道:“为什么给哥哥要铺子?”   就听小姑娘说:“不想让哥哥再穷了,在庄子上,哥哥都不舍得喝羊奶,只有一碗,哥哥让我喝。”   音音话落,陆夫人就笑不出来了,这是个六岁的小姑娘?这么会装可怜,这怕不是个妖精变的吧?她赶紧看陆老爷,果然陆老爷已经是满脸哀凄心疼之色。陆夫人只是不能摇晃陆老爷让他清醒清醒,她就不信再是不领月钱银子,就真能穷到喝不起羊乳!   谁不知道前头死了的那个,是带着好东西嫁过来的!那些好东西,她可是一件都没见着,还不是都让清晖院那边收拾走了.....喝不上羊乳,她呸他娘的!   陆老爷本来只打算随便给儿子个铺子敷衍着就算了了这桩事儿了,此时被音音一句话给说沉默了,尤其是这个大儿子在庄子上这三年,文举和珊珊可过的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   他再次想到过逝的妻子,拿着夜明珠也不过照个亮的富贵,生在豪门,是真正的大家贵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陆老爷低着头,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没说话。   罢了罢了,陆老爷一挥手,叫人来,拿来的是十字街另一间顶好的首饰铺子。   清晖院的下人都惊喜地看着他们的音音小姐,果然钟伯说的不错,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星啊!一下子落进他们少爷怀里了!   陆夫人院子里的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了,陆夫人只觉得嗓子发紧,喘不上气,觉得自己头晕,头晕极了!   尤其是听到小女孩把契纸给陆子期,还装模作样学着大人样子对陆老爷打躬作揖,满嘴都是:“谢谢陆老爷,陆老爷真大气,陆老爷福如东海,鹏程万里!”这次音音可算是想起那个鹏字开头的吉祥话了,赶紧用上。   陆老爷哈哈笑了,他就喜欢这个鹏程万里。   他们陆家能不能鹏程万里还得看他两个儿子了,尤其是,陆老爷看了一眼垂着眸的大儿子。这个孩子的资质,连当年那个脾气倨傲的夫子都说,好的吓人。倔归倔,闹归闹,怎么都是陆家的子孙,别当真辜负了他这片心。   陆夫人不可置信看着陆老爷,这样聪明的老爷,看不出来这就是个心眼子多得吓死人的妖精变的,这还能不是个妖精?!她想见她大嫂,她大嫂要是在肯定能看明白.....   一场闹完,再回去的时候,陆家处处都已点了灯。   陆子期背着音音,后面跟着清晖院欢天喜地的下人。   下人们就听到公子正在教小姐。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如果哥哥不在身边——”   下人竖着耳朵听公子怎么教。   “会打人吗?”陆子期问得认真。   钟大娘脚步一滞,差点绊着。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一个位于高处的亭子旁,陆子期抱着音音上了亭子,把她放在膝上问。钟大娘和串儿跟着进来,其他外面来的家丁已去了外院,只有钟伯带着钱多钟城几人在亭子外候着。   “会。”   亭子悬挂的风灯照亮了小女孩认真点头的样子,也照亮了少年俊朗的眉眼,陆子期接着问:“为什么不打?”就白让人给欺负了。   “能打吗?”音音抬头望着陆子期,“这是她家,我.....我住在别人家,哥哥我懂的。”他们说的好些话难听,但是音音听懂了,她现在就是一个住在别人家里的穷鬼,花的用的,都是陆家的。她怎么能跟别人家的大小姐计较呢。   音音低了头,她的小手抓着哥哥的袖子,抓得很紧。   陆子期一下子明白,这就是音音明明受了那么大委屈也不敢硬来的原因了,他早发现音音挺灵活的,真想跟那个陆珊珊打成一团,婆子丫头可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家音音就能把对面只会嗷嗷叫的小废物扑倒了。   “音音。”陆子期这声不同往日,格外的认真和严肃。   音音抬头看哥哥。   “听着。”   音音仔细听着。   “这是我家,就是你家。是咱们家。”说着陆子期把音音一把抱起来,让她从亭中看出去,外面各处灯火影影绰绰,能看到陆家的草木亭阁,看到一处处院落。   “看见了吗?”陆子期问。   音音点头,看见了,陆家很大,趁着灯光还怪好看的。   陆子期一字一句对音音道:“你看到的一切,”不管是亭子中的钟大娘和串儿,还是亭外的钟伯和下面两个少年,都清楚听到大公子对音音说:   “都是咱们的。”“咱们”两个字被陆子期说得格外肯定,充满了独占性。莫名的,就让亭中和亭外除了音音外的几人听得既心慌又心潮跳荡。   这时候陆子期再次问:“会打人吗?”短时间内实在没那么快能搜罗到合适的丫头婆子,直接从人牙子处买的人不放上两年看好了,也不敢贸然放在音音旁边给她使唤。   他现在白天多数时间都要到处跑,钟大娘还要盯着清晖院,就是有串儿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错眼盯着,万一有个错开的时候,买进来的人要是腌臜人轻易被别人拿捏买转,随便对孩子做点什么.....这么大的孩子有好些事还不能分辨,想来想去陆子期都觉得冒然添人不妥当。   所以陆子期要好好问问音音打人的本事,陆珊珊那样的看着嗷嗷叫,真狠狠打她一次,她以后也就消停了。跟她那个舅舅一样,再是穿上绫罗,本性里欺软怕硬的味儿,他看一眼就清清楚楚。   陆子期毕竟还是个人,孩子嘛,只能让孩子来打。他动手,不合适。   这次音音答得显然就轻松多了:“会,我小舅舅教我的。”   陆子期眼皮一跳,怎么又是这个小舅舅,这个小舅舅怎么什么都教小孩子.....这时候他倒是忘了自己本来也是正要好好教一教的。   “他教了些什么?”   音音立即道:“要快,趁大人没反应先把主帅扑倒。”   亭子内外的人:.....   “如果已经决定动手了,扑倒就要下狠手,一次打到对方服气。小舅舅说,有些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以后对方看到自己就会让周边大人加强防御的。”再快也没机会了,因为对方有备而来嘛。   “要是像今天一样,大人抓住了你呢?”   音音咧开嘴巴,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小牙,还上下嘎吱狠狠咬了一下。整齐的小白牙带出了些森森的味道,其他人顿时明白了。   音音这才又接着道:“小舅舅说,一旦咬下去就不要松口。”小舅舅说她毕竟是大小姐,就是真给人咬下来一块肉也没事,后头的事儿不用她管,她只管咬。可是小舅舅也没想到,她先是找不着小舅舅了,现在也不是大小姐了。   音音不过略低了低头,就振作起来,歪头对哥哥道:“还有一个,小舅舅让我不要轻易用。”   说得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就听音音道:“小舅舅说,如果是欺负我的是小男孩,就——”说着抬了抬自己的小膝盖,又伸手要去指——   立即被陆子期按住手,额头青筋跳了跳:这个小舅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给音音。   亭子外明白的钱多立即龇牙咧嘴,音音小姐的小舅舅也太狠了,那可是小孩子,他都敢教自家孩子下死手......   “你小舅舅——”陆子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见音音一脸骄傲:“是大将军!我小舅舅最厉害了!”   看得陆子期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哥哥就差多了,不厉害。”   果然就见音音一瞪溜圆的眼睛:“哥哥最厉害了!哥哥要比大学士还厉害!”最厉害的就是能脚踩大学士的人,这是音音根深蒂固的认识。   陆子期摸了摸孩子的头:“咱们音音最厉害,又知道大将军还知道大学士。”他的眸子沉了沉,把音音抱在了怀里。   这样的称呼,他们这里六岁的孩子可说不出来,最多说到知县大人。可见,音音真的很可能像钟伯说的,就是出身仕宦大家,平日耳濡目染,知道武官里大将军很厉害,文官里大学士了不得。   此时陆子期哪里能想到,音音的那句大将军根本不是孩子般的随口夸耀,而是她小舅舅就是本朝最出色的少年将军,年刚弱冠就封了骠骑将军。   而她的那句大学士,也不是听了一耳朵拿出来说,而是不止一次小舅舅咬着草根抱着她的时候,看到当朝最炽手可热的崇政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是同一句低语:“老子早晚踩下去这个死老头子!”   陆子期背起音音,下了亭子,朝着他们清晖院去了。   春天到了,偶尔可以听见一两声虫鸣,剩下的就是一路叽叽喳喳说着话的音音。一会儿说虫子,一会儿说月亮。说到月亮,她显然想到了她的小月儿,可是她不说,她只是沉默,乖乖地趴在哥哥的背上,默默想着她的小月儿。   串儿问了一句:“音音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串儿姐姐,我只是困了。”   月光碎,孩子的声音很轻。 第13章 高热   月光下,音音沉默地趴在哥哥背上,整条路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不知哪里突然窜过什么带起的声音都显得清晰。   串儿侧耳,小声道:“许是猫。”自然不会是那边院子里大小姐养的猫,大小姐的猫可厉害,串儿见过一次,那猫一看过来吓得串儿就是一哆嗦,跟大小姐一样脾气大.....   旁边钟大娘推了串儿一下,串儿立即醒悟,忙改口:“可能是家雀儿黄鼠狼子也说不定.....”总之不能是猫,他们家小姐怕猫怕得厉害。   说完,串儿才发现音音好一会儿都没吭声了。   串儿问了一句:“音音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音音趴在哥哥背上睁着大眼睛说:“串儿姐姐,我只是困了。”一听到身后钟大娘的脚步声靠近,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钟大娘伸手摸音音额头:“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困了.....折腾一天,孩子累了吧。”   陆子期始终沉默地听着,这时候才说:“音音,没事的。”   钟大娘以为少爷是安慰音音,跟那边大小姐这事儿都过去了,没事的。   音音搂着哥哥,嗯了一声,轻声道:“都会过去的。”   是孩子的声音,可说的偏偏都已不再是孩子话。   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音音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过不去也没法子呀,哭也没用,怎么都没用,就是太子哥哥呢,都有那些哭都哭不出来的难受,所以要放它们过去。   陆子期心一颤,经历过丧母之悲的孩子,终归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他看着前路,低声道:“哥哥会一直陪着你。”你也要一直陪着哥哥。   身上小小的孩子,乖乖趴着,陆子期偏头问:“音音想要什么,哥哥给你寻来。”没了小花灯,他还可以送她别的。   “我想想.....我要慢慢想.....”音音想得很慢很慢,想的都是她的小月儿。   音音搂紧了哥哥,随着哥哥一直往前走,走过恍惚的光亮,走过黑暗,但音音在哥哥的背上,安全得很,她什么都不怕。她想象着黑漆漆的林木间,蹿过的也许就是大黑猫,那又怎么样,她也不怕的。   她拿小脸蛋依赖地蹭了蹭哥哥的脖颈。   这样乖巧浓密的依恋,能融化人心中一切戾气,能抚慰一切伤痕,陆子期的步子都慢了,他抬头,得见树梢上的明月。至少这一刻他站在陆家,那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晌午不再如黑影附骨不去,想到母亲伏在枕上慢慢涣散的目光,他不再觉得口中都是血的腥涩。   他能呼吸到干净清冽的空气,就能活。   他背上的女娃真的觉得困了,慢慢合上了眼睛,半睁半闭间,好像置身于一只漂在月光中的船上,安稳地,安全地,再次合上眼。   钟大娘不明白,今儿公子怎么净挑远路走,音音都困了还不赶紧回去.....但她最多就是心里想一下,少爷从小就是极有主意的一个人,少爷要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有时候要过很久,他们这些人才能明白过来。   这条回去的路被陆子期拉长,长到让背上的女娃再也抵不住困意,一点点睡着了。   回到清晖院,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在她的碧纱橱里,接过串儿拿过来的热帕子轻轻擦了擦她的小脸,然后是音音的小手小脚。大约感觉到是哥哥在,沉睡中的音音只是抓了抓哥哥的袖子,然后慢慢松开了,她睡沉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今天想到她的小月儿,他的音音也许会格外难过。陆子期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那么就睡过去吧,再醒来,日头就升起来了。   钟大娘叮嘱串儿警醒些:“今儿看着没什么事儿一样,但这孩子.....”钟大娘早已发现音音不仅懂事,还是个很会把事藏在心里的孩子。就好像今天之前,钟大娘只见音音天天笑呵呵的,什么都适应得快,什么都欢喜,没有心事一样。   哪知道孩子心里这么清楚自己是在别人家,即使是最喜欢的东西被人拿住了,都记得她是寄人篱下的客,对面的是能撵走她的主。   “只怕孩子睡不安稳.....”钟大娘越想越不放心,都想自己留下来了,串儿实在不是个机灵丫头呀.....   那边陆子期已经洗漱毕,这时候直接道:“有我呢,大娘回去歇吧。”   果然这天半夜音音还是起了高热,半夜钱多走角门请了大夫,可开出的汤药怎么都喂不进。老大夫见多了半夜高热的孩子,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药到底有没有用.....这孩子的药,下重了不敢,下轻了没用,再多的经验,给贵人家的孩子,他也只敢下不轻不重不功不过的量。   眼看着喂进去的没有流出来的多,他索性跟主家说药喝不进,就用凉帕子退热也是一样的。   老大夫不能说的是,这样惊热,就是看孩子自己熬过去的,有那身子底子差的,一场惊热没了的也不少.....乱葬岗子里最不缺夭折的孩子。   陆子期一次次摸着孩子额头给她换着凉帕子,按着大夫说的,给她擦着脚心手心。   只听怀中的孩子一时间喊:“月亮掉到河里了,小舅舅我的月亮掉到河里了”,一时间又喊“哥哥,哥哥小月儿飞走了”,“哥哥叫住她,叫住她呀”,“小舅舅,你回来呀”“娘给人欺负了,你都不回来”.....   然后就是一声声喊娘。   陆子期拿额头碰着孩子滚烫的额头,按住她乱动的小手。外间丫头婆子都起来了,无声的残光中,一遍遍换着冷水帕子。   到了后半夜,下人里都有好些熬不住的,恨不能靠着廊柱就盹过去了,反而是少年陆子期始终清醒地睁着漆黑的眼睛,清醒地一遍遍为音音换着凉帕子。开始钟大娘还敢劝一劝,有她带着丫头在呢,少爷该合一合眼,歇一歇。   可大公子如同没有听到,甚至没有答话,只是再一次给音音换上新的凉帕。   许久,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的小手,才回了一句话:“音音是我的。”他的娘亲留不住,他又有了音音,他不信他的音音还留不住。   烛光下少年面色苍白,他说:“大娘,我会和音音一起,好好活。”   钟大娘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一直到天快蒙蒙亮,孩子的烧终于退下去了,清晖院所有人都欢喜地松了口气。   陆子期面上浮现一点微微的笑意,用浸了水的干净白帕,按照钟大娘教的,小心浸润着孩子干得起皮的小嘴唇。   孩子嘴唇一动,眼睛微微睁开,放心地含糊了一声:“哥哥呀。”然后,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   钟大娘摸了摸孩子脖颈也有了汗,喜道:“没事了,好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可把他们都吓坏了,这会儿汗也出了,人也安稳睡了,总算过去了。   大娘心疼地看着自家少爷,才敢在此劝道:“有丫头们在呢,少爷快快洗洗睡吧,一夜没合眼了。”   陆子期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的小手还攥着他的食指。他吐出口气,直接在床边伸开了长腿,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往后一靠,合上眼说:“就这样吧,让我闭会儿眼。”   清晖院里才算有了些动静,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陆子期再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他一时间分不清时辰,一偏头却看到身边的女娃正眨着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音音?”   “哥哥。”烧了一夜,女娃软软糯糯的声音有轻微的哑。   陆子期忙翻身坐起,伸手去摸音音的额头,口中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知道喊人呢!”看样子也没烧坏呀。   “才醒。”音音答。   陆子期摸不出好歹来,热是不热了,他站在地上直喊钟大娘,一边又往桌边去摸杯子,给音音喂水。   “还要什么?”忙乱一夜,乍醒,陆子期脑子还有些懵。   “缩小器。”   陆子期:......   “什么?”   陆子期一边用被子把音音裹严实,一边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音音额头,别是真烧坏了,他更加大声朝外面喊钟大娘。   外头丫头们从未听到少爷这样着急喊人,一个个都慌了,一阵乱糟糟把正在厨房里指点熬汤的钟大娘喊来了。陆子期忙让开,让钟大娘看看孩子没事吧.....   看到钟大娘确定孩子哪里都好好的,他这才重新把裹着被子的音音抱在怀里,问她想要的是个啥。   就听音音认真道:“缩小器。”   陆子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转头看到钟大娘也是一脸疑惑,他才放心,原来也不是自己累傻了。   然后他听到音音说:   “等我长大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缩小,这样哥哥就能一直一直背着音音陪着音音了。”   陆子期一愣,隔着被子抱紧了怀中小小的孩子。   哑声道:“没有缩小器,哥哥也能一直一直背着音音。”   “一直一直陪着音音。”   喂她喝过汤水,看着丫头伺候音音漱过口后,陆子期给她拉好了被子,对她说:   “音音睡吧,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哥哥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9 15:28:18~2023-05-10 16:5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日梦想家 6瓶;小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中秋团圆宴   随着音音彻底好起来,陆子期也愈发忙碌起来。繁忙时光易逝,转眼半年多就过去了。   陆子期一迈出最后一个铺子,就加快了脚步。旁边钟伯知道,这是大少爷急着回家看孩子,忍不住感叹道:“接财神那天接到的音音,转眼就到了中秋了。”这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旁边钟城笑道:“音音小姐还真是公子的小财神。”从她来到大公子身边,到今日,公子名下已经有四间铺子了,除了最早的两间衣料铺子和首饰铺子,后来公子又从陆老爷那里薅到了生药铺子,公子自己还根据布料成色新在街头开了一间平价衣料铺子。   钱多接话:“都说了是少爷的小福星!”几人跟着少爷一入清晖院,就听到了音音的声音,“我不信,串儿姐姐再量量。”   就见院子桂花树下,串儿正拿着裁缝尺子给音音量身高呢。串儿一脸为难,指着尺子上的记号跟音音分辨:“小姐,真的一点点都没长高,你看看,上次这个记号就是我做的。”   从上次在花园里遇到肯跟音音说话的赵家小姐,音音就兴奋极了,天天盼着能再见到人家。   结果上次终于盼来了,音音姐姐长姐姐短喊了赵家小姑娘半天,才知道那个比她高半头的小姑娘,还比她小两个月。当时音音的样子,串儿这会儿想起来都有些想笑,真跟焦雷劈在头上一样一样的。   音音当时嗫嚅了半天,才蚊子一样哼哼出了一句:“小姐姐,你该叫我姐姐呢.....”声音小小的,正拿着树枝打花叶的赵家小姐根本没听见,跑过来问:“妹妹,你说什么?”音音嗫嚅了半天,看着人家,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再说一遍。   此时树荫下的音音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只是道:“我不信。怎么可能没长高呢?我吃了那么些好吃的,要是没长高,那你说说它们都长到哪了?”好像找到了自己长高的证据,音音果断抓住它:“串儿姐姐你说呀,你说它们都去哪里了?”   串儿就要赌咒发誓自己绝不会看错,就是一点点都没长高。看得钟城钱多都牙疼,这个串儿怎么就能几年都没一点长进,当年要不是她认死理,非犟着说不是自己的错儿,能被打成那样,还给发配到庄子上去了.....   钟伯问了一声钟大娘呢,钟城钱多也问,要是钟大娘帮着量,那音音小姐肯定长高了嘛.....   陆子期上前,直接拦住了串儿要说的话,“给我。”   音音一看到哥哥就高兴了,看到哥哥要给自己量一量,她赶紧立正站直,还特别嘱咐,“哥哥,你可看仔细些。”说着还拿眼睛瞅了一眼串儿,意思很明显,肯定是串儿没看仔细。   串儿委屈。   陆子期果然非常仔细,又是给音音平了平头发,又是给她选一个平整的地方,一番操作下来,让音音对哥哥将要量出的结果非常相信,毕竟哥哥这么认真。   陆子期这才把尺比到音音身旁,仔细看了看。   音音一动不敢动,只急道:“哥哥,长高了吗?”   陆子期肯定道:“高了。”   “真的?我看看到哪了?”音音斜着眼睛去瞅尺。   陆子期把尺一收,肯定道:“上次串儿做的记号就不准,哥哥认字,是长高了。”   “啊,我就说嘛。”音音恍然大悟,“吃了那么些好东西,不长个子长什么。”   串儿还在想自己上次做的记号不准吗?上次量,大公子又不在,是她跟钟大娘一起做的记号,怎么会不准,不准公子怎么知道的,这时候听到音音的话,串儿脱口道:“长肉啊,音音小姐长胖了好些,白白胖胖可好看了。”   却没想到才高兴的小姑娘,再次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白白.....胖胖.....是说我吗?”   音音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串儿,看得串儿怪心慌的,也不知道哪里不对,能吃是福,小孩子白白胖胖才可爱啊。   大历朝审美并无明显偏瘦或偏胖之说,纤细绰约是美,丰腴艳丽也是美。可惜音音的审美,很小的时候,就受周边人影响,先是她仙人一样冷冰冰的父亲爱的就是个瘦美人,后是她宫中的姑姑,只喜欢她那个瘦伶伶的继妹,一点都不喜欢她.....就是她姑姑自己,也不敢多吃,怕胖.....   音音仰着白嘟嘟的小脸望天,天呢,她还没长高,就先长胖了.....这天,不讲道理呀。   这时候还得是陆子期,一把提起音音,抱在怀里颠了颠,果断道:“没胖。”   “真的?”音音自己悄悄捏了捏小肚子,怎么有点不信呢.....   “哥哥天天不是抱着音音,就是背着音音,音音胖没胖是不是哥哥最清楚?”   “是呀!”   哥哥说的很有道理,音音放心了。   钟城和钱多互相看了一眼:还得是他家大公子,当年读书行,现在做生意还行,就连哄孩子都比串儿这个专门负责哄孩子的还行。   两人又看串儿:串儿,也就是在他们清晖院,放在别的地方——也不能放得住,估计早就又发配庄子上去了.....   这边清晖院里陆子期正一点点问音音这一天怎么过的,音音也一本正经问哥哥一天怎么过的,捏着点心还学着大人问:“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有模有样的,听得旁边人都跟着笑。   就在这时,陆夫人那边院子来了人,清辉院中的笑声一停,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听来人通知他们准备参加晚上的中秋团圆宴。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回了“知道了”三个字。   旁边钱多笑眯眯送陆夫人的人出去,转头就撮着牙花子道晦气。什么中秋团圆宴,还不是让他们大公子糟心的宴。   陆老爷带着后头来的夫人和他们两个孩子就算了,居然还有那边夫人娘家一大家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贴陆家贴得脸都不要了,一年两节都跟着陆家过。口口声声说什么陆老爷体贴,不忍夫人挂心老太太,说什么没有外人不瞎讲究那些有的没的,甚至都有人敢说这是陆老爷孝顺。   钱多听着都忍不住呸,还不是陆夫人会哄,说什么老爷孝顺,怎么也孝顺不到姓刘的那边去。   气归气,又能怎么办呢?陆夫人这样的,老爷就是喜欢,伺候得老爷舒坦。男人舒坦了,对陆老爷这样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撒一把小米出去,刘家那些人就能喜笑颜开捡半天,陆夫人就高兴,就能伺候得陆老爷更舒坦。为什么不撒呢。   只要不碍大节,陆老爷愿意宠着。别人呀,说什么都不好使。   清辉院这边的人心里不舒坦,陆夫人这边好些人也不舒坦,尤其是陆夫人这半年啊头晕犯得多了,好像还添了心口疼的毛病。   可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是撑着额头说头晕,还是捂着说心口疼,都是美的。   美人陆夫人此时正摇着扇子,一边指挥着下边人布置晚宴桌椅,一边跟嫂子说两句知心话。说是指挥,其实都有定例,根本也无需陆夫人费心。可陆夫人就是愿意费心,彰显一下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彰显她不光有美貌,她还有才干。   陆夫人用团扇掩唇道:“半年,四间铺子了!就知道往自己院子里搂东西,张嘴就要铺子!上次的事儿你也知道,教得那个小的也是张嘴就敢要铺子。”一要就要顶好地段的,只要一想到这儿,陆夫人就觉得心口又要不舒服了。   “谁说不是呢!别看咱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咱们这样的人可没法跟那边的比呀,咱们这样的人就是要脸,十字主街的铺子,姑奶奶你这样的人,”刘氏说着摇了摇手,“再是想帮衬帮衬兄弟,你都张不开这个嘴!咱们不是这样的人呀,别说张嘴了,我呀跟姑奶奶你是一样的人,想想都脸红!”   “谁说不是呢!”陆夫人可算是抓着懂她的人了,也就是娘家人能看懂她这个人。外面那些嘴里含蛆的还说她是一心往上爬,说她贪,都看错了她!   她这个人,做人最是讲究,吃亏就吃亏在面皮薄。哪像前头死了的那位,说得好听书香大族出来的,可见人品就不行,人品行能养出来这么贪的儿子!她自己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人品摆在那儿呢,凭什么说她不配做陆家主母!   “可也不能这么下去了!”刘氏压低了声音:“再这么下去,等咱们文举长大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好东西留给咱孩子!”   又说到陆夫人心坎上啦!她是为了自己争吗?她不是那样的人呀!可为了儿子,她能不争?她不能呀!   “还是二花你懂我的心呀!外人都看着我享福,不知我这里——”陆夫人用扇子轻拍了拍自己胸口,“难着呢。”   这半年她倒是也给娘家讨了一个铺子,但跟清辉院那边的根本没法比,地段比不上就不说了,连大小都比不上。她儿子又小,没有这时候要铺子的道理。再说了,她儿子是要读书科举将来当大官的,可不兴像前头那个没娘的,满身铜臭。   有时候她都有些怨老爷了,这么想让儿子读书光宗耀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给她儿子把这些产业留着。光宗耀祖是这么容易的?想当大官,得需要很多很多银钱打点的。只是这些话她最多跟娘说一下,就是嫂子都不能多说。   被叫二花的刘氏脸抽搐了一下,还是得尽心尽力给这个美艳的小姑子出谋划策。刘氏也用扇子遮住嘴,声音更低了一些:“姑奶奶就不想能一直像过去三年这么过?”   想?那怎么不想!   过去那三年过得可太舒心了,前头的死了,就留下一个儿子还在庄子上住着,三年不花陆家一个铜板。陆家的金山银山眼看着都是她儿子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从清辉院住了人,这半年,陆夫人觉得自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日夜悬心,就怕那边想着法的趁她儿子还没长大就把陆家掏空了.....   另外,那边动不动就针对她娘家人,她娘家才得了一个衣料铺子,转天那边就自己开了一个平价衣料铺子,眼看着把她娘家兄弟的铺子挤兑得都没人了。   是她娘家兄弟不能干吗?那肯定不是啊!是陆家大少爷要打压他,临城能跟陆家硬抗的生意人能有几个。就像她嫂子说的,她哥哥可不容易了,能坚持到现在都是为了不给她这个妹妹丢人,不然她哥都想直接把铺子关了。   她能看着亲兄弟为难吗?她只能自己拿出私房银子贴补兄弟,这铺子不能关呀,关了老爷还真以为是她娘家人不行呢。   一边是清晖院搂银子,一边是陆夫人这边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也难怪陆夫人这半年都睡不好觉。   听到嫂子有主意,陆夫人目光噌一下看向刘氏。   “姑奶奶,硬碰咱们是碰不起,也犯不着。但,这位大少爷,有碰不得的地方。”   “姑奶奶只要伸手,一拿捏一个准儿,我想着这陆家大宅,咱们这位大少爷早晚住不下去。” 第15章 “知道负心人什么意思吗?”   拿捏陆子期?   “饶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刘氏低声道。   “这父子之间,嫌隙多了,有时候呀——比生人还不如呢。”说到后头,刘氏整个凑到了陆夫人耳边,低近乎不可闻。父子成仇,古来也多着呢。前头三年,陆夫人能这么舒坦,不就是因为这儿子看不顺眼当爹的,时间久了,当爹的难道就不厌倦这样的儿子。   一次两次三次闹不掰,次数多了时间久了,陆老爷能容多久呢。更何况,陆老爷还有个这么贴心懂事的小儿子,还有如玉的新夫人在枕侧。   “今天团圆宴,咱们可都要团团圆圆高高兴兴的。”刘氏站直了身子,看着小姑子,“姑奶奶跟老爷越是蜜里调油亲亲和和,就有人呀越难受。”   正是心气高的年纪,又是个脾气大的少爷,难受狠了,什么话说不出,什么事儿闹不出。当年他就敢直接防火烧拔步床,后来敢烧书房,谁知道如今还敢做什么?大过节的,就是掀个桌子,你说陆老爷心烦不心烦。   他住在这里一天,就让他难受一天。“咱们倒看看,这么个心高气傲不服管的,能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这哪里是家,这里头都是戳他心肠的箭,捅他软肋的刀。日日年年,凭他不疯也得疯,更别说瞧着那就是个倔脾气的天然疯。   刘氏在嫂子耳边叽叽咕咕,陆夫人面色越来越亮。   “一次次的,久了,老爷的心自然就凉了。”男人的心一旦凉了,可狠着呢。   “我戳一戳?”陆夫人也拿扇子掩着嘴巴,眼睛里带出了笑,显然心口不疼了。   “玩一样。”刘氏也笑。一个少年人,再是能忍,也禁不住他就活在这个陆家。他就得喊这个气死他娘的女人为娘,他就得喊这个负心的男人是爹,他就得吃陆家的喝陆家的,还得看着他爹和他年轻的新娘和和美美。   刘氏哎呦了一声,想想就憋屈呢。她算看出来了,这个大少爷不是个软茬,不趁着这两年让陆老爷彻底厌弃他,以后呀她这个小姑子还有大侄儿还真不是陆家大少爷的对手。   她要是小姑子呀,她就有本事让这父子俩看到就瞪眼,见到就心烦,一句话说不完就吵就闹。可惜,刘氏遗憾地掸了掸自己簇新的亮缎子衣裳,她刘二花有这个智谋没她小姑子这身段这脸。   得了指点的陆夫人果然春光满面,让老爷瞧着就舒心。随着宴会开始,果就见这边,新夫人又美又娇,一双儿女金童一般,一口一个爹爹喊得亲热,格外和美,真是明月高悬,照着这人间幸福一家人。   陆老爷最近心情也好,犟脾气的大儿子也回来了,还做什么什么成。这边呢夫人又美又乖,听话得很,一双儿女更是贴心。年近不惑的有钱男人,要的就是这种和美顺意,事事随心。   酒过三巡,陆老爷也是半醉了,平时再不会当着人跟新夫人亲昵,今日夫人悄悄把手伸过来,借着衣袖遮掩,老爷捏着这柔弱无骨腻滑小手,只觉心驰神荡。   酒一多,难免就恣情了一些。就听陆夫人红着脸喊了一声“老爷”,一双眼睛瞅着陆老爷,嘴不觉就噘了起来。这娇俏美艳的模样,哪个男人不心动不难耐。   但陆老爷毕竟是体面人,酒再多也记着是这是人前,喉结一动喝干了杯中酒,佯作无事,只想着这月也赏了,酒也喝了,再等一时三刻,这宴也该散了。   其他人纵然看不清上首的陆老爷和身边的夫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就看陆夫人一张粉面半含羞恼的样子,猜也猜到了。   正吃着蛋花小圆子的音音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觉身边的哥哥脸越来越冷,整个人好像都在乎乎冒着冷气,她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哥哥的咬牙声。   音音放下汤匙,摸了摸哥哥的手,哥哥指尖都冷了。她吃得都有些觉得热了呢,哥哥怎么反而冷了。   被音音热乎乎的小手一拉,陆子期回神,冲音音笑了笑。   音音确定了,哥哥不高兴。   她顺着哥哥的不高兴,就看到了上首陆老爷那儿。哦,是陆老爷让哥哥不高兴了。   这时候陆老爷正满意地点头,小闺女出来念了首童谣,小儿子出来背了篇书。看着一双乖巧招人疼的儿女,陆老爷对身边的夫人道:“不错,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看着陆夫人那双漂亮迷人的眼睛,再次把手中酒一饮而尽。   陆夫人握着酒杯,眼睛不离陆老爷,也喝干了。似乎酒意上头,陆夫人声音里都带出了三分委屈:“老爷,妾出身不好,没什么能耐,妾也不想别的,只想着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再不求其他了。”   酒意伴着委屈求全美人面,陆老爷道了句:“我知道。”   “大过节的不说那些,老爷知道我也不在乎这些。”陆夫人压下委屈,重新快活爽朗得担起节日宴会上主母的责任,其间低声对陆老爷道:“我懂老爷的不易,我不着急。”   陆老爷带着酒意,从陆夫人看到一双儿女,最后看到桌案那边正垂头喂女娃吃饭的大儿子。他看不清大儿子的脸,隔着桌案喊了大儿子的名字。   陆子期捏着汤匙的手用力到发白,慢慢放下,缓缓站起身冲陆老爷行了一礼。   当着这么多人,陆家大少爷都不说给上首的陆夫人行一个礼。老爷身边娇弱的夫人一颤,确实呀,每当这时候作为主母,面上都是难堪的,这会儿陆夫人还是脆弱的。   陆老爷看着儿子,纵然此时酒意上头,美色当前,那句“给你母亲请安”却是怎么都没说出来,只道:“你小时候最会背书,你弟弟背了,你也背一篇吧。”   陆子期咬得牙都发颤:哪一个字都让他听得恶心。他小时候最早背的书是他娘教的!他娘只他一个,他可没有什么弟弟!让他在这里背书给这些不知道哪个污糟旮旯里扒拉出来的人听,恶心透了!   少年一双极好的桃花眼眼尾狭长,看着陆老爷,满身血都凉了,让他那双眼慢慢冷下来,好像桃花覆了霜。   慢慢地周围声音全都听不见了,他只能看到陆老爷那张薄情的脸,一派正经中有他过早就能看明白的欲望。还有他娘亲最后瘦骨支离的样子,瘦到扶都扶不起来,只是为了他,迟迟不咽下那口气。可那时候他爹在干什么,哦,在书房呢!   陆老爷的酒在儿子越发寒凉的目光中慢慢醒了,就在老爷要顿下酒杯皱眉头的时候,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陆老爷,我会背书呀!陆老爷怎么不让我背呀?”   陆子期听到音音的声音,感觉到音音再次握住自己的小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要活。   音音拉着哥哥的手笑,月光下,粉雕玉琢的女娃笑起来没人不喜欢看,她笑道:“古有代父从军,今有音音替兄背书。”说着求道:“陆老爷最好了,您就准了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散了,陆夫人瞅了一眼嫂子,撇了撇嘴。   陆老爷笑:“那就你背,背不好——做哥哥的,当罚。”   “我会背词。”词显然比童谣更上一层。   刘家那边好些人都撇了嘴,这是有备而来,还想压下陆家正牌小姐的风头。可惜,正牌就是正牌,野丫头就是野丫头,她就是背出花来,人家亲爹也是向着自己宝贝闺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光想着卖弄,认不清人情。   “什么瓷啊瓦呀的,背得再好在老爷这里也就是一个乐子。”刘氏低声对婆婆道,刘老太太也点头,把清辉院说得多厉害一样,弄个小姑娘这是想跟他外孙女珊珊打擂台吧。她闺女这边一儿一女,前头留下的那个索性也弄个妹妹,嘁,这就是蠢了。别人家的压过自己家的,当爹的只会烦不会喜。   音音才不管别人,她认认真真背她的。小姑娘果然背得好,一句是一句,吐字很清楚。   “天上月,遥望一团银。”这还不是有备而来,还知道应景。   “夜久更阑风更紧,”这词陆老爷倒真是没听过,有点意思,陆老爷执着酒杯听进去了。   “为奴吹散月边云,”看到一个才六岁的俊娃娃说“奴”,陆老爷忍俊不禁。   陆老爷唇边带出一丝笑,等着听下一句。   天上月,月边云,又有八月夜晚微凉的风,一切都好像词里一样。   就听音音念出最后一句:   “照见负心人。”   陆老爷唇边的笑消失了,他第一眼先去看大儿子:不是大儿子。陆老爷含笑问音音:“谁教你的?”   “跟我奶嬷嬷学的”   陆老爷又问:“明白负心人是什么意思吗?”   小女孩摇头,睁着好看的眼睛瞧着陆老爷:“是不好吗?”月亮好像落在孩子的眼睛里,干净澄澈,她困惑,指望上首的大人告诉她答案。   陆老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许久,他叹了口气:“别学这样的,你娘要是知道也不愿意你学这样的话。”   “可我没有娘了。”小孩的话带着哭腔,配着天上月、晚间风,让陆老爷听得悲怆。   “陆老爷,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没有娘了会这样苦。”   奶声奶气的一句话一下子让陆老爷面容都现了悲戚,他看着桌案那边一晚上都没有说一句话的大儿子,好像看到了当年没有娘的自己。没有娘,什么都要靠着自己谋算往上爬,是真的苦。   他又想到了自己负了的妻,她笑起来,一侧有米粒大小的酒窝。   “我选你,陆仲。”   他曾想与她白头偕老的,只是——   只是什么呢,陆老爷不知道,只是这人生呀,比他想的——长。   酒意消了,陆老爷却觉得握不住手中杯了。他扶案站起来,旁边陆夫人忙要扶,却被陆老爷摆手制止:“今天是团圆夜,陪了你们,我也该去陪一陪我的发妻。”   陆夫人脸一下子白了。   刘家一大家子没人敢吱声。   陆老爷摆了摆手:“都散了吧。”又想到什么对始终沉默的大儿子道:“你上次提的那条商线,给你吧,你也大了,是该多历练了。”   这次陆夫人就不光是脸白了,她捂着胸口喘不上气了都,仓皇看向嫂子。   刘氏脸都涨红了:那可是一条商线!年年都能带来白花花的堆山填海那么多的银子!小姑子上次不还笑着说,这个大少爷胃口太大,陆老爷不高兴了,绝不可能给的?怎么突然就给了?!   清辉院这边陪着来的人心怦怦跳,尤其是远处黑地里站着的钟伯,他是知道少爷要过这条商线的,意料中被狠狠拒绝,陆老爷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此时钟伯抬头,看着那边的人,尤其是人群中那个雪团一样可爱的娃娃,简直是喜从天降。   钟伯本来不该来的,可他太怕这样日子少爷万一压不住,再出点什么事,局面就难了。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出事。   “真是福星啊!”   宴会散了,陆子期背着音音踏月往清辉院去。他们身后,从小厮丫头到上面掌事媳妇管家都畏惧地看向这个背着孩子离开的大少爷,才回来半年,如今已经握住了陆家一条商线。   到底是大少爷呀!   身后人声渐渐小了,无了。   只能听到清辉院一行人的脚步声,陆子期看了钱多一眼,后面跟着的人就都慢下来了,慢慢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陆子期问音音:“知道负心人什么意思吗?”   “知道。”音音答。   作者有话说:   天上月,遥望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更紧,   为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敦煌曲子词   感谢在2023-05-10 18:05:50~2023-05-11 10: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反用其计。”   “知道负心人什么意思吗?”   “知道。”音音答。   陆子期挑眉。   “就是我爹。”音音轻声说。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也是我爹。”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爹是负心人,真让人难过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陆子期轻声问:“你娘也爱读书?”   音音摇头:“我娘爱我爹,我爹爱会读书的狐狸精。”狐狸精就是奶嬷嬷的说法,不过孙嬷嬷不让她这么说,娘说在谢家她只能信孙嬷嬷,要听孙嬷嬷的话。可是她都没娘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陆子期紧了紧背上的孩子,没有说话。   “哥哥,音音以后不当负心人,哥哥也别当。”被负心的人太难受了,他们不要害人。   “好。”月光下少年应。   “哥哥跟音音一样。”   一样没有娘,一样有个负心的爹,一样不作——负心人。   八月十五,月光如银,草木间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   趴在哥哥背上的谢念音话慢慢少了,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可音音一个白天没有见哥哥,还有好多话要说,挣扎着絮絮说着,然后,前一秒好像还将一直说下去的孩子,突然没了声,睡了。   回到清辉院,安置好已经睡沉了的音音,陆子期来到院中,钟伯正等在那里。清辉院的夜晚很静,钱多和钟城分站两边,安静地听着整个清辉院的动静。   钟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大少爷今日就很好,稳住了。少爷该能看出来,那边的人起了坏心思,不然老爷一向稳重体面,怎会在人前如此——”   陆子期微微垂目安静听着,只在听到那句“稳重体面”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讽笑。   已跟钟大娘交换过看法的钟伯继续道:“这也是后娘惯用伎俩了,无非是想着少爷按不住脾气,引着少爷跟老爷闹气,倘老爷真的厌烦了——”少爷可没有自己的娘在后院里给他争。   “厌烦?”月光下陆子期抬起的脸上透着冷,轻轻重复这两个字,不让他厌烦,还得让他喜欢不成?   钟伯赶忙劝道:“少爷可别想不开,保住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今晚实没想到音音能念出那样的词,看样子,老爷也是悔的。”钟伯低声道。   “呵。”这次陆子期的嘲讽是毫不掩饰的。   钟伯从陆子期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厌和恨。他就知道,今晚要不是音音,大少爷是必然要发作的。钟伯甚至怀疑,掀桌子都是轻的,只怕大公子能干出拔剑杀人的事儿!   想到这里,钟伯恐惧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管是杀谁,就是杀了那个妖妖艳艳的女人,大公子这辈子也都完了!为了那样一个货,赔上自己一辈子才是糊涂呢。   陆子期只轻轻瞥了钟伯一眼:要不是音音,他父亲的半年祭都过完了。   少年人这一瞥中的阴暗,让钟伯再次一颤,让他再次想到韩家二公子,当年就是这样的眼神,转头把韩老爷的宠妾一剑捅了个对穿。   陆子期看老成的钟伯吓成这样,轻轻一笑,好像刚刚都是钟伯的错觉,眼前就是一个十三岁的挺拔少年,聪明是难得的聪明,但到底还带着少年气。   少年含笑道:“钟伯想哪去了,我现在也是有孩子要养的,就再是气盛,给人当了哥哥都要稳重的。”   两句话就说得云开月现,让钟伯跟着笑了。   陆子期捻着手中桂花,慢悠悠道:“我倒是觉得,那边这条计策,虽老套,但确实好使。”   钟伯眼睛一亮:“少爷的意思是?”   陆子期把手中桂花一抛,看它落入尘泥,抬起靴子轻轻一碾,先还悠悠挂在枝头的桂花终是萎落成泥。   陆子期笑:“他们这是看准了我的可拿捏处。但是钟伯,这世上人,你见过无可拿捏的吗?”   是人就有可拿捏处,这些可笑至极的人怎么只看到他的,看不到自己的呢。   “反用其计。”钟伯赞许地看着大少爷。   少年的笑风轻云淡:“计是好计,但他们用得急了,就显得下作。我不急,咱们啊,慢慢来。”   一阵夜风吹过,钟伯再次打了个寒噤,少爷那悠悠的“慢慢来”三个字好像一条绳索,已经落在了他要慢慢勒死的人身上。   陆子期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先头,我确实想错了。”他不能因为看不起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就容她好好活着呀,一心只想着送他爹去见他娘。怎么就没想到,也许他娘根本不想再见他爹呢,也许她娘就想看着他爹跟这个女人一起烂在这个人间呢,烂得透透的。   烂到那些风流岁月都臭成一团,在那一团腥臭中反目,成仇。   陆子期轻轻掸了掸他沾了桂花香气的衣袖,吩咐道:“钟伯,明天找人把这桂树砍了吧。我见音音在桂花树旁,打过好几次喷嚏了。”   钟伯领了命,陆子期朝着正房去了。还没进屋就已把身上外袍脱了下来,递给跟上来的钱多:“扔了吧,熏得很。”   钱多应了,抱着少爷今日才上身的衣服凑到鼻前闻了闻,哪里熏了,只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这不是怪好闻的。   但少爷说熏,就是熏。   刚刚接手一条商线,总要狠狠忙上一阵子,陆子期带着他的人脚不停步一点点摸透了这条线路上用着的每个人,涉及到的每个关系。   线路是走货的,可归根到底都是人的事儿。   转眼又到了年末,钟伯坐在庆福祥铺子后头正跟掌柜的盘账,抬头看到穿着青缎大袄的孙子过来,眉目清秀的少年人压着步子走得很是稳健。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不仅个子窜得快,跟着大少爷见了世面,也迅速成熟着。   对账结束,掌柜的收起账本就先往前头去了。钟城一看这屋子里没了外人,先还稳重的样子一变,三步并两步就窜到了屋里,往爷爷身边一靠,把手往暖烘烘的火盆上一伸,舒服得吐了口气。   “外面可太他——冷了。”跟钱多说惯了的那句“他娘的”立即被钟城吞了回去,悄咪咪瞧了爷爷一眼。   钟伯只当没听见,孩子大了,天地也大了,长成什么样已经不是他一个老头子管能管住的,只要不错了大辙,他就由他跟着大少爷闯去。   “大少爷惦记的那件白貂裘,可好好送到你奶那了?可叮嘱她仔细着些,提醒着音音仔细穿。”这件白貂裘可不是普通的貂裘,整件只用白貂脖下那一丛软毛,暖和不说,比一般貂裘轻软多了。   想到什么,钟伯笑了。大少爷之所以费这个心思,还是因为这个冬天音音好几次都不肯穿大毛斗篷,后来才问出来,音音觉得都是被这些厚衣服压的,她才长得比赵家小姐慢。   钟伯想到音音那日睁着溜圆乌黑的眼睛跟大少爷比划:“钟伯有一次就说了,雪压着麦子,麦子冬天就不长了。哥哥你想,我可比那麦子柔弱,这些厚厚的大衣服可不比那些雪沉多了,我为什么只涨了那么一次,进了秋天就没涨,就是压着了。”说着还自己很肯定的点头。   提到这茬,钟城也嘿嘿笑了。关键音音坚定地相信,自从她两天没穿厚厚的斗篷,整个人都抽条了,吃着点心还担忧道:“我就怕我长得太高了。”   钟城收回了暖和过来的手,道:“爷爷放心吧,昨儿早上小姐就穿上了,高兴地满园子跑呢。”   “满园子跑?”他们的音音就跟一只关不住的鸟一样,不过随即钟伯就又笑了:“陆夫人院子那边能安生?”   “那我可不知道。”说是不知道,想也想得到,说到这里他瞅着外面一乐,“知道的人来了。”   外头过来的正是钱多,一进屋就嘿嘿嘿笑个不停。   钟伯先问着他:“你不是跟着少爷,怎么跑这来了?”   钱多跟钟伯一样,往地上一蹲,烤着火道:“这会儿少爷陪着小姐在外头挑过年戴的花儿首饰啥的,用不上我了,大娘和串儿都跟着呢。”   “你嘿嘿啥?”钟城明知故问。   钱多又嘿嘿了两声,“咱们陆夫人正为了小姐的貂儿跟老爷闹呢,这都不知道第几回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气得老爷甩袖走了,那边就哐哐哐摔茶杯,摔顺了手,把老爷最爱的那套掐丝珐琅的杯子也摔了一个,这会儿那边的人正到处配杯子呢。”   说到后来钱多拍着腿哈哈哈笑,他们上哪儿配去?如今临城周边几个城镇,但凡西边来的货都是走他们少爷手里这条商线来的,他们还想配个一模一样的,配他们娘去吧!   毕竟是上面主子的热闹,钟伯谨慎惯了的人,闭目听着不做反应。他们少爷早把西边淘到的顶好的一套和田玉,送到老爷手里。毕竟说是商路给了少爷,上面的人大多还都是老爷的人。   少爷看着那套品相绝佳的羊脂玉只说了三个字:“可惜了。”但就像早先少爷说过的,不能急,要慢慢来。   陆子期此时正带着音音慢悠悠挑年货,先从女娃娃喜欢的漂亮首饰开始。他们铺子里的首饰音音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这次陆子期带着音音去了另一家,是专做首饰的老字号,传承有百年之久了。   掌柜的一看是陆家大少爷,殷勤得不行,赶紧把他们让进了最好的一间厢房,笑得脸上褶子都多了。如今临城,谁不知陆家大少爷在这个捡来的妹妹身上最舍得花钱。掌柜的直接让他们店里最好的伙计,专门陪着这个小姑娘,慢慢挑。   哪知道陆夫人居然也带着女儿来了,掌柜的一看心里哎呦了一声,这怎么还撞上了!没说别的,先堆笑把人迎上去。   没有最好的厢房了,他们第二好的其实也不差什么。明显带着气来的陆夫人昂着头入了厢房,看着厢房门一关,对自己身边的嫂子道:“你说得对!我在家里生气就是顺了那边的意,他们想看我笑话,没门!不就是花钱,他们会花,我难道不会?我以前就是心太实,好啊,咱们比着花!”   说着一指刘氏身后跟着的三个女儿:“你们今天都挑,姑姑今天一人送你们一套!”   三个女孩顿时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姑姑的喊着。刘氏喝着这上等好茶,心道自己这次真没白费半天的口舌,她口里还说:“可不许挑很贵的呀,别姑姑说给,你们就没数了!”   “挑贵的,只要看上,多贵姑姑今天都送了!”陆夫人冷笑:“一个野丫头都穿金戴银的,怎么我堂堂陆家当家夫人的侄女还不如外头捡来的野货!”   这边正热热闹闹挑首饰,哪知陆夫人突然听到最好的那间厢房居然是陆子期带着谢念音在里面,她的脸登时红了!   就听啪的一声,陆夫人把首饰往案上一拍,看得旁边陪着的小二心里一哆嗦。 第17章 “我笑你的后娘好可笑呀。”   陆夫人柳眉倒竖,一张娇艳美人面直接涨红,近一年来简直没有一日痛快过,日日心塞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刘氏赶紧摆手让外人出去,先拿好话安抚小姑子,心中暗暗叫苦,小姑子这陆夫人当得越久,这脾气越发大了。当年嫁的第一个汉子,婆婆厉害的指着她鼻子骂,也没见她这么大的气性呀。   刘氏好说歹说,陆夫人胸脯还是剧烈起伏着,她憋屈呀!   “你是不知道这一年来我过得什么日子!我昨儿到张夫人家喝茶,人家笑话到我脸上了,说陆家果然愈发阔了,那么好的貂儿一个孤女说穿就穿了,问着我,我们娘俩怎的反而不穿,又轻又暖的是不喜欢吗!我堂堂正正一个人,落得让那些丑八怪老虔婆看我笑话!嫂子你知道我,我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嫁入陆家,这一年忍了多少气,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啊!”   说到这里陆夫人拭泪,“我不过多说几句,老爷竟觉得我是容不下人.....嫂子你知道,我是那容不下人的,别说一个孤女,就是前头那个死人——,我容不下谁啦!”   “姑奶奶消消气,咱先把首饰挑了,东西到自己手里才是真不是?”刘氏也着急呀,女儿都巴巴等着,别气着气着给气黄了。   陆夫人粉面一寒,一拍桌案,“今儿我还非要坐在这第一等厢房里好好挑,我倒是要看看,自古有没有这个理儿,这当儿子的不给当娘的让地方的!”   最会说话的刘氏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关键是人家不乐意给你当儿子啊,你要发作也捡一桩要命的事儿发作,这算什么?前阵子陆家大少爷把刘家的生意都挤兑垮了,怎么不见你厉害呀!   此时刘氏真想掰开大姑姐的脑子,把自己的脑子塞进去.....这样一张脸怎么就没长到她刘二花身上呢!   陆夫人是大美人,发怒都是美的,店里好些伺候的都看愣了,心中都道怪不得一个小寡妇也能爬上陆老爷的床,爬到陆夫人的位上。   陆夫人就大开着厢房门,端坐在上首,纤纤食指随手点了一个上来送点心的:“去传我的话,今儿我就要那间厢房!”   这个送点心的孩子头皮一麻,腿都软了,他只是个学徒呀!可这时候也只能点头哈腰应着,店里的宗旨是一切以客人满意为最大,既贵客吩咐了,他就得去做。在陆夫人冷冽的目光下,这个年轻的学徒朝着楼上去了。   推开楼上厢房门的时候,听到他们店里最能干的哥哥正对着一个点翠蝴蝶坠子道:“小姐喜欢这个?可小姐还小呢,这个戴着太沉了些。”百年老店,能稳稳当当到今天,它们的宗旨不是尽量卖出东西,而是尽量卖出适合客人的东西。   陆子期看音音伸出小手戳弄蝴蝶羽翼,看到翅膀一颤她就是一笑,直接道:“留了。”转而对音音道:“等音音大了再戴。”   清秀的伙计抿唇一笑:“只怕姑娘大了,就喜欢别样的了。”   陆子期也伸出指尖碰了碰蝴蝶翅膀,“这会儿喜欢就行。”   听得见多识广的伙计都暗暗咋舌,这对坠子可不便宜,为了一个小娃娃一时兴头的喜欢就买下来,临城也就只有这位大公子了。   他小心把这对坠子放入旁边木匣,里面已经有贵客选中的两件首饰,这时才看向进来后就缩在一边等着的小学徒,这伙计一下子就猜到楼下怎么回事了,他递了个眼色,在小姑娘喜滋滋盯着自己木匣瞧的时候,小学徒打着颤儿埋着头把话说了。   陆家大公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推过去另一个盒子:“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喜欢的。”   看客人样子,这是根本不理会,上来的小学徒面色煞白,这下子,别管两边客人最后怎么了局,他肯定都完了。   这孩子年纪不大,又不是那等嘴甜的,好不容易才能进这样老店当学徒,他是真怕今儿就是他被撵的日子。想想家里的母亲和寡嫂,小学徒站在那儿全身发凉,牙都开始打颤。   厢房安静,只有小姑娘拎起翠玉坠子碰撞的声音。   正拎着翠玉水滴坠轻晃的音音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最后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了墙角打颤的小学徒,一开口就是软软糯糯的童音:“你是不是冷呀?”   可外面虽冷,这房里暖和得很呢。音音马上明白了,眼睛都睁大了:“你怕下面的人吵你是不是?”   十多岁的小学徒没想到这个富贵的小姑娘会跟自己说话,一紧张更说不出话来,哆嗦得更厉害了。   还是负责这个厢房的伙计赶忙道:“贵人别怪罪,这孩子就是胆小。”说着呵斥道:“还不赶紧下去,还等什么。”   虽然他很明白这孩子怕什么,但没办法,客人最大。至于这孩子,回头再看看能不能跟掌柜的讨情吧,只是难了,本就不是多灵巧的孩子,又倒霉碰上了这样的事儿,两边只要闹起来,掌柜必要拿他作筏子的。   小学徒还记着店里的规矩,离开前得对着客人笑一个,可惜他的脸已经不受他的控制,这个笑跟哭一样。   厢房伙计轻轻皱了皱眉,却听到桌案前的小姑娘喊了声:“不许走!”   伙计心一提,小学徒也觉得是自己没笑好,让贵人家的孩子有脾气了,转过身来,对着上首小姑娘,笑得更卖力了,也更难看了。   一旁的陆子期一言不发,只瞧着自家孩子,随便她。   音音看自己一句话让这个小哥哥都快哆嗦散架了,不由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小声道:“我也不凶呀。”   陆子期这才轻轻一笑,还是没说话,只看他家音音到底要干什么。   就听音音这次把声音放得更轻了,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惊着眼前这个灰衣小伙计,“你别怕呀,你留下来不走,就没人能吵你了。”   厢房伙计松了口气,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果是个脾气好的。他见的贵人太多了,什么样的都有,有些看着可可爱爱,你都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好,说翻脸就翻脸。   “小姐是好心,可也不成的。”伙计感激,但小学徒不下去回话,回头更要遭殃。   音音神秘地摇头,小身子往前一凑,跟分享小秘密一样低声道:“成的,一会儿你店里的小哥哥都在我这里了。”   厢房伙计和学徒还摸不着头脑,陆子期哧一声笑了,这是闹了一年,音音把那位陆夫人都摸清了。   可惜,就是这么一个连脑子都没长的人愣是就能——,不怪他看不起他爹,但凡他爹选个稍微有脑子些的,他都不会这么瞧不上他爹。这不就跟猪狗一样,□□嘛,就是选毛最亮的。   陆子期往后一靠,噙着点嘲讽的笑,安静等着。   小学徒也是提心吊胆立在墙角等着。   果然还没一会儿,又一个小学徒上来了,还是传陆夫人的话。   音音得意地对墙角的小学徒道:“看!快别怕了,你有伴了!”   厢房伙计和刚进来的小学徒:.....   然后他们就看着厢房里小姑娘也不看首饰了,就眨着漂亮的眼睛,托着腮等着。   “看!又多一个!”   “看!我有三个了!”   .....   还没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店里的学徒伙计差不多都在这个厢房里了,彼此大眼瞪小眼,但却没人再担心自己被牵连了。   到这时候,最早进来的那个小学徒终于彻底放了心。他悄悄抬头,就见小姑娘冲他挤眼。   小学徒清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次笑得很好看。   整个店里最后只剩下掌柜的在楼下了,独自面对着陆夫人摔碎的杯子,上好的茶叶泼洒一地,掌柜的有点心疼,都是好茶呢。   楼上就像一个安静的黑洞,不仅没一点动静,上去的伙计全都一个拐角就不见了,就没见一个下来的.....   掌柜的终于听到楼上有动静了,就见下来的陆大少冲自己作了个揖,掌柜的直道不敢。陆公子领着小姑娘,不急不忙,就这么在旁边陪着,看着小姑娘一级级下了楼,这才道:“听说有人想用楼上厢房,咱们让出来就是。”   掌柜的面上还是和气恭谨,心里先忍不住笑了,这是把人气足了,还懒得背顶撞长辈的坏名声。   果然,就听那边厢房里啪一声,这是又摔了杯子,他那上好的杯子呀.....   这头不管是陆家大少爷还是那个笑嘻嘻的小姑娘,都跟听不见一样,小姑娘还不忘回头跟小大人一样说话:“掌柜的,你家不错,东西好伙计也好,我下次还来呀!”   随着小姑娘夸,陆家大少一抬手,旁边跟着的小厮就上前掏出红封打赏了。   一溜的红封,看得排队下来的店铺伙计学徒都面色带笑,想说话又不敢出声,齐刷刷目送贵客出门。   送出贵客,就剩下那边厢房里的陆夫人一行人了。   几个学徒脖子一缩,拿抹布的拿抹布,往后头送盘子的送盘子,一个比一个机灵,转眼跑没影了,就剩下几个没地方跑的伙计和那个最老实的小学徒.....   最后还是店铺最能干的伙计,伸手敲了一下小学徒的脑门,挂上笑容进去了。   刘氏还奋力劝道:“姑奶奶你看,这厢房到底让出来了,咱们上去?”   陆夫人指甲都按断了,脸一青冷笑道:“茶都凉了两遭了,还跟我说让?就你们这样的还是百年老店呢!”气狠了却又无法可想的陆夫人捞起茶杯就往伙计身上砸,伙计不动声色避开,一边满嘴还是吉祥讨好的话,陆夫人只能甩袖起身放狠话:“以后再也甭想挣我这份钱!”说完拉着女儿就走了。   后头刘氏也只能扯住恋恋不舍的女儿们,瞪眼:“还愣什么,还不跟上!”这样贵的店,不走站在这儿,指望她掏钱给她们买呢!   刘氏白费了半日口舌,也是堵了一腔子气,她还得打起精神解劝,可别再因为这讨不到好的芝麻大事儿再跟陆老爷闹了,这要闹得闹在刀刃上呀!   外头天寒地冻,刘氏追得急,一脚差点踩滑,站稳了打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闺女:“也不知道替你娘看着路!”说着继续上前,嘴里只喊着,“姑奶奶慢些,上车仔细着些,天冷路滑呀.....”   而陆子期和音音坐的马车早已走远了。   陆子期刮了一下音音的鼻子:“笑什么呢?”   音音捂着嘴巴:“我笑你的后娘好可笑呀。”   陆子期也笑了,把音音抱在怀,看着她笑得欢快的脸,问:   “你的后娘呢?是可笑还是可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13:34:47~2023-05-17 12: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颈鹿的小行星 23瓶;莫卿 17瓶;氰悟 5瓶;一枝熊 3瓶;小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什么贵什么闪!”   “你的后娘呢,是可笑还是可怕?”   陆子期抱着音音轻声问。   小姑娘脸上的笑没了,转身搂紧少年的脖颈,默了好一会儿,才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后娘,她让我娘很可笑。”   六岁的音音还有很多事不懂,但能感受到的事情又比大人以为的多多了。就是从人说她的小舅舅再也不会回来那年,音音就觉得好像一夜之间,整个谢家都变了。   先前人人都畏惧她的娘亲,而从那时候开始,到处都是打量和窃窃低语,只要她和她娘一出现,说话的人就闭了嘴。   那些伯娘婶婶们是这样,那些婆子媳妇们也是这样,整个谢家到处都是这样。她娘会把腰杆挺得更直,但是她娘牵着她的手都在抖。   可这时候,她的爹爹依然只护着那对母女,就连老太太好像都唯恐她娘吃了那对母女一样。想到那年元宵夜,那点亮府中整个天空的烟火,音音小小的身子轻轻发抖。那一夜的烟火,好像燃掉了她娘所有的生气。   她和娘的生活,就同她一个人玩的时候,那排成一队的骨牌,推倒了第一张,后面就呼啦啦一瞬间倒了个干净。   音音搂紧哥哥,睁大眼睛,耳边有嬷嬷泣血的喊,“墙倒众人推,但我家将军还有回来日,就不会放过你们”.....   有不屑的笑,“将军.....如今殷家可没什么将军了,哦,嬷嬷说的是那个畏死苟活的罪民吧”.....   有娘亲绝望的质问,“谢安,你也,不信我?”.....   有爹爹冷淡的声音,“你不该牵连茵娘”.....   娘亲死了,音音蹲在皇宫的假山后,太子哥哥问她在想什么,她对太子哥哥说:“我不想做谢家的女儿了。”太子哥哥默了很久,“我也不想做太子.....音音,咱们都只能想一想,然后总要继续活,旁人越不想让咱们活,咱们越要活”.....   在此时平稳前行的马车中,音音想,太子哥哥,你比我厉害,你要好好的,我.....我不用做谢家的女儿了。   她想到那个天下顶顶热闹繁华的地方,有她的孙嬷嬷,有站在她这边的太子哥哥,可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珠子般的眼泪从小姑娘黑亮的眼睛里滚落。   陆子期慌张,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问她:“音音,你在想什么?”   音音哭着摇头,她说:“哥哥,我在想,越难越要好好活。”   明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话却带着经历世事坎坷的苍凉。任谁,从高处跌落,都会见人的丑陋,见龌龊见黑暗。   陆子期抱紧音音,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有些后悔自己的打探了。他的音音,从成为他妹妹的那天起,就没有过往,就是他一个人的。   陆子期拍抚着无声掉泪的孩子,努力转开了话题,一件件说外头的新奇热闹,最后说到音音那天撒娇说她的好东西太多了,她的小箱子都快装不下了。   音音配合哥哥,把过往的记忆使劲往下沉,她轻声猜,是不是要送给她一个大箱子。还带着鼻音,可她猜得认真,努力欢快。   陆子期揪了揪钟大娘给她梳的小揪揪,让她再猜。   车窗外落了雪,车行无声。车内少年耐心地拿最好的东西哄:“哥哥先给音音建四面墙的集锦槅子,音音喜欢的,咱们一件件摆上去.....”   “集锦什么?”回到陆家屁股还没坐稳、茶还没喝上的陆夫人声音都尖了。刘氏心道,得了,自己这一路的哄劝又废了,又得从头再劝说,她一下子觉得渴得厉害。   就是这样,拿到茶碗,她第一反应都不是喝水,而是跟她小姑子一样盯着眼前跪着回话的人,她觉得不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小丫头快趴到地上了,头都不敢抬:“打了一个房间的集锦槅子,说是.....说是专门用来收集各色珠宝首饰,说是就喜欢那些闪亮的东西.....”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家夫人厌恶清辉院的小姑娘,因此回话中提都不敢提。   刘氏捧着茶碗听愣了:才六岁的小孩子,首饰珠宝就要用一个屋子装?还打什么槅子专门来收?赶紧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光了一碗茶,不是为了渴,是得压惊。   陆夫人气极反笑了:“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说什么小孩子就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什么闪?”她看着刘氏,恶狠狠道:“什么贵什么闪!”   想到这一年来,光那一个野丫头糟蹋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那天在花园里,她亲眼见到那个野丫头拿着龙眼那么大一颗珍珠对着太阳照。当时就把她气得差点晕在那儿,一个外头不知来路的野孩子都有,她闺女没有!这不是有心有意恶心她!   尤其是那个野孩子还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整整两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当时音音看完对串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大的才圆才好看。让哥哥给我多寻一些,这样咱们就能在榻上用它们当弹珠玩了。”   想到这些,再加上今天在首饰店里好大一场没脸,陆夫人腾一下站起来:“我得去找老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是破家的征兆!”说着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就要去外院陆老爷的书房。   刘氏赶紧一把拉住,开始今天的第三茬安抚。就是去找老爷,也不能这么去啊,好歹得换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热腾腾香喷喷的,“以柔克刚。”   刘氏拼命提点自己这个小姑子:“那边院子里,别看人小,一个个都跟成了精一样,咱们硬碰只能吃亏,我说我的姑奶奶你怎的走到今天还是这么单纯没心机呀!”刘氏知道陆夫人最喜欢别人说她没心眼。   果然她这么一说,就把陆夫人拉住了,把陆夫人满腹委屈都说上来了:“二花你看人太准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谁都只有一片热心肠。孩子都两个了,还跟当年做姑娘一样,一点心眼都没有。别看我长这样一张脸,外人只说我狐媚子霸道,明白我的人才知道我就跟那梅花上的雪一样,沾不得一点脏,不会一点算计!”   可怜她偏偏遇到两个心眼子这么多的,现在她厌恶谢念音比陆子期还厉害,一次次坏她的事儿,气得她心口疼,睡不着还掉头发。   “我但凡是个能算计的,不是我狂,就凭着我这个人才,凭着老爷对我的信任,如今半个陆家都能给我搬到娘家去。天地良心,我这么做了吗?没有!我满腔子为了陆家,结果呢,过到最后连个外路来的野孩子都不如了!”   刘氏一边顺承着,心里却只撇嘴,说得好听,想搬就能把半个陆家搬给娘家,你倒是搬给我看看呀!   “那边大的这个和那个小的,再是会来事,可我的姑奶奶,躺在老爷枕边的人是你啊!”   果然陆夫人受教了。   天光还在,陆夫人去陆老爷书房送汤,就没再出来。   跟陆老爷这样那样温存过后,就依着刘氏教的话软绵绵一点点说出来。陆老爷舒坦了,自然没有什么不允的。不就是她娘家那些破事,陆老爷应了。   接着陆夫人就开始告状,这一说起清辉院陆夫人就控制不住这心里滔滔的怨恨,差点直接就咬牙切齿了。   就是有清辉院对比着,才让陆夫人越发不满。她扶持娘家人,那好歹是她的娘家呀。那个野孩子算什么,结果呢,对比之下,她娘家跟被打发的要饭的一样!   说到最后刹都刹不住,拉拉杂杂越说越多。   “那样好的皮子,就给一个小孩子做了斗篷,这不是暴殄天物?”   “老爷知道那孩子拿着珍珠当弹珠玩吗?糟蹋起东西来,真是,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的!”   “那样一个小孩子,吃饭的盘子都用定西瓷,咱们珊珊都没用这样好的瓷!她——”   这时候,陆老爷睁开了眼,“你那里不也有,我记得好几套,拿出来给珊珊用就是了。”   陆夫人一噎。那——她不舍得呀。说是好几套,她又不是一个人,她有娘家要顾的。她娘家的面子也是她的,她的面子不就是陆家的面子.....陆夫人委屈极了,再说她说的是定西瓷的事儿吗?怎么就说到她的好几套定西瓷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这还不算完,那边还给那个小孩子,那么小的一个丫头子给她打那个叫什么——”   这次陆老爷直接打断了她:“你怎么总是盯着一个孩子。”处处跟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比.....“还有,以后别说‘那边的’,什么那边这边,那也是我儿子。”   陆老爷这句话的声气让陆夫人一哆嗦,委屈道:“最开始又不是我们这边——,又不是我说的,还不是——”   陆老爷似笑非笑瞧着她这张国色天香的脸,每当这个时候更是媚极,“我儿子为何这么恨你,你没数?”   陆夫人一怔,立即道:“明明是老爷,怎么能怪奴家!奴家青春少年丧夫,清清白白的在家守着妇道,还不是那日老爷强要——”   陆老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好了,我肯定是不清白的,你清不清白,你自己心里知道。”说到这里陆老爷起了身,声音似乎在笑又似不是,“有时候一步迈出去,人呐,就做不成人了。”   “老爷,什么意思?”陆夫人一点都听不懂了,睁着一双美极了的眼睛问。   陆老爷回身瞧着这张整个临城最出色的美人脸:“意思是,爷喜欢你这样的。好好的,别叫爷后悔。”   说着陆老爷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也不叫人,慢慢穿了,也不回头,说了句:“我外头还有事。”人就直接出了门。   只留下陆夫人如在云里雾里,根本听不懂陆老爷到底说的什么,可她说的话,老爷到底听没听到心里呀!   等到陆夫人回到后院,叫人来,本是想打听打听老爷有没有给清晖院立立规矩,就是训斥一顿,至少也能让她痛快痛快,除除这一年来的闷气。   谁知听到的却是陆老爷夸大少爷能干,又拨了个铺子给他,让他好好干。陆夫人一口茶直接呛住,两边丫头赶紧上来给夫人又是拿帕子又是拍背,地上跪的丫头话还没回完,显然吓得不敢往下说了。   陆夫人直接一脚踹上去,丫头一歪,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好,就听陆夫人骂道:“刚刚不还叭叭说,这会儿怎么不吭声了,谁给你嘴里塞了橛子!还有什么,说!”   “还有.....还有清辉院那边,正搬进去一套镂花红漆器嵌螺钿的家具,说是——”听到这里,正给陆夫人拍背的大丫头就知道这个小丫头不是个机灵的,这还专门把物件名字问清楚背下来,却不知道有时候不是回话越清楚越好的。   “说是音音小姐喜欢亮闪闪,喜欢那些螺钿——”   捂着胸口气狠了的陆夫人本想亲自教训丫头,这时候也没力气了,大红指甲指着地上的丫头道:“那是你哪门子的小姐?叫得还挺顺口!是不是故意的?你一个我花银子买来的丫头也敢看我的笑话啦!给我打,打烂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跟着奶娘停在门外的陆珊珊此时咬着小银牙涨红了小脸,怪不得奶娘说那个谢念音就是个丧门星,是专门克他们的!自从她来了陆家,娘亲几乎天天生气,家里到处烦死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里搬,把自己这个真的大小姐都比下去了。   小姑娘陆珊珊攥紧了小拳头,她一定要谢念音滚出他们家,这样家里才能恢复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天天爹娘都在一处高高兴兴的,一切都多好啊。 第19章 就是做缩头王八装孙子,谁来,她也绝不会开门。   一旦一方有心,两边总会狭路相逢。   陆珊珊终于堵到了落单的谢念音。   原来谢念音每天带着丫头出来的时候,都会找机会支开串儿,独自偷偷到陆家高价请来的夫子窗下偷听夫子讲书。陆珊珊正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能顺利堵到她。   谢念音敢落单,自然是她一点都不怕再遇到陆珊珊。遇到了,她可以绕着走呀。   一边早就定策敌众我寡,敌追我走;另一边却是积怨已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定不会放她走。   音音虽小,但对自己跑路的本事从来都是有信心的,她练过,还实战过。可敌人不光追,她还骂。   陆家大小姐这些日子不知从她娘亲和刘氏还有底下人那里听来多少脏话恶话,如今一股脑都倒在了谢念音身上。   谢念音涨红了小脸,可她明白敌人就是要看自己生气的样子,她就偏偏不生气,她不气才能气死别人。   音音故意装傻:“什么小狗汪汪乱叫,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就能听见汪汪汪。”   做出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到处找是哪个小狗在叫,边装着找边气人,同时已经选好了自己撒腿就跑的小路,还借着作样子的寻找往前头瞭望了一下:很好,这条路没有配置任何敌方兵力,是跑路的天选小路。   显然在气人这方面陆珊珊没有任何战斗经验,大小姐只知道骂人和打人,从来不需要气人。所以,陆珊珊简直要被气死了。快要气死的大小姐发狠指着谢念音继续放恶话,扩大打击范围:   “你个胆小鬼狐狸精孬种!你就是想去找你哥哥吧,我才不怕呢!你以为你哥哥了不起,你是野种,他就是贱种!你们是一院子坏种!”   本来都摆好了助跑架势打算撒腿就跑的谢念音,这下子不跑了,她站直了小腰板,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陆珊珊:“你敢再说!”   凶狠如小狼,可陆珊珊才不怕,她高高在上,不怕这寄人篱下的孤狼,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号的。   陆珊珊嘲笑道:“赖在我家的穷赖子,我就说,你能怎么着我!你以为你哥哥多厉害,笑死人了!他娘不如我娘,你哥将来也不如我哥哥!等我哥哥长大了,把你们都赶出陆家,让你们去街头当花子讨饭吃!”   小孤狼全身绷紧,一双眼睛黑得吓人。   陆珊珊身后两个人赶紧护住大小姐,这次却再也不敢动手碰对方一个手指头,上次那顿噼里啪啦的打,早已吓破了下头人的胆儿。   此时她们就盼着大小姐出完了气赶紧走,她们四只眼睛紧紧盯着谢念音,只防着她跟陆珊珊打成一团,今儿就算过去了。   听到陆珊珊骂完清辉院的小姑娘又骂上了大少爷,两个跟着伺候的腿都哆嗦了。尤其是对面小姑娘刚才样子,更让她们全身绷紧,时刻准备着,虽不敢动对方一指头,也决不能让对方碰到他们小姐一个手指头。   好在,她们注意到先似乎还要干什么的小姑娘,打量了她们一圈,好像料定了打不过,怯怯地一哆嗦,怂了——   两个跟着的下人可算放心,今天这事儿可算——   谁知就在她们放心的时候 ,电光石火,对面小姑娘跟射出来的箭一样,或者说跟一块砸出来的石头一样,在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陆珊珊给扑倒了。   两人吓都吓死了,赶紧上前,一时间又不敢下重手,只敢拉扯谢念音身上斗篷,结果把小姑娘斗篷都扯下来了,小姑娘却像一块膏药一样,死死扑在陆珊珊身上边打边道:“我让你骂!你再骂呀!信不信我把你牙都打掉。”   小舅舅说过,时机,时机比什么都重要。   示敌以弱,攻其不备。   小舅舅当时直接一只手把她提溜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这样的小弱鸡,跟人打架要记住的就是这八个字。”   那时候小舅舅还会轻轻踹她的屁股天天让她跑,把她累得跟小狗一样,可小舅舅说这是传给她的绝招,要更快。她问小舅舅只要快就能赢嘛,小舅舅说,不是,跑得快,输了至少你能跑得掉.....   音音始终记得小舅舅的话,把人打了,趁着丫头发力提起她的棉袄,这贴身的膏药直接松了手,又趁丫头往后一趔趄,她挣开朝着天选逃生路就跑。一瞬都没迟疑,脚一站稳,撒腿就跑了。   后头陆珊珊显然嘴疼得说不清话:“呜呜.....你们抓.....打.....”   抓?早先她们是不敢抓,但现在看到大小姐确实被打了,还打得不轻,这次她们敢抓了,这回再留下什么青印子红抓痕的,大少爷就不能二话不说把人打个半死了吧。   只是,她们倒是敢抓了,可她们抓不到了呀!   她们刚拉开,还没看清自家大小姐怎么个情况的时候,那小姑娘跟阵风一样嗖一下就不见影了......两人惊恐相视,还是赶紧带大小姐回去,告状去吧,到时候直接让夫人老爷去清辉院拿人。   而那边谢念音已经跑到了平日跟串儿玩捉迷藏的地方,拉起串儿的袖子就往前继续跑。串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音音边跑边道:“我把陆珊珊打了,快逃呀!”   串儿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弯腰就要背起小姐往清辉院跑,却见音音一撒手:“你不中用,跟着我快跑呀!”   原来刚刚是为了带上她,小姐才慢下来,这一松手,小姐跑得那个快!   两人到了清辉院,音音一跨进院门直接软倒在地上,力竭累的。趴在地上呼呼喘气,还不忘喘着飞快道:“快去,快去,找我哥哥回来!”   清辉院的小厮不知咋回事,串儿一边喘着粗气扶音音,一边道:“快去快去!”小厮看到小姐脸都白了,脱力到扶都扶不起来,串儿更是吓得跟见了鬼一样,立即撒腿就往外去,去找大少爷。   小厮一出院门,音音立即道:“关门,快呀!锁住锁住!除了哥哥,谁来也不开!”   清辉院里谢念音最大,音音发话了,青天白日的,清辉院的大门咚一声就关上了!   音音这才喘了口气,看到匆匆从后面疾走过来的钟大娘,音音脱开串儿,直扑到钟大娘怀里,带出了哭腔:“大娘,音音闯祸了!”   当年小音音问小舅舅怎么能跑,多给人看不起。小舅舅告诉她,势头不对,还不跑,就给人炖了。小舅舅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音音,无论什么时候,活下来才有指望。哪怕装疯卖傻,给人当孙子,都要先活下来。   音音看着紧闭的清晖院朱红色大门,喘着气,攥紧了小手。就是做缩头王八装孙子,谁来,她也绝不会开门。   她要等哥哥回来。   此时陆夫人院子里又是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陆夫人这次就不是气得心口疼了,她是气得手都发抖了,当即就点了婆子,让她们马上把清辉院那个野丫头提过来。同时喊人,立即去寻老爷回来,“反了天了!再不收拾真是要反了天了!”   哪知道前去提人的六个健壮婆子无功而返。清晖院的门关得铁桶一样,任由她们狠话刁话说尽,激将威胁都使了,里头人吭都不吭一声.....她们没法啊。   “不开门?”陆夫人怒极冷笑,他们以为只要关紧门就没事了?看着女儿被打的样子,陆夫人把牙咬得咯吱响,“好呀,这真是我步步退让,他们越发欺到我头上来了!”   “咱们就等着,等你爹回来,我要那个小东西好看!”   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肃立,整个院子都是陆夫人发狠、大小姐呜呜喊疼闹嚷的声音。   另一头   小厮找到钱多的时候,钱多正蹲在茶楼旁跟其他伴当一块儿晒太阳嗑瓜子呢。先看到清晖院的小厮,还笑着抬头,结果还没听完小厮的话,钱多笑就抹了,当即把手中瓜子往一旁另一家的伴当手里一塞,拍了拍衣裳转身就进了茶楼。   身后其他伴当还问:“啥事儿这么急啊?”   钱多只丢下一句:“天大的事儿。”   噔噔噔就上了茶楼,厢房里正在对账的陆子期一听,把账本一合,交到旁边人手里,“家里出事了,晚辈必得走这一趟。”   说完对着陆家这个积年老掌柜行了礼,一出厢房门,步子当即就快了,旁边钱多小跑呼呼跟着。   只听少年冬靴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噔噔噔一刻不停,迎上来的小厮把自己听到的吩咐看到的情况说了。   听到音音当时情形,陆子期眼皮一跳,步子更急了。后头小厮们个个小跑跟上。   陆子期先回到了陆家,看到青天白日,清辉院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平日热闹的院子此时竟听不到一丝声音,陆子期面色更寒:这是把他的音音吓坏了。   几个小厮赶紧上前叫门。   此时清辉院内更是不闻一声,先前六个婆子好几拨叫喊砸门,可把清晖院的人吓坏了。廊前石基上,钟大娘紧紧抱着音音等着,嘴里都是:“等大少爷回来就好了。”可是她也不知道这茬能不能好好过去,毕竟打的可是陆老爷的亲闺女。   骤然听到门前又有人来,串儿先是一哆嗦,却见音音从钟大娘怀里跳了出来:“哥哥回来了,快门呀!”   这边音音跑出来,陆子期已经大步进了院子,一弯腰,音音直接跳进陆子期怀里,穿着大红小袄的手臂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   陆子期忙接过身后钱多送上来的斗篷,把怀中小孩一包:“怎么连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给这冷风一激,再病了。   音音抱着哥哥的脖子,那颗缩紧的小心脏才重新张开,怦怦跳动,“哥哥,我怕呀!我害怕死了!呜呜呜我害怕呀!”   孩子热乎乎的眼泪流进了陆子期被风吹寒的脖颈,烫得他心疼,又长高了好一截的少年一边抱着孩子大步往里走,一边轻声安抚道:“瞧瞧咱们音音的小胆,打了就打了,怕什么。”   “她先骂人,骂骂骂,一直骂,一直一直骂,我才打她的.....”音音呜咽着解释。   听到音音的话,陆子期正揭下斗篷的手一顿,不用音音说,他都知道那边院子里出来的人能骂出多脏的话。   音音还在努力解释,让陆子期愈发心疼。他伸手把音音刘海捋了一把,看着孩子水汪汪浸着泪的大眼睛道:“哥哥知道不是音音的错,音音打的对,打得好。”   “别说是别人的错,就是她没错,音音想打就打。”   清辉院其他人看到大少爷回来,才重新恢复了生气,也能动了,也敢说话了,就是这时候听见这句“想打就打”,脸上表情一时间控制不好,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子期接过丫头手里水杯,自己先试了试,才喂给音音喝,看着她靠着茶碗一口气喝了大半,就知道这是怕得连口渴都忘了。再看看孩子露出的白皙额头,这要是平时他动动刘海,转头音音就该找镜子要重新梳回来,这吓得都顾不上刘海了。   陆子期抬手重新把音音刘海捋回她喜欢的样子,看着她抱着茶碗,又咕咕喝了半碗,这时候听到外面来人说是老爷叫他们速过去。   一个“速”被来人说得既重又小心翼翼。   “知道了。”陆子期冷声道,还在慢慢收拾着音音刘海,直到确定恢复原样,这才拍了拍音音小肩膀,“去,想穿哪件外衣,戴什么花,告诉钟大娘,让她给你找出来。”   来回话的人看大少爷不紧不慢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强调:“老爷说,马上。”老爷的原话是:“让那个眼里没爹的带着小的马上给我滚过来!”   陆子期这才来得及喝口茶,放下茶碗,笑了,“急什么?那边就是不来找,本少爷也得找他们去。”   骂他的孩子,他倒要看看这是嘴里镶了玉,还打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7 18:30:05~2023-05-19 10:0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阿雷 10瓶;不与傻瓜论长短、小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软声回:“我敢的。”   主院套院中,提热水的、端铜盆的、捧药膏的、拿巾帕的丫鬟婆子,络绎不绝。一直到陆老爷进来,坐在正房上首红木大交椅上,乱腾腾的院子才算静了下来。   陆珊珊一看到陆老爷,哇一声委屈得哭得更响了。   陆老爷这才看清闺女那张挂了彩的小脸,此时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心里压着的火更是腾一下上来了。旁边陆夫人拿帕子捂着美艳的脸,哭得呜呜咽咽的,抱着陆珊珊的奶娘也是含着泪心疼得哽咽。   大夫已经看过留下了药膏,正由丫头伺候着要抹上,这边陆珊珊怕疼,丫头一碰就喊,心疼得陆夫人哭着训斥:“笨手笨脚的,就不能轻点!”旁边陆老爷也不断嘱咐:“轻着点。”   陆珊珊这边药膏都抹上了,清晖院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   陆老爷脸色更不好看了。   清晖院的人还没来,陆夫人娘家这边的人先来了,起首就是老太太,旁边是儿媳妇刘氏搀着,后面跟着儿子孙子孙女一串儿,还没看清外孙女的脸老太太先放声:   “我的宝贝外孙呦,这是遭了什么罪了!我的心肝儿肉呦,什么人舍得对这么个孩子下这样毒手!心都黑了,坏了,烂了.....”   正心疼女儿的陆老爷:.....   后面刘氏心疼悲切的哭声也跟上了,要不是扶着老太太怕是会直接扑上来抱着外甥女哭。   陆夫人的哥哥眼神好,一眼就看到被众多丫头婆子环绕的外甥女,除了眼睛哭得红肿,也瞧不出什么要紧的,他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当哭不当哭,决定先垂着头难过。身边跟着的三个闺女一个宝贝儿子被媳妇教得好,这时候都拥上去哭可怜的表妹。   陆夫人一见娘家人来了,这一年来满心的委屈更是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一时间满堂里都是女人孩子的哭声,哭得陆老爷甚至恍惚觉得这是自己死了.....   但到底是夫人的娘家人,还有打头阵哭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的老太太,他又不好直接呵斥,只能摔杯子咬牙问清晖院的人怎么还不来。   哭声总算小了,好歹算是清静了一些,陆老爷皱紧的眉头松了松。   就听小丫头通传,人来了。   正堂里一静,一双双眼睛都望出去,就见一身青衣青色披风的少年领着一个同样一身青衣披白狐狸毛小披风的女娃正朝他们走过来。   少年面色冷峻,女孩面色不安。   刘家大人孩子都盯着女孩身上披风看,都想知道那一件就能典一个两层小楼的披风到底是什么样子,刘氏在婆婆耳边小小声道:“不是这件。”刘氏近年跟着大姑姐也算看多了好东西,一眼就看出虽都是白色,明显这又是一件新的。   听得老太太一颤:这是又换了一个两层小楼披着?   老太太是吃苦过来的,哪里能见这种,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不是造孽吗这不是!这下子老太太是真心疼了,要是这会儿能哭她能哭得更伤心。   陆子期带着音音到了屋内,旁边跟着的钟大娘带着丫头把大小两位主子的披风都去了。陆老爷看到跟着来的是自己原先夫人唯一带出来的陪房家人钟大娘,满肚子理所当然的脾气一时间都显得不合时宜。   钟大娘很少出清晖院的,尤其不愿意来这个地方,可今日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此时她先朝上首的陆老爷行了礼,这才带着抱着少爷小姐斗篷的丫头往后面站了站。一举一动都是大族里严格教导出来的规矩,不能不让人想到曾经的陆夫人——大历皇都金陵出来的世宦人家的嫡女。   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哪怕此时沉着脸,不说他格外出色的长相,就是这挺拔的身姿气度,也让人不能不想到,他身体里流着一半贵人的血。   就连旁边跟着钟大娘朝人行礼的小姑娘,明明看得出来此时心里该是怕的,但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压人得很。   正堂里一片安静。   还是陆老爷的一声冷哼,打破了这主仆三人带来的莫名安静。   陆老爷清了清嗓子,旁边的陆夫人轻轻拍着一看到谢念音就气红了眼的女儿,让她等着看她爹为她做主,这边还没开始问罪,满堂人就听到陆子期清冷的声音:   “父亲打算给我们个什么说法?”   才有了动静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静了,清好嗓子准备问罪的陆老爷都愣了愣。不管是陆夫人和陆珊珊,还是陆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个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说话的陆子期,明明是带着孩子来领罪的,怎么一张开口反而开始问罪了。   就见后面的钟大娘上前,跪了下来,先给陆老爷磕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头,一开口就让正准备开口训斥的陆老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老爷,我们家小姐嫁给老爷,虽无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爷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虽身子骨不争气,也挣命为陆家诞育一子。如今旧人已逝,新人在侧,奴婢只求后来人嘴上积德,不要再辱我们小姐,让她去也去得干净安心些吧。”   在钟大娘看过来的平静目光中,这一句句,让陆老爷手脚都失了力气,险些撑持不住,无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转向带着女儿的两个丫头,问:“说了什么?”   陆老爷的声音很平静,但陆老爷的目光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让她们顿时软了双膝,扑通跪倒,两个人跪在那里颤不成声:“都.....都.....是孩子话.....奴.....奴婢.....记不清了.....”   那就是,说了。   “记性不好,又无法护主。”陆老爷看着她们淡声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卖了,两个吓破了胆的丫头,顿时慌极了,立即就哭着磕头:“小姐就是说,先是说音音小姐,后来.....”丫头砰砰磕头,“后来又说少爷.....”   “说了什么?”再次重复这四个字,陆老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还是你们记不清了?”   丫头再是畏惧陆夫人,这时候都再不敢隐瞒,这个家里手段最狠的,还是陆老爷,久在陆家的人都知道。   “说.....说大公子是.....是.....贱.....贱.....种。”   陆夫人脖子一缩朝陆老爷看过去,张嘴就要先斥丫头再喊冤枉,但陆老爷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冻住,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候谢念音接声道:“陆老爷,她说哥哥的娘亲不如她的娘亲,我很气!气疯了,我就发疯了,忘了规矩.....我打了人,犯了错。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说到这里小小女娃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礼,才继续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哥哥的娘亲亦如我母,我当时是忍无可忍。”   童声软糯,但字字铿锵,软中有金石之声,让人心中激荡。   说到这里女孩抬头望着上首的陆老爷,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错了吗?”   陆老爷看着女孩望过来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认真问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   陆老爷觉得自己喉头微痒,鼻中发酸,这一刻他想到的不仅仅是他那个清冷却温婉的夫人,还想到了他那个柔弱早逝的娘亲,他在女孩看过来的目光中慢慢开了口:   “没错,你小舅舅教得很好。”   旁边陆夫人就见清晖院的人轻轻巧巧就把局面逆转,哪里还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样脱口就喊:“老爷?”   美人声音含着委屈怨愤,如泣如诉,要人给她做主。   陆老爷看向自己这个美如玉的新夫人,问得也困惑而真诚:“难道教的不对?”   陆夫人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兄弟娘亲就在旁边站着,她难道能说别的,陆夫人嗫嚅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关键打的是她的女儿,这不就明摆着告诉人,他们清晖院根本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上次大的冲到院子里说打就把她的下人噼里啪啦打了,这次小的对她女儿都敢说打就打!陆夫人愤怒,陆夫人委屈,尤其是陆夫人已经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陆夫人瞅着陆老爷哀哀喊道:“老爷!小小孩童,她怎么敢的!”   却听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软声回:“我敢的。陆老爷,大娘抱着我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敢不敢。”   她清凌凌的眸子看着陆老爷:“我敢。陆老爷都说这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有什么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还敢这样说,我还敢!”   一句话让满堂人都一震,谁也没想到小女孩当着陆老爷就敢如此说。陆子期垂眸,睫毛轻颤。   被奶娘抱着的陆珊珊这时候顾不得嘴角还疼着呢,立即喊道:“大胆!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这个野——”   随着陆子期冷冷看过去的视线,陆珊珊的话一噎,那个“种”愣是没敢说出口。   陆老爷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头疼地看着,目光却复杂极了。   陆珊珊承了陆夫人和陆老爷的美貌,从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样,从小长得就得人意,让人看着就没法不宠她,更不要说她还是陆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陆老爷看女儿,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儿一样年纪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如果纯熙跟他有个女儿,约莫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养,在生下儿子后,连夫妻生活都勉强。   她说要给他纳妾,他拒绝了。想到这里,陆老爷笑了,那时候那时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对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时候,他还有无限希望,能做一个最好的君子。那时候,他不知道人生这么长——,长到曾经深情都短了.....   人,是会变的。   陆老爷不自觉的笑容有些苦涩。   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儿,盛气凌人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介只有利益与欲望的商贾,不过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短暂地绽放过,高尚过。   陆老爷收敛了容色,说话语气不由就重了:“放肆,长辈面前说话的规矩呢。”   陆珊珊从未被人这样大声呵斥过,尤其还当着欺负了她的人,一愣之后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点就抱不住她。   看着哭得恨不能撒泼打滚的女儿,陆老爷轻轻皱了眉,立即就松开了,淡声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   直到听不到女儿的哭闹声,他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的陆子期和谢念音。   陆老爷的目光从儿子那张几年如一日的冷脸上滑过,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语气柔和:“今天的事儿,你也受了委屈。”这话是看着小姑娘说的,却是说给自己儿子听的。   一听这话,陆夫人就捂着胸口恨不能直接晕倒,好在刘氏扶住,才让心口疼的陆夫人好好摔在了铺了软垫的椅子上。   陆老爷一眼都没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罚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当让着她些,慢慢教她。”   话到这里,满堂人都听到自打进来就说了一句话的大少爷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   陆老爷摩挲着扳指,停了停,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问话:“要什么都可以吗?”   刘氏诸人心骤然一提,眼睛都要红了:又是铺子,她必然又要铺子!陆老爷可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纪都是心眼,占便宜没够!   这还不是清晖院里的大人教的,刘家人这时候反而恨不得让谢念音赶紧说出那句要铺子,让陆老爷看清楚清晖院的贪心,也看看他们刘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实,无欲无求了!   这次是陆夫人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陆老爷看了她一眼,她硬气地看了回去:还说他们刘家贪?再贪也没清晖院的贪!看着吧,又一个铺子要给出去了!   果然就见小姑娘看了陆子期一眼,似乎不好开口。   哎呦!脸皮这么厚还装什么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这次胃口大了,直接点名要最好的铺子?   陆夫人看着陆老爷的目光更是不退让,撅着嘴巴,让他好好看着,她早先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带着小的,就是来掏空他们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   “啥玩意?你想啥?”陆夫人脱口问。 第21章 听得陆子期哧一声笑:“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女孩期期艾艾道。   “你想的不是这个,你胡说!”陆夫人斩钉截钉回!   本想让陆老爷好好看清楚清晖院贪心嘴脸的陆夫人极美的脸一僵,气急败坏,转头就狠狠看向谢念音:好呀,心眼子这个多呀!   这次不要铺子,说什么要读书?她一个女娃娃读书又考不了功名,鬼才信她真想读书!这是真跟她耍上心眼了!这是知道老爷喜欢读书,往陆老爷心窝里踢呀!   陆夫人阴阳怪气道:“真是教得好呀。”这老爷都看不出?难道又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啦!   陆老爷瞥了儿子一眼,倒真希望这是他教的。可惜,果然不是。   陆老爷摩挲着玉扳指,低了低头,从他爷爷那一代发达开始,到他三代了,代代都拼着砸银子,就指望能出一个读书人。   他曾也背负爷爷指望,拿银子砸开关系,把他送入了金陵最有名的书院读书。当年中了秀才后,他也曾意气风发。   陆老爷抬头再次瞥了儿子一眼,还是那张毫无反应的冷脸。   小女孩想读书,这有什么不能允的,他们陆家就是不缺用来读书的书房和教人读书的先生。   这件事到这里就算了了。   清晖院和陆夫人的娘家人都离开以后,陆夫人还着急地要点醒陆老爷,这都是清晖院的诡计呀!陆夫人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那颗看明白种种诡计的心,剖出来给老爷看,奈何老爷只冷冰冰丢下一句:“有担心这些的工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   陆夫人又是伤心又是满头雾水。伤心陆老爷被人迷惑,又觉得自己女儿怎么了,自己一向把女儿养得很好,要不是遇到谢念音这么泼辣直接上手的,自己女儿怎么会受委屈!   最憋屈的还是老爷被贼人蒙蔽,看不明白自己一片真心。如今踩了她还不算,都敢明目张胆踩她闺女了。   下一次,莫不是要踩她儿子了?这么一想,陆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一紧,也不哭了,她不能再这么任由旁人欺负了,她也得让清晖院好好看看她们娘们不是好欺负的。   陆夫人擦干眼泪,让丫头赶紧把她嫂子叫回来。   那边陆子期带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两人都去了外面穿的大衣裳,靠着窗边暖炕坐了。陆子期拿起炕桌上的柑橘慢慢剥开,少年白皙修长的手破开橘皮,音音立即就闻到橘子的清香,扑鼻而来。   往常她最爱托腮看哥哥剥橘子,哥哥的手好看,剥橘子也好看,她能目不转睛一直看,直到清香的橘瓣在眼前。   今日她看上两眼,就不由悄悄拿眼睛打量哥哥神色。陆子期注意到了,却不说,只是慢慢把整个橘子剥出来,又仔细去掉橘瓣上的白色丝络,这才把一瓣干净得近乎剔透的橘子递到音音手中。   正对上了音音看过来的眼睛,陆子期嘴角动了动,看她吃了,才问:“心虚什么?”   “不心虚呀。”小姑娘立即否认。   “那你看什么?”从路上就几次悄悄打量他脸色,还说不心虚。   “看哥哥好看呀。”音音理直气壮。   陆子期把另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南边来的橘子比他们当地产的甜,音音也爱吃,可以跟粮船多采办几筐。   慢慢吃了,这才把又一瓣递到孩子手中,看着她都吃下了才说:“前阵子就喜欢玩捉迷藏了?”还都是夫子上课的日子玩,还藏的特别严实.....   “是捉迷藏呀。”她只是藏到了夫子上课的窗子下面的假山洞洞里,正好能听到夫子讲课的声音,而已。   “想念书怎么不跟哥哥说。”陆子期看了小姑娘一眼,直接问了。   音音瞧着哥哥低声道:“哥哥不喜欢。”   陆子期一愣,把橘子放在碟中,推给她,慢慢道:“音音喜欢就去读,哥哥不是不喜欢书。”   音音瞧着哥哥面色,犹豫了会,只是爬过炕桌,来到哥哥身边,托着碟子,靠着哥哥吃橘子。她什么也没再问。每个大人心里都藏着好些伤心事,娘亲有,小舅舅有,外祖母有,就连皇帝陛下都有。很多很多,哥哥自然也有。   被这样一个小娃娃靠着,陆子期觉得不管是那日的骄阳还是耳边呼啸的北风声,都弱了,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个一心依靠他的孩子,天地间没有比专心吃一瓣橘子更要紧的事儿了。   他任凭孩子靠着,撑着头,轻轻闭了眼。   这些日子真的累极了,可这会儿,窗外阳光很好,冬日也和暖。   “音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第二日,音音身边就多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哥哥说是给她的书童。   就这样,音音带着哥哥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砚台,也带着自己的小书童橘墨去上学了。   陆子期亲自把人送到陆家书屋,交到了那位常年板着脸的夫子手中,才带着人出门办事。   钱多在旁边道:“少爷放心吧,这个夫子人品靠得住,给小姐的丫头身份摸得清清楚楚,再不会出一点问题。”   “既以前就是家里开武馆的,以后还是接着找人继续教她拳脚。”物色了一年,才终于找到一个适合给音音用的小丫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家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听说最近陆夫人院子里摔碎的茶碗都少了一些,陆子期摩挲着手中定瓷青茶盏静静听着,钱多说完陆家那边院中的情况就安静等少爷吩咐。   陆子期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钟伯,轻声道:“只靠这一个人,到底闹起来也有限。”   钟伯看向少爷。   陆子期笑了笑:“钟伯,你不觉得我爹——到底还是太规矩了些吗?”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   十三即将十四岁的少年低声道:“他的后院,未免太干净了些。”   “少爷?”钟叔愕然。   陆子期笑:“这么些年了,我爹到底还是没真放开。”   冬日的阳光从窗边照进来,落在青衣少年身上,他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在眼底投下了一片阴影。少年修长白皙的手轻轻转着那个定瓷青盏,他所想,钟伯只觉得惊心。   钟伯再次觉到,自己仿佛看见韩家二公子,谋算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突然少年按住了转动的茶盏,抬头看向钟伯:“物色着,我爹眼光高着呢,总要精挑细选才行。”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合他心意的,他抵不住的。”   明白少爷心思后,钟伯心情是复杂的,此时赶忙应诺。跟在少爷身后,他一时间甚至说不清,少爷如果真的像他二舅,到底是好还是坏。   今日是陆老爷的寿宴,宾客满座,陆老爷却是强打起兴致。无他,他下的帖子,商圈里收到没有不来的,礼物没有不重的。可他往临城士绅圈里恭恭敬敬亲自送的帖子,却都找了各种借口,只送了不轻不重的寿礼,并没有亲自来的。   这些年,他在这些人身上不知砸下去多少银子,最多也就是能进那个圈子里坐一坐,能上门喝杯茶。士农工商,士居其首,商在最后。   这是这些人料定他们陆家就老死在商这个圈子里了,拿他的银子倒是痛快,可转脸就把读书人的臭架子摆得死死的。   尤其是那个孙家,穷得就剩个空架子了,但人家就是可跟知州守备家的来往,是他这个无论砸了多少银子的商人都比不上的。   说是知州家想跟孙家的女儿结亲,孙家还犹豫呢。陆老爷看着自己坐在一旁的女儿,都捞不着上知州老爷家的门。   孙家现在也就还有一房在金陵城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可重要的是,孙家世代读书人,祖上甚至出过一品大员,如今虽然是衰落了,可读书人家,不知道哪个子侄就出息了,就是下面的女儿仗着祖上名声出身书香,也都不定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故而孙家虽衰落,依然是临城有名的士绅人家,陆老爷想攀上交情都难。   陆老爷阴郁的目光从女儿身上又看到旁边小儿子,最后看向了另一边的大儿子:还是得读书,得举业。   是他们陆家不富吗?三代大富。可没有子弟中举做官,这富都危如累卵,不知什么时候逢上什么事儿就冰消瓦解了。这曾是陆老爷祖父的担忧,如今是陆老爷的担忧。   陆老爷闷闷喝下手中酒,听着旁边人的恭维,面上还是笑的。   往年陆老爷的寿宴,下面的孩子自然只有新夫人的一双儿女,长得又俊,口齿也伶俐,站出来给陆老爷拜寿,下面都是恭维的。   今年多了大公子,周围人自然都更多地掂量陆家大少爷。大公子只是上来行了礼算是敬了酒,多余的话却一句都没说。   熙熙攘攘场面一冷,陆夫人拿着帕子擦拭着嘴角,她和娘家人这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身织金大红棉袄光看着就喜气洋洋的谢念音又出来了,陆夫人和刘氏这些人都是眼皮子一跳,面部抽搐。   陆夫人那边的人可着劲儿夸陆老爷的小儿子小女儿,结果都抵不住这个姓谢的小姑娘,对着自家哥哥就是一顿猛夸,让逢迎陆夫人的人都看得张不开嘴了,人家一个女娃娃能拍着胸脯把陆家大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们也不能跟一个小姑娘比着不要脸地夸呀。   陆夫人那边的人夸起来都得讲究个含蓄,谢念音仗着自己年纪小根本不懂含蓄是什么,所有最好的词都往自己哥哥身上用就是了。   最后还一本正经小大人一样总结道:“陆老爷最有福气了,有我哥哥这样好的儿子。”学着刘家老太太的话:“有这样的儿子,陆老爷以后就擎等着享福吧。”   不仅把其他人说笑了,就是陆老爷心中闷气都一扫,也跟着笑了。   谢念音拜起寿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人眼花缭乱,寿星老爷能不高兴。   众人就见虽然大公子冷着脸,但是大公子身边的小姑娘仙童一样,对着陆老爷吉祥话一说一串,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有人说陆老爷大福,这莫不是观音身旁的童子下来给老爷拜寿了,其他人都笑着点头逢迎。   陆夫人那边的人——,打不过呀.....   好好一场寿宴,本来想狠狠憋一憋清晖院那个闷不吭声的少爷,结果把陆夫人憋得喘不上来气,心口疼。   陆夫人没忍住,借着帕子挡嘴,恨恨咬牙:“小妖精!”年纪不大,惯会讨好取巧,她呸。   寿宴散了,陆老爷去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子期看了一眼,又看向了钟伯,这才领着音音朝清晖院去。   路上他对音音道:“不用委屈自己讨好他。”陆子期早看得明白,除非陆老爷能再生出一个能干的儿子,不然就靠着卖豆腐的那个儿子,陆家早晚得完。他们不用讨好,陆老爷只要没糊涂到连陆家家业都不顾了,就不会真对他怎么样。   恰恰,陆老爷如今唯一还真正在意的,就是陆家的家业和体面。   陆子期不愿委屈他家音音为了他讨好别人。   音音冲着哥哥张开手,陆子期自然地把她抱起来,就听音音趴在他耳边小声道:“才不委屈呢,哥哥也不委屈。我也不喜欢我爹,可我爹有错,他的钱又没错。我不是给我爹请安,是给我爹的钱请安。”   听得陆子期哧一声笑:“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兄妹俩慢慢说着话,冬日的夜晚冷冽却干净,平静得很,如同最近的陆家。   这种表面平静的打破,是在这一年的年根底下,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 第22章 原来她真的怕猫   自从陆家大公子带着音音重回陆家,陆家就再没消停过,尤其是陆家上房,这一年更是过得鸡飞狗跳,直到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陆家算是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一进入腊月,各家全都忙了起来,大户人家更是忙活。家中下人们开始忙着打扫庭院各处走动准备过年,上头的主子们更是到了一年最忙的时候,女人们要备办年节,男人们不仅要盘账算钱,还要走动打点各方关系。   陆家也是如此,即使陆子期只十三四岁,但既想坐稳这个少东家,也要走动应酬,见人识事,外加各处盘点。   在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谁也不知这几个孩子是怎么碰到一起的,甚至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场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还是其中有大人手笔。而相比这起事件本身,这件事的结果更是彻底改变了陆家的格局。   北方的腊月,又干又冷,音音穿得厚墩墩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黄铜小手炉,跟橘墨正叽叽喳喳说着钟大娘做的糕比外头的好吃。两人开始还讨论着最近吃过的各色点心,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就说到了陆家西边的鬼屋。   两个小孩子叽叽咕咕鬼鬼祟祟,边说着边瞧着身后串儿和婆子,想着怎么能往赵家千金赵红英口中大名鼎鼎的鬼屋去“探险”。   这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音音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小姑娘听到她居然没往鬼屋探险过时睁得溜圆的眼睛,“你可是就在陆家啊,你是不是不敢啊?”   当时叫赵红英的小女孩打量着音音,在确定对面女孩到底配不配跟她这个将来要仗剑走天涯的小女侠做朋友。她是瞧着音音很喜欢,可戏台子上都说了,“道不同.....路不同”,六岁的赵红英打量着,满眼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跟她路不同。   音音当时就赶紧拍着厚棉袄保证:“同的同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一起玩的小玩伴,她可不想被对方瞧不上。尤其,她太喜欢赵红英了,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个跟她好好说话的小女孩,尽管赵红英的第一句话是:“你也不臭啊?”第二句是:“你看着也不像个坏心眼呀?”   可她既没有冲音音扔石子,也没有扔泥巴,更没有混在一堆孩子里拍着手喊她癞皮狗,然后一哄而散,孩子群中都威风凛凛的赵红英过来跟她说话耶!当时太阳底下,赵红英耸着小鼻子闻,音音就一动不动让她闻,两人闻来闻去,就说上话了。   赵红英敢爬假山,敢对着陆珊珊翻白眼,敢在其他所有孩子针对音音的时候站出来,在音音心中,赵红英就是女侠。女侠说鬼屋她都去腻了,作为女侠的好朋友,她谢念音怎么能怂呢。   音音冲橘墨眨了眨眼,直接回头冲串儿喊冷,要穿她那件带小花的毛褂子,还要那个嵌着白玉小兔子的小手炉,“里面要放香香的百合炭,可不要放多了,放多了就呛鼻子了。”音音说着还皱了皱小鼻子。   串儿看着听得一头雾水的婆子,没办法,只能让婆子守着小姐,她快去快回。音音探头看串儿顺着青砖路匆匆离开的背影,见她一转,音音就回身冲橘墨一挤眼。   橘墨就是个实心眼的小丫头,自从来到音音身边,就一门心思听音音的话。别说不过是去陆家几间荒屋探探险,就是音音要离家落草当强盗,只怕橘墨也二话不说收拾包袱跟着她的音音小姐上山。   两人根本不管跟在身后唠唠叨叨的婆子,一溜小跑就往西北面那几间空屋子去了。眼看着跑得太远,地方属实有些荒了,橘墨开始担心了,这时候音音心里也有些害怕了。   她跟橘墨说,也是跟自己说:“咱们就过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有大人跟着没事的。”瞧过了,她也是探险过的小女侠了,下次赵红英再来陆家,她就能跟她说两人就是一条道上的。   紧西北头是陆家一片荒掉的院子,所谓的鬼屋不过是几间一直没用的空房子,本计划着来年拆掉这一片重新盖的,这样一处地方,在孩子们嘴里,被渲染成了一个让他们说起来一边害怕一边兴奋的鬼屋。   赵红英说她每次来陆家,都必会来这里除魔卫道一番,音音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她们俩的婆子,这才放心看向前方鬼屋,心道今天她也算是到了鬼怪的地盘了,待会儿她带着橘墨往窗子里看一眼,就算除过魔了吧,再多,音音可就再也不敢了。   进去前,音音还不忘嘱咐婆子:“你看着我们呀。”她就是不能说,可别真给里头的妖魔抓走了。   这婆子也知道这一片地方,就是她孙子也爱来的。后来陆家大小姐也爱带着人往这里跑,陆家还专门使人检修过内里的房梁呢。明知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婆子还是趁机道:“看过咱们可就回去了,这里可不敢到处跑!”   音音点头如捣蒜:“不跑,绝不乱跑,就看一眼!”说着伸出小手指冲婆子比了一个一,保证就看看,这才带着橘墨进了院门。   这头音音一手抱着小手炉,一手紧紧攥着橘墨的手,还不住说:“你别怕呀!”   橘墨如实回答:“小姐,我不怕的。”不过几间空屋子,她一点都不怕。   音音攥着她的手嗯了一声。   院子里阴森森的,偶尔风过,不知道吹到了什么,哐啷一声响,音音赶紧道:“别怕别怕,别怕呀!”   橘墨挠了挠脸,她真的不怕呀。被陆家买来之前,她什么没见过,这有什么可怕的。   音音真的觉得有些冷了,又往前几步,一看到廊上的一排窗子,一眼就看到了窗上好些破洞,音音一下子不慌了,看着还觉得怪亲切的,那就是赵红英说的她亲自舔破的窗洞吧.....赵红英说,她每次来都会舔破一个,这里的窗洞都是她留在陆家的丰功伟绩。   音音心道:红英留下的功绩可真多呀。她决定就从赵红英的功绩里看一眼,就可以圆满结束这场除魔卫道的鬼屋探险了。   废院外,婆子往阳光下站了站,远远就见另外一群孩子又来了,她眯眼瞧了瞧,头里没有陆家大小姐就放了心。还没再仔细打量,旁边另一个婆子匆匆过来就道:“你还在这呢!人到处寻你,你的小孙孙从山石上掉下来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婆子一听可吓坏了,正好来的婆子是陆家管浆洗衣服的,跟她要好得紧,她忙抱住人胳膊,把自己的差事托付给来人,这人一听是清晖院大少爷的差,又是好姊妹求着,忙应下。   婆子千恩万谢,匆匆朝外去了。   这时候那帮孩子也到了废院前,浆洗婆子也只认得其中几个是陆夫人娘家兄弟那边的孩子,跟着来的人倒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在陆家管厨房的,后来跟着大少爷去了庄子,这是让大少爷叫回来了?   过来的这人正是庄子上的王婆子,一见到这管浆洗的粗使婆子,就亲热得拉着她去旁边厨下喝热汤暖身子,让这粗使婆子受宠若惊。   王婆子根本不给她机会拒绝,直接拉住浆洗婆子的手:“几年没见,不给老姐姐面子?”说着一努嘴:“看看那边跟着的人,看看这呼啦啦一群孩子,还能丢了谁不成?”更是笑道:“你没当过这差不知道,咱站这盯着小主子烦呢,放心吧,你只跟我去那边小厨房暖和暖和,这边你的差一动,她们就来喊的!”   说着往前一压声音:“前几日有人往上面院的齐妈妈那边送尺头,是不是为你儿媳想调进来的事儿.....”   一听这事儿,浆洗婆子可关心了,为了送人的那些布,她儿媳那边的嫁妆都倒腾干净了,就是为了借着年下走动寻一个好的差使,她跟旁边跟着的丫头讨好道:“姑娘可看好了,清晖院小姐一出来可喊我一声。”   听到“清晖院小姐”,王婆子嘴一撇,见这洗衣婆子转脸,王婆子立即面上带了笑,垂眼看了一下这婆子粗糙皴裂的手,笑道:“老姐姐,有我吩咐呢,下面的敢疏忽怕不被打断腿?你是不常跟着上面当差,不知道才瞎担心。”   洗衣婆子确实不太知道主子院里的规矩,那是她到不了的地儿,但知道王婆子本就是跟着大少爷的人,交给她比自己还妥当。人家屈尊跟自己寒暄,看样子是儿媳妇的事儿有戏,自己再犹犹豫豫倒显得不信人一样,反得罪了人,就是不为了儿媳妇的事儿,她也不敢拂逆人家的好意。   王婆子拉走了人,身后这帮孩子到了院门口。领头的正是刘氏的儿子女儿,此时那女孩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其他孩子越发噤声踮脚,女孩往里一探头,这才朝后面挥手,后头一个粉缎对襟蝴蝶扣小袄的小姑娘转出来,学着戏台子上的将军背着手过来,先令跟着的丫头们远远站着去,“别妨碍我们抓鬼。”   看着丫头们被大小姐一指,不断往后退,越退越远,可大小姐不满意,她们就不敢停,苦着脸还得继续退,其他小孩子都捂着嘴巴闷笑。这些孩子好像跟着将军执行秘密行动的兵,个个眼睛发亮,兴奋极了。   都觉得以前哪次都没这次好玩,这次里面是真有个得罪他们大小姐的鬼呀。   远远支开了丫头们,只见大小姐一挥手,一群孩子嗷嗷叫着冲进院子。里头,音音才踩着寻到的小凳子,凑到那个破了的窗户纸里往内看。   里头黑洞洞一片,吓得她一转头就要带着橘墨快走,就听到了突然涌进来的动静。   她和橘墨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被这帮孩子给推进了屋内,就听咔哒一声,门就从外面落了栓。   橘墨疯狂拍门,音音拉住橘墨的手,冲外面乌泱泱乱笑的孩子喊:“不把门打开,待我哥哥回来,你们都要倒霉!”   一听这话,有些孩子吓得往后一缩,不敢再跟着笑了。领头的男孩看到表妹陆珊珊气得脸都红了,挺身而出冲里头喊:“癞皮狗,臭烘烘,就会告状!”   陆珊珊更是哼了一声,往前道:“吃我们家喝我们家,还敢惹我!就会使心眼的癞皮狗!又臭又坏,有本事你出来呀!有本事你倒是让我爹打我呀!”   她一叉腰,对着上了栓的门喊道:“野丫头装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她身后的孩子嗷一声都开始跟着喊:“装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赖在这里欺负我们大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还有男孩捏着鼻子学谢念音说话:“哥哥快来呀,哥哥我好怕!”随即就是一阵哄笑。   本来给推到鬼屋,吓得要哭的音音,听到这话一下子把泪憋住了,她就不哭。她攥着橘墨的手,对橘墨道:“别怕,等我哥哥回来,等我哥哥回来.....”   就听门外的陆珊珊踢了一脚门,也捏着嗓子学音音的话,“等我哥哥回来,”说完作出要呕出来的样子,凑上去笑嘻嘻对着门道:“你哥哥没来,威武将军来找你玩啦!”   “威武将军喜欢你!”   阴暗中,谢念音还没弄懂陆珊珊的话,就觉脚底发寒,背上更是一寒!   外头笑闹的人都捂嘴竖起耳朵听,就听“喵”一声,然后如愿听到里头女孩一声吓破胆的惊叫。   门外一群孩子顿时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我娘说了,怕猫的都是坏人!”   “猫猫那么可爱,她原来真的怕猫啊?”   “原来她真是坏人啊,好人哪有怕猫猫的.....”   所有孩子都觉得自己真是替天行道,逮住并惩罚了坏人,跟着他们的大小姐,好像打了胜仗的兵,摆出各种模样,撤出了院子。   此时院中黑屋内,音音和橘墨紧紧靠在一起,退到了墙角,她们看到阴沉沉的屋子里,有闪着光的眼睛。   音音的声音抖得快碎了:“别怕别怕,没事的。”   橘墨把音音挡在身后,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前方,空柜子瘸了腿的桌子,还有大猫。   “小姐别怕,就是两只猫。”说完这话橘墨舔了舔嘴唇,不对,是三只。   又有一只大猫从柜门里跳了出来。   三只大猫虎视眈眈,看着屋子一角的两个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放两本预收:   预收1:《炮灰原配是狼美人》   靖北王府煊赫热闹,门口的马车都不知排出去多远,   内里一处繁华院落,却终日冷清,门可罗雀。   院中的大丫头已熄了争强好胜的心,   早先还说跟了新娶的世子夫人,在王府她也算混出了头。   哪知道两年了,世子爷人都没来过几回。   还不如分到旁边那个小院,   至少还能见到世子爷的人,   就是见不到人的时候,好东西也是流水一样送进去。   世子夫人叫人了,丫头掀帘子进去,   就见夫人头都没梳,先问今日吃什么。   丫头忍了又忍,两年了再忍不住,   脱口就是一串: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又去隔壁小院了。”   ——您这上次见世子爷,还是三个月前吧。   “好几个箱子,绸缎密得手都插不进去,都抬小院去了。”   ——一匹没给您这个正牌夫人留。   “早先那边叮叮当当,不光是种树,还扎了一个好大的秋千。”   ——您这儿的秋千还是您自己扎的,简陋得她一个丫头都觉得可怜.....   “夫人您那妹妹都能起来荡秋千了,您——”   该崛起了!   房内静了静,丫头屏息垂头,心中激荡,胸口起伏,   等着自家主子发话。   终于自家夫人说话了,丫头攥紧了手,   “所以,今儿厨房到底吃什么?”   “听说要减两个菜,真的假的?”   阅读提示:   (1)男女主双洁   (2)女主穿越任务者,早期是没有心的,女主身份很多。   —— ——预收2:   《未婚夫觉醒了恋爱脑》   对象不是我。   嘉怡郡主开始还难过,   后来她趴着墙头瞧,   藏在马车后头瞧,   就这动不动红眼掐腰上头的货,   还搞事业呢.....   早晚在别人砧板上爬。   哦这个别人,   是嘉怡郡主的新夫君——   这次郡主她只为家族,只要权势,   新夫君他就是一个冷心冷肺无心情爱的——   等等——   不太对劲儿   这个样子,嘉怡郡主有点熟:   她试探着问:   “殿下,你这眼睛——”   也要红?   (文案暂定)   阅读提示:   (1)女主男主先婚后爱   感谢在2023-05-19 12:24:46~2023-05-21 22: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绿香江 10瓶;小馨 2瓶;我看见你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不过孩子间玩闹,就是陆家大少爷,又能怎么着!   三只大猫虎视眈眈, 对着屋子一角的两个小姑娘。   “橘....橘墨,我....们不动,它.....们是不是不过来.....”房间的阴冷加上极度的恐惧, 让音音话都说不成个,每个字都打着颤,好像舌头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她想哭, 可她一动不动。她祈求自己变成黑暗,蒸发掉,可没有,她依然站在阴暗中,被猫盯着。   好一会儿,两个女孩缩在一角没有动, 三只猫也蹲在各自的地方没有动。   突然, 一只猫鼻子动了动,起了身,朝着两个小姑娘紧缩的角落走来。大猫走得不紧不慢, 鼻尖翕动, 明明无声, 却让音音的心跟着它的步子紧缩再紧缩,连同整个人都抖成一团。   想到猫猫可能会碰到她, 想到猫猫身上的毛, 那柔软的带着热度的身体,恐惧好像藤蔓把音音整个缠绕住,让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灵魂却好似被吸走。   这只大猫一动, 另外两只也跟着动了。也许猫猫只是想瞧一瞧闻一闻到底是什么香, 或者它们只是想凑过去挨着这香喷喷暖和和的小姑娘。   可阴冷黑暗房间一角的两个小姑娘,已紧绷到极点。   这几只猫都是有主的,孩子们喜欢的时候,都能让它们爬上床一起睡觉,不过是孩子们嬉闹的把戏,能有多大点事?陆家大小姐平白无故被个野丫头打了,不能还手,还不能放几只猫闹一闹了!孩子们后面当然有知情的大人,可知情的大人们无不是这么想。   此时上房里坐着的陆夫人和刘氏,当然也是这么想。两人不时叽咕两句笑两声,暖融融的屋里烧着银丝炭,香炉冒着袅袅的清若不可闻的淡淡香气。   远远看见那群孩子回来了,两人相视一眼,眼里都带着好笑。刘氏先站起来,招呼了自己这个金贵的侄女后,冲着后头自家几个孩子嗔道:“又去哪儿折腾了?给我知道你们敢调皮,可不饶你们!大年下的,可不兴捣乱的!”   陆夫人已经摩挲着怀里的女儿,给她喂茶喂点心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也该问出来这场孩子间的恶作剧了,陆夫人立即起身嗔道:“瞎胡闹!”再次跟刘氏相视一眼,就带着人往西北角废院子去了。一路上,好些忙着的下人都见着了面色焦急又步履匆匆的陆夫人。   这是什么事儿,竟然劳动夫人亲自出面?   陆夫人让所有人都看到,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她这个当家夫人急到亲自去放人,后妈当到她这个份上真是天地良心了。对方要是再跟几个孩子不依不饶,那可真是不做人了。为了出来得急,她连手炉都没拿,没想到越往西北角越阴冷,陆夫人有点后悔了,该把披风手炉都带上,也不用逼真成这样,真冷着自己了.....   陆夫人还兴致勃勃奔赴在戏中,可惜,有些把戏一旦开始,就已不是她能掌握的了。   屋子里随着三只大猫迈着无声脚步逼近,已经紧绷至极的音音好像一触即发的箭,就在三只猫迈进她们角落的时候,音音一把将手中火炉砸了出去,火炉砸到了一只大猫的身子,大猫嗷呜一叫一跳就朝着这边扑过来。   护主的橘墨捡起掉落的火炉就拔了添炭的安全销,再次朝着扑过来的大猫扔过去。   扑过来的大猫碰到了火炭,烫得彻底发了狂。   橘墨一边护住身后的音音,一边伸腿狂踢,一时间阴暗的室内想起了猫猫凄厉的叫声和孩子同样凄厉至极的喊声。   外头的陆夫人还在大张旗鼓地赶来,却没想到,清晖院的人更快。   串儿带着东西回来,看不到人当即就慌了。钟大娘当即让清晖院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儿,人分三路,一路顺着分开的地方找,一路立即去寻后街婆子的家,一路待命但凡不对马上出去寻大少爷。   等到钟大娘跟人寻到这处僻静的院子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内里撕心裂肺的喊声,钟大娘整张脸都白了,疾走入内,一边厉声吩咐:“还等什么,通知大少爷!”说着话就已来到了门边,嘴里直呼音音。   内里的孩子已经听不见外头的喊声了,音音眼里耳边只有猫,猫来了!   门一开,黑屋一亮,看到里面情形的钟大娘一颗心疼得一抽。跟着的人立即上前,一人抓住一只大猫,钟大娘俯身要抱孩子。   她一伸手,音音就放声大叫:“别碰我!别碰我!”整个人又踢又打,显然根本没看清来人。   钟大娘喊音音,在旁边人帮助下才按住了挣扎的孩子,把她抱进了怀里。一直到走出屋子,音音好似才明白自己到了外头。   两个孩子身上棉袄好几处被抓破,白花花的棉花露出来,上头不知染着谁的血,格外刺眼,让来人都心慌了,忙对着两个孩子从上倒下检查。   先看到橘墨被抓得血淋淋的手背,可音音的手却始终缩在棉袄里。   钟大娘哄着:“音音,是大娘呀!给大娘看看,没事了!”   音音眼睛慢慢聚了焦,动了动,她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有眼泪啪嗒落了下来,而她的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大猫,那里。”   钟大娘心疼道:“音音不怕,抓走了,没有了。”   音音的泪一下子更多了,却还是道:“大猫,那里。”   钟大娘哄,她突然喊了一声:“橘墨!”串儿赶紧把头发都散了的橘墨往前一推,橘墨的手已给包了起来。   她比音音抖得还厉害,生恐小姐出了问题,她就没地方去了。她不想再被卖了,她见过太多坏人,在外面,活下来很难的。为了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哥哥差点给人打死。她要丢了差使,连她哥哥都没法跟着大少爷了。她抖得如筛糠,哆嗦着喊小姐。   音音看到橘墨,哇一声哭了:“大娘,我的橘墨被大猫咬了,它要吃掉橘墨!”   听到这句“我的橘墨”,八岁的橘墨才一下子放了心,慢慢不抖了,这才觉出手背火辣辣地疼。   钟大娘一边安慰孩子一边终于拉出了音音的手,果然见了血,好在只一道,不像橘墨手背那么吓人。   清晖院人匆匆往回,半路遇到同样匆匆而来的陆夫人。陆夫人先是一惊,看了刘氏一眼,实在没想到清晖院这么快就找过来了,这场恶作剧该是她救出孩子才比较好。   刘氏在底下悄悄摆了摆手,问题不大,不管怎么着,都不过是孩子间的闹剧。怎么,兴这个野丫头气性上来打了陆家大小姐,就不兴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还回去!   孩子咽不下气,关一关放两只猫,多大点事儿,清晖院的大少爷再狂,敢打下人,敢打孩子?跟孩子当真,他还能算是个人!别说陆家大小姐,就是他们几家的孩子,陆家大少爷敢碰一指头,他们两边的老人就能闹到临城人人知道,就是陆家也不好收场的,这个年谁也甭想过。   这边陆夫人还有些发懵,刘氏已经揪着自家女儿的耳朵转给清晖院的人看了:“这帮泼皮孩子就知道瞎胡闹,看把咱们小音音吓坏了吧!回头看我不让他们的爹狠狠打!”   大姐儿常挨娘亲两下子,早已有了经验,娘亲是真怒还是假怒她比谁都清楚。此时知道娘亲不过是拧给别人看的,她立即呜呜哭着又是讨饶,又是保证再也不敢了。   钟大娘抱着孩子只是冷冷看着。   刘氏的戏热闹,但也得有人跟上才能演下去呀,对面人一声不吭,她这耳朵都拧出了火气,这下子闺女是真疼了,呜呜哭变成了哭嚎。刘氏是真没想到清晖院的一个下人,都敢不给她台阶下。再体面的下人,那也是下人!   陆夫人开了口:“好了,跟大姐儿什么想干,都是珊珊胡闹,回头让老爷好好教导。”天这么冷,陆珊珊此时正围着暖炉让丫头陪着玩游戏呢,点心吃多了些,怕不动给积了食。   提到大小姐,钟大娘不能无动于衷,这才抱着孩子浅福了一礼,恭敬道:“不敢。奴婢先带小姐回了,一切自有老爷和少爷做主。”   就是这样恭恭敬敬的钉子,让陆夫人不舒坦极了,可此时也不是给奴才下马威的时候,她只能让对方走。   人走没了,越品这个熟悉的味儿越不是滋味的陆夫人,还在原地气得冷笑:“你们看看,这就是清晖院的下人,我好声好气.....你们看看他们这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是他们的呢!我敬老,愈发敬出这些祖宗了!咱们倒看看,老爷怎么做这个主!”   其他人俱都低头不敢搭腔,他们看见了,可他们也看到清晖院小姐的样子了,属实有些.....干冷冬日中,丫头婆子都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善了,只是不知这次到底怎么了。   就连陆夫人回到院子坐了一会儿,都开始觉得不踏实了,毕竟见了血了,大年下,见血可晦气啊。她看向刘氏:“你说清晖院那边——能怎么着?”   看到陆夫人这样子,刘氏再次觉得白瞎了这张脸,如果这张脸长在她身上,整个陆家都早拿下了.....芝麻大点事儿,一个当家主母先慌了,要是这么怕,早先还天天要给女儿出这口气.....又不撑事儿又容不了事儿,让她有时候忒看不上了。   刘氏笑道:“能怎么着?最多把那几个婆子丫头都打一顿,他大少爷厉害他又不是没打过!就是让他打死,他敢真把人打死吗!”   刘氏心道真要论罪魁祸首那就是陆珊珊,陆家大少爷能怎么着,有本事也把陆珊珊打一顿呀!只要不敢碰陆珊珊,他堂堂陆家大少爷就不能碰他们家的孩子,欺负人也不带欺负到小小孩子身上的。   看到陆夫人那没出息的样子,刘氏轻言软语安抚:“姑奶奶担心什么,就是让姑奶奶自己想,他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突然道:“你说这次,那个死丫头会不会再要一间铺子?”还是最好地段的最贵的铺子。   刘氏一噎,迟疑道:“不能吧?”小孩子之间闹一闹,也能要铺子?她仔细一想,“上次不就没要?”上次不就讨巧要读书。   两人想到这里,倒还真有些担心了。陆夫人更是心里不踏实,别自己儿子还没成人呢,陆家值钱的好铺子都被清晖院给掏走了。   看到上来轻手轻脚添香的丫头,陆夫人不耐烦道:“赶紧拿下去,换我往日用的。”什么好玩意,还说金陵城的贵人都用,一点香味都没有,比她的桂花香差远了。   陆家茶楼里,刚刚送走一位南面回来的掌柜,陆子期才坐下端起茶盏,脸上淡笑已不见。老掌柜说了,想当一个好的生意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最好都是笑的。和气不一定能生财,但准确的判断加上表面的和气,很容易生财。   所以,管对面是什么,含笑就是了。   陆子期收了这几日练习的笑,端起茶盏,就见钱多匆匆进来。看到钱多神色,还没入口的茶,就被他放回了桌案,起身往外走,让钱多跟上边走边说。   听到钱多第一句话,少年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更冷了。   “那边院的几个孩子把咱们音音小姐给欺负了。”   钱多能听到身边少爷加深的呼吸声,他赶忙几句话把整件事说了,这时已到了茶楼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陆子期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回头看向匆匆跟上来的钟伯,他试着——含笑,阳光下,跨坐马上的挺拔少年,玉面红唇,端得好看。   尤其是这微微一笑,不知情的人瞧着只觉得这公子又好看又温和,真真应了那句公子如玉。   含笑的少年,说话的声音却是切齿的冷:   “钟伯,你说他们是不是料定快过年了,我铁定拿几个孩子没辙?”说着他笑得冷了,“我倒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人,真有意思。”说完一扯缰绳,直奔陆家去了。   到了清晖院,陆子期冷了一路的脸才松了松,一边换下外面大衣裳,在火盆旁伸手把周身寒气去了,一边问丫头音音怎样。   迎上来的丫头小声说着,“请过大夫了,说是吓着了,药已经煎上了。”说着递上药方子,陆子期见上面有龙骨、柏子仁等安神药物,皱了皱眉,大夫给一个孩子下的药这样重,可见孩子吓狠了,可如此寒凉的药物,音音脾胃怎受得住。   他吩咐钱多拿拜帖去赵家,请一请专为赵家小姐看诊的老大夫,这才到了正房这边,脚步放轻了些。   迎出来的串儿红着眼圈,陆子期一入门帘,就听到东边碧纱橱里钟大娘轻哄的声音:“音音乖,咱们喝些温水,喝完哥哥就回来了。”钟大娘心焦,即使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孩子也始终绷着,好像生怕哪里突然会蹿出什么一样警惕着,两只小手攥着就没松开过。   大约是听到喝温水哥哥会回来,女孩警惕得一绷,随后伸头就着茶碗咕咚咕咚就喝。转眼,大半碗温水就给孩子咕咚下去了。   随后就听哇一声,陆子期立即进了碧纱橱,就见钟大娘拿着帕子替音音接着,后头小丫头忙捧着盆上前,音音强逼自己喝下的汤水,一下子都吐出来了。   “这可怎么好.....”钟大娘拍着孩子后背喃道,这才见了自家公子,忙让开位置。陆子期一眼就见到了孩子雪白手背上的血痕,显然处理过,可依然触目惊心。   他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新帕子,坐到了钟大娘让开的位置,一边轻轻拍着音音小小的背,一边轻给她擦着口鼻。   音音抬头,看到了哥哥,女娃的嘴巴撇了撇,扑到哥哥怀里,搂紧了哥哥的脖子,这才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钟大娘看到音音始终攥着的小拳头一下子松开了,才算放了心。   陆子期能感觉到怀中的音音两只小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哭得整个小身子都在颤,明明好好养了一年,这会儿陆子期还是觉得,自己的音音怎么还是这么小一团,像一只不敢放声呜咽的小兔子,哭得人心疼极了。   一想到这么小的音音被关在那个屋子里,面对她最怕的猫,陆子期手上动作温柔,牙根却咬紧了。   他抱着孩子一遍遍哄着,直到累极的音音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下,拉过被子盖上,这才接过旁边丫头用温水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音音泪湿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孩子睡着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此时一双小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碧纱橱内外都是一片安静,陆子期隔着锦被轻轻拍着音音后背,突然孩子一个激灵似乎要醒过来,他忙俯身按住孩子要乍起的小胳膊,整个人都笼着锦被中的女娃娃,孩子重新感觉到安稳,颤动的睫毛安静了,似乎要睁开的眼睛稳稳闭着,慢慢地,音音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   陆子期一动,旁边的钟大娘赶紧递过来一个长条枕头,陆子期熟练地接过来抵住音音后背,同时松开了落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让睡梦中的孩子觉得好像依然被人托着抱着,慢慢松开了攥着衣角的小手。   陆子期忍不住拿手碰了碰音音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重新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   一出碧纱橱,周围人就觉自家大少爷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了。碧纱橱内的大少爷还是一个温柔耐心的大哥哥,碧纱橱外的大少爷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冷。   串儿捧着黄铜盆的手一下子握紧,本来安静的水面一荡。   陆子期瞥了捧盆的串儿一眼。   只一眼就让串儿觉得周身发寒,紧张得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大公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提步出了堂厅,串儿觉得魂儿这才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回过神来的串儿身子还在轻轻颤着,铜盆里的水跟着轻轻晃荡。钟大娘好笑地看着这个吓傻了的丫头,一个铜盆端到这时候,里头的水都凉了,她都不知道放下来.....   钟大娘伸手要接过来,串儿才恍然自己还一直端着盆水,赶紧放到了一旁的黄花梨木脸盆架子上,这才惶惶不安低声问钟大娘,自己是不是该出去跪着请罪。   钟大娘看了看碧纱橱,里面依然是安稳的,孩子睡得正好,她这才转身看向串儿,“不用了。”   “这.....过去了吗?”无论如何,音音小姐都是在她带着的时候出的事情。   “过去?”钟大娘看着外面冷肃的冬天,“你算过去了,只是那些人,还没开始呢。”   钟大娘的声音是一向的温柔,听得串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下子又想到了刚才大少爷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眼波都未动,却让人觉得寒到骨子里。   身旁钟大娘已来到了门口,吩咐丫头去找管花木的匠人,“今年才移过来的桃树,还是得把树衣裹厚一些,我瞧这个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原来院中那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桂花树早已被整个掘了根,变成炉膛里的柴火烧了。要种桃树是音音的主意,当时大少爷听了,就直接吩咐人从花园里挑最好的桃树移了过来,听说后来陆夫人赏花,看到那个留下的大坑气得两天没能好好吃饭。   穿着青缎棉袄青色褙子的丫头听了吩咐,赶紧去找花匠了,清晖院里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院外角落里探头窥探的婆子跺了跺快冻麻的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找花匠?”陆夫人看着旁边正跟着奶娘玩花绳的女儿,重复了一遍婆子的回话。   婆子点头,“老奴看着进进出出的,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夫人摸了摸自己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昨日才让丫头用暖房里熏出来的凤仙花染了,此时正是红得最好看的时候,整个人都放松地靠着铺着锦缎厚椅搭的圈椅,抬头看向旁边喝茶的嫂子:“都有心思伺候花草了,这就算过去了吧?”   刘氏就没担心过,一笑道:“我的姑奶奶,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回头咱们就使人带着礼上门替孩子赔不是,孩子之间玩玩闹闹,不过去还能怎么着!”   陆夫人就是一直在想这个“还能怎么着”,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清晖院能怎么着,这要是陆家大少爷真把几个孩子怎么着了,那可真成了混账玩意了。这么一想,陆夫人看着自己染得红红的指甲觉得更好看了,这颜色正,年前再染一次,就能好好过年了。   到时候好好拜拜神仙祖宗,把晦气除了,美美地过一个年,就等新的一年一切顺当起来。有了这次教训,那个小的总该老实一阵子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嫂子,好歹嫂子倒是拿个主意,把清晖院那个小扫把星给送走了,她才能真正舒心。   那就是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野丫头,惯会讨好老爷,溜须拍马。没了这个晦气的,她就不信清晖院在老爷那里还能有好,还不是三天吵两天杠的。   