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moni336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白浪边》 作者:凉蝉 文案 宋丰丰见喻冬的第一面,只觉得这同学太白了。 跟他早上刚吃的水煮蛋一样。 喻冬对宋丰丰的第一印象是:这家伙也太黑了吧。 跟他昨晚啃的巧克力似的。 --- (我喜欢以下这个版本的简单文案www) 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漂流四方 --- 1.校园文,双向暗恋。黑皮打渔少年攻X白皮富二代受,从校服到西装的半截人生故事。 2.文中会出现部分方言,不难理解的,嘻嘻。 标签: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一个男同学,另一个男同学 ┃ 配角:这个同学,那个同学 ┃ 其它:校园文,甜文,双向暗恋 作品简评 酷热的南方沿海小城市里,白皮少年喻冬结识了黑皮少年宋丰丰。在小城生活的几年里,他们共同分享了彼此的生活,与朋友穿行在大街小巷,对彼此萌生了特殊的眷恋。喻冬在宋丰丰和新朋友的影响下脱离家庭的阴霾,变得快乐起来,他自己对目标和人生的执着也影响着宋丰丰,让他变成了更好的人。作者以轻快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发生在沿海小城的从校服到西装的青春故事,又酸又甜,好吃好笑。粤语口音、热带植物、钓鱿鱼钓虾,还有学校里充满回忆的岁月和有趣可爱的配角,读来仿佛有清爽海风扑面。 ============ 第01章   台风盘桓三天终于过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城市。   宋丰丰拿一根花生大少坐在乱七八糟的天台上吃,抬头便看见玉河桥上走过来一个人。   风雨过后的第一天,虽然天色仍旧阴沉,但热得厉害。午后两三点的阳光把玉河桥面晒得发软,滚热的蒸汽从路面升起,熏得另一头的楼房轮廓也扭曲了。   桥上的人跟宋丰丰年纪差不多,身材瘦高,肩膀细削,手脚都长,在桥上摇摇晃晃地走。他拖个掉了轮子的行李箱,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纸。   看够了,他抬头眯眼往宋丰丰这边瞧,一张白皙的脸被晒得微微发红。   宋丰丰也看着他,心想我们街上有这么白的人?   那男孩拖着行李箱走了过来,远远看着宋丰丰,说了句话。   宋丰丰趴在遮阴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听不清!”   “兴安西街18号是这里吗?”白脸的男孩提高了点儿声音,“我找人。”   “走错了!这边是东街!”宋丰丰大声指着玉河桥的另一面,“对面,就对面那间,晒着渔网的。”   男孩点点头,说了句什么,转头就走。   宋丰丰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那白脸的男孩扭头瞥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宋丰丰对这人没礼貌的行为表示不满,两口吃完冰淇淋,从二楼天台上溜了下来。   兴安西街18号住着的老太太叫周兰,腰很直,人瘦高,早上常常站在门口,攥一把小牙刷,仔仔细细地刷手里的一排假牙。   宋丰丰从冰箱里又拿了一根绿豆冰棒,出门穿过玉河桥,往兴安西街18号走。   喻冬坐在饭桌边上大口喝粥。从客运站到这里打车也得一个多小时,因为路上都是被台风刮倒的树,通行不畅,他半途就被赶下了车,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烈日底下边走边找,走了将近四十分钟。   “你爸爸怎么不陪你过来?”周兰问,“吃中午没?”   粥水很稀,里面放了海带和绿豆,熬出稀薄的绿色来。喻冬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冰凉爽快,抹了嘴巴才顾得上回答外婆的问话。   “他忙。”喻冬言简意赅,“吃了。”   女婿与外孙之间关系恶劣,周兰知道。她抿抿嘴,立刻岔开了话题:“我烧好水了,你先去冲凉,睡个中午觉,醒了就能吃晚饭。不想睡的话,就让你同学带你去看学校。”   喻冬点点头,心里却暗想,自己这么快就有同学了?   卫生间和厨房都重新修缮过了,是这个家里崭新整齐的两处。周兰怕喻冬嫌弃,拉着他去看:“这些都是新的。你住在二楼,二楼也有厕所,不过洗澡还是到一楼来,洗衣机也在这里……”   “那我先去拿衣服。”喻冬并未表现出任何嫌弃,他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带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放了进去,“外婆,你不要用肥皂了,用我这个。用肥皂的话,天冷了你的手会脱皮。”   周兰看着自己的外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摆放东西,高兴地捏了捏他的手臂,没话找话说似的:“这个太香太滑了,洗不干净。喻冬啊,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不吃肉?”   周兰住的地方不大,是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因为年月久了,外墙爬满青苔与藤蔓植物,裂缝像巨大的蜈蚣紧紧贴附在墙面上,张牙舞爪。蕨类细小的种子被风或者鸟类虫类带来,嵌入裂缝中,汲取一点点水分和泥屑就长了出来。   一楼就是大门,四扇陈旧的砖红色木门拼凑成足有两米多宽的门扇,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墙刷新过几遍,与房子的老迈气质格格不入,门上贴着两张门神,左边秦叔宝右边尉迟恭,两张大红脸已经被晒成了冷白皮。   屋外是水泥地面,几张网就晾在竹竿上,这是周兰的活儿,她有时候会帮人补网。跨进屋里立刻就能看到一张大圆木桌,竹编的大盖子把两碗绿豆粥笼在里面,小虫子飞不进去。一张竹床靠墙放着,两个脱了色的木柜子被挤到角落。木柜子上方挂着一个颇大的相框,里头毫无条理地放着十来张照片,喻冬记得自己也在里面。   十几年前的,很小的自己,被妈妈抱在怀里。   喻冬不太敢看,他直接拎着行李箱上了楼。   周兰住一楼,喻冬住二楼。楼上有三个房间,一个用来堆放杂物,另外两个都放着床。周兰问他想住哪个,喻冬不假思索,指着带阳台的那间。   “你妈妈以前也住这间的。”周兰很高兴似的,眯起眼睛笑,“你还记得?”   “记得。”喻冬还是言简意赅。   周兰习惯了外孙的脾气,知道他素来话不多。因为要赶着去买菜买鱼给他做一顿好吃的,叮嘱喻冬赶快去洗澡之后,她便匆匆下了楼。   房间仔细地清扫过了,床上铺的是新的席子,漏水而显出脏污印子的墙面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刷的洁白腻子。喻冬在这个房间里能找到的和母亲相关的痕迹,就是书桌上的一堆旧书。八十年代的《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书脊都用棉线扎着,堆在桌面上。   他推开窗,发了一会儿呆。   这是临街的房子,能直接看到玉河桥和玉河桥下的海水。   或者更确切来说,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渔港,只有寥寥几艘入港待修补的船停在浅水的沙滩上,海风带着腥味,一股股地往岸上卷。兴安西街和东街是渔港的两半,中间以玉河桥相连。西街连接陆地,东街则像是一个堆填出来的小岛。   喻冬打了个喷嚏,突然发现街面上有个人正盯着自己。   他眯起眼睛,辨认片刻,发现那是自己方才问过路的男孩。   ……真黑。喻冬心想,海边的人都这样黑吗?跟焦糖色似的。   那皮肤黝黑的男孩留着几乎能看到青色头皮的小平头,嘴里还叼着半根绿得可疑的冰棒。发现喻冬看到自己之后,很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喻冬下意识地抬抬手,很快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认识他,皱着眉头又将手放了下来。   “喻冬!”周兰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楼下喊他名字,“这个,你同学!宋丰丰!”   她指着那黑乎乎的少年。   “你如果不睡觉,他带你去学校看看!”   在周兰离家、喻冬洗澡的时候,宋丰丰便成了看家的人。   他慢条斯理地就着一块腐乳,喝完了一碗绿豆粥。他吃惯了周兰的手艺。宋丰丰的父亲出海打渔常常几个月不回家,宋丰丰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心想喻冬洗澡可真慢。   可能人太白了,要多搓几遍。他老惦记着喻冬的白脸皮。在这靠海的、日光一年暴晒的城镇上,很少有人会这样白净。   洗了碗,顺便接了半缸水,宋丰丰手痒,连带周兰还没洗的青菜也帮忙浸在了水盆里。   他做这一切事情轻车熟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喻冬肩上搭着块毛巾走出来的时候,宋丰丰正站在竹床上,十分仔细地拿着抹布在擦那个大相框。   “你干什么?”喻冬问。   宋丰丰回头,看到喻冬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白皙好看的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在回答喻冬的问题之前,他先吃了一惊:“今天33度,你还洗热水?!”   喻冬不知怎么回答,呆呆站着。他也觉得热,可是脑袋有些晕,仿佛中暑,他不敢再洗冷水了。   宋丰丰闻到了他身上的沐浴露香气,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么白,涂了什么啊?太香了。”   说到白,他指着相框里的照片,乐颠颠地说:“这几个都是你吧?你从小就这么白啊?”   喻冬没看,抓起毛巾擦擦脑袋,几步跨上了楼梯。   宋丰丰听周兰说了,这个白脸的男孩子是从大城市里过来的,正好转到宋丰丰班上念初三,准备在这里考高中。大城市的人嘛,都是这种臭脾气。宋丰丰很快为喻冬的冷淡找到了恰当的理由,并且迅速说服了自己,决定用大海般的宽容胸怀去对待城里人。   喻冬走下楼时,他也正好擦干净了那个相框。相框里有三四岁的喻冬,也有七八岁的喻冬。喻冬依偎在一个好看女人的怀里,肉团子一般的小脸上露出全无心机的笑。   喻冬腋下夹着块滑板,站在楼梯上看着宋丰丰。   “现在去看学校吗?”宋丰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取自行车。我可以搭人的。”   喻冬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有滑板。”   宋丰丰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笑了:“哦。”   喻冬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儿气恼:“笑什么?”   “在我们这里用滑板?”   “学校不是很近吗?骑车十分钟就到,我滑板也差不多这个时间。”为表自己的选择十分可靠,喻冬强调道,“我从小学开始都是用滑板去上学的。”   宋丰丰还是笑,冲他摆摆手,跑回家去取自行车了。喻冬被他的笑弄得一头雾水,走到门口只看到宋丰丰跑过玉河桥的身影。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家里的钥匙。   宋丰丰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过来了,看到喻冬坐在门槛上,满脸不快。   “锁门啊,出发了。”他说。   “没钥匙。”   “钥匙在砖头里。”宋丰丰又说。   “啊?”喻冬看着他。   宋丰丰把墙上一块松了的砖头指给他看,喻冬将半截砖头扒拉出来,里头果然藏着两根钥匙,木门和铁门的。   喻冬疑窦丛生:“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钥匙?”   宋丰丰神秘地笑:“我连你外婆厨房的缸里还有多少米都知道。”   喻冬锁了门,跟在宋丰丰后面朝着学校进发。路上都是清理垃圾的人,台风把城镇破坏得彻底,水电都没通,人们大汗淋漓地在日头底下站着蹲着,费力地从树木与各种垃圾的残骸里扒拉有用的东西。   喻冬穿得整整齐齐,没有清理垃圾的压力,一身轻松,和慢吞吞骑自行车的宋丰丰仿佛格格不入的两个异类。   宋丰丰认识的人很多,一路上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有人问他后面跟着的是谁,他大声回答“周妈外孙”,那人就哦地拉长应声,又补充一句:“这么白!”   宋丰丰高兴极了,像是终于有人与他站在了同一阵线,扭头看喻冬:“对吧!我说了,你特别白。”   喻冬被这种受人瞩目的氛围弄得脸都热了。他感觉还没到学校,自己可能就被整条兴安街的人都认识了。   “快走吧……”他不习惯受到关注,总觉得很难为情,连忙催促宋丰丰。   谁料一句话没讲完,他突然歪了歪身子,整个人直接从滑板上摔下来。   宋丰丰单脚着地,回头看他,笑得腰都弯了。   喻冬从地上跳起来,抓起翻了个面的滑板。他知道宋丰丰在知道自己要使用滑板之后为什么笑了:兴安街的地面根本不平整,不是坑就是沟,滑板完全无法正常前进。   仗着自己技术好,喻冬没理会宋丰丰的笑,一脚踩上滑板,一脚在地面一蹬,又往前去了。这回他紧紧盯着地面,竭尽全力躲开坑洼路段,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技术极佳的赛车手。   但在连续摔了几次之后,喻冬终于服气,直接将滑板夹在腋下,抬腿往前走。   宋丰丰笑得特别放肆。喻冬只觉得自己脸上微微发烫,实在不愿意搭理。   他太白净了,脸上有点儿红都异常明显。宋丰丰看着红脸的喻冬笑了一阵,指着车子后头:“踩上来,我载你啊。”   喻冬没理。   “你脸红什么?”宋丰丰慢吞吞蹬着车,歪歪扭扭地在他身边说话,“是不是太热了?那我请你吃冰淇淋?”   作者有话要说:   轻松愉快的校园文,希望大嘎喜欢。因为是在南方小城镇(其实就是我这个打渔少女生活的渔村,嘻嘻嘻)里发生的故事,所以故事里会有一些方言出没。 第02章 (捉虫)   喻冬从此将滑板束之高阁,上学放学时,或者步行,或者蹭宋丰丰的车。   从兴安街——无论东街或西街——去十六中,都要经过一个铁道口。   城市靠海,因而有几个颇大的港口。运货的铁轨从这头铺到那头,黑乎乎的煤填满了车厢,在有节奏的摇晃中沿着铁轨缓慢运往码头。   如果运气不好,刚好遇到铁道口下闸,去学校的时间不得不增加五分钟。   五分钟足够宋丰丰吃完一碗鸡丝粉了。   喻冬心急如焚:“要迟到了。”   宋丰丰大口喝完碗里的汤,抓起书包就往外跑。粉店就在铁道口附近,灰扑扑的一小间,但东西实惠滋味好,早上很难抢到位置,宋丰丰一起身立刻就有年轻的父亲把自己孩子塞了进去:“坐好坐好。二两粉加蛋,是不是?”   宋丰丰笑着插嘴:“是!”   喻冬跟在宋丰丰身后跑出来,顺手撕了两截纸巾给他。   宋丰丰胡乱抹两把,跨上自行车就蹬。喻冬踩在他车后,宋丰丰吭哧吭哧到了铁道口,绿灯正好亮起,放闸了。   “你不要乱丢垃圾,把纸给我。”喻冬说。   宋丰丰受不了似的叹口气:“我到了学校再扔,可以吧!”   自行车穿过铁轨,一上一下很颠簸,连带他的声音也颠簸了起来。   他把擦嘴的纸塞进了裤兜里,喻冬紧紧皱眉,刚想开口说话,一阵风吹来,直接把他脖子吹缩了。   九月和国庆长假都已经过去,天仍然热着,但早晚开始有了秋天的凉意。偶尔会下一两场小雨,不大,雨丝绒绒的,没什么威胁性,但下一场就凉一点儿,喻冬耐不住这种凉意,已经穿上了长袖外套。   他成为十六中的初三学生和宋丰丰的同班同学,已有两个月。   十六中只有初中班级,占地不大,学生不多,但是距离兴安街最近。喻冬对学校没有什么选择权,父亲安排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宋丰丰说市里最好的初中是实验中学,但喻冬很快发现,十六中也很好。   因为在十六中,他怎么考都是校内第一。   从进校门开始就不断有女孩盯着喻冬。喻冬低头看手里的英语词典,宋丰丰在他身边推自行车,朝着注视喻冬的小姑娘挤眉弄眼地笑。   到了教室他才想起裤兜里的那团纸,连忙小心拎出来扔了。   “我靠宋丰丰,你把家里的垃圾带到学校来扔?”张敬大叫,“你今天帮我做值日!”   宋丰丰学足了喻冬的言简意赅:“呸!”   坐定之后,他跟张敬解释:“我路上就想扔了,可是喻冬不肯。他有洁癖。”   张敬问:“什么是洁癖?”   “他白嘛。白的人总是爱干净的。”宋丰丰觉得自己的逻辑没问题。   喻冬完全没听到,戴着复读机的耳机开始听英语磁带。俩人来得不早不晚,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没多少人聊天,每个都在低头翻动习题集和试卷,耳朵里塞着耳机,磁带在复读机里一圈圈地转。   张敬是宋丰丰的同桌,他对喻冬这位转校生充满了兴趣,整天拐弯抹角地跟宋丰丰打听,诸如“喻冬吃什么这么白”“喻冬喝什么这么高”“喻冬怎么长的脑子还这么好”“喻冬话怎么那么少”“喻冬喜欢什么颜色”“喻冬的幸运数字是什么”,宋丰丰总觉得他对喻冬有古怪的兴趣。   等张敬终于问到喻冬的生辰石是什么时,宋丰丰觉得不对了。   “我帮我妹妹问的。”张敬神神秘秘,“她暗恋喻冬。”   “哦……”宋丰丰恍然大悟,“你妹不行吧?不好看。”   张敬把他压在桌上掐脖子。   复读机的电池没电了,耳机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喻冬默不出声地背诵单词,后座两个话唠聊天和打闹的声音一句句钻进他耳朵里。   十六中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学校,初三1班是冲刺班,只有四十个人。张敬是靠考分排名进来的,喻冬是靠着之前在别的学校的成绩获准进来的,只有宋丰丰是特例:他姑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硬是将他插进了这个班。   宋丰丰是校足球队的体育生,早已经被最好的示范性高中市三中点名要了。由于完全没有中考的压力,他姑对他的要求也就是“不要吵闹”“不要影响别人学习”“乖一点”。   在喻冬没来之前,十六中的第一名是张敬,宋丰丰坐在张敬身边,很快发现张敬不是埋头学习的书呆子,顿时乖也乖得很有限。   张敬有个双胞胎妹妹在隔壁2班,由于成绩一直在前50名左右徘徊,无法进入只有40人的冲刺班,张敬压力很大。   “我要给她提供学习资料,还要帮她追喻冬!”张敬说,“做大哥真不容易。”   宋丰丰:“别追了,肯定追不上。喻冬,你生辰石是什么?”   他对生辰石产生了极大兴趣,听张敬说这东西戴上了能增进幸运值,于是也想弄一个来玩玩。   “你的生辰石……”张敬翻开手里那本花里胡哨的《恋爱前线》,“是钻石,可以增进财富和机遇。”   宋丰丰:“……”   他顿时放弃了。   喻冬回头看他:“钻石你又不是买不起。”   宋丰丰挥手驱赶他的眼神:“去去去,不要打扰我和张敬学习。”   喻冬瞥他俩一眼,转而去问张敬:“模拟考的最后一道数学题,老师说还有一个解题思路,复杂一点的,不过只需要画一根辅助线。你想到了没有?”   张敬立刻放下《恋爱前线》,摸出试卷:“我想出来了,连接CF两点就行。”   喻冬看着张敬画线,眉头皱起一点,让他的眉心仿佛隆起了小小的丘壑。窗外有人经过,嘻嘻哈哈的低笑声传进来,宋丰丰瞪大了眼睛驱赶,无声警告:不要吵!   最后一节课结束,宋丰丰把新发的试卷全往书包里塞,冲张敬和喻冬挥手:“走了。”   喻冬和他差不多同时收拾好东西,紧跟着他走出来。   宋丰丰十分惊奇:“你不是要学到七点钟吗?”   学校为冲刺班的人准备了小灶,六点到七点的放学时间有老师在班里坐镇,随时解答问题。喻冬和张敬都是会留到七点的,宋丰丰则不然,他到点立刻离开,不会耽搁一分钟。   “其实你也不用那么认真。”宋丰丰说,“凭你的成绩,上市三中肯定没有问题。”   “我想稳妥一点。”喻冬没多解释,抓住他书包没让他走,“你每天放学都去哪里了?”   宋丰丰眼神有些闪烁:“去踢球啊。”   “你别骗我。”喻冬松开手,指着楼下的操场,“操场这两天在铺人工草皮,你去哪里踢?”   “你管我去哪里踢。”宋丰丰从他手里脱离,连忙下楼。   一班在六楼,十六中的最高一层,隔绝所有影响,阳台和窗户都装了铁栏杆,也隔绝了所有可能在初三阶段发生的意外事件。   喻冬紧紧跟在宋丰丰身后:“你是不是去网吧了?你爸说过不让你去的。”   宋丰丰有些恼了:“我爸说不让我去,你是我爸吗?你怎么这么烦?”   喻冬站定了,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皮垂下一点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下方的宋丰丰。   宋丰丰又走了两级,转身回头:“好吧,我是去网吧。”   宋丰丰的父亲宋英雄是出海打渔的渔民,因为考了大副证,担任渔船的大副职位,和普通的船工又有点儿不同,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力和习惯。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一身和宋丰丰几乎相差无几的焦糖色皮肤,脑袋剃得光溜溜,有一双似乎永远流露凶光的大眼睛。   “你要向喻冬好好学习!”宋英雄先对宋丰丰吼。   宋丰丰吃了一口饭,又吃了一块烧鸭,基本是听而不闻的状态。   “你要帮叔叔看着宋丰丰啊。”宋英雄又对喻冬轻声细气地说。   那是九月底宋英雄回来时发生的事情。他很高兴宋丰丰有了喻冬这个新的、正派的、学习比张敬还好的朋友,于是在喻冬身上倾注了许多古怪的期待。   “你帮他把学习搞上来!踢球……踢球有什么前途!”宋英雄看着喻冬,感觉自己儿子终于撞上大运,有了点儿出人头地的希望,“他喜欢玩游戏,我已经把他电脑砸了,你帮我看着他啊,别让他去网吧。学习好的人没有谁是玩游戏的。”   喻冬心想,也不对……他自己玩,他知道张敬也玩,而且他俩都比宋丰丰玩得好。   但宋丰丰常去的那个网吧,有些不对劲。   “你又跟龙哥一起玩?”喻冬问宋丰丰。   “反正不用花钱。”   喻冬惊奇极了:“宋丰丰,你家有钱,很有钱。去网吧一小时两块钱也拿不出来?”   宋丰丰觉得刚认识喻冬的时候喻冬比现在有意思多了,话少,人沉默,而且不会戳人痛处。   他想跟喻冬撒个谎,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这个月的生活费都没了。”宋丰丰眼睛盯着天花板,“都输给龙哥了。”   喻冬大吃一惊:“两千块都没了?!”   宋丰丰自己也不好意思,始终不敢看喻冬一眼:“也……也不算什么。所以他现在不收我钱了。”   喻冬走下一级楼梯,眼睛在楼梯间的灯光里闪动着陌生的亮光。   “带我去。”他凑近宋丰丰,一字字说话,“我帮你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说的“花生大少”是一种甜筒冰淇淋,百度可以看到的!跟五羊有点儿像,不过是花生味的,上面有巧克力和花生碎,冰淇淋里还有很多花生酱。 第03章   从十六中的门口骑自行车大概十五分钟,穿过几条街,一个广场,就可以到达城市里最大的一条夜市街。   辉煌街不长,白天比较冷清,夜晚则热闹非凡。   喻冬和宋丰丰抵达辉煌街街口的时候才五点半,做生意的人正推着车子或者行李箱,从辉煌街的各个巷口涌进不宽的街面上,准备摆摊。烧烤摊点倒是已经摆出了各类食物,羊肉串还是生的,生蚝已经开好了壳子,玉米和韭菜被竹签子穿起来,又黄又绿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是招徕客人的新鲜招牌。   宋丰丰带着喻冬穿过辉煌街的街口,走向对面的龙行网吧。   龙行网吧是小城里最大的网吧,三层楼,招牌又大又显眼,晚上还会闪动各种光线,是一个颇大的光污染源头。   宋丰丰把自己的破自行车停在门口,回头看喻冬。喻冬把手缩进校服的衣兜里,脖子也缩着,正看着龙行网吧外墙上写的各种小广告。通下水道的,维修电器的,卖成人用品的,还有开假发票的。纸上用很大的字体写着座机和小灵通号码,一个个黑乎乎的。   “你怎么帮我赢回来?”宋丰丰问。   “对战。”喻冬抽了抽鼻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着凉了,鼻腔里酸酸的,“我打得比你好。”   喻冬没带电脑来这边,宋丰丰家里那台是真的被宋英雄砸了,张敬倒是有,配置还不错。他俩去张敬家里玩过,宋丰丰知道喻冬和张敬都比自己厉害。张敬难得遇到一个对手,激动坏了,几乎每周末都要约喻冬和宋丰丰去网吧联机对战。   他挠挠头:“但龙哥真的很会打。”   龙行网吧的老板叫龙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有些不清不白的背景,在这一带是个分量不小的人物。   他在自己的网吧里设了赌局,就用魔兽对战来赌钱,两个人对战,再找两个人观战。对战的人各掏50块押金,也算是公平公正,愿赌服输。   “那两千块是你这个月的伙食费、补课费和生活费,还有电费水费。”喻冬忍不住回头,“你怎么输的?你输了40局?!”   宋丰丰把喻冬拉到一边:“一开始是每局50,我三天输了大概五百块。后来龙哥找上我,问我想不想翻盘,翻盘的话就要下100块的注。”   说实在话,一局50块钱对学生来说已经非常昂贵,这并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方式。喻冬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让学生参与的赌局,宋丰丰是疯了吧,自己去钻套子。   喻冬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这就上当了?”   “我拒绝了。”宋丰丰的手在暗暗使劲,“他们不让我走,直到我把剩下的1500块全都输光。”   他一向活得没心没肺,这时候却罕见地认真起来,任喻冬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喻冬,龙哥跟我们平时遇到的人不一样,我们走吧。”   喻冬不肯:“都到这里了,走什么走。”   “我没想过让你帮我赢回来。”宋丰丰看着喻冬,“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天天往这里跑?因为每天都有人在网吧里跟龙哥赌。他也是有输有赢的。我想找一个能赢他的人,我可以雇他,帮我把钱赢回来。”   喻冬也看着他:“那你雇我。”   “你赢不了!”宋丰丰很着急。   喻冬真心诚意给他出主意:“我不行的话,你再找张敬。”   “你俩我谁都不想麻烦!”宋丰丰攥紧了喻冬手腕,“你们都要考试,别搅进这种事情。喻冬,我知道你不到这里看一看你不会甘心。你回家吧。周妈在等你吃饭。我们是朋友,你为我好,我知道。我也是为你好,你别进这种地方来。”   “你爸让我看着你!”喻冬提高了声音,“你要想我别进这种地方,你自己也不要进!”   “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一句问话从旁边飘过来,说话的人似乎是笑着的,但又有些隐隐的不高兴。   宋丰丰连忙把喻冬拉到自己身后,朝着还坐在摩托上的青年咧嘴笑了:“龙哥。”   龙哥留着长头发,脑后扎了小揪揪,也冲着宋丰丰笑。他嘴里咬着一根烟,先点燃了,然后长腿一跨,从自己噌亮的改装摩托上下来,目光从宋丰丰脸上移到了喻冬脸上。   “哟。”他的笑意浓厚起来,“带朋友来玩啊?”   “不,不是玩。”宋丰丰的手背在身后,仍旧攥着喻冬手腕,“他听我说这里可以观战,龙哥又是最厉害的,所以来看看。”   龙行网吧里尚算整洁,没有喻冬想象中的烟雾缭绕和满地烟头。这栋三层的小楼全是属于龙行网吧的,龙哥直接将两人带到了VIP厢,早已有人等在那里,看到他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喻冬扫了一眼,发现这儿的所有人中,果然只有他和宋丰丰是稚嫩的学生脸。   龙哥玩魔兽玩得好,这一带小有名气,设的赌局也不是冲着学生去的,宋丰丰本来不在他的坑骗范围里。   但宋丰丰露财了。十六中的学生家境都一般,像他这样能连续赌三局的少之又少。虽然宋丰丰看着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但龙哥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便想了个办法诓他几局。   谁料他就真的只有两千块,还是一个月所有的生活费。   龙哥跟宋丰丰说,今年内来龙行网吧上网都不用钱。能给出这种承诺与宽待,他感觉自己已经非常慈悲,几乎是一个可以受到表彰的五好市民了。   喻冬和宋丰丰在VIP厢里看龙哥打了两局。都是他赢,与他对战的青年似乎也不恼,随手就掏出一百块给了他,临走时还约他晚上一起吃烧烤。   喻冬忍不住,瞪了宋丰丰一眼:这就不是你能玩的东西!   宋丰丰认为自己读懂了喻冬的眼神:“你尿急?厕所在那边。”   喻冬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快六点了。他们要在七点左右回家,正好赶上吃晚饭。   抬头时发现龙哥正在瞅他——瞅他的手表。   “好货。”龙哥笑着说,“你什么人?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喻冬坐到了龙哥身边的位置上。   “龙哥,我跟你玩一局。”   龙哥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跟我玩?怎么玩?”   喻冬:“?”   龙哥笑着打量他:“不用你给押金,你任我玩,怎么样?”   他的小弟们笑起来,喻冬和宋丰丰都没听懂,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我不押50。”喻冬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这个八百多块,我暑假买的,折旧之后就算它五百块吧。我就押500,你敢不敢赌?”   龙哥脸上笑意消失了。他诧异地看着喻冬,又看了看宋丰丰。在这个唯他独尊的网吧里,还从没有人出这样的天价跟他对战过。   “你很厉害?”龙哥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喻冬,可怎么瞧他都只是一个白脸的清秀孩子,衣衫整齐,指甲平整,头发柔软干净,就是个规矩的中学生而已。   喻冬跟他说实话:“我最近只跟我同学对战过。”   张敬应该算挺厉害的吧。喻冬心里暗想,我比张敬厉害多一点点。   龙哥放下了烟,舔舔牙齿:“五百就五百,打呗。”   这一局打了足足半个小时。   结束的时候喻冬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六点半了。他和宋丰丰还剩半小时。   “我输了。”喻冬解了手表,递给龙哥。   龙哥没接,只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喻冬。“你同学都是什么水平?”他指着宋丰丰对喻冬说,“什么屎技术,你比他还屎!”   喻冬咬了咬嘴唇,脸上微红:“我只是运气不好!”   “丢!有你这么攻塔的吗?你知道什么叫策略吗!”龙哥急了,心里一边想着这小孩脸红起来真他妈耐看,一边却怒火滔天,“我跟你玩我他妈是浪费时间!丢!”   他骂骂咧咧,在小弟们和围观学生的哄笑声里,喻冬的脸越来越红。   “我就是运气不好!”喻冬大叫,“你敢不敢再来一局!”   龙哥气到笑了。他感觉自己成了被侮辱的那一个,就仿佛是丐帮九袋弟子跑到少林寺去找扫地僧挑战,等扫地僧拿出架势做好准备,丐帮小乞丐掏出来的,却是已经折断的打狗棒。   宋丰丰急急忙忙跟龙哥道歉,拽着喻冬要走。龙哥身后的小弟笑得停不下来,拔高嗓门问:“还赌?你拿什么赌啊?你还有五百块?”   “我有两千块。”喻冬抓住电脑桌的隔板,抵抗宋丰丰拉自己走的力量,“龙哥,我跟你赌两千块的!就一局!”   这天价的数字一吼出来,周围都静了。龙哥正在有滋有味地喝汽水,不小心呛了个满脸,VIP厢里顿时只能听到龙哥呛咳不停的声音。   “……我明白了。”龙哥扯过小弟的衣服擦嘴巴,“你帮同学出气来的。可你技术不济,没办法啊。”   喻冬丝毫不惧:“再来一局,你可以看看我是真的不行,还是刚才故意骗你。”   龙哥向来自诩脾气好,十月以来不过用酒瓶砸了两个人的脑袋,现在已经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边缘大佬,但他也被喻冬激起了一丝怒气。   “骗我?”他把可乐瓶子重重放到桌上,起身在喻冬脸上摸了一把,但喻冬闪得快,没碰到,“靓仔,赌就赌。你赢了,两千块和手表都还你,刚刚的五百块我也可以给你。但要是我赢了呢?我不要你的钱,但你今晚得跟我们一起去喝酒。”   宋丰丰连忙拦在了喻冬和龙哥之间:“龙哥,我去……我、我能喝酒,我会喝,你们找我就对了。”   喻冬惊讶极了:“宋丰丰,你还会喝酒?”   宋丰丰:“你别说话!”   龙哥一下没推开宋丰丰,于是亮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喻冬额头:“我不要你,黑炭。我就要跟你这个小白脸同学喝。”   喻冬抬了抬下巴:“那也要先看你能不能赢我吧。”   宋丰丰急坏了,喻冬平时不是这样的。他话少,更不会故意去惹别人生气,最多也不过是沉默无声地瞅自己,那就已经是他情绪外露的极限了。   “喻冬……”   喻冬捏了捏他手,没说一句话,转身坐了下来。   这一次开局很快,喻冬的打法跟之前完全不一样。观战者的电脑在俩人背后,宋丰丰一直注意着不让龙哥的小弟跟龙哥通风报信,他只能听到身后观战人偶尔发出的惊叹声音。   龙哥的阵营中,建筑一个接一个地崩溃了。   二十分钟后,龙哥认输,打出了GG。游戏至此结束。   喻冬平静地看着屏幕,又捋起袖口瞥了一眼手表。距离七点还有十分钟,他们还是没办法准时回家,得跟周兰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丢。”龙哥笑了一声,听起来也不像是生气,“你好嘢,刚刚果然是装的。”   