至于准备礼物致歉这些小事,就不用她一个陆家主母操心了,快过年了,她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一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整个陆家都看见了,她这个给人当后娘的大冬天亲自去解劝,就差直接吃清晖院下人的排头了,让谁来说她都仁至义尽,她就不信谁还能说出她一个不是来。   这边陆夫人刚吩咐把年夜饭的菜单子拿上来,她要好好看一看,就听外头有婆子还没进屋就扯着嗓子鬼叫:   “不好啦!”   “夫人,不好啦!”   陆夫人太阳穴一跳,登时就要让人掌婆子的嘴,大过年的满嘴里什么“夫人不好啦”,这么不会说话的婆子要嘴干什么!   谁知陆夫人还没发作,就听到婆子的破锣嗓子:   “大少爷带人来啦!打上来了!”   这次陆夫人的太阳穴直接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打?打谁?   她赶紧让人把女儿抱到自己身边,还是她嫂子在旁提点,陆夫人才回神:“快,快去请老爷!”   就是精明如刘氏,看到陆子期带着人来了陆夫人院子,都想不明白这次这个陆家大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一看到带人进来的陆子期,陆珊珊就吓得往奶娘身后躲,奶娘也吓得很,只是没地儿躲。陆夫人颤颤站起来,脑子里都是上次自己院中一溜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色厉内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谁敢!”   陆子期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一摆手,先是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上来,轻声细语对陆夫人道:“夫人放心,咱们会好好看着小姐的,准保一点都不会碰到咱们大小姐。”   陆夫人脑子还是蒙的,只见这两个丫头果然就恭恭敬敬站在带着陆珊珊的奶娘身侧,显然什么都不敢对她女儿做,陆夫人还没来得及放心弄清楚陆子期今天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就见始终站在门口一侧连一步都没迈进来的陆子期又一抬手,陆夫人就觉脑子轰一声。   后来陆夫人才意识到不是脑子轰一声,而是屋内轰的声音。   跟着进来的粗壮婆子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短棍就开始砸。   一时间不光陆夫人,陆夫人院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能听见哗啦哐当的声音,清脆的是古董花瓶被击碎的声音,沉闷的是短棍落在上好木器上的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立即开始喊叫乱跑,但大少爷显然是有备而来,院子里站着铁塔一样的随从把门一堵。有机灵些的想寻别路溜出去,却发现整个院子被大少爷的人守得铁桶一般,别说陆夫人的人就是只猫狗都出不去。   正房里都是陆夫人的惊叫和陆珊珊惊恐地哭喊声。   听到陆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陆子期好像才满意了,他转了身,背对着乱糟糟的屋内。此时太阳西斜,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挂在那里,洒下冷冷的光。   身后的碎瓷声、击打声、哭喊声,这一切好像对陆子期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瞧着远处的太阳。耳边响起的是音音的小奶声,她说冬天的太阳好像一个没热的饼子,挂在那里,看着就怪凉的,让人连咬一口的想法都没有。   这么一想,陆子期分外仔细瞧了瞧太阳,就像一块没有热气的饼,冷淡地对着这个充满嬉笑怒骂荒诞无常的人间。   慢慢的,身后的打砸声零星了,然后停了。   跟着来的婆子收了木棍,立在两边。她们不是陆家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从西边过来的,是西边那条商线上的人,她们只听主子吩咐,哪管什么夫人小姐。   陆子期这才转身,看了一眼里面,能砸的都砸得干干净净。为首的婆子从小主子眼里看到了赞许,这是认可了她们,觉得她们活儿干得不错。小主子觉得她们干得好就成了,她家男人第一次见到小主子,回去就抽了半宿的烟,撂下烟斗就说了一句话,“干,以后就跟着这位新主子干!”婆子当时就明白了,她家男人这是看准了人,做出了选择。   冰冷的阳光落在陆子期身上,让少年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如这个冬日一样:没有温度的冷。此时刘氏紧紧贴在陆夫人圈椅后,这个圈椅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完好无损的东西。陆夫人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旁边是搂着陆珊珊的奶娘,已经面色煞白。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陆珊珊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哭声快没了人样子,不知道为何,曾靠近过鬼屋的丫头,觉得大小姐哭到最后,声音就像那只发了狂的猫。青天白日,想明白的丫头一个哆嗦。   陆子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验收成果,连一眼都没有看屋内几个人,转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屋内两个丫头赶紧冲着一片狼藉中的陆夫人行了礼,还是轻声细语,无比恭敬:“夫人,我家少爷说,大过年的,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说着更恭敬道,“少爷还对大小姐说,要知错就改,别有下次了,这次连累了这满屋子的花瓶桌椅,下次东西可就不能替人顶罪了。”   说话的丫头要多恭敬就多恭敬,声音要多轻软有多轻软,好像生恐吓着孩子。可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只觉不寒而栗,陆珊珊已经快哭不出声了,睁着仇恨的眼睛,愈发像那只发狂的猫。   话说到了的丫头又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跟上前面人群,离开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夫人伸出来要怒斥的手抖得不像话,到底有没有人能说句话,这陆家大少爷还能是个人?这就是个没有人伦的鬼!   是了,陆子期十岁那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长得还那么好,可偏偏就让当时的陆夫人心里发寒,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想起来,才认清,就是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面没有惧怕,没有情绪,没有人伦,好像俊秀的皮囊下住着——一只鬼!   在那个阴暗的拔步床前,这个让陆老爷自豪的俊秀儿子,让当时野心勃勃的陆夫人看到了森森鬼气!   清晖院的人眨眼间都离开了,清晖院的大少爷从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地惶恐惊惧的人。   刘氏这才敢站直腰,第一眼先去看那个据说是前朝的花瓶,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还有那个镶翡翠的香炉翻滚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那块翡翠石硬被人敲碎的。这活儿干得是真细致,真是连一点完整的东西都不留。   如此,陆夫人坐着的这把圈椅,还有她们这几个人,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完整的东西,好像一个孤岛,意识到这一点的刘氏只觉得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这边陆夫人铁青着脸带人到旁边厢房等着,外边有人来,陆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找到老爷了?”   来人低头:“找到是找到了,少爷的人拦着说老爷会的是雅客,不让咱们通禀。”   陆夫人气得倒仰,浑身乱颤:“给我打死这个没用的!不让你们就不去了?是不是清晖院的人是你们祖宗?陆家怎么养出你们这样没用的废物!一个个胆子是不是都喂了狗了?还是你娘生你的时候就没给你带呀!”   气懵了的陆夫人一下子把这些年养出来的气质仪态都忘了,恨不得跳着脚骂死这些没用的,还是刘氏在旁边按着,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陆家主母。   她嫂子又是提点又是安抚,“姑奶奶不气,天大的事儿还有老爷呢,姑奶奶就安安生生坐下来喝茶,咱们不跟那些眼里没有规矩的一般见识.....”   刘氏这边正解劝着,就听外头又来信:陆夫人娘家兄弟房中也是这样。   刘氏一下子怔住了:谁家?哪....哪儿样?   反应过来就是自个儿的屋子,刘氏声音一下子没压住,尖得刺耳:“哪样?这——样?”后头两个字直接劈叉了。   刘氏这下子终于知道胸闷的味道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她觉得眼晕得狠!她想嚎啕,她想破口大骂。   她那一屋子木器可都是咬着牙置办的,都是南边过来的贵货。她娘家弟媳几次想讨一个小摆件,她都愣是咬住没松话,那可是一套的!是顶贵的!   她的钱!她的品味!她的身份!   凭什么!凭什么带累她的一套好木头!她要传家的好木器!   陆夫人没想到自己这边砸着的同时,自己娘家兄弟院子里也上演着同样的情景,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欺人——太甚!   就是拼着这个年不过了,她也决不能让这件事轻易揭过去!   老爷这次必须给她一个交待!   当陆老爷从孙家出来的时候,陆夫人派过去的人可算能到陆老爷面前了,这人一看陆老爷的脸色,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老爷这样子,是不痛快啊。   陆老爷确实不痛快,脸上挂着的笑一出孙家大门就一下子抹去了。上马车前,他不觉回头又看了一眼孙府的大门,这才上了车,甚至没看到旁边急得捉耳挠腮的陆夫人的人。   陆老爷沉着脸坐在车里,转着手上扳指,他们陆家到这一步,钱财算是走到了顶,可到了孙家门上,还是时时处处低人一等。   孙家连个管事的,和气恭敬的笑容里都带着一种戳陆老爷心窝子的居高临下!更不要说那些更和气有礼的孙家人。   他不过提出家里小儿子开蒙三年很会读书,正好能跟孙家下面的孩子多多交流。他想的是把这份用钱砸了好几年的关系延续到小辈,慢慢地成个通家之好,孙家穷他们陆家有的是银子,怎么看对方都不该拒绝。   哪知对方根本不接这个茬儿,直接转开话题,等他厚着脸皮再提第二次的时候,对方居然笑都收了,只说了一句:“家里规矩大,只怕府上小少爷受不得这种拘束,倒怠慢了。”   当时陆老爷的俊脸差点没绷住,这是能看上他家的银子看不上他儿子呀!这是赤裸裸地瞧不上他们陆家!   陆夫人院中的小厮提心吊胆,听着没有一点动静的车厢,看着离陆家越来越近,这真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到了院子都没把事儿跟老爷说了,回头夫人还不知什么样呢,只怕自己好不了。   眼看再拐个弯就上了陆府所在的大街了,小厮一咬牙,开口报有事。   听到马车内陆老爷阴沉的声音,小厮差点直接打了退堂鼓,可想到陆夫人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样子,小厮只得哆嗦着把事儿回了。   就听车厢内直接摔了茶盏,一连三声咬牙切齿的好,然后是陆老爷怒极的声音:“人家才看不起我陆家的规矩,他就给我显摆没规矩打我的脸!好得很!”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陆府门前,管家早已在门口等着,迎上来的时候听到陆老爷的声音,陆家大管家直接一个冷战:老爷果然气狠了!   这次大少爷确实做得太过了!老爷绝对饶不了大少爷,只是不知到底会如何收场。   于是很快整个陆家都知道,陆老爷雷霆之怒,大少爷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甚至有人悄悄议论:清晖院这个年过不好了。   “还过年?只怕这清晖院能不能住得稳都是两说。”   上次陆老爷这么生气,还是大少爷烧书房的时候,结果怎么着,大少爷被发配到庄子上三年。   这次.....等着瞧吧!   这次再被赶出去三年,等回来恐怕什么都晚了。当年被赶出去,还有原配夫人的情分在,三年又三年,新夫人都不新了,早先原配夫人的情分还能有多少?没了情分,现夫人又美,一双儿女就在旁边,小少爷又是会读书的,到时候大少爷就是再想回来,还有立足之地?   看看吧,大少爷再聪明能干,还是太年轻,他不明白,没娘的孩子就不能有脾气。   陆老爷连正房都没回,直接让开了祠堂。   陆家下人都看到,这次是陆老爷身边最能干的管事直接肃着脸去清晖院传人,整个陆家人心浮动,原本想要攀上大少爷这条船还没来来得及走动的,此时都满嘴念佛,幸灾乐祸看着那些投了大少爷的下人,这一年谁也没他们红火。   结果,怎么着,到头了。 第24章 “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价儿,就是狂,也是可着自己的价狂。”   陆家祠堂外, 陆老爷负手看着陆家祠堂匾额。   旁边是哭得抽抽搭搭的陆夫人,还有奶娘怀里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陆珊珊。   此事甚大,陆夫人的娘家人也都在后头站着。刘氏倒是没哭, 只惨白着一张脸,恭敬里难得透出两分作为娘家人的傲气,话说得不卑不亢,甚有几分道理:   “咱们贫家小户的, 大少爷看不上咱们,这么多年了,我们也不敢怨。可再看不上,也不该借着孩子闹剧,大过年把咱们家都砸了!”说到这里,刘氏略略提高了声音:   “外头人笑我们娘家人不受待见、软弱无能, 我们认了。可外头人笑话陆家上下荒唐没规矩, 我们姑奶奶作为陆家夫人可是不能认的!娘家人的脸面,我们姑奶奶有时可能顾不上,这陆家大家的规矩脸面, 我们姑奶奶可生怕辱没了。”   不知哪句话戳到了陆老爷, 旁边人肉眼可见陆老爷额际青筋跳动。   陆夫人悲悲切切道:“后娘难做, 妾一直知道,可妾就是——”后面的话当着人就不好说了, 可这片心这些年来她不知跟老爷剖白过多少回, 她什么都不求,就图跟陆老爷好好过日子,再被人骂再难做人, 为了陆老爷这个人她都认了。   “外人作践妾, 家里人也作践.....妾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老爷能忍的都忍了。可今天, 他作践到妾的孩子头上,作践到妾的娘家头上,妾是再不肯忍的!”   陆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清晖院的人过来了。一时间其他人也说不好,这是该说大公子过来了,还是该说大公子被押过来了。   毕竟,去清晖院传人的可是老爷最得力的长随,最明白老爷心思,此时长随一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完全是公事公办把人带了过来。   始终看着祠堂牌匾的陆老爷转身回了头,目光冷得很,旁边无论是下人还是刘家人都不敢则声了。   陆老爷就这么看着走过来的大儿子,然后拍了拍身边陆夫人的手,清楚说了三个字:   “你放心。”   不远处,看人老辣的钟伯心头一跳,一向镇定的老脸上皱纹一颤。来到陆家二十年,他总觉得没能真正看清陆老爷这个人。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陆老爷是一个商人,一个真正的商人。   他纵容自家公子,固然有愧疚有感情在里面,也有一个商人最根本的考量:这个儿子值这个价。   这一刻,钟伯读到的是一个商人冷酷的衡量:这个儿子是否还值得他下这些血本?   他从陆老爷打量自家大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商人的决定:及时止损。   正是在供奉陆家祖宗的祠堂前,陆老爷剥去了所有血脉的考量,只剩下为陆家长远计较权衡。   陆老爷的目光阴沉,没有温度,更遑论温情。   陆子期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视线,迎上了父亲的目光。没有一丝热气的太阳撒下冷冷的日光,忽然一道风来,带着北方朔风特有的凛冽,是侵骨刺肤的冷。   冷得裹着狐狸毛斗篷的夫人小姐都缩紧了身子,满院的下人都缩了脖子,手不觉往棉袄袖子里藏。   只有看过来的陆老爷和同样看过去的陆子期一动不动。   站在少爷身侧的钟伯,一颗久经世事的心突突跳着,他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他以为少爷展露的商业天赋足以让少爷在陆家稳稳立足,可是陆老爷最需要的不是这个,甚至陆老爷似乎没有这么需要这个。   钟伯看向自家大公子,可这个场合,众目睽睽,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陆老爷率先转身进了祠堂,陆子期抬步跟上。   钟伯突然低声喊了一声“少爷”,陆子期回了头,钟伯有满腔的提点,可当着这些人却是一句都不好说。   哪知道陆子期瞧着钟伯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笑了。   其他人见大公子感叹了一声:“钟伯啊。”然后靠近钟伯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钟伯面上神情复杂至极,整个人好像愣在了冰冷的风中,苍老的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   这一刻,钟伯只觉得荒唐,他的小姐离开韩家,她说侯门权贵却一丝人味都没有,她要去过烟火人生。可是,市井出身的商贾人家,又有多少人味儿呢。钟伯看天,天蓝得很,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冷。   这天下,哪里有他家小姐想过的——烟火人生。   陆夫人和刘家人都死死盯着祠堂,只见陆家大少爷一入祠堂,两边人就把厚重的祠堂门一关,阻断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   陆夫人等人又把目光转到清晖院人尤其是钟伯身上,都纳闷死到临头,陆子期到底跟这个死老头子说了句什么,可任凭他们怎么打量,钟伯都依然是那张冷峻恭敬的脸,不再起一丝变化。   陆夫人嘁了一声,什么豪门大族出来的,在她看来不就是会装模作样,说到底就是一个给人使唤的奴才。就碍着这一分没人能说清的背景,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得捏着鼻子给这对老汉老婆娘脸。   等着吧,弄下去里头那个小的,她早晚把这对老不死的一块收拾了。他们看她的每一眼都让陆夫人膈应,明明是平静恭敬的目光,可陆夫人就是从中读出他们的蔑视,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陆夫人曾经从前一个陆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目光:平静得看起来不带一丝傲慢的傲慢。那时候,前头那个已经瘦得只剩下一身黄皮挂在骨头上,而她正是美艳逼人风华正茂。她本是带着一个胜利者的怜悯来的,甚至还专门穿了素淡的衣裳,只略略施了脂粉,都没很打扮。   这是正当年的美人对一朵明日黄花的怜悯,是胜利者的心软和大度。去之前,她是很想叫一声姐姐的,很想对她好一些。   可对方看过来的一眼,内中不见任何惊艳,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嫉恨,平静得让陆夫人只觉得自己衣裳也选错了,妆容也太清淡了,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下子在那个裹着素淡锦绣的骨头架子面前落了下风。   当她想要说些什么找回场子的时候,那黄皮骨头架子挥了挥手就让她退下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她就给那个绷着脸的钟嫂请到了门外。   最初的气怒很快下去了,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天,她看着自己抬起的丰腴完美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笑了。出身高贵又怎样,镇定自若又怎样,还不是一个姿容不再的老女人。   再是满腹诗书再是高门贵女,在这场局里,都再也翻不了盘。她看着陆家华美的亭台院落,名贵的花木,她年轻,她美艳,她就是做错了事儿都是迷人的,那个男人呀看到她,即使还生气,都无法忍住不碰她。   陆夫人收回落在钟伯为代表的清晖院一干人身上的目光,笼了笼身上的大毛白斗篷。往日陆夫人喜欢或艳丽或娇嫩的颜色,她知道陆老爷也喜欢那样的她,只是今日陆夫人是堪怜的,就选了这件白色斗篷。美人嘛,什么颜色都是配得上的,人群中不到二十六岁的陆夫人鹤立鸡群,看着对面人的目光带着高高在上。   这一次,她绝不相信老爷还会轻飘飘放过。   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悄悄打量清晖院的来人,可惜却从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钟伯钟大娘是怎么调教的,这下面的人一旦进了清晖院很快都变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钟城不动声色瞧了钟伯好几次,他和钱多已经听到了下面好些风言风语,虽嗤之以鼻,但难免担心。他们始终都明白,他们少爷再是能干,都耐不住人家那边是陆老爷的枕边人,他们这边要不是有个嘴甜的小姐,可能老爷一年都不愿意见他们少爷一回。   钟伯没有给自己孙子任何回应,他看着紧闭的祠堂门,耳边还是大公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大公子说:   “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价儿,就是狂,也是可着自己的价狂。”   祠堂里,陆老爷阴沉的目光看着这个大儿子,他太懂这个儿子了,一身反骨,最学不会的就是低头。也是,从小就没打过,没挨过打的孩子,骨头能不硬吗?   陆老爷满脑子都是在孙家感受到的屈辱,这样的屈辱是他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他是临城巨富,在外人看来最该春风得意,过的都是一马平川的顺遂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路走来,他受了多少挫折屈辱。   他曾也想靠着自己改换门庭,但有时候,就是怎么努力都没有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他认命了。   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直到此刻都没有低头认错意思的儿子,盘算着陆家的未来,他觉得也许他犯了错。这个指望不上了,他还有儿子,就是小儿子指望不上,他还可以有更多的儿子。   陆老爷在品着他人生的屈辱与不甘,也在度量着眼前儿子的价值,在思索着陆家的未来该怎么走,这决定着他今天到底该怎么教导——这个儿子,也决定着走出这个祠堂门,他该往何处走。   静默的祠堂里,陆子期在读着自己的父亲。   祠堂上供奉着陆家祖宗的牌位,两边点的是粗大的白蜡,墙上投着父子两人的影子。   在这间阴寒的祠堂里,陆子期把父亲最后一点也读明白了。   他低了头,看着冷森森的青石地面,少年人轻轻笑了笑。   他喊:“父亲。”   目光阴沉的陆老爷抬了眼,很是诧异,这个儿子轻易不喊父亲,这一年来,即使不得不尊规矩上称呼,也根本不像喊父亲。有多久没听到大儿子这样叫他父亲了,是三年还是四年,他都记不清了,太久了。   少年人抬起面容,烛光下,少年俊美的容颜是难得的平和,没有了往日的冷颜以对,陆子期又叫了一声父亲,然后道:   “为我准备书房吧,我当读书,荣耀祖宗。”   一语落,祠堂一片安静,能听到陆老爷起伏的呼吸声。 第25章 终于,祠堂的门,开了。   祠堂里, 陆老爷甚至怀疑自己没听清,他这个从来都学不会低头的大儿子说什么?   说,他要书房, 他要读书。   很长一段时间,他这个大儿子甚至连“书房”两个字都听不得。   陆老爷呼吸滞了滞,开口的声音都发紧:“此话——”   “自然当真,话岂是能乱说的。”陆子期面容安静, 平淡却有条有理分析陆家当前局势,每一句都砸在了陆老爷的心坎上。   “陆家再无人中举入仕,别的不说,就是临城上面那些当官的也快要把陆家当软柿子捏了。到时候,再多的钱财,也撑不过三年两载, 就——”陆子期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少年说话很是直接,淡淡吐出四个让陆老爷心头一紧的字:   “瓦解冰消。”   那时候陆家只能配合,随着生意越来越大, 一旦得罪人, 直接被寻个由头, 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的。   要么做一头听话的驴,不听话就做一只被剖腹取卵的死鸡。   陆子期的这个比喻听得陆老爷手都冒汗, 可他知道这个儿子看得准, 说得对。   陆老爷再次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这次他目中阴沉一扫而光,眼睛发亮。他对儿子的认识还停留在四五年前, 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多聪明的。当年初一开蒙, 临城最好的夫子就双目发光, 直说这就是读书的材料,将来中举都是可待的。   陆老爷的手按住祠堂桌案,盯着儿子的眼睛,许了诺,也提了要求:“你想要什么,父亲都给你!列祖在上,父亲望你不要辜负!”   陆子期看着上面几个牌位,对着陆家祖宗起誓:“定高中荣耀列祖,否孩儿纵死亦无葬身地。”   “孩子,快不要这么说!只要你有心,祖宗是信的!”陆老爷待陆子期说毕,忙出言拦阻。   少年恭敬叩拜行礼,额头触到冰凉青石地面的那一刻,隐在阴暗里的脸说不出的冷,再抬起时却是难得的平和从容。   陆老爷没忍住,说了声:“好!”   “你有此志,好!”   隔着厚重的祠堂门,外面看似平静的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好像听到了陆老爷陡然拔高的声音。刘氏的身子都忍不住朝向了祠堂方向,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进去这么会儿,陆老爷终于发火了?   可惜没听准,好像是一个字,那就该是“打”.....   陆夫人敲了敲手中暖炉,撇了撇嘴,就该拉开祠堂门当着众人噼里啪啦地打,一次把他陆家大少爷的威风打掉个精光,看看以后他怎么还有脸使唤下面的人闯她的院子。   她忍不住低声对嫂子道:“不会就是打几下手板子吧?”如果是这样,她可是要闹的。   虽然依着这位大少爷的脾气,跟老爷闹崩是早晚的事儿,但她可是忍得够够的了!这次都惹到她闺女头上了,老爷再不拿出些态度,难道还得等到踩到她儿子头上?那可是万万不成的!就是这次了,她非得让清晖院看清:这陆家到底是谁做主!   敢砸她的院子,看看,进祠堂了吧!这祠堂呀,难进,更难出。就不知这次陆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是瘸着走出来,还是被人抬出来喽。   陆夫人纵然抱着手炉、披着厚斗篷,也忍不住原地动了动,北方的腊月实在是太冷了。论理说该让奶娘抱着女儿回去的,可陆夫人还是不放心,得确保老爷出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女儿哭肿的眼。   这会儿陆珊珊不仅让奶娘抱着暖着,脚底下还踩着一个小丫头弯腰托着的脚炉,倒是也冻不着。   忽然祠堂前人听到另一边的动静,都借着转身看过去的档跺脚暖身子,始终没什么反应的清晖院下人一下子跟都活过来一样,全有了动静。   就见一个穿着海棠红对襟袄带着毛茸茸围脖的小姑娘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丫头婆子。冬阳下,小姑娘一张露出来的小脸比最上等的白瓷还细,小小年纪就眉目如画,一出现就抓了人的眼。   来人自然是清晖院那边的小姐。   谢念音到了清晖院下人中才住了步子,后头跟着的八岁小丫头也赶紧停了,再后面跟着的串儿呼呼喘着气算是追上了。看到钟伯看过来的不认同的目光,串儿说不出话,她是该哄着小姐不让小姐知道,可小姐那么聪明,她哄不住啊.....   反被小姐套了话.....   小姐跑得又快,她,她也追不上啊.....   钟伯不用听都知道就是这样,小姐一向乖巧,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冷,只怕冻着自家小姐。   好在不一会儿,钟大娘也带人过来了,还带着斗篷手炉,钟伯才略略放了心,只不知这一站要多久,小姐到底年幼,只怕冻坏了孩子。   钟伯低声对音音道:“别担心。”   音音冲钟伯笑了笑,又转头看向紧闭的祠堂门,软声到:“我不担心。”她哥哥最是聪明,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样说着,音音攥紧了斗篷。   陆珊珊伏在奶娘怀中,这时候从厚毯中露出眼睛,瞧着音音的方向,挑衅地笑了一声。   音音只看着祠堂门,根本不理她。气得陆珊珊使劲一蹬脚炉,弯腰的丫头本就站得辛苦,上头突然的一使力,一下子歪倒在地。   陆夫人呵斥了一句:“哪里来的野丫头,也配进陆家的门!”说着瞪眼道:“赶紧哪来的给我扔哪儿去,我见不得这种腌臜玩意!”   旁边两个粗壮婆子上来拖着那个已经冻麻了手脚的丫头出去了,丫头甚至连讨饶都不敢大声,这里是陆家祠堂。   清晖院人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起来,钟嫂上前低声安抚:“音音别听这些。”都是糊涂人的腌臜话。   依然静静看着祠堂门的音音,这才抬头,漆黑漂亮的眼睛看向钟嫂,她疑惑:“有人说话吗?我没听见有人说话。”说完转头继续盯着祠堂门。   一张小脸在白毛围脖衬托下干净漂亮得不像话。   清晖院下人个个忍俊不禁,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只能拼命低头咬唇。   陆夫人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这个野丫头是知道清晖院快失势了,这是不敢叭叭了。等她反应过来,一张芙蓉面一下子涨红,却又不能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发作,气得她只能指着回来的婆子继续骂,寻茬儿发泄心中怒气。   这次任凭陆夫人再怎么指桑骂槐,清晖院这边都是原先油盐不进的样子,一个个都跟真聋了一样,越发让陆夫人怒气收不住,还是旁边刘氏再看不下去,好歹拿话劝住了自家姑奶奶。   其中那句“姑奶奶且息怒,等会好好瞧瞧那边哭丧的脸才是正经事”,可算提醒了陆夫人,她大冷天冒着寒风吹坏脸皮的风险,是为的看陆家大少爷的下场。   她狠狠瞧了一眼谢念音,果然是小孩皮囊里住着一个妖精,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她的道儿。哪天还是要去庙里拜拜,说什么庄子上捡来的,那漫天大雪好人家的孩子能活着走到那个庄子,还不知是哪个山上下来的精怪化作小女孩来祸害——,这得是祸害她的吧?   风紧了,日头早不知哪去了,本还蓝的天也暗沉了下来,越发冷了。   终于,祠堂的门,开了。   院子里快冻僵的人都朝着祠堂看过去,此时被串儿拿大少爷大斗篷捂起来的音音也立即把斗篷往下一扒,眼睛一下子就对上了哥哥看过来的视线。   陆子期就知道串儿哄不住音音,此时瞧着音音果然跑来了,他那颗冰凉的心突然一热:看,有人担心他的。   他有家人,他妹妹就担心他呢。   站在陆老爷身后,他对着双眼发亮的音音轻轻一笑。   见惯了陆家大少爷的人,此时都为少年人这突然的一笑惊艳:乖乖,怪不得都说大少爷长得好。   陆夫人和刘氏可不管什么好不好,只知道随着这一笑,她们本来胜券在握的心都是一哆嗦,她们可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看不出领了家法呢?陆家的家法,她们是没见过,可也不至于这么不痛不痒吧?!说好的家法呢!   还没等她们琢磨清楚到底是挨了什么家法,就听先还铁青脸的老爷,竟然转身跟身后人说了话,语气竟很温和:“瞧瞧,音音都来接你了,就是为了音音,以后也得学着按捺脾气,别动不动就要打要砸的。”   陆夫人的嘴巴都闭不上了,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就是刘氏都听得一头雾水,彻底糊涂了。   祠堂里难道都有脏东西:给陆老爷下了降头了?   更令满院子人震惊的是,他们听到他们从来不给陆老爷好脸的大少爷,居然平心静气一揖,说了句,“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一时间只有呼啸而过的北风,北风中是彻底愣住了的一干人等。   父亲?儿子?   陆夫人是又惊又悚:说好的骨气呢?他不是高门贵女养出的儿子,最是要脸面要骨气的!说好的为了他娘再也不认这个爹呢,怎么如今骨气都不要了!认爹了?!   她一时间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惊悚无措地看着刘氏。   刘氏心中早已暗叫不好,这是陆家大少爷服了软,可怎么一服软,这么大过错就揭过去了?   刘氏看陆夫人这个反应慢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出了声,提醒陆老爷他们苦主还在这儿呢,尤其是提醒陆老爷他的宝贝闺女可是被吓坏了,哭得都没人样了.....陆老爷先不是还心疼至极,这是进了趟祠堂就忘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刘氏出了声:   “瞧瞧咱们珊珊可怜样子,等爹爹等苦了吧。”   陆老爷看向女儿,赶紧让人抱过来,亲自接在怀里安抚,同时对众人宣布:   “这件事,两边都有错,老大确实做得也太过了,下次再这样必然要动家法的!”话说得严厉,可陆夫人张开的嘴就是闭不上,下次,还有下次?那这次呢,这次就不算了!   陆夫人怎能服气,就想张嘴大闹,既然前头人的儿子能闹能不做人,她还顾什么脸面,索性大家都闹开谁也别想好过!   她这嘴刚张开,就被抱着闺女的陆老爷看过来的一眼吓得一哆嗦,满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陆老爷的目光是让她胆颤的冷厉,让她明明白白知道:到此为止。   陆夫人此时只以为陆老爷是被服软的儿子哄住了,哪里知道,在陆家兴衰面前,别说砸了她和她娘家的院子,就是杀人放火烧干净,只要这个儿子能给他们陆家考个举人出来,他陆仲都会带着陆家保着供着。   不过是砸了,他们陆家砸得起。   陆夫人嘴唇哆嗦,身子发软,全靠丫头婆子扶着,也不敢看陆老爷,只求助地看着刘氏。刘氏再是精明,可在陆老爷的决心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夫人都是这样,更不要说陆家其他下人了。他们悄悄看向清晖院那边的目光,简直惶恐:如此,都毫发无损,甚至老爷话语间都是袒护看重。这陆家将来是谁的,还用再看嘛!   下人们再看陆夫人多少就带上怜悯了,看看,填房和原配,没得比呀!   恭恭敬敬的陆家下人,恭恭敬敬看着大少爷恭敬一礼,送走了陆老爷。   冷风中,陆子期瞧着父亲的背影,然后转身,朝自己的音音走去,一把将扑上来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冰冷的脸蹭上怀中小姑娘暖呼呼的小肉脸,只觉得暖。   “走吧。”   “咱们回去吃锅子吧。”想到围着火炉吃锅子,音音觉得口水都要出来了。   钱多也笑道:“正好庄子上送了好嫩的鸡,厨房里的高汤炖了一天一夜了,鸡骨头都炖化了,又有新鲜的羊肉、鹿肉,笋干菇子也有好些。”说得他都忍不住咽了口水。   陆子期把音音小脸按在自己怀中,以免被风吹坏了,这时也轻轻笑道:“专程给你买的鸭肉馅包子是不是还没顾上吃?”   就听怀中小姑娘道:“正好跟锅子一起吃啊。”   天寒地冻中,他们走向属于他们的热腾腾的锅子和鸭肉包。 第26章 “哥哥,你会是探花郎。”   清晖院上房, 兄妹俩围着热腾腾的锅子。一个啃着热乎乎的鸭肉包,一个把锅子里的嫩鸡肉夹出来,趁着小姑娘吃包子的空档喂到她的嘴里。   旁边炕桌上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菜叶, 厨房里的婆子小心地把帮子都去了,专留下嫩绿的叶子。   陆子期不时烫两片叶菜给孩子吃,生怕腻着孩子,晚上睡不安稳。炕桌上的小炭炉烧着, 锅子里白生生的鸡汤咕嘟咕嘟滚着。   不一会儿,音音就吃得鼻尖微微有了汗,陆子期伸出左手熟练地摸了摸孩子后脖颈,这才放下食箸,先拿帕子给孩子擦了擦脖颈鼻尖的微微潮意,再解开孩子海棠红小夹袄最上头的一颗扣子。   一串动作熟练干净, 都没耽误小姑娘继续吃肉的, 还能接着为音音夹出锅子里滚沸了的嫩丸子。刚把嫩丸子夹成两半放在音音前面的白瓷小碟里,钟大娘就掀帘子进来了,一看音音样子就放心了。   音音冲钟大娘笑, 彻底热乎过来的小姑娘愈发唇红齿白, 只看着就让人喜欢, 一开口更能甜到人心里:“大娘也来吃锅子呀。”   “在吃了在吃了。”钟大娘笑着应道,给两人把茶水换了, 这才重新揭开帘子出去了。一出去就是能把人的皮都冻裂的冷, 几步到了后头厢房,就听到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钟大娘一进去, 里面人赶紧把本就给大娘留着的位置让出更多。   前头钟伯带着小厮们也开了两桌, 后边钟大娘带着婆子丫头也吃锅子。   钟大娘一向和气, 丫头们很快又热火朝天说起话来。   “听人说王婆子直接被撵出去了,这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没了。”   “吃里扒外的,早被那边的赏银给拿下了,我就看不起这样的。”   “那边夫人不保她?”   “那怎么不保!就是为了面子也得保一保。”说话丫头眉毛一挑:“可这是那边想保就能保得住的!”这次王婆子算是顶风作案,为了巴结新主子豁出去了。王婆子当然是精明的,可她到底还是看错了他们大少爷。   一个丫头哼了一声:“要我说就是保也是走过场,听人说就跟老爷提了一嘴,被老爷驳回就没再提.....她老人家这次真是走得难看得很。”   一时间房里丫头婆子们都安静了下来,要知道王婆子可是陆家的老人,这次算是彻底凉了,有这背主的名声,出去以后也难再找新的主家。   钟大娘这才开口:“在咱们清晖院,你们只要记得一个忠心,其他纵然有做的不好不到的地方,也都有机会。可一旦忘了这条——”热气中钟大娘的语气难得严厉,却把声音压低了:“咱们少爷绝不容这些背主的,王婆子的结果还算好的呢,到底看着她当年服侍过咱们夫人。”   至于其他人,可要想一想背主的结果,受不受得住。   几句话就让这群丫头婆子皮一紧。   钟大娘一一看过她们,就是这样,上头主子施恩的时候,她就得给她们紧紧心里那根弦,丑话挂在前头,大家才能都有个好结局。   安静中串儿夹出一筷子肉笑了一声:“我都能在清晖院安安稳稳待着,姐姐大娘们怕什么,只有更安稳的。”   大家一听可不是这样,要说能干伶俐,串儿哪个也靠不上,可靠着忠心如今也是跟着小姐的丫头了呢。就是这次,小姐受了好大的委屈,可连小姐都说不是串儿的错,少爷也一点没罚。   锅子喷香的热气中,众人心彻底定了,也更加谨记忠心两字,很快又热闹起来。钟大娘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能听到北风又起来了,刮得正紧,可屋里暖和,人心是热的。   等到正房炕桌锅子都收了下去,陆子期也带着音音漱口洗过手脸,这才跟孩子两人在暖炕上,一个看账本,一个练大字。   外面是呼呼的北风,不知吹掉了哪里的枯树枝,陆子期注意到身旁的小姑娘一哆嗦,正在写的大字洇了墨,小姑娘抬头还强笑:“我给写坏了。”没事人一样,换下了这张。   陆子期推开账本,看着烛光下已经换上新纸,握着笔认认真真写字的小姑娘。这一路回来,吃饭她就欢欢喜喜吃饭,说话她就快快活活说话,可她心里,分明还是怕的。   陆子期看着她写完,这才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发:“跟哥哥说,音音怕什么?”   音音低头,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哥哥:“外面有声音。”   “是风声。”   “还有啪嗒。”音音说的是刚才风中那一声突然的响。   “那是风吹落树枝。”陆子期认真解释。   音音眼睛睁大:“会不会是一只大猫跳下来?”音音说着看向了门口帘子,脸色更白了些,“它会不会从那里钻进来,然后爬上我的床,钻进我的被子?”想到大猫绵软温热的身体,音音又是一个哆嗦。   陆子期赶紧抱紧音音,感觉到安全的孩子,这才继续说出心中的惊恐:“会不会是它一直蹲在树上看着我,等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它就来找我.....会不会它被风吹掉了,摔疼了,它生气了,就要来咬我?”   陆子期从音音睁大的眼睛中,看到她对猫的恐惧。   他起身让人点了更多的灯,把整个房间照得犹如白昼,然后带着音音从外面的厅一点点检查,每个角落都带着她看过来,让她亲眼看到哪里都没有藏着大猫,然后让她看着每一处门窗都被仔细锁好。   最后才带着音音回到她的碧纱橱,此时碧纱橱床前空地上已经放了一张榻。   “哥哥给音音守门,音音什么都不用怕。”   他能感觉到孩子一点点放松下来。   外面的灯熄了,只留下最后两盏,罩着羊角灯罩,让碧纱橱陷在淡淡的光晕中。音音的床账只放下床脚的那一半,这样被子里的音音就能看到长榻上的哥哥,哥哥就在她身边,守着门。   陆子期阖目枕手躺着,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床上有任何动静,他微微偏头,对上了昏沉光亮中小姑娘还睁着的眼睛,一被发现那双眼睛立即合上,还不忘此地无银来一句:“好困呀.....我都快睡着了.....”   陆子期瞧着昏暗中的房梁,淡声道:“哥哥睡不着,音音陪哥哥说会话吧。”   才说了好困呀的孩子立即高兴道:“好呀,我陪哥哥说话,我也睡不着呀.....”   陆子期顿了顿,慢慢说起读书的事情。   就听音音道:“我小舅舅是大将军,会打仗,也读书呢。”   陆子期枕着手臂一怔,又是那个小舅舅,这个小舅舅简直是音音生命中的标杆,又是大英雄又会读书,还真是什么都会.....   “哥哥这么厉害,又好看,以后一定是探花郎!”说着话,音音最后隐隐绷着的弦儿不觉松了,那只不知蹲在哪里的大猫被孩子忘记了,她想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探花郎,她坐在小舅舅肩膀上看。   “你还知道探花郎?”陆子期轻声问。   “哥哥,你会是探花郎。”音音无比笃定,太子哥哥说了,探花郎好看,让她多瞧瞧探花郎。   那一年大历朝的状元郎是个四十多的峻刻干瘦的中年人,廷见的时候小太子就瞧见了,他觉得这张脸一瞪眼会吓到音音表妹,故而嘱咐第二日要看进士游街的音音别看状元看探花。从此音音就记住了,状元郎不好看,探花郎好看。   “音音见过探花郎吗?”陆子期问。   “见过的。”   陆子期轻轻翻身,看向音音方向,“在大宅子里见的还是在大街上?”   “大街上,好多人啊。骑着大马,挂着大红花,嘚嘚嘚嘚过去了,还有打鼓声,音音坐在小舅舅的肩膀上,谁都不如音音高.....好多人.....”女孩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含糊了,孩子睡着了。   此时确实很晚很晚了,碧纱橱外的灯都暗了。   是金陵啊。   只有在大历皇都金陵,才能看到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他们猜测过音音出身仕宦,可怎么都没猜到她家住金陵,或者只是去金陵,跟他一样在金陵有亲.....   少年的目光幽暗安静,他偏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姑娘。   此时灯光已彻底暗下来,裹着棉被的音音,乖乖睡着。   这是他的家人,他的妹妹。   他会保护她,而她要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2 21:58:58~2023-05-23 18: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先生兴奋地捻着胡子:“哪位先生给你开蒙的?”   一夜过去, 钟大娘彻底放心了,到底是大少爷,干什么都比别人强, 就是带孩子,从最开始把孩子撑得躺在榻上不敢动,又有一次让孩子挂着汗吹了风着凉,这些错只一次, 就再没出过。   如今,居然能哄得一个受了大惊怕的孩子一夜安稳好睡,钟大娘心道他们少爷就是不做少爷,做别的也必然了不得。   清晖院这边才收拾好,陆老爷就派了管事的过来,要带陆子期去给先生送束脩, 行拜师礼。   虽重金聘来了这个省城的先生, 但陆老爷能看出来先生的心不在这里,只他答应全力支持先生著书,将来的刻印都不用先生操心, 这位先生才同意留下来三年。   眼看明年就是最后一年了, 陆老爷几次试探, 但书已著好,任凭陆家开出再高的条件, 先生都再无停留的意思。如今陆老爷的指望, 只在陆子期身上,只看这个儿子值不值得这位先生留下来。   主院另一边,刘氏来到的时候, 陆夫人正歪在暖炕大迎枕上, 地上跪着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丫头, 旁边丫头正收拾翻倒在地上的茶盏果盘。   一看到刘氏进来,陆夫人就哀叹:“我今年到底是犯了哪路的煞星,事事不顺,这身子也不好,一早起来就觉得胸闷头晕,偏偏家里还一摊子事,哪儿哪儿都离不开我,下头这些人又笨手笨脚,连个伶俐的都没有!”   刘氏面上堆笑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叫着哄着,心里却道是没有伶俐的,那伶俐娇俏的都被你使着法子打发走了,专挑这些长得粗苯的使唤,这时候又嫌不好用了.....她心里还窝囊着,家里乱成一团,可陆夫人一句话,她就不能不立马进来。   刘氏轻轻替小姑子抚着胸口,嘴上只说:“你也别心里只装着别人,还歹也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看看这才几年,就落下一身的病.....”心里却想能不头晕胸闷嘛,如今前头留下的儿子都开始读书了。   “只有嫂子知道我这颗心呢.....也就只有嫂子知道我苦.....”说着陆夫人又掉了泪,她确实苦,昨儿难受了半宿,哪知道陆老爷根本不当回事,今儿一早提脚就走了。说是要带着他那个大儿子拜师,她这才知道陆家大少爷不光搂钱他还要重新读书了!   陆夫人可太生气了,怎么能有这么没骨气的人!书房都烧了,狠话都放了,如今又开始花陆家的银子不说,还要再开始读书了呢!他难道就不膈应他爹了?!把陆夫人气得呀,这是脸都不要都要挡她儿子的道呀。   这时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华服男孩过来了,刘氏一见就笑道:“今日可算能见到咱们小少爷了,瞧瞧这模样这气派,一看就是会读书的小公子。”陆夫人有多娇惯女儿,就对小儿子读书这件事要求有多严格,不是大节日,不会轻易让陆文举出来见人的。别说娘家人,就是她自己,都不舍得多耽误小儿子读书的。   今日一听陆子期要开始读书了,陆夫人慌了,这才让人把小儿子叫过来。再一听小儿子居然跟小厮在院子里抽陀螺,把陆夫人气得碰翻了茶盏打骂了丫头,直接歪倒在暖炕上,差点起不来。   这时看到儿子来了,陆夫人手指都快戳到儿子额头上了:“火都烧着屁股了,你还有心思玩?夫子交待的功课都背下来了吗?”   “都背完了。”陆文举两只脚并得紧紧的,也不敢躲开母亲戳过来的手指,只低头回话。   “背完了就完了?天下的书你都背完了你就玩?我不盯着你,你恨不得写一篇字都能找机会磨叽半天,窗外飞过只鸟都想看一眼,怎么你书是给我读的?”越说陆夫人越生气,她一门心思都是为了儿子,儿子居然心里还惦记着玩。   刘氏眼看陆夫人气得说话快不防头了,忙打发屋里丫头出去守着,果然就听陆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你娘比他娘强,你可不能不如他!”   陆夫人刚刚与陆老爷成事的时候,就曾躲在庙里见过前头那位,美貌自然也是美貌的,气质自然也是典雅的,可在当时才十七岁的小寡妇眼里,一个超过三十的女人再美貌也有限,尤其民间出身的豆腐西施,更是听多了市井荤话,深知女人三十豆腐渣都不如。   她更是早就知道陆夫人身子不好,好大年纪才生了个儿子,从那以后身子更不好了。故而第一面,十七岁的豆腐西施不仅没被打消气焰,反而升起了勃勃野心,她的年轻美艳,她健康迷人的身体就是她的本钱。每一眼,她都确定对方是真正的高门贵女,是天上的云,可又怎样,她的男人在自己床上还不是连命都能不要。   陆夫人打小就知道自己美,心气就高,如今果然也走到了配得上她美貌的位置,她更不能容许自己被人踩下去,看着还想着抽陀螺的儿子更是不能忍了,先数落再哭诉:“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咱们娘仨都指望着你有出息,这个家真落在那边手里,到时候还有咱娘仨的活路.....”   刘氏看着陆文举的样子,小小年纪,眼下就隐隐发青,听奶娘说这孩子每晚读书写字都到很晚,功课实在是太重,奶娘的意思也是希望刘氏能劝劝夫人,大过年的给孩子减些课业。   劝?刘氏可不敢劝,谁要是劝这孩子少读书,陆夫人听到耳朵里就是谋算她,她到底心疼孩子,提了嘴:“看文举样子,昨夜是又熬夜读书了吧?”   孩子还没说话,陆夫人拿下擦泪的帕子就道:“我看人家但凡中状元的都是苦读的,还有那心狠的拿锥子扎着自己大腿读,不这样怎么中状元。”   才要开口的陆文举闭了嘴,又低了头。   陆夫人只听戏台子上状元的风光,哪里知道状元多难。她只想着自己儿子想要什么有什么,金山银山堆着供他读书,别人能中她儿子怎么可能中不了。将来只要她儿子中了状元,她就是状元的娘,那时候谁还敢提她出身不好,称赞的必然都是她如何持家如何教子。   陆夫人只等着那一日,彻底打了那些说她只会狐媚男人的嘴,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都看错了她。   刘氏擦了擦嘴角,不再多说。   陆夫人又把那刻苦读书将来中状元扬眉吐气的话颠来倒去说了一番,这才把小儿子搂在怀里,“娘的好孩子,娘也心疼你,可你哪里知道人心多坏!你只看着外面那些人逢迎咱们,哪里知道转身他们满嘴怎么编排咱们,这些娘都是见过的,只等着将来你有出息,咱们娘几个才算彻底站住了!”   “那陀螺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外头穷家破院的孩子才抽的,你要什么没有?等将来,你要玩什么,要怎么玩都由你!如今呢,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好好读书,听娘的话,娘为你操碎了心,可别再让娘伤了心。”   说完又叫进奶娘,仔细问了儿子餐点,捡着最好最贵的东西往自己儿子房里拨,还跟刘氏道:“我听别的夫人说这白燕窝不如金丝燕窝,管家已寻来半斤,都给文举小厨房送去了,我是一两都没留。”   “都是你当娘的心呀。”嘴里这样说,刘氏心里却酸得很,她儿子也要读书的,却连白燕窝都吃不上,这个做姑姑的嘴上老说着疼侄子,也没见给她儿子准备燕窝补补。   这头,陆老爷正坐在厅上喝着上好的茶,先生已带着儿子进了书房。虽知道儿子聪明,但毕竟三年多没有读书了,如今年纪可不小了,也不知道晚了没有,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让陆家出个举人老爷。   陆老爷看似悠闲品茶,实则心如火烧,但随着时间过去,始终不见先生和儿子出来,陆老爷悬着的心,慢慢稳了。   书房里,先生确实是脸色难看进去的,他已一再说过,教过明年,满了三年之期他就要离开的,到了最后一年了,陆老爷又把另一个儿子给他领来了.....可到底受了陆家帮助,就是在陆家教一天,不管送来多少学生,他也得把学生认真带好。   谁知不过问了几句话,先生的脸色就缓和起来,越问越惊喜。他可真没指望在陆家遇到这样的惊喜,陆老爷不能说不聪明,但在读书上也只能说就是这样了,考个秀才就到顶了。这甚至不是努力不努力的事儿,哪个想考举人进士的不十年寒窗的努力,也多得是考到胡子白了都中不了的。   陆老爷的小儿子呢,也还算可以了,不笨也听话努力,但要是让先生说实话,这资质——比陆老爷是又差了一些.....   就这样,都能被众人捧上了天.....乍一见到这个陆老爷保证说聪明的大少爷,先生也只胡子动了动,他是看明白了,富人家的孩子只要不真是傻子全叫聪明.....   却没想到这个大少爷是真——,先生甚至有些激动了,居然真给他在这北方地界遇到一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少年,早些年读书的基础打得也是相当扎实了得。先生兴奋地捻着胡子:“哪位先生给你开蒙的?”   “王师父。”陆子期说了当年的蒙师,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给了他书房,郑重挑了师傅给他开蒙读书。   先生摇头,“他不行,还得有旁人?”   陆子期默了默,才道:“我娘。”   先生捻胡子的手一顿,陆家这些他也是听过的,毕竟烧了书房这样的事儿,临城人人都能说上一大篇。   等到先生带陆子期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外头等着的陆老爷不仅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越等越发红光满面。   先生直接道:“三日后行拜师礼吧。”   这下子,陆老爷是真的大喜过望。要知道他想方设法想让小儿子给先生行拜师礼,可别的还好说,只要说到这个,他送去的东西先生是一律退还,直到他再也不提了,先生才重新收了他送上的茶叶.....   想到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察觉到的戾气,再一想陆家这些糟心事,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先生还是强调了句:“此子来日可期。”   听到这话,陆老爷当即保证,必然全力支持孩子往上走。   于是这边大少爷还没回到清晖院,那边陆家各处就得了信,大少爷被先生收了徒,就连当初只定下三年之期的先生也同意继续留下来。   紧接着老爷的吩咐就传遍陆家各处,举业乃陆家大事,以后清晖院的事儿各处都当留心,处处给与方便,但有耽误大公子读书举业的,决不轻饶。   回到清晖院的陆子期一把抱起跑过来的音音,对她道:“以后在陆家,你想打谁,就打谁。”   音音点头,软声道:“哥哥要当探花郎的。”   陆子期笑而不语。   清晖院的人都欢喜极了。   这信当然也立刻到了陆夫人院子中,正由大嫂陪着哄着吃饭的陆夫人登时掉了筷子,本就胸闷有些吃不下,这下子直接眩晕,不仅吃不下,她还想吐。   “书还没开始读呢,就怕我们耽误他?真开始读还了得,咱们是不是都不能吱声了,可别耽误了他中举做大官!”   “不行,我得好好嘱咐嘱咐我的文举,如今连他爹都不重视,只有我这个做娘的——”   说到这里,陆夫人强撑着娇弱的身子往儿子住处去了,一看到都这时候了儿子还有心情吃饭,把陆夫人气坏了,“天都快塌了,你还吃得下?书到底读好了没有.....那先生也不是不收弟子呀,你是不是在先生课堂不用心?.....还是先生喜欢伶俐的,你动不动就不吭声?.....文举我的儿呀,你可得上心了.....”   看着儿子翻开了书,陆夫人才觉得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一出来,陆夫人就一把抓着刘氏道:“不能再等了,咱们得把清晖院压下去!”这么下去,陆家快要没有她儿子立足的地了。   刘氏一愣,“哈”了一声,怎么压。她家刚被砸空的房子还没修呢,她还敢怎么压?她这个小姑子难道还没看出来,陆家这个大少爷看着长得山清水秀的就他娘的不是个善茬!只要有人伸手,他话都不出,直接给人把手骨敲断!他们一家子就是个卖豆腐起来的,有几只手敢伸啊!   该努力的是小姑子自己呀,枕头风缓缓吹起来,一年不管用,还有十年,长年累月地吹,就是石头心肠也给陆老爷吹歪了!指望她一个大嫂,有什么用啊!   陆夫人只知道嫂子心眼多有智谋,有麻烦找嫂子就对了,盯着嫂子缓缓说:“大的不好弄,至少你把小的先给我弄走。”   “哈?”   刘氏又愣了一声,弄走,怎么弄走!想弄那个小的,不是被打就是被卖,就是小孩子玩笑着惹一惹家都被砸了!清晖院那个小的没事,她家几个孩子吓得高热不去呢,她这是扔下孩子被传进来的.....   试探着碰一碰都不行,还让她弄走?小姑子也不看看,如今她自己院子里的下人,看到那小姑娘都是绕着走,生怕碰到人家一片衣角。那么凶悍的夏婆子,在花园里为了躲着一个小姑娘走,踩着冰面崴了脚,都成笑话了.....还说让她弄走?如今,她得敢呀!   她还敢伸手吗?她不敢!   就在刘氏被陆夫人逼得扯头发发愁的时候,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要推迟到晚上十一点,以后没有提前说明,都是当天上午六点钟更新。 第28章 学屋   北方的冬天漫长, 也有过完的时候,北方的寒气还没完全下去,清晖院移栽的桃树就悄悄抽出了嫩芽。   冬去春来。   围着桃树转悠的音音停了步子, 悄悄朝着东厢看去,每天晨起,哥哥都会在那里读书,给她挣前程;黄昏时候, 哥哥会在那里见人理事,给她挣钱。   音音看过去时,陆子期正好放下书,透过敞开的窗看过来。音音立即扯开嗓子叫哥哥,“发芽了,春天来了!”   陆子期对着妹妹笑了笑, 春天年年来, 音音却还是这样高兴。   “春天来了,树会长高,我也会长高。”音音喜滋滋道, 春天是大家伙一起长高的日子。   旁边正帮着音音理书袋的串儿随口接道:“小姐, 好些树都不会再长了, 就是树会长高,小姐可能——”跟去年一样.....   粗枝大条的串儿终于反应过来, 后面的话变成结结巴巴的:“看看, 书袋上给小姐绣了蝴蝶,两只,好不好看?”   音音却不是串儿能轻易转移注意力的孩子, 她早就注意到跟她差不多大的赵红英和陆珊珊好像都比她高一些, 难道真的不是哥哥说的“看错了”, “别人看你也高”“眼睛有时候不准的”.....   音音瞅着串儿,认真问:“串儿姐姐,你是什么意思呀?”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不会是她早先跟菩萨许的愿望成真了吧,可她是想要个缩小器,不是让自己再也长不高呀.....而且,她后来也把愿望撤回了,哥哥都说了,喜欢音音好好吃饭快点长高的.....难道菩萨没听到她的撤回,可她撤回了好多遍呀.....   串儿被音音委屈的大眼睛一盯,本就不机灵的脑子更迟钝了,嘴上结巴的更厉害,橘墨赶忙道:“小姐,我听人说有的人先长,有的人后长——”   这话一出,音音小手捂着胸口:“我去年果然没长高吗?尺.....尺子是坏了吗?”明明尺子说她长高了呀,还是哥哥亲眼看的呢。   看着一脸大受打击的音音,橘墨挠着头加入了串儿的慌乱,还是放下书本的陆子期出来,一把将桃树下一脸怀疑的小姑娘给举了起来,突然升高的视野让音音小小呼了一声。   陆子期立即把她放下了,还朝后面看了一眼,给钟大娘看到会说的。音音七岁了,就是哥哥也不能随便说抱就抱了。   音音拍了拍手,噗噗跳的小心脏让她欢喜道:“哥哥,再来一下!”她喜欢比所有人都高的感觉,看到的院子跟平时都不一样了。   陆子期是当哥哥的,论理该跟音音讲讲这不能随便抱的问题,他看着音音兴奋得红扑扑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开口道:“你瞧瞧哥哥身后有人来吗?”主要是钟大娘。   音音脆声:“没有没有,大娘在——”   一听没有,陆子期再次把音音举高,早春的风吹在音音的脸上,让她笑出了声。   重新放下小姑娘,陆子期这才蹲身看着音音的眼睛:“有哥哥背着,托着,举着,音音做什么着急长高?”   音音迟疑了一下,说出心里话:“别人都比音音高了,音音没做好。”没做好就会不招人喜欢,不招人喜欢了,哥哥会不会就喜欢别人了.....   陆子期抬手扶住音音的小肩膀,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哥哥只有你一个妹妹,哥哥会永远喜欢你,永远托着你。”   音音咧嘴笑了:“你是音音自己的哥哥呀。”   陆子期肯定:“对,我是音音的哥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再次放下心来的谢念音肚子咕一叫,她捂着肚子自己先笑了,陆子期瞧着她不好意思的小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后头小厨房的饭早备好了,正在蒸笼里盖着,只等前头主子传呢。橘墨一溜烟朝着小厨房去了,心道串儿姐姐不中用,她要跟大少爷好好学着,以后她要做那个能把音音小姐哄笑的人。   两人吃过早饭漱口洗手后,音音斜背着她绣了两只蝴蝶的书包,橘墨拎着她书屋里要用的笔墨,跟着陆子期就朝陆家书屋去了。   陆子期先把音音送到旁边的书屋,这里本只有陆珊珊带着刘氏三个女儿读书,年后又多了临城富商赵老爷的女儿赵红英,这会儿赵红英已经在了,一看到音音,自己东西还没摆出来就先喊她。   陆子期隔窗瞧了一会儿,才带着钱多往旁边小楼陆家子读书的地方去了。   旁边书屋里,陆文举已带着青眼圈,坐在了他的位置上,看到大哥进来站了起来,等陆子期坐下他才沉默着坐下。   陆文举也是个九岁的少年了,如今愈发沉默,座位前的书册早已翻开,也不知坐了多久却一页都没有翻过去。旁边跟着的书童都有些着急了,少爷要不努力,夫人不舍得打少爷,打起他这个书童里可不会客气,大不了打坏了再换一个就是了,他是顶了人家的缺来的,可不想当那个打坏了被顶下去的。   他压低声音提醒,陆文举听到,伸手翻了一页。   至于陆子期,面对这个他从不认的弟弟,视若无此人,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一个屋里两个人,坐成了对角线,陆子期基本不朝对角线那边看,多看一眼,他的胃都控制不住抽搐。   会想到那年晌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书房,想到那个阴暗的带着浓烈香气的拔步床,哪一种都是控制不住地反胃,是要趟过去的污秽感。   要等到下学,看到他的音音,看到她干净的笑,才能彻底摆脱那种让人不适的污秽感。   而被他视作空气的陆文举,总忍不住注意到这个大哥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听着陆子期的翻书声,怎么都看不进心里的陆文举着急得手脚发软:总是这样,他一页才开始看的时候,这个人就开始翻书了。   最可怕的是,每次先生检查的时候,这个人都记住了。   一次不错。   原本陆文举一个人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他是习惯吟诵出声的,可是陆子期来了,陆子期从来都是目视无声,陆文举也就不读出声了。可不读出声他越发容易走神,已经不知多少次告诫自己,可就是眼睛不去看,耳朵也会听到陆子期翻书的声音,心里知道他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陆文举再次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也在跟着那个翻页声翻动书本,可是他什么都没看清,更别说记住,这让陆文举面色都有些苍白,眼前甚至隐隐发晕,只盼着快点下学呀,快点下学.....   可先生甚至还没来。   另一头姗姗来迟的陆珊珊,小小年纪昂着头,身后除了丫头婆子还跟着三个小跟班,好像一只被簇拥的小天鹅,小天鹅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婆子丫头等在外面了,她的三个表姐妹仍然围着她叽叽咕咕跟她说话。   用大红头绳扎着两个揪揪的赵红英嘁了一声,撇了撇嘴把头偏到一边,羡慕地看着音音写的大字:“我要是写成你这样,我爹不知多高兴呢。”   音音凑到赵红英耳边,悄悄道:“我每天都练二十篇大字,过年那天都好晚了,我好渴睡的,还是练完了二十篇,都用小棍棍戳自己了.....”   “啊你锤刺股了!”赵红英低呼了一声。她爹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头悬梁锤刺股半夜不睡就读书”是挂在嘴边的话,用来教育她家里最有读书天赋的三哥的。   音音愣了愣,“算.....算是吧.....”她说了是小棍棍呀,轻轻戳了一下,就被哥哥看到了,哥哥带着她放了一个满天星,她就清醒了,就不用戳了.....   “音音,你好厉害啊!”赵红英的眼睛好像那夜的满天星,瞧得音音怪不好意思的,又羞涩又得意,心道她说我好厉害,她果然是有眼光的女侠耶。   于是音音奉承回去:“你也厉害。”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怕的女侠,还能看出她厉害.....   她对小女侠道:“咱们一块儿练呀,等你把字写好看,再跟你爹爹要小马,他可能就愿意了。”音音知道赵红英正眼馋她的枣红小马,上次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流着口水说的都是“驾”“嘚”.....   赵红英仰着小脸思量:小马和二十篇字.....小马和每天二十篇子.....二十篇.....   思量得她眉头都皱起来了,“音音,你这个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找谁给我写这每天二十篇字呢.....”   音音觉得哪里不太对,可看赵红英皱着眉头苦恼的样子,她又觉得该先为朋友解困,这可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要不,我帮你写一点.....”   赵红英立即不苦恼了:“音音,你真好!等我有了小马,也让你骑上去!”说着保证道:“只让你坐!”   音音舔了舔缺牙的空,才想起来不能乱舔的,会变丑,赶紧收住,总觉得不太对。   赵红英旁若无人地兴高采烈,旁边陆珊珊哼了一声。   赵红英瞪眼:“你哼什么哼?”   陆珊珊八岁了,也正在掉牙,她也爱美,这些日子都不肯多说话,此时是实在见不得敢背叛她的赵红英高兴,才哼了一声,被问到脸上,陆珊珊不得不说话了:“在我们家,我想哼就哼。”   这话说的没错,这是陆家。   可作为赵老爷掌上明珠的赵红英,可不是好对付的,她也皱着肉包子小脸更使劲地哼了回去,回:“在你们家,我想大声就大声,想哼谁就哼谁。”说完又大力冲着陆珊珊再哼一声,吓得音音担心赵红英把她嘴里那颗活动的门牙哼掉。   从未被人这样当众哼过的陆珊珊怒:“你!”   赵红英学她的样子昂着小下巴,怎样,有本事去告状啊,看看陆老爷会不让她来!她爹跟她说了,陆家跟赵家合伙做粮食生意呢,只要她想来,就是给陆珊珊换地方也得让她来!   摆了架子气了陆珊珊,赵红英心满意足转身不理那边人了,凑到音音耳边谆谆教导:“下次她再动不动哼来哼去,你骂她,我爹给你撑腰!”   赵红英知道音音是陆家捡来的,可担心她的音音小可爱受委屈了,她的小兔子音音又乖又好看,陆珊珊都哼到她脸上了,都不知道哼回去,她的小兔子怎么这么可怜呀.....小女侠赵红英恨不得使劲揉音音软嘟嘟的小脸。   音音软糯糯答了一句:“我才不跟她一样呢。”   赵红英着急:“我爹说了,别人惹你你要怂,下次别人就敢——。”她一下子想不起她爹用的“变本加厉”,“折本也要惹你!”   音音还是那句:“我不跟她一样。”心里却道我不跟她啰嗦,真折本也惹我折本我也得打她!   赵红英愈发心疼自己的音音小可爱了。   一旁气呼呼的陆珊珊动作越发大,不管放书本还是放茶杯都跟恨不得拍桌子一样,把她身边三个表姐妹吓得不敢说话,但赵红英和谢念音却好像一点都没注意一样,两个小脸同样胖嘟嘟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笑闹着。   让陆珊珊更生气了。   这天下学气得要死的陆珊珊回到陆夫人那里,又开始嚷嚷着要撵走。只是以前她说的是撵走谢念音一个,如今谢念音没被撵走,她又多了一个要撵走的人。   陆夫人赶紧把气呼呼的女儿搂进怀里,笑眯眯道:“快了快了。”   陆珊珊惊喜:“真的?”   旁边刘氏伸头笑道:“没有十分,也有八分了。”又问她:“你是不是也看见这野孩子脖颈上有一颗痣?”   陆珊珊啊了一声,撵走谢念音,跟脖子上有没有痣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3 18:42:24~2023-05-25 05:4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 21瓶;狄更斯是漫画吗、Min耿、4392866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寻亲   陆夫人和刘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   自从陆夫人下了硬性要求, 非要刘氏把清晖院那个小的弄走,可把刘氏愁死了。过年时候,她就把这事来龙去脉跟她娘说了, 抱怨小姑子就知道难为她,谁知道她娘听了,一拍大腿:“那就是了!”   刘氏的娘家离临城坐牛车是一天的路程,当年卖豆腐的时候, 刘氏几年都不能回去一次,如今富裕了,逢年过节能回娘家了。这一年对刘氏来说也是多事之冬,一直到过年,才打点东西回了趟娘家。   这一说才知道娘家这边村里,早有富贵人家挨家挨户找被拐子拐走的小女儿:七岁, 长得可俊, 大户人家出身,正是去年年底丢的。一条条都对上了,听得刘氏心扑通扑通跳。   剩下的就是找到那个大户人家, 一打听哎呦呦真是不得了, 还是金陵那边做官告老回乡的人家。   村里庄户人家哪里能记得那些地名, 只知道来找孩子的人家多富贵,刘氏发动十里八乡的亲戚打听,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这个春天愣是让她联络上了,又对上了脖子上的一颗小痣,这还能有跑!   眼下, 那大户人家的家丁和管事的婆子到了临城, 在临城最好的客栈落了脚, 只等着刘氏带他们上门认人,刘氏可谨慎着呢,又生生拿话按着,等了两天,等到陆家大少爷出了门,她才带着人要上陆家的门。   刘氏带人一出客栈,就被街头刚切了半斤肉回家的钱媳妇看到了。她赶紧拿装肉的菜篮子一挡,转了身,她儿子如今跟着陆家的大少爷是越来越出息,她们底下人可都知道清晖院跟那边院的人那是水火不容。   这会儿看到那边夫人那个心眼最多的嫂子鬼鬼祟祟带着人,钱媳妇怎么可能不留心,尤其是这些人眼生得很,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的。   惯来最会打探消息的钱媳妇,不远不近跟着听了几句,就知道不好了,是清晖院小姐的家里人找来了。她别的不知道,她可是知道小姐可是清晖院的小福星,要她说那小姑娘远远瞧着就不简单,她琢磨着就是天上的小财神转世。   钱媳妇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边院子这是要把小财神从清晖院弄走啊!钱媳妇把肉和菜篮子托熟人捎回家,撒腿就去寻儿子。   钱多先还没当一回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从敌我斗争思路中冷静下来的钱媳妇说完忍不住道,“要真是人家家里找来了,我瞧着都绫罗绸缎的,那婆子丫头耳朵上都带着金坠子,让小姐回去也是好事,咱们大少爷也算行善积福了。你这样劝着些!”   钱多呲牙,跺脚道:“娘知道什么?那家里后娘好吓人的,不然为啥好好的大小姐都能给丢了,指不定回去又不知给那后娘倒腾到哪里去呢!”说完也顾不上别的,提脚就往茶楼二层跑,把木板楼梯踩得咚咚的。   一见到大公子,钱多急忙把事情说了,开始陆子期还面无表情听着,等听到都是南边口音,一下子捏紧了茶杯,起身就朝陆家去。   来的时候本是坐的车,这下子连车都不坐了,直接牵了铺子里备的马骑上就走。攥着缰绳,陆子期脑子有片刻的混乱,他想的第一件事是他还没教会音音骑马呢,他答应过她,等她再大一些,就教她骑马的。   她要是回去了,谁教她骑马呢.....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陆子期攥着缰绳的手就猛得一用力,眸光带出了些许阴鸷,隐在他那张近来愈发平和带笑的如玉面容下。   后头怎么都跟不上的钱多恨得咬牙,这段时间少爷又要读书,还费心筹谋往北边边关运粮跟朝廷换盐引的事儿,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几乎把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牵了进去,把人都快熬干了,才说要有一阵子顾不上那边院和后头跟着的夫人那一串娘家人了,且放他们过一阵舒坦日子,结果他们偏偏自己跳出来作死。   不管来寻的是不是小姐的家里人,这刘家人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陆家大门首,刘氏前脚带着人进了陆家,陆子期后脚就在陆家大门口住了马,他跳下来连后头的钱多都没等,直接把手中马鞭往迎上来的小厮身前一扔,提袍就往里去。   紧追慢赶,陆子期在花园旁截住了这一行人,刘氏算好的时机,怎么都没料到陆家大少爷会突然出现,顿时脸一白,勉强笑道:“大公子,贵人家丢了孩子属实着急,找到门上了,我这.....”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头里的婆子施了一礼,含笑道:“不知贵家家居何处,是何人家。大娘修怪在下冒昧,孩子走丢已是大为受惊,实不能再有旁的闪失,故而要仔细询问。”   这话说得从容和气,少年人面色有礼带笑,但心却已揪紧了,从家丁婆子丫头身上,他就已经看出来人不是因富而贵,而是因贵而富。   音音正是出身书香仕宦人家。   婆子显然跟走失的孩子感情很深,本看到是个大富人家就已略略把心定了些,此时见到这样一个俊朗少年,一看就是读书知礼的公子,心更安了一安。心中对刘氏这几日藏藏躱躱的行迹的不满压了下去,诚恳异常地说了自家来历。   陆子期面上还是笑的,但听到这家老太爷是才从金陵告老还乡的,他的面色已隐隐发白。   对方身上带着初见时,音音身上的气息。音音嘴馋,可即使再馋吃起东西都始终带着规矩,面对再喜欢的好东西,欢喜里都有一种本能的克制。   他在这个婆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即使心急不可按捺,可这管事婆子还是稳稳当当站在这里,跟他叙寒温说情形。   陆子期只觉越听越凉,明明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却觉得自己指尖冷到微微发颤,好似指尖的血液在突突跳动。   婆子说完话,见对面少年人好一会儿没出声,她静静等了会,这才清了清嗓子。   陆子期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妥当,先含笑,才清嗓开口道:“知道大娘心急,但也请大娘先喝杯茶稍待片刻,晚辈要先告知孩子,免得——”陆子期又轻轻清了清嗓子,“乍见突然,即使大喜——,孩子也是受不住的。”   管事婆子虽心焦,但对方确是一心为孩子着想,虑得是这个道理,她家小小姐也体弱,该当心的。婆子瞧着前面不远处的院墙,到底再按捺,终归听了陆子期的话。   妥善安排了来人,陆子期又瞧了刘氏一眼,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居高临下的傲慢。   刘氏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这一刻却被这个高高在上的陆家大少爷看得手脚冰凉,等她能动弹的时候,陆子期早已转身进了院子,只余她和陆夫人院子里派来的小丫头愣在原地。   刘氏拍抚心口暗道:他不敢做什么的.....他还能做什么.....人家贵人要找孩子,干她什么事儿呢.....再说,等孩子带走,这家许了好多谢礼.....大姑姐那边出手也必然大方.....想着白花花的银子,刘氏好歹重新找回了劲儿。   怕死不得将军座,银子到手,才是真的!   陆子期进到清晖院内,一抬眼就看到支起的窗内,小小的孩子正踩着脚凳,站在他每天上午读书的书案旁练字。   音音爱吃贪玩好漂亮的首饰衣裳,这些在陆子期看来都是妹妹身上的闪光点.....音音还有一样,一旦做事甚是专注,就好像她每日坚持练字,从来不会像旁的孩子一样,边写边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字确实写得好,虽手上力道还不够,但已可以看出筋骨。显然,以前也是得高人指点过,一直练下来的。   日光下,陆子期就那么站在院中,看着音音小脸,婴儿肥的小脸蛋,那么认真。他不觉轻轻笑了笑,就是笨了点,同样一篇课文,就是赵红英那样的读上两天能背下来,他家音音呀得花四五天.....这么笨又这么认真的孩子,真的回到大宅里,没了亲娘,得受多少委屈呢。   陆子期攥紧了手,三月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冰凉的。   窗内音音放了笔,一抬头就惊喜喊道:“哥哥!”恨不得直接从窗子里爬出来。   又甜又脆的哥哥,喊得陆子期面部颤了颤。   一转眼,音音就从书房跑了出来,直接扑到陆子期怀里。陆子期看着妹妹,说不清此时心中滋味,木木道:“钟大娘说了,七岁了,不能再赖在哥哥身上了。”   音音笑:“大娘出门了,橘墨是我的橘墨,不会告状!”后头的橘墨也跟着笑,她是小姐的人,少爷说了她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只用听小姐的话。   “喜欢橘墨?”给她把橘墨带走,会不会好一些。   音音点头。   “音音。”陆子期脑子还是乱的,只瞧着谢念音问:“要是你家里人找来,你想回去吗?”   家里人?她家里会有人找她吗?   音音不知道。   她不想回去的,娘亲不在了,小舅舅也不在了,可是她外祖母还在呢,孙嬷嬷还在。找不到她,外祖母一定很难过,孙嬷嬷也会很难过。可是回去——,音音打了个颤儿。   混乱中她又想到,是不是小舅舅回来了,看到她不在了,来寻她。小舅舅最厉害了,小舅舅回来,她就不用怕了。   想到小舅舅回来,音音眼中一亮,可.....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哥哥,音音还是迟疑了,她的脑子乱乱的,她说:“可我这里好些东西呢.....”   陆子期瞧着小姑娘,“都给你带上。”   “马车里也放不下呀.....”她在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呢。   “有大船,什么都放得下.....”   陆子期看到音音大眼睛里起了雾气,她说:“还有橘墨呢.....”橘墨又不是东西,总不能说装走就装走了。而且,而且橘墨也有哥哥呢。   “橘墨也给你带上。”陆子期瞧着妹妹,轻声道。   音音的泪一下子滚下来了:“还有哥哥呢!”她也有哥哥呢。   哇一声,音音终于再也憋不住哭了,哥哥怎么办呢。她虽然小,也知道哥哥是陆家的,是不能带走的。   就是橘墨能把她哥哥带走,可她怎么办,她的哥哥是怎么都带不走的。   小舅舅,小舅舅会有法子吗?   小舅舅会有法子的吧..... 第30章 凭什么不走   “还有哥哥呢!”   “哥哥怎么带走呢?”   谢念音哇一声哭了出来, 陆子期把妹妹揽入怀中,终于又觉这日光并没有那么冷。   春阳下,陆子期抽出小姑娘衣袋里的帕子, 轻轻给她擦着泪,慢慢道:“音音不哭,先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家里人。”   然后,总有法子。陆子期的目光黑而深, 垂下的一只手攥得很紧,总有法子。   橘墨已经用茶壶里的热水把另一张帕子打湿,递了上来,陆子期又给音音擦了一遍小脸,旁边橘墨赶紧拿来一个精致镂花小方盒递过去,是给音音擦脸的油油, 带着淡淡的花香。每次擦完, 音音都会凑到哥哥那里,让哥哥闻一闻她香不香,是不是像天上的小仙女一样香。   今天她却像个小木偶一样, 任凭橘墨给她抹脸。旁边哥哥说一句, 她就点点头。哥哥要给擦脸, 她就乖乖把脸伸过去。   她胡乱的脑子,一个可怕的念头蹿了出来:如果小舅舅没来呢, 如果是珍珍娘亲寻到她了呢.....   谢念音手脚发凉。   陆子期把她两只小手笼在自己的大手里, 春天的阳光笼着音音白生生的小脸,陆子期能清清楚楚看到妹妹每一点情绪变化。   “音音。”   小姑娘抬头,哥哥不让哭她就不哭, 但是大眼睛里却始终蓄着泪, 好像不清楚前方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 含泪的眼睛茫然看过来。   陆子期稍稍用力捏了捏音音慢慢回温的小肉手,音音好像才找回魂,瞧着哥哥,眼里的泪好似花上的露珠颤了颤,让人生怕它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跌碎了。   陆子期蹲身看着身前孩子,握着她的小手,一字一句道:“音音放心,哥哥总有法子陪着音音的。”   “真的吗?”音音的声音都好似带了泪。   陆子期笑了下:“你还不知道哥哥有多厉害?”陆子期一边伸手帮音音理理衣服,一边仔细盘算着各种可能,盘算着每一种可能的应对。   这次音音真的破涕为笑了:“哥哥最厉害了,都快赶上小舅舅了!”   陆子期正轻轻理衣的手一顿,最后一扯音音的穿花彩蝶小夹袄,瞧着她:“挺好的,让钟大娘给你加件外衣,就可以直接见客了。”   说着陆子期要起身,旁边的串儿赶忙去喊人,音音却没有松开哥哥的手。   陆子期垂眸对上小姑娘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   音音用力攥着哥哥的手指:“哥哥保证?”   陆子期笑了:“哥哥保证。”   音音也跟着一笑,松开了手,跟着钟大娘往房里去换衣了。陆子期看着妹妹乖巧听话的背影,那么小小一个人。日光下,他低了低头,总有法子的。   这才吩咐清晖院的人备茶点待贵客,钱多一接到少爷吩咐就朝花园旁的待客厅去了。   此时陆夫人那边,紧张程度比清晖院这边也不差什么。陆珊珊坐在母亲身边,想到很快这个给他们全家添堵的谢念音就要滚回自己家了,小姑娘一双随了母亲的漂亮眼睛兴奋得发光,她已经想到下一次学屋里再遇到赵红英,只剩下对方一个人可怜兮兮坐在那里,这次就是赵红英求她,她也绝不会再带赵红英玩!   到时候谁也不跟赵红英玩,她倒要看看赵红英还敢跟她哼。   旁边奶娘不知是自己心里真这么想,还是只为了讨好陆夫人,低声念佛:“天神菩萨保佑,把这外来之人带走吧,搅得家宅不宁啊!”   陆家好些人都见到了来寻人的管家婆子一行人,花木旁廊檐下当时不少人都抄着手看,看得好些媳妇婆子撇嘴咂舌,这体面!   为首的婆子微微昂着下巴,努力压着步子,才能压住迫切的心,不至于在外人面前丢了主家的体面。自打小小姐走丢了,她家夫人哭得眼睛都扣喽了,想到小小姐不知流落到哪里,那样一个水晶一样的小人不知落在什么人手上,别说当娘的,就是她都觉得好像被人摘了心肝一样。   整整找了一年,也有好些地方都说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可哪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次,再不是的话.....也许她真要劝着夫人,这就是命,夫人也该打点起精神,再要一个才是正经。   刘氏本想缩回陆夫人院子不出来的,但想着丰厚的赏,她还是跟着来寻人的管家嬷嬷过来了,在清晖院外停了,干笑道:“我就在院门口守着,您请进去”。   清晖院,她是不敢进的。瞧着寻人的都进去了,刘氏往前想听一听动静,看门的小子突然呸了一口,跟旁边人道:“吃咸了,今儿这嗓子怎么都不自在!”   刘氏穿得可是好衣裳,忙闪开,口里骂了两声,可那看门小子鬼精灵一样满嘴好话直说自己该打没长眼,末了问:“我们少爷就在厅上呢,小子给您通报一声?”   本来还要再骂这个不长眼的,一听这话,刘氏当即歇了声,不敢停在这了。   看门小厮转身冲着另一个看门的伙伴挤了挤眼睛,得意地笑了。   婆子进了清晖院,清晖院所有人都无声立在一旁,看着这个婆子,看着她被引入正厅。   正厅里,串儿觉得自己简直快喘不上来气了,橘墨更是紧张得脸色都白了,两只手攥得跟小石头一样。就连钟大娘,刚刚给音音换衣服的时候都差点扣不上最上头那颗扣子。   好像只有他们的大少爷还能稳稳当当地坐着,摩挲着茶杯,面色始终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什么。   婆子一迈入正厅,坐在陆子期旁边的谢念音转头看过去。   不知多少目光交错。   陆子期同样转头看过去,平静的视线却好像要看入人的骨头,紧紧盯着婆子的反应。然后,不动声色地,陆子期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手边的茶原来已经凉了。   门口,始终一身骄傲的婆子,看清谢念音的脸后,只觉得自己膝盖都要软了,站不住,全靠旁边小丫头一扶,她才能体面地站着,可泪已经不受控制掉了下来。   又不是啊!   这次那颗小小的点在颈侧的痣是真的,位置也是对的,可——不是他们小小姐啊!   婆子觉得心肝肺腑都疼,面上无泪,只是人都站不住了,眼却还直愣愣瞅着谢念音,心里千般情绪后只余下一个:也不知她家丢的小小姐能不能有这样好命,遇到一个善心人家,也能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穿暖吃饱。   明明婆子被扶住还好好站着,可音音却觉得对方好像抖得快散架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孙嬷嬷,好多时候,孙嬷嬷就是这样笔直地站着,用力得音音总担心孙嬷嬷会突然散架。   她偷偷问嬷嬷是不是难受极了,嬷嬷抱着她,跟她说:“我的小小姐呀,再难过,在外人面前都得撑住了。”“尤其是在在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面前,决不能软了。”   如果说那个一重一重的大院子里还有谁是音音舍不得的,就是孙嬷嬷了。   音音起身,被丫头扶着从阔椅上下来。   努力撑着体面的婆子就觉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攥住了她干瘦的老手,她有些模糊的视线看着这个小姑娘,身子轻轻抖着。   小姑娘说:“嬷嬷,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我们院子里没有坏人,没有想看嬷嬷笑话的人。”   想着始终微微颤着站直的孙嬷嬷,音音声音里有了哭腔,她拉着这个嬷嬷的手说:“在这里不怕的,不怕的,嬷嬷。”   婆子再也控不住,泪水都下来了,顺着脸上的皱纹横流。   音音忍不住也跟着哭,原来孙嬷嬷要是能哭出来是这样的呀,她们脸上都愁得皱皱了,那眼泪就沿着皱皱走。   婆子握着帕子捂着脸,终于哭出了那句:“我的小小姐呀,你到底在哪里呀,你可疼死我们了!”   陆子期抬了抬手,旁边俱都悲凄跟着掉泪的丫头才醒悟,赶忙端过来一把圈椅放在这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身后,看着婆子哭软在圈椅里。   清晖院的人本来为着小姐能够留下来高兴,但此时看着寻人的婆子,一个个都跟着难受得不行。就是钱多,虽不像丫头子跟着掉泪,也狠狠跺了跺脚,咒骂道:“那些狗娘养的就该被砍脑壳的拐子!”   此时清晖院外,一处被花木掩映的不起眼墙边,等得腿都麻了的刘氏终于听到清晖院里有了动静,提着上好绸缎提花裙角,贴到了清晖院院墙上,仔细听,只听里面呜呜咽咽哭声一片,这是成了!再错不了!   刘氏满脸放光,一拍巴掌,这就成了!都顾不上心疼自己上好布料的裙子,恨不得直接转个圈,这件事成了,她还在乎这一件两件裙子,做裙子打头面,要多少没有!   顾不得地上草木刮着裙子,也顾不上清晖院门口那个不长眼的猴崽子,刘氏匆匆往清晖院门里望了一眼:一眼就看到出来端茶的那个眼熟大丫头,眼圈红的呦!   刘氏转身就噔噔噔往陆夫人院子里去呀,脚上跟安了弹簧一样,那个轻快。   陆夫人院子里正等着信呢,他们派出去打听的人还没传来信,先看到跟着办事的刘氏回来了,一看刘氏这脸,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一时间清晖院里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明明年都过去两个月了,这里热闹得还跟过年一样。   “嫂子确定了?”陆夫人欢喜得看着刘氏。   “那还能不确定!姑奶奶这会儿让人去看看,清晖院里的人一个个都跟没了娘一样,那眼睛红得!有那不顶事的小丫头子,蹲在墙根捂着帕子哇哇哭!”刘氏说着就笑了,就不说小姑子这边了,就是这寻人的一家,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呀!   五百两,想当年那个豆腐坊一个月忙活下来能存下五两银子都是生意顶顶好的时候。市井一般人家,五百两够他们过上——,刘氏早跟丈夫算过不知多少回了,够一般人家过上至少二十年的!   二十年,她就这么跑了跑,就到手了!人呐,还得靠心眼,死卖力气的都是穷鬼,这些年她可算是活明白了。   陆夫人可放心了,这才想到来寻亲的人家:“就是真没想到,这野丫头还挺有来头。”只听下面的人说,看样子还真是个大小姐,恐怕将来排场比她女儿还大,想到这里陆夫人难免不舒服。   “嗐!以后天南海北的,咱们管她呢!说句不好听的,大小姐都能丢,谁知道家里什么个情形,谁知道以后怎么着呢!”刘氏两句话就让陆夫人更畅快了,很是大度道:“只盼着她家里能对这孩子上心些吧。”   姑嫂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说不出的痛快。   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五百两,再看看眼前小姑子,这一趟小姑子这里还不知拿出多少呢!一个已经开始盘算小的弄出去了,这个大的该怎么弄了。无论如何,开年就顺当,还怕以后不顺嘛!   哪知道,等陆夫人派出去盯梢的人回来,回说寻人的已经坐上马车走了,说是直接就坐马车再转船回南边了,一天也不留。   陆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这么急?”她还以为凭着清晖院那边稀罕的劲儿,怎么都得拖上十天半个月呢,想到这里陆夫人放下了茶杯,眼睛微微发亮:“那丫头那些东西这是都不带走?”   清晖院那头可给那丫头置办了不少东西,这是看着捡来的妹妹不牢靠,连东西都不给带着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忍不住笑了,能理解,那东西可都是好东西,毕竟妹妹是假的,东西可都是真的——,陆夫人抚了抚胸口,舒坦,哪儿哪儿都舒坦。可见前几天请的大夫开的方子才对,她是胸也不闷了,头也不晕了。   来人犹豫了一下,不确定道:“好像,那边那位小的没跟着走。”自打上次有人称呼错了挨了打,陆夫人这边的下人再也不敢称小姐了。   才觉得胸不闷了的陆夫人就觉得胸口一闷,“噗”一口茶喷出来,陆夫人不可思议:“家里人都雇车上路了,她还不跟着走?那她什么时候走!”   怎么,来寻人,寻到了自己转头走了,还有这样的?   “莫不是那边强留下来?”刘氏小心道,这个大少爷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呀。   “他敢!”陆夫人觉得胸口堵得很,好不容易能送走那个小的,要是这样都能被清晖院的留下来,那真是——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一时间弄不过前头死的留下的儿子,那大富大贵人家也弄不过?还说派头多大,这么不顶事,连他们陆家都不如,她就说那个野丫头怎么可能是多大户人家出来的!   陆夫人把杯子往案上一摔,起身就往外走。   “我倒要看看人家都寻来了,凭什么还不走!”那小的霍霍的东西可都是她女儿的嫁妆、儿子的钱财,就是再没处使,给她娘家人不好嘛,全给一个野丫头了,但凡是个人能忍!更别说还是个扫把星进了门,除了添堵就是给人添堵!   旁边的陆珊珊听明白谢念音居然没走,点心也不吃了,气得张开嘴就哭,跟着娘亲也要去,凭什么不走,凭什么还赖在她家! 第31章 “我觉得哥哥在想坏主意。”   陆夫人再也顾不得常年身子不好的做派, 走得飞快,头脑都比平时清醒得多。一边吩咐人赶紧先把来寻亲的拦下,另一边使人寻陆老爷。   她才不管清晖院里到底做什么妖, 她绝不容许这个野丫头再留下来碍她闺女的眼,败坏陆家的钱财,在她这个当家夫人面前一次次作妖添堵!   不管是接到吩咐要拦人的还是寻老爷的,都被柳眉倒竖的陆夫人吓到了, 那是一点不敢耽误,利索极了。来寻亲的还没拦住,但陆老爷被麻利地给寻到了。   清晖院门前陆夫人正带着人焦急地张望,果然看到自家老爷面色十分不好地回来了。   陆老爷冷声呵斥:“胡闹!”   陆夫人忙迎上前,嘴里焦急道:“可不是胡闹嘛!论理不该是我这个当后娘的说这个话,可是咱们大少爷真的是一次比一次过分了, 如今人家都寻上门了, 大少爷居然还能强留,对方可是官家人!大公子这就是要作祸——”   眼看要扶住陆老爷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陆夫人后头滔滔的话被这莫名的一甩给噎住了, 她极美的眼睛瞪圆了。   陆老爷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你, 胡闹!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清晖院的麻烦!”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儿, 陆老爷居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个, 她的眼睛霎时间蒙上了雾气,委屈地看着陆老爷。   此时清晖院里陆子期领着谢念音出来了。   音音一看陆夫人,赶紧让自己同样极美的大眼睛也同样蒙上了雾气, 速度快得陆子期一时间都说不出话了。   小姑娘同样委委屈屈看着陆老爷, 女孩的声音都发颤了:“陆老爷, 陆夫人是不喜欢音音吗?陆夫人是要撵音音走吗?”   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一下子让委屈巴巴的陆夫人的杀手锏,给男人造成的冲击力极大降低。   陆老爷没好气地看了陆夫人一眼,对谢念音道:“谁说的,没有的事儿!”   看到一旁儿子平静沉默地看着自己,陆老爷一顿,转身对陆家众人道:   “音音就是咱们陆家的小姐,让我知道有任何人说话不尊重,一律打板子撵出去!”   陆老爷偏头看了看大儿子,陆子期还是默默看着,不说话。   陆老爷又一顿:还不行?   他停了停,终于说了那句:“同珊珊是一样的,以后领一样的份例银子!”   这句话落,陆夫人眼皮一翻,差点没厥过去,还好身后的婆子丫头赶紧扶住。   其他人心中也都有了数,忍不住看向被他们大少爷领着的小姑娘,好多眼睛又悄悄看他们陆家的大少爷。谁不知道清晖院有钱,这说的是份例银子嘛,今儿的份例银子,就是明儿的嫁妆,这说的是地位!   是音音小姐的地位,是大少爷的地位,是整个清晖院在陆家的地位。   不少眼睛更是看向被好些人扶住的陆夫人,清晖院与陆夫人这边一年来的分庭抗礼,到今天就是再糊涂的人都看出门道来了,越发觉得他们大少爷不容小觑。   如今陆夫人那边有个小少爷和小姐,清晖院这边有大少爷也有了小姐。就在一年前,好像陆家的家业将来都是陆老爷一双小儿女的,如今才不过一年,就已至少是两边平分了。   陆老爷再是心疼亲生女儿,但今日这句“一样的”一出口,将来的嫁妆陆老爷至少在表面上都得给的一样才不打脸。   更别说如今大少爷自己名下又是铺子又是资产,连商线都有了,假以时日,陆家是谁的,还用多说!   众人都觉得,这清晖院的院墙看上去都比往日高了些,清晖院的大门都显得端重,更不要说他们清晖院的少爷和小姐了。   陆老爷也不看陆夫人,看向了自己大儿子:“如此,你可放心了。”说着对谢念音笑道:“咱们音音以后就是陆家的大小姐,可要好好督促哥哥读书上进!”   什么都是小事,读书上进才是陆家天大的事儿,谁都不能坏事。   音音依然蒙泪的漂亮眼睛眨了眨:“陆老爷放心,哥哥读书这样厉害,以后是要做探花郎的!”   一句话就戳到了陆老爷的心坎里,让陆老爷平日颇为端重的一个人,直接哈哈笑出了声。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真是陆家的福星。   至此,谢念音在陆家的名分终于定下来。   陆老爷这才看向夫人:“还不走。”   陆夫人被一连串事儿打击得话都说不顺溜了,怎么野丫头不仅没走,居然还跟她女儿待遇一样了?   她真的怀疑,这小丫头莫不是给老爷下了蛊?老爷怎的糊涂成这样!此时陆夫人越看谢念音那张含泪带笑的小脸,越觉得惊心,临城里要说美人面她当第一,她女儿就是将来的第一。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陆夫人一下子不确定了。比她生的女儿还要抢眼的,这还能是个人!   得赶紧送走啊!想到送走,陆夫人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而来:“老爷,人家南边来的——”   陆老爷面上不显,心里第一次摇了头,明明都知道了是官家人来头大,却不把孩子带走自然有不带走的原因,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呢。难道人美到极致,真的就不长脑子了?   他以前倒是喜欢她没脑子,该有的都有,脑子没有倒也省心,可如今看来人还是该有一点脑子的.....   陆老爷看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夫人,提高了声音:“我说,走。”不要再说出更多蠢话了,就是不出门,也丢人。   陆老爷和陆夫人一行人离开了清晖院,清晖院门前的陆子期静静看着他们离去的情形,眼中暗了暗。   想到刚才音音双眼噙泪的可怜巴巴样子,陆子期收敛了脑中计较,生怕蠢货的蠢话会触到孩子的不安,再次强调道:“音音别伤心,这里就是音音的家,这里的一切——”   陆子期身旁的小姑娘抬头:“什么?”   嘴边还带着点心渣,手里捏着一块从装小食的荷包里拿出来的酥饼,显然吃得很香甜。眼里哪还有半分委屈的样子,一双大眼睛不见半点泪意,澄澈干净,望着他。   陆子期:.....   小姑娘伸手:“哥哥要不要吃?可好吃了!再放放就不酥了。”是钟大娘专门为她做的点心,本来该练完字就吃的,放到现在了,再不赶紧吃了,就可惜了。   陆子期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先咬了一口酥饼,慢慢嚼着,确实香甜。又伸手抽出小姑娘鹅黄衣襟上别的软绸小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看着音音漂亮的大眼睛,陆子期笑了笑。   他看出来了,外人的话从来伤不到他家音音的心。这很好。   他伸手领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接过下面递来的温水漱了口,也看着音音吃完酥饼仔仔细细漱了口。   院子里的桃树有些地方已经出了绿叶,风一过,绿叶轻轻摇动,看着就觉惬意。   陆子期带着音音坐在廊下椅上,看着院中桃树,看着返绿的花草,虚惊一场,此时觉得一切都是好。   他听到身边小姑娘突然问:“哥哥当时看着陆老爷他们,在想什么?”   这次轮到陆子期:“什么?”   音音小手顺着陆子期腰上玉佩垂下的穗子,“就是陆老爷他们走的时候,哥哥在想什么呀?”   陆子期一顿,他看着团在自己身旁的妹妹,柔声问道:“音音为何这样问?”他的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小姑娘的脸。   音音终于把穗子捋得顺顺的,这才放下玉佩,看着哥哥:“就是觉得哥哥当时在想什么.....又不知道才问的。”   陆子期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善于隐藏情绪,却没想到连音音都能觉出不妥,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还是他情绪过于外露,还是音音——,“音音觉得哥哥在想什么?”   音音撅了撅嘴巴,在椅子上跪起身,陆子期俯身把耳朵放到妹妹嘴边,就听她小小的声音:“我觉得哥哥在想坏主意。”   陆子期:.....   原来他的音音真的很擅长洞察别人情绪。   音音歪头:“我说的对吗?”   陆子期看着她,好一会儿,问:“音音怕吗?”当时他看到陆老爷名为呵斥,实是保护,他本以为这两人就是□□之欢,却原来欢着欢着这是生了情分。那一刻,黑暗翻腾,只想毁灭。   少年人厌恶他的父亲,同时也深深厌恶身体里流着这样一个人一半血的自己。   他瞧着音音,又问了一遍:“如果哥哥在想很坏很坏的主意,做很坏很坏的事情,音音怕吗?”   小姑娘抱住了陆子期的手臂,往他身边一凑,小声道:“那哥哥可要小心点,不能给别人知道,天知地知哥哥知音音知,哥哥才安全,音音才放心。”   陆子期觉得阴暗的心中好像有暖阳升起,可还不够,他还是问:“音音怕吗?”世人都厌恶阴暗之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他的音音.....会怕他这个哥哥吗?   音音再次凑到陆子期耳边更小小声了:“音音帮哥哥的忙呀,音音可能干了。”   暖阳高升,阴冷被安抚,黑暗四散。   陆子期没有再管钟大娘的话,一把抱住了他的音音,对小姑娘道:“首先,咱们先让那个刘氏一家卖一辈子豆腐,音音说好不好?”   “极好。”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让阴暗都干净。   陆子期笑了。   “然后呢?”音音问。   “然后呀,”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柔软的发,“咱们得让前头院子里热闹起来。”陆子期看着抽叶的桃树,绿油油的可爱。   情分这个东西,有了就有了,反正有了也会没嘛。 第32章 漂亮姐姐   平静了一阵子的陆家再次闹腾起来, 这次乱起陆家外,原来是为了陆夫人娘家那边。自从寻亲事件后,陆夫人的娘家很快发现处处被打压, 这才知道以前铺子之间的买卖竞争都不是事儿,那时候陆家大少爷根本没发力。   直到最后,刘家人惊恐意识到,陆家大少爷就是逼他们只能重操旧业, 卖豆腐为生,甚至连豆腐坊的位置都不能换,还得是当年那个,否则他们家里家外乱子不断,简直无一日安生。   陆夫人娘家人受用了这些年,享福惯了的, 自然不肯重新回到原来那个小破房子卖豆腐。他们索性不做买卖, 就躺在陆夫人给的银钱上好吃好喝过日子。   谁知陆家大少爷却连躺平都不让他们躺平,官府差役三天两头上门,陆家告失盗, 从陆夫人娘家搜出来好些陆家贵重的绸缎古董银元宝。陆夫人一向宣称自己娘家人有骨气, 从不肯占她便宜, 新房子好日子都是娘家兄弟这些年能干自己做买卖挣的。   如今这些东西摆在眼前,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差役都是打点过的, 最喜欢掺和的就是家财有关的事儿,陆家大少爷那边明着说了,起的赃一概不要, 都归官府用来修官房, 如此刘家直接对上的就是想要油水的官府差役。   再加上谁不知豆腐西施当年气死原配上位的事儿, 只不过碍于陆家不敢吭声,如今邻里背地都拍着手看乐子,官府更是乐得把刘家从陆家得的银钱都勒掯干净。   陆老爷也气儿子做的过分,可刘家也早该敲打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敲打了刘家,也能让儿子出口气,气顺了才能好好读书。   要知道就为着大儿子,先生已经同意长期在陆家坐馆了,如今整个临城都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先生留在了他们陆家,好些大户人家都开始往他这里凑,就想着把家里孩子送到陆家跟着这位先生念书。   其中就有孙家,这次不是陆老爷老着脸上赶着,是人家主动提的!   陆老爷把玩着孙家老爷赠的蜀墨,听到书房外动静,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来人。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陆老爷居然容一个小辈如此欺她,如此欺她娘家人,此时对陆老爷简直是字字泣血,末了道:“老爷怎能就这样看着我娘家人受辱?”   陆老爷慢慢放下了香墨,看向了自己如今的夫人,此时梨花带雨芙蓉面,确实是美,但再美看多了也就是那样。人,终归还是得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得识趣。   陆老爷曾经在自己祖父面前,在父亲面前,甚至在衙门一个小小官差面前,在孙家面前,在临城任何一个叫得出名号的士绅面前,都是识趣的。曾经,这位夫人在他面前,也是识趣的。   怎么如今,反而不识了?   他抬了抬眉,慢慢道:“娣娘这话错了,卖豆腐怎么是辱,这是刘家的根本,做人可不能忘本。”   “娣娘”两个字一出,陆夫人就白了脸,忘了哭。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就叫招娣,这些年来她都叫清荷,还是陆老爷起的,说“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陆夫人更听不得“卖豆腐”三个字,一瞬间花容惨淡,怔怔看着陆老爷,嘴唇都是颤的。   陆老爷话软了一些:“说过都是暂时的,等老大气消了,事情就过去了。”   可现在外面人人都在笑话她娘家,笑话她,难道老爷不知道?陆夫人想说,却发现自己抖得说不出话来。   陆老爷还是和颜悦色:“怪只怪你那个嫂子,明明知道老大疼音音疼得什么似的,偏偏要伸手摘他的心肝,就不能怪别人断她的富贵路了。”说到这里陆老爷笑了:“别人敢伸手,要么不动,要动就直接把对方手砍下来,让他一辈子都再不敢伸这个手。老大这孩子,倒真是个能成事儿的。”   能成事儿才好,陆家才有望更上一层楼。   到底身上流着韩家人的血,想到韩家人,陆老爷就想到了自己的发妻。深秋,掉入河中的小姐好几个,其他人要么老实嫁给救人的男子,要么直接青灯古佛,只有她是自己爬上来的:“我选你,陆仲。”   “你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是救了我的人。”明明一身狼狈,性命关天,她反而笑了:“现在轮到你选了,伸手或者转身。”   明明就有侯府公子,盼着借机跟她这个金陵有名的千金扯上关系,成就姻缘。可她偏偏就选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她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手中。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夏天快要来了,可书房中的陆老爷却觉得一凉,他茫然抬头,不知是穿窗而过的凉风,还是她落入他手中冰冷的手,隔着二十年,原来他一点都不曾忘。   陆老爷笑了,他是识好歹的,他只是无能又龌龊如世人。他缓缓抬头看眼前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夫人,正合配他,都脏,合该是一对璧人。   一旁陆夫人见老爷用这样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觉得娘家的事儿,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寻了最好最对的角度,试探着还要再哭一哭委屈求一求,刚抬起握着帕子的手还没捂到脸上,就听到阔大书案后的人突然道:“我累了,你出去。”   让陆夫人酝酿的泪意与娇柔的啜泣,一下子都给堵了回去。   陆老爷抬头,陆夫人一颤。   明明是多年枕边人,可这一刻的陆老爷让她不敢动,不敢不听话,陆夫人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暖阳落在身上,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意识到那一刻的陆老爷陌生得好像她从未见过。   书房中正是不惑之年的陆仲看着窗外春光,看着满架书册,突然觉得这场纵乐狂欢好像也乏味得很。可是,还能往哪里去呢,他淡淡笑了,低声道:“纯熙,你就不该选我。”   大开的雕花窗,又有风过,好像暮春的叹息。   他与世人都贪,都脏。   陆家茶楼里,陆子期正从账本中抬眸,看向怯生生站在前面的女子。   女孩衣衫洗得发白,头发微微凌乱,此时死死攥着衣角,站在这间富贵逼人的厢房中动都不敢动。   年轻堪怜,还是读书人的女儿。她那个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秀才的爹疯魔了,如今连女儿都不认了,居然往青楼里卖,只为了一次能多得十几两银子。穷途末路的漂亮女子,还识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多大了?”陆子期问。   女孩这才慌乱抬头,撞上一张神仙一样少年清俊容颜,立即低头:“十七。”   “十七好。”陆子期冷冷笑了,他爹不就喜欢十七的。当年他娘十七,后来连偷上的小寡妇都是十七。如今他四十岁的爹,喜欢的该还是十七岁的女子,人做不到忠贞,至少口味始终如一,很好。   陆子期不再看眼前人,问钟伯:“愿意了?”钟伯点头。   “让她再想想,但凡有丝毫不乐意,给她赎身,放她归家。”陆子期只用心甘情愿的人,不心甘,成不了事,还不如成人之美,给音音积福。这次寻亲事件,让陆子期后怕得很,近来倒是很信钟大娘说的积福之说。   他不信这些,可到了音音,他就宁可信其有了。   哪知女子直接跪地:“少爷,我愿意。”她无家,只有一个注定爬不出的黑洞,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她方寸安全干净的容身地,不如去陆家博一场富贵,就是死呢,也是干干净净地死。陆家大富,也不会少她一副棺,比她爹和兄嫂强。   陆子期闻言,连多余的一瞥都懒的,只对钟伯吩咐:“后头的好好安排。”说到这里陆子期又笑了笑:“英雄救美什么的,都给安排上,我爹好这一口。”   “越是做不了英雄的人,越喜欢当英雄。”少年年轻的声音却幽幽,不似年轻人。   钟伯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自家少爷,点了点头。   女子有眼色,已悄悄退到一旁。   陆子期还要跟钟伯说什么,谁知厢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已退到角落的女子一瞥间只见桌旁少年视线一厉,不过一瞬,目光陡然柔了,像变了个人,让她看愣了,竟忘记不该直视贵人。   这位富贵公子此时才真正像一个少年人,配上他那张比谁都好看的脸,让人觉得方才那些讥讽冷笑好像都是错觉。   “音音,怎么来了?”陆子期一把接住推门跑过来的音音,后头跟着的钱多龇牙咧嘴看着公子:他拦不住呀,也不敢真拦。音音听说房内没外人,蹬蹬跑得可快,就进来了。   “买完花了,给哥哥看。”音音说着歪头让哥哥能看到她发上那个红宝石做花心儿的小簪子。   陆子期扶了扶她的小花簪,诚心赞:“好看。”   “哥哥在做什么?”   钟伯难得冒了冷汗,就听大少爷淡定道:“买东西。”   那一瞬间,钟伯听说了同样的真诚,他惊觉少爷并不是说谎哄孩子,而是他就是这样看待今天的事儿。冷漠的,视他人为物件,如同韩家二公子一样一样的。这个认识让钟伯才落下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买什么,我能看吗?”音音问。   “这次就不给音音看了。”陆子期笑。   小姑娘听话,坐在那里吃花糕,这才看到了角落里战战兢兢的女子,她想问什么,却被哥哥再次递过来的一块花糕打断了,糕点精致,香气喷鼻。等音音再想起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   “那个漂亮姐姐呢?”音音奇怪地问。   “很快就不是姐姐了。”陆子期一边给她擦着嘴巴一边漫不经心答。   音音没听懂,“我还没跟她打招呼呢。”那么好看的大姐姐,她还没跟她说上话怎么就走了。   “以后有机会的。”   时光如流水,春去夏来,转眼夏日也过去了,西风起,满园菊花开。在音音都已把那日惊鸿一瞥的漂亮大姐姐完全忘记的时候,她在陆家的花园里遇到了。   这女子穿着素淡颜色的锦缎,头上戴着温润的白玉簪,正带着丫头在花园里看菊花。   菊花好看,花前的女子也好看。音音瞧着,小小年纪都瞧出了美人与花两相衬,赏心悦目。哪知道一个不客气的婆子,直接破坏了这个画面。   “夫人那边到处找,您倒是会躲清闲,可让人好找!”说着一伸手,把菊花前的美人扯得一个踉跄,碰得菊花瑟瑟而动。   “仗着老爷喜欢,都敢在咱们夫人面前拿大了,今儿就敢劳动夫人的人到处找,是不是明儿都敢让咱们夫人出来亲自找了!也不找个地方,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听着婆子呵斥的话,音音皱了皱眉,心说瞧什么呢,好看的人怎么瞧不都是好看。   女子福身行礼,怯怯道:“并不敢。”十七岁的女子,人比花娇,身世凋零,最是堪怜。   看得婆子直接一口啐出:“老爷不在,别做出这副夭夭乔乔的样子,没得倒人胃口!不听话,别以为婆子我不敢打你!”她是陆夫人心腹婆子,早知道陆夫人看此女已是眼中钉肉中刺,老爷纵是护着,也绝不会为了一个还没名分的丫头,给夫人没脸。   谁知她大巴掌刚伸出来就听到一声软软呵斥:“住手!”   这声音——   婆子一看,立即软了膝盖,这是清晖院的小姐呀,怎么偏偏撞上这个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5 08:05:49~2023-05-25 18:0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封姨娘   “住手!”   说话间音音往前, 仗势欺负人的婆子她可见得太多了。身后橘墨串儿跟上,如今就是串儿胆子都大了一些,谁不知道他们小姐是陆老爷亲口认下的小姐, 他们少爷如今是陆家真正的大少爷,是陆家的指望。   “你凭什么打人?”   婆子脸上堆了笑,想着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哄两句还是容易的:“打她自然是因为她不好。小姐是不知道, 夫人要使唤她,她却又懒又馋,这不就跑这里躲懒了,前儿把上房小姐的枣泥馅儿点心都偷嘴吃了——”   “我没有。”女子低声辩解。   此时花园远远近近停了不少看热闹的下人。   婆子当众被人驳了话,还是这么一个任由她揉圆搓扁的人,顿时怒了:“不是你是谁, 当时统共你我两人, 不是你还能是我不成!”面对素淡衣裳女子,婆子凶恶得好似要吃人。   女子一缩,不敢则声, 芊芊十指扣紧了衣裙。   却听到旁边漂亮得过分的女孩出了声:“怎么就不能是你呢?”音音大眼睛一转:“你说她不好就打她, 我还说你不好呢, 我能不能现在就打你?”   两句话把婆子堵得脸又红又白,旁边好些人都正看着自己被抢白, 再是害怕得罪这位清晖院小姐, 婆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撇嘴道:“我是代夫人教训她,小姐要是不服气找夫人去。”   婆子到底是不敢多得罪这位,满心羞恼窝火, 总得有个去处, 这婆子登时看向垂着头站着的女子啐了一口:“不过是个玩意, 连个姨娘封号还没挣上,也敢跟我犟嘴。小姐可不要被这样装腔作势的给骗了。”   音音看着这个见过的漂亮大姐姐,身上衣衫头上插戴显然都是好的,就是陆老爷欢喜她呗。她的大眼睛眨了眨,软声开了口:“既然这样,我封你做姨娘呗。”   说完一歪头冲婆子道:“我封她做姨娘,她就能跟你犟嘴了。我喜欢她,不喜欢你,我就是要封她做姨娘。”   一句话说完,旁边好些看热闹的下人都笑了,虽说也是七岁的孩子了,到底还是孩子,才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为了跟一个婆子吵嘴,竟然说出要封姨娘的话。   谁知看热闹的人笑声还没停,就见清晖院这位小姐拉着自己的小丫头就往陆老爷书房跑了:这是真要找陆老爷封这位得罪了夫人的姑娘当姨娘呀.....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事儿居然成了,这下子早先那些看热闹的人可一个个都晕了头了,清晖院已受重视到这等骇人的地步了?一个小姑娘赌气闹脾气,居然能说封谁姨娘,他们老爷就真的封了姨娘,还给拨了偏院住,丫头婆子也当即按姨娘的份例配上了。   “就因为清晖院的小姐喜欢,老爷就顺着她了!”   “可不是!这些日子,也没见老爷有一点想封姨娘的意思。前阵子上房小姐闹了一场,就把这丫头从老爷书房要到夫人院子里,可见老爷也没多喜欢呀.....”   这丫头长得太好了,又是被老爷从外面救回来的,只这两点就足够让夫人厌极了她,这些日子可是受尽了磋磨,他们都觉得这丫头绝对出不了夫人的院子也翻不了身,谁知道清晖院小姐一场闹,硬是让这丫头翻身成了姨娘。   “老爷这是也撑不住音音小姐闹脾气,听书房外的人说音音小姐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老爷没办法就顺着她了。”   “什么话?”   “就一句,‘我就要封她姨娘,我就要让她能跟婆子犟嘴,我就要她赢’!”   “就封了?”   “就封了!”   “可还真是跟亲女儿一样惯了?”   几个婆子对着咂舌,可不得了,这清晖院小姐在老爷面前,真是得宠呀。路过的跟着陆老爷办事的长随瞧了这几个婆子一眼,心道这些活老了的婆子有时候见事儿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这是老爷顺着闹脾气的音音小姐?   明明是音音小姐会闹脾气,闹到了老爷的心坎儿上。   他当时在书房外听着都啧啧称奇,觉得这位外头来的小姐要不是小小年纪有一百个心眼子,就是福运当头,跟人使性子都能闹到人的痒处。   为了这事,到处闲话不断。毕竟是个大事,老爷的后院第一次有了旁人。这件事儿,又是以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方式闹成的,怎么能让下人不窃窃私语,总要说上些日子。   暮色降临,清晖院里点了灯。回府换了家常衣衫的陆子期,正带着音音在正厅里投壶,为了不挫伤孩子练习投壶的积极性,每隔几支陆子期就会失手一支,近来他掌握了各种花式投不中的方法,倒也重新发现了投壶的乐趣。   尤其是看着马上要入壶偏偏在壶口打转,就差那么一点点然后掉出来,音音一张小脸从兴奋到紧张地睁大眼睛,最后看着掉出来的箭筹,小姑娘总是马上过来握着他的手安慰,“哥哥很厉害,连中七个才掉出来一个,就差那么一点点点。”   小姑娘漂亮的眼睛惋惜地眯起来,用小手比着那么一点点。   惋惜又可爱的模样真是让陆子期百看不厌,越发热衷于花式失手。   “音音也很厉害,才练多少日子,就能投进不少了。”虽然用的是特制的小号箭筹,但陆子期这句夸赞却不虚,他发现了他家音音背书上确实比别的孩子慢了些,但不管是投壶还是甩鞭子,上手都快得很。   “当然,我身上流着英雄的血。”灯光下,音音握着自己的小号箭筹,得意宣布:“英雄气出,谁与争锋!”   这一听就不是音音自己的话,把手中箭筹一根根摆整齐,陆子期看似随口问道:“后头这话是谁说的?”   “小舅舅呀。”   陆子期眼皮一跳,果然。不是说小孩子忘事儿快,怎么养了一年多了,音音始终牢牢记得她的小舅舅,尤其是记着他说的每一句话。陆子期难得心里酸溜溜的,看了看周围这会儿没人,用更加随意的口气道:   “原来是小舅舅.....音音觉得是小舅舅好还是哥哥好?”   随意问出后,陆子期整理箭筹的动作都慢了。   “这怎么能比呢?自然是都好了。”音音啪嗒又投入了一根小箭筹,同样随口道。   做哥哥的把已经排列整齐的箭筹又一根根摆了起来,好像嫌弃它们还不够整齐一样,幽幽道:“一样好啊.....”   “啪嗒”,又一支入了壶,音音兴奋转身,小脸都泛红了:“哥哥快看,连中了!我连中了!”   陆子期也对她笑,家里孩子确实在这方面天赋惊人,英雄的血呀.....还是音音心中的大英雄.....   “音音真厉害!”陆子期夸,等到孩子坐下来,他检查过孩子活动这一番没有出汗才放心给她倒了茶水,看着小姑娘慢腾腾喝茶,陆子期才又道:“在哥哥心中,音音是是最好的,在音音心中呢?”   音音毫不犹豫:“哥哥当然也是最好的!”   陆子期终于觉得舒畅了,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听到音音道:“世上只有两个最好的,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小舅舅!”   陆子期放下水杯,忍不住酸溜溜道:“两个呀.....”陆子期真的有些想看看这个小舅舅到底是何方神圣,就是不知是牺牲在战场,还是战败后流落异乡。   三年前那场与匈奴的大战,大历朝殷家军吃了好大败仗,死伤无数。另外两路倒是活下来的不少,除了归朝的,也有不少溃散逃亡的。   他慢慢折起帕子,看着灯下一无所知的孩子,心道如果她的小舅舅是在另外两路尚有活路,如果是殷家军的人,只怕此时已是关外白骨。   一时间,陆子期没有再说话。思绪转到陆家,才想起问一问今日花园的事儿,待送热羊乳的丫头退下去,陆子期才慢慢问音音:“真就那么喜欢那个新姨娘?”   音音拿汤匙搅了搅羊乳,随口道:“今儿才见第二次,也说不上多喜欢。”   “音音是可怜她?”他家音音也并不是个心软的,大约这跟体内英雄的血也有关.....   音音摇头:“小舅舅说,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就是好人了,犯不着今天可怜这个明天可怜那个。”   小舅舅说那些把“同情”“可怜”挂在嘴上的,可能连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不好,这样人的“可怜”屁用没有,不过是滴两滴不值钱的眼泪,快活了他自己。音音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小舅舅说的肯定都对。她不做屁用没有的事儿,她不可怜人。   “那音音为何封她姨娘?”   音音呼了呼羊乳,趁着热喝了半碗才道:“我知道她是哥哥的人。”   陆子期一怔,难得语气迟疑:“音音你,明白?”他给自己亲爹送小妾这事儿,连钟伯都觉不妥,无非是人伦规矩,可惜陆子期是一点不在乎。   “明白什么?”嘴角挂着奶皮,音音问。   “明白哥哥做了什么。”陆子期慢慢问道。   “不明白,我只要知道她是哥哥放进来的人就成了。”   陆子期又是一怔,然后低头笑了,还笑出了声。笑得音音从羊乳中抬起了头,对上了哥哥同样看过来的含着笑意的目光。   音音点了点头,“哥哥就该这么笑,哥哥笑起来好看。”   那句“比你小舅舅还好看”到底被陆子期咽了回去,即使没外人,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样悄悄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第一第二.....   他笑道:“你这次怎么敢不乖了?”听人说在书房闹了好大脾气,他的音音会跟他爹闹脾气?陆子期当时听到心中就冷哼,他的音音只会跟他爹使心眼子。   “陆老爷想让我闹,我就闹了呗。”先上来音音当然没闹脾气,就是好声好气提出她要封姨娘的要求。   “你怎么知道他想让你闹?”   “感觉到的。”音音说不清楚,但一个人想要什么,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大人在孩子面前,他们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藏都不肯好好藏。   “音音真聪明!”陆子期忍不住轻轻刮了刮音音的小鼻子。   音音心满意足接了哥哥的夸奖,喝下了最后那些羊乳,得意道:“英雄要想不死,就得有一百个心眼子!”   正拎起茶壶给孩子兑水漱口的陆子期眼皮又是一跳,果然就听到后半句:   “小舅舅说的。” 第34章 时光如梭,下一章是十年后   临城人都说陆老爷长情, 当年发妻多年无子,陆老爷一心只守着妻。后来虽出了美貌小寡妇那档子事儿,但临城人可不觉得陆老爷有什么不好, 明明子嗣艰难,却没及时安排妾室,这本就是原配正妻的不是。   更别说生育坏了身子,身为正妻也不提给家里正当壮年的夫君纳妾置通房, 这更是错上加错。在那等长舌妇看来,陆老爷这样大富人家,又是这样品貌,不贪美酒妇人,那还能是个正常男人。要不是爱重夫人,陆老爷在后院多少人养不起, 还用养外室?   后来对这个卖豆腐的继室, 也是多年不置通房妾室,放眼临城商贾大富人家,能做到陆老爷这样的有几个?   负心人偏赞作长情人, 这世间的道理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道理。   如今长情的陆老爷有了更娇嫩的美妾, 除了陆夫人, 再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外面人转头开始说,人家当年还是金陵高门贵女下嫁, 要求陆老爷忠贞虽不对但尚可理解, 一个卖豆腐的填房又凭什么要求人陆老爷只有你一个。   别说外头的人,就是陆夫人的娘家人都觉得自家姑奶奶魔怔了,贩夫走卒存下三两五两银子还想着讨个小, 陆老爷怎么就不能讨小了?   只剩下陆夫人一个在院子里打鸡骂狗哭哭啼啼, 逮着新抬上来的姨娘恨不得往死里磋磨, 终于一次磋磨狠了,直接把新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掉了,这才让久已不入陆夫人房的陆老爷动了怒,从此把娇娇弱弱连句苦都不会诉的新姨娘护得滴水不漏。   陆夫人更是发了狂,陆夫人院子里再无一日安生,从丫头到婆子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当差,只怕一个不小心,让夫人不痛快,要么是迎头一个茶杯要么是兜脸一个巴掌。   陆夫人院子阴云密布,清晖院照样欢声笑语,就这样走过金黄的秋天,再次来到年底。   身披大氅的陆子期看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不知思量些什么。旁边丫头进进出出都是安静的,串儿轻手轻脚倒了香炉灰,重新点上了新的百合熏香,在淡淡百合香气中悄悄看向门外廊上站着的大少爷。   明明大少爷看着比以前在庄子上和气多了,可不知为何,如今清晖院的丫头婆子都愈发畏惧大公子。平时清晖院里陪着小姐各种笑闹玩耍,一旦大少爷回来,全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琢磨着,这两年大少爷也没有当真罚过清晖院的下人,怎么就一个个都怕大少爷这样。   不过,她也怕,说不清为何,就是怕。有时候她做错了小姐的事情,小姐往往是捂着嘴巴瞧着她笑,小姐的笑看得人心里敞亮,让她虽不好意思,也忍不住想跟着笑,可是大公子随意扫过来的一眼,明明也是含笑的,就是让她觉得后背一紧,好像头发丝都要立起来.....   好在看小姐面上,大少爷倒是从不曾跟她计较过。   串儿仔细盖上香炉盖子,又往旁边炭盆里加了些红螺炭,炭火融融,虽是隆冬,室内却养着花,熏染淡香,春意盎然。   就听东边里间有了动静,串儿忙看过去,果然是换好衣服的音音小姐出来了。   一身大红金线撒花绣的裙子,上面是同样花色的大红银鼠毛镶襟袄褂,雪白的银鼠毛在领上也围了一圈,拥着音音那张精致的小脸,用串儿常有的感叹,“小姐这眉眼怕不是观音菩萨拿笔细细画出来的,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   钟大娘给音音梳的是双丫髻,上头绑着金线红绳缠出的丝带,额头正中点了一个小小红点,更是衬得小姑娘唇红齿白,仙童一般。   串儿日常在心里为自家小姐拍掌,以前都说上房的小姐得了爹娘的好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样子,自家小姐这才将将长开些,在串儿看来已经把那边的小姐压了下去,将来真正长开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好看呢。也不知音音小姐的爹娘到底是怎样容貌,才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   听到动静,陆子期转身,朝着身后小姑娘看去。   音音不顾钟大娘提醒,提裙就朝着哥哥跑过去。   两年时间,催着曾经不过六岁的小姑娘长大,也让曾经阴郁的少年慢慢褪去身上阴郁气息,学会了温和从容的笑。   陆子期把手中暖炉递了出去,伸出手接过旁边丫头手中的雪帽和斗篷,仔细给音音穿戴好,蹲身帮她把雪鞋套上,这才穿戴上自己的,伸出还有余温的手,牵住了小姑娘,走入了大雪中。   早有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照出了纷纷扬扬的雪粒子。   后头跟着的钟大娘张嘴还想提醒一声,如今音音眼看也快八岁了,纵是兄妹也当有诸多避讳了。沉默走在旁边的钟伯摇了摇头,钟大娘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一则想到今夜毕竟是除夕,又是这样大雪,大少爷多照应也是该的,二则更是想到这两个孩子毕竟不一样,虽是长在陆家这样大富人家,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清晖院好些下人都打着灯笼跟着,在黑暗中蜿蜒出一片摇晃的光亮。   到了陆家年夜饭的正厅,里面两排高灯,亮如白昼。陆子期给妹妹解下雪帽雪衣,又扶她脱去防雪的套鞋,看了看她的鹿皮小靴子,抬手轻轻拍了拍,抬头问:“脚凉不凉?”从清晖院到这边可是不近,这样的天,就是大人冷得都受不住,陆子期怕凉到音音。   音音跺了跺小靴子,“里面都是毛毛,暖和着呢。”   陆子期这才起身让旁边小厮帮自己卸下衣帽,带音音进了正厅。陆老爷和陆夫人此时都还未到,没了陆夫人娘家里里外外那一大堆人,今年的年夜饭想必能清净不少。   已经到的人泾渭分明,一边是挨着坐的陆文举和陆珊珊,旁边围着一堆婆子丫头。略后一点是小桌旁坐着的姨娘,肚子已经不小了,只带着一个丫头婆子,格外安静拘谨地坐着。   本来陆文举和陆珊珊那边正热闹着,丫头婆子既要哄着两个小祖宗安坐,不能让陆珊珊真拉着陆文举出去看雪,又不能硬拦,真是百般解数都使出来了,逗得陆珊珊合不拢嘴才算忘了出去看雪这茬儿。   随着陆子期和谢念音进来,闹哄哄的一边就是一静,看到自己这边人突然连话都不敢说了,陆珊珊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待看到进来的谢念音穿戴,偏偏是和自己一样的大红,一样的金线绣花,可又偏偏不知是什么料子,在灯下好似隐有流光,把自己这身衣服都比下去了。   陆珊珊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碍于这个仇人一样的大哥在场,平时说发作就发作的大小姐,这会儿偏偏不能发作,气得她一把推倒了面前暖饮杯,大呼小叫非说是丫头故意的,被奶嬷嬷带下去重新换衣裳,她这一走,正厅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只有对面高台上戏班子的笙箫声,隔着大雪传来,吹得是喜气洋洋的曲子,只是拿笙箫吹出来总不像那么回事。但听说金陵好些贵人家里都是这么听的,如今临城上等富贵人家也都这样,陆家自然也跟上,要是还锣鼓喧天的闹腾,倒显得有些不入流了。   后边年轻的姨娘起身朝着进来的大少爷小姐微微福了福身,被丫头扶着坐下,到这时才略略舒展了些,就是她身边的丫头此时也觉得松快了些。   陆文举脸色不好看,大约是念书熬的,都知道小少爷念书最是用功,就是不知怎的,这两年脾气越发古怪。连他用功这件事下人都不敢多提,有时候小少爷听了喜欢,有时候一听就会立即暴怒发脾气。   陆子期眼睛里根本就像没有这些人,直接带着音音坐下。音音也根本不看陆珊珊和陆文举那边,别说陆家下人,就是临城人,都知道两边人是结了仇的,还做什么样子呢,怪恶心人的。   她只笑嘻嘻朝姨娘那边点了点头,算是跟厅里先来的人打过招呼了。   坐下来后,就挨着哥哥小声讨论今年的年夜饭,哪一道一定要趁热吃才好。结果说着说着,把自己口水说出来了,她赶紧不动声色咽了咽。   这突然的小动作,让每次一来到这等场合面色就忍不住沉下来的陆子期,都缓和了脸色,有些想笑,也就一心一意跟音音说起点心菜肴。   很快,陆老爷和陆夫人到。两人明面上看起来倒还是旧日模样,只是谁都知道这一年陆夫人可是不好过。为了后头那个老实的姨娘,不知跟陆老爷闹了多少回。   陆老爷一进来,旁边的姨娘扶着丫头颤颤站起来,低眉顺眼行礼,趁着夫人转身,悄悄抬眼望了陆老爷一眼,陆老爷也同样看了姨娘和她挺着的肚子。   只这一眼到底被旁边始终注意着夫君的陆夫人捕捉到,美艳的脸控制不住一抽,可想着娘和嫂子的话,也终于明白对待这个男人,闹,没有用。她硬生生按下了脾气,吃下了这口气。   高傲地觑了一眼旁边小家气的姨娘,可十七岁的女孩子,就是小家子气都是堪怜的,娇嫩的如同枝头才抽芽的嫩柳。   只一眼陆夫人就抿紧了唇,她才二十七,论理也不老。可二十七离着十七岁已经十年了,离着曾经被她狠狠嘲讽过的三十却没有几年了。缓缓坐下来的陆夫人,固然忍着,但控制不住恨得掐紧了掌心。   一直到这时,陆子期才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眼中涌起淡淡的嘲讽,这才到哪儿。这位凭着美艳敢上他娘面前来的外室,以后只会一年比一年老,可外头十七岁的漂亮姑娘,年年有。   他想起了娘亲在见过他爹这位心头好后,揭开了许久不曾取下来的镜套,看着镜中病到枯干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镜套重新套上。整个过程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并没有露出任何哀色。   但当时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陆子期,却总也忘不掉娘亲的眼神,那样平静,平静到让他觉得悲凉。   音音的小手握住了陆子期的手,软乎乎的小手握着他的拇指,陆子期才发现自己垂在膝头的手微微的颤。   “哥哥冷吗?”   “现在不冷了。”   晚宴在不咸不淡中结束了,陆老爷最挂心的还是陆子期的学业,把大儿子叫入书房。陆夫人看到只叫了陆子期一个,再次恨得咬住了牙,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儿子一眼:她这么不容易,处处给他争,这个儿子怎么就是不知道为她争气!   又看到旁边姨娘挺着的大肚子,陆夫人更是恨。   大雪无声,才不管人间这些是非纠葛,它只是兀自纷纷扬扬。   每次进陆老爷的书房,陆子期都是按着心里翻涌的恶心,可如今他已经能面色温和地进去,听教,然后点头称是。   陆老爷显然酒多了,给烧得暖融融的热气一熏,更是酒意上头,居然在书房里提起了陆子期的娘。   陆子期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点头,表示必然功名有成,不负爹娘所期。   迈出书房门口的那一步,陆子期捏着大氅的手好像能把狐狸毛的大氅捏烂。这时他抬头隔着大雪,看到了对面廊下提着小灯笼等自己的小姑娘。   音音一看到门开,就提高了灯笼,照亮了她白莹莹带笑的小脸。   陆子期死死攥着大氅内侧的手慢慢松开了,冷冽的空气扑入他的五脏肺腑,那些腌臜肮脏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都远了。   他快步离开了这个书房,走入漫天大雪中,向着音音走过去。   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世间,他都再不是一个人。从两年前砸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此生都不再孤单。   时光弹指,两年已经过去了。   然后又是一个转眼,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盘算中,桃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化,距离那声声砸门声,十年过去了。 第35章 杏园诗会   岁月如梭, 时光荏苒。   昌德三十二年,赵家杏园内,河流两岸杏花树木掩映之间, 年轻男女分别散落两边,这日正值春日诗会,临城有名的才子佳人都聚集在富商赵家这处园内。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当真应景!”一个爽朗的女孩声吟出, 念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扑哧笑了,大概真的是春光太好,满园杏花飘,让赵红英这个最不爱读书写字的都吟了诗。   旁边着豆绿色衣衫的少女把手中杏花枝一晃,整个人都凑到赵红英面前:“继续呀,怎么不继续念下去, 下面的才更应景呢!”说完就一晃, 嬉笑着挨到了旁边玉色衣衫少女身旁。   玉色衣衫的女子是书香大族孙家的女儿,纵然是此刻满园嘻闹,她也总是最安静端庄的那一个, 此刻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垂头抿唇笑。   赵红英把手中杏花枝往豆绿少女面前一扔, 后者非常灵巧地闪开,拿手中花枝一挡, 让赵红英这一扔落了空。   赵红英哪里能放过她, 追上来就要捏她的脸,豆绿衣衫少女喊着“孙姐姐救我”就往孙家女孩身后藏,环佩叮当, 是她腕上翠玉镯子相碰的清脆声音, 和着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是你说应景的。”   孙菲尔一边抿唇笑一边拦, “好了,你就放过她这次,她原说的——也没错。”   赵红英跺脚道:“孙姐姐你就偏心她吧,每次都护着她!”   豆绿少女一听话音,就知道赵红英放过自己了,立即笑嘻嘻从孙菲尔身后探出脸,芙蓉如面,眉目如画,让这满园春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正是谢念音。   弹指间,曾经的小姑娘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去年那场及笄礼,至今还让临城人印象深刻,他们临城就没见过排场这么大的及笄礼,过去没见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   只那一根玉簪,就价值千金。临城多富商,可再是豪富,恐怕也没有往女孩身上这样砸钱的,只为办一场及笄礼。   不过这场及笄礼是陆家大公子办的,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场小小的笑闹,让谢念音微微乱了发钗,孙菲尔转身仔细帮她扶正,最后轻轻捏了捏谢念音的脸蛋,赵红英拍手道:“孙姐姐使劲儿,捏狠些,让她以后再胡说。”   谢念音当然不是胡说,赵红英已同知州家的三公子订了亲,来年金榜题名,就是两家结亲的时候。赵家有钱,知州家六个儿子,知州老爷也正需要大笔钱财上下打点。三公子虽是庶出,但到底是知州家的公子,又会读书,赵老爷也是一掷千金万金,才攀上了这门亲。   虽说知州家图财,但这门亲真能结,可不全靠赵老爷的财,难得是知州家三公子愿意。知州三公子从小拜入陆家请来的先生门下,跟着一起读书,与赵红英也算是青梅竹马。   大约也是想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一向跳脱的赵红英难得面色微红,满园飘逸春衫的少女,只有赵红英穿的是利落的窄袖,透着旁人没有的英气。此时英气勃发的少女,站在随风微动的杏花下,面色绯红。   谢念音过来拿花枝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声音小了些:“就停在‘妾拟将身嫁与’罢了,可别往下想了。”   赵红英艳艳红唇一开,骄傲道:“就是弃,也是我弃他,轮不到他弃我!”一张明艳的脸,比春光还灿烂。   谢念音点头就要附和自己的小伙伴说得好说得对,旁边孙菲尔过来了,“要死了,两个没出阁的丫头说什么弃,道什么他,给人听见了,这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了。”   两人一笑,端的是人比花娇,弄得孙菲尔也只能瞅着这两个笑了。   水榭那边铃声响起,这是告诉杏林中各位该回去作诗了。   一想到不仅要作诗,还要评出个一二三来,赵红英就忍不住抱怨谢念音:“我说不来你非要来,你作诗那么烂我还得年年陪你来!”   “我这是知耻而后勇,体会体会差距,回去才更会好好用功嘛。”   赵红英没忍住:“那你的问题是不知耻吗?那也不是你不勇啊,你就是笨呀。”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认呀。都是读书,孙姐姐读三五遍能记住的,谢念音得读一天。也不知道就这么着,谢念音到底是怎么保持住求学上进的热情从来不消退的。   “我笨?”音音一指自己,“我不是笨,我是还没到那个点呢,到了那个点我就顿悟了!顿悟,懂不懂呀你。”谢念音解释得很认真。   赵红英翻白眼:“你哥哥说的吧?他就哄你吧!”   “哄?”这可是谢念音一直苦读的信念,就等着一通百通呢,她苦读十年,你跟她说她就是个永远开不了窍的顽石,谢念音可接受不了,她给与了她最强烈的不认可:“我不跟你玩了!”说着提裙朝水榭去了。   别说赵红英,就是孙菲尔听到这句“我不跟你玩了”都没啥反应了。三人前后到了水榭,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小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   如今不是小时候,及笄的少女如果能有个好的文名,对以后说亲是很有好处的,大历朝还是推崇才女的。孙菲尔就是临城有名的才女,看到旁边那对难姐难妹,她提笔先替两人分别作了一首,要不要的就随她们自己了。   来赴诗会的贵女,不少都是找人代笔的,彼此心照不宣。哪有那么多才女呢,彼此都图个面上好看,挣个好听的名声,这也是诗会能够越办人越多的原因。   孙菲尔坐在孙家几个姊妹那边,赵红英和谢念音书案挨着,这些小动作根本没人看到,就是看到了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这时候不少人都忙着搞小动作呢。   这园子是赵家的,赵红英最不缺小抄了,此时一看孙姐姐给的这个,直接弃了原来的,还是孙姐姐这首写得好。   她都抄完了,哪知道旁边谢念音还对着小抄发愣,赵红英忍不住又翻白眼了,有的抄就赶紧抄呀,不会这时候还想靠自己吧,到时候评出来倒数,那个陆珊珊肯定会带着人笑话,抓着不放的。   音音一抬头就看到赵红英的大白眼,她善意提醒道:“你小心点,书上说,这白眼翻得太狠,小心再也翻不过来。”   赵红英一堵,眼睛恢复了正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谢念音:“这时候了清高什么,赶紧抄呀!”   音音红了脸,低声糯糯说了实话:“不是我不肯抄,是孙姐姐写得也太好了些.....”有两处她都想不起这到底用的什么典故,到时候评出来,她名次太好,陆珊珊那伙人肯定要找她茬问到她脸上的.....   赵红英:.....孙姐姐肯定是依照她对两人程度的了解给的小抄,她拿到的诗就是又好听又通俗易懂,正合适她日日不好好读书的程度,至于谢念音.....   赵红英忍不住低声问:“你平时到底是多用功呀?”让孙姐姐如此高估你!   音音又瞧了眼小抄,咧了咧红艳艳的小嘴,这个典好像就是昨日她跟孙姐姐一同读书读到的.....可她读到不代表她能记住呀,到底出处在哪里来着.....   这一琢磨,脑子里都是各种典故,她连自己平平无奇的诗都凑不出几句好的了。   河这边,努力了一年,本来还想着借此诗会一雪前耻的谢念音,发现自己再次高估了自己,就这次诗会给出的限韵,光用上这几个韵,就够她呛了。   河那边,也是一片杏花林,聚集的是临城年轻俊才。   诸多青年中要说最惹眼的,无疑是陆子期和徐云淳。对面水岸边,每当有少女出来拿着杏花枝掠水,瞟过来的眼神往往寻的就是这两位,尤其是陆子期。   陆家大公子,没人能说清陆家的生意这些年在他手里翻成了什么样,就是临城其他大商贾私下里也只能咬着后槽牙感叹后生可畏,说一句,“陆家后生,又准又狠,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他不成谁成。”   其他人光看到陆家大公子在妹妹身上豪奢的大手笔,从来不吝钱财,就已暗暗咂舌了。   这些年来,大历朝也有过年景不好的时候,或旱或涝,但如今临城四边有陆家专门设的施粥厂,最长的一次陆家四个大粥厂连着施粥五个月。   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当时才十七岁的陆家大公子愣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只说了一句:“灾不止,粥不停。”   水涝饥荒,这是天灾,总是难免。但自打陆家大公子起来,就是在最不好的那个年头,他们临城也无一人死于饥荒,这在大历朝各地都是罕见的,为此陆家还得了朝廷赐的匾额,虽说为了救灾朝廷动员商人,赐下来不知多少块,但撒到整个国土上,他们整个临城也就只有陆家得了一块。   就这两件,就让陆家迅速扩张的财富成了谜。更不要说,这谜般巨大财富的主导者,是一个正当年的俊美公子,温润和气,怎能不正当年的少女瞩目。   要说陆家大公子是巨富子弟,那徐云淳就是穷,是真正的寒门子弟,那是寒到从小连父母都无,跟着叔婶过活,全靠蹲在私塾窗下偷学。机缘巧合遇到陆家那位先生,这才得入临城书院。   但他会读书呀,都知徐公子将来必然能够高中的,未来可期。   整个临城都等着,今年秋闱这两人是必然中举的,听书院先生口气,就是明年远在南边金陵的春闱,这两人也是能中的。那可意味着能参加殿试,能见到金銮殿上的皇帝呀!   有丫头捧着红漆销金盘,给各位公子送上此次诗会的选题和限韵。不同于女子那边玩闹一样,男子这边诗会规矩可就严格多了,选题一定,上首就点了线香,以一根香的时间为限。   这边青年学子都开始绞尽脑汁,想做出惊艳众人的好诗,有用扇子轻轻击打着掌心沉思的,也有起来围着自己的书案徘徊的,有锁着眉头望着流水的,有看着杏花想得出神的。   赵宏成就见对面徐云淳还是往日旧衣,此时撩起袖子,拿起了墨条,赵宏成心一跳赶紧看自己旁边的陆子期,都知道徐云淳不管是做诗还是做文从来都是亲自研墨,一旦墨成,他的诗文也就在胸中了。   “磨墨了磨墨了,哥你这边有头绪了吗?”赵宏成低声问,就见陆子期轻轻展开了宣纸,赵宏成一喜:“这么快就有了!”不愧是他陆哥,说什么卧龙雏凤,他赵宏成第一个不服,他陆哥要是像徐云淳一样一门心思读书,还有别人什么事儿。   却见旁边钱多过来,给陆子期添水的空荡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在旁边等着,陆子期提笔成书交给了钱多。   旁边学子只当陆子期家中有事,临时修书,只有赵宏成看得清清楚楚,他朝孙家少爷方向努了努嘴:“他妹妹在,我妹妹也在那儿,你还担心这个!”现在第一要紧的该是跟徐云淳争个高下,年年都让那不爱理人的家伙居首,弄得他们多没面子。   陆子期这才展开了这次诗会的选题,笑了笑,只淡声说了一句:“她面皮薄。”说完就垂眸看手中此次诗会要求。   陆子期这一笑,连旁边的侍女都忍不住悄悄看了过来:这就是他们临城最俊的公子,也不知哪家小姐有福,能得他们临城陆郎。   临城人早已忘记陆子期少年时的阴郁,看到的都是俊美公子,温雅从容,有为能干。如今弱冠两年有余,也没听说陆家瞧上了谁家小姐,只怕这是要去金陵配高门贵女了。在临城人看来,他们的陆公子自然谁都配得上的。   一场春日诗会在融融春光中结束。   音音来到自己马车前,挥手作别了孙菲尔,看也不看一眼赵红英。橘墨忍不住低头笑,明明小姐一坐下就忘了不跟赵家小姐玩的傻话,偏偏后来赵家小姐又拿这话笑话他们小姐,小姐这次可是咬牙要记住。   赵红英伸手攀住自家马车,纵身一跳上了车,瞧着同样登车的谢念音吐了吐舌,心道小样,我看你这次能憋几天不跟我说话。   这边谢念音正下狠心,最少三天,三天内她要是再跟赵红英说话她就是狗。   橘墨轻掀车帘,内中正翻看书册的陆子期当即顿住手,抬眸看来。   就见娇艳少女隔着半开车帘冲他一笑,好像一阵轻盈的风,转眼间就落在自己身边,一坐下就要水净手。   待音音洗净手后,陆子期已经打开了食盒,果然就见少女眼睛一亮,“哥哥最知道我!”   精致食盒内点心种类并不多,却色色都是音音的最爱。   陆子期见她吃完一块小小的点心才问:“刚刚在想什么。”同时自然地抽出自己袖中帕子,要给女孩擦擦嘴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5 18:35:05~2023-05-27 09: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费扬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5不熬夜了 5瓶;颖颖 3瓶;小馨 2瓶;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两次提到徐元淳   “刚刚在想什么。”   陆子期一边问, 一边拿起帕子自然地给音音轻拭嘴角,好像她还是个小姑娘。   马车角落的串儿嫁给了陆家一个得力的年轻掌柜,孩子都两个了, 如今白天在小姐这边当差,晚上家去。此时她张了张嘴想稍稍提醒一下,再是亲近,毕竟如今年纪都大了。   陆子期抬眸看过来, 轻飘飘的一眼扫过,串儿还没张开的嘴一下子闭得更紧了,讪讪垂了头,看着旁边没心没肺的橘墨,真是羡慕这孩子心大呀。   音音听哥哥问,把跟姐妹的小别扭说了, 放话自己三天之内绝不会理会赵红英, 想到不管孙姐姐还是赵红英都不以为然的样子,音音咬牙:“这次绝不!”   陆子期随口嗯了一声。   音音不依,眨着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哥哥也不信我说到做到?”说不理她就不理她。   陆子期还真不信, 他答:“信。”   谢念音心满意足拿起另一块点心, 轻轻一咬,内里是浓浓奶香外皮酥得掉渣, 她忙伸手抓帕子要接住, 旁边陆子期已抬手帮她接住掉的点心渣子了。   吃了两块点心漱过口后,音音就把诗会好些事告诉哥哥,陆子期一边听着妹妹的闲话, 一边思量生意上的事儿。通过往边关送粮, 这些年他们能拿到的盐引越来越多, 生意越做越大,纵然有得力的人,也耗费了陆子期不少心力。   突然,听到身边人软软的声音提到了一个名字。   脑海中种种盘算一顿,陆子期不动声色看向了谢念音,就听音音继续道:   “以前只听人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这人呢。”   这么近?多近....   如今妹妹大了,陆子期要操心的事儿难免多了,此时听到妹妹提到一个外男名字,心绪很是复杂。   “哥哥,我发现了他读书的秘密之地,你想不想知道?”临城都知道,读书事上,能压哥哥一头的就是徐元淳。偏偏就这么巧,她偷偷溜出去爬树的林子就是徐云淳读书的地方。   “不想。那里人少,你也不能再去了。”几乎想都不用想,陆子期立即回道。   “哥哥说了,只要带着橘墨,不跑远都不要紧的。”不说橘墨的功夫,就是她的鞭子如今使得也很是顺手,别说遇不见恶人,就是遇见,送他一顿鞭子保管让他再不敢作恶。   陆子期瞧着妹妹一时无语,他是这么说过没错,暗中也有人不远不近跟着。妹妹爱玩,他并不想拿那些愚弄蠢人的规矩拘着她。可,怎么就碰到那个徐云淳了?   旁人总是提到徐云淳,言语间都道两人可以算得上对手。只陆子期自己知道,他们不在一条赛道上,所求不同。故而两人虽都在同一个书院读书,陆子期其实还真不曾注意过这个人。   他不动声色询问了几句,就弄明白了,原来音音说的“近”,是树上树下的关系。   音音笑道:“他真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就在树上藏着,有次还在上面吃点心呢,他都一点不知道上面有个大活人。”   听到这个“有次”,陆子期眼皮又是一跳,这还不止一次.....   “怪不得他能跟哥哥并称临城双美,确实长得俊,就是呆了些.....”   尽管陆子期还是含笑的,音音已敏感意识到哥哥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她小心翼翼道:“我一句话都不曾跟他说过,不算私会外男吧?”   听到“私会”两个字,陆子期额角控制不住一跳,立即道:“胡说什么!”   看到音音微微一缩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严厉了。陆子期微觉棘手,从小他就不曾教过音音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是不是纵得她太过了一些.....可此时音音只是这么一缩,他就舍不得把那些规矩套在她身上。   陆子期轻轻揉了揉额角,温声道:“这什么都不是,就是你躲起来玩,下面有个人,刚好是——徐云淳。”   第一次,陆子期觉得“徐云淳”这三个字说出来都觉刺耳。   “也可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在那里歇脚,也可能是杀猪宰鱼的屠夫经过那棵树下。”   总之,就是平常得很。陆子期可不想让音音往什么男女缘分上联想,想都不要想。音音私底下读过的那些话本子,全都是才从一个巧遇开始,于是不管怎样的佳人都开始春心萌动了。   他的音音不可以。话本子上的佳人一个比一个蠢,他的音音可不能犯了傻。   音音这边,一听到平常得很,她就放心了。她也觉得平常得很,还怪有意思的,毕竟那可是能跟自家哥哥齐名的徐云淳啊。之所以后来她还偷偷去,就是想为哥哥打探敌情的,知己知彼她哥才能百战不殆。   陆子期看音音并未多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闷气,轻捻着腰间玉佩。   两人回到了清晖院,先是钟城把外面的消息一一给大公子汇报,再是钱多也把汇总的陆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报到公子这边。   如今陆老爷的后院已经有三位姨娘,那是一个比一个美,孩子却只添了一个。   陆家的大少爷还是大少爷,陆家原来的小少爷已不是小少爷了,如今要称二少爷。陆家如今的小少爷是周姨娘,也就是当年那个疯魔秀才的女儿生的,如今也快八岁了,伶俐乖巧,很是得陆老爷欢心。至于二少爷陆文举,自打开蒙读书至今也有十几年了,前两年也考中了秀才。   商贾人家子弟,这样轻的年纪能中秀才,论理也很是了不得了,只可惜他前面有个光彩夺目的大哥。要不是先生始终坚持压一压稳一稳,三年前陆子期就该参加秋闱的。人人都说陆家大公子是必中的,在必中举人的大哥面前,一个秀才就实在显不出来了。   “这两年看着,那边夫人——。”接下来的话,钱多一个下人不好说。   “学乖了。”陆子期看着院中盛放的桃花,漫不经心地接上。比他想的慢一些,但到底是学乖了,知道不能闹,要顺着。可惜呀,晚了,他就等着这一年呢。   这一年,如今的陆夫人,正是当年遇到陆老爷时,他娘亲的年纪。陆老爷呀,也该在陆夫人这个年纪,再遇一个正值十七岁的倾城佳人了。   陆子期转头,“人怎么样?”   “公子放心。”钱多一笑,“从她爹娘到这位姑娘,就没有不同意的。要不然,这人都到了咱们临城了,那边院子也不可能被瞒得滴水不漏。”   “愿意就行。”心甘情愿的人才能用,陆子期修长白皙的手挑了一枝桃花,很快旁边丫头就递上来剪刀,他剪了吩咐:“给小姐送过去。”   音音喜欢这样明媚热闹的花枝。   擦了擦手,陆子期对钱多道:“准备着吧,就是今年了。”说着带了笑,“到时候这老爷佳人该怎么遇见,知道吧?”   钱多低头,回复:“公子放心。”   —— ——   此时□□房里,孙夫人也在筹谋,按理说送出去一个庶女能笼络守备家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老爷说的也在理,孙家女儿不做妾这个规矩不能破,一旦破了,孙家嫡女婚嫁都会受影响。   她叹了口气,头疼得很。孙家早就穷得只剩下规矩了,这些年都是靠着她苦心打理,才能勉强维持住体面。说得好听,夫君的兄弟在金陵做官,可堂兄弟再是一家人那也不是亲兄弟,人家有银子怎么都给不到他们房头来。如今应酬来往,哪里不要银子呢。   眼前就等秋闱了,她就盼着自己儿子能考出来,这才算真正起来了。至于孙菲尔这个庶女,确实出色,把她两个女儿都比下去了。孙夫人也不是那等心黑的主母,这样出色的庶女如果能嫁个好人家,也是孙家的体面。   只是怎么就惹了守备家公子的眼了,要知道那位可是临城有名的霸王。实在扛不住,再是有“孙家女不能做妾”的规矩,只怕也得把这个庶女送去做妾了,这规矩变成“孙家嫡女不能做妾”也不是不行....没有办法的办法,守备公子是得罪不起的,总不能真的牵连到她的女儿呀!   孙菲尔房中,她正攥着绣花绷子出神,面色微微泛白。今日诗会散了,门房又收到了来自守备公子的礼。   旁边丫头急得什么似的,却见小姐从回来始终一言不发,她忍不住道:“小姐倒是快想想法子,要不再去跟姨娘说一说,让姨娘去夫人那里探探口风?”   孙菲尔惨淡一笑,她娘要不是有孙家女儿不做妾的规矩压着,只怕巴不得把她送入守备家,搭上了这条线,她亲弟弟也算有人撑腰了.....至于母亲,更不用说了,她留着有用就会被留下,要是留她的麻烦超过她对孙家的用处,母亲也不会强保她。   “或者跟陆家小姐说一说,都知道陆家大公子好本事?”丫头是真为自家小姐着急,想了半天除了家里人,真正能指望的好像也就是陆家小姐那里了,毕竟听说就连知州大人都对陆家大公子高看一眼。守备家公子再厉害,总不能大过知州大人吧。   孙菲尔攥着绣绷,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她的丫头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自古民不与官争,陆家在临城再是风光也还是民,而守备公子可不是愿意跟人好好说话的人。要是为了音音,陆家大公子也许愿意对上守备家,为了旁人.....   菲尔的手攥得都有些疼了,这才松了松,黯淡道:“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 ——   清晖院书房中,音音正检查书童收拾出的书箱,明日哥哥该去书院读书了。他们两人没有女性长辈操心这些琐碎事情,音音早早就把这些事情管了起来,尤其是哥哥读书和外出,她更是每次都带着橘墨仔细准备。   书案后陆子期温习着早就熟背的经义,从书册中抬头,瞧着音音一件件检查过来,就连他用的砚台也要仔细看过,就听音音突然道:“哥哥,徐云淳怎么连一块像样的砚台都没有?”   音音问得随意,也是看到哥哥正用的砚才想起徐云淳那个破了角的砚台,就她从高处肉眼可见,不光是缺角的问题,那种砚台只怕研墨都费力,出墨还差得很。   再次从妹妹口中听到徐云淳这个名字,陆子期又是眼皮一跳,不觉微微皱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7 09:53:16~2023-05-28 13: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看见你了 10瓶;长眠喵呜、T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绝不会让音音低嫁   再次从音音口中听到徐元淳的名字, 陆子期只觉刺耳得紧。   他起身拎了拎音音封好的书箱,随口提到诗会的点心不错,果然音音立即就把什么徐什么砚抛诸脑后, 兴致勃勃跟哥哥说起诗会上的茶点还是她的主意呢。   细察音音并无其他任何异常反应,陆子期才微微舒了口气,顺势坐回窗边长榻,与谢念音隔着榻上的雕花梨木小桌相对。   斜阳笼罩半个院落, 早先移栽过来的桃树早已在这个院落中扎根,满树桃花怒放。一阵风落,桃花缤纷,有花瓣被春风卷入窗,落在黄花梨小案上,落在临窗托腮的少女乌鸦鸦的发上。   即使看熟了自家公子和小姐这样临窗闲话的画面, 院中提水的粗使丫头, 还是忍不住停了步子,愣愣看着。身后过来的大丫头笑嘻嘻拍了她一下,“你也来了不少日子了, 怎么还这么呆!”   大丫头话是这么说, 也忍不住隔窗多看了自家少爷小姐两眼, 要她说,别说临城, 就是皇都金陵, 她都不信还能找出比他们家少爷小姐更好看的人。   呆呆的粗使丫头看着窗内公子如玉一样的手正自然地越过小案为小姐拈起乌发上桃花瓣,喃喃道:“戏台上唱的璧人一对怕不就是这个样子.....”   大丫头拿帕子捂着嘴巴笑得直不起腰:“旁人都说你是个傻的,我还不信, 今儿可算信了!听到个好词儿就敢乱用, 一对璧人可不是这样用的.....哎呦真是.....”哪有人把这样词儿用在兄妹身上的, 这可真是,只有呆子才能说出来的傻话。   —— ——   清晖院里好像过去这小十年一样,处处都是安宁笑语,一夜过去,第二日书院,赵宏成跟知州家三公子蒋宇成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后者一努嘴,赵宏成贼兮兮凑到陆子期身旁,小声道:“哥,你老看徐元淳干嘛?”   每次他辛辛苦苦把搜集到的徐元淳相关情报送上,他陆哥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有时候还直接拿书拍他一下,让他只专注自身就是了.....今儿这是?他陆哥终于意识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   这次他陆哥果然没推开他,好像还真的有话要问他,赵宏成赶紧凑得更近,让陆哥随便问。   搞学业他不可能拿头名了,但搞情报,他自认临城无人能出他右。他早把徐元淳查了个底掉,只怕徐元淳自己不知道的,他赵宏成都知道,例如徐元淳那个婶子正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娘家外甥女牵给徐元淳做媳妇.....   摩拳擦掌认为自己做好了应对一切问题准备的赵宏成,就听陆子期淡定问了一个他怎么都没想到的问题:   “他与吾,孰美?”   赵宏成半开着嘴巴,呆呆看着陆子期,后者却好像浑然不觉自己问了多么奇怪的问题,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就跟往常一样翻起了手中书册。   闹哄哄的书院里,赵宏成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他没领会他陆哥的深意,肯定是他没领会这个问题的精髓!就好像陆哥带他做的那几桩大生意,他陆哥的话当时他听不懂,事后结果出来他才悟的。   他陆哥的话能直接听吗?不能,得掰开揉碎了分析。有时候他以为他在第三层理解了他陆哥的用意,事后再一琢磨,当时他陆哥分明已经站在了第五层。   对对对就是这样,所以这五个字,他得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去揣摩他陆哥的用意:必然不是浅薄地问谁好看,可能是.....   赵宏成又瞧了陆子期一眼,显然他陆哥并不指望他的答案了,他陆哥已经开始温书了。赵宏成为自己没能揣摩到陆子期深邃意图默默红了红脸,回身凝眉思索。   直到前头的蒋宇成回身嘘了他一声,百思不得其解的赵宏成指了指徐元淳方向,神色郑重探头问:“他与吾,孰美?”   蒋宇成:.....   赵宏成还着急了。   蒋宇成:“你想得美。”跟徐元淳比美,怎么想的.....人徐元淳可是能跟临城公子陆子期齐名的临城双美,到底是谁给了赵宏成信心让他居然妄想跟徐元淳比姿容。但怎么说这也是红英的哥哥,蒋宇成还是补了一句:“你衣服,比他的美。”准确点说,是贵。   赵宏成:.....   这日散学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他们书院最受关注的两位学子狭路相逢,一边是笑得温和的临城公子陆子期,一边是面色清冷的冷面书生徐元淳。   同窗几年,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个人,居然不知怎的碰在了一起,又不知怎的,陆子期的书本还被碰落在地。   徐元淳看了面前陆子期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陆子期致歉,说是自己莽撞了,俯身把书册收到手里,吹了吹封面灰尘,这才含笑道:“同窗这些年,虽久仰却一直不敢贸然攀谈,今日正有小聚,徐公子不妨同来?”   徐元淳漆黑的眼睛看着眼前人一张笑面,后者含笑,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徐元淳默了默,才拱手道:“改日吧。”说着施礼转身离开,却不觉攥紧了自己洗得发白的书袋,里面有块质地极好的砚。   “哥,你还看他做什么?”徐元淳不识抬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都走了,为啥他陆哥还看。   陆子期这才把手中书册交给身后的书童,笑了一声:“徐元淳确实美姿容。”   赵宏成:美?.....美姿容.....他觉得他越来越跟不上他陆哥的心思了.....   直到这日晚间,几人在酒楼小聚,在席的几位都是同窗好友,几杯薄酒后,难免说话就没那么讲究了,席间孙家公子孙同勋调侃蒋宇成,起了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   赵宏成一听,终于悟了。整整一日他想不明白的事儿他终于明白了,他两眼发光看向旁边的陆子期。   陆子期始终带着温和笑容,听得多开口少,不知在听席间几人闲谈,还是在听隔着屏风的乐人的琴声。   赵宏成信心满满凑了过去,在缓缓琴声中,附耳道:   “哥,我知道你为何关注徐元淳那厮了!”再不会错,必然是这个原因。   陆子期瞧了他一眼:“不过多看两眼。”   赵宏成嘿嘿一笑:“论理说人才品貌,这个徐元淳,除了人轴了些,也算上佳,只是——哥,不是我酸,我觉得他那家境,实在太差了一些,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可到底——”   赵宏成忍不住劝:“真选了他,他那个脾气,别跟梁鸿一样非让人家富贵小姐跟着吃苦显自己高义,音音哪里吃得了那些苦——”想到音音被逼着不能穿华丽衣衫,赵宏成直接皱了粗眉。   他们几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他妹子是他爹的掌上明珠,很是娇惯,音音虽无父母,却被陆哥娇养只有更过的。   当时陆府请了女先生,专门教导女四书、贤媛传,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音音的女四书抄写功课都是陆子期帮着做的,就娇生惯养到这个地步。当时他陆哥就说了,这些东西约束别人可以,约束他家妹子不行。他陆哥也说了,他陆哥努力都是为了让音音妹妹能随心活着。   “真嫁给徐元淳,就怕不能随心所欲了!不说别的,就说徐元淳那装模作样的硬脾气.....”那个徐元淳一看就是个刻板的,还不知要把音音管束成什么样子呢,滔滔说着各种不妥之处的赵宏成,突然意识到,他陆哥始终没搭腔,他激灵一清醒。   就听陆子期冷声问:“你哪个耳朵听到——”   酒意多少有些上头的赵宏成木呆呆回:“我看哥的意思——”   “我多看两眼,跟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音音也及笄了,我妹妹都订亲了,我想着咱们临城真要说谁还能勉勉强强配得上——”   赵宏成说着说着声就更弱了,少有情绪的陆子期近乎切齿,问:“你觉得那个徐元淳配得上我陆子期的妹妹?”   赵宏成马上摇头。   陆子期起身道扰,说自己要透透气,先出了厢房。赵宏成忙也道扰,不敢说别的,也说自己想透透气,跟了出去。   到了外边,才看到安静的三楼栏杆处,陆子期正凭栏向外看去。从这个酒楼看过去,能看到他们赵家的杏园:远远的,一片浓浓淡淡的红和弯弯绕绕的河道。   陆子期没回头,只淡声道:“我绝不会让音音低嫁。”   赵宏成还余下的三分酒意一下子彻底醒了,他太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陆子期的母亲——陆夫人就是低嫁。   “是我糊涂了。”赵宏成道:“这样看的话,只怕就要拖一拖了,待他日哥金榜题名,咱们去金陵给音音妹子挑更好的。”   听到“金陵”两个字,陆子期睫毛一颤,他远望的目光顿了顿,才慢慢道:“不着急,慢慢挑,总能挑到好的。”   嘴上这样说着,带着往日云淡风轻的笃定,他的手却不觉握紧了冰凉的栏杆,又慢慢松开。   身边的赵宏成还在絮絮叨叨念叨:“临城家世背景好的那些,不都一个个被哥否了,就是我未来的妹夫,当时都给你一句话否了,哪里还能再找好的去.....金陵,不知金陵皇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说那里贵人遍地,也不知那些贵人到底怎么个贵法.....还别说,就咱们音音,要我说王妃都做的——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赵宏成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陆子期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慢声道:“我觉得你话多,改改。”   赵宏成闭了闭嘴,结果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我也是为了音音好,她这个年纪——”   这次陆子期直接打断:“她还小,不急。”   赵宏成撅了噘嘴,不再说了,心里委屈,他说的也没错呀,音音十六岁,也不能说小了,他妹妹都定下了,他爹都说了定下还得放个两年,尤其是高嫁的女儿更得多放两年准备嫁妆,才显得娘家人看重,不然给婆家看轻。   陆子期没再理会赵宏成,他只是曲指轻敲栏杆,望着远方,面色淡淡,难辨情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8 13:50:43~2023-05-28 14: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再次提到徐元淳的名字   陆子期与赵宏成两人在外不过一时, 厢房内同窗好友就已有人来唤。   酒楼席散,钱多带人接上了公子,靠近时闻到淡淡酒香。钱多微诧, 看公子样子,面色愈白愈显冷静清明,果然是多喝了几杯。   钱多不禁再次打量出来的几人,确都是公子几位同窗好友, 并无生意场中人,往日同他们小聚,公子最多不过象征性两三杯,连酒气都不会染上身。   钱多见状,就做主吩咐把马牵回去,坐马车回去。陆子期看到马车也没说什么, 告别了几位同窗, 上了车。   坐在前行的马车上,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陆子期愈发安静。   陆府大门两边的灯笼早已点亮, 此时已是暮色沉沉。   陆子期带人到了清晖院, 此时清晖院里也都上灯, 远远看着清晖院的灯光都透着不同的暖。   清晖院这几年重修过一次,多出了一个跨院, 给音音住, 中间以一花嶂月洞门相连。跨院出入就走这月洞门,出了月洞门就是清晖院主院,依然是从清晖院院门出入。   陆子期沐浴更衣后, 天已彻底黑了, 看时辰也并不早了。陆子期照常在书房把书看了, 又把外头信件回复,再起身不觉来到月洞门前,此时天已晚了。   往日这个时辰,陆子期很少会去月洞门那边跨院,都是音音过来,不管是看书还是练字,总要待到不得不睡的时候才带着丫头回去。   今日,却没来。   此时长身玉立的青年静静看着月洞门,两旁挑着灯笼的丫头都安静侍立,一阵风过,吹动了烛火,也吹动了月洞门上垂下的紫藤,轻轻摇晃,春夜中花气袭人。   陆子期终于开了口:“去问问,小姐睡下了吗。”   同预料的一样,本来安静的小院很快有了光亮,显然是下人点起了一盏盏灯,很快里头出来了挑灯来迎的丫头。   进入跨院,陆子期看到小院墙角的芭蕉都敛了大片叶子,他问橘墨:“小姐这时候还没歇下?”   “刚刚要歇的。”   “今天跟赵家小姐打马球了?”青年的声音在初夏的晚上如水凉。   橘墨应是。   一行人已到了小院花厅,陆子期一抬头就顿了步子:音音显然早已换了寝衣,这时候不过在外面罩了件家常穿的软绸褪红色长衫,散下来的发也懒得再挽,乌鸦鸦披在身后。烛光下,她正拿起圆桌上茶壶亲自倒水,不大的小脸上透着懒洋洋的困倦。   也许是从妹妹及笄后,陆子期鲜少再见到音音这样随意散发的样子,此时一见只觉得好像回到了旧日时光,哪里有这么些规矩,她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腻在自己身边。   只一晃,小姑娘就长大了,及笄了.....想到白日赵宏成无心的话,陆子期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握紧了。如果有那一日,两人真的就像这天下兄妹一样,只有逢年过节见上一面,道一声平安,然后等下一个年节?   陆子期停在那里,目光还是看向花厅,眼眸却更显黑沉。   还是音音一抬头,欢欢喜喜喊了哥哥,陆子期握起的手快速松开,笑着应声上前。   音音推过手边新茶,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懒意,劝道:“哥哥先润润喉。”   “怎么今日没过去?”陆子期端起茶盏。   “哥哥不是喝了好些酒,想着哥哥今日大约想早些歇息就没过去。”   这时候外头的丫头把醒酒汤也送了进来,显见是一听见人来就去拿的。音音懒懒托腮,抱怨了两句:“早就吩咐厨房煮好了,才知道哥哥根本没喝呢。”   音音把醒酒汤往前推了推:“好不好喝的,哥哥多少喝上些吧,免得明日头疼。”   陆子期接过,慢慢啜着,好像喝得不是酸溜溜总有怪味的醒酒汤。音音眨了眨眼,哥哥总是这样,不管是怪味醒酒汤还是要人命的苦药,总是慢腾腾喝着,好像碗里不过是普通白水一样。   不像她,再是难受,吃药也得人哄,非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跟喝毒药一样一口闷了。   见陆子期放下醒酒汤,音音到底没忍住凑近闻了闻,难道是钟大娘真的改出了好方子,煮出了管用又好喝的醒酒汤?结果一靠近,音音直接皱了鼻子,果然这方子不管怎么改都有那股酸溜溜的怪味。   陆子期笑,漱了口,又拿起旁边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慢慢放下,理了理自己腰间音音给打的系玉佩的红绳结扣,思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音音抬起手背遮住口小小打了一个呵欠,问道:“哥哥这样晚过来到底为着什么事儿,就说呗。”   陆子期抬手顺了顺音音的长发,看她显然是马球踢累了,一个呵欠好似带出了泪,眼里蒙了一层湿润润的水汽,黑亮又朦胧,乖乖巧巧望着自己。   陆子期端起茶盏又喝了半口,这才试探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顿了顿,他说:“音音,你大了。”   说完,陆子期的手依然轻轻握着茶盏,眼睛却看音音反应,毕竟这是他作为一个兄长第一次跟妹妹提起婚嫁这样大事。   谢念音微微一愣,又打了个呵欠,哦了一声。   哦?   陆子期轻轻摩挲着杯子,视线依然盯着她:“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音音拿帕子揉了揉眼睛,下午那场马球累得她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回到家还是写完了今天要练的十篇字,写到最后差点直接睡过去,当时就眼一花,那一篇蝇头小楷都变成了一个个小点点,又是清凉油抹两额,又是重新洗脸,就这样还写坏了一篇,好容易才把自己当天的功课做完。   这会儿音音整个人都是强弩之末,末得不能再末,听到哥哥问她心中可有什么想法,她觉得自己脑子都转不动了,狐疑地看了哥哥一眼:   “这样的事儿,我该有什么想法吗?哥哥瞧着谁好就是谁呗。”   陆子期目光一顿,摩挲着茶盏的手一滞,才觉得如水舒适的夜一下子让人觉得有些憋闷,他顿了顿,抬手弹了一下音音手背:“你倒是听清哥哥的话了吗?”   音音揉了揉手背:“听清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总是要出嫁的。”   陆子期含笑看着妹妹,微微咬了咬牙:“我问你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说着音音讨好一笑:“哥哥看上的人还能有错。”等有错的时候再说呗。   往日陆子期最爱妹妹这乖巧软糯的笑容,此时却觉得微微心塞,他半开玩笑道:“别的姑娘提到这些,都是舍不得离开家,你倒好——”   “我也舍不得呀。可是哥哥都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不都是这样的。”说着谢念音托腮道:“那些说舍不得的,一个个不都出嫁了。”舍不得有什么用,最后不也都舍得了。   陆子期瞥了妹妹一眼,微微咬牙笑:“音音倒是通透。”   音音同样看了哥哥一眼:“我通透哥哥还不高兴?”   陆子期拿起茶盏喝了两口,才慢慢道:“高兴,当然高兴。”   他放下茶杯,大约是此时整个院子分外安静,瓷器撞击梨花木桌面的“啪”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谢念音瞧了一眼那个静静落在梨花木桌上的甜白釉薄瓷茶盏,又瞧向哥哥,木木脑子清醒了一些。   只见陆子期脸上的笑容大了一些,他似乎兴致很好,对上谢念音的目光,声音都更轻柔了:“来,音音既然这么通透明白,跟哥哥说一说,想过没有,想找什么样的?”   这个,谢念音倒还是真想过,她果断道:“没有,没想过。”   陆子期笑了,愈发看定她,笃定道:“你想过。”说着更放缓了声音,诱哄一样:“跟哥哥说一说,哥哥也好知道怎么帮你拿主意。”   在陆子期眼里,谢念音就好像眼前这个甜白釉白瓷小茶盏,温润乖巧,没有一丝杂质,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音音又望了望哥哥,迟疑了下:“哥哥觉得——”   陆子期咬牙,笑得更宽容了:“觉得什么,音音跟哥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元淳还不错吧?”音音试探着问道,话一出口就觉手腕一紧。   陆子期隔袖捏住了谢念殷纤细的手腕,目光一下子冷厉了:“你们说过话?”   同时陆子期迅速在脑海中掠过谢念音这段时间的种种反应以及她身边人的动静还有身边那些小物,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没没没!哥哥快松手!一句话都没说过,见都不算见过!”   陆子期早松了手,谢念音抽出手腕,放在口边呼着。   陆子期看妹妹怕疼的样子目光闪了闪,还是道:“坐正了,别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他连两分力道都没敢用.....   “说清楚,话都没说过,你倒是怎么觉得他-不-错了。”   音音心道,这还不明显?临城里那些公子哥,但凡长得有两分姿色都摇着扇子,觉得自己跟天上下来的一样,生怕人家看不清他们油得发腻的脸。小姐们不过看过去一眼,人家说不定是看他们身后的狗,他们就觉得对方看上自己了。这样的能嫁?看来看去,也就徐元淳还凑合吧。反正她也不是多好的人,但她的嫁妆该很能弥补她的不足,配徐元淳勉勉强强也能配吧。   音音拎着袖子瞅着手腕嘟囔道:“我就是看他长得不错。”   陆子期冷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仔细。”   这是再次从音音口中听到徐元淳这个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8 14:58:06~2023-05-30 07:5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爱吃柴 20瓶;神隐月亮、今日份元气、我看见你了 10瓶;容我醉时眠、久久 5瓶;红绿香江 4瓶;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   “你倒是看得仔细。”   陆子期冷哼了一声, 看了看音音的手腕,又看她垂着头的样子,陆子期扯了扯领口, 站了起来,负手走了两步,回身站住:“你一个女孩子,也该学些规矩了。”   正垂头摆弄袖子的音音猛一抬头, 瞪圆眼睛看向陆子期:“哥哥莫不是也要让我抄女四书贤媛传不成!”   就因为她实话实说?她肯定是因为跟哥哥才敢说,在外面她能装得比谁都羞涩贤淑.....在外头,她擅长羞涩,擅长乖巧,哥哥见过这么多回还不放心吗?   音音望过来的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黑,透着说不出的委屈, 陆子期才一心软, 立即就想到徐元淳,心塞得厉害。他缓缓呼出口气,却怎么都呼不出那种心塞的感觉, 陆子期不再看音音委屈的眼睛, 他看向门外夜空, 慢慢道:   “明天陈娘子的课,你再去听听吧。”   陈娘子是陆家请的专教女德女工的娘子, 除了陆珊珊, 陆夫人娘家的女孩也都跟着学。最开始,谢念音也跟着上了半年,可只上了半年, 女四书女论语就抄了好几回。每次谢念音都是寒着一张小脸抄, 边抄边恶狠狠道:“我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就觉得这是不对的,通通不对!”   听得一旁的串儿白了脸,提心吊胆,生怕小姐的抱怨给别人听到。这可是圣人对女子的教诲,怎么可以说圣人说的不对呢!这上面写着的可都是最贤德最了不起的女子典范,小姐就是跟陆珊珊置气,也不能这么说呀!   给人知道这还了得!等到后来谢念音不用再去上课,钟大娘虽然不认同公子如此娇惯小姐,说不去就不去了,另一方面也悄悄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怕小姐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给人听到了。   此时音音听到哥哥居然还让自己去陈娘子那里上课,极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含了泪:“我不去!哥哥明明知道她们都欺负我,还非让我去!我就不去!”   陆子期一听音音声音都带了哭腔,再是心塞也回了头,软了声气:“你放心,哥哥提前打点了人,多送进去一些女孩陪着你。”   “我不放心!我不会绣花,根本拿不好针线,老扎手。”   “你就比划比划就是了,做不好就让旁人帮你做,哥哥会提前都跟人说好,绝不会再让女师傅找你麻烦。”   眼看着所有困难都被排除,音音望着哥哥直接说了实话:“我不喜欢那些规矩,那都是坏规矩!我也不喜欢陈娘子推崇的那些书,那都是坏书!看她们读得高兴,讨论得热烈,我就心里泛恶心!”   这些话她从未直接这样说出口过,即使跟哥哥,她也只是抱怨不喜欢去上课,抱怨手疼,抱怨那些一起上课的人烦人。   即使是还小的时候,谢念音就已从旁人脸色中知道,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只那一次她恶狠狠说出口,看到钟大娘和串儿一下子白了的脸,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再不乱说。   只有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正常的,就很有可能,她才是人群中不正常的那个。   此时被逼到份上,她索性说了出来,她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她又没有家族荣光等着她抗起来,既没有人等着她荣耀,也不会有人被她带累,更没有那一院子的牵三联四的眼睛盯着她。   她就是一个商贾人家捡到的孤女,哥哥又这样疼着她,她还不能不正常了!她尽可以做一个不那么正常的人,谁让她运气好呢,谁让她是无牵无挂的孤女呢,谁让她有一个这么疼她的哥哥呢。   一口气直接说出来,谢念音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她起身来到陆子期面前,仰头望着哥哥:“别送我去陈娘子那里,她说的那些我不喜欢,她说的好女子要过的日子我听着就害怕,我不想要那些。”   女孩的话好似一声脆响,让他听着只觉如雷贯耳,却神清气爽。就是这样!什么狗屁父父子子,人伦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玩意!明明男子同女子一样浑浊,父同子一样为欲望驱使短视自私,可这世道偏偏捧一方踩一方,偏偏让一方服膺另一方。   好似男子一读书就干净了,好似男人一为父就高尚了。   他既看到读了书的男子也可以是个畜生,也见过父子之间也可全无恩义。孝之一道,却偏偏告诉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还不是睁眼说瞎话,他曾困惑这都有人信?   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看,他的音音就不信。   女孩子仰起的面容,好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玉,极美的眼睛里含着泪,那泪似珍珠,比他见过的最好的珠子都干净珍贵,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来。   让人别说勉强她,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给她。   陆子期微微别开了视线,柔声问道:“音音,你想要什么。”   谢念音想要什么?谢念音就想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想到这里音音轻轻笑了。她想这样永远过下去,谁不想呢?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不想过她现在这样好吃懒做、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没有人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她可以稍微不正常那么一点,但她也不能太不正常,她还有哥哥呐。   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是临城最俊美的公子,是最有前途的读书人,是注定的人中龙凤。她不能给他添光彩,至少不要太拖他后腿吧。   “哥哥是问我想嫁什么样的人吗?”音音轻声问。   夜渐深,雕花廊檐下有凉凉的露水滴下。   陆子期听到谢念音的反问,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话,他问的是这个?他问的该是这个吧。   橘墨早已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下去了,这会儿她看着夜深天凉,悄悄拿来了小姐的软绸披风,陆子期接过抖开,帮音音披上,为她系上披风带子。   冰凉的绸缎带子划过他的掌心,让陆子期觉得心里都是凉凉的。   他静静听着耳边女孩轻声道:“哥哥帮我找一个人品好的公子,要人品好,要长得好,不求他富贵,只求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总是有底线的,总不会对她一个正妻太差吧。   “哥哥肯定会给我很多很多嫁妆,我肯定会有很多很多银钱。”一个好人总不会贪图她的嫁妆,不会算计她。只要不暗中算计,什么都好说,就是对方有心悦的人,一个好人的心悦是不会伤害旁人的。她大可以抱着软枕,盘算如何使自己的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继续过我高床软枕华服美食的日子。”有银子她就享用,没有了,就没有了,就穷着呗,也不是不能活。   “哥哥,这样的人好找吗?”音音轻声问。   陆子期非常专注地给她打着披风的结,也许是怕碰到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陆子期的手微微发颤,很细微,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终于打出一个漂亮的结,他的嗓音微微喑哑:“好找,哥哥慢慢给你找。”说着他轻轻抚了抚她浓密柔软的发,淡淡笑了笑:“哥哥回去了,音音睡吧。”   说完陆子期率先转身,出了屋子,穿过小院,月洞门边等候的几人刚亮起的灯笼一下子又灭了,是陆子期发话:“月光很好,不要灯了。”   钱多灭了灯,看着天上被云半遮的月,低头跟上。   回到清晖院主院,把人都打发下去,陆子期没有歇息,而是进了书房,借着入窗的月光,他轻轻拈起书案旁一角整整齐齐叠放的字纸:是谢念音今日写的小楷。   蝇头小楷,该是掌灯才能看得清楚,毕竟今夜月光并不好。可陆子期偏偏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的书房中对着小楷看了许久,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随后他把音音的字重新放了回去,用青玉镇纸轻轻压好,这才在书案旁坐下,微微凝眉好一会儿,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在不痛快什么。   明明妹妹很是懂事,她想过的日子,他可以帮她过上,这是好事啊。   陆子期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半月:有能力让自己唯一关心的人过上她想要的日子,这该是好事。   他该觉得快活。   风过,月下树影婆娑,婆娑的树影在陆子期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第40章 三姐妹开夜宴   次日, 朝霞满天,红日出头,是个好天。   这日是赵红英的生辰, 音音备下的寿礼一早就已让橘墨带着婆子小厮送去赵府了。今年估摸是赵红英出嫁前最后一个能清清静静过的生日了,来年这时候还不知赵府得忙乱成什么样子。   谢念音三人早就说好了,今日晚上三人要痛痛快快来一场夜宴,给赵红英贺寿。   对于孙家这样人家来说, 让女儿为了给一个商贾之女贺寿晚归,放在以前是万万不可能的。可随着陆家公子和赵家公子都中了秀才,孙家也就默许孙菲尔与谢念音和赵红英之间的亲密友谊了。   这几年随着陆家公子声名鹊起,孙家更是大大变了态度。   三个同龄女孩到了这一天都格外兴奋,就是最稳重的孙菲尔,明明心头还压着大石头, 也在这一天感觉到松弛快活一些。   一早, 清晖院里钱多正低声吩咐书童,听到正房动静,忙几句交待完上前。见自家大公子已从内室出来, 他一边迎上前, 指挥下人送上洗漱物品, 一边悄悄打量,看到公子面上无任何异常, 看不出一点四更才睡下的样子。   这边刚伺候大公子更衣洗漱毕, 就听旁边小院里有了动静。   钱多忙笑道:“小姐早盼着这一日呢。”   陆子期慢慢擦了手,扔下巾帕,应了一声:“是贪玩。”   陆子期已在书房里坐定, 如常翻书, 钱多在外头守着, 就听旁边院子动静愈发大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就见月洞门处有了人影,正是谢念音带着丫头过来。   陆子期抬头,隔着洞开的窗看过去,天光现处,朝霞之中,走在最前头的谢念音一看到他就灿然一笑,朝他招手,当即提裙,加快了步伐。轻盈快活,如同穿梭在春天里的一只黄莺,或者天地间第一只蝶,第一缕风。   始终弥漫心头的阴霾顿时散了,陆子期不觉一笑,明明就是一切正好,也不知昨日他在书房枯坐半夜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同春风入门,还没见人,先听到她又软又糯的声音:   “哥哥,我今儿回来肯定写不了字了!我就先不读书了,先把今日练字功课做了!”话音还没落,音音已经到了案前,伸手拿了用惯了的那只小羊毫笔,旁边橘墨已经帮她展开了宣纸开始研磨了。   陆子期一听就知道她跟朋友今晚必然是一通好闹,提醒道:“玩归玩,也不能太过。”   “不过不过!哥哥放心吧。”说着谢念殷皱了皱鼻:“哥哥都让钟大娘跟着,还怕我能翻了天?再说有孙姐姐在,比钟大娘管得还多呢。”   陆子期不过嗯了一声,并不信她的保证,但色色安排妥帖,也不担心闹出什么乱子,就由她开心就是了。   就见她显然是满心里兴奋,可见这会儿脑子里盘旋得都是今儿的宴,可当她拿笔蘸墨的时候,那些咕咕嘟嘟的兴奋好像就慢慢停了。   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一刻,音音整个人就已完全安静下来,整个人一下子由活色生香的春天变成了黑白分明的画,专注得犹如黑的笔白的纸,再无一丝旁色杂音。   陆子期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才低头看书。   就这样,像过往的每一个早上,两人一个专注看书,一个专注练字。   外头丫头婆子也都如常忙碌,日头悄悄升起,拉开了清晖院又一天的序幕。   整个清晖院看起来好像安静的溪流,日复一日在林中静静蜿蜒流淌,安静祥和。但越是这样的安静,越是让人看得惊心,总觉得在下一个瞬间,这画面就会彻底变了样子。   陆子期温好功课,谢念音的字才刚刚写了一半。他悄悄过去,立在音音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了头。   旁人只知道谢念音爱穿爱吃爱玩,只有陆子期知道在“持之以恒”这件事上,就是好些书院的男人都未必有他家音音做得好。   快十年时间,从开始的五十篇大字,到后来每张一个大字变成四个,变成八个,到今日变成一页页蝇头小楷,十年如一日,无论寒暑宴请,无论遇到多大的喜事或者多糟心的日子,没有一日间断过。   阳光入了窗,不知什么时候,陆子期的目光已从字上落在了音音侧颜上:静静垂下的睫,挺翘的鼻,微微抿起的红唇,俱都沾染了春光。   意识到的时候,陆子期忙退后,一时间竟慌乱碰到桌案笔筒,“哗啦一声”,在安静的书房,显得惊心。   他一手扶住笔筒,去看练字的音音,果见对方转脸疑问。   陆子期淡声:“倒了笔筒。”   音音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练字,一切重新恢复安静。只陆子期扶正笔筒,顿了一会儿,想起到了自己该出门的时候,没再看练字的音音,只握了握笔筒然后慢慢松开,径直出了书房门交代了橘墨两句,就带着钱多和书童出门办事了。   前头公子步子很快,后头跟着的钱多和书童都跟得有些紧张。   到了车前,钱多瞧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公子,试探说道:“公子,今日要见的张大官人,是不是麻烦得很?”   正要登车的陆子期顿了顿,嗯了一声,“是麻烦了些。”说着人就上了车,钱多挠了挠头,吩咐车夫往办事地方去了。   清晖院这边谢念音做完了功课,就快快乐乐开始挑拣起晚上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整个人恨不得哼起小曲,功课已经做完,至少在明天到来之前,余下的只剩下快活。   音音一个人把整个清晖院都带起了一种过节的快活,人人都喜气洋洋的,音音见状直接将这种喜气落了地,让串儿给清晖院里每人都封赏五钱银子,这下子所有人更快活了。   面对上来谢赏的丫头,音音直接摆手:“别谢我,这都是今天寿星赵家大小姐的赏!”心道,回头我就跟赵红英把赏钱要回来,自己打了个小银人送她,让她给我清晖院人封个红包也不为过,她把小银人的左手掰下来,就够赏了。   暮色刚起,清晖院的人开始打点送他们家小姐出门贺寿了。   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钟大娘和橘墨刚下车就看到赵府大门前已有体面的嬷嬷迎了上来,笑道:“我们家小姐这一天不知看了多少回日头,问了多少次时辰了,可算把您家小姐盼来了。”   音音就着橘墨伸出的手款款下了车,摆足了一个小姐该有的矜持姿态,看得两边嬷嬷都暗暗点头。   到了赵红英的木槿院,就见落日余晖撒在簇簇粉白相间的大朵大朵木槿花上,让人一看就觉欣喜热闹,好像赵红英这个人。   花旁早已张望的赵红英一看到谢念音欢喜得恨不得直接扑上去,身后赵家请的教养娘子还跟在后面提醒礼仪姿态,赵红英哪里听得到,早提着裙子几步到了谢念音旁边,虽也没跑,但那步子大得让教养娘子脸都抽搐了。   一时间院子里都是轻声笑语,不管是两边嬷嬷还是教养娘子都被赵红英的几个丫头夹着胳膊一口一个“您老人家”“好嬷嬷”给拉到了后头,那里早已备好了好酒好菜。   这边人一走,赵红英一挤眼睛,在谢念音耳边道:“咱们今天就在那亭子底下,把外人都打发了,把院门一关,痛快畅饮对月当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可好不好?”   谢念音此时哪儿还有刚才矜持款款的样子,直接拍手叫好。   院中四角亭下已经摆了一张大圆桌,桌案上早已备好了新鲜少见的果品点心,四角挂着风灯,已早早点亮。   这时天边那轮红日也已完全没了影子,暮色笼罩下来,就听外头丫头来报孙小姐到了。   “孙姐姐真是一刻都不差的,人家生日都不知早来一会儿。”   谢念音起身同赵红英往外迎,听她这么说,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孙姐姐家里?孙姐姐做不得主的。”   才说毕,两人就迎到了被丫头婆子领进来的孙菲尔。当即宣布宴开,木槿院丫头把前边厨房早就备好的精美菜品流水一样搬进了四角亭,早已有婆子把四角的风灯剪了烛芯剔亮,亭子里一下子更明亮,晕黄亮光笼着整个亭内,让亭内自成一个小巧可爱的世界。   赵红英吩咐招待跟着音音菲尔来的婆子丫头,一边吩咐着一边冲两人挤眼睛,果然很快先还闹哄哄的院子就静了下来,三人都只留下各自贴身丫头在亭外摆开的小桌吃点心。   没一会儿就有隐隐约约如同淙淙流水的琵琶声传来,显然是远远的花厅后头安排了人弹奏。   此时夜色已降,偶尔有轻轻暖风带着花香掠过,配着这似有若无的水声,几人有种摆脱了高墙深院,置身江湖荒野的错觉。   本准备大玩大闹的女孩子反而都安静了,许久音音才道:“这琵琶弹得好,我倒好像能闻到水汽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后头有条河呢。”   说完冲寿星扬了扬手中杯,算是给寿星敬酒了,仰起脸一干而尽,一边张开口吃了孙菲尔夹过来的小菜,又朝厅外要起身的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听话只管吃她们的,除非这边叫人否则不要理会。   赵红英也嘱咐丫头且乐她们的,这才得意笑了一声:“当然弹得好,这可是有名的琵琶娘子。”   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谢念音口中含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硬是咽了下去,呛得她直要咳,旁边菲尔赶紧递上帕子,一手顺着音音后背,摸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30 08:10:06~2023-05-31 11:1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猪、长颈鹿的小行星 10瓶;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对酒当歌,为欢几何   赵红英一句话差点让谢念音喷茶, 让孙菲尔更是摸不着头脑。   她反而在一旁看热闹,嘿嘿笑。气得缓过来的谢念音拿果子要砸她,赵红英这家伙分明就是看准了她茶刚入口抛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儿。   “这个琵琶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孙菲尔一边拦着要砸果子的音音, 一边冲对面赵红英问话。   赵红英一边仗着孙菲尔庇护,一边冲音音告饶:“好了,不是故意的——”被音音一瞪,她赶紧改成:“虽是故意的, 看在我生辰的份上,让我笑一笑全当多送我一份寿礼了!音音好好音音!”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再不说我不可不管了,由着你们闹去。”孙菲尔又问着身侧两个。   谢念音又瞪了赵红英一眼,对方吐了吐舌,知道这是音音放过她了。音音对菲尔道:“在孙姐姐面前她可不敢乱嚼这些,故而姐姐不知道。姐姐知道我是俗人, 就爱听这些热闹是非, 我才知道的。”   说着低了声音:“那琵琶娘子是赵老爷的爱妾呀。”说着转头看赵红英:“是第三房姨娘是不是?”   赵红英直接喝尽杯中果酒,笑眯眯道:“你书记不住,这些闲事倒是过耳不忘。”难为谢念音, 她爹如今九房小妾, 通房丫头就不说了, 有些只是小时候她跟音音提过骂过,六七岁的事儿了, 偏偏音音听过就不带忘的。   孙菲尔脸色一凝, 忍不住对赵红英道:“你糊涂呀!”再是看不上,那也是姨娘,怎能让长辈像乐姬一样为自己演琵琶, 想到这里孙菲尔几乎有些坐不住。   谢念音搂住了孙菲尔的肩:“姐姐别管了, 姨娘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也没有说个个都是好的。那好的我们自当敬重,那不好的——”   说着她揉了揉孙菲尔的肩道:“我和珠珠两人,说破了天就是商贾人家女儿,我还是个掺水的陆家千金。不比姐姐大族出身,没那么大的规矩,别说没人挑理,就是有人挑理又咋的,不都知道商贾人家除了钱没别的嘛。”   说着她收了笑:“珠珠这么做,只怕不知被那母女俩恶心成什么样子呢,不然她也犯不上。”人家母女两个柔柔弱弱恶心她,她只会气势汹汹硬撕.....   珠珠是赵红英的小名。   赵红英本来一直是无所谓的笑,听了谢念音的话反而有些想哭,她赶忙低了头,又喝了杯中酒,看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突然就见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就被人注满,她抬头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又黑又亮,带着嫌弃道:“让你读《孙子兵法》你不读,净会干这些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事儿!这么耿直朴素的你实在有些配不上浑身坏心眼子的我!”   赵红英一下子又笑了。   连孙菲尔都捂着帕子笑得肩膀轻颤。   笑过后,四角亭内安静,好一会儿桌面上没人说话,孙菲尔轻声感叹:“本以为你们俩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再想不到红英也有这样糟心事儿。”临城谁不知道赵家唯一嫡出小姐是赵老爷的掌上明珠,被宠得说一不二。   谢念音早看出这些日子孙菲尔有心事,但人家不想说谢念音也从来不会多问,这时她道:“人人都当我们好过,可再好过的日子都有难过的时候。”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崇礼哥哥那么厉害,连我爹都说崇礼哥哥是大大的了不起,他又疼你!”赵红英见不得自家姐妹伤感,忙道。崇礼是陆子期的字。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他爹再疼她,也挡不住好色,姨娘一个接一个,隔母的兄弟姊妹现在就二十多个了,一个个都浑身长心眼子,看着就烦。反而是她,始终孤零零当这个唯一嫡出的赵家千金,看着越来越多得兄弟姊妹瞪着眼珠子瞅她,好像生怕她爹糊涂,直接让她把赵家打包带走一样.....   谢念音幽幽叹了口气:“我愁的你是一点都不用愁了。”   两人都看向谢念音。   “我愁嫁给谁呀。”   顿时亭中一片安静,连最是大胆的赵红英都给谢念音这句话惊得合不拢嘴。孙菲尔赶忙往四周看去,见果然除了她们三个心腹丫头再无旁人,这才回神狠狠戳了谢念音额头一下。   天老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敢直接说出这等——这等——羞死人的胡话!   “你,你怎的信口胡说!”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被音音这大胆的话羞的,孙菲尔一张芙蓉面红扑扑的。   谢念音慢慢喝了口果酒,还品了品,才笑道:“怎么是胡说呢?哪个女儿不愁未来夫婿如何,能否靠得住,是否对自己好,还得是一直一直对自己好,只对自己一个好,既能想怎么就不能说呢?再者,怎么他们就能娶三房四房,咱们就只能讨一个夫君?你们就不觉得纳闷?”   仗着酒意,又没外人在,谢念音索性多说了一些自己的纳闷。   “哎呀,你!”孙菲尔被谢念音说得越发红了脸,拿着帕子就要捂她的嘴。赵红英呵呵笑着:“孙姐姐可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了,这些话她说起来从来不知道羞的!”   谢念音真的觉得有些醉了,软软托腮,看着她们两个道:“怎么人人在做都在想的事儿,反而说不出来就是不知羞呢?”说着她漂亮的眼睛一亮,神秘道:“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说道这里她故意顿了顿。   孙菲尔和赵红英虽羞怯,也忍不住想听,俱都看向她。   就听谢念音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生怕给人听见,低声对姊妹道:“我觉得,教咱们这些规矩的,他们全都不对,就是想害咱们。”   说完谢念音还真一本正经看着两个姊妹,好像她说的真是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孙菲尔无奈地推过去茶水:“你可少喝些吧,都开始说糊涂话了!再喝下去,你是不是要上天找嫦娥胡侃呀!”   赵红英扑哧笑:“孙姐姐可算知道音音多爱胡扯了吧,我最多脾气大,咱们音音连圣贤定下来的规矩都敢胡说,连这天圆地方她都敢不认呢!姐姐说她好不好笑?”   谢念音先觉得自己好笑了,果然觉得酒有些多了,不然怎么会真的有种想上天找嫦娥吹牛皮的冲动呢.....她老老实实坐正身子,用两只手接过茶盏认真喝了,才说:“不胡扯了,再不胡扯了!我不是看珠珠前两日不痛快,今儿又是大好的日子,这才彩衣娱姊,逗你们笑一笑。”   赵红英这才把前两日琵琶娘子带着女儿扮可怜挑唆她爹的事儿说了,末了道:“我就不明白了,我爹挣下的这些家业,就是我再胡吃海喝我也吃不了一个角,她们也都是锦衣玉食的什么都不缺,做什么老盯着我,动不动就来恶心我一下!”   谢念音托腮听着,孙菲尔笑着摇头。   被那母女俩那一出恶心透了的赵红英说出来总算觉得舒坦了,拿桌上龙眼壳砸了一下斜对面谢念音的袖子:“该你了,说真的,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崇礼哥哥都会给你摘下来,你愁什么呀!”   “你有你的廷宇哥哥当然有心思问我愁什么了。”   一听音音提到自己的未婚夫,就是爽快如赵红英也难得红了面,道:“临城好男儿,你想挑哪个不成。”   音音继续羞她:“哪个也不像你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我也想要个青梅竹马的呀!”   赵红英顶着脸红硬撑道:“你跟我三哥也是青梅竹马,你不嫌我三哥脏,要不收了他?”赵红英的三哥正是赵宏成,就是开玩笑说完赵红英都先觉得辱了自己姊妹了,立即改口道:“要是真跟你说的咱女的也能三房四夫的,我三哥倒是勉强能给你做个二房.....就怕这你还得嫌他不干净.....”   说得音音笑疼了肚子,孙菲尔简直不知道该数落谁的是,这真是酒蒙了脸,越发连个大辙儿都没了,胡言乱语到坑里去了,最后她也只能拿帕子盖住脸跟着笑。   赵红英还赖在音音耳边胡说:“我说真的音音,青梅竹马你就别想了,我哥他脏了,他真的脏了.....”   音音笑着推她:“廷宇哥哥多好呀,人又好,又守身如玉的.....”   一听又绕到自己身上了,赵红英起身就要撕谢念音的嘴,谢念音躲,嘴上还不饶人:“别以为我没听见,”说着捏着嗓子假装学赵红英说话,“廷宇哥哥你真厉害”,又粗着嗓门假装学蒋廷宇,“红英妹妹你真美”。   “我们可没说过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孙姐姐帮我扭住她,你听听她满嘴里胡沁什么!”   三个人闹成一团,只听又是求饶又是叮叮当当钗环手镯响成一片,好半天才都靠着栏杆坐下来,气喘吁吁,但难得这样无拘无束的嬉闹,此时都觉心意舒畅。   三人瞧着彼此,俱都扑哧一笑,互相帮忙理着发髻衣裳簪环。   不知谁先开口:“瞧,月亮!”   其余两人也俱都转头去看天上,只见黑蓝夜幕上一轮快要圆满的月如同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洒下满院银辉。   好一会儿院中都悄无人声,好半天音音才像做梦一样喃喃道:“我觉得咱们三个好像天上的小仙女啊!”   赵红英接口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快活就好了!”   孙菲尔搂着身侧靠过来的音音,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三人让丫头撤下了桌上东西,重新上了精致的小菜点心,赵红英率先举杯:“咱们今日不妨也学那些名士,不醉不休!”   孙菲尔含笑不语,谢念音捧场:“孙姐姐量浅,我定能让你一醉方休!”   亭中果酒香阵阵,孙菲尔先还劝,后来她也觉微微熏然,看着身边两个好姐妹,从七岁认识,到今日已经快十年了,罢了,又没旁人,就今儿一日还不能纵一纵了。   月亮这样好,花木春夜,无一不好。   慢慢地好似都醒着,又好似都醉了。   赵红英笑嘻嘻道:“别光给我祝寿,也祝我跟廷宇哥哥白头偕老呀!”这是真醉了。   谢念音一张粉面,一直在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赵红英就凑上去祝她找到如意郎君,音音笑道:“还是祝我永远快活吧。”   赵红英话都快说不清了,可还是端着酒杯认真道:“崇礼哥哥才不会让人欺负你,你注定一直快活恣意!”   音音笑着点头,说的却是:“是呀。可总有一天,他不光是我的哥哥.....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也不少,要是嫂嫂讨厌她,她就是最多余的那一个。到那时,可怎么办呀。   她歪靠在菲尔身上,自问自答:“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 第42章 一个柔软的擦过,天崩地裂   四角亭灯光昏昏然, 人也熏熏然。   “其实我知道怎么办。”音音靠着菲尔,自问自答,“做一个没有要求的妹妹, 将来的嫂嫂才会喜欢我。”   她是不能一直这样恣意随性下去的,别人看不惯就算了,未来的嫂嫂也看不惯不就坏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还得做个正常的规矩人,要守那一条条规矩, 不乱说话,不能再看上什么只要喜欢就要了.....嗯.....还得,还得规规矩矩嫁人,规规矩矩活着.....你们想呀,谁想要个又娇又纵又不正常的小姑子,我要改的.....好多呀, 都快数不过来了.....”   那么多, 她真的改得好,做得到吗?音音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   好像突然之间, 身边这个笑闹的小姑娘单薄极了, 孙菲尔轻轻搂着音音肩膀, 音音自然地整个靠进菲尔的怀里。   “怎.....怎么会呢?她一定喜欢你.....”赵红英点头,自己肯定自己。   孙菲尔望着月亮, 摸着怀中音音柔软的发, 她一直知道,音音看似胡闹实则通透,却没想到在这样事情上也想得如此明白。临城谁不知道陆崇礼疼妹妹, 堆金填玉一样养着, 这样的小姑只怕很少有当嫂嫂的会喜欢。   好像早已把这一切想明白, 音音低声道:“所以要出嫁呀,我有我的家,哥哥有哥哥的家,我才能一辈子做哥哥的好妹妹,哥哥才能做我一辈子的好哥哥。”   “音音不想嫁人吗?”   “那谁想呢。不嫁人我想怎么快活过日子都成,嫁了人,嫁了人嫁的人可能让你糟心,保不住还找其他女子一块儿让你糟心。跟你们说吧,秦淮河上的名妓,可美了。”音音小时跟着小舅舅见过秦淮上的花船,船上惊鸿一现的名妓,周遭都是一掷千金的公子。谁能保得住,自己的夫君就不是其中一个呢。   赵红英一拍桌子:“他敢!”这一气,酒倒是醒了一半,咬牙切齿:“他只能有我一个!”   孙菲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不说外头酒局饭桌上那些色艺双全的妓子,就是家里一茬又一茬的丫头永远新鲜年轻着。再是和气的婆婆也盼着多子多福,只有一个怎么多子多福呢。   真的会有人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孙菲尔微微出神。   赵红英指着音音:“你说,你信不信?”   音音睁着迷蒙的漂亮眼睛:“我信。我只是没见过。”说着她伸出手拉住赵红英的手,给她吹了吹,抬头道:“珠珠,我信,你和你的廷宇哥哥让我见一次。”   赵红英一下子又高兴了,音音问她手还疼不疼,红英道吹吹就不疼了,于是音音又卖力地呼呼吹开了。   孙菲尔忍不住想笑,这两个果然是喝多了,一个揉错了手,一个吹错了手,笑得跟孩子一样就不疼了。这会儿正凑头拉钩,一个保证让对方见到,一个点头肯定能见到,这时候问一句到底见到什么,她们两个保准都忘了。   孙菲尔觉得自己也醉了,她听到自己问身旁的音音:“你会帮我吗?”   乖乖的声音回她:“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即使会后悔,也会吗?”   “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乖乖的女孩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孙菲尔摸着她柔软的发,看着天没有再说话。天上乌云涌动,慢慢遮盖了月亮。   后头的嬷嬷们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着夜深了,天儿也不好了。   亭下三个丫头得了主子点头,这才让其他人进来。等到奶娘婆子进来的时候,亭子上的碗碟都撤下了,音音三人也都已被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重新匀过面了。   木槿院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灯,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被乌云遮盖,地上起了风。   赵红英送别两个好姐妹,面上不见了醉态,可进了院子转身还道:“你们可扶好了音音,小心她摔跤。”她想着孙姐姐喝的不多,音音着实陪着她喝了不少。这醉话听得周围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外头赵家门口处,音音也作别了菲尔,被橘墨扶着上马车,橘墨生怕小姐磕碰着,总算周全地帮着小姐上了车,才放了心,就见小姐进马车的时候愣是硬生生把头碰到了一边车柱上.....   “咚”一声。   橘墨都愣了:那么大的车门不走,小姐这都能撞上车柱.....她以为最难的是送小姐上车,没想到明明上车的时候看着还如此灵活的小姐,怎么对着她撩开的车帘,还能往旁边车柱上撞呢.....   音音嘶嘶揉着额头,反问橘墨:“疼不疼?”   橘墨:.....   橘墨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姐就被车帘内的人轻轻一扯,她只见猩红色车帘落下,大公子已把小姐带入车内。   音音一下子落在柔软的锦褥上,舒服地哼了一声。车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迷蒙的眼睛,从发出光亮的琉璃灯看到身前的人:   “哥哥?”   星眼朦胧,一张小脸粉融融的,连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粉,这真是放开了喝了。此时她一双眼睛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就那样瞧着自己,把陆子期看笑了。   陆子期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启动。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认识。”女孩点头,认真又笃定:“哥哥。”   陆子期瞧她一眼,笑叹了口气,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探身要去看她额头撞得怎样,坐在下面软垫上的音音嘴里说着“疼”,也要把额头递上前给哥哥看。   如玉公子俯身低头,迷蒙少女抬头迎上。   一瞬间,少女柔软的唇贴上了公子白皙的下颌。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好似停顿了好一会儿,醉酒的人分不清,清醒的人也分不清。   陆子期偏头,那一瞬间醉酒的人也移开。   于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女孩柔软的唇擦过了年轻公子冰凉的唇角。   陆子期疑心自己尝到了淡淡的果酒香,他猛然往后退开靠去,怔愣愣看着身前依然坐在软垫上的音音,安静的马车内突然有了急促的心跳声。   窗外似乎风更大了,“啪”一声鞭响,这是车夫催马疾行,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场雨下来可小不了。”   马车内依然是灯光融融,一片安静,气氛去如同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好似随时都会彻底绷断。陆子期越发靠后坐开,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罕见露出了无措和惊惶,目光却离不开眼前人的脸。   音音好似浑然不觉,还是往前,“疼,揉揉。”   这次对了,她探出的是额头。   陆子期轻轻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谢念音美得惊人。   葱绿色的春衫柔软而轻薄,笼着一个白皙透着淡粉的少女,她的眼睛朦胧着水意,望着人的时候专注极了。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了音音的唇上,红艳艳的嘟着,柔软。   红唇微动,喊的是:“哥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才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喉咙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马车内很热,果酒的香味好像无处不在,混合着独属于谢念音的淡淡的甜香,陆子期惊诧地发现一个非常震惊的事实:   音音真的很美。   他几乎是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人人都说他的音音美,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又可爱又美,可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看清楚谢念音:如此美。   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直以来隔在眼前的轻纱在这一刻被人撤去。   兄妹相伴,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看清楚谢念音的眉眼:一点一滴,动静皆是,美得动人心魄。   陆子期抬起修长手指揉了揉额头,惊奇地发现:音音真的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好似都被那惊人的美燎到。   如此张扬热烈的美,他怎么会一直都没看到?   陆子期茫然去看车内的灯,看猩红色的车帘,他甚至伸手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去看车外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整个天地,好似都不一样了。   明明一切平静如常,跟车的小厮和车夫说话,车内安静得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就在这安静中,陆子期攥紧了手,慢慢再次看向了谢念音。   天崩地裂。   他的世界,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天崩地裂。   陆子期的目光越来越深,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安静。   音音大约是累了,把头靠在了陆子期的膝上,在轱辘辘前行的马车里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只要一偏头就会掉下去。   陆子期想要扶住音音,像往常一样,让她睡得安稳踏实一些,可他伸出的手却顿住,只觉得无处可放,从未觉得她的衣衫这样轻薄。   陆子期紧绷身体,只用身旁靠枕挡住音音,不让她滑落下去。看着膝头沉睡的女孩,她的发髻微微松了些,有碎发散在她的脖颈间,陆子期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觉得车行得这样慢,赵家离陆家这样远吗?他甚至忘了,是他来的路上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不要太急,早猜到音音必会喝酒,怕晃荡的马车让她不舒服。   往日宽敞无比的马车此时对陆子期来说格外逼仄,他一手拿着靠枕稳住沉睡的音音,另一手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衣领,缓缓吐出口气。   马车刚一停下,外头钟大娘叫好了软轿,本以为公子会像往日一样把音音抱入软轿中,却没想到橘墨刚一进车内,公子就出了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钟大娘帮着橘墨一起把小姐扶入轿中,然后就立在一边,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初夏的夜还带着丝丝凉,陆子期冷静地听着车内橘墨轻轻唤音音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口齿含混,第一句就是问,哥哥呢。   微凉夜风中冷然而立的陆子期只目光微颤,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直到半醉半困倦的谢念音被扶着送入软轿中,陆子期才淡声道:“走吧。”   下人从后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公子,只觉得往日含笑的公子都让他们分外紧张,原来一旦公子面色沉冷下来,更吓人呢。   跟着轿子的橘墨低头冲钱多吐了吐舌头,只怕是小姐这次太过了些,公子生气了呀。   钱多也瞧了瞧大步走在前头的少爷,晃动灯光中的背影都透着肃冷,他附和地点了点头,估摸是真生气了。   风起,吹动了陆子期月白色袍角。他看着茫茫夜色,停了步子,等身后不远处那顶小小的软轿,软轿过去的时候,一旁的陆子期几乎是屏息以待。   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他呼出了藏住的那口气,看向沉沉前路。   旁边的人越发打起精神,只觉公子面色越发沉冷。   风渐渐紧了,乌云更厚,空气中都能闻到将来的雨味。有下人低声道,入夏第一场雨要来了。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哗哗的雨下来了。 第43章 夜梦惊暗换   风雨已到, 清晖院一时间响动了起来,纷纷收拾,同时迎接晚归的主子们。   慢慢地, 这响动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   漆黑的夜中,风夹着雨,越来越紧。清晖院里人早已都在梦中, 只有越来越紧的风声树声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清晖院上房内室雕花床柱和瞬间坐起身的大公子。   紧随闪电的就是一声雷鸣,接着就是越发大的落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雨落的哗哗声。   室内重归黑暗,黑暗中骤然起身的陆子期紧紧抓着身下锦褥,夜风挟着水汽从半开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钱多, 此时正带着丫头要为公子关窗。   “少爷是被雷声惊醒了吧。”钱多持着一盏不大的羊角灯, 放在最远处的桌上,生怕烛火扰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黄的烛光只照亮周遭一小处,大公子的半边床以及床上的公子都依然处在阴影中。   此时阴影中的公子微微垂头坐着, 没有动也并没有搭腔, 只有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香袋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钱多不敢多话, 手脚麻利地把水壶里已经凉的水重新换上温热的,丫头已把最后一扇窗也关好了, 这边他就要带着丫头退下, 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开。”   “公子,外头风雨大得很。”廊下都湿了。   “都打开。”陆子期重复了一遍,顿了顿, 又道:   “备水, 我要沐浴。”   声音低沉, 透着微微的异常。   钱多先还想把茶水送上让公子润润喉再睡,听到后一句吩咐,他极其迅速地往床间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领了吩咐下去。   钱多是打小就跟着大公子的人,论理说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为了功名成亲晚,也早该安排房里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面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他迅速带人备好热水,一退出浴房,钱多就在当值丫头旁边耳语了几句。小丫头当即撑伞往下人住的厢房方向去,从游廊进入雨中,雨势大得小丫头手中油伞都歪了歪,另一只手提的灯笼噗一下灭了,她也顾不上了,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一间厢房内,里头睡着的丫头推醒。   床上睡着的杏儿是钟大娘专为大公子备的,当时用的说法是有些丫头该放出去嫁人了,得补进来一批,有两个是要在大公子这边伺候的,钟大娘非让大公子过过眼,陆子期当日累极了,懒得多跟钟大娘说话,抬眼一扫,随手指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杏儿。   杏儿容貌在陆家一众丫头里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随手一指就选出来嘛。从十六岁来到清晖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这时被小丫头湿手一推,她惊叫声还没发出,就听给大公子当值的小丫头熟悉的声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听这话,杏儿激灵坐了起来,系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两年可算等来了。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娘的意思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儿不愿意,看过大公子再看下头那些人,谁会愿意呢。   两人都穿了油雨衣,顶着风雨到了游廊上,脱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儿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滴溜溜娇媚的眼,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平日不觉得,刚刚那么猛一回头,一个念头窜上当值小丫头的脑海:倒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清晖院的小姐。   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又下去了,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边杏儿莲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运。   浴房内,微黄光亮下,年轻人的面色上看不出情绪,他闭上的睁一下子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水滴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修长漂亮的手却不觉扣紧浴桶。   随着哗啦一声水声,陆子期重新换上新的寝衣,一走出浴房就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欢这样的雨声了。年轻公子的嘴角还未翘起就立即绷紧,甚至往下压了压,让旁边候着的钱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为何一下子看起来就恼了。   钱多赶紧朝身后挥手,少爷脾气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要往前凑,谁凑谁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内室,一直紧张等待的钱多都没等来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紧张的是杏儿,大雨让夜更凉了些,她本就穿得轻薄,这会儿冷的上下牙控制不住碰撞在一起。   刚刚她就守在浴房门口,可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她。黑暗中,杏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凉的,也不知冷的是手还是脸。明明,再多的丫头中旁人一眼总能看到她,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见她呢。   她愣愣看着大公子房内晃动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触碰外头来的风雨。   杏儿呆呆看着,红了脸,愈发痴了。   陆子期站在窗前,先还在看外面沉沉的夜、哗哗的雨,有被风吹入的雨汽扑在他的面上,冰凉一片。怔愣间,他伸出了手,去迎凉凉的雨丝。   他又疑心听到东边小院里有声音,也许是被风雨惊醒的音音.....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可笑,不要说这样的风雨下,就是再安静的夜里,东边小院音音的动静也不会让他听到。   凉凉雨意中,陆子期闭了眼,却又听到梦中她轻泣痴缠的声音,唤他——   陆子期陡然睁眼转了身,靠着身后窗棂喘息。他拼命去看别处,看到昏黄灯光下的桌案倒扣着音音读过的书,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来的桃花,床头悬着的香包,是音音亲手缝亲自装的香花.....   他死死抿着的唇崩成一条冷酷的线,触目所及,整个世界都变了。   闭眼再睁开,天翻地覆。   烛火越发暗了,门外候着的钱多早已打发杏儿回去了。他竖着耳朵听着大公子房内声音,可什么都听不到。   房内陆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森森光芒,靠近烛火,他冷静地看着自己左手,沿着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锋利的匕首无限靠近淡蓝色的血管,轻轻滑动。   然后轻轻一动,有殷红的血滴落,陆子期看得轻轻楚楚:鲜红的。他慢慢低头——,尝了尝。   陆子期几乎是松了口气一样笑了笑,唇边还有染上的血,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瞬间显得近乎艳丽逼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陆子期,临城人见的陆公子,儒雅含笑,最是从容温和。   他的唇上染血,浓艳逼人,可他看着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却冷淡至极,随手扯过一方净帕一裹,放松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头,垂了目,低声呢喃:“不脏....音音,哥哥瞧过了,哥哥不脏.....”   灯火一颤,整个灭了,一片黑暗。   屋外风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顾不得脚下水,先看了自己墙角芭蕉,经过一夜风雨,绿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树,果然是落红一片。   音音怔怔看着,“绿肥红瘦,原来是这个意思。”同样都是人,人家的脑袋怎么想出来的,再想想她做的诗.....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让音音觉得躺平不要挣扎,就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有顿悟的那天。   旁边丫头正拿扫帚扫着,橘墨正跟身后跑得气喘的丫头道:“歇歇气,你俩再给小姐拿一双新绣鞋来。”虽是夏日,穿着潮乎乎的绣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几乎绝了当诗人的心思,转身要去书房,那声“哥哥”都喊了出来,才发现迎着桃花树的书房窗内空荡荡的。   她咦了一声,这下子顾不得花也顾不得诗了,提裙疾走到书房窗口,果然里面只有两个丫头:连翘拿着抹布在抹着高案,杏儿正给书房的瓶插花换水。   她往东边瞧了瞧,日头还没升起呢,这正该是两人读书写字的时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总不会是昨夜没关窗,病了吧?   这么一想,音音当即转身要去上房,迎面撞上钟大娘,才知道原来哥哥一早就出门了。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音音愣在原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拽了拽自己腰间的香袋,看向橘墨:“难道我昨儿醉得狠了,哥哥说了,我没记住.....”   那橘墨哪儿知道,她睁着一无所知的圆溜溜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听到钟大娘嗔怪,音音动了动脚,才看到自己鞋头浸了水,刚才一着急,连裙角都着了水。她这才恹恹地往后头去,把衣服鞋子换了,独自去书房里读书练字去了,又独自把早饭吃了。   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没有来。   记忆中只有两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见不到哥哥,可那两回都是因为哥哥去了远路,两回音音都跟着瘦了。第一回 她年纪还不大,头次跟哥哥分开怎么都不习惯,天天只知道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难,知道乘车有劫道的山贼,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没有山贼水匪,也可能遇到风浪滑坡,天灾人祸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来。毕竟倒霉谁都可能倒霉,那一回音音在家里很乖,一次都没问过,可她真的很担心很怕。   这是头一次,哥哥明明就在临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面都没见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个空荡荡的书房,又是一天没见到一面。   再次等到困极了,音音觉得眼前的烛火都模糊了,先是变作两个,然后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声——   是音音头砸在榻桌上,旁边丫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钟大娘说我不困!”   音音脑门疼得有了火气,可她就不睡,就要等! 第44章 陆子期根本不看谢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   夜已深, 又静,书房里“砰”的一声格外响。   音音捂着额头先恐怕钟大娘逼着她去睡。   橘墨赶紧上前查看音音额头,嘴里道:“小姐忘了, 大娘已经睡下了。”明明是小姐逼着钟大娘去睡的,这会儿小姐自己都给困忘了。   音音这才觉得头上碰得这一下真还怪疼的,橘墨一看小姐额头红了一片,忍不住道:“大公子回来得这么晚, 小姐做什么非得等.....”   音音皮嫩,看着红,其实并没什么,这会儿被橘墨念叨得疼劲儿都散了。尤其,橘墨软乎乎的手这么揉着,配合她嘴里不停的念叨, 让音音又开始渴睡了.....   音音按下橘墨这双让自己渴睡的手, 晃了晃头,本想喝杯浓茶打起精神,可钟大娘走之前又吩咐过了, 别说浓茶, 就是淡茶这时候都不能给她喝, 大娘说走了困,一宿都睡不好。   她把手中早看不下去的书册放在一边, 索性要了烛剪, 要亲自剪烛花,什么都不让她做,她能不困嘛!   橘墨在旁边胆战心惊看着, 生怕烛火燎到小姐的手。门口处另一个丫头对门边的杏儿低声道:“姐姐怎还不去歇着, 小姐有我们就够了。”大家都知道少爷晚上洗漱更衣从来不要丫头沾手的。   杏儿恹恹笑了笑:“今儿书房本就是我当值, 我这会儿也不困,多看着点总是该的。”旁边丫头赞道:“到底还是姐姐,又能干又勤谨,怨不得姐姐受赏识。”   书房里该动什么不该动什么,大公子规矩最大,可杏儿就能记住,从未出过错。本来少爷书房从不用丫头的,后来随着书童和钱多都要跟着公子在外头跑,杏儿也就能带着小丫头在书房打扫伺候。   夜很静,两人的低声絮语咕咕哝哝,压得很低,融在安静的夏夜中。   这边音音还在聚精会神剪烛花,她知道自己手笨,此时格外集中注意力,朝着橘墨比划的地方伸出了剪子,突然,就听一声兴奋的喊声,在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吓得音音一个激灵,手一抖,就是哎呦一声。橘墨一看,脸都白了,赶忙喊人拿凉水来,不得了了,他们小姐手上给燎出了一个燎泡。   是门口的杏儿喊了一声:“大公子来了!”   门边另一个丫头都愣住了,杏儿这一声把她都吓了一跳,就听到书房里小姐给火烧到了,小丫头慌了。杏儿姐姐一向最是周到仔细的人,怎么这次——她拍了杏儿一下,赶紧进去帮忙。   陆子期才进了院门,听到说音音还熬着困等着,步子一顿,再提步时到底加快了脚步,钱多提着灯笼忙忙跟上。   此时已快三更天,虽然今天公子在外谈笑如故,可跟着的钱多却愈发打起精神伺候,总觉得大公子随时可能发火,弄得钟城笑话他越当差胆子越小了。   到最后连钱多都觉得是自己胆子小想得多,这会儿却突然觉得,不是他弄错了,大公子是面色如常,可他就是觉得大公子不对。   才进院子远远就见书房几个丫头进进出出,提着灯笼来迎的小丫头才回“小姐给烫.....”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大公子已提步越过她径直往书房去了。   落在后头的丫头反应过来大公子已走出好远,她赶忙跟另一个丫头提着灯去追。   陆子期进了书房,一眼就看到被几个丫头围着的谢念音。先看了她细白食指上燎起的一个小小燎泡,不大,但只怕放在她手上就疼得紧。音音怕疼,小时候碰破了点油皮都能抱着他哭上半天。   就是长大了,有时候一着急撞到桌角,能疼得她好一会儿不说话。明明娇嫩,偏偏还喜欢弄鞭子打马球,摔得最厉害的一次,当着人她还能笑吟吟的,一进马车就掉眼泪,回到家以后还在床上翻滚,嘴里都是“别管我,让我哎呦一会儿”“疼疼疼,疼得当时就想喊对方爷爷”.....   看到水泡不大,陆子期这才听明白是剪烛花给燎到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从未见人剪烛花能给自己燎出一个水泡来的.....   陆子期让丫头继续给她拿凉水冲着,知道榻上娇滴滴的小人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他也只作不知,慢条斯理在铜盆里洗了手,又慢慢把手擦了。也不转身,直接出了书房门到上房内室去换下衣裳来。   弄得书房里的音音眼睛都瞪圆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橘墨面前晃了晃,弄得橘墨一愣,就听小姐问:“你们都能看见我吧?”   音音都怀疑哥哥两日不着家,是不是她自己炼成了隐身术了?   于是这次一看到换上家常衣裳的陆子期进来,谢念音直接就哎呦哎呦,好像不是燎出了个水泡,而是给人锯断了根手指。又要装作自己也根本看不见来人,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观察陆子期反应。   陆子期抬起眼睛直接对上了谢念音偷偷瞄过来的视线,对方立即转开,继续哎呦。   音音穿着家常半旧的青色软绸衫,下面是松腿荔色软绸裤子,松松挽着发,盘腿坐在榻边,伸出手由丫头握着,不走心地哎呦着,直到看到橘墨在火上燎银针要给她把火炮挑破,哎呦声当即停了。   音音中气十足,赶忙道:“我觉得不用,睡一晚说不定它自己就破了。”   橘墨拿着针为难地站着,不挑破肯定是不行的,但给小姐挑水泡想也知道多难。她家小姐有各种古怪说法,其中一种就是把疼分成两种,一种是人前的疼,那不叫疼,那叫英雄气概是必须受着的;一种是人后的疼,能不受就不受,谁让她硬受她就跟谁急。   显然夜深人静挑水泡跟英雄气概无关,小姐就是跟她急眼只怕都不会让她手中银针碰到那个水泡.....   “拿来。”陆子期淡声发话,橘墨当即把银针递过去。   大公子说的话小姐都是听的,果然就看到小姐正要各种狡辩的小嘴一下子闭住了,只问了一句:“真不能让它过个夜,瞧着它又小又不碍事,我想让它过个夜.....”   “你不是疼得厉害?”陆子期凉凉道。   谢念音:.....   果然所有说过的谎装过的样子,最终只会反噬自己。   “我就是瞧着它又小又可怜,我就想让它过个夜.....”无可狡辩,谢念音重申自己的悲悯和哀求。   陆子期根本不看谢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   话毕,他一边让丫头把灯火靠得更近,重新烤过银针,仔细查看。另一手捞起音音手腕,却不防手中一片滑腻,这才注意到丫头早已给她卸了腕上玉镯把袖子也挽上去了两叠,露出了细细白白一截皓腕。   陆子期没有动,握着银针的手却不觉轻轻颤了颤,昨夜梦境突然扑入,就是这截手腕被他扣在她的头顶——。   几乎是立刻,陆子期就松了手。   “橘墨握住。”陆子期吩咐地又快又急,好在橘墨比一般人反应敏捷,立即托住了小姐的右手。   音音浑然未觉,还在紧张叮嘱:“你数一二三再开始,我好有个准备,数一二三。”她已转开了头,死死闭着眼,全然没注意到陆子期额际微微有汗。   如果看到,她一定惊奇。她曾笑着调侃过自家哥哥好像一个玉做的人,即使盛夏也清凉无汗,冰冰凉凉的一个人。   夜静人都寐,只有偶尔夏虫一两声,这正是初夏,入窗的风还凉。   音音还在闭眼拼命叮嘱:“一二三,要说一二三.....怎么还不说一二三.....”   她只等着让她提心吊胆的一二三,却不闻任何动静,刚转过头把眼睛露出条缝要查看一下,只觉微微一疼,她还没来得及哎呦出声,就听哥哥清淡的声音:“好了。”   好了?银针戳肉也不过如此嘛.....   英雄气概的谢念音想到自己刚才如临大敌的样子,难免觉得有些跌份,毕竟还有好几个丫头都听着呢,哥哥肯定也在心里笑话她。   她率先找茬:“哥哥怎么没说一二三?”这一找茬,她就想起来自己该生气来着。   安静的书房里年轻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连抱怨都仿佛含着糖果。   清清淡淡的男子声音:“一二三,说了。”说着起身洗手擦了,也不看音音。   音音:.....   门外的一个丫头噗嗤一笑赶忙捂住嘴巴,对面杏儿听得入神,突然就听到这个清淡的嗓音问:“是谁吓着小姐的?”   杏儿赶忙进门跪下,望着大公子道:“是奴婢突然发声,奴婢有错。”   丫头正给谢念音重戴玉镯落袖子,这时音音插了句:“不怪她,当时就是风吹个树枝子下来我也稳不住。”   陆子期没理音音,打量眼前丫头,然后点了点头:   “是你。”   短短两个字,就让杏儿垂了头,只觉得整张脸都发烫,大公子看见她了,大公子在跟她说话!杏儿明明是钟大娘为大公子挑中的丫头,可大公子却几乎从未直接跟她说过话。   脸上的热意还在攀爬,杏儿就听到大公子说:“以后别在书房伺候了。” 第45章 “怎会?我巴不得天下人都喜欢哥哥!”   “以后别在书房伺候了。”   杏儿热意骤然一冷, 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就不让自己在书房伺候了。为了能在书房伺候,她下了多少功夫呀,她当即磕头求。   陆子期两指并拢, 轻揉额角,淡声道:“你很好。只是书房已找到了书童,不需用丫头了。”   门口的钱多当即明白了,这是得为书房再寻个书童了。杏儿姑娘还是来他们清晖院晚了些, 只知道少爷用人赏罚分明,却不知但凡带累到小姐的人,无论对错,他们少爷看到就心烦。不过再心烦少爷也不会错了自己赏罚的规矩,所以只是调出书房,以后不在眼前就行, 月钱等级都不会降的。   只是, 钱多眼睛一转,只怕就是少爷真要抬举通房丫头,这个杏儿也不行了, 还得让钟大娘再物色新的.....   音音在哥哥用人上从不多嘴, 她哥哥比她聪明比她周全, 用她多话。她也只管解释清楚当时情形,别冤了人就是了。   杏儿却求到了音音面前:“小姐开恩, 小姐开恩!小姐知道奴婢不是有心的, 小姐看在奴婢一向小心伺候的份上开恩饶过奴婢吧!”   音音还没反应过来,一直淡淡的陆子期就已直接开口:“把人带下去,交给钟大娘, 陆家多的是当差的好地方, 她想去哪里就给她安排。”   对能干的人再厌恶, 陆子期都提醒自己赏罚分明,不然用人就容易出乱子。   杏儿还在怔愣,就已给人半扶半拉带了出去。   她不明白,她不过是通报了一声,怎么就得了过错?   钱多负责解释,陆家当差的好地方多着呢,少爷意思是奖她能干随她挑拣,还不趁着这个机会捡个好地方去。钱多絮絮道:“有那活儿少轻松的,有那能在主子跟前露脸的,也有油水大的差,杏儿姑娘最是明白,跟你娘好好商量,挑个好去处,连你娘都能跟着沾光呢。”   可杏儿只觉得天塌了一样,她本来是要给少爷做通房丫头的,凭她的模样,凭她的伶俐,将来就是姨娘也不是不可能。其他几个丫头都选择出去嫁人了,可她拖到十八九的年纪都不出去,本就不是图别的,她是为了少爷这个人呀。   “我又没说什么,只是求了两句——。”杏儿含泪哀哀道。   “你就什么都不该说,主子用人,还看下面人需要不成。最不该,这最不该就是把咱们小姐搅进来。”给人听到传出去,还以为他们小姐苛待丫头呢,外头可多的是等着嚼他们小姐舌根的人。钱多更不明白的是,“陆家的好差事随便挑,这可只有咱们清晖院出去的人能有的体面,也是好事呀.....”   可杏儿偏偏只能听到那句“最不该”,只觉满心冤枉,一切都是因为小姐自己烫了手,却带累她丢了书房的差。就因为她是奴婢,就贱如草芥?就因为那是小姐,一个食指尖儿就都比她这一辈子的前程贵重!   书房内,陆子期淡声问音音怎么还没睡。   音音看了哥哥一眼,没答反而突然问:“是不是我该替她求情,让她留下?”音音觉得又不是她的丫头,要她多管闲事。可杏儿看她的那一眼,显然不这么认为,杏儿好像认为她就该为她求情。在音音看来,杏儿是个聪明人,现在她和聪明人的看法产生了分歧.....   她突然半跪起身,按着榻上矮桌看向对面的陆子期:“哥哥,是不是我不太正常?是不是——我该同情她?”杏儿最后那一眼,在控诉她冷血。可,为什么呢。   她知道每个处境中,旁人在希冀什么在隐藏什么,她只是很多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书房是哥哥的书房,杏儿是哥哥的丫头,哥哥不喜欢她在书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那都是哥哥的问题。为何杏儿会认为她冷血呢?要冷血也该是她哥哥冷血呀.....可杏儿瞧着哥哥依然是情意绵绵,反而只觉她一人冷血。   不知是夜深的缘故,还是烛光,让音音本就精致的五官美到让人心悸。   此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让人忍不住伸手为她抚平。   陆子期指尖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听清她的疑惑。音音从小,疑惑就比旁人多,只是随着长大她不再问了,今夜她有情绪,就又问了。   “音音才是对的,是旁人,不正常。”陆子期看着眼前少女烛光下的脸,轻声道。看着音音重新坐了回去,他才轻轻呼出那口屏住的气。   “再者,陆家的好差事不比在清晖院书房里当一个洒扫丫头好,会挑的话,月钱都能直接翻倍。”陆子期不要妹妹因为一个丫头多思,旁人更不值得她皱眉。   隔着烛光,陆子期静静看着。   “当然不比。”音音却断然回。   陆子期不解,看向音音。   “她喜欢哥哥,当然想留在能天天瞧见哥哥的地方。”   谢念音的回话让陆子期一滞,他当然不在乎一个丫头喜欢什么,他只是心惊音音能轻易洞察别人的喜欢,那——   陆子期本靠在榻桌上,这时却坐直了身子,喉结轻轻滚动,是控制不住地吞咽,他掩饰性拿起茶盏。   “那你怎么不帮她,不想吗?”陆子期轻声问,不看音音,垂了眼,慢慢把茶水喝尽,攥着茶盏等她的回答。   夜静悄悄的,连夏虫声都听不见了,只能听到音音软糯的声音。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我只会为了我的串儿姐姐和橘墨,去逆哥哥意思。她不是值得我这样做的人罢了。”   陆子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此时闻言,哑然一笑。看了一眼音音,才用玩笑口吻道:“我还以为旁的女子喜欢哥哥,音音会不高兴。”   “怎会?我巴不得天下人都喜欢哥哥!”   陆子期顿了顿,还是轻轻笑了,拿起案上茶杯,放到嘴边了才发现空的,这才想起是自己刚才喝尽的。   音音把自己未碰过的茶推过来,陆子期拿起,慢慢喝到口中,才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渴,可还是沉默着喝了半盏。   他慢慢放下茶盏,垂下的睫毛颤动。夜深人静,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陆子期突然就很想问:“音音——”   他抬起的眼对上了谢念音看过来的眼睛,乌溜溜的,澄澈干净。   “——怎么这么晚都不睡?”末了,还是只问了这句。   “自然是为了等哥哥,一天都没见到哥哥,我怎么睡得着。”   窗外月从云丛中露出来,圆满的。月光下的桃树,轻轻摆动叶子,陶然的。   “哥哥明天也忙吗?也要天不亮就出门?”音音巴巴望着哥哥。   最近都忙的,陆子期该这样说。   可他却听到自己说,“明日,不忙的。”   话一出口,陆子期自己都愣住了。   他听到音音快活的声音:“可算恢复正常了,那我就不生气了吧!”   烛火一跳,陆子期指尖一动,好像“正常”两个字烫人。   陆子期微微垂眸,声音很低:“对,该恢复正常。”   音音一直正常,不正常的那个人是他。是他,该努力让一切恢复正常。   他看到音音一放心,就打起了小小呵欠,显然是早先压下的困意都上来了,这时候也实在是晚了。陆子期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转头轻声道:“去睡吧,睡一觉起来,该什么都好了。”   呵欠一上来,简直一个连一个,音音这时候已经不太能听清哥哥的话了,只听清了“睡”,可真是该睡了,要不是为了等自己这个两天不着家的哥哥,她这时候都该醒来听着橘墨的磨牙声,睡第二觉了。   陆子期看着丫头备灯,音音扶着橘墨出了门,往旁边跨院去了。   到了月洞门前桃树下,音音回身,借着挑高的灯笼,朝他挥手。   书房窗内,陆子期只是轻轻笑了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   他一直立在那看着,许久后才回神,也不知自己到底还在看什么。只他的手扣紧了窗棂,用力得发疼,这该是决心。 第46章 “哥哥,有心事?”   随着夏天到来, 天亮得越来越早。   清晖院的大少爷都是早起读书的,搁在冬日,清晖院里伺候的人都跟着大公子摸黑起来。如今到了夏日, 白天长了,大少爷起床的时辰,天已是蒙蒙亮。   钱多已立在大公子房外,身后跟着两个丫头, 一个捧着铜盆温水,一个捧着巾帕托盘。很快就听到房内有了动静,钱多瞧了瞧天色,一刻不差,正是公子每日起床读书的时候。   钱多这两日提着的心松了松,让丫头入内安置了铜盆面巾, 妥当后两个丫头退出, 只余钱多在门口听吩咐。他看着东方发白的天,暗道一切可算正常了,旁人没觉得什么, 可这两日钱多却始终觉得公子心内闷着什么, 整个人都如绷紧的弦, 愈发忙得一刻不停。   他心道还得是他们小姐,公子心里的事儿他们下头的自然不知道, 也没法子, 可只要小姐一开解,这不就好了。   果然就见大少爷更衣洗漱毕,像往日一样, 卯正就已在书房里读书了。书房外的钱多转了转脖子, 只觉全身筋骨都松散下来, 也有心情跟旁边小书童低声闲话两句了。   书房内,陆子期先把昨日各处送上来的信件一封封拆开来看了,该回的都回复,这才拿起学里的书本翻看起来。   一目十行,他看书一向很快,安静的书房里是有规律的翻页声。门边的钱多安逸地听着,从还是小书童的时候就听惯了公子翻书,跟着公子进了书院以后,再听别人翻书的速度才知道自家公子到底多厉害。   钱多得意地扬了扬眉,他家公子不光看得快,还记得快,什么东西看一眼就记住了,谁有他家公子厉害。如今说到读书好,临城先提到的都是徐公子,钱多是不服气的,外人哪里知道他家公子把生意做得多大,每天光要见的人看得信就有多少,要不然——哼。   天已完全亮了,书童进去,把书房的灯烛熄了移走。   陆子期也放下了书本,微微后仰,靠着圈椅,抬手揉着眉间。目光又落在信件上,把生意上的各种安排在心中一一过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以后,就敲了敲书案,小书童把信件收在匣中,就等外头钟城过来,一封封发出去。   陆子期这才开始把方才看过的书也在心中重新翻过。   天边红日初升,陆子期本笼在半明晨光中的面容变得清晰,一张仿佛造化精心勾勒的脸,此时没有任何表情,不含笑时显得异常冷漠。   窗外那株桃树迎来日光,一夜间又是一树桃花,全不见昨日暴雨后的零落痕迹。   陆子期静静看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是的,一切都正常。   就是这样。   他重新抽出一本新的书册,翻看着上面前人留下的批注,看,一切正常。   生意场上杀伐多年,陆子期习惯面对各种意外,总有办法另辟蹊径,走上大道。前晚马车内那个让他措手不及的触碰,那场荒诞至极的梦境,一切污秽都该随着那场暴雨结束,看,一切正常。   窗外的钱多眯眼看了看升起的日头,站直了身子,面上不觉带了笑容,他们大小姐马上要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谢念音就带着丫头从小院出了月洞门,快活地来了前院。一到桃树下,看到大哥像往常一样坐在向窗的书案后正读书,谢念音不觉点了点头,这才对呀。本就轻快的步伐更轻巧了,好像一只翩翩的蝶,向着书房去了。   钱多还没意识到问题,就已觉得心一提,他转头看窗内公子:公子跟往日一样,正垂目看书。可多年跟从,钱多就是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此时的钱多还没意识到让他觉得不对的地方,从某一刻开始,大公子翻书的节奏就骤然乱了。   书房内陆子期捏紧了书页,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谢念音一眼。他听着音音轻快的足音越发放轻,安静的晨光里,能听到她衣裙窸窣的声音,玉镯相撞发出一声微微的脆响,这是她到了书房门口,放下了提裙的手。   翩翩而入的少女明明轻盈宛若一只停落花边的蝶,可陆子期就是不用抬头,都能把她每一个动作听得分明,每一步。   音音行礼,软糯的声音唤了声哥哥。   陆子期再也不能不抬头了,他像往日一样从书页中抬头,含笑点了点头。晨光里,一切都是无声的。谢念音已经坐在了旁边的书案前,拿出浮签,从自己昨日停下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她早起重新看到大哥后欢快的小脸一木,皱了皱眉头,又往前翻了两页,细白的指尖在书页上滑动,找到自己遗忘的句子,怎么昨日才念过,今儿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懊恼地捶了锤脑袋,这才继续往下看。   明明一切都是无声,明明一切都跟往日无二。   明明一切都该正常的。   可惜没人看到陆子期这一刻垂下的眸子,内里是他从未有过的茫然,他松开了捏紧的书页,茫然地一遍遍把它展平。按着书册的手,微微轻颤。   太阳升起,初夏的早晨,日光温柔纯净。   陆子期轻轻从书卷中抬了头,他看到音音的睫毛长长的,在她过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层淡淡阴影,突然睫毛轻动,猝不及防地,陆子期对上了谢念音骤然抬起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体内血液都是一滞。   音音冲哥哥眨了眨眼,笑道:“哥哥,偷看我!”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玩笑,陆子期却觉得无所遁形。   音音拿着笔杆顶了顶下颌:“早上加一碟鹅肉馅儿的包子吧。”说着她笑了:“昨天庄子上送了新鲜鹅肉上来,哥哥没吃到呢。”说着她起身朝窗外张望,早就听见的橘墨已转身往厨房跑了。   音音唉唉了两声,橘墨听到音音的话,早就跑没影了。清晖院别说丫头,就是加上小厮,谁也没橘墨敏捷,跑得还贼快。   窗下钱多笑:“小姐还要什么,吩咐小的也一样的。”   音音转身坐下,又拿笔杆儿挠了挠下巴,对哥哥嘟囔了一句:“怎的哥哥的人一个比一个机灵。”她的人总是呆呆笨笨的,从串儿到橘墨都是这样,听到鹅肉包子就跑了,她还没说完呢,她还想吃别的呢.....   音音讪讪笑了声:“哥哥,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们一块跟厨房说。”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前儿的小菜点心就挺好的,尤其是那个菱粉豆沙糕。”他当时注意到音音比平日多吃了一些。   音音一张小脸笑开了,就是这个菱粉豆沙糕,她早上起来就想着呢!音音立即起身招了招手,这样小事就不让钱多去了,他跟着哥哥一日日在外头有的跑呢。   音音冲另一个丫头道:“跟厨房说小菜点心还是要前儿那样的,尤其是菱粉豆沙糕,问问有没有,大少爷想吃呢.....再加一碟桃花白糖糕。”   喜滋滋吩咐完,音音心满意足看着丫头去了。窗下钱多忍了忍没笑,他们小姐要脸,再是贪吃都做不出让丫头两次跑厨房这种事儿,从小都是这样。   前儿的小菜?只怕他们大公子根本不记得前儿的小菜吃的什么。   音音转身,陆子期正阖目轻轻捏着眉心,问了句:“称心了?”听到这人甜甜地嗯了一声,他捏眉心的手顿了顿,放下手,慢慢睁开眼,终于看向窗边人。   一碟鹅肉包再加两碟子点心,就让她快活成这样,明媚得跟春光一样。   这时腿脚比一般丫头快多了的橘墨回来了,隔着窗冲小姐嘻嘻笑,脸上都是:小姐看我能不能干!看看我多快多机灵!.....   陆子期看着音音瞧着自己的丫头,最后慢慢给她伸出了个大拇指。   音音转身,冲他摊了摊手,表示摊上这样的丫头,除了哄着,她也没辙。   陆子期看到音音无奈弯了弯的唇角,红得如同最娇嫩的桃花,柔软的,好像轻轻一碾——   他按住书册,收了目光,伸手去拿旁边茶盏,冰凉的青瓷盏让他发热的手心慢慢凉了下来。   桃花干净,晨光院落都干净。   晨读还在继续,音音已开始练字。   等到整个陆家都起来的时候,清晖院的兄妹两人结束了每天早晨的功课,同陆家其他主子们一样,到了朝食时辰。   除了他们清晖院小厨房的早饭,还有陆家大厨房送上来的精美饭食,这是陆老爷专门吩咐的,清晖院里有,陆家二少爷和小少爷那边也有。   今年秋天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陆老爷盼着儿子们给陆家改换门庭呢。   大厨房的食盒照例被放到音音这边,她扫了一眼,点了其中一碟子点心,其他的就被拿下去分给清晖院里的下人了,他们大公子是从来不吃的。   音音心满意足地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菜碟,都是她喜欢的。书又多读了几页,今天的字也写完了三篇,带着沉甸甸的脑子和空荡荡的胃,嘴巴里含着口水,看着自己盼了一早晨的餐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儿?   慢慢吃了两个小包子一块糕,又尝了一点大厨房送上来的点心,完成功课一样把前面小碟子里麻油调的青菜吃掉,她才看向哥哥,漱了口捧着茶杯慢吞吞道:“哥哥,是不是有心事?”   陆子期后背一紧,越发放慢了擦手的动作,把毛巾放回丫头捧着的托盘中,看着丫头退出去,这才回:“你说哥哥能有什么心事。”   他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很静,也很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1 09:22:59~2023-06-01 16:2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哥哥,我都知道了!”   “你说哥哥能有什么心事。”   安静的花厅内, 只有兄妹两人,陆子期问得很慢,目光一瞬不瞬看向音音, 唇抿起,整个人都绷着。   “真有心事呀!我就是随口一问。”   陆子期无语地呼出一口气,肩膀也慢慢松下来。   看音音一脸灿烂天真的样子,十六岁的女孩子, 最多能想到要嫁人,只怕再也想不到——   他低垂了睫毛,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音音喜欢轻巧的薄瓷,因此家里茶盏多是这种薄瓷小巧样式,此时陆子期张开手,能轻易把整个茶盏笼入手中。   陆子期笼得小心而温柔。   音音托腮看着哥哥的小游戏, 猜:“是为了秋闱?”   科举取士, 对所有学子来说都是顶大的事情。哥哥能如此轻易做大自己的生意,固然因为哥哥无与伦比的才干,但跟陆老爷的扶持和让步也是分不开的。可他们都知道, 陆老爷的扶持和让步都是有条件的。   听到音音提到秋闱, 陆子期笑了一声, 抬眸看向她,喊了声:“音音。”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声音这样低。   音音目光越发专注认真:“哥哥你说, 我听着呢。”   哥哥。   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陆子期又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不再看妹妹,“该出门了, 你在家好好的。”   说着就大步出了室内, 后面音音跳起来追了上来, 在哥哥迈出花厅前,扯住了哥哥的袖子。   陆子期骤然一停,回身对上了音音靠近的面容,不觉往后撤身。   音音又扯了扯手中袖子:“哥哥,晚上早些回来呀。”   “不管是生意还是科举,再要紧,也不比哥哥身体。”   “哥哥不要这样辛苦。”   一句句都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关怀,音音很少说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是真的担心。陆子期看着她仰起的小脸,慢慢点了点头。   他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笑了笑,摸了摸她发上的珠钗,就带着钱多离开了。   看着哥哥大步离去的背影,音音没动。直到旁边橘墨递上来她的小鞭子,问小姐是不是一会儿先去甩鞭子。   音音拿鞭柄轻轻按着手心,笃定道:“哥哥有心事。”她昨儿就看出来了,可就是亲近如大哥,他自个儿不愿说的心事,她又凭什么去探求呢。   橘墨看周围没旁人,才敢低声问了句:“大公子能有什么心事呢?”大公子那么厉害。   “总觉得不是秋闱。”   “那是啥呀?”橘墨忍不住伸头问,这可是无所不能的大公子。   音音拿鞭子轻轻敲了敲橘墨的手背:“不怕大少爷了?大少爷的心事也敢打听了?长个儿了胆儿也跟着肥了?小姐我都不敢问,你都敢了?”   橘墨挠了挠手背,吐了吐舌头:“那奴婢不是看也没旁人嘛。”要是有别的人在,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别说大公子的心事,大公子的什么事儿她都不敢打听。   音音甩了一下小鞭子,看着没了人影的院子,春光一片。   心道:不是生意,不是春闱,那么就可能是——春心动。   说白了,想娶媳妇了。   如今清晖院的大事,不就是她和哥哥的嫁娶。   她哥哥毕竟还是比她正常,这反应才跟话本子上那些才子一样。至于她,那些佳人的心思,她是真不懂。她只关心,将来嫁过去的人家,能不能别打她嫁妆的主意。打,可以,但好歹别都算计上,至少给她留出够她一辈子享用的。   谢念音暗中观察了一阵子,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秋闱固然是要紧的大事,但她哥哥是谁!她哥哥是会为了秋闱苦读的人,但绝不会为了秋闱苦闷!   橘墨看着坐在秋千架上咬唇皱着眉头的小姐,已经好半天了,也不知小姐在想什么,她也不敢打断。   “橘墨,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清晖院里新添的这几个丫头——”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有些话音音觉得自己不该懂,但其实她还真懂,她跟赵红英私下里看了不知多少话本子,多不入流的都有.....   橘墨赶紧机灵地表示自己懂小姐说什么:“小姐呀,这几年年头真的好了,新买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奴婢那时候不是不水灵,是饿的——”   谢念音顿了顿,“你觉不觉得她们太水灵了一些?”   橘墨立即很懂地点头:“绝对都是吃白面馍吃出来的,小姐呀我告诉你,她们只怕连杂粮窝头都没吃过!”   音音吸了口气,瞧着自己的贴心丫头慢慢道:“如今大家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呢。”   橘墨点头:“就是有些年头不好,咱们临城周边也都不怕的,都知道咱们公子是大善人,有咱们的粥厂在,绝不会让咱们临城的百姓真饿死。”   “对对!”一说到粥厂,音音就想到了正事,顾不上继续探讨那几个格外水灵的丫头了,“我跟珠珠正想着动员李员外家也往粥厂捐钱呢!”   说到这里音音抓住秋千架子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找李小姐玩。”听李小姐说他爹六十岁还添了个儿子,正要给寺庙塑金身积攒功德呢。有那个钱,捐给粥厂不好,等到冬天给人吃了喝了,不比给石头雕像穿了好.....   一直到音音换好衣服出门,才想起来自己被橘墨带偏的思绪,她本来是想跟橘墨讨论什么来着.....   看到院子里正跟小丫头抬水的正是新进来的小莲,谢念音一下子想到了:这绝对都是钟大娘一手安排的,瞧瞧这几个花红柳绿的漂亮丫头子,看得她眼睛都花了,真可谓环肥燕瘦各种美都给安排上了。   这能是光吃大白面饼子吃出来的?她不信,这绝对是钟大娘精挑细选的!   不过转念一想,谢念音又觉得不对,就是钟大娘着急哥哥的亲事,也不该是挑选好看的丫头呀,她大哥又不能娶个丫头,肯定是往外去挑临城有名有姓的小姐呀!   哪有正妻还没娶进来,先安排上几个绝色的.....本来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就受影响,再这么安排不是更没谱了。   可见音音跟赵红英看的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只是不入流,真没有下流的。毕竟给小姐偷偷摸摸买话本子的下人,就是再借一百个胆儿,也不敢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带进来,给上头主子知道还不揭了他们的皮。   音音叫住了抬着水泼泼洒洒往前走的小莲,仔细看,十五六的小丫头唇红齿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里面跟落着星星一样,这真是吃白面馍吃出来的?.....   一直到傍晚,音音忽悠完李家娇小姐回来,一拍额头:她懂了。   她知道清晖院里新添的这几个绝色丫头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日头已完全落下,暮色涌上来,音音一听哥哥回来了,还是规规矩矩款款而行,进了清晖院,估量着清晖院外的人再不可能看到自己,当即提起裙子就往花厅跑。   边跑边琢磨还边埋怨自己,丫头都来了半个月了,她怎么才想到!清晖院里突然多了几个绝色丫头,不是为了哥哥,那肯定是为了自己呀!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进花厅,就看到坐在八仙桌旁正听钱多说话的哥哥,音音刹住步子,一停下就觉鼻尖微微有了汗,来得急了一些。   钱多把陆家大大小小的事儿汇报完,就往旁边一站,陆子期翻着手边的花名册子,没抬头直接问:“怎么这么急?”   急?这么大的事儿还瞒着她,她能不急嘛!   音音这时又看到正在俯身缓缓斟茶的新进丫头茉莉,风姿楚楚。她的橘墨,倒茶就是倒茶,人家茉莉倒茶就是一幅画,美成这样,她又不瞎,居然还瞒着她!   好歹按捺着等着茉莉画一样出了花厅,音音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喊了哥哥,陆子期这才抬头看她。   雪肌飞红,眉尖微簇,樱色红唇轻启:   “哥哥,我都知道了!”   一句话成功让一直淡然的青衫公子面色微变,陆子期看着音音了然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知道什么?”   陆子期的眸子漆黑,黑得不见情绪。   此时花厅里只剩下守在门边的钱多和橘墨,端着点心送来的茉莉被钱多挡在了廊外。   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到底还是噎了噎,虽然始终没想明白为何,但音音却很明白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谈到婚嫁男女之事,是很该羞涩万分的,尤其还是自己的婚嫁之事。她想到今儿下午见到的李小姐,不过是旁人打趣提到了一星半点,人家就满面飞红,借口更衣被丫头扶着转身离开了。   就是没外人,她的表现也不能差李家姐姐太远,音音皱了皱眉,努力想些能让她羞愧的事儿:上次马球居然让守备家的女儿阴了她一杆子,一时大意在她手里失了球,真是奇耻大辱啊.....还有再上回,明明背熟了的文章,居然还是在夫子面前打了磕巴,下面坐着的陆珊珊那个扑哧的嘲笑声.....还有还有,好久好久前的那次,那个陈娘子拎着她的绣花,前面看着别人的都是一水的夸,到了她半天愣是想不到一句不刻薄的评价.....   如此种种,让音音本就因为急行微微泛红的脸更加红了。   陆子期看谢念音欲言又止的样子,尤其是她白皙的面容慢慢笼上了绯色,愈发浓艳。   他的指尖微动,伸手把茶盏拿进手中,另一手不自觉地微微扯了扯领口。   他听到音音又道:“哥哥我都知道了,这样的事儿你瞒着旁人可以,为何要瞒着我?” 第48章 怒起   “哥哥我都知道了, 这样的事儿你瞒着旁人可以,为何要瞒着我?”   音音面色绯红,仿佛洞悉了那不得见光的秘密。   陆子期闭了闭眼, 缓缓吐气,睁开后没有看向望着自己的音音,反看向她的身后,也许是落在了花厅门旁高几上那一枝灼灼绽放的桃花上。   落在膝头的手, 指尖动了动,他这才转眸看向谢念音,声音依然是清淡的:“你知道什么?”   他看着音音警惕打量周遭,提裙靠近自己,近到他能清清楚楚闻到她衣上传来的甜香气息,然后他屏息, 她俯身。   她的唇靠近他的耳边, 一开口,有温热的气息。   陆子期面色愈发冷淡没有表情,整个人却绷得真如玉石雕出一般。   好一会儿他才听清谢念音说的话, 他又怀疑自己根本没听清。   此时谢念音已重新站到了桌前, 扑闪着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还神秘兮兮问他:“是不是?”   陆子期看着谢念音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两个字:“什么?”   音音瞧了一眼门边的钱多和橘墨, 明明那两人都垂头一副两耳不闻门内事的样子, 她就是知道他们都竖着耳朵在听,她轻轻跺了跺脚,朝陆子期道:“哥哥, 你就别瞒着我了!”   “喝水, 闭嘴。”这几个字好像是从陆子期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子期一时间只觉得训不得嗔不得,伸手捡了一个平日最不常用的大茶碗,冷着脸倒水,看谢念音还要开口,直接盯了她一眼:“别胡说。”   音音不干了,指着自己鼻尖:“我胡说?”好好的弄了四个漂亮丫头进来,瞒着她就算了,她自己猜出来了还说她胡说,“陪嫁丫头都给我准备好了,还瞒得我滴水不露呢!”   正在倒水的陆子期把手中青瓷水壶往桌案上一放,门边的钱多橘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连装着自己什么都听不见都忘了,正进来的钟大娘也整个愣住。   就听花厅中音音道:“你们真当我瞎,还是当我缺心眼呀,小莲茉莉小梅杜鹃,四个这么好看的丫头,我可不信钟大娘费劲巴拉真是找她们来咱们清晖院抬水扫地端茶送水的!”   旁边钱多心里哎呦了一声,清晖院里新添了四个绝美的丫头,巧妙地出现在少爷的四周,这半个月下来少爷一点反应都没有。   钱多挠头,这样四个丫头多难找呀,这可是钟大娘从少爷十六岁就开始物色至今的。前一批算是都折了,除了一个杏儿,其他的都熬不住出去嫁人了。就是杏儿,也没指望了。这一批,好歹算被主子注意到了,只是——不是他们的大公子,而是他们的小姐呢。   只是——,小姐刚刚说什么——   正好听到他们大公子近乎咬牙切齿地问出了他的困惑:“你的——陪嫁丫头?”   音音再自信,此时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岔了点?陡然从发现了事实的紧张刺激中清醒过来,她声色弱了两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瞧着大哥,不确定道:“不是我的?”   她觉得听到了哥哥磨牙的声音,她瞧了瞧门边的橘墨:难不成真是日子好了,外头到处都是水灵灵的绝色小姑娘,一挑一个准.....白面馍,这么养人?.....   彻底听清楚小姐说了什么的钱多,还有门口刚要进来的钟大娘,俱都控制不住面部,抽搐了一下。   不约而同看向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大公子,连倒好的茶都忘了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公子这会儿脸色可是真的不好看。   音音又退了半步,讪讪笑了一声,声音又弱了两分:“.....还.....还真不是我的.....那.....那就是你的?”   如今通房丫头标准都这么高了?像她这样的,要不是赶上有个好哥哥,有那么些嫁妆,也就够格竞争个通房丫头?   外头的世界都残酷成这样了.....   音音眼见着哥哥脸色愈发难看,不得不硬着头皮呵呵笑了两声:“怪不得.....瞧着她们跟哥哥怪般配的.....”配她,是浪费了些。   说着又呵呵干笑了两声。   音音现在只想回自己小院,把脑袋埋起来。她一惊一乍,自以为洞悉了清晖院的秘密,结果根本跟她半分银子的关系都没有.....把人家的通房丫头当成自己的陪嫁丫头,这要是让赵红英知道,够她笑到腊月里,——明年腊月。   她怯怯的目光一动,不巧,就撞上了哥哥看过来的视线:真冷啊.....   “般配?”陆子期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脸色有多冷,声音就有多轻柔。   一向聪明伶俐的谢念音,要说怕什么,就怕大哥这个样子。   此时她本就又羞又惭,羞耻得头皮发麻,人都木了,听到哥哥温柔得近乎阴森的两个字,她本能的摇头,嘴里却求生讨好道:“般配极了!就在刚刚,茉莉倒茶你看书,你们俩个真跟画上的一对璧人一样,就是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   看着哥哥不见好转的脸色,感觉到花厅内愈发紧绷的空气,谢念音大脑飞速旋转,还没有理清原因,她就已敏感捕捉到哥哥层层攀升的怒气值,敏锐感知他人情绪需求的天赋告诉谢念音,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说点好听的,先让对方怒气值降下来。   好听的?音音觉得自己诗词歌赋不知读了多少,可又是这样,书到用时,那些往日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嘴上胡乱道:“可以说是玉骨冰肌胜蓬莱,神仙眷侣下瑶台.....朝霞暮雨红尘伴,玉影相随处处春.....”   不对不对,更生气了.....   “人间舞翩跹,姻缘一线牵.....”越说越不对了,可她想不到别的了,总不能说“公子选玉色,侍寝金屏中”吧,大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可想吹捧得恰到好处又是何其艰难呀!尤其是,音音嗫嚅着抬眼看了一眼一张玉面铁青的哥哥,她哥哥可比别人难吹捧呢。   “哥.....哥,我的好哥哥,我就是觉得她们美,就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想岔了.....”音音弱弱强调这句:“一不小心.....”   陆子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得谢念音头皮发麻。   她硬着发麻的头皮,弱弱呵呵了两声,这时候决不能安静,决不能任由尴尬和冷酷的紧绷气氛把自己包围住,不能让已经凝滞的透不过气的凝重形成合围!   胡说八道也要拼命突围,说不定哪句就打动生气人的那颗冷漠的心呢:“冷静想一想,我的陪嫁丫头配用这么美的吗?不配!我未来的夫君就不配——”临城谁配,唯有临城公子陆崇礼配!   可她惯常好用的插科打诨,此时却不仅没用,还——   “啪”一声,是断然拍案的声音。   吓得一心溜须拍马的谢念音一个激灵,后半句直接折在了腹中。   “谢念音!”陆子期脸色冷如冰,额际抽动。   这次音音是真的不敢胡说八扯了,她把她哥气狠了!这次绝对气狠了,多久没听到哥哥连名带姓叫她了,得有五六年了吧。上次还是她十岁的时候,跟着赵红英偷看蒋宇成洗澡.....   连名带姓三个字一出,钱多橘墨赶紧都跟着钟大娘悄无声息又往远处退了退。有丫头要经过这边,都被钟大娘直接摆手,丫头吐了吐舌头转身从别处走了。   这种时候,就该闭嘴了,谢念音很知道。   别想着突围了,已经完全在错误的深渊里无路可走了。   只能站直,挨训。   “你读的什么书?念的什么诗?这些混账闲话也是你一个好好的大小姐该说的!”陆子期气到浑身发冷,“陪嫁?夫君?谢念音你真是什么都敢说?还有没有你不敢的,就这么着急嫁人!”   音音把唇咬得死紧。   “说话!”陆子期盯着她咬紧的唇,更生气了。   音音老实道:“我错了。”   陆子期看着她,冷声:“回答我的问题。”   音音抬眸,一对上哥哥幽幽看过来的视线立即又垂下了眼睛,“我不该读那些混账书,不该——”   “回答我的问题。”陆子期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   “我读的《琵琶记》《醉金枝》《三扣闺门》《鸾凤——”   陆子期听着这一本本不入流的坊间话本子,这是真的怕了,居然都知无不言了.....陆子期缓缓呼出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打断了谢念音。他把怒气往下压了又压,静了静,换了声气,重复问题:“这么着急嫁人?”   音音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回答这个问题。她又咬了咬唇,慢慢嗯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嗯”,如果不是两人离得这样近,陆子期怀疑自己根本听不清。   他扶住桌案,慢慢坐下,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很轻,可谢念音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人后的陆子期才有的笑声。   临城公子,当然不能这样笑。临城公子是善人,是如切如琢的君子,最是温文尔雅,温和从容。   怎会这样笑得嘲讽。 第49章 隔阂   哥哥这样笑她?   这个认知让谢念音血涌上头, 怒得眼睛里好似燃了一簇火,她昂头问:“哥哥笑什么?”   “笑我不知羞?怎么男子能光明正大置通房,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头的, 我说句想嫁人就可笑了?”   陆子期看她好像燃着火一样发亮的眼睛,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冷笑道:“你就以为嫁人那么好?你也知道男的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左拥右抱, 怎么你就觉得自己能遇上你那些偷偷摸摸看的话本子上写的,什么良人什么比翼鸟连理枝!”   往日温雅清淡的公子,此时眉眼简直狠厉逼人,陆子期目光直直看着谢念音,话比刀子还厉。   谢念音一下子小脸涨得更红,又羞又怒, 整个人好像都要烧起来, 气怒无处发,恼得她直接抬手一巴掌拍到桌子上!   又是“啪”地一声,一听这一巴掌下去就一点没留力。   陆子期眨了眨眼, 果然就见对面人大眼睛里蓄满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音音别哭, 一会儿就不疼了, 别怕!”陆子期已经隔袖子执起音音的手,只见整个手心红成一片。   谢念音本来就委屈, 尤其是被哥哥这样说着自己, 此时陆子期话一软,她本就火辣辣的手心就觉得更疼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摸不到帕子, 陆子期直接拿自己袖子给她擦泪。   夏季家常穿的青色软绸衣衫, 一碰到她的泪就湿了一片, 变成了更深的青色。明明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此时哭起来简直不管不顾,简直是滔滔不绝,陆子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袖子又是手,只想为她擦干脸上的泪。   谢念音却一下子扒下对方的手,别开脸,哭着道:“你不该那样说我!”   “我不该。”   “你还嘲笑我!”像嘲笑那些讨厌的人一样嘲笑她,其实这才是最让谢念音伤心的。   “我没有。”   “你有!刚刚,你那样笑,你就有!”   陆子期顿了顿,叹了口气,“音音,我没有。”他再次抬起袖子,轻轻给她擦泪,“那样的话,再不要说了,好不好?”   谢念音抹了一把泪,昂着小脸:“我知道你要说我没规矩,可你明明说过我可以不守规矩的。”她委屈极了,这还没娶媳妇呢,说过的话就缺斤少两了?   她哽道:“我难道不知道女子不该说这样话吗?可我是在家里,是跟你说呀!”   “跟你,我就跟你没规矩!”说到这里谢念音又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她就是不觉得很多事情该那样呀!可在外面,她多正常呀,她比谁都正常,在那群闺秀之间,她也会掩着帕子红脸,她红得比她们谁都真。就是因为跟哥哥,她才会这样说的。   陆子期闻言愣了愣。   音音含着泪,隔着朦胧的泪望着他,带着哽咽道:“我又不傻,跟旁人我会这样说吗,要你那样说我!”   陆子期满心的无可奈何,都化作无声沉默。一瞬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要问,可最终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人,他也只是茫然而轻声地问她:   “音音,真的想嫁人了?”   谢念音觉得一肚子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不知是被这句问话戳中,还是被哥哥这从未有过的语气戳中,她再也忍不住了道:   “不想!一点都不想!嫁人有什么好,找着一大家子骑到自己头上管着自己,我疯了我想嫁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她含着泪的眼睛茫然看着陆子期:“可是哥哥,我早晚要嫁人不是吗?”音音红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她不嫁出去,哪个肯嫁进来。   那边院子里见天嘀嘀咕咕说她是拖油瓶,固然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原因,但,音音抿了抿唇,他们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实话了。   她甚至怀疑,她家哥哥赫赫有名的临城公子,至今未娶妻,多少跟有她这么个宠上天的妹妹有关吧?上次陆珊珊不就说了,清晖院有她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小姑子在,哪个千娇百宠的姑娘愿意嫁进来做大嫂.....   虽然当时她直接给呸了回去,可是事后却不止一次想到陆珊珊这话.....这话难道就真的都是胡说八道吗?有时候敌人戳心窝子的话让人越想越气,不就因为戳中了吗.....   换位想之,她要嫁人,就绝不肯嫁给一个疼爱妹妹跟命一样的男子,她也想当宝贝呢,做什么自讨苦吃去跟着夫君宝贝别的姑娘,疯了不是.....她都这样想,别的姑娘不也会这样想吗?   音音低了头,这些藏在心里的东西,从她及笄以后,她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的泪慢慢散去,望着哥哥慢慢道:   “既是早晚的事儿,就不如开开心心地,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好的。”音音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剔透极了,她说:“我不着急,可也不能太慢呀。”太慢了,她真的成临城陆家大公子的拖油瓶了,她谢念音只能给自家哥哥加分的,怎么能被哥哥这样疼着,反而成了他身上的减分项了。   音音伸手拉住哥哥垂下的衣袖,歪头望他:“哥哥就好好帮我挑一个,人又好,对我又好,关键是长得要好,才配得上我,哥哥说是不是?所有人都走的那条路,才是正常的,好走的路。”不一定多好多对,但一定是走起来最好走的路。   正常.....   陆子期喉结微微滚动,没有看她望过来的视线,只专注地看着音音扯着他袖子的手,青衫映衬下,比最好的白瓷还白,火红蔻丹红的指甲,红得妩媚,妩媚到近乎魅惑。修长美好,却脆弱。   不该经风雨。   半日他才答:“是。”   好一会儿花厅里都是安静的,外头暮色已浓,仔细听,只能听到花厅里不时一声抽噎,却始终没有人再说话。   谢念音总算摸到了袖中的帕子,胡乱擦着。   陆子期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靠着桌案,微微皱眉。实在看不过她拿着自己的脸乱擦,抬手要接过她胡乱团成一团的锦帕,谢念音却死死拽着不松手,就是要胡乱擦。   明明说开了,可就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不知该怎么说,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觉得怎么都不顺心,怎么都不好,她赌气一样想着把脸擦破才好呢。   陆子期隔袖按住她赌气的手,压着声音问:“都允你,你到底还要怎样呢。”   声音里是哥哥从未有过的无力。   音音一怔,松了手。   她看着暮色笼罩中,哥哥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折起她的帕子,然后仔细地给她擦着眼角腮上的泪。渐渐暗下来的室内,她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只觉得哥哥很温柔。   他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不过说了你两句,也值得你哭成这样。长大了,越发说不得了。”   是哥哥教导妹妹的语气,再正常没有。   因为刚才一场大哭,谢念音的声音沙沙的,带着她本来的软糯,轻轻刮着听话人的耳膜:“谁都能觉得我不好,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说我不规矩,哥哥不能。”   “没有。”   “谁都能笑话我,哥哥不能。”   “没有。音音,没有。”   陆子期握着被她泪水浸湿的帕子,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微微垂了头,他的唇动了动,却是一句无论如何都不该出口的话:   谁都能证明自己配得上你,哥哥不能。   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的是,“掌灯。”   外头早就准备好的钟大娘,带着钱多橘墨忙进来把灯点上了,又让人打水给姑娘洗脸。   钟大娘一边指挥着小丫头伺候音音洗脸,又是心疼,“瞧瞧哭的,不好好敷敷,明儿怎么见人”.....   又是劝说:“我的好姑娘呀,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也得你哥哥好好说说你”“知道哥哥是疼你,怎么还当真哭了”“兄妹两个,磕磕碰碰,再正常没有,还能当真哭成这样”.....   外人都只当这是自家小姐跟大少爷使性子,是大公子教导自家妹子。   灯下始终安静端坐的陆子期垂眸不语,他茫然听着钟大娘细细碎碎的唠叨:   “不怨少爷生气,你呀就是年纪小不知道里头轻重,那些话是能浑说的?”   “有时候就是一句话,外头那些歪心烂肺的就能把好好一个千金小姐给嚼出多少不堪”“尤其是咱们清晖院里,再干净也保不住就有旁人耳目,就专等着揪小姐的错处”   “姑娘呀,谨慎再谨慎,名声就是女子的命呢!你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这些,没个轻重,真走错了路,踩进了坑里,后悔都晚了”.....   陆子期木木听着音音软软的声音,“大娘,我明白”“我听话”,软软甜甜的,像她小时候那样乖。   他伴着她长大,她依然干净得如同一抔雪,如同枝头最好的花。   可他——   灯火微微跳动,陆子期低垂的睫毛颤动。 第50章 龌龊   随着快到夏至时节,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富裕人家都开始用冰了。书院学屋里也开始放冰,在学屋角落里散发着阴阴凉气。   夫子还未到, 学子们多摇着手中折扇,不动声色比较着各自的扇面字画或扇骨材质,或扇子做工有出处的,也总要找个机会说给人知道, 不能让这份银子被埋没了。再不然就是某个新鲜的扇囊,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总得露出来给人看见,少不得惹起各种调笑起哄。   一个学屋里只有两人不用折扇,一个是徐元淳,有刻薄的学子愈发不屑, “他自然不用, 他能拿出来的怕只有蒲扇”。   另一个就是陆子期,他不用当然没人说什么,自然是不喜欢, 难道陆家大公子还缺这些不成。跟从来冷面示人的徐元淳不同, 陆子期人缘极好, 同成绩好的他可以谈课业,同成绩差的他可以谈丝竹美人。谁上前攀谈, 他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在同窗眼中是我辈楷模。   学院里两个最突出的人不用折扇,倒也让有些人想借机放下手中这把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没有红袖添香的美人缝制扇囊的折扇,只是这天实在太热, 到底熬不住还是得有扇子。   边扇边忍不住打量坐在学屋后头两边的两个人, 一个能忍, 再热也无动于衷;一个真真仿佛玉做的,再是热的日子,陆家大公子身上都好似清清凉凉。   陆子期翻着书,坐他旁边的赵宏成正拽着蒋宇成,低声嘲讽前头那个正显摆自己扇囊的学子。   “你可别乱说!”蒋宇成到底是出身书香官宦人家的公子,听不得这种没有纲常的事儿。   赵宏成略低了声音:“也就你不知道了.....他这会儿得意洋洋显摆那个不知从哪个妓子处得来的扇囊,倒是把他那个嫂子忘了个干净。”   另一人也凑上来,这当年叔嫂的事儿,他听到的什么说法都有,就是没个准的,他低声问:“那个小嫂子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后来,被人看破的时候,就死了呗。”死的自然是那个嫂子。   “该死呀!这住在一个家里,小叔子和寡居的嫂子,还不知内里有多少龌龊呢。没想到呀,这小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这等艳福了.....”说的人忍不住嘿嘿笑了,是男人都懂的心知肚明的笑声。   “有没有人知道细节给讲讲呗,这何时春心动,何时——”   “人家住在一起关起门来的事情,咱们哪里知道细节去,你就想嘛——”   显摆扇囊的这人跟赵宏成最不对付,此时赵宏成更瞧不上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直接翻出他当年十七八时的恶心事来说。   旁边一人嘿了一声,神神秘秘道:“嫂子算什么?还有兄妹的,想听吗?”   看到鲜少在意这些闲话的陆子期都朝他看来,这位开口说话的学子不禁受宠若惊,赶忙道:“陆兄,我亲眼见过那份卷宗,绝不是胡说八道!。”说着又朝另外几人嘿嘿笑道:“好些不为人知的细节都记录在册,那真是——”   多少只耳朵都竖起来想听个中曲折,想必必然刺激,香艳非常。   这人正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了了几行结案词大大渲染,绘声绘色讲出来,就听陆子期问了句:“哪一年的卷宗,孙兄竟然能得见?前次我想查阅一宗案卷,可是百般打点费尽周折,早知道孙兄这等有为,该向孙兄讨教才是。”   孙姓学子被陆子期这样请教,顿觉荣耀,哪里还记得讲什么香艳的兄妹逸闻,赶忙把能见到卷宗的机缘细细讲出来。   看到陆子期感兴趣的目光,孙姓学子说得更起劲儿了,这话题就从先前的风流香艳转向了当年几桩悬疑大案,到夫子进来的时候,差不多整个学屋的学子都在讨论这几桩悬案。   赵宏成一边翻开书一边低声道:“哥,以前倒不知道你还对这些感兴趣?”   陆子期翻着书嗯了一声,在夫子开讲前,对赵宏成道:   “子烨,小人不堪,女子何辜,以后李彦那些污糟烂事就不要再提了。”子烨,是赵宏成的字。   赵宏成一愣,当即点头,这时候夫子也开口了,整个学屋都安静下来。   