输了之后他立刻就清醒过来了,顿时意识到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从进门开始也许就在观察自己的打法。他在小孩面前和别人对战了两局,又跟他对战了一局,这三局已经足够眼前的白脸小孩看懂自己的打法了。   “你叫什么?”龙哥让小弟去收银台取了两千块钱,连同自己兜里的五百,一起给了喻冬,“下次再来玩啊,我认识很多高手。”   喻冬低头数钱,把两千块塞到宋丰丰的书包里,剩下五百块自己揣着,没回答龙哥的话。   龙哥的小弟怒了,认为自家大佬这回丢人丢得彻底,立刻举起拳头凶巴巴地吼:“问你话!哑了还是聋了!”   眼看拳头就要砸下来,宋丰丰连忙挡着:“不能打不能打……龙哥,我这个同学学习很好的,上个月模拟考还是市里的前三名,不能打不能打。”   龙哥挑了挑眉:“哦?”   宋丰丰听到喻冬站在自己身后,极其不耐烦地低声闷哼一句:“说这么多干什么,快走。”   是了——他心想,这才是喻冬,常常对他不耐烦,但其实很温柔的喻冬。   围观的学生里有人认出了喻冬,邀功一般对龙哥介绍:“他是十六中初三1班的,学习特别特别好,今年才转学过来……”   龙哥又挑了挑眉:“哦……”   没人拦着两个学生,宋丰丰冲龙哥拱拱手,龙哥又点起了一支烟,高声对着跨出网吧的两个人说:“不要玩游戏了,好好学习啊!”   站到凉飕飕的空气里,喻冬顿时咳嗽起来。“臭死了。”他皱着眉在鼻子前扇了又扇,“宋丰丰,你千万别学人抽烟。我最讨厌人抽烟。”   “还没学会。”宋丰丰说。   喻冬:“……你真的抽烟?!”   “没有!”宋丰丰连忙辩解,“从没学过!你、你别跟我爸说。”   他开了车锁才刚推出来,立刻发觉不对劲。低头一瞧,后轮被人放气了。   “我靠。”   宋丰丰知道肯定是龙哥的小弟干的,也没办法去理论,只能自认吃亏,先修了再说。   “我去修车。”他说,“你等等我。”   “我给外婆打个电话。”喻冬指着一旁的小卖部。   修车铺就在小卖部旁边,宋丰丰的两千块钱回到了兜里,感觉自己又变成了财大气粗的人,决定一会儿请喻冬喝个饮料,以感谢喻冬的仗义。   喻冬掏出五毛钱,开始拨号。   宋丰丰打了个呵欠,他感觉到饿和冷了。两千块钱,得给周兰八百块,因为现在自己的午餐和晚餐都在喻冬家里解决。补课费和资料费两百,家里的水费和电费也得两百,冬天的衣服还没买,又得花两三百。剩下的要给奶奶寄去,他数着手指,心想这两千块,其实也没多少。   喻冬刚刚就像是在做戏。宋丰丰此时慢慢回过神来了,只觉得喻冬厉害,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很厉害。   修车铺里的收音机开着,主持人正在说某位吐字不清的歌手十一月份准备发新专辑的事情。   这是2005年十月寻常无比的一天。   他能延续《七里香》的成绩吗?他才刚刚办完无与伦比巡回演唱会耶!拿捏着台湾腔的主持人兴奋地哼起了某首代表作,宋丰丰也会唱,于是一边盯着修车铺换胎,一边跟着哼了两句。   不远处忽然砰地一声闷响。一个矿泉水瓶滚到宋丰丰脚下,里面是冻得硬邦邦的冰。   宋丰丰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小青年从身边拔腿跑开。喻冬抱着脑袋,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嘢=行啊你/你有种/哈哈哈……等等内容。   以及,还记得辉煌街吗? 第04章   宋丰丰顾不上去追人,立刻飚过去先把喻冬抱着,急吼吼大叫一声:“喻冬!”   那瓶冻成了冰块的矿泉水原本杀伤力很大,但没砸对位置,先砸中了喻冬的肩膀,随后反弹才撞上他后脑勺。但喻冬的后脑勺疼得厉害,宋丰丰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忙扒拉开头发,果然是流血了。   他又急又怒,骂了两句,脸都白了,心里就盘桓着一句话:砸傻了怎么办?   “送医院啊!”开小卖部的女人把电话从地上捡起来,“还是打120?现在下班高峰,救护车来不了那么快。”   宋丰丰猛地清醒过来,把电话一把抢过:“阿姨我先打个电话!”   他立刻拨了张敬家的座机号码。   张敬刚好回到家,接到了宋丰丰电话:“又叫我去吃什么?”   宋丰丰急急忙忙跟他说了喻冬的情况,张敬也吓了一跳,问清楚位置之后让他们立刻到自己家来。   “我们去张敬家诊所。”宋丰丰把喻冬背在背后,不敢大声说话,“很快就到了,你不要怕。”   喻冬没说话,模糊地叹了一口气。那女人没要宋丰丰的钱,催促他赶紧把同学送过去,宋丰丰恨不能立刻飞到张敬家里,又怕跑得太快颠簸了喻冬,连等红绿灯的时间都觉得异常漫长,几分钟后,终于在辉煌街街口看到了张敬。   张敬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家里开了个小诊所,就在辉煌街的巷子里。   巷子周围密布着许多发廊和洗脚店,诊所卖得最火的东西是避孕套和避孕药,暗地里还经营着口碑不错的打胎生意。张敬父母希望他好好学习,考上省医科大,一路本硕博读过去,再回来继承家业。   张敬敬谢不敏。   “没事没事,小问题小问题。”张敬嘴角还沾着半粒白饭,是吃饭吃到中途跑出来的。他在前面给宋丰丰开路,一面回头安慰他俩:“就流一点儿血,没什么的。”   喻冬被宋丰丰背着,一张脸疼得煞白,虽然因为本来已经够白,变化实在不明显,可他连嘴唇血色都没了,是疼得厉害。   “……脑震荡了。”喻冬慢吞吞说出了遇袭之后的第一句话。   宋丰丰没听懂:“脑?你脑子怎么了?!”   他怕极了,如果喻冬真的傻了,那他怎么都赔不起。   “不至于不至于。”张敬哈哈一笑,“就一水瓶子,没事没事。”   他说得笃定,等到了诊所门口,自己反倒先抖着声音先冲他爸喊了一句:“爸!怎么办……喻冬脑震荡了!”   诊所里坐着几个输液的人,齐齐抬起头看着冲进来的三个学生。喻冬受不了这注目礼一样的场面,悄悄闭了眼睛,把脑袋埋到宋丰丰肩膀上。   张格给喻冬做了一些初步的检查,发现只是皮外伤,远远不到脑震荡的程度。   实际上脑袋都还是小事,肩膀上的伤比较严重。虽然没有破皮,但已经红肿了一大块,喻冬的右肩无法抬起,连带着整条右手臂都麻木了。   “要是担心的话明天再去医院拍个片。”张格说,“注意不要剧烈活动右臂和右肩,不能骑自行车,不能搬重物,写字嘛,也不要写太多了。”   喻冬很震惊:“我读初三。”   张格:“我知道你们都读初三,你上次模拟考总分还比张敬多12分,对不对?你能坚持一个月,肯定全好了。”   喻冬不吭声了,他对张格的医术充满怀疑。   “那他脑袋呢?”宋丰丰在一旁问,“脑子没事吧?”   “没事。”张格说,“就是十月这次模拟考可能考不过张敬了。你写不了太多字。”   张敬:“爸爸!”   喻冬:“那我全都用最简洁的算法和表述,不用写很多。”   宋丰丰:“能考上市三中吧?”   诊所里闹嚷一阵,张格给张敬清洗了后脑勺的伤口,贴了块纱布。血早就停了,只是个小伤口,宋丰丰看着喻冬脑后的纱布,惊魂未定:“真的没事?”   喻冬正为月底的模拟考心烦,见他这样问,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谁砸的我?”   宋丰丰沉默片刻,没有回答。那跑开的两个小青年,他认得一个,是龙哥身边的人。   龙哥这个人之所以能在辉煌街地头上做个边缘大佬,是因为他基本上说一不二,很讲信用。宋丰丰凭着对他的一点儿贫瘠了解,认为不会是龙哥下令去砸喻冬的,更大的可能,是龙哥的小弟看不惯龙哥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小年轻人打脸,所以要替他出气。   “是龙哥吧?”喻冬又问。   宋丰丰艰难地笑了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喻冬正盘腿坐在病床上,吃着张敬拿过来的一碟水果。张敬和父母都在外头忙活,一会儿取药,一会儿换药水,这里就剩他和宋丰丰两个人。咀嚼苹果让他后脑勺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最终选择了专心吃葡萄。   “对不起什么?”喻冬没理解宋丰丰的话,“又不是你砸我。”   “你是帮我出气,才惹上了那些人。”宋丰丰坐在病床边上,给喻冬递葡萄,又伸手去接喻冬吐出来的籽。   喻冬自己扯了纸巾接着,把宋丰丰的手推到一边。他又吃了两颗葡萄,心想光是跟宋丰丰说“你别去招惹那些人”,宋丰丰是不会听的。他得给宋丰丰一点儿教训。   “其实我刚刚没说。”喻冬手里的葡萄吃了半颗,突然咽不下去了似的垂下手,狠狠抽了抽鼻子,弄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鼻音,“我耳朵……”   他声音很低,宋丰丰有些听不清,连忙凑近:“啊?”   “我右耳听不到了。”喻冬眉头耸起,眼角下耷,嘴角随着肌肉抽动一抖一抖的,做出了一个强忍心酸的表情,“我不敢说。”   宋丰丰:“啊?”   喻冬有些气恼:“你说什么?声音大点儿!我听不到了!”   宋丰丰仍旧端着碟子,碟里的苹果切成了块儿,果肉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有点久了,呈现出一层锈色。半紫不红的葡萄在碟子滚来滚去,喻冬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宋丰丰的手在抖。   喻冬从他手里拿过碟子,瞥了宋丰丰一眼。   宋丰丰眼睛睁圆了,呆呆看着喻冬,看久了,看得眼睛都酸了,眼泪也快要出来了,才慢慢低下头。   小隔间里一时间静下来,只能听到外头的各种声音,器皿碰撞,小孩大哭,还有不远处辉煌街上的各种吆喝。   喻冬推了推宋丰丰:“你别告诉我外婆。”   “不可能。”宋丰丰擦了擦鼻子,“你耳朵都聋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不想让我爸知道!”喻冬提高了声音,“我不想让他知道!”   宋丰丰听周兰说过,喻冬和他爸爸关系非常糟糕,他一直不知道糟糕到什么程度,现在反倒稍微有了些了解。   对喻冬的要求,宋丰丰没应声,也没有继续追问。实际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异常沉默,甚至去取回自行车、付了打电话的五毛钱、和喻冬一起回家之后,他拒绝了周兰挽留他吃饭的请求,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回家了。   对于肩膀和脑袋上的伤,喻冬对周兰撒了谎。他说是踢球的时候摔的,周兰半信半疑,但喻冬说起谎来太过真实,连带过程也描述得非常具体,周兰问了几遍之后就停了。   周兰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喻冬每天晚上都要学到很晚,家里没人看电视,两层半的小楼房静悄悄的。等喻冬艰难地洗了澡,周兰又问了他几句,才将他放回房间。   “早点休息,不要太晚了。”周兰很不放心,给喻冬又煮了一碗鸡蛋糖水,“宋丰丰今晚吃什么呢?他家又没人做饭。”   喻冬心想没人做饭,他揣着两千块钱,在外面吃什么都行。   镇痛药的药效渐渐消失了,喻冬坐在书桌前,被肩膀和后脑勺的痛折磨得只能趴在桌上喘气。   他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给宋丰丰出头呢?他被人诓了就诓了,和他喻冬有什么关系?宋丰丰傻,他喻冬又不傻,这些人是能随便招惹的吗?   疼痛让他开始漫无边际地乱想,一会儿怨宋丰丰,一会儿怨龙哥和袭击他的人,最后把自己也怨恨上了。   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他现在开始怨张敬没有在他们离开诊所之前给他两颗镇痛药,等将一圈人都埋怨完了,又开始厌恶无能为力的自己。   以后再也不帮宋丰丰出头了。喻冬擦了擦眼睛,心想。宋丰丰人不坏,而且对自己很好,可是自己也要清醒些,这样的朋友是不能交的——想到这里,喻冬突然一顿,皱着眉头慢慢坐直身。   “交朋友讲地位,讲有没有用,那些没用处的朋友是不能交的”——他被自己恶心坏了。   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死死在他脑子里扎了根。   喻冬呸了几声,终于放弃做习题,转身滚到床上准备趴着睡一下。虽然是秋季,但秋老虎凶猛,蚊虫仍旧一茬接一茬地繁衍。他趴了几分钟,起身准备关窗,忽然看见不远处的玉河桥上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   那人下了玉河桥,拐个弯,从周兰家门前经过,径直往前去。   喻冬大喊了一声:“宋丰丰!”   宋丰丰立刻刹车,调转车头来到喻冬楼下:“你还没睡?”   “睡不着,疼死了。”喻冬跳下床,跑到阳台上,“你去哪里?都一点钟了。”   路灯照亮了宋丰丰忧虑的眼睛。夜色沉重,灯光明亮,宋丰丰的黝黑肤色不显眼了,浓眉大眼的脸上是清清楚楚的愧疚和担忧。   “喻冬,我对不起你。”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去找龙哥,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帮你报仇。他们让你聋了,我也要让他们……”   喻冬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别去!”   夜灯中的宋丰丰看起来有种莽撞的坚毅。   “我走了。”他不是来征求喻冬意见的,只是被喻冬发现,跟喻冬谈起了自己的打算而已。冲喻冬挥挥手,宋丰丰跨上了自行车,继续往前去。一根铁棍悬在他车头摇晃,碰撞出闷响。   喻冬恨不得立刻从二楼跳下去:“宋丰丰!!!”   他急坏了,张口就吼:“你先别走!我疼死了!”   疼倒是真的疼,这不是假话。他是真的快忍不住了,一说到这件事,立刻有千百种委屈涌上来,让他的哭腔顿时自然万分:“你先给我找镇痛药!”   宋丰丰果然停下来,急急忙忙回转,又跑到路灯下冲二楼的喻冬扬起头:“你忍忍,我去买。”   喻冬心想我都疼成这样了你他妈还不肯听我的话?!他急急忙忙擦了眼泪,转头就跑下楼。   轻手轻脚开了门一看,宋丰丰还是站在路灯底下,缩脖子缩脑袋地等着他。“我去找张敬吧,太晚了药店不开门。”他小声说,“下雨了,你别走出来。”   喻冬冲到他面前,先一把按住了车头不让他走:“我没聋。我骗你的!” 第05章   宋丰丰的脑子正被镇痛药和为喻冬报仇这两件事缠绕着,乍一听喻冬这样讲,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喻冬见他仍旧神情呆滞,手把车头抓得更紧了:“听好了,我耳朵好得很,一点没聋。我刚刚是骗你的,就是不想让你再去网吧,再跟龙哥那些人一起玩。”   “……”宋丰丰眯起眼睛,打量着喻冬。   小雨一丝丝地落下来,喻冬的头发上沾着细细的雨粉。他突然想起喻冬后脑勺还有伤口,连忙伸手扯了扯喻冬衣服上的帽子,给他戴在脑袋上。   喻冬眼圈发红,看起来不太精神,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他没法睡觉也没法静心,头发乱糟糟的,一侧肩膀在衣下略略隆起,里头是掺了药的纱布。他领口的纽扣没扣好,露出大半个肩膀,上面缠着胶带与纱布,白得吓人。   宋丰丰将信将疑。他有点糊涂了,不知道喻冬什么时候说的真话,什么时候说的假话。   “没骗我?”   “没骗!”喻冬想了想,再次更正,“之前骗了,现在没骗。”   宋丰丰挠挠头,哈地笑了一声。喻冬不知怎的有些紧张。若是自己被人这样耍弄,那是一定会生气的。可喻冬从没见过宋丰丰生气,心头忐忑起来。   “骗我。”宋丰丰在喻冬脑门上戳了一手指,“你居然骗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遍“骗我”,把喻冬的手扒拉开,骑上自行车哐当哐当又上了玉河桥。   骑到桥中央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路灯。喻冬还站在路灯底下,衣衫单薄,被秋季深夜的海风吹得微微打晃。   不是都受伤了么,这么晚还不睡。宋丰丰一边想,一边朝他挥手,让他回家。   喻冬以为他还要说些别的,疾走两步,寻到了一个杀手锏:“你千万别去了……否则我告诉你爸。”   “我不去了!”宋丰丰高声说,“你,回家,睡觉!”   喻冬这一晚上并没能睡好。他一直趴着,一会儿昏昏沉沉,一会儿又被突然袭来的痛感从半睡半醒里拉回人世,苦闷至极地抓着枕头叹气。实在没法休息,他干脆拿起错题本一页页地翻,将近五点才终于闭上眼睛,睡了一个多小时。   周兰和他都习惯了早起。   周兰年纪大了,睡不了很久,六点钟就起了床,开始在楼下扫地、做饭,声音隔着楼板一阵一阵地传来。喻冬被闹钟叫醒,发现后脑勺倒是不疼了,但致命的是肩膀:他的肩膀完全抬不起来,像裹着沉重的水泥块。   慢吞吞洗脸刷牙,又仔仔细细地梳头穿衣服,喻冬在镜前收拾了很久。虽然受了伤,可是只要出门见人,就必须得干净整齐,这是他从小学会的礼节。   ……昨晚阻拦宋丰丰不算。喻冬心想,那是事态紧急。   今天有英语的单词测验,喻冬拎着书包下楼,默默念诵单词。   “我帮你我帮你。”有人从一楼匆匆跑上来,从他手里拿过了书包。   喻冬大大吃了一惊:“宋丰丰?”   宋丰丰:“是我啊。砸傻啦?认不出来?”   喻冬下意识瞅了眼手表,现在才刚过六点半。   往日的这个时候,宋丰丰还在床上打滚。   虽然两人约好一起上学,但喻冬永远是那个比他早起的人。按照惯例,喻冬会先抵达宋丰丰楼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直奔二楼的宋丰丰房间。宋丰丰的房间在二楼,外头就是大半个天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盆。   喻冬抵达天台,先是敲门敲窗,然后回头淋一会儿花,大约三分钟之后再次敲门敲窗。   等敲门敲窗的动作重复三遍,宋丰丰才会从床上起来。   钥匙是宋丰丰的父亲宋英雄给喻冬的,喻冬从没遇上过这么重大的委托,因而每天叫醒宋丰丰的时候都相当尽职尽责。   也因此,宋丰丰早得让他吃惊了。   “我来接你上学。”宋丰丰拉出椅子让他坐,伸手拿了个煮鸡蛋,在碗沿磕碰几下,剥了壳递给喻冬,“我买了一箱牛奶给你,早餐吃些热的东西,牛奶可以带到学校当课间餐。”   周兰对他的安排非常满意:“不要光给喻冬,你自己也要喝。”   喻冬对他的殷勤则感到毛骨悚然。   骗人的是他,但现在受到优待的也是他。喻冬茫然中带着惶恐,一路上不知道该跟宋丰丰说什么好,直到宋丰丰问他话他才反应过来。   两人此时已经站在了铁道口。运货的火车就要过来,铁道口两侧满是人和车,红灯在灰沉沉的天色里闪动,雨丝仍在有气无力地往下飘。   “能听见吗?”宋丰丰指着大喇叭,“那个,当当当当,嘀嘀嘀嘀……”   喻冬:“……我能听见。”   他现在知道宋丰丰今天的殷勤是因为什么了。   “宋丰丰,我没聋。我真是骗你的。”喻冬后悔极了,“我错了,对不起。你别这样。”   宋丰丰仍旧将信将疑:“真话假话?”   喻冬:“真话!我要是聋了,我一定赖你一辈子,但我没有。”   宋丰丰笑了:“我有钱,你赖啊。”   喻冬:“……”   宋丰丰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话:“对哦,你也挺有钱的。”   喻冬小声嘀咕:“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   “你老豆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喻冬哼了一声,不再理论。   应付了宋丰丰,到了学校还得再应付张敬。   昨天张格诊疗用药,一分钱都没收,喻冬心里念着这件事,一见到张敬就跟他说了几次谢谢。   张敬表示那都是小事:“废话少说,你先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宋丰丰他也不肯讲,翻来覆去就一句‘我对不起喻冬啊’……他怎么对不起你了?”   喻冬转头看向教室门口,发现宋丰丰没有走进来。他在门口就被班主任截下来,直接带到办公室里去了。   “我帮了他一个忙,但是后面没处理好,被人砸了一下。”喻冬含糊地说,指指自己的肩膀,“你中午回家,能帮我拿一些镇痛药吗?睡不着啊,太难受了。”   “不行。”张敬立刻拒绝了,“这么一点点痛,你忍着就行。做个好汉子!”   喻冬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教英语的班主任和宋丰丰还没回来,原本准备在早读时进行的单词测验也没有进行。课代表安排众人同桌两人之间自行背诵测验,插班生喻冬没有同桌,溜到了后座,跟张敬坐在一起。   两人根本没心思背单词,直接凑在一起聊天。   喻冬只知道张敬家开了诊所,但之前去张敬家里玩都直接从后门进去,从未见过诊所内部状况,他对诊所产生了无穷兴趣:“你真要当医生?”   张敬:“不当啊。我晕针又晕血。”   喻冬:“你们诊所正规吗?”   张敬:“正规又正骨。”   喻冬知他不想多说,点点头,翻了翻桌上的书。这是宋丰丰的位置,桌面和抽屉都堆满了空白的试卷和空白的习题册。教科书上只有前几页有一些笔记,历史和政治课本上的插图全是宋丰丰的画作,左边一个通灵王,右边一个游戏王。   张敬戳戳他:“喻冬,你跟宋丰丰认识也不过一个多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喻冬:“你很八卦啊。”   张敬:“满足一下我好奇心嘛。我也想有个为我挨打的朋友。”   喻冬想了想,把一件件事情数给他听:“我第一天到兴安街,他给我指路来着,还带我来看学校。我外婆说他平时常常帮她的忙,连饭都会做。有一次我外婆在码头收鱼,太多了运不回来,宋丰丰训练回来看到了,专门去找了一辆三轮车,自己踩,把我外婆和她的鱼都运了回来。”   他慢慢数着,把宋英雄的嘱咐也一并讲了。   “他爸也跟我说过同样的事情。”张敬说,“让我看着宋丰丰,帮他把学习搞上去。”   “你没有搞上去。”喻冬笑了,“张敬,你太坏了,你还带宋丰丰打游戏。”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张敬有些不好意思,“谁还真去看着他啊?又不是他妈。”   喻冬低低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又凑了过去:“对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妈妈?”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昨天下午放学之后,你出现在网吧的事情吗?”班主任佟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眼睛紧紧盯着宋丰丰,“还有喻冬。”   宋丰丰端正地站着,没吭声。   “我现在不是批评你,只是在问你实际情况。”佟老师温和地说着,示意他可以坐下来,“慢慢讲,你把喻冬带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龙行网吧是什么地方,我也知道。你一个初三学生,去那里玩什么?”   “我去上网。”宋丰丰慢慢地讲,拼命在脑子里凑出一个可信的事实,“喻冬把我拉了回来,不让我去。”   佟老师眉头一皱:“就这样?”   宋丰丰十分坦然:“是这样。”   “那喻冬脑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佟老师给足了糖,开始上大棒,“宋丰丰,你已经被市三中点名要了,可你也要参加考试的,你要有一个基础分,你现在连这个基础分都考不到。而且喻冬和你不一样,你不能害他。”   宋丰丰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我不会害他的。”   佟老师摇摇头:“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举报了。你常常去龙行网吧玩,听说还赌博?”   宋丰丰的脸色终于变了:“啊?”   佟老师盯着他,没吭声。   “没、没赌博。”宋丰丰在心里拼命跟自己说,不是赌博,是被坑了,“喻冬也没赌。”   他突然意识到,佟老师收到的举报明明是关于他和喻冬的,但她并未把喻冬喊来。   今天在教室门口,她看到喻冬头上的纱布,问了几句,然后只把自己带了过来。   宋丰丰知道老师的意思,他和喻冬不一样。但这必然的区别对待还是让他在这一瞬间里,感觉到了一点不好忍受的难过。   “把你爸爸叫过来,我和他谈谈。”佟老师轻轻拍了拍桌子,“宋丰丰啊,你十六岁了,初三了。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每一个选择都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一世人就只有一次十六岁,你好好想想,你已经是大人了,该懂事了。”   宋丰丰脸皮悄悄厚起来:“我爸出海了,要到十一月初才回。佟老师你可以用电台跟他联系。”   又逃过一劫。宋丰丰心里暗暗高兴。等到宋英雄回来,这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而且那时候恰好是今年最重要的全市摸底考,和他的事情相比,显然喻冬或是张敬这些学生更为重要。   按照以往的规律,如果宋英雄不在,佟老师会转而去找教导主任,也就是宋丰丰的姑姑。   宋丰丰打着小算盘,等待佟老师的下一句话。   “那没关系。”佟老师看着他说,“我找你妈妈谈也是一样的。”   宋丰丰呆了一瞬,突然大喊:“不!”   “宋丰丰妈妈也是老师。”张敬左看右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俩,连忙把没吃完的馒头拿出来,一点点地撕扯,“宋丰丰跟你说过么?她是实验中学的老师,我们市里最好的初中,给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上过指导课。”   喻冬想起来了,宋丰丰提起过实验中学,但从未说过和母亲相关的任何事。   “那宋丰丰怎么不去实验中学读?”喻冬小声问,“借读费又不是出不起。”   “他妈不让。”张敬边吃边说,“嫌宋丰丰成绩太差,丢她脸。”   喻冬张了张嘴,没说话,只将下巴搭在了宋丰丰簇新的习题本和教科书上,慢慢抿紧了唇。   宋丰丰的父母早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宋丰丰跟着宋英雄一起生活。喻冬和宋丰丰认识的一个多月里,宋丰丰没提过母亲,倒是宋英雄跟喻冬讲过一次,说他们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才离的婚。   那时候宋丰丰在厨房里煮汤,喻冬心想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宋丰丰很丢脸吗?喻冬并不觉得。虽然他成绩真的很糟糕,但从小学五六年级起就是校足球队的主力,上了初中之后也立刻进入了校队,十六中的足球队在全市各个中学里小有名气,宋丰丰就是这名气的一部分。   而且人很好啊。喻冬又想。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从张敬那里抢来一个烧卖,塞进嘴巴里默默地嚼。   他不理解为什么宋丰丰的母亲会不喜欢他。   直到第二节 课结束,宋丰丰才回来。他脸上带着阴沉的神情,整个人木木地坐在位置上,像一尊不动不摇的凶恶罗汉。张敬不敢和他搭话,只不断地在桌下踢喻冬的椅子。   喻冬埋头做题,抬手在后脑勺的纱布上挠了几下,用后座也能听清楚的声音叹气。   宋丰丰听到了,脸上的凶相顿时消失,起身询问:“疼?”   喻冬:“有点。”   宋丰丰转而去戳张敬:“给点镇痛药行不行。”   张敬左右躲闪宋丰丰的手指,心想还是喻冬有办法,宋丰丰又活过来了。   喻冬等着宋丰丰跟他说去老师办公室的后续,但宋丰丰没有开口。只要跟喻冬讲话,开口肯定是那句——疼?   吃了午饭,喻冬仍旧睡不好。这一天没有太阳,他站在阳台上,塞着耳机听听力。兴安东街和西街就在玉河桥两端,他能看到宋丰丰的家。   宋丰丰也没睡。他坐在二楼天台的边缘,长腿耷拉在外面,是一个很危险的姿势。   喻冬冲对面挥手,但宋丰丰没看到。他含着一根冰棒,在冰凉的水泥上坐了一个中午。   下午放学,喻冬决定和张敬一起做一件让宋丰丰高兴的事情。   “我们去看你训练。”张敬先把自己的书包挎在肩上,另一手拎起喻冬的书包,“走走走。”   平时特别喜欢邀请两人去看训练的宋丰丰今天没动。   “我今天不训练。”他摆摆手,“我妈要过来。”   张敬和喻冬对了个眼色。   “什么时候来?”张敬问。   “不知道。”   张敬一拍胸脯:“那我请你们吃妈仔牛杂,吃饱了再送你去开家长会。”   “算了,你和喻冬去吃吧。”宋丰丰抓起自己的书包,有些紧张似的拉了拉衣领,“我去佟老师办公室等着。”   张敬要回家帮忙,连小灶也不开了,在校门口与喻冬挥手道别。两人的家不在一处,不可能同路走。喻冬在校门口站了片刻,忽然发现这是他在十六中读书以来,第一次没跟宋丰丰一起行动。   ……等他吧。喻冬心想,平时宋丰丰也是这样等待开小灶的自己的。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走到校门口旁边的妈仔牛杂那里,点了牛腩、牛筋、白萝卜和丸子。回家还得吃晚饭,他不敢多吃,一片萝卜也嚼得慢吞吞的。端着塑料碗吃了一会儿,喻冬突然皱起眉。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树下有个说不上陌生的人。   龙哥正将一根烟点起,仍旧坐在他的改装摩托上,半长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是一个很新潮的发型。他将手中火机潇洒磕上,咬着烟冲喻冬扬起头,示意他过来。   喻冬咬了个丸子,转身背对龙哥。   “靓仔!”龙哥尴尬了,连忙从摩托上跳下来,“就是你,靓仔。过来!” 第06章   喻冬不知道龙哥来找自己做什么,但肯定没啥好事。他囫囵吞了丸子,直接往学校里走。龙哥几步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胳膊。   学校的门卫一直在值班室里盯着龙哥,见龙哥居然和本校学生拉拉扯扯,立刻蹿出来:“干什么干什么?”   龙哥笑着拍拍喻冬的肩:“跟我表弟聊聊天嘛。”   喻冬不想让龙哥把他和宋丰丰去网吧赌钱的事情抖出来,跟着龙哥走到一边才没好气躲开他,说:“谁是你表弟?”   “你呗。”龙哥松了手,笑着上下打量喻冬。   他刚从家里出来,打算去网吧看看,顺便巡视一下自己的其他店铺和地盘,经过十六中时想起那天遇到的黑炭和白皮小孩,便停下来瞅了瞅。没想到真就遇到了喻冬。   “学习怎么样?”龙哥一边抽烟一边问。   喻冬很反感烟味,不断地往后缩。   “要好好学习。”龙哥看出了喻冬的厌恶,但这厌恶也让他很有成就感,于是干脆往喻冬脸上吐了一口烟,“要是真的学不好,你就当我小弟,我罩你。”   喻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默念化学元素表。   龙哥见他沉默,忍不住又多聊了几句:“想考哪个学校?”   “考到哪个就读哪个。”   “没志气。”龙哥摇摇头,“要考就考最好的。别听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那都骗人的。凤尾那也是凤啊,跟鸡能一样吗?龙哥是过来人,你听我的。我以前在三职高读书,也算是鸡头,有用吗?丢!”   喻冬背完了化学元素表,开始从A字母打头默背英语单词。   龙哥自顾自地跟他聊天,也不管有没有应答,聊着聊着感觉饿了,要求喻冬请他吃牛杂。   一碗牛杂还没烫好,宋丰丰出来了。   看到龙哥在,还跟喻冬勾肩搭背,宋丰丰顿时紧张,连忙冲到两人中间,亲亲热热地揽着龙哥肩膀:“龙哥,来找我吗?”   见到宋丰丰,龙哥也没了再跟喻冬瞎聊的兴致。“来问问靓仔的学习情况。”他把那碗牛杂塞到宋丰丰手里,冲喻冬挥挥手,转身走了。   眼瞅着改装摩托突突突一路远去,宋丰丰莫名其妙:“他来干什么?来找你?”   喻冬:“嗯,问我的学习情况。”   宋丰丰:“……”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大口吃完牛杂,示意喻冬一起回家。喻冬看看他,又看看校门:“家长会开完了?”   “没开。”宋丰丰草草擦嘴,“我妈没来。”   “为什么?”喻冬奇道,“佟老师不是认识你妈妈吗?”   “我妈还认识我呢。”宋丰丰干巴巴笑了一声,“那她也没来啊。”   喻冬不吭声了,跟着宋丰丰往前走。路上颠簸,宋丰丰不打算载他,两人慢吞吞一路往前走。铁道口又下闸了,运货的列车一眼看不到头,速度很慢,煤堆很高。   “她很久没看过我了。”宋丰丰突然说。   喻冬嗯了一声。   宋丰丰盯着那盏红彤彤的灯。   “我也不想见她。”   灯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微微发红。   喻冬心想,我和宋丰丰都挺惨的,都没有妈了。这难得的共通之处让他心情复杂,想说些什么安慰宋丰丰,但脑子生锈了似的,运作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明天你训练吗?”他问,“我和张敬去看你踢球。”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列长长火车的尾巴。   “给我带大只佬的大杯丝袜奶茶。”宋丰丰开始点单,“加珍珠和红豆。”   喻冬:“行行行。”   周兰做好了晚饭,正在门口收拾晒干的鱼。鱼干都有手臂粗细,被猫叼走了两条,她忍不住骂起那只不知道已经跑到何处的猫:“平时没给你吃的吗!”   宋丰丰帮她把鱼装好,拎到二楼放着。再下楼的时候周兰已经摆好了饭菜,和喻冬坐在饭桌边上等待宋丰丰。   宋丰丰很喜欢这一刻,他快快活活地坐下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不愉快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海边人吃的饭,肯定要有鱼有虾。周兰今天还做了新鲜的鱿鱼,大的切成鱿鱼圈和香芹一起炒,略小一点儿的则扒拉干净内脏,在里面填满了肉馅,直接上锅蒸熟。汤是洒了葱花的鱼汤,入口鲜甜,还有一碟豆豉排骨和一碟青菜,满满地摆了一桌。   “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菜?”宋丰丰边吃边问。   “鱿鱼都是你爸爸让人送过来的。”周兰夹起一个满是肉馅的小鱿鱼放到宋丰丰碗里,“你要吃多点。”   宋英雄所在的渔船隶属于一支船队,这次出远洋打渔,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由于没有卫星电话,渔船只能通过电台联系港口和地面。