这日结束,学屋里人多都离开了,赵宏成看了一眼角落的徐元淳,这人就住书院里,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屋的人。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凭别人说什么只怕他都听不见,把他当书屋的桌子就行。   赵子烨把自己的书收了起来,递给一旁书童,看到他陆哥搁了笔,正拈起字纸轻轻吹了吹。   赵宏成闲话道:“哥,最近都不急着回家了?”   陆子期看了他一眼,赵宏成嘿嘿一笑,问道:“是不是音音惹你生气了?音音那小脾气——”他那声啧还没发出,就被陆子期骤然看过来的一眼给按下去了。   就听角落响了一声,两人都往另一边看过去。徐元淳却好像浑然不觉,扶正自己那个缺了角的砚台,继续看他的书。   陆子期低声:“口没遮拦,有外男在,你也敢。”   赵宏成忙拍打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不是忘了嘛。”忘了还有一个会动的桌子,可看他那样子,除非提到秋闱,不然赵宏成根本不信徐元淳耳朵会动一动。   这边陆子期赵宏成两人带着书童离开,后头徐元淳停了笔,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继续提笔写下去。   书院里有一方小小的莲花池,夏日傍晚,从河面吹来的风带着莲的清香,倒也宜人。陆子期在池边柳树下站住。   远远的有人看见,认出了是临城有名的陆家大公子,就是随意一站,都卓然出众。   赵宏成吸了吸莲花香气,就听陆子期淡淡问道:“关于那桩——兄妹的案子,你听过吗?”   听到陆子期又提到案子,赵宏成心道他陆哥果然对这些感兴趣,他努力想了想,“当时闹得还挺大的,先头是那妹妹遇人不淑,要和离闹开的,最后却被拿住和自己兄长有情。”   “后来呢?”   “后来那妹妹直接吊死了,那兄长砍了他妹子夫君都数不清多少刀,一直砍到有人上门,他才扔了刀,净了手,一头碰死了,听说把脑浆子都碰出来了。”说到这里赵宏成打了个哆嗦,当时说的人把那一幕描绘得有声有色,简直是他少年噩梦,至今想起来都瘆得慌。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不远处钱多疑惑地抬了抬头,这是十多年前的旧案了,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说这桩事儿。都是咒骂那个妹妹是狐狸精的,把好好的一个男子勾坏了,那位做兄长的是个秀才呢,这事儿出了后,好些人都说要不是遇到这么个狐狸精,那兄长肯定是能中举人的。   先还有同情那女子的,毕竟都知道她丈夫好赌好酒,几次把那女子打得不成人样,待这事儿出来后,连这女子的夫君都成了可怜人了。贪上这样没有廉耻的婆娘,当丈夫的心里得压了多少苦,怪不得又赌又嫖呢。   当时所有讲完这故事的贤女人好男子们,结尾都是同一句感叹:一个龌龊女子祸害了两个无辜男子。   最后好女人们都再感叹一句:妻贤夫祸少,娶妻就不能挑好看。   这是都知道那当妹妹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看。连这好看都成了罪过,多少人都说当时一看这长相就是狐狸精托生的,不能是个好的,后来果然——这不是都料中了。   别的赵宏成不予置评,就是这兄妹——,他咧了咧嘴巴:“跟自己的亲妹子呀——看着她长大的,怎么能的。”他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   陆子期望着满池荷花,淡淡道:“是呀,多龌龊。”   赵宏成跟着点了点头,抬首朝陆子期看去,正值荷风吹来,他哎呦了一声:“哥,你这段日子清减了好些?是有什么烦难事吗?”   陆子期这才回头,淡声道:“不过苦夏罢了。秋闱在前,你也再多上上心。”   “头悬梁了哥,就差锤刺股了,我爹那是真狠得下心呢,就让小厮在旁边看着我夜读,拿着锥子.....那么尖,磨得锃亮.....看一眼一夜都不带困的.....”赵宏成可算逮着吐苦水的机会了。   陆子期认真听着,接下来两人的话题就都是秋闱了。   —— —— ——   夜灯下,四面寂静,院中有夏虫偶尔鸣叫两声。书房中,陆子期冷着脸翻着手中一卷厚厚的册子,看着上面一张张俊逸风流的公子面容,提起笔再次叉掉了一个。   书房门口站着的钱多探头瞅了一眼剩下没几张的册子,他都替公子发愁了,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的,结果都禁不住仔细探查.....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家公子探查得那是相当仔细,可能不仔细嘛,这可是为他们小姐择婿!   结果一个个内里都给他家少爷翻出来了.....   照他看来,其实有几位公子还是可以的,不能说配得上他家小姐吧,倒也算是良人,可是少爷非说跟丫头不清白不成.....   钱多倚着门框,心道都是二十多的富贵公子,后院干干净净的就是好的了,跟丫头有点什么多稀松平常的事儿。那满院子年轻漂亮的丫头,尤其抱着攀高枝的心的都是长得顶好的,日夜在公子身边转悠,这十六七、十八九的公子少爷哪个把持的住?   关键他们也不用把持呀,睡个把丫头,对富贵人家的公子来说那叫事儿?不是正常的紧嘛!这要一直没有,家里当长辈的还得担心呢.....   想到这里,他龇了一下牙,他家公子不会把自己当找妹婿的标准了吧.....他家公子明显就是嫌女人脏,可人家正常的富贵公子看女人只有觉得香的.....香喷喷的围着自己,唯一坐怀不乱的那个,都上史册了,柳下惠嘛.....   钱多看到自家大公子叉掉了最后一个,钱多咧了咧嘴,看样子只能去府城里给他家小姐寻去了.....这段时间,整个临城够格的公子,都被他家少爷叉掉了。   放下笔的陆子期只觉头疼,此时已是子时,书房里的冰都化尽了,陆子期抿唇靠坐在椅中,抬手按着发疼的额,目光静静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许是会落雨吧,这一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空气中都是水汽,潮闷得很。   无限寂寥的夜,看不到一颗星子,到处都是黑的,只有他独自留在通明的灯火里。   突然桃树后月洞门方向有灯笼的亮光,映出一个窈窕轻盈的身影。陆子期一下子站起来,望着那个方向,只觉得心怦怦跳。   他的话却说的凶:“还不去接?谁许她三更半夜爬起来的!”雨随时可能下来,万一淋上又要吃苦头了,她以为自己是多康建的人。   钱多一愣,他已看清,回道:“公子,是小莲。”   陆子期已站起了身跨出书案,此时灯笼连带挑灯的人已到了桃树下,他只看了一眼,那颗砰砰跳动的心一下子安静了:   “叫过来问一问,这么晚了,去那边院子做什么。”   话才落,哗哗的雨就落了下来。 第51章 “真闹矛盾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 猝不及防。灯笼一下子灭了,挑着灯笼的小莲和身边跟着的小丫头被兜头的雨浇透了身子。   小丫头拉着小莲要往旁边下人起坐的厢房跑,哪知道小莲还是往公子书房方向去了, 小丫头跺了跺脚也只得跟上。   眼看着湿透的小莲进了书房,小丫头躲在廊下不敢乱动。   书房里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夏衫轻薄,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青春正好的少女身上, 钱多只看了一眼就赶忙低了头,就那一眼都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少女跪在地上,呈现一个无比美好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此时明明白白伏在地上, 伴着轻轻的颤, 任君怜惜。   钱多不敢抬头,余光只能看到他家大公子早已重新做回椅上,阖目抬手捏着眉间, 外头是哗哗的雨, 公子的声音如同玉石:“小姐睡了?”   “回公子, 小姐从这里回去就睡下了。”少女声音轻柔妩媚,楚楚。   “那边有事?”   “回公子, 都检查过了, 守夜的婆子偷着喝了两口酒,奴已告诉钟大娘了。”   “很好。”陆子期说完睁开了眼,瞧了一眼地上的人。   正抬头怯怯望上去的小莲先,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深夜, 独自与公子相对。更为公子俊美所惑, 只觉自己整个身子又冷又烫,一下子迎上大公子看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是一颤,整个身子都好似软弱无骨,赶紧垂头,满面绯红。   长夜大雨,合该是这一天。小莲从来都知道自己美,从小就知道,她觉得她所有的美都是为了这一天。   却没想到大公子一句话让她脸上热度骤然下去:   “这人,是不是那个?”   钱多忙近前。   “我上次说过别在跟前伺候的那个。”送杯茶都能翻在他身上,就这样的,居然还能往眼前伺候?是他这段时间不大理会院子里的事儿,就都不上心了?   钱多都愣住了,他还以为自己该退下了呢,结果领了公子的差使,要带这丫头下去,还得告诉她以后哪些地方是她不能去的。   小莲也完全愣住了,她今夜换上的是最轻薄的衣衫,运气又好,心里求着雨,雨就下来了。雨下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这是连天都在成全她与公子.....   小莲带了泪,本就极美的姑娘一落泪就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公子,奴被调了差,今夜代奴的干娘查夜,雨下来了,奴慌了神才跑到公子这里,奴有错!”   小小的可以轻轻一放的错处,如此认真认错的姑娘,数一数二的美,是个人都该怜惜的。   可陆子期显然不是个人,他只道了一句:“下去吧,该怎么罚自领。”说到这里看向了钱多,“她那个干娘——”   钱多当即明白:“小的立即去查,如查实有任何失职,当即交钟大娘查办。”   小莲惊惶:“公子?”声音颤颤,灯光下,眉眼无助又动人。   陆子期这次笑了,温和问道:“怎么还不下去。”   钱多一个激灵,也不顾别的了,忙把小莲拉下去交给廊下小丫头快快带走,冒着雨打水给公子洗地。边洗地边啐自己,今夜被美人惑住的看样子只有他。   小莲直到被打发出去都是愣的,明明公子对谁都是温和含笑,她甚至不知道为何院子里丫头会怕这样一个俊美儒雅的公子,别人怕,她不怕。   她见过大公子帮小姐摇秋千,甚至见过大公子蹲身帮小姐取下挂在小姐绣鞋上的棘棘草,见过公子为小姐擦掉嘴角的点心.....   她想过无数次,待到她成为公子的女人,公子对自己的女人一定比对自己的妹妹还好。   神仙一样的大公子小心呵护的将会是她.....想得都痴了。   在离梦最近的地方,梦碎。   子夜已过,外头的雨声都小了,安静的书房里钱多正小心翼翼帮公子把账册收起来,瞧着随着地面擦干净,刚才那茬算过去了。   记着钟大娘的话,钱多不能不劝道:“今秋就该科考了,公子还这样操心外头生意,蜡烛禁不住两头熬,公子且放一放这头吧。”   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雨夜的陆子期哦了一声:“中举就行,又不是非要往前考,不碍事的。”   钱多问出了心中疑惑:“公子为何不多在举业上费心?小的觉得公子但凡多下两分工夫,哪里还有徐公子什么事儿。”   陆子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金陵这个地方,我不喜欢。”   声音低了低:“音音也不会喜欢的。”说着轻笑了一声:“音音还是更喜欢银子。”   这银子谁不喜欢,可跟上金陵,当大官相比,还是当大官好呀!钱多不懂,挠头。   陆子期回了他一句:“你家公子能力有限,就配在地方当个土财主。”   “举业不说,生意上公子也不用这样拼,把身子熬坏了,咱们都跟着心疼。”钱多继续劝。   陆子期还真回钱多了:“挣嫁妆,敢不拼命。”   钱多咂舌,公子挣下的产业,多少个妹妹都够嫁的,怎的还这样说。   似乎看透钱多所想,陆子期淡淡道:“不够。”   他这辈子成不了滔天权势,他就要滔天的富贵,他要让他的音音永远无忧。   熄了灯,挑着灯笼伴着公子回上房,外头雨已转成淅淅沥沥的。   经过桃树下的时候,陆子期特特提灯看了一回,然后踏着青石路面往上房去了。   这天夜里,陆子期再次惊醒,黑暗中他的后背衣衫都给汗湿透了。此时坐起,几乎把身下锦褥攥烂。   听到动静的钱多忙要进来点灯,却被喝止。   许久没听到大公子这样严厉的声音,钱多一下子站住,一动也不敢动。   也是从这夜开始,才正常了一阵子的大公子再次不正常了。   陆子期越来越忙,回来的越来越少。   陆家老爷只当大儿子忙着读书,毕竟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秋天,他们陆家未来如何也将看这个秋天。   可跟着大公子的钱多等人却知道,在所有人都拼命备考秋闱的时候,大公子花在读书上的时间依然如常,大公子是在开拓财路上更拼了。开始盯着那些大地主,从那些良田成片的大地主手里买地。大地主里头总有不肖子孙,盯紧了,肯撒银子,总能买到大片良田。   北方的盛夏,太阳烈得好像能把石板路都晒化,街头的小贩多躲在树下或者旁人家的屋檐下,街上除了轿子就是马车牛车,无处可避,不得不靠两条腿赶路的小贩也都戴着大大的遮阳斗笠。   一处大酒楼里,厢房中的冰已化了一半,散出森森凉气,钱多把钟大娘熬了一上午的汤送上来,就听到大公子清淡的声音:“你们喝就是了。”   看到大公子比往日更显苍白的面容,钱多想劝,可又不敢。曾经公子至少还愿意说话,这些日子,公子跟他们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陆子期从各方传来的信件汇报中抬头,已把钱多手上的汤忘了,问的是:“东西给小姐送过去了吗?”   钱多忙回都送到了。   顿了顿,陆子期问:“她——喜欢吗?”   钱多一愣,“公子挑中的东西,小姐肯定喜欢。”   他倒没有打听小姐喜不喜欢,主要是最近这样的好东西几乎是天天送,公子不管去哪里但凡见到音音小姐可能喜欢的都一股脑送到小姐院子里。可公子却越来越少回清晖院了,以前就是忙到再晚,公子也一定是回去的。   陆子期看着融化的冰,好一会儿才问:“她——还熬夜等着?”   钱多瞧了公子一眼,这才道:“听丫头说,昨儿没有了。”小姐一连熬着等了半个月,可昨儿甚至没来前院。   闻言陆子期按着信件低了头,没再说话。   钱多犹豫了下还是道:“小的看着小姐瘦了些。”说完这话,钱多也不敢看公子反应,垂头等着。   他们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公子固然是忙,可公子哪天不忙,从来没有这样的。就在临城,整整半个月不进家门一步。   公子,从来都不是他们能懂的人。   滴答滴答——,是冰融化滴落铜盆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钱多才听到公子依然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说的依然是小姐的事儿:“这是饭都不肯好好吃。”   说着公子好似笑了笑,“从今儿,该是能好好吃饭了。”   声音更低,“音音,聪明得紧。”   果然从这日,小姐也不到前院等了,也肯好好吃饭了,公子也照常回家了。只是两人之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明明就住在相连的院子里,愣是能一次面都没碰到。   唯一不变的是,每天好东西依然流水一样送进小院。   钱多越发摸不着头脑,别人都疯了一样读书备考的时候,他家公子疯了一样到处买地,他惊心地看着公子把一沓沓地契交给钟伯保存,都是给小姐的嫁妆。   别说跟着陆子期的人,就是赵红英都从哥哥那里觉出了不对劲,跑过来问音音到底怎么了。   赵红英来的时候音音正坐在窗下榻上打棋谱,赵红看到炕桌上的青玉棋盘黑白玉棋子,直接咂舌。盘腿坐下后,伸手从配套的青玉棋罐里摸出一枚棋子,冰冰凉凉的,“还真是凉白玉呀?”   赵红英瞪圆了眼睛问:“就让你这么拿出来玩?我爹有一套,就是我都不能随便碰的!”   她本还以为兄妹两个闹矛盾了呢,瞧她三哥说的多严重似的,此时赵红英在心里断定是她三哥大惊小怪,要是三哥肯给她这样好东西,天天和她闹矛盾都成,她巴不得呢!   音音摆下最后一子,这才放下了书中棋谱,一看赵红英就是来看热闹的,音音没好气看了她一眼,“你就知道这棋盘棋子贵重?”   “你这里什么不贵呀!不过其他那些我也有,这个——”赵红英指着布满了黑白子的棋盘,“崇礼哥哥对你也太舍得了吧!”   音音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那本旧棋谱,挑了挑嘴角:是舍得,赵红英是看不出来,这本棋谱可比这套棋盘还难得。   赵红英小心翼翼拿棋子轻敲了敲棋罐子,她一直想这么做,她爹就是不让。她侧耳听了两者相击的声音,这才放下棋子问道:“真闹矛盾了?”   “不算吧。”   一听这话,赵红英顿时对棋盘棋罐子都不感兴趣了,她眼睛一亮:呦,还真闹矛盾了!   这次音音直接白了她一眼。   “快说说,让我——难过难过!” 第52章 “说不定他有了心上人?”   “快说说, 让我——难过难过!”   赵红英可太惊奇了,她就从没见过这么疼妹妹的哥哥,要星星给星星, 要月亮给月亮,崇礼哥哥还能跟音音闹脾气?   “不是,崇礼哥哥,还会跟人闹脾气的?崇礼哥哥闹脾气, 得是什么样啊?”   赵红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好像人人使性子闹脾气,她都能想出什么样子,从她爹到她哥,从她的廷宇哥哥到她未来的公爹——堂堂知州老爷.....   可就是陆崇礼,她实在想不出。   她印象中, 无论什么事儿, 陆子期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没有事儿难得住他,自然就没什么事儿值得他真放心上。   赵红英皱眉, 仔细想想, 还真是这样。崇礼哥哥最多收了笑就顶天了, 这时候下面那一帮人就开始检讨自己哪儿错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些人,谁都会跳脚发脾气, 只有陆子期不会, 论理说他该是最好脾气的,可也不知为何,从小他们敢跟蒋宇成闹, 敢跟孙同勋恶作剧, 就是不敢跟陆子期调皮。   这边丫头上了茶水点心, 谢念音让赵红英试试其中那样淡粉糕点。   淡淡点心奶香,让赵红英一时间顾不上八卦,拈起一块咬下去,顿时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直瞅着谢念音。   音音点了点头:“就是刘记那家的师傅,从这个月开始每旬能过来两天。这两天我想吃什么,他就在我的小厨房里给我做什么。”   “跑到这里?专门给你一人做?”赵红英都来不及喝茶水咽下去,就问。   “嗯,不然呢?”   喝了口音音推过来的茶水彻底咽下去,赵红英竖起英气的眉:“上次我寿辰让我哥去请他来一日,他怎么说祖传生意不敢轻忽,概——不——外——出!”   “肯定是你们钱没给到位呗。”音音心道不就这么点事,用买房子的价儿买点心,再金贵的点心也买得到。用买金贵点心的价儿买点心,就不好说了。   “就你们陆家富?我们赵家缺钱?”说到钱,赵红英可就不服了。   “那就是他有别的想要的,我哥哥给了吧。”不是钱的问题,就是以其所欲动之。   赵红英骂骂咧咧又拈起一块点心:“费那么大劲儿,就为了让你在家吃点心?”满临城的闺秀都是让小厮丫头出去排队买,咋就她的小兔子这么金贵呢!   “哥哥可能知道我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才花心思这么着吧。”音音吐了口气。   “谢念音,你就故意气我!我夏天到了也瘦了,平常饭食我也吃着不香呀,怎么我爹我哥都瞎呀!”赵红英扯着自己衣服勒出细腰给谢念音看,入夏才做的衣裳,腰都宽出来这些了。   音音一瞥:“许你来看我乐子,不许我气你呀?”   赵红英:.....   她憋了半天问出来一句:“我说,你是不是上辈子救了崇礼哥哥的命呀?”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上辈子普度众生,他正好是众生。”音音懒懒托着百花栗子糕,随口道。   “真吵架了?”赵红英终于觉得谢念音不太对。   “没有。”   “那有什么你倒是说呀!”本来真是为了看热闹来的,这会儿看好友懒懒的样子,赵红英终于开始真的担心了。   谢念音是谁?一个珠花她都能美滋滋嘚瑟一天,戴着到处跟她显摆.....作为一个陆家捡来的,却过着比临城所有千金都耀眼的好日子,看不上的大家小姐可多了,聚拢在陆珊珊周围,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可就是给谢念音亲耳听到,她也不过继续显摆自己的大珍珠大玉镯子,就是乐呵呵致力于把对方气红眼,最好直接气死。   就是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谢念音,别人越说她越是满身金贵到处显摆的小兔子,这会儿对着这些好东西,都蔫儿了。   赵红英拿帕子擦了手,挪到音音身边:“我的小兔兔,有什么事儿你跟姐姐说呀,有姐姐在,什么都能给你摆平!”   谢念音张了张嘴,好像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她组织语言:“好像真没什么事儿.....没有吵架.....半个月没见到自己哥哥算事吗?”   她本来气得要死,甚至想直接带人去外头找哥哥,可冷静下来她突然就明白了。哥哥不过是在告诉她,她大了,这就是兄妹之间该有的距离。   以后慢慢地,自然会有跟哥哥亲密无间的人,这个人当然不该是她。   音音瞧着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小院里的库房都堆不下了,哥哥这就是对她说,他会一直对她好,可就是为了她好,她也得懂事呀。   音音看着赵红英,问出了疑惑。   赵红英皱了皱眉:“倒真的不算事儿,我跟我三哥算是最好的,也经常半个月三十天的都不见面。像我其他的兄弟——”她敲着腮思索,“两三年没仔细看的都有.....这么一想,好几个都有点记不清他们长啥样了.....”   说到这里红英伸手摩挲着音音后脖颈:“哎呀,你就是还没习惯,我跟我三哥小时候也见天一起,长大了慢慢就会这样。”   音音靠在红英肩上,轻轻点了点头:“是呀。”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眉头轻轻皱着,忍不住道:“明明知道都是对的,可就是好气呀。”   “说不定他有了心上人?”赵红英想了想道,“我三哥第一次好多天不回家,就是看上了明月楼一个姑娘,天天想法子给人家花钱呢!哪怕大半夜在明月楼底下空坐着,他都舍不得回家,要不然就是满临城转给那姑娘寻摸能让人家多看他一眼的好东西!我想想啊,那是第一次我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他人影!再见他,就是在祠堂前我爹打他板子的时候了。”   音音:.....   “那时候一个月不到,我三哥就瘦了,相思!相思,你懂吧?”   音音动了动唇,那她哥哥不能是因为这个吧。   赵红英轻蔑地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男人,这男人第一次动心,都跟大傻子神经病一样。”   “那我哥肯定不能那样!”音音小声道,宏成哥哥能那样,是因为他本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她哥哥,肯定不会的。   赵红英给出了最后一击:“那崇礼哥哥瘦了没?”   音音:.....听说,清减不少。   “看吧,为情所困!我说的再不会错呀,你就不要管了,男人呐,都得经这一遭,过些日子就好了。”屋内没有旁人,赵红英也没什么顾忌,很懂的样子。   音音:.....   她还是觉得不能吧.....真是为了明月楼的姑娘,那她可真是会生气的。   “也可能是哪家大小姐呀!”赵红英认真道:“崇礼哥哥肯定比我三哥有出息多了!”   音音撅了撅嘴,好像也并没有好一点。   赵红英一下子说中了音音心事:“可别看上的是跟咱俩不对付的哪家大小姐呀!”这样的也不少,大家公子偏偏喜欢上家里的仇人了,要死要活的。也可能是看她和音音不顺眼的,故意接近崇礼哥哥呢!   赵红英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这么想想,很可怕呀!   音音跟着这么一想,更生气了。   跨院里姊妹俩正嘀嘀咕咕,跨院外钟大娘正愁眉不展。   大娘这些日子瞅着自家公子愁啊,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如今越发话少,整个人越发清减,愁得她团团转!各种补汤都熬着,天天叮嘱钱多给公子送上去,眼看着跟着的钟城和钱多都给补起来了,愈发油光水滑的,反而是他家大少爷不见好转。   钟大娘不能数落钱多,只能按着自己孙子捶:“让你们看着少爷喝,少爷喝了吗?我算看出来了,这是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   钱多吐舌,钟大娘真是急起来连自家人都骂,这是真急狠了。   “公子不愿喝,我们也没法子。”   “劝呢,劝,会不会?白养着你们就会跟着喝汤?养只狗都比你好使!”钟大娘是真的急,再这么下去,秋闱整整三场九天,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他们大少爷能撑得住?还不把人都熬垮了,年纪轻轻,亲还没成先把身子熬坏了,就是中举了又怎样呢!   “少爷有心事,我们劝顶什么用.....”钟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又换来了钟大娘好几下捶:“你们见天跟着少爷,倒是弄清楚少爷的心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你们就是给少爷排忧解难的,一问三不知,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要你们有什么用!”   “那可是大少爷。奶奶这么厉害,奶奶怎么不自己去问。”   钟大娘一噎:那可是大少爷!   明明一日日和气起来了,背地里她也会跟自家老头子说不像韩家二公子了,可——   “你看奶奶你都不敢,就知道捶我.....”   “我——我打你个没用的!我要是成天跟着大公子,我能像现在什么都摸不清楚!自己没用还不让人捶了,我捶你个不顶事的!”   打完了孙子,压了压心中急躁,钟大娘觉得真不能这么下去。她一沉吟,别人都跟少爷说不上话,还是得靠小姐。   以前她总是念叨两个人大了,念叨少爷要知道避嫌,如今眼看着少爷小姐倒是都懂避嫌了,这也避得太过了!连人影都快见不着了.....   要是以前,有小姐跟着,哪里至于让少爷熬煎清减成这样。   这样想着,日暮十分,钟大娘来到了小跨院,音音正拿着一把剪子修美人瓶里的花枝。   钟大娘不过两日没过来,进屋子还是先一愣,怎么小姐屋里又多出这么大一扇三折大屏风,前儿还没有.....   音音放下剪子,起身跟钟大娘打招呼,看大娘注意到屏风,音音笑了笑:“大娘瞧着好不好?”   她曾跟哥哥讲过想象中的边塞,音音看着屏风上一望无际的草原,低低的云,成群的牛羊,跟她想象中的很像,又比她想象的更真切更辽远。   才说话,外头院子里又有人抬着东西进来了。小院里的婆子丫头都已习惯了,直接领着人送进了旁边还有空的屋子,等小姐闲下来再看一看是摆出来还是收起来。   正好借着这茬,钟大娘提起大少爷。听完钟大娘的话,音音默了一会儿,摆弄着瓶里的花枝,心烦地发现不管怎么摆,都不好看。   半天,她说了一句:   “我不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2 07:47:24~2023-06-02 12: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音音!”这次,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我不去。”   说完, 音音让橘墨把美人瓶拿远一些,“还是好好换水,让它们能活几天活几天, 就是别拿到我面前了,丑得我眼睛疼。”最近插花退步得厉害,怎么插都插不出心里想要的样子。   说完这话,音音才对钟大娘说:“哥哥大了, 有自己的心事了,我管不了了。”   明明说的是比她自己还大七岁的哥哥,偏偏小丫头的口气老成极了,听得钟大娘哭笑不得。   “大娘您好好管管吧,说不定哥哥被明月楼哪个姑娘迷住了。”音音抿了抿嘴角,忍不住道。   钟大娘这次真笑了, 笑了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姐说的是什么明月楼, 她天真可爱的小姐怎么会知道明月楼?钟大娘把目光往周边丫头身上一扫:到底是谁把她家小姐给带坏了?   丫头们俱都脖子一缩:不是她们。   音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向在钟大娘面前走的是天真无邪贴心小棉袄路线,这给气的,把路线都走歪了, 她撅了撅嘴巴:“大娘别看了, 都是珠珠的哥哥混说八道, 大娘下次看到赵家哥哥拿鸡毛掸子打他!”   钟大娘一听,就知道又是红英那丫头胡说, 别人家的孩子她管不了, 只能教导自家小姐“明月楼”不是好地方,这样的话不是未出阁的小姐该说的。   音音心里是不服气的,未出阁的小姐说都不能说, 怎么未出阁的公子们都能去呢.....只是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她请钟大娘在炕上坐, 钟大娘笑着在炕前的脚踏上坐了。   “姑娘是没见,我前儿见到公子——”说到这里钟大娘心疼地一停:“就是苦夏呢,也不能这么清减下去,别人的话公子是不听的,还得姑娘去劝一劝。”   音音垂头乖乖听着,末了点了点头。   钟大娘看到音音答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送走钟大娘,音音回到炕桌前托腮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旁边橘墨给音音倒了杯清热败火的茶,忍不住道:“前阵子小姐担心得嘴里都起泡了,怎么不跟大娘说.....公子也不知到底在忙什么,小姐等了那些日子,这会儿还得去劝.....”   公子清减了,他们家小姐也清减了呀。又不是小姐不想劝,关键小姐连他们公子的面都见不上.....   这阵子外头陆家丫头婆子都乱说,说指不定就是大公子有中意的人家了,要成亲,可不就得把规矩立起来。还说什么,再是疼,毕竟也不是真的骨肉至亲,将来公子有了自己的一家人,只会越来越疏远。说到底富的是陆家,清晖院的小姐说起来连陆家人都不算,不过是个运气好的野丫头.....只不过这天天流水一样送进来的好东西,到底让那些嚼舌根的丫头婆子都嚼不下去了。   音音做完了这日的功课,天已黑了,早就掌了灯。   收起纸笔,她朝窗外看了看,转身对橘墨说:“给我找身衣裳来,他是我哥哥,我凭什么不能问了。”   别人都说她不是陆家正经的小姐,可陆子期正经是她的哥哥。   —— —— ——   陆子期这日忙完所有的事,已是华灯初上,坐在回陆府的马车上,陆子期隔着轻薄车帘,看着外头夏夜的热闹,只觉通通与己无干,无动于衷。   太阳已落山好一会儿,地上的热气下去了一些,只是空气里依然是夏日闷热的气息。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平整的街道上,眼看陆府大门就在眼前,一侧跟车的钟城不禁抬起手再次抹了抹嘴巴,生怕他奶看到他嘴巴油光发亮再没命捶他。   一直到了清晖院,就剩下钱多钟城跟着,隔着院墙本还能听到丫头泼水嬉闹的声音,不知道谁喊了句“大公子回来了”,院墙里顿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一路走到上房,丫头们个个垂首屏息,一直到大公子进了上房,院里这些丫头才重新恢复正常,只轻手轻脚,不敢再肆意笑闹。   陆子期沐浴换衣后来到上房厅堂,烛火枯燥地亮着,墙角的冰盆散出阴阴凉气,桌案上已整整齐齐堆满了今夜要看的账本信件,另一摞则是要温习的课业,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一角那个倒扣的话本子。   他走过去,伸手拿起,再次从它敞开的地方往前翻了一遍,他记得当时一处让音音趴在桌子上笑,可他几次看过去,都不知道当日她到底看的是哪一处,笑成那样。   轻轻把话本原样扣在书案上,他从最上面一封信件拆起,刚抽出信纸,就看到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进来。   陆子期甚至都没看那小丫头一眼,直接喊“钱多”,都知道陆家大公子不喜丫头身上的脂粉气,公子在的地方,不要丫头伺候。   早先上房内,为了音音经常过来,还不时有丫头出入,这段时间,这公子上房倒好似已成了丫头们的禁地。无论是送茶送水,都是到了廊下,直接交给门口的童子或者直接交到钱多手中。   听到公子的声音,门口处钱多一缩脖子,他应了一声,人却没立即进来。   陆子期没想到这个青衣小丫头连步子都没停,竟继续往前把手中食盒放到了房中圆桌上,陆子期面上终于有了不耐烦,朝桌前看去,然后就愣住了。   青衣小丫头不是旁人,正是音音。此时她正揭开食盒,对着内里冰块镇着的盖碗迟疑:这到底是连着外面装冰块的大碗一块儿端出来,还是只端出内中盛着汤的盖碗?这样的盖碗,也没有个耳,她平日都没留心丫头们到底是怎么优雅地把它端出来的.....   音音正伸手试探着比划了一下,就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直接把盖碗端了出去。白瓷盖碗轻轻落在绛红色梨花木圆桌上,发出轻轻的“哒”一声响。   音音目光从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最后死死落在白瓷盖碗上,好像要把素净的白瓷瞧出花来,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静极了,女孩看着那只白瓷盖碗,俊美如玉的青年微微垂眸看着身侧女孩乌鸦鸦的发,上面一只横插的珠钗轻晃,让人想伸手扶住那轻晃的淡粉珠子,让它乖一些,别动。   门口的钱多答应了一声后,原地动弹了一下,就竖着耳朵听,没再听到公子的唤声,就知道放小姐进去果然没问题。   公子的规矩不多,但有一条是一条,从来不许人以任何借口违反,唯有关系到小姐,公子那些不容触碰的规矩好像一下子都可以商榷了。别人也许还有不清楚的,但钱多再清楚没有。   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家小姐了,钱多绷着的肩膀整个松下来,瞧着天边月亮,觉得鼻尖空气都松快了。   这些日子公子不曾训斥也不曾罚过任何人,但是所有人就是忍不住提着口气,绷着全身的筋儿,连私下里爱笑闹的小童都不敢再探头探脑跟他和钟城要糖吃了。   钱多靠着廊柱,只盼着等小姐离开,一切重新恢复正常,毕竟离秋闱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房内烛火一跳,陆子期舒展了一下负在身后的手,清了清嗓子先开口,刚唤了一声“音音——”,就猝然对上女孩抬头看过来的眼睛,又干净又亮,让人无所遁形。   陆子期身后的手不觉又蜷了蜷,面上却没带出任何痕迹。   “哥哥怎么不喝?”音音顺势坐了下来,托腮望着他。   厨房里的婆子如今说到要拿给大公子的汤水,个个都不安极了,怎么炖好像都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就这一碗红豆莲子汤,对于红豆到底该软烂彻底化掉还是该有些嚼头留些影子,里头冰糖到底该几分,是微有甜意还是不能让甜意外露,厨下都在紧张拿捏着,恨不能一天一个样子摸索着往大公子处送。   钟大娘已经把赏钱挂在了那里,谁炖出来的汤水能让大公子愿意喝,赏钱直接就归了那人。   陆子期看着音音明明带笑,偏偏连笑都好像上了浆,就那么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闪不避瞧着他。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想说句什么,却被音音直接打断:“哥哥不喜欢?”说着音音直接伸手就要把装着红豆莲子汤的白瓷盖碗收回到食盒里,拎上她转头就走。   音音手还没落在盖碗上,陆子期就直接端走,揭开盖碗连旁边勺子都不用,仰头喝尽。拿过旁边茶水漱过口,才把白瓷盖重新扣回到碗上,收回食盒中。食盒中低沿青瓷皿中的两块碎冰已完全化成了水,白瓷盖碗一进去,浅浅的水面一晃。   陆子期盖上漆雕食盒盖子,音音直接就要拎起食盒,却没拿起来。   他按住另一端,这才看向连笑脸都不愿再挂着的女孩,轻轻喊了声:“音音。”   谢念音直接望进陆子期眼里:“哥哥要给我立规矩,我懂。”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高烛郎照,女孩白莹莹的小脸上五官是难描难画的精致,眸虽黑但亮,“只是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费事,想要我守什么规矩,使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了,用不着这样让我明白。”   她顿了顿,微微歪头道:“还是哥哥,也怕我赖在陆家不走?”   音音说这句的时候是笑着的,却让陆子期眼角一跳,直接道:“胡说什么。”   “我胡说?别人是不胡说,但谁不这么想呢!这个捡来的,说得好听算是陆家大小姐,其实到底是个什么谁说得准!她到底要厚着脸皮带走陆家多少嫁妆才算够,还是就打算这么赖在陆家不打算走了?大少爷再宠爱,她要是失了分寸离着失——”   狠话噼里啪啦珠子一样涌出来,待人听明白的时候已是一大串。   “音音!”陆子期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哥哥,实话为何不能说。如果我是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大约哥哥就不会这么煞费苦心的避嫌,哥哥说是也不是?”   陆子期看着音音昂着的小脸,露出一个藏着涩意的笑:如果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哥哥到底为了什么呢?是有合心意的小姐,还是也遇到明月楼知心知意的红粉知己——”   “音音!”这次,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第54章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吗?”   “音音!”这次, 一向温和自持的公子,声音里带了火气。   要是别人,只这一声, 就不敢再动了。可谢念音才不怕呢,随他生气,反正又气不坏。她不为所动,继续道:“哥哥有什么不好直接对我说的, 还是哥哥也跟外头那些人一样怕我贪恋陆家富贵不肯走——”   这次是音音自己住了声,不是怕,而是不舍得继续刺下去。是陆子期的目光,那些藏了又藏的苦涩,被她瞧见。   这么无所不能的大哥,这一刻看着她的目光, 都是无可奈何的苦涩。   这些日子的气闷好像一下子都没了, 音音终于柔软下来,望着哥哥认认真真地问:“是我让哥哥,觉得为难了?”   她的存在, 放在谁家都是为难。一个不名一文的孤女, 偏偏比陆家真正的大小姐还金贵, 怎么不让人为难呢。   陆子期眸光轻颤,眼前人干净如同一张白纸, 只认他是最亲近的哥哥, 不管是气还是心软,都是一个妹妹对哥哥的干净。   可他呢,如今看她, 再不同了。   他轻声对音音道:“想什么呢, 哥哥有的都给你, 你将有的可比什么陆家大小姐多得多,谁敢低看你。”   他的目光抚过她乌黑的发,她白皙的面容,她精致的眉眼,他说:“音音,永远不要那么想,哥哥有的,都是你的。”他活一天,他就要让她拥有更多。   谢念音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哥哥这样,”都不肯见她了,“是怕我会错了规矩吗?是怕我会拿大,欺负哥哥选定的姑娘?”   规矩?从音音七岁的时候,钟大娘就提醒再是兄妹,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陆子期看着音音比最红的花瓣还红的唇,比最白的雪还要白的皮肤,比最亮的星辰还要亮的眼睛,他微微垂下的眼轻轻闭了闭,才慢慢道:“音音大了,总要有规矩的。”   音音微微凝了凝眉,“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吗?”   一个人改变,总是有原因的。规矩一直都在,哥哥如今才觉得该注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能让她的大哥这样迫不及待要纠正她规矩的——,除了一个大哥很是中意的女子,音音想不到其他可能。   陆子期想要说话,却发现那一刻自己的声音都不由自己控制。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音音肯定道。   陆子期张了张口,却被微微发干的喉咙、被不由自己控制的激烈的心跳弄得无法发声,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有那么一刻骤然握紧,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对面的人,是马上要褪去所有掩饰的决然。   为什么不行呢?世道规矩,于他,算什么。   突然“啪”的一声响,让他骤然回了神,接着是钱多的声音:“主子,是窗的销扣松了,不碍的。”   音音探身去看那个啪嗒扣下来的窗,陆子期看着她张望的小脸,青色衣领中露出的是她白细的脖颈,极美。   也极脆弱。   连一个松掉的销扣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生活在一个足够干净的世界中,是他亲手为她打造的,从她还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想把所有好的送给她,给她一世的安稳,让她永远能活得自在,笑得恣意。   陆子期慢慢松开了身后握紧的右手,垂下了眉眼,轻轻笑了。   他伸手碰了碰因为她骤然探身晃动的粉白珍珠,“音音,是哥哥的错,该慢慢来的。”   窗棂被人重新支起,音音收回目光,陆子期看着那个珍珠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然后轻轻地晃。   音音伸手抓住自己发上垂下的珍珠钗,细白小手一下子抓住轻晃的珍珠,是她一向爱做的小动作,陆子期看得认真。   来自哥哥的一句认错,让音音心中这些日子的气闷彻底消散。   气消了,她就能理解旁人了,例如理解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姑娘,她抚摸着粉白的珠子道:“换我,也不愿意将来的夫君有个这样亲近的妹子——”   陆子期负在身后正摩挲的手指一顿,垂眸看她。   “哥哥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就是了,规矩,我都懂的。”这人间的规矩,她懂得很。   说到这里音音笑了笑,这次的笑不带着任何的气,只带着面对兄长的乖软:“不会让哥哥为难的。”   赵红英总是开玩笑说,当嫂子的就怕遇到她这样的小姑子,是兄长的心头宝掌上珠,比得嫁进来的新娘子倒好像一个外人。   音音想,她能做一个让陆老爷满意的孤女,怎么就做不成一个让未来嫂子满意的小姑了?分寸二字,音音会拿捏得很,想到这里音音冲哥哥笑,藏起心头说不清来自哪里的怅然。   眼前这样好的哥哥,终归不能是她一个人的。其实这样也很好,哥哥也不过是帮她习惯,总要有人排在她前头,以后——以后总会有更多人排在她前头.....这才是对的,接受这一点,总是让人难过。可谁家没有难过的事儿。   音音点了点头,给自己心中那说不清的怅然和难受找到了原因。   “哥哥不用给我送东西了,”说到这里音音脸上的笑更大了,“没有这些东西,音音也知道哥哥是顶顶疼我的。”   陆子期面色平静,却用力呼吸,他听到音音笑着说:   “待我出阁,哥哥给我最多最多的嫁妆就是了,整个临城都会知道我是首富陆家最受宠的千金。”假的又怎样,就是假的,她凭嫁妆也能气死那些真的。更不用说,她会有最盛大的婚礼,会有远比真正的陆家大小姐更大的排场。临城的百姓会像念叨她那个出格的及笄礼一样,再把她盛大到出格的大婚念上更多年。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真是想想就痛快,痛快得都有些难过了。谢念音笑容灿烂,望着陆子期:   “哥哥,这样就很好很好了。”所以,不用觉得为难呀,不得不拉开距离,又生怕她受伤害.....她的哥哥,已经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了。   陆子期听着她欢快的口气,身后手再次不受控制攥紧,他却规规矩矩地点头。   就按着这人间规矩,一步都不能错。   有时候纵容一点点,那看似坚固的围栏就圈不住内中暗处早已不受约束的兽。   可再是用尽全力约束,注定越墙而出的,始终拦不住。   改变的契机,就在这个夏末秋初。   —— —— ——   夏末秋初,临城书院里乡试备考已到了最后阶段,如今就是学里的先生也不要求学子再点灯熬油的苦读了,更多的是带着众学子温故,提醒诸生养好精神,多注意起居饮食。   每年这时候,赵家杏园早开的菊花展,都是临城一景,赵家也会借着这第一波菊花,举办游园盛会。   今年的杏园赏菊宴,因请了临城书院不少学子,于秋赏之外又多了为乡试学子送行预祝桂榜提名的喜庆意味。   年轻男子们此时都聚在前方或赏菊,或赋诗,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时事,或讨论经义见解。隔着那片杏树林,依稀能听到远远的有年轻女子笑闹的声音传来。赵家杏园出色,一在这满园不计其数的杏树,再就是面积广阔的水域。此时女子那边,好些人都在水边闹着学乡间女子采莲。   这头,赵宏成刚刚送走了自家父亲,来到陆子期小案前,忍不住道:“哥到底做成了多了不得的生意,我头次见我父亲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说是过来给书院年轻学子们祝酒,赵宏成后来看明白了,这就是他爹借机跟他陆哥攀谈,老头子几句话打探完,回去的路上又是蹙眉又是恍然的,一会儿功夫脸上表情好几变。   最后看看他又回身遥看他陆哥,眼睛里都是恨不得崇礼是他儿子.....还别说,在这一点上,他算是和他爹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爹想要崇礼这样的儿子,他也想他爹能有个这样的儿子,那样崇礼就不是他陆哥了,就是他亲哥了,岂不是更顺理成章罩着他!   他爹还对着他摇头,他还想对着他爹摇头呢。他爹怪他们九个当儿子的没有一个像崇礼,他还怪他爹怎么就不如陆老爷了,人陆老爷就养了三个儿子就有一个陆崇礼.....   想到他爹那复杂又饥渴的眼神,赵宏成凑上前问:“上次你拿下南边那两条商路,我爹对着月亮叹了好几晚,这次这两天都没月亮,他也不让人点灯,黑灯瞎火坐在亭子里感叹,把我给吓得.....哥你悄悄告诉我,你又做成了啥事?”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儿,回头再慢慢跟你说,最近你先把心思都放在秋闱上。”大约是刚刚送走了一波来寒暄的人,喝了不少酒,陆子期此时撑着头,神态有些懒懒的。   既然不说正事,赵宏成还正好也有闲事想打听。上次遇到他妹子,明里暗里跟他打听崇礼最近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人,听他妹妹那意思,好像从音音那听到了些风声。   赵宏成见过生意人陆崇礼,见过温润书生陆崇礼,还真没见过动了心的陆崇礼,别说见过,就是想他都想不出。   想到这事儿,赵宏成的笑一下子就暧昧起来。   陆子期瞥了他一眼:“好好笑,这个样子看着眼疼。”   赵宏成:.....   他索性直接挨到陆子期旁边,端起陆子期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正要做进一步打听,看到来人,当即捅了捅陆子期的胳膊。   陆子期抬眼,见来的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第55章 危机   朝着他们来的, 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向冷肃不爱与人往来的徐元淳,此时执杯来到陆子期案前,惊得赵宏成忙起身, 这人虽是他眼中的木疙瘩,可却是他们书院的金疙瘩,秋闱乡试必中不说,甚至有希望一争这乡试的魁首。   他看了一眼陆子期, 满眼都是: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虽说临城坊间总把徐元淳和陆子期一起提,但陆子期和徐元淳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活在截然不同的圈子里,就是在同一家书院里,二人也几乎没有交集。   陆子期扶着桌案起身,脸上带着的是面对外人惯常的温润笑容, 等着来人先开口。   徐元淳却似乎来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他一向冷肃的脸竟罕见的红了红,这才颔首说自己是来预祝两人桂榜提名的,说完仰头把酒一闷, 把酒杯一倾, 以示诚意, 就转身离开了。   看得赵宏成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不出来.....这家伙还.....”他“还”了半天,到底是想不通徐元淳这一来到底为何, 只好道:“还是个讲究人。”考前还特意来给他们敬个酒。   陆子期看着对方背影却没有说话, 眸光难定。他的视线顺着徐元淳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一片杏树林,如今已是一树树沉甸甸的杏子挂在枝头, 再那边, 就是年轻女子游宴的地方。   又一阵笑闹声远远传来, 引得这边好些公子都往那边看去。   赵宏成见陆子期也往那边看,跟着望去道:“必是我妹妹又不知出了什么玩的点子,有我妹妹在,闹成什么样子都正常!”   赵宏成伸手往案上盘中揪了一颗葡萄抛进嘴里,吐了籽儿又道:“哥放心,凭她们怎么闹,都出不了岔子,里里外外使唤的都是我们赵家最得用的老人——”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动静不对了起来,不少公子都站起身往杏园对面指指点点。   陆子期眉心一跳,也站起身,就见钱多白着脸往这头快步来了。陆子期二话没说,立即上前,钱多当即带着主子就往前头去。   后头赵宏成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下子没站起来,跌撞着抬步往前跟了上去。   后头一见这动静,立即有年轻子弟眼发亮,兴奋到甚至没看清旁边人是谁伸手拉住就道:“莫不是掉河里的是赵家小姐和陆家那位小姐?你可见过陆家那位小姐,听说比陆家真正的大小姐还要出众,真就如此?”   一时间书生满脑子都是湿漉漉的千金轻薄的衣衫,话都问出来才看到自己拉住的竟然是书院中最正经严肃的徐元淳,对方压根不接这个风流子弟的话,只说了一句:“请把在下的经义笔记还回来,在下需要温习了。”   一句话就让这书生脑子清醒过来了,离着秋闱还有一个月,他可全靠徐元淳的笔记呢。他父亲的意思早就说明白了,但凡徐元淳能帮着自己取得一个好些的成绩,有厚谢的,最少也得是百两银子起!百两银子,对于徐元淳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徐兄——”这书生想提醒一句。   哪知道徐元淳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不仅笔记要拿回去,连辅导都说自己实在有心无力。   “徐兄可是要跟我家一同上省城的?”书生提醒,跟着他这样的富贵人家,一切都是打点好的,徐元淳只需安心备考就是了,不然他要担心的东西可不是一点两点。   可徐元淳却是油盐不进,显然主意已定。   旁边不少书生公子都呼啦啦往对面河道去,嘴上说的都是救人,又有多少是怀着其他龌龊心思,这就实在难说了。本来呼朋引伴最爱看热闹起哄的风流子弟,这会儿被来自徐元淳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慌了,半分去看出水美人的心思都没有了。猥琐的富贵公子队伍,一下子就少了他这么一个最得力的人物。   女客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 —— ——   就在不久前   小姐们两两结伴上了一只只采莲小船,音音本要跟赵红英同上一只,看到孙姐姐害怕,直接抛下了赵红英,上了孙菲尔那只小船。   站在船头,音音还在朝被她抛在岸边的赵红英笑,红英直跺脚让她们两个有本事别让她赶上,赶上了非跟她们两个算账不可。   一望无边的水面上铺满碧绿的荷叶,点缀着一支支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小船往内中一荡就没了影子,只能听到年轻女子们银铃般的笑闹声。每只船头撑船的婆子都是赵家的老人,在这杏园中服务至少十几年,从未出过岔子。   音音和孙菲尔坐在船篷下,音音不时俯身拿手撩拨着碧清的河水,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孙菲尔说着闲话。   突然孙菲尔道:“音音,我想看那边的荷花,听红英说那一片是新近移栽的。”   只顾着扒着船舷往水底找鱼的音音这才抬起身,一看他们的小船已离开其他人很远了,赵家的这片水域极广极大,她一下子竟不知她们这是到了哪里。   “阿婆,往中间划呀!”音音朝船头划船的婆子喊了一声。   一直沉默划船的婆子这时候张嘴却说那边有树荫是歇脚的好去处,手上更加卖力往与河道中央相反的方向划去,音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孙姐姐道:“那边岸上好像有外男,咱们必不能从那里靠岸。”   音音忙往对岸看去,一下子没看到人,但孙姐姐说有那肯定就有,孙姐姐说想看荷花那就去看荷花呀,音音再催婆子,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婆子看两人警觉,猛地往对岸一撑船桨,脚底一个趔趄竟朝孙菲尔撞去。音音反应极快,一把扯住孙菲尔,就听孙菲尔惊惶的声音:“这婆子不对劲!”   一听这话,音音二话不说一脚就把还未站稳的婆子踹了下去。   两人还没稳住,就见小船开始摇晃起来,竟是水中的婆子要把小船弄翻。这婆子力大又是好水性,显然对小船结构熟悉至极,要不是音音敏捷,险险就直接翻了船。   慌乱中,船还在往河岸方向漂去,这时候音音也看清岸边确实有人,她趴在摇荡的船上还在拼命去打开船底的婆子,就听到孙菲尔惶恐的声音:“是守备家的那位公子!音音,是他!”   音音一下子明白,他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此时她衣裳袖子都已湿透,脸上也都是湿漉漉的水,可那婆子在水底显然比她更便当,这样下去小船早晚要翻,挨上守备家那人,两个人都得完。   她豁出去不要脸了,又有哥哥撑腰,最多只是名声难听。可孙姐姐一旦落水被那厮挨上,除了给他做妾,就剩下一个死了。   “姐姐别怕!”音音声音一下子凶狠起来,孙菲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声,谢念音已经跳入水中,紧接着就是婆子的一声嚎叫,极其凄厉。   船还在往岸的方向漂荡,孙菲尔扒着船舷要看音音怎样,这时抬头已能看清守备公子常建的样子,他已下水要朝这边过来。   孙菲尔的声音一下子凄厉起来:“音音快跑!快跑!”说话间,一向稳重的少女使劲拍打着船舷,孙菲尔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全身冰凉,一片恐慌。   慌乱间她看到碧澄的水面荡开红色,是血!   “音音!”孙菲尔从未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凄厉得犹如枭鸟,愣是让远处才入水的常建吓得一滞,才重新往河中来。   船舷边陡然浮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孙菲尔脸上已都是泪,哆嗦的手胡乱摸着:“哪里?血,哪里.....”不就是嫁人,这一刻孙菲尔觉得不就是嫁给一个人渣——可不能出事,不能死,死了就百事休。   “谢念音,别真出事——”谢念音更不能因为她出事,到底是哪里的血,孙菲尔又怕又悔。   音音冰冷的手抓住孙菲尔乱颤的手,也说不上谁的手更冷,她只三个字:“姐姐,划!”说毕,孙菲尔就觉得原地打转的小船又动了,这次不是朝着岸边,是朝着遥遥的中央那大片大片莲花盛开的地方。   她这才能听到婆子喊救命的声音,显然那血是婆子的,孙菲尔恢复了理智。她听到音音恶狠狠的声音,对着嚎叫的婆子:“敢再靠近,这次就不是下你的胳膊,就是直接扎烂你的喉咙!”   果然婆子只敢在原地嚎叫,不敢跟上来了。   小船还在缓慢往中央移,孙菲尔拼命用手划水,她知道音音正在另一侧拼命推动小船。   泪水噼里啪啦掉下来,可孙菲尔甚至没有时间抬手去抹掉,她看到远处先还气定神闲的常建这时候已加快了靠近的速度。   她能感觉到小船更快地被音音推动,她甚至觉得她能听到音音咬牙拼尽全力的声音。   孙菲尔活到如今,学的都是规矩,讲的都是仪态,这一刻她忘了所有规矩仪态,以最难看的架势趴在船上拼命用整个胳膊划水,隔着朦胧的泪,她看着远处那一片绿:划进去!除此之外,再也不做他想。   她甚至不再看身后逼近的那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只剩下拼命划,拼命划!   显然船侧的音音亦是拼命,小船如在镜面,一下子快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根本没过多久,她们的小船滋溜一下钻入了一望无际的大片碧绿荷叶中。   孙菲尔一下子松了劲儿,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扒着船舷小声喊音音,可水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应。   孙菲尔本就惨白的面色一下子变作死白。 第56章 心意定   “音音!”压低的又急促的低喊。   水面安静, 没有回应。   孙菲尔只觉整个人都要瘫软,安静的河面和头顶铺天盖地的荷叶让人喘不过气,她扒着船舷——   突然, 一只小手同样扒住了船舷。   啪嗒啪嗒的热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那只已经泡得泛着不正常白的小手上,孙菲尔抬起湿淋淋的袖子去擦。   熟悉的小脸浮出水面,“姐姐别哭,拉我.....”   谢念音试了两次都爬不上去, 她的力气彻底空了。   “.....会翻.....那边.....绳子.....”   孙菲尔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聪慧谨慎,仔细观察,这才选定了合适的角度,占住了一角,把船上绳子抛给音音,从另一侧拉她上船。   好半天, 音音才在孙菲尔帮助下爬上了船, 她趴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动,吓得孙菲尔又开始在她身上乱摸。   音音最是怕痒,可此时她却累得笑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看着头上一片片荷叶, 荷叶间露出的蓝色的天, 还有她一向从容的孙姐姐慌乱的脸。   她终于在菲尔扶助下坐了起来,两人合力把船往荷叶更深处划去。周遭一片安静, 其他人的笑闹声都是远远的, 显然她们距离其他小姐们很远。   两人屏息听了一会儿,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音音脱力道:“等着吧.....我哥哥会来寻我的.....”   “你这样不行,你穿我的外衣!”说着孙菲尔就要把外面衣衫脱下, 谢念音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   孙菲尔听到音音说:“姐姐, 你这衣服一脱.....我这水就白跳了.....”衣衫不整的孙家女, 给人知道,孙菲尔不仅在家里更难,就是嫁人也再难嫁入好人家了。   孙菲尔哽咽:“你这样不行啊!”夏末的河水凉得很,此时又在荷叶阴凉中,一阵风来,孙菲尔都觉凉,更不要说湿漉漉的谢念音。   可音音扣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姐姐,给我省点力气吧.....我哥哥很快会来.....很快.....”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好像极累极倦。   轻轻掠过河面的微风,让靠在船舷上的谢念音牙齿轻轻打战,孙菲尔探身要把她搂进怀里,音音呢喃:“何苦一下子送进去两个.....”   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与其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衣衫不整,不如就她一个,反正有她大哥在,她是不愁嫁人的。   “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嫁妆有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就是没人想娶她,也多的是人想娶她白花花的银子。   孙菲尔和她不同,孙菲尔最好的嫁妆就是她身为孙家女的好名声,是她这些年兢兢业业给自己小心翼翼攒下来的才名。她的名声一旦有瑕,她就再无前景可言。   音音看着荷叶和那一角蓝天,声音低弱,越发含糊:“.....好想.....哥哥呀.....”   菲尔握着音音怎么都暖不过来的手,拼命给她搓着,口里不断唤她,“音音,给我说说呀”“音音,姐姐问你呢,跟姐姐说话”.....   可音音的眼皮却好像再也睁不开,话都含糊成一团,“我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都好好的.....就已经.....很难了.....”   就在孙菲尔再也无法看着音音这样冷下去时,终于听到了密密麻麻荷叶外的喊声。   确定了确实是来寻她们的人,孙菲尔霍得站了起来,朝外面喊去。   外面喊声一停,有船朝这边过来了。   来的是三艘小船,正是带着婆子丫头的陆子期和赵宏成。一看清孙菲尔这艘小船上情形,人前一向温和的陆子期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孙菲尔跟着丫头婆子上了另一只小船,陆子期带着橘墨把音音接到他的船上,他没有看旁人,只告诉赵宏成跟在后面,护送孙家小姐靠岸,话一落下,小船就已如离弦的箭朝着赵家备好的厢房去了。   船上,橘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抖抖索索从包袱里拿出备用的衣裳,可在只有篷子的小船里又不知该怎么给小姐换上。   陆子期早已用斗篷把音音整个人都裹在自己怀里,他看了看他们所在位置,选了人烟最少的一条水道往岸边去。   音音模模糊糊地喊哥哥,陆子期应着,手握着她冰冷的小手,轻轻揉搓,听到音音微弱的声音:“我落水了.....孙姐姐没有.....”   没有明确说法的故事只会让故事中所有女子都遭殃,所以她们的故事必须得有个说法给别人。   陆子期暖着音音的手,垂着睫,没有出声。   音音一下子反握住他的手,用已喑哑的声音急切道:“哥哥.....我有你.....孙姐姐没有活路.....”   陆子期抬手轻轻摸了摸音音湿冷的小脸,这才出声道:“瞧你,急得这样,哥哥什么都听你的。”   看着音音放心合目,他才朝着远处水域长长得打了个呼哨,悠长的呼哨传到了另一边的船上,钱多得了吩咐,招呼前头的船转向。   一直安静的孙菲尔看着茫茫水域,看着转向的船,始终紧张扣紧船舷的手松开了。   很快她听到了人声,是着急等待的人,她好好地上了岸。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原来出事的是陆家那位小姐,是陆家小姐落了水,好在陆家人得到消息快,把陆家小姐救了上来。   另一边,陆子期暖着音音的小手:“安心了吗?”   音音面上是倦极的笑,她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有哥哥.....从来都安心.....”   陆子期的手轻轻一顿,他问:“你信哥哥?”   音音早已阖目,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整个人都依偎在陆子期怀中,好像归巢的鸟儿,又好像靠岸的小船。   陆子期紧紧抱着,垂眸仔细看着。   小船如同滑行在一望无际的镜面上,耳边只有夏末的微风,此外是天地初始的寂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谢念音,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   陆子期睫毛颤动,然后恢复了平静。   他慢慢把怀中人的脸贴向自己,明明只是一瞬,可搂着怀中人的青年却觉得已经走过一整个洪荒岁月。然后,在怀中人清浅的鼻息中,时光骤然而停,天地清晰,世界有了万物。   荷塘水色小舟,还有渺远的人声。   有近若咫尺的肌肤相亲,只差那么一点点。陆子期停在了那么一点点前,他的声音低而又低,轻而又轻:“是哥哥想岔了.....你嫁给任何人,哥哥都不放心的.....”   他们的故事从十多年前那个冬天开始,然后在十多年前夏末的水面上,转了向,换了调。   陆子期的手在斗篷下,轻轻脱下了音音湿透的鞋袜,顿了顿,坚定地把她一双冰冷的小脚包在手掌中,感受着她毫无排斥地靠近和偎依。   看,豁然开朗后,一切都是天造地设的正好。   脚底的暖意让陷入半昏状态的音音发出很轻的舒服的叹息。   在这样的暖意中,小船终于靠了岸。   陆子期早已恢复人前从容,兜头包裹住音音,迈开长腿,上了岸,已有赵家的仆妇在旁等着,引着他们顺着游廊进了备好的厢房。   后头的橘墨抱着包袱小跑着跟上,到了厢房里,丫头婆子也已紧张等着,房内已备好浴桶。   陆子期直接伸手试水,拉开斗篷,把音音整个放入温热的水中,交给自家的丫头婆子,这才转身出了门。   廊下,赵宏成已带着人等着了。   “人拿到了?”陆子期看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把人带开几步,转身问。   赵宏成一路过来,羞怒未减,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们赵家的园子出了这样的事儿,还是出在了音音身上。   “我爹让大管家过去了,我爹说必会给出让哥满意的交待。”   “人怎么说?”   赵宏成脸一红:“那婆子嘴紧,不肯开口。”   听孙家小姐意思,这事儿只怕跟守备家公子脱不开干系了。守备之子常建,这会儿已经满不在乎地离开了。作为临城小霸王,常建闹出来的事儿,只怕今日这样的在他那里微不足道。   一年前他还害得女孩直接上吊,就是这样,那家最后也是认了。毕竟他既没放火也没杀人,不过是拉了拉女孩的小手,逼死女孩的是闲言碎语。女孩家就是再有钱,也不过是商贾人家,就是再恨也无法为了这一拉一摸,让守备之子抵命。   为了家里一个女孩,跟官官相护中的一个官对上,一不小心就会毁了全副家业,最好的选择就是息事宁人。   赵宏成看他的陆哥,陆子期瞧着廊柱雕花,他从繁复的图案中看出了一朵花的形象,原来是匠人巧思,富贵风流图案中藏匿着一朵——曼陀罗。   “不开口.....”陆子期轻轻重复了句,“那就是没拿住能让她开口的东西或者——人,去查查她家里的人,查查她宝贝的儿子、孙子,再就是她娘家有没有这样的宝贝疙瘩。”   陆子期看向了赵宏成:“能让赵家忠仆低头的,只怕不是银钱,能是什么呢?”陆子期慢慢吐出:“断子绝孙的威胁?”   往这个方向去查就对了。   赵宏成一下子明白了,旁边下人忙点头下去查。   赵宏成还想说什么,陆子期摆了摆手,现在他什么都没心情应付。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廊柱雕花,然后看向紧闭的厢房门。   周边是风吹过树木哗哗的响声,陆子期觉得自己的心很静,很清明,从未这样清明过。清清楚楚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早就说过了,她是他的。   正如,他是她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2 13:05:24~2023-06-07 10:4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傲娇小公举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 50瓶;43928661 11瓶;一枝春、23914626 10瓶;容易、青青子衿 5瓶;aleilei52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风过哗哗树叶响, 视线的尽头,厢房门紧闭。   陆子期轻轻闭眼再睁开,看着前面她所在的厢房, 心里那个被种种迷雾挡住的念头,在听到音音出事的那一刻就开始显现:   他要她,不是作为兄长,而是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所有压抑的, 都因此一清。   此时耳边的风,身边的草木,朱红的门窗,都再次被陆子期看到,这个世界又重新有了意义。   门一动,陆子期已撩袍提步到了门前。   他进了门, 来到内室床前, 音音苍白小巧的脸陷在锦被中,往日红艳娇嫩的唇,此时都苍白无色。   陆子期轻轻给她掖了掖轻薄锦被, 摸了摸她的额头, 从锦被内拉出她的小手, 放下了床帐,吩咐让大夫进来。   看着大夫诊过脉开了药, 陆家的丫头婆子跟着赵家人去抓药煎药, 这边厢房内只余橘墨和陆子期。   陆子期让惊怕过度的橘墨到门边守着,他转身进了内室,依着大夫吩咐, 慢慢用汤匙给音音喂些温水, 润着她干涩的唇。   他听到音音模糊中还在喊哥哥。   陆子期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边一句句应着她破碎模糊的低吟   “音音,我在。”   “哥哥一直在。”   “会一辈子守着你。”   “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   陆子期握着音音的手,把她洁白的指尖放在自己微凉的唇边,低低应她。   “音音,我——”   她听不见。   即使她听不见,后面的几个字他也不敢说。   在这小小临城,过于大逆不道,他怕风听见。   他握着她纤细柔软的手,停在自己唇边,厢房外有赵家婆子丫头低低的脚步声,偶尔低声的碎语。这个世界充满了人,有些话呀,还不能说。   床前,陆子期轻轻把枕上女孩微微带着湿意的鬓发撩到耳后,他的手近乎眷恋地要触碰到她细腻柔软的面庞。   厢房外高大的梧桐树上有蝉声鸣叫,守在厢房外的仆妇抬头去看,都说这大约是这个夏天尾巴上最后的蝉鸣。   陆子期细细看着这张沉睡的面容,从她洁白的额头、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到她骄傲挺翘的鼻,到她失了血色的唇,他的指尖隔着空气描画。   他的目光,这一刻晦暗难明,翻涌的都是渴望。   这一刻,这个惯常被人称道的玉面谦谦君子,呈现了另一面。   身后突然的响动,让陆子期骤然收回了他的手,恢复了他人前温和冷淡的面容。他轻而又轻地把音音的手放回锦被下,回身看掀帘而入的橘墨,她手中端着盛着汤药碗的托盘。   陆子期自然接过,吩咐:“再端盆温水过来。”   橘墨应声忙出了内室,往外头吩咐小丫头要水,她则仔细用旁边凉水重新洗过铜盆。旁边站着的赵家丫头,借着外面那层被撩开的门帘,隔着内室晃动的珠帘,隐隐看到床边公子正吹药的侧脸。   只一瞬间,门帘落下,丫头不觉红了脸。   都说陆家大公子好看,竟这样好看。   赵家的婆子抢着接过热水,帮着往铜盆里兑水,一边讨好道:“一直听人说陆家公子疼妹妹,这次我们算见着了,这样神仙一样的大公子连喂药都亲力亲为,真是把妹子当女儿一样疼!要婆子我说,你家小姐后头的福气大着呢。”   橘墨看着婆子兑水,伸手试了试,只点了点头,就端着盆撩起外头门帘进去了。   外头的丫头婆子在不时的蝉鸣声中低声轻语,婆子们还关心这事儿到最后会如何发落,丫头们关心的内容已经完全跑偏,忍不住捧着脸低声说里头那个陆家大公子。   珠帘内,橘墨瞧见自家小姐显然还没有醒过来,此时正靠在大公子怀中昏睡着。大公子揽着怀中小姐,正轻轻用汤匙搅拌着瓷碗中暗棕色的汤药。   他低头,靠近音音耳边,低低的声音问昏睡的人:“音音,再吃一些好不好.....哥哥尝着一点不苦,音音还要不要?”   橘墨心道怎会不苦,公子又哄小姐了。小姐还昏睡着,定然吃不进去,小姐但凡有一分醒意,更吃不进去的。   她拧出帕子,上前递帕时,惊奇地注意到小碗里的汤药已经下去一半!   橘墨可太知道给小姐喂药有多难,这少掉的半碗总不会是公子喝掉了吧.....   橘墨看着小姐微微润泽的唇,虽与平时娇艳不同,但也已现了微微红润之色,可见药是小姐吃了的.....   她更惊奇这半碗药是怎么喂进去的.....   橘墨当然只敢肚中纳闷,一句不敢多问。   陆子期低头试了试怀中人额头温度,这才把手中药碗递出,接过橘墨手中帕子,为音音擦拭。   外头,钟大娘带着人过来了。赵家仆妇就见一个仪态端庄严肃的大娘,在几个丫头簇拥下穿过游廊朝着厢房过去。   丫头们手里拿着小姐用惯的物件,一个个水灵俊俏,目不斜视往前。   看得赵家下人咋舌,见人走远了,才低声议论:   “说是清晖院小姐一醒过来就接回去呢。”   “就这么一会儿,也值当把这些东西都搬过来?”   “以前只听说这位小姐金贵讲究,今儿可算见到了。”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家大小姐得金贵成什么样!”这就是说的陆老爷的千金陆珊珊了。   压低的声音:“不能比的!说到底要看人陆家大公子认哪个妹妹,大公子不认的,就是真的千金小姐也不如外头捡来的.....”   “可这不是真千金就不是真的,出身摆在那儿呢.....又出了这事儿,再是富贵讲究,假的就是假的,本就不上不下的婚事更难弄了吧.....”   有那羡慕嫉妒的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要我说,怎么这么多大家小姐偏偏就是这位落了水,说到底还是根子上就不是正经的千金,再是交了好运、穿了龙袍到底也不像的.....”   本就西斜的日头再次一落,彻底消失在山后,天光已尽,夜色降临。   赵家河边这片厢房今晚注定灯火通明,派过来的丫头婆子尽管没了多少用处,可一个敢离开的都没有。自家从老爷到少爷小姐都是发了狠话的,老爷少爷都几次派人来问过,自家大小姐更是直接带人过来,要不是陆家人硬劝,他们大小姐当时抹着眼泪扒着廊柱子硬是不肯走。   主子如此,他们当下人的,更是百般仔细,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半步不敢离开。   突然灯火通明的中心有人喊:“小姐醒了!”   音音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唇上温温热热的,她不觉伸了伸舌头,碰到了润润的汤匙。睁开眼,对上陆子期看过来的视线,后者正拿着一个小小汤匙抵着她唇,喂水。   旁边上前送帕子的丫头一声惊喜:“小姐醒了!”   才把这定格的画面喊破了。音音抬手要去摸隐隐发疼的额头,一动才觉出压在身上的被子热得很,她往下要拉开被子,陆子期却伸手按住,让她动不了。   “哥哥,热。”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又哑又疼。   钟大娘端着一盏蜜水,刚进珍珠帘内,就道:“可不敢晾着,小姐且忍耐一些吧!”   陆子期伸手又摸了摸音音依然发烫的额头,却不防音音直接伸出小手,把陆子期的手彻底按在自己额头上,冰凉凉的,音音舒服地哼了一声。   陆子期看她,没说话。   钟大娘这时候顾不上念叨音音规矩,才遇到这样的惊吓,此时自家小姐怎么娇都是小事,她满嘴里都是心疼:“可怜见的,好好的出来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大娘放心,我身上都是英雄的血,最是皮实,别说掉河里,就是掉海里,只要扑腾上来,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嗓子还哑着,可听这声气,已经活过来了。   钟大娘上前道:“这时候了还嘴硬呢!听听这小嗓子,快喝掉,喝掉就好了 !”   音音眼睛一下子睁开,语气提防:“喝?什么,苦不苦?”   这一下子,连虚弱好像都减了,她松开手半抬起身朝钟大娘端着的折枝花碗里看去:“我虚得很,可是禁不住苦的.....”   旁边捧着帕子的橘墨看到小姐醒来本就高兴,一高兴就有点忘了旁边还有大公子在,听到这句话竟扑哧没忍住笑出了声。   音音:....   “我是虚啊.....”她不看钟大娘,钟大娘从来不会在吃药这件事上对她让步,她看哥哥。   白皙的小脸上,因为热,仿佛匀了淡淡的胭脂,随着她半撑起身,乌黑的发一下子从肩头滑落,擦过陆子期放在她枕边的手,此时睁着黑而水润的眼睛望着他。   眉眼身姿俱是楚楚,但眼前人却不自知,关心的只有汤水苦不苦。   陆子期不动声色,伸手接过钟大娘手中蜜水,面无表情地尝了尝,淡声道:“不苦,甜得很。”   “哥哥保证?”   “保证。”   音音这才放心,借着橘墨搀扶,靠着大迎枕坐起身,看着哥哥送到她嘴边的汤匙,她低头含了,然后一口喝光,果然甜得很。   看到哥哥要拿汤匙喂她第二口,音音直接抬手:“碗来。”她身上流着英雄的血,她可以干。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汤匙,直接把碗沿靠在她的唇边,音音就着陆子期的手把一小碗蜜水都喝了下去。   一旁橘墨和钟大娘都眉开眼笑,先前大夫果然说的没错,小姐好动,身子底子好,只要醒了就没事,好好养着再不用担心的。   一小碗蜜水下去,音音满足地回味了下,这才漱了口又喝了半盏温水,慢慢靠回迎枕上,看着哥哥笑。   “笑什么?”陆子期一边拿帕子擦着手,一边抬眼问她。   音音看钟大娘出去了,这才低声道:“哥哥像我的小丫头。”说完又忍不住笑,要是平时,钟大娘必然不会让哥哥这样留在她身边。   陆子期把帕子扔在一旁铜盆里,又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第58章 “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 音音并未多想。只是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一直陪着自己的哥哥,她用被子拥着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笑得好像偷腥的猫。   面色不动的陆子期问的还是那句:“又笑什么?”   音音拿下被子望着哥哥小声道:“我一倒霉,哥哥就忘了规矩了。”忘了给她立规矩, 忘了那些突然拉开的距离。让她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从前,回到她还没有长大的日子,哥哥的怀抱,哥哥的背, 哥哥整个人都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闻言,陆子期嘴角绷了绷,此时室内只有兄妹两人,橘墨也出去接东西了,珠帘的晃动还没有停, 他望着含笑的音音, 压低的声音因为紧绷有些喑哑:“如果——,我——,我们——”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 一定惊掉了下巴, 原来在外, 生意上杀伐不可遏制、书院永远从容如清风朗月的陆家大公子,竟也有迟疑不定的为难。   可惜音音不是外人, 她早就见过自家哥哥诸多面。当年大雪乍见, 她还是个瘸腿的小娃娃,他就敢拿杀人放火吓唬她。   音音黑亮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靠着迎枕安静而坦然, 望着陆子期, 等他的话。   漆黑的眼睛里好似有水波动荡, 仔细看却都是干净,没有一丝荡漾,陆子期看得分明,话在唇边,却愈发难言。   音音的小手轻轻揪扯着被角,一边听哥哥说话,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吃点啥。   陆子期越发绷紧,伴随着“我们”两字喉结轻轻滚动,他静了片刻,才能再好好开口:“音音,你想没想过——”   珠帘碰撞的响声让陆子期的话戛然而止,音音想问“什么”,却一下子闻到橘墨拿进来的托盘上都是荷叶清香,空荡荡的肠胃一动,问出口的就变成:“是荷叶粥?快拿来我看看。”   她看到了熬到软烂的粳米粥,看到橘墨盛到她惯用小碗中,另一碗不用说是给哥哥的,从食盒里拿出来的小菜,也必是给哥哥佐粥的。   音音目光这才转向陆子期:“哥哥急得嗓子都哑了,也要多多喝些汤水才是。”   说着又一眨眼:“哥哥好久都没有好好同我一起吃饭了,这么看,落水也挺好的。”   陆子期接过音音的小碗,轻轻吹了吹,才若无其事道:“你要想,以后日日一同吃饭,只怕你不肯。”   音音头脑中立即浮现了三个人的餐桌:哥哥,哥哥的意中人,她.....   将来也许还会更多:哥哥,哥哥的意中人,两人的孩子,她.....   简化一下,就是情投意合小夫妻两个和她,或者亲亲热热一家三口和她.....   她望着此时正仔细帮她吹着粳米粥的哥哥,摇了摇头。   陆子期一顿,抬眼看她:“不想?”   荷叶清香,清粥糯烂,她伸头微微张口。   盛着温温热热清粥的汤匙再次送入她口中,让音音满足,一口接一口慢慢吃着。一个不再问,一个不再说,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声音。   必然会来的事儿,没有什么想不想的。肚子里有了暖洋洋粳米粥打底,音音看着轻轻舀起半勺粥的哥哥,慢慢想。   这话是谁说的?被她封存的记忆轻启,是那个对外常常装小大人的太子哥哥。明明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在别人面前,太子哥哥要端正要懂事,音音要讨喜要懂事。两个被迫过早懂事的孩子,或在皇宫百花盛开的花枝底下,或在百花凋零的假山下蹲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长吁短叹。   生活不停往下掉,像失控的噩梦。没想到,在最低处,她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音音望着陆子期,想到了那天她总也走不出的大雪,想到她不再有感觉的脚,她站在大雪里低头看着她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慢慢肿胀裂开.....   她张着嘴想喊娘,想喊小舅舅,她憋不住终于掉了眼泪,谁,谁来帮帮她呀。   然后,眼前这个人,来了。   “哥哥,你也吃呀。”音音瞧着灯下俊秀的哥哥轻声道。   旁边橘墨正要接过公子手中粥碗,好让一直照顾小姐的公子也能好好把饭吃了,哪知公子闻言,直接把舀起的汤匙送入自己口中,从容地把剩下的粥吃了。   直到伺候公子漱口的时候,橘墨都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分辨不清。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吗?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对,但在他们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毕竟他们小姐可以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有个陆老爷,平时也跟没有一样.....日日相伴,相依为命长起来的兄妹,跟普通的兄妹到底是不同的.....   到底是不同的吧......共食一碗粥这样的小事,没什么的呀,橘墨微微皱眉想着。   时辰已不早了,今日的赵家却没有一处熄了灯,都知道今天在他们园子里出了事儿,水边厢房外,处处都紧绷忙乱。   钟大娘已带人收拾打点好,只等少爷发话,就能接小姐回去了。   外头来人禀道,赵家三公子过来了。陆子期漱口净手后,再次帮音音拉了被子,嘱她:“我去看过,咱们就可回家了。”   看到哥哥出去,音音才招手问橘墨,赵红英和孙菲尔两边都怎样,是不是两边都使人传过话报过平安了。   厢房旁边的小书房中,窗子开着,就对着外头凉风习习的河面,一排高灯沿着外头那片广阔的河道蜿蜒,陆子期静静看着。   赵宏成悄悄打量他陆哥神色,把查到的情况都说了。真给陆子期说中了,这婆子平日最是体面有骨气一个人,可她孙子被人引着赌上了,欠了好些银子给人彻底套住了,为了捞出孙子,她这次是豁出命干的,事成就没打算再留在临城,趁乱带着家人直接逃路,跑路包袱都收拾好了,只等把孙子捞出来就走的。   本来如果就是普通的大家小姐,这事儿是一准能成的,她大约没想到船上多的这位,平时看起来最爱娇的陆家小姐,偏偏如此难缠。   “是奔着孙家小姐来的.....这婆子说了,本就没想把音音牵扯进去,就是船翻了,音音这边也有她来救的.....哥,你看这事——”说到这里赵宏成顿住,父亲叮嘱的那句劝说,他不敢说出口。   临城最大的就是知州和守备,不是他们这样商贾人家惹得起的。陆子期就是名气再大,如今关键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守备家交恶的。   这些话不用他说,他陆哥肯定比他还明白。   赵宏成只硬着头皮强调:“音音显然是无妄之灾,晾常建也不敢真的招惹哥的家人.....”常建这是看准了孙家在送妾这件事上动摇,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用这样法子推他们一把,结果失了算。   陆子期静静看着窗外河道,白日那片密密麻麻的荷叶此时只剩下一片遥遥的暗黑轮廓。   他回头看赵宏成,一句没提守备之子常建,只评论似的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赵宏成白日听到大夫说音音无大碍,松了半口气,直到此时,提着的另外半口气才终于彻底松了。   有这句话就好,他是真怕陆哥为了妹妹硬要跟守备常家杠上。常建那狗人,他赵宏成也看不惯,音音是陆哥心头宝,也是他赵宏成亲妹子一般。弄常建,他赵宏成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再是官,也不能让他死两回!   可他身后还有个赵家,面对守备常家这块石头,他们赵家也就是个一碰就碎的鸡蛋。   到底没有真的出事,不值得带着身家性命去碰。赵宏成心头松了,能感觉到从窗口扑入的夜风,带着满塘荷叶的清香。他暗道自己到底紧张过头了,先前怎有那些死呀活呀拼命呀的念头,看看他哥,一句云淡风轻的“不是什么大事”,直接让他们整个赵家都安稳了。   他陆哥不比他们谁都明白,最是高屋建瓴,走一步怕不看到前面一百步,怎么可能为了一场意外跟常家硬碰。   果然,陆子期根本不提常家和常建,却是闲话一样问道:“孙家这位小姐,今儿带了什么人过来?”   赵宏成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虽是因孙家小姐而起,可好好把她送走就是了,谁能注意到别的,听到陆子期问,赵宏成转身出去打听。   赵宏成一出门,一直在旁边候着的钱多上前,垂首听吩咐。   只余陆子期和钱多两人的小书房里,陆子期透过开着的窗看着书房外游廊上赵宏成带人挑灯走远的背影,轻敲窗台,想了一会儿,顿手问道:“贾三贾四兄弟两个,还在北直隶?”   钱多一震,贾三贾四是这十年来大公子暗中养下的人,这样的人寻摸了十多年,也不过只养下了七人,是杀人的好手,是大公子手中最听话的刀。   透窗而入的凉风带着池塘的森森清寒,让钱多打了个激灵,他应是。   看到大公子微微抬起的嘴角,噙着冷笑。   不是什么大事.....   一时间,室内寂静,只有夹杂着荷香的夏风吹过,还有大公子再次曲指敲击窗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7 10:47:43~2023-06-07 18:3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九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难听话?”   陆子期凭窗看着黑漆漆的夜, 曲起的修长中指不紧不慢叩击着木质窗台,一下又一下,好像想到了好笑的事儿,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吞吞道:   “不是什么大事.....”   不管对于常建,还是对于守备来说,音音这场无妄之灾都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个商家小姐落了水, 甚至都没伤没死,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就好,到时候常家少爷真出点大事,也跟今日的他们没关系。   “叫他们两个回来,他们干活仔细,干净。”陆子期瞧着烛火, 静静吩咐:“不用急, 总得到这个年下吧,再不济恐怕得到明年春天了。”   年下热闹,临城小霸王那脾气, 哪年不惹出几桩事儿。但保不住年底下, 守备管得严, 他说不定反而老实几天。那就来年春天,春天最是年轻公子纵情放肆的好日子, 憋了一个年, 春情一动摩擦就少不了。最晚那时候,正适合这样的小霸王出点大事。   钱多点头,就听有节奏的叩击声一停, 自家公子道:“好好查查这个孙家小姐。”   见钱多出去, 陆子期转身来到桌案前, 瞧了一会儿烛火,然后慢悠悠抬起手,慢腾腾划过烛火,疼。   疼的滋味,不好受。   他的音音最怕疼了,怎么才能永远不让音音疼,陆子期垂眸看着被火燎红的指腹。   “官呀。”总是不好惹的。   陆子期瞧着晃动的烛火,可如真要谋取权势——,势必离不开金陵。   他闭了闭眼,低声沉吟:“金陵。”   他可真是不喜欢金陵。   —— —— ——   赵家这边这一日没安生,得了消息的守备常家,这次不同往日,也乱泱泱地闹着呢。   常建并不觉得自己惹出了什么乱子,他不过是想英雄救美,结果因为陆家那丫头,费心布了好久的局彻底落了空,他还不高兴呢!哪知道屁大点事儿,这么快就给他爹知道了,鱼没吃到,落了一身腥,真是晦气死了。   他爹正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家里老太太拄着拐杖拦着,这顿打,常建可是逃不过去的。   “你惹谁不好,非要惹到陆崇礼的人!”守备老爷气呼呼瞪眼。   “瞧瞧爹您大惊小怪的,说的好听什么临城公子,不就是个小白脸酸书生,说到死那不也就是个商贾出身,您做老了官的,还怕他家不成。”常建最烦他爹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那是一般的酸书生、商家子?如今临城周边哪个不感念陆家的粥厂,连知州老爷对这么个年轻人都客客气气的,你以为为了什么?是知州没你聪明,不知道他就是个商贾?还是知州就知道看脸,不如你见事明白通透呀!”   别的地方税银年年拖欠,上头当官的为了收税对下面的胥吏都是客客气气,就是为了能把这一摊子税收上来。他们临城有这个陆子期,上任的知州老爷到这里简直就是捡政绩。   守备老爷看着儿子直瞪眼,明明都是一样年纪的人,也不知道那个陆子期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里外打点如此妥当,既不伤民还能让临城人都跟着喝上口汤,又能讨了上头的好。但凡明白的,都知道此子不可小觑。   “这人真要不依不饶来硬的,你爹我就是能把他按下去,也绝对落不下什么好!”才二十三岁,就已滴水不漏到这个程度。一个人厉害到一定份上,平日里越是和气的,真较真儿了,就越是难缠。   如今眼看着秋闱在即,此子一旦中举,就更难缠了.....这样一个人,未来什么前程,谁能说得准呢。他才说要好好笼络,他儿子就给他先捅娄子。   旁边常建小声道:“举人哪是那么好中的.....”他爹就是胆小怕事,一个正五品,临城除了知州就没比他爹大的,还前怕狼后怕虎的,如今连个商家子都怕上了.....要是这个守备给他当,他就绝不会这么窝囊.....   守备一听气得又要捞棍子:“你以为人家是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我打——”   话没说完,后头的老太太又被丫头搀着来了,一转眼,常建就已躲在了祖母身后,老太太颤巍巍直嚷嚷:“我统共就这么一个金孙,你要打他,不如索性把咱老常家的祠堂给砸了!来,就用我这拐杖砸!”   旁边还跟着他那个同样护犊子难缠的夫人。   守备除了赔笑哄着老娘消气还能咋的,他思来想去,一拍大腿,决定化干戈为玉帛!   哪知道这主意刚说出来,从他夫人到他老娘异口同声反对:“孙家那个庶出小姐尚只配给建儿做妾,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谁知道到底是哪个坑里捡来的野丫头,给建儿做妻?”   老娘和夫人看着他问出同一句:“你这是想钱想疯了?”那陆家再有钱,他们常家有头有脸的,也不能找一个野丫头做正房呀!知道她出身如何,亲娘是不是做娼的,亲爹保不住是给人唱曲做戏的。   “万一那丫头亲生父母是倡优贱籍呢?老爷您这是把咱们儿子往火坑里送!”想到自己儿子可能要娶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商贾人家孤女,守备夫人心肝欲裂,声嘶力竭:“老爷这些年有了得意的人,越发不把我们娘们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已经知道那小姨娘肚子里是个哥儿?这是为了新宠,要断我儿子的后路呀!”   守备夫人跟守备是亲上做亲,既是老太太的儿媳,也是老太太的亲外甥女。此时老太太拉着一条心的儿媳妇,点着拐杖骂,决不能让她金贵的嫡孙娶这么一个孤女。   “我知道你是要笼络人,咱们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可再是笼络人,也没有拿自己亲儿子填火坑的!不过是建儿小打小闹,不当心了些,就是他们陆家真不依不饶,给她个妾做,也绰绰有余!想从常家正门进来,她原就是不配的,如今——”   守备老娘把拐杖一顿:“她连个好名声都没了,建儿肯讨她做妾都是抬举她了,还怕他们那边不肯吗!你做官做糊涂了呀你!”   老娘骂夫人哭,弄得守备头突突疼,又得解释又得劝,守备只恨这些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好歹还有她们能听懂的,说到此女的嫁妆,她们果然就听懂了。   顿时老娘骂声一停,夫人也忘了哭,眼看入秋的天,守备老爷急得直冒汗,总算耳边清静了。   “咱们又不是那等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家,咱们要寻的是品性端正的好女孩!”老娘这话还是反对,但声气已经软和下来。   毕竟,她也耳闻此女嫁妆丰厚,先还不当回事,今儿听儿子这么一说,才知道何止丰厚,简直厚得吓人!   “听说在南边,上等的水田都置办下不知多少了,光我知道的温泉庄子就——。”守备老爷擦着汗,伸出了三个手指,“至于金玉器皿,”守备摇摇头,“反都是小头。”   停了哭声的守备夫人一时间合不拢嘴,她早就听说过陆家这位小姐有数不清的金玉,这还都是小头?那大头到底得多大呀?.....   “况我早已打听清楚,以陆崇礼的能力,此次秋闱必中的,就是来年春闱,也是有登科的可能性的。”   “那就等他来年真中了进士再说?”守备夫人擦着泪迟疑。   “糊涂!到那时候,金陵那些贵人打听明白了,还有咱们的份?”他这个五品的守备放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金陵压根就不够看。金陵榜下捉婿风气很重,就凭陆子期这能耐这长相,一旦到了金陵,还能单着出来.....   早在知道陆崇礼给妹妹置地的时候,他就闪过结亲的念头,只是到底嫌不好看,知道的能明白他是看上陆崇礼此人,是重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蒋知州一样卖儿子呢。   “那.....那就.....再看看?”守备夫人搀着老太太道,想到可能讨这样出身的一个儿媳妇到底心里不自在,“这出身.....果真成了,实在是委屈了咱们建儿。”说到这里守备夫人就难过得又想掉泪。   “谁说不是呢!”守备老娘也是左右为难,“等那陆崇礼中了举人再说吧。”至少举人家的妹妹也算书香人家,不然也太糟践她的宝贝金孙了。   常建在后头眼珠子一转,他才不关心娶谁,反正娶回来只要老老实实的,放在家里就是。不过既然说到娶陆家这位小姐,常建努力想了想,才发现他听过这位小姐,居然从未见过正脸。   事情总算有个说法,常守备这些日子左思右想,愈发觉得与陆家结亲,可行。   几天时间又过,果然如同大夫说的,烧一退,音音整个人迅速活了过来,这会儿已经被丫头陪着,在院子里看菊花了。这掉一次水里,把赵红英恼的,把陆老爷最贵最好的菊花日日往清晖院送,先填满了小跨院,菊花海一样流淌出去,摆到了清晖院正院里。   里里外外满院子名贵菊花,煞是热闹好看。每天丫头们早上一起来,都是出来对着满院子菊花梳头戴坠子。   陆子期这两日虽也出门,但回来的比往常可早多了,这日正午才过,他就已回了清晖院。此时已立秋,风一起,带起一点淡淡秋意。   陆子期穿过菊花夹道,到了桃树下,住了步子,远远看着月洞门俯身看花的少女。跨院内,秋风吹动音音身上衣衫,勾出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经这一场飞来横祸,他总觉得音音清减了不少。这几日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听下面人回音音这一日都吃了些什么,然后才是陆家的宅内事。   难得的,竟然又听到钱多的汇报里提到了那边院子里的母女两人。   “最近几次小姐去花园里,那边小姐都想靠近,多亏咱们这边人一直看着,暗中拿事情绊住。”钱多说到这里,停了停,瞧了瞧公子一切如常的脸,才继续道:“大约也是为了姑娘落水,嘴里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要说出来,给小姐添堵。”   “难听话?”陆子期问,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 第60章 临别前夜   “难听话?”陆子期问, 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   钱多低头:“别处还好,但那边院子——”本就恨毒了他们清晖院,遇到这件事就差张灯结彩了。最近就是那边夫人的娘家都又敢上门了, 好像他们姑娘掉河里一次,她们都跟吃了仙丹一样又有了折腾的劲儿。   “小的就怕等咱们跟着少爷去了省城,这些满嘴混话的人早晚会舞到姑娘面前。”钱多为难,如今镇住整个陆家的就是大公子, 等大公子一走,什么牛鬼蛇神只怕都出来了。   陆子期看着远处扶着丫头俯身细细看其中一盆冰雪色菊花的音音,慢慢道:“你虑的是。”他在,能密不透风的护着,他离开了,就是能把人好好护着, 只要那边人不消停, 总能找到缝儿钻过来,让音音心烦。   “所以,让那边院子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不就好了。”陆子期说到这里终于把目光从远处廊檐下女孩身上移开, 看向了钱多:“就这几天吧, 把今年给我爹的寿礼提前送上。”   钱多一下子就明白了:对, 那个他们找到了好多年的姑娘。今年正好十七,不亏是陆夫人的侄女, 虽出了五服, 那也是一个根上长起来的花。他们刘家风水好,陆夫人这一辈出了陆夫人这么个临城赫赫有名的豆腐西施,下面这一辈人里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绝色美人。   如花似玉的十七岁, 正是陆夫人当年遇到陆老爷的年纪。   同一个陆老爷, 不同的十七岁, 同样的绝色佳人。   人生呀,真是有趣呢。   此时跨院内音音回头,看到了桃花树下的陆子期,顿时眉眼一弯,朝哥哥挥手。   陆子期也露出了笑。   朝着音音过去之前,含笑对钱多道:“去吧,给那边把戏台子搭起来,搭得动人些,来个荡气回肠的邂逅,我爹他老人家——喜欢。”   钱多应诺,看到自家公如常朝自家小姐走去。   端得是步履从容,君子清润如玉。   谁能想到,如玉君子,刚刚给自己亲爹又送了一个美人。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美人这些年,公子已送了好几个。   恐怕陆夫人才接受了后院美人不断的命运,才冷静下来没两年,而这个,绝对可以让才平静下来的陆夫人,再次满院子嗷嗷叫。刺激这个东西,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少爷说了,得突然的,给它升个级。才能听到,那美妙而疯狂的——喊疼的声音。   此时临城外小庄子上的美貌少女抬了头。   一个跟陆夫人像又不像的绝色,永远的十七岁,娇娇艳艳待人怜。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美人,正是野心,才能滋养出这样充满勃勃生机的让人一见就难移开眼的美貌。她是听着自己这个远房姑姑的好命长大的,如今这好运降临到她的身上:一样以贫贱之身登富贵之门,一样不认命不服输。此后,就是刘家村其他人羡慕她的兄弟爹娘了。   这一生,谁想白活呢。能让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样少,她是一定要抓住的。   —— —— ——   秋月如银,把整个清晖院都照得亮堂堂的。突然的风吹动摇晃的树枝,带来了属于秋的凉意。   音音朝窗外伸出手,回头对八仙桌旁的陆子期道:“总觉得今年更凉一些,要不要给哥哥带上一件毛衣裳?”   陆子期失笑,他是去参加秋闱,又不是去过冬,怎么就想到要带毛衣裳呢。   “你想呀,去年这会儿还是秋老虎热着呢,今年就起了凉意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万一倒霉,遇上几场秋雨不一下子就冷到冬天去了!”   陆子期看着音音煞有介事的脸,果然说完,她就重新去开箱笼,真的挑出一件银鼠毛的斗篷抱着过来劝道:“哥哥带上吧,我听说有些考房一下雨潮得很,就是不到要穿的时候,哥哥铺在身下也能暖和一些。”   陆子期目光落在她抱着斗篷的手上,柔软的银鼠毛趁着她如玉的手,说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他点了点头。   音音立即就熟练地把毛斗篷打包进去,拍了拍打包好的行礼,她在灯下转着圈子,皱着眉头重新把给哥哥准备的物件一一数遍,生怕哪里不妥当。   好像省城是化外之地,不从家里带着到那里就没得用一样。   陆子期端着茶盏安静看着,也并不提醒她,他在省城的铺子都已好几家,茶楼客栈就开了两个,只怕那边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一切,东西都不知备了多少。   再次看过一遍,谢念音终于安心坐下了,她举起茶盏道:“我这杯茶就算给哥哥送行了,哥哥此去必将桂榜提名的。”   陆子期看着她,烛光下少女的面庞莹白如玉如脂,指尖如笋映着青瓷盏。外人知道的只有陆家清晖院小姐的骄奢艳丽,在外她爱穿最华丽的衣裙,戴最奢华的簪环,用最艳丽的色彩。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总是卸去钗环,今日身上家常穿的依然是那件退红色软绸衫。看不到一件首饰的乌黑的发松松挽着,许是因为她方才忙碌的缘故,几缕碎发落下,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间。   “哥哥?”音音见陆子期没说话,微微歪头唤他。   陆子期直接接过她手中茶仰面喝了,这才把自己面前装了温水的茶盏塞进她手里:“晚上就不要喝茶了,走了困又睡不好。”   “人家最多是以茶代酒,我这都是以水代酒了.....”音音瞅着自己杯中温水,为着她身体才好,本来就没备酒,这下子可好,直接变成没滋没味的白水了.....   陆子期看她略微遗憾的样子,起身到门口叫了小童,没一会儿小童送上来了陆子期要的东西。   他直接放在音音手边。   是热乎乎的牛乳,大约是小时候喝多了,音音大了后再不肯喝了。   音音看了看手边热牛乳,又看了看哥哥。   “嫌水淡薄,你就以牛乳代酒吧。”   前两天为了大夫让她喝牛乳,她非要让人把大夫叫过来,要好好讨论讨论关于养身子这件事。   此时,就听陆子期道:“不是怕诚意不够,这么一大碗怎么都够了。”   音音看着碗:“这么大呀.....”快赶上她的头了。   陆子期嗯了一声:“你身上不是流着英雄的血,英雄还嫌碗大的。”   “话不能这么说——”音音觉得心意到了,以水代替好像也行,这话还没说出来,就听陆子期幽幽道:“哥哥能不能榜上有名,就看你的诚意了。”   音音:.....   这还说什么呢,好像生怕自己喝慢了,真会影响到哥哥举业,她直接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   陆子期瞧着,突然就笑了。他伸手就要接过已经喝了一大半的牛乳,这么大一碗本来也只是想趁机哄着她喝一些就是了,哪知道——,明明是最不信这些的人,此时却这么当真。   音音却不肯松手,反伸手拍了陆子期手背一下。一向习惯慢腾腾吃饭喝水的人,一下子喝得太快,这一顿就轻轻打了一个嗝儿。   陆子期一手按住她的手腕,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夺过大碗,把剩下的喝光了,翻手倾了倾,让对方看到确实没了。   音音这才如释重负,安心地揉着突然灌进去大半碗牛乳的肚子。   这一大碗牛乳喝的,倒跟抢命一样。   漱口的时候,陆子期没忍住又笑了。   音音含着花瓣浸出来的漱口水,转身吐到丫头拿进来的青花唾盂里,这才回头道:“知道哥哥想让我听大夫的话,可下次再不要拿这样大事来激将了。”   作为一个送考的妹妹,她可算知道那些宁可信其有又是查黄历又是算避讳的人家是怎么回事了,从三天前她就开始把清晖院的点心换成如意饼定胜糕,还专门跟赵红英去买了蟾宫折桂纹的靶镜,马到功成的梳妆盒子.....   陆子期却只是轻轻笑着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   “这不算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   “当然是——”   事关终身,才是大事。   陆子期看着音音,音音也望着他。   他抬手轻轻敲了对面人白皙额头一下,音音挨了一下才往回躲开,嚷道:“说不出就敲人.....”   陆子期又笑了一声,这才起身:“牛乳喝了,好好睡一觉吧。”   橘墨忙把音音的莲青色薄斗篷拿过来,给小姐披上,外头钱多已经让两个婆子点起了灯笼。   “这样好的月亮,把灯笼熄了吧。”音音望着天上的月吩咐。   灯笼灭了,越发见得月光如水,整个院子好像落了一层霜。陆子期走在谢念音身边,两人都看这天上月,院中霜。   到了月洞门边,陆子期停了步子,看着音音被丫头婆子簇拥着停在了月洞门那边。   他看着她回去。   突然,音音站住,回头:“哥哥,道路且长,努力加餐饭!”   明日一大早,陆子期一行人就要动身去省城了,两人已说好,第二日音音就不送了,只在临城等哥哥回来。   陆子期重复着这句叮嘱,“努力加餐饭”,突然隔着月洞门问她:“知道出处吗?”   月光下他看到音音皱了皱鼻子:“哥哥忒小看了人,古诗十九首我可背得滚瓜烂熟。”   陆子期微微笑了,淡声道:“知道就好。”说着朝她摆了摆手,“去吧,安心等我回来。”   “那时,有话跟你说。”   话很淡,可说话人的目光,却很深。   可少女在月光中,公子在树影下,无人见,他眼中藏不住的深意。 第61章 只听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氏突然幽幽道:“果然是有喜事。”   “去吧, 安心等我回来。”   “那时,有话跟你说。”   音音得了哥哥的话,心满意足回身, 带着一行人往院子深处去了。   橘墨把姑娘送进去,出来倒水的时候,听到廊下一个婆子压低声音猜测:“少爷的意思莫不是看好了哪家公子——”要不然什么话非得回来说,论理说小姐及笄一年有余了, 早该说定人家,说准了再放上两年又能备嫁妆,又能让小姐多学学掌家理事儿。   橘墨咳了一声,廊下阴影中的婆子顿时闭嘴,笑着打招呼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月洞门外,陆子期带着钱多转身朝上房去。长久的贴身跟从, 让钱多知道这会儿是他可以多话的时候。   钱多笑嘻嘻问:“公子高兴呢。”   陆子期瞥了他一眼, 没接话,问他白日吩咐的几件事安排的怎样,听钱多说完, 陆子期点了点, 赞了句:“长进了。”   自己长进没长进, 钱多说不好,但这会儿公子果然是高兴呢。   公子已迈进房中, 突然转身, 问钱多:   “知道‘努力加餐饭’什么意思吗?”   钱多忙回:“小的再不读书,也能听明白,这是姑娘让公子好好吃饭爱惜身子呢。”   “果然长进了。”陆子期这才进了房。   钱多挠头, 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什么意思?他可不会认为公子是跟他说闲话, 他们家公子——除了跟他们姑娘, 一向不爱说闲话的,就是在外面办事,说的每句闲话也都是不得不说的正话。   屋内宽袍只余白色中衣的陆子期,想到了那句一本正经的“努力加餐饭”,再次笑了笑。   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这本就是——,可惜,她怎么这么笨呢。   说者无意,可听者早已动心。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早已准备好的陆子期就带人出了陆府的门,在外头跟书院几个约定同行的人汇合,向着省城出发了。   此时主院那边正人来人往,陆老爷听到人说大公子率先出发了,也是没法儿。小儿子这边护送的人准备得是周全足备的,大儿子这个脾气,这么些年陆老爷早已习惯了。脾气再不好,老大也是给陆家争脸的人,是给陆家祖上争光的。   能争脸改变家族命运的人,听不听话的,都是小事儿。   陆夫人院中,十七岁的陆文举正沉默站着,前面坐着的陆夫人滔滔不绝嘱咐来嘱咐去:   “儿啊,你这一去,可要给你娘和妹妹争脸呀,你再不争气,这陆家快没有咱们娘三立足之地了!”   “我的儿,娘这些年的心血都花在你身上了,走到这一步,你万万不可松劲儿!”说着又对旁边跟着的长随道:“离了家,到了外头,你们要是敢勾着少爷到那花红柳绿的地方,仔细你们的皮!”   旁边人都跟陆文举一样默不作声,先前还有人劝着二少爷毕竟还小,就是这一次不中,以后有的是机会,结果一连犯了两个忌讳,直接让陆夫人给拖下去打板子去了。   陆夫人最听不得这个“二少爷”,更听不得这个“不中”。   “前头的那个,光想着做生意挣钱了——”说到“生意”“挣钱”陆夫人都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眼看着陆家的生意都被前头留下的儿子占了,那钱更是挣得让人数不清摸不透,这些年就见那个野丫头被金尊玉贵养着了。   去年那场及笄礼,让好不容易沉稳下来的陆夫人还是没按捺住跟陆老爷好一场大闹,一个冒牌大小姐的及笄礼愣是把她女儿的及笄比得跟农村摆席似的,这不是当着整个临城打她这个正牌夫人的脸!   结果愣是被陆老爷一句话堵回来:“他一个钱没跟我要,每年还往陆家交钱。文举能的话,也可以这么给他妹妹办,我没意见。”   听听,这是人话吗!   她儿子又不像前头留下的儿子,整个人都钻钱眼里去了,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天天就是算计陆家!她儿子安安分分一直好好读书,她更是为了让儿子好好读书恨不能天天盯着,他们娘俩老老实实,实实在在,怎么跟那些心眼多会算计的比!   可算熬到了见证她和她儿子这么多年辛苦的时候,陆夫人坐在那里攥着帕子发狠:只要她儿子中了,陆子期也不过是个给陆家干活的狗!   陆老爷过来,想再多跟二儿子说句话,他还没张嘴,满心怨气的陆夫人好不容易逮着陆老爷,立即道:“老爷您倒是看看,这就是临城人人称道的仁义陆家大公子,连自己手足都不顾,说走自己就带人走了?.....老爷,我和举儿这些年不容易呀,我是天天叮嘱要他给陆家争气,给老爷争气.....不能学那些眼皮子钱的,就想着钱,咱们得看长远,得——”   又是这些话.....陆老爷脸抽了抽,总算看在今天是二儿子赶考的日子,按捺着把陆夫人这席话给听下去了。   陆夫人是真委屈呀,她嫁进了陆家,上上下下操心,还顶着那些污名,忍着旁人嚼舌根子,可她落着什么了?这都多少年了,她娘家还卖豆腐呢!.....前头留下的那个真是狼崽子呀,是真狠,不管她偷偷给她娘家多少本钱,不管干什么,都能让她兄弟赔到干不下去。   她娘家没落好,她为了陆老爷顶了多少骂名,多少人说她是狐狸精,可——她看着一旁花枝招展的几个姨娘,尤其是那个牵着儿子的,她是真恨——   好歹这些年了,心高气傲的陆夫人到底学会了忍气吞声顾大局。   一片乱乱糟糟,终于把陆家二少爷也送出了门。   至此,临城所有人都关注着省城即将开始的秋闱,都翘首等着,谁家公子,桂榜题名。   陆家两个儿子都去了省城,大公子一走,清晖院常常闭门,安静下来。陆家就显着主院这边了,每天乌烟瘴气,没有事儿的日子也能借着一碗汤一份菜闹出事来,互相挑事儿,除了得了儿子的周姨娘,剩下几个,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陆夫人送走了儿子,可算腾出手,要给院子里这几个姨娘好好立一立规矩。   “一个个的也都不新鲜了,还当是当年刚抬进来的时候,老爷愿意多看两眼呢!”正伸出手让丫头给染指甲的陆夫人对旁边嫂子道。   如今的刘氏,早已没有当年的样子,不到十年已老得厉害了,看着跟陆夫人倒不像姑嫂,倒跟差了辈一样。   来一趟陆家倒跟不情愿似的,听到陆夫人的话半天也只嗯了声,再不见当年机灵。   陆夫人嫌弃地看了嫂子一眼,心里不满极了,半劝半训道:“嫂子,不是我说你,男人哪有不贪花好色的?当年你还劝我,怎么如今你自己倒这样了。”这也是今日陆夫人叫刘氏进来的原因,她嫂子在家又因为哥哥讨的小妾大闹呢,打鸡骂狗的,闹得她娘恨得咬牙。   陆夫人是真真不明白,她自己花容月貌的陆老爷都还讨了妾,她嫂子这样普通长相她哥哥讨个小的怎么了?也值当天天丧着个脸?要不是她娘念叨,她都不乐意叫这个嫂子再进来。   如今陆夫人到底不是当年,在深宅大院里浸润了这么多年,当大太太的心机总还是有了几分的。她吹了吹凤仙花染出来的红指甲,淡淡的,不是那么红,正适合这个季节。   对底下那些妾呀,她这个做正房的就得按捺住,等着老爷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她呀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这会儿给那几个妾立规矩都可以放一放,她不急着收拾院子里这几个糟心玩意,她得趁着清晖院无人,好好敲打敲打那个外来的野丫头。没人敲打,那丫头真敢把她女儿踩下去了,如今提到陆家小姐,有些官太太第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她闺女,这还了得!   做人,得知道自己的本分。   忘了本,天都罚她。要不然,怎么好好的赏花宴,那么多大家子的小姐都没事,就她出事了呢!该,没有这个命非要事事压着她闺女这个真正的千金一头,这不就天罚了。想到这里,陆夫人吹着指甲,忍不住笑出了声。   只是一看嫂子看过来的那个哭丧脸,让她的笑滞了滞,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陆夫人只好解释着说了句:“今儿一早起来就听到喜鹊叫,必是有喜事的。”   这话才落,就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了来,正是陆夫人如今正得用的婆子。   婆子张了张嘴,半天挤出话:“夫人,老爷那边吩收拾出一个小院,说是.....说是.....”   先还意态神闲的陆夫人一听又是收拾小院,头皮一麻,一下子站起来:“说什么,你个老东西是嘴里给人塞了橛子,连话都不会回了!”   婆子话一下子流利了:“老爷在城外救下了一位姑娘,说是正是夫人的远房亲戚,要带来住着。只那姑娘胆小,又爱清静,不惯跟人合住,故老爷已吩咐人把湖边那个小院子给收拾出来了。”   一席话说完满堂皆寂,陆夫人已浑身抖。   只听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氏突然幽幽道:“果然是有喜事。” 第62章 她就说了她家小姐真的跟旁人不一样   陆家临湖的小院, 多了一个姑娘,据说还是陆夫人那边的亲戚。   从这一天起,陆家再次闹腾起来。   忽忽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清晖院里, 音音踩着地上的落叶,从这头踩到那头,专捡有落叶的地方走,她回头对橘墨道:“我这算不算练踩桩了, 你哥哥练得是梅花桩,我这是落叶桩。”   橘墨跟在后面不知该不该点头。   说完你哥哥音音又说我哥哥,“我哥哥走的时候叶子还绿着呢,这会儿都黄了。”说到这里,音音也不练习踩落叶桩了,仰头看着清晖院上方那一片金黄灿烂的树叶, 风一吹, 就有叶子禁不住,慢悠悠飘落下来。   她伸出手想要接住,又一阵风来, 那叶子飘荡着落在院墙外。   橘墨总觉得小姐有了心事, 可从小, 小姐想的很多事她都不明白,如今小姐在想什么她也不明白。   出了落水这样大一件倒霉事儿, 外头人人都觉得他们小姐完了, 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别想了.....   她们小心翼翼不给小姐听到,可小姐真听到了反不以为然,当时他们要把那嚼舌的婆子捆起来打, 小姐只说了一句:“也不算胡说, 打她做什么。”   那天她们想安慰小姐, 最后反是小姐安慰她们:“我哥哥有本事,别说掉河里,我就是在荷花池里洗澡,也多的是排着队想娶我的。”“下次再听到这样的,翻个白眼就行了,你们越气那些人说的越来劲,你们不气了,他们就该没意思找别的来劲儿的说了。”   对女儿家来说这样事关名节的要命的事儿,他们姑娘都全然不放在心上,橘墨可真就不懂为何有时候小姐会这样伤感。   就像现在,明明小姐还是笑着的,可橘墨就是觉得瞧着心疼。橘墨只盼着大公子快回来吧,大公子回来这就是小姐的家了。大公子不在,这陆家没一个小姐的亲人,全都是窸窸窣窣没完没了的嘀咕,是眉眼间打不完的官司心头上没完没了的盘算。   橘墨想着找些别的事儿来跟小姐说,分一分小姐的心,正好看到旁边两个抬水的婆子进了院门,一看就是又听了什么新闻,忙问她们话。   两个婆子赶紧把水桶放在一旁,在围裙上擦手,上前回说是为着老爷新娶的姨娘,夫人那边院子又闹出好多事来,就连那边的小姐都牵连进去了。这个新姨娘可同前面的都不一样,虽是出了五服的,那也能算是夫人的侄女,如今姑姑和侄女闹起来没完,下头的人真是天天都有乐子瞧。   “夫人这次是真气狠了。”其中一个婆子没忍住多了句话。   音音捡起一片落叶晃了晃,慢慢道:“可不是气狠了。”她要没记错的话,当年哥哥的娘亲正是陆夫人这个年纪,病骨支离,就是再美的人也禁不住岁月和久病摧残,肯定不如那时候青春正好美艳动人的小寡妇。   当年挑战旁人的陆夫人,如今被同样年轻的美人挑战着。她赖以安身立命的美貌早已无可挽留地走着下坡路,而那个同样美艳更加动人的新姨娘,每天都提醒着陆夫人这一点,并且在可预期的时间里,这新姨娘只会出落得越发美。   而陆夫人,与陆老爷有限的情分都已淡薄如水了。什么叫如之奈何,这就是了。陆夫人,怎么可能不发狂呢。   只怕等她冷静下来,想安心守着正妻之位过日子的时候,也晚了。   音音把手中树叶对着太阳方向,仔细去看其中脉络,心道陆夫人拥有的这一切,那美艳的小姨娘也想要呀,只怕她还在想,她跟这位陆夫人也没差什么,陆夫人能的,她为何不能。就是陆夫人想消停呀,可旁人虎视眈眈,可容不得她消停。   音音看够了,松了手,手中叶子飘飘荡荡落了地。   “别说她了,听着怪没意思的。”音音转身,带着橘墨往旁边书房去了。   橘墨赶忙道:“算着时间,公子也快回来了吧。”   音音皱了皱秀气的眉头,秋闱确已结束,可回来该是还要许久的。如今一省的书生都聚在府城,考完以后正该是学子们放松享受文人雅乐、相互往来走动的时候。上次听赵家哥哥说每三年这时候的省城,处处都是风流的书生,每次都能出几桩当地名妓与外来书生的佳话。   “佳话?”橘墨目瞪口呆听着,她还以为考完了就回来了呢,就是不回来也该是拜访官老爷们,怎么还有时间制造这样的佳话。   “可笑吧?他们就管这个叫佳话。”也不知那佳话里头有多少旁人订了亲的夫婿,从小长大的竹马,或者干脆就是焦心盼归的夫君。   音音拿笔管顶了顶自己的下巴,“我是真不懂,我落个水就是丑闻,他们在那里搞三捻四就是佳话?”   “这.....”小姐倒也不能这么比,橘墨为难道,为难了半天,挤出一句:“咱们大公子不会也有这样的佳话吧?”毕竟里头长得最好的就是他们家大公子,话本子里的佳话别的先不论,首要一点不就是要长得好,不然也不能叫佳话呀,就叫嫖.....   顺着橘墨的话,音音一想哥哥跟人花前月下就打了个冷战,赶忙摇头:“我哥哥断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这句她倒迟疑了,她总觉得哥哥跟旁人不一样,那哥哥会不会直接看上一个风尘女子然后不顾世俗阻拦,定要娶她为妻,任由官家小姐乃至公主看上,她大哥都不为所动,一心钟情那位风流名妓,上演一出挑战世俗的救风尘啊.....   “小姐,小姐你在想什么?”橘墨在音音面前晃了晃手。   “我在想,如果哥哥给我娶个名妓嫂嫂,我该跟她一起做什么.....要不,我跟她学弹琵琶?比起筝,我还是想弹琵琶。”沉浸在刹不住的想象中的谢念音幽幽道。   橘墨:......   她就说了她家小姐真的跟旁人不一样......   “我要不要先买个琵琶准备着?”音音看向橘墨,不把世俗伦常放在眼里就是她大哥呀,这样的事儿越想越可能呢。   音音是不明白话本子里那些要死要活的情情爱爱是怎么回事,就她总结来看,只要男的俊女的美,好像随时都可能看对眼!   不管是仇深似海的还是等级分明的,有时候只要女的撞了男的一下,或者男的撞了女的一下.....好像只要稍微与众不同那么一下下,就看对眼了,然后就能互相爱慕死呀活呀的了。   府城的名妓那可比明月楼的好看多了,在音音看来,明月楼的头牌已经很美了,再美一些,那看对眼还不容易。   这时书房外有小厮来见,送上了大公子的信。   橘墨恭恭敬敬把大公子的信呈上。   音音接过信,对着窗外太阳照了照,回头问橘墨:“你说,这封信里,会不会是让我也收拾出一个小院来?”   橘墨:.....   看吧,他们家姑娘不一样吧。   在音音胡思乱想心口胡侃的时候,府城的陆子期已踏上了归途。   —— —— ——   出府城的道路还算宽整,一行骑马的人掠过,前头公子一个回头,惊了挑担的小贩。路边小贩停下来,问旁边穿着短衫扎着绑腿的大爷,头里那位公子好相貌,莫不是去省城赶考的贵人家公子。   大爷当即摇了头,“读书人哪有这时候返乡的?好容易考完,都聚在府城见世面呢!就是再有事,也必然等到放榜吃了知府老爷的席才回呢。”   大爷说到这里眯了眯眼,瞧着前方一行几人留下的烟尘:“果是读书人,这时候会返乡的,那也必是家里出了大事,塌天的事儿!”   “得是什么事儿?”歇脚的小贩闲磕牙。   “奔丧?”大爷想了想,“也没见戴孝呀。”   路边的人闲话,前面一行人纵马奔驰,直到天黑,看不清路了,才在临近的县城找了落脚的客栈。   其中一名小厮揉着颠了一天的腰,低声骂了句:“他爷爷的,说是修了路就修了那么一段,其他地方坑坑洼洼能颠死个人,还不如早些年没修的时候呢!”就这,听说前任大老爷还靠着惠民的政绩升迁了。   见钱多送水后从公子房中出来,正下楼,这小厮赶紧喊着哥哥迎上去,探头小声问:   “哥哥倒是给咱们透个气,大公子到底为啥这样赶着回去?”   光经他手递上来的请帖就不知多少,又是酒又是唱的,听说李公子把杏花巷里顶有名的郑银儿都请出来了,那郑银儿画得一手好兰花,说是长得跟行花仙子一样,人可雅致呢,多少学子都等着见一面。别说还得等放榜,就是不等放榜这样好时节也没人愿意回家的,他家公子怎么反在这样好时候要回去呢。   机灵的小厮盯着他钱哥,他在陆家也算半个家生子,怎么就没听说陆家有啥能劳动他们大公子回去的大事。   “别是咱们老爷——”小厮忍不住猜测,别是老爷病重快不行了吧.....老爷身体看着挺好的呀,不过也是五十的人了,后头又有那么些千娇百媚的姨娘,真出点啥事也难说.....   钱多直接一巴掌推开了小厮凑过来的脸:“瞎说什么呢!”   小厮赶紧呸呸了两声,自打嘴巴称自己该死,果然老爷没死,他就说老爷看着身体还行呀。   “那为啥呀?”小厮纳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7 19:47:13~2023-06-08 11: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928661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你可以要的——,再多一些。”   “想知道为啥?”   钱多抬手敲了敲小厮的头:“赶紧找店家把少爷要的热水送上去!”   就见这小厮也不八卦了, 三五步跑过去,找到店里伙计正指挥着往楼上抬水呢。   钱多转身上了楼,心道为啥, 还能为啥,自然是不放心他们家姑娘。这算什么,两年前大公子跑商路那次,中途一连遇到两次乱子, 可为了不误了答应的归期,差点没把自己熬死,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愣是没有正儿八经躺在床上一次,每次都是实在熬不住了随便靠靠歇一歇,熬得眼都红了,上午完事儿, 下午就上马往回赶了。   他当时好歹还有别人能轮个班, 多少也躺下歇过几回,他们大公子可没人能轮换一下。   这就觉得赶了,钱多哼了一声, 要不是怕马撑不住, 这小兔崽子还以为自己能歇这一晚呢。   果然第二天天还没亮, 大公子已起身,客栈给人牵马出来的时候, 外头也就刚刚算能看清人的轮廓。   就见大公子拍了拍被喂好的黑色高马, 踩着马镫一翻身上了马,一声驾,如同一支箭一样, 转瞬就出去好远。   后头的小厮随从也赶忙上马跟上, 本来还等着店家打包两斤热包子的小厮这下子连包子也不要了, 一吆喝,向着前面已看不清人影的大公子追上去。   快马加鞭的赶路,一路上就是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陆子期也很少说话。直到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临城的城门,陆子期不觉慢了马速,抬头去看这并不起眼的城门和城墙,后头死死跟着的钱多几人终于在城门口追上了自家公子。   一慢下来,只觉全身酸疼,风尘仆仆的几人龇牙咧嘴,都看着前面突然对临城城门城墙感兴趣的大公子。   就见大公子一扯缰绳,马儿一跃,向前进了城。   此时已经又到了一个黄昏,随从们满脑子都是一会儿的好酒好菜,可算赶在晚上之前到了家。却没人知道他们始终沉默的大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大公子总不会跟他们一样没出息,想的必然也都是大事。   陆家清晖院书房里,橘墨轻手轻脚把两边高架上的灯也点上了,重新把取下来的灯罩罩上,光亮一晃,书案旁的音音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都到了掌灯的时候了。”   抬头一看,果然除了书案上橘墨早早就给添的灯,外面院子的灯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书房门口的丫头正踩着梯子点两边高挂的纱灯。   音音趴在窗上扭头瞧着正踩梯子点灯的丫头,笑着提醒了句:“小梅,你可小心点。”叫小梅的丫头哎了一声,已经站到了高处,取下灯罩抬手点亮了灯。   秋日突然的风一过,又一批落叶簌簌落下,上头刚刚点亮的灯火一晃,旁边其他丫头不管在廊下的还是在院中的,都朝着小梅笑喊:“小梅,你可小心点!”   小梅忙用手挡住才点燃的火,风一过,她当即移开手,稳稳地把灯罩一落。   顿时微黄的灯光温柔洒落。   第一次点高处灯笼的小梅骄傲地叉腰,其他丫头们或如银铃或如黄莺的笑闹声都打趣小梅,音音也跟着笑。   眼前这些人,这一刻,美好得如同一幅行乐图,只是缺了——   想到这里,音音转头去看院门方向。   这一转头,就看到院门方向,无声无息多了人。   为首的公子负手看过来,门首朦胧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身后几个随从也都无声静立,仿佛怕惊了这幅好画。   明明才一个多月,这一瞬间,音音竟觉得这人怎么好像比记忆中更高大了。这人生,怎么就这么巧呢!才想着还缺了一个人,这个此时本该还流宕府城的人就出现了。   音音的心噗地一跳,她却只作是见到哥哥的欢喜。   这一刻欢喜得音音有点不确定,简直好像一个梦,也太好了一些。   陆子期踏着朦胧夜色入门,一进清晖院里就看到刚刚点亮的灯笼下谢念音仰起的小脸。微黄轻柔的灯光,洒落在窗前探身的少女身上,好得让他屏息,不敢向前。   他住了脚,看着。   画中人突然转了头,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闪过的梦幻般的惊喜,然后看到她急急就要向他而来,要不是后头的丫头拉着,只怕少女就要提着裙子直接翻窗而出。   一直沉默策马赶路的陆子期笑了。   人活了,画动了。   清晖院一下子更热闹起来,钟大娘从后头跑出来,从容的大娘都有些顾不上的慌乱,在仆妇中指挥着,让这个备水,让那个传饭。这谁能想到,大公子突然就回来了。   陆子期已经到了书房窗下,隔着窗他低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扒着窗户的音音。   音音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任他打量,末了还道:“哥哥,要不要我给你转个圈?你再仔细看看!”说着她没等陆子期说话,果然退后一步,在书房灯光下,青石地面上,转了个圈。   天水碧的裙角旋起又温柔落下,音音脸上都是快活,恨不得这个圈儿能一直一直转下去,把心里压不住的快活都倾泻出来。   没人知道那一刻她多欢喜,多想跃窗而出,直接狠狠抱上自己远归的哥哥。只有狠狠抱住了,心里跳荡的快活才能有切实的落处。   可她到底既不是当年小小的丫头,也不是哥哥第一次出门归来时那个才九岁的少女。她长大了,纵然满心欢喜,在这满院人中,最多也就能给哥哥转个圈,再多——就不合这人间规矩了。   陆子期看着灯光下转动的少女停下,细瓷一样白皙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粉,她提裙朝自己歪头,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陆子期压了压急速跳动的心,开口还是惯常的清淡:“哥哥先去洗一洗,回头咱们一块儿吃饭。”   说着他不容自己迟疑,转身朝着浴房方向去,身旁是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恭敬低头行礼,他一一温和点头。   他听见身后有熟悉的足音,在暗夜里清晰悦耳。   音音疾步从书房追出来,钟大娘哎呦了一声嗔她:“我的好小姐,姑娘家不能这样”,“那样也不能”.....   陆子期没有回头,如常往前,却压不住笑容。一身风尘不该靠近,可他还是忍不住慢了脚步,容她追上,任由她接过旁边小童手中的灯笼:“哥哥,我送你呀!”   钟大娘还在后头嗔着:“这可不好,姑娘呀咱就在这里安心等着.....”“少爷倒是管着一些,少爷不在的时候,音音再乖没有了.....”除了往孙家和赵家去了两回,平日连陆家花园都很少去,又规矩又谨慎,怎么少爷一回来就现了原形了。   音音回头冲大娘讨好:“就送一点点,再不会错规矩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说着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我都记着呢!”   跟着又送上甜甜的讨饶的一笑,挑着灯笼一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追。   陆子期只管放慢了步子悠悠走着,直到身侧多了一个晃荡着灯笼的小人。顿时,风朗月清,秋情无限。   越往后人越少,夜越静,那些喧嚣的人声都好像隔着一层,被他们远远落在了后头。   音音在凉凉的月色中感叹:“哥哥回来真好。”   “有人让你不痛快?”陆子期接过了她手中的灯笼,淡声问。   “怎会。”想让她不痛快的人现在自己就不痛快着呢,“是哥哥回来了,我就可以肆意妄为为所欲为让旁人不痛快了!”一口气说完,音音果然是高兴极了。   阴影中的陆子期笑了一声。   旁边音音也笑,叹息一样道:“就喜欢这种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感觉。”哥哥不在,她是陆家的外来户,名不正言不顺还吃人家的好米好面,她就趴窝自己呆着,不出去烦人就是了,那些看她不顺眼的人,总不至于找上门来看她不顺眼。   可哥哥回来了,她可不趴着了,她管谁看她不顺眼,她就要挑着灯笼挂着能亮瞎人眼的珠子唱着歌横着走!   陆家不是她的,是哥哥的呀。而哥哥,是她的。   至少,目前还是她的。   老实安稳了一个多月的音音,觉得此时的自己又快活又膨胀,她觉得自己都想直接在天上飘着,要能上天她真的就上天了。   陆子期始终给音音照着前方的路,这时候他停了下来,前面一转弯就是了。陆子期把手中灯笼递到旁边跟上来的小童手里,小童明白,来到音音身侧。   陆子期踏上台矶,突然站住回身,看到依然立在花下的音音,他又笑了一声,道:“音音,你还不够肆意妄为。”   “还不够?”音音问。   陆子期看着她灯光中的眉眼,有一会儿没说话。   夜静风清,音音的心轻轻一跳,不知为何,她觉得此时的哥哥有些陌生,她喊了声:“哥哥?”   陆子期收回目光,轻声道:“音音,我早说过,陆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顿了顿,“你可以要的——,再多一些。” 第64章 “你还是吃包子吧。”   “你可以要的——, 再多一些。”   陆子期微微向前,“音音,再想想, 好吗?想到了,告诉哥哥。”   “记住,想要什么,都行。”   说完陆子期就往浴房去了。   留在后头的音音慢腾腾转身, 朝另一边的上房去,今天的饭摆在上房这边的小花厅,一边走音音一边想着哥哥的话。   等到陆子期沐浴毕换上家常衣裳来到花厅坐下的时候,见音音还在微微凝眉思索。他不动声色,等着。   缓缓喝着粥,就听到旁边姑娘开口了。   陆子期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收。   就听苦思良久的少女道:“要不, 哥哥你把那尊通体白玉的乐山大佛给我?”哥哥一向不让她多接触佛道, 可她真还挺喜欢哥哥收的那尊玉佛的,够大,够润。   陆子期:.....   嗒一声轻轻脆响, 是汤匙碰到了碗壁。   音音:“哥哥, 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她是放开了想的呀。   陆子期挤出了句:“想了半天, 就这个?”   谢念音嗯了一声,见哥哥并没有恼她求佛问道的意思, 试探着再加码:“没事的时候, 我想去山上庙里看看?”   “看什么?看那个据说貌若佛子转世的小沙弥?”   音音眨了眨眼,原来她跟珠珠计划的这事儿大哥也知道呀。   此时房中丫头都已退下,只有秋风偶尔撩动门帘。   “不行。想想别的。”   陆子期的声音几乎含上了蛊惑, “音音, 再想想。”   “旁的, 总还有你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音音心说今儿没指望了,可来日方长,总能磨得哥哥答应的。至于旁的,旁的不都是她的,断然道:“别的就不用了,我库房都放不下了。”反正放在谁的库房里,都一样,何苦让小厮们辛苦搬一趟呢。   陆子期忍不住用舌尖顶了顶上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看哥哥意思,是想让她搬喽,音音立即道:“要不,哥哥再给我修两个库房?”说完音音顿了顿,“可我现在好东西比陆家谁都多,再来,会不会太狂了一些?”   陆子期不想跟她说话了,“你还是好好喝粥吧。”   “我想到了!”别说,还真给她想到了,“这个很重要!特别特别想要!”   陆子期不抱希望地看她。   音音抓住陆子期的胳膊,兴奋道:“哥哥我想到咱们永不分开的法子了!”   陆子期的睫毛颤了一下,也许可以抱点希望。   “哥哥你给我陪嫁宅子呀!无论你住哪儿,都把隔壁买下来送给我!”她觉得这主意真不错,音音觉得自己可真是太有才了:“谁会嫌宅子多呢,我未来夫君肯定也不嫌呀!”   “音音,”陆子期叫了她一声。   沉浸在好主意中的音音回神,一个白生生的小包子落在她脸前。   “你还是吃包子吧。”   明月高悬,月光如水。   两人吃饭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可不管音音问府城的什么,陆子期都是淡淡嗯一声。   “哥哥是不是太累了?”人累了就会嫌别人吵,她懂的。   陆子期瞥了音音一眼,慢慢咽下口中食物,才道:“是有点累。”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陆老爷要见大公子。   再是悄悄进门,可陆家大少爷从府城回来了这么大的消息,也瞒不住的,也没人想瞒。   这段日子一心一意跟陆老爷生气,千方百计要让自己这个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侄女知难而退的陆夫人,都一下子停下斗争,惊问:“回来了?怎么就回来了?”   没放榜就回来了,什么意思。   陆夫人终日阴沉的脸亮了亮,看向一边的婆子:“这是知道自己考不上,连榜都不看了?”人家可是赫赫有名的临城公子,要脸面的,这是考砸了,干脆回来做出一副自己不看重科举的派头?   不然陆夫人可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提前先回来了!但凡能中,会有人不等放榜,提前回来?会吗,不会呀!   哎呀呀——这可真是,天都见不得她这些年受了苦,终于老天有眼要帮着她了!这要不是考砸了,跑回来装名士那一套,她真就再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清晖院这边,花厅外来传话的是陆老爷身边得用的长随,这时正恭敬等着。   陆子期漱了口才道:“跟父亲说,我这就过去。一路风尘,不洗净换衣就见尊长,是为不敬,是以耽搁了一些时间,还要父亲使人来催,倒让我不安了。”   长随诺诺应是,跟着清晖院的小厮出了院门,看到小厮进去,他这才抬手擦了擦,秋凉夜晚哪里有什么汗,可每次见到大公子他就是有冷汗岑岑的感觉。   他作为老爷的心腹,曾护送过大公子开商路的。那次遇到了水匪,他找到了大公子想护着大公子跳水逃命。水匪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这样的行商,遇上也只能怨命运不济,只能弃货保命,认栽就是了。   可就是那次,他亲眼见到大公子杀人。   让他从此畏惧大公子的,不是杀人,而是大公子杀人时的样子:面色淡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在最后露出了一点嫌恶,因为对方的血溅到了他的下颌。   事后在满船血腥气中,大公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可惜了我这个荷包,上头的绳是音音结的呢。”   大公子说这句的时候,水匪头子的脑袋还在甲板上骨碌碌滚,大公子抬脚嫌弃地挡了挡,第二句话是:“这东西是不是还能换不少赏银?收好,换了银子给你们加菜。”   他亲眼看到水匪睁着眼的脑袋靠住了大公子漆黑的皂靴。   那一年,大公子十六岁。   从此大公子再用那种淡然而温和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心中总是控制不住打颤,总感觉有涔涔冷汗冒出来。   一路走来,不到十年开拓的商业版图比陆家几十年积攒的都大,如今别说他们,只怕连老爷都摸不清少爷的人到底有多少,少爷的生意到底有多大。   月下站在松柏下的长随,打了个哆嗦,忙往前走开几步,别是松针从领口落进去。长随一边轻轻抖动衣领,一边心道,就是这样的大公子,外面那些年轻的公子小姐到底为什么就认定他们少爷儒雅温和脾气好?   说不清到底是真落入松针还是这长随心里作乱,穿着靛蓝衣衫的长随打着颤儿往陆家主院回话去了。   远远的就看到主院那边灯火通明,好些丫鬟婆子挑着灯笼簇拥着一人进了院子,不用说,定然是陆夫人。   果然长随一进去,就听到陆夫人拔高的声音:“就是再不顺,也不能连个结果都不等说回来就回来了,妾说句不当说的话——”   “不当说的话就不要说了!”陆老爷的口气明显不好了,长随缩了一下脖子,夫人居然至今都不明白大公子对陆家意味着什么。夫人肚子里只惦记着陆家内里争来抢去,可老爷关心的,一直都只有陆家在整个临城的地位。   是大公子凭着十年运作,打开了陆家通往士绅阶层的门,要是没有借机一跃进入那个圈子,他们早已在临城声名赫赫的陆家可就尴尬住了。   长随顶着大厅里僵硬紧张的氛围,上前恭恭敬敬把大公子的话一个字不错地回了。   又是尊长又是不安的,单听这话确实是一个孝道有加的有礼君子。陆夫人无声地哼了一声,真不知道前头这个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说这些漂亮话的,这些年再也不见陆家大少爷横眉冷对跟陆老爷瞪眼了,只怕连陆老爷都忘了陆家这位大少爷曾多么六亲不认。   陆夫人不会忘,只恨众人糊涂,世人皆醉她独醒,错把奸人当孝子。陆夫人作为始终心明眼亮的那一个,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打击这个装模作样的大少爷,点醒糊涂的老爷,让老爷看明白这陆家到底谁忠谁奸。   陆夫人抽出帕子擦着嘴角:“真这么有心孝顺,就不该榜都没放就回来了,家里长辈能不多想,能不担心?”   不在跟前就不用丢人了?外头还都说什么陆家大公子能干?她呸,再能干也就是个做买卖的,她儿子才是真正要考状元当大官的,是真正光耀陆家门楣的人。可惜陆老爷糊涂,这些年被清晖院那个大的拿读书科举吊着,被那个小的甜言蜜语哄着,这家业都快被哄光了.....   陆夫人一片忠心把清晖院从大的到小的,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些年多少次忠言逆耳,反落得一身埋怨,可她就是要说!   厅堂里一时间无人敢说话,陆老爷太阳穴跳了跳,可这会儿心实在乱,没心思搭理陆夫人年年岁岁的这一套。他想的只有万一——,那时候他还怎么跟孙家家主把酒言欢,再去知州老爷的宴,会坐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这边刚喝过半盏茶,就有人来说大公子同小姐来了。   听到这里,陆夫人拿帕子掩着嘴角撇了撇:听听,一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装模作样地就当了陆家十年的小姐,说出去也不怕给人笑话,这陆家从上头的老爷到下头这个大少爷,都糊涂得够呛。   陆老爷等堂下进来的两人行了礼,看了儿子一眼,先问音音这段日子身子怎样,上次的风寒可是都好透了。   音音自然知道陆老爷如今满心都想问的事儿,简短几句道了安好,果然就见陆老爷直接看向哥哥,立即威严了,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怎么先回来了?” 第65章 “我说的!谢念音金口玉言,哥哥今生所想,都将如意。”   “怎么先回来了?”   这话一出,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等大少爷的回话。   陆子期从容道:“儿子想着天慢慢冷了,粥厂也该准备起来了。好几家都应了送粮来,总要亲自上门去接才是礼儿。”   陆老爷在官帽椅上动了动, 清了清嗓子:“想着外头疾苦是好的,我陆家人在一方从来都是与一方百姓同兴同荣,同温同饱。”   陆子期只恭立在原地垂眸听着。   陆老爷再次清了清嗓子:“听司徒先生说这次题难了些,是不是?”说完这话, 肉眼可见陆老爷看过去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大少爷,攥着官帽椅子的手都紧了。   “儿子不觉得。”温温平平五个字。   陆老爷一下子松了手,面上露出了笑影,靠坐在乌木椅背上,伸手重新拿起旁边几案上的茶盏。   不是考砸了,不是考砸了就行。这十来年, 陆老爷习惯了大儿子的运筹帷幄, 说能让知州家的宴送帖子请就能,说能让孙家与陆家成通家之好就能做到。如今得了陆子期这五个字,陆老爷就擎等着他儿子光宗耀祖给他长脸了。   他已忘了世事多艰, 只想要结果, 想要让他顺心如意的结果。   陆夫人先还端正坐着, 这会儿挪了挪身子,喉咙里那声不以为然地哼差点真的出来, 被她压下去, 笑道:“这么说咱们家大少爷必是金榜题名了,那咱们可得好好预备起来,到时候要大大办一场, 好好庆贺!”   说着当即就喊婆子, 让人去拟给大公子庆功的菜单子, 恨不得现在就让人出去定戏班子,锣鼓喧天让整个临城都知道。   那恨不得看笑话的做派,看得跟着两人过来的钱多串儿都觉得恶心,科举这样的事儿谁敢说必中的?有多少考到满头白发的都不中的,这次不中还有下次,用得着这个样子恶心人。   就听下头站着的小姐捏着自己腰间的荷包,一脸好奇道:“夫人这样急哄哄准备起来,到时候二哥哥万一落榜,让二哥哥情何以堪呀!还当稳重些才好,夫人说是不是?”   先还兴冲冲要垫飞陆子期只要落榜就让他成为临城最大笑话的陆夫人,一听这话,好比心头最碰不得的地方被一根毒针直接扎中,她看乐子搞事的心情一下子没了,脸当即难看了:怎么有人可以笑嘻嘻说出这么毒的话呀!   陆夫人气得身子都颤了,去看陆老爷,偏偏像以往每次一样,陆老爷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不过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音音,就是小孩心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虽口无遮拦,倒也不失天真烂漫”.....   音音从小,口无遮拦扎的从来都是陆夫人,可每次看似心直口快的话都恰恰瘙到陆老爷的痒处,得陆老爷一句,“这孩子什么都敢说,不过有时候见事儿确实准”。能不准,天真无邪的夸赞,每每直击陆老爷那颗愈发油腻蒙尘的心。   就像此刻,音音戳完人立即笑着道:“老爷就是太忙,老爷但凡肯下场,陆家不就稳了,说不定就是一门两举人的佳话。”   听得陆夫人心堵眼冒火,听得陆老爷哈哈笑着摆手让她别胡说,“不行了,得服老了,以前是忙得没法子好好读书,如今倒是有时间了,可人呀是真老了.....”   陆夫人也只得眼睛喷着火,尖声笑着反击:“瞧这话说的,是多见不得咱们举儿好,还没出结果呢就知道咱们举儿中不了,到底是知道呀还是不盼着人好呀!”   音音可爱地一皱鼻子:“夫人不也是没出结果就知道我哥哥必中吗?菜单戏班子都定下来了,这还没定的事儿,夫人到底是高兴糊涂了,还是——”笑盈盈的少女拖长声音,好像开玩笑一样:“想看我哥哥笑话?”   陆夫人再次被眼前伶牙俐齿的妖精一堵,立即转身对陆老爷道:“我是盼着老大中的心,老爷瞧瞧,她前头那些话是不是咒咱们举儿!”   一个堂堂掌家夫人跟一个小辈口舌之争,就已落了下风。可这样的下风,陆夫人落了十年,都不长记性。音音捏着荷包,在地上站着,此时道:“我就是说万一嘛,夫人不喜欢我再不说了。”   说着好像小孩子发脾气一样:“那.....真有一个人得落榜,我肯定盼着大哥哥中呀,老爷也知道我跟大哥哥更亲嘛。”说着又笑了:“再说,我就是觉得二哥哥不如老爷聪明,就是觉得要是老爷肯上场,陆家才能一门两举人呀!”   说完可可爱爱往陆子期身后一躲,继续火上浇油道:“我嘴笨,只会说实话,夫人可别恼!”   听得陆老爷哈哈笑:“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口没遮拦。”说着转向陆夫人:“她一个孩子懂什么,哪有什么咒不咒的。”   陆老爷心道这孩子到底是眼光好,见事儿准,二儿子确实比他年轻时差一截子,他就是没有二儿子这样专心读书的条件,真有,还真比二儿子强。想当年呀,整个陆家上上下下这么大一摊子都靠着他,他怎么静心读书呀!   外面那些人只知道他止步秀才,哪里知道他当年处境这样难,恨不得一个钟头掰成四个使,倒是音音这样聪敏的,给看出来了。   一时间陆老爷是满怀感叹,哪里能跟旁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陆夫人感同身受呢。   最后人人满意,只有陆夫人一人直到回到自己院子,还气得心慌乱跳,心口疼。   陆子期同音音才不管这些,踏着月光往清晖院去,跟着的人都远远坠在后头。   “二哥哥?”   音音很少会在陆老爷面前提到陆文举,这还是第一次,陆子期想到方才她那又软又糯的声音,不由就问了。   音音正借着月光打量哥哥腰间的玉佩带子,心道是不是旧了,也该再打一个新的给哥哥换上了,听到哥哥突然提醒她对陆文举的称呼,音音当即表态:“硬着头皮叫的。”   表态完后又道:“反正喊一声又不会长肉。”看后头的人离得远,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在长久的家庭斗争中,最没必要吃的亏就是眼前亏。”   陆子期沉默了会,淡淡道:“以后别叫了,难听。”   二哥哥难听?谢念音道这是哥哥烦那些人烦到骨子里了吧,不愿意看到哥哥因那些人不高兴,音音赶紧点头:“以后我只叫大哥哥。”   说着就喊:“哥哥。”   陆子期嘴角动了动,没理她。   谁知谢念音好玩一样还是喊:“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陆子期无语,转头,正对上她含着笑意看过来的眼睛,月光下琉璃一样光波流转,他看到她红唇一动,一声哥哥再次喊出。   秋夜寂静,月光冷肃。   可女孩的这声哥哥喊得软糯亲昵。   他停住步子,随着公子停下,后头远远坠着的人也都停下了。陆子期依然沉默,只是看着谢念音。   谢念音本就是逗哥哥开心,一声声喊着,这时突然被对方这样无声看着,她脸上轻快的笑慢慢褪去,小心试探着再来一声:“哥哥?”   陆子期见到了对面人小鹿一样的眸光,怯怯望着。   他清了清嗓子,淡淡应了一声,顿了顿才说:“好了,别闹了。”   月光洒在路面,月凉如水。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相伴。   “你就这么信哥哥必中的?”   “哥哥想做的事儿,还没有不成的。”   顿了好一会儿,低低的声问:   “.....我所想,都会成?”   软软的少女声音笃定:“哥哥所想,都会成的。”   高而挺拔的青年住了步子,转向身边少女,看着她,慢慢道: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谢念音金口玉言,哥哥今生所想,都将如意。”少女恨不得拍着胸脯保证,要把这人间如意,都赠予她的大哥。   陆子期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记住你的话。”   自府城归来后,陆子期除了同音音日常看书,其他时间果如他所说,都花在联合临城几大富商财主为即将到来的冬日施粥做准备。   算好了时间,陆子期再次奔赴府城。   听到陆子期真的带人再次奔赴省府,陆夫人绕着厅堂转圈,陡然停住,望向自己的心腹婆子:“你说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他跑这一趟当真是为了临城周边冬日饥荒的百姓?”说到这里陆夫人自己都笑了:“怎么可能!”   陆夫人抚摸着长指甲,面色越来越沉重:“定然还是为了陆家的家财!我儿一旦高中,他在陆家再想一手遮天是门都没有,这时候回来还能为什么!”想到这里陆夫人心跟火烤一样难受:“可恨我这边无人可用!更可恨老爷被清晖院蒙蔽呀!”   可也只能忍耐,快十年了,她等的就是儿子高中这一天,彻底扬眉吐气,改天换日!   随着放榜时间渐近,整个陆家都越来越紧张,从上到下都翘首盼着来自省城的消息。 第66章 “你说他们到底——”看上的是她和陆珊珊哪个倒霉蛋呀!   放榜日近, 整个陆家都翘首以待。   清晖院里也是人人紧张,都竖着耳朵等着陆家大门处的动静。   音音完成当天功课,放下笔揉了揉脖颈, 先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窗外,喊了一声橘墨,信誓旦旦道:“我觉得就是今天!”   反倒是橘墨,淡定地给小姐倒了茶, 又跟小姐说了今天小厨房都有哪几样点心,问自家小姐想吃什么。   不是她不激动,是小姐这句话她已经一连听了三天了。第一次听,那整整一日,她心都提到嗓子眼,有点风吹草动她都就往外跑, 觉得是报喜的来了。   音音话里话外都是她不紧张, 她有信心,可随着日子近了,她点心吃着都没有那么香了。虽说她确实对自家哥哥充满信心, 但这可是考举人, 他们临城不过是所在布政司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州府。音音掰着手指头数, 发现自己也数不出这一行省地界到底有多少个像临城这样的州府。   “反正就是很多!有很多很多个临城,每处都有像咱们临城这里这么多拼命苦读的学子, 不知多少个临城这么大的州府中, 统共也就取中六七十人.....”音音连茶盏都忘了放下来,端着绕了两圈,还是橘墨要接过去, 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喝茶, 赶紧喝了两口。   本来橘墨只是一心等着自家大公子的喜报, 那可是大公子,他家大公子会有做不成的事儿?橘墨不敢想。   这会儿她听着小姐的话,咽了唾沫,也跟着紧张起来。以前只知道考举人难,可难,非常难,她却没想到这么难!这么多个像临城一样的州府,那岂不是别的州府里也有像她家大公子这样厉害的人,像书院里会读书的徐公子那样厉害的也不知有多少.....   “小姐——”橘墨不镇定了。   “没事没事!”音音握着橘墨的手,“我觉得今天就有消息的!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万一!”音音漂亮的眼睛一眯,声音都低了些:“那些人平时看看我的乐子也就差不多了,敢看我哥哥的笑话——我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橘墨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最毒音音心。”如果她哥哥果然际遇不好,逢着这个万一,敢有人伤口撒盐,真的就别怪她不做人了。   橘墨鲜少见到自家小姐这样骤然厉害的眼神,忙反握住小姐微微发凉的手,满口都是:“必然中的,必然中的!”   说话间,就听外面突然乱了起来,音音一凛,看着橘墨,嘴里无意识道:“来了,肯定是来了!别紧张,橘墨你别紧张呀!”她觉得橘墨紧张得都抖了。   橘墨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那句:姑娘,不是我抖,是你抖了.....   陆家朱红双扇大门口,一片敲锣打鼓热闹声,周遭人家连同街上行人都围拢过来,都听见批红报喜的差役高声大喊:“高中了!陆家公子高中,第九名!”“给新科举人报喜!”   闻讯出来的陆老爷整个人如同行在云端,喜得心突突乱跳,好像要从腔子中跳出来一样,听不清身边人说话,只听到“高中”“新科举人”!   他们陆家终于出了举人!   这一刻陆老爷是强忍着才没有让泪流出来,这一天他等了整整四十多年!从他开蒙读书那日起,就梦想着这一天!他爷爷没看见,他爹也没看见,一直到今天!陆家出了举人!   同样被人扶着过来的陆夫人也是心突突狂跳,看见的都是周围人艳羡目光:果然中了!第九名,虽不是头名,可也是中了举了!   浑身颤的陆夫人陡然看到院子那头匆匆赶来的谢念音,对方一脸喜悦正对拉着的丫头道:“中了!我就知道!”   陆夫人和音音两个同样激动的人一下子都看到了彼此欢喜的脸,一瞬间两人脸上的欢喜都滞住。   被姑娘攥着的橘墨只觉自家小姐的手一凉,她也跟着脸一白,腿都要软了。   后到的音音一瞬间脑子里都是:陆夫人为何这么高兴?难道——   唰一下音音脸色陡然白了。   先到的陆夫人猛然从喜报传来的狂喜中清醒:除了她儿子,还有一个——,这喜竟不一定是为她而来!   只有陆老爷是纯粹的狂喜,他根本不在乎到底中的是哪个儿子,他只在乎中了,陆家出举人了!   音音早已朝着闹哄哄的人群挤过去,必不可能,她哥哥这样厉害,这得是倒多大的霉,才会有这最糟糕的结果,必不可能,必是陆夫人听错了!   直到轻轻楚楚看到喜报上的名字,音音发凉的身体终于再次暖和过来,这一瞬间,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就说了,必然会中的!   摸不到帕子,音音硬把泪憋住,门口守着听消息的清晖院小厮这也才从人堆里挤进来,冲着清晖院众人道:“咱们公子中了,第九名!那么多人,咱们公子考了第九名!”   音音得了准信,此时才想起周遭好些外人,赶忙扶正珠钗拉整衣衫,摆出架势端庄起来,生怕给人看到自己不够精致的样子。   一直到走上了回清晖院的安静小路,音音看整条路上再没外人,一下站住了。   笑得合不拢嘴的橘墨正要问小姐可是落了东西,就见自家小姐陡然叉腰笑了三声,冲她道:   “从此我,就是新科举人的妹妹了!”   “你,就是新科举人的丫头!”   半秃的树下,橘墨跟着自家小姐傻笑。看以后外头那些坏人还敢不敢笑话她家小姐了,她家小姐以后可是举人的妹妹了,从今往后她家小姐不光是有钱了,有身份了!   “以后她们可不敢再胡说瞧不起人了吧!”   音音哼了一声,告诉橘墨:“哥哥成了举人是能开祠堂做主的,直接可以把我写进陆家族谱,准保谁也不敢有意见,以后谁也不能说你家小姐是厚着脸皮赖在陆家了!”   “那小姐就要改姓了?”橘墨问:“小姐舍得自己的姓吗?”   “舍得呀!”音音欢欢喜喜的,完全不以为然:“这姓又不是我娘的,我爹——”说到这里她愣了愣:“我早想不起我爹了!”   短暂的沉默后,音音继续高兴道:“你要是能中举,我跟你姓都行呀!”   橘墨:.....   早就知道了,越是大事,她家小姐越是信口胡说,别给人听见。这么想着,橘墨警惕四周,果然这会儿人都拥在前头,这里除了她和小姐,连个人影都没有。   “来,试试。”   “试什么?”橘墨呆问。   音音压低了声音:“试试叫我的新名字——陆念音。”   橘墨:.....   她为难:“哎呀呀,奴婢不敢!”   音音凑近推她:“叫嘛叫嘛,让我听听!”   橘墨再次瞧了瞧四周,除了半秃的树一个人都没有,她对着音音低声道:“陆.....陆念....音.....”   音音哈哈笑着推她一下:“瞧你叫得鬼鬼祟祟的,不过我喜欢,我的新名字果然好听!你等着,回头我就让哥哥把我加进族谱里,从此你家小姐再也不是假千金了!”从此她跟哥哥就是真正的兄妹,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礼法认可,重于血脉。   半秃的梧桐树下,音音跟橘墨笑得灿烂。   整个陆家都欢天喜地,只有陆夫人一下子病倒了,说是被陆老爷的小妾给气的。当时一片热闹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陆老爷如今正宠爱有加的新姨娘到底是怎么冒犯了陆夫人,直接被陆夫人一巴掌打倒在地,脸上不仅红肿,还被长长的指甲划破了皮。   陆夫人一口咬定是这个小妾以下犯上,这位新姨娘则咬定自己只是听说这样大喜事来沾沾喜气。   放在平时这样大事儿必然会掀起好大风波,可此时的陆家,除了嚼舌根的婆子多说几句,竟没激起其他浪花。陆老爷当然是心疼的,但再心疼也挡不住如今陆老爷高兴,安抚了赏赐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这件在所有人心中都过去的事儿,却狠狠烙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新姨娘心中,斩断了最后一丝丝情分:做姨娘永远低人一头,她要做夫人,再也没人可以只因不痛快就可以轻易欺辱她。尤其是她这个徐娘半老的远房姑姑,明明跟她一样出身的人,凭什么就可以作践她。   陆家流水席连摆了七天。   第七天,家里下人才拆了棚,收拾起席面桌椅,就见临城赫赫的守备家派了媒人上门!   顿时,欢乐气氛才略平复些许的陆家再次欢腾起来:他们陆家这是要双喜临门了!   竟是与守备家做亲,放在以前,谁敢想!   只不知到底求娶的是他们陆家哪位小姐?   “再是假的,那也是咱们新科举人大公子的心头肉,就是假的,也能跟真的争一争了!”   “可这假的,名声.....可不好。”落了水的小姐,到底有没人给人看了去,这可是一辈子都说不清的事儿。   听到消息的音音,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她抓住身旁串儿的手:“你说他们到底——”看上的是她和陆珊珊哪个倒霉蛋呀!   串儿也愣了,在临城,能嫁入守备这样人家当然是好,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官太太,哪个场合里都是被人捧着的。她就见过好几次,她们这样商贾人家的太太,就是使多少银子都不一定能买个在守备家夫人面前露脸说话的机会.....   可是守备家的公子,可是霸道得很呢,看小姐样子,必然是不愿意的。串儿咽了口唾沫:“小姐别担心。”   “你是说他们一准看不上我这个假的?”音音紧张。   可是,她哥哥厉害,这是真的呀。   想她谢念音,精挑细选就想找个好的,就是没有好的,至少也得是个人吧,总不能她命中注定的是这么个玩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8 12:29:59~2023-06-08 20:2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964291 17瓶;饕餮荡开宇宙、容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又不是娶我的音音,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听到守备家派了媒人上门求亲, 病倒的陆夫人一把扯下头上帕子,病中猛地坐了起来。   她一直惦记着儿子高中女儿高嫁,怎么就没想到也可以女儿高嫁儿子高中呀。   如果闺女成了守备家的儿媳妇, 他们娘仨有了这么大的靠山,陆家是谁的还真不一定呢!就是守备家,再是官家眼高,还能真不眼馋清晖院把着的日进斗金的金山银山!   身旁婆子麻利地带着丫头给陆夫人梳妆, 心腹婆子忍不住提醒道:“看这架势——”那边一高中,这边就来求亲,“别真是求的——”婆子朝着清晖院方向努了努嘴。   陆夫人头一动,丫头手里的梳子直接扯到了她头皮,透过铜镜,陆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 婆子嘴里嚷着快把这上不了台面的丫头赶出去, 回头才好让自己干女儿进来顶这个差儿。   丫头不敢哭,下去了,婆子接过梳子, 仔细给陆夫人梳着。   陆夫人闭上了眼睛, 缓慢道:“有真的不要要假的?守备家能糊涂成这样?”   婆子不说话了, 实话她不敢多说。   等陆夫人亲耳听到媒人询问清晖院那边小姐的时候,陆夫人真是咬着牙笑, 好歹厚礼把这媒人暂且支吾打发出去。反正做媒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定下来的, 他们女方这边要矜持,陆夫人的意思很明白,男方那边也该谨慎。   等媒人一走, 陆夫人坐在房中呼呼喘, 握着杯子的手上青筋都快迸出来了, 她要是让这门亲事成了,这陆家更没有他们娘们立足的地了,她也白活这三十多年了。   另一头,当守备家求娶的消息传到府城时,临城这一届同榜的举子正聚在巡抚老爷花园的水榭里。   陆子期正持杯同身边几位交好的同期一起隔水听着远处《花月正当年》的曲子,听说这是金陵最近新出的曲,也就是在巡抚这里能听到。   任何和金陵有关的事物都极容易得到北边城镇书生们的推崇,那可是大历都城,天子脚下,是权势富贵风流汇聚之地。   旁边赵宏成忍不住碰了碰陆子期:“哥,年底咱们也能去金陵了!”临城到金陵,顺利的话,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这么想去?”陆子期视线望着水面,好像极其专注地听着隔水的新曲,听到赵宏成的话似是随口问了一句。   “那谁不想呢!想到我年底就能走在金陵的街上,我这腿都发麻....”赵宏成低声,不是他怂,是他听说金陵大街上随便都能撞上王侯达官,再不起眼的下人也可能是勋爵侯府里出来的,“你说万一咱们撞上了侯爵家的小姐,人家会不会笑咱们北边过去的粗俗?”说到这里,他一看他陆哥那张俊脸:“再笑,也笑不到哥身上。”   就是巡抚家小姐身旁倨傲的大丫头,看到他陆哥,不也会羞涩回头。赵宏成想到这,默默靠紧了他陆哥,只要有他哥在,就没人能笑话他们。金陵再是人杰地灵,他也不相信有几个能长成他哥这样的。   “你说会不会随便一个茶楼里就能遇到微服的皇子——”说到这里赵宏成一捂嘴,“我会不会遇到微服的太子呀,到时候他要向我问策,我该说点啥好.....”   这次陆子期晃了晃手中酒,听着耳边曲,直接就没搭理赵宏成,任由他一个人在那里上演面对金陵贵人的各种场景。   一会儿赵宏成觉得自己该是一身傲骨,以一身清傲给贵人留下深刻印象;一会儿又觉得也不能太傲,傲过了头万一真惹到了贵人,他爹就一商人,在临城还能走动走动,在金陵可就什么劲儿都使不上了,也就只能给他买副上好的棺木了。   赵宏成这样的并不是特例,其他这些举子哪个听到金陵能真的压住怦怦跳动的心。那里机会遍地,就遇不到皇子殿下,说不定就能遇到当朝首辅高家的人,得其青眼,再或者金陵四大国公府的哪位小姐,也许掉个玉佩帕子的,给自己拾到了呢.....   低笑中有人道:   “只要掉帕子的别是殷家小姐就成。”   四大国公人家,除了如今权势滔天的高家,另外三家多少都衰败了。尤其是曾镇守北方的殷家,几十年来,随着大历跟北方草原蛮族的对峙,殷家男丁不断陨落,直到十一年前那场大战,殷家近乎死绝,最后一个将军没有选择以死谢罪,听说逃了命出去,不知所踪。   一下子就让殷家百年基业彻底毁了,要不是殷家老夫人手握太/祖所赐免死金牌,只怕殷家直接就完了。   “如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等着吧,殷老夫人一死,殷家估计就没了。”   一旁陆子期垂眸,只静静听着。   马上有人加入这波讨论,探头问道:“不知这两年北边战场谁为主将?怎比当年殷家将军还厉害,打得那些蛮人节节败退!”   “别提殷家,晦气!如今北边这位,说是两年前突然杀出来的银面将军,那叫一个用兵如神!等着吧,这一战,不光把失落的六州给收回来,我看定能把蛮人打回草原老家,让他们再不敢轻动!”   说起国朝战事,这些新科举子多是热血翻涌,唾沫横飞,挥斥方遒。都知道北方蛮族好武强悍,始终都是大历王朝的心腹大患,年年军粮开支都是大历的一个巨大负担,更不要说边关百姓,年年没安生的时候。   人人都盼着这次这位用兵如神的银面将军,能把蛮族彻底打退,还北方边境以安宁,也让大历百姓得以喘息。   热血的讨论渐渐转向了金陵风物,又说起秦淮风流,突然就见临城那边消息来了。   这边陆子期刚拆了信,水榭边先得了信的好些书生已看向了陆子期:这可是守备常家!谁家送来的信中都先提一句当前临城的大事,守备常家意欲与陆家结亲。   陆子期的消息比他们更详细一些,留在陆家的眼线告知,常家意求娶他们清晖院的小姐。其中夹着音音来信,这次只有薄薄一张纸,九个字。   极其漂亮的楷书: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隔着信纸,都能看到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陆子期只捏紧信纸顿了顿,然后慢慢折起,脸上依然让人看不出什么变化。   很快整个水榭的临城举子,都得了这消息,纷纷起身向陆子期道喜。   不同于旁人,对于这次结亲,赵宏成一时间拿不准这到底是好还是坏。论理,他们这样人家能攀上官家,是改换门庭的好事。尤其常家可就只这么一个儿子,又不是走仕途的料,一旦结亲,可不就倾力支持未来的小舅子。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常家儿子的人品.....好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赵宏成摸了摸鼻子,音音不喜欢,保不住那边院里喜欢得很。   现在就看,他哥到底愿不愿意跟陆夫人那边化干戈为玉帛,愿不愿意推一把。化了,他哥就能用上梁家的助力,要是不肯化,这不就相当于反给陆夫人那边送助力了。   这么思想一番,赵宏成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贺喜了,这在旁人眼中天大的喜事,在他看来竟然棘手得很。   赵宏成还愁着,旁边他陆哥已经拱手含笑回应其他人的道喜了。   宴罢,赵宏成同陆子期回他们的住处。   别说赵宏成还没弄清陆子期的想法,就是平时,他也跟尾巴一样总要跟着陆子期进去坐上一会儿,闲话几句才回自己房中。   进了屋,喝了半碗茶水,吩咐小厮备些好菜上来,赵宏成看陆子期样子,不好直接询问,先抱怨两句:“每次去巡抚宴上都吃不饱.....那碗小的,金陵贵人们就用这么小的碗?”   赵宏成见他陆哥始终凝眉不语。   他凑近了些,喊了声:“哥?”   垂眸坐在桌边的陆子期抬头:“饿狠了?你要的那道葱烧羊肉慢了些,让他们把其他的菜先上来。”   赵宏成:......   难道在他陆哥眼里,他就光知道吃.....   他小心翼翼问:“这不是喜事是不是?”   陆子期抬眸看他,淡淡道:“喜事,当然是喜事。”   赵宏成可算明白了,这特么还真不是喜事。   赵宏成把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思索面对守备常家,该如何破局,一边心里又忍不住暗想:看看,陆哥怎么想,谁都不告诉,就告诉我。旁人再巴结他哥,都是外人,他才是他陆哥的自己人,这么棘手的时候,他哥都听见他要吃葱烧羊肉了。   就是常家求亲,该怎么整呢,赵宏成这次是真愁了。   “可怎么办呢?”   与常家这亲要是不结,可就结仇了。   这时候他点的饭菜除了那道葱烧羊肉,其他的都已送上来了,赵宏成默默看着饭菜很快摆满了桌,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他哥这么看重他,他却只知道吃,他该愁得吃不下才是呀.....   一旁陆子期直接把筷子塞到了他手里:“不是没吃饱?吃吧。”   赵宏成握着筷子忍不住再次问:“哥,咋办?”   陆子期回道:“一个想娶,一个想嫁,不是正好能成。”   “哥愿意?”就把这好事落到他哥看到就烦的陆夫人那边?   “又不是娶我的音音,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至于是不是好事,未来难定,谁知道呢。 第68章 怒其不争的赵红英冲上前晃着谢念音:“你怕她?你拉我干什么!我以后也是要做官夫人的,就是你不敢打她,我敢呀!”   临城这边, 半个月前,陆家仆妇嚼舌根子说的还是守备常家居然真能看上清晖院这个假小姐,不过半个月, 风向就已彻底变了,常家再次上门,大张旗鼓,明确表示是向陆家嫡女陆珊珊求亲。   不久前流水席的味儿还没散尽, 挂上的花灯彩带还没取下,陆家就开始了第二波喜气洋洋的庆祝,陆夫人这边气势一下子高涨起来。   二公子科考落第,本来在外人眼中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才十七岁就已是秀才,本就难得, 以后还有下场的机会。陆家二公子能走到哪一步尚未知, 但如今板上钉钉的是,陆夫人这边的大小姐确确实实高嫁。   陆老爷的后院一下子消停了不少,别说另外几房姨娘, 就是新进门的气焰正盛的新姨娘一下子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几日, 恐怕是陆夫人这十多年来最顺心的几天了, 带着女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中心, 处处所见皆是奉承, 多是低眉顺眼,看得人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就是出了陆家,到了外头, 在那一众贵夫人小姐中, 母女两人地位也已提升一大截, 走到哪里都被人往圈子中间引。   陆珊珊先知道要嫁给常建还噘着嘴不高兴,这两日可算是高兴了。   “你呀,娘还能害你不成!现在知道这桩亲事的好处了吧,这才到哪儿,以后你就是那人上人!”最名贵的菊花前,陆夫人俯身轻轻嗅了嗅,抬头对女儿道。   陆珊珊得意:“娘是没看到那几个,先还敢跟我较劲呢,今天一见了我还不是绕着走!”说着陆珊珊忍不住笑了,一张芙蓉面本就艳若桃李,一笑起来更明艳动人。   陆夫人很满意,她早说过,这样一张脸,那守备家的公子是没见过,只要见过怎么舍得不点头。   陆珊珊提裙往娘亲前面一靠:“就是不知道这会儿清晖院那个躲哪儿去了!”说到这里,她还又张望了一下,年年都是这些破菊花有什么好看的,差点勾住她的拖地金线绣花大红裙,她肯下来逛逛,就是为了遇到谢念音,好好臊她一脸。   谁知宴一开,怎么都找不到人了,陆珊珊走了半圈早累了,“该缩脖子的时候缩得比乌龟还快。”说着想到一处,眼睛一亮:“娘,以后——她再见我是不是得给我行礼呀,是不是我叫她跪下她就不能起来?”   以后一旦成亲,她可就是官家夫人了,在这临城,谢念音不可能比她嫁得更好了。   “你呀净小孩子脾气,长不大!”陆夫人拿指头轻轻戳了女儿一下,“都是娘亲把你宠坏了,看看清晖院那个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也不知道跟着学学。”   一听这话陆珊珊就要炸:“我学她?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真陆家大小姐我学她一个假的?最看不起的就是她那样的,靠着耍心机巴结男人处处都要压我一头!赖在陆家这些年,让我指着鼻子骂她几回假货,我要是她呀,别说穿金戴银的,我饭都吃不下!”   不远处灌木丛一动,隔着高架上层层叠叠的菊花,这点响动自然没人注意。   灌木丛后不是别人,正是谢念音和赵红英。   赵红英提着棍子就要出去撕烂陆珊珊那张破嘴,被谢念音使劲拉住,拽着她弯着腰就从后面跑了。   很快到了另一处小径,见周遭除了偶尔远远路过的下人,再没旁人,赵红英一把甩开谢念音拉着自己的手,指着她鼻子就骂:“人家都说你癞皮狗缩头乌龟了,这你都能忍?你不会真怕了她吧!”   怒其不争的赵红英冲上前晃着谢念音:“你怕她?你拉我干什么!我以后也是要做官夫人的,就是你不敢打她,我敢呀!”   谢念音半天才从赵红英的钳制中脱身,她扶着一旁树干,被晃得头这会儿还晕,“珠珠,你劲儿怎么又大了?你到底吃的什么呀!”   “别扯闲篇!”赵红英还在生气,“被人骂到脸上了还忍,以后别说认识我!”   谢念音晃了晃头,终于觉得不晕了,这才好声好气上前拉赵红英的手,一次两次被她甩开,她就拉第三第四次,果然对方不甩了,这就是愿意听她说话了。   音音挨着赵红英软声道:“珠珠呀,咱们不闹——”   “什么咱,你!”   音音从善如流:“好好好,我我我!那是怕陆珊珊吗?那是咱得给李家大小姐面子!”今天要不是李家夫人和小姐递的请帖,她才不来呢。如今正是陆夫人带着女儿摇尾巴的时候,她疯了出来看她们摇尾巴。   “她的面子就那么值钱?为了李家面子好看,你脸都不要了!”   “珠珠你说话咋那么难听?蒋宇成真就喜欢你这样的?”   赵红英立即打得旁边的音音求饶,再不敢随意转开话题,音音扶了扶头上的翠玉簪,赶紧回答赵红英的训话:“李家夫人小姐的面子一千两,你说值不值钱?”   李家往她哥哥的施粥场捐了一千两,别说就是看陆夫人两个摇尾巴,就是下刀子她撑着青铜铁皮伞也要来的。   “知道一千两银子是多少吗?二十两的银锭子装好几箱,用车拉,可沉了!”音音凑近赵红英说,顺便动员了动员:“你爹不使使劲儿,很可能被后来者从大红榜上挤下去呀,跟你说,危险得很!我哥哥一高中,不光临城,好些州府大商人都来捐钱,送银子送得可猛了!”   赵红英一伸手,音音立即躲开,赵红英没好气:“这时候还不忘激我爹往外掏钱.....”   音音怯怯笑了一下,这次伸手是帮赵红英正簪,“这两年打仗,收成再好也扛不住,一到冬天流民可多了,就靠我哥一人也不行呀。”说着又呵呵笑了两声:“真的,跟赵老爷说说,同安府有两个大商人好大手笔,赵老爷的前三真的保不住了.....得加钱。”   赵红英:......   扬手就要打,却被音音两个柔软小手拉住,靠在自己脸庞:“就喜欢珠珠这双玉手,不打人的时候更喜欢。”   眨巴着眼睛蹭得赵红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你当年是不是就这么哄的李小姐,哄的她爹年年争着上榜.....”赵红英酸溜溜地问。   “我只这么哄我的珠珠!”音音最识时务。   果然赵红英再问起刚才,也生不起火气了:“她们那么说你,你就真不气?”   音音还认真感受了一下,认真回答:“有什么好气的,她们可是我的敌人,敌人不骂我那还了得!”   这时,始终悄悄跟在两人身后的橘墨忍不住出了声:“这些年,更难听的我们小姐也听过,就是那边下人,说起难听话也不差什么了。”   赵红英只知道谢念音从不是受气的脾气,别人让她不舒坦,她只有让别人更不舒坦的,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年这样的话她居然不止今儿忍气吞声!   “你傻呀,你但凡哼一声,陆哥哥能把他们陆家上下的人都换个遍!凭什么让那些人嚼你舌根!”赵红英不明白,她是一点气都受不得的。当年她爹最宠的那个妾带着她闺女,借着她生辰装可怜恶心她,她是没证据,可她就是能收拾她们!让她那个庶妹装可怜恶心人,她就能让她娘给她弹一晚上琵琶,看看到底谁恶心谁。   从那以后,她那个庶妹果然消停了,不敢在她面前乱蹦跶了。   “难不成连那些下人仆妇一个个也关联着一千两银子?”赵红英瞪了音音一眼,嘲她。   谁知音音直接道:“因为我就是假的呀,我确实不是陆家小姐,我确实吃陆家的喝陆家的,我还处处比陆家真小姐比陆家夫人用得都好花得都多,我就是琢磨琢磨她们话不好听,说得还真都是实话。”   音音从旁边揪了跟枯黄的草晃了晃,继续道:“我倒是知道,如果我朴朴素素,就不用挨骂了,可我就是喜欢好东西,就是想享福,就是爱锦衣华食珠翠珍宝。”   说到这里她朝赵红英一挤眼,低声道:“我就是爱看陆夫人她们气得跳脚,难受得抓心,除了甩着手绢骂我,一点辙儿都没有的样子。”   这一刻赵红英从自己的小兔子脸上看到了一丝带着快意的邪恶,她赶紧伸手摸了摸音音,看到音音眨了眨眼,又变成她清纯无辜的小兔子。   小兔子把手里枯草一扔,拍了拍手:“陆夫人两个还是我的敌人呢,敌人骂,我都不计较,下头的人骂我计较啥?佛说,众生平等。论理我待他们该比待陆夫人他们还好一些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顺着这话,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可明明都是歪理!赵红英一晃头,自己这是又给绕进去了:“就你会忽悠人!”   音音拿帕子正在仔细擦手,也不抬头,回:“确实是忽悠我的珠珠.....”   她的珠珠:.....   “但是珠珠,”音音抬了头,“我小舅舅说过,抓大放小,打蛇打七寸,收拾人也要往他软肋上踩,不要在小事上跟对手叮叮当当地闹,没有用。”   一阵风过,赵红英打了个冷战。   音音让橘墨把自己备用的披风给红英披在身上,音音伸手给她系好了带子,打了个漂亮的节,这才看着红英道:“你那个庶妹,不是能吃的下这么大气的人。我几次提醒你注意她,你到底注意了没?”   从小赵红英就比音音长得高,所以尽管音音比她大一点,她也总把音音当小妹妹,当自己的小兔子,可这会儿,她觉得音音真的像自己的姐姐,让她温暖,也让她在富贵懵懂中警醒。   暖暖的披风护着红英,她呆呆看着音音,呆呆道:“你在教我?”她没有娘,没有亲姊妹兄弟,从来没人教过她这些话。   音音伸出手学着赵红英常做的样子,摸了摸对方的头:“是呀,我的小兔兔。”   “你——”一向强势的赵红英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扯着身上披风道:“你才是我的小兔兔。”这一刻赵红英觉得,她有亲姊妹的,音音就是娘亲给她送来的亲姊妹。   这时赵红英的丫头玲珑总算找到自家小姐了。   红英转向玲珑:“看看人橘墨,你怎么就这么慢!”   玲珑撅了撅嘴巴:“奴婢倒是想,奴婢又没练过,跟不上呀!”除了橘墨,谁能跟上。玲珑看向橘墨,实在不行,要不她也跟着橘墨蹲个马步练一练.....   两人懒得回去再看陆夫人两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使人跟李夫人李小姐说过后就带着丫头率先离去了。   马车到了分岔路口,赵红英从谢念音的马车下来上了自己的车,两人隔着半掀起的窗帘挥了挥手。窗帘一落,马车朝着各自府中驶去。   此时天还早,马车中橘墨问自家小姐:“小姐字都写完了,回去也没什么玩的,干嘛不应了赵家小姐的约去她那里坐一坐。”   音音捧着茶杯笑了笑:“回去有事。”   “什么事?”橘墨怎么不知道她们小姐今天还有什么事儿,感觉除了等大公子回来,她们什么事儿都没有呀。   一直到进了陆家,经过陆家花园,音音看到了花园里带着孩子赏菊的周姨娘,才对橘墨道:“天越来越冷了,周姨娘这些日子还每天都来花园呢。”   说到这里,她朝橘墨笑了笑:“咱们也该安一安周姨娘的心。”   哥哥在前方,这陆家后方就得她这个假小姐镇着,可不能真的让这乍然得势的母女俩乱了哥哥的棋盘。   算着日子,哥哥也该回来了。 第69章 音音含笑低声道:“举人是那么好中的?”   如今已是秋天的尾巴, 平地一起风,就让人缩脖子,这花园里平日就少人来了。尤其是今日, 随着陆家母女出门赴宴,整个陆家显得格外安静。   往日还有陆老爷后院的几个姨娘,争红斗绿地在陆家院子里往来,自打陆家嫡小姐定了守备家的公子, 这几位姨娘出来的都少了。   周姨娘远远看到了朝这边过来的音音,就点了点头。她手里领着的正是陆家七岁大的小少爷陆子胤,小孩子长得秀气可爱,只是胆子小了些,平时总是像这样偎着娘亲,一步也不多走, 一点也不敢多动。   此时陆子胤看到过来的音音, 素净的小脸倒是漾出一个怯生生的笑,松了娘亲的手,上前给姐姐请安。   音音捏了捏陆子胤软嘟嘟的脸蛋, 瞧了瞧道:“才多少日子没见, 又掉牙了?”上次掉的牙才长出来, 这次直接掉了门牙。   陆子胤绷嘴,不肯再说话。   音音笑着接过橘墨递过来的小食盒, 给陆子胤, 叮嘱了句:“别吃多了,小心牙长不出来。”   旁边周姨娘露出跟陆子胤如出一辙的怯生生的笑,嫁人已快十年, 孩子都八岁了, 周姨娘笑起来还是柔柔弱弱宛若当年, 也难怪后院新人再多,陆老爷每个月在周姨娘这边的日子从不见少。   “难为姑娘每次出门都想着给孩子带东西。”周姨娘不敢多看音音,只看着儿子。   橘墨跟奶娘带着陆子胤往一边玩去了,大簇大簇盛开的雪海菊前只剩下谢念音和周姨娘。   “日子越发凉了,这花园姨娘也少些来,免得吹着孩子。”音音伸出手指,戳了戳雪海菊卷翘的花蕊,这才看向周姨娘道。   周姨娘目光与谢念音一接,立即低了眼睛,顿了会才带着笑道:“奴家是想着,如今主母那边小姐高嫁,待到来日那边公子再高中,真就是喜上加喜,让人想想就高兴。”才怪,如有那一天,她只怕大公子弹压不住,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娘俩。   谁知谢念音扑哧一笑,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歪着头看周姨娘:“旁人这么想不怪,怎么姨娘也这么想?”   周姨娘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如果有那一日,陆夫人正房就再难弹压。就是老爷到时候什么心思,也不好说。   音音含笑低声道:“举人是那么好中的?”   周姨娘看了音音一眼,弱弱道:“姑娘不知道,夫人对二公子读书属实上心。”什么补脑养神就把什么往二公子那边送,二公子院子里恨不得人走路都得跟马一样把鞋裹起来,就怕弄出动静打扰二公子读书。周姨娘皱了皱眉,这么下去,今年不中,三年后怎样哪里好说呢。   音音嘁了一声,声音冷道:“姨娘是想多了,我国朝取士,说万里挑一都说少了。没那个本事,中不了就是中不了。”她不能说的是,陆老爷当年止步秀才,难道是陆老爷不想中举人?难道是陆老爷没那个条件?还是陆老爷没那个决心——   只怕当年的陆老爷跟如今的陆老爷截然不同,该是最有决心的人。不然她实在想不出,陆伯母到底看上陆老爷什么,总不能真是看他好看吧。   音音淡淡道:“姨娘观二公子与陆老爷,在读书做事上,孰强?”   “自然是老爷。”周姨娘若有所思。   音音笑了一下:“我瞧着呀,孩子多肖母。”陆夫人那脑子,绝对是拉低了二公子的水平,二公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随了他那个不成器的舅舅的。只是陆家银钱好条件堆着,如今看不出来罢了。   可万里挑一的事儿,跟他争名次的都是十年寒窗的好儿郎,谁也不比谁的努力少,他天资上没有任何优势,就是努力——,跟人家那些囊萤映雪的寒门学子也是没法比。   哪头儿都不行,他凭什么能行。靠钱堆着能堆出来一个秀才,就是二公子荣光的顶点了。   小舅舅说知止,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二公子肯定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可惜,他这一辈子都得被他娘推着在读书这条他并不擅长的路上跟人比高低。当一个被高人一等的条件养出傲气的人一次次看到自己不行,一个始终被强力弹压着的人反弹的时候,他会如何呢。   “周姨娘,咱们二公子能像如今这样,都是他有福气了。”就怕一旦逆反,随便一个外力吸引——,这世间污烂却让人舒服的东西可太多了,哪一样都比苦读舒坦。对于一个从来不知匮乏为何物的公子来说,欲望一旦被挑动,就是山崩。陆夫人最好能永远把陆二公子关在陆家后院里,可十七岁的青年人,她还关得了多久呢。   周姨娘从来都不敢小看谢念音,可再一次,她还是被音音的话触动: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孩,看人看到骨头里。   音音对周姨娘说:“像咱们这种寄人篱下的,就得看人准,跟对了人才能活得好不是?姨娘也是读书的,自古寄人篱下者,是不是没有比音音活得更好的。”说着音音朝周姨娘眨了眨眼,“姨娘也是眼光好的,跟音音一样。”   说着音音摘下了一朵不大却开得极好的菊花,簪到了周姨娘素淡的发髻上,衬得周姨娘更是人比花娇:“姨娘带着子胤,踏踏实实地过。别人兴,且让她兴一兴,可她真要往咱们头上踩,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扶正菊花,音音继续道:“踩我这个假小姐都不行,更不要说敢踩您这个正正经经纳进来的姨娘,还有咱们子胤,是堂堂正正的陆家小少爷。”   当年借着音音闹脾气的由头,非要抬举周姨娘,周姨娘这边也是给了聘礼,做了小轿,雇了吹打手,摆了席面,正经抬进来的。   周姨娘看着音音,明白了。   音音看向一旁,子胤正好回头冲姐姐甜甜笑,音音也对他笑。   “子胤,来!”音音招手。   小男孩朝姐姐快活地跑过来,音音带着陆子胤看菊花,两人居然叽叽咕咕也能说上话,周姨娘在一旁看着,又觉得音音再聪敏,到底还是个贪玩的孩子。   突然就听到前头有了动静,音音骤然抬头。   果然就听来人一脸喜色,大声回道:“咱们大公子回来啦!这会儿正跟同窗们在知州老爷那里,很快就能往家里来了!”   不仅音音,听到消息的周姨娘等人都是一脸喜色,就连子胤都脸蛋红扑扑靠在奶娘身边小声问:“是大哥要回来了吗?”他知道,在陆家,大哥才是他和他娘的靠山。   而此时,不管是在外会客的陆老爷,还是被临城其他商贾人家夫人小姐簇拥着的陆夫人和陆珊珊,都坐上了马车,开始往家赶。   马车上陆珊珊紧张地抓着娘亲的袖子:“他真的会给?”   陆夫人轻蔑地笑了笑:“他当然不想给咱们,可是,如今是守备大人那边要,他再不想也得给。”说着拍了拍女儿:“瞧你这胆儿!你以后可是官家夫人,当家主母,只有旁人敬你怕你的,还有你怕别人的。”   陆珊珊撅了撅嘴:“旁人我自然不怕。”只是提到陆子期,她后勃颈的寒毛就不觉竖起来。别人都忘了,她可不会忘,当年陆子期带人打砸他们院子的样子,一言不发,可就像从地域里爬出来的罗刹,随便一眼,好像都能把人送入地狱。   她只是不服气,论理说他也算她的哥哥,凭什么对一个外头捡来的假货那么好。   陆珊珊眨了眨眼睛:“今晚爹爹就会提?”   陆夫人笑:“自然会提,守备那里还等着回音呢,这么大的事儿,哪儿能耽搁。”   陆珊珊心满意足靠在了软垫上:“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谢念音那张脸,还笑不笑得出来。”这么想着又撅了撅嘴,那些地本来就是陆家买的地,就是当嫁妆,本来也该是她的嫁妆。可笑一个不姓陆的,怎么好意思要这么贵重的嫁妆,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陆珊珊踢了踢腿,就等着今晚的大戏。娘说了,谢念音那些嫁妆,她看上什么,以后都是她的。   这时候陆珊珊更觉得能嫁到守备家真是痛快,禁不住摇头晃脑的。突然一下子坐正,一把抱住陆夫人胳膊,“娘啊,还有她那套春夏秋冬十六支一套的羊脂玉雕花簪子,我也想要,要不今儿一块要过来得了呗!”   陆夫人还以为女儿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一听不过一套簪子,怎么跟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上等良田比呀,真是小孩子。   陆夫人笑道:“先办了正事,其他的该是你的,跑不了。有些人没有那个命,怎么占了去的就得怎么吐出来,你急什么。”   她早打听清楚了,当时常家求娶说是谢念音,也不过是为了落水的事儿,守备老爷做人讲究,可从守备老夫人到守备夫人,哪个脸色都不好看,想想也知道,谁想要这么个出身低微的野丫头!   陆夫人轻蔑一嗤:“她这河算是白跳了。”想攀上高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陆珊珊一听这个来了兴趣。   陆夫人直接道:“就是没人看见,你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然好好的,怎么不会水的孙家小姐就没掉下去,她就掉下去了?男人看不出,娘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算计!要不然娘说这个小妖精心眼多胆子大呢!”可惜,托生的不好,没那个命,再拼也不行。   陆珊珊撇了撇嘴:“早说了,最看不上这样处心积虑往上爬的!她这样的,就该老老实实挎个篮子卖花为生,或者在哪里讨口饭吃,偏偏摆的谱儿比我都大,还真把自己当陆家大小姐了。”真是整整恶心了她十年,可算到头了。   马车一停,就听旁边人说陆老爷的车子也到了。   陆夫人赶紧下了车带着女儿迎上了陆老爷。   陆老爷如今就是不待见陆夫人,对陆珊珊这个女儿还是宠的。   陆夫人后头一推,陆珊珊冲着她爹可爱一笑:“爹呀,真的把那些都给我当嫁妆?”   陆老爷捏了捏女儿卖乖的小脸:“见了你大哥,可别摆脸子了,以后出嫁了,都要靠着自家兄长呢。”   陆珊珊脸僵了僵,心道下一次她自己的亲哥哥定然高中的,将来谁靠谁还不一定呢。就是现在,她这个所谓的大哥不还得靠着她这边。她可是听说了,做官都讲究个关系,陆子期再会读书,如今除了她这边,哪里有什么真正正经的官家关系呢。那些拿钱砸出来的关系,人家可不会真的举荐你,还得自己有人。   她爹还教训她,赶紧教训教训她那个大哥,让他看清楚到底什么才叫自家人。   而另一头,谢念音连屋里都待不住,恨不得守着清晖院大门等哥哥回来。   好几次听到开门声兴冲冲跑出去,都是前来报告消息的小厮,回公子还没回来。气得谢念音这次终于忍不住对这个守门的小厮道:“没回来,你一次次通知我作甚。”   小厮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头,是钱多总管教他们当差要勤快机灵的。   谢念音真想敲敲这个小厮的脑壳,保不准就会响,她只得挥挥手,让橘墨拿果子赏了,让他出去等真来了再来报。   结果还没一会儿这小厮又回来了,气得谢念音面无表情问:“是不是果子不够吃?”那些果子就是吃完也得一会儿功夫吧,他怎么就这么勤快呢.....   “谁惹着咱们音音了?哥哥回来都不见笑的。”   音音惊喜抬头,要不是惦记着两边有人真想扑上去呀。   前头果然是陆子期,一段时日不见,明明依然如故却又好像哪里不同。好像匣中宝玉,出了匣,光芒更甚。   立在那里,就与众人不同。 第70章 兄妹再别重逢,陆家宴无好宴   门首边, 陆子期朝音音看过去,才一个月时间没见,总觉得仿佛隔了好久。   笑容灿烂的少女, 亭亭玉立在庭院中,眉目如画,好像这世间所有的光,都在她身上。   陆子期抬手, 轻道:“来。”   就见前方的少女好像一只翩翩的蝶,轻盈落在了他面前,然后提裙行礼:   “小女见过新科举人!”   “举人公子安好!”   清晖院众人看着都忍不住笑,只有陆子期没有笑,目光深沉,看着前方轻盈少女一低头露出的一弯洁白如雪的脖颈。陆子期知道, 颈侧处, 有颗小小的痣,越发映得她皮肤如羊脂般腻白无暇。   音音一松手,淡青色裙摆如水荡漾, 扫过她微微露出的青缎软鞋, 也不知是风, 还是这长裙轻柔,即使垂下也好像轻轻波动, 好一会儿才停。   他抬头看向了谢念音望过来的眼睛, 笑意从她的眼底溢出来。她的身后是秋日萧瑟,可他的眼前却是粉面桃腮,一片春色。   陆子期神色淡极, 轻声似是嗔:“又闹哥哥。”   “没闹呀, 是正儿八经地见过举人公子。”   随着这软甜声音靠近, 陆子期一滞,是音音突然来到跟前,她漆黑漂亮的眼睛波光流转,女孩神色格外认真:“现在该哥哥了?”   “什么?”   乌亮的眼睛一眨,陆崇礼能清晰看到谢念音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轻轻颤动,然后是红唇轻启:   “当然是轮到哥哥见过举人妹子啦!”说完音音自己先撑不住灿然一笑,往旁一步退开,青色软绸裙摆在秋日冷冽的青石地面上划开一个漂亮的弧度。   陆崇礼低头看着,然后一笑,还是轻声两个字:“别闹。”   谢念音听话不再闹,一下子乖巧安静下来,陪在哥哥身旁,软软的声音细细说着哥哥离家后发生的一切,先说的就是守备公子求娶的事情,这时候两人已经到了上房厅堂,音音接过丫头手中茶盏亲自送到哥哥面前,说到这事儿眼睛发亮:   “哥哥说巧不巧?听说居然有我的事儿,我当时就跟被被泼皮财主看上的美貌无辜小丫头一样欲哭无泪,哎谁知道我还没使坏,陆珊珊就亲自出马把财主大老爷给抢过去了!”   再次说起当日情景,音音面上还是止不住的笑:   “是不是好大一个惊喜?”说着她瞧着丫头都退出去了,只有橘墨钱多守在门边,低声道:“常建那样的坏胚子,除了一张脸,就没别的地方还能看出来他是个人,就这——还有人抢呢!”   谢念音说到这里骤然睁大的眼睛里面都是不可思议的惊喜,这人间呀,总是处处让人意外。   陆子期撇了撇茶叶,慢慢啜了一口,瞥了她一眼:“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想法?想啥?”想到为了做守备家儿媳妇嫁给这样一个人,谢念音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我疯了我!哥哥别看我贪图富贵享乐,我可是富贵不能淫的!”   陆子期抬眼瞪了谢念音一下,她立即讨好地笑:“我是说我可是举人妹子,这点气节是有的。”   陆子期轻轻放了手中茶盏,再次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幽深。   哥哥这样神情,让谢念音一下子坐正,知道哥哥有话对她说,端正得好似一个认真听夫子说话的乖学生。   “音音还没好好跟哥哥说过,喜欢什么样的。”顿了顿,陆子期重复道:“音音喜欢什么样的?”   不像旁的女孩子,此时该是面色羞红或者转身就跑,谢念音抬手托腮,洁白的手指轻轻敲着软软的面颊,好像在非常认真思考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陆子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有离开白瓷茶杯,轻轻转着,目光依然落在对面人身上。   “长得好.....德行好.....读书好?”音音不确定自己总结地好不好,询问似的看向大哥。   陆子期转着茶杯的手停了,修长的手指笼着不大的白瓷杯,一时间倒好像白瓷反把这修长手指衬得玉一般完美。   “就这些?”   “这样的好找吗?”音音问。   陆子期看着她慢慢答:“不好找,但临城,有。”   “哥哥是说——徐元”谢念音那个“淳”字愣是没说出来,她只觉得好像突然之间嗖一道冷风。   陆子期靠着茶杯的指尖好似有血管突突跳动,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好一会儿,他才好像是漫不经心一样吐出那个名字:“你想说,徐元淳。”明明冷淡,却好似切齿。   偏偏陆子期看向音音的玉白面容上含了笑。   谢念音却只觉得脖颈一凉,迅速得出一个结论,哥哥生气了。同时,迅速确定一个结论,哥哥果然不喜欢徐元淳,非常不喜欢。   果然优秀的同性总是难相容的,好像一个山里容不下两只老虎,临城就不该有双壁,只能有她哥哥一块洁白的玉璧,独自俊美着.....   哥哥不喜欢的她自然也不喜欢!这都不是选择题,这是陈述题。   音音当即表态:“谁?这人?我选谁都不可能选他的!我刚刚提到就是想说,徐公子这样的不太行......”   果然,随着她坚决的表态,房间里那嗖嗖的冷风停了,哥哥脸上的笑也没有那么瘆人了.....音音觉得自己后脖颈热乎了.....   陆子期瞥了她一眼,抬手拎起一旁白瓷茶壶倒水,“喝水。”   音音真觉得自己口有些干,笑嘻嘻接过茶水,就见陆子期慢腾腾理了理袖子,慢慢道:“音音如真有了意中人,别不敢说实话——”   谢念音呛了一口,赶紧道:“瞎说!除了哥哥,我冷漠的心里谁都没有!哥哥要不要摸一摸,摸一摸我这冰凉的装不下任何人的冷漠心灵——”   音音握着胸口剖白自己。她绝不会让任何外来的男人,影响她和哥哥相依为命的深厚感情。同时她微微心酸道,希望她哥哥也能有这种觉悟.....就是有一天真有一个女的取代了她在哥哥心中的排位,她也希望自己保不住第一,能稳住第二.....   不知哪句话让陆子期理着袖口的手一顿,他愣是好一会儿没抬头,好像眼下只有打理好他的袖子这一件事儿非常重要,需要集中所有精力去做。   “哥哥?哥?”音音总觉得哥哥有些不对,可她看不见哥哥的眼睛。她的好哥哥呀,越长大越高深莫测,谢念音这样一个对于自己揣摩人心非常自信的人,好多时候都不敢说自己能猜到哥哥心思。   哥心似海,越长大越不好猜了,谢念音默默在心中感叹,人呀,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哥,哥?”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完成整理袖口这个当前最重要的事情,陆子期才抬了眼,没好气道:“听见了,别喊了。”   音音立即闭嘴,总觉得哥哥哪里有点不对劲。   陆子期慢慢喝掉半盏茶,看了看外头日头已西沉,音音也看到了,“哥哥还没见过陆老爷,咱们要早些过去的。”   “毕竟也是哥哥的庆功宴呢,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音音知道,虽如今哥哥看似对陆家人都越发随和,但实际他心中厌恶未有一丝减轻过。每一次同席而坐,看着哥哥一年比一年更有礼的态度,可就连陆老爷居然都没注意到哥哥同少年时一样,在陆家家宴上从不吃任何食物。   今日毕竟是哥哥的好事,谢念音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陆子期轻轻嗤了一声,伸手弹了音音脑门一下:“你真以为宴是好宴?”   “不然呢,庆功宴还恶心人,还能不能行了!”音音是真觉得至少今天不该有人敢出幺蛾子,陆家兴荣都在哥哥一人肩上,就连那边陆夫人和陆珊珊,没有哥哥这个举人,只怕陆珊珊就是一天在常建面前摔倒八回,最多摔出一个妾来,也不可能真八抬大轿进梁家门。   陆子期不以为然道:“有些人呢,蠢得令人发指。”说着他嫌恶道:“这个世上,总是有那么多蠢货,真是看到就倒胃口呢。”   这是外人见不到的陆崇礼,这一刻他可真称不上什么温润公子,藏不住的尖刻狠厉尽皆外露。   音音却不觉得有什么,早习以为常,她的哥哥,怎么都是好的。她一边听着哥哥的话,一边扒着点心盒子,此时嘴里已经含了半块糕,既然陆家宴连在哥哥这样好日子都消停不了,她还是先垫垫肚子吧。   音音好像即将要给放到战场上的小仓鼠,鼓着脸颊,眼睛还检选着下一块点心,浑身都是等我吃个半饱,一会儿过去就驰骋战场。   看得陆子期想笑,他伸手拈出一块:“这个你喜欢。”这盒点心是陆子期专门从府城带过来的,很多品类就连谢念音都没吃过。   白皙指尖拈着一块淡粉糕点,看着就觉得好吃。   音音笑着伸手接过。   柔软的指尖擦过陆子期冰凉的手,他的指尖动了动,然后若无其事收回,拿过一旁帕子慢慢擦着。   音音吃了两块点心,用香茶漱了口,这才问道:“这次,他们又会干什么?”每次家宴,不出幺蛾子好像就不能吃饭似的。   “蠢货的心思,谁知道呢。”说的是谁知道呢,但陆子期笑中意味却全不是这样。能干什么呢?跟守备家定了亲了,以为背后有人,还能按捺住狮子大张口的愚蠢欲望。   “哥哥有主意了?”音音问。   “跟他们,还需要主意。”   陆子期把帕子递给音音,让她擦手。   暮色四合,陆家的宴即将开始。 第71章 “我置办的地,跟常家有什么关系?”说着陆子期笑了笑,好像真的不明白   夜色才起, 陆家院中各处都已亮起灯。下人络绎,如流水一样在陆家最大的花厅往来不绝。   人人面上都是喜气。如今陆家早不同往日,他们在别家下人面前也都是体面的, 人人都知道临城巨富陆家再走一条上坡路。   至于能走到哪里,只看陆家俊美的大公子来日如何,谁都不敢轻猜。   热闹的大厅,也只有陆家二公子沉着脸不说话, 毕竟就是陆夫人那边的人,也都因着陆珊珊的亲事重新趾高气昂起来。   攀比,攀比,有人的地方,这攀比永不会停。主子之间,奴仆之间, 永远, 不会停。   这会儿陆老爷为首,陆家人加上谢念音都已入席落座。   从金陵传来的新曲子一到了府城,就迅速传开。如今陆家花厅前头吹唱的也是这支红尘繁华风流蕴藉的盛世新曲, 袅袅娜娜地从前面传来, 隔着花荫, 听到的人都跟着感叹一句:到底是金陵,传出来的曲子都是不同寻常得好。   至于好在哪里, 还用说嘛, 金陵名家谱的曲,只说好就够了。   音音肚子里有了食,对眼前流水一样上来的美食也能保持淡淡神色, 此时听着这曲, 忍不住偏头对身旁端坐的哥哥耳语:“哥哥如今真的厉害了, 连知州家的琴师都能借来了。”   陆子期轻轻笑了一声。还不是陆老爷附庸风雅,递了拜帖,求借知州家的琴师,知州那句“到底是陆老爷,品味高格,才能养出陆家大公子这样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已经在临城传遍了,他回来下马的时候,街头路人都在绘声绘色学说知州这句称赞。   “说什么笑话呢,也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笑笑!”陆珊珊脆生生的声音,划破了晚宴到现在为止的表面和睦。   陆子期好像没听见一样,垂目转着酒杯。大公子一贯如此,只有听到陆老爷问话,才会起身含笑答上一句,陆家上下都习惯的。   陆老爷面前,音音这个外人,不会轻易让人的话掉在地上,此时笑吟吟道:“我跟哥哥说你头上的珠子快有拳头大了,难为你顶得住,沉不沉?”   陆珊珊头上那颗珍珠,谁看到不围着赞叹问她价值几何,只有谢念音故意找茬,说话如此难听,粗俗!就这,早先还有人猜她是贵人家出来的,陆珊珊听到一次撇一次嘴,不知道哪个地主家出来的,要不然脸皮能这么厚。   往日总是陆珊珊撩拨,撩拨完了说不过谢念音,她又气得跟毛都竖起来的猫一样。可今日她却一点没气,看过来的目光都透着轻蔑,似乎想通过目光把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彻底拉开,这一刻明明对面的谢念音还是往常伶牙俐齿的可恨模样,可陆珊珊竟难得觉得气定神闲。   她只看了一眼谢念音,那一眼让谢念音觉得莫名其妙。   音音觉得明明两人就隔着一张桌子,陆珊珊非弄出好像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对方就坐在跟她一样高的凳子上,弄得跟自己坐在山顶上一样。   还眯眼?   花厅里灯烛亮得,她连对面陆珊珊的唇纹都能看清,谢念音就不信对方不眯眼看不清自己。   那下巴抬得,她都想伸个碟子过去给她接着,咔嚓咔嚓切了正好当一盘菜,她可以搭着梯子给她放屋顶上去,让她跟蓝天白云肩并肩。   音音捏起自己面前碟子中一块点心,慢慢吃了,心道有病呀,果然人一觉得高人一等就跟得了大病一样,偏偏自己还不觉得。她吃着点心还不忘提醒自己,以后遇到再得意的时候可不能再在人前嘚瑟了,嘚瑟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可太傻了,她可得引以为戒,人呀得学会偷偷嘚瑟。   这边见女儿凭白被堵,笑得喜气洋洋的陆夫人就开口了:“瞧瞧这小嘴,能说会道的,让人喜欢得——”恨不能拿着棍子把牙一颗颗都给你敲下来,“这样好的姑娘,咱们陆家养了这些年,决不能亏待了!”   这话一落,整个大厅都静了静。   静得能听到一直转酒杯玩的大公子啪一声,按住了酒杯,似笑非笑抬了头。   音音对陆夫人从来不客气,笑话,她哥哥的仇人就是她的!对仇人只有冲锋的,决不能倒钩。   音音立即冲了起来,用那种陆夫人见一次心塞一次的甜甜笑容道:“不用夫人操心,我哥哥可厉害。”说着可可爱爱一皱鼻子:“我库房里什么都有。”   说着又用那种能气死陆夫人的天真无邪,不好意思一笑,耿直嘿嘿道:“我真怕自己到时候嫁妆多得吓死夫人您咧。”   即使玩命冲锋陆夫人,音音也始终很急得自己人前形象,毕竟是闺中少女,只一说到“嫁妆”两个字,立即羞涩低头,满面绯红。   别说,陆子期用余光往身旁扫了了一眼,嘴角抽了抽:这小东西此时连脖颈都浮上淡淡粉,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说羞涩就羞涩,逼真到能逼死人家真羞涩的。   人前的谢念音经常能做到让陆子期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例如此时这控制自如的羞涩。   旁人只当音音小姐心直口快,这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瞧瞧把这位娇小姐不好意思的。   只有陆夫人能立即精准捕捉到谢念音话中的恶毒,气得快要发抖:她这不就是寒碜她!陆夫人当年可是什么嫁妆都没有的,不光寒碜她,还寒碜她闺女,这不就是说她一个赖在陆家的假货,如今嫁妆都多得她闺女怎么都赶不上了!   陆夫人恨呢,恨身旁老爷明明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听不说这些恶毒的弦外之音!看看,老爷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陆夫人目中寒光一闪,决定不跟她耍嘴皮子,直接动真格的!陆夫人拿着帕子,轻擦了擦嘴角,拿出当家夫人做派,开了口:“既说到嫁妆,老爷——”这声老爷,意味深长,显然是两人都心中有数的事儿。   来了,来了!   谢念音一下子精神来了!这饭吃了这么久,也没人好好吃饭,可就是不说正事,难为陆夫人对着自己这张装模作样的脸忍了这么久,可算来了。   音音好似不安极了,瞧瞧抬眼,从上头陆夫人看向了陆老爷。   少女面上还余残红,让本就娇美的面容更是娇艳无双。即使常见,也让旁边好几个丫头看愣了神:早先好些人就说音音小姐比他们小姐还好看,气得夫人那边总有人说看着吧,小时候长得太好,一长开就残了。   结果如今长开的清晖院小姐,没残,反而更令人惊艳了。   就是陆老爷也略略觉得音音长得未免太好一些,尤其此时这孩子好像也知道有什么不对了,目光天真,扫了一圈最后还是信任得看着自己。   就这么不设防地看过来,一双乌溜溜怯生生的眼睛,愣是让陆老爷避开了音音视线,毕竟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少确实有些——咳咳,陆老爷咳了两声,喝了些茶水压了压,这才庄重开口,是对陆子期:   “关于你给妹妹准备的那些地——”陆老爷含糊了妹妹,希望儿子能明白,别让他作难。   果然,这个儿子没有这么贴心.....   陆子期根本不接话,只微微垂头,看起来很恭敬,恭听上首陆老爷说话。   陆老爷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外头都知道这是咱们陆家女的嫁妆,常家也都是知道的——”又是停顿,长得都有些尴尬了,陆老爷只得继续:“守备那边这两天还问起来,问说不知道具体到底是哪边的田,远不远?”   意思都明了,这下子可不能装傻了吧。   而且,不是他这个当爹的偏心自己闺女,是人家守备常大人要。再说了,音音这孩子讨喜,他也着实喜欢,只是再喜欢,田地都是根基大事,这到底不是真的陆家人,真给她带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子就是再喜欢,也该明白这个理儿。   此时陆珊珊看向谢念音的目光不仅高高在上,还透着得意和挑衅。她明明白白要让她看清楚,陆家的就是陆家的,谢念音姓谢,再是谄媚,有些便宜也是她一个外人不配占的。   但显然,陆子期既不明白陆老爷的这个理儿,也完全不这么想。   陆子期抬了头,声音面色都是恭敬温和,说的话明明乍听跟玩笑一样,再品却没有玩笑只有刀子,一句话就成功得让旁边,连同陆老爷在内的神色不同的四个人,脸色都统一得难看了起来。   陆子期淡声道:   “我置办的地,跟常家有什么关系?”说着陆子期笑了笑,好像真的不明白:“常大人怎的还关心起了我的地。”   他看着对面四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无声地啧了一声,真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地难看。   一片寂静,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头垂得死死的,唯恐自己弄出一点动静。   此时所有人才发现金陵来的曲儿早停了,花厅里寂然无声。   陆老爷面色僵硬:“这话,你敢跟常大人说?” 第72章 狭路相逢   陆老爷面色僵硬:“这话, 你敢跟常大人说?”   陆夫人死死看着陆子期,她就不信陆子期敢!在正四品的常大人面前,不管是陆家, 还是陆子期这个新进的举人,根本都不够看,再是人为财死,他敢得罪常家!他会为了田地嫁妆, 得罪常家?他就不怕以后他在临城都寸步难行?   陆夫人都有些想笑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前头留下的这个儿子还是个会拿着鸡蛋碰石头的傻子!   陆子期却好像很疑惑:“我为何要跟常大人说?这不都是父亲要操心的事儿,当然——”说到这里陆子期含笑的目光看向了陆老爷旁边的陆夫人:“夫人这个做母亲的,肯定也要操心。”   陆夫人被这样的笑看得一个激灵,说不出哪里古怪,她就是觉得陆子期的笑容古怪得让人汗毛倒竖。   如果陆夫人请教音音, 音音就能精准告诉陆夫人这个笑古怪在哪里, 那是因为哥哥此时的笑只有上翘的嘴角,她哥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能不古怪嘛。   这种时候音音只有乖乖的, 忍着不碰桌上的点心, 就不说这刀子都割不动的凝重氛围,那点心也离她远了些, 这时候伸长筷子, 不合适。   音音遗憾,毕竟知州家的点心师傅手艺还是不错的。没错,知州大人为了表示对哥哥的器重, 连自家点心师傅都和琴师一起借过来了。   谁知在这种凝重氛围中, 陆子期说完话好像就完了, 居然拿起筷子,长臂一展,直接搛了块点心,放在鼻下闻了闻,似乎不喜欢,犹豫了一下索性放在了音音面前的碟中,这才放下筷子看向面色不是一般难看的陆老爷:   “父亲总不会是为了——”他几乎是不屑地看了一眼陆夫人那边,“跟儿子要地吧。”   这一眼就让陆老爷面色白了白,前尘旧事翻起。   他大儿子再次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能为了陆家,能敬他这个父亲,但陆夫人那边一丝一毫也别想沾他的。   凝重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变了,又好像根本没变。   此时焦点全在陆子期和陆老爷陆夫人几人身上,谢念音这里一下子到了战场外,音音敏感意识到这种变化,此时谁也顾不上搭理她,她和她面前这块无比美味的点心,都在战火外。   她和这块点心,命可真好呀。   陆夫人喊了声老爷,是强调,也是施压:“常家那边——只怕会不高兴。”这话是对陆老爷说的,这警告却是对陆子期。   难得的,陆子期主动接了话:“不高兴?那就散了呗。”   散了?什么散了?   意识到陆子期是指这门亲事,陆夫人和陆珊珊先后面色惨白,脸上的粉都挡不住彻底失血的脸色。   至此,陆夫人才意识到,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这门亲事拿捏陆子期,却没想到为了保住亲事,不管陆子期什么样,他们对常家只能维护陆子期。   不仅不能拿常家对付陆子期,还得千方百计向常家证明那些不睦都是外人瞎说,他们这一房跟前头留下的儿子好着呢。至少,在她儿子能顶起来之前,都得如此。   因为女儿高嫁而压下的对儿子落第的不满再次涌了上来,陆夫人几乎能把银牙咬碎,看向一旁跟快要隐形一样的陆文举:要是儿子能高中,她至于被前头留下的这个辖制拿捏到这个地步!   都是这个孽种,不争气,枉费她十年心血!她都顾不上一心一意笼络陆老爷,她辛辛苦苦守着儿子!后院的新人使劲浑身解数地往上爬,她一个当娘的为了儿子她忍着心痛当没看见,结果她儿子就——不争气!   陆老爷强笑道:“到底都是一家人——”这句话一说,陆老爷就看到儿子脸部一抽,他立即住了嘴,转而道:“总要给常家个满意的交待的。”   好一会儿陆子期都没说话,就在陆老爷都忍不住的时候,才见陆子期慢吞吞道:“又不是没法子,就是你们不愿意用。”   陆夫人可不信这么毒的人会好心,陆老爷却面色一亮:“什么法子?”   “人家想要地,您就给买地呗。”   陆老爷都忍不住想骂人了,上等良田是那么好买的!谁家田地不是根基,土地都在大财主手里,人家本就不缺钱,哪里能这么巧遇到肯卖地的。   好像知道陆老爷想什么,陆子期淡声道:“加钱加到对方想卖,也只能这样了。”   陆老爷皱眉,这可不是小数目,要买到能满足常家胃口的地,这银子——:“这笔钱从——”哪里出呢。   陆夫人只觉得心突突跳,就听到陆子期平稳冷淡的声音:“父亲不是给陆夫人和陆文举留了产业,买就是了。”   陆夫人恨不得破口大骂,那可是老爷分给她儿子的产业!   陆夫人还没说话,众人就听到陆子期笑道:“怎么女子一辈子的大事,亲妈亲兄弟不舍得,指望我不成?”   陆子期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甚至笑得有些嘲讽。   音音咽下了最后一口点心:结了。   —— —— ——   陆家的这场家宴在喜气洋洋中开始,在一片寂静中结束。   面色凝重的陆老爷,最后看着这个自己不仅拿捏不住,关键陆家荣辱还只能指望他的儿子,沉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父子俩进了书房。   音音又不傻,留下来一对三不明智,这种时候就不是她该冲锋的时候了,她直接脚底抹油,带着人赶紧离开了大花厅,找了一个不碍事的地方等着哥哥一起回去。   花厅里这会儿下人很多,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人都小心翼翼。陆家主母给下人定下的规矩一向多,可陆家的下人平时真能照着这么多规矩做的那是真没有,毕竟主母自己都记不住,前段时间强调的可能过段时间就忘了,改强调另一条了。那些有大规矩的下人都是经年累月腌出来的规矩,陆家这样商人家的下人平日主打一个灵活。可这会儿,灵活的陆家下人那是真规矩,把陆夫人要求的行动无声彻底那叫一个彻底。   陆夫人已经忙着教导儿子了,她可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再三年,但是三年后她儿子总得考上了吧,总不能任由前头留下的这个把她折磨得活不下去了吧,如今从陆老爷那里薅不出钱了,这是要开始掏属于她儿子的那份家底了!   给个假的都能买地置办嫁妆,给个外姓人大笔大笔花钱,凭什么给自己的亲妹妹就一毛不拔?无论两边关系好坏,陆珊珊才是姓陆的那一个呀!无论陆夫人还是陆珊珊,都为此愤怒至极。   大小姐憋屈,惹到大小姐的丫头就更倒霉了,旁边的媳妇婆子心道还不如拖出去挨一顿板子呢.....当年串儿就是挨了一顿板子,后来不是因祸得福,那么不伶俐的一个人,如今在陆家下人中都是相当体面的人了。   陆珊珊胸口起伏,眼睛里跟落了火星子一样,眼前这个丫头一张哭天抢地的苦瓜脸让她越看越烦,陆夫人也直接摆手让人赶紧拖出去打,她们听不得这样的声音。   人拖出去了,陆珊珊还是觉得透不过气的憋闷,一把扯下头上的那颗大珠子,转身冲着谢念音离开的方向去了。   谢念音跟橘墨两个人正在水榭旁一处黑影里站着,如今天冷,水榭这边少有人来,这会儿也并未点灯,只有远些有一盏高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周围一片。   音音看到气势汹汹杀过来的陆珊珊,心里直接一个感叹号:这都能找到她!   暗地里,她把脸凑到丫头面前:“橘墨,你闻闻我是不是太香了?”她这里黑乎乎的,陆珊珊只能是闻着味儿过来的吧。   跟着陆珊珊的一串灯笼一停,陆珊珊提裙直接到了谢念音面前。灯笼的光影影绰绰落在这边,两人都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   “是不是得意得很?看我们笑话看得高兴?”陆珊珊轻蔑问。   是肯定是,那我肯定不能承认,暗影里音音心道。   “谢念音,你姓谢,这里是哪里?”陆珊珊纤长的手指指向了陆府大门的方向:“那里,挂着陆府的牌子!”她一字一句道:“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的吗?都说你恬不知耻,厚着脸皮赖在我们陆家,媚上讨好,都是女子,你那些手段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们真厉害。”反正看不清表情,音音索性没什么表情,甜软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嘲讽,反而能听出某种真心实意的认同。   陆珊珊气得太阳穴突突跳: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她咬牙笑:“你以为巴着陆家大少爷就能一直这么得意?”   “你这么想的,我可没这么想。”音音回了句,她才不是扒,她是拥有。   陆珊珊:!!!   “你最好别这么想!知道临城好些小姐是怎么想的吗?不管是哪位,人家真嫁进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你这个假小姑!明明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偏偏戏比谁都多!哪个当嫂子的能容下你!人家到时候才是清晖院的女主人,你这个姓谢的假小姑子是什么知道吗,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得拔掉人家才能过痛快日子!”   说到这里陆珊珊突然神经兮兮压低了声音,阴暗处她突然一笑,问:“做梦都想当真的陆家大小姐吧?”   “是不是还想着上我们陆家的族谱?”   谢念音眼皮子一跳,隔着黑影看向了对面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09 12:58:57~2023-06-13 11:2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猪 16瓶;王梓韫、容易、我看见你了 10瓶;祁未央 8瓶;43928661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想-都-别-想!”   四个字被陆珊珊说得慢到邪恶:她知道会开祠堂, 她也知道以后就是在祠堂里她那个仇人一样的大哥说话有了分量,她更知道这些年谢念音都是听着假货过来的。可她早跟她爹说了,她陆珊珊宁可做陆家的鬼也不会跟谢念音同为陆家人, 她爹再是看重大哥,也不会看着她不管。   陆珊珊缓缓道来,末了心满意足地问:“你说,是不是——想也白想。”   音音的指尖微微发颤, 可她的声音都是甜笑,她笑着对面前这个快气疯的陆家大小姐道:   “珊珊,是不是今天光生气了,都没看到我这颗粉珠吧?”   说着音音伸出一只手,手中托着的是那颗陆珊珊早就看上磨了陆老爷整整三天才得了同意,要去买下来的时候店家却说卖出去了的粉珠。   即使在暗处, 这粉珠也散发着莹莹粉润光芒, 跟陆珊珊想象中的一样。   陆珊珊嗷一声,伸手就要打翻。   可她哪里比得上谢念音灵活,后者瞬间一握, 就躲开了。   阴影中陆珊珊听到谢念音的声音:“这么想要?”   她还没来得咬牙, 接着就听到这甜软声音, 三个字就让人头皮发麻:   “我送了!”   说着就见谢念音一抬手,众人屏息, 然后都听到了“咚”一声, 随之就是鸟雀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走的声音。   有东西落在了水榭旁的湖中,惊飞了岸边鸟雀。   是那颗昂贵至极的粉珠!   是那颗小姐撒娇卖痴磨了老爷三天想买的珠子!   就这么被清晖院小姐一扬手扔湖里去了,即使知道清晖院小姐娇养奢华, 水榭外一众仆妇还是瞬间震动:这样贵重宝物, 是陆家大小姐求之不得的心头好, 可于这位小姐,也不过是个随手可扔的玩意。   水榭外朦胧的灯笼光有一瞬间乱晃,这是挑灯的丫头媳妇子控制不住发颤的手。   陆珊珊气得面红瞪眼,目眦欲裂,伸手指着谢念音,一时间喉咙好像堵住一样,竟然气到说不出话来。   “灯。”随着音音说话,橘墨点亮了手中灯笼。   谢念音接过,抬起来照着对面的人。   骤然亮起的水榭中,灯笼就映着谢念音面容。   气得乱颤的陆珊珊看到了眼前人那张千娇百媚的脸,此时正——带着笑,笑得天真快活,好像看到了多有意思的东西。   这张带笑的桃花面上红唇动了:“瞧你气得,呵呵,真好玩。”   天真到——邪恶。   这才是邪恶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句话差点把陆珊珊点爆,她已顾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只想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撕烂,伸出去的手却被谢念音一手攥住,音音不笑了,她说:“你这样的,我一个打你十个。”   灯光下,音音眼中是直白的嘲讽,意思很明白:到今天,你没再挨过第二回 暴揍,不过因为你会投胎,做了陆家大小姐,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物了。   “你这样的,给人当丫头,都是最不顶事的那种。”   说完直接甩下了她的手,甩得陆珊珊一个踉跄。   这时候水榭外有了动静,是大公子过来了。   有婆子进了水榭硬扶着陆珊珊出去,可不敢真惹到大公子,可不能真跟大公子那边撕破脸。   水榭边,陆珊珊回头,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看向谢念音,谁知道谢念音直接“噗”一声把手中灯笼吹了。   水榭又陷入了黑暗。   想通过眼神放狠话,她偏不接,憋死你!   陆珊珊那边:真的憋死她了!   这是奶娘婆子强按着,她才没当场爆炸。   大少爷一行人过来,陆珊珊这边昂着头倔强不说话,可她身边仆妇丫头都点头哈腰跟大公子请安,陆珊珊胸中怒气更高,却无处发作,也许不是无处,而是她不敢。   陆家,早变了天。再是迟钝的大小姐,多少也是明白的。   丫头婆子赶紧半拖半哄,带大小姐离开了。   这边陆子期连一眼都懒得看,径直上了水榭,问了声:“没事吧。”   哪知道音音第一句也是:“没事吧。”   短暂的一静,两人都笑了,音音笑出了声,陆子期无声地轻笑,负在身后的手蜷起。   音音笑着道:“我能有什么事,把你们陆家大小姐气得跟□□一样。”   “哦,那跟她爹一样。”   陆子期淡淡一句,算是交待了书房的事儿。   旁边清晖院的人知道两位主子的习惯,都远远守着,只有钱多挑灯,在水榭边站着,给水榭蒙上一层朦胧的光。   陆子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念音可不会以为陆子期问她刚刚的事儿,她哥哥才不关心她怎么气人呢,她问了句:“什么?”   陆子期摩挲了一下手指,轻声道:“席间,嫁妆。”   音音哦了一声,原来是问她怎么羞涩羞得那么逼真呀,她回了俩字:“憋气。”长年累月,她早已运用自如,她不好意思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说这话的时候,难得的,音音倒真显出了几分羞涩。   陆子期突然笑了,不是大公子往日面对旁人的浅笑,他的笑容依然是浅淡的,但眼睛里都含了笑意,笑出了声,清淡短促的一笑,微微刮着人的耳膜。   音音摸了摸自己耳朵,暗道哥哥这样笑也未免太好看,好看又好听。   她凑到哥哥面前低声道:“哥哥,在外面可不兴这么笑的。”   香甜的气息扑面,陆子期能闻到其中还有淡淡果酒香,他的指尖动了动,整个身体却越发紧绷,直到身前人离开,陆子期才淡淡道:“这是喝了多少果酒?”   音音也觉得自己此时酒有些上来,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觉得面颊微微发热。怕哥哥说她,音音嘿嘿笑了一声,掩饰道:“喝了一点点,是不是还怪好闻的?”   微光映照下,少女一张芙蓉面,被微微升腾的酒意衬得越发娇艳,看过来的眼睛好像含着水波。   隔了一会儿,陆子期才道:“不好闻,有外人在的时候别喝了。”   说完他已转身出了水榭,走了两步才定身回头:“还不扶着你们小姐回去?”   没再看音音,带着人就朝前去了,后头音音忙带着橘墨钱多喊着哥哥追上来。   软软糯糯的声音添了果酒香,走在前头的人喉结滚动了一下,步子却并没有停。   回到清晖院,陆子期只留了句有事没完,径直入了书房。后头音音听到,也不敢再拿闲事儿啰嗦哥哥,带着人乖乖往跨院去了。   书房里,很安静,直到有下人过来,回说旁边院子姑娘已经洗漱更衣歇下了,一直无声坐在椅上的人才轻轻摆了摆手,让人下去。   陆子期突然整个人后仰,完全靠到了椅背上,手背覆在额上,慢慢下滑,最后遮住了眼睛。好似突然间松了劲儿的青年,露出了脆弱的喉结,不知想到什么,喉结颤动。   跨院内,沐浴后的音音穿着寝衣,抱膝愣愣坐在床上,旁边橘墨正拿着大块吸水棉布慢慢给小姐擦着发。   她偷偷打量从回来后就不再说话的小姐,想到那天小姐让她叫“陆念音”,信心满满地说以后谁还能说我没名没分,“我就是真的大小姐,比谁都真”。   橘墨有些难过,轻声开口:“姑娘,怎么不跟大公子说,公子一定有法子的。”   “没法子。”音音声音也很轻,叹息一样。   就看陆珊珊这个疯劲儿,陆老爷是疼女儿的,告诉了哥哥,哥哥一定会硬来。可有陆老爷在,怎么硬来,彻底撕破脸?绝对不行,可以恨,但不能撕,这就是为人子,想要前程的唯一选择。   即使内里烂透了,可表面上也得和和气气的,不光陆府,哪里不都是这样。   洗去妆容,褪去华服,只穿素白色寝衣的音音显得柔弱,连她此时的笑都显得虚弱,她笑着说:“其实我想了想,陆念音也没那么好听。”   橘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公子娶妻后,主母真的会不喜欢咱们吗?”   音音默了默:“我不讨人喜欢吗?”问出来她自己都笑了,随即甩了甩头道:“不怕的,我可以送她好东西呀,我不是有很多好东西,我可以送给她。”   说着她伸开手,白嫩掌心中是那颗淡粉色珠子,莹莹润润的。   橘墨讶异,瞪大了眼睛。   “这样漂亮的东西,将来的嫂嫂也会喜欢吧。”她抬眸看橘墨:“喜欢我的礼物,她也会喜欢我的吧?”   橘墨点头,不想再说未来清晖院的主母,她道:“奴婢还以为小姐给扔了呢?”   音音笑:“我又不傻。”   她自己瞧着手中粉珠子,小声道:“人人都可能犯错,可是这圆圆的漂亮的珠子,既不会害人也不会犯错,做什么伤害它呢,瞧瞧它,多好看,多无辜。”   粉珠映粉面,同样的娇美,这一刻同样无辜。   此时主仆两人哪里知道睡前随口提到的清晖院未来主母,本以为是没影儿的事儿,哪知道第二天,这没影的事儿突然就横在了眼前。 第74章 “秋日宴上,音音帮哥哥瞧瞧,知州家的三小姐品性如何,是否堪为妻。”   第二日, 是临城有名的秋日宴,在这一日,小姐们既可以赠菊给自己的闺中密友, 也可赠菊给平日无缘往来但自己赞赏的其他小姐。   跨院内明厅中,陆子期已做好出门准备,正等着珠帘内梳妆的音音。他好像突然想到一样,提了句需要音音帮忙。   待音音隔着珠帘听清哥哥说的话,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什.....什么.....谁?”音音懵懵发问,少见的结巴了。   “临城知州家的三小姐。”陆子期的目光隔着珠帘,落在梳妆台前的音音身上,淡定收回,伸手拿了茶盏。   “知州家的.....三小姐临城?”音音手里还拿着簪子,傻愣愣回头, 看着身后隔着半挂珠帘坐在外头黄梨木桌旁的陆子期, 对方依然是一派从容模样,正撇着茶叶,这时候抬头看过来的目光与谢念音隔帘相接。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扔出来多大一个事儿一样淡淡问道:“音音说好不好?”   “好, 自然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音音热情叫好, 赶紧呵呵诚恳笑着,笑得面颊都有些僵了。回转了身, 看到铜镜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梳妆好, 身后橘墨正比着两串珠花,透过铜镜问自家姑娘:“小姐喜欢哪一个?”   音音几乎没有犹豫,立即指了一个, 一伸手才发现自己刚刚从八宝紫檀妆盒中挑出来的簪子还在手里, 跟她选中的珠花顶顶不搭, 她讪讪地把手中簪子放回八宝妆盒中。   帘外陆子期持着茶盏,目光始终不动声色落在谢念音身上,此时微微翘了翘嘴角,喝了茶放了杯,慢条斯理。   音音的目光从梳妆镜到了窗外,半开的窗外是临城今年最后的秋天。蔚蓝的天越发显得树干光秃秃的凄凉,偶尔还可以听到鸟雀的声音,也早没了夏日的热闹。一个漂亮的小丫头正俯身要花农包住今春才移栽过来的一棵杏树,好让它能顺利度过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冬天。   一切都熟悉得很,同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可音音就觉得好像天地都变了色。   她微微皱了皱眉,明明一切都是如常,哥哥过来等着她梳妆,然后一起去参加李老爷园子里举办的秋日宴。   他们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她问了哥哥一声她是该穿这海棠红长裙还是香色十二幅长裙,哥哥也跟平时一样仔细打量她,为她定下来海棠红长裙,然后呢?   然后就在她心满意足,在八宝妆盒里挑挑拣拣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人说:   “秋日宴上,音音帮哥哥瞧瞧,知州家的三小姐品性如何,是否堪为妻。”   谢念音当时就:???   关键哥哥表情极为自然,好像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平常事一样,让谢念音觉得自己表现出任何不正常都是她不正常。   此时谢念音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心道男婚女嫁,本就寻常事,哪里需要大惊小怪了。她哥哥弱冠已三年,如今中举,怎么都该议婚了,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只是——,只是突然听到,过于意外而已。   突然吗?二十三岁的公子要议婚,哪里突然?这都突然,那到底多大才不突然,总不能三十三,八十三?   意外吗?临城公子配知州家的三小姐,听上去就有一股天作之合的味儿,哪里意外了。   音音心里掠过各种道理,她一向最是懂事,最明白这人间的道理了。   丫头俯身为小姐淡淡匀了胭脂,点了红唇。唇上淡淡胭脂甜香让音音回神,透过铜镜仔细看去,无一处不妥帖,她遂起身,海棠红长裙瞬间流水一样滑下去,音音轻轻提起,像往常一样,起身往外走。   经过珍珠帘时,一不小心,给珍珠轻轻打了脸,音音嘴角动了动,依然如常,倒是外头坐着的陆子期放了茶盏,几乎就要起身,却已见音音无事般,盛装出来。   少女抬眸看来,粉白面庞,五官精美,红唇娇艳,明艳不可方物。如水的十二幅海棠红长裙轻漾,仿佛一波波水纹,越发让其中少女如洛水而出,翩然临这浊世。   她的眸子,又水又亮,再是干净不过,分明还有懵懂,可偏偏看过来,目光所及之处,让人心就止不住突突跳动。   陆子期不觉扣住了自己手边木盒,视线从她面庞掠过,落在她身后轻轻晃动的珍珠帘上。   好一会儿,房中都是静悄悄的,好像所有人都在悄悄屏息。   即使看惯了小姐诸般模样的橘墨,每次见到小姐盛妆后,都依然有那么一瞬间屏息不敢轻动。   小姐美得不似这凡间人。   音音提裙,笑了笑:“哥哥,好看吗?”   陆子期这才重新看向她,没说话。他扣住木盒的手松了,一动,打开了这紫檀木盒,其他人这才看到盒内是两朵菊花,一看就不同一般。   也是,公子给小姐的东西,从来都不同一般。   花朵不大,却是难描难画的精致,好似不是盆中栽,分明该是天上来。   尤其是其中一朵,竟是碧绿颜色,让人疑心这菊花难不成是碧玉雕成。橘墨忍不住往前凑了些,闻到淡淡菊花清香,才知竟是真的从枝头摘下的。   她惊喜看自家小姐,这样只应天上有的菊花正配她仙子一样的小姐,回头一定能让别家小姐都瞧呆了去。   音音见这绿菊,小心翼翼伸手,在哥哥目光下,轻轻拈起拿到脸前细看,心道到底是哥哥,就连秋日宴簪的菊花,也想着自己呢,乱着的心不觉一定,面上笑从容了些,正要递给橘墨,让她给自己簪上,就听陆子期慢慢道:   “音音若觉得那位小姐好,就赠这绿菊与她。否之,则赠粉菊。宴毕,哥哥看到就知道了。”   听到陆子期的话,音音捏着菊花的手几乎是控制不住一颤,却被陆子期伸出的手在下面托了一托。   陆子期一向微微泛着凉意的修长手指跟音音指尖一触即分,温和提醒道:“哥哥终身,音音要留心。”   音音赶忙哦哦两声,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绿菊并非给自己的,只觉得脸热,幸而不曾直接簪上。慌乱中,音音忙改拈为托,小心笼住这精致绿菊,抿了唇。   陆子期先看音音,目光后落在她托着绿菊的小手上,抬眼再看音音时,问的却是:“音音冷吗,怎的手这样凉?”   音音呆呆抬了眼睛,啊了一声。   陆子期瞥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伸手接过旁边丫头抱着的霜色披风给她披上,分寸拿捏俱是一个疼宠妹子的兄长,退后一步打量妹妹,然后道:“好看。”   音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回自己方才问话。   她哦了一声,小心托着绿菊就要走,到了该出门的时辰了。见旁边人都看自己,才想起来,忙转身把菊花放入桌上敞开的木盒中,小脸忍不住再次热了热,却装作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是她傻乎乎的样子,还是突然的笨拙,让一旁静待的陆子期忍不住又笑了笑,旋即压下。   音音分明听到,放在平日必要问个明白,今日却只是抿唇捏着披风,闷闷问了一声:“哥哥还不走?”   “音音说得对,再不快些该迟了。”陆子期回,让人觉得这清淡声音里好似都带了笑意。   音音再次抿了抿唇,甩开披风,带着丫头先出了门。   陆子期落在后头,低了低头,嘴角忍不住又翘了翘,这才起身跟上。   把音音送到马车上,陆子期扶着车帘嘱她坐安稳些,就要放下车帘离开。   音音见他转身就喊了一声:“哥哥?”   她想说怎的哥哥今日不与自己同车了,突然就想到刚刚明明看见了:今日备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   她又攥了攥自己衣角,暗道自己今日都不机灵了,赶紧扯动嘴角笑向被叫住的大哥:“哥哥,慢走。”   陆子期半撩车帘,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点头,放下了车帘,看着猩猩红的车帘落下,才转身上了后头跟着的青帘马车。   音音也同样看着猩红色车帘落下,她慢慢点了点头,是了,是了,以后他们都不该再同车,到底不是小时候了,尤其——,尤其哥哥以后有自己要同车的人,那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人人都知道他们才该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马蹄落在石板路上,哒哒向前,朝着李家园子去了。   马车内,橘墨本扒着车小窗一角往外看,回头想跟姑娘说见到的新鲜事儿,开口却是:   “姑娘,怎的又啃指甲了?”   一句话吓音音一跳,一抬头,对上了窗边橘墨看过来的惊诧的眼睛。   音音小时候遇到事儿有啃指甲的毛病,后来明明都改了的,这会儿听到橘墨这话,音音才发现自己不觉又把手指送到了唇边,她忙往上一抬:“别乱说呀,我就是闻闻。”   说着把手指凑到鼻尖,使劲闻了闻,一本正经道:“这手脂味道还怪好闻的,你要不要闻?”   橘墨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闻闻,她嗫嚅了句:“姑娘,你怎么怪怪的。”   谢念音立即道:“别乱说,谁怪了,我就是喜欢这个味道,就是闻闻怎么就怪了。我今天最正常了。”说着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一样,又使劲闻了闻——,然后她皱了皱鼻子,这次是真的仔细去闻,抬头讪讪笑了句:   “你别说,这味儿——这都没味儿.....”   “小姐,今儿你就没擦手脂。”当时丫头都拿过来了,结果小姐托着菊花就要走,丫头还当小姐今日怕手脂污了这样名贵菊花,才不用的呢。   谢念音:..... 第75章 青衣女子整个都扑在红衣少女身上,被垫在下面的少女海棠红长裙铺展在地   音音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没找到要说的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原来没擦手指,呵呵, 我闻着我自己怪香的.....”   橘墨:......   橘墨张嘴还想说什么,谢念音立即嘘了她一声:“我的好橘墨,你能不能别说话了。”说着她垂了手,想想自己可傻, 没忍住,又抬了手,自暴自弃、光明正大啃了啃自己的指甲。   “姑娘,涂了凤仙花可——”   “别说话。”谢念音瞪她,然后突然放下手烦躁地扯了扯身下的锦缎坐垫穗子,看向橘墨道:“橘墨橘墨, 你难道没听见我哥哥说什么?他说他有意中人了, 我快有大嫂了,清晖院马上就要有女主人了!”   橘墨当时听到确实也挺吃惊的,不过她看小姐没说什么, 就也觉得没什么了。她关心的只有她家姑娘, 至于大公子, 反正早晚得娶亲,又不关她的事儿, 要是她家姑娘议亲那她肯定会紧张得团团转。   看着橘墨无动于衷的呆呆样子, 谢念音觉得自己那会儿没表现出异常可太对了,果然她的反应就是不正常的,她果然就是被哥哥宠坏了!   说得再难听些, 她心里其实就是想霸占着哥哥谁也不让!   啊音音觉得自己悟了, 她之所以这么不正常不过是因为她本性里的自私和贪婪!   自觉顿悟人性的卑劣, 谢念音赶紧进行自我宽解:没事没事,圣人说人之初性本恶,人贪婪自私都正常得很,谁有这么好的哥哥都会想据为己有吧.....   可她是人又不是动物,她可以自己教育自己,对抗人性的贪婪和自私。   她可以!   谢念音自我教育着,又把手放到了嘴边,这次很快意识到,立即拿开。   到底还是没忍住,酸涩道:“橘墨橘墨,以后你家小姐就正式成为清晖院的外人了。”她要成为多余又碍事的那一个了,她哥哥都有主了,她呢,她到底要嫁给谁呀。   除了徐元淳,她也没观察过别人呀。要不——赵家哥哥,也不是不能搭伙儿过日子,可想到他曾迷恋过明月楼里的辛娘——,把辛娘赎出来给他养着,算了,辛娘挺费银子的。   孙家哥哥?恐怕人家不愿意,他可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嫡子,她这么个除了哥哥,无依无靠,没有家族门楣的,人孙家也看不上呀。就是侥幸成了,想想给孙伯母当儿媳妇.....算了别想了,反正人孙家也看不上她。   还有谁还有谁?谢念音拼命思忖。   难道整个临城就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家,她配得上?   谢念音认真思忖过后得出一个多少令人有几分沮丧的结论:如果不是靠着大笔嫁妆砸人,在正经的婚姻市场上,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能被人觊觎的突出价值,那些想娶她的,大约都是奔着她哥哥来的。   马车突然停了。   橘墨揭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转身回道:“姑娘,到了。”   音音不觉看向了角落紫檀木盒,心一下子开始噗噗跳起来。   —— —— ——   秋日宴好,处处都是少女娇笑。   “音音,有心事?”   音音猛一回神,收回落在前边那位青衣女子身上的目光,笑呵呵道:“没有没有,孙姐姐我什么都没有。”   孙菲尔温温柔柔笑着,看了前头一眼,缓缓道:“那是知州家三小姐,到我们家来过,音音喜欢她?”   “喜欢?喜欢喜欢!”音音点头如捣蒜。   看着就和和气气的,长得又大方又好看,说话轻声细语的,对自己庶出妹妹都那么温柔,谁会不喜欢她呢。   观察了半日,她竟发现不了那位三小姐一点点不好,人家小姐怎么就能这么好呢。果然是她哥哥,这眼光。   音音忍不住又瞅了人家三小姐一眼,酸溜溜想道: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她哥哥到底见过没有,是不是自己已经看上人家,就等她点头称好了。   她的菊花都送出去了,此时就剩下哥哥所托的两朵:一粉一绿。   “音音?”孙菲尔有点担心,不禁伸手摸了摸音音的额头。   音音顺势往菲尔肩头靠过去:“哎姐姐,我可真不喜欢秋日宴。”   菲尔揽了揽音音,又看了一眼那个知州家的三小姐,到底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只温柔地拍着音音略显单薄的肩膀。   不知道蹿到哪里的赵红英一下子跳出来,往日总会吓得音音跳起来追着打她,今日音音只是有气无力地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问着,赵红英也伸出手去摸音音额头,音音任由她摸,哀怨地问了句:“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音音这语气,这眼神,莫名让菲尔瞧出了一丝怨妇的萧瑟,这念头一出,菲尔就忍不住低头止住。   赵红英当即心虚,声音都虚高了:“我哪儿也没去,就在那边看了看菊花。”   菲尔又有些想笑了,她清了清嗓子,靠着她的音音坐正:“我这样等着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你倒好,一回来就骗人!这整整半日,你自己说,是不是陪着别人去了?”   赵红英支吾:“我人在别处,可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呵呵。”   “音音,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陪着别人,还为了别人说谎哄我。”   赵红英脸一红。   音音确定了:“果然是关关雎鸠去了。”   这下子赵红英脸爆红,连孙菲尔都忍不住红了脸,轻轻推了推音音。   赵红英还要说话。   音音立即学着鸟叫:“啾啾。”   “音音——”   “啾啾。”   赵红英:......   音音一眼看到知州家三小姐往后头去了,眼看这秋日宴也快结束了,她可不能再拖下去了。音音忙起身跟上,离开之前还对要跟上来的赵红英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说了句:“别跟着我了,我今天被有情人伤透了心。”   虽是跟好友玩笑抱怨,可沿着长廊追着三小姐过去的音音,心里还是止不住酸酸道:今天还是她们闺中姊妹的节日呢,珠珠都忍不住要会一会情郎,以后哥哥也会这样吧。   不管她跟珠珠是再好的姐妹,她跟哥哥是再好的兄妹,可那是——,那是他们的心上人呀。   有了心上人,总会变的,总会变的。   她看着手中小巧木盒,想到里头那朵最好看的小绿菊:最好的,已经开始不是她的了。   这只是开始呀。   至于,会变成什么样子,音音看向廊外这个即将结束的秋天,谁知道呢。   “音音姑娘,是不是找我?”在游廊拐弯处,青衣少女朝着音音温柔一笑。   笑得怪好看的,音音心道,刚一接触就发现了人家的好处:不仅好看,还温柔,细心还聪敏,哎,一下子多了好些好处。   别说哥哥,就是她,也想娶这样的。   音音抱着盒子的手一紧,咽了口唾液,笑对三小姐道:“我....我想赠花给你。”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嫂子。   听到赫赫有名的陆家清晖院小姐要赠花给自己,知州家的三小姐脸一红。她们往日交集并不多,关于谢念音,好的坏的她听说的可太多了。她不轻信,只一点很确定,陆家清晖院小姐极美,临城无人出其右。   一个往日那样娇艳如阳的美少女,此时羞羞答答站在自己面前,说要赠花给自己。这,谁能拒绝。   音音见对方点头,忙打开盒子,她伸向绿色雏菊的手顿了顿,又禁不住咽了口唾液,然后拿了菊花,仔细给知州家三小姐簪上。   三小姐也得了很多赠花,此时却肯直接让音音把菊花簪到自己发上,就表示她很看重这份情谊。   “好看吗?”三小姐笑问。   音音看着三小姐发上那朵小菊,点缀在漆黑鸦发之间,确实好看。   粉粉嫩嫩的。   三小姐带着丫头告辞,要去更衣。   音音转身扶着栏杆坐下,整个人好像都失了力气.....   她手足无措地啃着指甲,她这是告诉哥哥这位小姐品性她不喜欢,不能做他的妻吗?哥哥最相信她看人的眼光了,也最看重她的想法了。   “啊”,音音一疼,这才发现自己把食指啃到见了血,她忙狠狠吸了一口,站起身提裙就往更衣处跑,到了地方见到出来的三小姐,音音笑着打招呼走在她身侧微微落后一点,然后鬼鬼祟祟,趁着对方不注意立即伸手要把对方发上粉色菊取下来。   谁知对方突然回头,音音吓得赶忙把手缩回去使劲儿赔笑打哈哈,结结巴巴地夸三小姐头发真香,说着还凑上去使劲儿闻了一下。   等到意识到自己这借口多不得体的时候,三小姐已经红了脸,音音局促极了。三小姐反而若无其事地轻声细语赞音音的菊花簪雕工精美,音音涩涩笑了,心道这是哥哥亲手雕的,不仅有菊花还有芙蓉芍药桃花梅花,一年四季的都有,以后.....以后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看到三小姐转身,音音又悄悄靠近了一些,再次伸手,结果平日最是敏捷的谢念音,今日委实做贼心虚:三小姐一停,音音慌得一下子踩到三小姐垂地裙摆,撞上了三小姐!   三小姐不像她,音音底盘多稳,人三小姐是真正的文弱小姐,这么一撞就要倒。   在丫头的尖叫声中,音音一把拉住三小姐,结果三小姐真是一点没练过,还是倒地,只是换了个方向,这次音音成了垫在下面的那一个.....   .....   赵红英和孙菲尔听到动静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青衣女子整个都扑在红衣少女身上,被垫在下面的少女海棠红长裙铺展在地.....   又惨——   赵红英嘴角抽了抽:又美。 第76章 西厢之约   赵红英和孙菲尔跑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她们俩还没来得及慌,知州家三小姐先慌了。   慌得三小姐忙爬起来问:“疼不疼,疼不疼?”   音音拿着那只捏坏的粉色雏菊, 眼泪都下来了:“疼死了.....”三小姐,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呀。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音音眼角落在青石砖上,让三小姐更慌了,谁知对方被扶起来第一件事, 是举起一朵绿得如翡翠一样惊人的碧色菊:“姐姐,那朵碰坏了,我瞧着这朵才更衬你。”   音音的眼睛里还带着泪,却很亮。   一直到马车上,音音都觉得自己摔得懵懵的,旁边橘墨摸了又摸, 看了又看。   突然车帘一掀, 陆子期长腿一迈,进了马车,一坐下就伸手去摸音音后脑, 声音里压着火气:“怎么就摔了?这么大了, 还这么毛躁!”   “就那么——就摔了。”音音说。   陆子期不再说话, 仔仔细细检查着,生怕哪里摔出个好歹。   音音呆愣愣, 乖乖坐着,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哥哥疼她,疼极了。怎么突然之间, 就长大了呢, 哥哥就要有自己的家人了, 她不该往人家家里挤,要做个好妹妹,逢年过节去人家家里坐一坐。   “啪嗒”一声。   陆子期一愣,是音音的眼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一下子不动了,声音轻极了:“疼得厉害?”他的指尖发颤。   音音只觉得眼泪止不住,好像比赛一样噼里啪啦往外跑,她想笑,可笑不出来,她嗯了一声,突然哭着说:“哥哥开祠堂吧,开祠堂把我写进去!”   她知道不可能,谢念音知道不可能,可是她就是在为难——她的哥哥。   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别把她一个人落在外面。   音音像小时候一样哭得一点都不讲究,稀里哗啦,哭得鼻涕都要出来了,吸溜了一下继续哭。也不拿帕子,直接用手抹眼泪,真是怎么难看她就要怎么哭......那谁真难受了还顾得上好看呀,再说这里也没有别人。   陆子期一把捏住了她正抹泪的手腕,慢慢扯下去,从抽屉中抽出一张帕子,慢慢给她擦泪,愣是重新擦出一个眼眶泛红的极美的姑娘。   长长的湿润的睫毛,含泪的汪汪的眼睛,整个人都好像经了雨却更红艳的枝头花。   陆子期把帕子折了折:“多大点事儿,怎么还又啃上指甲了?”   音音抽噎着不讲理:“我说祠堂,你偏偏说指甲,祠堂和指甲是一回事儿吗?是吗是吗?”要是以前,哥哥听到还不立即答应她,就是再难哥哥也会答应她的。如今,如今哥哥都避而不谈转移话题了.....   先是绿菊花,后是转移话题,音音只觉得悲从中来,泪珠子再次涌出来,顺着她瓷白的面颊纷纷而落。   陆子期哄,给她擦泪。谢念音自己抢过帕子,胡乱抹干净眼泪,谢念音只觉得今日就不宜出行,百事不顺,连擦个鼻涕都擦得鼻尖疼。   少女鼻尖红红的,抬眼望过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偏偏口气强硬,好像赌气一样:   “我就要进族谱,我就要当真的陆家大小姐,我就要!”   她的眼睛里好像燃着一把火,望着陆子期,可她的心跳得却如同一个软弱的孩子,都在说,答应吧,只要答应,我才不要呢,可答应呀。   陆子期却慢慢道:“这个,不行。”   五雷轰顶,把音音都轰傻了,哥哥都不千方百计想法子应她了。   陆子期凝视着她,慢慢道:“音音,试试,要别的?”他凝了凝,声音一下子低了,可谢念音听到了,他说:“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上族谱.....”   轰着音音的雷一下子散了,又恢复了天明,果然哥哥还是最疼她的,她想要的,明知不可能哥哥还是会给她想法子,音音浑身的刺儿一下子没了,人一下子就乖了。   “法子,其他的?”音音抽噎了一下,乌溜溜水水润润的眼睛望着陆子期。   陆子期只看了一下就别开了视线,落在她旁边的雕花窗棂上,上头的帘子随着马车轻轻晃,他低声道:“总有法子的,音音这样聪明,可以多想一想。”   音音多想了想,然后啊了一声,露出震惊脸,声音差点压不住,要破裂:“哥哥你——?”   陆子期看向了窗边人,少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纤长白皙的手指捂住嘴巴,好像想到了多不可思议的事儿。   陆子期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着,跳得好像要从他胸口出来,他望着眼前人,几乎是梦呓般低声:“音音——,想到了?”   震惊的音音靠近,近到陆子期能感觉到她身上温热香甜的气息。   凑近的音音压低了声音,压不住震惊:“哥哥是说让我嫁给陆文举?”   倒是一举两得,不仅入了族谱,还能彻底毁灭陆夫人呢,顺带着绝对能把陆珊珊气得死去活来!   音音捂嘴看着陆子期,瞪圆眼睛:坏,太坏了!   陆子期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他才觉得微微发热的耳根一下子凉了。陆子期凝视着音音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抬手——狠狠弹了她脑门一下。   满意地看到音音捂住了脑门,疼得一咧嘴。   “胡说八道什么!你的终身,也是能胡说的!”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陆子期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又狠狠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再次狠狠瞪了谢念音一眼。   “是你让我想的.....”音音委屈。   “我让你——”陆子期真是要给气死了,他抬手,音音立即整个捂住额头,气得他狠狠放下了手。   “哥哥,心平气和要心平气和,不然你这些年的养气工夫就白养了!”音音捂着额头提醒。   陆子期:.....   陆子期气笑了,他笑得格外温柔,宠溺道:“来,音音乖,放下手。”   音音见状,放心地放下了手。   哪知陆子期抬手就又弹了她脑门一下,一点都不带留情的。   谢念音:.....   陆子期再次呼出一口闷气,看着音音温和笑道:“好,这次可以放下了。”   音音:.....   她不过就随口一句话哥哥就气成这样,要说气,她才生气呢,借着这个委屈劲儿,谢念音撇了撇嘴:“哥哥说过,什么好东西都给我的。”   是无限的委屈,理直气壮瞪圆眼睛。   陆子期再次被气笑了,他笑着问:“哥哥什么好东西没给你?”   也就是天上的月亮,他眼下够不到罢了。   陆子期看音音看得认真,他是真的在问她。她想要什么,他不给她!他只怕,只怕她——不要。   音音抠了抠身下的锦褥坐垫,陆子期朝她的手看了一眼,快把上面的丝线抠絮了,委委屈屈的。   陆子期叹了口气:“哥哥什么都想给你,音音不知道吗?”   音音委屈:“那今天我想戴那朵绿色的,哥哥怎么给别人了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陆子期一愣,凝她的目光愈发深了,声音却淡:“你又不喜欢菊花。”   “可我今天喜欢了!”   “音音喜欢绿菊?”   音音点头,她觉得她今天一天的不痛快就是为了绿菊,那么绿的菊花,翠绿翠绿的,谁不喜欢!就是有了意中人,就不能搞两朵,多她一朵不行吗.....   知道这样不对,可谢念音就是委屈,她不看陆子期,专注地扣锦褥上的绣花,竖着耳朵,等哥哥的解释。   陆子期定定看着她,突然笑了。   抬手抽开前面的抽屉匣子,变戏法一样从中拈出一朵绿菊,看着音音,低声道:“这可是你要的。”   说着,伸手轻轻给她簪到了发上。   陆子期看着她发上的绿菊,目光深了又深。   可音音只顾着惊喜,果然就是有了旁人,哥哥也不会像赵家哥哥一样。当年赵家哥哥为了外头的姑娘,先头给珠珠买的珠花,辛娘一句话,就到了人家手上。   这些都是音音看在眼里的,那还不是媳妇呢,都把妹妹忘得干干净净了。   音音伸手摸着头上碧绿翠菊,心道她哥哥不一样的。   陆子期看着绿菊在音音白皙的指尖颤了颤,好像人的心尖控不住轻颤,他转而看向她的眼睛:“音音——”   音音问:“什么?”   陆子期落在车壁上的手几乎就要落在音音的身上,然后轻轻一笼,梦就成真。   他的手动了动,最后却只是握起,收回。   抬眼瞧音音湿润却干净的眼睛,山间鹿一样,全然都是依赖和信任。   半日,他看着音音慢慢道:“西厢的蓝雪花还开着,明日西厢,陪哥哥下一盘棋,如果哥哥赢了,许哥哥一件事儿。”   每一个字都说的重之又重。   音音诧问:“什么事儿?哥哥说就是!”   陆子期再次呼气,轻问:“音音,好不好,明日西厢?”一向温和清朗的声音,这一刻近乎无力地哀求。   哥哥的话,音音无有不应,更别说只是一盘棋,一件事。   陆子期笑了笑,再次给音音看过撞到的地方,这才坐回位上,往后靠去,轻轻呼吸,闭了眼:明日,就明日。   无人见处,临城公子的手攥紧,又慢慢松开。他已想过无数可能,布局属于他们的未来,不让她着一丝风雨,只等——,她点头。   时间好像这辆马车,哒哒朝前走,朝着明日。   朝着陆府,西厢。   那里还有这个秋天最后的蓝雪花,开得难收难管,音音会喜欢。   马车哒哒朝着陆府驶去,与此此时,一件大事迅速在整个临城,确切点说是整个大历朝传开:   大历朝镇北将军率军大败北蛮,收回六州,退敌千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3 18:38:24~2023-06-14 12: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北地大捷,临城风云要变   一时间, 处处在说的都是北地大捷。   到了陆府,经过陆家花园的时候,陆夫人陆珊珊等人居然都在, 两个向来不关心临城以外事情的人,此时说的也是北地大捷。   陆夫人突然拔高了声音:“常大人的外甥就在镇北将军麾下效力,可是亲眼见过镇北将军的人!回头,论功行赏, 恐怕常家又要更上层楼了!我这个姑娘可真是命好!”要不是她果断,早早咬牙筹谋,定下这桩亲事,这封赏一过,常家攀上了贵人,有了门路, 就该往金陵钻营了, 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临城商家,再是有举人有钱都白搭!   旁边刘氏等人是真的没想到,镇北将军这样赫赫人物, 如今竟然跟他们也是能扯上关系的, 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咱们大小姐好日子, 这位大将军可是会来?”   一句话让陆夫人噎了噎,接触多了官太太, 越发看不上嫂子这没见识的样子, 自己当年怎么还会觉得这位嫂子有智谋。   “那样了不得的大将军,怎么会来咱们临城!”   又找回场子道:“这样人物普通人见一面都难,听到都是天大的福气, 嫂子到底是不懂。”   “懂懂懂, 大人物我懂, 真的是戴着银面?”   一说到才从常夫人那里得到的独家消息,陆夫人兴奋了,底气更足,声音响亮,被十年不如意磋磨得晦暗的脸都放了光:“大战胜利,在三军面前摘了,好俊的人物,果然是天降的大将军!”   陆家的花园,不过是大历朝各处的缩影,如今各处说的都是这位两年前突然杀出来的镇北大将军。   音音在陆夫人面前并不表露出任何兴趣,可一离了花园,见再无外人,就忍不住兴奋道:“哥哥,咱们终于败了北蛮了!收回失地,退敌千里,咱们大历有人做到了!”   那些被刻意封锁的记忆再次启开,是把她抗在肩头的小舅舅,小舅舅说终有一日他会收回六州。   秋高天蓝,谢念音好像从辽阔无边蓝天中,再次看到了小舅舅的脸。那场大战,死了多少人呀,明明失误在西路军,可在大败面前,西路军的迟援,首辅大人砍了副将的头就过去了,所有大败的耻辱都压在殷家军上,压在当时二十六岁的小舅舅身上。   对于一个少年英雄来说,失败就是原罪,唯一体面的收尾,就是壮烈的死。可小舅舅不要这样的体面,他选择活,世人叫苟活。北地苦寒,危机重重,音音甚至不知道小舅舅是否还活在这片蓝天下,也许他早已化作北地边境枯骨一具,也许,他还在某处活着。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蓝天下音音在心中轻道:小舅舅,六州,收回了。   音音久久无言,可眼中却有泪光闪现。   “关于——”陆子期顿了顿,慢慢问:“家里,音音还记得什么?”   她记得。   小舅舅说,姓谢有什么好,说得好听国公之后,其实血性早无,只剩下一院子的道貌岸然,还托名爱慕心悦,不过是男盗女娼,蝼蚁之流尔。   小舅舅说,“音音,你的身上流着我们殷家的血,你是英雄的后代,只有你瞧不起他们的,没有他们瞧不起你的。”   小舅舅说:“父?什么叫父,你认他是父他才是父,你认他为猪狗,他就是猪狗。”   小舅舅说:“我活一日,就护你母女一日,但有一日我不测,音音记住,活着!什么人伦规矩,都是掩人耳目的狗屁,你只看向——活,好好活!万物可抛,谢家父祖门楣皆可弃!小舅舅只要你,于天道无愧,好好活!”   秋日突起的风中,音音裹紧了披风,抬头才发现哥哥站在自己身前,一直为她挡了大部分寒风。   旧日事情,比天边流云还远,音音轻声回:“记不清了。”   家里?那里也许从来不是家里。   她伸手为哥哥拢披风,仰脸道:“哥哥,我只想要哥哥给我的家。”   陆子期笑了,蓝天流云下,笑得好看极了。   “谢念音,明日西厢,别忘了。”   说完就让人带着音音去换衣裳,自己先去了书房,吩咐人往知州大人处,抄一份邸报来。镇北大将军,其实对陆子期来说,跟金陵一样,都是离他很远的地方。   陆子期看着窗外沉思:天地广阔,不必临城,更要远离金陵。春闱过后,谋求任职一方,他总有法子,给音音她想要的一切。   从未有一刻,如同此时,未来对陆子期来说这样可期,这样令人沉醉。只是想到,窗前俊美青年,就已眉眼温柔,眸中有了笑。   只待,明日,西厢。   另一边,音音一直到自己小跨院还有些愣,仔细回想这一路哥哥的表现,一个字:怪。   尤其最后,居然连名带姓叫自己,却不是发火,分明是快活,果然怪怪的。仔细琢磨后,音音找到的唯一变量,就是哥哥大约宴毕看到了三小姐发上的绿色小菊了。   橘墨见小姐停在一株花木面前,叶子都掉光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呀,她探头问小姐:“姑娘在想什么?”   谢念音闷闷道:“啾啾。”   “啊?”橘墨糊涂了。   谢念音想到了哥哥所说的明日之约,一看就是不好启齿的事儿,跟她都不好启齿的要求?思来想去,能让哥哥如此作难,只怕就是——   谢念音慢慢道:“我只怕咱们快要搬家了。”真要跟三小姐定下,他们这边首先一件当紧的事儿就是妥善安排她。   “啊?”橘墨更糊涂了。   “橘墨,今儿早上你是不是还听到喜鹊叫了?”   橘墨赶紧点头:“抬头见喜。”   音音无力地拍了拍橘墨的肩膀:“真准。”   橘墨问:“小姐呀,咱们有什么喜啊?”   就听她的小姐慢吞吞道:“许是乔迁之喜吧。”   橘墨:.....   音音道:“想这个,不痛快。咱们还是想一想北地吧,想一想收回的六州。”这样,始终不痛快的心,就痛快了。   —— —— ——   这日还没过完,临城里又出了新的大事,所有人见面都是这句:“听说了吗?”   “真的是金陵的贵人来咱们临城?”被问的人赶紧兴奋地表明自己不光听说了,还多少知道点内幕呢。   其他人也不甘示弱,谁还没点关系打听事儿了,“真正的贵人,说是知州老爷都要亲自去接的!知州府里,早几日就采办帐帘布置起来了!”   旁边人嘶了一声:“这得多贵呀!住知州老爷府中,知州老爷还得这样大张旗鼓地收拾?”在他们眼里,知州老爷就够贵够大了,那可是他们临城的天。   马上有人问:“贵人到底为啥来咱们临城呀?”对于临城人来说,金陵是远在天边的帝都,这跟有人从天上下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咱们哪儿知道去。”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来人跟镇北将军家有关系!”   嗬!   两件大事联系上了!   陆家主院中,陆老爷今晚都没往新姨娘处歇,要知道这段日子陆老爷多是歇在新姨娘那里,再就是周姨娘了,这几年没事的时候,陆老爷是越来越不爱来陆夫人这里了。   陆老爷见过常大人了,可基本是听不到什么准信的,反而是陆夫人有机会从女眷那里听到一些。如今又是大将军,又是金陵,又是贵人的,都跟临城扯上关系了,陆老爷这一趟,就不能不往陆夫人这里来了。   这有时候,上头局势一动,下面就是天翻地覆。   院子里陆夫人的丫头一盆水倒了出去,黑影里一个丫头赶紧跳开,差点给泼一身。陆夫人的丫头哼了一声,“以后还有你们鬼鬼祟祟的时候呢!”   黑影里丫头是新姨娘那边的,也哼了一声,只这一声哼明显没了往日的气焰,很快这人就拎着湿了的裙角离开了。   这是连下面的丫头都知道,随着北边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胜仗,但凡能跟镇北军沾上关系的,接下来都是好日子,他们整个临城也就常大人能沾上关系。而常家,那是他们小姐未来的婆家!   丫头看着灰溜溜沿着墙根溜走的别院丫头,啐了一口,以后都多掂量着吧,这陆家以后怎么样,没那些小人以为的那么定!   清晖院里,丫头婆子嘀嘀咕咕也是这两件大事,看着大公子亮灯的书房,忍不住低声:“如果常大人真飞黄腾达了,有一天,那会不会——”为了那边,反而针对他们呀。   “金陵来的贵人也跟常家有关?”   “那跟镇北大将军有关的贵人,除了常家能摸到边,还能有谁呀?”   有个小丫头插了一句:“咱们陆家?”   见其他人都瞪她,她不服气道:“咱们陆家现在不也算跟镇北大将军那边有关了。”他们是常大人的姻亲呀。   “你要这么说.....那确实....”陆家能勉强算临城唯二能与镇北大将军那里沾上关系的人家了,只这真要沾关系,也是陆夫人那边沾上的,只怕那边气焰又要起来了,就不知道他们大公子这次压不压得下。   低声说到这,他们看向了书房方向。   书房内,陆子期放下了邸报,捏着眉间,只觉哪里不太对。   “又是金陵.....”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邸报上,不自觉皱紧了眉。 第78章 金陵来人   这日知州府里好晚都还点着灯, 所有人都为明日即将来到的金陵贵人做准备。   第二日一早,就有信儿递了进来,慌得知州老爷从妾室床上赶紧爬起来。妾室一边帮老爷穿衣, 一边问道:“老爷不是说贵人们怎么都得今儿下午才到?”   老爷抬着下巴让小妾扣扣子,才扣好当即就自己伸手捞过粉底皂靴套上:“谁能想到来人竟是走了夜路。”让本就摸不着头脑的知州老爷更摸不着头脑了。   小妾一边半蹲着给老爷挂香袋玉佩,一边赶紧打听:“贵人们到底为什么来呀?”   都到这时候了,也没瞒着的必要了, 老爷回了:“来接庙里为国祈福的大小姐。”   “哈?”小妾傻乎乎抬头。   她就是土生土长的临城人,他们临城哪里有什么大庙,值得金陵的贵女千里迢迢来这里祈福,还是为国祈福?有这么灵的庙,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呀,她也想去祈福, 求赶紧让自己怀上一个儿子。   “哪个庙啊老爷?”小妾一下子不关心八卦了, 只想知道哪个庙。   老爷一整衣衫,甩了句:“我哪儿知道。”金陵豪门贵族的事儿,谁摸得清, 上头说什么是什么, 他们就恭恭敬敬迎着就是了, 这可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前儿得到消息的时候把他吓得,以前只听说过微服的皇子, 从来没听说过微服祈福的贵女。   当时他就跟常家递了信, 让他们心里有些数,他们家那个儿子但凡见到好看的姑娘,哪里管是楼里的还是庙里的, 他可真怕他们临城有人得罪了贵人, 首先牵连的就是他这个地方父母。   知州老爷整好衣衫, 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就要点人到城门口把人好好接进来。旁边小妾还跟着打听呢:“老爷,都到这时候了,您好歹告诉告诉,到底是谁家的贵人呢?”到处都在猜着呢,“真跟镇北大将军有关系?”   老爷一回头,哼了一声:“有关系?那就是镇北大将军的亲戚,听说是将军最疼的外甥女!”看着小妾慢慢张圆的嘴巴,老爷接着道:“谢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殷国公府嫡亲的外甥女!”   满意看到小妾彻底张圆的眼睛和合不拢的嘴巴,知州老爷再次理了理袖子:“此女的亲姨——”说到这里知州大人对着金陵方向行了个礼,“是先-皇-后!”   小妾站不稳了,扶着门只觉得腿软。   可知州老爷还没说完:“她的小姑,是如今的容妃娘娘。”看到自己的小妾彻底腿软,知州老爷最后整了整领子正要离开,就听妾颤颤巍巍问道:“这位贵女,姓谢呀?”说着她突然加了一句:“陆家那个捡来的,不就姓谢?”她本想说假千金,当即改了口。   知州老爷本就觉得自己这个小妾甚是娇憨,这会儿真是憨过头了:“天下姓谢的多了去了,人贵女悄悄为国祈福,悄悄,知道什么叫悄悄吗!”那肯定不会用本名,说不定是用的法号呢。   小妾赶紧点头,表示懂,可她忍不住又来了一句:“听说镇北大将军长得极好.....”   知州老爷看着小妾不说话。   小妾赶紧表明:“妾是想说,极好肯定不是一般的好,陆举人那个妹妹,老爷是没见过,妾跟着夫人远远见过一次,长得就是极好!”   什么极好,怎么又说到长相了,贵人是长相好就能当的?知州老爷糟心地看着自己这个八卦的小妾,“贵人那是血统好,自带贵气!”简称会投胎,胎里就定下的好命。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伺候着夫人,在夫人面前机灵点,别给老爷我找事了。”说着知州老爷大步一迈,离了这里。   这小妾恭送着老爷,嘴里还念叨道:“人家不光姓谢,人家名字里还带着个音呢。”旁边丫头是个上进的,是个识字的,这时候忍不住道:“姨娘,不是一个字呢。”   镇北大将军那个“殷”可不好写呢,她从未在拜帖里见过临城有人名中带这样贵气的字的。   下人间自有其网络,很快这位小妾闹的笑话就给知州后院的人都知道了。   “她怎么想的,陆家那位小姐连做陆家千金的命都没有,还能跟金陵贵人攀呢?”知州夫人身边的婆子这时候还忍不住笑。   知州夫人已把家里安排妥当,难得坐下来听两耳朵闲话,说到这个陆家假千金,她端着茶杯摇了摇头,为了这位小姐,后头的大姨娘还跟老爷闹过。不为别的,就为了老爷居然动了让庶出的大儿子娶陆举人这个妹子的心思,可把大姨娘给吓坏了,跟老爷好一场闹。   提到这事儿婆子撇嘴:“三公子都能跟赵家订亲,大公子跟陆家,还委屈上了。”每每说到这个大姨娘,婆子就替自家夫人委屈。他们夫人也是官家小姐出身,他们老爷当年也不过是秀才家考出来的,结果进了门才知道老爷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死活给抬成了姨娘。   为这事,早些年夫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那时候年轻,心高气傲,跟老爷闹,结果前头三个公子都是姨娘房中出来的长子二子都是大姨娘生的,三子也是大姨娘那边抬起来的丫头生的。夫人可算长大了,学了乖,才慢慢重新把老爷的心笼住,有了四公子和五公子。   知州夫人想着这些旧事,也不过是淡淡地笑,当年疼得撕心裂肺的事情,如今再想起来——她再次摇了摇头,她只盼着儿女好好的,过日子就是了,哪有这么多花头。   她嗅了嗅茶香,这是一会儿要用来招待贵客的茶叶。这贵人,虽只是国公府的嬷嬷,可金陵来的奴才,都是能攀着关系通天的主儿,更不要说这嬷嬷还是殷国公府的旧人。   外头只知道传唱镇北大将军的故事,其实上头早就翻天了,这镇北大将军就是当年被奸臣污蔑畏死苟活的殷家将军,人家是卧薪尝胆忍辱潜伏在北蛮,十年含辱,一朝雪耻,建下了不世功勋。   当年眼看就要彻底完了的殷国公府,如今已经起来了,但凡跟殷家有关的,都是一丝也轻慢不得的。   “这茶定然是好的,陆举人送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婆子在一旁道。   “是好茶。”陆夫人慢慢啜了一口,“大公子这个亲,成不了,也是好事。”   大姨娘仗着自己跟老爷的情分,跳得是高,人也聪明,可这次到底是看走了眼。她还是小看了这位陆家大公子,也小看了这位公子与他妹子的情分。知州夫人自己也是给人当母亲的,她明知道好,也不能坏孩子姻缘,可人家亲娘铁了心不要,她也懒得多说,她有那劲儿,操心自己孩子不好。   婆子倒不这么看:“就是陆举人对这个妹子再好,也不成的。”婆子摇头,世人还是看出身重名分,再好那也不是正儿八经的陆家女,说白了连到底是谁家的女儿都说不清。外头那些刻薄人提起来都称假千金,鸠占鹊巢的假货,话难听,理儿却没错。   知州夫人也听过这些话,此时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只是我瞧着那孩子,确是个好的。”   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儿,眼下他们还有大事要准备,说到这里也就算了,话题一转,还是如何待客。来人既是贵人家的嬷嬷,也是带着圣旨来的,可不敢有一丝疏忽。   别说知州老爷的小妾,就是稳重的知州夫人,也很想知道这位为国祈福的国公府小姐到底藏在哪个庙里。   临城城门处,日头已高高升起,远远能看到车队过来,知州老爷赶紧从轿子里出来,两边进城的人都停下,这时都在两旁张望。   远远过来的马车中,坐着一个满脸严肃的嬷嬷,她一次次撩帘往外看。此时听到临城到了,刻板的面容好像一跳,这次她把一旁窗帘撩开得大了一些,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嬷嬷的手都在抖。   嬷嬷旁边的丫头年龄该不小,眼角有了纹路,一看她梳的发就知道是自梳不肯嫁人的。这丫头名叫偃月,当年自家小姐从殷国公府嫁到谢国公府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   岁月如梭,如今,当年那个一心盼嫁的小姐坟头的花开开落落都不知几回了。而她这个被小姐笑嗔只会贪嘴吃的小丫头,都已有了皱纹了。   偃月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孙嬷嬷。   孙嬷嬷转头,看到偃月,是一样的近乡情更怯。这一晃呀——   孙嬷嬷蠕动了嘴唇,眼睛发涩,一晃她们小小姐丢了就十年了。   偃月的手冰凉,她害怕,十年前她们甚至跪到了继室夫人那里,老太太那里不让跪了呀,她们没法子,没人求了,求到了扶正的新夫人那里,就求着再找找,她们小小姐那么小,得多害怕呀,怎么能不找了呢。   那时候殷国公府垮了,男丁除了尚在襁褓中的,都死光了,全靠着一帮子妇孺到处找关系托人去寻。又不敢给外边人知道是他们音音小姐丢了,给人知道就是找回来,她们小姐名声也完了。殷国公府老太太病得呕血,含着血说完了也得找。   十年前都找不到,这次真的能找到吗?这位陆家的小姐,真的是他们的小姐吗?   孙嬷嬷道:“必然是的。”   她冷笑了一声,十年前找不到,是因为没人上心。十年后能找到,是因为连陛下都上了心。镇北大将军就要还朝,镇北大将军最疼的孩子都不曾给上心找过,就是皇帝陛下也亏心呀。   殷国公府人丁零落,能战的男丁都战死沙场,她们老夫人活着的就剩下一子两女,大小姐做了皇后也早逝了,以为二小姐嫁到没什么野心的谢国公府就能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哪知道——   孙嬷嬷看着越来越近的临城城门,一遍遍对偃月道:“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4 12:34:34~2023-06-15 11: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 10瓶;薄荷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他听到身边的女孩开了口,说了话,她说:“嬷嬷,你来了。”   临城城门处, 知州老爷已经见过了持圣旨而来的国公府老嬷嬷。   哪知道来人不先去知州府中,要先去——   “陆家?”知州老爷觉得自己这会儿跟他那个傻乎乎的小妾一样。   对面嬷嬷肃着脸,矜持地点了点头。   知州老爷早已有各种猜测, 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这么个局面,这为国祈福的贵女难道不在庙里,在——陆家?   知州不敢问。   车轿启动, 突然地,小妾那句被知州老爷嗤之以鼻的“陆家那个捡来的,不就姓谢”冒了出来,愣是让知州老爷硬生生打了个颤,可却还是不敢往那里想,这可有点太吓人了!   不敢这么想的.....知州老爷念念有词, 自己可是动过让大儿子跟这位千金结亲的念头, 后来倒也不只是大姨娘的哭闹,而是他自己多想想也觉得,为了笼络俊才, 给大儿子娶个假千金, 确实有些亏心。   嘴里念着不敢这么想, 知州老爷不觉抬手拿下了官帽,眼看要入冬了, 今儿怎么反有些热了。   外头知州老爷派出的人已快马到了陆府门前, 翻身下马还没站稳就急匆匆递上拜帖,要见陆老爷,浑身上下都写着急急急。陆家人哪里敢怠慢, 当即就引到了陆老爷面前。   年到五十也算经过不少起落的陆老爷, 听到吩咐也差点站不稳:“贵人要, 来我们这儿,来陆府?”   很快整个陆府如热油下了锅,里里外外都动了起来。   陆夫人更是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红光满面,贵人肯来陆府,说明什么?陆府除了她这个高嫁的闺女,还有谁能跟镇北大将军那边来的贵人扯上关系!陆夫人慌慌梳妆,压不下兴奋紧张:人呀,到底还是看命,她闺女命好!他们就是给人打压到谷底,照样能翻身。   什么举人,什么临城公子.....在金陵来的贵人面前,给人提鞋都不配!要不是她女儿,陆府再了不得,哪辈子都让这样的贵人入门!待接过与镇北将军有亲、金陵来的贵人,陆夫人就不信,清晖院那边还能护得住那堆山填海的嫁妆!   她就是拼着闹一场,也绝不会让步的!   而此时的清晖院反而反常的安静,只因为大公子吩咐了,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能打扰他同小姐的这盘棋。   大公子的话,下面人是不敢不听的,连个折扣都不敢打。尤其是大公子强调了“无论什么事儿”,那就是无论什么事儿。   所以,得了消息的钱多尽管这会儿如热锅上的蚂蚁,也只是站在院门边转悠,一边听着外头动静,一边不时往前,望着那边正在西厢下棋的两位主子。   突然转暖的天气,最后的秋阳洒满院落,攀窗而上的一簇簇蓝雪花开得格外明媚热闹,一切都刚刚好。   陆子期从棋盒里捏出一枚黑子,捏在手里,眼睛却看向对面咬唇苦苦思索的少女。窗边风,吹动了大团的蓝雪花,也吹动了少女鬓边的发丝。   陆子期看着音音落下了她的白子。   他不动声色,只是捏着黑子的指尖似乎都在发颤,想说的话早已在心中反复了千百遍,逐字推敲了千百遍。   陆子期看向谢念音,心里鼓荡的都是:音音,音音。   唯有按捺,要慢慢说,不能吓着她。   慢慢来,他早已有了最周全的安排。临城不合适,待他中了进士,他可以谋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临城,也——远离金陵。   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从心意动那一刻,他就在为他们共同的未来筹谋,一步步走到今天,只待他落下黑子,赢了棋局。   然后,音音,你能不能点头。   每一步他都已走好,你只要,轻轻点头。   音音不太确定地落了子,抬了头,瞧见哥哥手中已经捏了黑子,她又往棋盘看去,明明看着自己这边形势还可,可直觉却让她总觉得——   突然——   安静的清晖院突然进了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音音诧异朝外看去,莫名地,她一眼就落在了人群正中那个婆子身上。   赵红英说,音音读书记性这么坏,可小时提及的赵家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倒好像能过目不忘。对,谢念音都不知道这是老天给自己的金手指,还是老天想给她金手指结果点错了地方,对于人事,一旦过目,她从不会忘。她的选择是,把它们堆放在一起,然后把门关上,再上一把大锁。   对于国公府谢家,尤其是从娘亲去世的冬日开始,她就上了锁。锁住它们,才能笑容满面地继续活。有些东西,如果不忘记,音音都怕自己会黑化。   窗外是昌德三十二年最后的秋阳,近乎温柔而热烈地洒下,谢念音还没看清那个腰杆永远笔直的老人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就先看到了老人身旁站着的丫头,看清了她眼角深深的皱纹,连同她此时紧抿的嘴角都带出了纹路。   记忆中的这人,在那个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谢国公府中,明明是个正常少女,可正常人心眼可没有八百个,所以在国公府里,这丫头就成了有名的缺心眼。她叫——偃月。   谢念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腰杆笔直的婆子身上,素净的苍青色衣衫,垂下的苍老手腕上空荡荡的,那里曾有一个老玉镯子,是嬷嬷的宝贝。就是她,嬷嬷也只许她摸一摸,不许她拿下来玩的。要知道嬷嬷疼她呀,旁人都以为嬷嬷规矩大,可对着她,疼得恨不得把她看上的月亮给摘下来。   嬷嬷宝贝那个镯子,跟宝贝她一样。嬷嬷的镯子,没了呀。   音音视线上移,落在嬷嬷半白的发上,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落地梳成发髻,只一只银簪挽发。   娘亲去后,嬷嬷每晚拍她入睡,说的都是:“小姐,长大就好了。”“长大嫁去皇子府,就再也没人敢欺侮了。”   嬷嬷,是你吗?   我长大了,不曾再给人欺侮过。   陆子期也已注意到了来人,他捏紧了黑子,蹙了眉。尤其,他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那个婆子。   无他,一个能让他那个自诩清流的爹小心翼翼的婆子,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他爹那个满头珠翠的继室夫人,当了十几年陆夫人攒下的底气好像都没了,面对贵人,只剩下屈膝的逢迎和讨好。而那婆子浑身上下,甚至只一根素银簪子。   金陵贵人。   陆子期不能不心慌,心慌到他甚至想视而不见,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棋盘上,他要落下他的黑子。今日,这盘棋是对他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事儿能挡在它面前。   他甚至觉得,他的整个前半生都在等这个秋日,等西厢窗下这盘棋。   他看了窗外,看了棋盘,唯独没有看对面的女孩。此时面对棋盘,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黑白交错的棋子竟然让他一向清明的头脑一时间错乱,只一瞬,他就看清了,看清了他要落子的地方。   棋盘上黑白棋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势均力敌,显然是持黑子人的有意为之,在这种始终的势均力敌中,却有一处,一旦黑子落,就会形成对白子的合围。   白皙修长的手拈黑子,黑子眼看要落下,可在最后一刻,陆子期的手却一下子攥了起来,紧到让人怀疑掌中黑子是否安然。   他听到身边的女孩开了口,说了话,她说:   “嬷嬷,你来了。”   清晖院中尽是暖阳,可陆子期抬头看过去,却只觉一下子阴暗,好一会儿他才看清那个嬷嬷回了头,只是一瞬,就老泪纵横。   本闹哄哄的院子瞬间安静了,静到似乎可以听到有什么,悄然坠落。   陆家所有簇拥来人进入清晖院的人,好似被突然施了法术,在这个瞬间给人定住了。   只见一向风度翩翩的陆老爷这一刻表情近乎诡异,那是被突然定住的震惊,倒是难得能见到陆老爷这样没有约束的神情。   而陆夫人前一秒还想在贵人面前显一显她主母的气度,狠狠训斥下这个敢在贵人面前冒然开口的野丫头,不光赖在陆家,如今竟然妄想借陆家攀上贵人了。她决不能让谢念音谄媚到贵人,她要让贵人明白,这个穿得跟陆家主子一样的,其实就是个身份不明品行不端的假货。   陆夫人已蓄势待发,却猝不及防看见贵人的反应,完全懵了。她的脑子还未理清当前局面,那个可怕的猜想已让她的身体呈现惊恐之状,所以这一瞬,她的脸实在可以称之为狰狞。   看官,如果您再看仔细些,就能明白这十年时间带走的不光是陆夫人十年的岁月,而是彻底带走了曾经一代绝色美人的所有美貌。这一瞬,透过她依然精致的妆容,看到的不是美人迟暮,而是恍然大悟,这人——绝不可能美过。   两位家主都是这个样子,更不要说周围那些婆子丫头了,这一瞬间,千般心思,都被定格。   更远些,守门的小厮与等着里面传唤的丫头,依然是活生生的,他们只知道有变故发生,但隔着距离他们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故而都竖着耳朵张望。   这个仿似被施了法的凝滞瞬间,是被偃月打破的,她看着窗内的少女已是不敢认了,当年跟着她的小姐,还只是个漂亮的小团子呀。   眼前这张极美的脸,是夫人的眼睛,又处处都是老爷的风华。他们老爷——谢家三公子,是金陵有名的美男子,一个回首,乱了多少千金贵女的心。如今,金陵都道,只他的女儿谢如臻得了他两分风华,就已艳压众人,可没人知道呀,在这千里之外,北地小城,有一个承了他全部风采的少女,是曾被他刻意疏远后又早早遗忘的二女儿。   偃月整个人抖得好像一片孤零零挂在树梢上的叶子,一阵风过就要坠落,她喊嬷嬷。   声音带着抖透着上涌的血气。   孙嬷嬷望着窗内看过来的少女,这就是殷家血脉才能孕育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睛!   在这十年,无数个日夜里,孙嬷嬷摘心挖肝地悔,摘心挖肝地想。   嬷嬷想啊想啊,从那么大的小团子想到她长大,十岁,十二岁,十五岁插笄了,十六岁。   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只活在嬷嬷想象中的少女一下子清晰了,就是这个样子!   所有陆家人就这样呆呆傻傻看着这位让他们大气不敢喘的嬷嬷上前,板板正正拿出帕子擦了泪,正了簪,然后规规矩矩给窗内的人行了礼。   所有人脑子中好像都是轰的一声。   看向了西厢—— 第80章 假千金是真千金   这些日子临城街头巷尾、赫赫扬扬传说的金陵贵人, 要接的为国祈福的国公府小姐,不是旁人,居然是陆家大公子捡来的妹妹!   假千金是真千金。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在整个临城传开。   “这位小姐命格贵重,得道高僧算准的,正合以幼年之身感流离之苦,离乡背井, 来到了咱们临城,为国离殃祈福。谢家小姐十年隐姓埋名,其舅也就是咱们镇北大将军,也是十年埋伏,如此福运当时,天时地利, 一举退敌, 国泰民安呢!”   茶楼酒楼里如今说的都是这件事,听得周围人一愣一愣的,然后是一片啧啧感慨赞叹声。   临城大家里婆子丫头说的也都是这事儿:   “我就说, 这位小姐一看面相, 那必是贵人!面相这个东西, 瞒不住人的!贵人的面相,能跟咱们一样吗?那贵人——”唾沫横飞的婆子信誓旦旦。   立即有人拆台:“早先不是你说的, ‘别看她如今穿金戴银的, 假的就是假的,跟人家真的看着差不多,其实就是天上云跟脚底下的泥’, 这不是你说的?”   先头说话的婆子当即瞪眼:“血口喷人!咋是我说的呢?那是我听陶家婆子说的!我可没说过, 你们别胡说!”又不放心低声加了句:“你们沾亲带故的, 就是自己没说过,你们那亲那故可都说过这话,可不光谁一个说过!”   如此,谁都说过,自然就是谁都没说过。谁说过,说过什么?自然说的都是这陆家收留的小姐,打小就与众不同,人美心善,这都是她们早就看出来的。什么真小姐假千金,陆家那位大小姐哪里能跟这位小姐比。   陆家院里,除了陆夫人那边的下人一时间尤惊惶无措,其他下人们个个兴奋得脸上放光,见面第一句都是“见过咱们府里住着的国公府小姐了?”   那可是国公府的小姐,已经有人开始打听国公府到底有多大,马上有婆子耶呦,“那可是金陵的官,可比知州老爷还厉害呢!”   清晖院中,众人都已进了待客花厅,除了跟着服侍的下人,还有好些下人也都凑了过来,挤在花厅外的廊下,人人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热烈喜悦,身处其中的陆夫人好像整个人都灰了,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机会,她垂死挣扎道:“这样大事,贵人可万万要仔细呀,时隔十年,有心人做什么都够了,这万一弄错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周围一静,陆老爷脸上的笑容一滞,看了她一眼,嘴上道:“贵人自然会仔细的,万不会有错。”   陆老爷还温和地对夫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头,可只有陆夫人自己知道,陆老爷方才看向她的那一眼冰凉彻骨,直接让本就发灰的陆夫人彻底萎掉。   孙嬷嬷甚至一眼都没有再看陆夫人,只是按着规矩道:“老奴是拿着圣旨来的,皇上的事儿,老奴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不仔细的。”   说着看向旁边正安静坐在交椅中的小姐,音音冲孙嬷嬷眨了眨眼睛,孙嬷嬷就觉得自己就是石头做的心都要化,这嘴角都有些绷不住了。   孙嬷嬷声音依然庄重克制,可旁边人谁都能听出不一样来,她向前对椅中少女道:“小姐,老奴大胆,请入内室,让奴跟偃月查看验证。”   厅中人目视上首少女起身,跟着金陵来的贵人入了内室。   进入前,音音微微转了转头,看向了陆子期,对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一转,就消失在帷帐后。   陆子期看着厚重的帷帐,安静垂在青石地面上,好一会儿,他才转头看向了钟大娘,除了音音颈侧那颗小小的痣,他并不知道音音身上还有什么可查验的,可一看钟大娘反应,他就明白了,必是在不便外露的位置,音音身上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印记。   随着人入内室,外头的花厅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在等,以各种不同的心情。   陆子期手中还攥着那枚黑色的棋子,长睫安静地垂着,遮住了他眼中全部的情绪。这时候不少人都悄悄看向自家大公子,都在暗暗猜测大公子平静的外表下必然也是激动,尤其是钟城,站在钟伯一边,激动得手都攥紧,面色隐隐发红。   这些年来他是跟着大公子跑外事的,他太知道大公子走科举路最大的短板就是出身,以商对官,每一个关系都是靠着银子硬生生砸下来的,可再往上,就是银子都不好使了。纵他家公子有惊世之才,到了金陵这样地界,没有关系,也步步为艰,可如今,一下子一个可通天的关系就摆在面前。   他悄悄拿胳膊顶了顶一旁的钱多,低声道:“谁能想到,这样好事,咱们公子运气真好呐!”   钱多这才收回落在自家公子身上的视线,胡乱嗯了一声,他又看了公子一眼,一片安静的喜气洋洋的海洋里,他家公子偏偏让他瞧出了——   钱多摇了摇头,许是他多想了。   厚重的帷帐后有了动静,随着内中人转出,花厅内外愈发静了,所有人都瞧着安静的帷帐。   先出来的是那个年纪不小的丫头,紧张的陆老爷一见这人面色,顿觉尘埃落定,登时大喜,陆夫人只觉得万事皆休。   陆子期抬头,迎上了音音看过来的视线,他的唇角动了动,然后弯了弯唇,对她笑了笑。   至此,出来的少女,已不是那个捡来的孤女,而是为国祈福、如今圣旨亲迎的国公府大小姐。   整个陆家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陆家库房里的好东西一样样往外搬,本就富贵逼人的陆家,如今更是处处讲究。   清晖院这边的管事连同音音身边的丫头橘墨都被陆老爷特意叫了过去,开了库房让他们挑,只要有合适的,能让谢家大小姐看了顺眼舒服的,只管搬。   陆夫人本已不敢张嘴,可看着那一件件她盯了好些年的东西,本是打算将来让老爷添到她女儿嫁妆中的,如今就被一个小小丫头那么伸手一指,就给搬走了,陆夫人心头汩汩冒血,再是按捺,也是按捺不住了,哪知道她那声“老爷”才喊出来,老爷就给直接打断,这次陆老爷直截了当,一句话堵了陆夫人所有心思:   “你脸色不好,许是最近喜事太多累着了,好好养养吧,家里的事儿先让周姨娘照管着。”   一句话彻底让陆夫人起不来床了,这次她是真病了。墙倒众人推,东风彻底压倒西风,这管家权给了出去,此后到死,陆夫人就再也没能拿回来。   一直到了晚上,陆家还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陆家门口聚拢的人散了一波又围上来一波,比过年还热闹。   清晖院里反成了陆家最安静的地方,下头人个个步子轻盈,面带喜色。   钟大娘看到橘墨站在院子里,摆摆手把她叫过来:“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着?”   橘墨回:“那位嬷嬷有好些话要跟小姐说,让我们在外边玩,那位偃月姑姑守着门。”   钟大娘点了点头,看到橘墨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有话就说。橘墨吭哧了一会儿,果然说了:“大娘,小姐是不是要回金陵了?”   自然是的,不过他们也都会跟着一起去,公子要入都城赶考。   橘墨又问:“大娘,国公府的丫头是不是都很能干?我怕自己——”她怕给小姐丢人。   钟大娘还没说话,旁边围过来的其他丫头中就有人说:“大娘,我不会给小姐丢人,让我跟着去吧。”“橘墨的差事我也能干,我也保证不会丢人。”   一直紧张的橘墨一下子不紧张了,哪儿还顾得上会不会丢人,她得先跟住了小姐。   此时清晖院灯下,照见的都是欢喜的人脸。明明是安静的,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热闹。   可清晖院的书房里,是真的安静。   不仅钱多和钟城,就是钟伯也在书房里等着。大公子把他们叫过来,对着大历舆图,却半天没有说话。   他们习惯了在大公子思索的时候保持绝对的安静,三人都等着大公子思考的结果。   灯下,陆子期的面色冷淡,透着苍白。   过了许久,他开口了:   “钟伯,北边不需要那么多人了,除了留下继续粮食买卖的,其他的都往南边转。”   钟伯应了,才提醒公子:“南边咱们本就人不少了。”公子一直在拓展南边的商路,尤其是这一年,更是把重心放在了南边。   陆子期嗯了一声,是不少,可早先他选的南边,都是远离金陵的南边。那一个个宜居的城镇,此时好像泡泡,一个个破灭。最后只剩下,金陵。   他看着舆图,最后视线落在其中一点,不自觉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道:“我们要去金陵。”   钟城看向祖父,他不懂,他们本来就要去金陵呀,公子要赶考的。   可钟伯懂了,公子本来的打算近乎只身去金陵,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5 11:59:00~2023-06-19 11:5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傲娇小公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riel 35瓶;小九 27瓶;傲娇小公举、青青子衿 5瓶;aleilei52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钟伯又就具体的人事安排低声跟公子商议, 最后终于说完,钟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少爷瞧着累得很,注意休息。”   钟伯很久没这样提醒过他了, 可见他真是累得很了。   陆子期面色似乎又白了些,看着窗外,往日黑乎乎只能看到轮廓的桃树,今日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桃树后就是月洞门。   他瞧着那光秃秃的树,那曾走过无数次的门。   旁边钟伯还罢了,钟城到底年轻,压不住事儿,放在往日他和钱多都是不敢多说话的,可今日毕竟不同往日。此时见说完正事, 钟城忍不住问出心中最激动好奇的:“公子, 到了金陵,咱们大小姐是不是真的会见到皇上啊?”   陆子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可不自觉地, 他的眉又微微蹙了蹙。   “我听知州老爷的长随说, 太子殿下是咱们小姐的亲表哥,是不是真的呀, 大少爷?”钟城的声音都抖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天呢他们大公子这到底是多大的福气,这是给自己捡了个什么样的妹妹呀。   “是吧。”陆子期看着烛火, 淡淡应了一声。   钟城还想问什么, 旁边钱多碰了他一下, 他立即闭嘴了,几人退下。   一直到书房外,就剩下他和钱多的时候,钟城对钱多道:“难得今天公子心情好,我就是多问两句公子也不会嫌烦的,你干啥呀,就显着你了!”   钱多挠了挠头小声道:“我是觉得公子心情不大好。”   “那是咱们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你以为咱们公子跟咱们似的,高兴起来嘴咧得合不拢。”   钱多又挠了挠头:“你不懂。”   “你懂!”   “我也不懂。”   钟城瞪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问:“咱们小姐真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呀.....”