家里人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立刻找到渔船上的人,也必须要通过地面电台,没办法立刻联络上。   这鱿鱼肯定不是宋英雄那条船上的。宋丰丰知道他爸一出海就特别担心自己儿子吃不好穿不好,隔三差五就联系地面电台,叮嘱朋友送这个送那个。   其实他在周兰家里吃得很好,至于别的方面,他只是一个学生,花费不多。   而宋英雄最最担心的学习问题,则已经是宋丰丰难以逾越的深深沟壑。   喻冬的右手不方便,只能使用左手,用勺子来舀饭。   宋丰丰吃完了一碗饭,抬头看到喻冬面前那白饭几乎还是满的,连忙主动提出请求:“我喂你?”   周兰笑个不停。喻冬瞥他一眼,决定不予理会。   吃完了饭,周兰不让宋丰丰帮忙洗碗,把他赶到二楼,叮嘱两人好好看书做作业。   宋丰丰满口答应,等周兰走了立刻掏出一沓稿纸,摆在喻冬面前。   “我要写检讨,你帮我。”他强调道,“本来你也要写的,但是我帮你扛下来了。佟老师说这检讨要写满八百字,我写不来。”   “佟老师不喜欢让人写检讨啊?”喻冬奇道,“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宋丰丰又掏出一支笔,打开盖子,放在喻冬面前。   “以前不喜欢,这次不一样。”他挠挠头,“月底不是有校运会么?我这次被人举报到教导主任……就我姑姑那边了。她也挺生气的,一定要我写检讨,如果检讨写得不满意,就不让我报名参加校运会。”   喻冬心想初三学生的校运会,那不就是去玩儿么?   “我手都这样了,怎么写?”他把纸笔推回去,“我说,你写,别写错别字。”   宋丰丰对这检讨非常上心,不仅仔细查书学会了格式,并且对喻冬口述的检讨内容不断挑刺。喻冬被他折腾得烦死了,最后咬牙来了句:“就这样吧,我脑袋疼。”   宋丰丰立刻消停,连忙收拾东西:“好好好……那我走了,你休息。”   他愧疚极了,临走之前还下楼给喻冬冲了杯麦片端上来:“你不要看书看太久,早点睡觉。”   好不容易等他离开,喻冬翻开数学习题册开始做题,才刚写完一个“解”字,宋丰丰又在楼下喊他名字。   “别吵醒我外婆。”喻冬以为他忘了什么,“什么事?”   “你耳朵,没事吗?”宋丰丰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喻冬:“……我说过了,我没聋!”   检讨顺利交上去了,宋丰丰没再提过母亲的事情,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校运会的准备工作中。   说是准备,其实也不过是每天最后一节课免于呆坐教室自习,可以获准去跑步而已。   宋丰丰一个人报了七个项目,连跳高、铅球和标枪都填上了自己名字。   张敬负责登记,一边写一边惊叹:“宋丰丰,你体能这么好?可是学校规定一个学生最多只能报三个项目。”   佟老师正好经过,连忙把张敬拉到一边:“冲刺班的学生是特例,宋丰丰可以多报一点,你不要声张。”   张敬连忙点头,与佟老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冲刺班上女孩子居多,四十个人里头男孩不足一半,许多项目确实没办法参与。宋丰丰既然能上,当然就让他上了。张敬把大家递来的报名小纸条整理到表格上,写着写着,忽然发现喻冬没有报任何项目。   他踢了踢喻冬的椅子:“喻冬,你呢?”   喻冬死气沉沉地转头看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   前一天的语文测验中,喻冬作文没写完,分数比张敬少了整整十分,这让他仿佛笼罩在低气压里,生人勿近。   张敬蹬鼻子上脸了:“那我给你报广播组吧?还是拉拉队?”   喻冬:“你别写。我什么都不报。”   宋丰丰从外头跑回来,手里拿着三瓶可乐,放在了自己桌上:“喻冬,请你喝饮料。”   喻冬叹了口气,放下笔,慢吞吞转过头,拿起一瓶就开始灌。自从受伤,他一面想着做题要快,写字要快,但一面又得注意保持适中的速度,免得让自己伤势更重,整个人都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矛盾之中。   忧郁的喻冬比平时还要吸引人,每天使用各种借口跑上六楼的女同学数不胜数。   宋丰丰看着张敬写的表格,问了一个不一样的问题:“喻冬,你是不是不喜欢运动?”   喻冬咕嘟嘟地喝汽水,摇摇头。   “你报一个吧,手臂不是快好了么?”宋丰丰撺掇他,“报一个我也参加的项目,我罩你。”   喻冬舔舔嘴巴,意识到宋丰丰和张敬对他的误解很深。   “我……我虽然很白,但我也常常运动的。”他指着自己,艰难地承认了因为肌肤色号而导致的误解,“我也有很擅长的运动,只不过恰好不是跑步或者推铅球。”   张敬和宋丰丰对视一眼,傻笑起来:“你擅长什么?”   “滑雪。”喻冬想了想,一个个说给他们听,“草地滚球,高尔夫。骑马也算是可以吧,就骑着玩玩那种,跑起来不太行。”   张敬低头看着表格上的项目,点点头:“确实,校运会不适合你。”   宋丰丰满是好奇:“你还滑雪?草地滚球是什么?你这么厉害啊喻冬。”   喻冬嘴角动了动,像是一个快速消失了的笑。他脸上浮出点儿红色,眼睛眨了几下:“不算厉害。”   张敬一边笑,一边在广播组的名单里加上了自己和喻冬的名字。宋丰丰也挺有办法的。他想,喻冬也活过来了。   校运会当天喻冬才知道自己被张敬加进了广播组。   佟老师要求所有同学都必须参与到校运会中,没有例外。张敬告诉他广播组是最轻松的,喻冬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坐在教室里做试卷,完了告诉自己最后两道数学题怎么解就行。   喻冬对他的安排很满意。   从六楼的走廊可以直接望到操场。所有人都去参加开幕式了,喻冬为了让自己的懒惰显得更有说服力,穿了一件夏天的衬衣,右肩的纱布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现,佟老师见了也要“咦”地惊叹一声。   但在楼上看了一会儿,喻冬觉得有些无聊。操场上太热闹了,让他也蠢蠢欲动,想要下楼转转。   开幕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各个年级和班级展示风采的时间。初三1班的人扛着做成汽车的架子,宋丰丰就站在汽车的劣质敞篷上大力挥手,气势恢宏。他喊一句“同志们好”,跟在后头的1班同学就接一句“首长好”,下一句“同志们辛苦了”,之后来一声整齐的“为人民服务”。   喻冬一直在笑。宋丰丰真是黑,穿着那件不伦不类的中山装只让他让他显得更黑,整个人在秋季的烈阳里像是反光了一样,黑得异常醒目。   开幕式结束后,他很快看到宋丰丰换了运动服,但没有往操场上去,反而一路朝着教学楼狂奔。   “你喝什么?”宋丰丰很快跑上了六楼,气都不见喘,拉着喻冬就问,“他们准备跟大只佬奶茶订喝的,佟老师请客,不点就浪费了。”   宋丰丰穿着篮球服,因为刚刚套着闷不透风的中山装,皮肤上带着一点儿汗珠。他扯了两张纸巾擦脸,冲喻冬露出一口白牙:“快想一想。”   “……你上来就问我这个?”   “顺便看看你。”宋丰丰从自己抽屉里找出一条发带,“无聊吧?下去呗,看我跑步。”   喻冬挠挠下巴:“那我要一杯鸳鸯,加奶和布丁。”   宋丰丰把发带套到头上:“那太甜了吧?”   “我喜欢甜的。”喻冬晃了晃脑袋,“喝甜的心里高兴。”   “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是成功之母。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中考的分数,你肯定能上市三中。这次就少十分……”宋丰丰继续在抽屉里翻找,忽然有什么东西啪嗒掉了下来,“这是什么?”   “我没在意。我没失败!”喻冬有些恼了。   宋丰丰捡起地上的东西,眼神显得有些诧异:“巧克力?你放的?”   那是三根不同口味的德芙巧克力,用粉红色的丝带捆扎着,丝带上还带着一张心形的小卡片。宋丰丰打开卡片,里头只有两个秀气的字:加油。   “是你放的吧?”宋丰丰笑了一下,是又惊又喜的样子,“这个很贵。”   他拆了丝带,拿出一根放在张敬桌上,随后问喻冬:“有果仁的和牛奶味的,你要哪一个?”   “不是我放的,你认不出我的字吗?”喻冬感觉他不可理喻,“我给你塞巧克力?我有病吗?”   他又恼了。宋丰丰心想,喻冬这种城里人,真是捉摸不透。   “不是你放的也没事啊,吃呗。”他自作主张把果仁那条递给喻冬。   喻冬不知道该对巧克力愤怒还是对宋丰丰愤怒:“不吃!我讨厌甜的!” 第07章 (捉bug)   宋丰丰拿了头带下楼,把巧克力给了张敬和班长。   班长比张敬还要敏感:“谁送的?”   宋丰丰说不知道,喻冬就呆在教室里,但连他说也不知道。   今天是校运会的第一天,一大早就有很多同学到校准备开幕式的道具,喻冬和宋丰丰来之前班上早就已经闹哄哄的。班长回忆半天,他也没想起到底是谁放的。   “我给喻冬,他说不吃甜的。”宋丰丰把喻冬要订的奶茶告诉班长,趁着班长记录的时候,他转头跟张敬说话,“而且看起来挺不高兴的。”   “为什么?”张敬说,“他不吃甜的?那喝鸳鸯还加奶?”   宋丰丰一口咬去半块巧克力:“是不是妒忌我了?”   张敬:“……你想多了丰丰,不可能。喻冬收到的卡片和零食比你的多多了,也贵多了。你还记得我们上周吃的酒心巧克力吗?那字母连喻冬都看不懂,好吃死了。”   那盒子酒心巧克力是初二的一个师妹送的,就在喻冬上学的时候。喻冬说了句“不好意思,我不能收”,学妹红着脸直接将盒子扔进了宋丰丰的车篮,转身跑了。   “好吃。”宋丰丰回味起那盒酒心巧克力的滋味,“那是俄语还是德语来着?太好吃了,就是少了点儿,一盒才四个。”   “你自己就吃了两个!”张敬愤愤不平,“喻冬会妒忌你的德芙吗?”   宋丰丰耸耸肩:“有道理。”   两人的注意力很快被跳高的项目吸引了过去。学习委员参加了跳高,虽然个高腿长,但就是越不过去,杆子连连落地,周围嘘声一片。他不羞不怒不恼,拨拨头发,把杆子放上去,转身对裁判说:我再跳一次。   宋丰丰和张敬为他远超出同龄人的镇定和风度啪啪鼓掌。   但这一次还是没跳过。   众人散去,纷纷聚集在跑道附近,男子400米跑的分组赛即将开始了。   由于每个年级都有12个班,分组赛要进行两次,从初一到初三。宋丰丰是初三1班的参赛代表,因为还没轮到他,他便在附近做起了热身运动。   张敬是兢兢业业的广播组组长,手里一堆小纸条,不停往上写:“现在出现在跑道上的,是素有飞鹰之称的初三1班代表宋丰丰。他矫健的身影如同跑道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令对手闻风丧胆……”   “过了过了。”宋丰丰说,“谦虚。”   他完成了热身运动,初一年级的400米分组赛也恰好开始。宋丰丰垫脚越过人群观看比赛,忽然瞥见在操场对面的观战人群里,有一个高出初一小孩一大截的白脸少年。   喻冬果然下来看比赛了。   校运会这一天太阳异常猛烈,几乎是十月最凶狠的一个白天。喻冬在阳光里眯起眼睛,神情平静,眼睛左右地看,似乎正在找人。他的白皙像是牢牢固定在基因里,很难被这海边的毒辣的日光影响和改变。秋阳的烘晒只是让他的脸颊略略发红,整个人瞧着多了几分生气。   等到这一场比赛结束,宋丰丰跑过操场,直接把喻冬拉到了初三1班的大本营这边。   喻冬没有任何项目,他主要负责呆在大本营,看守大家的水瓶、外套、钱包、眼镜。张敬和他一起呆着,不停在小纸条上书写,一会儿把宋丰丰称为猎豹,一会儿把学习委员比作飞燕,绞尽脑汁,用光了所有可用的比喻。   喻冬见周围没人,小声说:“宋丰丰收到巧克力了。”   “嗯,我都吃完了。”张敬继续埋头狂写。   “谁送的?”喻冬又问,“你知道吗?”   张敬摇摇头:“管谁送的,反正都吃了。”   喻冬没能从张敬这里获得答案,转头看了看周围。班上的同学基本都在大本营里,围成一堆一堆地聊天。没有谁显得和宋丰丰特别亲密,也没有人对宋丰丰投去过分关注的眼神。喻冬盯了一圈,一无所获,倒是宋丰丰发现他一脸无聊地看来看去,起身走了过来。   喻冬呆坐片刻,转头问宋丰丰:“你不是有比赛?”   “快了快了。”   喻冬又转头看张敬:“你也有比赛。”   男子400米跑之后,就是男子4000米长跑的比赛,张敬名列其中。   4000米长跑没人愿意报,张敬身为体育委员,交表格的时候受到佟老师胁迫,只能自己往上填了一个名字。“别对我有什么期待。”他看着倒是不紧张,“我对自己也没有期待。”   佟老师听到他的话,直接拧了他肩膀一把:“张敬你可以的!”   张敬揉着肩膀,愁眉苦脸:“可以什么呀可以……体育委员我也不想当,只是正好轮到我了而已。”   对他的怨言,佟老师听若不闻,乐颠颠地捧着个装满枸杞红枣菊花茶的保温杯,坐在树底下看比赛。她年纪不大,但非常注重养生,常常在办公室里煮茶,让学生想喝就去倒,不用客气。喻冬去找她谈事情的时候喝过几次,表示味道太淡了不合自己口味,想自己带点儿蜂蜜加进去。   佟老师让喻冬别去人多的地方,先把手臂养好了再说。这头聊着天,那头的发令枪已经响了。喻冬猛地回过神来,扭头发觉宋丰丰已经不见。   “宋丰丰!!!”跑道上有一堆人正在边跑边喊,“加油!”   佟老师慢悠悠喝下一口温茶:“能赢。”   宋丰丰先是拿了分组赛第一,紧接着果然拿了决赛第一。   “差0.2秒我就打破去年的纪录了!”他头上搭着块毛巾,和几个人一起走回来,逮着喻冬就说个不停,“去年的纪录也是我创下的。”   喻冬嗯嗯点头。   “你怎么不去看?”宋丰丰有些失望,“我跑得很好啊,起步特别快。冲线的时候校报记者好像给我拍了张照,我看到镜头了。”   喻冬又“嗯嗯”两声,用左手拍拍大腿,权当给宋丰丰鼓掌。   宋丰丰坐在他身边歇了一会儿,拽他去看张敬比赛。   张敬的4000米长跑要绕操场10圈。他平时偶尔也打打羽毛球或者散散步,但从没参加过四公里长的竞技比赛,现在站在起跑线上,整个人都恍惚了。   “10圈!”他扭头对跑道外的宋丰丰和喻冬吼,“10圈呐朋友!”   “10圈而已。”宋丰丰举起手里的奶茶,“你点的招牌丝袜已经到了,在终点等你。”   喻冬也对他露出了笑容,仍旧用左手拍大腿,为张敬鼓掌。   跑第一圈的时候,张敬还是有点样子的,虽然不是领头的,但也不至于落后。   到了第三圈,张敬已经成了倒数第三个。   宋丰丰跟着他跑:“丝袜!你的丝袜!”   张敬熬到第五圈,开始散步。   喻冬和班上的其他同学全都随着张敬在跑道外移动:“加油!加油!加油!”   张敬抹了把脸上的汗:“求求你们别加油了!加了我还得往前走,我下不来台。我要弃权了老师!”   佟老师连忙从拉拉队末尾赶上来:“张敬你在这里弃权了我看不起你!你明年考试还有三年之后的大考能不能坚持就看今天了!”   张敬:“这跟4000米跑有什么关系?”   他开始散步之后,不喘了,气也匀了,争辩起来中气十足,有理有据:“佟老师你这是唯心的世界观,一点也不马克思。”   裁判在外侧跑过,大声怒吼:“参赛选手不要聊天!还跑不跑!”   张敬:“不跑了……”   佟老师及众人:“跑!”   他的声音完全被压住,只好垂头丧气,继续咬牙散步。   张敬最后是被裁判从跑道上请下来的,他的散步行为让整个比赛进程严重延迟。张敬又开始蹬鼻子上脸:“我要坚持走到终点,明年考试能不能过就看今天了。”   裁判正好是他的政治老师,哨子一吹:“又唯心了是吧!初三1班参赛代表张敬,完成比赛!”   张敬回到大本营,受到了热情款待,大家为他扇风,为他递上冰凉的丝袜奶茶,并且告诉他,他是十六中十多届校运会以来,第一个被裁判宣布提前完成比赛的选手。   可以说是创造了历史。   喻冬的鸳鸯喝了一半,宋丰丰问他去不去看自己的4x400米接力预赛,喻冬立刻说“好”,跟着他过去了。   “好玩吗?”宋丰丰问他,“校运会。”   喻冬说:“我以前的学校也有校运会。”   “到底好不好玩?”宋丰丰回头看他,“这是一般疑问句。”   喻冬咬着吸管:“还行吧。”   其实挺好玩的。他在心里说。   闹哄哄的一天过去了,校运会即将结束,   喻冬发现周围人的情绪越来越高了,几乎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最后的比赛。   校运会当天的最后一场比赛,是校篮球队跟老师的表演赛。   “我们学校的篮球队虽然没有足球队这么有名,但是打得也不错。”宋丰丰把护腕和护膝解开,“你等等,我会帮你找个好位置。”   喻冬对篮球比赛兴趣不大:“为什么不是足球队踢表演赛?”   “打篮球的老师比较多。”宋丰丰跟他解释,“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比较少啊,大多都是女老师。能踢满全场的男老师一个手都数得清。篮球赛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喻冬看了眼手表,距离平常的放学时间还有半小时。   “半小时能打完吗?”他问,“我不想看。”   张敬已经从上午的惨败中恢复过来,头上戴着宋丰丰的头带,校服外套直接系在腰上,上身只穿了短袖衬衣:“为什么不看?最好玩的就是表演赛了。”   喻冬慢慢皱起眉头。   宋丰丰和张敬都渐渐熟悉了他的各种表情。他脸上的表情本身就不太多,皱眉这一行为往往指向各种复杂的意义:不耐烦、厌倦、审度、嘲讽……   “野蛮。”喻冬说。   人和人的冲撞,场边过分热烈的欢呼,还有拍打篮球的声音,球鞋在场上摩擦的声音,都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   喻冬不打算告诉他们自己曾经在观战的时候被篮球砸过,还砸得很准,正中额头。   想到当时的情景,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要是那颗球再往下一点儿,他的鼻子已经歪了。   宋丰丰对他下的定义不以为然:“你懂篮球的规则吗?”   “懂啊,我看过的。”喻冬很认真,“就是懂才觉得野蛮。”   张敬不解:“那足球野不野蛮?”   “野蛮。”喻冬立刻说。   张敬:“那你还去看宋丰丰训练?”   喻冬:“要不是宋丰丰在训练,我不会看的。”   张敬摸摸下巴:“原来你认为宋丰丰也是个野蛮人。”   宋丰丰吃了一惊,连忙看向喻冬。喻冬简直无言以对:“你是怎么推论出这个结果的?”   张敬抓抓脑袋,坐在喻冬面前,神情特别认真。   他和喻冬的关系并没有宋丰丰和喻冬那样好,喻冬和他都认为对方是个聪明人,这是他俩成为朋友的基础。张敬觉得这其实就是信任了。   “喻冬,我们这里,没有高尔夫球场,也没有马场,更不会有人和你一起玩草地滚球或者滑雪。”张敬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以免伤害喻冬,“但是我们也有很多活动啊,打篮球,踢足球,我比较喜欢打羽毛球和乒乓球,宋丰丰他最喜欢什么你知道吗?不是踢足球,是钓鱼。”   宋丰丰纠正他:“是钓鱿鱼。”   张敬表示这种细节不重要:“你现在连班上同学都没认清吧?以后上了高中呢?初三的体育课基本形同虚设,可是高中不一样了。你会打排球吗?篮球呢?或者羽毛球足球?”   喻冬看着他,神情透出些固执。   “这些很重要吗?”他问张敬,“我不觉得。”   “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重不重要?”张敬摘了头带,把它压在喻冬的头发上,“可能试了也不觉得重要,但也许很好玩呢?打打比赛大家就熟悉起来了,很容易的。”   喻冬垂下眼皮,有点儿动摇。他知道张敬是好意,可是他着实缺乏兴趣。   “我打游戏很厉害。”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个长处。   张敬摆摆手,不想再说:“算了算了。”   宋丰丰推推喻冬,笑得狡黠:“今天先看比赛,明天周六,没有课。你到我家里来,我有好东西,让你开开眼界。” 第08章   宋英雄是渔船大副,那艘船也是他和几个同族兄弟一起做的,每趟都有分红,所以宋丰丰家的生活水平并不差。   兴安东街这栋两层的小楼房很旧了,是宋英雄爷爷那辈人留下来的,修缮好几次,旧坯子外刷了新墙皮,只要不近看,没什么大的瑕疵。它和周围的小楼都一样,直上直下,大门大窗,全不讲究设计。   宋丰丰告诉喻冬,其实他爹在稍远的城里还买了两个套间,住起来比这里舒服。只是因为宋丰丰的户口在兴安东街上,上初中时划片分区,他分到了十六中,如果住市区那就太远了。   “等我上高中,我就不在这儿住了。”宋丰丰说。   喻冬从冰箱里拿出两根花生大少,闻言有点儿诧异:“你要搬了?”   “你不搬?”宋丰丰接过一根,立刻撕开,“从这里去市三中,骑自行车都要半小时,又不能住校。不是说高中很忙么?还得上晚自习,不方便。”   “我不走。”喻冬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跟外婆住这里,至少住到上大学。”   宋丰丰犹豫了。他在十六中最谈得来的朋友无非就是张敬和喻冬。张敬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可张敬的家就在辉煌街,离市三中不远,他不存在搬不搬的问题。宋丰丰反倒有些担心喻冬:“那我也不搬了,唉,舍不得你。”   喻冬莫名其妙:“舍不得我什么?”   宋丰丰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   喻冬觉得跟他聊天很费脑子:“你叫我来到底开什么眼界?”   他想了想,心里冒出不祥预感。   “我靠,宋丰丰!”喻冬拿着花生大少指向宋丰丰,“你是不是想看三级片?我不陪你。”   “什么三、三级片!”宋丰丰结结巴巴,“最近没有什么好看的三、三级片,等有了再叫你。”   他把电话座机放在身边,乐颠颠地打开了电视。   “踢足球你应该是不行的了。”宋丰丰说,“我要让你燃起对篮球的兴趣。”   喻冬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又觉得特别无力。   “……灌篮高手???”   101集的国语配音版《灌篮高手》,每集都被切割为上下两部分,成为了202个收费的视频。   这是几乎存在于每个城市电视台里的点播频道,有一个168开头的专属号码。频道里有音乐MV,有少量的电影,以及大量的动画。   点播频道刚刚兴起的时候,上过很多次法制节目。寒暑假闲在家里的小孩不知道点播一个节目要收10块钱,为了看到自己喜欢的动画片,乐此不疲地拨打电话,话费账单惊人。   宋丰丰也被宋英雄揍过几次,之后再也不敢了。等到他现在十来岁了,手里有了点儿数额不小的零花钱,点播台的收费也越来越低,终于可以尽情点播,不再顾忌父亲的巴掌。   喻冬啃完了花生大少,开始吃宋丰丰家里储藏的其他零食。   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宋丰丰家里来,但很少在客厅停留,都是直接奔上二楼敲窗唤醒宋丰丰。   宋丰丰家里的陈设基本都很简单,只有电视和沙发很大,可见使用频率很高。   宋丰丰拍了拍电话,豪气万丈:“想看哪一集,我点给你。”   喻冬抓了一把番薯干:“为什么不直接买碟来看?两百多个视频,一个视频哪怕收1块钱,那也不少了。”   “买过。”宋丰丰抓起电话准备拨打,“被我爸掰碎了。他说我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看这些小孩儿的东西。”   一个电话还没打完,点播频道上的菜单开始变化。片刻后,《宠物小精灵》的某集开始播放,尾巴只有一点点火的小火龙出现在屏幕上,可怜兮兮。   宋丰丰很失望:“被插队了!”   喻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我以前没怎么看过这些。”   好不容易等到《宠物小精灵》结束,宋丰丰立刻抓紧时间,给他点了灌篮高手的27集。   “从这里开始就好看了,前面都挺无聊的。”宋丰丰给他解说,“我特别喜欢三井寿。”   喻冬带着一点儿抗拒,但又不好拒绝宋丰丰的好意,嗯嗯地点着头,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了下去。   他一开始兴趣很淡,但看着看着,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了。宋丰丰给周兰打了个电话,说跟喻冬在外面吃饭,然后俩人门都没出,直接泡了方便面边吃边看。   宋丰丰搅动着纸桶里的红烧牛肉面:“还是跟人一起看比较有意思。”   喻冬则开始问他一些细致的技术问题:“带球走步具体是怎么回事?”   期间张敬给宋丰丰打电话,问他晚上去不去打球。张敬的4000米创造了十六中的历史,这等荣誉很快传到了他爹妈耳朵里,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乒乓球啊,你去不去?”   宋丰丰:“我不打这种的。踢足球,你去不去?”   张敬听到了他那头的电视声音,大吃一惊:“你在看灌篮?”   “我不看。”宋丰丰很得意,“喻冬在看呢,都看入迷了。”   张敬笑了两声,让他开免提。   “喻冬!”张敬在电话里说,“你知道宋丰丰最喜欢看点播台的哪个动画片吗?”   宋丰丰:“?”   喻冬想了大概两秒钟,回忆着方才自己看到的菜单:“美少女战士?”   张敬:“靠!你怎么知道!”   宋丰丰:“等等,我怎么不知道!”   喻冬:“因为有大腿,还有短裙。他肯定最喜欢看变身那一段。”   张敬在那一头发出狂笑:“对对对!”   电话被宋丰丰按掉了。他推了喻冬一把:“靠,我什么时候看那个了!”   喻冬认为宋丰丰可能脸红了,但因为肤色过深,很难辨认。   两个人从早上看到傍晚,看得眼睛都疼了,101集还没看到一半。一到假日,点播台人气空前高涨,《宠物小精灵》《棒球英豪》和《足球小将》不断插队,间中还有不少点歌的,喻冬听了两遍《Honey》,三遍《半岛铁盒》和六遍《波斯猫》,已经差不多会唱了。   “这个有漫画是吗?”喻冬心想,看漫画还快一些,动画的节奏实在太慢了,同个动作和情节不断闪回,还不能快进。他特别想知道湘北有没有打进全国大赛。   “有,漫画好像三十本左右吧?”宋丰丰说,“我喜欢看动画。”   “我知道。”喻冬抓起自己的滑板,“动画里有穿短裙的拉拉队。”   他摸了摸下巴,很认真地补充:“如果这么喜欢看拉拉队,我建议你点播《棒球英豪》,就我们刚刚看的那一集……”   这次他好像终于分辨出宋丰丰脸红的特点了:他连脖子到耳朵那段不太黑的地方都泛了红,整个人愤怒大吼:“喻冬!”   喻冬连忙抱着滑板,一边笑一边跑走了。   宋丰丰在客厅里收拾零食残骸,想了片刻,还是点了一集《棒球英豪》,还是有拉拉队助阵的那集。   正看到一半,电话响了,是周兰打来的。   “周妈,喻冬刚回去。”   “哎呀……”周兰的语气有些紧张,“那算了,我等等他吧。”   宋丰丰对喻冬的事情尤其热心:“怎么了?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那头的周兰声音低沉,听上去很忧虑,“我就是想告诉他,他哥来了。”   宋丰丰:“……哥哥?”   他从没听喻冬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哥哥。   在回家吃晚饭之前,喻冬先到租书店租了几本漫画。他用校徽抵押,约定周日还书,租金一本五毛钱。   租书店的老板娘笑容可掬,还送了喻冬一个袋子,让他把书拎着回家。   喻冬拎着一袋子漫画,踩在滑板上往前去。   他现在已经非常熟悉兴安街这边的地势,加上地面经过了平整处理,平时使用滑板也没有障碍了。但上学的时候还是更愿意蹭宋丰丰的车,毕竟方便。他心想,可不是因为自己依赖宋丰丰。   夜色渐渐浓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街面一截明,一截暗,他在这明暗之中自如穿行。   喻冬心情很好。他度过了快乐饱足的一天,和宋丰丰、张敬这样的人在一起,他非常放松,也非常舒适。   到这边来读书,可能是十六年以来自己作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经过龙记大排档,喻冬无意间转头一瞥,立刻与龙记里头的一个人对上了眼。   “靓仔!”龙哥正拿着一个蟹腿啃,看到喻冬经过,立刻抬手招呼,“放学啦?”   喻冬镇定地扭头,当作没看到没听到,继续滑行。   龙哥的小弟提醒他:“大佬,今天星期六,不上学。”   “太久没读书,都忘了。”龙哥擦擦手,热情万分地奔出来,“靓仔,食饭未?来来来我请你。”   喻冬没有走远,停在了大排档的灯箱旁边。   玉河桥就在不远处,但他过不去了。有个人从玉河桥方向朝他走过来,尚有一段距离时那人也停了步,对喻冬抬了抬下巴。   “去你外婆家不见你,出来找找。”   说话的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衣着得体,鼻梁上架着细边框眼镜,下巴与嘴唇和喻冬有些相似,也是个英挺俊秀的人。   只是看向喻冬的眼神并无任何兄弟的亲热。   “过来。”他冷冰冰地说,“有些东西给你。”   “你来干什么?”喻冬并没有上前。“龙记排档,价廉物美”的灯箱就在身旁,红彤彤的一个大方块,给了他一些勇气。   青年笑了笑:“来开家长会啊。你又没有妈,爸也不可能过来,那只有我了。”   喻冬一时间答不上话,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滑板。   龙哥凑上来,一眼就发现情况不对劲。   他是混了多年的边缘大佬,决定给喻冬撑腰:“靓仔,这是谁?”   “我是他大哥。”青年皱眉打量龙哥,“你又是谁?”   这两人皱眉的表情倒是有一点点像的。龙哥看了青年两眼,“呸”地吐了嘴里牙签:“我是他大佬!我罩他!” 第09章   “你才出来多久,当上小流氓了?”青年嘿地一笑,冲喻冬抬了抬下巴,又说了一遍,“有东西给你。”   喻冬和龙哥都被“小流氓”这个词刺伤了。   喻冬咬了咬嘴唇,只把滑板捏得更紧。   龙哥的反应很激烈:“我丢你老母!你说谁是流氓!”   骂完又转头给喻冬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骂你妈。”   “没关系。”喻冬神情古怪,“你随意。”   龙哥也不是傻子,愣了一会儿之后才明白,这两兄弟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青年已经几乎失去了耐心:“喻冬,你不要这个,那我可就丢了。”   喻冬谢绝了龙哥为他撑腰的好意,慢吞吞抬腿走了过去。   喻唯英比喻冬年长六七岁,大学毕业之后已经在公司里开始给喻乔山帮忙。   他颐指气使惯了,公司上下都知道他是喻乔山的大儿子,是太子爷,没人对他不恭敬。他好不容易来这臭烘烘的渔村一趟,看到喻冬的臭脸,心情愈加恶劣。   两人确实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喻冬直到自己母亲患病离世,喻乔山把喻唯英带回来才知道,早在和母亲结婚之前,喻乔山就已经和别人生了孩子。   那只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但已经足够让十几岁的年轻人彻底崩溃。   他看到了喻乔山写的信,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并不是对母亲或者自己说的。他称呼别人为“我的最爱”,称呼喻唯英为“最好的儿子”。   喻冬心想,那自己是什么呢,自己母亲又是什么呢?三口之家十几年的幸福生活是一个假象,喻乔山简直是个再出色不过的演员,他演得太好了。   喻冬知道喻唯英很聪明。喻乔山的两个孩子脑子都不差,喻唯英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个临近大学毕业的社会人,跟喻冬这样的初中生玩起心计,就像戏弄一个孩子。   “你说你妈知不知道呢?”没事的时候喻唯英就跟喻冬闲聊似的,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说这样的话,“你说她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喻冬翻捡母亲的遗物,并未发现任何细节能说明母亲对喻乔山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婚前婚后的日记里,他看到的都是一个快乐而幸福的女人。喻唯英告诉他,他的母亲才是第三者。喻冬和他打架,挠伤了喻唯英的脸。喻乔山回家之后发现了喻唯英脸上的伤,又气又急,反手就扇了喻冬一个耳光。   喻冬一想到这些事情就觉得脑袋疼。   喻唯英给他带来的是两份文件,让他签字。   在路灯下看完文件,喻冬将它们紧紧抓在手里,没有给喻唯英:“我不签。”   “你妈的两个子公司本来就是爸爸给她的。现在她没了,也一直是爸爸代管,现在不过让你签字让一部分股份给我。”喻唯英点燃了一支烟,“这没什么关系嘛。反正等他死了,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两兄弟的。”   喻冬很大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喻唯英着实吓了一跳:他喜欢逗喻冬玩,有时候带着恶意,有时候只是出于习惯。但喻冬居然会说脏话,这可是之前从未听过的。他突然间愈加厌恶起这个小渔村,恶狠狠地训斥了一句:“闭嘴!”   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那油腻的小流氓还在不远处带着小弟探头探脑,喻唯英更觉得这渔村和喻冬,都令人生厌。   “文件我送到了,签不签你自己可以再考虑考虑。你不签的话我们没办法管理得更深入,等到你大学毕业,这两个公司还做不做得下去,谁都说不准。”喻唯英慢慢吐出一口烟,“我还会来的,来给你开家长会,考试加油。”   他轻笑一声:“努力考华观中学吧,咱们可以当校友。”   喻冬冲他“呸”了一声。这是跟宋丰丰学的。   喻唯英又惊又怒,往后跳了两步,气得快说不出话了:“你冲我吐口水?!”   这脏兮兮的地方,脏兮兮的喻冬,都让他火气上头。喻唯英转身就走,经过龙记大排档门口时,忽然有水朝他泼过来。   “你干什么!”喻唯英大怒,指着龙哥就吼,“混帐!流氓!”   龙哥拿着一个还在滴水的盆,神情充满惊奇。那洗鱼洗虾的水全是腥气,对面青年的皮鞋和裤管都被溅上了,龙哥等着他破口大骂,可他翻来覆去,只知道斥骂自己为“流氓”。   龙哥呲着牙,挥动拳头朝着喻唯英那边踏了一步。   喻唯英吓了一跳,喉咙动了动,扭头走了,步子比之前还要快。   龙哥嘿地笑了,从桌上拿起一根牙签叼在嘴里:“什么卵。”   回头再看,喻冬已经不见了踪影。   校运会结束了就是全市的摸底考,宋丰丰和张敬都发现,喻冬学得越来越凶了。   “喻冬对市三中有什么执念吗?”张敬问宋丰丰。   佟老师跟张敬说,以他的体能,明年的体育试最多只能考个20分,而能拿30分满分的人,光是十六中可能就有近百个。张敬被这10分的差距吓住了,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都拉着宋丰丰,让他帮自己训练。   