说着直接只余气声,在钱多耳边颤声道:“咱们小姐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喊陛下‘姨夫’.....”   声音突然大了些:“咱们是不是会跟着小姐见到镇北大将军呀?天呢,大将军会不会注意到咱俩.....我最近黑瘦了些,将军会不喜欢吧.....”   书房内,终于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依然看着烛火,没有动,许久,他突然无力地靠回椅背,闭了眼,垂下的手中还握着那枚黑色的棋子。   跨院里,嬷嬷终于把这些年国公府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音音听了。门边,偃月静静听着,嬷嬷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这些年嬷嬷自己的艰难,要不是镇北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嬷嬷还在后院给国公府的下人洗衣服呢。   房内音音拉住了嬷嬷的手,孙嬷嬷忙往回收:“老奴的手粗得很,小姐细皮嫩肉的,老奴就跟那老树皮一样,刮坏了小姐。”   音音却拉住不放,先她还只是想看看嬷嬷空荡荡的手腕,这才看到嬷嬷的手。   记忆中嬷嬷的手那么柔软温暖,可现在——   “老了,怎么拿油搓,都没用了。”孙嬷嬷看着她的小姐笑着说,笑得泪都下来了,她的小姐心疼她。她都把小姐丢了,她的小姐还是心疼她,这就是她带着长到六岁的孩子呀。这孩子,这孩子她跟旁人不一样。   谢念音把这双老手靠在自己面颊旁,哭了。   如果说谢府里还有谁是她挂念的,就是她的嬷嬷了,她连偃月都不想。   音音一哭,可让孙嬷嬷慌了,她还像音音小时候一样哄着她,可越哄音音反而哭得越厉害。   最后孙嬷嬷抱着自家小姐哭:“我的音音啊,你哭得嬷嬷的心都要碎了。你可知道当年——,嬷嬷的心呀,当时就像给人摘了一样!你——,你怎么就是不听嬷嬷的话呢!”   房门边偃月也捂着嘴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十年,她们再次找到她们的小姐了。   这晚的陆家简直像个不眠府,一直到很晚很晚,陆家各处的灯火都还亮着,下头的仆妇也不知道这院中烛火到底当不当熄,他们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呀,别说国公府,他们陆家就连知州老爷,今天都是第一次接待。   就是陆老爷,这时候在周姨娘房中也是久久难以入眠,他起身,负手在院中看着天上月。他想到了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们做梦都想要陆家富贵,富容易,贵可太难了。如今,在他手中,在他儿子这里,难道陆家不仅是商贾换书香,陆家还会往上走?   想到激动处,陆老爷咳了两声。   身后的周姨娘给陆老爷披了衣裳,陆老爷揽她入怀中。温柔娇弱的周姨娘在陆老爷怀中抬了眼,瞧着天上月,然后慢慢低了头,低声道:“老爷肯来陪着妾,妾就知足了。”   她今日身子不方便,陆老爷依然来她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这家能当得更顺当一些,给了她体面。周姨娘看向旁边打着灯笼的丫头,丫头搀过陆老爷,低眉顺眼把老爷带到自己房中,风起吹动丫头单薄秋衫,勾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房中自是红烛高照,美人如水。   夜已经深了。   清晖院书房的烛火暗了,熄了。   钱多跟着少爷经过月洞门,那里守着人,钱多只是经过都觉肃然起敬,听说这里面的甲兵有出自殷国公府的,是跟过镇北大将军的。   陆子期只在阴影中略一抬头,看了一眼,就朝着自己房中走去,一直到了房中,他才停步推窗,于黑沉沉的夜中,看向跨院方向。   月西沉,夜未央。零落的星子在天空,可是最亮的那两颗,隔得好远啊。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时令拉开了这两颗星子的距离。   夜色慢慢淡了,窗边人的面容渐渐在阴影中清晰起来。   早早起来的丫头,经过廊下的时候,看到公子面容,心口砰砰直跳,只觉经过一夜,他们家公子怎么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丫头也说不清。   丫头慌慌一礼,不敢再看公子面容,微微红着脸,垂着头就从廊下快步经过,到了拐角,忍不住再次回头,窗前已经是空荡荡的,没了公子的身影。   陆子期像往日一样来了书房,打开书,往桃花树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垂眸看书。随着时间往前,天色越发亮起来,晨光中,公子睫毛轻轻颤动。   果然,就听到那声熟悉的“哥哥”,然后就是一双手按住了他的书页,又迅速离开,好像风过。   陆子期这才抬眸,看向对面笑吟吟的人。   音音笑道:“哥哥今日看得太用心了,我过来你都不知道。”   说着音音坐到一旁桌案,橘墨已开始研墨,今日她要先练字的。音音铺开宣纸,望着哥哥道:“我还以为哥哥有好多话要问我。”果然,她哥还是她哥,别人眼里天大的事儿,到了哥哥这里,也是举重若轻,从容如故。   陆子期抚了抚书页,抬眼看她:“我还以为音音有话要问我。”   “自然有,昨天的棋——”   陆子期淡淡道:“和了。”   音音顿了顿:“可是为了三小姐?”   陆子期瞥了她一眼,才道:“如今,我志在金陵,知州家的小姐不当配了。”   音音想了一会儿,才笑道:“金陵坏人多,可好人家的小姐也多呢,哥哥慢慢再寻就是了。”闻言,陆子期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音音望着陆子期:“不是为了三小姐,那就是为了我“”陆子期眼皮一跳,就听这人软声道:我要归家,哥哥不高兴。”   陆子期看她。   音音笑:“哥哥总不会以为,我连哥哥不高兴都看不出吧?”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他近乎全神贯注地看着音音的面容,似乎想直接看到她的心。少女瓷白的脸上修长的眉微微蹙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子期轻轻重复,声音里几乎带出了一丝再也掩不住的情绪,他的面容却愈发平静。   音音瞧了哥哥一眼,突然笑了,她起身来到陆子期案旁。   陆子期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还知道笑。”   谢念音愈发笑得厉害,手握着嘴,陆子期索性低头看书,不看她。谢念音望着哥哥,收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   陆子期没理她。   “我知道哥哥怕失去我。”音音瞧着哥哥,说得笃定。   “可笑。”陆子期依然看书,只点评了一句。   音音凑到他面前,伸手挡住了陆子期面前书页,黑亮的眼睛直接看向他:“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哪怕我没有缩小器。”   话锋一转:“如今世人都知我家在金陵——”说到这里音音又笑了:“金陵谢府,国公府的二小姐谢念音,是我。哥哥知道,为何我是二小姐吗?”   陆子期从书中抬眼,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看着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肤如凝脂,笑时眼中仿佛落了星辰,不笑的时候又如同一幅画,她到哪里,哪里就成一幅画卷。世人管这,叫绝色。他拼命要藏的,要现身——金陵。   音音启齿,说金陵谢家,更凑近了陆子期,声音低了:“我爹跟你爹不同,他是个痴情种,痴情之人,有时候做的事儿,让人作呕呢。”   “哥哥问我想回去吗?谢府,还真不想,可是想想我回去,能让好些人不痛快,尤其能让我爹和他的意中人不痛快,哥哥?”   少女的长睫忽闪,面容娇美纯真,说的话却全是另一会儿事儿:   “这样的诱惑,难以抵制呢。”   “想到会让我父,让他的妻女,竹笼打水一场空,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音音近乎陶醉地闭了闭眼,又睁开:   “哥哥,很难真的一点不想的。”   她红唇轻启,面容纯真,却字字是有违世道的诛心之言。   她说:“哥哥,我都快要向圣贤看齐,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是不是罪大恶极呀?”   少女长睫扑闪,无邪天真。 第82章 “俊俏的小沙弥,看到了?”   书房内, 陆子期垂眸看着身前少女。   女孩好像有些许轻微的困惑,她皱了皱眉,轻声道:“佛说爱人, 说放过他人即是放过自己,说不执即是解脱。”   她秀气的眉又蹙了蹙:“儒家又说爱父,子不言父过。圣人舜的后娘对他又打又杀,百般算计, 可人家舜就是能爱后娘如亲娘。”   少女声音很轻,“我都快要听话了,都快要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要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罪大恶极呀哥哥!”   “如今他们所愿皆在侧, 可我就是想伸手, 一下子给他们全部打翻在地。瞧着他们不痛快,想想就好痛快啊。哥哥,我想打翻他们, 想看他们不痛快, 好想啊。”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上, 然后下滑,落在她嫣红的唇上, 此时好像撒娇一样, 微微嘟着。   她向上看来,陆子期视线一动,两人视线相遇。她的眼睛依然干净, 干净如同魔鬼的诱惑。她就那样睁着干净的眼睛, 轻轻问他:“哥哥, 我是不是太坏了,坏得不可救药。”   陆子期喉结滚动,目光只看着她,难以离开,只轻声道:“是,太坏了。”   少女灿然一笑。   她慢慢道:“金陵要去,家要回。”说到“家”,她几乎是立即皱了皱眉,才继续道:“可我小时候就说过,会一直陪着哥哥。”   “一直一直。”   “哥哥知道什么叫一直吗?”   女孩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醉世人。   临城公子陆子期白玉郎君,机巧若神,可若神也不是神,他是世人。   谢念音无需对方回答,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我知道。”   说完她就回到了自己书案前,此时墨已研好,她从笔架中挑了一支往日没用过的,一手扶袖,一手持笔蘸墨,开始练字。   陆子期看她,然后也垂眸,开始看书。书房里跟往常无异,是清晨的安静,两人读书写字,同平常一样。   书房外桃花树下,孙嬷嬷同偃月站着,远远看着窗内仿佛画卷一样的场景:大案前极俊的月白色衣衫青年手握书册,旁边案上垂首的娇美少女执笔行书。   孙嬷嬷已从音音那里听到了关于陆子期的好多话,自然都是好话,此时她远远看着,突然问偃月:“你瞧着,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偃月只看着认真写字的小姐眼睛发热,毕竟夫人因着不爱读书写不好字吃了多少亏呀,听到嬷嬷的话她才去细看旁边这人,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大约长得好的人,看起来都面善吧。”   孙嬷嬷看着,没说话。   清晖院里已经开始打点东西,到时候人先走,好些东西跟在后面,都是要往金陵带去的。主要就是他们小姐的东西,可多了,一样样装箱子,光是一抬抬的箱子就看得人咋舌。   不说偃月,就是孙嬷嬷,看着这一抬抬箱子,这还是连一半都没有装完,饶是见惯了富贵的人,目光都复杂起来。   来之前人人都道临城偏远,背地里嚼什么舌根子的人都有,他们哪里知道捡到小姐的这人富成什么样子。孙嬷嬷再看这个每每见到她都笑得温和有礼的年轻人,越发觉得滋味复杂难言。   转眼距离出发的日子就没几天了,谢念音一行人要大张旗鼓地往庙里走一趟,圣旨都说了是为国祈福,这庙里是一定得去的。   陪同前去的除了陆家人,还有同音音要好的孙菲尔和赵红英。因着音音的关系,这次孙家往金陵投亲赶考的人中,除了孙家嫡出的小姐,还带上了孙菲尔。至于赵家,已经使人先往金陵去置办宅子,简直是举家要跟着儿子往金陵走一遭。   得知音音身世,赵红英兴奋得三晚上没睡着,连着三个白天挨个去拜访以前那些笑话过音音的千金,她也不说话,她就光嘚瑟,她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为啥能理直气壮笑话人,什么真的假的,不都是同一个人,她就是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怎么对着同一个人就能摆出截然不同的态度,说出截然不同的评价。   每个千金那里赵红英最后一句话都是:“不往你家来这么一趟,不听你这么细细分析,我都不知道我姐们这么好!你,真有眼光!”然后她仰天大笑出门去,对跟着自己的丫头玲珑强调:“人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行的时候偶尔在小人面前小人得志一下,舒服。”   也别笑话她,她觉得她爹这会儿都还没平复下来呢,逢人就说,“我这个女儿,给宠坏了,是针线也不行书画也不行,可没办法呀,就是命好”“她哪儿知道人家是这样的贵人呢,她就是跟人家投缘,两个姑娘好的呀”“你问金陵贵人喜欢什么样的,就喜欢我闺女这样的”。   看着前头备好的出行车马,赵红英兴奋地凑到音音面前:“可算有机会了,我跟你说,那个沙弥可俊——”   一声清嗓子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赵红英回头看她三哥:“嗓子不好,多喝水。”回头跟音音咬耳朵,最后一句:“不看后悔!”   音音眼睛睁得溜圆:“真的不看后悔?”能这么好看,那她可得在走之前好好看看,珠珠都说了没看过普度寺这位小沙弥,就跟没吃过百年刘家的点心一样,都不能算真的临城人。   下定决心音音悄悄回头,正好碰上哥哥看过来的视线,幽幽的。音音赶紧悄咪咪指了指赵红英,都是她.....又指了指自己,摇了摇手:我乖,我什么都不看。   陆子期舌尖顶了顶上颚,他不信。   浩浩荡荡的祈福队伍朝着临城普度寺去了,一到了地方就男女分开,音音先跟着嬷嬷规规矩矩把该做的都做了,然后就换上不显眼的衣服,梳了丫鬟头,跟着赵红英拖着孙菲尔撒欢一样在山庙里蹿开了。   孙嬷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偃月道:“跟咱们小姐小时候一样一样的,那时候呀,我慢一点,就把人追丢了.....你是没见过那时候夫人她——”说到这里她停了,偃月是没见过,整个谢国公府都没人见过那样快活的夫人。   孙嬷嬷看着寺庙上首慈悲的大佛,没有再说下去了,末了只一句:“有殷国公府的护卫护着,随小姐去吧。”玩吧跑吧,回到金陵可没有这样好日子了。国公府的围墙高呀,把她的小姐圈住了,现在这是又要圈住她的小小姐了。可这次,镇北大将军回来了,殷国公府再有人了,她们有人撑腰了,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夜宿山寺,第二日才返。从此临城普度寺声名远播,多远的地方都有贵人赶着车马前来,原本平常的山庙香火一下子起来了。等到今日这位俊秀小沙弥成为寺庙住持的时候,临城普度寺已经是在整个大历朝都有名的大寺了。   这日已经是谢念音在临城的最后一天了,外头孙嬷嬷带人还在为出行做着最后的准备,反而她成了最闲的那个。   音音坐在小跨院哥哥亲手给她扎的秋千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待明年墙角芭蕉叶再绿的时候,她就看不到了。她还没有吃到小院中移栽来的杏树结的果呢,珠珠说了这是整个杏园里结果最甜的一棵杏树,还相约到时候她们三人亲自摘果子呢。不用丫头帮忙,连谁踩着谁上树都定下来了,这下子珠珠捞不着踩着她摘杏了,怪遗憾的。   那边树上有一道道划痕,是小时候每年哥哥给她做下的记号。那是在她不相信裁缝尺子后,哥哥索性直接把她的身高刻在树上,让她年年初一自己比。   一桩桩一件件,音音一一看过。她在那里摘过花,身后是撑着伞陪她在雨中摘花的哥哥;她在那个角落嚎啕大哭过,身旁是蹲身给她拿帕子擦眼泪的哥哥;那面墙她爬过,是踩着哥哥的肩膀爬的.....   音音抓着秋千,在这个秋天过去的日子,好像看到了夏日的雨,满园的绿,看到了纷纷花红,看到了雪飘满院。   突然秋千动了,音音抓紧,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哥哥。   待她抓紧后,秋千慢慢荡得高了,音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院子的一部分,变成了旧日落红飞雪的一部分,好像真的在飞。   身后的人把秋千慢了下来,最后轻轻推着,闲聊一样问她:   “俊俏的小沙弥,看到了?”   音音当即装傻:“沙弥,什么沙弥?我就好好礼佛了,什么也没看呀。”   那句“什么也没看呀”里头的“呀”带着陆子期熟悉的刻意和心虚,在音音成长的岁月里,他听过无数遍,诸如“我就是看看,我不想吃了呀”“我就是想想呀”“少了一块?是不是给小鸟叼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陆子期慢悠悠道:“没看到那个好看的小沙弥?据说他有双举世无双的桃花眼——”   “瞎说,明明是无辜的小鹿眼——”意识到自己入套,音音闭了嘴。   果然,秋千停了,身后的人握住秋千绳索,“没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19 11:56:35~2023-06-20 21:2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九 2个;傲娇小公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颈鹿的小行星 20瓶;小九 11瓶;5090737 5瓶;真的学不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启程往金陵   “没看?”   陆子期问得戏谑。   音音这时候就该适当坦白, 争取从宽了:“就看了一眼!”   音音一手抓着秋千转身,一手伸出食指,强调“一眼”, 还不忘诚实来上一句:“再说,明明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眼在哥哥这儿。”   临城人都知道,陆家大公子长得一双极好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含情带笑。故而明明冷淡的一个人, 外人都只道临城公子亲和儒雅,大约这双桃花眼功劳不小,更不要说陆家大公子常常含笑看人。   此时陆子期就用这双人人都赞好的桃花眼静静看着音音,音音知道自己多少又没规矩了,在哥哥幽幽的视线下解释:“真的就看了一点点,其他时候我都好好礼佛, 明白了好多道理。”   陆子期似乎觉得好笑:“说说吧, 听的什么佛,明的什么理。”   音音也笑了,这可难不住她, 别说平日练字就是抄过不少佛经的, 就是昨日礼佛, 她也是认真听住持说法了。   她当即就给陆子期说“无常”,说“世间八苦”, 说如何消除人生之苦的“四圣谛”。   音音说的认真, 陆子期似乎也听得仔细。   音音把自己肚子里那些都倒出来后,就开始胡扯,胡扯自己有慧根, 胡扯如果世道不好, 她就要出山普度众生, 胡扯怎么度怎么普,说什么女儿还好些,男子罪孽更深重,转头又道什么众生平等,恐怕坏女子跟坏男子该是一样多才合天道.....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放肆地天马行空地胡扯,什么规矩道理,谢念音只觉得痛快淋漓。   胡扯到她自己都觉得胡扯的不像样,哪知道哥哥依然看着她,始终听得认真,见她突然闭嘴了,静谧中,哥哥问她:“然后呢?”   有风轻轻经过,吹动公子月白色袍角,也吹动少女鹅黄色衣带。   音音看着哥哥的眼睛,总觉得里面凝着她不太明白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专注,专注到让音音扯不下去了。   “然后?”音音不解,众生都普度了,还要什么然后呢。   陆子期看着眼前人抬起的眼中,水一样清澈,蕴着波光,好似轻轻一拨,就会颤动。他轻轻吞咽,轻声道:“不是说要普度众生,音音来,先度我试试。”   他说得认真,垂眸看着坐在秋千上仰头的女孩,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过于漂亮的桃花眼。   风止,初冬的空气,干净带着微微的清冷。   眼前是秋千架上的少女,是佛祖度世人的佛法。   他如同等待神女降临的魔,荒唐而虔诚,他希望她红唇动,度他。   音音突然笑了,连另一只攥着秋千绳的手都松了,可她做的秋千依然稳稳停在那里,有人始终帮她稳住一切。   音音伸出纤长的手指比了个三:“我自己就贪嗔痴,三毒俱全,却还装模作样说什么法,度什么人,哎真的怪好笑的,也就是哥哥,还愿意听。”   陆子期摇头,笃定道:“你能。”   他抓住秋千绳,半蹲在地,把音音圈在他与秋千之间,启唇道:“音音,要试试的。”   “试什么?”音音不知道。   陆子期只是看着她,却没再说话。   风又过,睫毛颤动。   试什么?   当然是度我。   本就嗔恨难休,如今又添贪念,此生注定苦海无边,除非你肯,度我。   初冬的阳光洒落秋千架,洒落在坐秋千上的音音身上,让她的脸更白,眼更黑,唇更红,好像最好的画家惊心工笔画出的一幅画,连茫然都是惊心勾勒的动人心魄。   她愿意为了哥哥试一试,可:“试什么?”音音又问。   陆子期轻轻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道:“试一试,去金陵谢家,畅快地活。”   畅快地活。   一直到这日睡下,音音躺在锦被中,盯着床头金挂钩,还在想着哥哥的话。在金陵,在谢家那个重重院落中,畅快地活吗?   孙嬷嬷亲自为音音放下了床头帷账,苍老的声音温柔道:“小姐别想了,睡吧,养足了精神,以后日子长着呢。”   第二日一大早,车马启动,开启了前往金陵的行程。   同行的除了赶考的陆子期,还有同样榜上有名前往赶考的孙同勋并携两位妹妹。孙家在金陵有一支,此去正是投奔伯父一支,带上两位妹妹,无疑是希望能够借助伯父一家提携,结上一个好的人家,博一个富贵前程。   赵家老爷不仅带着赶考的儿子和宠爱的嫡女,另也带上了两房宠爱的姨娘庶女,说的是去金陵见世面,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在金陵住下来。   知州家庶出三公子蒋宇成自然也是同行者,不仅跟陆家有交情,蒋宇成还是富商赵家未来的女婿,一路都得赵家周到的照料。   同行人中,还有临城学子徐元淳,谁也没想到往常鲜少有交集的两人,陆子期竟邀约同行,而一向心高气傲的徐元淳竟也接受了邀请。   冬日往南,不比往常可以直接在北地码头换船,行程中陆路更多,直走陆路进入南方地界,再登船顺大运河直达金陵。   他们这边才出了临城所在的省府,一行人就得了身后临城传来的消息,一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眼看过年了,临城小霸王守备常家的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物,给人——   到底都是读书人,含蓄,简直说不出口,最不含蓄的赵宏成都含蓄了:“这怎么——怎么就不能——”人道了,光说给人割了,到底怎么割的,割了多少,这信上怎么也不说清楚,真是看得人抓心挠肝地着急呀。   好些人都看向陆子期,毕竟这是他们陆家的未来女婿,只见陆子期淡淡道:“快过年了,怎的就遇到这样事儿,真是让人难过呀。”   难过?他们倒不觉得难过,也看不出陆子期难过,不过毕竟是陆子期,想必就是难过也不会形于色给人看出来。   哎,守备公子真倒霉。陆家那位大小姐也倒霉,眼下就看两家到底是退婚还是怎么办吧。这样大事儿,对于离开临城的一行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惊愕,就过去了。在他们前头的金陵,才是他们真正的大事。   随着两边风物渐渐不同,离乡之感越来越浓,就是为了能往金陵最兴奋的赵宏成,也越来越意识到他们将去一个与故乡完全不同的地方,而在那里,他们这些在临城的天之骄子,也许如同贵人鞋底泥,不值一提。   随着越发往南,进入南方地界,同样出自临城的几个学子,越发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赵宏成才揣摩明白陆子期邀约徐元淳同行的原因,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在金陵,他们就是同气连枝,该当互相扶持。   进入南边,遇到了金陵谢家前来接应的管事男女仆妇,其气度又与别家不同,更让同行人从中一窥金陵豪门大族的架势,彼此说话来往越发谨慎起来。不要说旁人,即便是亲近如陆子期与谢念音,在这些眼睛之下,能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登船,此时已进入腊月,站在船头遥望运河浩浩荡荡,沉默的人群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此时的临城,该是河水冰封,一片雪飘,家家户户都开始买年货备桃符,准备过年了。   论理说南边该是比他们来的临城暖和好些的,但这批来自北方的行人只觉得潮冷难忍,纷纷想念家乡的大炕。   赵宏成一边在炭盆旁烤着橘子,一边先闲聊句天气之别:“南边也没见多暖和。”说着见周遭无人,才低了低声音:“谢家来的那些人,看着和和气气的,可看人那眼神,都是从脚往头上看。”说着他转了转橘子,压低声音来了句:“最烦这种了,也不知道咱们音音回去受不受得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警惕地拿眼往外头看,生怕给人听见。   外头此时河风正起,天又阴沉,船板上比平日还冷,倒是没什么人。   陆子期拿棍子拨了拨火盆,火光顿时更亮,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睫羽低垂,形状极好的桃花眼也微微低着,看不清其中情绪,只淡声道:“再有半个月就到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抬眸看向了舱外,与赵宏成不同,他却不是看舱外船板,而是看更外头。   外头水面浩荡,谢念音坐的船在前头,只赵红英和孙菲尔得应邀同船,其他人连同谢家跟着的一半家丁男仆管事,都在后头这条大船上。   陆子期伸出一只手,在火上烤了烤,腾起的火光把他修长的手映得分外好看。旁边赵宏成扒开橘子皮,舱内顿时一股橘子的清香,他嘟囔道:“跟防贼一样防着咱们,好像生怕咱们不识趣非要上前头的船一样。”   赵宏成剥开橘皮,也不分开橘瓣,直接一口咬下去,道“不过咱们音音是国公府嫡出小姐,我爹不过就是地方上的破财主臭做买卖的,他们敢对我们赵家这样阴阳怪气,在咱们音音面前肯定乖得跟狗一样。”   陆子期只摊开手烤着火,不说话,火光映着他分外沉默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陆子期起身,拿脚踢了踢长在火盆旁的赵宏成:“读书去了。”   赵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着起身,扯着嗓子喊小厮问旁边屋里熏暖和了没,天还没黑,就问宵夜准备了没。   最近跟着他陆哥,每每读书都到深夜,不备好宵夜,饿得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见到陆子期这样用功读书法,把赵宏成都惊着了,他认识陆子期快二十年,就是当年小时开蒙那阵,那还是陆子期最爱读书的时候,他都没见过这样努力的陆子期。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要茶要点心要暖炉的时候,一抬眼他陆哥早已旁若无人看了好一阵子书了,赵宏成也赶紧打发了小厮,收束心念,只专心读书。   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时分,看到陆子期放下书卷,捏着眉心,赵宏成也跟着收了书。此时整个船上更安静了,舱外的风声愈发明显。这些日子话都很少的陆子期听着呼啸的北风,突然道:“也不知道——”   赵宏成竖着耳朵听,结果就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陆子期才淡声道:“这几日都有大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来陆哥担心这个,赵宏成嗐了一声:“大不了在路上过年,咱们在金陵没亲没故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就是咱们音音妹子,说不定也宁愿跟咱们一起过年呢。”   陆子期看着紧闭的窗没有再说话,外头北风还在呼啸。   外头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挂着灯笼,在黑暗中亮着。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样华丽的大船,此时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当值的还在各处走动。   白日里体面的婆子这会儿探头探脑朝前头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倾听船上动静,这才去了后头仆妇们住的舱房。   一进去,就有殷勤的媳妇迎上前,嘴里都是:“陈妈妈辛苦!”“陈妈妈真真操劳!”然后喝着小丫头:“快点,热帕子快拿过来!”   被叫陈妈妈的是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谢国公府三房老爷也就是谢念音的父亲,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第84章 “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船舱里, 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陈妈妈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领了主子的差,敢不尽心。”   又有仆妇已经拎着食盒上前,一打开先拿出一壶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两个媳妇都是口角伶俐的,一边往外拿一边道:“妈妈赶紧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着呢。”   陈妈妈先问了另一个跟着的徐嬷嬷,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让下头的人烧了滚热的水,咱们伺候着烫了脚,让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劳动徐嬷嬷亲自来呀。”   说着其中一个仆妇一挤眼,低了声音:“不过也亏老太太那边的老人跟着来了,不然只怕咱们几个——人家二小姐也不听咱们的好意。”   陈妈妈看着两人, 慢慢道:“你们看着咱们这位二小姐——”   两个媳妇一对眼低声回道:“主子的事儿咱们不敢说, 只是瞧着,不是个脾气好的。”说着声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面上看着再好, 只怕这里头的规矩——”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回去让老太太夫人教导教导就好了。”   陈妈妈笑了笑, 提了谢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怎么样了, 离开这些日子,还怪想的。”   两个媳妇立即奉承:“来之前还听人说, 咱们大小姐的字让老爷裱起来挂到书房了, 可见咱们大小姐这手字真是愈发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们大小姐能当皇子妃呢,别说跟外头的比,别说外头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贵女, 咱们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头老太太老爷疼爱。”   “那自然是大小姐从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别人呢。”这个别人可就有意思了,毕竟如今这位外头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国公府里长过的,当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可都不待见得很。   两个仆妇一边倒酒一边奉承,别的不说,谢家三房老爷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来了,这个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样,十年前都没怎么见老太太老爷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让陛下派人找回来了,至于老太太老爷心里怎么想,那还用说,不能不接回去罢了。   要知道,少了这么一个前头留下的,这些年三房老爷与夫人不知多恩爱呢。   说到底,在三房这边,到底还是子以母贵。   谢家三子谢安打出生就跟银娃娃一样,最得老太太喜欢,年轻的时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禀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谁知道居然对自己一个婢女如此上心。   这婢女也是有福气的,先于当时夫人有孕,养下的虽是个女儿,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欢,如珠似宝地疼着母女两个,倒把正经夫人和她生的女儿抛在脑后。   后来这婢女更是不知怎么入了当时崇政殿大学士今日首辅夫人的眼,硬是认了干女儿,这身份可就一下子上去了,先头谢府老太太还不喜欢,只是为了跟傲气的儿媳妇打擂台抬举着,这下子可是真喜欢了。   尤其,这女子是真跟首辅家投缘,就是不问后宅事的首辅大人也是几次三番出言抬举,甚至为了这个干女儿不止一次亲赴国公府的宴,更是让老太太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三房前头夫人一死,一边有三老爷的一力坚持,一边有首辅家撑腰,偏房扶正竟是毫无悬念的事儿。这位新三夫人也着实能干,一场丧礼办下来,整个谢家没有不说她好的。   再加上前头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刚烈脾气,对下人又苛,动不动就是削减开支,下头的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恨她。新上来的三夫人待人周全和气,一扶正就把前头削减的开支统统恢复,下头人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有不奉承的。   这会儿外头北风呼啸,舱房里被两个火盆烘得热乎乎的,两个媳妇子恭维着三夫人跟前的红人,心里都道也不知这个二小姐回去是怎么个光景,如今谢家三房可真真是没有她一分立足的地儿了。   就是早先跟三皇子定下的亲,如今也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这些年出入宫里,得宫里娘娘喜欢,跟三皇子感情也好,早已是所有人认定的三皇子妃了。   二小姐一个流落在外的,说得好听是为国祈福,但这些体面说法也就是哄哄外头的百姓,金陵贵人家谁不知道就是丢了找回来的。这下子,就是再看殷家情面,捧着倒是可以捧一捧,谁愿意真娶个这样不清不楚的千金。   仆妇婆子躲在暖和的仓房里喝酒闲话,上头主子房中,也并没有真正睡下。   此时正躺在床上的谢念音满脑子也是乱七八糟,轻轻蹬着脚边暖炉,看着隔着屏风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怎么都睡不着,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今儿守夜的是橘墨,她从旁边榻上探头,先问:“姑娘,是不是要喝水?”说着话已披衣下了床,提壶倒水。   床上谢念音腾一下子坐起来,乌黑的发垂下,衬得她一张脸越发显小,接过橘墨递过来的水杯咕咕两口喝了,这才抓着橘墨道:“我已半个月没好好跟哥哥说过一句话了!”上次见面还是三天前靠岸,也不过隔着人算是见过,旁边那个徐嬷嬷陈妈妈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好像非要从中看出点什么,让谢念音瞧着就来气。   她本才不想管她们,她们嘀咕就让她们嘀咕去,想瞪着眼看就看去,她就是要跟哥哥说话的。   只她是不必怕她们这些人,甚至谢家她都不必怕什么。可,她要为哥哥的身份前程考虑。   她本想找机会躲过这些眼睛跟哥哥说句话,可当时哥哥远远一礼,转身跟旁边的徐元淳说话去了,谢念音知道春闱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才没上前设法。   一次两次的,从谢府这一行人来了,从他们登船开始,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正儿八经跟哥哥说过。   谢念音觉得憋屈死了,又捧过水杯一口气喝干,直接推开橘墨递上来的帕子,狠狠抹了抹嘴巴:“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橘墨一下子精神了,瞧着小姐:“咱们真不用怕她们?”就是有小姐给她撑腰,她都几次被那些人拿住,上一次要不是小姐和孙嬷嬷拦着,那个徐嬷嬷就要给她上规矩。说是她这样的放在国公府里连打帘子都不配,更不要说在小姐跟前贴身伺候了,可把橘墨吓坏了,从此更是步步紧跟自家小姐,处处观察国公府里出来的丫头仆妇的做派规矩。   谢念音看着烛光眨了眨眼,安抚地拍了拍橘墨轻声道:“别急,知道为什么作威作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姑娘,他们是不是作威作福,不会有好下场?”橘墨眼睛一亮,来人一个个看着体面平和,就是让人不舒坦,感觉一个个眼睛都跟长在额头上似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成日家简直像瞪着眼睛跟人使心眼子,都不是好人。   橘墨巴巴望着,就见自家小姐摇了摇头道:“我是说,咱们要想作威作福还想要个好下场,就得看清情势,看清形势才能为所欲为,看不清就作,这样的不死谁死。”   橘墨一激灵:她们,到了那深宅大院,几代富贵豪门,还能作呢?只看来的这些人,就知道里头的主子一个个多难处了。橘墨嘴唇哆嗦了,她觉得自己这个丫头跟外头那些人比,给她家小姐拖后腿了,人家听一句恨不得琢磨出一百句,说一句恨不得敲打一片,她——   橘墨嗫嚅道:“小姐我,我——”她得说实话:“我心眼子,好像不多。”   哪知道小姐瞧着她扑哧一笑,伸手把她的一双手拉到杯子里焐了焐:“我的好橘墨,跟住你家小姐我,不怕的。”说着音音冲橘墨眨眼:“小姐我呀,除了银子多,就剩心眼多了。”   音音松开了橘墨的手,白皙手指往上拉了拉桃红底绣花锦被,一直拉到自己下巴颌,把自己裹住,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脸,隐隐灯光下,桃红锦被越发衬得露在外头这张小脸眉目如画,橘墨呆愣愣看着,经音音提醒,才赶紧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小袄穿上拢紧。   音音歪头看橘墨,问她:“十年了,千里之外,把一个走丢十年的小孩子找回去,知道多难吗?”   橘墨点头,是她不可想象的难。   “知道说明什么吗?”音音接着问。   橘墨等着小姐告诉她。   “说明你家小姐值这个价。”音音把下巴搁在锦被上,轻轻笑了,或者说,她的小舅舅这次真让她值钱了,音音慢慢道:“值钱的人,自然就有资格作。只是,咱们要看清楚——形势。”   “橘墨,谁都别怕,如今你家小姐我呀是那个谢国公府里,最值钱的人。”   这些下头的人呀,到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她们一个个还以为是十年前呢。音音轻轻勾了勾嘴角,十年前,殷国公府一朝沦落,她和娘亲本就一无所有,更是一无所靠。   可十年后,一切早都不同了。什么三房老爷的宠爱,什么如珍似宝,她——不需要。   烛火跳动,美人如玉,只是笑容,是纯真的冷。 第85章 谢国公府三夫人   临城一行人正在往金陵赶, 要赶在年前入帝都,安顿下来。   行路时光易逝,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金陵城中, 处处都是熙熙攘攘行人,大家小户都忙于办年。谢府更是如此,金陵谢府一共三房,大房承了爵位, 大房老爷却常年外任,大房夫人多病,又最是木讷老实,不得老太太喜欢。   二房是庶出,夫妻两人在府中一向恭敬谨慎。明明是做兄嫂的,却处处看着三房行事。   三房老爷打小就最得老太太喜欢, 前头只说长得好, 读书上来论,在三兄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在工部任职。这十来年颇得首辅大人青眼, 也因此, 谢国公府竟也得与首辅高家走得越来越近。   谢府中馈说是掌在大房夫人手中, 由三夫人协管,但谢家人谁不知道, 实际这位得人意的三夫人才是谢家中馈的实际掌管者, 就连老夫人都常说自己这个三儿媳妇有福气。   至于到底怎么个有福气法,其他人也说不清,但福气是一定大大的, 不然能从一个婢女成了堂堂国公府一房正室, 如此得老夫人心, 就连首辅大人都几次称赞。虽未得子,但生下的一个女儿,将来却是王妃之尊,注定的皇家人,比别人家多少个儿子都体面尊贵。   真有什么事儿,犯事儿的下人求大太太未必有用,但求了三太太却是一准管用的。再者三太太不仅能干,又最是体恤下人,心慈手宽,在谢府内宅,除了老太太,就数着这位三太太了,是谢家真正的话事人,说一不二的。   这些年来,人们也很少会说起三太太的出身,说到当年三太太还是书房里头伺候的丫头时,也都是讳莫如深。   谁也说不清当年还是三少爷的三老爷,书房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头,更说不清怎么就送一盒点心的功夫就被首辅夫人看中,一力抬举,后来更是收为义女。扶正的时候,首辅家里竟是给出了嫁妆,其丰厚程度,让先还嚼舌根的一众丫头婆子再也不敢张嘴乱说。   谢府下人唯一确定的是,三老爷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儿子,而三夫人是三老爷心坎儿上的人。三老爷一向不爱管闲事,上值之余多数时间就是赏玩古物,读帖练字,但只要有人惹到了三夫人,老爷从来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或打或卖。   别说如今,就是当年,这位三夫人还是通房丫头的时候,别说下人,就是当时的正室夫人,三老爷也是说不给脸就不给脸,只要正室夫人敢让这位受委屈。   最早的时候,还有人说大小姐再捧着也不过是个丫头生的,怎么跟正经嫡出的二小姐比,结果被三老爷知道,那个元宵夜,直接为当时才五岁的大小姐放了一夜的烟火,一夜火树银花,一架架名为掌上珍的烟火,照亮了谢府半边天。   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清楚楚知道:大小姐就是老爷的掌上珍心头宝。   当时三十多岁面容冷俊的三老爷直接走到下首,来到袅袅娜娜的单薄美人身旁,仿佛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逸男子更是直接把五岁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抱着她看为她而燃的半空烟火。   而空出来的上首位置旁是打扮富丽的三房夫人,穿着正房才可以穿的正红服色,紧紧牵着同样五岁的女儿,依然如同往日一样倨傲地站着,腰杆笔直,始终一言不发。母女俩的面容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她们当时神情,也猜不出母女两人当时心情。   而一片片破空绽放的烟花下,是那个冷如玉的金陵谢家三少,和他始终护在心上捧在手心的一对母女,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彼时,殷家唯一在世的儿子打了败仗人也死活不定,一桶桶脏水都泼到了他身上,已被盛怒的帝王削了骠骑将军的职,煊赫的殷家江河日下,能保住最后的体面,都是圣上看在殷家先人、先皇后和依然还在世的殷家老太太面上。   那个元宵夜,注定留在很多人心中,是很多人心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如今,偶尔忙碌之余,三房夫人还会跟自己的奶娘陈嬷嬷提起那一晚,温温柔柔地笑道,“也是从那时候,我才懂他一颗敬我爱我的心。”   每当这时候,陈嬷嬷也笑,“是呀,从那时候呀夫人才算跟老爷开始蜜里调油过日子,以前暗地里夫人跟老爷闹得呀,在外人面前夫人再懂事明理没有,偏偏对着老爷就有这么些小性,也得亏老爷爱重,处处容让。”   这时候三房夫人就对着奶娘,抿着嘴温柔追缅地笑。那些怒放的青春呀,那些炽热的真情,真是想想,都让人回味无穷。那些日子虽苦,但却浸着甜,如今已成为全然甜蜜安稳的回忆。   此时谢府三房院中,三太太刚刚回来,旁边的丫头赶忙端上茶水,拿起美人锤替更衣后阖目靠在迎枕上的太太轻轻捶着。   百合香袅袅,香炉旁的花几上是一个长颈美人瓶,内插着一枝腊梅和几枝草花,清淡素雅,颇有意趣。   “算着日子,陈妈妈快到了吧。”阖目的淡妆美人轻声开了口,问道。   旁边丫头赶紧答:“按接到的信儿算着,就是这两天了。”说着丫头看了看夫人没有小睡的意思,又道:“也就是夫人,居然让咱们大小姐把院子让出来,您这心也忒善了,要不是老太太,大过年的难道真让咱们小姐挪出去不成。”   年根底下事儿多忙得很,累了半日的三夫人动了动肩膀,旁边丫头赶紧放下美人锤,给夫人捏肩膀,三夫人这才重新靠回去,睁了眼道:“那本就是她的院子,按规矩该是这么着。”   丫头道:“二小姐的院子是清音院,大小姐住的是明珠院,是咱们小姐亲自想的名字,咱们老爷亲自提的匾额,跟二小姐有什么关系。”当年二小姐丢了三年后,住的院子就改了名,老太太做主让大小姐搬进去,谁敢说什么。   三夫人笑笑没再说话。   才靠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帘动,三夫人忙起身,果然是女儿过来了。   三房女儿谢汝臻长相更多随了母亲,如今不到十七,出落得楚楚动人,在外面活泼大方,一到了母亲房中更现了小儿女情态,进来就往娘亲身边凑,对着娘亲的大丫头端儿就嚷饿。   腻在母亲身边亲昵了一会儿,把今日外出赴宴的事儿跟母亲说了,末了道:“她们都问我‘你为国祈福的妹妹是不是快来了’。”谢汝臻学着户部尚书家千金的声调,当时说完其他千金都是眉眼官司,直瞅着她。   “你怎么说?”三夫人含笑问女儿。   谢汝臻撇了撇嘴:“我就说是呗,还能说什么。”说到这里她点心也吃不下了,往盘子里一丢,对母亲道:“就连三皇子都跟着打听。”   三夫人脸上的笑淡了,坐正了:“倒没看出来三皇子——,还是个念旧的。”   谢汝臻哼了一声:“她从小就是个最会讨巧卖乖的,专会讨好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挑唆着他们跟我作对,想起来就烦!至于三皇子,念什么旧,如今看她不过跟看个没见过的玩意一样,还问我北方的姑娘冬天是不是都不洗澡,可别熏着我。”   说到这里谢汝臻笑倒在娘亲怀里,拉着她娘的手让揉肚子,笑着问:“娘啊,北地乡下来的,是不是真的都一整个冬天不洗澡的呀,到时候离着我太近,这热气一熏,我可真受不了。”   三夫人揉着女儿的肚子,嗔她胡说。   想到儿时最让她心烦的那人,可惜再怎么会讨好人,老太太不喜欢,爹爹不喜欢,连宫中的容妃娘娘都不喜欢,真是越会越讨人厌!   “丢都丢了,做什么又回来,好好的日子——”谢汝臻的嘟囔被三夫人厉声打断,谢汝臻闭嘴不敢再说。   “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再让我听到——”   “不说了,再不说了!这不是就跟娘亲念叨念叨,娘亲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我受了她多少欺负,就是娘亲,她都充嫡出派头为难过!有些事我可忘不了!”   “那一次,她跟疯了一样扑上来就咬,差点没把肉给咬下来!”事隔十多年,说到这事儿谢汝臻还记忆犹新,主要是当时真给吓到了,明明一样跟她是个小孩子,结果几个大人上来都弄不走,把她给疼得——   好在爹爹给她做主,不仅打了那个便宜妹妹,还关了她半个月的佛堂,要不是当时殷家老太太上门,就该把这样的小疯子永远关起来,放出来也是咬人,还不如关起来。   三太太怜爱地摩弄着女儿脖颈:“你跟她一个村野之人计较什么,娘的臻臻,以后可是要做皇子妃的,跟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人你多看一眼都是抬举她,更不要说亲自计较了。以后呀,配咱们臻臻计较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谢汝臻小猫一样蹭着娘亲哼唧,想起来别的又道:“三皇子又惹我了,这次不给我道歉我才不饶他呐。”   三夫人听着也只是笑,女儿这脾气,跟三皇子三天两头闹些无伤大雅的小别扭,她很少真的过问的。这些尊贵的男子呀,见多了顺从的女子,有什么意思,自己闺女这样,正好。   只是一转,谢汝臻又再次想到了快回来的谢念音:“娘啊,她真是给一个北方小地方的商贾人家捡了去,真的假的呀?是不是真跟厨房那个婆子说的一样,穿着粗布大棉裤坐在土垒的炕上啃炊饼呀?”   厨房里有个婆子就是小时候逃荒从北方来的,提到北方的家乡,都是半塌的土炕掉瓤子的粗布大棉裤。   “别真是一冬都不洗澡的!”谢汝臻瞪圆了秀气好看的眼睛。   三太太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听说是个有钱人家,大约日子过得不错吧。”   “说不定回来都会做买卖了。我还真没见过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女儿,那得什么样啊,正好开开眼界,总不会带着杆秤来吧。”谢汝臻笑得更欢了。   三太太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儿,目光怜爱。她的出身,虽没过过苦日子,但至少见多了别人眉眼高低,女儿打小就是金尊玉贵长起来的,被捧在手心里疼着,才能长成如今这样天真快活的样子。   如今她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将来她会是皇妃,她的孩儿出生就注定是皇族富贵,天生高人一等,再不会有人敢看不起,旁人只有低头的份。   而想到即将来的谢念音,三夫人就不能不想到当年马上那个一身红衣骄傲的殷国公府二小姐,出身好长得好,浑身上下都是明亮骄傲,在那个热烈明媚的少女身上好像看不到一丝人性的阴暗。可最后,又怎样呢?   想到这里,三夫人的笑更温柔了。 第86章 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母女正说话, 有丫头进来报,说是外头有回事的媳妇过来,给二小姐住的听雨轩已收拾好了, 都是按照夫人吩咐,内里摆设围瓶都是用的顶好的。   “可惜了听雨轩,下雨的时候在那里烹茶听雨最好了,本来还说到时候请七公主来家里, 不拘是听雨还是赏月,那里都值得坐一坐呢。”   旁边大丫头端儿笑嘻嘻道:“姑娘院子里的轩堂,赏月听雨也都是好的,想必七公主会喜欢。湖边这处听雨轩拨给二小姐,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听雨轩虽然小了一些,但这位小姐能住多少时候, 就该出阁了。临时住住, 除了小,色色都是好的,就是殷家想必也挑不出什么来, 各处院落都有了人, 总不至于大过年的, 为了一个小辈,再折腾起来。   另外殷家来的婆子也许看不出来, 他们谢家下人都咂摸出来了, 这听雨轩离着其他姑娘们住的地方远一些,尤其是离着清音院远一些。老太太不说,其他人也品出味儿来了, 外头来的姑娘, 谁知道见过什么人, 什么品性,别把谢家的姑娘带坏了。   “只是白白可惜了一个雅致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商贾人家出来的能不能品出雅来,别糟蹋了那方水那处栏杆看出去的月。”谢汝臻这是真的为那片水月叹息,好东西也得人会赏,不然就是白白糟蹋了。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来人,说是二小姐人到了,这会儿管家带着人已经把来人接进来了。   母女俩相视一眼,起了身,谢汝臻玩笑道:“看没看到人,别是真穿了簇新的北地大棉袄来的?”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端儿笑接:“再是不知事儿人家出来的,孙嬷嬷也有本事给打扮一番,大小姐是见不到北地大棉袄了!”   一时间室内春意融融,笑声一片。   三夫人拍了女儿一下,缓声吩咐:“去跟老太太回一声,色色都是齐备的,就只怕她东西多,听雨轩是好地方,到底小了一些,别放不下。”   有从码头先返回来的已经把消息带了回来,迎上来的媳妇笑着说:“夫人真真是多虑了,那样小地方出来的,又不是人家正经的姑娘,难不成那个陆家还给二小姐备嫁妆不成?东西呢,倒是有,说是足足四口大箱子呢,也算陆家有心了,没有亏待咱们国公府的姑娘。”   听雨轩再小,空房子还是有几间的,四口箱子还是放得下的。   婆子凑趣道:“夫人真以为谁都跟咱们大小姐似的,打小老爷太太就开始给备嫁妆,如今一个库房都装不下呢。”只怕任意拿出一件,都能晃花这位二小姐的眼。老爷看上的东西,可是件件有来历的古物。   至于这位二小姐,就是殷家再有心,也不过今年才算从陛下那里得了了赏,满打满算能给这位二小姐多少,怎么跟他们大小姐比。   当年还是嫡出跟庶房的时候,有老爷在那里,就比不得他们大小姐。如今一别十年,更是云泥之差了,拿什么比。   —— —— ——   陆子期和谢念音前后两辆马车从谢国公府正门旁边的车马门进去,到了里头两边就分开了,陆子期下了车,谢念音换上了轿子。   伴在轿侧的陆子期看了一眼青布软轿,窗口帘布轻轻动了动,显然是被里头的人刻意扯了扯,他低眉淡淡笑了笑。   接下来两人就要分别被人带着,继续往里去。   行过的地方不是雕梁画栋,就是朱墙碧瓦,亭阁楼宇错落,假山围墙重重。   进了古朴辉煌的仪门,绕过几座假山,一青衣小童把陆子期引到一处前厅,在那里,由二房老爷代为招待,对谢家来说,已算是给足了来人面子,或者说是看在后头的殷家人面上。不然一个北地小城的商贾之子,也就配谢府管事招待一番,就是尽了礼给了脸了。   另一头,谢念音的轿子继续往里,一直到老太太院子前才停下来。   早有廊下张望的丫头婆子这时都迎上前,望着垂落的轿帘彼此交换视线,毕竟这可是当年三房的嫡出小姐,谁不好奇十年流落,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门小户商家出来的,自然跟豪门长大的正经小姐没法比,但想想三老爷是有名的俊美公子,当年的三夫人纵然脾气坏,但长相就没人能说出个不好的,二小姐小时候也是粉雕玉琢,也不知十年过去,出落得如何。   轿子旁,除了孙嬷嬷和偃月,还有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瞧着这努力镇定但掩饰不住的拘谨样子,一看就是商户人家带出来的丫头,身上料子倒是比他们也都不差的,这是知道要上贵人门,专门赏的吧。不过商户人家出来的,这个模样,想必也是孙嬷嬷下死劲儿调理过的了。   就见孙嬷嬷亲自揭开轿帘,请出内中令众人好奇的三房二小姐。   所有视线都落在这揭开的轿帘上。   先只见一只手伸出,搭在孙嬷嬷抬起的手上,羊脂白玉一般,未见其人,只见其手,先还有人挤眉弄眼,此时俱都不觉屏息,越发盯着即将走出轿子的人。   轿中人不紧不慢,从中步出,亭亭立在这朱墙碧瓦深宅高院之间,没有看任何人,视线直接落在了前方院门上挂着的匾额上。   无论是早先低声窃窃私语的婆子、咬耳朵的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媳妇子,俱都屏气凝神望着轿前少女,一时间院门前竟然安静极了。   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碧色衣衫,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瓷白小脸正微微仰起,专注看着前方悬着的匾额。   也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穿金戴银,头上是羊脂玉簪,耳边是同一块羊脂玉雕出的水滴形耳坠,垂下的雪白手腕上套着羊脂玉镯子,通身明明素净,偏偏眉目精致如画,是初见就让人屏息的娇艳,无形中就是不动声色的贵气,只这样静静仰头看去,就让旁人失声。   当年都说金陵谢家三公子养出的女儿不知该何等绝色,如今见了眼前少女,所有人一下子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哦了一声,谢家三公子如今的三爷,养出来的女儿就该是这等模样,一分一毫都是上天惊心雕琢,不说话的时候有冰雪之色,偏偏眉眼间都是殷家二小姐的骄傲点染,只不动声色。   少女一开口却仿佛春天临了人间,软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微微动,二小姐说:“这匾额,比十年前还新了。”   旁边看呆了的婆子这才找到了声音,笑着说:“二小姐,这是年下才油过的。”面对这样一个人,婆子丫头先前心头的怠慢一扫而空,不觉就恭敬起来。   谢念音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了身前这些人,以及前方这个对她来说,曾经显得森森的主院。如今再看来,没有那么高了,也没有那么深了。   款款前行,跟在身边的是愈发小心谨慎的橘墨,身后孙嬷嬷和偃月跟着。旁边先还拥上来看热闹的仆妇,这时候都噤声跟随,多一句都不敢吭。   也不知打哪儿传开的,说二小姐长在北方边城一个商贩人家,只怕粗鄙得很,不少婆子丫头难免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毕竟他们这等人家出来的丫头,只怕都比小地方人家的小姐体面,众人就更想见见流落在外的二小姐了。   然一见,俱都低头屏息,恭恭敬敬,再不敢升旁的小心思。   这时候有从前头院子过来的丫头,看着前面二小姐不紧不慢款款入了老太太的上房,才敢跟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咬耳朵,丫头们一听果然都兴奋,“真假?”   “亲见的还有假,翠翘那个小蹄子好命,今儿轮到她在前头待客厅里伺候,我亲见着她上盏茶的工夫就红了脸。”   “比咱们家几位公子如何?”   说话的丫头压低声:“能比咱们三老爷当年!”   顿时一阵抽气声,不当差的丫头再也坐不住,都借着由头想往前头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居然让心高气傲的翠竹说出能比当年谢家三公子。   前头花厅中陆子期对着手边香茶稳稳坐着,茶的热气都散了,旁边跟着的钱多有些不自在,已经许久没被人这样怠慢过了,只是看公子不急不慌,坐了这样久,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他才也慢慢静下心。   茶快凉的时候,谢家终于有主子来了,谢家二房老爷带笑过来了,一上前就道失礼,说是前头才送走了国子监祭酒,让贵人久等了。   寒暄周到热情,滴水不漏,言谈间无一不是探究,陆子期只作不知,从容应对。   一番往来,谢家二老爷让丫头换茶,才道:“陆公子于我谢家有恩,我们老太太一会儿还要亲见见公子呢。”然后道了扰,说自己先去后头看看,老太太那边是否得了空。   花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钱多注意到这次上茶又换了个丫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下头人想看他们公子,钱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要不是为了自家小姐,公子怎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给人这样看。   陆子期只轻轻摩挲茶杯,不语。   氤氲茶气中,公子如玉,微微垂眸,让走到花厅外的丫头忍不住悄悄回头再看一眼。   而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第87章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老太太正厅中, 下边或坐或站,已经满是人。不仅有谢家三房的夫人小姐,还有谢家其他房头的太太小姐们,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得老太太欢心够格在老太太面前露脸的,常年攀附谢家主房,无事的时候都来老太太这边奉承, 今日聚在这里自然是也想看看,三房流落的二小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随着丫头通禀人到,热闹的厅堂里短暂一静。   好些目光悄悄投向谢家三房夫人,三夫人含着笑看着门口,好像对旁边这些打量全然不知。诸人暗中打量的另一个目标, 就是偎在老太太身旁的谢汝臻, 毕竟谁不知道十年前,这两位小姐就不和,一个有嫡出的身份, 另一个有三老爷的疼爱。   从开始的针锋相对, 到后头大小姐彻底把二小姐压得死死的, 什么都没有的二小姐,也就剩下一张要强的嘴, 小小一个孩子一身硬骨头。   十年一过, 原来庶出的小姐早就是正经的嫡出,而原来嫡出的小姐却流落在外。她的住处院子如今早已是大小姐的,哦, 还有她定下的亲事, 如今也早已是大小姐的。   谢家其他小姐们都在下头规规矩矩坐着, 只有谢汝臻在上首老太太身边靠着,被老太太儿一声肉一声地搂在怀里,不过两句话就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此时谢汝臻偎着老太太,也看向了正厅门口处。   环佩轻响,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女人们视线一下子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先从门口屏风看到了进来人的裙角,来人脚步微顿,好些眼尖的妇人就看清了裙角暗绣,继而裙角一闪,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女模样。   谢汝臻先还带笑的嘴角微微一抽,老太太轻轻搂了搂身旁孙女。比谢念音大三个月的谢汝臻靠着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进来的少女。   谢念音同样看着这个熟悉的厅堂,感受着这满厅依然如故的目光,她当年就觉得这些目光很吵,总是很吵,如今十年过去,人心不变,这些目光呀,依然很吵,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曾经被刻意模糊的记忆瞬间彻底苏醒,十年过去,还是这个厅堂,还是堂下坐着的这些人,堂上那个一向尊贵的老人,好像也并没有老去多少,依然是那副笑笑的样子看过来,搂着得她欢心的孙女。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娘亲,不在了。   谢念音款款躬身朝上首行礼,她福身的这一刻,记忆远去,一切真实起来,青石地砖纹理清晰,冰凉如故,她也清清楚楚知道:她回来了,重新站在这个地方。   音音起身,微微垂着眼,这一刻她想到了陆子期,她想哥哥,莫名得——特别特别想他。   上首老太太开口话家常,倒好像谢念音这个孙女不过是外出了几日,这会儿回来请安,完全听不出祖孙十年没见的感觉。谢念音也捧场得很,口称祖母,倒也真的好像不过离开谢宅几天,此时回来定省。   祖孙两人有来有往,问答间无比自然,正因自然,所以才显得格外古怪。下面坐着的夫人小姐,或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或端着茶盏笑得慈爱。   一切顺畅自然,似乎没一个人知道这是谢府走丢了十年的女儿。明明周围都是热络,个个脸上都是笑容,整个厅堂都是一片其乐融融,橘墨却觉得全身冰冷,手心里都是冷汗,骨头里都冒着冷气。   她茫然看着小姐,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寒凉一片。   老太太慈和笑着,拍了拍身旁谢汝臻的手,慈祥嘱咐:“姐妹两个以后可不许再闹脾气了,再闹,祖母可是不依的。”谢汝臻靠向老太太,微微撅了撅嘴,“老太太要是偏疼妹妹,我才要不依呢。”   一句话让好些人都跟着笑了,真是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老太太点着娇嗔的孙女笑:“满家上下,就你敢挑我的不是,罢罢,你不是瞧上了那副翠玉头面?”说着吩咐身后大丫头:“赶紧拿出来给了这猴儿,省得她说我偏心。”   下面夫人仆妇都跟着笑,橘墨看向自家小姐,只见他们姑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看见一样,安静站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从门前大幅屏风看到上首老太太那张乌木坐榻。   老太太收了笑,重新看向堂前这个孙女,缓缓道:“你也别嫌祖母偏心,你这个姐姐打小养得娇,你做妹妹的要多谦让。”   说着把话一转:“远路来了,还没见过你母亲吧,快见见。”   堂中一静,夫人小姐们都笑声零落了些,目光在地上的谢念音和左边绣凳上坐着的三夫人之间逡巡。   橘墨只觉得自己前边偃月身子一僵,而她身旁的孙嬷嬷虽垂头却越发脊背挺直。   音音应了声:“老太太说的是,孙女才跟孙嬷嬷还说呢,见过老太太就去祠堂拜见母亲,为此衣服都没敢穿鲜艳的,青衫素淡的就来了,难得祖母体谅,孙女再不敢耽误的。”   话落,堂中更静,女人们的呼吸好像都轻了,先还跟着笑的女人们脸上的笑一时间倒好像不知该怎么处置,个个看起来都古怪极了。   谢念音瞧着,倒有些想笑了:满堂的笑话,多有意思呀。   这就是下头百姓们眼里的高门贵女侯门贵妇,也不过跟个笑话一样活着,除了藏得深了些,真不知道高在哪里了。要她说,还不如临城街头卖豆花的婆子,至少人家是真有手艺,点的豆花那叫一个漂亮。这些人,有什么呢,倒也好意思坐在这里看她的笑话。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旁边大丫头赶紧拿过来痰盒,伺候着老太太吐了,旁边谢汝臻已经接过丫头手里的茶捧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慢慢漱了口。   老太太半抬起眼皮:“也见过你母亲。”寥寥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   绣凳上的三夫人忙站起身,朝着老太太笑道:“自家人,没这些虚礼。”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咱们这样人家,又不是外头小门小户,也不是那等只认钱财的商贾人家,规矩还是得要的。”   堂上更静了,先还坐着的夫人小姐们这时候都跟着站起来了。   橘墨只觉得脊背冷汗都出来了,可她始终学着偃月孙嬷嬷站得恭敬又规整,不敢有一丝放松,时刻记着不能给她家姑娘丢人,不能让这豪门小瞧了她。   唯一如常的只有谢念音,她看了三夫人一眼,歪着头天真一如当年那个孩子:“这不是姨娘?”   说着一抬帕子掩了嘴,眼睛都瞪圆了:“莫不是姨娘扶正了,做了爹爹填房?”   满堂寂静中少女声音软糯,可偏偏字字如刀:“祖母我实不知,我以为只有陆家这样没什么规矩的商贾人家才会把丫头扶正,哪知道十年过去,咱们这样人家也如此的。”   说着伸出涂着淡粉豆蔻的纤纤手指佯装打嘴:“祖母可原谅我吧,孙女养在外头,打小养得娇,给人宠坏了,全不懂规矩,可见谅吧。”说着轻轻一福身,对着上首又是一礼。   上首老太太不说话,下面自然也没人敢吭声,一时间气氛凝重好似用刀子也割不动一样。有人偷偷瞧三夫人,给人直接说到脸上,依然面色不变,果然是好气度。   老太太身边谢汝臻可不让她,此时粉面通红,不客气道:“见了主母,还不跪下请安!”   谢念音却好像对这僵硬气氛全然无察,好像玩闹一样:“我就不!你敢对我大呼小喝?回头进宫我就跟皇帝姨夫告状,说我才回来你就欺负我!”   说着口气更像给人宠坏不知规矩的小儿女:“我小舅舅可是镇北大将军,小舅舅以前就说过,我是千金贵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我一跪的,小心呀,折了你们的福!”   说的都是最狠的话,可偏偏她面色含笑,佯嗔带怒,到让人说不清到底是有心有意,还是还同十年前一样,一见到谢汝臻就跟她对着掐。   可“皇帝姨夫”“小舅舅”镇北大将军,却被满堂人听得清清楚楚。与十年前不同,殷家人起来了,就连太子殿下如今都起来了。不管是老太太,还是三夫人,再是不满,此时也只能笑嗔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拿话递了台阶,还怕谢念音不懂事不下来。   “你呀还是没规矩,不懂事,好在你母亲大度,就是姊妹间闹闹小脾气,跟你母亲也得慢慢把规矩立起来,咱们这儿的规矩,忘了没事——”说到这里老太太对三夫人道:“帮着孩子慢慢再学起来就是,你心宽又慈,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话说到这里,到底不敢硬按着底下少女请安叫娘。   养在外头的孩子一点规矩见识都没有,只会闹脾气争强好胜,可这乱拳一个不好还真能打死老师傅,这刚回来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给闹到宫里陛下面前,谢念音固然落不得什么好,他们谢国公府更是落不得好。   老太太说话了,三夫人含笑称是。   谢念音心里恶心,面上笑得愈发甜美:“老太太真会说话。”就是不说人话。   老太太道:“别的不说,为了你回来,你母亲早早就看着人帮你把房子收拾出来了,就怕你住不自在。听丫头说你带了四个箱子,回头让人给抬过去,你也认认路。”   谢念音接口道:“孙女再是离家久,自己的院子还是认路的。老太太,您可别操心,累坏了自己,再说我自己的院子,怎么可能住的不自在,这些年我梦里都是我那大院子呢,想的呀!”   音音笑脸如才开的花,又娇又美:“老太太可别为了这些小事操心了,才一进门,我就吩咐跟着的人把我的箱子抬进我院子啦!老太太快夸我,孙女长大了,可能干着呢!”   说完笑嘻嘻看着上首,好像专等长辈夸赞的孩子。   可长辈此时面色可一个比一个难看。老太太别说笑不出来了,都快和气不起来了,就连自始从容的三夫人这会儿笑都僵在脸上,快挂不住了。   果然就听外头有错乱的脚步过来,是谢汝臻院中的管事嬷嬷,转过屏风来报:“几个婆子愣是抬着箱子往大小姐院子里进,一个个膀大身宽咱们拦都拦不住,怎么说她们都不肯抬出去,这会儿还在那里赖着呢,愣说那是他们主子的院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念音,音音睁大无辜的眼睛:“怎的?我娘当年亲自给我挑的院子,还不让我的东西和人进了?”   小脸一红,秀眉一竖,指着婆子就骂:“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堂中静得落针可闻,这下子女人们连头都不敢抬了。   作者有话说:   追连载的宝子们,非常感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由于三次元生活有变,需要外出调研,离开熟悉的地方很多情况无法把握,接下来的日子只能保证日更,无法双更了。   预计还有三十章左右的内容,如果日更三千的话,预计在七月底完全。所以宝子们可以考虑是继续追更,还是养肥等完结一起看,选择自己舒适的阅读方式。   酷暑已至,很多地方都陷入高温,注意避暑。   最后祝福你的生活中总有好事发生。 第88章 “瞧瞧我爹,想见我,都等不及下值了。”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 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娇艳无双的少女, 柳眉倒竖,粉面通红,显然气得狠了,指着婆子喝骂。一下子, 让满堂人都噤声。   除了上首老太太和谢汝臻以及三夫人,其他人哪里敢多嘴,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人,这会儿也不敢看了,生怕把自己牵连进去。   三夫人僵硬的面皮松了松,温声笑道:“音音, 专门收拾了听雨轩给你, 你住住看,如不喜欢,咱再挑别的地好不好?”   “听雨轩, 听着就不错, 既然给了我就放着吧, 改日我听雨去。只是——”谢念音傲娇地昂了昂精致的下巴,这才看向了三夫人, 慢慢道:“我堂堂谢家嫡出小姐, 当今陛下是我的亲姨夫,先皇后是我的姨母,太子殿下是我的亲表哥, 悍不畏死退敌千里的镇北大将军是我的小舅舅!”   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袖子, 一身锦绣绫罗, 初看素朴,细看层层暗绣,发上是最好的羊脂玉,耳边是同色羊脂玉坠,都不如她那张微微抬起的脸,贵气逼人,大袖落下,谢念音昂首,近乎倨傲:   “怎的?我这样身份,就只配住一个轩子,还不配进我的院子了?我若不配,我那清风明月都好的清音院,谁人配住!”   一席话,竟无人能反驳,这一刻满堂人竟都被少女气势压住。   尤其是对面三夫人,面上的笑难看极了,初看起来无动于衷,但仔细看会发现她微微抽动的腮。这样熟悉的感觉,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马上那个红衣骄傲的殷家二小姐,而今眼下,这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正妻嫡出的贵女呀,都是如出一辙的傲慢,而殷家女儿,是其中最让人厌恶的一个!   三夫人面部抽动,却始终按捺。   好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啪的毫不客气的一声,是老太太顿杯子的声音,老太太彻底收了慈和,这样的老太太,连外头当官的儿子都怕,更不要说其他人,她眯了眼,看向了谢念音:“你这是要在我——”   谁知谢念音当即变了声色,一口一个祖母,声气那叫一个软:“好祖母,我就是吓唬那等狗仗人势的奴才,居然敢抢我的东西,给我气坏了,祖母摸摸,这会儿孙女手还给这婆子气得冰凉乱颤呢!”   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其他人给这突然转折弄愣了,凉不凉她们不知道,但是乱颤那是真没看出来。   “孙女怎么敢在祖母面前要强呢,看在孙女十年离家的份上,祖母就恕了我吧。孙女就是没规矩的地方长起来的,从小讨人喜欢,给人纵坏了,心直口快,全没一点心眼,说话不当了,孙女这里给祖母赔不是了,祖母可不许生气,慢慢教我!”   一串话自然得如水一样,要多软和有多软和,说着就福身行礼,行云流水的乖巧好看。   气氛陡转,老太太要说的话竟没法发作,毕竟是陛下圣旨找回来的人,她也不好在人回来第一天就发脾气的,老太太只得放缓了声音:“那个院子,祖母做主已拨给你妹妹,你听话,祖母再找好地方给你住。”   音音顿时跺脚:“我不依,祖母偏心!祖母疼我,怎能把我的东西给别人呢!”   “祖母,您到底疼不疼我?”音音嘟嘴,不依不饶。   “那不是别人,那是你的亲姐姐!姊妹友爱,才是大家规矩!”   “好吧。”音音再次一转:“她是做姐姐的,先友爱我,至少把我的院子还回来吧!”说着笑向老太太:“祖母不许偏心!姐姐要不友爱,我可要请陛下给我做主的!”   一句话,就把老太太所有能说的话都给堵了回去。老太太松开了落在杯上的手,再次微微眯了眼,打量,不语。   老太太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终于控制住面部表情的三夫人,亦重新打量这个十年未见的国公府二小姐。   谢汝臻涨红了脸,忿忿不平瞪着地上这个一回来就没好事的人。   可谢念音只笑嘻嘻看着上首老太太一人,过了一会儿才不轻不重瞥了谢汝臻一眼,慢吞吞用撒娇口吻道:“祖母看看,还说友爱呢,姐姐那脸色恨不得吃了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这样,我友爱她?”   说到这里漂亮如瓷娃娃一样的少女脸色透着刁蛮,毫不客气道:“让她做梦去吧!老实让出我的院子,不然——”   音音转而看向老太太又是撒娇作痴:“我就是孝顺老太太,我也得收拾她呢!”声音多软,话就多狠。   气得老太太指着她,“没规矩”三个字还没说出来,谢念音自己先吐舌说了:“祖母,这些年也没人教我规矩,我就是一个野丫头,我只知道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打爆谁的狗头!”说着眼睛往旁边一横,愣是让谢汝臻打了个寒噤。   面对这样一个唱念做打又说又笑的,关键能用来压制她的规矩,偏偏被她一句自己没人教就是没规矩给认下了,她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又兼刚刚回来,陛下那边还热乎着呢,尤其是镇北大将军就快到金陵了。   一时间就是国公府的老太太,竟然都觉眼前人有些棘手。   最后老太太瞥了谢念音一眼,挥了挥手,说了句:“我乏了,你下去吧。”   这对其他晚辈来说,已经是不待见的重话了。让老太太厌烦了,谁听了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谁知道谢念音好像全然无觉,反而恭恭敬敬行礼,顺着老太太话道:“那祖母好好休息,我下去看着人搬院子去了。”   其他人:.....   一时间那些站了满地的女人们竟不知道这真就是个听不出话音的棒槌,徒有其表,还是——   谢汝臻长到这么大,就没像今天吃了这么多气,还是吃了自己老仇人的气,委屈喊道:“祖母——”   谁知道她拖长的嗓音,一下子被谢念音打断,愣是吓得她一哆嗦:“喊什么喊,没听见祖母累了,有你这么当晚辈的?长辈累了还叽叽歪歪没完没了,赶紧下去吧!”   其他人:.....   谢汝臻气得瞪眼。   “瞪什么眼?没眼色,还没长耳朵!让你下去,别吵着祖母休息,祖母累了,累了,你聋还是傻,听不懂?或者你就是不孝!”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让谢汝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跟她对着干,一张嘴就被谢念音堵回来:“还吵?要吵咱们出去吵,别吵着祖母,谢家有你这么不孝的,丢人!”   三夫人再好的脾性,这时候都忍耐不住了,指甲都掐进手里了:“二小姐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可谁也没想到,谢念音直接一声喝:   “尔婢妾之流,敢跟我大声!”   轻蔑之声,掩都不掩。   颇有涵养的三夫人,气抖了,这才叫双手冰凉乱颤。   还没容人说话,谢念音当即一拍额头:“瞧瞧我忘了,扶正了!我忘了,哎呀毕竟十年呢,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有的。”说着笑嘻嘻道:“太太,咱们散了吧,别碍着老太太歇息了,好不好?”那口气,好像闹着不走的人是三夫人。   三夫人看着这眉目如画的少女,缓缓吸了口气,起伏的胸脯慢慢平稳。   至此,紧绷的气氛才算缓了缓,众人借机赶紧告辞。这场热闹看得她们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大房夫人孱弱,扶着丫头走出正堂,廊下转了身,对着谢念音笑了笑,算是私下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继续朝着自己院子去了。   很快谢家就知道他们才回来的二小姐,闹了一场,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自己的箱子,看着明珠院——哦如今改回去了,重新叫了清音院,二小姐就喝着茶,笑眯眯看着里头人搬家。   孙嬷嬷和偃月带着人指挥张罗,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婆子,听说都是二小姐的人,搬起东西来那个麻利,就见大小姐的人还想着拖延到老爷回来,可那些婆子膀大身宽,也不理人,呼啦啦就把东西都搬了出来。   这下子,大小姐这头的人也不敢拖拉了,只能手脚麻利搬家,不然还能等着对面的人把大小姐的东西就那么往院子外一放,给人看笑话。   橘墨小心跟着自家姑娘,谢念音就那么托腮坐在八角亭中看着,身下是偃月早给她铺下的厚厚锦褥垫子,旁边三个火盆点了起来,孙嬷嬷百忙之中还指挥着给她挂了帐子。   看着忙乱的院子针锋相对的两边人,橘墨忍不住小声道:“小姐,真不怕呀?”她再笨也看明白了,小姐这是一回来就把老太太都得罪了。   音音慢慢道:“橘墨,你只看到高墙富贵,没看仔细。”   橘墨果然仔细看,可看不出什么来。   “十年前,我娘当家,那时候国公府就已入不敷出。十年来,国公府也没别的新增进项,反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音音看着这高墙碧瓦,看着身着绫罗的丫头仆妇,淡声道:“国公府呀,早穷了。”   她可看不出如今这个三夫人能比她母亲强到哪里,母亲当年就是想节流,设法开源,还被人诬挪用公账。如今贤德的三夫人恩宽,不用节流,那么就有意思了,她到底靠什么坐稳了这个人人称好的体面当家人呐。   “人人都知道,这谢国公府呀,没落了。接我回来,他们容也得容,不容也得容。”   十年,她还能坐在轿子里进国公府的门,就说明她有用。   音音轻声道:“想沾我的光,还想让我跪着——”说着她看向橘墨,笑了,“我的傻橘墨,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而这时,偃月来回,三老爷回来了。   音音瞧了瞧天色,这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呢,淡淡笑道:“瞧瞧我爹,想见我,都等不及下值了。”   偃月嘴角抽了抽,确实是要见他们小姐,至于是不是想——   “小姐,现在去见老爷?”偃月问。   “先去拜见我娘,然后——”音音扯了扯自己身上垂下的飘带,抬头笑:“再去见想我想得都等不及了的爹爹呀。” 第89章 “什么香,臭得很。”   祠堂里, 谢殷氏的牌位静静立在一片牌位中。   谢念音拜祭毕,伸手取下了母亲的牌位,拿手轻轻摩挲。她笑了, 好像跟母亲说话的小女儿,语气里是亲昵和娇嗔:“瞧瞧,娘亲呀,这谢家除了新油了门口的匾额, 连您的牌位都新油了一遍。娘亲,您总教我读书识礼,您就没跟我说,这权势富贵才要紧呢。”   这权势富贵让母亲早先落灰的牌位被人好好打理,恭恭敬敬祭祀;这权势富贵让那高堂上端坐的老太太即使烦死了她,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一句话就把她关在黑屋里;这权势富贵让她一个十年没进谢家门的谢家女儿, 满堂撒泼, 还是能毫发无损站着,让她能重新住回她的清音院。   谢念音把母亲牌位搂在胸口,闭了眼, 垂了头。   她脸上的笑慢慢变成了泪, 滴落在新油过的牌位上。   “女儿不孝, 原先只想着自己,只想着离开这个吃人的大宅子。”   六岁的谢念音, 怕极了那个任凭她怎么哭喊, 都没有一丝回应的小黑屋。怕极了三夫人亲自给她梳头发,冰凉滑腻手指划过她脖颈的感觉,好像一条蛇, 她笑得温柔, 却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似是而非的话。   音音小心翼翼把牌位放回去, 站在祠堂阴冷的地面上,看着这象征着大族的一排排牌位,最后落在淹没其中的母亲牌位上。   谢念音转身,祠堂外是年底的天,从这高墙看出去,显得那样小,可音音知道它们辽阔无边。   “小姐,老爷在等着了。”旁边丫头小心翼翼提醒。这会儿都传遍了,这位新回来的小姐长得跟仙女一样,可却是个不好惹的泼辣货,果然是先夫人的女儿,如出一辙的泼辣蛮横。   这会儿好些人都说,只怕他们天真活泼的大小姐,遇到这样的妹妹,多少要吃亏了。就好像当年,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明里暗里吃了先夫人多少亏呀。   丫头提醒毕,赶紧把头低了。   音音哦了一声,伸出手给她的橘墨扶着,处处小心的橘墨赶忙迎上来,小姐的手一落在她手背上,她始终提着的心才放了放。谢家太大了,人又多,人人都打量她们,纵然有小姐在她什么都不怕,可离开小姐,她还是紧张。   “带路吧。”音音说了一声,就跟着来接的丫头朝前去了,去见她那谪仙人一样的父亲大人。   到了书房外,谢念音等着,听到了一声冰冰凉凉的:“让她进来”。   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   她这个爹呀,人人都说好像误入人间烟火中的仙人,总是冷冷的,什么都不在意,可这仙人唯独对一人动了心,上了心。   想到这里,谢念音勾了勾嘴角。   她从两边恭敬立着的丫头中进了书房,书房里还是熟悉的淡香。甫一闻到,谢念音面颊就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   这是三夫人还是丫头的时候配的香,父亲在的地方点的都是这个香,连同母亲就寝的卧房都是。母亲知道的时候直接把香炉都砸了,有她的地方再不许丫头点这个香,从此父亲就再不进母亲的门。   如今的三夫人呀,就跪请父亲去母亲房里走一走,含着泪说她万万不敢背狐媚的名声,不想让父亲因她被人议论,说她们母女俩愈发连立锥之地都没了。父亲倔强不动,她就砰砰在地上磕头,她一磕,父亲就心软了。   她那个痴情的父亲大人呀,穿着小妾亲手做的衣裳,戴着小妾亲手调制的香包,如同就义一般进了母亲的房。   那一天母亲直接用茶盏砸破了父亲的头,让他滚。当时急着来讨好父亲的音音,就缩在角落,听着里头发疯的母亲,和无论母亲怎么发疯都始终冷淡的父亲。   听到父亲说:“茵娘已百般委屈了,你到底还想如何!”   也是从那天开始,母亲开始让如今的三夫人立规矩。别家妾室在正房面前是什么规矩,她就要这个妾什么规矩,寸步不让。   由此,彻底激发了父亲和他这个妾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据说当时把好多丫头都感动了呢。   想到这里,音音反胃得几乎要把中午吃的烧鹅给吐出来。她的面上却只是没什么表情的冷,进到了书房,甚至并没有看清上首那个一身素淡袍服的男人,先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做到最标准。   然后打了个喷嚏掩了袖子,淡淡娇声,说了句:“什么香,臭得很。”说着才看向上首这个她要叫爹的男人:“父亲,儿闻不惯,给这香熏得有些想吐,且拿出去好不好?实在不行,儿已请过安了,儿就先出去了!”   情真意切加了句:“不是女儿娇气,实在是,恶心得紧呢。”   上首男人看向下首这个娇美至极的少女,明明说着都是情绪的话,偏偏面色冷淡至极。   旁边丫头书童都愣了,既是为了小姐的话,谁不知道这香怎么回事,不过小姐才回来,肯定不知道,是不知道吧——   再就是看愣了,金陵曾有人说百年内只怕造化不会造出另一个如同他们三公子这样精彩人物,可此时另一个小号的就在眼前。   父女两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神色,如出一辙的神仙面容。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冥冥中,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见没人动,谢念音又是恭恭敬敬分毫不差一礼,抬袖掩鼻,恭敬退后,就要出门。   谢安额角抽了抽,不得不挥了挥手,让人把香炉拿出去。   就见面前这个十年未见的女儿,放下衣袖,挺翘小鼻子动了动,又打了一个喷嚏,睁着似乎要带出泪的眼睛看向他,居然还敢点评句:“父亲的字这样好,对香的品味可着实说不上好。”   谢安随她看向了墙上两幅并列的字,大的是他的,小的是谢汝臻的。   他额角再次抽了抽,声音淡漠:“你会品什么香?”   谢念音挑了挑眉,全然是谢安不屑多话的样子,矜持开了口:“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谢念音知道这人就是爱庄子,庄子死了媳妇都能敲锣打鼓,真正无所挂碍,可笑这人说什么庄子还偏偏演什么痴情种,矫揉造作,倒是一对。   她淡声:“这香倒是想走朴素的路数,可父亲难道闻不出,徒有其表,不能细闻,都是矫揉造作。”   书案前的男人搁了笔,啪一声,明明不悦,可还像从前一样,不与人多说废话,开口就入正题:“给你备了住处,那院子已是你姐姐的了。”   谢念音这才抬头看清了父亲的面容,十年光阴对他的改变几乎微乎其微,果然是得天厚爱的人呢,她开了口,倒是让书案前的人多看了这个女儿两眼:“轩子太小我住不惯,院子是我的,我不喜欢给旁人住。”   同样没有任何迂回委婉,直截了当,不说废话。   父女俩对视。   谢安淡淡道:“这是我的意思。”   谢念音笑了,这一笑她身上霜雪之色就淡了,露出了小儿女的娇俏,话更软了:“我总记得父亲最疼我了,孩儿与父亲十年没见,父亲就依了我吧。”   说得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软软糯糯的声音里都是孺慕之情。   可两人心知肚明,都是假话。   谢安沉默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居然没有再说别的,就这么让谢念音离开了。如此,谢念音算真正得回了她的清音院。   谢安看着转身要出书房的谢念音,到底多问了一句:“知道读书了,不错。”   音音顿足,回身道:“父亲,我只爱打马甩鞭子,最烦读书。倒是我娘,明明没有读书的脑子,还夜夜点灯,夜夜苦读,读到最后,也不过给人笑话,真是,笑死人了。”   说着她抬头,对上谢安的视线。   这次,是谢安先收回了目光。   走出书房,橘墨特别为自家小姐高兴,小姐到底能要回自己的院子了。   可她一伸手,却摸到小姐的手冰凉,即使一人对着满屋子谢家人时候,小姐的手都是热的,橘墨惊:“小姐,怎么了?”   谢念音摇了摇头,面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声音仿佛也如常:“好着呢,我好着呢。”   说话间就见已经得了消息的谢汝臻已提裙也来了书房这边,后头还跟着她的两个丫头和两个婆子,显然是谢汝臻一得了消息就来了。她只看了谢念音一眼,直接越过,别说通传了,话都不说,噔噔噔就进去了。   看守书房的小厮丫头,也没有一个拦她的,可见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橘墨和偃月都紧张看着音音,就见音音对此好像毫无反应,只笑了笑,对橘墨说:“走,给你好好看看我的清音院!”   又对偃月道:“给你看看我的好东西!”声音都快活起来:“保准吓你们一跳!”   橘墨赶忙笑,说自己正想仔细看看呢,偃月也跟着笑了又笑。   主仆三人离开了谢三老爷的书房,她们身后似乎还能听到谢汝臻不满的娇声,那是一个女儿跟父亲,该有的样子。   另一边,陆子期终于见到了谢家的老太太。 第90章 “我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终于见到了谢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半阖目歪在榻上, 人已经进来拱手请安了,才嗔着丫头也不知道提前通报,失礼给人笑话了, 老太太这才睁开眼被丫头扶着坐正了身子,从上首打量站在地上的青年。   看到竟然是一个如此风姿青年,老太太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倒是真没想到一个离着金陵富贵地千里之外的商贾人家, 如今都能养出这样的公子了,老太太开口,却不是跟地上恭敬等着的人说话,而是对身后丫头说:“这家人姓——,是姓李还是张?陆?”   丫头回话了,老太太这才笑自己记忆太坏了,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锐利老眼始终看着地上站立的青年。   陆子期始终安安静静, 带着浅淡有礼的笑,多一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拘谨,少一分就是规矩不足的散漫, 不见一丝局促与初登侯门的不安。   老太太眼皮又耷拉了一下, 才含笑对陆子期说了话, 声音很是慈和:“长得好,可惜了。”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 笑得更慈和了:“陆家少爷别见怪, 老了,平时都是下头的孙子孙女们哄着我这个老糊涂,越发不会说话了。”   陆子期只含笑施礼, 都是晚辈的恭敬。   “该怎么着, 想必你也知道了。”老太太说着去看二房儿子, 对方赶忙恭敬表示,已经把话都跟陆家公子说清楚了。   “好。”老太太点头:“哥哥妹妹的,咱们这里不兴这些,就是为了咱们二小姐的声誉,想必陆家少爷也知道怎么做。大户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家,失了规矩,可没有好路走,就是家里再疼,不懂事的孩子一条绳子勒死也不是没有的”老太太一边慢慢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   让她略略惊异的是,她居然看不出来人任何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地上这个俊逸的年轻人都只是静静听着。   难道真没有她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真就是跟打听回来的一样,就是从小当亲兄妹处的?   没有最好,他们国公府的女儿就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是断断不能跟商贾人家扯上什么关系的。但凡有点什么不好听的,就怕影响到大孙女的声誉,大孙女可是要做皇家人的,最要紧的就是清白尊贵的声誉。当前这个情势谁也说不好,说不得,将来前途大着呢。   老太太该敲打的敲打了,对方看起来再是不凡,也不过就是个北边蛮荒地方上的商贾之子,实在犯不上她多费心。闹了这一天,老太太也累了,直接道:“老身看公子也是个明白人,明白就好,在这天子脚下,就怕不明白,这不明白的人呀,说没就没了。”说着直接一挥手,送客。   到了外边,二房老爷就从袖中掏出了一纸推荐,依然是一张和气笑面:“听说北边来的好些学子都想拜见张大儒,更听说有些学子为了这么封信出价千金的也有,好像就是你们临城附近的。”   说到这里谢二老爷短促地笑了一声,继续道:   “我们谢家一向跟大儒家里走得近,有这封信,再加上公子这样学问人品,定然能得大儒看重,明年春闱想必更加得心应手。”   红色边框黑字淡黄色信封,是多少学子求之不得的。   陆子期垂眸静静看着,他慢慢笑了,含笑接过,躬身行礼致谢。   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陆家二房老爷这才彻底放了心,在他看来,这个麻烦算是解决了,早先最不耐烦地就是怕对方不识抬举,硬要攀上来。他们是国公府,他是国公府的老爷,跟商户来往的那是国公府下面的买办。   陆老爷高声喊管家好好送贵客出门,看着前头几人出了仪门,他才掸了掸袖子,转身回去了。   一直到走出谢宅,陆子期面上都是带着浅笑的,端得是最温和恭敬公子风度。直到谢宅送客的人回转进了侧门,陆子期上了马车,钱多钟城才笑嘻嘻迎上公子,从临城来金陵的一路上都听人说这位张大儒,如今他家公子能得机会见到大儒,在他们看来,只要给自家公子见到人的机会,万事没有不成的。   可一看到马车内的公子,两人笑容却一下子滞住。   马车内,公子笑容早已不见,而那封被多少人求知若渴的推荐信,却被公子攥烂了。   “公子?”钱多小声。   “走吧。”陆子期平静吩咐。   赵家和陆家都早使人在金陵买定了宅子,马车朝着买定的宅子去了。   马车从金陵格外平整干净的地面碾过,马车上的人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掀开了靛蓝色窗帘,看向了这座占地广阔的谢国公府:朱墙绿瓦,楼宇连绵,进出都是衣着光鲜、面容整肃的青衣奴仆。   青年的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很快马车转了个弯儿,面前是又一座宏大府邸的背面,是另一座国公府:殷国公府。   两座宏大的府邸,都是大历朝开国就赐下来的国公府,楼宇深深,连绵不断。   一个是音音的本家,一个是音音的母家。   直到马车出了这条王公云集的集贤街,靛蓝色车帘才放下了。   从临城来的学子家人们都忙忙碌碌安顿着,孙同勋带着两个妹子已经在大伯家住下了,蒋三公子受邀安住在赵家,徐元淳辞了陆子期的好意,安置在不少学子临时落脚的寓所。   待诸人安定下来后,三日已过去,金陵的天也更冷了一些,尤其是太阳一落,刺骨寒气漫起。   晚间临城几位要好的学子俱都在陆家收拾出的轩子里小聚,轩阁半开,内中点着兽炭熏香,清香淡淡,暖意融融。   赵宏成凭窗看出去,外头是大簇大簇的红梅,开得热烈。赵宏成大大呼了一口气,初来金陵,就在街头见到了一幕当街鞭人的震撼景象,坐在华丽马车里的公子那轻蔑目光扫过他的时候,让赵宏成觉得自己好似蝼蚁一般,满腔热情都凉了,无比清楚明白:在这贵人云集之地,他连同他身后的赵家,都犹如贵人脚下泥,不值一哂。   而没有谁规定,贵人只能是好人,必须讲道理。赶上他们心情不好,他们完全可以不讲道理,你又奈他们何,就好比这位当街纵容恶仆殴人的公子。   后来才听说这公子是首辅小舅子严家的金疙瘩,最是脾气坏,但因为耿直不做作的脾气,竟很得陛下欢心,每次被陛下叫进去,说是要教训,结果总能把陛下逗乐,自然这罚每每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背靠高家,又能讨陛下欢心,越发无法无天。   待到赵宏成听清这顿打不过是因为路人不小心蹭了他的马车,更是心惊。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赵家上下小心金陵街头的马车,千万离得远一些,尤其是告诫妹妹赵红英,在临城大呼小叫就算了,在金陵可收敛些。   直到这会儿到了他陆哥这里,赵宏成大大呼了几口红梅清香,这几天始终惴惴的心,才算觉得安稳几分。   赵宏成吐尽腔子中糟心闷气,对圆桌旁的陆子期道:   “哥这两日没出门,我们几个往那几处学子聚集的茶楼走了走,这些学子亲切提起的那些人名,都是咱们只听过没见过的,好像这金陵国子监的学子十个里头得有八个来头不小。”   全都是高门宴会、高官大儒,好像家里搭不上一个六部尚书都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学子,那些攀都难攀的地方,就是这些世家学子的日常。至于那些他们只在书中见过名字的大儒,不是人家的业师,就是他们谁的二姨夫,要么就是自家父亲的忘年交,或者自家祖父昔年同窗好友。   闻言,孙同勋和蒋廷宇一时间都收了低声谈笑,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些临城里被人追捧着长大的年轻人,习惯了自己是领头羊的存在,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才到金陵几日,已隐隐感到,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关系的年轻人想要出头千难万难。   孙同勋笑了一声:“慢慢熬就是了。”即使中举,他这样出身的都得慢慢熬,“熬上十年二十年的,这金陵也就不足为惧了。”   赵宏成又吐了口气,先还诸多出人头地的想法,这时候早已熄了大半:“你都得慢慢熬,我们这样的只能更慢了。”   蒋廷宇最是好性,跟着笑:“急什么?就是一时间出不了头,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慢慢来就是了。”   “哥,你说说咱们得做好熬多久的准备,十年二十年够不够?是不是十年二十年后,咱们兄弟才能到这些金陵世家公子的起点上?”赵宏成问,其他两人也都看向此时正斟茶的陆子期。   闻言陆子期执壶的手一顿,他看着桌上白骨瓷杯中上好的茶,温淡的红,扑鼻的茶香,是音音最爱的红茶,她爱喝的必得是这样从茶叶开始就能嗅到清香的茶。   他放下手中茶壶,抬眸看向了另外三人,慢慢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一句话让其他人都诧异,要知道所有人中最能耐得住性子的就是陆子期,他好像从来不着急。   在赵宏成看来,即使面对让他心脏狂跳的大买卖,他陆哥也好像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任由外头各种变化,他永远岿然不动,好像可以一直安静地等下去,直到契机出现,突然出手。   他陆哥说什么?说他——等不了那么久?   陆子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了窗外,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让人看不明白。再次开口,他说的还是同一句:“我等不了那么久。”   而在集贤街另一处宅院中,一个一身大红飞鱼袍的男子正踏在亭中石凳上,低头拨弄石桌上一盆矮子松盆景,盆景旁边随意放着他的绣春刀。   男子一副风流好面容,一双醉人桃花眼,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看过去总是让人发寒,这位正是性情莫测的韩家二公子,如今陛下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不笑还好,只要一笑,必然有人要倒霉。   石桌前黑衣手下把该回的说完,最后回到:“陆公子没再回访谢家。”   石桌前的男人依然认真看着眼前这盘矮子松,闻言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讽:“谢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谢家那帮子——”他顿了顿,吐出一句:“个个都是假正经,臭气熏天。”   “陆公子来了这几日,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跟大人您的关系。”属下继续回。   韩昱又笑了一声:“我三姐的儿子,想也知道什么脾气。就是被人把骨头踩碎,他也不会上韩家的门,信不信?”说着挑眉看向自己这个黑衣属下。   这属下还没说信不信,就有人来通报:   “陆家公子,字崇礼,送了拜帖,人已等在外,说是——跟大人,有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0 21:40:35~2023-06-26 19:3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九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傲娇小公举、zhy661266 10瓶;书墨01、yidant 6瓶;美娇袅 5瓶;麽绿 2瓶;发发财财、月满中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如此恭敬,如此真诚,却又如此——气得人肝儿疼。   “陆家公子, 字崇礼,送了拜帖,人已等在外, 说是——跟大人,有亲。”   石桌旁黑衣属下看向了自家大人,大人的判断可鲜少出过错,看人更是准到骨头里, 谁知这次看自家人反走了眼。   对面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韩昱本正拨弄着矮子松尖尖的叶子,一不留心给轻轻戳了一下,他嘿了一声,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下子有意思了,我倒要看看, 我这个好外甥到底为了什么肯上门低这个头。”   “无聊了这么久, 可算又有些趣儿来了。走,瞧瞧我大外甥去!”   另一头,谢念音已探望过外祖母, 这日是她进宫的日子。置身巍峨宫殿前, 跟在身边的橘墨大气不敢喘, 她都说了她不来,让偃月姑姑或者清音院里随便哪个得力的小丫头跟着也比带着她强, 结果小姐非让她来, 说是让她看看皇宫,也能开开眼。   这会儿站在皇宫前,橘墨腿肚子都哆嗦:这是让她开眼的时候嘛!越紧张她越仔细, 恨不得浑身上下都机灵起来, 紧紧跟着小姐, 牢牢记着规矩,不敢多看一眼,不敢错一步。   谢念音带着橘墨,先见过她那个在宫中当娘娘的小姑姑。容妃倒是没想到这个侄女如今出落得如此模样,可要说热情,容妃也实在做不出,尤其是看着眼前人这双肖似其母的眼睛。   人人都说殷家二小姐一对眼睛长得比谁都好,容妃就最烦那对眼睛。从还做姑娘的时候,她就看不惯殷家二小姐,仗着当皇后的大姐,一帮贵女中,就显着她了,样样都是最好的。谁能想后来两人成了姑嫂,她那位三嫂都给人做媳妇了,也不知道低低头,收敛些,两人关系只有越来越坏的。   为了跟三嫂作对,容妃自然跟如今的三夫人走到了一起。容妃是骄纵惯了的,跟旁人多处不好,倒是跟后来这个新三嫂处得最舒服。后来旧三嫂死了,还没等她开始看这个新三嫂不顺眼,她就进宫了。再后来,家里跟高家越来越好,她在这宫里自然就成了高贵妃这边的人,跟她这个新三嫂也只有越来越好的。   就是为了如今的三夫人,为了给谢汝臻这个侄女面子,她也懒得打起太多热情接待谢念音。整个见面的过程容妃就没从她的卧榻上起来过,将来臻臻怎么说都是跟她一样的皇家人,眼前这个——   容妃几乎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长得再好又怎样,她们国公府的姑娘又不能送出去做妾,正经人家挑媳妇,谁还看长相不成。光流落十年这一条,谁知道见过什么脏的臭的,哪个正经勋贵人家不膈应。   打发走了这个十年不见的侄女,容妃拿帕子擦了擦鼻下,后头帘帐一晃,钻出两个年轻姑娘来。其中一个正是谢汝臻,立即跑上前甜甜叫姑姑,另一个就是跟谢汝臻最要好的七公主。   容妃一边吩咐人上七公主喜欢的点心,一边拿帕子点着侄女的额头:“就她?就能把你的院子抢过去,你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瞧你这点出息!”   谢汝臻哼唧:“姑姑没见,在谢府她厉害着呢,别说我娘了,就是老太太都被她气得——”   “她敢!刚刚我正眼都没看她,连座儿都没给,她还不是老实得很!”   “到底还是姑姑,算是给我娘和我出了口气!”说着谢汝臻佯装给容妃捶肩嘻嘻笑道:“先也是被她唬住了,我还真以为她多厉害呢,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   一旁七公主拈起点心道:“要我说还是你跟伯母心太善,给一个外头来的欺负成这样,真是——当时听了就气得我睡不着!你等着,回头我非让她好看!我倒是看看在我一个公主面前,她还敢不敢欺负你!”   谢汝臻嘻嘻笑:“我和我娘笨,可谁叫我们命好,有疼我的小姑——”说着往前过去,一把抱住七公主:“还有这么厉害的七公主!”   启祥殿里一时间其乐融融,七公主吃了点心洗了手,胡乱漱过口后就催谢汝臻:“赶紧的,我母妃可没那么多耐性跟她唠家常,估计这会儿就打发出来了。咱们赶紧过去,好好会一会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二妹妹!”   七公主确实了解高贵妃,这会儿音音已经带着橘墨出了贵妃娘娘的永泰殿。一直到走出永泰殿,始终提着劲儿的橘墨才略略呼出了口气。   这宫里的娘娘一个比一个气势吓人,头里那个懒懒散散的,好像正眼看人都不会,一点都不像小姐的亲姑姑;后头这个倒是笑得和气,还给上了点心果子,可就是那眼神让人心里也忒不舒服了。   音音看出橘墨心中所想,捏了捏她的胳膊:“瞧瞧我的橘墨,胳膊上的肉肉都快绷出形来了,好了,今天任务完成,我带你去皇宫花园玩呀!”   橘墨见小姐靠近,低声道:“奴婢就是觉得,就是觉得.....”   音音凑在橘墨耳边接道:“这里的人一点也不真心?”   橘墨一点头忙看四周。   音音被橘墨格外小心谨慎的样子逗笑了,一拍橘墨低声凑耳道:“说得好像你家小姐我有真心似的.....咱们就当到一处景点打个卡,活色生香的美人随便看,连银子都没付,真心?你要求还不少。”   橘墨张嘴,能这么想?   “那怎么不能!我说橘墨,做人呢,不能平白无故要求别人对自己好。”说着小小声:“像这些说不准一年都见不了一回的人,和和气气别打起来,互相假笑一下,任务就完成了,多单纯多省心的关系呀,多好!一年就来上这么一回,回头两个宫的娘娘都得给我赏赐,连陛下都会给我赏赐,这么好的事儿还不高兴?”   说着音音碰了碰橘墨:“高不高兴?来一趟的赏赐,少说换成银子也得几百两。”给少了,怎么能让她这个外地乡下人知道贵人多贵呢。   “一天看两张脸,轻轻松松挣几百两,一点不靠我哥,不好?”   橘墨愣头愣脑:“好。”听着好像真的挺好的。   音音拍了拍橘墨:“咱们临城那位卖豆花的老婆婆手艺这样好,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撑死赚上二三十两银子,这都是顶天了。咱们俩这一趟——”   橘墨眼睛亮了:“小姐,真好啊!”   音音见橘墨脸上有了笑,更高兴了:“御赐之物都不能卖的,回头让你挑一件你喜欢的,留着当传家宝,以后传给你闺女。”   橘墨脸一红,叫了一声小姐,这下子一点紧张委屈都没有了。   两人叽叽咕咕刚到一处花园,音音正兴奋指着后头那处假山,要让橘墨看看她五岁那年就爬到过山顶的假山,话还没说,就遇到了不速之客。   正是闻风而来堵人的七公主和谢汝臻。   一听到身边小姐福身一礼称公主,一旁跪下来的橘墨觉得才冷静下来的腿又打颤了,居然是公主,一看来人样子就是跟那个大小姐一伙的,奔着找麻烦来的!   七公主美目一转,根本懒得跟谢念音废话,目光直接从谢念音身上转到了她身边这个小丫头身上,伸手一指:“你!刚才眼睛乱瞟什么?胆敢对本宫不敬,还不掌嘴!”   橘墨生恐自己不听话给小姐惹祸,这可是公主呀!她二话不说,抬手就要自扇嘴巴,谁知却被一旁小姐一把拉住,橘墨都急了,拿眼睛看小姐: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个嘴巴子根本不碍事的!   音音才不管橘墨怎么想,直接把人拉起往自己身后一推,口里道:“就是皇宫里,也没有一直跪着的,行过礼就赶紧起来吧。”   说着看向对面七公主笑道:“公主也知道我这丫头是外头来的,宫里的规矩才学,瞧她这没出息的样儿,见到公主,恭敬得都不知道起来了,给公主见笑了。”   这下子别说七公主和谢汝臻,就是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丫鬟们都惊得合不拢嘴:这,谢家这位二小姐怎么就跟没听到他们家公主前头那句话一样?   七公主小脸都红了:“你!竟然无视我的话!”她虽不是贵妃娘娘亲生,但从小养在贵妃娘娘膝下,贵为公主,谁敢忽视她的话!谁敢!   可眼前这个人就敢。   音音笑眯眯拖长声音喊公主,带着亲昵:“臣女没有呀!不过臣女这耳朵确实不太好,偶尔确实听不清,可着急了!公主知道,臣女为国祈福十年,敲木鱼敲得,公主见谅。”   敲木鱼敲得耳朵——偶尔——听不清,听听这是什么话!   御花园里的下人这会儿都觉得自己耳朵痒痒,怀疑自己没听准,想挠挠耳朵,可不敢动。   音音恭恭敬敬福身一礼,对七公主继续道:“公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臣女无有不从。”   七公主提高声音,怒气冲冲:“本公主说,掌嘴,打烂她的嘴!”最后冲谢念音一字一句吼:“这次,听清了吗?”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个美得惊人的少女,面对大怒的七公主,就见她眉眼一弯回:“听清了,公主不用这么大声,伤气,对公主千金贵体有损。”   七公主气得手抖,差点吼破嗓子:“听清还不照做!”   音音笑得更美了:“公主,这件不行呢,公主换个要求吧。”   谢念音一双漂亮的笑眼看着这个怒气冲冲的七公主殿下,目光里简直含着无限真诚和宠溺,好像对方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被这样美得惊人的少女用一双仿佛——仿佛含着无限爱意的目光看着,七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如此恭敬,如此真诚,却又如此——   气得人肝儿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6 19:35:02~2023-06-27 17:1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92866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陛下要是我爹就好了。”   “公主, 这件不行呢,公主换个要求吧。”   御花园里安静了,感觉树叶子都不敢晃了, 其他人看着这两位贵女,好像不在一个画风里:一个已经暴怒要打人,一个还笑眯眯好声好气,好像浑然不知自己快把一位公主气疯了。   “谢念音你大胆!敢公然蔑视皇家威严, 就是镇北大将军在,今天也必要你跪下向公主请罪!”谢汝臻挺身而出,断然呵斥。   说着又对七公主道:“公主息怒,看在我的份上,只要她下跪请罪,就大人大量别追究了吧。”   谢念音直接扫了谢汝臻一眼, 啧了一声, 轻蔑之意掩都不掩,看得七公主与谢汝臻俱都太阳穴突突跳,也看得公主身后那些宫人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   音音直接对谢汝臻不屑道:“蔑视皇家?不要命了, 谁敢蔑视皇家!你别小嘴一张, 帽子乱扣!我就是蔑视, 也是蔑视你这个小妇养的,居然还把公主扯进来!瞧瞧你这小人得志的样儿, 为了跟自家妹妹争锋, 跑到御花园里瞎说八道,逮着咱们人美心善又耿直的七公主利用上了,赶紧跪下请罪吧你!”   一席话连个磕巴都不打, 劈头盖脸砸下来, 愣是让谢汝臻粉面紫胀, 却一时间找不着话应对。   更是让音音瞧不上,小声嘟囔了句:“学了你娘一肚子坏水,就是没学会你娘的能耐,反应慢得连我们北方的猪都不如.....”   这下子就是谢汝臻再有涵养也忍不住了,可音音直接无视她,看向公主,再次端正行礼,倒让旁边跳脚的谢汝臻显得格外可笑。   音音这边,一次见面三次行礼,再恭敬没有了,她凛然道:“公主,臣女不能遵命,正是为了皇家体面!”   这惩罚一个婢子怎么还跟皇家体面扯上了?明知对方胡扯,可就是让人想听听这位还能扯出什么花来,花园中的宫人都竖着耳朵等着。   果然七公主直接怒斥她胡说八道:“你放心,本公主不敢让你跪,本公主自会向父皇请口谕再好好收拾你!眼下本公主就要你身后这个贱婢,——下跪,掌嘴!”   七公主还不信了,她堂堂一个公主,今儿还打不成一个婢女了。   谁知音音却好像跟七公主要好的小姐妹一样,伸出食指冲七公主嘘,让她快别乱说话,差点没把七公主气炸,就听音音道:   “公主慎言!这位婢女要是普通婢女,臣女早亲自打她大嘴巴子给公主消气了!这位婢女呀——”   所有人都伸长耳朵听到底哪里不普通了,就听音音道:   “这位婢女是为国敲木鱼的!”   所有人:.....   音音一本正经:“臣女祈福,那能干祈吗?臣女奉旨祈福,就得有人奉旨敲木鱼!臣女这位丫鬟就是那个在一旁诚心敲木鱼的,那心可诚可诚啦!哐哐敲,把臣女耳朵都震坏了,可她不管,大义凛然道为了国家百姓哪里还能顾惜小姐的耳朵!说完就哐哐继续闷头拼命敲呀,就她,为国敲了十年木鱼的人,那是能随便打的!”   说着音音好像掏心窝子一样诚恳劝道:“公主,臣女这才说这丫头打不得动不得,她身上带着咱们大历朝的福气呢,您这打了?公主您如何自处呀!臣女决不能明知如此却看着公主做出不妥之举,为了公主声誉,臣女就要忠言逆耳呀我的公主殿下!”   “臣女可不是那等只会阿谀奉承利用公主之流!”说到这里才又瞥了一眼一旁要跟她拼命的谢汝臻一眼。   “臣女誓死守卫人美心善的七公主清白无暇的声誉!”   满园子宫人:.....   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谢二小姐身后那位为国敲木鱼的婢女,而听着自家小姐信口胡扯的橘墨已经顾不上害怕担心了,羞红了脸:她早就知道,她家小姐,跟旁人——不一样。   七公主再傻,也知道对方就是糊弄自己,此时她怒目指着谢念音,却只憋出一个:“你!”   音音恭敬有礼地瞧着公主,目光关爱又诚挚,心里却在想,好好一个公主,词汇量这么小,翻来覆去就会指着别人鼻子说个“你”,果然受宠呢,只用一个“你”就够她顺风顺水活这么大了,真是可爱得让人羡慕呢。   可这样的,要说在那位陛下面前多受宠,她可不信。   年底到了,宫里到处张灯结彩的,今日也是蓝天白云的好日子。   也是在这样一个久远的好日子里,已逝的先皇后,她的姨母抱着她看宫灯,就告诉她过:陛下呀喜欢聪明会说话的人,得很聪明,很会说话才行。   这边七公主见自己的好友受了这样大委屈,她再是人美心善——,呸,她再是大度不想跟谢念音这样的疯子计较,也得计较到底了。   到底给闹到了陛下面前,近些年一心修道想要升天的陛下连朝会都很少出席了,结果居然要为小儿女之间调解矛盾,倒是新鲜有趣。   昌德帝也好奇谢家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如今什么样子,毕竟是当年他的皇后最疼的孩子,能看顾还是要看顾一些的。他也隐隐记的,当年下头乌压压一堆孩子里,倒是这孩子还有些意思。   正好圆满完成一个七七四十九天的大修行,昌德帝感觉身轻体健,索性传进来见一见。   听到七公主委委屈屈告完状,又看了一眼旁边红着眼忍着委屈的谢家大小姐,穿着青衣道袍的昌德帝这才认真看向了谢念音。   果然还是记忆中那个机灵孩子,当即跪下请罪:“惹公主不快,就是臣女的不是,臣女甘愿受罚!”   昌德帝挑眉,毕竟大将军归朝在即,这样机灵的孩子不会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要偏袒她几分,哪知道她居然如此利落就认了罚,昌德帝捻着长长胡须问:“果真甘愿受罚?”   跪地少女当即挺身回道:“自然,皇家尊贵,该罚,陛下请不要仁慈,狠狠罚!”   少女声音又软又娇,说到这里犹如小狐狸一样,漆黑干净的眼珠子滴溜一转,就这面直接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道:“只是,子不教,父之过。臣女有错,但臣女为国祈福,不好罚的,陛下可以罚我爹呀,我爹有钱,陛下罚多少俸禄都不怕的!”   一句话就让谢汝臻拳头都硬了,可在这清虚殿里,天子脚下,她可不敢插话。   昌德帝似乎觉得有趣,俯身看向谢念音,问道:“就这么想朕罚你爹?”慢慢道:“恨你爹?”   谢国公府仙人一样的三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金陵无人不知,为了那位婢女当年的三公子可是视国公府出身的正妻如粪土一般,如今十几年过去,再说起来,竟也成了后来人的美谈。   陛下这话问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念音。   音音恭敬看向陛下:“怎会?为人子女哪有恨父母的!”   “说实话。”昌德帝不动声色,满堂更静。   音音认真想了想,苦笑道:“陛下,怎么办,我爹这样折辱我娘,我恨不得百般跟他作对,可到底却不是恨,而是想要我爹看到我。”   先还精神奕奕的少女一下子低落了,娇软的声音都凄楚了:“他对我娘那样坏,可我——”少女攥了拳头,望着昌德帝:“恨不起来,只渴望他能疼我,他是我爹呀!没有子女不渴望父亲疼爱的。”   说着少女目光燃起了火:“陛下让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要说恨,有的!可我到底只恨旁人——。”说到这里她还含泪瞥了一眼谢汝臻,简直把谢汝臻气死了。   音音好像思索,慢慢道:“就是再恨曾令我娘颜面尽失、日日苦痛的人,也当藏起来,毕竟如今她也是我的长辈。人人都如此,不是吗?”   她抬头,振声道:“可陛下是天子,是能与天沟通的人,什么事儿都不该瞒着陛下。”说着音音好像小孩子一样对昌德帝笑,还眨了眨眼:“陛下,在您面前我说了实话,出了您的大殿,我就装得比其他贵女都更孝悌懂事,陛下为我保守秘密好不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旁边还站着来告状的七公主和气得快失智的谢汝臻,可即使气到快疯,在这清虚殿,天子面前,她都不敢吭一声。   这可是喜怒无常的昌德帝,这可是天子,多少胡子老长的高官勋贵就是被骂得狗血临头都不敢吱一声!   可谢念音凭什么敢!是了,凭她有一个建了不世之功的小舅舅,还不是因为有靠山!谢汝臻垂头涨红脸,说到底不就是欺负她母亲那边出身卑微!她要是有这样大靠山,她定然也敢在陛下面前这般!   这边音音才不管谢汝臻就在旁边,又眨了眨眼:“陛下是天子,天子让世人闭嘴,谁敢乱说?陛下,她们什么都没听见,对不对?”   昌德帝看了谢念音半天,突然哈哈大笑,对一脸惊诧的谢汝臻和七公主道:“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两人惊诧至极,七公主愣愣合不拢嘴看向谢念音。而谢汝臻满面通红,可别说张嘴说话,差点腿软,站都站不住了。   打发了七公主和谢汝臻,昌德帝难得有跟世间俗人说话的兴致,转头对音音道:“朕记得没错,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   音音得意,不知想到哪里,转瞬又低落道:“陛下要是我爹就好了。”说完当即自悔失言,赶紧道:“陛下什么都没听到,臣女什么都没说。”   懊恼地一拍脑袋:“陛下,您一夸我,臣女得意忘形,过了头,嘴都秃噜了.....”   此时昌德帝身边的常公公、身后的小道士俱都大气不敢喘。 第93章 “怪不得皇后这样疼你。”   音音自悔嘴瓢了。   这瓢得让常公公都一凛, 让小道童们都跟着捏了把冷汗。   昌德帝却不以为意,看着谢念音,转着手中珠串, 慢慢道:“你父谢安呀——”谢安长得好,却是个让昌德帝很不愉快的人,他的皇后就曾跟他说,可惜了自己那个一根筋的二妹妹, 直言谢安就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狗。   至今他都记得他的皇后轻咬银牙,说起这句话恨恨的神情。   看到被金陵贵女追捧的谢安被他美貌迷人的皇后说成一只“徒有其表的狗”,年轻的昌德帝无疑是愉快的,尤其是当时他之所以提起谢安,是因为听到一些闲话。   他的皇后呀,是真正跟他灵魂相通的人, 每一句话, 饶是放肆,都能说到他的心坎上。   天下人都怕他,奉承他, 也都欺瞒他, 只有他的皇后敢跟他说实话发脾气, 可就连嘲讽发脾气都是让他觉得如沐春风的畅快。   昌德帝看向了眼前的少女,皇后最疼的孩子。   别人都拼命想生儿子, 只有他的皇后知道自己生的是儿子的时候直接掉泪了, 抓着他的手说:“可我想要个跟我一样漂亮的小闺女呀,我想跟她一起泡澡,一起穿漂亮衣裳骑马甩鞭子!陛下, 臣妾的美貌, 到底无人继承, 白费了!”   他当时真是苦笑不得,如今总觉人间无趣的昌德帝,想起旧日,依然觉得有趣极了。可没有了这样有趣的人,就是圈养再多美人,再多放纵,都找不到更多的乐趣了。   皇后甚至直言:“生个儿子,一个不好,就父子反目了呀!臣妾在史书上,可没见过父女反目的——”转而一顿,“倒是见过母女反目的.....”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那个胆大妄为直言无忌的皇后敢说,让他还没来得及震怒,就已忍俊不禁,开始要想方设法宽慰他的皇后了。   “说句实话都不让了?见天惺惺作态的,跟自家夫君都不能说实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多少年都没想起这些了,却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年底,旧日往事突然涌上心头,昌德帝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就听地上站着的少女道:“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三瓜两枣使心眼子算计人,跟我那个后娘似的,这样的富贵人生我不稀罕,还不如学门手艺卖豆花去呢。”   昌德帝愣了愣,果然是血脉亲人,失笑道:“还在朕面前给谢国公府三夫人下眼药呢?”那位三夫人,人都说福气大,知道实情的昌德帝很不以为然,什么福气,不过是首辅年轻时候的风流债罢了。要不是有这么个靠山,凭谢安再喜欢,想在谢国公府这样的地方扶正,还死死压着当时尚在的正室殷国公府二小姐——,谢国公府的老太太第一个丢不起这个人,估计早成了哪口井里的鬼了。   无知百姓传唱着这贵公子和婢女的恩爱佳话,说得倒是挺美挺好听:俊美贵公子护着柔弱低贱的婢女,最后修成正果。昌德帝听一次笑一次,谢安自己都是个没什么大用场的人,他能护得住谁。说到底,还是如日中天的高家高大人要抬举自己这个私生女。   “陛下,还真是呀?”有声音突然问。   反而是昌德帝不明所以,看向蒲团上探身询问的音音。   就听这孩子睁着漂亮的眼睛:“我们谢国公府的三夫人,还真是首辅的——私生女呀?”“私生女”三个字被她说的格外小声,好像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这次是昌德帝嘴瓢了:“你.....你这是.....你说什么?”   “看样子真是了。”蒲团上的孩子坐直了身子,笃定道,说着还感叹了一句:“敌人原来一直这么强大呀,可怜我娘当年还要脸,生怕自己做得过火,恃强凌了弱,结果呢就差给人直接拍土里去了。”   “你——,”昌德天又“你”了一声,最后变成了:“你从哪里知道的?”这可是他的锦衣卫中特别负责收集官员私事情报的暗探才掌握的。   音音嘟了嘴:“猜的。”   “猜?”   音音点头,看向陛下:“首辅夫人每次见到我们这位三夫人都是笑容满面夸赞,可那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而且首辅夫人不得不亲热拍三夫人手之后,首辅夫人的手总是不自在极了,然后会悄悄擦拭,擦得很重。”这些都说明首辅夫人厌恶这位,堂堂首辅夫人厌恶却不得不抬举的人,还能往哪儿猜。   “首辅大人倒是看着我们府中三夫人,满眼都是慈爱,有时候还带着追忆。”谢念音轻嗤:“义女,哄谁呢。”   昌德帝:.....   就见音音信誓旦旦道:“他们能扮猪欺负人,我怎么就不能在陛下面前诋毁她了!”不讲理的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得让昌德帝想捻着胡须点头:很是。   “再说,我说的也是实话呀,利用自己仅有的优势,把握面圣机会告她的状,能黑她一分是一分,对她手软,就是对我娘残忍....那些捧后娘捧得连亲娘吃的亏都不记得的,就能叫孝,还纯孝?当亲娘的怕在地底下得哭吧.....”   昌德帝:.....   该板起面孔代皇后教育这孩子的,这没人教,是不是念头有点歪了?   可想到皇后,就仿佛看到她俏脸一冷:“这叫歪?那些藏着掖着使坏,张嘴闭嘴就是圣贤,恨不得拉着圣贤把活人都逼成木头人死人的,那才是黑了心了”“不说敌人的坏话,反说好话,这能是个好人?”   那时候皇后总会睁着她极为干净美好的眼睛摇头,说:“我不信,陛下我们不要听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一个人做了什么。”   昌德帝就听音音真把他当姨夫告状了:   “我们这样豪门人家,能从婢女爬到正妻还白得跟白莲花一样,能是个简单的?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姨母肯定不信。”   昌德帝:.....那你可又猜对了。   “我爹,只有向着她们的,小时候我说三夫人一句不好就罚我进小黑屋.....打了谢汝臻一次,就整整关了我十五天,那可是我一人对他们一群人,谢汝臻没用,凭什么关我?”   说到这里音音羞涩笑了笑:“当然那次确实差点把谢汝臻胳膊上咬下来一块肉.....哎陛下,这殷家血脉,确实牙口好.....可两个小孩子打架,谢汝臻还比我大三个月,打不过就赖我?不过是因为她有个专会装可怜哭哭啼啼的娘,一句话不说就会红着眼睛哭.....要是我娘在呀——”   说到这里音音低了声音:“我娘在,也不过连累我娘跪祠堂,她也不会哭,也不会说,只会跟人拼命.....陛下,没人撑腰,单会拼命,就没命了呀。”   说着说着谢念音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好像终于能有人一吐满腔子的话,嘟嘟囔囔一直说下去,说到了最疼她的先皇后,说到了那个总是跟小大人一样的太子殿下。   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昌德帝说起那些关于先皇后的旧事,就是太子,除了会惹他生气,连好好说句话都难,到后来倒是不惹他生气了,只会绷着一张脸,看见就让人生气。   “难为你那么小,都记得。”   “怪不得皇后这样疼你。”   “是啊,这些以婢子之身爬上来的,确实最会沽名钓誉.....看得人就生气,可一个小孩子,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样呢。”   清虚殿里,不时响起昌德帝的话,听得常公公惊心。这样的话,昌德帝可是从来没有说过。   要知道昌德帝未登基的时候,也是在当时的继后手底下生活过来的,而继后就是当年先皇后娘家府中婢女出身。   .....   外头冷得宫人脚步匆匆,跺脚搓手,可这清虚殿内却暖和得很,四面烧着最好的兽炭,香炉内燃着千金一两的降真香,昌德帝道袍长须,倒有几分仙气,身后道童也是唇红齿白仙童一样,而盘腿坐在昌德帝面前的少女更好像仙宫出来的仙子一般。   无论是跟着昌德帝的心腹常公公,还是后头伺候的小道童,俱都悄悄立在这大殿中,看着这少女竟真的同昌德帝说起家常来。   直到最后昌德帝一句话,直接让见多识广的常公公都是一惊,更不要说小道童了。   他们再次看向蒲团上那个同样怔愣睁着漂亮眼睛的少女,就见她极干净极美的眼睛慢慢含了泪,望着昌德帝,起身,一丝不苟整衣,跪地叩谢天恩。   直到大太监奉命送音音出来的时候,清虚殿内的小童还没有回神。   外头天蓝极了,常公公带着笑一直送到御花园来,为着音音刚才对陛下说她还没看够只有宫里才有的益州红梅呢,这是先皇后最喜欢的花。   音音转身对常公公行礼道谢,常公公忙躲开不敢受礼,口中直道:“折煞奴婢了,真是折煞老奴了!”   就听少女软软糯糯的笑声,冲常公公道:“公公忘了,公公小时候帮过我的,该受这一礼。”说话间,谢念音轻轻巧巧行了个半礼,然后歪头望着常公公。   常公公惊愕间倒是没能躲开。   “公公果然忘了,当年为了吴大伴,我说了谎,要不是公公,就要给永寿宫戳穿了!”说到永寿宫,音音声音一下子小了。   常公公一下子想起这件旧事,他当时既是不忍看到先皇后护着的孩子那样为难,也是为了举手之劳救下吴非那小子一条小命,当然事后定然能得太子记他一个好。旁人只道陛下厌弃太子,宠幸高贵妃三皇子,要真厌弃,为何这些年都不立继后?   不管是高家还是高贵妃确实拿准了陛下好恶,甚得陛下欢心。可终归,没拿得那么准。   常公公看向了音音,笑道:“难怪陛下夸——二小姐记性好,这些陈年小事老奴可记不得了。”   “公公不用记得,公公对音音的好,音音记得就行。”一句话就能熨帖到旁人心里,常公公心道难怪这么大的福气。   “不知道吴大伴如今怎样?”   常公公看向音音身后笑得更慈和了:“二小姐不妨亲自问一问。”说着上前一步对来人行礼。   音音一怔,这才慢慢回了头。   只见身后穿赤色圆领盘龙袍、腰系玉带的高大青年,正向自己看过来,来人背光而站,音音一时间竟看不清来人面容,不过想也知道必然是一张极为严肃的脸。   少年老成嘛!   如今人到青年,肯定更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7 17:24:04~2023-06-28 10: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娇袅 5瓶;长眠喵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皇宫八卦二人组   来到金陵这些日子, 也听到好些人说到太子,都称端方克己,立身质直, 出语端重,言动举止,让人不敢有丝毫散漫轻忽,是跟三皇子完全不同的人呢。   听来听去, 让音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是内中透出的少年老成的味道,确实让不了解太子的人连呼吸都不敢乱了规矩;陌生的是——   音音拎起裙子恭恭敬敬行礼,再抬头才看清前方人的脸,一下子脊背都挺直了,果然是一张让人不敢有丝毫不规矩的脸呢。   倒不是长相,而是神态中那种老成持重, 都腌出味来了。   太子面容依然严肃刚正, 抬了抬手,举止间都是储君的庄重。常公公扶着音音起身,这才笑着告退, 还不忘笑道:“下回再进宫, 老奴可就要改称呼了。”   音音看太子, 听到这话这人眉宇间都不带动一动的。此时整个皇宫都好奇她和昌德帝在清虚殿里一坐一个上午,到底说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可常公公如此点出,他们太子殿下似乎一点都不好奇呢。   太子身后跟着的是一位青衣中年太监,正是一直跟着殿下的吴大伴。音音冲吴大伴笑了笑, 十年岁月, 为吴大伴眼角添了皱纹, 也添了更多儒雅,一看到音音就含了笑。   看,这才是熟人见面的正确打开方式,这样温暖的笑容,隔着十年,都让音音觉得心窝里微微一热。   那时候自身难保的吴大伴愣是被音音从——当时还是德妃的高贵妃手中保了下来,多少次,都是吴大伴弓腰哄着她和太子两个愁眉苦脸的孩子,告诉他们夕阳多好看,哪里的花又开了,御膳房出了新点心,然后告诉他们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伴,今年的红梅开得好呢!”   吴大伴看着音音,依然是躬身,点了点头。   这时音音才再次看向太子殿下,而端重克己的太子殿下也看向了音音。   两人都没有说话,同时不动声色看了看四周。   在谢国公府里修炼得都开始机灵的橘墨立即懂了,忙退开,吴大伴更懂,清出了一片保证不会被打扰的场子。   音音试探:“殿下,亭子那边梅花开得好,过去——闻一闻?”   太子严肃的脸抽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亭中,默默看了一会儿亭外那片如一片红云一样开得正好的红梅,音音几次悄悄打量身边这位始终沉默严肃的殿下。   再次试探道:“十年没来,这宫里的人,没咋变呀。”   太子严肃脸哼了一声。   这声哼让极为敏感的音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她循着味儿,慢慢道:“我今儿去吴贵妃宫中,她还是那样慈和爱笑,还是那样爱——从脚底开始打量人。”说着音音谨慎又生动地模仿了一下吴贵妃不动声色的傲慢。   是殿下熟悉的惟妙惟肖,久违的味道。   “呵。”太子殿下严肃的脸有了变化,慢慢道:“何止,贵妃爱民如子的心也十年如一日。”   音音了悟地哦了一声:“听说福南那边有流民,贵妃怕是又心疼地哭了吧?”   “哭肿了眼,说是差点哭瞎——”,太子继续道:“听说贵妃当时一得知这事,握着心口说她那处疼得受不了,差点就为流民伤痛得厥过去了。”   “哎呦,贵妃就是爱民呐。贵妃娘家正在扩院子供佛祈福,听说是一尊真正的玉佛,那么大!”说着音音两手比划出好大一尊佛,比她从哥哥那里要来的那尊可大太多了。   “嗯,贵妃也在永寿宫重修了佛堂,也供奉了一尊玉佛,倒是没那么大,那玉如凝脂,看着就贵,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橘墨帮着吴大伴挂起半截挡风帘,安置好火盆,只见外头传言不苟言笑的殿下跟自己小姐唠起来了。   她家小姐啧了一声:“贵妃娘娘到底是心善,为了流离的百姓,建了个佛堂哭。”   “嗯,不止。当时磕头磕得都破皮了。”   音音哦了一声感叹:“贵妃真是心诚呀!听说首辅夫人也跪经跪得起不来呢,老寒腿都犯了。”   “嗯都是善良的人呐,就连首辅大人小舅子家那个作天作地的严公子都为了流民跑了好几个道观,散了不知多少银子刻印道经,求老君发慈悲呢。”   “他?”音音问了一句,心里算着这些佛堂佛像印制的经文换算成粮食,够首辅一家子成为她哥哥粥厂的榜一了,还是能蝉联榜一的那种——   可惜偏偏是首辅家,不然她早该上门化缘了,就是化不走首辅家里那尊大的,也该想办法把贵妃娘娘那尊小的化走.....   太子殿下瞥了音音一眼,坐了下来:“你才回来,就听说这位严家公子了?”   “何止听说,我还见过呢,他笑话我老家来的一位学子寒酸,殿下是没看到咧着大嘴仰着头笑,鼻孔张得老大了,我看得都害怕!”   “你怕他?”太子不信。   “我是怕不小心透过他鼻孔看见他的脑浆,真的太子哥哥,你是没见,人兴奋起来鼻孔真大呀,他那日格外兴奋,他的鼻孔格外大!”   一句太子哥哥一出,太子殿下看向了音音。   四目相对,这位终年严肃老成的殿下突然笑了。   音音撇了撇嘴:“就他这样的,居然也能得陛下喜欢。”   “他在宫里可不敢那样。”太子幽幽道。   “他在宫里什么样?”音音八卦劲儿上来了。   “这——”太子含蓄道:“背后议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这样说严家公子的事儿,不好吧?”   音音瞪圆眼睛:“好,怎么不好呀!再说,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   太子为难:“孤——”   “殿下是太子呀,是超脱君子的存在。”音音果断。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那孤跟你说说?”   太子殿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听得音音两眼发光,啧声不断,还催:“然后呢?”   “别急,宫里这些年的热闹多着呢。”   音音啧啧听着宫里的八卦,是了,这才是她的太子哥哥,老成持重的脸下是一颗谁也看不到的八卦爱吐槽的心,老有意思啦,她的太子哥哥呀!   亭子外橘墨表面冷静,毕竟跟着小姐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可吴大伴一眼就看出这个努力绷着小脸站得恭敬的小丫头整个人都已傻了。吴大伴笑了笑,这算什么,他们殿下从来都爱说话,可惜,这世上已没几个人能让殿下敞开心扉说话了。   随着殷国公府的失势,一个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太子,在宫中的日子可太难了,难得他们殿下最先学会的就是谨言慎行,就是老成持重,就是见人只说三分话。   吴大伴往身后亭中看了一眼:好在表小姐回来了,这是与殿下生息与共一荣俱荣的人,也是与殿下共同见证过彼此的眼泪和欢笑的人。   十年啊,一切终于要好起来了。   蔚蓝的天,洁白的云,怒放的红梅。   离开皇宫后,马车上橘墨小声问自家小姐:“原来小姐不恨老爷,对老爷——”   音音哦了一声:“当然恨他。没有他,再多茵娘,也祸害不到我娘。”   “就想看他又倒霉又难受。”   茵娘母女她倒不恨,跟她唯一的关系就是仇人而已,就看谁强,谁能把对方打掉牙摁趴下。   橘墨:.....   刚才小姐那一席对父亲的渴望,把她都感动了.....   “橘墨,陛下除了是君,还是什么?”   音音笑了笑,自问自答:“还是君父。”   陛下再是喜欢不拘一格的人,也不会真的喜欢因为父错就怨恨父亲的人,这些当父的呀,喜欢那些无论他们如何,都对他们一片赤诚的人。自私的本性,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   辘辘马车声中,音音掀开车帘道:“橘墨,看,这天蓝得多好看呀!”   “这样好的天,回去还有好戏看,果然是个好日子。”   —— ——   马车进了谢国公府,一进府,满脸堆笑的橘墨就打了个寒战,紧张看向自家小姐,而音音还在瞧着从太子殿下那里要来的小兔子玉坠,好像浑然不觉这凝重气氛。   旁边下人直接拦住了音音主仆两个:“老太太正在堂上等着二小姐呢。”   说话的婆子正是老太太跟前的徐嬷嬷,此时面上一点笑意没有,硬邦邦上前道。   音音看了她一眼,慢声道:“总要换过衣裳才能见祖母。”   徐嬷嬷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太让二小姐立刻过去。”立刻两个字,被这老嬷嬷说出了不容置疑,“二小姐最是体恤下人,不要让咱们难办。”   音音看了橘墨一眼:“看看,我说咱们大小姐忙着出宫,果然是急着回来告状了,你说她怎么这么贱呢!”   徐嬷嬷脸一僵,厉声道:“二小姐慎言!这样粗鄙不堪恶毒的话,不该是咱们国公府小姐说的,一会儿老奴回了老太太,只怕老太太再心疼二小姐,也得好好教教二小姐规矩了。”   粗鄙不堪恶毒——   音音几乎是陶醉一样品着这几个字,这不就是国公府老太太和她那位仙人一样的父亲给她母亲盖棺定论的话,她终于也得到了呢,真好,感觉跟母亲都更近了些。 第95章 “我劝诸位,离我远着些!”   “二小姐慎言!这样粗鄙不堪恶毒的话, 不该是咱们国公府小姐说的!”   徐嬷嬷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这位不好惹的二小姐发作,哪知道后者竟完全不以为意, 一点发作耍横的意思都没有,让老练的徐嬷嬷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往下了。   就听这位二小姐道:“你这老婆子,倒是挺会说话的,本小姐喜欢, 赏!”   话音一落,橘墨就递上了红包,正是国公府里年下用来赏人的大红包,不仅给了徐嬷嬷,还给了伺候出门的车夫和下人。   音音对一个清音院小丫头吩咐道:“回去跟孙嬷嬷和偃月姑姑说,今天大喜, 咱们清音院上下都赏。”外头这些人她都赏了, 她的人只有赏更多的,总不能被外头这些不相干的人给比下去。   清音院下人早已知道谢汝臻一回来就告了状,老太太那边叫了人摆开了三堂会审的架势, 三夫人请了祠堂教女棍要在谢家其他房头妇人见证下, 亲自教女。   本吓得脸都白了的小丫头听到这吩咐, 一下子不怕了,带着小姐赏赐的消息欢欢喜喜往清音院跑。   清音院里提心吊胆的下人们松快了下来, 围着小丫头问小姐到底有何好消息, 悄悄指着上房方向问是不是真没事。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家小姐说了没事那就是没事,说了大喜那就是大喜, 他们听话等着就是了。   于是一片凝重紧绷的谢国公府氛围中, 清音院反而成了一片飞地, 个个欢天喜地,让其他下人看得复杂难言,就连徐嬷嬷掂量着手中分量不轻的赏赐,对着这位二小姐不怒反喜的小脸,一时间都彻底错乱了。   声音到底软和了下来:“老太太一直等着呢,二小姐快过去吧。”二小姐要是再拖,她也只能奉命来硬的了。   没想到音音格外好说话:“成,嬷嬷带路,咱们快去吧,别让祖母久等。”   顺畅得徐嬷嬷肚子里一堆主意都成了没主意,在前头带路,朝着老太太正堂去了。   一踏入老太太的院子,果然这种紧绷凝重的氛围更浓了。   徐嬷嬷看着依然毫无所感、颇为自在的谢念音,一时间不知该说这位是真的胆大,还是真傻。再有镇北将军和殷家撑腰,可她到底是谢国公府的人,老太太愿意给脸那是老太太讲究,老太太真的火了,处置自家一个晚辈,那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外头人绝挑不出一句国公府的不是。   这位二小姐看着机灵,还是跟当年那位三夫人一样,到底不通透呀。   今儿,老太太就是真的生气了。   谢念音进去,老太太压根没睁眼,顶着一块白帕子在榻上靠着,下头乌压压坐了一屋子人。   这是要用孝道和家法收拾她呀。也对,容她是指望从她身上得好处,如今大约听见她在陛下面前都没给国公府带来好处,谢家老太太恶心她这么久了,何必再容她到处蹦跶。   谢念音行礼还没直起身,旁边三夫人就霍一下子站了出来,断然喝道:“跪下!”   这做派、语气,端的是煌煌当家主母的气势。   谢念音照样直起身子,瞧着这人,这真是当正室入了戏,眼下要正经给她当娘呢。   这晚辈不仅没跪,还跟看猴子一样看着三夫人。   堂中人人噤声,气氛愈发凝重,坐在下头的妇人们动都不敢动,看也不敢多看,这——似乎两边谁的热闹都不是她们这些靠着主房头过活的人能看的,妇人们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一时间视线都没地方放。   她们可不敢得罪如今的殷家,原来是以为殷家老三死在外头回不来了,才敢顺着上头意思踩清音院母女二人,没办法,想活就得站队,她们也不容易,不跟着看那母女二人笑话,不跟着欺负她们母女,转头她们儿子的差事就没了。   如今殷家老三封了大将军,那可是个不好惹的,她们是真怕。   可老太太发话叫她们来,她们也不敢不来。有几个倒是托病想避开,结果三夫人那边陈嬷嬷亲自上门看望,提着问她们儿子差事累不累要不要也歇一歇,说什么身子重要。都这样了,别说装病,就是真病,也得爬起来来呀。   此时三夫人眼看要下不来台,下头坐了这么些人没一个真敢帮腔的,活该都是连汤都不配喝饱的货,上首榻上老太太这才慢慢睁开了眼。   老太太在后,三夫人手持家法棍,厉声道:“谢念音,老太太在上,家法在此,还不跪下!”   “老太太疼你,在家你胡闹也就算了,如今你居然胡闹到宫中去了,妄议长辈是非,抹黑谢府门楣,气坏了老太太,还不立即跪下请罪!”   手持家法的三夫人底气是足,一言一行都是凛然主母风范。   此时昂然站在老太太下首,谢念音面前,看过来的凛然大义的目光中终于露出了谢念音熟悉的东西。   那种不动声色的满足感和得意,谢念音儿时,见过,还见过不止一次。   谢念音啧了一声,在安静的正堂,过于清晰了一些。   满堂人:.....   这下子连上首老太太都震怒了,直接扯掉额头敷着的帕子,往谢念音身上一砸,却被她轻轻一闪,避开了。   她居然还敢避开!   老太太沉香拐一顿,早就就绪的健妇婆子们刷拉上前,目露凶光,就要押谢念音跪下,三夫人凛然神色中那抹惬意更浓。   音音笑了,抽出腰间鞭子向前一甩,就听哎呦一声,就有人脸上见了血!   随后就听少女软软声音轻喝:“我劝诸位,离我远着些!”   “我这鞭子,练了十年,虽不如我娘那一手打狗鞭,可触皮毁容,也是一辈子的事儿!”   人群呼啦后退,被抽到的婆子还在地上疼得打滚。整个正堂乱得跟街头集市一样。   孙嬷嬷偃月和橘墨怒瞪四周人,而被她们护着的谢念音凌空甩了一声鞭子,正堂中人一下子都安静了,表情各异,倒显得愈发可笑。   “反了!今天不让这孽畜知道知道山高水深,死的就该是我了!”老太太已经站起来,顿着拐杖喝道。   一边三夫人大惊后,收神看向谢念音,突然唇角一抽,这是想笑被硬生生按下:果然是母女,如出一辙的硬骨头,又硬又蠢。   事到如今,就是闹到陛下面前,谢念音这样犯上不孝,还能有好!   老太太握起沉香拐往地上狠狠一顿:“还不快拿住这个眼里没天理的货!”   这种货色,看样子为了她那个死去的娘,是恨毒了谢家,谢家是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了,索性直接收拾了!年轻人,不知道如果她想,这样的小辈,合情合理,她都有一百种法子收拾!   老太太的目光狠厉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匆忙得连这一屋子乱都没理会,跪下就回话:“老太太,圣旨到了,还是常公公亲自来宣旨!”   众人哗然,俱都看向谢念音。   就见少女展颜一笑,甜甜道:“老太太,孙女真是为了谢家上下好,不得不如此,不然真纵容你们打了我,后果——”   她又啧了一声,摇头道:“真是不堪设想呢!”   到底是什么旨意?   这下子连老太太和三夫人都慌了。   谢老太太带着谢家上下摆了桌供了香,呼啦啦跪了一地,及到听了圣旨内容,三夫人直接白了脸,一向从容自若的人身子都晃了,老太太也是浑身乱颤,差点忘了谢恩。   圣旨追封已逝谢府三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头衔,问题的关键是——   谢府三老爷才是个四品官!   