此时张敬刚跑完1000米,坐在操场边上跟宋丰丰聊天。   在操场上跑步训练的人里,初三年级的越来越多了。   “以他的成绩,就算考失手了上不了市三中,也能上华观啊。”张敬说,“两个学校都是好学校,就是市三中名气比华观大一点点而已。”   宋丰丰也不明白。   市里最好的高中是市三中和华观中学,每年这两个中学为了争抢中考前三名都花样百出。宋丰丰之前曾经接触过华观中学的老师,华观也想要他,但宋丰丰嫌华观太远太偏,最终还是选择了市三中。   他想了一会儿,认为自己可能找到了答案:“肯定是想和我上同一个学校。”   张敬嗤笑。   “那他在这里也没多少认识的人,就我跟你比较熟悉。”宋丰丰觉得自己的推论很有道理,“是吧?肯定是这样的。”   张敬摇摇头:“喻冬不可能这样。他跟我们不同。”   宋丰丰收起了笑容,盯着面前跑过的田径队。   “他心情不好。”他说,“我说请他吃妈仔牛杂或者喝大只佬奶茶,他都没理我。”   张敬却开始担忧自己的成绩了。   “看喻冬这样,我也担心自己考不上市三中。”他挠挠耳朵,和宋丰丰一起看着田径队的女孩从跑道上经过,“我不知道喻冬怎么想,但我还是很希望和你们一起读同一个高中的。唉,听说市三中很多美女。”   宋丰丰的思路被张敬打乱,但很快接上了这个新的话题。   “那华观呢?”   “华观多帅哥。”   “我们学校多什么?”   “废柴。”   喻冬很感激张敬和张格。他以为张格只是个黄绿医生,但开的药和推拿活血的手法都很合适,摸底考的前两天,他已经可以轻松写完语文和历史政治这类试卷了。   考完出来,张敬脸色很不好,拉着学习委员就问:“最后一道选择题的选项真的没有问题吗?”   学习委员的脸上永远一脸平静:“没有问题。如果你算不出来,是你算法有问题。”   宋丰丰打着呵欠经过:“才5分,放轻松。”   “才5分?!”张敬没办法跟宋丰丰说明这5分的可怕之处,“我上次的数学比喻冬多3分,全市排名比他多了11名!”   “是了是了,你上次是全市数学第一。”宋丰丰顺口说,“可是你的总分比喻冬低。”   张敬脸色更差了:“喻冬一定会做。”   学习委员:“我也会做。”   张敬:“……你们能好好安慰我吗?”   喻冬考完了心情还是不好,他想着喻唯英还要来开自己的家长会,难免又要被他羞辱一次。他跟周兰提过,希望她去开家长会,但佟老师不答应:“我联系过你爸爸,他说让你大哥来开。你外婆年纪大了,考试的事情她听不懂的,不要闹脾气了。”   回家路上宋丰丰不停地找话题跟喻冬聊,喻冬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宋丰丰又一次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考市三中。   或许是需要跟人交流,这次喻冬没有隐瞒。   “全市的重点高中就两所,我不想去华观。”他一边喝鸳鸯奶茶一边走,还低头踢地上的小石子,“不想跟那个人做校友。”   “哪个人?”   “他们让我喊他哥哥。”   宋丰丰恍然大悟。他很想追问这位神秘的“哥哥”的事情,可提起这人,喻冬显然充满不快。宋丰丰踟蹰片刻,压下了心底的疑惑。   喻冬经过小超市,钻进去买了两条阿尔卑斯。他把空的奶茶杯子放在垃圾箱上,随手拆开包装,给了宋丰丰两颗。   运载货物的火车咔咔咔地从铁道上经过,这次运载的不是煤块而是木材,在车厢上堆得像山一样。   牛奶口味的糖果非常甜腻,宋丰丰咂吧着这甜滋滋的味道,问喻冬:“你到底喜不喜欢吃甜的?”   喻冬:“喜欢。吃甜的心里高兴。”   可你看起来也没多高兴。宋丰丰心想。   “那我上次给你巧克力,你怎么不吃?”   喻冬转头看他,白牙咬着嘴里的一颗硬糖,眉头微微蹙起,是一个回忆的表情。   宋丰丰看到那颗糖在喻冬嘴里碎了,他好像听到了那一声细细的“咔哒”声响。   “什么巧克力?”喻冬转过去盯着红彤彤的信号灯,嘴角微微抿起,似笑非笑的样子,“我都忘记咯。”   两人慢腾腾回到玉河桥,正要分道扬镳,宋丰丰忽然看到桥面上站着一个人。   宋英雄穿着拖鞋立在桥上,一脚踩在矮墩上头,另一脚在地上不耐烦地啪啪拍打。   “宋丰丰!”他冲着宋丰丰大吼,“过来!”   他一回来就意味着又有许多海鲜可吃。宋丰丰十分兴奋,哐当哐当推着自行车奔过去:“嘿!老豆!”   宋英雄抓住他的车头把他拖到家门口,宋丰丰一头雾水,但看父亲这架势,可能要揍人了。   “听说你带喻冬去网吧赌钱?”宋英雄一双眼睛要喷出火来,“不仅赌输了,还害喻冬被人砸了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宋丰丰要跟哥哥碰上咧!(没有龙哥戏份   好像大家都对龙哥和大哥露出了老母亲的笑容……?   ===   黄绿医生=半吊子/不靠谱医生   华观中学是罗恒秋和邓廷歌的母校,辉煌街呢,是剧院隔壁那条夜市街,师兄和小邓去喝粥买老婆饼的地方。这里只作为城镇和故事的细节和背景。   因为故事要一直写到他们独立生活,所以往前推,正好推到了2005年这个时间点。在设定上喻冬他们比师兄他们年幼些。 第10章   喻冬在家里吃完了饭,洗着碗跟周兰聊天。自从女儿离世,周兰就再没见过喻乔山。一是喻乔山不过来,二是周兰也不愿意瞧见他。   喻唯英那天到访,周兰正在等喻冬回家吃饭,听了喻唯英的自我介绍,当即脸色就变了。喻唯英话都没说完,周兰挥着竹编的大扫帚,直接把人赶出了家门。   她怎么会愿意见到喻乔山或者喻唯英?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只会让她想起自己一直被蒙骗直到离世的女儿。   喻冬没在周兰面前提起这些事情,以免引起周兰的伤心事。他洗了碗筷,捋起袖子跟周兰一起收拾宋英雄刚刚拿过来的两袋海货。大鱼大虾装满了编织袋,周兰甚至忧愁起来:“冰箱放不下了。”   好在最近天气渐渐冷了,倒不怕坏。祖孙俩正在收拾,忽然听见对面街闹闹穰穰的,似乎有人在大叫。   喻冬竖起耳朵听,周兰十分镇定:“肯定是宋英雄和宋丰丰。”   宋丰丰从自家的二楼窜上了隔壁屋三楼的天台,宋英雄上不去,在街面上气得大叫:“爬这么高我怎么揍你!下来!”   天色早就暗了,天黑助人胆,宋丰丰趴着天台边缘跟他爹互喊:“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要面子你还去网吧赌钱?!”宋英雄豪气万丈地一吼,“下来!”   宋丰丰缩缩脑袋,下意识看了对面街一眼。兴安西街18号的门开着,一个瘦巴巴的人果然站在门前。宋丰丰沮丧坏了,他现在连喻冬饶有兴味的表情都能想象到:“别喊了!别人都听到了!”   父子俩吵了半天,喻冬为了看戏,甚至跑到了玉河桥上,嚼着番薯干津津有味观赏完全程,并打算下周返校要跟张敬好好分享。   摸底考的成绩出来,喻冬退步了。   上一次模拟考是全市前三,这几乎是十六中建校以来最好的成绩,自然被老师们寄予厚望。但这次的成绩不行了,学习委员和张敬都排在他前面,喻冬排名直接掉到了前五十。   佟老师告诉他成绩排名时顺便也安慰了他:“没关系,有波动很正常,下次再考回来就行。你胳膊不方便,这是客观原因。”   张敬和学习委员总分相差五分,耿耿于怀:“就是那道选择题了。”   他对喻冬的忧郁表示十二万分的理解,并且试图安慰他:“开家长会也没事啊,你成绩一直都好,爸妈肯定不会怪你。”   但开家长会那天,留在学校里帮忙分发成绩单和其他资料的张敬发现,喻冬的位置是空的。   喻唯英来是来了,但不打算进教室,也不想坐在喻冬的位置上听老师两小时的废话。他直接找到了班主任佟老师,表明身份和来意,简单聊了聊喻冬的情况。   他自己肯定是不愿意过来的。但这是喻乔山的要求。喻冬名义上还是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尚未成年,他开了四小时车专程来到这儿,关心喻冬的学习情况,这举动是非常加分的。   跟佟老师聊完之后,喻唯英直接就往周兰家去了。   他怕了周兰的竹编大扫帚,不敢进去,只在门外远远晃荡。喻冬在楼上晾衣服,喻唯英喊了他两声,总算把人喊了下来。   “文件我不会签的。”喻冬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喻唯英刚离开学校,心里还有一点儿要和喻冬谈心的浅薄热情,听喻冬这么一讲,顿时想起了更为重要的部分。   “不用你签了。”他笑着说,“已经转给我了。”   喻冬脸色一变:“怎么转的?”   喻唯英跟他解释,那两间公司虽然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但由于喻冬现在未成年,所以一直都是喻乔山代管。喻冬不肯出让自己的股份,喻乔山便行使了自己的管理权限,以促进公司运营的名义,把喻冬的一部分股份让给了喻唯英。   “他没有这样的权力!”喻冬气坏了,“他凭什么!”   他攥紧拳头,站在冷风里,胸口一股郁气越来越烈,只觉得头晕目眩。   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面对朝自己压下来的所有狰狞面孔,毫无还手之力。   喻唯英还想说些话缓和喻冬情绪,抬头发现喻冬突然蹲下身,抓起了门口的一个花盆。   才开的黄菊花在茎上摇摇晃晃。   喻唯英吓了一大跳:“别——”   喻冬已经将花盆朝他扔了过去。   好在他躲得快,花盆没砸中,嘭地一声巨响,在街面上滚了几下。   喻唯英只觉得喻冬不可理喻:“你干什么!”   他被激怒了,冲过去直接甩了喻冬一耳光:“你敢砸我?!”   “我没满16岁……”喻冬被他打得一个趔趄,立刻弯腰又抓起了一个花盆,“砸死你也没事。”   宋丰丰骑着自行车出门,准备找喻冬一起去吃夜宵,才到玉河桥上就听到了喻冬的声音。他猛蹬几下,险险躲过花盆,在喻冬身边停了,重重推了喻唯英一把:“你谁?!”   “法盲!”喻唯英见喻冬举起花盆,脸色顿时变了,“你……”   他忙不迭地指着宋丰丰:“你拦着他啊!”   宋丰丰不清楚事情始末,但喻冬的架势太吓人了。他连忙下了车,二话不说直接将自己的自行车举了起来,冲喻唯英砸过去:“滚吧你!”   喻唯英躲开了花盆,却没能躲开宋丰丰突然举起的自行车,被车轮子砸个正着,一道泥印子从肩上一直印到脸颊。   他呆不下去了,一边怒叱“流氓”,一边拔腿就跑。   这地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全都太糟太糟,才两个多月时间,不吭声不反抗的喻冬就被同化成了流氓,而喻冬身边的那些人,瞧着比喻冬更似古惑仔。喻唯英掏出手帕,大力擦着脸上的泥印,并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过来了。   走了几步,抬头发现面前就是龙记大排档的招牌。他惊魂甫定,又被重重惊了一下,连忙扭头绕路,远远离开。   那两个花盆填满湿漉漉的泥土,又大又重。喻冬放下花盆,坐在路边喘气,右肩隐隐作痛,像是已经复原的筋肉又遭受了挫伤。   宋丰丰收拾了路上的花和泥,拖着那花盆回到喻冬身边。花盆用铁丝箍紧,并未砸碎。宋丰丰坐在喻冬身边,开始往花盆里填土,将可怜巴巴的黄菊花重新种回去。   周兰已经歇下,耳朵又有点儿背,并未听到外面的喧闹。喻冬头疼极了,扶着额头不声不响。宋丰丰种好花,推推他肩膀:“你胳膊没事吗?”   “……他是我哥。”片刻沉默之后,喻冬慢慢开口了。   他一点点地跟宋丰丰说起了一直不愿意提的事情。他的家庭,他的父亲和母亲,不认识的阿姨与完全陌生的“哥哥”,一幕覆盖了幸福假象的活剧。   喻冬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肯说话,最后甚至说不出话。喻乔山把他送去疗养,大半年后终于恢复,整个人却已经瘦得脱了形。回到家中的喻冬发现,父亲已经再婚,他隔壁的客房住进了“哥哥”,不认识的女人在家中出入,俨然女主人。   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喻乔山恩准他不必称呼女人为“妈妈”,但必须叫喻唯英哥哥。喻冬干脆不吭声,紧紧闭嘴,像是要把这种沉默永远保持下去。   “是我自己提出要到外婆家来的。”喻冬把脑袋埋在手臂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一想到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就要被喻唯英夺走,他又气又沮丧,肩膀微微发抖:“他们还要抢我东西……”   宋丰丰呆呆听完,只觉得自己在听一部剧情狗血的电视剧简介。   但剧里的人是他朋友,是喻冬,他坐在喻冬身边,忍不住拍拍喻冬的背:“那什么公司……你现在能管吗?”   喻冬闷闷回答:“不能。”   宋丰丰的思维很直接:“你以后能管吗?就成年之后,大学毕业之后?”   喻冬慢慢抬头,惊奇地看着宋丰丰,仿佛听到了一个傻问题:“当然能。”   他眼圈发红,睫毛都湿了,宋丰丰怜悯地抓抓他头发,喻冬没躲开。“它现在还是你的吗?”宋丰丰又问。   喻冬擦擦眼睛:“是我的,但是有一部分被他拿走了。”   宋丰丰:“那你以后再拿回来不就行了?现在没办法管,他们要拿走你也阻止不了。既然这样,就以后再抢回来咯。”   他认为自己的思路是非常有道理的,就像古惑仔抢地盘一样:地盘永远在那里,有时候易主也是没办法的事。真正的大佬不会唉声叹气哭唧唧,而是卧薪尝胆,苦等机会,在合适的时机带上忠心耿耿的马仔,一路砍过去,重新做大佬。   喻冬想了想:“……有点道理。”   宋丰丰很少从他口中获得过肯定,顿时高兴得不得了:“你现在做不到,以后做得到就行了嘛。”   喻冬觉得这句话很耳熟:“这话谁讲的?”   “佟老师。”宋丰丰说,“她劝我好好学习时都这样讲。”   喻冬哈地一下笑了。被宋丰丰这样搅和,他心头的不快消散了很多。自己现在是无能为力,但以后呢?以后的事情,喻乔山和喻唯英也都料不准的。   “我中考一定要考到前三名。”喻冬告诉宋丰丰,“我爸希望我去读华观中学,但我不想和刚刚那个人做校友。我爸很固执,他说除非我考得特别特别好,才会让我自己选学校。你懂得,只有考到前三名,市三中的人才会对我有兴趣,那时候我就有选择的权利了。”   宋丰丰顿时明白:“那是得好好考。”   他这时候才发现喻冬脸上有渐渐浮现的巴掌印,是刚刚被喻唯英打的。打的正好是右脸颊,看那痕迹,显然是很用力了。   “你脸疼吗?”宋丰丰紧张了,“耳朵呢?耳朵疼不疼?能听到我声音吗?”   喻冬揉揉脸,自己倒没觉得严重,只是宋丰丰的问题让他特别无力:“能!我说一万遍了,我没聋。”   “你太会说谎了,我不信你。”宋丰丰起身拍拍屁股,“我帮你涂药?”   “我以后绝对不骗你,行吧?”   宋丰丰稍觉满意:“那当然可以。”   没了心理负担,喻冬在十二月中的五校联考里,嗖地蹿成了总分第一。   佟老师找他谈话,教导主任和校长也找他谈话,个个都让他继续保持,不要有负担。不起眼的十六中可能会出一个中考状元,这是建校以来的头一回,校长的地中海发型看起来都噌亮许多。   拿了第一的喻冬没负担,始终稳定保持在前三十名的张敬也没有负担。   这一天,他主动给宋丰丰打电话问他圣诞节准备怎么过。   宋丰丰正和喻冬在家里看点播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敬聊天。   “圣诞节还去不去教堂?”张敬也在看点播台,这是他每天难得的闲暇时间,“听说今年还会放烟花。”   “去啊。”宋丰丰问喻冬,“圣诞节去不去教堂玩?”   喻冬:“不去。”   宋丰丰:“有糖果饼干发,今年还会放烟花。”   喻冬:“不去了,我要看书。”   宋丰丰:“哎,陪我去呗。”   喻冬回头看他一眼,应了:“好吧。”   “谁?谁陪你去?”张敬连忙问,“你这就约到人了?”   “刚约了喻冬。”   张敬惊呆了:“约喻冬干嘛?约女孩啊!上次送巧克力给你的是谁你找到没?”   宋丰丰:“没有。”   张敬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约个女孩好不好,约男的有意思吗?”   宋丰丰心想这人脑子是不是学坏了,不是你打电话来约我的么?   张敬还在那头絮絮叨叨:“约你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嘛,白皮肤大长腿,是吧?圣诞节啊,多浪漫……”   电视里,上杉达也正趴在窗口偷看体操队的女孩训练。贴身的体操服勾勒出少女身形,喻冬指着屏幕,戳戳宋丰丰,对他坏笑两声:“你最喜欢的。”   宋丰丰下意识回答张敬:“是啊,喻冬就是。”   张敬:“……宋丰丰你疯了。” 第11章   距离圣诞节还有几天时间,喻冬看了日历,发现平安夜那天正好是周日,不用上学。   他踩着滑板在兴安街周围逛了几圈,想给张敬和宋丰丰挑个礼物。   小的礼品店也不是没有,格子铺刚刚兴起,发光发亮的、毛绒绒暖烘烘的小物件儿摆在分隔清楚的格子里,看店的女孩拿着一本口袋本的言情小说,看得昏昏欲睡。   喻冬发现这些礼物都不适合宋丰丰。   “给女朋友买礼物吗?”店主倒是热情万分,“这种发圈现在很流行的,还有这个手链,蔡依林同款。”   喻冬谢绝了对方的推销,继续踩着滑板漫无目的地逛。途经租书店,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于是匆匆捞起滑板钻进店里。   “老板,最近有什么新漫画吗?”喻冬问。   老板是个戴眼镜的青年,闻言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亮出手里的漫画:“我推荐这个,单行本今年才出完,我托人从香港带了两套,想要的话可以转一套给你。”   封面上是硕大的“H2”两个字。   喻冬定睛一瞧,又是安达充,又是打棒球,又是青梅竹马牵扯不清。他立刻想起宋丰丰热爱欣赏的《棒球英豪》中的某些片段。   想了片刻,喻冬决定换个别的,不让宋丰丰看这么多体操服和拉拉队裙子。   “帮我进一套全新的《灌篮高手》。”喻冬说,“圣诞节前能到吗?”   平安夜晚上九点整,张敬骑着自行车,准时准点停在玉河桥上。   “宋丰丰!”他先冲着西面喊,随即转头朝着东边,“喻冬!”   兴安街上的人对圣诞节和平安夜都不感兴趣,吃完饭的老头老太围坐在灯下摸纸牌打扑克。初冬的海风又湿又冷,张敬喊了两声,在桥上直打哆嗦。   周兰也在摸纸牌,听到有人喊外孙的声音,忙起身回答:“喻冬在宋丰丰家里!”   张敬认出了周兰,周兰也想起了张敬是谁。那个圆脸的、有点儿胖乎乎的男孩子来家里找过喻冬几次,无一例外都是讨论问题,或者邀喻冬去逛书店。但张敬今天穿得挺帅气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了圆胖的脸部轮廓,一双明亮的眼睛显露了出来。他个子丝毫不比宋丰丰甚至喻冬矮,只是因为有些赘肉,平时看起来壮实很多。冬季所有人穿的衣服都多,他的胖和壮反而不太明显了。   “在宋丰丰家里等你呢。”周兰示意他赶快过去。   张敬跟周兰问了声好,踩着车继续往宋丰丰家里去。   宋丰丰正在客厅里拆一个长的纸箱,张敬放好了车,好奇地钻进去,才看一眼就叫出来:“靠!全套灌篮!”   喻冬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着热茶。他心里有些得意,显然自己这份礼物不仅让宋丰丰惊喜,也让宋丰丰很有面子。   “这是你的,张敬。”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个小的盒子,递给张敬。张敬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又惊又喜,拆开了发现那是一台新的电子词典。   宋丰丰瞥了一眼,立刻说:“还是我的好。全套啊!31本!全新的!”   “我这也是全新的。”张敬想要电子词典已经很久了,平时常常借喻冬的来用,嘴里念叨着如果自己也有个词典,英语成绩肯定比喻冬还好。他哀求了好几遍,父母终于松口答应他春节就买,但他没想到喻冬居然就这样送来了。   “喻冬……”张敬翻来覆去地看那台词典,嘴里念叨着喻冬名字,张开手臂就要拥抱他。   宋丰丰把他拦住了:“抱什么抱什么?我这礼物比你的电子词典还贵,我都没抱。”   “我的礼物呢?”喻冬放下杯子,冲互相扯来扯去的张敬和宋丰丰摊开手掌,手指活泼地动个不停,“来来来。”   张敬和宋丰丰对视一眼,脸上都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喻冬停了手,有些讶异,有些委屈:“……没准备?”   “我们互相不送礼物的。”张敬跟他解释,“就去教堂玩一趟……我们一直都不搞礼物这一套。”   “哦。”喻冬收起了手,点点头,“行吧。那快出发啊。不是说人挺多的么?”   海边的城市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信仰。临海的乌头山山顶上有佛寺,香火鼎盛,无论信不信佛,都喜欢在逢年过节时候去上一炷香,祈求佛祖仁爱普世,随手可赐予一丝慈悲。佛寺不远处有妈祖庙,高大的妈祖像立在山腰,双目凝悲,默默注视海面。出海打渔的人只要在归途中看到妈祖像,便知道离家不远。   教堂就在乌头山的山脚,小小的一栋三层小楼,楼顶设一个十字架,白墙面上悬挂一个黑色牌匾,端庄大字写着“基督教会”。   喻冬坐在宋丰丰的车后,听张敬和宋丰丰给他介绍这一路上所见的东西。   他幼时曾在这里生活过几年时间,周兰带他去打渔,带他收鱼,带他赤脚踏入柔软的海滩,从沙子里抛挖海贝和小蟹。但城市发展太快了,从渔村变成小城市,不过是十几年时间而已,有许多地方已经改头换面,喻冬看着都觉得陌生。   三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在沿海的公路上前进。   临海的一面是堤坝和黑沉沉的水面,而他们前进的这一侧则栽种着许多凤凰树。虽然已经是初冬,但秋季的酷热给凤凰树带来了春天降临的错觉,居然也开出了不少的花。此时花纷纷落尽了,偶尔有些特别顽固的,此时也被冬风吹落,打着圈慢慢降下来,落进喻冬上衣的兜帽里。   黑色的水面反射着滩岸的灯光,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有渔船点亮大灯,错落的星辰便排成一线,远远浮在海上。   “这里有个道庙,喻冬你回头看,对,就是那里,没灯的地方。”张敬指着喻冬后方说,“以前我见过道士呢,最近几年都不来了。下次我带你过来玩,里面基本没人,就一个看门的。”   喻冬记得这地方:“这不是一个什么……文化遗址吗?能随便进去?”   “可以可以。”张敬哈哈大笑,“看门的是我三叔公,有我带着,你随便进。”   “我也要来!”宋丰丰插嘴,“里面有一棵杨桃树,结的果特别好吃。”   张敬回头骂他:“你还说!前两年带你来,你又吃又摘,一棵树的果都被你弄完了,我差点被打。”   路上渐渐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往乌头山那边去。宋丰丰指着前方回头对喻冬说:“看到了吗?就海边那栋小白楼,特别亮的那栋。”   喻冬扶着他肩膀站起来,立刻看到了山脚下的教堂。   学生们都是来教堂这里玩儿的,路在临近教堂的方向拐了个弯,直接往乌头山上去了。教堂临海,门前是一个小广场,小广场边上有阶梯,走下去就是海滩。虽然已经九点半了,海滩上却热闹非凡,有人在海滩上架起烧烤摊,居然开始卖夜宵。   “别过去别过去。”宋丰丰一把拉住喻冬,“龙哥在那边卖烧烤啊,别让他看到你。”   张敬在路边买了三杯凉茶,递给身边两人:“说到龙哥,他那天带一个小姑娘到我家打胎,居然跑来问我喻冬这次考试考得怎么样。”   他指着喻冬:“他好关心你学习。”   喻冬:“……是的,他真的很关心。”   三人全都觉得龙哥十分莫名其妙,但想不出理由,话题很快转到了龙哥带来的小姑娘身上。那姑娘在龙哥的大排档里工作,初中刚毕业,年纪和张敬差不多大小,肚子里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胎。张敬的父母检查出来之后一直在骂龙哥,龙哥的马仔听不下去了,告诉他们这跟龙哥没一点关系,是他们偶然看到那姑娘蹲在路边吐,才晓得出了事。   “她男朋友不知道去哪里了,身上又没钱,不敢跟家里讲,龙哥就出钱带她打胎。”张敬说,“龙哥正在搜刮那条友,要是被找到,肯定惨了。”   三人喝完凉茶,在小广场上转了两圈,吃了点儿水果店试吃的水果,拍着肚子钻进教堂。   教堂里已经挤满了学生,只有前面几排坐着神态平静的基督信徒。学生们都是来领礼物的,正一个个排着队从神父手里接过糖果和饼干。   发礼物的人有四五个,面前放着两个大纸箱,喻冬踮脚看了一会儿,发现两个纸箱中的礼物不一样。   “你读几年级?”神父问宋丰丰。   宋丰丰一头雾水:“初三。”   神父放下糖果饼干,从另一个纸箱里拿出笔和笔记本,递给他:“好好学习,好好考试,愿主保佑你。”   他声音已经略略沙哑,脸上倒还是慈祥表情。宋丰丰有些为难:“不要笔记本,要糖和饼干行不行?”   神父:“……”   他仍旧慈祥地笑着,迅速给宋丰丰换了一份礼物。   喻冬发现,只要说是初三或者高三,神父和发礼物的人就会多说两句话,然后给出笔和笔记本。他接受了笔和笔记本,连连致谢。张敬也坚持要糖和饼干,到手之后立刻塞给喻冬:“圣诞礼物!”   喻冬:“……好敷衍啊!”   张敬从挎包里掏出他爹的海鸥相机:“我今天还带了装备,免费给你拍照,免费冲洗——不是,我出钱帮你冲洗,免费过塑,免费送货上门,满意吧?”   喻冬吃了糖,嘻嘻笑着:“满意满意。”   人太多了,他和张敬被挤出教堂外面,宋丰丰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喻冬立在小广场的边缘,慢吞吞地吃着张敬的糖果和饼干,看广场和海滩上的人燃放烟花。张敬跑到海滩下面冲他喊:“笑一笑!笑一笑!”   喻冬咧嘴冲他笑了,挥舞着手里的真知棒。   宋丰丰终于挤出教堂,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高高兴兴地来到喻冬身边。   “基督教很好啊!”他大声在喻冬耳边说,“我问过神父了,他说即便不信耶稣,跟耶稣许愿他也听得到的!”   喻冬问他许了什么愿。   宋丰丰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你今天高兴吗,喻冬?”   “高兴。”喻冬手里还剩最后一个棒棒糖,顺手递给了宋丰丰,“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我祝愿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比今天还要高兴,遇到的都是好事,想要的都能得到。”宋丰丰在周围人的喧哗之中大声说,“喻冬,这是送你的圣诞礼物!”   喻冬捂着耳朵大叫:“怎么你们的礼物都这么敷衍啊!”   宋丰丰揽着他脖子:“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快说!”   “不喜欢!”喻冬一边笑一边在他怀里挣扎。   “你说过不骗我的。”宋丰丰隔着衣服咯吱他的腰,“到底喜不喜欢?”   喻冬一边笑一边躲:“喜欢!很喜欢!”   张敬放下相机,很忧愁。喻冬真是个好模特,他想,多好看啊,多青春啊。可是宋丰丰这么一个黑皮突然钻进来,严重破坏了画面的平衡和美感。   浪费胶卷。他愤愤地想。   对时刻准备着考试的初三学生来说,期末考实在不值一提。没有学习压力的宋丰丰过完了圣诞节,开始期待元旦和不久之后的春节。   “你春节回家吗?”他问喻冬。   喻冬正和他在铁道口边上的鸡丝粉店里吃早餐,闻言摇摇头:“不回,跟我外婆一起过。”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过行吗?”宋丰丰说,“我爸过了十五才能回来,这次去得特别远。一个人看春节晚会好凄凉的。”   喻冬点点头:“来呗。”   他对圣诞节时喻冬突然袭来的礼物念念不忘:“喻冬,元旦和春节我们就不要互相送礼物了吧?”   喻冬想了想,小声说:“元旦不送,但春节你要给我送。”   宋丰丰心想这又是城里人的什么新规定?他连忙问:“为什么?”   “大年初一是我生日。”喻冬亮出一排白牙,笑着说,“这回不能用许愿来搪塞了啊。”   宋丰丰点点头:“我记住了。年三十看完晚会我就不回家了行吧?给你过生日,在你家睡就行,初一我带你出门玩儿。”   喻冬不知道周兰有什么安排,所以不敢随便应承,想了个理由:“二楼那个客房用来放杂物了,没地方给你睡。”   宋丰丰惊讶极了:“我才不睡客房,你房间不行吗?”   喻冬:“我床那么窄!”   宋丰丰显然考虑周全:“我们注意一点,不要随便翻身就行。” 第12章   元旦如期而至。被中考倒计时压力笼罩的初三学生格外珍惜这个假日,连学习委员都来约张敬,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打机。   张敬受到了惊吓:“你也玩?!”   学习委员平静地对张敬点头:“去不去?我可以带你。”   张敬戳戳喻冬背脊,对学习委员介绍:“喻冬也玩的,比我还厉害。”   喻冬躲开他的笔:“别戳我。我不去,元旦我有事。”   在抽屉里偷偷看《灌篮高手》的宋丰丰抬起头:“你去哪儿?”   喻冬要去取钱。   每个月一号,他的父亲喻乔山会准时将一个月的生活费打进喻冬的卡里。兴安街周围没有银行网点,喻冬得坐公车到市中心才能取到钱。   一千五的生活费对于喻冬来说是绝对够用了,甚至可以说绰绰有余。他会把一千块给周兰当伙食费和零用钱,剩下的五百自己揣着。由于平时确实也没多少机会花钱,他这半年来攒了两千多。   张敬先是听宋丰丰说自己一个月能支配两千,随后又知道喻冬能支配一千五,这对每周只有二十块钱早餐费的张敬来说,已经可望不可即了。“好有钱啊!”他掐着宋丰丰的脖子,“喻冬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有钱!”   宋丰丰和他对掐:“这钱又不是光给我的,包括我奶奶那边了。”   元旦这一天,宋丰丰来找喻冬,问要不要自己陪他一起去。喻冬没让他陪,叮嘱他好好看书。相对于之前的模拟考和摸底考,期末考已经算是非常简单的了,如果宋丰丰考不出个过得去的成绩,宋英雄回来了他肯定要遭殃。   喻冬借了宋丰丰的自行车,一路骑到市中心。他先取了钱,然后去了商场,给周兰买新衣服和新鞋袜。   周兰常说喻冬和宋丰丰给的伙食费都太多太多了。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花不了这么多的钱。她每天挖空心思地给俩人做各种好吃的,菜场上无论多贵的东西,她都舍得。   她对喻冬的学习不了解,只知道自己外孙成绩很好,根本不用担心。因而能引起她关注的主要是喻冬的体重:你怎么不胖呢?你脸好像圆了点儿?   喻冬渐渐明白,在周兰心里,他这种瘦和宋丰丰那种黑都是不健康的。她一心想把喻冬和宋丰丰都照顾得像张敬那样,圆脸,有肉,脸上常常带笑。   他把买好的东西挂在车头,戴着随手买的新帽子,一晃一晃地回家了。   “我已经有很多衣服了!”周兰被喻冬拿回家的衣物吓了一跳,“还买这么多!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这件才八十。”喻冬拿出一件棉衣,翻出剪刀,眼疾手快地把写着价格的标签牌剪下,扔进垃圾筐,“今天元旦,商城都在打折呢。你穿穿看暖不暖。”   周兰半信半疑,拢了拢花白的头发,问他:“你给自己买了吗?”   “买了。”喻冬指着头顶的线帽笑,“风好大啊,我耳朵都要冻掉了。买个帽子,上学放学都不怕。”   祖孙俩正聊着天,家里电话忽然响了。   周兰才瞥了一眼,脸上的喜色立刻褪去。喻冬顿时明白这是父亲的电话。他连忙压住听筒:“外婆,我听,你把衣服拿回去。”   喻乔山等接听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不在家?去哪里玩了?”   “有什么事?”喻冬连招呼都没跟他打,直愣愣地问。   喻乔山被他的态度气到快讲不出话:“你就这样跟我讲话?嗯?你连句爸爸都不喊我?谁给你钱供你生活供你读书!”   喻冬没吭声。   他听到喻乔山身边还有别人,是一个细弱的女声,似乎在提醒喻乔山别生气。   喻冬没来由地想起那头落荒而逃的喻唯英,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喻乔山冲他大吼,“你春节到底回不回来!”   “不回,我跟外婆过。”   喻乔山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些软化:“过年了啊,冬冬。你不回来看爸爸?”   “不回。”喻冬还是那句话。   “你去了快半年,没给我主动打过一次电话,也没有回过一次家!”喻乔山又怒了,“上次你哥哥去看你,去看家长会,你还指示你的流氓朋友打他?!”   “他不是流氓!”喻冬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隐隐发疼。喻乔山的那巴掌,还有喻唯英的那巴掌,它们带来的痛楚从未消失,反而始终潜藏在他的皮肤里,只等待适当的时机浮现出来,又赠他无可摆脱的屈辱和痛楚。   “你跟哥哥道歉没有?”   这回喻冬听清楚了。喻乔山身边的女人在劝他:不要再说这个了。而在女人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喻唯英在说话:没关系没关系。   喻冬顿时明白:喻乔山当着那些外人的面,正在骂自己。   “他打了我!”喻冬冲着电话大喊,不甘、愤怒和委屈齐齐涌上来,他竟然鼻子一酸,眼泪顿时满了眼眶,“你也打我!我不回!”   他放下电话,呆坐着连连喘气,不停地抹眼睛。周兰还在房间里换衣服,听到声音连忙穿着新外套走出来,把喻冬抱在怀里。   喻冬又想哭,又想忍着。   他完全不想回家。那完满幸福的三口之家没有他的位置。他是喻乔山生命中的异类。   是的,他记得喻乔山写给那女人的信中,就是这样说的。   元旦过后没几天,初三迎来了期末考。   期末考结束之后,初一初二可以放假,初三继续补课一周。冲刺班的学生又紧张又高兴:这将是他们在中考之前最长最好的假期。   补课结束的那天,佟老师和课代表带着一堆试卷走了进来。每一科都发了近十张卷子,英语自然也不例外。喻冬收拾好了自己的试卷,又给宋丰丰整理桌上的东西。宋丰丰去训练了,他得帮他带回去。   张敬摇摇头:“他不做的。”   喻冬:“他都直接抄我的。”   张敬:“过年出来玩啊,我带你去看花市。”   喻冬:“宋丰丰说带我去。”   张敬:“那我带你去买彩票。”   喻冬:“宋丰丰也说带我去。”   小城市里过年的花样不太多,每一种宋丰丰都许诺要带喻冬去玩,张敬顿觉无趣:“好吧。我过年有压岁钱,把上次圣诞节的照片洗出来再拿去给你们。”   试卷发完了,教室里闹哄哄的,佟老师声嘶力竭地叮嘱他们假期务必注意安全,记得过了初十准时返校补课,不要玩烟花爆竹,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不要跟着宋丰丰去打架斗殴或者打机赌钱,以及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谈恋爱。   最后一句“新年快乐”说完,年轻的学生们纷纷挥动新发的英语试卷应她:新年快乐!   