这简直是陛下出手直接打了谢府三老爷和如今的三夫人的脸!   “如此——”如此没规矩的事儿,谢老太太颤抖着嘴唇。   音音看着这两人失色的脸,尤其是十年再见,依然容颜曼妙肤如凝脂的三夫人,此时脸色已蜡黄一片。这才对嘛,十年了,也该老了。   至于规矩,音音心道陛下这几年连朝都不上了,闭关的时候内阁都能半年见不到陛下的面,还跟陛下说规矩呢。   咱们如今的陛下呀早把自己看做神仙了,谁说规矩,陛下烦谁。   常公公含笑看过来提醒:“老夫人?”   谢老太太一惊,咬着牙根带着众人叩谢皇恩。没等常公公离开,老太太和三夫人凶狠的目光就已经盯住了谢念音,目光中含义不言自明:再怎么闹腾,谢念音也是谢家的人,她也要从谢家的家法,她的婚事也是握在谢家手里!   音音眨了眨眼,轻声道:“辛苦常公公。”   老太太三夫人这才意识到常公公还在,可常公公很快就会走的!谢念音以为折腾来这么一道圣旨,打了他们的脸,自己还能好好的?   未免天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不要说,这谢国公府,可没有兔子!   谁知常公公又拿出一张圣旨!   还有!   竟然还有一道圣旨!   老太太和三夫人都看向了谢念音。   音音无辜地眨了眨眼,轻声道:   “早说了,别动我,是为了你们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8 10:59:44~2023-06-29 08:2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ilei521 10瓶;青青子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册封公主,封号嘉怡   谢家人俯首在地, 叩接第二道圣旨。   就听常公公高声宣读:.....特册封谢家二小姐为嘉怡公主,钦此!常公公宣旨结束,笑眯眯看向下头的音音, 先让人把老太太扶起来,接着对音音道:“公主也快快起来,天寒地凉,可别伤了公主贵体。”   公主?公主!   所有人都看向格外慈和的常公公, 以及人群中那个最美的少女。   好像这才慢慢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收了义女。   谢念音成了公主!   谢老太太和三夫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的,甚至不知道是怎么送走的常公公,她们彻底震住了,愣住了,好像被困在一个消了音的世界,只见周围人嘴巴开开合合。   随着谢府大门关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中间的谢念音身上。   谢念音回身, 先看向了三夫人,然后看向了老太太,笑了笑, 慢慢道:“祖母, 当年三夫人给首辅大人当了义女, 您就那样疼她。如今,孙女成了陛下义女, 您可要更疼孙女才是呀!”   轰一声——   她们重新听清了身边声音。   说这话的音音语气天真, 笑得纯良。   可硬生生让谢国公府的老夫人脊背发凉,更不要说旁边脸色焦黄的三夫人了。   音音看着三夫人脸上粉都掉了一块,眼角皱纹明显, 真是十年爱惜容颜, 一朝老去十年。过去十年, 她娘坟头草都多高了,三夫人优美如故,光爱惜可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这正室夫人做得顺心,这日子过得如意。   音音笑了笑,抬眼又瞥了还没从打击中回神的三夫人一眼:以后呀,这日子,只会越来越不顺心呢。这人呀,一旦老起来,可快。想想陆夫人就知道了,陆夫人还是得天独厚的大美人呢,可丑起来呀,挡都挡不住,如今陆老爷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陆家越蒸蒸日上,陆老爷就越懊悔自己怎么娶了这么上不得台面的继妻。   至于这位三夫人——,她瞧着跟她那个没啥用的爹,估摸该是——真爱吧。   此时满院人跪下向嘉怡公主行礼,音音倒是让人拉住了谢老太太,直道:“使不得使不得!”然后转头看着已经跪地的三夫人,音音当众受了她一跪,这才一惊一乍道:“哎呦呦,光顾着祖母老人家了,三太太这怎么使得呀!”   “快,快扶起来呀!”   对着银牙咬碎下颌抽搐的三夫人,音音品了一会儿,这才格外慈祥道:“三太太,以后可别跪了,使不得呀!虽说国法大于家法,国礼先于家礼,可我可不是那等轻狂的,不在乎这些虚礼!”   跪在后头的谢汝珍霍一下站了起来,指着谢念音怒吼:“谢念音你别——”   就见音音笑脸一抹,小脸一沉:“本公主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老老实实跪下,本宫主这次可以不跟你计较!”   一向娇生惯养的谢汝臻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当即抹泪就要找爹爹,抽泣道:“等我爹回来,看你还敢这么狂!”   “你爹?”音音小脸彻底寒了。   三夫人为母则强,按下屈辱,忙拦住要闹脾气的女儿:“胡说什么,还不跪下!”谢汝臻跺脚,更委屈了:“娘!”   音音瞥了她一眼,慢慢道:“这有爹娘疼的孩子,是不一样。”都到这时候了,还能没眼色闹脾气呢,好像只要闹,就一定有人哄。原来被爹娘呵护着,就能这么不看人脸色的。   音音突然提高了声音:“看我脸色!”   这一喝,让还要闹脾气的谢汝臻都吓住了,不敢再出声,愣愣看向音音。   就见音音嘴角翘了翘:“对了,你,以后得学着,看我脸色。我这会儿脸色不好,是不高兴了,所以你要乖,知道怎么乖吗?”   音音放下嘴角:“闭嘴,跪下!”   砰一声,谢汝臻被按跪在地,她要说话,可一抬头看到音音看过来的视线,一下子没了声音。   音音这才看向三夫人:“孩子得教,看,这不就学会了。”   三夫人怎么都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她拼命往上爬,百般为女儿筹谋,就是为了女儿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今日——,今日——   三夫人抖得牙齿乱碰。   音音吊着眼睛看着,得亏咱们音音长得好,不然这个做派真是恶人嘴脸呀,可到她这里,硬生生去了娇,添了风情。   音音抚了抚才养起来的小拇指指甲,懒得多看眼前这人,心道,想给她当娘,做梦做疯魔了吧!也只配跟她那个没什么大用的爹混作一团,搞些情情爱爱就够了,其他的,就别想了!   至于未来的三皇子妃——   音音这才又瞥了一眼谢汝臻:她不想要,可她不想要的,也不会让给她们娘俩!等着吧,她会把她们的皇家梦,摔得碎碎的,碎成渣滓。   清音院人孙嬷嬷喜极而泣,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会听到都是跟她家小姐说话,嬷嬷欢喜糊涂了,她口中的小姐早给人当了夫人,死了。   偃月更是笑得眼角褶子都多了,更不要说其他丫头婆子,纵然一时间不敢大声,可欢喜是掩都掩不住的。   —— ——   陆府前厅,金陵几位学子正聚在这里讨论年后的春闱,交流经文义理,这几次连徐元淳都到了。   安静的前院突然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陆子期率先抬头,旁边赵宏成已经站了起来,心都提起来了: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儿!他陆哥的人可不像他们赵家下人,没有天大的事儿,断然不会如此慌张!   赵宏成紧张看向陆子期,后者面容依然是淡淡的,赵宏成嘴唇蠕动,一时间心里蹿过无数想法:别是他们哪府下人蹭了贵人的车?别是得罪了那位严家大少!   噔噔噔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才停,显然是钱多记起了规矩,赵宏成着急呀,都到这时候了什么规矩呀,赶紧进来说话。   钱多进来,还是呼哧呼哧喘着气,这样冷的天一停下来竟有了汗,可他一张脸都是笑,张嘴就道:   “公子,咱们小姐封了公主啦!嘉怡公主,外头已经传开了!”   “谁?封了啥?”   赵宏成攥着手问,可他脸都红了,兴奋至极。   显然,他们都听清了。   “我们小姐呀,做了公主啦!封号嘉怡,谢家圣旨都接了,如今外头都在说这件事!”   钱多喜笑颜开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兴冲冲看着自家少爷,从刚刚得了消息他就没命跑,这会儿棉袄里还呼呼冒热气呢。   陆子期把案上书册一扣,钱多会意,忙出去打听更多消息,想必公子都是要知道的。   赵宏成转头冲陆子期扯着嗓子喊:“哥?”这是真的呀?   很快,几位公子的小厮都带着街头巷尾的消息回来了:谢国公府门前马车突然间就多了,先还观望的众多人家纷纷上门递帖子,十年未归的谢家二小姐一下子成了金陵年底宴会的抢手红人。   孙同勋不可思议看着蒋廷宇,先前两人还讨论说待到镇北大将军还朝,谢家二小姐有望封县君,结果居然哐当一下子——直接成了公主。   赵宏成拍着桌案对陆子期感叹:“哥,这音音到底是音音!”不愧是小时候就能摁着他打的人。这第一次进宫,直接就让皇帝陛下认她做女儿了,他用拍红的手挠头:都说如今陛下神隐已久,轻易不见人,她到底是怎么见到人的!都说陛下这些年越发喜怒莫测,她到底是怎么做到一下子就让陛下如此喜欢的!   这时真是恨豪门幽深,想见一面也难,要是还在临城他说什么也要赖在陆府到底见音音一面问个究竟。   赵宏成简直不知说什么,两眼兴奋放光,看着陆子期还是喊了声:“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低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轻声道:“她呀。”   他的音音呀,想讨好一个人,就没有人能招架得住。   金陵陆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些日子随着年越来越近,他们个个想的都是越来越近的春闱,压力一个比一个大,别说徐元淳等人,就是陆子期,都开始不要命一样苦读了。   借着这个机会,几人好似都受到了鼓舞,个个面上有光,很快外头客间就放了桌子,摆下了酒菜。   过去的路上,孙同勋落后了两步走在了徐元淳旁边,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攀谈道:“徐兄,可惜你没见过陆兄的妹子,只怕以后更难见了。”   公主之尊,跟他们更是天遥地远了。   徐元淳低头,慢慢嗯了一声。   “徐兄,想什么?”其他人都在说这件事,陆子期一直默默听着,而徐元淳也是始终没开口的那一个。这会儿孙同勋不愿徐元淳觉得受冷落,随口问了句。   没想到徐元淳看着外头阴阴欲雪的天,格外认真地答了:“我替——替陆兄高兴,很高兴。”   “可不是,咱们这些临城来的听到消息只怕个个高兴很了!”孙同勋也看了看廊外的天,如果他妹子还有机会见到谢二小姐,哪怕只是得到谢二小姐的帖子,他们兄妹三人在大伯府中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了。   徐元淳慢慢走着,越过兴奋的几人看向了前头负手倾身听人说话的陆子期,轻声道:“她一定很快活。”   “可不是!陆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定然心中快活极了!”孙同勋附和。   外头天愈阴,暖和的客间中酒兴正酣,就连徐元淳都破例喝了酒,更不要说赵宏成等人更是连连举杯,好像自打来到金陵后,就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恣意过了。   赵宏成脸都喝红了,拍着桌子道:“至少,至少哪天真不小心蹭了贵人的车,咱们也算有个能说话的地,不至于稀里糊涂就给贵人咔嚓了。”   蒋廷宇忙捶了他一拳:“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说什么胡话呢!”   孙同勋也跟着打哈哈。   这时候下人来报,小童笑得见牙不见眼,脆声道:“公子,咱们小姐使人带信来了!钟大娘让您过去看看!”   一直闷声低头饮酒的陆子期,霍一下子,抬了头。 第97章 “哥哥,我是公主啦!”   “公子, 咱们小姐使人带信来了!”   赵宏成立即朝其他人看去,兴奋嚷道:“看,我刚说什么来着, 就说不是今儿就是明儿,必有咱妹子信儿的!谢府狗眼看人,咱妹子可绝不是那样人!”   陆子期按了赵宏成肩头一把,让人把他酒杯换了茶, 把这里交给他招呼着,跟着小童出了门,一进长廊,陆子期脚步一下子快了,边走边问道:“谁来送信?”   小童笑回:“小的没能见到,只瞧见来人披着黑披风戴着好大一个斗篷, 直接被钟大娘引进后头屋内, 大娘直接遣小的来报公子了。”   陆子期睫毛一颤,脚步更快,明知道不可能, 明知道——不可能的。   随着靠近, 心跳得越发厉害, 而在小童看来公子身上是愈发不动声色的冷,尤其是在这阴沉沉天气下, 越显得公子面容如冷玉, 清冷至极。   进了后院,陆子期的脚步顿了顿,隔着暗沉的天色看向前方紧闭的屋门, 他轻轻嘱小童去跟大娘回话。看着小童轻快离去的脚步, 陆子期才重新举步, 朝着前方走去。   伸出手,推开了门,他看到来人依然穿着那身黑色斗篷,此时正俯身看案上花瓶,陆子期的睫毛再次轻轻颤了颤。   就见俯身的少女一闻动静就转身,兜帽瞬间落下。   眸光如星,门口让看得人瞬间轻缓了呼吸。   陆子期一步踏入,转手扣上了房门,就听来人欢喜道:   “哥哥,我是公主啦!”   软软糯糯的声音,还有那张他熟悉至极,亦——思念至极的脸。   陆子期看着这一脸熟悉的得意,跟他想象中的模样分毫不差,想象中再见她必然是这副模样,漂亮的眼尾轻轻上挑,红唇得意轻启,第一句话必然是宣告她是公主,然后闪着仿佛落了星子的眼睛,等他反应。   陆子期笑了笑,低声道:“见过——公主殿下。”   果然面前人眉眼更弯,笑得更甜:“快免礼,你可是管着公主的人!”   管着公主的人,站在门前,眼睛始终盯着来人,话却说得分外冷静:“怎么出来的?怎么回去?”要是给人知道,对她影响可就太坏太坏了!   音音却全然不在意,几步上前,伸手就扯住陆子期袖子,晃了晃:“哥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要说这个——   陆子期垂眸看住音音,低声道:“还真不放心。”   “安排的谁?”   音音不想说这个,她可想哥哥了,才不想说别人呢:“我都是是公主了,还怕他们!”   陆子期看她,轻声道:“是呀,都是有封号的公主了,可把你厉害坏了!”   音音一下子瞪圆眼睛:“哥哥,我一路回来想的就是这句,我怎么这么能耐呢,我自己厉害得有时候都吓我自己一跳!”   陆子期绷着的脸再也绷不住,抬手想要揉揉她的发,可抬到一半就放下了,反而扯出袖子,冷静道:“好好坐着说话,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是不轻不重的的呵斥。   果然这样程度的轻轻呵斥,音音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嘟嘴道:“规矩嘛,我知道的,哥哥别念,这会儿不想听。”   嘴上虽这样说,扯着陆子期袖子的手到底松开了。陆子期静静看着,被抓住的袖子慢慢垂下,平整开来,再不见一丝皱褶。   一抬眸,就对上音音望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问:“哥哥,想我不?”   陆子期目光一闪,视线就落在她耳边晃动的耳坠上,是一颗滴溜溜的青玉耳坠,初看素朴简单,细看这绿温润好似能够流动,是西边商路上来的上品好玉,当日甫一看到,他就想过挂在音音耳边的样子,今日才算看到,果然——合适得很。   愈发衬得她小小耳垂白皙精致。   陆子期喉结轻轻滚动,好一会儿才开口,依然是淡淡呵斥:“到了这样地界,怎么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这里到底是金陵。   音音皱了皱鼻子:“反正我想哥哥,想得头两天都睡不着觉。”   陆子期:.....   他喉结又轻轻动了下,才能开口:“跟着来的是甲六吧?”甲六是几人中唯一的女性,出发前,陆子期把她给了音音。   “甲六?哦你说渊虹呀,自然,哥哥放心,偷偷摸摸我最擅长了,绝不会给人抓住小辫子。”好好一个姑娘,那么俊的工夫,叫什么甲六,音音直接给改名了。   “你又开始喜欢剑了?”陆子期问,渊虹是上古名剑。   音音眼睛一圆:“我要是喜欢肯定给自己改名叫渊虹,自然是因为人家渊虹喜欢剑呀!”   陆子期默,瞥了音音一眼,这人才到音音身边几天,她连一个暗卫喜欢什么都知道了,他问:“偃月,是你娘取名的?”偃月弯刀,同样的起名套路。   “我娘——直率,当时直接管人叫——”音音露出一言难尽的样子。   陆子期嘴角抽了抽:“总不会是——弯刀?”   “那倒不至于!”音音忙摆手,略带局促回道:“叫弯刀刀。”说着还小声为娘亲解释:“你细品品,虽直白倒也不失少女的可爱.....后来,我姨母可能没品出来,看不下去,给改名偃月了。”   陆子期:.....   在音音乌溜溜眼睛注视下,他不得不努力品评道:“你娘确实——挺有想法的。”显然,这么一句音音不满足,陆子期瞧着她巴巴看过来的视线,默了默又加了句:“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她要是还要,这样类似的评价他这里还有很多。   音音不贪心,心满意足,哥哥果然慧眼,评价很到位,她娘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呀,跟谢府里谁都不一样,谢府以她爹为首的一干人,知道什么好坏,哪里能看清她娘美貌外表下那颗别具一格的心。   看,她哥哥就能看明白。   音音喜滋滋道:“你是我哥,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咱们的娘亲,还能差了!”   房间里瞬间格外安静,音音探身问:“哥,脸怎么有点红,是不是闷?”为了她,这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是闷了些。   陆子期起身背对她来到窗前,掀开往后看了看,说的却是:“下雪了。”   音音忙过来,顺着半抬起的窗,果然见雪粒子飘散下来。   这时陆子期才注意到音音腰前挂着的除了那块他赠的玉佩,还多了一个新的玉饰,挂玉的丝线是金黄色,结的是蟠龙结,他眼角一跳,故作自然伸出手,拈起这枚玉饰打量,颇为朴拙的一个小兔子。   见哥哥注意到自己的新玉,音音高兴:“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没见过这样胖嘟嘟的小兔子?哥哥仔细看,兔子腿还瘸了呢,哥哥看出来没?”太子哥哥刻的是它们小时候救下的一个瘸腿小兔子,三皇子射的,一箭射中小肥兔后腿。   为了这只兔子,当年音音差点跟三皇子发火。好歹她还记得那是个皇子,改发火为轻声细语地哄。三皇子这个人,脾气大,但好哄得很,一下子就哄好了。用太子哥哥的话说,就是“三弟天真自在,不类其母,很好”。   陆子期翻转玉佩,果然在下面看到小小一个“政”,当今太子,名政。他眼角再次不受控制轻轻一跳,转过玉佩,看着这小丑兔漫不经心评道:“颇有意趣。”   更漫不经心问:“哪里得的?”   “太子殿下赠的。”确切点说,是她从太子殿下那里要来的,但这么琐碎的细节就不用强调了。音音低头就着哥哥的手看这小兔,低声兴致勃勃讲当年这只小兔的故事,“三皇子从小就既吃软又吃硬,只要让他玩得舒坦,别说要只小兔子,要什么只怕他都能应,看着是个不好惹的皇子,其实很好说话的。”   音音于琐碎故事中透露着朝堂皇家其人其事,哥哥这样聪明,必然能从中听到他想知道的。   陆子期果然默默听着,却突然道:“我很喜欢,赠我吧。”   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这枚玉佩,陆子期的目光却看向谢念音。   音音二话不说,当即伸手去解这枚玉佩。   陆子期低了眼,隔袖按住她的手,这才笑了,轻声嗔道:“哥哥随口说说罢了,这是太子殿下所赐,岂能随意赠人。”   音音抬眸,望着哥哥:“哥哥又不是旁人,哥哥想要,我管它谁赐的。”   说着还要动手,却感觉到隔袖的大手微微一使力按住让她动弹不得,音音眨眼:“真的不要?”   陆子期看进她乌溜溜的眸中,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只觉心满意足。   他轻声:“不要这个。”   “哥哥想要什么,只管说,但我有,无有不应的。”音音说得非常认真,这样的话她从小说到大,如今到了金陵,她还是这话。   陆子期看着她,默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右手负在身后,淡淡道:“知道。”转而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提醒道:“既然每日还练鞭子,指甲就别留这样长,万一断掉,会疼。”   这说的是她最近留起的小拇指长指甲。   音音啊了一声,橘墨也这么说,看样子是真的要剪掉了,她鞭子是一定要练的,只是——,她瞧着小拇指甲,都养长了,还说再长一长,就染上新色呢。   陆子期声音愈发淡:“你这么怕疼,真断了,到时就是躺在床上打滚也不顶用。”   想到指甲齐根折断的疼,音音咧了咧嘴,点了点头。她的人生哲学一向朴素,除非必要,不然她拒绝一切苦和疼。人生必须要受的苦楚和疼痛已经很多了,何必再找着受呢。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似乎都在听着外头落雪。   直到陆子期淡淡声音闲话一样问道:“听人说,小时候,三皇子很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9 08:32:31~2023-07-03 12: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生亦三七 33瓶;鸽派、祁未央 11瓶;薄荷想想、30964291 10瓶;发发财财 7瓶;傲娇小公举、菜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尴尬住了   “听人说, 小时候三皇子很喜欢你?”   陆子期视线落在窗外落雪,问得淡淡的。   不然也不会订亲了,虽说金陵贵族多联姻, 可那时候殷家在金陵正煊赫,音音又这样得先皇后和大将军疼爱,这桩婚事纵有其他考虑,也必然考虑到音音的人生。   音音哼了一声:“三皇子这个人, 漂亮小姑娘他都喜欢。如今更过分了,只要是个平头正脸的,他都喜欢。”当时姨母说,做三皇子妃比做太子妃快活,三皇子是注定的富贵闲人,只爱吃喝玩乐, 跟着只有享福的, 再说三皇子脾气她又拿捏得住。   可笑高贵妃和高家人,还不如她姨母了解三皇子,竟然妄想把这样一个人往大位上推, 只怕从来没把三皇子说的话当真。   音音简单解释了几句, 内中暗含了如今的朝堂风向。   “那太子殿下呢?”陆子期看向音音, “太子殿下如今也有心悦之人吗?”   这样问的时候,陆子期声音愈发轻, 似乎比窗外落雪还轻。   “太子殿下呀, 谁都不喜欢。”音音回答得分外笃定。   她没有说的是,她觉得,太子殿下根本就厌恶女色。也是, 殿下小时候, 正是陛下广开后宫, 沉迷女色,执着双/修的时候,那几年宫中孩子一下子多了起来,短短几年皇子公主就多了快二十个。   孩子多了,女人心思难免更多了,就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得争一争。见多了后宫争宠的腌臜事儿,要还能像三皇子一样喜欢漂亮女子才是稀罕事儿呢。   想到这里,音音皱了皱鼻子:“昨日说到将来的太子妃,殿下都淡得很,还不如谈论小肥兔兴趣大呢。”   陆子期肩膀松了松,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音音身上,才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很轻,却让两人心都一沉。   时辰到了,该离开了。   陆子期抿了抿唇,抬手要帮音音把兜帽戴起来,谁知音音反而一屁股坐在窗下,噘嘴:“我不想走,我就要住在这里,我——”   说着她抬手一指:“我想我这个花瓶!花瓶都能住在这里,我怎么不能呢?我还不如个花瓶?”   明明无理取闹的是她,她反而吸了吸鼻子,委屈得要哭。   陆子期垂落的手攥紧,像旧日一样,慢慢笑哄:“音音听话。”   音音豁然站起来,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昂头道:“我不听话!我就不走!”   “音音。”陆子期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自从金陵以来,再次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他的声音低了,是哄,也是无力,还是那四个字:“音音,听话。”   这样简单四个字,却让音音想掉泪,她霍地抬手拉上了兜帽,小脸一下子被偌大兜帽遮了一半,努力笑道:“我就是故意闹哥哥呢!国公府可好玩呢,哥哥放心吧!”   说着她朝陆子期挥手,好像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推开门就走进了雪中。   雪不大,可后院无人走动,此时也落了薄薄一层,稀薄好似霜。   一口气走出好远,音音却又停了,回身看到哥哥果然就在廊沿下看着自己,雪粒子落在他青衣肩头,自己一回头,他一愣,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格外好看的笑。   音音伸手握着兜帽,无声对哥哥道:“后-会-有-期。”   转身往前,很快有丫头现身撑着伞,一同朝外院去了。   后头的人便连前头黑衣斗篷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雪落无声。   天都黑了,陆子期依然站在廊下,看着落雪的院子。直到远门处钱多看着不能这样等下去,这才缩着脖颈过来,轻轻唤了声“公子”,递上来钟大娘嘱咐的斗篷。   陆子期这才觉得确实冷了,他应了声,问前头如何了。   钱多回了,又带回来一个信息:“镇北大将军,即将入城。”   —— —— ——   金陵年下,处处张灯结彩的热闹,可都没有这日热闹,这日整个金陵街头挤满了人,两边茶楼酒馆的包厢早早都给人订没了。   随着一声“来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个个都踮脚挺脖朝着前面望去,推推搡搡,激动难捺。   只见前头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甲胄将士现身,头里一人身形昂然挺拔,一张脸被北地的风都吹糙了,纵依然是剑眉星目,可已不再像当年,当年这人让人一见就道浊世偏偏佳公子,如今这极俊的公子,只让人望之升畏。   昔日金陵城中玩世不恭的少年将军,如今骑在马上,行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已是一身沉稳肃杀。只偶尔略略一抬的嘴角,还能见到当日不羁,他一转头,众人才看到那道传说中从后勃颈处蔓延到甲衣下的狰狞刀疤。   茶楼包厢中身穿大红银绣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男子嗤笑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咱们金陵玉面小将军都给风吹老了,啧啧,瞧瞧这丑疤,这老皮!难为那些人还能夸的出口,把银面将军说得多俊,这张快不会笑的老脸跟俊,还有关系?”   这话才落,就见到马上镇北大将军咧嘴笑了。   这一笑,就现出昔日少年将军的风华。   锦衣卫指挥使韩昱一愣,没说话。他身旁黑衣下属忍不住腹诽,最近他家一向预言颇准的大人两次落空了,今日这才说镇北大将军只怕不会笑了,人家就笑了。   韩昱微微昂着下巴,看着这旧人熟悉的笑,心道可惜早已没了当年勃勃少年气。可,当年?不早什么都没了。   当年,这人身后终日跟着的少女,不也早已化作黄土垄中白骨一捧。韩昱下颌绷紧,握紧绣春刀,哑声道:“酒呢,还不端来,本座总要敬一敬——”   那些再也不得见的旧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他的声音带了凶,俊美面容露了不羁的邪气:“敬一敬咱们了不得的大将军!”   外头街面人群此时也都静了静,无他,众人目光所在的大将军突然勒住了马,看向了前方茶楼,还——笑了。   一片安静中,所有目光随着大将军唰一下,聚焦在那茶楼二层。   茶楼二层一个少女正探出半个身子,先还使劲儿冲着大将军方向摇手,没命得扯着嗓子喊,这突然的一静,就听到了少女声音,“小舅舅,看我,看我呀!”   这茶楼斜对面是一间酒楼,内中非贵即富,这段日子厢房包厢价钱炒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数目。其中三层的一间厢房,此时也安静下来,就见内中青袍公子一笑,于是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陆子期笑看对面激动探身的谢念音,孙同勋碰了碰身旁的徐元淳:“看,那就是嘉仪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徐元淳淡淡一声嗯。   这边二层包厢中,偃月和橘墨都拉着音音,真怕主子兴奋头上一个拉不住,她们小姐能顺着窗爬出去。这谁也没想到闹腾腾的街面,人山人海,这都能一下子安静下来!   本来怎么喊都不会被人注意到,结果这下子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们这边。橘墨小脸一下子红了,瞬间拉也不是,这么停着也不是。   她脑中还回荡着小姐那句突然清晰的话,在骤然一静的街道上方回响。   拥满了人的街道瞬间更静了。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方探身出窗的少女。   这日是雪后初晴的天,蓝得很,红衣少女面容极美,美得让人噤声。   一时间,音音是缩回去也不是,继续喊更不是,尴尬住了,不过瞬间,她就摇了摇手中帕子,冲着人群喊道:“乡亲们,过年好呀!小女子给大家——拜年喽!”   挤满人的街道有片刻诡异的安静,回荡着少女拜年的声音。   这下子,对面窗边陆子期也忍不住了,一手握拳掩饰唇边笑意,其他人更是再也憋不住笑,就连一向严肃的徐元淳都跟着轻轻笑了。   另一处最尊贵的包厢内,太子殿下为了维持人前端重形象,只嘴角不停抽搐,端起茶盏倒是遮掩得很好,依然是咱们持重的殿下。   倒是一旁穿着骚气金线紫袍带玉冠的三皇子捶着桌子爆笑,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道:“大哥,她怎么还这样啊!十年时光,都让她长肚子里去啦!哈哈哈,除了长得更好看了,我没瞧出她哪儿长进了呀!”   街头人群瞬间炸开,一下子更兴奋起来,有人认出来这是为国祈福的嘉怡公主。   “是嘉怡公主!”   “咱们大将军的外甥女!”   所有人一时间脑袋乱转,又要看公主,又要看大将军,就见蔚蓝天幕下,他们英姿勃发一身肃杀的大将军抽箭拉弓,微微眯了眯眼,一放手——   一只箭嗖一下朝着少女所在方向飞去。   众人齐刷刷一声惊呼,虽然箭是从他们上方飞过,可这样凌厉箭法,好些人还是不觉闭眼,可楼上少女眼看箭来,却纹丝不动,依然如故,就见箭啪一声插入少女旁窗棂上。   女孩伸手从上扯下箭头送过来的大红花,朝大将军摇动。   诸人这才看到本挂在大将军身前的红花不见了,到了少女手中。   果然传言不虚,嘉仪公主正是他们大历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最疼爱的晚辈!近来本就受人追捧的嘉仪公主,一下子更是名声鹊起。   随着嘉仪公主隐入窗后,大将军的马再次动了,这次大家看到大将军翘了唇角,连身上带着的战场血腥肃杀之气都淡了。   厢房中韩昱端着酒碗看着,这时候笑了一声:“果然是她的女儿。”只是笑却不曾到眼底,他已又拍了桌子,对着案前黑衣下属道:“倒酒!你也坐,这样好日子,咱们不醉不休!”   “谁得同归.....不如一醉.....”   千杯不醉的指挥使韩大人这日似乎醉了,又似乎并没有。   随着大将军还朝,金陵彻底进入年底的热闹,年前最后一波宴拉开了序幕。   官员们有官员们的宴请,贵妇贵女们有女子们之间的宴请,各地进入金陵的学子们之间也有学子们之间的宴请。反正敢在这时候开宴的多少都是有些底气的。   有的宴是一帖难求,有的宴是一客难求。   前者自然是像嘉怡公主的宴,后者就比如——   比如临城学子在陆园设的宴,在这样贵人宴会扎堆的时候,除了小地方的学子,哪有贵人会去。这没有贵客的宴,宴也白宴。   接到帖子的金陵学子们根本就不屑一顾,看着请帖上打头的名字,不乏嘲讽者,两指拈着大红请帖跟拈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陆崇礼?谁啊?”   “连名儿都没听过的人,如今也好意思在年尾办宴?”   而接到请帖的谢国公府,老太太看着下人拿上来的这帖子,更是嗤之以鼻。 第99章 十年来,老太太最多寒个脸,下头儿孙就立即怕了,结果如今短短一日,就两次拍桌了。   听到谢国公府中的少爷居然收到了临城陆家递过来的宴会请帖, 老太太先还不信,直到管家把被丢弃的帖子找来呈上。   老太太瞟了一眼,果然是商家出来的举子, 到底有两个钱,用得是上等的大红销金板纸,可身份这个东西,是银子买不来的, 这样的帖子,一年不知道收到多少,他们谢家的主子连碰都懒得碰,不过扫一眼,就给下头管事的弃在一旁了。   这会儿三房里的几位夫人都在正堂陪老太太坐着,说着年下各府宴请的闲话。   三房陈嬷嬷跟着三夫人理事儿, 常在老太太跟前露脸, 在这正堂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此时就把陆园宴会当笑话一样说了,末了道:“老太太也见过这位陆公子, 模样倒是好的, 只这长得再好, 也不至于就敢赶这波热闹,在这个时候办宴吧?老奴琢磨着, 也不知这是哪里的底气。”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 轻蔑之意不言而喻:这样没根底的人家,在这皇城贵地,除了攀着他们谢家那点子让人难为情的情面, 还能有哪来的底气!推荐信都收了, 大儒也见了, 这是还想着蹭他们谢府的光呢!   不然她可也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北方小地方的商贾之子,哪来的胆子办这场宴,怎么就有脸往他们这样门第递帖子。   老太太切齿道:“指不定不是胆子大,而是这脸皮呀——”老太太摇头:“这小地方长起来的人到底是不行,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跳腾得惹人烦。”   这说的是谁,可就端看各人理解了。   擅长讨巧的二房夫人这会儿默默拿帕子擦着嘴角,不敢搭话,大房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接过旁边丫头递过来的茶盏,好似没听清老太太后头的话,自然也没法接话。   三夫人接了句:“总会有知道轻重的时候。”好比这陆园宴,那片地方倒是好,可再好的地方,宴开了,没人来,那时候才叫打脸。再好比——,三夫人也喝了口茶,这些张牙舞爪处处冒头的人,当年也不是没有,如今在哪儿呢。   老太太冲下面的人笑道:“先头人回了,说是这位陆公子去拜访过张大儒的,二老爷还说虽是地方来的,倒也懂事。”领了他们谢府的人情,就该两清,“如今看来,倒是二老爷看走了眼。”不知礼数的人,到时候就别怪他们谢府不给脸了。   二夫人忙道:“我们老爷多少年了,也没亲自跟商贾人家出来的打交道,看走了眼,也是有的。到底是这些不知足的人,可恨。”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想着该如何体面地跟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家撇清干系,堂里这会儿静着,就有人匆匆来回:   “咱们二小姐,使人给陆园宴送了贺礼!”   老太太一听,气当即就涌上来,痰堵着喉咙,咳咳半天咳了出来,一拍桌子,就要让人拿人过来!   可这一番折腾,到底让她气得发昏的脑子清醒过来了:   如今这个孙女,已不是她能随便呵斥的。   老太太只得压住气,慢慢道:“没规矩的,凭再有身份,还是没规矩,白白给人看笑话!”   堂堂国公府小姐,有封号的公主,给一个商贾人家出身的举宴送贺礼,传出去像什么话。   真到不得已的时候,纵然谢念音背后撑腰的人不少,也别怪她老人家出手不客气!她动不了这个孙女,也有的是法子把她跟国公府切割开来,总不能带累臻臻的名声,他们臻臻可是要嫁入皇家做皇子妃的。   可——,为难的是,如今谢念音贵为公主,有这么个孙女在,谢府嫁孙女,也更好看呢。一时间,老太太再次感觉到堵心,自打这人回来,这种多少年都没有了的心塞感觉,就时不时再现。   这边老太太还由着丫头给自己拍着背揉着心口,旁边几个儿媳,端茶的端茶,捧痰盂的捧痰盂,她气还没顺过来,又有人来回:张大儒送了两部新刊的书给陆园宴作贺,还说希望这陆园能成为学子们交流的好地方。   谢老太太挥开旁边丫头,咬牙笑:“看看,果然是一窝子人精,到底给他们攀上去了!”要不是靠他们谢府引荐,张大儒知道这姓陆的是谁!   下头来回话的管事往上头瞅了瞅,为难回道:“听人说,张大儒与陆公子的业师是好友,故而特别照顾。”管家把头埋了埋,这层关系可比他们国公府一封引荐信管用。   “听说?听谁说!外头那些说法,没见识的平头百姓信,你们也信!那小小北地——”老太太已想不起那小城的名字,问下头的儿媳妇:“他们来的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老太太,说是临城。”二儿媳妇赶紧凑上去告知。   “那样一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先生,还跟张大儒是好友!”这样的话,她可听得多了,有些人呐到皇城根下溜一圈,回头就敢说自己皇宫里有人,恨不能认识里头一个办事的太监,就能吹成里头的娘娘都说得上话,老太太呸了一口。   “这.....这位陆公子的业师,是司徒先生呢。”管家不得不回,回头要是老太太跟人笑话错了人,可是要唯他们是问的。   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三夫人攥着帕子,声线都细了,问了句:“编《北地志》的司徒先生?”   连同老太太几人都看向三夫人。   她声音才正常了些,向老太太解释道:“三爷几次差人给这位司徒先生递帖子,甚至亲自上门,结果递帖子这人门下就回在闭门修书,亲自上门门人又说自家先生去访友了。”   总之就是拒了。   说到这里三夫人脸微微泛红,“既是陆举人的恩师,只怕咱们二小姐根本就有法子能见到这位先生,可她明知老爷为此作难,愣是一声没吭。”   老太太又拍了桌子:“这个——”生生把后头“孽畜”两个字咽了回去,堵得老太太心口又疼,白揉了。   十年来,老太太最多寒个脸,下头儿孙就立即怕了,结果如今短短一日,就两次拍桌了。   立在另外两位夫人身后的大夫人,这时候都不得打心眼里不佩服这个侄女了。   老夫人这通火还没按下去,一个更令她们震惊的消息就到了。   三夫人连规矩都忽略了,一向温雅的声音一下子尖了:“谁?说清楚!”   回话的人趴在地上再次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派人给陆园宴送去了开宴贺礼。”   这下子,三夫人眉头皱成一团都不奇怪了,就是老太太眉头都皱成了一个疙瘩,惊问:“韩指挥使大人?”   这位韩大人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掌着整个锦衣卫,金陵想巴结的人从来不少。可别看这位韩家二爷,一双含情笑眼,却最是脾气古怪,说翻脸就翻脸,说不理人就谁都敢不理会,这是让首府高大人都得咬着牙根笑着作揖的人。   他们谢府根本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韩大人,韩谢两家人情上的来往一直是有的,结果到了这位韩二爷这里,直接连面子情都不给了。谢府老太太的寿宴,金陵高门就是人不到,也得送份礼。就是殷家,闹成这个样子,殷家老夫人恨不得抡起斧子劈了谢府的门,可这样日子,再恶心也得忍着,使下人送上份礼,最多通过礼恶心人。   可这位指挥使大人做了韩家的主,这样日子,愣是连个屁都没有。   谢家还不得不几次三番示好,想弄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位阎罗,结果这人压根理都不理!   如今——,   “怎会!”谢老太太不明白!   很快能回明白的人就来了,后头这个打探清楚回话的人,从嗖嗖冷风中一进热烘烘的正堂,本就跑得急,此时更是脑门子都冒了汗,跪地磕头回了话。   好一会儿,正堂众人俱都是一脸震惊相。   “指挥使大人说是要支持——,支持他家大外甥。这会儿外头陆园宴的帖子已经贵重起来,有那些得了帖子却给丢了的,正花重金求帖呢.....”回话的人悄悄抹了把脑门子,如今外头可说的都是陆家这位公子和明日的陆园宴。   “这——”二夫人张了嘴,下头的话却没说,一双眼睛看向老太太和管家的三夫人,这大好的能跟指挥使大人叙上关系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呀!   “说起来,咱们跟指挥使大人的外甥,可是甚有渊源呀。”二夫人到底试探着说出了这句。   大夫人用帕子捂着嘴怕咳,三夫人绷着脸不语。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僵着脸喝茶,没说话。   老太太没呵斥,这就是——有意思了。   二夫人瞅了眼三夫人,转着心思。   大年下的,往年这时候正是娘们们热闹的时候,今日却气氛沉闷至极。   满堂大气都没有,只有茶盖碰到茶盏的声音。让人暗道,也没翻黄历,今儿难道不是好日子。   结果,今儿果然不是好日子,沉闷至极的茶都没安生喝几口,外头又匆匆来了人。   听这来人的脚步声——,老太太右眼皮就是一跳,把茶杯递到丫头手里的时候差点失了手,“大过年的,都仔细着呀。”   老太太呵斥丫头,这才转身看向堂下。   半天才问出:“这是又有什么事!”还能再有什么事儿不成!   就听来人同样擦着汗小心翼翼回话:“是,是二小姐从临城带来的东西,到了。”   听到就是这么个小事,三夫人攥着的手才松开了:到了就到了吧,早听说他们还有东西在后头。   能有什么好东西,商贾人家没见过世面,几个臭钱就恨不得到处卖弄。别是连曾睡过的架子床都当好东西运过来了吧,听说下头人家能有张拔步床是当宝,上百两银子的东西,放在外头倒是不能不要的。   哪知道来人又小心翼翼回了句:   “二小姐东西,多了些。”   好像生怕自己没回清楚,擦着汗补了句:   “多了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3 12:02:56~2023-07-04 21:4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城市高级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身价涨了   “二小姐东西, 多了些。”   多,能有多些?早先,就听谢念音为了大院子, 拿东西多说事,今儿倒是让她们开开眼呀。   暖烘烘的堂屋中无人说话,有人不屑。   回话下人咽了口唾沫,道:“这第一口箱子进了府, 后头箱子,还有没从码头船上卸下来的呢,中间一抬接着一抬,陆陆续续的,听人说就没断。”   这会儿外头街上人山人海,都嚷着看二小姐的嫁妆呢, 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 只怕以后十年二十年里头,也不会见到这样多的了。   堂中一下子好几人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   老太太咬牙发话:“走,看看去。”这别是连住过的房子墙皮砖头都扒下来, 运过来充脸面了吧。   三夫人更是站不住了, 要看个究竟。她就不信了, 这人都丢过一回,回头居然还处处压她女儿一头!   一行人簇拥着老太太出了正堂, 一路往前, 就听前头人声热闹,显然是下头婆子丫头都围去观看了。   离着清晖院老远,就能看到抬箱子的人嘿呦嘿呦, 外头的男人不好进内院, 只见一口口上好的檀木大箱子堆满了二门处, 里头婆子小厮正一口口往清晖院里抬。   二门处孙嬷嬷还吩咐着:“跟码头人说,天冷都先在码头那边喝口热汤,慢慢来。”来得太快,真把谢府二门堵了,也不好。   老太太还好,好歹见多识广,什么阵仗都经过,尚能稳得住,可后头二夫人已是瞠目结舌,就是一向从容的三夫人,一向稳重寡言的大夫人,这时候脸色也都变了。   这边老太太使了个眼色,那边就有婆子匆忙上前,一下子撞上其中一个抬箱子的婆子,随着哎呦声,就见其中一口木箱倾倒。   只听四周一片吸气声。   就见翻倒的箱内东西露出,这一箱装的竟都是珍珠玉器,最上头就是珍珠帘子。   露出的这挂帘子是用大小相同极其圆润的珠子穿成,单这一挂帘子,就价值不菲。   这样的帘子,谢汝臻的嫁妆里也有一挂,可这会儿,只谢念音这里,单这一口箱子中,就两挂。   三夫人的指尖都木了!   谢老太太老眼锐利,一眼扫过去,就把内中物什看个分明,上头几件玉器一过眼,就是老太太也不由得开了口:“这个——这位陆公子,到底是何方人?”   旁边二夫人眼睛还看着箱子,听到老太太的话,还以为老太太又忘了,忙道:“临城人,媳妇记得真真的,临城富商陆家长子,表字崇礼,人老太太见过的。”   二夫人迟疑了下,后头那句没敢说,她娘家正寄住着一个远方表侄女,正当年,如果做成了亲,岂不两好。   二夫人正盘算着,老太太哦了一声开口了:“可曾娶亲?”   二夫人一怔,当即答道:“尚未呢,老爷说了这位公子虽出身商贾,但立志先立业再成家。”   “哦。”老太太面无表情关心了句:“春闱一过,就是立不了业,也该成家了,免得父母悬心不是。”   “可是呢!”二夫人点头,出身差了些,但这家业是真真富足,又是韩大人的亲戚。也听人说过,北边有豪富,可见不是假的,这不就给他们见到个真的了。这样出身,侯府贵女当然是想都别想,可她娘家远房亲戚,倒真是当配的。   三夫人和大夫人也都听说了老太太的意思,俱都一震,没说话。   就听老太太眯眼看着,闲话一样:“那孩子,人品模样倒是极好的。”   “年后不是好些姑娘们要来,到时候捡合适的,倒是可以促成良缘,难得——这陆家子,跟咱们谢府,有缘,咱们帮衬帮衬,也是该的。”   二夫人攥帕子的手一紧,这是老太太想让她娘家那些远房表孙侄女们上啊。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又看向了始终没说话的三夫人和大夫人,暗道不好,这两人也都是有不远不近的表侄女的呀。   这个年谢府里几位主子过得心里乱糟糟,各种盘算。倒是清音院,过得格外热闹,赏赐很厚,看红了其他各处下人的眼。年才过,下头就有人到处打点,自己是进不了清音院了,可自己家里还有好使唤的孩子,能送进清音院当差也好呀。听说,清音院的主子,对这些年龄小的姑娘小子们,尤其好。   一年忙到头,音音纵着自己院子里的人借着过年快活,红包给足,新衣服吃食都赏下去,不管是老的小的,都有。多数时间里,音音就坐在火盆旁,托着腮看他们进进出出快活的脸。   她虽也跟着放烟火吃饺子,只心里到底觉得这个年过得没什么意思。   这是从六岁那年起,她第一次没跟哥哥一起过年。要不是至少还有机会见到小舅舅同外祖母,音音简直连谢家团圆宴都坐不下去。   而金陵陆宅这边,大年三十,陆子期守夜的方式就是温书,累了就看音音信,那句“看到我们府中礼单,就知韩大人比咱们以为的还厉害,还要紧”,“要不是韩大人,哥哥的回礼都不好光明正大进谢府的”,“不对,也不光是韩大人,就凭哥哥的银子,哥哥的年礼也是能贴着红纸,直接送进谢府的”。   看得陆子期撑着额笑,然后继续一页页翻着书。   听公子翻书这些年的钱多提着壶倒茶的时候,都忍不住劝:“过年了,公子歇歇。年后春闱,公子必能榜上有名。”何必这样苦着自己。再说,榜上有名这事儿,可不是他说的,就连徐公子不都这么说。   陆子期连头都没抬,只答了句:“不够。”就让钱多出去找人玩,别让人过来扰他看书就是了。   年过完,所有人瞩目的都是年后的春闱。   一场陆园宴会,让临城来的几位学子显露人前。   更是让金陵贵人知道了陆崇礼这号人,知道了他与韩家的关系,见识到了这个临城商贾人家出身的举人一掷千金的豪富。   过后许久还有人提起陆园宴,说起其中的名贵草木,古器家具藏书,说起当日的歌舞吃食,年轻公子更是津津乐道当日请来了秦淮身价最高的花魁——一向不出秦淮的花魁娘子莫小玉,居然现舞陆园宴。   名气有了,接下来就要看实力了。   春闱后等待放榜,音音几乎坐立难安,看得橘墨都跟着紧张起来。到了放榜这日,更是不停往外看,就等消息传来。   橘墨想不明白,怎的这次小姐远比上次还紧张,尤其是小姐都知道公子必然会中的,只是名次问题。在橘墨看来,只要能中就好,至于其他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小姐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会如此在意呢。   春日催开了树上花苞,音音的视线从花看到头顶天空,慢慢道:“不一样。”   “小姐,哪里不一样?”   “哥哥的志向,变了。”音音微微蹙了蹙眉,旋即松开,她感觉到她哥哥有了野心,生了青云志。   “公子要实现志向,很难吗?”橘墨小声问,什么样的志向,对他们这样厉害的公子来说,也难?   “很难,不过,”音音笑了笑,攥紧了手中帕子:“我会助哥哥。”往高处走。   音音差点又要咬手指的时候,干脆进屋查看今儿下午要往外祖母那里送的东西,看看库房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是外祖母和家里那些表姊妹们用得上的。至于她小舅舅,音音直接拍了拍一旁的小木匣,给银票比什么都强。   音音难免又想到旧事,按着木匣的手都重了。当年殷家难过,母亲悄悄当了嫁妆,偷偷使人往殷家送些银票,结果却被谢家人拿住,直接就把谢家好些亏空扣在母亲头上。   明明,母亲的嫁妆也没少添补三房开销,只怕爹爹好字画诗酒的洒脱里,与他小妾赌书泼茶的风花雪月里,甚至连那场惊天动地的元宵烟火里,就有她娘的嫁妆银子。结果真出了事儿,他们反而一个个都高高在上了起来,白得跟临城酒楼里现宰的大白鹅一样,理直气壮问着她的母亲。   阳光透过窗格子,细碎洒落,旁边是偃月,小声道:“小姐,过去的事,多想无益。”   音音哦了一声,点头:“确实多想无益。只有干,才是硬道理。”   所以,这十来年三夫人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当的那么体面的?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要知道十年前,她母亲就常翻着账本头疼,小声跟嬷嬷说,再不节流,只怕不到十年,这谢府就精穷了。   那些左支右绌的无奈,她是看着母亲过来的,到最后变成了一口黑锅,扣了下来。然后换了如今的三夫人当家,竟果然宽松起来,愈发坐实了她母亲的无能、刻薄与有罪。   正想着,就听外头突然热闹起来,音音心头狂跳,往外一看,就见橘墨这会儿正跟鸟儿一样乌拉拉喊着往这边来。   “必然是我哥哥中了好名次,偃月偃月,快,快呀!”   两人还没迈出门槛,就对上一院子笑脸,尤其是从临城跟着来的那些下人,尤其是橘墨脸都兴奋得放光了,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把音音都看急了,到底是旁边另一个伶俐丫头报了喜:“咱们公子高中了!头名,公子高中头名!”   橘墨一下子能说话了:“对对!大公子中了头名,是头名呀小姐!”说着橘墨眼泪就下来了,小姐担心了这些天,可是该高兴了吧。这可是第一名呀,整个大历朝的第一名。   “呜呜呜,小姐,大公子怎么这么厉害呀!”她接到信儿的时候人都哆嗦了,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橘墨不过是个没爹娘的丫头,跟着哥哥逃难,先头吃不饱就别说了,几次哥哥为了护着她,差点给人打死。怎么一转眼,她就成了公主的贴身丫头,她跟着的主子就成了大历的第一名了!   橘墨擦着泪,呜呜呜着瞅着自家小姐。   她小姐也厉害,说挣个公主就挣了个公主,这会儿她家公子又挣了个头名。说不定真就应了当年小姐的话,会成为大历最好看的探花郎,呜呜呜他们小姐果然是福星呀,那时候就说中了今儿了。   清音院人又哭又笑,欢喜成一片。   同样得了消息的谢府,各处也坐不住了。别说谢府,此时外头都嚷嚷疯了,谁能想到呢,这一次的会元给个北方小地方的举子摘了去了,各地读书人年前才知道有陆崇礼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结果年后这人索性更不得了,直接成会元了。   这会儿陆宅前马车都排出去好远,听说已有官媒人不等殿试,就上门了。   谢家老太太身子骨最近不利索,这会儿都腾一下坐正了,看着地下站着的这些来给她拜年的年轻姑娘们,一个个水葱一样。   她的视线从那些远房的穷亲戚中,落在了前头真正的谢府表小姐身上。 第101章 “没了清白,还想攀高枝呢!除了俊美的容貌,清白就是他另一个最好的聘礼,怎么能如此不当一回事呀!”   春闱一过, 在谢府老太太眼里,陆子期的身价,就不一样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 让谢府这个表小姐上前。   二夫人一看老太太这样子,眼皮子一跳,只怕自己娘家表侄女没指望了。二夫人头疼地回了自个儿院子,结果她娘还惦记着这位陆公子呢, 唠唠叨叨夸着那个寄住家里的远房姑娘多水灵多贴心。   二夫人气冲冲拦住了她娘的话,眼下这远房的已经不好使了。她娘一瞪眼,怎么才没几天,这位陆公子身价又涨了!   “老太太那边都从出五服的变成五服内的了,咱们这边还能比老太太还贵重呢!”二夫人蹙眉抱怨,她是不敢坏老太太的事儿, 可这银子——, 谁不缺呢。撑着好大的排场,各处打点,哪里能少银子, 正需要这么个有银子的帮衬着, 二夫人咬唇。   等音音摸清楚谢家这一群人主意的时候, 直接给气笑了   好呀,她哥哥这样好的人, 他们想利用, 居然都不舍得用亲的.....   气得音音咬牙:“打得好算盘,图我哥哥的银子和前程,却也不想想, 我哥哥也是要攀高枝的!他们倒好, 涨了价, 才是个表的!看不起谁呢!”   “我哥哥哪里比外头那些世家公子差了!论模样,论本事,论人品,不知比他们强出多少,嘿,结果算计我们,竟只肯出个表亲!”   旁边橘墨总觉得小姐这话哪里怪怪的。   音音在地上绕圈子,末了狠狠哼了一声:“那可是我哥哥,什么亲的表的,就是公主,我哥哥也娶得!还敢瞧不起人,我才嫌跟她们有关的,浑身都是坏心眼子!我都看不上的,居然都来打我哥哥主意了!”   听到谢府年后桃花宴已往哥哥处送了帖子,音音一想就知到时候绝不会安生。老太太这个人,说得好听,是侯府体体面面老封君,其实——,音音又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就是个根本不把人当人的老东西。”   后头三个字声音小的很,还是给橘墨听到了,吓得她赶紧往外头瞅,生怕给人听了去。   “瞧你,有渊虹偃月在,隔墙就是有耳,也给割了去了。”   “怎么,仗着老,就不能说她们坏了!”说着音音还真认真思索了下,嘀咕了句:“这不是东西的,难道老了就不能说——不是东西了.....难道这年月,会让不是东西变成东西.....”   橘墨瞪圆了眼,瞧瞧把她家小姐气得,话越发不客气了,她不得不提醒了:“小姐!”   音音敷衍点头:“知道,我闭嘴。这年月,在自己屋子里都不能说两句实话了。说实话,给人听见,都可能被骂死,什么世道!”   橘墨:.....不是说闭嘴嘛。   音音又转了两圈,站定道:“不行,这个桃花宴来不得,老太太这个人,真不好说。”她总觉得谢家账目绝没现在看起来的这么风平浪静,人缺银子缺狠了,耐性可就不好了,什么腌臜事儿干不出来,尤其是他们府中老太太,又不是没干过。   音音当即催橘墨研磨,她在一旁铺纸,她得提醒哥哥,不管找什么借口,都得把谢家这场桃花宴给推了。   写了信,看着渊虹带着信出了门,音音才松了口气。   此时春阳正灿烂,花丛中蝴蝶成对飞着。   音音看得出神。   直到橘墨歪头问:“小姐,想什么呢?”   音音好似还没回神,低声道:“婚事。”   橘墨也放低声:“可是公子的?”   “和我的婚事。”   橘墨大惊,嘴巴都合不上了,直接结巴,还记得四处一扫,小声结巴道:“小.....小姐.....你.....你要跟公子.....成婚呀?使不得呀.....小姐!”   一句话直接让音音回神,愣愣问:“怎么使不得?”什么使不得。   待明白橘墨说了什么,音音直接人傻了,只觉热气从耳根攀起,她伸手一拍橘墨的头:“要死,你疯了不成!”   橘墨:“小姐刚刚说.....”   “我说我哥哥的婚事和我的婚事。”音音咬牙低声,愣了愣,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也结巴了:“是我们两个人的婚事....不是.....是我们两个人.....是我们——”,音音急得给自己弄生气了,小脸涨红,气道:   “是我们,分别,跟别人的婚事。”   好不容易说清楚,音音呼呼扇着小脸,只觉脸热烘烘的,嘟囔道:“这一到春天,金陵就一下子热了。”说着还扯了扯自己领口:“这衣服都厚了,怪闷的。”   橘墨心道小姐身上就是春装呀,哪里厚了,再换可就是夏装了。   音音咬了咬唇,点着橘墨:“都是你乱说,看我气的,都快气糊涂了!”   只是提到就觉脸热,音音咬牙:“以后可不要乱说这种话了。”   橘墨委屈:“又不是我说的.....是小姐胡思乱想。”   音音好似被扎了一下,要跳脚:“你你你,你还说?”   “再这样没有点心吃了!不仅今儿,连明儿的都没有了!”   觉得不够狠,她瞪着橘墨:“后儿的,也要没了!”   橘墨赶紧捂住嘴,眼睛看向音音,里头都是:明明是小姐说的。   给音音气得心突突乱跳,脑子都晕乎乎的,她扇着小手,转头不再看橘墨。   日头升高,花气更浓,先前那两只蝴蝶却越过高墙,不见了。   音音愣愣看着。   橘墨探头:“小姐,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音音回头,“你倒是可以想一想,我能给你做主。”   “至于我——”   娇美明艳的少女立在花前,比花更耀眼,说的明明是终身大事,她面色反而冷静了,先前最后一丝淡粉也从面上消退,慢慢道:“我当然要门当户对,要联姻的。”   金陵不是临城,他哥哥要娶贵女,她也要嫁有根底的人家。如此,他们才能慢慢结起一张网来。如今,不管是她倚仗的小舅舅,还是哥哥倚仗的指挥使大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孤。再厉害的人,也独木难支。   他们,不管是有凌云野心的哥哥,还是功高的小舅舅,都需要背后有一张足够坚韧的网支撑才行。   而结网,最好的方式就是联姻。   音音白皙的指尖掠过淡粉芍药,只见花蕊颤颤。可那蝴蝶呢,怎么不来了。   她望着高墙,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谢家这边且观望且积极筹办桃花宴,时间就定在殿试后,请帖早已都送出。   谢府正房高榻上,老夫人斜靠着,至于到时候安排哪个姑娘,就看殿试结果了。下头坐着的二夫人讷讷道:“到底还是要看陆公子心意?”她这头唯一的指望,就是陆崇礼自己看上她娘家侄女。   老夫人连眼都没睁,淡淡道:“自然。”老脸笑了笑:“不过,咱们府中亲戚那些姑娘,哪个不是好的,还轮得上他看不上。”再是要跟这人结亲,因着谢念音,老夫人也实在对这个陆崇礼喜欢不起来。这才到哪里,居然就听到有人说这人比她三儿子当年相貌还好风度还佳,真是——笑话。   可再是笑话,也值得她娘家兄弟那边的表小姐配一配了。   没办法,如今世道,不是过去好时候了,她呀为了谢府,也只能容下这些笑话了,家里不是就容着一个了。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腿,丫头拿着美人锤细细敲着,老太太轻轻哼了一声,只希望这位陆公子能识时务,别把好事弄得不好看了。   殿试结果出,众人瞩目的临城学子陆崇礼点了探花郎,还得久不现身人前的陛下叫上前,多问了两句话。   事后同样进了殿试的赵宏成坚持说他一双精亮的好眼睛,看到前头太子殿下注意他陆哥了,“殿下状元都没多看,就看你了!哥,殿下看上你了!”   陆子期只看了他一眼,赵宏成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这话说的不太对。他挠了挠耳朵,这意思他哥明白就成。   有些话是一点都不能说,但谁心里没数呢,陛下早些年双、修过了头,这些年又炼丹炼过了头,身子都不好了,谁知道还能有几年。如今大将军还朝,太子殿下的储君位置多少都稳当了些,是未来的新君呐。   会元做的文章,连陛下都点了头的,却没点状元,坊间各种说法,也不知道哪里流出的,说是陛下本欲点状元的,却最终还是把状元给了高大人门下的学子。   与新科探花郎一样受注意的是这一科的临城举子,俱都榜上有名,让北方临城这一地,一下子为金陵人所知。蒋廷宇笑称,他们跟着陆子期这一出息,他爹可是沾了光了。确实,作为一方父母官,知州大人如今春风得意,临城书院也一下子远近闻名。   几人中最差的赵宏成也中了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徐元淳更是得中二甲头名,展露头角,因他为人,被御史台瞧中。   转眼到了谢家桃花宴,宴设在谢家有名的桃花园。   当来人报说新科探花郎的马车已到的时候,正带着橘墨在女客这边赏花的谢念音差点直接把手底下的花给掐下来。   她看向橘墨,而橘墨到处找渊虹的影子。   就见一个不起眼的绿衣丫头垂头往这边过来,经过花枝的时候,音音低声:“不是说推掉别来!”   这丫头正是渊虹,唇都不动,低声回了句:“约莫公子就是想来吧。”   音音脸都黑了:“.....他是没见过桃花吗。”   音音是真担心哥哥在谢家地盘中了招,有些招虽老套但可有用,尤其是她祖母这个人,知道的好用的招儿可多呢。   此时,音音朝上首被簇拥的老太太看过去,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势在必得。   “是我眼花了吗橘墨?”   “小姐是太担心了。”担心得都眼花了。   花前音音装模作样爱抚着花瓣,跟橘墨咬牙:“万一哥哥中招,他可就清白有损了。”   继续咬牙:“没了清白,还想攀高枝呢!除了俊美的容貌,清白就是他另一个最好的聘礼,怎么能如此不当一回事呀!”   橘墨沉默了会,忍不住道:“小姐,咱们公子是男子。”清白什么的,男子不——   “男子就不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吗?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凭什么要个不清白的男子!”   橘墨:.....   “跟着我,先把我哥哥找到再说。” 第102章 “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   男女客都入了谢家桃花园。   音音带着橘墨, 佯装赏桃花,穿行在桃花园中。   橘墨看着这片园子,随着宴开, 人都散入其中:“不好找呀。”园子这样大,男客那边离着女客这边也挺远的,一时间哪里找得到人。   音音这时反稳下来,低声道:“别急, 就是给猪配种呢,也不是上来就按着硬配的。”   “哎呀小姐!”橘墨伸手要捂耳朵,听到这样话一时间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是给你打比方呀,你听都听了再捂耳朵有什么用呢。”   果然橘墨把手放下来,微红着脸:“小姐呀,你说什么配.....呸.....都是咱们老家庄子上那帮婆子, 说话没把门。”   “人不能说, 猪都不让说了。”音音看着这满园子粉面桃花彩袖翩飞,“谁知道老太太是要先探其意,见不成再设局, 还是老太太根本懒得探问, 直接设局。毕竟——”   她轻声道:“在老太太眼里, 不管我哥哥,还是那位表小姐, 也就是猪。”   说到这里音音顿了顿:“恐怕探都不探, 直接让哥哥入局,对老太太来说更有所图。”   听得橘墨更急了,这还不急?   “设局总要有个局, 总要等着场子热起来, 人都松快下来, 怎么都得酒过几巡之后。说了,就是给猪——阴阳调和,也要热一热场子。”   见橘墨又要瞪眼,音音赶紧改了说法。   “走吧,我知道一处,绝佳的寻人之地,又绝少人会去。”   音音带着橘墨在桃花园里七绕八绕,很快绕到一处,桃树甚密,桃花开成一片,好大一座假山,内有潺潺水声。   热闹的人声一下子隐约了。   “小姐?”橘墨不解,这里也是好精致,有山有水桃花开得又好,怎么就没人呢。   音音打量四周,这才看向橘墨,她顿了顿,道:“这里,出过事。”   橘墨还想问出过什么事儿,就见自家小姐已经提裙往假山后头去了,她忙跟上。音音停在一处,搓了搓手道:“你给我哨探着,我上去一看,半个园子就尽收眼底了。”   上?橘墨看着这片假山,呆呆问:“上哪儿?”   “山顶,会当凌绝顶,一览桃园小。”   说着音音重整衣裳,把玉佩解下让橘墨给自己包好,又是弯腰又是握袖,等了一会儿,不见橘墨上前帮忙。   音音握着袖子,觉得背后有事,她顿了顿,小心转身。   哪里还有橘墨的影儿,音音握着袖子的手一松,桃花色衣袖散开垂下,她捂着胸口看着身后这人:   “你,你要吓死我了!”   压低的声音都能听出颤。   “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陆子期看着音音,淡淡道。   音音依然微微半张着小嘴,瞪圆了黑亮漂亮的眼睛。   粉面朱唇,真正的人面桃花。   一时间,好似能听到风经过桃花的声音。   突然外头有人声,音音一听,居然是有人来寻陆子期,这动静做派显然不是他们的人,那只能是谢家的人啦!   音音伸手一把拉住陆子期,带着他就往假山洞里藏。   眼前视线一暗,山洞里两人就听到外头的声音近了:   “刚刚明明看见陆公子的!”   “会不会在这假山后头?”   山洞内音音已拉开了两人距离,但山洞狭小,再是撤身,也离得很近。   此时听闻人声靠近,音音一手捂住自己嘴巴。   另一手抬手,颤了颤,捂住了陆子期的。   阴暗光线中,陆子期很安静,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看着她。   紧张的音音此时根本顾不上别的,只听着外头动静。   “陆公子是正经人,怎会去那后头。”   听到脚步声并没停下,继续向前。   音音紧绷的身体松了松,松开了自己的嘴巴,却依然捂着陆子期的。   她侧耳,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了,“找不到人怎么跟嬷嬷交差?”“好好的,嬷嬷找陆公子做甚,累得咱们满园子好找”.....   最后声音与脚步声都消失了。   音音才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就见陆子期依然没动,只静静看着他。   音音心头狂跳,拼命压低的声音,胡乱解释道:“不能在这里给人看到,哥哥不知道,这里——不好。”   “非常不好。”   陆子期依然没说话。   音音愈发心慌,嘴上却问:“可是我刚刚推狠了,撞到哥哥了?墙壁不平,是很疼的,哥哥回去给人仔细看看,可别撞坏了——”   “音音。”陆子期出声打断了她,他觉得,他要是不开口,音音会一直这么压低声说下去。   音音闭嘴。   一时间狭窄山洞内静得让人心慌极了。   “音音,刚刚——”陆子期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哥哥先出去。”是努力镇定的声音。   昏暗中,陆子期看了她一眼,先出去。   谢念音伸手扶住洞壁,冰凉的山洞壁让她微微发热的脸恢复正常,让她的心跳安稳下来,她随后出了山洞。   外头阳光明媚,一片明亮。   音音只觉一切错乱都该消散。   阴暗中的一切,在阳光下,消散无踪。   她一笑,恢复往日样子,冲哥哥道:“都告诉你了不要来不要来,你非来!你要是不来,哪有这些麻烦!”说着整理自己衣裳发钗,力求自己走出去就必是桃花园中最骄傲最端庄的少女。   陆子期始终安静看着她,轻声问:“音音,你怕什么?”   音音扶发钗的手一顿,随即笑道:“我自然怕了,哥哥没听刚才那两人说话。”说着音音学方才人的声音,“陆公子是正经人,怎会去那后头”,音音指着这山,轻松道:“这里,就不是正经人会来的地方,我自然怕给人看见。”   她玩笑低声道:“我可是金陵最正经端庄的姑娘。”   陆子期看她。   音音悄悄吞咽了下,睫毛颤了颤,她笑得明艳:“哥哥,我可是要嫁入高门大户的,名声要紧得很。哥哥说,是不是?”   少女笑容明媚,样子天真。   陆子期就这么静静看她,末了嗤一声轻轻笑了,他问:“总不会是方才那处山洞,不像能痛快偷欢的地——”   “哥哥!”音音唤他。   陆子期垂眸,愣了愣,才抬起眼皮看她,轻声道:“音音,你——”   “放心吧。”   说着他又轻笑了一下:“哥哥哪里是这么好给人算计的。”   风过,有桃花幽香阵阵。   青衣公子一笑,光华顿生。金陵坊间如今有“金陵孰美”,曾经的谢家三公子还有过相争的人,如今一场新科进士游街后,问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会告诉你自然是咱们大历朝的新科探花郎。   皎皎如月。   如玉山将崩,如玉树临风。   上次橘墨回来还跟音音笑道,如今公子名气可大了,街头小儿都在唱“白玉谁家人,新科探花郎”。   音音总赞哥哥最好了,哥哥最俊了。但此时,她发现,她可能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说出哥哥最俊了。   她有些害怕,她更慌张。   可都不要紧,她做的一手好戏,随时能有最天真的笑,最自然的从容。这些,是她打小就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歪头故作玩笑:“哥哥在外头听来的浑话都敢在我面前说了,就不怕给钟大娘知道?回头我就告诉大娘,让她也狠狠念你没规矩。钟大娘可是能一连念上三个月,说的话都不带重复的!”   那声“哥哥”喊得亲昵而清白。   陆子期看她,点头,轻声道:“是怕。”   音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既哥哥有数,我就走了。”说着就要溜。   却被陆子期叫住,公子声音清淡低沉:“就这样走了?”   音音顿住身形,却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又笑了。   音音捏紧了裙,金线硌手,她只想赶紧到外面去。外面阳光明媚,桃花正好,处处无聊,还有好些让她厌烦的人。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感觉到身后人靠近,音音第一次觉得无措。   陆子期看着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此时好像一只随时会逃走的小鹿,如此不安呐,可又如此——不讲理。   但,有什么法子呢。   他说:“你的东西,掉了。”   好像往昔一样轻轻嗔她:“这样不警觉,还学人家做坏事。”   只是听到“坏事”两个字,他就看到音音白皙耳根,慢慢浮上淡粉。   等音音终于回头的时候,她的身后已没人了。   风轻轻吹动石台上被压住的青帕一角,上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羊脂玉水滴耳坠。   音音愣愣抬手,果然自己一边耳上是空荡荡的。   在外头遇到了橘墨,橘墨想说话,音音却摆了摆手,走在日光下,她只觉得倦得很,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去想。   她抬头,看着远处轻声笑语的人,轻声道:“没事了,哥哥都有安排的。”   “小姐,你怎么了?”   “我想吃临城那家最好吃的点心,东门婆婆亲手点的豆花,热腾腾的鹅肉包,还有——还有——”   “小姐,你哭了?”   “哦,是风迷了眼。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5 18:52:15~2023-07-06 09:1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祁未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谢家这处有名的桃花园久不开, 结果没想到,这一开又出了事儿。   这次谢老太太是真动了气了,可到底是她娘家那边的姑娘, 不是那等能随随便便打发的。再是动气,也不能不忍着心口闷气给遮掩过去,到底是跟男方议定了亲。   音音随着人群过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是她颇有印象的一位姑娘。   外人都退了, 她顶着谢老太太的怒火跪在地上,垂着头,单薄得好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最后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对她娘道:“你养的好女儿!为了陈家名声,我算给你们留足了脸面!以后就安心在家等着嫁人吧,这门就再也别出了!”   众人哗啦啦跟着老太太走了。   落后的谢念音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位姑娘, 道:“孙伯母, 人很好的。”   这姑娘抬头看谢念音,一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   音音道:“至于孙公子,人你也见过了。”   说完这句, 音音带着橘墨也离开了。   姑娘直到这时才无声落了泪。   这本就是一场局, 她就是老太太选中的棋子。可那位俊美的探花郎说了, 选他的话,就是个死。   “或者, 做孙夫人吧, 孙公子官宦子弟,见过小姐,他愿意给小姐活路。”   可她心仪的, 一直都是眼前探花郎呀。不是为了财, 不是为了势, 那日街头一眼,她就想与这人暮暮朝朝。听到老太太意思的时候,她不耻,可她点头了。   可这人只是淡淡问她:“要死,还是活?”   —— ——   夜幕降临,秦淮上却是正热闹的时候。河岸灯火点点,行人少了,挑担卖小食的反而多了,售卖的对象正是河边船家。   秦淮河上却是灯火连绵,一艘艘花船,红灯高悬,人声丝竹之声不绝。   其中一艘两层花船,被中山侯家公子包下,用作宴客之地,秦淮上好几个有名的歌姬舞女,都被请在上头。   酒过几巡,先还矜持的公子们此时俱都放开了,好些大声嚷着要听最新的曲儿,或品评今夜来的几名妓子。   座中更是好几双眼睛不时打量其中一位,自从年前那场奢华到让诸人瞠目的陆园宴后,这人就一再崭露锋芒。   又是如此清隽俊美模样,但凡换个人,只怕在这样场合都避不开作弄,逃不开算计。   可如今面对此人,就是金陵城内最难缠的公子,也都只敢装模作样试探其深浅,毕竟那位酷爱见血的指挥使大人可是皎如明月探花郎的舅舅。   试探来试探去,这难缠的公子就差把探花郎引为知己了。无论你说什么,就没这人接不上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就说到人的心坎上。   陆子期此时坐在这帮金陵侯门公子中,先头那几个怀着试探的,这会儿都已经眼神迷茫,遥遥举杯,还喊哥呢。   旁边这位侯门公子,本是最看不起寒门商贾人家出身的,这时候已恨不得拉着陆子期的手呼“陆兄”,红着脸差点要掉泪,大着舌头话都快说不清还剖白着自己:   “到底是陆兄,比.....比旁人见事明白,弟.....这一颗赤诚想要建功立业的心,唯.....唯有陆兄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这位侯门公子几近哽咽,摆了摆手,抹脸道:“兄.....兄弟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酒里,以后但有人与陆兄为难,陆兄言语一声就是!”   一旁赵宏成一来就被人灌得面红耳赤,亏有他陆哥在旁挡了几回,此时突突跳的心才恢复正常,才慢慢看清了船上光景,周遭嘈杂呼喝之声才重新入耳,听得分明。   他又灌下两杯茶,小解回来,面色恢复了几分,这才在陆子期耳边低声道了句:“这些高门贵人.....跟咱们酒场上生意人喝多了.....也没差多少。”   没来由的沮丧笼着赵宏成,只觉午间吃的肉都腻歪在心头,不消化一样。   陆子期重新推过一盏茶到他面前,轻若不可闻哦了一声,喝着乐声管弦与喧闹淡淡道:“都是人,能有什么差。”   茶杯温热,慢慢暖着赵宏成微微发凉的手,喝下去,泛着恶味的心头慢慢舒缓过来,他懊恼:“我不如哥太多。”   “见多了就好了。都一样,没什么如不如的。”   赵宏成握着茶盏,又喝了两口。   这才注意到,他陆哥手边不是茶,是酒。   他知道陆子期酒量好,别人是越喝越懵,陆子期从来都是越喝越冷静。可平时无人劝酒的时候,陆子期面前从来放的都是茶。   “哥,心情不好?”   陆子期淡淡回:“怎会。”   赵宏成点头,也是,他陆哥怎会心情不好,只会让得罪他的人心情不好。   又有人抓着酒壶过来了,陆子期微微带着笑,听身边这位醉醺醺公子说话,就见他略侧耳,好似对方说的话十分要紧,每一句都该认真对待。   本是不信邪,过来为难人的,结果最后心满意足,摇晃着走了。   陆子期看着他的背影,对方转入屏风后,这边就听到里头乐女惊呼,乱了一阵,接着就是更大的笑闹调侃声。好一会儿,走调的管弦才重新正常。   陆子期收回视线,不动声色间细细把手擦了,拿起茶盏漱了口,垂下的眸中,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感情。   里头喧闹声一停,中山侯家二公子和首辅妻弟家大少爷挨擦着肩膀出来了。   这严大少瞥了一眼外头几位中最安静也最惹眼的那位,凑在中山侯二公子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中山侯二公子喝红的眼珠子一亮,也是兴奋过头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诸人面就问:“陆兄跟咱们——嘉仪公主果真相熟?”   酒意混合着兴奋,让这句平常的问话都不平常起来,尤其是在这样风月场合,当着一屋子酒色上脑的公子们,论理是不该提到任何大家闺秀的。   可嘉仪公主这个名字,太招人了。好多人都想到那日惊鸿一瞥,蔚蓝天下,凭窗看过来的绝美少女,笑容明媚灿烂。   目光都朝陆子期看过来,中山侯二公子涎登登的脸,酒色上头,嘴上没把门一样嚷道:“嘉仪公主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公主面皮之白细——”   赵宏成垂着头,拳头攥紧,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听到身旁人声音清清淡淡,打断了中山侯二公子后头的话:“不过同为临城故人,旁的不知,只是听说大将军宠溺,陛下纵容,公主脾气——不太好。”   陆子期一开口,堂中酒色之意就仿佛一清。   待他话落,就连醉得上头的中山侯二公子都是一个激灵,忙嚷道:“失言失言!小子仰慕公主之尊,纯是仰慕公主之尊!”   说着往后喊道:“奏得什么乐?就没些正经清雅的音乐!”   瞬间弦乐换了,果然清雅得很。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往陆子期这边过来,往案边一凑,低声道:“陆兄谨慎,怕兄弟我冒犯了贵人,我懂!有些事,只能咱兄弟,悄悄说,懂的懂的!”一张喝得红涨的脸,偏偏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朝陆子期挤了挤眼睛。   扑面的酒肉之气熏得赵宏成差点喘不过气,直接往后一仰,生怕给人看出不敬,赵宏成赶紧坐正,屏息不敢躲。   余光瞥了一眼陆子期,心道难为他陆哥是怎么做到依然不动声色的。   陆子期看这人,没说话,只举了举杯。   中山侯二公子更懂了,眼都快笑没了,往陆子期这边凑得更近:“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陆子期仿佛听得认真,只右手轻轻叩着酒案,敲击声很是有节奏。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涎着脸等着是否能从这里听到些值得咀嚼的美人秘闻。   这边陆子期还没说话,就听外头一阵闹腾。   二公子探头问人。   来人回说有人献宝,是颗极其难得的夜明珠,不同一般明珠,呈的是淡粉色光芒,很得花魁娘子喜欢,这会儿旁边两艘船上的锦衣侯家小公子跟吏部尚书小舅子正争着要买下这颗明珠。   一听是一向跟自己不对付的这两人,二公子绝不可能让他们在美人面前露脸,噌一下站起来:“买!多少银子,小爷我买了!”   很快带人加入这场抢买明珠的争夺里,三边人马争得面红耳赤,借着酒意盖头,话越说越难听,要不是隔着船,有下头跟着的人拉着,只怕当场就打了起来。   虽没打起来,这会儿也是隔着船斗鸡一样,互放狠话。   这边船上人都跑出去或围观,或起哄,或助战。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座中的陆子期和赵宏成,面对折身招呼他出去的一位官家公子,陆子期指了指身旁赵宏成:“我兄弟喝多了,这会儿起不来了,我照看些。孙兄快出去看看,可别真闹起来,伤了和气。”   这个喝多了跑慢了的孙兄,拔腿转身,加入看热闹的大军。   钱多从外头进来,冲自家公子点了点头。   卖珠的不是旁人,是甲三。   陆子期垂了眸,先还含笑的眼,一下子蒙上了寒意。   他摆了摆手,钱多过来,听后应了一声,往外头暗处去了。   得,就是再贵的侯爷侯老爹,那张嘴恶心到了公子,也不能要了。   再是贵人也该当心呐,毕竟,这总有夜黑风高的夜。 第104章 花落谁家   秦淮河上的热闹过去没有两日, 金陵城就逢着没有月亮的晚上。   夜黑风高,花楼后深长的小巷内,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 还有麻袋下被塞着嘴巴人的闷哼。   最后,阴影中的人抡起拳头,两拳砸在了对方脸上,伸手老练一摸, 冲身后人点了点,这才扔下麻袋中的人,往外去。   幽幽巷口,靠墙处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见两人过来,点了头, 往里头深暗处瞧了一眼, 就带人离开了。   打人的两人一出巷子就消失了,只剩下颀长男子带着身边小厮沿着黑暗处往前,转了两个弯, 前方见了光亮, 是对挑担卖馄饨的老汉和老婆子。   挑着的灯笼, 照清了过来人的脸,人如玉, 世无双。   累了一天的老婆子笑着招呼:“郎君来了, 还是要清汤的?”   来人笑得谦和干净,带着钱多在摊旁虽简陋却擦拭得极干净的桌旁坐下,很快面前就放了一碗滚汤馄饨, 蒸腾的热气熏染着这人好看的眉眼。   婆子寒暄:“郎君又是读书到这时辰?”   陆子期慢慢用大嘴壶中热水烫着筷子, 像平常一样嗯了一声。   婆子嘴里念着谁家父母能养出郎君这样孩儿真是烧了高香, “公子人又好,脾气又好,哎不知将来哪个小娘子有福气.....”   回到了冒着热气的汤锅前,声音小了些:“有些公子,胡闹得很,这种时候闹事的打人的,哎呦我可是都见过.....郎君就不一样,第一次来,婆子我就看出来了.....”   说着提高了声音冲陆子期道:“不过小郎君呀,这么晚了,在这儿吃了馄饨可赶紧回去——,跟两位说,真遇到那些坏脾气不讲理的,管是谁,往那深巷子里一拖,说打就打!婆子我可不是胡说,公子可别不信!”   陆子期这时抬头看过去,笑了笑:“信的。”   有人哼了一声。   婆子老汉一下子噤声,只见热气腾腾。   “来两碗,多加辣子。”说话人有双似笑非笑的眼,解下绣春刀往案上一放,也不讲究,大马金刀坐在了陆子期主仆两人对面,跟着的黑衣下属也默默坐了,跟对面钱多对了眼,钱多忙把头埋进碗里。   “外甥,出来忙了?”韩昱笑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啧了一声,谁能看出来这样一个人,下手那叫一个狠,他可是上去看了的,中山侯家二公子一嘴牙可没剩几颗了。   “出来吃馄饨。”陆子期静静回,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夜读书的公子带着小厮,出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韩昱摸着下巴,瞧着对面人,瞥了旁边钱多一眼,又啧了一声:“这小子牙好,看看吃的这个香。”   钱多肩膀一抖,把碗抱得更紧了。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腾腾热气,在这个春夜昏黄灯光下腾起散开,又腾起。   末了,几人起身离开,无声行走在金陵城的夜中。   到了路口,韩昱往陆子期身旁一凑:“外甥,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怎么就这么大费周章把中山侯家的二少给打成这个样,这样的事儿一旦给人知道,他可什么都别想了。   好像知道韩昱所想,陆子期回了句:“不会给人知道的。”   韩昱被青年这清淡笃定口气一堵,道:“不就给我知道了?”   “不会给外人知道的。”   韩昱一滞,到底摸着下巴,笑了。早就说了,他这个外甥,有意思。   “不过,为了什么呢?”他这外甥可不是外头那些小年轻,吃不得一点气。就中山侯家这个二混子,看在他外甥眼里,恐怕跟街头的鸡鸭路边的柴火棍子,没什么两样。这人就是真说了什么,在他外甥这里,还不跟屁一样。一只鸭子呱呱呱乱叫,谁会真跟它生气呢。   陆子期淡淡回了句:“就是看他张嘴就烦。”   反问道:“二舅舅,就没有看见就烦的人?”   他?   韩昱当然有。   偏偏那人他连套麻袋打都不屑打,在他眼里,屁都不是的一个人,却被——当成宝一样。真的是每次看到那人的脸,就糟心。   韩昱思忖:他怎么就没想到,直接一拳头打烂呢?   两人分道前,韩昱来了句:“我说是什么让我的外甥朝韩家低了头,原来是女人呀。”   紧跟着:“真是蠢得够可以的。”   陆子期反问:“二舅舅觉得蠢?”   夜色中,很静,只有远远的,是谁家的狗叫了。   韩昱没说话,他沉默在黑暗里。   反而是陆子期,轻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瞒不过二舅舅。”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就是为了她呀。没有她,山河无色,万物刍狗。”   黑暗中他看向韩昱:“再多的金钱权势,都是无趣。”   “韩大人,是不是?”   陆子期转身离开了。   长长的街道上,只剩下韩昱和他远远抱刀站着的黑衣下属。   许久,韩昱清了下嗓子,似乎是笑,又似乎没有,对着陆子期离开的方向,淡淡道:“是呀。”   所有的欢娱都浅,乏味至极,还不及她一个白眼。   他提步来到下属身边,哼了声:“今儿的事儿都了了,夜还很长,喝酒去吧。”   街道上有人轻声笑骂:“这夜真特么长得让人厌倦,同白昼一样。”   夜晚同白昼一样,都漫长得让人厌倦。   —— —— ——   蝉鸣再起,金陵的夏天来了。   陆子期作为新科进士中最耀眼的一个,被分在了翰林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是培育阁臣的摇篮,尤其是对这一科的探花郎陆子期来说,这样走下去,他的前程是真正可期的。   观望的众人很快就发现,高首辅一党才动手打压,韩大人还没动弹,镇北大将军那边就已伸手扶了一把。就是那些侯府公子,也拍着胸脯说动别人可以,别动他们兄弟。   至此,观望诸人再看陆子期,更觉此子前程,几乎是清晰的。   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真是让人羡慕的探花郎呀。   此时这位让人羡慕的探花郎,下了值,被金陵贵公子们叫去听曲喝酒,直抱怨知道探花郎忙,但也不能忙得一连十日都一点空都没有吧。   这次跟他一起来的不仅有赵宏成,还多了孙同勋和蒋廷宇,只缺了徐元淳。   徐元淳得当朝御史大夫看重,被要去了御史台,为人耿介,更不屑与这些高傲的世家子应酬,几次得罪人,好在有陆子期与他同乡,彼此扶持。   不知谁问了句,说笑的诸公子都看向了其中一位:青礼侯世子沈伯言。   世子只笑了一下,就拿前朝书画要把这话头转开。   他身旁那人却不依,直问:“沈兄,到底有没有这事?”   青礼侯世子笑得温雅,只道:“休要胡说,不过是我母亲正好相约谢国公府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礼佛。”   闻言,对面陆子期一顿,他本正跟同在翰林当值的新科榜眼低声说话,两人说的是近日大学士令他二人整理的一份文卷。   陆子期只一顿,就继续低声把剩下的两点说了,这才端起案头茶盏垂眸喝着。   旁边这位新科榜眼听陆子期这两句剖析,正中下怀,心中激动,正要继续分说下去,见对方喝茶,才想起自己拉着自己这位同年已请教好久,这才住口,也喝茶加入旁边人闲话。   就听青礼侯世子那边有人声音突然大了:“谢府大小姐早已订亲的,如此真的是——”   青礼侯世子拿手中扇柄轻拍了对方一下:“说了不要胡说。”   “哪里是胡说,谁不知道,你小子最得长辈欢心,早就听说殷国公府老太太夸过你的,如今想来,是意有所指呀!竟不是为了嫡亲的孙女——”   另一人顺着接了下去:“竟是为了老夫人放在心坎上疼的亲亲外孙女!”   又一人惊呼:“沈兄这是要跟咱们嘉——”   后头的,就是这位混不吝的世家公子也不敢说了,毕竟前段时间中山侯家闹得厉害,好家伙,一向张狂的中山侯二公子给人好一顿暴揍,那是真的暴揍!   一时间跟中山侯二公子有嫌隙的人家都被中山侯拉扯上了,尤其是锦衣侯和吏部尚书两家,差点在宫门口就打起来。   结果这两家最有嫌疑的公子指天发誓说跟自己没关系,他们各自老子没法子,各种剖白自家儿子绝没有这种本事,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各种证明自家儿子无能,这话都说出来了,由不得中山侯不信了。   可不是这两个对头,又能是谁?再追究开来,才发现这位二公子平时得罪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拉拉杂杂又扯上好多人。   听说甚至翻出这位二公子言语间曾对嘉怡公主轻薄,这话给当时正听曲看戏的三皇子听见了,直接一拍桌子,非要把这位已经没剩几颗牙的二公子再暴打一对。   当时三皇子就说了,“什么东西,敢欺负他们皇家人!不让他长点记性,他这皇子都不用当了。”都拉扯到皇子身上了,就是中山侯再横,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也着实是查不下去了。   从这件事出来,世家公子中最混的,就是再上头,都不敢提嘉仪公主一个字,一张嘴就觉得牙根疼。更何况旁人,更是小心避讳了。   这会儿这位接话的公子虽无任何轻薄不敬之意,也不敢真把“嘉仪公主”说出口,才出口了个“嘉”就一闭嘴,只看着青礼伯,感觉牙根凉意过去,才问:“是不是?”   青礼侯世子无法,笑了笑,还是只说了句:“实是诸位多想。”   可在座诸位,看青礼侯世子模样,都确定了原来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是果真的!人人都关注嘉仪公主,花落谁家,如今看来竟是选中了青礼侯世子吗!   再看人群中端坐的世子,温文尔雅,好相貌不说,品学德行,确实也是世家子中颇为出色的一个,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青礼侯世子借喝茶掩饰羞涩,感觉到前方看过来的视线,抬头望过去,正是新科探花如今的翰林编修陆崇礼。   他忙举了举杯,正好借此转开话题,问起了上次宴上没说完的古琴曲,借机起身从厢房出来。   二人说着一部残谱,来到了厢房外半垂湘帘的阁中。   这茶楼建在水面,他们所处阁楼高,此时有凉风穿帘而入。   沈伯言出了口气,拍了拍陆子期胳膊,朝里面看了一眼,低声道:“可算逃出来了,每次这种宴,不是被赵六那几个聒噪得没法,我是真不爱来。”   陆子期微微垂眸,看了看对方表示亲近轻拍自己衣衫的动作。   沈伯言倚着栏杆坐下:“我早看出来了,陆兄也不是很喜他们聒噪吧。”说着冲陆子期一笑,是很干净的笑容。   陆子期看着,随意接道:“沈兄是嫌聒噪,还是不好多说自己与——嘉仪公主的亲事?”   “原来陆兄也听到了。”沈伯言似是不好意思,低头一笑:“不过是两家有意思,公主她——,她定然眼光高的很,未知其意,伯言不敢多说。”   “哦。”陆子期慢慢道,“那崇礼就在这里预祝沈兄能得佳人青目。”   陆子期说话平淡真诚,让沈伯言不觉放松,想到那日惊鸿一瞥,又听说陆崇礼与公主是旧识,沈伯言忍不住就想多问两句。   世家书香出身的世子,清贵干净,说到亲事,尚带羞涩。   陆子期收回落在世子身上的目光,温声道:   “伯言但问无妨,崇礼自当知无不言。”   说着执壶为他满了酒杯。 第105章 “小姐是不是不喜欢青礼侯世子呀?”   金陵第一酒楼, 厢房外这间轩阁,湘帘半垂,有春风穿帘而入, 隐隐乐声都让这个小小轩阁更显雅致清幽。   青礼侯世子愈发放松,加之初见就觉陆子期与旁人不同,久处更觉其品性清远,见识不凡, 早早就引为知己。   两杯酒下肚,沈伯言不觉话多了些。纵跟赵六等人亲厚,好些心事反不好说,倒是跟陆子期,沈伯言开了口。   说到嘉怡公主,沈伯言又低头笑了笑, 才道出:“公主大约是不厌烦在下的。”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 “母亲说,永福寺上香,公主要去的。”   陆子期微微垂眸, 似很认真在倒酒, 没什么特别反应, 沈伯言不由解释道:“陆兄才来金陵,大约不是很知道谢国公府旧事, 着实不是弟自作多情, 而是如非公主同意见面,公主是绝不会与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的。”   “陆兄,陆兄?”沈伯言喊了两声。   陆子期顿时一收酒壶, 抬头含笑问:“是吗?”说着顺手拿起一旁白棉帕, 擦拭了不小心溢出来的清酒, 淡淡酒香萦绕,染到了掌中指尖。   沈伯言嗯了一声,继续道:“陆兄不知道,公主的亲事,殷国公府老夫人和镇北大将军的话顶管用的。”他顿了顿,不好意思道:“大约这两位见我家世代书香,家风颇正,算是在他们那里过了关吧。”   陆子期修长手指捏着青瓷盏,慢慢问道:“沈兄,私下——,见过公主?”   沈伯言一下子红了脸,赶紧摆手:“不曾的,只,只远远看了一眼。公主,公主很好。”   陆子期看着这位清贵无忧的世子爷,半天才慢慢笑道:“今夜清风明月,难得能与沈兄攀谈,我敬沈兄一杯吧。”   沈伯言话越来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陆子期不动声色,随着明月高升,壶中酒已加了几遭。   待到厢房里赵六几人找过来的时候,只见青礼侯世子已酒意上头,一旁陆子期显然也有了酒意,白面微红,一手撑头,一手食指曲起,似百无聊赖,轻轻敲着桌面。   “咱们把这两人忘了,结果,反而是他们俩先醉了!”赵六兴奋往里招呼着。   青礼伯家一向规矩大,赵六几人难得见到沈伯言喝多了,互相一挤眼睛,嘿嘿一笑,生了逗弄这个平日总是一本正经好兄弟的心思。   赵六扶着要告辞的沈伯言,嚷道:“今儿谁都不许走,尤其是咱们世子爷!”说着冲沈伯言嘿嘿一乐:“世子也该给我们找个小嫂子了,不然等将来大嫂进门,再找小嫂子可是不能了!”   陆子期撑额抬手劝阻,这伙人此时正闹得上头,哪里肯听,直嚷着让陆探花别管,拥着沈伯言就进去了。   陆子期看着前方闹嚷着进入红尘灯火的一帮贵公子们,站起了身,靠在栏杆上,又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问身旁钱多:“人,来了?”   “来了,是莫姑娘荐的人,准保没错。莫姑娘说,正是知道世子那里是个好去处,才荐这位姑娘来的。”   说着钱多挠头不解:“公子为何还特意找人,赵家公子他们在这几处楼里,要什么样的没有。”   陆子期转身,伸手掀起竹帘,看外头升起的月,淡声道:“世子眼光高,一般的姑娘,怎看得上。”   要送,自然要送能让这样清贵公子念念不忘的姑娘。   外头已是金陵的夜,楼下街道熙熙攘攘,这座楼里更是红烛高烧,美人如面,玉臂生凉。   —— —— ——   七日后,正在陆宅翻看往年卷宗的陆子期听到钱多脚步,合上卷宗,闭上倦极的眼,捏了捏眉心,问道:“是不是没去?小姐是在府中,还是去哪了?”   钱多顿了顿。   陆子期立即放下了手,睁开了眼。   书房门口本要进来换插瓶的书童,直觉公子脸色不对,才露头就又缩了回去,决定等钱多大哥出来,问问情形再说。   书童捧着插瓶往一旁去了,旁人中了进士做了官,都能清闲好些日子,他们少爷反比读书时更累了,简直没一刻能停,只怕公子还熬得住,钟大娘看得都要上火了,这几日又开始逮着钟城大哥揪着耳朵扯到没人处就骂他不能给公子分忧。   多日少眠,让陆子期眉目皆冷,此时冷冷看过来,让钱多都打了一个哆嗦。   不敢再迟疑,钱多回道:“公子,小姐去了。”   哗啦一声,是卷宗翻落的声音,钱多要往前去接哪里来得及,好在大公子身体先于意识反应极快,伸手一捞,接住了卷宗。他把卷宗放在桌上,慢慢抚平,抬头,正对上要上前帮忙的钱多。   钱多只见公子目中有淡淡血丝,看过来的一瞬间,让他不敢动了,只讷讷唤了声:“公子?”   陆子期理好卷宗,口气温和,缓缓问:“她去哪儿?”   “永福寺。”   “哦。”   陆子期再次轻抚卷册,冷笑:“沈家世子七日去找了那姑娘三回,她倒还是如约去了永福寺?”   钱多不敢吭声。   陆子期只觉头疼得厉害,眼前卷宗上的字都浮动不清,他轻轻晃了晃头,才重新看清上面一行行字迹,注意到卷册上依然有淡淡褶痕,尚未平整,他抬手再次抚过,拿青石镇纸压住,看着它慢慢平整。   书房里安静极了,就听陆子期突然说了句话,钱多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公子霍地起身,身子虚晃了一下,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   钱多这才听清,公子说的是:“我要见她一面。”   钱多无措,见?怎么见呀?侯门深重,见不到呀。   见公子面色苍白,他不由劝道:“公子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不如今晚早点睡下,不过两日小姐就回来了,知道公子身子欠安,定然会设法出来探望公子的。”   陆子期摇头:“我要见她。”   略显苍白的唇色,说的是:“等不及。”   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握得都疼了,什么世子皇子,都能见到她,可他却只能一日日等下去。   他想见她,特别想。   “叫甲三来。”   陆子期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一点点降临,看着天一点点染黑。   旁边钱多还想再劝,看公子背影,所有劝说的话却一下子都说不出了。   他已隐隐明白一些事情,愈发心疼公子。   末了,钱多也只能说:“就甲三跟公子两人,万一有些差池——,带上小的一起吧。”   “人多,反碍事,你留下。”   陆子期看着天色黑下来,换了玄色劲装,披了斗篷,与藏身黑暗中的甲三一起出了城,朝着城外的永福寺去了。   —— —— ——   永福寺中,两边人一起礼了佛上了香,主要是让两边孩子相看一下。   这会儿天早黑了下来,寺庙各处点了灯烛,音音带着人回了今夜住的厢房。   里头偃月姑姑早已带人收拾齐整,把床铺都换上了家中带来的被褥垫子,四周都用艾草细细熏过,又往香炉中炷了香。   这会儿见音音回来,她忙瞧音音,想听她说说对这位世子爷是否满意。   结果音音张口就是:“姑姑,听说永福寺的点心不错,要一盒子来!光吃素斋我没太吃饱。”说着还回头问橘墨:“你是不是也没吃饱?”   当着孙嬷嬷和偃月姑姑的面,橘墨不好点头,只冲小姐笑了笑。主要是周边都是三夫人带着的人,她紧张,愈发没胃口,生怕哪里看不到给这些坏人算计了去。虽说孙嬷嬷跟着,殷国公府那边也差人过来了,可小姐跟前,到底是她离的最近,她得紧紧盯着,不能给坏人一点可乘之机。   偃月就这么看着音音带着橘墨吃起了点心,看着一盒子点心都吃了一半了,小姐嘀嘀咕咕跟橘墨说了不少话,愣是一句没提相看的世子爷。   这会儿孙嬷嬷也不在跟前,出去看着人给小姐准备沐浴的东西呢,偃月实在等不及了,只得打断她们说话,问了句:“青礼侯世子,什么样?”   音音漱了口,回她,“能什么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世子也没少长也没多长。”   偃月:.....   她换了问法:“小姐看着世子人怎样?”   “就下午看了一眼,我也看不出什么呀。”   偃月:.....   也不能说她家小姐说的没道理,但是她怎么就是觉得怪怪的呢。   “小姐是不是不喜欢青礼侯世子呀?”偃月小心问道。   “我今儿才第一次见他,我为何要喜欢他。”   偃月一噎,半天道:“可小姐跟老太太说的,觉得青礼侯世子堪配。”这里的老太太是指殷国公府老夫人,眼看着音音已经十七了,再转年就十八了,婚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用老夫人的话说世家公子好样的就那些,再拖下去都给人扒拉走了,就是再不着急,也得选个好的定下来,实在不行,到时候再退婚就是了,他们殷国公府死国将士无数,家中女孩退个婚怎么了,还退不起了。   偃月直楞愣瞅着自家小姐,当时她可是跟着的,可是亲口听到她家小姐想了半日,说青礼侯世子还不错,堪配。   “是我说的没错,可我说的是他堪配我,能做夫君,我又没说我喜欢他。”联姻结两家之好,跟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一个婚前失贞的男子,她不嫌他脏就是做人厚道了,还喜欢?   她悠悠来了一句:“我喜欢他爹就行了。”青礼伯,可是对抗高家的重要力量,很受清流推崇,在文官中不能说是一呼百应,也是很有号召力了。不管是她哥哥,还是她小舅舅,都需要这样一份力量。   偃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6 10:10:06~2023-07-07 16:3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dant 5瓶;婵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姑姑是说,像我娘那样吗?”   “我喜欢他爹就行了。”   就连一旁的橘墨都被惊着, 还没咽下去的点心直接呛着,趴在桌案旁咳。音音好似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忙在一旁又是给她拍背又是递水:“也不是小时候了, 怎么吃块点心还呛着了?寺里的点心就这么好吃,再好吃,你也慢着点,急什么呀你。”   橘墨终于咽了下去, 含着两包呛出的眼泪,看着音音:“小姐呀.....”大约呛得很了,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听着都替她疼。   音音忙道:“行了,你别说话了。你喜欢吃,回头咱打包。”   橘墨:.....不是点心呀小姐, 不是点心!她睁着湿润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自家小姐。   音音拍了拍她的肩:“明白了, 多大点事。”   说着朝外头喊了一声:“跟庙里说一声,点心明儿给我们带两盒。”   回身看着橘墨,音音问:“怎么?还这副样子, 两盒还不够?”   音音捏了捏橘墨委屈巴巴的小脸蛋, 道:“做人, 可不兴太贪心的。”   偃月着急,看不得音音这样没正行, 她问:“是不是为了那个青儿啊?”   前两日打听到, 这位世子爷收了一个叫青儿的姑娘,听说是清清白白跟了这位世子爷的。   偃月劝道:“这么个人,小姐不喜欢, 都不用咱们, 青礼伯夫人铁定直接打发了!”   音音哦了一声:“我也挺喜欢青儿的。”她收到信儿, 还专程去看了一眼,发现这个沈伯言眼光还不错,青儿确实是个好姑娘。   又哼了一声:“世子真当自己救世主了,正努力想把青儿弄到伯府当丫头呢。要说我呀,依青儿的能力,要是有个公主封号,这沈伯言给她做妾都不配。这会儿倒好,好像能让青儿当个通房丫头,都是他沈伯言大恩了。”   “反正把青儿弄到府里这事儿,沈伯言要是办不成,到时候我来办。我喜欢青儿。”   偃月:......   音音一看偃月脸色不好看了,忙上前哄她:   “偃月姑姑,他只是给我做夫君,只要他人品端正,眼光不坏,就差不多了。”   音音看偃月还是愁眉苦脸,只能解释了:“姑姑想呀,这人人品好,对我必然不会多糟。眼光好,到时候后院整进来的姑娘肯定个个都是好的,跟好姑娘们作伴,也是好事啊。就怕遇到那种眼光可差的,弄一院子不咋地的小老婆,乌泱泱多糟心。这选中的都是好姑娘,多几个少几个的,有什么要紧!”   补充了句:“这些姑娘必然都是赏心悦目的,还多才多艺,想想不用花我自己的银子,天天有才艺看,也还可以吧。”   偃月一时间无语,末了道:“小姐还小,不知这日子漫长,带着欢喜心悦嫁过去,这日子才过得有滋味。”   “姑姑是说,像我娘那样吗?”   烛光下,音音抬起的眼睛,内中没有任何波澜,静静问。   偃月几乎是骤然一震,浑身哆嗦。此时门外停住的孙嬷嬷,落在门上的手也颤得不像样。   烛火轻颤,厢房安静。   音音扑哧笑了:“瞧把姑姑担心的,姑姑放心,我可没我娘——那么笨。”一枝桃花就给人骗走了,咬牙恨了那么久,居然到死,记得的还是那日的桃花。   真心?她没见过始终如一的真心。倒是她娘的真心比什么都真,可有什么用,半个铜板都不值,有真心的人比谁都苦。何必呢。   她才不要什么心悦相欢,她有她的能耐本事,能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而做她的夫君,把该给她的乖乖给了,相敬如宾,不正是夫妻和睦。   如不然——,音音扇了扇烛火,就见灯光一晃一暗。   她移开手,烛火才重新光亮安稳。   不然呀,对方连着他那帮子爱妾,谁也甭想有好日子过。   她喜欢这样的关系,有来有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犯我一寸,我把你手连筋打折。多单纯的关系,音音想,自己到底是个纯真的人,就喜欢这样干净的关系。   烛光下,少女歪头,笑得娇艳:“姑姑,这样不好吗?我永远做我自己的主,绝不会让一个男人,掌我悲欢。”   这一瞬间,无论是偃月还是橘墨,俱都失声。   不知是因为音音的话,还是因着这烛光下少女惊人的娇艳,此时歪头看过来的模样,连同她唇角淡淡的笑意,漆黑澄澈的眼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简直好似这深山草木孕化的妖。   太美,不似人间人。   偃月想,什么世子爷,又有什么卖唱女,哪里配得上她家小姐。   门口的孙嬷嬷慢慢收回了落在门扇上苍老的手。   她的手腕上早已重新多了一个玉镯,在月光下莹润流动,是极好的古玉。   她的小小姐那日赠她的时候,笑得那样好看,她说:“嬷嬷的传家宝没有了,可嬷嬷还有我,我给嬷嬷新的传家宝。”   她又想起她的小姐啦,二小姐在国公府艰难当着那个三夫人的时候,她就想过把玉镯当出去,把当时临时冒出来的一笔开销先敷衍过去再说,免得老太太又借着由头连讥带讽,嫌他们小姐没品味,办出来的事儿不好看。   当时她的二小姐说:“嬷嬷,有我活着,就轮不到嬷嬷典当!”   她一向骄傲从不低头的二小姐,那天掉了眼泪,她说:“嬷嬷,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无用。嬷嬷可留着镯子吧,不然我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可走出那扇门,她的二小姐呀就把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骄傲得像只孔雀,好像从未有任何事能难得住她。旁人要看她为难,她就越表现得一点事儿都没有。殷国公府二小姐,一辈子太短,短到她来不及学会:讨巧,低头。   孙嬷嬷抬头,天边起了风,云挡住了月亮。   她好像能听到风中红衣二小姐纵马银铃一样的笑声,马球场上,所有贵女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谁都不敢惹韩家那个喜怒莫测的二公子,可她偏偏就是能纵马在他阻拦下进球,昂着下巴问他:“韩二,服不服?”   记忆中是她还那么小的小小姐,才五岁大的孩子,就有同她娘如出一辙的倔强。被人换上喜庆的衣裳,被人硬按着取下鬓边的小白花,被人按着让她跪下喊新夫人娘。   可就是那样,她都没喊。为此,足足在黑屋里关了半个月,美其名让她跪经学规矩。   却在后来的一日,小小一个孩子跪在了新夫人的脚踏边磕头,她的小小姐说:“娘,是我的错,您大人大量,饶了孙嬷嬷吧。”   永福寺后院,阴云下,孙嬷嬷咬着牙,泣不成声。那次以后,她就被从小小姐身边调开了。再后来,她的小小姐就丢了。   重新洗过脸,检查了院子和当值的人,孙嬷嬷才进了音音的厢房。此时音音已沐浴过,嬷嬷接过橘墨手中木梳,仔仔细细替自家小姐梳着发,孙嬷嬷轻声道:“小姐的头发真好,又厚又黑。”跟她娘亲一样。   “娘说,嬷嬷年轻时头发才厚呢。”   孙嬷嬷笑了,她年轻的时候,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这些年变故太多,好像把日子拉得又难又漫长,填满了她的记忆,把她年轻时的岁月都挤到了角落,挤走了,挤没了。   然后呼啦一下,她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可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要不是活下来,哪还有今天,看着她的小小姐做了公主,在谢家再也不用看人眉眼高低,百般讨好。   得亏活着,才可以这样安心地,静静地为小小姐梳发。   厢房里静悄悄的,突然响起轻轻敲门声。   音音回头,看到了渊虹。   渊虹回:“小姐,大公子来了,要见小姐一见。”   厢房里更静了。   孙嬷嬷的面皮都绷了起来。   音音见到渊虹,脸上笑滞了滞,她顿了会,轻声道:“可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呢。”孙嬷嬷正要说话,就听自家小姐道:“嬷嬷,随便帮我把头发挽上去吧。”   孙嬷嬷看着小姐看过来的眼睛,把话都咽下去,为小姐挽发拿披风。看着渊虹带着小姐往后山去了,她叫来了橘墨,关上了厢房的门。   “什么时辰了?”孙嬷嬷肃着脸问。   橘墨瞧了一眼嬷嬷面色,小心答:“回嬷嬷,刚过子时。”   孙嬷嬷没再说话,伸手熄了灯,坐在了桌案旁。   她为小姐坐镇这里。   安静的后山,音音能听到自己裙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裹紧了斗篷,挨近了渊虹。   “小姐别怕,这样的路,我熟得很。”   “我不怕。”音音颤声道。   “就在前头了——”渊虹还要说什么。   音音一把拉住渊虹的手,轻声道:“怎么办,我怕得很。”   渊虹不明白,最黑的那段路都走过来了,小姐怎么这会儿才怕,她安抚:“一转,就到了。”   音音更怕了。   果然,一转,就见到前方人影。   此时云动,半边月露了出来。   前方人影转身,朝音音看过来。音音就觉得,自己好像连走路都不会了,鞋子潮湿,很不舒服,怪难为情的。   她跟着渊虹来到前方石上,渊虹就不见了。   只剩下她与陆子期两人,音音讪讪一笑:“除了卖豆花的婆婆,就最佩服渊虹了。”这本事练的,说出现就出现,说不见就不见。   她目光落在陆子期手中小小包裹上,玩笑道:“哥哥夜上山寺,给我送礼来了。”   没想到陆子期还真是给她的。   音音愣愣接了,什么礼值得哥哥这样送过来。 第107章 看,早说了,谢念音要想让人不快活,五个字就够了。   云层遮盖了大半月, 此时刚刚入夏,山间的夜泛着微微的凉意。   音音一手攥着斗篷,一手抱着不大的包裹, 就听陆子期淡声:“鞋袜,自己换上吧。”   闻言,音音忙松了手中斗篷,垂下的斗篷遮住了她露出的绣鞋。山中露中, 一路走来,湿了鞋袜。此时听到陆子期清清淡淡的话,她顿时觉得斗篷下泛着潮意,微微的冷。   见音音没动,陆子期道:“不会?”   “会会会。”音音连声道,忙不迭抱紧包裹, 正不知哪里换的时候, 就见陆子期朝她怀中包裹伸手。   音音一下子抱得更紧:“我会!”   陆子期没理她,略一用力,音音松开, 对方轻巧地把把外面一丛绒面包裹抽下来, 翻过来两折, 铺在身旁石上,看了她一眼, 这才背转了身。   音音瞧了一眼石上, 又愣愣看向眼前人背影,仿佛比记忆中更高了一些,不知是不是瘦了的缘故, 她唇动了动, 有些话想说, 却又觉得,似都是徒劳。   明暗不定的夜色中,音音茫然站着,只觉得无力得很。   身前人突然开口:“真不会?”   音音立即回神,忙道:“会的会的。”说着啪叽坐下,再不敢耽搁。   突然一个帕子扔下来,盖在自己头上,音音傻乎乎扯下帕子抬头,看见的依然是背影,就听这人道:“擦干再换。”   音音哦哦两声,握着陆子期青色素帕,边角处有个小小的礼字,取自他弱冠后的字。他的每张帕子都是如此,这个“礼”还是她当年字迹,陆子期评说“已小有所成”,她很得意,从此被陆子期用作范本,绣在他的衣服帕子处。   那时候还在临城,未来简单得很,好像一切都可以掌握,尤其对音音来说,哥哥这样厉害,简直无所不能。   如今她贵为公主,却常觉惶恐,看起来有多张扬,就有多小心。她的安危荣辱,早已不是自己一人的,而金陵,也不是临城。这里的水太深,深的有时候音音都觉得透不过气。   音音把帕子直接塞进袖中,才不管脚上潮气,径直把新的鞋袜一一穿上,起身将换下的鞋袜胡乱包进去,却越着急越是包不好,好像梦中的徒劳,收拢不好的茫然。   恰好此时风起云动,月光更暗,音音更是手忙脚乱。   着急中,她听到旁边的人轻轻啧了一声。   音音脸微微一红,直接一松手:“我又不是渊虹,没有在暗处视物的本事。”啧什么啧,有本事他来呀。   正这么想,身旁人转了身,果然人家有本事,人家伸手,转瞬间包裹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不曾打开过一样。   一时间,音音借着暗乎乎的微弱光线看着黑乎乎的包裹,没话说。   许久,她冷静下来,轻声:“哥哥要问什么,问吧。”   音音不抬头,陆子期就只能看到她乌压压的发。旁人只知翠玉金钗掩映下,嘉怡公主的盛气凌人,他却知道当它们散下来的时候,眼前人所有的柔弱和乖巧。   即使月亮再次往云后隐了隐,他也能看清她乌发松挽的模样,这个时辰她该是要睡下的。   她不抬头,他也知道,她此时必然轻轻咬了唇,她觉得为难,亦是下了决心。   陆子期声音很轻,并不欲使她更为难,他问:“见到青礼侯世子了。”   “嗯。”   山间好静啊。   想好的不让她为难,可听到她小小一声“嗯”,陆子期的额角就控制不住抽动,不觉就咬了牙根。差点被她乖乖巧巧垂头的样子给骗软了心,都忘了,这人呀,有本事一句话气死人的。   陆子期问:“音音觉得如何?”   音音咽了口唾沫,觉得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跟陆子期讨论青礼侯世子,她说的是山顶的钟声:“哥哥上山的时候,可听到永福寺的钟声,前朝好些文人都写过——”   陆子期看到她死死扣紧斗篷的手,她紧张了,他该顺着她,说一说永福寺的钟声,关于前人的诗词,每一句他都熟得很。   可陆子期偏偏不,他的声音几乎含了笑,愈发温柔,却无形中压迫感十足,他说:“音音,总要跟哥哥说一说,音音觉得如何?”   好像怕她不明白,陆子期补充道:“青礼侯世子,旁人都称好,音音看过了,觉得如何?”   月彻底被云又遮了遮,山间又暗了暗。   此时连风都停了,山间静极了。   静到他本就比常人敏锐的耳,能听到身前人再次轻轻吞咽,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低软,这样好听,可说的话却真是让人生气呀,她说:“沈世子,甚好。”   看,早说了,谢念音要想让人不快活,五个字就够了。   这趟夜山山寺之行,本就不该在计划之中,但陆子期还是来了,就好像这会儿,问到这里就该止住,可他偏偏还是继续问下去,声音里仿佛带着浅淡的笑,愈发温柔,他问:“比我呢,如何?”   此语一出,山间都仿佛更静了。   是谁的呼吸,纷乱。   音音手攥得更紧,一字一句道:“哥哥糊涂了。”   有风吹过山林,远远的,有什么轻轻呜咽,也许只是风吹过了石穴,或者穿过枯干的树洞。   “音音。”陆子期轻声唤她。   云层更重,月整个被挡住了,黑暗中,正因为看不清,音音才轻轻抬了头,看向陆子期。   突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侧,然后是温柔的责备:“你就非要如此?”   是陆子期俯身在她耳边轻声。   音音整个人都往后一退,只觉热从半边脸起,胸口起伏,微微喘息,更加攥紧了身上的斗篷,唇抖得厉害。   攥紧的手,指甲戳入掌心,鲜明的痛,让她脸上热意褪下,整个人都镇定下来,能开口说话的时候,音音的声音很冷静:“我自觉眼光不错,哥哥该为我高兴才是。”   音音顿了顿,继续道:   “哥哥,我觉得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很好。”   青礼伯,再有户部尚书,无论是小舅舅,还是他,都会更安全一些,就是太子哥哥,也能走得更顺当一些。就这样,往上爬,实现青云志。她也能永远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做她最恣意的嘉怡公主,将来她就是嘉怡长公主。就是对青礼伯和户部刘尚书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结合。   哪里不好了。   音音觉得,很好。   她早已看出户部尚书家的这位小姐,是难得的明白人,跟明白人结秦晋之好,强强联合,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她唯一犹豫的也不过是,碍于没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尚不能确定,这个沈伯言,是不是个明白人,够不够格做他们的盟友。   沈伯言无疑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万一脑子不好,也是不中用的。她不怕他给她整一院子小妾,就怕他哪天脑子抽抽,非一人不可,要死要活的,好好一个盟友就废了,那可就太糟心了。想到这里,刘家小姐愈发显得难能可贵,音音更认真了:   “哥哥,刘家小姐当真好,哥哥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慢了,必给人抢走啦!”   跟这些强大又可靠的人聚拢在一起,守望相助,才能真正对抗这金陵城中往上走的过程中,数不清的恶意。   这样想的时候,音音心中那个不知哪里的空洞都似乎被她彻底忽略了,忽略这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空洞,只看实处,是音音打小就一次次明白的道理。   用心在当前处境上,想方设法,让自己安全一点,更安全一点,是音音打小就深入骨髓的本事。   故而,此时说到未来,她是真的在用心选择她和哥哥的亲事,选择他们彼此要共度一生的盟友。   恰恰是这份真诚和用心,让陆子期的声音都怆然了,他说:“音音,你——”   没有心呐。   她怎么就能如此用心地思忖他的别娶,怎么就能如此真诚地思忖她的另嫁。   陆子期几乎就要伸出手,握住眼前这个人,好好看一看,她到底怎么做到的。为何朝夕相处十几年,他从未发现,他的音音,也许,也许——没有心。   或者,只是对他,没有那样的——心。   不过是闪念,陆子期就轻轻摇了头,不会的。他已在她的生命中扎了根,不会的。   曾经的临城公子,今日蒙圣宠的探花郎,从未无此无力地否认过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不会的”。   云层一动,再次微微露出了山月,有淡淡光辉洒落山头。   陆子期看向对面望过来的女孩,她的眼睛那么干净,好像山间的溪流,澄澈,又好像一座藏着万有的山,永远让人看不透,越是努力要看进去,越是让人觉得胸口微微疼着。   可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她的每一份娇艳,都让陆子期的目光沉暗,带起不可抑的痛楚,可他却不愿移开视线,听着她展望的——属于他们各自与旁人的未来。   可她偏偏要说:“哥哥,这是咱们的,可期的,安稳的将来。”只要,他们谁都别犯糊涂。   音音鼻间是山间松林特有的清冽,音音觉得有点像哥哥身上的味道,泛着凉意的清冽,好闻极了。远离陆子期靠近带来的压迫感,反而让她自如地一点点记着他身上的味道,她想,这样就很好,于是她也这么说了:   “哥哥,这样哪里不好呢?”   远离颠倒是非,走最清晰最明了的坦途,哪里不好呢。   她听到陆子期犹如松风一样清冽的声音,他说:   “音音,你从来没问过我——”   他顿了顿,慢慢道:“可有心悦之人。”   这一刻,陆子期不闪不避看过来,眼睛很亮。   在这一切很好中,她考虑了所有,可是不考虑——人的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7 16:33:04~2023-07-10 21:0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傲娇小公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容我醉时眠 10瓶;哆呐滋、aleilei5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音音, 你从来没问过我——”   陆子期顿了顿,慢慢道:“可有心悦之人。”   山间寂静,好像万物都在静待, 都在陪着这个如玉一样俊美的青年,等一个回答。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这个美得犹如山间精灵一样的女孩蹙了蹙眉头, 慢慢道:“心悦?我不知何为心悦,很重要吗?”   她上前,仰头望着怔愣的俊美青年人,真诚道:“哥哥待我最好了,最疼我,哥哥听我的, 不要心动, 不要心悦。”   青年挺拔高大,玉山一样傲然而立,仰头的少女娇小柔弱, 蒲柳一样似要攀附方才可生。   可这一刻, 玉山却似要倾倒崩裂, 而蒲柳却兀自柔韧,似乎可历沧海桑田。   女孩的声音很轻巧, 她说:“哥哥相信我, 这一点都不重要。”   山间风动,云雾轻绕,吹动少女的发, 吹动她漆黑的斗篷, 吹动她内中碧色柔软的衣衫, 她的眸子又美又亮,可以打动一切,蛊惑一切。   她望过来的眼睛是那样依恋而温柔,可偏偏说的话,却那样凉薄,如刀。   似乎心真的在汩汩冒血,不然何以公子的面容一寸寸苍白,面白如纸。   可他依然静静看着她,明明疼不可遏,却无法转目。   他的音音真的很乖,她歪头的样子都透着乖,她问:“哥哥,相信我呀!”   乖得让人心碎。   陆子期看着她,突然轻轻笑了,笑得自嘲。他抬头去看天上高高的月,去看山林一望无际的黑,然后看定谢念音。   啪一声,是不知哪里风吹落了山果,惊飞了栖息的山鸟。突然的动静,让二人站立这处显得愈发静了。   音音用撒娇的口气,轻声劝道:“哥哥,权势和安全才重要,我可不想给三夫人翻盘的机会。”她既回来,就要彻底把谢家三房这对爱侣锤进土里。这才到哪儿,无论是她和哥哥,还是殷家和太子,他们都行在一条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杀机四伏的路上,如何站稳脚跟,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她的哥哥不是有青云志?那就这样稳稳走下去,音音喊哥哥,她说:“十年,最多十五年,我相信哥哥必主内阁。”她哥哥缺的只是时间和机会。而无论是时间,还是等待机会,首先就要保障——安全。   黑暗中,陆子期淡淡笑了一声:“呵,十年。”   三十四岁大权在握的首辅大人,到时候想要什么没有,音音觉得哪里不好了,呵什么呵,她的哥哥呀,比世人都聪明,比世人都明白。   “一切均有代价,没有人能什么都要。”音音的声音愈发轻了,她就从来都不贪心。   陆子期转身,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声音很静,他问:“音音,小时候你喜欢花灯,喜欢好吃的点心,喜欢亮晶晶的一切,后来你喜欢练字,喜欢一日日耍鞭子怕被拘束,喜欢每一件有特点的器物,身旁人都以为你最是不安规矩好动,可哥哥知道,你喜欢安稳。”   斗篷中的音音轻轻一颤。   “旁人都以为你胆大,其实你最胆小。”说到这里望着茫茫黑暗隐隐山间的陆子期眉眼都温柔了,他只是没想到,他的音音,这样胆小,真是让他恨得——,却又怜惜得心都疼了。   没关系,在临城他就已为她谋划过一世安稳,如今不过是换了地方。她,怕。可他,什么都不怕。   陆子期轻声问:“哥哥也没好好问过你,如今,如今你喜欢什么呢?”   好一会儿,音音才开了口,同样安静的声音:“坏人这样多,我不喜欢他们踩在我头上。”   “嗯,”陆子期没有转身,“哥哥知道了。”   他说:“至于青礼伯世子——”   音音打断他的话:“哥哥,世子中正平和,该是能相与之人,哥哥不妨多接触一下,说不定就会觉得他还不错。”   陆子期冷笑一声:“音音倒是还没说,世子比我,如何?”   音音一手紧紧攥着斗篷,一手死死握着,颤得厉害,她垂着头,让自己稳稳站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慢慢道:“我说过了。”   陆子期一向纵容她,这次却难得不饶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带情绪,面上却带出一丝浅笑:“音音没有说清。”   他一字一句问:“比我,如何?”   音音望着眼前人,松开了咬紧的唇,断然开口:“他——”   “是沈伯言!”陆子期突兀打断,略低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了人前从未有过的怒气。   他抬手按了按音音单薄的肩膀,平息了陡然激烈的心跳,一字一句道:“音音,我们之间没有‘他’。”   他努力把声音放缓:“你可以称青礼侯世子,也可以呼沈伯言,但是没有——他。”   陆子期拿开了落在音音肩头的手,帮她仔细收紧了斗篷,重新细细系好斗篷带子,伸手把她的兜帽抬起,护住她的发,稳稳为她戴上。   这才俯身看着她兜帽内的眼睛,低声道:“你的答案,我不想听。”   陆子期又紧了紧她的斗篷,“音音,乖一些。”   “你要的富贵安稳,我会给你。”   “在那之前,你只要乖一些。”   他按住音音肩膀,慢慢把她转向来时的路,探身在她身后耳侧:“到那日,你可以试着,心动。”   隔着斗篷,他离音音更近,几乎就像贴在音音耳边一样,声音更轻,话说得更慢:“就像那日,在假山石洞内——”   身下这人浑身一颤,腿都要软了。   陆子期稳稳扶住,待她平静,才放了手,退开。   夜风又起。   淡声道:“已经很晚了,去吧。”   话落,渊虹出现。   音音攥着斗篷,没有回头,跟着渊虹朝着山寺处去了。   明明一样的路,大约是天更晚了的关系,音音总觉得比来时还难走,走得跌跌撞撞。   眼看前方就到了亮处,音音说等一等。渊虹就等一等,音音从袖中摸出帕子。   回到厢房,孙嬷嬷打量了一圈,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嘱咐音音快些睡下吧。   橘墨重新打湿帕子给小姐擦手脸,突然惊道:“小姐,你的手心?”   音音皮极娇嫩,此时白皙柔软的手心摊开,都是血痕。   “哦,”音音看了一眼,“路上太黑,吓的。”   橘墨心疼极了,仔细擦过,拿出药箱,抹了药膏,嘴里叨叨:“小姐自己不疼吗?”她家小姐可是最怕疼了,结果这次不是她发现,小姐甚至吭都没吭一声。   “你没走过这样黑的山路,太怕了,就不怕疼了。”音音解释。   一直到吹灯睡下,只余隔窗一盏小小灯烛,没月亮的晚上,借一点光。   橘墨看着床上小姐侧身躺着,把脸埋入胳膊,不知在想什么,她更加小心问:“小姐,哭过了?”她看出来了。   音音淡淡道:“吓得手都掐破了,还能不哭?”   橘墨借着微光盯着小姐,总觉得小姐特别不对劲。   “别看了,你是怕山里妖怪变成你家小姐吗。”这样说着,音音就翻过身去,不给橘墨打量。   “可是小姐,你难过了。”   “难过?”音音侧身,脸依然埋在胳膊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难过呀。”她有什么好难过的,一回来就给封了嘉怡公主,小舅舅如今是赫赫威名的镇北大将军,如今别说别人,就是谢家那一窝子人都要看她脸色,早晚给她抓住这位谢三夫人的猫腻。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这样的都得难过,那旁人还要不要活了。   “净胡说,我一点都不难过。”依然是闷闷的声音。   听着房外阵阵山风,音音喃喃道:“我不难过,我只是同旁的千金一样,到了年纪,难免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作愁罢了。”   “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音音很确定,时间会带走一切。   山边,山风阵阵,吹开了云,露出了月。   青衫公子还在那里站着,此时他能看清她回去的路,只是路上空荡荡的,早已没了人。   甲三道:“公子,无事。”他看着小姐入了山寺厢房。   陆子期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转身下山。   甲三不远不近跟着。   甲三是练出来的本事,走惯夜路的人。他也知道自家公子本事,在别人眼里这影影绰绰的夜路,只怕在公子眼里,该是清明如白日。   公子不用眼看,公子用心看。哪个弯哪块石,是凹是凸,来时公子看过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初次见识,他们这些训练出来的暗卫都暗暗惊叹,如今甲三已是见怪不怪了。少话的甲六——如今已是渊虹了,对此说过一句:“得亏公子不干这行。”不然,有个这样厉害的人作同行,他们就更不好出头了。   夜静无事,甲三这样想着,可突然,公子却滑了脚。等到甲三上前的时候,公子已借着横出的松枝稳住了身形,甲三鼻尖一动:“公子,受伤了?”他闻到了血腥味。   腕部被枯硬的松树和锋利的尖石狠狠划出纵横伤口,此时正汩汩冒着血,顺着陆子期垂下的手,汇在指尖,慢慢滴下。   唤醒的是曾经匕首滑过手臂的感觉,他应过音音的,再也不那样了。   想到这里,陆子期要掏帕子,这才想起已给了音音,想到她,又酸又涩,陆子期回首,看向山寺方向。   他长长呼出一口闷气,抬手撕裂中衣袖子,随意裹住了手腕,淡声道:“没事,走吧。”   一直到骑上马,陆子期才放任一直压抑的痛楚蔓延开来。   他抿唇。   策马完全融入黑暗中。 第109章 赵家红英青梅竹马生变   从永福寺回来, 音音懒怠动,倒是把青儿叫来又听了她两次琴,这是音音听过的最好的琴。音音斜倚靠枕, 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楚楚的姑娘,总是怯生生的样子,柔弱堪怜。   只当她一碰到琴,她整个人好像都变了。   才十六岁, 就已弹山就是山,弹水就是水了。就这样弹下去,再过十年,她该成为一个何等厉害的琴人。   音音闭眼,仿佛置身山林之中,有风, 可惜没有月亮, 青儿这次带来的山林,落了细雨。   余音袅袅,琴声停了。   离开琴的青儿, 又变回了那个怯生生的姑娘, 总是小心翼翼的。   音音让橘墨送她出去。   握着赏赐的玉佩, 青儿抱着琴,跟在橘墨后头。   橘墨知道小姐喜欢这位姑娘, 故而一直送到二门处, 当着二门处等着的人道:“青儿姑娘,小姐这玉可是从宫里讨来的。”   闻言所有人都惊看青儿,青儿更是惶恐至极。她不过浮萍之身, 鄙贱之人, 怎配公主如此青目!   “姑娘好好戴着, 这样的玉佩,陛下曾赏过一个弹筝的娘子。”   “难道是上官大娘?!”二门处一个婆子失声惊问。   见橘墨笑嘻嘻点头,其他人看着青儿,直接石化。而青儿只觉全身发麻,更是动弹不得。   上官大娘是大历有名的古筝圣手,陛下赐菊花佩,声明得菊花佩的乐人不可用刑,尤不可伤其双手。   “姑娘何不自己看看?”橘墨瞧着青儿傻愣愣的样子,提醒道。   青儿把琴交给来接的人,慢慢展开右手,左手小心托着,看到掌心玉佩上雕菊花,下有皇家敕令。   怯怯的青儿攥紧玉佩,微微发颤。   其余诸人皆面面相觑。   橘墨笑吟吟道:“公主吩咐好生照料青儿姑娘,你们可别看青儿姑娘好性子,就拿腔作势欺负人,给我们公主知道了——”   其他人俱都道不敢,那位最是拿腔作势的婆子,如今看青儿得了青礼伯世子看重不说,又得嘉仪公主如此看重,只恨不得捧着奉承,哪里还有那些不中听的话。   橘墨见状,对青儿一眨眼,对她一人道:“我家小姐跟我说过,你是个了不得的人呢!小姐还说呀,终有一天我们这些人全都被忘记,只有你会被记住。”说到这里橘墨睁大了眼,问青儿:   “你懂吗?”   青儿颤着身子,摇头。   橘墨见状,放心了,原来小姐眼中很了不得的人也不懂,太好了,她也不懂。橘墨挥了挥手,开开心心回去找小姐了。   落下青儿站在原地:了.....了不起?   她的眼睛慢慢湿了,握紧了手中玉佩,接过琴坐进了小轿。   打小娘就说她是赔钱货,恨她怎么就不是男孩。那时候他们家里还住着大房子有大院子,做着大买卖,爹爹还有两房姨娘。后来爹爹赌钱,做生意也给人骗了去,赔了大房子大院子,卖了姨娘,再后来遇到了荒年,把她也卖了。   青儿的泪落在了碧绿色衣袖上,让那绿更浓了,浓得好像也会哭,要淌下来。   她手中握着玉佩,好像握着她的命,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命运。   轿子起了,往外头去了,青儿想,要是早先看上她的不是世子就好了,要是公主先看上她,公主一定会把她赎出来的,带在身边,那样就好了。   清音院中音音好长一段日子都懒得动弹,此时听到来人回信,却噌一下坐了起来!   她一边换外出衣裳,一边问:“这会儿,赵家小姐如何?”   “执意与蒋公子退婚。”   “那就退呀!”蒋廷宇吃他们赵家的喝他们赵家的,如今还住在他们赵家宅子里呢,怎么还退不了货!   “赵老爷不同意,说赵小姐就是太任性。”   音音胸口起伏。   “蒋公子也不同意。”   “走,咱们去瞧瞧他哪来这么大脸不同意!”   —— —— ——   赵家厅堂上,赵老爷这些日子被赵红英这个闺女缠得头都大了,也不知道女儿怎么就跟中了邪一样非要解除婚约。他真是好的歹的,轻的重的,跟女儿一遍遍分说,是也劝了,也哄了,也吓唬了,可这个女儿就是油盐不进,快把他给气死了。   天热,厅上供着冰,可赵老爷还是气得呼呼冒汗。旁边姨娘一手端着去火茶,一手摇着团扇给老爷扇着,也是愁眉不展。   “实在没法子——”这位姨娘咬了咬牙:“找个庵子舍几两银子,让苍苍有个去处就是了!”   曾经临城有名的琵琶娘子后来成了赵老爷的五姨娘,进了赵家十几年,周身是保养得宜的温柔姣好,此时似是再也撑不住,话带出了泣声。   果然赵老爷直瞪眼:“孩子不过就是不懂事,也没做出什么事儿,说什么送去庵子里,给人听去还以为咱们赵家女儿怎么着了呢!”   五姨娘放下茶杯,再忍耐不住,突然就哭了,泣不成声道:“她不懂事,哪知道三公子还上了心了——,倒把大小姐气成这样,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如今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看到大小姐为了我们娘俩跟老爷闹成这样,我就该一条绳子把苍苍这个傻孩子给勒死,也省得老爷如此为难!可老爷,我舍不得呀!我舍不得!”   娇弱的五姨娘锤着胸口哭得不成样子,哭得赵老爷一颗心呀都没法了。他就是再疼赵红英这个女儿,可苍苍也是他女儿,打小就又乖又懂事。   同样是女儿,他大女儿要什么有什么,能嫁官家的公子,可他这个乖巧的七女儿,偏偏任性了这么一回,非要跟了蒋家三公子,这半个月来是天天在大女儿廊下跪了自己厅房廊下跪。   赵老爷开始是又气又怒,可看着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儿半个月跪晕过去好几次,爬起来二话不说又来跪着,哀哀切切对自己这个当爹的说,“我知道自己不如姐姐,什么都不敢跟姐姐争,爹爹,我没求过什么,只求能跟在三公子身边,就当个端茶倒水的丫头都成。”   在临城商贾人家,通房妾室多,庶女也多,很多人家不是送出去做妾,就是让庶女给嫡女陪嫁,这样的事儿在赵老爷这里倒是平常,最初气过,赵老爷倒也觉得没什么。   可奈何,他大女儿怒了,如今七女儿铁了心要给三公子当丫头,三公子也心疼苍苍一片痴心动了念要收她,而她大女儿从最开始的喊打喊杀到如今就两个字“退婚”。   看着身边哭得悲切委屈的五姨娘,嘴里喃着“我们娘们福薄命贱,我还算有福气的,遇到了老爷,可我们苍苍竟福薄到,给咱们大小姐当个陪嫁丫头都不配的地步了,老爷,我这个当娘的,难受呀老爷”.....   听到这些话,赵老爷无法,他自觉对得起早逝发妻的嘱咐,可想想这些年来他对不住处处小心周到跟着自己的这母女俩呀。   如今一个女儿遇到一个不顺心,好好的官家少爷,说不要就不要;另一个女儿却生生跪了半个月,却连给人做妾的机会都得靠求的。   这分明都是他的女儿呀,大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七女儿也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从那么丁点大,就知道给他这个当爹的捶肩膀端茶水,从小看到姐姐就跟避猫鼠一样大气不敢喘的。   赵老爷一下子苍老了,喃喃道:“到底是我把红英给宠坏了.....”   他看着眼前小心谨慎跟着他过了十几年的五姨娘,看着还在花厅廊下跪着的苍苍,咬了牙,下了决心,站起身吩咐道:   “叫大小姐过来,这婚决不能退!”   赵老爷又看了一眼门外廊下,再次咬牙,“七小姐跟着她过去,有我的话放在这里,一辈子都绝不会越过她!”   赵老爷狠心道:“去,叫她来,就说我说的!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拼着要把我这个当爹的气死,也得闹这个脾气!”   当年她闹脾气,非让五姨娘这个长辈给她弹半夜琵琶庆生,他就不该纵着她!看看,如今纵到这个地步,真是越发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就非要作,非要闹!放眼看看,哪个男人没有三房四房的,就是名声好的后院里没有妾,背地里也有可心的丫头书房里放着。   如今自己妹子都容不下,到时候三公子真要抬外头的妾,她还能活?就是为了大女儿以后的路顺当些,赵老爷也决定这次死活要下狠心,按下大女儿这个牛脾气,让她知道知道,人活世上,哪有可着自个儿心意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五姨娘还要劝:“老爷,不必为了我们娘们这等——草木之人,坏了老爷和大小姐的父女之情!”   五姨娘两人已是百般委屈,如今越委屈求全,赵老爷是越愧越悔,越发觉得自己养坏了女儿,他顿了杯子,正色道:“就是为了父女之情,才要非如此不可!她终归要知道,我的女儿,不止她一个!”更不要说蒋三公子,将来也绝不会只守着她一个。   随着赵老爷话落,门口跪着的苍苍哭了,跪了这些日子,哭起来越发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她哭着说:“有爹爹这句话,女儿就知足了!我去求姐姐,让她不要怪三哥哥,我们之间真的清清白白,天地日月可证!只是我的一份痴心罢了,姐姐实在不用跟三哥哥置气——”   “你可闭嘴吧!” 第110章 嘉仪公主为姐妹临赵府出头   “你可闭嘴吧!”   来到厅前的赵红英看了一眼跪着的这个庶妹, 昂着下巴,冷冷道:“老老实实跪着,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说着绕过她, 进了厅堂。   赵老爷已又被气得肥大的身子呼呼直喘,五姨娘正给赵老爷揉着心口,哀哀道:“大小姐您就少说一句吧,天热老爷身子也不好, 真气出好歹——”说着就哭了。   赵红英冷眼看着,永远是这样,哭哭哭,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家天天发丧呢。   闹了半个月,看遍了各种嘴脸,她早已懒得多说话, 直接坐在了一旁椅上, 只冷眼看着这一切。   赵老爷的心都灰了,看着女儿近乎哀求:“孩子,就是看在爹爹的面上, 别闹了, 给你妹妹一条活路吧, 好不好,咱别闹了!”   赵红英点了点头, 说:“好, 我不闹了。爹爹疼我,我知道,我没别的要求, 我就是容不下这对母女, 我给她们活路, 爹爹把她们卖了,爹爹说什么我依什么!”   “你!”一连三声你,赵老爷悲怆道:“你没有人心了!我把你宠的连人心都没有了!”   赵老爷一下子弯了腰,咳得厉害,赵红英一慌,猛一站起来,直接眼前发黑,满堂人影乱晃,等她稳住身形的时候,五姨娘母女两人已经带着丫头婆子把赵老爷团团围住,又是拍又是喊又是哭,赵老爷的咳声停了,慢慢平静下来。   红英抓着椅背的手松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坐下了,她看着他爹的手温柔地抚过她那个庶妹,然后握住了五姨娘的手,三人俱都含泪。   委实感人。   赵红英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干干的,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始终再没有一滴泪。   闹了这些日子,就连下头的下人都看不过去,觉得大小姐忒过分。   “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子真是给宠得无法无天了,闹得我快受不了了!哥,你就跟我过去看看吧,你的话,只怕她还能听进去些。”赵宏成这些日子也是实在没法了,要不然他也不敢为了家事,来烦他陆哥。   他陆哥越来越忙,如今不说话的时候,面容越发峻冷,大约是苦夏,越发清减的缘故。   陆子期笔下没停,只说了句:“蒋三自己做的蠢事,自己收拾,对红英,我无话可劝。”   “蒋三倒是没做什么,都是我那个傻七妹,结果闹成这样!”   闻言,陆子期不置可否,直接铺了新纸,换了支笔,蘸了墨。   赵宏成见状,嘟囔道:“哥不愿意管,真没法子了,如今闹到我爹都捂不住了,给音音都知道了,只怕这会儿公主都过去了,红英这下子有人撑腰,还不气焰更盛,这事儿更没法好好收场了.....哥,怎么你?”   就见陆子期已搁了笔,此时看赵宏成诧异,陆子期道:“不是你说的,去看看。”说着就转入后头,换衣准备出门。   赵宏成大喜过望,心道可算把陆哥说动了,他陆哥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些日子只有更不耐烦的,可如今都肯往赵家走一趟。赵宏成心说,我陆哥到底还是对我好。   暮色降临,热气下去了些,也还是热。   赵家突然就慌了起来,从大门到内宅传进去:“嘉怡公主来了!”   赵红英的贴身丫头玲珑直接带人来接,音音微微垂目,停在赵家的八角凉亭边,扇着帕子,听她把事情一点点说了。   “闹了这么久,她怎的都不同我说一声!”音音气道。   玲珑低声:“小姐说,您那边外头看着体面风光,其实也是一头官司,糟心得很。”   音音顿了顿,没好气道:“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窝囊到这个份上。带路,我还真是要看看,怎么弄到最后她反里外不是人了。”   说着一瞧旁边那些伸头探脑的赵家仆妇,哼了一声:“这里头,不少都是被你们那位能干的五姨娘拿下的人吧。”   玲珑鼻子一酸,心道音音小姐都能看明白的事儿,可是他们老爷却怎么都看不明白了。   花厅里头,早就为迎接公主到来做好了准备,换了冰,加了名贵香,摆好了鲜果点心,备了最好的茶。   赵老爷把音音迎进来,直瞪红英:“你这孩子!怎么还惊动公主了呢!”家丑不可外扬,红英真是气死他了。   音音笑:“赵伯伯这是不拿我当亲人了,亏我打小就天天往赵府跑,跑着跑着反跑成外人了。”   一句话就让紧张气氛松了松,把这些日子都愁眉不展的赵老爷爷说笑了,旁边五姨娘悄悄打量了一眼,攥了攥靠着自己的闺女的手,笑着站出来给公主请安,催着下头的丫头别躲懒,赶紧去搬那把顶舒服的黄花梨木椅子,“听说公主喜欢黄花梨木”,又催着去库房里取老爷不舍得拿出来的水晶凉垫。   嘴上跟着道:“让公主看笑话了,都是我们的不是。”   一番唱念做打,厅堂中居然没人觉得意外,下头丫头听吩咐就去了。   音音这才瞥了这位五姨娘一眼,理都不理她那些张罗,把赵老爷让着坐下后,径直来到赵红英身边,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五姨娘安排的华丽椅子就那么空荡荡放在那,让五姨娘脸一红,为难地瞧了赵老爷一眼,局促地退在老爷身后。   音音看不得这样做派,开门见山道:“我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请赵伯伯看我面子上,把这婚给珠珠退了。”说着音音冲赵老爷笑:“也请赵伯伯看在我的份上,别气了,身子要紧。”   赵老爷愣了一愣,着急道:“音音你不明白情况,事儿不是——”   音音摇头:“我不用明白。赵伯伯,这个家里,珠珠没娘,就您最疼她。我跟您说句实话,这赵府我除了敬重您,也不过是为了珠珠,才三番两次不请自来。”   说到这里她坐正了身子,换了声气:“本宫也实在是疼珠珠这个妹子。我既疼她,我只知道让她难受的事儿,我就不能逼着她硬认下,我想赵伯伯也是这么想的。”   音音把众人目光都引到赵红英身上:“您瞧瞧,这才多少日子,珠珠瘦了多少。没有说里里外外恶心了人,还得按着人认下的理儿。这样不讲理的事儿,只有我这个当公主的做的,至于您身边这娘俩,她们凭什么?”   “我叫您一声伯伯,我也不怕跟您说实话,您这位姨娘,这个叫苍苍的庶女,心眼多的比夏天河边的蚊虫都多,我看着就烦,难为珠珠这些年怎么过下来的。”   五姨娘和苍苍一下子白透了脸,扑通扑通两声都跪了下来,五姨娘才要张口,音音身旁偃月直接呵斥:“公主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   赵老爷嘴唇颤动,没说话。   音音懒得看她们,还是对赵老爷道:“赵伯伯,您大约还觉得这娘俩受了天大委屈,这些年都不容易吧?”   赵老爷唇又动了动,没法回。   “她们到底是怎么让老爷觉得委屈了她们娘俩的?赵老爷,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九个姨娘,外头还有十几个儿子女儿呢。这两位都觉得委屈大了,那您其他的姨娘女儿,是不是都没法活了?”   “您看看您这么多姨娘,怎么就这位五姨娘敢在我面前张嘴,我堂堂公主上门,有她一个偏房站出来待客的份?她怎么敢的?这是跟着您受尽委屈十多年的妾该有的样子,我瞧着,这下头人的反应,不说全部,至少也有一大半都被您这个娇弱委屈的姨娘拿下了吧?”   “至于您这个庶女,以前的事儿我不知道。单就这个事儿,轮得到她给蒋三公子做荷包绣鞋垫,三哥哥是她配叫的,她不懂事?她不懂事就能跳出来恶心人?别说蒋三公子曾应过珠珠只她一人,就没有,轮得到她往蒋三面前献媚,轮得到她跳出来为了自己姐夫要死要活的!”   赵老爷不得不解释一句:“最早她也是好心,知道她姐姐不会针线,哪知道后来——”   音音直接竖眉:“最早,好心?这要是安着好心来的,我这个公主不做了,我干脆做狗算了!”   一句话赵家满堂,除了被拉住的赵老爷,和被按住肩膀的赵红英,噗通跪了一片。   音音快气死了:“珠珠不会,绣娘不会?怎么没了她,将三公子还没鞋穿了?她动不动就说想有哥哥姐姐疼,她是没有血亲哥哥还是咋的?珠珠说了不喜欢她,她就孤零零可怜巴巴了,不能找其他的姐姐了?她前头那些庶出姐姐,都是死的,还是不配给她当姐姐!”   “都说珠珠是赵家掌上明珠,千娇万宠的嫡出千金,怎么的,这个嫡出明珠说了十几年,她烦这个庶出妹妹,都不能让这个庶出妹妹离她生活远一点?到了最后,还得被按着头跟人共侍一夫,谁家的掌上明珠能被人窝囊成这个样子!本宫真是开了眼了!”   音音看着赵老爷:“赵伯伯,您这个庶女,可真是厉害,我瞧着都怕呢!快把您的明珠逼疯了,您这头还心疼着这个小可怜庶出女儿呢!” 第111章 退婚   堂上音音是越说越气。   “爹是珠珠的, 也是赵七小姐的,珠珠没法子!可未婚夫总是珠珠自己的吧,这位就不能远着些。珠珠就是想离这对母女远一点, 怎么就这么难呢!是这位七小姐上门抢姐夫,怎么到了最后就成了珠珠过分,珠珠不讲理了!”   “还有什么清清白白的说法,我不跟您见外, 我说实话,我听到就犯恶心,这姐夫跟小姨子连避嫌都不知道,鞋都穿上了,还要死要活要跟着嫁过去,还清白呢!这是哪家子的清白, 七小姐到底是怎么张开这张嘴的!”   赵七小姐跪在地上已摇摇欲坠, 含泪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公主如此说,我唯有一死明志了!”   说着就要往一旁桌脚碰,这边偃月一把拉住, 外头就有男子冲出来喊:“苍苍!”   是蒋三公子, 把哭得不成样的苍苍护在身后, 横眉怒目道:“千错万错,是在下的错, 堂堂公主, 倒也不必如此为难一个弱女子!”   音音这个气呀,腾一下起来了,她直接摔了茶杯喊道:“来人, 有没有人!”   “给我按住, 狠狠打烂这个敢直视公主的登徒子!”   这个帽子扣下来, 赵家本迟疑的下人,也得上前按住人了。冒犯公主的罪名,是他们能担待的!这再迟疑,岂不是对皇家不敬!   赵家管家眼睛一闭,心道冒犯姑爷了,可姑爷可比公主差远了,提起手就要打上去,就听音音喝道:“慢着!”   赵家人正懵,就见气势凌人的公主转了头,把火气压了又压,对他们大小姐道:“珠珠,我错了,我给气疯了,差点忘了这是你的人了。