教室里一片喧闹,这个学期彻底结束了。   喻冬骑着宋丰丰的自行车回家,一路上又收到不少女孩送的礼物。宋丰丰不在身边,他根本不懂拒绝。张敬和学习委员陪他走了一段,两人基本上来者不拒,不仅帮喻冬收礼物,甚至还挑挑拣拣:“这个软糖你吃不吃?我妈很喜欢,可以给我吗?”   三人在铁道口分道扬镳,张敬和学习委员去黑网吧打机,喻冬则赶回家和周兰一起大扫除。   以前在家中过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请人过来打扫卫生。他们住的房子很大,角角落落都要清理,至少得请三个人。   相比之下,周兰的两层小楼倒还算轻松。她平时很注重卫生,没事就洗洗刷刷,年前的这次大扫除主要还是清理不用的物件,重点倒不是清洁卫生了。   喻冬戴着便宜的浴帽,爬上人字梯,仰头用抹布擦洗吊扇。   擦完一片扇叶,低头准备清洗抹布时,发现宋丰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递给他一张干净的。   “要是张敬在就好了。”宋丰丰感慨,“让他把你现在的形象拍下来,肯定没那么多女孩给你送礼物。”   他帮喻冬不断换洗抹布,等喻冬转战厨房清理抽油烟机,自己才坐下来吃午饭。   “宋丰丰,你家里搞好了吗?”周兰问他。   “没搞。”宋丰丰舔舔嘴巴,放下汤碗,“我都不知道从哪里搞起,昨天扫了蜘蛛网,今天准备擦擦窗。家里没什么人气,算了,不用搞。”   喻冬坐在人字梯上,扶着门框探出头:“我帮你。”   宋丰丰嚼嚼嘴里的黄豆迅速咽下,再开口时已经改了说法:“行啊行啊,要搞干净点。”   喻冬盯着他:“佟老师今天跟我们说,千万不要跟着宋丰丰去打架斗殴或者打击赌钱,也不要谈恋爱。”   “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宋丰丰大口吃饭,含糊不清地说话,“我每天都跟你和张敬混一起,跟谁谈啊?你还是张敬?”   吃完午饭,喻冬跟宋丰丰回了家。宋丰丰家里有点乱,喻冬一看到就觉得头大:“你怎么还没收拾好的你的模型?上次来的时候不是都跟你讲过了吗?放在外面招灰尘!你明明有个柜子。”   “你好烦。”宋丰丰瘫在沙发上,摸着肚子指挥他,“呐,先去擦窗吧。擦干净点,我要检查的。”   喻冬踢他腿:“起来!”   宋丰丰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连忙起身,拿过浴帽戴在脑袋上:“我去擦我去擦,你坐,你坐,看看点播台吃吃零食,不要动了。”   喻冬和他一起擦窗,宋丰丰没话找话地跟他聊天:“你的生日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特别棒,你一定喜欢。顶级待遇!”   喻冬好奇了:“是什么?”   宋丰丰神神秘秘:“到那天你就知道了。”   “哦……对了,你放心,床单被子都是新的。”喻冬说,“我们一人一条被子,谁都不用抢。但是我床真的不宽,你睡相好不好?”   宋丰丰装作诧异:“一人一条?不,我要跟你盖一条被子,我喜欢抢你的。”   “有毛病。”喻冬只当他在胡说。   但不知是宋丰丰说的哪句话让他不好意思,喻冬觉得自己耳朵隐隐发热,再看到宋丰丰惊奇的眼神,他知道不妙了。   “咦?”宋丰丰趴在窗上,兴致勃勃,“你脸红了喻冬。”   窗户是朝外打开的,没法关上,宋丰丰便一直看着喻冬的白脸一点点红起来,从耳根到鼻子。   太好玩了。他心里窜起莫名其妙的笑意和进一步逗喻冬的欲望:“不就盖一条被子吗,你怎么就脸红了?”   喻冬把抹布扔他脸上:“你还是睡地上吧!” 第13章   大年三十转眼就到了。要工作的人无心工作,上了半天班就悄悄往家里赶。没工作的人,比如喻冬宋丰丰这样的学生,就在家里帮忙买菜贴拜神,或是结伴到辉煌街那边买对联。   辉煌街平时是个热热闹闹的夜市,年三十则是个热热闹闹的年货市场。对联、鞭炮、蜡烛全都红彤彤,这边一千响那边一万响。瓜子果仁摆了一路,摊主身边随时摆着小扫帚和小垃圾铲,一边招呼客人尽管尝,一边迅速清扫果皮瓜壳,保持摊前整洁干净。再往前走就是花市,朱顶红、君子兰、仙客来、南天竹和金桔是最常见的,水仙和瑞香被大太阳晒得尤其精神,香气混杂在一起,甜蜜芬芳,一直往鼻子里钻。   张敬牵着个四五岁小孩的手,正把他从一人高的金桔大盆栽前拉开。   宋丰丰认得这是他表侄子,特别乖的小孩。   “你就买给他嘛,888块钱一盆,不贵不贵。”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摸摸那小孩的脑袋,“欢欢,哥哥说得对不对?”   “很贵。”小孩奶声奶气地回答,“我们买不起的。”   “他不是要这盆金桔。”张敬把小孩抱起来,捏捏他鼻子,“他要拆树上的红包!”   为了招徕顾客,金桔树上缀满了红彤彤的封包袋,一个写着“招财进宝”,一个涂了大金元宝,再翻下一个,是“财源滚滚”。   能买得起这种大盆栽的人家,至少得有个宽敞的客厅或院子。买回家后当然也会在树上系无数红包袋,里面是真金白银装着钱的,寒酸些的一块两块,五块也就顶天了,阔气点的能装十块五十块。喻冬家里当然也有这样的盆栽,整棵树的红包都是他拆的,一百一个,他把好几棵棵金桔的袋子都拆了,能多出几千块压岁钱。   张敬劝那小孩:“我们去买对联啦。这些袋子里都是空的。”   “哥哥帮你摸一个有钱的!”宋丰丰自告奋勇要去摘红包袋子。摊主给了他一个,他眼疾手快地往里塞了五块钱,递给小孩。   小孩拆出来了,他认得数字5,又惊又喜,把纸币一直往张敬鼻子上举:“不红的五毛钱!”   “对对对,五毛钱。”张敬把钱收了,“叔叔帮你收好,以后给你娶老婆。”   喻冬买了一盆水仙花,手里托着,紧跟他俩往回走。   “我家里以前春节还会插桃枝。”他说,“能开花那种。”   张敬:“哦。”   喻冬:“上面还会挂小灯笼,很好看。”   张敬:“哦!”   喻冬恼了:“你哦什么?”   张敬脸皮很厚:“没什么,逗你玩。”   宋丰丰不乐意了:“逗你家小孩去。”   “不公平!你可以逗我为什么不行。”张敬装出一副耍赖的样子,“我也想跟喻冬做好朋友,我也要抄喻冬的作业。”   三个人说了半天话,终于在人群中挤到了卖对联的地方。有的摊点卖已经印刷好的对联,黄澄澄大字上敷了金粉,一摸就往下簌簌地掉。有的摊点则有老先生坐镇,一张长桌,桌上铺两条红的对联纸,纸边一个大碗,碗里是一把吃饱墨汁的大狼毫。   周兰说要买直接写的,喻冬他们便耐心地排队等着。   那先生认得宋丰丰和张敬,于是给他们都打了折。大门得贴,阳台和天台的门也得贴,厨房要贴一张,喻冬和宋丰丰的卧室门口今年必须贴,“大展宏图”那种。   宋丰丰看着老先生写了一张贴厨房门上的“年年有余”,眼珠一转,问他:“厕所也能贴吗?”   “贴什么?”张敬在一旁问,“出入平安?”   老先生白了张敬一眼:“我给你写一张,你贴家里诊所门口,敢不敢?”   张敬抱着小孩默默缩了回去。   三人满载而归,宋丰丰拿着老先生免费写的一对“有小便宜/得大解脱”,问喻冬:“贴你家?”   “贴你家。”喻冬手里仍旧托着那盆呼呼冒香的水仙,“你以后早上上厕所再超过十分钟,我不等你了。”   宋丰丰把自家门楣装扮好,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经过周兰家门口,一直往港口那边骑。   “去哪儿?”喻冬骑在人字梯上贴门神,原本那两位冷白皮的尉迟恭和秦叔宝终于功成身退,换上两张正气凛然的大红脸,“准备吃饭了!”   “我去渔监那边!听电台!”宋丰丰蹬得飞快,一下就没了影。   在没有卫星电话的年代里,渔监电台是联系陆地与远洋渔船的工具。   宋丰丰抵达渔监局门口时,那里早就站满了人。他先到一楼登记,填上了宋英雄和自己的名字,以及宋英雄所在渔船的编号:南渔1356。   “南渔1091的家属呢?到你们了!”   有人站在二楼大喊,随即便是一帮老少纷纷涌上楼梯,喜气洋洋地进了电台的调度室。   “今年开始搞卫星电话了。”负责登记的人认识宋丰丰,跟他多说了两句,“让你爸给你买个手机,不是小灵通,是新的那种。最迟到年底吧,卫星信号覆盖整个南海海域,你们随时都可以联系上,不用通过我们电台了。”   宋丰丰吓得不轻:“那他随时都能打电话来骂我了。”   话虽这样说,跟宋英雄通话的时候,他还是兴高采烈地跟父亲分享了这个消息。   宋英雄答应给他买电话,但是要放在喻冬那边。“这种手机里面有游戏的!你不要玩游戏了我告诉你,好好学习!”   挤在电台调度室里的全是南渔1356号渔船上的船员家属,每个人都认识宋丰丰。宋丰丰觉得丢脸了,连忙压低声音:“老豆!留少少面子好某?”   宋英雄的声音先是经过了渔船上的发射器,随后转为电波经过卫星,最后才抵达地面的渔监电台。宋丰丰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调度台的另一端说话的人,和他父亲平时的音调是完全不一样的。被转换了数次之后,还原出来的声音还带着电流的细微声响,此时此刻与他对话的仿佛一个陌生的船工,一个他熟悉但又生疏的人。   “丰丰,新年快乐。”宋英雄突然温柔起来,“哎,你要听话,好好学习,肯高肯大。”   宋丰丰被他的温柔弄得无措:“老豆……新年快乐。你注意安全。”   “跟着喻冬好好学啊。”宋英雄说,“不要欺负喻冬,人家以后是干大事的人,你要跟他做朋友。”   通话时间限制在每人两分钟,在他之后还有很多人等待着与船上的船员通话,渔监局的院子里挤满了叽叽喳喳说话的家属,有老有少,还有人不断从外面赶来。门卫和渔监局的领导跟男人们聊天,互相分发香烟,摁亮打火机;女人们抱着孩子,围成一个旁人无法融入的圆圈,又说又笑;老人们佝偻腰背,撑着四脚拐杖,因为耳背而必须用颇大的声量说起儿孙们的好话坏话。小孩们自得其乐,拿着摔炮在院子边玩儿。小小的白色纸包里裹着细而圆的火石,往地上一丢准能听到脆脆一响。   这是一年中,所有爱,所有思念,全都最浓最深挚的一夜。   宋丰丰蹬着他哐当哐当响的自行车回到兴安街,远远看到玉河桥上站着一个瘦削的少年人。   喻冬背对着他,正眺望城市的方向。天色暗了,有人吃完年夜饭开始燃放烟花,灿烂的烟火在还残留着晚霞的天空里炸开一朵又一朵,因为隔得太远,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宋丰丰知道喻冬他们已经拜完神了。喻冬的外公,喻冬的妈妈,都会在这一夜,经由亲人的邀请而从别处返回,喝一口人间的淡酒。   他在等自己,宋丰丰知道喻冬在这冷夜里守着玉河桥的用意。   “我回来了!喻冬!”宋丰丰冲着他大喊,带着满心欢喜,等待预料之中的回首与笑意。   周兰做了一桌子的好饭菜,几乎连碗筷都摆不下。宋丰丰和喻冬一面说着太多了太多了,但两人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鸡鸭鱼肉吃个不停。   一切收拾好,也正好是八点了。宋丰丰从家里把他的大电视搬到周兰家,调到中央台,喜气洋洋的晚会已经开始。   晚上十点左右,周兰让喻冬去煮鲍鱼粥。说是夜宵得吃点儿热的东西。宋丰丰半信半疑:“你还会这个?”   喻冬:“不要小看我好吧?”   他不让宋丰丰跟着去厨房看,捣鼓半天,果然端出几碗热气腾腾的稠粥。   宋丰丰表扬他两句,拿起勺子在自己碗中翻了几下,抬头问:“有放大镜吗?”   喻冬:“要这个干什么?”   宋丰丰:“找鲍鱼。”   喻冬呆了片刻,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转身就往厨房里跑。   他忘记把鲍鱼放进去了。   三人吃了一碗虾米粥,宋丰丰给张敬打电话拜年,忙不迭地与他分享喻冬这件丢脸事。   周兰熬不了这么久,回房睡觉了。宋丰丰和喻冬在客厅里打了一会儿牌,十二点的钟声终于响起。   宋丰丰先跑回自己家,把长长一串鞭炮从二楼天台垂到一楼,用火机点燃了。好不容易等它烧完,他立刻跑回周兰家里。“我来点我来点!”他抢过喻冬手里的火机。   噼噼啪啪的声音远远近近,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响了起来,天空是红的,布满了呛鼻的硝烟气味,两人跑回二楼阳台上,挤挤挨挨地,看着楼下鞭炮一个个炸开,炮的亮光像火蛇一样,渐渐逼近了最大最响的终点。   喻冬捂着耳朵,发现宋丰丰在大炮团炸响的瞬间冲他大喊了什么。   “生日快乐!”宋丰丰又凑近喊了一遍,“喻冬!生日快乐!以后每年都给你过生日!”   阳台上有一盏小的节能灯,灯光略显惨白。宋丰丰现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黑了,他快快乐乐地笑着,咧出一嘴白牙,浓眉下是笑弯了的眼睛,黑的眼珠子里映着两个小小的喻冬。   喻冬把他拉回房间,关上了阳台门,将不适的硝烟全都挡在外面。他房间里充满了烟花与鞭炮的气味,不得不暂时打开电扇驱散。两人洗了澡回来,哆哆嗦嗦地缩回床上,宋丰丰从背包里拿出了给喻冬的生日礼物。   床上有两个枕头,下面都压着崭新的红包袋。周兰知道宋丰丰要来过年,特意给他也准备了一个。宋丰丰每个月给的伙食费她根本用不完,全放进红包里,又还给了宋丰丰。   喻冬掂了掂那纸包,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这什么?”   “宝典!”宋丰丰披着被子,露出个脑袋盯紧了喻冬,“你拆啊。”   喻冬穿着柔软的衬衣与长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拆纸包。他头发擦得半干,脑后的发丝还带着水气,贴在了脖子上。因为肤色白皙,显得头发更黑了。宋丰丰发现喻冬身上哪儿都很白,脖子也好,手臂也好,连露在袜子和裤管之间的那截脚踝也是白净的。   纸包里装着几本厚重的书,两册试卷集,都用纸带捆着。纸袋上是一行烫金大字:从好到更好——中考最后100天冲刺金卷。   喻冬扔了这些考试资料,学着张敬的劲头去掐宋丰丰:“你就送我这个!”   宋丰丰还盯着他脖子,没提防,一下被他压到了被子上:“靠!你不喜欢吗!张敬这个是说他最喜欢的!”   “你信他?重新送!”喻冬笑着说,“我不满意,你以后一天送一个,送到我明年生日为止。”   他额前头发甩动,有细小水珠落下,滴进宋丰丰眼里。宋丰丰下意识眨了眨眼。   “你头发还湿着。”他抬手摸了把喻冬的头发,“起来起来别掐了,我帮你吹干。” 第14章   喻冬的头发软,沾了水之后,摸起来又湿又滑,很凉。   宋丰丰吹了一会儿,问他:“要不你剪个我这样的平头?很方便,根本不用吹,擦两把就干了。”   喻冬嗯嗯两声,像是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宋丰丰低头一看,喻冬正在翻看那套100天冲刺金卷,并且久久地盯着一道函数题,非常专注。   张敬之所以说“最喜欢”这套资料,自然是有原因的。宋丰丰很高兴自己送的礼物能给喻冬带来实质的帮助:“是不是很好?”   “还行吧。”喻冬把资料放好,又冲他露出凶相,“不对,我不喜欢,你重新送一份。”   宋丰丰:“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将喻冬头发充分吹干之后,他便催促喻冬上床睡觉。两人同盖一条被子,被面中央压紧在床上,以免冷空气顺着被子的缝隙钻了进去。宋丰丰认为喻冬睡相不好,于是坚持自己睡外侧,两人聊天的时候他便能看到喻冬被灯光照亮的半张脸。   年三十的这一个晚上,许多人家里都是不关灯的。开着一盏两盏小的灯,让整个房子都充满光明,似乎这样就可以驱除邪魅,干净祥和地迎接新年的第一天。   喻冬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亮度有限,幸好不至于太刺眼。   他是独生子女,为了让他独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了他独自支配的房间。喻冬想了又想,发现这是他上小学以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一张床。   “……市三中不用住宿吧?”他问。   “住宿要申请的,我们这个地理位置肯定不可能批准住宿。”宋丰丰说,“你不喜欢住校?”   “没住过。”喻冬心想,那太好了。他对住校生活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影视剧,冰凉的床板,必须要与别人共享的卫生间和开放式浴室,门无法关上,随时有宿舍管理员拿着电筒突然推门而进。他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的。   正想象着高中的生活,身边的宋丰丰忽然慢慢靠近:“喻冬。”   他口吻非常神秘,喻冬也莫名紧张起来:“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宋丰丰咧嘴一笑,满脸八卦表情。   喻冬认真想了想,回答:“没有。现在学习比较重要。我说认真的,班上还有十来个人我从来没讲过话,也根本喊不出名字。”   宋丰丰显然非常失望:“可你常常收到女孩子的礼物。”   “我没怎么吃啊。”喻冬振振有词,“大部分都给你和张敬了。”   “以前呢?”宋丰丰坚持不懈,“你以前不可能没有,就连我这样的,六年级就谈过恋爱了。”   喻冬:“……六年级?怎么谈的?”   “往事不必再提。”宋丰丰立刻岔开话题,“你到底有没有啊?”   喻冬告诉宋丰丰,他确实没有。事实上,在母亲患病离世之后,喻冬曾经休学过一年。那是他非常艰辛的一年,吃了许多药,还在白墙白床的疗养院里住了大半年。   宋丰丰一下就愣了:“为什么?”   “我不会说话了。”   他先是发现父亲把陌生的女人和男孩带回了家中,并让他称呼那年长自己几岁的孩子为“哥哥”。之后喻冬开始不出现在喻乔山面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跟人有任何交流。喻乔山过了几天才渐渐觉得不对劲,费劲巴拉地把喻冬从房间中拉出来,接着才发现,喻冬讲不出话了。   心因性失语并不是特别难以治愈的病症。喻冬在疗养院里一直呆到可以正常发声才回家。   但家已经变样了,熟悉的装饰没了踪影,母亲的书柜被撤走放在杂物房,书房甚至放了一架钢琴,墙上挂着喻乔山和另一对母子的照片。   后来他就因为跟喻唯英争执,而被喻乔山甩了一巴掌。再后来,他心平气和,用超出同龄人的冷静与镇定,慢慢跟喻乔山沟通,终于获得了来到这里的许可。   “我休学后再没去过学校。以前的同学朋友有没有找过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是国际学校,能进去读书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权二代,我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的一个笑话。”喻冬在被子里蜷起腿,翻了个身,和宋丰丰面对面。他察觉宋丰丰也曲着腿,两人膝盖碰到了一起。那感觉很奇特,是在温暖被窝里的陌生体温。   “所以你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他说。   宋丰丰:“我帮你打那个谁……喻唯英。见一次打一次,真的。”   喻冬笑了:“打他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是最重要的。”   宋丰丰犯愁了:“那我揍你老豆?我可以啊,但你不要生气。”   “不用揍。”喻冬神情平静,宋丰丰甚至以为他此时开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宋丰丰,“痛一阵没意义的,我要他痛更久。”   说这话的喻冬瞧起来非常陌生,他声音很轻,但很稳。声线如同自行车在雨地里留下的车辙,很快消失了。但宋丰丰却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向他吐露了某种不可对外人语的重大秘密。   为了让自己的表现与这秘密相符,宋丰丰也将声音压低:“我永远都会帮你。”   喻冬笑了一笑,不知是信或不信。他的笑脸被灯光照亮,连同眉毛与睫毛,甚至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宋丰丰忽然惊了一下似的,转开了眼睛:“对了,明天我也要跟你们去拜神。”   周兰对佛祖的信仰,每逢春节都是最强的。   前往乌头山佛寺的路上满是人和车,交警挥动指挥棒,满头大汗地指挥交通。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大年初一。   喻冬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来过这里的。因为太小了,手脚都短,但又特别想自己走,于是连爬带滚地擦干净了从入口到佛寺的188级石阶。   周兰给两个孩子祈求神佛保佑,宋丰丰则请了三个护身符,一个给周兰,一个给喻冬,一个留给宋英雄。   捐完香火钱,和尚认得周兰,请她留下来吃斋饭。周兰知道宋丰丰打算带喻冬去街上玩儿,便让他俩注意安全,记得回家吃晚饭。   宋丰丰十分惊奇:“周妈,佛寺里也可以摸纸牌吗?”   周兰和几个熟识的老太坐在浓密的榕树底下,铺开几张报纸,放上吃的喝的,以及一副长而窄的纸牌。纸牌背面是蓝色的,正面则画着喻冬看不懂的图案。   “我们都捐了香火,佛祖哪里还敢怪!”有老太哈哈笑着,“黑丰,你玩不玩?你小时候很厉害的。”   喻冬第一次听到宋丰丰的这个外号,忍不住笑出声。宋丰丰脸上看不出羞赧,耳后却都红了:“乜嘢黑丰?我现在不黑了。”   他推着喻冬往另一头走。   “这里有棵神树,专门许愿的。”宋丰丰把他拉到佛寺后院,这里也是人山人海,一棵百岁的小叶榕就在院中,粗细不等的气根长长地垂下地面,红的嫩叶像花一样,掺杂在绿油油的枝叶里,鲜艳得很打眼。树上挂满了祈愿的木牌,人们还在不断地网上扔。木牌系着红绸带,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准确无比地搭在了树上。   树下的人纷纷鼓掌,为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很难扔的,你写一个,我帮你扔上去。”宋丰丰将喻冬带到一旁的木台边上,有几个和尚正在那里登记,身后竖着一块木板:开光许愿牌200元一个。   那“200元”的数字显然是新贴的,仔细打量,能看到底下黑乎乎的数字“50”。   “太贵了吧!”喻冬被佛祖吓了一大跳,“都是骗人的。”   宋丰丰见他不愿意,于是自己掏了200块,买了块牌子,让和尚帮忙写上喻冬的名字。   那和尚是宋丰丰远房亲戚,悄声说一般只能写两个愿望,但他能给宋丰丰写四个。   “学业有成,天天开心。”宋丰丰说。   和尚认真写了,字挺漂亮。   “叱咤风云,大仇得报!”宋丰丰又说。   和尚:“……什么?”   始终没法把“大仇得报”写上去,宋丰丰遗憾极了。他骑自行车载着喻冬去广场玩儿,一路嘀咕这件事。   喻冬站在车后面,无论宋丰丰说什么话他都觉得很好笑。   广场上的人比佛寺更多,大喇叭一刻不停地吼着:“10万张彩票!5万份礼品和现金奖!中奖率高达50%!”   喻冬万没想到,宋丰丰居然真的带他来买彩票。   “张敬每年都跟他表哥表嫂出来摆摊,这彩票要卖三天,他一天能拿两百块。”宋丰丰早就打听好了张敬他们的摊位,和喻冬挤了过去。   到了摊前发现,学习委员也站在那里。   “两张两块,三张五块,一张五十块。”学习委员把刮出来的彩票放在张敬面前,“兑奖。”   张敬都呆了:“你什么人啊!买了五十张就刮中这么多,赚死了!”   学习委员和身边的女孩对视一眼,两人看起来都很困惑。   “张敬,你会不会算数?我花100块买了五十张,还亏着。”学习委员冲他伸出手,“快,给钱。”   摊上只有张敬一个人,他把奖金给了学委,学委拉着那女孩的手,转而到另一摊去买了。   宋丰丰对学习委员的运气没兴趣,关注点全落在了他牵着的姑娘身上:“女朋友?”   “实验中学的高材生。”张敬立刻指点着两人的背影跟宋丰丰介绍,“就上学期参加全国数学竞赛时认识的。”   宋丰丰也想了起来:“对对对,我们市里三个金奖,实验中两个,都是女孩,我们学校一个,就是他。”   张敬惆怅极了:“要是我没感冒发烧,现在牵着那姑娘的人就是我了。”   喻冬掏钱买了十张彩票,全都刮开,没中。宋丰丰又买十张,也是没中。两人恼了,揪着张敬让他使用黑箱手段找出能中奖的彩票,张敬在他俩手底下挣扎不已。   正玩着,旁边那一摊上突然发出惊呼,有人刮出了三等奖。   三等奖就是实物奖品了,一台遥控落地扇。   学习委员攥着彩票,神情自若,大步朝着主席台走去。   他是今天刮出三等奖的第一人,主席台上的歌舞暂时停了,主持人把话筒伸到他面前:“觉不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学委冷静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圈着几乎戳到自己鼻子上的麦克风稍稍推正:“和运气无关,这是几率问题。”   落地扇到手了,主持人又问他对名牌电扇满不满意。   学委看着包装上的参数:“挺好的,我家没有电扇。”   主持人大吃一惊,围观群众则纷纷发出心疼的叹息。   喻冬也震惊了:“学委家里条件这么差?”   “他住海景区的大别墅。”宋丰丰说,“家里都是空调。”   学委左手抱着电扇,右手牵着姑娘,又回到了张敬的摊位前。   “佟老师说了,控制自己,不要谈恋爱。”张敬拿起彩票在他面前挥动,“你再帮我买几张,我就不告密。”   学委看着女孩,让她选几张彩票,然后跟张敬三人解释:“我表妹。”   张敬:“表哥表妹,成双成对。”   学委认输:“帮我保密,好吧?我再买十张。”   姑娘挑出十张,学委拿着硬币刷刷刮开。   张敬正跟喻冬说起洗照片的事情,忽然又有一张彩票递到了他面前。   “中了。”学委说,“100块。”   张敬:“……”   学委咧嘴一笑:“不用兑了,我直接给你们。记住,保密。”   说完便一手抱电扇一手牵姑娘,高高兴兴走了。   好不容易等张敬表哥表嫂和侄子逛街回来,他立刻脱离了收摊工作,拽宋丰丰和喻冬去洗照片。   喻冬佩服学委和他女朋友的运气,甚至开始打坏主意:“不是还有两天吗?我们把压岁钱凑一凑,约学委和他女朋友继续来买彩票吧。”   张敬:“你不要学宋丰丰这么坏啊喻冬。”   宋丰丰对他的诋毁没有在意,趁着喻冬走在前面,一把将张敬拉到了身边:“你拍到了喻冬的单人照吧?”   “拍到了,特别帅。”   “给我多洗一张。”宋丰丰顿了一下,跟他解释,“我给周妈的。”   张敬了然地摆出OK手势:“yes,sir。”   等待取照片的时候,张敬问喻冬情人节打算怎么过。 第15章   喻冬不止没想过谈恋爱,对情人节也没有任何想法。   “那天是正月十七。”他提醒张敬,“我们在补课。”   店员拿出了照片,宋丰丰离得近,伸手接过,随口说:“那就只能全班一起过了。”   张敬沮丧坏了:“学委肯定有活动。”   他的父母现在是私人诊所医生,年轻时却也是喜欢写诗画画的文学青年。那部海鸥相机是两人结婚时买的,张敬懂事之后也开始摆弄,技术完全合格。   在他的镜头里,喻冬和宋丰丰都带着蓬勃的笑容。白的教堂,被灯火映亮的黑色夜空,还有在两人身后窜起的烟花,全都带上了厚重的色泽。   “帅不帅?帅不帅!”张敬得意坏了,抽出喻冬的单人照凑到宋丰丰面前,“百分百还原喻冬的帅气!”   宋丰丰想承认,又觉得在喻冬面前承认有些丢脸,连忙岔开话题:“你看看有没有废片吧!我刚刚翻了一下,你把陌生人也拍进去了。”   喻冬却在想别的事情。这一个胶卷去拍完了,里面有卖烧烤的龙哥,龙哥的马仔,发礼物的神父,唱圣歌的信徒,牵手接吻的情侣,有各种各样的人。可就是没有张敬。他像是忘记了把自己也拍进去,只顾着隐藏在镜头外面。   “下次出去玩我帮你们拍啊。”喻冬说,“我也会拍的。”   张敬没认真听他讲话,全神贯注看着手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是他在教堂唱诗班开始表演的时候对着坐在底下的人群拍的,光圈调得很小,只有最中央的一个人尤为突出。   那是他们都不认识的女孩,穿着校服,外面还套上了大棉服,把自己裹得臃肿。但脸却是小而白净的,几缕头发从酒红色的毛线帽里钻出来,被教堂顶上的灯光打亮。   她发现了张敬,并且直视张敬的镜头,神情介于吃惊与警惕之间,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下一刻就会冲他喊出“不许拍”。   宋丰丰发现了张敬的异样,趴在他背上把照片抢过来:“你什么时候拍了个美女!”   “还给我!”张敬连忙回身跟他抢,“我随便拍的,不认识。”   “这是实验中学的校服。”宋丰丰指着女孩的衣服说。   张敬终于把照片抢回来,小心放进纸袋子里:“是就是呗,也没什么。”   三人走出冲印店,宋丰丰摸着下巴回忆:“奇怪了,我觉得那女的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苦苦地回忆,最后终于想了起来。   虽然母亲不肯来见他,但宋丰丰偶尔经过实验中学的门口,还是会停下来一阵子。他跟自己说,我要在这里买杯奶茶,买串烤鱿鱼,买两支笔。但他也从来没在学校门口遇上过想见的人。其中有一次他路过时,发现实验中门口的公告栏里贴着颇大的彩色海报,靠近了才看清,是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获奖者的照片。实验中学有两个学生获得了金奖,都捧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合影。其中一个是学委的女朋友,而另一位略高一点、更好看一点的,则是张敬偶然拍下的这个姑娘。   因为好看,所以给人印象深刻,就连宋丰丰只瞥了几眼,也记住了。   他告诉张敬,张敬难得地不耐烦起来:“金奖就金奖啊,关我什么事。”   宋丰丰和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又因为身高一直都差不多,你长我也长,做过好几年同桌,张敬心里想什么他完全清楚。揽着张敬脖子往前走,宋丰丰坏笑:“让学委女朋友帮你介绍吧?喜欢人家了是不是?”   “现在学习比较重要!”张敬大喊,“要控制自己,不谈恋爱!”   他从宋丰丰手底下挣脱,跑回彩票摊位上继续干活了。给喻冬拍的那几张照片,张敬单独洗出来给了他,喻冬想了想,把自己和宋丰丰合影的那张递给宋丰丰:“要不要?”   “不用不用。”宋丰丰摆摆手,“你自己拿着就好。”   我有呢。他心想,张敬之后还会给我的。   但喻冬又问了一句:“真的不要?”   “收起来吧。”宋丰丰说,“不就是照片嘛。”   我也会有的,他心里又想。   喻冬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头把照片放进纸袋,揣进衣服里。   情人节果然没谁有心情过了。开始补课的第一天佟老师就带来了一件可怕的消息:三月中旬就要和临近的几个城市举行三市联合模拟考,考试难度将是他们这一年中最大的一次。考分会进行五市综合排名,并且市里也会单独进行排名,“自己是什么水平,考考就知道了”,佟老师最后说。   现在还是寒假,学校里非常安静,只有初三1班的学生每天早早来到,偷偷补课。   除了这个联合模拟考之外,还有四月底就要开始的体育试。佟老师一边强调要全身心投入复习,一边又强调绝对不能落下锻炼。   “张敬!说的就是你!”她最后总是这样补充一句。   张敬会把头从试卷上抬起来,又苦恼又无奈地“唉”一声,算是应答。   足球场终于修好,宋丰丰的球队又要开始训练了。他努力了几天,终于成功在2月14日当天早上五点半起了床。   他先是裹着被子在床上呆坐,喊了两句“老豆”,随后想起元宵那天回来的宋英雄,已经在昨天下午拎着大包小包的海货回了老家,家里又剩宋丰丰一个了。   书桌上摆着个新的相框,里面是他和喻冬在教堂面前的合影。张敬还在相框里放了张自己的一寸照,说是“三人合影”,一个都不能少。   宋丰丰睡眼朦胧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渐渐精神了才起身洗漱。   出门的时候才刚六点,天沉沉地黑着,街面的缝隙里还留着红色的纸屑,是元宵节烧鞭炮的残痕。他把外套的帽子也戴上了,绳子系紧,开始往辉煌街方向跑去。   抵达张敬家门口时,辉煌街上只有卖早点的人在活动。蒸笼掀开了,白茫茫蒸汽像一团蘑菇云,腾地窜到半空。   “张敬!起床!”宋丰丰在楼下冲着二楼的房间喊,“起床跑步了!”   片刻之后,房间的灯亮起,张敬顶着一头乱发推开窗:“我靠,你真的来了?”   “……不是你说让我叫醒你,提前回学校跑步的吗?”宋丰丰提醒他,“现在没到六点半,你到了学校还能跑半小时操场。”   张敬揉揉眼睛:“行,我这就起。”   宋丰丰完成一个任务,转头跑去买早餐。辉煌街上有一家包子铺卖的叉烧包和流沙包特别好吃,可就是做得少,一般七点左右就卖完了。他排了两分钟队,买了五六个大包子,放在衣服里裹着保温,又一路跑回兴安街。   喻冬在阳台上哆哆嗦嗦地活动身体,默背历史,抬头就看到宋丰丰裹得又圆又胖,从玉河桥上跑过来。   他非常惊奇:“今天不用我去叫醒你?”   宋丰丰非常得意:“以后都不用了。快下来吃早餐,我买了很好吃的包子。”   从这一天起,宋丰丰早上就成了先叫醒张敬,再给喻冬带早餐的信使。   张敬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用这么折腾。”   “我还想跟你们做同学。”宋丰丰自己倒不觉得这很折腾,毕竟也不算特别远,“你的体育试一定要考满分。”   张敬问他:“那你呢?能考上基础分吗?”   宋丰丰沉默了。   补课结束了,放假一天,随后便是正式开学。   这一天喻冬起得很早,一个上午都在自己房里写写涂涂。宋丰丰前一天就说好了自己要睡懒觉,张敬不许打电话,喻冬也不许上门找。   临近中午,周兰让喻冬去喊宋丰丰来吃午饭,喻冬抱着自己已经做完的一本“从好到更好”的金卷,还有两本笔记本,往宋丰丰家里去。   宋丰丰果然还没醒。喻冬记得前一天晚上自己是凌晨两点多的时候睡的。而直到他入睡,玉河桥对面宋丰丰的家里,二楼的房间还亮着灯。   开门进入宋丰丰家中,电视机还蒙着防尘的布,喻冬看了一眼,确认宋丰丰昨晚没有看动画。   之前下了几天雨,今天勉强出了些太阳,二楼天台上的花花草草与冷风僵持,节后才终于肯冒出嫩红的新芽。喻冬敲宋丰丰的房门和窗户,没回音,于是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宋丰丰的房间比喻冬的大得多,就像是宋英雄把一楼的客厅、卫生间、厨房和卧室全都规划好了,二楼却懒得打理,直接给儿子框出一个区域就当成了房间。   这是宋丰丰的书房、游戏室、杂物房,也是他的卧室。   喻冬小心穿过放满了漫画和崭新教科书的书架,发现自己送他的《灌篮高手》被重新装进盒子里,放在书架上唯一一个有玻璃推门的地方。   宋丰丰还在床上睡觉,两张厚被子把他圈成一个长条肥茧,只留鼻子眼睛露在外面。喻冬走到床边,盯着宋丰丰看了一阵,突然觉得很好笑,伸手去捏他鼻子。   宋丰丰被捏醒了,发现喻冬在面前,稍稍吓了一跳:“去跑步啊?”   他一下没想起今天是什么时候,以为自己没睡醒,耽误了张敬和喻冬锻炼身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来叫你吃中午饭的。”喻冬说,“今天星期天,明天正式开学,你忘了?”   “……忘了。”宋丰丰又倒回床上,裹着被子滚来滚去,“我继续睡,你不用理我。”   喻冬由他去,转身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放在书桌上。   他这时候突然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自己和宋丰丰的合影。说是合影,其实又有些不太准确,因为宋丰丰没有看镜头,而是盯着身边的喻冬,正开口说着什么。喻冬手里拿着最后一根真知棒,正要往宋丰丰手里塞,眼睛还朝着张敬的镜头。   他记得,宋丰丰那时候对他说,生日快乐,祝愿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未来的每一天都比那天快乐。   相片的右下角还有一张张敬的一寸照,水蓝色底,他抿着嘴,露出拘谨的微笑。   喻冬笑了起来,伸手去拿相框。没料到身后忽然冲来一股颇大的力气——是宋丰丰直接从床上窜起来,一把将相框从他手中抢过:“别动!”   喻冬的手还停在半空,原本放相框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反倒露出底下压着的另一张照片。   是喻冬的单人照。白净秀气的少年,手里举着个棒棒糖,笑得很好看。   那天的尴尬又回来了。喻冬一时没看到桌上自己的照片,连忙举起双手跟宋丰丰说明:“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   宋丰丰穿着单衣从被子里钻出来的,神情有些慌乱:“不不……不是不是,你可以碰。”   喻冬只好转换话题,指着桌上的金卷对他说明。   “这是我已经做完的一套金卷,张敬说得对,真的很好。每一套试卷里我都给你圈出了五六道题,全都是基础题,不难的,解题过程和思路我全都写在上面。你把这些圈起来的题目每道题至少做三遍,或者抄三遍,把解法记下来。不懂的随时来问我。我保证你的数学分数至少增加六十分。”   他又打开了笔记本。   “第一本是物理和化学的重点内容,我写了课本的页数和参考书的页数,你一定要背熟,或者抄到记住位置。第二本是英语的各类常用词组和句型,还有政治和历史的重点。你把这些东西都记住了,考到基础分数绝对没有问题。”   书桌上是摊开的数学书和草稿纸,宋丰丰昨天晚上一直都在看。   喻冬发现语文课本并未在桌上,于是又补充了几句:“语文你要加快写字的速度,作文一定要写完,书里说了要背的古诗词和段落必须背熟……”   他突然停口,眼光落在了桌面上自己的单人照上。   宋丰丰听到半途,才知道喻冬过来是给自己送资料的,还没致谢就发现自己偷藏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书桌上。   他手上还拿着相框,连忙伸手去捂,但喻冬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抓起。   “我的照片?”他很惊奇,“为什么这里会有我自己的照片?张敬给你的?”   他看到宋丰丰的耳朵红了。   “我帮周妈要的!”宋丰丰说,“她那天跟我说,你长大之后的照片她一张都没有。”   “那你不给她?”喻冬问。   宋丰丰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放下相框,又钻进了被子里,连头都给蒙住了:“我忘了!”   喻冬坐到他床上:“那我拿回去给她?”   宋丰丰犹豫两秒钟:“好吧。拿走拿走!”   “我给你的资料你记得看。”喻冬语气一转,变得有些凶,“一周之后我会检查的。”   “知道了。”宋丰丰闷声闷气地说。   “起床吧,吃午饭了。”隔着被子,喻冬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听到喻冬很干脆地离开了,门咔哒响了一声,随后天台上传来下楼梯的声音。宋丰丰把被子放开,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得跟张敬要胶卷洗照片了,他心里想着,翻了个身,突然看到枕边放着一张纸。   喻冬没有把自己的单人照拿走,他放在宋丰丰床头,还给了他。   宋丰丰立刻抓住照片,冲出房间,跑到天台边上。此时喻冬正好走上玉河桥。   他想起自己见喻冬第一面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他在二楼,喻冬在玉河桥上,太阳有点凶,热辣辣的。   “喻冬!”他大喊,“照片你不要了?”   喻冬回头看他:“忘了。”   宋丰丰心说你骗鬼呢,刚刚手里还拿着。他下意识想问喻冬“真的假的”,但话到半途突然变了:“下午……去不去打球?乒乓球,不伤你的手。”   “再叫上张敬吧。”喻冬说,“你记得做题!今天就要做。”   宋丰丰嚅嗫半天,问他:“我也送你一张照片呗?我自己的。”   喻冬:“不要。”   宋丰丰:“为什么!”   喻冬:“太黑,招邪。”   转眼联考就到了。   喻冬考了个总分第一,张敬仍旧稳定地保持在全市前五十名,学委紧随其后。张敬八卦极了,在排名上找学委女朋友的名字,结果发现那姑娘全市排名16。   宋丰丰罕见地考过了基础分,连佟老师都震惊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   宋丰丰:“那老师你可能对我有一些误解。”   佟老师:“我误解你三年了是吧,我初一就是你的班主任!”   宋丰丰嘻嘻地笑,把喻冬给他的笔记本和金卷献宝似的拿出来:“因为我有喻冬给的秘密武器。”   日子乏善可陈,他仍旧早起训练,去叫醒张敬,给喻冬带辉煌街的早餐。转眼就到了四月底,初三的学生要迎来体育试了。   张敬蔫蔫地说:“我可能就拿个20分吧。”   “给自己一点信心!”宋丰丰给他鼓劲。   喻冬在一边戴上护膝,提醒宋丰丰:“你不要理他,他考数学之前还跟我说自己可能只拿110分。”   结果考了120,全市唯一的一个满分。   张敬脸皮极厚,闻言嘿地笑了:“给自己一点余地嘛。”   这时学委已经跑完了1000米,喘着气过来,找出自己的水瓶。   “过了吗?”   “过了。”学委平静地说,“我的目标是满分。”   张敬目送学委离开,内心难得地燃起了熊熊斗志。他想跟宋丰丰或者喻冬分享,回头却发现宋丰丰正在给喻冬按摩手臂和大腿。   “大庭广众!有伤风化!”他坐到宋丰丰身边,“也给我按按。” 第16章   宋丰丰去跑步了,换喻冬给张敬捶打肩膀。   体育试的项目有五个,除了每人必考的跑步之外,还有可供选择的投掷实心球、跳远、足球和篮球四项。张敬选择了投掷实心球和跳远,喻冬选了跳远和篮球,宋丰丰选择的是跳远和足球。   “你把我照片给宋丰丰了?”喻冬捶打片刻,听到了起跑的枪声,下意识转头看向跑道。还没轮到宋丰丰那一组,跑道上他认识的人只有班长。   “是啊,他说要,我就帮他多洗了几张。”张敬闭着眼睛随喻冬动作晃动肩膀,“他家里很多照片的,你有时间可以看看。”   喻冬一顿:“很多照片?什么照片?”   “就大家的照片。”张敬睁开了眼睛,班长从他面前呼地跑过,速度飞快。   这一组男子1000米跑结束之后就是宋丰丰那一组,他看到宋丰丰已经站在了等候区。   “他这个人很长情的,平时不太看得出来。小学一年级去秋游拍的照片他都保存着,还有小学毕业的同学录,他也问所有同学要了照片贴上。”   喻冬想起来了。因为临近毕业,陆陆续续有人拿着同学录来让他写。可这些人他完全不认识,基本都是宋丰丰帮忙挡了下来。初三1班写同学录的风气倒是很冷,只有班长拿着砖头大的一个本子四处传,不写满八百字他还要批评你。   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不清楚问这问题的原因是什么。喻冬在听到张敬的回答之后,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这让喻冬心里仿佛松了一口气,躲过了某种可怕的预测,但在庆幸之余,又有些许不甘与难过,像是清水里落下了一点杂质,不重要,但是看得到。   “那你知道他六年级谈恋爱的事情吗?”喻冬不想问了,但忍不住。他对宋丰丰所有自己未知但又奇特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   这世上的任何一对新朋友都应该是这样的。喻冬对自己说。   张敬想了片刻,大声笑出来:“他说那是谈恋爱???”   喻冬:“是啊,谈恋爱。”   “我当时坐他前面一排,跟他吵架了,他就扯我同桌的马尾,然后嫁祸给我。”张敬回忆,“后来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说小男生表达爱意,就是欺负自己喜欢的姑娘。他就自己把这故事套身上了。”   喻冬:“……”   真相太过无聊,他哈地笑起来。与此同时,发令枪响了。   起跑线在操场另一端,宋丰丰起步最快,立刻成了领头的那个。   “他能跑进三分二十秒。”张敬说,“腿长就是有优势。好嫉妒好嫉妒!”   喻冬松了手,扭头看比赛。宋丰丰跑完了一圈,已经和第二个人拉开距离。好在这不是竞技比赛,只要能跑进三分三十五秒,就是10分。   两人看得专注,张敬肩膀突然被敲了一下。他回头,看到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蹲在身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线圈本。   张曼和张敬虽然是双胞胎,但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平时张敬和喻冬他们一起玩,从来不带张曼,喻冬对张敬的妹妹一点儿也不熟悉,只知道她对自己很感兴趣。   张敬一见张曼的本子就皱起眉头:“我来帮你写,行了吧。”   “哥哥……”张曼拖长了声音,又可怜又亲昵地拉他的手臂。   张敬知道,张曼只要一对自己撒娇,肯定是有事相求。他拿过线圈本,顺口问了一句她的成绩。张曼和张敬不一样,热爱运动,体育试对她来说非常轻松。   “都能过,一定满分。”张曼跟张敬说着话,眼神一直往喻冬那边飘。   张敬知道喻冬不喜欢被人盯着看,挥手让张曼走开,然后把线圈本塞到喻冬手里。   “帮个忙,帮我妹写写同学录吧。”张敬说,“看在宋丰丰的面子上,你帮帮我,不然我会被她念叨死的。”   喻冬只好接了过来。写什么呢?他翻开同学录,看到上面几乎都写满了一半。   十五六岁的学生,会在上面画表情,写稚嫩的祝福。“永远都是好朋友”“友谊长长久久”“拥有美好的未来”,等等等等。喻冬小心地翻看,里面还有很多照片,张曼的朋友都是和她差不多类型的小姑娘。不少人直截了当地祝愿她:把男神抱回家。   喻冬:“我还是不写了吧。”   张敬:“求你了。”   他没能求很久,轮到他跑步了。   十六中参加中考的人不多,体育试一天就结束了。整个初三1班一共40人,38个拿了满分。   只有张敬和学习委员得了28分。   张敬脸色苍白,坐在地上喘气,抓住学委的裤腿:“我们怎么办?”   学委喝完了一瓶可乐,看他的眼神就仿佛看着一道5分的基础选择题。   “卷面考多两分,搞定。”学委说。   宋丰丰没想到喻冬也拿了满分,非常高兴,说要请喻冬吃校门口的妈仔牛杂。   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气候什么温度,妈仔牛杂的牛杂锅永远热气腾腾。四月底的临海城市已经开始渐渐热了,早晚温差很大。学生们早上还穿着长袖校服,到中午纷纷脱下,露出里头的短袖。校服捆在腰上,两根袖子打个结,个子瘦高的人晃荡着走路,很有架势。   喻冬和宋丰丰都是这样有架势的人,两人站在妈仔牛杂摊前买东西,总要高出旁人一个半个脑袋的高度。   卖牛杂的老太已经认得这两个学生了,她对喻冬尤为友善,闲着就爱问:“做乜甘白啊?”   喻冬:“唔知,天生系甘。”   问得多了,连宋丰丰也好奇:“你真的晒不黑吗?”   “没黑过。”喻冬吃着煮透入味的白萝卜片,被烫得连连抽气,“晒多了会脱皮。”   “放假你不回家吧?我带你出海钓鱼。”宋丰丰有些不甘心,“我不信还有人晒不黑。”   喻冬想起他和张敬说的话:“钓鱿鱼吗?”   “鱿鱼是晚上钓的。……你喜欢钓鱿鱼?也可以啊,我带你去。”   宋丰丰大咧咧地许诺,奇怪的是喻冬觉得他绝不会食言的。他信任宋丰丰。   回家路上,宋丰丰跟他说起一件事。   那天佟老师找到宋丰丰说成绩的事情,宋丰丰以为佟老师会怀疑他作弊,因为成绩提高得太快了。   “怎么可能?”宋丰丰推着自行车,喻冬把自己小塑料碗里的最后一片牛腩叉起来,递给宋丰丰吃,“她看到你做题的。”   宋丰丰和张敬坐在最后一排,最靠近后门的那个位置,夏天特别凉快,冬天冷得脑子发僵。   张敬和喻冬讨论题目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佟老师悄悄从后门走进来,悄悄站在宋丰丰身后,看他做数学题。   一开始还是很吃惊的,后来发觉宋丰丰确实认真,佟老师不让喻冬和张敬出声,又悄悄退出门外,绕到前门才走进来。   “她是不是要结婚啦?”宋丰丰吃着牛腩,问喻冬,“好像是暑假?”   “我们要送礼物吗?”喻冬扔了塑料碗和小竹签,跑回宋丰丰身边。   “故意挑暑假应该就是平时太忙,而且不想让我们送礼物吧?”   “她老公就是初二那个政治老师吗?有点地中海那个?”   话题不知不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四月结束,五月来了。就连五月也过去得特别快,转眼六月就到了。   高考的新闻暂时压倒一切,佟老师的声音嘶哑了,每天都在提醒他们:“高考过后就是我们的战场了!”   喻冬对一切形式上的鼓舞都缺乏感知力,动员大会上也只是随便举举手,没有开口喊口号。   学委和班长跟张敬他们聊天时偶然说出,大家都觉得喻冬很冷漠,为人不热情。   张敬说没有吧,他就是跟大家不太熟。   宋丰丰没吭声,自顾自地埋头背英语。   张敬推推他:“宋丰丰跟喻冬熟,他最清楚了。”   宋丰丰这才抬起头:“喻冬挺好的。”   一句话说完,他也没再补充,继续皱眉埋头,狂抄句式和词组。   并不是不想为喻冬辩解,也不是任由喻冬被他人误解,而是他知道连喻冬也不在意这些。喻冬挺好的,可到底哪里好,为什么好,这些事情如果要一一解释,那就太麻烦了。   只要他和张敬知道就行了,别的人无所谓。宋丰丰心想。   从五月份开始他就不到喻冬家里吃饭了。宋英雄结束了又一次出海,回到了家,并且决定在宋丰丰考试结束之前都不再出去,一心做好宋丰丰备考的各种后勤工作。   宋丰丰一开始是非常高兴的。由于宋英雄的工作,他一年到头能和他同桌吃饭的时间并不多。   但很快他就郁闷了:宋英雄做饭的手艺和周兰差别太大,他对儿子又特别殷勤,每顿都要宋丰丰吃两大碗饭才算过关。   “想去你家吃饭。”宋丰丰闲着没事,给喻冬打电话说。   喻冬简直莫名其妙:“来啊,过桥就是了,我们正在吃。”   “今晚吃什么?”   “番茄鱼头汤,蒸扇贝,炒蒜苗,五杯鸭和青椒炒肉。”   宋丰丰口水都下来了:“我家吃白斩鸡和白灼虾。”   喻冬:“……你怎么天天都吃这两种?”   宋丰丰:“我爸做的,他说有营养,能把脑细胞养大养多。脑细胞大了多了我就聪明,所以我必须吃。可白斩鸡已经是前天晚上吃剩的了!肉都渣了!”   喻冬表示没听过这种说法。他有幸吃过宋英雄做的白斩鸡和白灼虾,一个是太老了,咬得牙齿累,一个是太淡了,没办法下饭。   他对宋丰丰充满了怜悯:“明天请你吃妈仔牛杂。”   宋丰丰:“那我明天给你买流沙包。”   他现在不需要每天去叫醒张敬和喻冬了,但仍旧每天都和喻冬一起上学。他仍旧坚持早起跑步,拎回早餐,在喻冬家门口一边等他一边背单词和政治历史的知识点,喻冬出门之后跨上他的自行车,两人再一起上学。   五月底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也出来了,虽然总体排名没多大变化,但所有人的卷面分都至少增长了五六十分。   这次模拟考难度最低,连宋丰丰的数学都考过了90分,他很惊奇。   喻冬这次也仍旧占据全市排名第一的位置,紧跟在他后面的几个都是实验中学的学生。张敬落后了几名,还在市三中的保险线内,学委提高了几名,终于离自己的女友越来越近。   张敬发现学委最近不怎么做题了,开始频密地看书。   “押作文题。”学委说,“我觉得今年的关键词可能是科技,未来,选择这一类词语。”   张敬有点怀疑:“你这是赌博。”   学委:“我女朋友也是这样想的。我们讨论很久了,可能的题目大概会集中在十个关键词里。而且可能会出现某些表示情绪倾向的词语,比如快乐,后悔。科技发展带来的好处,或者某种选择带来的坏处。这是最近几年出题的趋势,都会带上一点议论性。”   喻冬对他俩刮彩票的运气念念不忘,听他这样讲立刻拉着宋丰丰凑过来:“我信你,求细讲。”   张敬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直到他坐在中考考场上,并且翻过语文试卷背面,看到作文题目。   “请以‘这次选择,我不后悔’为题写作”。   憋了半天,张敬默默在心里说了两个字:我靠!   作者有话要说:  做乜甘白啊?=怎么这么白啊?   唔知,天生系甘=不知道,天生就这样。 第17章   中考结束那天发生什么事,宋丰丰和喻冬都想不起来了。   张敬说班长哭了,佟老师在校门口等他们,看到班长哭着出来吓得手里的喇叭咚地掉到了地上。结果班长在她面前嚎了一句“做得太顺了,我是不是看错题了老师”。   宋丰丰和喻冬都只是觉得饿,饿坏了。哪怕他们在这一年里每天都不停地往肚子里塞各种各样的食物,可仍旧饿。经受巨大消耗的三天过去了,仿佛脑子里的东西全都被驱赶出去,只剩空空的肚肠。   宋英雄借了一辆面包车,全程接送宋丰丰和喻冬。   和同学朋友挥手说了再见,他们窜上了车。宋英雄问:“不估分了?”   “想估就估。”宋丰丰抱着肚子歪在后座,“过几天可以回校对答案,但就是从高分到低分这样招啊,没什么可估的。”   他如果考上了基础分就可以上市三中,考不上,也有其他不错的中学等着要。喻冬的目标是全市前三名,他倒是最需要估的那一个。   宋英雄通过后视镜看他:“你怎么了?”   “我饿。”宋丰丰饿得胃都抽搐了,中午因为太紧张,他几乎什么都没吃。   宋英雄立刻开车回家,说周妈这时候应该都做好饭了,就等我们回去呐。宋丰丰嗯嗯地应着,在座位上蜷成一团。喻冬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大腿上,宋丰丰有点儿不好意思,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凑了过去。   “终于考完啦……”他嘟囔着,“爸,我觉得我考得可以。至少一半的题喻冬和张敬都跟我说过,资料上都有,我会做的。”   路上拥堵,宋英雄认真开车,只随口应了两句。   宋丰丰没能等到父亲的赞扬,动了动脑袋,闭上眼睛。   宋英雄很少赞扬他,至于母亲,那就更少了。他想了又想,在自己整个初三之中,给予他最多赞许的是佟老师和喻冬。   喻冬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夸我这样的傻子呢?宋丰丰想不明白。就连张敬有时候也显得不耐烦,因为把宋丰丰困住的基本上都是基础题,如果他们再把时间浪费在讲解基础题上,那就太不值得了。可喻冬从来都很耐心,举例子,画函数图,从这道题联想到那道题,还会总结各种题目的潜藏规律,宋丰丰甚至觉得他讲得比老师还好。   如果我以前的数学老师是喻冬,我肯定学得很好。宋丰丰心里头充满了遗憾:要是早一点学就好了,即便有一半的题会做,可还有一半是不会做的呀。他皱起眉头,离开考场时的信心已经全都消失了,一颗心填满了忐忑。   正想着,耳朵被人挠了一下。   宋丰丰睁开眼,发现喻冬正低头看着自己。宋英雄在前面说起今晚的菜,广播电台里有个声嘶力竭的男人在唱“重视能治肚饿/未曾获得过/便知我为何”。喻冬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晃了晃,一边笑一边对他说了句无声的“厉害”。   他突然间就一点儿也不郁闷了。   但因为心情轻快得过分突然,嘴角不自觉扬起的笑和仍旧紧皱的眉头搭配起来,让他像个不懂得管理表情的蹩脚演员。   喻冬心想,新鲜啊,宋丰丰害羞了。   考完之后,喻冬和宋丰丰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狠狠埋头睡了两天。   估分当天,俩人是被张敬从床上直接挖起来的。宋丰丰在玉河桥上等喻冬洗漱,倦意让他的脑袋搭在张敬肩膀上,又闭上了眼睛。喻冬拿着口杯和牙刷蹲在门口刷牙,一双眼睛盯着他俩。   张敬也盯着喻冬:“你看他一嘴泡沫,还瞪我……这跟电视上的富二代完全不一样!假的!”   宋丰丰睁开眼睛:“他白啊。有钱人都白。”   张敬把他脑袋推开:“不见你白?”   “我又不是有钱人。”宋丰丰打了个呵欠,“我连什么是草地滚球都不会。”   三人又去铁道口吃鸡丝粉。由于已经不是上班高峰期,店里人不多,三人慢悠悠点单,全都加了煎蛋、鸡腿和鸡翅膀。   鸡丝粉的汤很讲究,是用撕扯完鸡肉的鸡架来熬的。怎么调味,熬煮多久,怎么配比,旁人全不知道。店主是一对小夫妻,鸡汤配方从男人祖上传下来,据说熬煮的时候连他老婆都不能进厨房看。   鸡汤鲜美,鸡皮韧脆,鸡肉鲜嫩,还得配上容易入味的细切粉。大锅就架在店里,盛装着煮好的鸡汤。一碗碗白色切粉放在桌上,鸡丝卧在粉上,还带着温度。鸡腿、鸡翅膀和煎蛋也全都摆在桌上,女人拿过单子一瞧,忙不迭往面前的三个碗里夹鸡翅膀,然后用力从汤锅里舀出一勺汤,浇在粉和肉上,滋滋有声。   一勺正好盛满一碗,汤面几乎与碗沿持平,端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鸡腿是抽去骨头后切成片的,单独用个长的小瓷碟装着。煎蛋则直接摆在汤和粉之上,是一碗乍看起来没什么颜色,但却香得异常勾人的鸡粉。   “要葱还是香菜?”女人抓起配料,问他们。   “葱。”三人齐齐回答。   于是葱也洒了进去,热汤熏出暖香。   张敬边吃边观察老板娘,片刻后似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低声说:“她手臂好多肌肉!”   “你每天舀几百勺鸡汤,也能练出来。”   对宋丰丰的话,张敬只嗤笑一声,摇摇头。经过体育试之后,他养成了每天早上跑半小时、晚上跑一小时的习惯。加上备考阶段又费心又费力,原本那点儿超出基准线的胖已经没了,脸部稍稍有了些轮廓,连手臂上都隐隐浮现了肌肉的形状。   “宋丰丰就不说了,喻冬怎么也这样?”张敬嚼着鸡腿肉问他,“你也不打球不踢球,甚至不跑步,怎么保持的?”   喻冬埋头苦吃,不搭理他。   三人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瘫在位置上揉肚子。铁道口又下闸了,铃声叮当叮当地响,运煤的列车咔嚓咔嚓地响,一盏红灯在蓝天白云底下亮着。   喻冬估分很快,他飞速地浏览正确答案,是最先结束估分的人。   写下预估分数之后,佟老师眼睛一亮:“喻冬,可以啊这分数。”   喻冬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但他向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表露喜悦,笑也笑得拘谨。   佟老师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十几岁人,高兴就笑,不要装深沉。”   目前为止,喻冬的估分是所有人中最高的,甚至比之前数次模拟考都要高。佟老师心里高兴,在一旁走来走去的副校长心里也高兴:十六中可能要迎接建校以来的一个记录了——他们培养出了一个中考状元!   至于喻冬前面的两年和十六中有没有关系,这种细节不值一提。   张敬对自己的分数很满意,虽然没有猜中作文题,但他完全正常发挥,市三中和华观中学两个示范性重点肯定任挑。   写完自己的分数,张敬跑回座位,跟着喻冬一起给宋丰丰算分。   宋丰丰应该是过了基础分,不止过了,还超出至少八十分。   “你确定你都记住答案了吗?”张敬连问几声,“真的吗?确定吗?”   身边的喻冬和宋丰丰已经在击掌庆祝了。   “今天我请你们。”宋丰丰激动坏了,在操场上跑了两圈,突然生出个念头,“我请你们去网吧玩通宵!”   三人又吃了一顿妈仔牛杂,连带在老太面前狂夸喻冬一顿,老太高兴得差点不收状元的钱。   “不收钱是不行滴!”张敬和宋丰丰跨上自行车飞快跑了,“我们共青团员,打家劫舍的不干!”   喻冬把一张五十块钱压在装凉茶的大茶壶下,好不容易才脱身。张敬和宋丰丰在不远处等他,毫无义气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答应娶她孙女了?”张敬大惊小怪,“那小孩才刚上学前班!”   “滚!”喻冬把张敬从自行车上拖下来,夺车跑了。张敬踩在宋丰丰自行车后,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大街小巷,抄近路往网吧去。   夏天到了,最热也最干脆的季节。太阳依惯例猛烈,暴雨依惯例猛烈,还有蓄势待发的台风,都会先后造访这座城市。   街道两旁种满了小叶榕,细细长长的气根从树上垂落,随之垂落的还有不甚从叶上翻滚下来的小虫子,被一根线黏着,艰难地、一窜一窜地往上爬,像拽着蛛丝的炼狱罪人。   路边有人推着自行车卖雪糕。车后放了个大箱子,上面贴着张纸:各种雪条,2元一根。   学生从他面前呼地经过,有个白脸的少年人回头提醒他:“冰都融化了!滴下来了!”   龙行网吧里挤满了人。虽然未成年人不得到网吧上网,但网管会主动提供各类真真假假的身份证号,让他们开机输入,得以过关。   龙哥在楼上玩他的顶配电脑,听马仔说靓仔和他朋友来了,忙不迭滚下来,握着喻冬的手又问:“考得怎么样?”   宋丰丰都要被龙哥感动了。   “还行。”喻冬艰难地抽出手,“正常发挥吧。”   他也不知道龙哥到底是随口问,还是真的对自己寄予期望,但龙哥似乎对他的成绩很有信心,一听是“正常发挥”,立刻乐了:“那就没问题了,肯定上三中!”   他站上一张椅子,冲网吧里的人大声说:“我地靓仔考上三中啦!今日网费……”   所有人齐齐转头看他。   “……网费统统打九折!”   顿时嘘声四起。   龙哥嘿嘿地笑,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声对喻冬他们说:“你们随便玩,不收钱。”   三个人也不客气了,立刻开始联机打魔兽。   打完两盘,喻冬发现龙哥还没走,反而搬张凳子坐在了自己和宋丰丰之间。   “你大哥还来找你吗?”龙哥把一支烟咬在嘴上,并没有点,声音从他牙齿间传出来,“不用怕,他如果来,你就找我。我说了罩你就是罩你,不讲大话。”   喻唯英没来过,倒是喻乔山在中考完的第二天给喻冬打了电话。周兰接了,没好气地说喻冬在睡觉。   那你把他叫醒,我跟他讲讲……   不叫!   然后就挂断了。   喻冬认为外婆做得很对。他能猜到喻乔山要说什么,无非是再次提醒他,让他记得填报华观中学。华观不止是喻乔山的母校,也是喻唯英的母校,喻冬进去了能受到很多照顾。   但他偏偏就不愿意。   喻冬简单多谢龙哥。   龙哥把手肘撑在桌上,一双微眯的笑眼盯着喻冬,语气温柔:“得闲某?我带你出海钓大鱼。”   喻冬察觉到龙哥对自己的亲昵和兴趣,稍稍超出了自己现有的知识范围。   还没开口,龙哥身后的宋丰丰讲话了:“龙哥,我都跟喻冬约好了,我会带他去。”   龙哥恼了:“黑仔,收声啦!我同靓仔讲话,关你叉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地靓仔考上三中啦=我们靓仔考上三中啦   得闲某=有空吗   收声啦=闭嘴啦 第18章   宋丰丰似乎不怕,笑着又说:“龙哥贵人事忙,不麻烦了。”   龙哥觉得他很没有眼色,正要继续骂多几句,喻冬开口了:“不敢跟你去。”   “为什么?”龙哥愣了。   “怕又会被人用水瓶砸。”喻冬声调平静,也不看龙哥,纤长手指只在键盘上敲个不停。   电脑屏幕的光线把他的眼睛映亮了,可眼里全是平静,似乎并不为曾经受袭的事情感到恼怒,只是阐述一个普通不过的事实。   龙哥看了宋丰丰一眼,宋丰丰也正瞧着龙哥。   在喻冬被砸之后,宋丰丰曾经一个人跑到龙行网吧找过龙哥。   他当时气冲冲地质问是不是龙哥在搞鬼,龙哥抄起桌上的登记表格先打了宋丰丰脑袋一下,随后才慢悠悠转身,看向自己的马仔。   “砸你的两个人我已经教训过了。”龙哥问喻冬,“你不满意,断手断脚还是扔海里喂鱼,随便挑。”   龙哥当时就跟宋丰丰讲过,绝对不是自己让人下的手。而且在受袭事件之后,龙哥正式跟各位马仔宣布,这个靓仔自己罩着,一直到他考上清华北大。   喻冬万没想到龙哥对自己寄予这般厚望,顿时愣住,半天才讷讷回答:“可、可以了……”   他那一点装出来的硬气,在龙哥轻描淡写的“断手断脚”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龙哥亲密地揽着他肩膀,拍了又拍:“有龙哥在,你不要怕,啊。”   喻冬活动肩膀,悄悄从龙哥手底下滑出来。   龙哥也不在意,手继续搭在喻冬肩上,看他玩游戏。   喻冬玩游戏的时候一声不吭,宋丰丰和张敬倒是聊得热闹。龙哥用欣赏的心态盯着喻冬侧脸看了十几分钟,渐渐也觉得无聊,最终还是转过去,与宋丰丰两人聊了起来。   被人围观的感觉很不好。喻冬如芒在背,坐都坐不稳。龙哥的马仔对喻冬充满好奇,原先只觉得他是个学习不错的白面小靓仔,但看他玩了几盘,纷纷真心实意地围拢过来,闷不吭声,聚精会神地看。   这些视线都给喻冬带来巨大压力。   他很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   就像他所有的秘密,关于家庭的,关于他父母的,所有本该隐藏在自己沉默冷淡表象之下的秘密,渐渐都暴露在外面了。   龙哥就坐在身边,喻冬想跟宋丰丰说我们走吧,但他不敢越过龙哥讲话。   他之前是没怎么把龙哥放在眼里的。一个小混混,开了几家店,养了一些同为小混混的马仔,瞧着也没有什么背景,他怕什么?   可今天他怕了。   无论是龙哥对他无来由的古怪亲昵,还是随口说出的断手断脚跟喂鱼,都让十六岁的喻冬意识到,他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龙哥穿了件紧身的灰色背心,手臂与背上都是结实的肌肉,一道复杂的纹身布满他左肩与左手的所有皮肤。   就在这时,龙哥突然转头了。他一下就看到喻冬的眼睛,茫然又带着几分怯怯的惶恐,像受惊小兽的双目。   “怎么了?”龙哥咬着烟笑,“怕我?”   喻冬立刻转开眼神。他和龙哥身后的宋丰丰对上了。   “扑街!”宋丰丰突然站起来,“喻冬,张敬,你们在佟老师的表格上签字没有?”   喻冬在瞬间捕捉到了宋丰丰的意图。他眼里的惶恐立刻变得更浓厚了:“我也刚想起来。你签了吗?”   宋丰丰急坏了,一把揪着张敬的衣领,另一手把桌上的鸭舌帽捞起,对着龙哥连连弯腰道歉:“龙哥我们先回去签字。都忘了,完了完了,今天必须签字确认,不然报不上去……”   他们谁都没说要为了什么签字——本来也没有任何需要他们仨签字的内容——但龙哥却分外关心:“怎么考个试记性就变差了呢?你们要长点记性啊。签完回来玩。”   “不要钱?”宋丰丰走几步,又急急回头问一句。   龙哥终于按下打火机,把咬在齿间的烟点燃了。他笑得意味深长:“不要钱!想来就来。”   宋丰丰一直笑着哈腰点头,直到把喻冬和张敬拽出网吧才松一口气。   张敬一头雾水:“签什么字?”   宋丰丰没理他,转头把鸭舌帽扣在喻冬脑袋上:“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站在街上,喻冬才觉得身上微微发凉。“空气不好,呼吸困难。”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张敬发现他脸色苍白,很忧虑:“出这么多汗,是不是肾虚?最近有没有失眠多梦、手脚冰凉、尿频尿急……”   为了给喻冬确诊,张敬拉着两人回诊所。喻冬一脱离网吧,汗不出了精神也好了,三人在张敬家吃完午饭又闲聊一阵,重新精神勃发。   他们再也没去过龙行网吧,平时不是挤在张敬的房间里玩游戏就是打牌。喻冬发现张敬的父亲张格是《大众软件》的忠实读者,宋丰丰和张敬打机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一本接一本地看旧杂志。   偶尔他也会翻到新型手机的广告或者简讯,想到宋丰丰和宋英雄以后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他便默默把型号记下来。   几天过后,他把最近几年的大软都看完,张敬和宋丰丰也玩腻了游戏。   三人带好装备,委婉拒绝张曼的跟随,仍旧骑着哐哐响的两辆自行车,跑到海边游泳。   海边长大的孩子很少有人不会游泳。   但对他们来说,“会”游泳和“懂”在海里游泳,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习惯在游泳池和江河里游泳的孩子是不能贸然下海的。在喻冬下海之前,张敬和宋丰丰反复不停地跟他讲各种各样的注意事项。   他们去的是一片少人的海滩,在城市的另一面。塌了一半的堤坝在海水里冒出头,宋丰丰指着堤坝告诉喻冬:“绝对不能游出这条破堤外面。”   喻冬点头。   张敬也指着那条堤坝:“也不能靠近破堤。”   喻冬又点头。   可张敬和宋丰丰还是不放心,末了直接跟喻冬说:“算了,你还是跟着我们吧,不要自己游。”   过了堤坝就是真正的海域,深,风浪大,危险。而堤坝下方的浅滩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海窝。虚松的沙子浮在海窝上,小小的漩涡一个个藏在水中,一旦被缠住了脚,就会把人直接拉进海窝里,根本无法挣脱。有时候退潮了,浅滩从海水里露出来,海窝里满满地汪着混着沙子的水,不清不浊,看不出深浅。不熟悉情况的人往往以为那只是一个小水洼,踏入时才猛觉不对——但已经太迟了。   每年夏秋,不知有多少人贪图浅海安全,却死在那些状似毫无威胁的海窝里。   喻冬脱了衣服,果然是三个人之中皮肤最白的一个。   连张敬也好奇了:“你跟我们一起游几天,看能不能晒黑。”   喻冬信心满满,笑着摇摇头。   宋丰丰已经钻进海里去了。他从小就在这一片海里玩儿,对这一带都非常熟悉,此时划动手脚浮在海面上 ,看着还没下水的喻冬和张敬。   他知道喻冬白,但没想到真的全身上下都白。   在他们这样的热带城市里,喻冬是一个在肤色上格格不入的异类。   那天晚上喻冬和宋丰丰拎着一袋海贝回家,一路上不停抓挠脖子,他觉得又疼又痒。   宋丰丰开始还不觉得有异,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喻冬的脖子和后肩都脱皮了。   喻冬和周兰都不紧张:“从海水里出来再暴晒,是会这样的。”   宋丰丰心疼坏了:“好惨呐!”   他找来这个药那个膏,帮喻冬厚厚涂了一层,嘱咐他睡觉时候趴着睡,别把脱皮的地方蹭破了。