你别怪我,你发话,我可以给蒋三公子赔不是!我不该当着人这样羞辱他。”   音音是真的气狠了,看着赵红英好声好气道歉。   看得赵家一堂人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蒋三公子还云里雾里呢,这时候还撑着他那身公子傲气,看向赵红英,他笃定赵红英舍不得。   赵红英与蒋廷宇青梅竹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笃定,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护着身后的可怜少女呢,看过来的眼神中,还是指责。   赵红英轻轻笑了,一向骄傲的赵家嫡长女,声音很轻:“早不是我的了。是我的,我才看着哪儿哪儿都好,越看越好,觉得比谁家的公子都好。如今再看——”   赵红英笑得愈发淡了:“能跟这样一个人搅和在一起的,哪里好了。音音你说的对,我有时候,是真瞎啊。”   蒋廷宇见惯了英气勃勃的赵红英,连偶尔的娇羞都是不让人的骄傲,从未见过她这样清淡的笑容。事到最后,原来她既不闹,也不怒,平心静气到令人心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中,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赵红英早已明了蒋廷宇,可直到这一刻,蒋廷宇才彻底认识真正的、完整的赵红英。   他唇颤颤,可仅存的骄傲让他无法出声。而此时身边泪流满面女子的靠近,却让他只想躲,却早已无处可躲。   音音看着,消了气,这才重新坐下了:都没想到吧,她认的姊妹,再好的东西,脏了,说扔就舍得扔。这个世上,谁离了谁还活不成了,就是再疼,也没有疼死的,熬过去,就过去了。   气消了,人也讲理了,淡声道:“本宫冒犯了,三公子毕竟是读书人,是朝廷的人,做人未婚夫君再不够格,到底也还是能为国为民出分力的人,上有国法,下有家规,轮不到本宫动手。”   “只是,咱们这些临城出来的,都是打小长起来的情分,自今日起,我不识什么蒋三公子,蒋三公子既非要给什么苍苍白白的当三哥哥差点当到一个被窝里,辱了我的姊妹,也就再不配识得本宫。也请蒋三公子捎家书的时候,给令尊说一声,这逢年过节的节礼,就不要往本宫这里送了。”   清清淡淡的话,说的都是情分,断的却是整个知州家往上攀的青云梯。眼下蒋知州正借着这关系,往镇北大将军处,往皇子处走动,至此都休了。   至于这个坏了事的蒋三公子——蒋家庶子,曾经顺风顺水的坦途突然断了,会是什么命运,那真的只有天知道了。而旁边这个赵七小姐,还想着进蒋家?别说蒋三母亲会生嚼了她,就是蒋知州,再讲体面,恐怕真见了,也会想撕了这人。   想明白的赵家七小姐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惶恐至此。   音音这才看这位叫苍苍的赵家七小姐,赵家人口中最乖最懂事最招人怜惜的姑娘。   也不说别的,音音抬手扔下一个匕首,哐当一声,落在赵七面前,闪着银光,锋利得很。   “不是想以死明志,不是说死都要跟着蒋三?刚刚撞柱子没撞成,听说前几日上吊也没死成。”音音看着眼前人,慢吞吞道:“来,本宫看着,你就在这里死。”   说着抬手往脖颈间一比划:“赵七小姐,就是这,你能感觉到血液在里头突突流动的这地儿,匕首往这里拉,都不用很使力,相信本宫,一下,说死就死,神仙都救不了你。”   满堂俱寂,所有人惊恐,无语。   蒋三公子早已给人按住动弹不得,他似乎也已彻底给人抽去筋骨,无力动弹。赵老爷瞪大了眼,早已慌了神,却也同样动弹不得。   赵家七小姐捡起了匕首,手颤得几乎拿不住。   “七小姐放心,这匕首,千金不换的好东西,往那里一靠,你都没机会回神,没来得及疼,就死得透透的,一会儿身子就凉了。”嘉怡公主好整以暇,热心解释。   “你死,本宫做主,让赵家厚葬你,让你的牌位进蒋家作妾。如今蒋家绝不可能让你进门,赵七小姐明白得很。可你不是宁死,都要跟着三公子,不求名分?如此正好,你死,本公主成全你。”   说完音音抬头招呼道:“且耐心等等,其他的事儿,等你们七小姐死了,咱们慢慢再从长计议。”   所有人都瞪大眼:这位公主——是魔鬼吗?   屏气凝声的众人并没有看到血溅当堂的惨状,一直要死要活要上吊要撞柱,要以死明志的七小姐——   哐啷一声,松了手,匕首落地。   她也彻底瘫软在地,痛哭流涕。   音音的脸一下子寒了:“不是这半个月都口口声声要死?本宫看着,怎么不死了!”   “不是没有蒋家三公子不成,如今这是没有也成了!”   “闭嘴,别让本宫听到哭声!”   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音音看向赵老爷:“刚刚老爷不适,这位小姐跑得可比谁都快,哭起来也有劲儿,中气十足的,我瞧着这身子骨可比珠珠好多了!知道的说是孝顺,不知道的,只能猜养得好,一点也不像受了半个月磋磨的样子。”   说着音音瞥了五姨娘一眼:“背地里没少给她滋补吧,饭是不能当着人吃,这补汤补药没少喝吧?合着真是联手欺负我的珠珠实在呀!”不然半个月闹下来,红英身子都垮了,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姐反而什么都不耽搁,真是当别人都瞎呀。   “赵老爷,看看您这一院子养的什么牛鬼蛇神呀!就这,您还给人蒙着眼,当珠珠欺负人呢。”   赵老爷早已坐在椅中,面色难看。   音音最后瞥了一眼这母女两人:有野心的人,什么都豁得出去,可就是惜命。   这对母女,有野心,惜命得很。音音一眼就能认出这种人,这种人,她熟得很。   “行了,事到如今,退婚吧。”音音淡声。   蒋廷宇浑身一震,看向赵红英。   可赵红英却根本没往他们这个方向看,堆叠的衣袖下,她冰凉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音音的手。   她不去想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她想更早的时候,她遇到了音音,那时候天那么蓝,树那么绿,眼前的日子,那么容易,那么好。   她对音音说:“你当我的小兔子呀,我护着你。”“陆珊珊再敢带人欺负你,你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好使!”   音音害羞地点头,于是她们俩手牵着手,一起上学堂,一起吃果子,一起爬墙头。   爬上去却不敢下来,有人说:“别怕,我去喊人!陆家哥哥准有法子!”   音音扒着墙头忙着喊:“别喊我哥!”她却抱着墙头问那个俊秀的小男孩:“你是谁呀?”   那个干净俊秀的小男孩说,他说:“我是蒋家三少爷,就在你们旁边念书,你该认得我的。”   赵红英紧紧握着音音的手,她的目光里有那日的蓝天,那日的绿树,那日的风,却再也没有那日的人了。   音音回握赵红英的手。   就在这时,有人通传:   “回公主,三少爷来了。”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了,不敢进。   “还有,陆翰林陆公子,也等在门外呢。”不知为何,也没让人通传。   先还一派镇定自若的音音闻言,手一颤,愈发握紧了红英的。   赵红英抬头看音音,先还好像一个小老虎一样傲视群雄护着她的音音,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音音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袖,重新坐正,这才让传。丫头摆了座椅,两位公子步入,下人重新上了茶。   一时间,堂中无人说话。   自那夜山寺别过,音音就再未见过陆子期,甚至连一纸信笺都未曾递过,今日再见,陡然意识到,大半个夏天都快过去了,音音一时间愣愣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11 11:51:27~2023-07-11 16:0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zilian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公主,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赵家花厅上, 静悄悄的。   一直掌控整个花厅的嘉怡公主突然不说话了,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听了近乎全程的赵宏成不敢多说什么,捧着茶杯只悄咪咪瞄着身旁的陆子期, 暗戳戳冲他陆哥挤眉弄眼,指望他能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毕竟俗话都说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在赵宏成看来,蒋廷宇再有错,但——罪不至此。怎么说,蒋三都比外头那些公子好得多。   陆子期从来到赵家,始终都是沉默的。还在门口时,听着内中各种动静, 尤其是音音说的话做的事, 赵宏成在旁边是一会儿汗出,一会儿脸色惊变,可陆子期却全程都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负手淡淡看着石阶, 静静听里面人说话。   此时进来花厅叙礼落座, 也只是端着茶盏,静静喝茶, 好像真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走这一趟。   赵宏成控制着动静, 悄悄清嗓子,眼睛直瞥着陆子期。   这嗓子清得,又低, 却拉扯得又长, 听得音音再受不了, 直接开口:“赵家哥哥,有话你就说!”   来了不就是有话说,都坐着算什么事儿!   赵宏成一哆嗦,开口道:“是我哥——,是陆翰林,有话要说。”对不住他陆哥了,只是,他实在害怕音音,谁敢跟公主讲理呀,再说,真讲理,他也讲不过。刚才门外,听着公主噼里啪啦数落,他光听着就额头冒汗却无话可驳。   此时情急之下,赵宏成直接就把担子丢给了陆子期。   音音呼吸一滞,视线一动,对上了陆子期看过来的目光。   至此,二人才目光相接,看向彼此。   陆子期清减很多,不同于早先的温润,如今渐呈一种凌厉的俊美。此时看过来的目光明明很平静,可就是让人不觉屏息。   音音不觉又握了握赵红英的手,好像从中可以得到面对这目光的底气,她也清了清嗓子,在陆子期的目光下,到底开了口:“哥哥,有话说?”   五个字,音音觉得在对方这样目光下,她再也无法说出更多。   一下子从先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又变回了临城那个日日等着哥哥归家的少女。   陆子期安静地放下了手中茶盏,面色平静,起身一礼,恭敬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音音抿了抿唇,目光闪了闪:“自然。”   红英拉了拉音音的手,大眼睛望着她。   音音起身,冲红英点了点头,低声道:“珠珠,有我在,只要你想,这婚我必为你做主退的。”就是她哥哥来,都不好使的。她的事儿可以听哥哥的,可珠珠的事儿就得听珠珠的。   陆子期同音音被下人引着,到了离花厅不远处的一个亭子,四面透风,亭中也还是放了冰。   音音看着赵家丫头恭恭敬敬摆冰盆送茶水,擦拭得光亮的石桌上摆上井水湃过的果子,果子上还带着井水的凉气,在黄昏中,颜色愈发鲜艳。   她靠着栏杆站着,看果子看得认真。   陆子期却注意到她垂下的手一圈圈绞着垂下的衣带,缠得很的时候,把她白皙的手指勒出一片红。   夏日的风轻轻吹着,褪去了些许热气,仔细感受,能闻到淡淡的水汽,是前头的匠人趁着太阳落山天还没黑下来这会儿浇花。   陆子期不想看她为难自己的手指,干脆转过身看前头的花匠。   音音悄悄抬眼看陆子期一眼,又看一眼,直到对方突然转身看过来,猝不及防,目光碰个正着,音音当即讪讪笑:   “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明知故问。   “不敢。”陆子期淡淡的声音。   口是心非。   微微夏风中,音音又忍不住发愣了。   傍晚的风太好,带着舒服的水汽,让人软弱。没有黑暗的遮掩,没有无依无靠的山风,她好像说不出决绝的狠话。   陆子期只是看着她愣愣的样子,都觉得胸口微微发涨,他别开视线,看向远处开得正好的蓝雪花,克制地保持距离,保住骄傲和矜持。   此时他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离着她一臂半的距离,已是他能离她最近的距离。   臣下与公主。   外男与贵女。   从去年秋末西厢蓝雪花下那盘棋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一天天拉开了。   陆子期安静的面庞下,额际却控制不住抽动。   不能这样下去,梦里都是这种紧迫感。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决不能这样下去,一别就是一整个夏天,而即使相见,都只能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心,即使在这时,在难得相见的傍晚,都微微疼着,始终不安,日夜不息。   尤其,陆子期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身旁这人,对他有求,——却无欲。   “真的,很过分。”陆子期看着眼前人,白皙的面容,胭脂红的唇,轻轻感叹。   “过分?哥哥也觉得过分,也觉得我不讲理?哥哥也觉得蒋三做的事儿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音音一叠声问。   要说别的,青天白日,音音怂,可要说这个,音音可不怕了。事关姊妹,她的斗志瞬间起来了。   陆子期目光微动,看过来,淡声道:“蒋三至多,不过是要个妾,何至于此。”   至多?不过是要个妾?   音音不可置信这是哥哥说的话,漂亮的眼睛都睁大了,内中好似燃了火,气得脸都涨红了:   “哥哥怎么也这么想?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一双人,怎么凭白多了旁人!怎么过分了,他脏了,脏了就是脏了,男子也许觉得不要紧,可我们嫌弃得很呢!”   怒气烧得她的眼睛亮极了。   陆子期看着,过了会,轻轻哦了一声,问她   “那沈家公子呢?”   正要叉腰跟哥哥好好讲道理的谢念音一愣。   就见陆子期看着她,慢慢道:“音音觉得脏,那沈家公子——青礼侯世子沈伯言呢,他不脏?”   眼前人的目光让音音几无可避,这是她最不想跟哥哥说起的话题。无可回避,可至少,不要让她在能看清哥哥的时候,说这个话题。   她嗫嚅,唇微微颤。   红艳艳的唇,水汪汪的眼睛,先前才起的声势一下子熄了,此刻竟显无助。   陆子期不知那夜山风中音音说那些话是何种神情,可此刻他看得清楚,原来她也不是无动于衷。这让他始终微微疼着的心仿佛得以喘息,让他左手腕部蜿蜒不愈的伤口,都安静了。   他问:“音音不是一直说,男子也要忠贞,不然也脏得很。”   陆子期轻声:“我一直记得,怎么音音自己,倒忘了?”   音音后退,靠上了围栏,她说:“这不一样。”做人不可以贪心,她图他家世,图青礼伯助力,既有所图,怎可贪心。   “哥哥明白的,这不一样。”音音不看陆子期,只轻轻呢喃,“哥哥该明白的。”   她点头肯定自己,这才敢抬头望向前方人:“哥哥,旁人不知,你当明白我的心。”   “你的心?”   陆子期轻轻笑了一声,看着她:“音音,那我的心呢。”   音音唇动却没说话,她的手绞得更紧。   陆子期目光里漫上一些音音读不懂的东西,他说:“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意,是不是?”   音音整个人都僵住,整个身体抵着背后栏杆,睫羽轻颤:“青云志,我知道,哥哥的青云志。”   陆子期又笑了,低了低头,再抬眸的时候目光里有了音音不愿正视的东西,他依然恭恭敬敬保持着一位翰林见到公主该有的距离,至少在廊外其他人看来,很是温雅恭敬。   没有人能听到此时温雅公子又轻又温和的话声,除了音音。   他说:“那年赵家小姐的寿宴,音音可还记得?”   听到话题转开,音音得以喘息,忙点头。   就听陆子期温和一笑,盯着她,慢慢道:“那天晚上,马车里,音音的唇擦过了我的,音音大约不记得了?”   蓝雪花动,背对众人的公主攥着衣带的手指发白,却慢慢红了脸。面对众人的公子却始终面色温和,在旁人看来,就是陆探花在温和而耐心地跟一位骄傲的公主,讲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话音娓娓,陆子期看着音音仿佛涂了胭脂的脸:“那晚你也可以不记得,可那日桃花园假山中——”   “够了!”音音打断。   公主突然的打断让亭外下人俱都一凛,俱心道公主生气了,陆公子再耐心也没用,公主早已打定主意,看样子是不会听的!   亭外人就见陆公子依然耐心地看着公主,轻轻摇了摇头,面色愈发温和,看呢,明知无望,陆公子也并没有轻易放弃,还在努力劝说公主呢。不少人都想,这桩婚约肯定是没指望了,可陆公子的一片苦心,蒋三公子还是得好好上门谢去的。   亭中,陆子期温声道:“这就听不得了?音音大约不知道我的梦里,出现的从没有什么青云志,从不清白,也不会只停在——”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上。   轰——   音音的脸红透了。   陆子期反而正色,道:“音音,你可以选。但,别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我也陪着你演哥哥妹妹的戏。”   “哥哥可从会对妹妹——”   “你还说!”音音再次狠狠打断。   音音胸口起伏,气呼呼喘着气,双目灼灼:“明明可以好好的,明明可以很好的!哥哥非要不讲理,非要任性!”   说着音音眼圈就红了,眼睛里亮亮的,含了泪,欲坠。   只要陆子期再敢多说一个让她害怕的字,她就敢立即掉眼泪。   陆子期看着她,果然再不往下说了,那些缠绕与煎熬他的,他一个字都不再往下说了。他们之间重归最安全的距离。   有风过亭,风中添了夜晚的气息,有了丝丝凉气。   音音认真道:“看,这样多好。”   陆子期看着她不语,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你呀,混蛋起来真是不讲理,自私起来比谁都自私。”   音音咬唇。   话已至此,陆子期恭敬一礼,这就是要告退了。   就在音音放松了戒备,说不清是轻松,还是不舍和失落,愣愣看着陆子期比谁都行云流水般好看的行礼时,听到他按规矩开了口,既不叫亲昵的音音,也不称呼暧昧的“你”,口称公主。   音音在发愣的同时心头也还是松了松。   陆子期道:“公主,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音音看他。   陆子期却垂眸并没有看她。 第113章 “是不是看不出端倪?”问的是他身上的伤,“血腥味,有没有?”   晚风凉亭中   陆子期已行礼要告退。   最后道:“公主, 臣告退,请勿要忘记一事。”   音音看他。   陆子期却拱手垂眸,用例行公事的冷淡声音道:   “臣心悦公主。”   言罢, 退开,转身出了亭子。   待音音回神,抬头看去,青衣公子已入了花厅。亭中只剩下她呆愣愣站着, 一颗心突突跳着,而那垂落的蓝雪花在晚风中簌簌动着。   很快就都知道,就是陆家公子也说不动主意已定的公主,这场婚约,到底是退了。   夜色降临,夏日的天空缀满星子。   赵红英房中, 音音和红英两人对坐, 好一会儿,俱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好似经历一场动荡,此时都要收拢那异常疲惫, 也异常空落落的心。   红英努力把思绪回到一件件事情上, 想到当时她也提心的事儿, 问:“她要是真敢,你真要担这逼死弱女子的名声呀, 你傻?”   “我没你傻!”音音回神, 见红英能想事儿愿意说话,她也高兴了些,话也多了:“杀鸡我都不敢, 怎么可能当真看着人割脖子。有渊虹在, 她死不了。她要真敢, 我倒真服气了。可当真悍不畏死的人,不会使这些琐碎的手段。”   她望着烛火,轻声道:“到底还是平庸的恶多一些,哪里有这么多大勇大是大非的人。有时候,活着,真没劲。”   经历这一场大变故,赵红英再看人与世事,都敏锐许多,她看了音音一眼:这个恋着太多东西的家伙,得什么事儿能让让她突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红英试探问道:“你跟——,崇礼哥哥——”   就见音音一滞,赵红英心中一震,不再多问,反把其他话拿出来说。   音音心中感激,也故作无事,慢慢同红英就着旧日闲话说到今日。   “你以后,怎么想?”音音问她。   赵红英笑了笑:“总还有好的吧。”她这样说的时候,笑中带了泪,“就是没有,也没什么要紧了。”   “是啊,有什么要紧呢。”音音喃喃道,人活着,要紧的事儿多着呢。   “真是可惜呀,没让你看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红英抬头,看向音音,想起旧年寿宴夜里,她们说过的话,终于还是落了空。   “是啊,果然,没有例外呢。”   红英喃喃:“我总以为谁都会伤害我,他一定不会。”   “是,可有什么法子呢。”音音想,很多事都可以努力,可一个人要动心,要变心,另一个人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果然还是她是对的吧,至少图些什么,至少所图之物,拿到手中,是别人收不回的。不像感情,虚无缥缈,说变就变了。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反正没见过。   音音看着窗外星子,眨呀眨,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赵红英看她,换做平日,再憋不住任何话的人,如今也知道有些事,没到时候,就不问了吧。她挪到音音身边,靠着她,同她一起看窗外漫天星子。   她说:“还记得我寿宴那晚吗?”   音音一哆嗦,这一日第二次听到这话,她可太记得了。   赵红英瞥她一眼,靠在她肩头,继续看天上的星。   “真想再跟你和孙姐姐,像那晚一样,痛饮一场?”   “只是痛饮?”音音也偏头靠着红英,问。   赵红英笑了一声,带着哭腔道:“也痛哭一场吧。”   音音也笑,嗯了一声,“真想陪你痛哭一场呢。”   这次赵红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她觉得音音有哥哥宠着,过得是最快活的日子,她当日居然问音音有什么好愁的。如今音音贵为公主,后头有镇北大将军有太子殿下,依然还有疼她的陆崇礼,可赵红英已不再会问她有何可痛了。   世人皆苦,人皆有痛。   那些少年问出的傻问题,经了苦痛,就再也不会问了。   红英只是轻轻搂着音音肩膀,喃喃道:“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音音也喃喃回她,“我们这样努力,也肯担这代价,怎么都会好起来的。”   可在音音按部就班努力向前的时候,在这个冬天,一切却猝不及防转了向,让她的棋盘霎时间乱了。   —— —— ——   谢国公府清音院廊下,音音抬头看天。   才过午后,天色已暗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压下来,愈发湿冷。院中丫头们已换上了绿底棉衣,外面是一色新做的桃红褙子,带出了一派鲜亮,冲淡了自入冬来一直阴沉湿冷的天气。   橘墨拿出披风给音音披上,站在小姐身边,也同小姐一起看高墙外暗沉的天,她搓了搓手,不确定道:“会下雪吧?”上了年纪的婆子们都说,这场雪下下来就好了。   可橘墨却不确定,这种天气搁在他们临城,必然是憋着一场大雪呢,放在金陵就不好说了,明明冷得紧,有时候下下来还是雨,于是更加湿冷难耐。   音音从斗篷中伸出手,把热乎乎的手炉递给了橘墨,回了她句:“不知道呀。”   这天,莫测得很,到底如何,谁知道呢。   前头有了动静,主仆两人抬头,见是帮着在外头办事的小厮被小丫头领进来。这一年来,音音都在让人悄悄查三夫人,围着三夫人,顺着每一条关系一直查下去,她总要弄清楚三夫人这个夫人如何当得这般有底气,尤其是,光有底气手腕还不够,还得有银子。   所以,这银子,到底从哪里来。   自从回来,查了快一年,如今终于有了眉目。眼下查到了三夫人奶兄头上,眼看很多真相就要浮出水面。   音音仔细听着来人回话,突然皱了皱眉:   “确定是锦衣卫?”   小厮一低头,肯定道:“确是锦衣卫。我们先也纳闷,后来才弄准是锦衣卫的人。”   音音咬了唇,锦衣卫怎么会查到三夫人头上?如今朝堂可不安稳,锦衣卫多少大事等着,别说三夫人和谢家三房,就是如今的谢家,在此时朝局,可也不值得锦衣卫上心。总不会是为了高首辅,可高首辅那边千头万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可不少,只是没人敢而已,怎么也不至于从三夫人这根线拎起?   音音思忖,又听小厮道:“好像.....好像徐御史也在查。”   “徐御史,徐元淳?”音音更诧异了,他一个御史,怎么也查到三夫人头上去了。   斗篷下,音音抠弄着手指想着这整件事,随口道:“最新的邸报出来了?”   “还没。”小厮话才落,就又有人进来,带来了东宫太子那边的信笺。   音音不觉心口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儿,太子哥哥也绝不会给自己递信笺,就该是小舅舅那边来消息了。   这么想着,音音却并没有安心,一拿到信,立即抖开,一扫之下,音音脸色当即变了。   她不敢置信一样离近了又看,看得无比仔细,握着信笺的手都抖了,她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看过去,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新任镇抚使,后头跟着陆子期三个字。   音音几乎觉得是重名重姓,锦衣卫鱼龙混杂,只要敢拼命,入了上头人的眼,一夜出头虽稀罕,也是有过的。可一再看过去,后头籍贯履历,再不会错。   “怎会?怎会!”音音起身进了屋,把最近几次抄来的邸报摊开,抖着手翻看,“没有,没有.....”   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任何先例,直接把一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任为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   荒唐至极。   一旁橘墨听明白了小姐的话,还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看小姐样子,也跟着慌了,手足无措道:“小姐,这不是好事吗?”升官了,还升这么多,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   音音觉得喉咙间几乎有血腥气上涌,被她狠狠咽下。   她松开了邸报,虚脱一样坐下来,额际有细密的汗渗出,两只手攥紧,指甲再次戳入掌心,她的声音无力极了:   “原来夏末他去北直隶,根本不是什么修缮旧典,而是——”   “礼亲王。”吐出这三个字,音音只觉全身力气都好似被抽光。   年下震惊朝野的礼亲王谋逆案,让盘踞北直隶的一代亲王轰然倒塌,目下俱已圈禁。从礼亲王府抄出的财物一车车往金陵运,极大充实了国库,要不然这次陛下要修通天塔天王殿也不会如此顺利。   只不知道,到底是抄了亲王有了钱陛下才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还是——陛下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才有了后头的抄家,乃至谋逆。   只一条,陛下是通过锦衣卫,而非三司,就已让整件事再说不清。   音音面色白得厉害。   “小姐,小姐!”橘墨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模样,整个人都慌了。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想不通——橘墨,我真的想不通。”音音抓着橘墨,失焦的眸子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人。   “小姐,到底怎么了?您跟我说说呀!”橘墨是真的不懂。   音音已扶着她站起身:“给我更衣,我要去——陆府!”   “我要问他!”   她要亲口问一问,陆子期到底知不知道这一转,他就彻底把自己一身清名,甚至把将来登阁拜相的路都堵死了!   她要问问哥哥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名臣之路不走,他去做陛下手中的刀,去做他人眼中的鹰犬!   一直到跟着渊虹到了陆府小门,音音依然未平息发抖的身子。把守陆府小门的小厮看到来人,一惊,一边赶紧把人带进来,一边早使人飞往里头通报去了。   此时陆府书房内,才踏着寒气从外头回来的陆子期正在换衣,茶还没喝一口,就已吩咐书童,在外头书案上铺开了纸张,他要为礼亲王案收尾写一纸堂皇正大的文书。   书童往门口一站,这是主子吩咐了,接下来谁都不能打扰。   钱多接到了信,是一点儿也不敢耽搁,直接越过书童进了内室,隔着屏风回说:“大公子,咱们小姐来了!”   回过神跟过来的书童,一听,重退回门口。   屏风后的人一顿,然后才是啪嗒一声,是玉带扣合的声音。陆子期转过屏风,还在理着袖口,也不看钱多直往外去,经过书案的时候顿了顿,继续往外,淡淡嗓音问道:“那边炭火——”   钱多赶忙道:“已经烧上了,香也是点的小姐惯用的。就是平日无人时,也都是天天打扫熏香暖着的,就怕哪天小姐突然来,一时间屋子烧不暖和。”   陆子期点了点头。   钱多本不敢多话的,如今公子更加威重,整个人也比以前更沉默,让人觉得更冷了一些。尤其是这次从北边回来,即使钱多,初见都觉得胆寒。   可这会儿钱多却悄悄打量了公子一眼,心道小姐回来,公子定然欢喜,钱多难得多嘴道:“小姐这是听说公子回来,就紧着来看公子了?”   “恐怕她是得了消息。”陆子期往前,眉尖皱了皱。   钱多一惊,公子的意思可不是得了公子回来的消息,难道是——   可这事儿金陵如今可没几人知道,明日消息一出,必然是要掀起风浪的,他们小姐身处内宅,怎么反而今儿就知道了。   他目光落在公子左肩头,忙问:“小姐总不会连公子受伤都知道了吧?”   陆子期望着阴沉沉的天,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后院门口,他的脚步一煞,转身才问钱多:“是不是看不出端倪?”问的是他身上的伤,“血腥味,有没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16 21:54:54~2023-07-17 13:0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衫翠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血腥味, 有没有?”   钱多仔细闻了闻,摇了摇头,忍不住道:“公子缠得太紧, 不成的,还是略松一松吧。”   “不要紧。”   说着陆子期抬步入了给她备的院子,到了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房间。门前,他再次停了停, 看了看依然阴沉得天,这才伸手推门。   一眼就看到端坐桌旁的音音,坐得一动不动,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看过来的目光不认识一样,一寸寸打量, 最后停在他的脸上。   陆子期好似浑然不知, 脸上带出了旧日笑:“音音,试试茶?新得的,当时一闻就知道你喜欢, 只喝了一次就都留下了。”   音音没动, 也没有说话。   “北边这时候都是大雪了, 铺天盖地,可惜你这会儿也看不到。”   陆子期继续道:“这屋子是不是眼熟?”说着他又笑了笑:“从桌子到案几, 还是寻的同一个地方的黄花梨, 寻的同一个老师傅打的,跟清晖院你房中的一样。拔步床也得了,过完年就能运过来了, 连小抽格的位置大小都是一样的, 你那时不是说——”   “为什么?”音音再听不下去, 截断了陆子期的话。   陆子期一顿,继续把话说完:“我一直记得你最喜欢这些,只是——,这些日子疏远了,也不知如今,你还喜不喜欢?”他抬眸看她,还是笑的,眼中笑容却好似风中的叶子——会晃动一样。   “为什么呢?”   音音是真的不明白呀,她望着陆子期好似要重新仔细打量才认得,“哥哥纵是聪敏过人,可从新捡起书本,又要打理生意,又要读书,还要应付陆家那边没完没了的琐碎算计,不容易的。”   音音望着陆子期,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有了泪光,一句句道:“旁人只看到哥哥从容应对,可我知道哥哥不易,自打重拾课业,夜夜看完账都是要温书的,每日寅时即起,十年来从无一日例外,不容易的。”   “过府试,过乡试,然后中了会元,点了探花。一步步走过来,不容易的。”音音看向陆子期,努力镇定自己,可声音却控制不住颤抖,连同胸口,都觉艰涩。   陆子期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富贵权势,生前身后名,哥哥一步步稳稳地走下去,什么都会有。”音音不明白呀,泪在她眼中打转,她觉得整颗心都堵到无以复加,她死死看着陆子期,一字一顿问他:“哥哥就这么着急!急着去做一把刀,去做一个荒唐帝王的佞臣!”最后一句话谢念音声音压得很低,却很重。   一言落,屋子里静得可怕。   陆子期面部抽动一下,重归平静,他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在音音身上,目光很深,但声音很淡,他说:“佞臣,是什么?是忠是佞,很重要吗?”   音音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陆子期看她,唇角扯了扯,艰难地笑了笑:“你一直知道我的,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你都开始期待我是个好人了。”   音音摇头,“不,不是期待,不是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有非要让哥哥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   她的唇颤,好似太多话都挤压在肺腑之中心头之上,一时间却说不出,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能说出话来。虽外头整个院子都是空的,只有守住院门的钱多和渊虹,可音音声音依然低得很,在这个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屋中,却让陆子期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字一字道:   “而是,你会成为这个荒唐的时代,荒唐的帝王,一个荒唐的注脚。”   话声低,可却重若千钧。   陆子期看她,再次扯了扯嘴角,桃花眼尾挑了挑,道:“荒唐?很快,你就会看到更荒唐的事儿。”   音音一下子想到外头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几乎是咬牙问道:“你要为陛下,继续对亲贵动刀?”   陆子期摇头,音音才略一松就听到他说:“不是要,是已经,很快就会看到结果了。”   很快,他就会得到他想要的。这是一个荒唐的时代,正因为荒唐,才能让一个野心家在最短的时间攫取他想要的一切。   音音不敢置信,目光几乎痛了。   她不相信陆子期不明白,他不是她,不是任何人,他是注定会在史册留名的人!   他浪费了他比所有人都杰出的天赋,他浪费了他的才华,他浪费了他所有的辛苦,对不住他一路走来所有的汗与血。   而现在,他甚至连他的命都要拿出来赌了,选择走在刀尖上,一个不慎,就是个死。   音音的手不觉抓着胸口衣裳,她看着眼前人,觉得喘不过气。   陆子期忙俯身唤她,把茶水送到她嘴边,一遍遍让她放宽心,给她解释看似凶险,只要看准每件事的关节之处,也没想的那么凶险。   音音捧着茶杯,整个人都在抖。即使这时候,哥哥满嘴宽慰,也只敢说一句“没那么凶险”。她放下茶盏,抓住陆子期的袖子,望着他道:“收手,现在。我马上进宫去求陛下,即使陛下非要如此,可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   陆子期垂眸看音音抓紧自己袖子的手,道:“不。”   “不?”   “不。”   音音慢慢松开了手,站起了身,看他道:“哥哥,不愿意收手?”   陆子期也起身,回她:“不愿。”   他放缓了声音,像往日那样哄着她:“音音不用管这些,音音只要认真想一想——”说到这里陆子期顿住,然后才慢慢道:“那日赵家八角亭,我说的话。”   他的目光略略移开,“音音,想过的吧。”又是一顿,他才轻声道:   “嫁我。”   很轻。   “如果没有,音音不妨,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他想很快,也许明年冬天,或者最迟——最迟两年怎么都够了,他当——   堪配她。   很快,就是道貌岸然的谢家只怕都巴不得结这门亲,至于音音看重的殷家,也不会觉得自家珍重万千的孩子低嫁。   音音目光却好像听到的都是糊话,她不可思议道:“到了眼下这时候,我跟你说前程身家,生前身后名,你却还只想着这等小事?”   “小事?”陆子期几乎又要笑了,看着谢念音道:“音音大约不知道,这两年,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件小事。”   “哥哥?”音音不明白,哥哥的青云志,哪里去了。   陆子期却一眼就看明白她所想,慢慢道:“青云志?也不过是为了上青天,得以——揽明月。”   而他所欲的明月,他一直都知道是什么,只是月亮自己不知道。   陆子期宽容道:“别管旁人,你只想我们,这不是很好?你不是说,不喜欢讨厌的人踩在你的头上,你不是想要彻底踩下——”他的身体微微靠近,想要说服她。   音音后退,伸出手,止住他的话:“别。可千万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哥哥,我求你可千万别说如此糊涂,是为了我!”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音音头疼得很,明明正确答案如此明显,可她却好像怎么都无法跟哥哥说明白。   但,别说为了她。她不要这种“为了”!   音音口中拒绝的声气让陆子期一滞,当即退开,挺直脊背,拉开了两人距离,负手身后,声音如雪洗过的天空:   “你怕什么。我就是犯滔天罪过,也是为我自己。”   说着他抬眼看她,慢慢道:“为了我自己能够得到你,就是这么简单。”   音音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问出来:“我——,我是哥哥的,我为了哥哥,我与哥哥风雨同舟,这还不够吗?”她不明白。   “你是我的什么?”陆子期望着谢念音的眼睛,轻声问。   音音眉尖微皱:“这重要吗?”风雨同舟,荣辱与共,难道这不比什么都重要。   “音音,你从不肯往下多想一点。”   陆子期说话时望着音音的目光,几乎让音音承受不住。   他整个人却清白克制,始终保持与她最稳妥的距离,这是来到金陵后两人之间总要保持的距离,任谁进来看到,也不能说他不恭谨,不清白。   陆子期本如同最温润干净的玉,如今随着一日更甚一日的处心积虑,越发沉默严冷起来,也因此愈显得好似剔除了欲望的真正君子,让人见之只觉这人间浊息不该侵染这样干净的公子。   连同他说话的语气都是浸着清冷的冰雪色,仿佛没有人间欲。   如此君子,偏偏在一人面前,都是欲望。   他道:“音音不肯想,我就说给你听。”   “你若明我所欲,就知如今,哪里够呢。”   他的目光微动,薄唇轻启:   “我欲与音音,生同寝,死同穴,但活一日,就日日相见,夜夜相欢。”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他问。   把两人之间最后的朦胧也揭开,把最□□的欲望告知,让她清清楚楚看到:   不够,一直都不够。   人都道他是无情无欲的公子,永远温和,永远克制。可他要她知道,这日日煎熬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青云志名臣梦。   而是她。   一直都是。 第115章 “我真的生气了。”   “我欲与音音, 生同寝,死同穴,但活一日, 就日日相见,夜夜相欢。”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房间里静极。   两人目光俱都没有看向对方,落在旁的地方。   许久, 音音才得以出声:“哥哥读书识字,十年苦寒,没有抱负?”她是质问,可连质问都带着颤。   “有啊。”陆子期答得极快。   他抬眸,看向音音,轻轻吐出:“你。”   音音:......   原来一个轻而又轻的、淡而又淡的“你”, 就可以让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动, 让人觉得眩晕,觉得在变轻。   音音垂下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 轻轻闭眼再睁开。   在闭目又睁开的短暂瞬间, 她看遍她母亲的一生, 看遍那些她冷眼瞧着的所谓痴男怨女的一生,也看到她的父亲, 以及他让她不耻的所谓深情, 看遍他与三夫人那些情爱追逐,最后一切都化作荒诞,一切都散开。   她摒弃所有被她视作无用的, 甚至摈弃不受控制的心跳,   音音慢慢睁开眼睛,   问他:“为人,为臣,哥哥没有底线?”   陆子期看住音音幽暗澄澈的眸子,几乎是淡淡笑了下,也许是自嘲,也许只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在唇齿间转了转这个词——“底线”,他似乎真的顺着谢念音的意思,在非常认真地思索。   房间安静,远远的,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喊,“下雪啦!”然后很快,好像这整个世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陆子期的思索有了结果,他轻声道:“音音,不要怕。”   音音打了个寒噤,不由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陆子期。   他说:“底线——”   音音看着,眼前人就是她的哥哥呀。   陆子期真诚道:“音音不喜的,我从来不做。音音肯定的,我一直都在好好做。仔细想想,这些年,好像是这样的。要问我,我是无所谓的。”无所谓谁死谁活,谁兴谁荣。什么好坏是非,明明都是如出一辙的污浊。   人,兽尔。   底线?   陆子期嗤笑了一声。   好像生怕吓着音音,陆子期声音更柔了:“音音希望我有,我有呀。”从还是少年时,他就想割下父亲的头,后来他不是从来没做,把这个最诱人的念头,都彻底打消了呢。圣人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后来他不仅没割他爹的脑袋,不是还喊他“父亲”,恭恭敬敬向他请安,行最标准的礼。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陆子期尤其喜欢后半句,他几乎可以保证,他的父亲必将得到最隆重的葬礼。   底线?   他后来,有了。   先只是为了好好着他的音音,在这人间,只要装模作样,就能得到最好的。后来,后来他怕吓着他的音音,他知道,他的音音虽厌恶这人间许多规矩,可却是最守规矩的。   “音音,我有的。”你的底线,就是我的。   谢念音眨了眨眼,眼前的人,一张脸庞,是她见过的最俊美干净的。人都说可比她父年轻时,可在音音看来,她那个爹,徒有其表,就是当年,拿什么比她的哥哥呢。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她悄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还是陆子期先说:“音音,你知道我的。”说得很诚恳,“很会骗人,可从不会骗你。”   说着陆子期轻轻笑了笑,对音音道:“底线,我有的。”   这不是回答,是承诺。   音音的声音很轻:“哥哥有的,继续有着呀。哥哥现在做的事,不好,是不该做的,哥哥不妨继续照着从前走下去。”   “可我得先有你啊,音音。”   谢念音几乎从陆子期声音里听到了难得的——委屈。   室内再次一静,重新绕回到死路。   音音怀疑,她能听到外头雪落的声音。   她看向窗,窗闭着,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默了许久,音音轻声道:   “你回翰林院,我向陛下请旨,不就是成亲?我们可以成亲!”音音觉得可以呀,成亲嘛!就是明明他们可以借着成亲结起一张牢靠的网,如今不过是——,不过是浪费了些。但,浪费就浪费吧。   陆子期目中有刹那光亮,他看了她一会儿,目中的光却暗了,转身,推开了窗,说的是全然无关的话:“是不是想看雪?”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院中一簇茶花,叶子是浓郁的绿,内中火红的花朵,开得好像雪中的火一样耀眼。   陆子期道:“看,当日在临城,你不是想养这么一丛在雪中,结果咱们临城太冷了,怎么都没成。”   音音愣愣看着。   陆子期转身,低了头,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你教哥哥做人。哥哥现在教你一件事——”   这样说着,陆子期的面色微微沉了,趁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让他透着说不出的冷。   他说:“我教你,珍重你自己。你,是我所见所有,是这世间,最贵重的。”   “你的婚嫁,是这世间最贵重的许诺。”   “那个将与你共度这一生的人,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所以,不要轻许。什么利益联盟,什么谢三夫人谢家老太太,甚至你的小舅舅,别说谢国公府,就是整个殷国公府,都不值得你轻许你的终身。”   陆子期抬了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   “哥哥的前程声名,也不值得。”   他看向大雪,慢慢道:“我要你把这最贵重的婚约之诺,最珍重地许出,许给让你真正称心如意的人,让你觉得天蓝叶绿,想起来就会抿唇笑的人。”   说到这里陆子期笑了笑,转脸,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现在,我都不配,那么什么殿下世子,又怎么配。”   温热的气息扑在音音耳边,让她的耳微微发麻,“音音,我会配得上。”   似乎耳边的唇靠得愈发近了,“那个人,会是我。”   音音一颤,整个人全靠扶住窗棂才站稳。   陆子期笑得温柔,好看,声音却带着决绝和冷酷,“这条路,我会走下去。音音,你要做的,只是再等一等。”   音音这才从方才迷惘中回神,却听到哥哥根本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她一下子小脸涨红,说不清是羞恼更多还是气怒更多:   “哥哥,你快醒醒吧!你都快——你怎么能把自己投到锦衣卫中,给陛下做这些事儿!你说我不明白,我瞧你才是执迷不悟!”   说着音音压低声音,明明整个院子都空无一人,她还是把声音压到只有身边这人可以听到:“礼亲王真的谋反了吗?那些亲贵,真的个个当抄?”   音音不能说的是,陛下就是修道修疯了,缺银子缺狠了!他这会儿要建通天塔天王殿,一个比一个劳民伤财,别说到底能不能建起来,就是真建起来,陛下是不是转头又想要别的了?那时候抄个亲王找几家亲贵的麻烦,可就远远不够了!   哥哥一个不慎,就是与整个亲贵文官集团为敌,一着不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音音放心。”   “放心?”听到哥哥还让她放心,音音简直想直接动手打人!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哥哥清清白白一个人往那里钻营?还让我放心——你还笑!”音音震惊了。   陆子期是听到谢念音说自己清清白白,这才真的笑了。   他笑着瞥她一眼,世人都可以认为他清清白白,他会装嘛。可,他的音音到底是怎么就——,明明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就是觉得他好,好到好似但凡不正当一点的权力富贵都配不上他,好到居然觉得锦衣卫都是玷辱他。   他的音音呀——   谢念音见陆子期事到如今居然还是不以为然,她出离震惊,真的震怒了:   “我真的生气了。”   音音慢慢说出。   闻言,陆子期敛容。   “哥哥说心悦我,可知我心悦什么人?”谢念音一字一句道:“我心悦的人,为人当有底线;为臣,有志向。”   这次谢念音直视陆子期,不再是那个拽着哥哥袖子长大的小女孩,而是作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容颜娇美摄入心魂,从那张仿佛最红艳花瓣染就的唇中一字一字吐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约,哥哥觉得很迂腐吧,觉得我自己又贪吃又爱玩,又好华服美饰,说出这种话,可笑死了。”   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   眼睛很亮,此时尤其明亮,逼人。   她说:“可我,就是这样想呢。我看那些男子,读圣贤书,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我就是瞧不上,我看他们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真正的君子,果然有吗?”   “哥哥说当配,我以为,我当配君子,真君子!”谢念音微微抬了下巴,慢慢道:“在这个荒唐的时代,哥哥可以博你的富贵前程,以最短的时间成为谢国公府都要巴结的权臣贵人。”   谢念音的长睫轻轻闪了一下,她说:“哥哥,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如果你的权贵之路,远了我的道,你的这份光,我不沾了,行不行?”   说完,谢念音直接推门步入漫天大雪中。   她仿佛雪中绽放的最美最红的花,火一样,烧得人为之目眩神迷。   她回头,顿在雪中,以只有两人知道的手语,冲他比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再不停留。   陆子期看着她的背影,看得人都要痴了。   她一直都美,可陆子期发现,他总能看到她更美。   简直开在他的心窝里,心尖上。   那样美。   美得灼人,让这场漫长的心动,总是带着停不下的疼。 第116章 “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越发紧了。   窗前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看着窗外大雪,始终没动。   钱多几次上前, 见公子都是最开始的模样,就那样静静看着窗外的雪,不动,不说话, 也不叫人。他探头瞧了一眼,很快就缩了回去,跺了跺靴子,也没听见两人吵呀,怎么就这样了。   小姐离开的时候脸冷得跟他们临城的冬天一样,而他们公子, 从小姐走后, 就这个样子了。眼看着,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终于,公子出了声, 钱多立即上前竖着耳朵听。   公子说:“金陵的雪, 这样少。”   钱多犹豫, 接了句:“是呀公子,到了这里, 雪都难得起来。”   陆子期看着纷纷扬扬的雪, 没有说出口的是:到了这里,见她一面,却比等一场雪, 还难。   他真的,   真的,   已经快等到——   钱多等着。   陆子期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只淡声道:“走吧。”出了房门,踏上积了才铺了薄薄一层雪的青石地面。   “少爷,去哪儿?”钱多一般是能摸准公子行程的,不然怎么当好公子心腹,可是每次遇到跟小姐有关的事儿,他就总有些拿不准了。   “结案文书。”说着陆子期抬了抬嘴角:“事情结了,总要给陛下一份可心的结案文书,给天下人看到他们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睫毛轻轻颤动,末了,加快了步子,往书房走去。   —— —— ——   金陵的冬天越发冷了,音音只觉得处处不舒坦,处处不顺心。尤其是本来就说要借着年底过礼订亲的谢沈两家,音音愈发动摇得厉害,几次按不住,差点直接上门跟外祖母说算了,但碍于全局,又觉得还可以忍忍。   尤其这些日子朝局愈发动荡了,简直一天一个样。在这种时候,稳定就显得尤为重要。小舅舅自打归朝,就人人瞩目,高党那边小动作不断,如今这小动作不知哪天就变成大动作的时候,朝堂之上,更需要人撑住小舅舅这个镇北大将军。   姨母曾经说过的话,历经岁月封存在她的心中,当时听过就算了,与无数家常闲话混杂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场午睡起来,就忘了。可于音音来说,恰恰是这些带着说话人独特色彩的话,一旦经过她的心灵,就被留刻在一个角落,等待她有一日翻开。   姨母说:“外人都道殷家男子镇守北地,镇守咱们整个大历朝,最是了不起。但音音,外人都不知道咱们殷家真正了不起的是女子,殷家男子战场取敌首级他们厉害,可一旦金陵这边黑了,他们就不行了。咱们殷家的女子,却总能出来行的,就要站出来。”   当时音音在先皇后娘娘怀中仰头:“比如姨母?”   先皇后叫着乖乖笑着抱紧了音音,在她耳边道:“是呀,所以姨母做了皇后。”音音也搂着先皇后脖子笑,可她却敏感得觉察到自己脖颈有微微湿意,但当先皇后抬头的时候,音音见到的依然是一张极美的含笑的脸,音音想是自己觉不错了。姨母怎么会哭呢。   对于母亲,先皇后说:“战场取敌首级,你母亲不比任何男子差。”当日音音觉得骄傲,如今想来才知道先皇后说完为何久久沉默,因为她的母亲生为女子,注定困在高墙碧瓦充满琐碎心思的后宅。   只一个读不好书,父亲就注定不会爱慕母亲。母亲是属于广阔天地的,父亲爱着的是这个时代盛赞的温柔知书的才女佳人,最好,还得足够可怜。足够可怜,她的父亲才能足够伟岸。而她的母亲,即使到死,都只是悲惨,却绝不会可怜。   母亲所爱着的一切,最爱的鞭子和黑马,在父亲与整个谢国公府眼中,都是母亲粗鄙的注脚。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的意中人,骗了她。   音音手中摩挲着自己的软皮小鞭子,想到这里,她抬头喊人,让小厮去后头看看她的那四只大黑马在谢家过得好吗。   她就要在谢家甩鞭子,养大黑马。一只不够,她还要更多,要不是没寻到更好的,她不会只养四只,她可以把谢家变成草原,让她的马儿自由穿行。   谢家就是通过宫里的娘娘告状——,谢家倒是有人这么做了,可惜如今连宫里的娘娘都见不到陛下了,陛下呀,早把双修视作阻碍他成仙的邪路了。唯一能使陛下短暂出离修仙境的,眼下只有先皇后了。   音音抬手甩了两下鞭子,凌厉破空之声,让她心中闷气出来了些。   他们殷家每一代总会出了不得的女人,不动便罢了,如果想做,就连情情爱爱这样的角色,也能演得入木三分,让一代帝王若干年后,回味无穷。   所以她的姨母注定没有选择,她的母亲是殷家的二小姐,姨母疼妹妹,对外祖母说“随她的心吧,是好是歹,至少她能随心一次”。如今想来,随心一次,也许是姨母最渴望却注定不可得的,她把这最好的给了她的母亲。   随心?   音音攥紧了鞭子,轻轻摇了摇头。随心,不好。   高家一党,心思动来动去,最终都落在小舅舅和太子这里。越到这个时候,支持力量就越显得重要,别说联姻沈家,要是有分身,音音想,自己能联姻两家三家才好呢。   可偏偏,青礼侯世子那边又弄出一个翠儿,一个卖身葬父的贫家女,被恶霸盯上,幸好撞上了青礼侯世子,世子救了人,把这女孩带入府中做了丫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丫头当着当着就跟世子滚到床上去了,后来还处处跟青儿为难。   音音看着送来的消息气得咬牙,这样后宅隐私都能第一时间送过来的,不是如今的锦衣卫镇抚使还能是谁!   她略略平息了这些日子越发烦躁的情绪,可不小心看到了信笺,才平息的情绪就又上来了:她喜欢青儿,不代表她喜欢翠儿呀。   音音觉得自己好像对沈世子的耐性越来越少了,越来越不包容了,照着她如今的度量,她很怕这个亲做成了,到了沈家,她真的控制不住把这个翠儿跟沈家世子一起打死.....   音音缓缓呼出一口气,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图他爹,又不是图他,还是忍不住对橘墨道:“你说,这个沈伯言,下次会不会再弄个紫儿蓝儿?他该不会在大婚前,就想凑出一道彩虹来吧?”   她是真纳闷:“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听得橘墨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能红着脸说:“小姐,您喝茶。”   音音还真琢磨出道理来了:“果然,人一旦尝到舒服,就停不下来了。”说着她还打了比方:“就跟我小时候蹲马步似的,天天苦哈哈哈蹲着,也就蹲了,有一天不蹲了,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沈伯言大约也是这么个情况吧?”   橘墨红着小脸敷衍了声。   音音点头:“可见君子这个东西,也是会变质的,就看诱惑到不到位了。”所以,最早开启沈伯言的这个青儿,才是关键,这是一个真正美好的女孩子,用音音的话来说,她是男的她也把持不住想据为己有。   音音一下子又想到陆子期,如今回看,这个青儿,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莫名地,音音更加烦躁了。   结果,正不顺心着,谢汝臻还上了她清音院的门。   听到丫头的回报,音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谢汝臻人不怎么聪明,脾气可从来没小过,从她把清音院拿回来,别说上门,听说她院中就是有人提到清音院,都是要挨板子的。   今儿,奇了。   赶着心烦,还要应付看见就烦的人,音音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吩咐把人带到这边明间里就是了,她坐在榻上,靠着迎枕,摩挲着小皮鞭,等着。   谢汝臻进来,由丫头慢慢给她解了肩头斗篷。   音音摩挲小鞭子,心道,这是还打算坐下呀,旁边橘墨已经打发小丫头拿茶来。谢汝臻看了一眼这个明间,她笑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妹妹果然还是那么烦我,从院子到屋子,是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一丝她住时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去的干干净净。   “你错了。”音音道。   闻言谢汝臻还真的又看了一圈,确实从进院门的时候,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更别说这明间里就是一桌一椅全都换了个彻底,连窗纸都是重新钉的,她哪里错了。   音音把小鞭子慢慢缠到腕上又松开,这才道:“如今,这整个院子,连同你看到的这间屋子,都是旧日模样,是你不记得了。”   谢汝臻一怔。   音音抬眼看她,问:“所以,姐姐知道为何您的娘亲这样厌恶我娘吗?不说上房,就连我娘为我选的清音院,她都完全改了模样,不留一丝旧日痕迹。”   以前音音只当娘亲厌恶谢汝臻的娘,厌恶到听到就是浑身一紧。   如今再看,她却发现,相比娘亲,只怕如今这位三夫人对她娘才是厌恶得紧,好像她娘亲身上有什么东西,只要一碰到,就触痛三夫人整个人,能让咱们如今稳稳当当温柔贤淑的三夫人,控制着,可也控制不住她咬紧的后槽牙。   她娘亲对三夫人从来没构成真正的威胁,可三夫人这种来自身体深处的,藏不住的反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音音真的想知道。 第117章 “怎样?你总不会容这样利用你的一个——人,真进了三皇子府,真攀上高枝舒舒服服过日子吧?”   “所以, 姐姐知道为何您的娘亲这样厌恶我娘吗?”即使对人反应洞若观火的音音,这么久了,也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三夫人这一点。   谢汝臻一噎, 没好气道:“本就是不对头的人,不也正常。”   谢念音点头:“本就是不对头的人,确实正常。所以,你为何坐在这?”   谢汝臻又一噎。   半日才道:“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音音哦了一声:“这倒是, 如今你也不配让我生气了。”   谢汝臻瞪了眼:“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如今我们都长大了,都是要各自出嫁的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非常难为情,深呼吸才道:“怎么说都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这是来——,求和?   音音挑了挑眼皮, 端了茶盏, 看她,“有话直说。”   谢汝臻已近乎软化的态度,换来的却依然是对方不留情面的不耐烦, 直接也火了:“你这样, 我可走了!”说着就要起身。   音音直接放了茶盏, “慢走,不送。”   谢汝臻再次一噎, 脸色难看了一会儿, 见没人给自己台阶下,索性直接自己坐下了,冷笑道:“你不把我当姊妹, 看得跟仇人一样, 你还不知道呢吧, 你的好姊妹,背着你干出了什么事儿!”   音音这才正眼看她。   谢汝臻本想找回些面子,奈何音音意思很明显:要么说,要么走。   她谢念音想知道的事情,有的是法子能知道,还轮不到谢汝臻在她面前摆谱。   谢汝臻无法,只能直接道:“孙家那位庶女,同你亲如姊妹的那个,有没有告诉你她做出的好事?”说到这里,谢汝臻眼里带出了嘲弄。   音音直截了当:“想说想,不想说,慢走不送。”   谢汝臻咬牙笑道:“你那位知书达理的好姐姐,跟我未来的夫君有了首尾,如今事情已闹到贵妃娘娘那里,被娘娘压着呢。旁人自然不配知道的,想必你——多少知道些吧?”   谢汝臻盯着音音。   音音只看了橘墨一眼,橘墨轻轻摇摇头,确实没有任何孙小姐的消息。   音音看着谢汝臻:“说完了?再坐会儿,还是要忙去?”   这平平淡淡的反应,再次让谢汝珍气噎脸白。刚知道的时候已给气了个半死,东西也砸了,也闹了,她娘劝解了半日,明明已想通了,可这会儿又觉得气往上涌。   她瞪着谢念音,她固然是被人添了赌,凭空被恶心了,可谢念音呢,也被她好姊妹插过刀的。   见谢念音脸上看不出什么,谢汝臻继续道:“妹妹不想知道,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唯一能捞她一把的人,你的孙姐姐却不肯来求你?”   音音只睫毛颤动一下,依然静静看着谢汝臻。   谢汝臻盯着她,慢悠悠道:“大约是因为,当年临城落水这事儿,孙小姐好好利用了你一把,把柄落在我手里了。”   “有话直说。”谢念音就这四个字。   谢汝臻又一噎,话到这个份上,还用直说?   “被人利用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被自己视作亲姊妹的好姐姐利用,就更难受了吧?”说到这里谢汝臻停了停,心道谢念音这个人,她小时候才欺负过她几次,就被她记到现在,她就不信她能放过孙菲尔这个贱人!攀高枝,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她谢汝臻要不是不能借此把这人抽筋扒皮,以后就是进了三皇子府,旁人还能看得起她这个皇子妃!   “我说了,有话直说。”音音提醒道。   谢汝臻再噎,只好直接道:“如今三皇子铁保这贱婢——”   谢念音打断她:“她乃书香出身,官员后裔,既非贱籍,也不是婢女。”   谢汝臻再次心头一堵,她有时候简直一点都看不明白谢念音这个人,明明小心眼记仇到那个可怕的地步,可这会儿居然还有闲心替那贱人说话。   罢,先把要紧的事儿办了,她不再转圈子,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是,你我联手,先把这人收拾打发了再说。贵妃娘娘自然是心疼我的,三皇子那儿——”   说到这里谢汝臻再次心堵,狠狠呼出一口气道:“你说的话,他还是听的。如此不正道的女子,在三皇子面前只怕装得柔柔弱弱小白花一样,你不是最会戳穿这些手段?咱们里外配合,准保能让她无立足之地。”死,都是轻的。她也能给后来人打个样,让她们看看,想爬三皇子的床,自己到底受不受得住结果。   话到这里,谢汝臻瞟了音音一眼:   “怎样?你总不会容这样利用你的一个——人,真进了三皇子府,真攀上高枝舒舒服服过日子吧?”   谢汝臻再次看了音音一眼,又深呼吸一口,再退一步道:“再者,你我之间,毕竟是——亲姊妹,小时候的那些事,不如让它过去。谢家三房只你我两个,不如尽释前嫌,相护扶持。”   她别扭道:“你觉得,如何?”   谢汝臻又暗戳戳瞅了音音一眼,表情别扭,好像坐不住一样。她已放下了一直以来的骄傲,尽管别扭,还是说出了冰释前嫌的话,谢汝臻暗暗吐出一口气,别扭地等着。   冰释前嫌.....   音音却有些想笑,她看着谢汝臻,第一次肯承认,谢汝臻确实不是个坏人。   在娇宠偏爱中长大的女孩,确实只会长出坏脾气,很难长成坏人,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她处心积虑,不需要她提防算计,也不需要她小心翼翼。   但,却天真得可耻。   简单得可笑,又豁达得——让人齿冷呀。   音音抬了抬眼皮:“说完了,那我——送客?”   谢汝臻这次直接拉下了脸:“我都这样低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脸涨红:“就为了小时候那些破事?那个孙什么玩意可是直接踩着你往上爬,是她利用算计你!你就是不把我当亲姐姐,这时候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你总不至于帮着那个姓孙的,跟我作对吧!”   谢汝臻秀气好看的脸涨红,眼睛都瞪大了,又气又委屈,眼睛里湿润带了泪,硬憋着不掉下来。   “都说了一笔勾销,冰释前嫌,你到底怎么回事呀!”她实在不明白,都是一家人,何必斗得乌眼鸡一样,给外人捡便宜,还是个得罪过谢念音的外人。   音音看着对方理直气壮的愤怒和委屈,觉得有些荒诞,一个人怎么能天真到自私却毫无所知呢。   她只说了三句话:   “我娘死了,死得很不光彩,就是没死的时候,也过得很是难堪,而这一切都是拜你娘所赐,甚至都说不清,内中有多少别有用心的算计。”   “你到底为何会觉得你我之间,能冰释前嫌,谢大——小姐?”   最后一句:“嬷嬷,替我送客。”   看到撩开帘子出来的孙嬷嬷,谢汝臻一颤,她旁的不记得,倒是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些年,他们那边对孙嬷嬷的打压与羞辱。   音音看她的样子,嘲讽地淡淡勾起唇角,端起了茶杯,再不看她。   —— —— ——   孙府此时已经是风声鹤唳,府中其他人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都知道必然是跟二房送进金陵来的这位庶出小姐有关,而且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事。   此时孙府下人中已经说什么的都有,眼见着这位小姐一关就是这些日子,拨过来伺候的人也已不耐烦起来,送过来的饭菜已是越发不堪。   故而,门房接到嘉怡公主名帖的时候已是大惊,再看到嘉怡公主的马车已停到了府门口,更是震惊。   要知道这时候,别说旁人,就是一同过来的二房嫡出姊妹,连路过都眉眼不动,目不斜视,生怕跟那位犯了错的小姐扯上关系。   摆明了,临城二房那边,这是要弃了这位庶女了。没办法,这铁定是惹了了不得的贵人了,还不知道内里有什么腌臜事儿呢。也不怪同来的姊妹心硬,这样的事儿,女子是最沾不得的,这一沾上,自己的名声都跟着坏了。   也因此这会儿门房看到嘉怡公主的马车,直接愣了,还是被旁边急慌慌赶来的管家提醒,才回神赶紧引着马车进了院子,门房后背直接出了冷汗,差点误了贵人的事儿。   关着孙菲尔的厢房原是放东西的,还是放那些早已不用的废旧桌椅,在这件事之前,已闲置了很久。所以门一开,音音就先咳了一声,扑面的尘土味儿。   榻上坐着的女子抬眸看过来,目光很安静,一点看不出被关了好几日的样子,可这安静一看清进来的人,一下子就失了,她的眸子一下子动荡起来。   音音进来,橘墨铺了垫子,音音坐在了孙菲尔对面。   “姐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音音看向对面的人。   孙菲尔一开口先咳了一声,音音让橘墨要茶,橘墨才出门,先前那个不耐烦的婆子已满脸堆笑送来了茶水,还要说话,橘墨直接接过来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姐姐嗓子不好了,这些日子茶水也没能好好喝吧?”   孙菲尔没说话,她旁边的丫头壮着胆子道:“茶好不好的,轮不到咱们计较了,可那婆子可恶,竟是直接推忘了,有时候半天都没有一点水。”   喝了茶润了喉,孙菲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做错了事儿,给关了进来,本该如此。”她这才抬头看向音音:“你来看我,就尽了咱们的情分了,看过了,你就回吧。”   音音看着她:“孙姐姐,在你眼里,咱们的情分,就只值我来看一眼吗?”   孙菲尔唇颤,放在下面的手已经扣进了垫子上那个脱线的窟窿里,把它彻底抠烂了。她没有看谢念音,看得是那扇打不开的窗,她说:   “音音,你能来看我,你不知道我多高兴。”说到这里她哽了哽,才道:“待你见过谢大小姐,大约就不肯来看我了。”   她一下子转头,看向音音,一直平静的目光微微发颤,她说:“音音,到时候你要记得,要记得——”   孙菲尔哽咽,说不下去。 第118章 “孙姐姐别怕,你想要富贵,我给你富贵!孙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怕。”   孙菲尔哽咽, 说不下去。   音音接道:“记得那些咱们一起读书一起笑闹的好日子,记得你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真的把我当妹妹教导, 嘱我小心,提醒我当注意提防的地方,还教我如何说话才能拿捏住人。”   孙菲尔一怔,她的唇哆嗦得厉害。   音音看她:“谢汝臻见过我了。”   孙菲尔的泪纷纷而落, 她张了张口,隔着泪看着音音。   半日,她终于平静下来,自己点了点头,声音平静而温柔:“她说的,是真的。”她想说对不住, 可这三个字她早已自个儿在心里说了无数次了, 午夜梦回,都觉自己卑劣,都是对不住。   如今面对音音, 孙菲尔却没说, 她一下子平静得很, 对音音道:“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对音音笑了笑, 依然还是往日温柔模样, 她说:“看过,你就回吧。”   她的面色平静得很,可是无人见处, 她的手已经把棉絮抠出了血。   金陵的冬日很冷, 音音来了, 这屋子里才送进了炭盆,一连送入好几个,生怕冻坏了公主。可就是好几个炭盆,一时间也去不掉这屋子的潮气和寒气。   孙菲尔整个人都在轻轻打着颤,她故作轻松解释道:“你也看到了,冷得很。”是因为冷,不是因为别的。   音音看着这样的孙菲尔,面前都是往昔一帧帧画面。   她从第一眼看到孙菲尔,就喜欢她了,这样温柔的姐姐,做什么都是顶好的,谁会不喜欢呢,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姐姐呀。每次,她给她扶正被赵红英闹乱的花钗,都是那样仔细,那样温柔。   她拉着她说:“可不能这样跑,喝了风,该闹肚子疼了。”   她说,“我知道你不认那些规矩道理,可咱们女子的名声顶顶重要的,你就是装一装,也得装出那回事。”   她说:“说了你不听,这会儿头疼了吧!该!”可说着已抬手为她揉着额头,连嗔怪都温柔。   又温柔,又美好。   她是临城,最美好的女子。美好,就是美好。漂亮的女子很多,可只有她的孙姐姐,让她第一眼就想到温柔,想到美好。   那时候音音就想,当年要是她有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她就是给人关在小黑屋里,姐姐一定都会隔着房门陪着她,一句句喊着她的名字。她就不会怕那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猫,在夜里呜呜地叫,她就不会怕黑夜里它突然扑出来,像那个陈嬷嬷说的一样咬住她的鼻子不松口。   而此时孙菲尔还是那样安静而温柔,只是眼中的光却好像在她提到谢汝臻的时候,一下子如风中的烛,惊恐然后熄灭了。   然后她就一下子很轻松,轻松地对音音笑,说,看过了,就回去吧,她说:“别太怪我,一个自私的人罢了,不值得你记着。”这样说的时候,她又笑了笑。   笑得音音,心疼。   音音突然就哭了,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榻上掉了漆的桌案上。   一直镇定的孙菲尔,就慌了。   “音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值得的。我——,很多时候就是装模作样,我那时候,为了不给姓常的做妾,大约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我,不值得的,不值得,音音别哭.....我不值得。”孙菲尔胡乱说着,只希望音音别哭。   她这个人,一个破落书香人家出来的庶女,怎么值得好似天上明珠一样的音音,为她哭呀。她已错了,坏事都做了,她只希望一切快快了结,不过是一条贱命,能早点结束,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她不想让谢念音为她哭。   大约音音永远无法想象,那日之后,午夜梦回,一向从容体面的临城第一才女,是如何抱着被子,披头散发无声嚎啕。   从没有人真心对她好,从没有人。   唯一一个这样对的人,她差点害死她。   如今孙菲尔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怜悯,她只希望这个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女孩离开这里,就好像世上没有她孙菲尔这个人一样,继续过她明媚璀璨的人生。   可是孙菲尔却听音音哭着说:   “可是孙姐姐,我知道了呀,我早知道了呀!”   “我就是,不舍得不要孙姐姐呀!”   瞬间,孙菲尔犹如一个雕塑般,彻底僵住,然后泪水涌出,她再次无声地抓紧了褴褛的被褥,哭到整个人都颤得停不下来。   她哭着说:“音音,对不起。”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你要相信,如果那日那人真的过来,我一定会自己嫁给他,我绝不会让他碰你一下!”   “音音,你要相信,我绝不会!”   你要相信呀。   依然潮冷的破旧厢房里,两个少女抱头嚎啕大哭。   早已赶过来却始终不敢上前的孙家人,此时俱都面面相觑,好似被钉在了院子里。孙家大房夫人看向赶回来的孙同勋,愣愣问道:   “菲尔,跟公主,这么好?”   嘉仪公主,陛下亲封,盛宠。跟太子殿下跟三皇子,都是情义深重,如果她肯保人,就是得罪了谢家大小姐,惹到了皇贵妃,可这事儿如何还未可知。他们要早知道公主重视,也不必早早就如此对待这位侄女,这不是做给贵妃娘娘和谢国公府看嘛.....   如今看来,确实是草率了些。   提心吊胆的孙家人终于听到厢房里的哭声停了,竖着耳朵,没有再听到其他动静,这才换了换脚,继续候着。   厢房内两人,止住了哭声,互相看着彼此,突然又都笑了。   一旁两个丫头也跟着自家小姐又哭又笑的,打来水,湿了帕子给两人重新净面。   “孙姐姐,你糊涂呀!三皇子,三皇子就真值得你这样?”说到这个“糊涂”,音音心一顿,突然就想到另一个人,她微微愣了愣:难道真的是——,是他们糊涂,还是她未经旁人甘苦,不知旁人所欲呢。   这样一想,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声音轻了:“孙姐姐,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我不明白,你要愿意,可以说给我听。”   孙菲尔看着音音轻轻笑了,笑着感叹道:“咱们的音音怎么又长大了呀。”明明该是最尊贵快活的小姐,可音音,比谁都更快成长着。孙菲尔看着音音好一会儿没说话,音音看起来比谁都勇敢无所谓,实际上,她有颗比谁都敏感的心。   她抬手轻轻为音音正发钗,音音也乖乖坐着,伸头给她。   像往日一样,菲尔娓娓道:“还能为什么呀,不过是博富贵罢了。博到了,就博到了,博不到——”   音音一动,扯痛了头发,哎呦了一声。菲尔赶紧呼了呼,说着没事不疼,嗔她:“你乖乖听着就是了,不必为我心疼,路是我自己选的,各种结局我也早已都想清楚,都是甘愿的。”   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姐姐,你的日子就这样苦吗?”竟比她以为的还为难,不然,孙姐姐好好一个人,何至于此。   闻言,孙菲尔一怔,呆呆看着音音,眼中鼻尖俱发酸,她忙转身,掩饰道:“瞧我一撒手,帕子呢?刚刚哭得眼睛怪疼的。”说着拿起帕子捂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没动,再拿下来的时候,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她慢慢道:“我们这样人家庶女,总是不容易的。我娘又是个要强的,她能指望的只有我,我弟弟也指望我。”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她总让我争气,从小就是这样,一遍遍告诉我她命多苦,得了弟弟多不容易。”   音音握紧了她,菲尔拍了拍音音的手,看着旁边钉死的窗:“不得不争气往上爬,真的挺累的。所以我就想,将来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这样累了。三皇子这个人,你知道的,攀附他大约是最容易的了。”   孙菲尔目光安静,声音也安静:“这些高门,到谁家不都是做妾?可皇家不一样,将来我的儿女,就是皇室血脉,他们想要努力我就陪着他们努力,他们不想努力,我就看着他们做一个富贵闲人,可以不必争气的人生,想想就好呀。 ”   “所以,”孙菲尔看向音音:“不过赌一把,成了,赢得多大呀。”输了,输了也不过是她的一条命罢了。这人生呀,这样辛苦,合眼长眠,并不觉得多可怕呢。   音音看着孙菲尔,突然道:“那,那个人呢?”   孙菲尔一震。   音音慢慢道:“姐姐有心悦之人,我知道的。那段日子,姐姐笑起来都不一样,好像在想一颗很甜很甜的糖,好像在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那个人,不可能了吗?”   孙菲尔看着音音,看得很认真,很温柔。   温柔得音音莫名想哭。   菲尔突然抬手弹了音音额头一下:“就你什么都知道!哪里有这个人那个人的,我没有心悦的人,我只想要富贵荣华。”   说着她探身拥抱了音音,心道这世间,我只爱我将来的孩子,还有你。   还有你,这个妹妹。   音音感觉到了孙菲尔的泪,是悄悄的。   音音同样抱着自己的孙姐姐,在她耳边道:“孙姐姐别怕,你想要富贵,我给你富贵!孙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怕。”   孙菲尔把头埋在音音脖颈发间,许久,嗯了一声。   这日过去没有多久,就传出三皇子府纳侧的消息。   说是书香名门之女,才动一方,很得三皇子宠爱。   这时候空气里已经能闻到炮竹的味道,快过年了,街头孩子们已经开始点炮仗了。橘墨踏着融化的积雪,崇拜地望着音音:“小姐真的做到了,小姐好厉害呀!”   音音笑了笑,看着枝头残存的雪,这是金陵的第二场雪了。   她要是真的好厉害就好了,她就能有两全的法子,也给——   想到这里,音音摇了摇头,慢慢道:“又快过年了呀。”   这是她来到金陵的第二个年。   声音里有橘墨说不出的感觉,橘墨不知道,这该叫——寂寞。   咱们的音音,想起一个人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寂寞。 第119章 “你到底,怕什么呢?”   “又快过年了呀。”   音音似乎想笑一笑, 可连笑都带着几分寥落。   橘墨见不得小姐这样,她忙道:“过完年就好了呀,小姐忘了, 小姐不是顶喜欢莫姑娘,过完年大将军同意带小姐出门,到时候小姐可以去看莫姑娘呀!”   秦淮花魁莫小玉,与音音有着微妙的缘分, 音音确实很喜欢她。   繁琐的年终于过去了。   随着一声春雷,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潮冷动荡的冬,终于过去。   开春伴随着春雷而至的,是金陵朝堂再次惊雷,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赫赫扬扬的前探花郎,从翰林一跃入了锦衣卫成了镇抚使, 不过越过一个念头, 这位新任镇抚使大人就已坐到了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   无人不咋舌,可却没人敢站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谁敢说个不呢。尤其, 如今的陛下, 更是无人敢拂其逆鳞。更不要说,多数时间, 他们连陛下都见不到。   如今就是连青礼伯这样的清流领袖, 都要主动上陆大人的门了,毕竟陆大人能见到陛下。   春临金陵。   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其中一条悠长巷子中, 两边都是紧闭的朱漆大门, 往里面大槐树下那一家, 住着名声在外的秦淮花魁莫小玉。   此时一个青衣书童打扮的少女正从三楼窗子看出去,越过一层层院落,能看到远处如烟的河边柳,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声音娇娇的,趁着才落过雨的小巷,让人好像能想象到卖花少女走在湿漉漉青石板路上的样子,手边还挎着新采下的杏花。   少女踮脚,似乎想看到石板路上的卖花女,是否如同自己想象中模样。她看到有人家开门,有殷勤的小厮迎出,有衣着光鲜的公子三三两两,却没看到卖花女孩,只有她悠悠的声音:“杏花,新摘下的杏花——”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就笑嘻嘻拿上来一盘子还带着水滴的娇嫩杏花,粉□□白的,煞是可爱。   窗前青衣少女顿时一个转身,正是音音,她上前拈起一朵,转在手中,看着簪花女子,后者正是名动金陵的莫小玉,簪杏花的动作都美得让人赞叹,粉白杏花似乎开在她如玉笋一样的指尖。   最终杏花落在女子鬓发间,娇嫩的杏花越发衬得女子乌发如缎,肤如凝脂,在这白皙几无一点瑕疵的肌肤上,女子脖颈间那颗小痣越发明显,却是添了妩媚风情。   “莫姑娘,你——,不想见你娘吗?”明知道家在何方,可是却连那座城都不肯靠近。不知道的时候还罢了,知道了,怎能忍得住不偷偷看一眼呢。当年那位嬷嬷找上门的时候,音音是知道她娘亲多疼她的。   莫小玉默然半晌,才幽幽道:“何必呢,看不看的。”万一给有心人知道,整个家里的女孩子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她的娘亲——,她娘亲的安稳日子,也会彻底毁了。依着她祖父那个脾气,她死不死都是另说,只怕祖父直接就给她气死了。   她抬手托了托鬓间杏花,低声道:“知道——,如今有了贴心的女儿,就很好了。”莫小玉慢慢道:“一路走来,我已算幸运了,不敢贪心。”   一时间音音同莫小玉都沉默了。   音音想到当日北上,那些同她一样被关在笼中的小姑娘。越往北越冷,真冷啊,挨着她的那个小姑娘拼命挤着她,好像再靠近一些就能暖和起来。有一天她突然不挤她了,那时音音还不知她死了,还一直摇她,让她别睡,因为小舅舅说过在很冷的时候睡过去就完了。   她摇着一个早已完了的小姑娘,一直摇,一直摇,周围是一双双惊恐到麻木的脸。   莫小玉也想着那些与她同样或被拐或被卖的姑娘。   “有些姑娘到了那种地方,先就是——给人糟蹋,糟蹋完也不说别的就是打,打完就拣一样或琵琶或琴让她学,学不会就继续打.....没有不老实的。”莫小玉目光都没有动一下,这些年她见多了,“那些长得但凡差一些的,直接就给留在了码头上,卖给码头上的地头蛇,一天天接客,到死。”   莫小玉慢慢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码头上都是些什么人呀,可谁掀开你的帘子,就是谁,一日日下来,再是人,也没有人心和人样了。”曾经的一个好姑娘,就是这样没的,她轻轻抚过鬓边杏花:“我同你,到底还算幸运,能好好活的时候,就要拼了命好好活,才不辜负这幸运。”   音音看着盆中娇娇嫩嫩的杏花,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莫小玉问:“你呢,你怕什么?”   音音不解。   莫小玉看着眼前人白瓷一样细嫩的肌肤,干净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却偏偏深得很。在这一点上谢姑娘同那位陆大人一样,初见陆大人哪个女子不偷偷多看两眼,光风霁月儒雅君子,谁会不动心呢。   可莫小玉多知道一些,多知道的那一些,就足够让她明白可千万别对这样的人动心,那位大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此外谁在他眼里都不算人。他就只是看着,那样迷人的桃花眼,不笑都仿佛含情,让人总以为可以被他看到,但其实,他铁石心肠。   偏偏——   莫小玉看着眼前女孩,慢慢吐出三个字:“陆大人。”   音音的脸慢慢红了,她说:“我才不是怕,我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看向莫小玉:“我们难得如此幸运,有的选,就应该选最好的路走,不是吗?”   被摘下枝头的杏花,在白瓷盘中,在指尖上,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样好看,只是可惜,摘下枝头,不过三两日就萎了。   音音觉得这短暂的娇嫩和清香越发难得,她微微垂头,好似根本不在意提到的事与人,只在意眼前杏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辜负这几只杏花。   透过这几只清香扑鼻的杏花,音音仿佛又看到了那看不到尽头的杏花树,仰起头,漫天都是杏花呀。那时候,她的天地很小,小到不出一个北地小小的城,她有自信她哥哥就是那个城里最了不起的人,她完全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的烦恼,也就那么一个:将来的嫂嫂会不喜欢自己吗?可却在当时她的心中葳蕤成一片,笼罩了她本该肆无忌惮快活的青春岁月。   音音如今再见杏花,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么早,她就为哥哥娶亲慌张烦恼了。她烦恼的真的是——如果嫂嫂不喜欢她怎么办吗?   还是——   音音打了个激灵,指尖一缩,却猝然碰到杏花蕊,蕊心轻颤。   “你到底,怕什么呢?”莫小玉还是问。   问到音音不语:怕,她是因为怕吗?   她慢慢道:“哥哥,是会永远疼我的人。夫君——,夫君,我没见过,不变心的。”说出这话,她自己都愣了,看着手中粉白杏花,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见过不少动心的女子,她们,真的太苦了。”   小舅舅口中的娘亲,那样热烈灿烂,仿佛朝阳一样。   可音音没见过那样的娘亲,记忆中的娘亲——   音音摇了摇头,望向莫小玉:“所以为什么呢?为何期待会变的东西,期待一些安稳的,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好吗?”   “有一天他会成亲,会跟旁人生儿育女,为旁人遮风避雨,你不难过吗?”莫小玉问。   “难过?”音音茫然:“可是总要如此的,都是如此的不是吗?难过不难过的,也要过,何必难过呢。找一个人成亲,人人都如此,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莫小玉摇头:“你不懂。”   她低声:“他们会紧紧相拥,他们会——”看音音样子,莫小玉一咬牙:“他们会呼吸相闻,唇齿相依,远比你能想到的亲密更亲密。”她看着微微发颤的女孩,不忍再说下去,轻声问:“你的心,不会疼的吗?”   心疼吗?   音音抬手,放在心口处,明明已经苍白脸色,可说的却是:“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一定会发生的事儿,就看着它发生呀。至于心,大约,也许不会疼的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想到了小时候看着父亲把谢汝臻举高,她唯一要做的是不能露出艳羡,那样更会被旁边那些人看不起。给人抓住弱点,他们就会不停不停地往上头踩,只有满不在乎,他们才会没趣,才会离开。   看着父亲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小心而缱绻,好像生怕她受到伤害一样,那是音音没有见过的父亲,父亲从不会那样看母亲,不会那样看任何人。   旁若无人,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一个茵娘。   那时母亲攥着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紧到她好疼啊,可她咬紧牙不说。她不能给人看到,母亲最怕给人看低了,明明手凉得都抖了,可母亲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好像没什么要紧的,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   她也一样,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背,咬着牙,再疼,也要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   心疼?那时候心疼吗?   音音只觉得手疼,哥哥说她没有心,音音想,自己大约真的没有心。人心这个东西,疼得久了,就会知道疼不疼的,谁管它呢,活着,活得好才要紧。   她的娘亲有心,有心的人,每一次疼都睁着眼熬着,可太难熬过那一天天了。   音音带着橘墨走出巷子的时候,都是恍惚的。   直到突然撞上一人,音音忙后退,却被撞上的人扶住了肩:   “小心。”   声音带着微微的凉,熟悉得要命。 第120章 “陆大人,咱们金陵,客气可以客气,可不兴乱认亲的。”   “小心。”   清清淡淡的声音, 分外克制,带着金陵雨后的微凉。   音音没有抬头,直接挥开来人, 径直走到旁边,哪知人点背的时候如此倒霉,一阵风过,道旁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哗啦一下子砸了下来。   还是身旁人伸手一扯, 音音一个踉跄,算是险险避开兜头落下的雨水。   雨水哗啦倾在青石地面上。   音音的心突突跳着。   好像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回过神,她也不抬头,就看着来人拉住她衣袖的手:修长,白皙。   就是这双手曾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拉起她, 走过风霜雨雪, 从临城,走到金陵。   音音想到十五岁那年的杏花园,哥哥问她想什么呢, 她随口就说想变成树上的杏花。哥哥二话不说, 就蹲身,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时她诧异,哥哥就对她笑:“送你上树, 当杏花。”于是她就踩着那时已被人追捧的临城公子的肩头, 攀到了满树的杏花中。   此时早已没有漫天杏花,只有远远的娇娇的呼声:“杏花了,刚摘的杏花——”   然后是身旁人那清清淡淡的声音:“说了, 小心。”   到底多嗔了一句:“这地方也是你该来的。”   音音突然就特别想大哭一场。   她低着头, 眼泪就莫名掉了下来。   陆大人顿时慌了, 哪里还能当真嗔她呢,只道:“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掉眼泪。”   “是不是被水珠子湿了头发?”   音音小时候,绣花鞋踩了水,没看见陆子期还好,只要看见哥哥,她就也不会动了,也不知道喊人换鞋了,第一件事就是蹲下哭,哭到陆子期哄了又哄,背在身上,她还只是抽抽噎噎地啜泣。   “还是——鞋?”这样说的时候,陆子期低头去看她青色衣袍下的粉底小皂靴。   音音也不抬头,憋回去眼泪硬邦邦扔出来一句:“当你的陆大人去吧,我要你管。”说完了还抽了一下,多少减低了自己的气势,让音音觉得委屈。   前头也说了,金陵开年第一件事,就是个离谱,咱们年底看傻了众人的陆大人又升官了。如今底下人纷纷说,见到陛下越来越难了,但没关系,能见到陆大人就行,陆大人见到陛下可越来越容易了。   陆子期垂眸看她:“管?你倒是提醒了我,谁许你来这个地方的。”   “要你管!”再次硬邦邦甩出这句刚刚没有完美甩出的话,结果又没抵住哽咽,又抽噎了一声,音音觉得自己最近怎么就这么不顺,连说句硬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陆子期声音淡淡的:“除了我,还有谁敢管你。大约大将军没提醒你,你这么穿一点用都没有,真要扮成男子,至少也把你的耳洞挡一挡。”   这人声音清淡,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眼前这个娇小的身影。此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音音小巧白皙的耳垂上,上面的坠子已取下来,只留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耳洞。她的皮肤过于细腻,让这小小耳洞,过于扎眼。   陆大人垂下的指尖忍不住轻轻摩挲。   音音只觉得耳垂发烫,她不觉伸手摸了摸,于是陆大人的视线自然又落在了她如凝脂白玉的手上,还不忘慢声提醒:“手也不对,但凡露出个指尖,就绝不会瞒过人去。”   音音气,直接抬了头:“我不对,你对!你可太对了,陆大人!”   陆子期终于又看到了这双干净黑亮的眼睛,他只觉所有浊气都离自己而去,这一刻简直心满意足。   她此时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有他,只有他。   这个时候不该笑的,可陆子期就是忍不住,他抿了唇。   “我在生气!”   音音绝不会看错,她太熟悉眼前这个人了,她气得跟上岸的河豚一样,眼前这个人——在憋笑吗?音音可真的太生气了,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日夜提心吊胆,一点风吹草动就觉惊心动魄,始终难安?   陆子期立即道:“是,你在生气。你对,我不对,我这一生只做对了两件事,余下的——都不过是敷衍,对对错错的——”陆子期又看了一眼气鼓鼓的音音,那句“有什么要紧”没说,他知道音音想让他看得要紧,她觉得要紧的,就要紧呀。   于他再不要紧,他也可以随她,看得要紧一些。   陆子期的目光不觉温柔,“你的话,我听了的。”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话,不知为何,音音却觉得耳根热意升腾,眼看就要爬上她的脸。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在谢家跟人乱斗,斗坏了脑子,不然怎么听到什么都不对头起来!果然,女人还是不该关在高墙后院里,这不把她都快关傻了,动不动就害羞,跟戏台子上的怀春少女似的。   她就该,就该——,就该骑马使鞭子,在草原大漠上飞。那样,就不会动不动就这样傻乎乎了吧。   可她不知,她的样子落在陆子期眼中,多难得,看得陆大人只觉心魂都动。他忍不住开了口:“音音——”   只一个名字出口,就让人脸热,手足无措,只剩下故作镇定。   好在音音一抬眼,就看到了小舅舅,此时正甩着马鞭,大步流星过来。   大将军几步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一伸手,把音音往自己身后一推,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青衣探花郎,哦短短一年,搁在别人身上这探花郎的名头还未摘掉,眼前这人就已经让朝中都称陆大人了。   “陆大人公务之余,也来这里放松?”殷焱戏谑。   “公务而已。”话恭敬,也简单。   就见这个如今让朝中人人低声的陆大人,视线当即就看向了自己身后,殷焱好笑地打量着,清了清嗓子,提醒眼前这人,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就别往后看了。   两人之间寒暄得有来有往,最后陆大人坚持把咱们的镇北大将军送上马车,殷焱抬起大长腿上马车的时候就听到身后这个恭恭敬敬的年轻人,恭恭敬敬来了一句:   “小舅舅,慢着些。”   镇北大将军殷焱差点直接踩不稳,他要笑不笑回了头:“陆大人,咱们金陵,客气可以客气,可不兴乱认亲的。”   青年公子依然笑得温和,举止恭谨,道:“是。”   这一身恭敬从容的态度,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怪不得连高老头子都拿这人束手无策,还没挑出毛病收拾呢,嘿,人家直接成了圣上的人了。   殷焱看了他一眼,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马车启动,就听恭送的青年无比恭谨来了句:   “小舅舅慢走,晚辈不送了。”   殷焱:......   马车行出一段路,殷焱直接掀了帘子,来到后头音音马车上。   上来直接就问:“你就是看上这人?”   音音一下子石化。   反应过来当即结巴:“谁?小舅舅.....瞎说....胡说!”终于顺过来舌头,说得却是:“你,小舅舅你才看上他了!”   马车里一静,殷焱搓着下巴看着自己这个小外甥女。   这孩子小时候就这样,在自己人面前,真急了,那些聪明伶俐说没就没,只会一种反驳方式:就是谁说她,她就赖谁。   眼看音音要不好意思,殷焱舍不得为难自己的外甥女,连忙道:“音音说得对,是我,是我看上他了!”   音音明明脸红,还要嘴硬:“就是你!就是小舅舅!”   殷焱乐了,点头:“是我是我!我就想啊,你说这个陆崇礼要是能看上我,把我娶了,我除了打仗,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多好!”   音音:.....   她不想说话,她就静静看着大历朝的镇北大将军。   镇北大将军啧啧感叹:“这人简直一个人顶一朝堂人的心眼子,看别人那眼神——”   说着殷焱往前凑了凑:“旁人都看不懂,还说什么谦逊温和,那特么——”说到这里陡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兵营,还当着自己的小囡囡,殷焱立即收了口:“那是谦逊温和?那分明平静中就四个字!”   殷焱跟说书人一样,留个悬念,等音音问。   音音到底配合,问了。   殷焱笑:“一帮菜——”那个“逼”立即又咽下去了,殷焱换成了“人。”   说完殷焱揉了揉音音绷着的小脸:“担心什么,他可比你想的还厉害。在别人是九死无生的路,他愣是能从千丝万缕的关系中看到唯一的活路,这个人——”   殷焱再次笑叹:“以前小舅舅只以为这是个很厉害的生意人。”不厉害敢往边境做粮食生意?还做到他头上去了,但那几年边境都知道,摊上陆家的棉衣粮食,别的不说,质量都是顶好的。   “后来我心说,嘿,这人倒挺会做官。”殷焱顶了顶上颚,搓着牙花子道:“那时候谁都没想到这人还特么会做道士!”谈经论道,句句都特么说到陛下心坎上。别人想拍马屁还得冒着拍到马蹄子上的风险,这人倒好,不卑不亢,几句话就得了陛下欢心。   殷焱嘶了一声,总结道:“说白了,就是会做人。”   他看向音音:“所以,音音告诉小舅舅,这人——到底是不是人?”   音音没答反问:“小舅舅说呢?”   殷焱一伸长腿:“还行吧。眼看着他就要呼啸着往坑里跑,踩着旁人的血上位了,结果他突然一煞,就特么煞住了!转头往更险的路上筹谋,搞下去这么多人,居然一点没使黑手,个个的罪名都喊不出一个冤字,他真是——,想挖一个人,恨不能挖到人家祖坟里!”   说到这里殷焱嘿嘿一笑:“大部分都是高老头子那边的人,你是没看见,朝上咱们首辅高大人见了,如今都要咬着后槽牙招呼陆大人,看得老子可太高兴了。”   说到这里殷焱突然敛容,面色整个沉了下来:“很快,他该就会挖到当年——”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空白里有太多的悲怆,太多,终归凝成一片苍茫,殷焱慢慢道:“挖到当年那场大败,背后的原因。”   殷焱再也没有说话,看着窗外。   当政治斗争侵入边关,不动声色间,就是无数将士的血。   他闭了闭眼,脸上是后遗症般的痉挛,带动脖颈处的疤痕愈发狰狞。   漫天都是血,残肢断尸,有年轻的孩子上午还摸着棉袄喊将军,傻乎乎笑:“将军,俺没穿过这么厚实的棉袄。”晚上就躺在一摊血水中,睁着眼问他:“将军我脚疼得厉害,将军打完仗,我还能站起来吗?我得帮俺爹种地呢.....”   可他哪里还有脚,他连腿都没有了。   “将军,原定接应没来!”是斥候。   “将军,咱们马上被合围了!”   “将军.....将军!”   直到一个软软的女声,是他的小音音,很轻:“小舅舅,不怕的,咱们身上都流着英雄的血,什么都不怕的。”   是音音,此时是在金陵,三月江南,细雨清风。   而他,已打退北蛮,收回失地,也收了——他们的尸骨。   殷焱痉挛的面容慢慢平静,僵硬地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肩膀。   如今他身上流的早已不止是英雄的血,而是太多太多人的血。   殷焱拍抚着音音,好像音音还是小孩子,他说:   “音音别怕,有小舅舅在,音音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他本想说得更明白一些,可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殷焱避开了音音视线,伸手勾起窗帘看向窗外:   这人倒不是不可以,可只音音欢喜还是不够的,他得——是个活人。   他得能活下来。   他陡然转了道,可这一转,可就把他的活路转得更窄了。到了殊死一搏的时候,九死无生中,他活得下来吗....   富贵从来需命博,更不要说这是动别人根基的通天富贵,而他这个博富贵的人,还想有良心。   殷焱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第121章 “原来父亲,当年就知道了呀。”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的, 橘墨踩着青石地面,撑着油伞穿过清音院,进了廊下, 收了伞递给旁边小丫头,又擦了擦脸上身上水汽,这才掀帘子进去,一看到自家小姐的脸橘墨就先笑了, 探头问道:“孙家小姐这是递了什么信来?”   音音一按信纸,眼睛里都是不可思议,看向橘墨,赞叹道:“你说孙姐姐到底为啥这么能干呀!”   不等橘墨问,音音直接又忍不住来了一句:“我孙姐姐,就是我孙姐姐!”   好歹平复心中激荡, 音音这才看着橘墨低声道:“当年我心眼子就不少, 可还是给人拐了去,正是因为我看到了小舅舅,该说是旁人假扮的小舅舅。”   音音现在都记得, 热闹的人流中, 她看到小舅舅激荡的心情, 她有太多话想说,太多委屈想诉。   可那时候整个谢家都告诉她, 她的小舅舅是罪人, 再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也会给杀头。她不敢声张,又怕错过小舅舅, 甩开了身边的人, 自己往别人圈套里一钻, 人家直接收个网,她眼一黑就给提溜走了。   “奴婢当然记的!”橘墨狠狠低头,她还记得听钟大娘跟串儿姐姐说过,这可不是一般的拐子,必是知根知底的人设下的局,难道是——   果然就见音音双眼晶亮:“孙姐姐找到了那个婆子!”   橘墨捂嘴!孙家小姐这才到了三皇子府多少日子,居然就干出这么大的事儿!   音音又看了一遍菲尔的信,啧啧有声:“瞧瞧我姐姐!”不是她吹嘘,孙姐姐只是没有舞台,但凡给点机会,她孙姐姐就能展翅高飞!当年谢府中要是孙姐姐真是她姐姐,斗翻谢府这帮人!斗得那位三夫人得原地爆开!   孙菲尔信上说得很简单,是查出三皇子府这个婆子跟谢家三夫人这边有勾连,这才仔细查,结果越查,发现这婆子身上有越多古怪。就是在音音出事那年,她直接被从谢国公府三房远调到庄子上,一调就是三年。   这事儿可太怪了,在这之前这婆子正得宠信,结果就为摔了三夫人一个物件,一向宽大待下的三夫人就发落了这样一位体面的婆子。更怪的是,明明是到了边远庄子,这婆子儿子一家日子还越过越好了,那好得就有些离谱。   三年之后居然又把这婆子掉了回来,送入了皇子府,这可是要充当重任的,是给谢汝臻备的得力眼线。   孙菲尔说得简单,只要盯着这个婆子仔细梳理,就有太多不合常理之处。可旁人,谁会突然盯着一个婆子,刨根究底地去查她七年前十年前的事儿呢。   也就是她孙姐姐,敏于人事!   音音从信纸中抬头:“只待揪住这个婆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橘墨自嘲一笑:“这个婆子,是我给——,我父,最后的机会。”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 —— ——   春雨中三皇子府办的春日小宴上,此时花园小路中,赵红英狼狈得紧。她身后玲珑撑着油伞追:“使不得,小姐,使不得!”小姐这个样子,万一给旁的贵夫人千金们看到,更不要想找人家的事儿了。   谁知道赵红英直接上前一捂玲珑的嘴,把她的油伞一收,直接把人拉到树丛背后一蹲。   淅淅沥沥的雨倒是不大,但很快就让两人狼狈不堪。   玲珑被捂着嘴,不敢说话,最后那句“使不得”终于没敢说出来。赵红英蹲在那里,警觉地看着外头动静,一会儿才很小声道:“打草惊蛇了,这蛇往草堆里一钻,咱们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玲珑只知道跟一个婆子有关,至于到底这个婆子为何这么重要她可一点都不清楚。可在玲珑看来,再重要,那能比小姐的名声体面重要?这副样子给人看到,那不是——更别想嫁人了。   赵红英却全然不管,抬手抹了一把脸,一双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外头动静。   不知这样蹲了多久,久到玲珑心里都升起了自暴自弃的绝望:算了,大不了回临城,在金陵嫁不出去,回临城总能嫁出去吧!他们小姐要钱有钱,要人样子有人样子,还是公主的结义金兰呢!   玲珑在羊毛细雨中绝望地打算着的时候,就见她家小姐突然动了,一松手,丢下一句“去找孙侧妃”,撒腿就往前跑了。   这时候玲珑才发现:天老爷,她家小姐追人追掉了一只鞋!给人看到,她家小姐完了呀!可这时候她家小姐已翻过了墙头,玲珑拍着墙头小声喊:“鞋,小姐,鞋!”   就听赵红英爬起来直接回了句:“人都快跑了,还要什么鞋!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去找孙姐姐!”   玲珑疯狂自我安慰:没事没事,至少墙那边是个荒院,没人看到没人看到,这里也荒僻得很,又下雨,连个人影都不会有。   正这么想着,她就眼睁睁看着一位黑衣小郎君,正趴在墙头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还回了头,对着玲珑嘘了一声,然后直接越墙而过。   就剩下玲珑彻底失魂落魄在微雨中:小姐的脚给人看到了,还是给位小郎君看到了.....   赵红英把这婆子交到音音手中的时候,简单把那天的事儿说了,末了提了一句:“也没旁的了,就是遇到一个黑衣白脸的小子,居然敢拦我的路,问我是谁家小姐。”   音音睁大眼:“你怎么说?”   赵红英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说着一笑,音音就猜到大约是哪一类的实话了。   赵红英的原话是:“本姑娘是你家——大爷!”   她当时赶着追人,谁拦她,她都不会客气的,那可是当年害过音音的人。当时扔下这句,趁对方一晃神,她直接一拳头照脸砸下去,然后就跑了。   简单交待完,赵红英还说:“放心,我动作很快,那日又狼狈,这人再认不出我。”   音音望着自己姐妹,半天嗯了一声。心道她家珠珠,还是她家珠珠!   办正事之前,音音回身问了赵红英一句:“那位小郎君,长得好吗?”   赵红英一愣,“那谁能看仔细,好像不差吧。”说着低声道:“以我的眼力,很像军旅中人。”说到这里赵红英睁大了眼看音音:“不.....不需要.....灭口吧?”   赵红英心道不至于吧,那位小郎君长得其实还怪好看的,倒不像个坏人.....   音音:......   “珠珠,你最近到底在看些什么书呀?”怎么张口就能想到灭口不灭口呢.....   赵红英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正正经经拍了拍音音的肩膀,“音音,去吧。”再磨蹭,也还是要去面对的,去看一看,她那个爹,能不能做一回爹。   音音看着她,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带人朝着谢安书房去了。   站在书房外等待通报的时候,音音想,这是回来后她第二次进这间书房。   她回来两年了,第二次呀。   一直到音音进了书房,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婆子被偃月丢在地上,音音慢慢把当年事情说了,最后道:“这婆子已招认,是——三夫人指使。”   音音看着谢安。   身后偃月橘墨都低头静待,至于婆子怎么就招了,倒也不必细说了,偃月心道那位孙侧妃,是真厉害呀,拿捏人性,那就三个字:稳准狠。这么个老辣的婆子,在她手里,根本都不够看的。   只要这婆子不是三夫人亲娘,只怕都会招。就是亲娘,这在儿孙和三夫人之间选,也不好说。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点香。   音音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她小时候期待过的,外头又黑又冷,下着雨,哗哗哗,哗哗哗,屋里点着炭盆,父——,父亲抱着她,给她读书。音音一时间记不清,这是自己儿时期待过的,还是见过的,在梦里。   音音轻轻眨了眨眼,她听到谢安秉霜雪之色的嗓音,淡淡道:“婆妇之流,其言如何可信。”   书房里很安静。   十个字。   有时候呀,彻底的绝望,只需要十个字。   身后偃月猛然抬头,十年历练,偃月早已不是当年小丫头,经得住磋磨,稳得住自身,可这会儿她居然还像当年那个冒失冲动的小丫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凄厉了:“三公子,您审审呀!您查一查,就知道她说的真假了!”   “三公子,您怎么能,连查问都不查问一下呢!”   凄厉一如当年。   就连说过的话,都是当年,偃月呕血喊出的。   偃月大约太悲怆,她错乱了时空,哪里还有什么三公子。她的二小姐,早已不在了呀。   橘墨亦是涨红了脸,咬着牙,攥着双手,死死站在小姐身后。   反而是这对长相颇似的父女,此时是如出一辙的安静。   谢念音看着谢安,只轻轻眨了眨眼:眼前这个人,十年岁月,依然如初。   谢安目光从婆子身上移开,落在了音音身上,他只淡淡看着,没说话。   音音嘴角动了动,她望着父亲,轻声说了一句话,彻底让偃月失声,让橘墨颤抖。   她说:“原来父亲,当年就知道了呀。”   谢安只是淡淡:“无稽之言,何必当真。”   音音自回来后,第一次对着谢安,恭恭敬敬行了子对父的大礼:先是膝,然后是双手,额头,触碰到了书房冰冷的青砖地面。   恭恭敬敬三个响头,还他一场无谓的生恩。   之后音音起身,带着人,出了书房,正遇到三夫人。   好夫人好整以暇,从容地看了音音一眼。当年她还只是父亲书房里伺候的一个小小丫头时,就已是这般从容模样了。   她不用说话,可一切很明白:她是谢国公府三公子心尖尖上的人,什么贵女千金,能耐她何。殷国公府千娇万宠的二小姐,在谢三公子眼中,日日嘘寒问暖,也抵不上她一声娇嗔。   此时这种从容如出一辙,隔着微微细雨,她看着谢念音:公主嘛,又怎样。真相,知道了,又怎样。   男人爱着一个女人,这心从来都是偏的,与真相无关。   音音稳稳走过去,经过三夫人的时候她停了停。 第122章 “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那日,那日是你,扶.....扶住了我!那日,春日宴那日,二公子,还记得?”   淅淅沥沥雨中, 谢念音与三夫人隔着细雨,遥遥相望。   音音稳稳走过去,经过三夫人的时候她停了停。   音音淡淡对三夫人道:“我父亲心爱你, 那又怎样?混了十年还是一个小小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在金陵连个小鱼小虾都算不上。你,被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宠爱, 怎么就这么好得意?”   三夫人再镇定,也没想到一个当女儿的能说出这样话,她简直惊悚:“那可是你父亲!”   而眼前这个邪恶的少女,却像谈论一个无能蝼蚁。   “他是呀。”音音答。   她冲三夫人莞尔一笑,倾身低声道:“我可是大历天子亲封的公主。要不你劝劝他,让我痛快了, 也能让他出息出息, 让你受用受用。”   “大逆不道你!”三夫人恼羞成怒。   “我是呀,你才看出来。里头那人,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也就你处心积虑, 沾沾自喜,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音音笑得邪恶, “这些话我说了, 你告诉人去呀!我是一个字——”小嘴一嘟,慢慢道:“都不会认的。”   “你告诉人去呀,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认的。”这是三夫人曾说过的, 原话送还。   细雨中, 音音微微抬着下巴, 挺着腰杆,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轻笑,继续往前行去。只留下三夫人原地气到颤抖,而音音,连背影都带着世家贵女的颐指气使,带着亲封公主的傲慢。   只有身旁撑伞的橘墨才能看到,她家小姐一转身,一张脸就抹去了所有表情,冷得吓人,唇紧紧抿着,一向殷红的唇都发白了。   音音昂首走着,好像走在母亲身边,又好像变作了母亲。   一直到走出好远好远,音音才回了头,看向身后谢家三老爷书房方向,可雨中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她扶着一旁花树,整个人都在颤,突然俯身,哇一声欲呕。   橘墨慌忙拍着音音后背:“小姐怎的了?小姐!”   好一会儿音音才抽出帕子抹了抹嘴,她说:“没事,就是胃里难受得很,想吐。大约,早上吃坏了肚子。”   橘墨看着地上一摊水,没有提醒小姐,她早上什么都没吃呀。   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音音突然想起来了,那幅画面,是她见过的,不是梦,只不过——,只不过清冷如仙君一样的谢家三公子怀中抱着的小姑娘,不是她。   她是那个站在门外,黑暗夜雨中,远远看着的人。   她看向这整个谢家,笼罩在雨雾中,高墙碧瓦。   她说:“哥哥那边递来的东西,给御史徐大人送去吧。”   金陵自从年前,整个气氛就紧绷起来,随着礼亲王倒台,一个个亲贵骨牌一样挨着倒下去。就在众人惴惴不安,等着下一个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次被踢爆丑闻的是一向标榜气节风骨的国公府谢家。   谢家三房三夫人与谢家那个神仙般的三公子,早已成帝都佳话。三夫人更成了无数金陵女子心中励志典范,以卑微之身,显大家风范,把整个谢府打理得人人称道,又最是贤淑宽柔以待下,是金陵有名的善女子。   尤其是有前头那个刚烈刻薄的三夫人做对比,这位新谢三夫人的形象更是鲜明,就连百姓都传说着这位新三夫人与三公子的故事。毕竟,这样跨越地位的相知相许,再加上出身高贵的正妻从中阻挠,而俊美如神祇的贵公子只心许一人,整个故事只听着就跌宕起伏,满足了一切传唱的条件。   一切在这个春日的早上彻底终结。   御史徐元淳直指谢家纵容三夫人三大罪名。其罪一,纵其奶兄放贷,逼无数农家典卖田地儿女,几无立锥之地,在外地侵占良田无数,短时间竟难以统计完全。   其罪二,每遇荒年,纵容其奶兄家下人哄抬粮价,买卖人口,以发其财。   其罪三,卖官鬻爵,卖出多地千户校尉等官职,当前计达二十七人,年年上供金银器皿。   此一出,众哗然,百姓闻之,更是冲着谢国公府大门唾骂。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位谢三夫人如何能做到?尤其是涉及到在地方卖官,别说三夫人,就是谢国公府都没这个本事。   在众人还瞠目结舌的时候,谢三夫人与高首辅的关系一夜间人尽皆知,并很快被证实。十年来,种种不堪交易所得钱财,一部分流入谢府,很大一部分都入了高家。   至此,整个金陵再次骚动。   高家一党当即采取各种手段反扑,首先就是彻底切割与谢三夫人关系,斥私生女之说乃无稽之谈,是谢三夫人丧心病狂,借首辅夫人看重,狐假虎威,诓骗世人。首辅夫人更是亲自站台,直指这位义女是农副救下的蛇,堪称狡猾至极,蛇蝎心肠。   骂得很是咬牙切齿,情真意切。   高家有能力自救,谢家却彻底完了,此时只有背锅被踩的份。面对的不仅是御史接连不断的弹劾,还有来自高家一党的甩锅。   谢国公府被摘了国公牌子,陛下感念谢国公府先人功劳,再者查证这些行为谢家属实不知,不忍让当年老臣后裔零落,才勉强留了谢府的地方,只待谢老夫人西去,就收回府邸。此外,谢府子弟俱都革职不用。   谢家大小姐与三皇子的婚约,自然也没有了,就连嘉仪公主,也受其牵连,深居浅出。   谢家三夫人与其夫谢家三公子,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归。谢家大小姐跪求嘉仪公主,求同往,嘉仪公主如实上告天听,陛下念其孝心,恩准同往。   这日是谢家三口流放之时,谢念音坐在轿中远远看着,并没有下轿。   这场丑闻发酵至今,谢三夫人是彻底垮了,如今整个人都似乎疯魔不清醒了,整日念念叨叨,一时笑,一时骂。也是,她所谋求,在一切到手的时候,转瞬,尽皆成空。大约无论是谁,都得疯魔的。   反而是骄纵惯了的谢家大小姐,一夜间懂事起来。而谢安,依然是冷冷清清的,照顾着他的三夫人,言语间细致关怀,一如往昔。   音音就这样淡淡看着:这对真爱恋人,就到那蛮荒之地,开荒之余,继续他们伟大的相爱之情吧。至少在那里,他们的爱慕真情,不会伤害旁的人。   谁知正呆愣愣站着的谢三夫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推开了旁边扶着她的谢安,力气大得竟让谢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两旁人都愣了,有人喊:“这人疯了,快按住!”   结果三夫人力气大到,旁边人根本按不住,就见她挣开,赤红眼睛,拖着锁链往前,然后突然停住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   她冲着眼前人,两目灼灼有光,脸上表情天真如同少女,面上浮现红晕,怯怯道:“二....二公子,你来了。”   音音下了轿子,看向谢三夫人仰望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昱。   韩昱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位三夫人,他只是死死看着此时面色白如纸的谢安,好像一下子彻底被人抽了筋骨,趴在地上几次都没爬起来。   谢三夫人忙拉平整衣服,又仔细理了理发,带动身上锁链哗啦声,她却好像除了眼前人,全然不知。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说不出的诡异。   谢三夫人的眼睛熠熠生光,整张脸都发亮,她说:“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那日,那日是你,扶.....扶住了我!那日,春日宴那日,二公子,还记得?”   谢三夫人满目希望,语气间都是小心翼翼。   可韩昱只瞥了她一眼,就要笑不笑道:“谢安,好歹管好你家夫人。”言语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三夫人眼中光亮一下子熄了,整个人都好像彻底灰了。   谢汝臻带着陈嬷嬷上前拖她,谢安却站在原地没动。   三夫人眼见自己就要被拖开,眼睛红了,冲着韩昱喊:“二公子,是我呀!那日,你扶住了我!二公子!”   可韩二公子已厌烦得转了身。   谢三夫人愈发疯魔:“一定是殷二那个贱人!是她,是她勾引你!二公子,是她装疯卖傻勾引你!二公子,你上了她的当了!”   韩昱陡然转身,绣春刀倏地架在了谢三夫人脖颈间。   众人噤声。   就听韩昱冰冷声音道:“谢安,管好你的夫人。我再听到她一句不敬之言,我要她狗命!”   韩昱没说对谁的不敬之言。   可那一瞬间,无论是音音,还是谢安,都明白了。   音音第一次认真看向韩昱,这位金陵人人道冷血,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她想起了孙嬷嬷的话:那日春日宴,谁也不如你娘亲出风头,马上红衣,二小姐那天,可真美呀。   原来,有人看到了。   音音轻轻闭了眼,泪水顺着她的颊边滑落。   原来娘亲的人生,也曾有过可能,被人珍重。孙嬷嬷说,如果不是谢安赠了那枝桃花,向小姐表明心意,大约二小姐会嫁的人,就是韩家二公子吧。可二小姐说,韩二公子每次都嘲笑她,谢家三公子就很好,什么都好,还觉得她好。   音音的泪跌落在地面。   细雨又落,好像天都在哭。   远远的,陆子期看着,有一瞬间他简直想什么都不顾,径直穿过人群,为她擦掉颊边泪,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在。   可他没动,任由雨水从他眼睫,从他脸上,滑下。他只遥遥看着雨中无声落泪的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转了身,冷声道:“走吧,该收网了。”   身旁钱多小心送上油衣,却被陆子期挡开。他直接翻身上了马,喝了一声,朝相反方向策马去了。   没两日,金陵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了瓢泼大雨,金陵的春天在乱哄哄一桩接着一桩的斗争中走远了,金陵迎来了热烈的夏天。   这个夏天,就连从来胃口很好的音音都清减了,一把细腰愈发不盈一握,一向娇艳的眉目现出几分楚楚。   此时天色早黑了,雨正大,吹打得院中梧桐发出萧萧簌簌响声。   音音站在桌案前练字,今日的功课她还没写完。   旁边橘墨正歪头看小姐的字,上次她可听到了,连太子殿下都说他们小姐的字好呢,那个长得格外好看说话最是温柔的吴大伴也夸呢。   结果橘墨眼睁睁着看着小姐又团了一张字纸,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小姐练字最是心静,可今日已是第二次写坏了。   音音抿唇,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哗哗的雨,黑漆漆的夜中,只有零星的灯光。   她深深吐了口气,重新铺纸提笔,终于慢慢静了心,一行行写了下来,就在最后一行,才要落笔,就听有动静。   音音骤然抬头,黑影里跑进一个人来。   音音只觉眼前发眩,还没看清人,就听来人道:“小姐,公子出事了!” 第123章 正文完结   “小姐, 公子出事了!”   音音一把扶住桌案,眩晕还没过去,就已发话:“备车, 出门!”   清音院一下子乱了起来,孙嬷嬷急得什么一样,一边看着外头天黑雨大,一边又知道这时候是万万不能拦的。渊虹还要说什么, 可音音已越过她,连衣衫都没换,只来得及披上孙嬷嬷递上来的斗篷,就已进了雨中。   橘墨跟着打伞,但小姐走得又快,天黑风大, 灯笼都打不住, 朦胧光亮中是雨线纵横,哪里遮得住,待她跌跌撞撞跟着小姐上了马车, 两人裙角鬓发都已湿透。   孙嬷嬷尤扒在车窗边, 紧跟着已动起来的马车, 喊着橘墨:“给小姐擦干,你要稳住!”   音音好似一下子回神, 扑到马车窗边, 喊着偃月,让把嬷嬷扶回去。孙嬷嬷听到这时候她的小小姐,湿发乱在嘴边, 还不忘说:“嬷嬷年纪大了, 吹不得风, 经不得雨,回去安心等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一定不要紧的。”   是说给嬷嬷,又仿佛是说给自己,一张小脸白得让孙嬷嬷看着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小小姐扒着车窗,慌乱眼神一下子定在自己身上,问:“嬷嬷,是不是开年算过,说的是逢凶化吉。”   孙嬷嬷忙点头。   她听到她的小小姐说:“我只求,他,逢凶化吉。”   马车驶出去了,孙嬷嬷站在偃月撑开的大油伞下,攥着偃月的手,一声声道:“八方神仙菩萨,好不容易一切都过来了,可不要再有事了。那孩子要有事,是要摘我家小主子的心了!”   雨哗哗下着,清音院里再次寂静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听着孙嬷嬷一声声呢喃。   车内橘墨心慌得厉害,只觉今日小姐一天的不安,此时都成了兆头,她拿帕子给小姐擦着,记着嬷嬷的提醒,努力稳住自己乱颤的身子。   音音坐在马车上,手还扒在窗边,雨扑在她手上,她好似全无所觉,整个人一动不动,任由橘墨擦着,她突得又问橘墨:“你是不是听到嬷嬷的话了?”   橘墨点头。   音音也跟着点头:“嬷嬷的话一向都准的,她说,逢凶化吉呢。”   借着这个机会,橘墨忙把音音手拿下来,发现小姐的手都攥红了,她心头一酸,赶紧拿帕子给小姐擦干手上雨水。   渊虹这才进来,把整件事都说了。   最后渊虹道:“高党完了,今夜不过是是垂死一击,不为翻身,只为让公子死。箭入公子左胸,如今箭已拔出,但箭头涂了毒,公子一直昏迷,高烧不退,水药一滴不进。太医说,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喂进去解毒药,可公子牙关紧闭,这样下去,是熬不过今晚的。”   太医原话是有大意志的人,非常人可比,一旦牙关咬死,就绝无法可想。陆大人为人缜密至极,说到这里太医低了声,防人之心甚重,是他见过的昏迷中人最重的一个,他只怕除非敲碎牙齿卸其颌骨,否则,无法。   音音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她看了一圈,才发现是自己。   “再试试,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的。”音音抖着,一遍遍道,指甲再次扣入掌心。   橘墨边擦边掉眼泪。   音音颤声道:“别慌。”   橘墨抹掉泪点头,她想说,可是小姐一直慌得厉害,抖得停不下来。   马车一个急转弯,驶进了陆府所在的街,直接从大门奔入府中。   音音跟着渊虹进入房中,房中太医就有三个,还有跟着伺候的人,慌慌乱乱,里里外外站了一屋子,此时看到公主进来,俱都低了声,恭敬行礼。   可音音仿佛一概都看不见,她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陆子期。   陆子期的整张脸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泛着隐隐青灰色,让音音的心一抽。   疼。   原来,心真的会疼。   音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他静静躺在那,缠绕整个左胸的纱布很快被血浸透,宫中最好的老太医此时正由一旁小童擦着额头的汗,太医的手没有停,再次为床上人换了纱布。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换下来,血不止,人却始终昏迷,药一点都吃不进去,毒只能随着血排出来,可人身上的血哪儿禁得住这么流法,这样下去,只有等死。   一旁钟大娘看到这不知第多少次换下的浸透血的纱布,只觉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多亏身旁孙子扶住。   站在廊上的钟伯,闻着扑鼻的血腥味,一张脸瞬间崩得几乎要裂开。   药一碗碗煎着,也一碗碗端上来,又一碗碗端了下去。   太医再次包扎好,看着端上来的药,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可这人纹丝不动,实在无法子可想了。   才换上的纱布,已又隐隐渗出了血迹。   老太医眉头一跳,毒素要扩散了,这是血愈发止不住了,他回头去看屋子里的人,老眼中透着一个医者的无可奈何,闻着空气中再次浓郁的血腥味,老太医的额上很快又渗出了汗。   钟伯也把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个遍,此时他觉得再也无法了,站在门口,通体发凉,听着雨声,慢慢听成了呼啸的北风声。门口钱多和钟城脸上都带着泪,指挥着丫头煎药换水,备新的纱布。   陆子期倒下,整个房间里都是一种无声的惶惶。无所不能的大公子倒下了,绝望在慢慢滋生。   钟伯再忍不住,跑进来沉声道:“大公子,公主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看看吧!”   “小姐扔下咱们离开了,您可再不能扔下咱们了!”   一句话让屋子例外的下人有了呜咽声,各种大公子的喊声不断,有唤的,有求的。   陆子期只觉得累极了,太累了,累到连眼皮都不想抬,连手指都不想动。可他还是不得不坐在这场席间,图穷匕见,他必须咬紧牙关,席上任何一滴酒,一块点心,都会要了他的命。   他不过是一届商家子,来天子脚下,博富贵功名,一日日煎熬心血,千般思虑,百般筹谋,盯住每一个人,听每一句话,捕捉对方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不能有一丝丝差池,不能有半点懈怠。   整整两年,日日如此。   此时到了最后,更不能放松,要咬住牙关。都是骗,都是阴谋,千万不要上当,算计他人的人,不能信何人。一旦轻信,就死无葬身之地。   早已倦怠至极的陆子期,始终咬紧牙,等着。   可,等什么——   一时间阳光耀眼,书房门开,是刺鼻的桂花香气,有磔磔笑声。出来的却是他打小崇拜的父亲,陆子期整个人都好像小了,他一下子记起来,他还是少年,他想上前,可明明是父亲俊美儒雅的脸,他却在最后一刻看出狰狞变形。   陆子期停住,他也是他们一伙的,来送他死。父亲手里捧着茶盏抵到他的唇间,劝他喝吧,喝了就好了。先还是劝,然后就变成硬灌,“都是为了你好,喝了就好了”,全都是骗。   少年陆子期只觉周身无力,在父亲手下无法可想,可他能咬紧牙关,绝不能——绝不能——   有呼啸的北风,雍容美好的母亲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向他的目光犹有千言。陆子期想上前,可怎么都走不完那短短一程路,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上前,上前,可一切都是徒劳,他想张口问母亲,问母亲还有什么话要说。   瞬间就听到周围黑暗里都是无声屏息,他们都在等他开口,等他的破绽。   殊死一搏,只需一个破绽。他九死无生的路,就彻底死了。   母亲行将凋零,最后时刻冲他喊:“孩子,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陆子期只能咬紧牙关,看着母亲消散。   他要——,对了,咬紧牙关,活。   这人间这么累,又累又无趣,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太累了,思绪涣散,总觉得有什么就在心口眼前,可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累到甚至没有力气,聚拢起那个答案。   渺渺的,有“咚——咚——咚——”的声音,很远很远,听不真切。是什么?陆子期想去听,可,他太累了。   没有人知道,无所不能,从容应对一切的陆崇礼,太累了。   倦到指尖都抬不起,听着外头远远传来的“咚——咚——咚——”,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他心上。   让倦极的少年,脱力靠着墙壁,唇边却慢慢有了笑。   想沉寂在这场大雪的敲门声中,那里好像有他向往的一切,他只是累极了,找不到门,打不开。   他觉得,那里可以安放他的一生,安放他再也走不动的——一生。   少年笑得极美,目光看向大雪,看向那扇大门,目光连同他嘴角的笑容,都渐渐涣散。   “不好!”老太医喊出了声,额头汗出,小童从未见过师傅这样慌张,一时间都擦不及。   房间里顿时更慌乱,有人已再按不住哭声。   音音跪在床榻,根本不敢碰床上人,好像一碰,血就立即涌出,鲜血在带走他的生命。   她凑近床上人的耳边,哭道:“哥哥,你就张开口,喝了药吧。”   倦极的少年突然一愣,涣散的眸光聚起,慢慢看清了大门,他拼命挣扎着起身,可身子似乎真的一丝力气没有了。可是,他要起来,他一定要起来。   她在等他。   她——   是他活着的理由,是他日日的期待。   是他的山川日月。   她是他的音音。   奇迹发生了。   一直紧闭牙关的人,在众人都束手无策濒临绝望之时,慢慢微微启了唇,松开了始终紧闭的牙关。   老太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当即把碗靠近病人唇齿,眼睁睁看着这个天下最自负固执的病人,在用仅存的生命力努力配合他喝着药。   太医当即喊道:“再拿药来,快!快!”趁着陆大人有知觉,感觉把药喝进去。   先还被绝望裹挟的屋子,突然有了生机。   钟大娘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又一碗药,入了公子口中,她看着汩汩渗出的血停了,公子脸上的清灰气淡了,无了。   腿一软,她差点直接跪倒,多亏钟伯伸手扶住。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钟伯唇动了半天,终于发出了声,含着泪笑道:“早说了,音音小姐,是咱们公子的福星。”   老太医站直了身子,严肃的脸上带了一丝笑:“好了,好了,剩下的事儿,都不是要命的事儿了,陆大人算是熬过这一关了。”   一句话落,房间内外一片又笑又哭的声音。   音音看着陆子期,哭得呜呜咽咽。   老太医也是见过音音小时候的,这时候劝道:“老朽的本事,公主还不放心吗?”说着低声道:“太子殿下都说了,老朽要是不拿出本事来,这一世英名他必给揭了去!”   音音呜咽道:“刚刚,也快给揭了去了,就差一点了!这才好一点,就开始吹牛了.....呜呜呜,咋这样呢.....”   老太医:......果然是打小就扯他胡子的小姑娘,大了也是一点不饶人。   老太医慈爱地看着,直道:“放心放心,公主且去歇一歇吧,今夜陆大人大约难醒。这药吃了,毒解了,明儿一准儿就能醒了,放心放心。”说着老太医,略一行礼,被人搀扶着,留下另外两个太医候着,他往旁边厢房去了。   陆大人这一遭,差点砸了他的招牌,让他晚节不保,还好还好。再是疑心深重的人呀,也有即使垂死之际,都不设防的人呢。   廊外的雨溅到老太医脸上,凉丝丝的,他望着窗内那对有情人,欣慰地轻叹了口气,殷家血脉的姑娘,如今,可算出了这么一个,能有情人成眷属。   房内音音目不转睛看着床上人,她哪里也不去,她只想留在这里,陪着他。   其他人也不再劝,房间里慢慢就剩下音音和橘墨,其他人都被钟大娘打发出去了。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夜愈发深了。   音音接过温帕子,小心擦过陆子期的脸,看着他的眉眼,拿帕子轻轻擦拭,也轻轻勾画。   她又拿帕子细细擦过陆子期右手,然后慢慢把额头抵在他右手掌中,轻声喊着:“哥哥。”   什么都不说,只是一遍遍低低喊着哥哥。   突然,谢念音一怔。   额下的手动了,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温热的额头。   谢念音慢慢坐直身子,对上了床上人睁开的眼睛。   苍白的脸上,是黑的长入鬓的眉,黑的眼睛。一双顶好的桃花眼,此时潋滟,有光。   音音愣愣看着。   她张嘴说不出话,回神欲要喊人,就听床上人虚弱却坚定道:“别喊。”   “音音,别喊,陪我。”   音音的眼睛里蓄了泪,她就那么含泪无声看着他。   这样让人心痛。   他想做很多事,可此时只能低声道:“音音不哭。”   音音把泪憋了回去。   乖得再次让人心痛。   音音哆嗦着手,接过橘墨递过来的温水,一点点喂入哥哥口中,像他照顾自己一样,仔细却笨拙地照顾他。   末了,她再撑不住心酸难过,哽噎道:“哥哥,以后再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儿了。”憋着泪,她要听话。   陆子期望着她,抬了抬手,音音把脸庞靠上去。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说:“好。”   他指尖抚着音音的小脸,这人这样乖,乖得让人呀——   陆子期轻轻笑了,他说:   “音音,我做个好人。”   “你,嫁我。”   “好不好?”   以你正我,我此生做忠臣君子,为国为民。   只要,你嫁我。   好不好?   “好。”   “哥哥,那日我打的手语,你可看懂了?”哗哗雨声中,音音轻声问。   陆子期又轻轻笑了,眷恋地抚过她的眉眼。   那日音音气到几与他决裂,可临走,她却无声道:道不同,不同路。但此生,你我同舟,待哥哥声名狼藉那日,音音与哥哥共担荣辱。   她气他,可再气,也心疼他。   窗外雨小了,转为潺潺。   陆子期望着他的音音,他的一生,什么都不要紧,他只要做对两件事,这人间于他,再喧闹污浊,他也愿意一次次走过。   第一件,是昌德二十二年,他于冰冷的门房中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开了门,于纷纷大雪中,遇到了她。   陆子期轻抚音音面颊,“第二件呀.....”   第二件,就是:拼尽全力,乃至决定不择手段,也要娶她。   音音把哥哥手收拢在锦被中,轻声道:“哥哥睡吧,我陪着你。以后的风雨,日出日落,我都陪着哥哥同历,同赏。”   陆子期真的累了,耳边偏偏还有最美最好的许诺,让人松了意志,沉醉。   锦被下,陆子期握着音音的手,慢慢闭上了眼,梦中又回到了少年时,他听到远远的,有敲门声:   咚-   咚-   咚-   门房中的少年扔下了匕首,抬了漂亮的桃花眼,阴暗远去,少年起身,露出了快活的笑容:   他的音音,来找他了。   作者有话说:   《纵我不往》正文故事就停在这里了,接下来番外会很少,三章五章这样,记些陆崇礼与音音生活的琐碎日常,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最想写的都已完成,最近论文的压力一直都在,至少这个暑期,我需要把更多时间投入到论文上,番外实在没有办法扩展开来写太多了。   再就是我会调整自己的预收,写文至今,不停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也学到很多的东西,有了很多感悟,对于接下来想写的东西,也有了新的安排和认识。唯一不变的是,会认真对待自己开始写的每一个故事,或者说,会更加慎重,更加认真对待自己要写的东西。   对我来说,不存在是为市场写还是为个人偏好理想写这样的问题,它们始终是一致的,问题只在于我到底能不能在下一本(或者说每一本)把握住它们,我能不能写好它们。那个能打动我的东西,一定能打动很多很多人,在这一点上,我跟很多人向往和热爱的,我觉得差不多。只是,能力所限,我是否可以握住,然后写出来呢,写得再好一点?我不知道,但这不正是未来可期的原因,不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期待未来的原因:那些好的美妙的东西,明天我们能否遇到或者创造出来;那好的让我们心动或会心一笑的人,我们能否得以遇见。   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关于《纵我不往》一点碎碎念   一个极度聪明的人,多少都是厌世的,因为这世间的人和事,其实都经不住看透。但陆崇礼很幸运,在昌德二十二年,遇到了谢念音,漫天大雪中“咚——咚——咚”的敲门声,天地不仁,可命运给与他仁慈,在昌德二十二年这个冬天。他开了门,于是,他本不能承受之轻的一生,一下子有了重量。   我想对于这方世界中的大历子民,这叩门声,也是仁慈,它把本来可能成为挑战人伦的最精致刽子手,以温柔,最终化作一代名臣。人治的社会,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一个人,可能决定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这太可怕了。只是对大历这方时空的人来说,这个脱颖而出终将站在顶峰,协助一代君王领航的人,足够聪明,聪明到能看清方向,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聪明到不需贪婪,一心只求一人,所以没有侵占的欲望。他把成就一方,当做对音音的承诺,为臣的陆崇礼,为国为民,虽然出发点是为一人。我想陆崇礼大脑成像一定与普通人很不同,但是,音音把她看到的世界分享给了陆崇礼。以她正他,于是一切天赋的聪敏,构成了一代名臣的起点。   我喜欢音音。她配得上大历朝这个绝顶聪明的探花郎,她有来自她娘亲的天真与热烈,热烈爱着这个花花世界,爱着每一个值得她交付真心的人。她又有殷家血脉孕育的女子可能出现的过人聪敏,像她的姨母——早逝的皇后娘娘。一场基于阴谋的被拐,是小小的音音不幸生活的顶点,也是她命运的转折点,是彻底跌落以至于陨灭,还是九死中求得一生。音音走出了后一条,固然有幸运,也与她生命的韧性,与她幼年即过早面对斗争有关。   她的母亲那样骄傲,本该属于一个广阔的世界,偏偏陷于一人,陷于内宅,打一场她既不擅长也从一开始就注定输的战争,可却骄傲地不肯认输不肯喊疼,而音音目睹母亲所有不愿示人的狼狈和痛楚,过早看清人。随着先皇后离世,殷家衰落,到最后殷焱战败,我想,那段日子,一个不大的孩子,一定看尽了人的前恭后倨,看尽了人如何由体面的人变成一副副嘴脸。   并且为了保住孙嬷嬷,保住偃月,为了能往殷国公府看一看饱受煎熬的外祖母,她要始终察言观色,要学会咬住压根,要学会低头。   她经历人情冷暖,可依然能保持为人的底线,保有对这尘世的热爱,我觉得她真了不起呀。   音音说,她没有见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她确实没有见过,可她与陆大人的孩子,将能见到。   这里面有太多人让我喜欢,有无疾而终的感情让我觉得现实但依然难过,有不少人我隐隐能够理解他们的选择,只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有时候我会想,对于有些人,如果故事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故事,例如陆老爷和韩家小姐陆夫人,例如赵红英和她的青梅竹马,只可惜,生活呼啦啦向前,不会停,生成坏死,最真诚干净的开始,都保不住会变成一团糟污。而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心无旁骛于一人,才是真正的少数。   可更让人难过的,是那些尚未来得及开始的故事。   一个是孙菲尔,一个是先皇后。她们都是格外精彩的女子,有莫大的魅力,都爱上了特别好的人。可前者,她有为爱一博的勇气和能量,有与之风雨与共的品质。但她遇到的却是《白马啸西风》里的那个难题: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爱着别人,有什么法子?没有任何法子呀,这是菲尔再努力都没有办法的事儿。所以当音音提到她的爱慕时,菲尔说没有。在她把她的勇气和能量,用来博取富贵权势,用来为她的孩子博取无需争气的人生时,就没有了。   不过转头想想,生活又不止爱情,精彩的东西还很多。菲尔这样聪明的人,一定能拿住她想要的,其他的一切。   先皇后呢,她这样通透的一个人,却也会在幼年音音脖颈间留下一行泪。她具备成为拥有圆满爱情女主的一切条件,可她生在殷家,注定成为皇后,到一个自私任性的帝王旁边,为殷家博取生存机会。如果可以选,她这样一个人,一定既能拥有格外动人的爱情,又能让遇到她的人格外幸福。真不知道,那个打动少年殷家大小姐的,是谁家公子,怎样一个人。而殷家大小姐,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拿捏着一位帝王的情意,做了皇后的她,后来,又见到那个人了吗?她是怎样淡然的表情,或者微笑,或者漠然着一张脸,或者,或者她会上前无比平静轻声喊一声大人,问一句公务。   三夫人喜欢谢三公子吗?这对所谓的有情人,到底有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临城的陆老爷放纵自己的那一刻,之后后悔过吗?如果重来,他会走另一条路吗?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想大约不会的,毕竟,克己是不舒服的,而放纵,是痛快的。陆老爷,长得人中俊杰,可终归只是个普通人。陆老爷和他的填房夫人的命运,早已在陆崇礼一念之间,他会给他们怎样的结局?还记得最早的时候,陆崇礼的决心,让他们在欲望中腐烂,我想,这就是他们的结局。陆大人这个人,除了音音,没有人能让他哪怕有片刻的心软。而音音,从来不会多管闲事,她从不做圣人,她只是努力做一个有底线的好的人。   如果谢三公子没有递上那枝桃花,也许殷家二小姐真的会跟韩昱结为连理。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故事呢,热情骄傲的殷二小姐和玩世不恭明明喜欢却死都不承认的韩家二公子——越喜欢越嘴硬,嗯,想想就觉得,挺遗憾的。我想,韩二公子,一定会很喜欢音音这样的小女儿,把她抗在肩头,可现在,他有的,只有绣春刀和大碗的酒了。   说一句韩二的后来吧,很多年以后的后来,韩二见到一对软软糯糯的兄妹,那个红衣小姑娘骄傲又天真,像极了她的外祖母,那一天韩二大约会驻足很久很久,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一场春日宴,想起那个马背上红衣热烈的姑娘。如今,他在苍老,而她,连苍老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他是否会后悔,没有折一枝桃花,告诉那个姑娘,他心悦她,一直一直。他会把眼前的小姑娘轻轻扛起在肩头,扛着她摘一枝顶好看的桃花,送到殷家二小姐的墓前,那里他当年偷偷栽下的小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   这个世界平凡又荒诞,充满了琐碎平庸的恶,可也有一花一叶的美好,有刹那的光芒万丈,有山川日月,有星辰大海。   尽管有很多平庸的恶人,可一定也有特别好特别好的人在,譬如音音,譬如有了音音的陆崇礼,譬如在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很多很多人,如那个临城东头卖豆花的婆婆,让咱们的音音到了金陵都心心念念。如能弹山是山,弹水是水的青儿,有一天,她一定再不用弹山是山,弹水是水,她能在一张琴上,奏出整个世界,不知那时候,音音该会怎样沉醉地听着。   突然很想奔赴那个世界,如果到那里,大约先会在临城东头那个老婆婆处喝一碗豆花,好好看一看那座城。如果可以,也能奔赴繁华的金陵,尝一尝那对老夫妻的馄饨,听一曲青儿入化境的琴。然后呀,坐在茶馆里,听人说一说当朝首辅大人,也就是咱们的驸马爷——曾惊艳整个金陵的探花郎,和他的夫人,恩爱相守的故事。   旁边的人啧啧称叹,坐在其中的我们,知道公主的闺名,谢念音,陆大人唤她,音音。   最后,向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亲道一声: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