药膏是半透明的绿色固体,在脖子和肩膀上揉开了,散出浓郁的气味。   喻冬被宋丰丰搓得很痒,缩起脖子笑。   “过两天再去。”他兴致勃勃,“下次你教我捉鱼。我看到有小鱼,手指大的,抓回来沾一层面粉和鸡蛋液,再炸一炸……”   周兰常常给他做这样的小菜。那些是怎么都长不大的小鱼,在水里游动时鱼身近乎透明,鱼刺鱼骨头都是软的,用热油炸好,外头一层面粉和蛋液混合的壳是脆的,鱼肉是软的,但鱼肉里头的鱼骨也是脆的。口感十足,又香又开胃,喻冬就着一碟炸小鱼就能吃两碗粥。   宋丰丰不知道说什么好:“你都脱皮了。”   “我说了吧,你还不信。我晒不黑的。”喻冬对他笑,眼神又活泼又狡黠,“脱皮过两天就好了,我以前去海南玩也是这样。”   “你喜欢我给你捉吧。”宋丰丰不答应,“你别去了。”   “要去。”喻冬很固执。   宋丰丰:“去……也行。你不能下海,要穿长袖和有领子的衣服,记得带一把防紫外线的伞,就撑伞坐岸上等我们。”   喻冬:“我疯了吗去海边还打伞?又不是张曼。”   宋丰丰没办法说服喻冬,决定暂时转移喻冬的注意力:“你歇两天,我去找人借船,带你出海钓鱿鱼。不要谈条件了啊,再谈条件不带你去。”   喻冬果然上钩了。他从未钓过鱿鱼,为了这项新鲜的活动,他不再执着于下海脱皮。   但炸小鱼每天都能吃,宋丰丰在海滩上走一趟,就能拎回来一袋活蹦乱跳的小活鱼。   好不容易等到脱皮症状好转,宋丰丰果然履行了承诺。   这一天两人早早吃了晚饭,为了空出肚子装晚上的鱿鱼,都只吃了个半饱。   两人拿着专用的钓鱿鱼勾和鱼竿,往码头走去。   经过龙记大排档的时候被龙哥看到了,免不了又被逮住问个半天。   “我和你们一起去啊!”龙哥揽着喻冬的肩膀,“我好犀利噶。”   宋丰丰和喻冬拒绝了半天,总算脱离了龙哥的势力范围。   给宋丰丰提供小船的是宋家的远方亲戚。小渔村里的人,要是细细地往上一辈辈捋宗族关系,个个都沾亲带故。   马达在船后叭叭叭地响,小船往海面上开出去了。   此时正是傍晚,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在近海海域打渔的船只正逐渐回港,海面上全是拉长了的笛声。   天与海就靠遥远的那几艘船只来分隔,入目都是一色的金红。   宋丰丰回头提醒喻冬检查一下酒精炉,发现喻冬正坐在船中,入神地看着远处一艘返港的船只。   他专注而温柔,目光追随着一只飞越渔船的海鸥。   五六点的金色阳光在他脸上敷了绒绒的一层。   “喻冬。”宋丰丰看他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扭过头,但很快又说,“你以后见到龙哥不要理他。他……他不太正常的。”   喻冬的注意力回到了宋丰丰这里:“不太正常?”   宋丰丰似乎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有人看到他在酒吧里摸男人屁股。”他小声说。   喻冬半是惊讶,半是茫然:“哦?”   宋丰丰:“你懂我的意思吗?”   喻冬:“好像……不是很懂。为什么摸男人屁股?”   宋丰丰只好直截了当:“他好像喜欢男人。”   喻冬睁大了眼睛,似乎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哦……”   日光把喻冬脸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但宋丰丰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懂,还是装作不懂。   宋丰丰有些急了,勾勾手指,让喻冬靠近自己:“怎么讲呢……”   他趴在喻冬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喻冬:“……”   宋丰丰:“懂了吗!”   喻冬还是愣着,脸上神情古怪极了,最后憋不住似的,哈地笑了一声:“还、还能这样?”   他的脸迅速红了,从脖子,到耳朵,再到脸颊和鼻子,全都因为宋丰丰刚刚的话而红透了。   宋丰丰只能装作自己见多识广:“你以为!”   他迅速地转过脸,趁喻冬不注意迅速拍拍脸颊。   太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犀利噶=我很厉害的 第19章   酒精炉的蓝色火舌舔舐着薄薄的锅底,细小的水泡在锅底生成,一串串浮到水面,随后破裂。   和龙哥有关的话题就此中止,谁也没再着意提起。。   宋丰丰停了船,开始往水里抛钩子。   钓鱿鱼的鱿鱼钩长得也跟个鱿鱼似的,尖长脑袋,触手则是银光闪闪的金属钩,尖端有个小倒刺。   天彻底暗下来了,喻冬看了眼手表,他们在海面上慢悠悠飘荡,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   四面都黑乎乎的,船上点着灯,宋丰丰还把一个瓦数稍大点儿的小灯挂在船舷边,就悬在鱿鱼钩上方。   喻冬发现周围也有和他们差不多的船,几个人,小炉子,几根鱼竿与鱿鱼钩,几盏小灯。   “喻冬,鱿鱼来了。”宋丰丰挺高兴地喊他,“你小心点,过来看。”   喻冬转移到他这边时,宋丰丰已经飞快闪到了锅子那头。   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海水里,有飞快游动的银白色物体,似乎正在围着灯光打转。   它们光滑柔软的躯体被灯光照亮了,又因为移动飞快,乍一看,白得像银色的雪片。   喻冬吃惊不小。这还是他头一回直接在海里见到活的鱿鱼。   钓鱿鱼不需要任何饵料,只要一个钩子和一盏灯就够了。鱿鱼是趋光动物,在黑暗的海洋之中只要看到有光,立刻就伸屈手足,直直往光源的地方扑。人只要在光源处放下钩子,鱿鱼一旦碰上了就肯定跑不了。   它们柔软的身体立刻会被钩子挂住,着急的时候还会一口口地往外吐墨,船周围的水色也会稍稍变暗。   喻冬看得都呆了。   “有一条了!”他大叫。   宋丰丰正往沸腾的清水锅里放姜片。   喻冬不知道该称呼鱿鱼为一条还是一只。海水清澈,他能看到钩子上挂的鱿鱼一条条增多了。   “现在不算多,最多的是四五月份。”宋丰丰用筷子搅动沸水,姜片煮熟了,辛辣的气味冲得他微微眯起眼睛,“鱿鱼冬天要到南海那边过冬的,就更接近赤道的地方,比海南岛还南……”   “东南亚?”喻冬主动提示他。   “对对对,差不多。”宋丰丰高兴地点头,“等到四五月份,我们这边的海水水温渐渐恢复,它们就会回来产卵生小鱿鱼了。那个时候的鱿鱼是最肥的,特别香。但我爸他们有个习惯,那个时候大家虽然也出海钓,但是不能钓多,如果发现是要生鱿鱼仔的,还要放回水里。”   渔民对海洋有天然的敬畏。远航归来的人会遥遥凝望乌头山的妈祖像,若捕到太小的鱼则会放回水中,若捕上了满腹鱼卵的稀奇大鱼,船长还会拿着喇叭在驾驶舱里大吼:找死吗!放回去!   海世世代代给他们吃穿,给他们子孙吃穿。他们是靠海讨生活的,渔船出航,渔船归来,带回海洋的无穷馈赠。   这一点儿尊重,跑海的人全都懂。   “现在鱿鱼仔全都生出来了,长大了,所以我们才出来钓。四五月份的时候海上还会有渔监和水警巡逻,我们这种小船钓一些没关系,那种就不行了,被抓到要罚钱扣船的。”   喻冬一直听得认真,此时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一看,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艘比较大的船,船舷上围了一圈灯泡。就在喻冬看的时候,所有的灯啪嚓一下全亮了。   俩人清楚地听到了临近一条船上有人笑骂:“条臭龙!又来抢鱿鱼!”   宋丰丰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手。喻冬也没想到那居然是龙哥的鱿鱼船,两人又想起了方才的话题,脸上再次发热,心里想的顿时都是同一件事:幸好天黑了,他看不到我的脸。   那头灯光太亮了,鱿鱼都被吸引过去,几艘小的船开始往更远一点儿的地方驶。   船上有人认得宋丰丰和喻冬,跟他们打招呼:“黑丰,带喻冬学钓鱿鱼啊?考得怎么样?”   宋丰丰顾不上抗议自己肤色了,拿起筷子遥遥点向喻冬,骄傲极了:“今年状元!”   喻冬:“没有没有,还不知道……”   那几艘船上的人已经鼓起掌了:“肯定是肯定是!黑丰,你呢?能读高中吗?”   “何止!我就要和你儿子做校友了!”   那人惊讶了:”丢!你都考得上市三中?!“   他们聊得高兴,喻冬发现钩子已经挂满了鱿鱼,于是收线起杆,一把提了起来。   ”等等!!!“   宋丰丰和对面的人一起大喊。   但来不及了。   在离水瞬间,所有垂死挣扎的鱿鱼憋足了劲,使足力气狠狠喷出一口浓墨。   喻冬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下,带腥气的水和黑墨已经全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   他拎着那串还在兀自扭动的鱿鱼,完全呆了。   宋丰丰抓起身边的毛巾往他脸上擦,一边擦一边笑。   在周围的笑声里,喻冬恼羞成怒,一把捏着宋丰丰手腕:“不提醒我!”   “是我错是我错。”宋丰丰只好认了。   喻冬的衣服全脏了,他干脆脱了上衣,裸着上身继续放钩子。宋丰丰守着小锅,也觉得热,两人只穿着沙滩裤,一个负责钓一个负责清理和煮。   最好吃的鱿鱼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烹饪调料,就放在加了姜片和盐的锅里烫熟就行。   薄薄的鱼身颜色变了,柔软的触手也不再摆动,但新鲜的、只属于这片刻黄金烹调时间的香味浓得盖过了大海的咸腥。   喻冬又拉起一杆鱿鱼。他这回学精了,拉出水面之后不敢立刻抬到船上,而是在水面稍稍一拎。   鱿鱼吐完了墨,一只只有气无力地挂在钩子上,被喻冬取了下来。   转眼已经钓到了整整一脸盆,完全足够了。   宋英雄现在又出海,宋丰丰继续在周兰家里吃饭。这一大盆鱿鱼分一些给张敬,再分一些给隔壁的张妈六叔王伯和七婆,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喻冬坐在宋丰丰对面,对着那个还在不断沸腾的锅子,开始吃鱿鱼:“火,调小一点。”   烫熟的鱿鱼直接吃,是鲜甜的,味道虽然淡,可绝对不寡,细细嚼起来,在韧和嫩里能尝到甜丝丝的海洋滋味。   宋丰丰又拿出两个小塑料碗,一碗倒些酱油,一碗倒些辣椒酱。两人蘸蘸这个蘸蘸那个,吃得不亦乐乎,都觉得此时此刻就差一点酒。   “但我不会喝酒。”喻冬被鱿鱼烫得伸出舌头,不断哈气,“你会?”   宋丰丰:“我从小就跟我爸爸学喝酒。”   喻冬不信:“咦……”   他促狭地笑了。   宋丰丰专心烫鱿鱼,抬头时忽然看到喻冬身上有半滴没擦干净的墨点。黑乎乎的半滴墨,在喻冬的白皮肤上格外醒目。   “你这里……”他下意识伸手去抹,碰到喻冬皮肤时喻冬突然往回缩了一下。宋丰丰继续往前探手,直到把那滴墨完全抹去。   喻冬:“……”   这很奇怪——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声说:这举动好奇怪呀喻冬!   另一个声音却又冒出来: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还帮你抹绿药膏呢。   喻冬的脸又稍稍热起来,他总觉得这应该怪龙哥……还有宋丰丰刚刚偷偷在他耳边说的那些古怪事情。   眼看快到午夜,两人终于返航。吃得太高兴了,不知不觉把脸盆里的鱿鱼又干掉了十几只。   两人商量后认为,被吃掉的应该是张敬的份。   想到张敬给他俩提供了玩游戏的工具,他们又逗留了一阵,把属于张敬的那些钓足了。   拎着一大袋鱿鱼回家,宋丰丰说他现在就给张敬送过去。喻冬蹲在家门口就着灯光分好给张妈六叔王伯七婆的分量,抬头发现宋丰丰正慢吞吞地在玉河桥上走,认真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在看什么。   “十二点了!”喻冬对他喊:“明天再送吧!”   第二天,宋丰丰直接把鱿鱼拎到了学校。   张敬一家人去省城玩了一趟 ,张曼把头发剪短了,尾稍烫卷。暑假回校没人穿校服,她套了件颜色清爽的连衣裙,俏皮的发卷在肩膀上晃动,迫不及待地要让喻冬和宋丰丰见识自己的新造型。   宋丰丰看了大吃一惊:“你这么靓的吗?”   张曼:“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宋丰丰:“比张敬靓多了。唉,我曾经很担心你以后结不了婚……”   张曼追着他打,宋丰丰在教室里跑,手里的鱿鱼一路往下滴水。   佟老师叉腰站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喊:“边个衰仔带鱼来教室!边个!”   在充满鱼腥味的教室里,所有人都领到了自己的分数条。   张敬把鱿鱼挂在窗外,看完自己的分数条,很满意,又过去看宋丰丰的,也仍旧很满意。   “喻冬?”   喻冬神情很古怪。   “我们班的喻冬啊,是今年的总分第二!”佟老师在上面敲敲讲台,“太可惜了!就比第一名差两分!就一道选择题啊!”   众人纷纷鼓掌,吹起口哨。第一名果然是实验中学的,至于到底是谁,他们并不认识。   宋丰丰先是感觉稍稍失望,随后又很快高兴起来,推了推喻冬,小声说:“你可以上市三中了。”   “嗯。”喻冬紧紧攥着自己的分数条。   接下来就是在学校这里填报各自报考的高中。等填报完毕,就可以回去等通知书了。   张敬和他们一样报了市三中,张曼这次考得很好,排名紧紧黏在学委之后。但她报的是华观:“我不想再被我哥的阴影笼罩了。每个老师都跟我说,学学你哥哥,他成绩多好。”   张敬很理解:“太好了,我也不想被你的阴影笼罩。每个老师都跟我说,带带你妹妹,她就差一点。”   张曼又要打他,张敬举起鱿鱼防御。   学校里已经有各类高中摆起了宣传牌。他们很简单就选择了未来就读的学校,难的是那些分数不上不下,正在犹豫的人。   喻冬站在华观中学的宣传牌前。   喻唯英当年是华观的风云人物,他的名字也同样出现在华观的简介中,还配了照片。   宋丰丰和张敬也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好丑啊!”宋丰丰热烈地贬低喻唯英的外貌,“他隔壁这个好看一点。”   张敬不知道喻冬和喻唯英的恩怨,目光被喻唯英照片边上另一个少年人吸引。那学生居然穿着鼓号队的服装,但仍旧看得出面目端正英俊。   “University of P……P……”他念不出后面那个单词,“罗恒秋?不认识,是我们十六中的校友吗?”   “宾夕法尼亚大学,还是商学院。”喻冬说,“常春藤名校。”   宋丰丰高兴了:“比喻唯英厉害。”   张敬:“喻唯英到底是……喻……?”   他忽然闭了嘴,悄悄看向喻冬。   喻冬摸着自己的手表,眼神阴沉,一直没有离开过喻唯英的照片。   “我要回家一趟。”他低声说,“跟……我爸爸讨论讨论,高中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边个衰仔带鱼来教室!边个!=哪个(小)混蛋带鱼来教室!谁!   “衰仔”虽然是骂的词汇,但是有时候又会有点点亲昵。   --   解答一下小火龙同学的课堂提问!   1.海窝是真的吗?   是真的!朋友们,是真的。在这里写的所有关于海的事情,都是真的。   我们这里每年暑假,尤其是吹西南风的时候,都有好几起海里游泳然后溺亡的案例,无一例外,都是外地的游客。如果去了海边,请务必在划定的游泳区里玩,那里有救生员。非游泳区真的真的不要下去了……我爸有一年在海边还碰到过,他跟战友聚会,七八个人想去救,可是海浪太大了,一下就不见人了,根本拉不上来。   大海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江里湖里的经验在海里很多时候用不上。   2.我钓过鱿鱼吗?   哈哈哈哈哈当然钓过啦!怎么钓的,就跟这一章说的一模一样。钓虾和钓鱿鱼,都很有意思滴~ 第20章   离家大半年之后,喻冬第一次主动给喻乔山打了电话。   喻乔山很快接听,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喻冬告诉他自己的成绩,喻乔山非常高兴,笑得豪爽,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有些瓮声瓮气。   张敬和宋丰丰在桌边吃午饭,周兰这几天不在家,出远门去探望自己老朋友了。今天这一顿是宋丰丰做的,只有一碟咸鱼和一碟青菜,外加一罐子腐乳,完事。   喻冬把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情掐头去尾,告诉了张敬。   张敬第一次亲耳听到这种豪门秘事,又觉新鲜,又觉诧异。   “不是豪门。”喻冬跟他解释,喻乔山是白手起家的,只是碰上了好时候。   计算机产业刚刚兴起,他恰好抓住机遇,得到了一些关键的技术,因而才在短短数年间迅速积累,并成为了行业内数一数二的领头人物。   张敬就着腐乳和咸鱼喝完一碗粥,喻冬也挂了电话坐回来。   “我30号回家。”喻冬说,“就是后天。需要我给你们带什么吗?好吃的好玩的,球衣球服都行。”   “你是回家谈判啊,还是去玩啊?”张敬问。   喻冬耸耸肩:“都差不多。估计谈不了多久。要不就他始终不答应,要不我很快说服他。”   宋丰丰喝着第二碗粥,抬头提醒:“我31号生日,你能回来吗?”   “当然能,我不会在家里过夜的。”喻冬点点头,“你要什么礼物?新球鞋?”   张敬很不满地放下碗。   “你们这种富二代怎么那么讨厌呢?”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圣诞节送礼,过年送礼,什么都要送礼。又不是送人情,有意思吗?你看,今天你送给宋丰丰,那宋丰丰改天肯定要送还给你。然后等到过啥节了,你还得回礼给宋丰丰。接着宋丰丰又要送还给你……”   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来个总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宋丰丰:“……你确定这句话没用错?”   “不送了啊。”张敬说,“你如果送,我也要送。我最近手头没钱了。”   其他两人知道他打的其实是这个主意,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   张敬剪了新发型,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加上天天锻炼,看上去不仅没那么胖,而且还多了几分利落的少年气,自觉比之前顺眼很多。   “学委的女友帮忙打听到了,他女神也报了市三中。”宋丰丰咬着咸鱼的鱼尾笑,“就是多你两分的那个中考状元,叫什么来着?”   “关初阳!”张敬急忙补充。   宋丰丰和喻冬狂笑。   喻冬回家那天下起了大暴雨。   周兰请一个远方的表舅把喻冬送到了火车站。喻冬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火车还在前进,窗上是密密的雨帘,水一股股地往下泼,像是有人站在车顶。   而在模糊的窗玻璃之外,田野与低矮群山的上空露出了明净的蓝天。   喻乔山没到车站接他,喻冬出了出站口,远远看到喻唯英站在人群里。   喻唯英看上去跟周围格格不入,商务气息太浓了。喻冬知道这肯定是喻乔山的要求,喻唯英不想见到他,他同样也不想见到喻唯英。转身悄悄从另一个出口溜出去,喻冬跳上公车,继续在最后一排打盹。   这里也在下雨,虽然相隔几百公里,但夏季的雨云宽度惊人,统辖了一大片土地。   到了别墅区门口下车,喻冬吃惊地发现自己把雨伞忘在火车上了。   他到保安室借伞,那保安还认得他,惊讶不已:“喻冬,你怎么黑了?”   喻冬也吓了一跳:“不是吧!”   他撑着印有物业标识的大黑伞慢慢往山上走。别墅区占据了半面山,开车很方便,在雨天里步行则稍稍有些吃力。   喻冬打量着自己手臂。真的黑了?他半信半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倒有些高兴。   自己这个白是在疗养院里捂了大半年才捂出来的,他并不喜欢。   走到半途,路上哗哗驶来一辆奥迪,拐弯甩尾时泼了他一身水。喻冬呸了几口,发现那是喻唯英的座驾。车子很快在路上消失了,他继续撑着大伞,慢吞吞地一步步往上走。   曾经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喻冬觉得喻唯英也是个可怜人。   喻唯英母亲是在跟喻乔山分手之后才发现自己有身孕的。   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喻乔山和喻冬母亲在一起了。   当时喻乔山想要从一个科研组里获得重要的行业技术,但科研组的负责人极难攻下。阴差阳错之下,喻乔山偶然认识了学校里一位正在读研的女学生。   巧得很,那姑娘是科研组负责人的弟子,而且也是他的干女儿。   喻乔山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只稍稍一查便查到,女学生曾为一位在街上突然倒地的老人实施心肺复苏,争取到了极为宝贵的抢救时间。那个老人正是科研组负责人年迈的老父亲。   负责人夫妇无儿无女,便干脆认了女学生做女儿,又是感激,又是疼爱。   喻乔山确信自己第一次以那女孩男友的身份登门拜访的时候,当时已经白发苍苍的两位老教授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   结婚之后,他想要的东西很快就到手了。   老教授认为喻乔山是个有能力的人,那几项专利技术放心交给他去运作。喻乔山的事业很快有了起色,并且越来越红火。   喻冬出生后不久,喻乔山的前女友来找他了。家庭的穷困与亲人的重病榨干了女人所有的钱财和力气,她不得已抱着喻唯英,偷偷地来找喻乔山,求她给自己和孩子一笔能活命的钱。   那时候的喻唯英已经七八岁了,可是因为没有户口,连学都上不了。   喻乔山从什么时候起把自己妻儿称作“异类”,喻冬不知道。   喻乔山到底有没有对母亲付出过真心,他也不知道。但他在自己成长的十几年里,自认为应该是被喻乔山爱着的。那些疼爱和真心,应该是没办法伪造的——直到喻唯英故意将那些信件展示给他看。   喻冬找不到这一切变质的节点,只能告诉自己:一开始就是变质的,只是你还稚嫩,你不懂而已。   家里只有喻乔山,刚刚回来的喻唯英和他的妈妈似乎不在。   喻冬知道这应该也是喻乔山的意思。   换了衣服之后,喻冬拉出一个小行李箱,把自己房间里的一些衣物和零碎的东西都装了进去。喻乔山等他吃饭,却看到他拎着行李箱下来,吃了一惊。   “我以为你要搬回来。”他略显不满,“怎么还要去住那边?”   喻冬很惊奇。喻乔山的口吻自然得仿佛自己已经原谅他了。   “我不回来,继续跟外婆一起住。”喻冬坐在桌前看着他说,“爸爸,可以吗?”   他许久没喊过喻乔山“爸爸”,此时眼神里充满恳求和哀切,像揣着种种不安,等待着父亲的答案。   服软的喻冬很有杀伤力,喻乔山的语气也软了:“怎么了?不是答应过爸爸,上了高中就回家吗?”   他顿了一下,又问:“是不是不喜欢你哥哥?你哥哥现在买房子,很快就出去自己住了。家里就只有我和阿姨两个人……你不想叫妈妈也行,就喊她‘阿姨’。”   喻冬不吭声,低头擦了擦不存在任何眼泪的眼睛。   他用的力气有点大,把眼睛擦红了。   “我上次不是故意叫人打他的。”他低声说,“他打我脸,我朋友见到了才……我不想见他,他说我是没有妈的小杂种。”   他说得小声而含糊。当时在那里的只有喻唯英和自己,并没有第三者旁证。   喻冬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自己也学会这样害人了。   “杂种”这个词果然让喻乔山震怒了。他摔下筷子,狠狠骂了一句。   喻冬立刻抬起头,眼睛泛红,抽抽鼻子:“爸爸,我不去华观可以吗?”   “华观好啊,华观我认识很多熟人,还能给你安排最好的老师和班级。”   “我不想去华观……”喻冬小心地拿捏着分寸,一只手摸着饭桌上的杯子,指腹不停地、机械地在冰凉的玻璃上擦蹭,“爸爸,我现在说话说得很好。”   他的心因性失语果真是喻乔山心中的一处软肋,喻乔山立刻闭上了嘴。   “我可以报市三中吗?”喻冬急切地问,“我的好朋友都在市三中。他们很照顾我的。爸爸……”   在这场短暂的对话里他已经说了好几次爸爸。   喻乔山没法否决,沉思许久之后,应允了。   “你可以常回来看爸爸。”他温柔地对喻冬说,“你是高中生了,长大了,要懂得孝敬爸爸了。”   喻冬点点头,一言不发。   两父子以难得的温情结束了一顿饭,喻乔山让喻冬留下来住几天,但喻冬说周兰身体不舒服,他回去还得带她去诊所看医生。   他答应喻乔山,自己一定每周都回来陪他吃饭。喻乔山信了,高高兴兴开车把喻冬送到火车站,还买了一堆补品让他给周兰捎回去。   喻冬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喻乔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他硬碰硬没有意义。   把手里的补品在小卖部以极低价格卖掉,喻冬吃了两根冰淇淋,上火车回家。   他知道周兰现在应该回家了,张敬在宋丰丰家里看动画,他们都等待着自己。   回程时又下起了小雨,渐近傍晚,天暗了下来。矮山山脚下的小村镇亮起一片片朦胧的灯光。   喻冬心里没有任何恐惧,无论对喻唯英,还是对受自己欺骗的喻乔山。   有一个地方,有一些人等待着自己归来,他什么都不怕。   喻乔山在多次电话周兰,却次次都被粗暴挂断之后,终于明白自己被喻冬骗了。   他如何暴跳如雷,喻冬没有兴趣了解。   但无论怎样愤怒,喻乔山始终没有断了喻冬的生活费。   这次小小的胜利给喻冬带来的鼓励,让他一直以极佳的心情迎来了市三中的开学。   注册的时候,才刚刚把录取通知书递出去,那老师立刻抬起头,一把抓住了喻冬的手:“总算来了!”   喻冬:“?”   他被教导主任拉走,宋丰丰和张敬呆站片刻,互相安慰:“前几名都是这样的了,要先跟校长谈话。”   两人勾肩搭背,约上同样报了三中的学委和班长,去看分班情况了。   教导主任拉走喻冬,原因非常简单:在下星期的高一开学典礼上,喻冬要代表学生发言。   喻冬:“……我是第二名。我记得状元也报的三中,那应该是状元讲话吧?”   “她高烧,状态不太好。”教导主任转头对趴在桌上的学生说话,“关初阳,你行吗下周?”   女孩子抬起头,脸色苍白,确实不太妙。   喻冬顿时认出来,这姑娘就是张敬在教堂里拍到的那位。照片被张敬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夹在某本从未翻开过的新书里。   我见到张敬的女神了!   喻冬脸上冷静,心里已经冒出了无数嘿嘿嘿怪笑的小人。 第21章   因为高烧,关初阳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喘气很粗。她看到喻冬走过来,直接将自己已经完成的讲话稿递给他:“你看看吧,不合适就改。”   声音嘶哑虚弱,喻冬问了一句:“你还是回家休息好点吧?”   “嗯。”关初阳抬抬脸,指着办公室里的另一张办公桌,“你坐下先好好看看行不行。我跟你说下上台的流程。”   教导主任太忙,已经离开了。喻冬这才明白关初阳即使身体不适也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是给自己交待清楚下周一的事情。   他认真看了起来。   讲话稿无非是一些场面话套话,喻冬很流畅地念了一遍,抬头望向关初阳,发现她非常不满意。   “没有感情。”   喻冬:“……这种东西要什么感情?”   “朝气蓬勃点儿啊。”关初阳说,“你几岁?十六还是六十?”   喻冬对这种积极得过分的演讲稿并不感冒,但仍旧认真跟她请教:“那我应该怎么念?”   关初阳就用嘶哑的声音,激情澎湃地给他念了一遍。   虽然激情澎湃,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连眼皮也倦得不想抬起来似的,眉毛一会儿皱起来一会儿舒展开。虽然稿件内容充满朝气,但念稿子的人却仿佛傍晚的太阳,满脸带着“困死了想回家睡觉”的表情。   喻冬心想,你也没比我好多少啊。   “……别看我表情,我现在笑不出来。”关初阳看了眼桌上的水银体温计,“我快40度了。”   喻冬:“那你还是快去看病吧!别管什么演讲了行吗?”   关初阳:“那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喻冬只好按照她刚才演示的调调诵读,这回总算达到了合格分。   关初阳喝完了杯中的水,起身要走。临出门前回头对喻冬说:“一会儿帮我跟班主任请个假吧,我撑不住了。下周再见。”   喻冬:“班主任?你哪个班?”   关初阳看他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呆子:“我跟你同班,高一1,实验班。”   市三中的分班策略跟十六中几乎是一样的。   考入市三中的学生按分数排名,前120名打乱分成两个班,高一1和高一2,并被冠上实验班之名。   宋丰丰自然是进不去这个班的。   他搜寻半天,总算在高一8班的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张敬激动坏了,抓着学委和宋丰丰的胳膊:“我跟女神同班!”   宋丰丰也羡慕坏了:“你还跟喻冬同班。”   班长和学委的女友分在2班,其实也只是隔壁,相隔并不远。   几人在校园里乱逛,等待喻冬从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出来。   市三中的校区比较旧,历史最古老的一栋四层小楼甚至是文物保护单位,是从清朝留存到现在的。修缮了好几次,外墙尽量保存着原本的模样,里头却是明亮宽敞,改造成了图书馆和生物实验室。   小楼外是一条狭长的校道,连结教学楼和篮球场。校道两侧种满了羊蹄甲,一年能开好几次花。九月份恰好不是花季,果子倒是结了许多,狭长的豆荚一根根垂挂下来,宋丰丰个子高,一路捏过去。   “都是瘪的。”他说。   过了篮球场就是操场,足球场上铺满了绿色的人工草皮,宋丰丰表示相当满意。   操场边上还有几栋旧楼,高三的复读班就分布在这里。一墙之隔则是市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有慢悠悠的乐声跨过围墙,传了过来。   而越过老年人活动中心,就能看到乌头山的山峰。妈祖庙、佛寺和教堂都在另一面。   逛到第三圈的时候喻冬总算出来了。众人把宋丰丰送到了八班,和他道别之后浩浩荡荡上楼,直抵位于教学楼最高层的1班和2班。   宋丰丰趴在走廊栏杆上喊了喻冬一声。   喻冬在楼梯间探出头:“怎么了?”   宋丰丰:“你们要等我啊,不能先走。”   喻冬:“知道了!”   张敬从喻冬身后也探出脑袋:“知道知道!你真烦!”   宋丰丰一生中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自己没能好好学习。   太远了!他走进八班教室的时候心中还在愤愤地想,自己在二楼,喻冬在五楼。   虽然进了市三中,但宋丰丰没有到市里的新套间住,仍旧窝在兴安东街的旧房子里。宋英雄问他为什么,他说那里住着舒服,到了新家没人做饭,还是得一天到晚在外面吃快餐。   宋英雄说那你吃学校食堂啊。宋丰丰就开始耍赖了:“食堂哪里有周妈的菜好吃!”   宋英雄心想也对,于是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再次强调让他跟着喻冬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市三中的好条件。   知道宋丰丰还是住在玉河桥对面,喻冬也很高兴。两人结伴去买了新的自行车,连锁头都配了一样的。   张敬上楼的时候还在叹气:“我跟宋丰丰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从没有隔过这么远。”   但很快他就高兴起来了:“女神和我同班!”   喻冬连忙告诉他关初阳已经回家。   张敬又丧起来:“那我还是继续思念宋丰丰吧。”   学委女友拉拉学委:“你同学怪怪的。”   两个实验班基本都坐满了人,不大的教室里挤挤挨挨,拼命填足60个学生,一进入顿时感觉空气都闷热许多。   喻冬悄悄从后门溜进去,尽量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坐在最后一排的唯一一个空位置上。   第一排完全是空着的,后面几排则坐满了人。喻冬发现班上大部分都是实验中学的学生,他们就像在搞同学聚会一样,交谈得非常热烈。   喻冬的同桌趴着睡觉,他看了那人几眼,发现他居然打着耳洞。   但再定睛细瞧,原来是耳垂上位置恰巧的一粒痣。   班主任来了之后讲了一些话,按座位开始一个个自我介绍,想竞选班干部的也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喻冬打了个呵欠,昨晚看漫画看得太晚了,他有点困。   轮到学委了。他大大方方走上讲台,简单介绍完自己之后轻咳一声,语气严肃:“各位同学,我要竞选的班干部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从小学开始我一直都当学习委员,并且工作认真负责……”   喻冬迷惑不解:学习委员能有什么工作?   “……重要的是我运气很好。”学委顿了顿,“比如,我押中了今年的中考作文题。”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学委很镇定:“我的同班同学喻冬一会儿可以为我作证。”   他遥遥指着喻冬。   喻冬:“……”   结束了自我介绍和给学委作证的环节,喻冬回到座位上,把自己同桌推醒。   耳朵上有颗痣的男孩呵欠着起身,抓抓头发,对喻冬低声道谢。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精神。   “我叫郑随波,学画画的。”   走上台之后他神情终于略显认真。   “绝对是市三中最优秀的艺术特长生。”   说完之后,郑随波站在讲台上回味着自己的话。像是很满意似的,他自顾自点点头,抓起讲台上的黑板刷:“其实我唱歌也不错,择日不如撞日,我跟大家唱一首《乱世巨星》吧……”   在极其热烈的掌声里,班主任连忙把他赶了下来。   喻冬认为这个人跟张敬可能很好聊。   几天后,开学典礼。   喻冬拿着讲稿在升旗台后面转来转去背稿子,鼓号队的男孩女孩都在好奇地看他。   眼看校长讲话就要结束,喻冬背上出了一层汗。他自己在家里背的时候很顺利,可是现在连站在鼓号队面前都紧张万分。   正踟蹰着,身边伸来一只手,将他的讲稿抽走了。   关初阳的长发扎成一束整齐的马尾,脸色红润,精神百倍。她似乎已经退烧了,腰背挺直,整体状态看上去比所有人都好。   “我来。”她简单扼要。   喻冬感激坏了:“谢谢你啊女神。”   关初阳顿时皱眉:“……什么东西?”   喻冬笑笑,缩到了边上。   国旗在晨风里飘扬,关初阳在日光里站上了升旗台,进行国旗下的讲话。   张敬应该能看到。他一定很高兴。喻冬乐颠颠地想。   但很快,他记起了今天和宋丰丰一起上学时宋丰丰的快活神态。“我朋友要上台演讲了!”宋丰丰特别高兴,“有点厉害啊喻冬。”   让他失望了。喻冬心里揣着这件事,始终有些愧疚。   开学第一天有些忙乱,郑随波莫名其妙成了文艺委员,负责做班级黑板报,问了喻冬好几次写粉笔字好不好看。   “四块黑板。”放学的时候郑随波拽住喻冬说,“班上一块,宣传栏里还有三块。我干不完的,喻冬……”   他这人实在自来熟,才不过一天就抓着喻冬的手往他身上趴。   “喻冬。”   宋丰丰和张敬在后门喊他。   喻冬连忙扒拉开郑随波,拿起书包就蹿出教室,推着张敬和宋丰丰往前走。   张敬探头探脑:“我女神呢?”   喻冬:“被老师叫走了。回家回家。”   宋丰丰:“刚刚那个是谁?”   喻冬:“我同桌,一个艺术特长生,画画的。”   宋丰丰惊讶极了:“那他中考考分应该很高?”   喻冬点点头:“全市排八十多。”   宋丰丰嫉妒了:“脑子怎么长的……”   他今天跟球队请了假,回家整理家中物件。   台风风球已经高高挂起,夏秋季节最可怕的自然灾害就要来了。   “外婆让你到我们家里来避避。”喻冬说,“电视电脑什么的,能搬就搬过来吧。你家那漏风又漏水的。”   宋丰丰想的是别的事:“那我还跟你睡?”   喻冬:“当然啊。”   张敬的注意力终于从关初阳的去向转到了身边的朋友身上。他学着学委女友讲话的口吻大喊:“你们两个怪怪的!” 第22章   对沿海地区的人来说,一年之中最需要警惕的自然灾害也就是台风了。   这次的台风先在台湾屏东登陆,登陆后强度稍稍减弱,但离开屏东之后,风眼越来越清晰,强度居然又开始增大。   放学之前老师也在提醒学生,一定要密切关注天气预报和台风预警。   但基本上,学校就一个原则:“雨太大就不用来了,其余情况,还是坚持坚持。”   回家路上,宋丰丰和喻冬看到路边的树木开始加固或者剪去多余枝叶,高耸的广告牌正在被拆除,许多户外的灯箱也纷纷扯了下来。   兴安街临海,但好就好在,它的港口是长形的,狭长的洋面像一枚蓝色的钉子深深插入陆地。无论外头风里多强劲,港湾里情况都不至于很严重。   但即便这样,宋丰丰的记忆里也仍有因为台风太过猛烈而要离家避难的时候。   “现在还没收到通知,应该没关系吧?”喻冬心存侥幸。他从未在海边直面台风,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第二天气温高达33度,地表温度可能接近四十。体育课上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打球,其余的都在树荫底下学做广播体操。   昨天别的班级有学生在上课时中暑倒下,学校紧急要求各位体育老师把握好分寸。   体育老师的注意力放在女孩和喻冬身上:“这位同学需要休息吗?”   喻冬莫名其妙:“不需要。”   没有一丝风。中午时候,学生和老师全都离校,整个校园就像一张凝固了风景的画片,没有一片树叶被风扰动。   宋丰丰回到家,第一时间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一直在跟踪报道台风路径。   它已经离开屏东,正往西北方向移动,现在就在两个省交界处的延长线上。   天太热了,宋丰丰越来越不安。宋英雄他们在南海海域,和台风是两个方向,他倒不是担心父亲和他们的船队。   在周兰家吃饭的时候,周兰说出了宋丰丰想说的话。   “好多年没有这么热了。”周兰说,“这次的台风很厉害。”   电视上,对这个热带气旋的命名已经从“台风”升级成了“超强台风”。   一觉醒来,喻冬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   超强台风要过来了,喻冬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立刻受到影响,开始刮风下雨。   喻冬冲出阳台收衣服。顺着玉河桥的方向望过去,在码头的方向上能看到一个矗立在渔监局楼顶的小塔。现在塔顶上已经悬挂上一个圆形的风球。   周兰让他别去学校了,可是他和宋丰丰都没有接到老师和班干部的通知,只能咬牙披上雨衣,各自蹬车往学校赶。   中午时宋丰丰已经把家里的电视洗衣机都搬到了周兰这里,甚至连冰箱也叫上喻冬扛了过来。   东街比西街地势稍低,他怕被淹了。   和这些贵重物品一起转移的还有相框和他的一堆漫画,全都乱七八糟地放在喻冬的房间里。   风越来越大,雨也愈加凶猛。   雨衣被无数次掀翻,喻冬只觉得自己的手都被沉重的雨珠砸痛了。   在距离学校还有一条街的时候,两人看到了骑车往回赶的张敬。   “别去了!”张敬欢天喜地地冲他俩喊,“从今天下午开始停课!门卫说的!什么时候恢复等通知!”   两人立刻掉头,又迎着风雨艰难蹬回去。   台风来势汹汹。   按照惯例,它应该在第一次登陆之后强度减弱,再次登陆之后会弱化为热带风暴,所带来的风雨不值一提。   但奇怪的是,这个台风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最终突破了现有的台风评级——这是一个已经超过13级强度的超级台风。   之所以只能定为13级,是因为评级标准的最高级,只有13级。   回到兴安街,两人发现街上人来人往,非常混乱。   “外婆!”喻冬掀了雨衣,推着自行车回家。周兰背着一个无纺布的书包等待着两人,看到他们回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虽然兴安街比较安全,但是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损伤,市里还是决定转移兴安街上的所有居民。   “在图书馆那边住一晚上就可以回来了。”周兰让宋丰丰和喻冬都立刻去收拾重要的东西,“不用带那么多,席子带两条吧。”   宋丰丰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的东西在搬过来的时候已经拾掇好了。喻冬把自己的身份证揣进书包里,抬头看到宋丰丰把相框也带走了。   “这个很重要。”宋丰丰认真跟他解释。   宋家天台上的花也都搬了过来,杂物将喻冬不大的房间挤满了。   喻冬关紧了阳台的窗门,宋丰丰用布条死死堵上,确认安全之后才下楼。大门也紧紧锁上了,宋丰丰甚至找出几块木板钉在门下加固和挡水。   祖孙三人跟着兴安街的其他人在路口等待统一安排的公交车。   风已经猛到无法撑伞了。   所有人都套着雨衣,最有先见之明的则穿了上下两件套的雨衣外加一双雨鞋,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不过下午四点,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入夜。   喻冬看到街上还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扯扯宋丰丰的衣角,向他询问。   确实有人不肯走,但能留下来的也都是年轻人。兴安街不是重点的转移区域,声嘶力竭的领导也顾不上这些赖在家里的人了,反复叮嘱注意安全之后,好几辆车终于噗噗噗地来了。   老弱妇孺先上车,喻冬和宋丰丰在队伍末尾等着。   身边有个小女孩抓住他裤脚,他把小姑娘抱起,递给了在前方伸手的女人。   就在这时候,喻冬突然间想起了挂在家中墙壁上的那个相框。   相框里有不少照片。   他年幼的母亲,他年轻的、美丽的母亲。   周兰已经上了车,正招呼喻冬赶快过去。   “外婆,我忘了东西!”喻冬把宋丰丰往前推,“我回去取一下,立刻就回来!”   喊哑了嗓子的男人大骂一句,催促他赶快行动:“那你只能坐下一趟!”   “好好好!”喻冬裹紧雨衣,拔腿往回跑。   风越来越猛了,呼呼怪叫,掠过喻冬的耳朵。   他紧紧抓住胡乱飞腾的雨衣,拼命往前跑。   玉河桥下的废船纷纷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水已经涨起来了,浪涛声越来越响。   等跑到家门口正要开锁,喻冬忽然发现门没锁上。   这不可能,他是亲眼看着宋丰丰钉木板和锁门的。喻冬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张嘴大吼了一声:“什么人!”   话音刚落,虚掩的门就被猛地撞开了。一个人从里头蹿出来,一把将喻冬撞倒在地,在风雨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喻冬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趁这个机会行窃,又怒又恨,勉强冷静下来才跨入门内,顺手按亮了灯。   他迅速从墙上摘下相框,拆开后将照片全都装进自己书包里。   屋内没有什么失窃的痕迹,只是相框下的柜子已经被人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喻冬恨得直想骂人,但他已经没时间整理了。转身正想离开,头顶突然啪地一响——灯灭了。   在灯灭的瞬间,有人从门外冲了进来,带着一头一身的水。   “我靠!”喻冬大吼一声,举起拳头就砸往那个扑到自己身上的人。   正砸中那人下巴,那人嗷地一声痛叫一声,扯着喻冬胸前两根书包带往一旁倒:“是我!”   喻冬连忙收回了第二拳:“宋丰丰?”   宋丰丰是回来找喻冬的。他怕风雨太猛,喻冬找不到路,而且喻冬瘦,在他看来是那种一吹就能飞上天的瘦。   喻冬连声跟他道歉。宋丰丰说没事,转身去看门锁。   之前那个敲门行窃的人已经把门锁撬坏了,关不上。   两人忙了好一阵,眼看雨水不要命似的一股股往地上泼,但门就是关不紧。厅里渐渐进了水,地面湿成一片。   天色更暗了。喻冬找出半截蜡烛点燃,放在饭桌上。宋丰丰让他把二楼晾被褥的粗长竹竿拿来,先将门顶着,随后立刻把缝隙堵上。在竹竿还勉强能撑住的时候,两人把厅里的沙发、茶几、电视柜全都移到门后,死死撑着那几扇被烈风吹得震动不已的门扇。   只是这回他们谁也出不去了。   “你傻的吗?”喻冬坐在地上,踢了宋丰丰一脚,“回来干什么!”   宋丰丰小心把蜡烛移到两人中间,盘腿坐下:“回来救你。”   他咧嘴一笑:“要不是我,你现在还蹲在门口哭吧。”   喻冬:“谁哭了?”   宋丰丰:“我哭,行了吧。”   车队已经离开,周兰会被妥善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喻冬并不紧张。奇怪的是,他即使知道现在自己和宋丰丰呆的地方并不十分安全,他也没有焦虑。   在几乎被狂风吹成横线的雨幕里,他们能看到玉河桥对面的东街还有几点灯光。   “开小卖部的诚哥也没走,他家里东西太多搬不了,所以一直在加固门窗。”宋丰丰给他指点,“诚哥有发电机。”   有的人点起蜡烛,有的人打开应急灯,而财大气粗的诚哥直接用上了发电机,整个小卖部在黑沉沉的风雨里像一处发光发亮的圣坛。   喻冬对着拜了拜:“快来电吧快来电吧。”   打了一会儿牌之后,两个都饿了。   喻冬拿着周兰的收音机,电台所有的节目都取消了,全天24小时滚动轮播台风路径走向和市里各个地方的状况。   图书馆那边的安置点已经满了,兴安街的大部分居民已经成功转移。现在从海边撤走的人主要往体育馆方向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失踪……妈祖像被临时加固,但情况不容乐观……一对登山的情侣在乌头山失联,目前紧急派出两名联防队员前往搜寻,但希望渺茫……   声音断断续续,不知是收音机过分老旧,还是这个风雨的影响。   宋丰丰把蜡烛拿到厨房,不仅煮了粥还另外煎了一碟子鱼。冰箱里放着不少食物,天气太热,怕会放坏,他干脆把隔夜的菜都拿出来,放锅子上蒸热,全端到饭桌上。   这一顿晚饭吃到一半,周兰打电话过来了。   她借用安置处那边的座机,一听到喻冬的声音立刻开始大骂。   喻冬从没听过她这么凶悍的样子,被骂得连连点头,鸡啄米似的。   好在台风路径稍稍偏移了他们这边,并不是正面袭击。宋丰丰也跟周兰说了几句话,笑嘻嘻安慰她。喻冬觉得特别奇怪:周兰明明还是怒气冲天的,但宋丰丰三言两语,开个玩笑,那边态度就变了。   “我绝对喂饱他,绝对照顾好他。”宋丰丰大声说,“喻冬少了一条头发,我赔你两条!”   喻冬:“……你头发还没我多吧?”   宋丰丰放下了电话:“是没你那么长。”   一顿饭吃完,蜡烛的光越来越弱了。两人都不乐意洗碗,猜拳推了半天,喻冬去洗碗,宋丰丰去找新的蜡烛了。   二楼的杂物房黑灯瞎火的,宋丰丰全凭记忆摸索。他记得今年过年时他到周兰家帮忙打扫卫生和搬东西,确实看到过一包白胖圆润的新蜡烛。   喻冬小心翼翼端着剩下的一截蜡烛走上来。烛火摇动,他的影子像个黑色的、薄薄的巨人,贴在墙壁上随之移动。   宋丰丰找到了那包没被使用过的蜡烛,拿出一根,凑过来点火。   他低着头,小心将烛心的棉线凑近喻冬手里的蜡烛。   喻冬看着宋丰丰。物业的保安说他黑了,他觉得不对。黑的那个人应该仍旧是宋丰丰。   眉毛黑,眼睛黑,睫毛挺长的,被烛火映得晃动不止。新的蜡烛终于被点燃,火光腾地变大,宋丰丰整张脸都被照亮了,像有揉碎了的光粒黏着在他的头发上,连发根和额上的细小汗珠都隐隐约约被照亮。   “好了,换我这根。”宋丰丰把翻出来的一个月饼铁盒倒扣着,将蜡烛黏在上面,还抬头对喻冬笑,“我说了吧,没有我真的不行。”   两人在家里呆着,实在无聊,继续打牌也没什么意思,宋丰丰开始跟喻冬聊起自己班上的事情。   8班是个普通的班级,有成绩不错的学生,也有宋丰丰这样的体育特长生或者艺术特长生。宋丰丰被按头当了体育委员,每天早上苦兮兮地站在队伍前面带着全班同学做早操,自己也终于了解了喻冬害怕被人注视的感受。   “你不是要训练吗?”喻冬正披着毯子吃番薯干。虽然九月份气温仍旧很高,可风雨让温度骤降,有些凉了。   “刚开学,教练让我们多熟悉熟悉学校环境,现在高二是全面训练了,高一等到十月才开始。”宋丰丰问他,“这个伸展运动不是要先迈右腿吗?好像还要把腰压下来?”   他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   喻冬:“……先迈左腿吧?”   宋丰丰:“右腿。”   两人僵持不下,喻冬先放弃了:“好的右腿,是要把腰压下来……我帮你。”   他坏笑着甩开毯子,冲宋丰丰伸出手掌。宋丰丰立刻举手防御:“靠,你又想挠我痒痒!别过来,你比我还怕痒,想死吗!”   喻冬一想,也对。   为了保护自己,还是算了。   他已经半跪着直起身,此时正准备坐好,忽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巨响——是阳台上的窗户碎了!   在响声发出的瞬间,他并没能立刻回头或是闪避。   喻冬没有这样的经验。   但他看到宋丰丰朝自己扑了过来。   宋丰丰反应极快,一手把喻冬揽进自己怀中,一手扯起喻冬丢在地上的毯子,几乎以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将两人都罩了进去。   蜡烛被宋丰丰踢翻在地上,立刻熄灭了。   一根用来支撑广告牌的钢管从窗户的破洞掉进来,在地上翻滚。   “我靠……我靠!!!”宋丰丰的声音都抖了。   喻冬被他抱着,耳朵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宋丰丰毯子也不敢揭,黑灯瞎火地就在喻冬脸上和背上摸,“我靠……吓死我了。”   喻冬惊魂甫定,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调调:“你呢?”   “我问你!”宋丰丰大吼,“台风天你怎么能坐在窗户下面!”   他摸上了喻冬的耳朵:“耳朵呢?耳朵没事吧?能听到我讲话吧?”   喻冬被他摸得脸都发热了,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我没聋!讲了十万遍了……我也没伤。”   宋丰丰的脚踝没被毯子遮住,窗户的碎片擦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两人再次把蜡烛点起来,放在不会被风吹到的地方,再处理窗户上的破洞。   砸破玻璃的正是那根钢管。宋丰丰先扯了窗帘塞在破洞上,但很快就发现不行:雨水打湿窗帘,又顺着流了进来。   他把钢管踢开,让喻冬把床上的席子拿给他。   两人合力将席子蒙在窗户上,随后又拆了一块床板死死抵着席子。隔着窗帘布、席子和床板的三重屏障,雨水灌进屋里的速度顿时小了,只有淋淋沥沥的细小水流从墙上滑落。   喻冬挪开书桌,把地面上的东西全都一件件搬到隔壁的杂物房里。杂物房放不下了,干脆直接拿到楼下,放到周兰的房间里。   楼顶的防水层也漏水了,雨水线一样落下来,在楼梯上砸得啪啪响。   喻冬跑上跑下,把家里所有的盆和桶都拿出来,一个个地接水。   宋丰丰则手持两块大毛巾,不停地擦拭喻冬房间里的积水。   好在处理得及时,还不至于太严重。   一个多小时之后,周兰的收音机因为没电而停了。   在停止的前一刻,电台的主持还在念气象台的报告:“超强台风已经减弱为强台风级……目前风力减弱……风向改变,对我市仍旧存在严重影响……各单位及各位居民务必……”   风向变了之后,雨水不再直冲着破窗的方向了。   宋丰丰累坏了:“我一年都不想再搞清洁了。”   脚踝上的小伤口隐隐作痛,他又累又饿,吃了点喻冬剩的零食,滚上床要睡觉。   床板拆了一块,两人躺得很挤。喻冬问他伤口的问题,宋丰丰说已经消毒,没有大碍。   这是累且漫长的一夜,宋丰丰躺了一会儿,没能睡着,开始找喻冬说话。   喻冬睡在里面,靠墙的地方。他头发还有点湿,皮肤冰凉,宋丰丰碰到他胳膊,喻冬下意识缩了一下。   和宋丰丰并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但这次有些不同。喻冬琢磨半天,突然坐起身:“你怎么不穿衣服!”   宋丰丰懵了:“我穿了啊。”   他勾勾自己的短裤。皮筋打在皮肤上,一声“啪”的轻响。   “就穿这个?!”   “我没衣服啊,都湿了。”宋丰丰委屈了,“你的衣服也不太合身,我平时夏天都这么睡的。”   “……你还有裸睡的习惯?”喻冬吃惊不小。   宋丰丰:“谁裸了?不是还穿着一条三角裤吗?”   喻冬没法跟他说清楚,躺下来时尽量贴紧墙壁,躲开宋丰丰。   宋丰丰甚至有些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看到我的肌肉,心里妒忌了?”   “我也有好吗?”   天太黑了,蜡烛又被吹灭,房间里黑漆漆的。宋丰丰生出了莫名其妙的胆量。   他出手去捏喻冬的肩膀和手臂:“你有肌肉?这是肥肉。”   喻冬把他手掌排开:“别碰!”   宋丰丰赖着他,嬉皮笑脸的:“我帮你按摩?”   喻冬:“不需要。”   宋丰丰戳戳他耳朵:“那我救了你,你帮我按摩?”   喻冬:“……”   宋丰丰:“刚刚擦地擦了好久啊,肩膀都酸了。”   喻冬只好让他转过去,伸手去帮他捏肩膀。   “你就不能坐起来?”喻冬这姿势很吃力,恼怒地说。   宋丰丰被他捏得很舒服,闭眼睛晃脑袋:“我就想躺着……我太累了。”   喻冬于是不吭声。   宋丰丰方才确实帮了自己大忙,喻冬也并不觉得给他捏捏肩膀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长年锻炼的人和他这种想到就去打打球,懒了就窝在家里看漫画吃零食的人,皮肤的质感是不一样的。喻冬也不敢出大力气捏,他心里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连闲谈的心思都没有。   宋丰丰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了过去,鼻息均匀。   喻冬收回了手。   风雨渐渐小了。台风继续往内陆移动,但已经开始远离这座城市。   楼梯上仍旧有水不断滴落。   但窗户之外,修复了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灯光勾勒出宋丰丰的轮廓,喻冬只能看到他的肩膀,手臂,耳朵和有些杂乱的头发。   这些黑暗中隐隐发亮的轮廓在霎时间给了他某种错觉——自己身边的并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而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性躯体。   有力,凶猛,但也温柔忠诚。   喻冬张了张口,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   “谢谢。”他小小声地说,伸手指去碰了碰宋丰丰的耳朵。   耳垂很凉,软软的。   宋丰丰在睡梦中也察觉到有人触碰了自己。他迷糊着抬手去拍,喻冬连忙收回手。   宋丰丰只抓住了喻冬的手指末端。因为没抓牢,很快从手中滑走。   “睡觉……”他迷迷糊糊地说。   喻冬下意识地屏气,紧紧贴着墙壁。   冰凉的、潮湿的墙壁让他加速的心跳和身体不正常的热度都渐渐降了下来。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宋丰丰刚刚碰触过的地方是温暖的。   超强台风过境之后,城市难免一片狼藉。   宋丰丰总提起喻冬来的那一天:“当时也刚过台风,你就来了。你记得吧,天特别特别热。”   “你在二楼吃冰淇淋。”喻冬当然是记得的。   很奇怪,他现在发现,只要自己回想,与宋丰丰相处的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家里换了新玻璃窗和新锁,周兰一边心疼他们,一边又不住地骂。   宋丰丰借口“回家整理”一溜烟跑了,只留喻冬一个人承受。   回到学校也非常忙乱,校园里全都是积水,这棵树倒了,那棵树也倒了。   窗户被打破的某个教室非常凄惨,多媒体全都报废。   高一1班和2班楼层高,但幸好窗户十分坚固,没有碎裂。   喻冬来的时候郑随波已经到了,正拿着一只油画笔和几管颜料在窗户上乱画。   窗户虽然没破,但不知被什么砸出了一个十分壮观的裂纹,郑随波又画又唱,非常快乐。   喻冬提醒他:“你的黑板报都做好了?”   郑随波:“……跟你聊天真的很不愉快。”   一切渐渐上了轨道。宋丰丰每天早起,等着喻冬一起上学,然后在训练场里训练,等《运动员进行曲》开始了立刻回到班级的位置上,带全班同学做早操。   他的同桌也是个高个男孩子,叫吴曈,喻冬见过几次。   “成绩肯定很好吧?”张敬说,“我怎么每次去找你,你同桌都在看书。”   “是吧,他看的书很深奥,都是古文。”宋丰丰说,“最近在看《宜春香质》,可能是言情小说。”   张敬:“听上去不是什么正经书。”   喻冬:“哦。”   他们并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喻冬渐渐也忙了起来。虽然被安排去做黑板报的只有郑随波一个人,但郑随波跟班主任哭诉,说一定要找喻冬这种写字漂亮的来帮助自己,喻冬也被临时安排了这个任务。   他和郑随波已经在宣传栏的三块大黑板前徘徊了好几天。   “国庆能有什么主题呀?”喻冬说,“不就都那些吗?你随便画画,我随便写写就行了。”   他指着时间:“都七点了我的同桌!七点!你不饿吗?”   宋丰丰还在球场上踢球,喻冬知道他的训练时间早就结束,现在是在等待自己。   郑随波坐在地面上,远远地看着三块并排的大黑板。   这三块大黑板的装饰任务是轮着来的,原本高一1班要出的是教师节的板报,谁料一场台风打乱了计划,于是现在郑随波的任务变成了“制作国庆节海报”。   他盘腿坐着,捏了一个练功的手势,凝神注视黑板。   喻冬蹲在他身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你在搞什么?”   “我知道要怎么画了。”郑随波眼睛仍旧紧紧盯着黑板,冲喻冬动动手指,“同桌,帮我再拿两盒彩色粉笔过来。”   喻冬看着他面前一盒尚未拆封的粉笔:“要三盒?你不用吧!别写这么多啊!”   “不要打断我的创作思路,快去!”郑随波指着教室命令。   喻冬只好去了。   经过排球场的时候宋丰丰也跑了过来:“能回家了?”   “不行。”喻冬边跑边说,“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再等等吧。”宋丰丰神秘地说,“有件事情想让你帮忙,一会儿路上说。”   喻冬拿着两盒粉笔下楼,天色已经暗了许多。宋丰丰在教学楼楼下吃零食打蚊子,等着他干完活一起回家。   喻冬跑向宣传栏 ,快到的时候突然吓了一跳。   在宣传栏后面的隐蔽处,郑随波和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正在接吻。   喻冬:“……?!”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郑随波把手里的黑板擦重重往那个人脸上砸去,大吼了一声:“吴曈你有病吧!”   喻冬再一次震惊了。   把郑随波压在墙上亲了的,正是宋丰丰的同桌,那个高个子的、不太说话的男孩吴曈。   吴曈被砸了一脑袋的粉末,神情很平静。   他拍拍脑袋,抖下一堆粉。   “好疼啊。”   郑随波从墙壁和他之间溜出来:“你再这样我就曝光你。”   吴曈摸着下巴:“曝啊。”   郑随波把手里的黑板擦直接朝他砸了过去:“你真的是有病!”   “到点回家了。”吴曈慢悠悠地跟在郑随波身后,“别画了,丑。”   郑随波被强吻都没有这么愤怒。他几乎暴跳起来:“你他妈说谁的画丑!”   吴曈成功激怒郑随波,似乎满意了,带着笑容继续往前走。   郑随波在他身后大吼:“去死吧!”   吴曈:“好哦。”   喻冬:“……”   他僵立在一旁,站成了一尊名为“尴尬”的塑像。   吴曈姿态悠然,语调也悠然:“喻冬,你好。”   喻冬:“……你好。”   他心里响起了郑随波方才大吼的那句话——有病吧。   喻冬回家的时候想跟宋丰丰分享自己刚刚看到的事情,总觉得不太好。   虽然吴曈和郑随波看上去都很随意,但谁知道两人是不是愿意让这些事情曝光呢?而且郑随波看上去很不乐意……喻冬闷不吭声地踩着自行车,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都是那些话,还有那个场景。   他们接吻了!   喻冬这时候才慢慢觉得震愕。   两个男孩子,他们接吻了。   几乎是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想起了钓鱿鱼时宋丰丰悄悄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   那些不太适合具体描述的东西,此时此刻突然尤为鲜活地跃到了喻冬面前。   他甚至在那些不适合具体描述的行为里看到了郑随波和吴曈的脸。   喻冬:“……”   宋丰丰:“等等……喻冬!你看路!”   喻冬紧急刹车,在路灯柱前停了下来。   宋丰丰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还是不说了吧。喻冬心想,好他妈尴尬啊。   “你想让我帮忙做什么事情?”他转换了话题。   宋丰丰拍蚊子拍得起劲,差点将这事情忘记了。   说来也巧,他进了球队没多久,和喻冬是好朋友的事情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喻冬,那个高一的小白脸,特别多女生追的——球队里的人都知道喻冬大名,说起来也都有点儿咬牙切齿。他们喜欢的女孩子哪怕没有偷偷借机经过高一1班的走廊,也会在操场上多看喻冬几眼。   球队的队长对喻冬也有兴趣,昨天单独把宋丰丰拎过去,开口就是一句:“让你朋友帮我写情书。”   他想追高二的级花,苦于肚子里没有文墨,又是高二年纪赫赫有名的球队大佬,不好拉下面子来求人帮忙,只好辗转找上了宋丰丰和喻冬。   宋丰丰心想喻冬哪里写过这种东西。   队长:“没写过就学啊。很简单的,就是夸我。”   宋丰丰又想他又不认识你。   队长:“不认识我也没关系,你认识我嘛。你帮我说说,帮我描述描述,把我说得好一点。”   宋丰丰:“队长你本来就挺好的。”   他说的是真心话,就是长得粗野了一些,平面了一些,可能达不到级花自我设定的标准。   队长对宋丰丰很满意,也很感激,承诺喻冬写好之后自己有回报。   宋丰丰不应承也不行了,队长比自己高壮许多,而且还是市里高中校队里头有名的霸王。   “就这样。”宋丰丰说完了,最后来一句,“帮帮我吧。”   喻冬却没有仔细听。   他看到吴曈从街口走过,姿势悠闲,步态轻松。   宋丰丰对他的分心很不满,拍拍他的车头:“喻冬。”   喻冬:“嗯?”   宋丰丰:“听清楚了吧?”   喻冬:“哦,清楚。”   他想了想,又似乎不太确定:“你要我做什么?”   宋丰丰:“帮忙写情书。”   喻冬一下就愣了:“写乜?”   “情书!”宋丰丰恨不能挥动手脚,“我爱你,你愿意接受我吗?这样的情书!帮个忙,救救我!”   两人正好抵达铁道口,齐齐停了下来。   喻冬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但他没了再开口问的勇气。   宋丰丰满脸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铁道口的红色灯光把宋丰丰的半张脸都映亮了。   列车咔咔咔经过,汽笛拖出长长的尾音,轮子与轨道摩擦,声音刺耳。   喻冬不吭声。他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是十几年来从没经历过的。   宋丰丰要给人写情书……给谁?什么样的人?同班?不同班?   他甚至恼怒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知不知道?明明上学放学都和我在一块儿,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我不知道的人!   宋丰丰脸上的期待和笑意一点点褪去了。   喻冬的神情变得很复杂,甚至有些可怕,就像是在心里头咬着牙,压抑着某种难以表露的情绪似的。   “喻冬?”宋丰丰急了,“那不写了,我们不写了好吧?我……我再去找别人。”   他以为喻冬是不愿意帮队长干这种私活。   “我去找张敬帮忙就行。他肯定会写,他天天都在心里悄悄给关初阳写情书呢,你肯定不知道。”宋丰丰笑着说,“他很鬼的。肯定很会写。”   “很会写?”喻冬开口了,“你觉得他能写出漂亮的情书?”   宋丰丰心想不漂亮那还得了?我直接就被队长挂在球门上当活靶了。“肯定漂亮!”为了让喻冬解开这个心理负担,他决心把张敬的情书造诣夸上天,“真的,特别好,张敬本质就是一个酸秀才,不然怎么见了关初阳一张照片就把人称作女神了?”   “我写。”   宋丰丰:“虽然关初阳也确实很……啊?”   喻冬又说了一遍:“我写!”   宋丰丰自己反倒为难:“不用了,真的,喻冬。这种事情本来也不应该麻烦你。”   喻冬怒了:“我再说一遍,不许找别人写!我给你写!” 第23章   喻冬虽然答应了宋丰丰的要求,但他从未写过这种书信,平时收到的情书虽然多,但大部分都被他处理掉了,并没有留存。   宋丰丰有时候会提拎一个塑料袋帮他装信,好几次都因为忘性大,直接把袋子放在什么奶茶店烧烤店,忘记拿回家。   喻冬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开始翻看母亲以前留下的那些旧书。   《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用棉线重新装订,按年份和月份排列在一起,每一册都像是砖头大小的合订本。喻冬翻了一会儿,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翻完了一块砖头才意识到,这书对写情书没有任何帮助。   但他居然在母亲的数量不多的藏书里找到一本薄薄的《民国书信选》。   书里尽是家信,情书的数量并不多,他看到了几篇徐志摩的。   落款尽是“摩摩吻你”“你的亲摩”“摩的热吻”“你的顶亲亲的摩摩”。   喻冬自动在脑子里置换文字:“馍馍吻你……你的顶亲亲的馍馍……”   他笑了一会儿,又突然正色起来,继续苦苦寻找情书思路。   真正关键的问题是,喻冬不知道这情书到底是写给谁的。   宋丰丰说是高二的级花,“那个拉小提琴很厉害的,头发很长很直,腿很白”,这就是宋丰丰所有的描述了。   喻冬没法找到更多的线索,只好转换思路,从宋丰丰身上下手。   既然情书是宋丰丰写给人的,那在情书里当然要尽情夸赞自己,喻冬认为很有道理。   他一边暗骂宋丰丰不地道,瞒着自己偷偷认识姑娘不止,还要写情书,一边憋憋屈屈地想,自己这次帮了个这么大的忙,宋丰丰不好好报答他绝对不答应。   他做事情认真,就连写这不情不愿的情书也一样。   就跟列复习大纲一样,写在草稿本上写出一二三四数个大标题:宋丰丰其人,宋丰丰的优点,宋丰丰的缺点……   然后再一项项地往上填。   喻冬先往缺点上写了一堆。不爱学习,打机很烂,吃得太多,皮肤很黑,等等等等。   等到列优点,他反倒不知道怎么落笔了。   宋丰丰这个人呢……喻冬咬着笔盖想,他不差的。   非但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从宋丰丰带着他去参观十六中那天开始,他就知道宋丰丰是个热心又直接的人。周兰告诉他,在喻冬没过来之前,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兴安街上大部分都是打渔的渔民,无论男女都要出海讨生活,剩的那些不出海的人,也大部分出门打工了,兴安街上剩的多是老人和孩子。   宋丰丰的父亲宋英雄是个热心人,只要他在家,兴安街上谁的灯坏了,电路烧了,房顶缺瓦了,喊一声“宋仔”他就拎工具出门帮忙。宋丰丰从小就闲不住,因为宋英雄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都不多,所以在父亲归家的日子里,他总是紧紧黏着宋英雄。   宋英雄去修电路修瓦片也要带上他,一会儿让他拿个锤子,一会儿让他拿个电笔,宋丰丰渐渐把父亲的技能都学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已经包揽了附近十几户人家的水电维修工作。   和周围的邻居都太熟悉了,宋丰丰从小学开始就到处蹭饭,但谁都不好意思收他的伙食费。都是乡亲邻里,让孩子吃一顿两顿也没什么问题。可宋丰丰渐渐也懂得要面子,老是这家那家地蹭,他觉得丢脸。哭了几回之后,宋英雄提着他衣领拜访了几个人,说好以后宋丰丰就专门在这几家吃饭,不用到处转。   吃的次数多了,宋丰丰慢慢就固定在周兰家这里,每个月都给周兰一些伙食费。周兰买鱼买肉从不吝啬,隔三差五还会给宋丰丰加菜,他才刚上初中,个头蹿得比宋英雄还高。   宋丰丰以前喊周兰作阿嫲,在这边的土话里,这是“奶奶”的意思。   他的奶奶在另一个城市,与叔叔同住,因为行动不便,已经很久没到兴安街了。   自从喻冬来了,他自动自觉改了称呼,张口闭口都是“周妈”。客气了,也疏离了。   周兰让他跟着喻冬一起叫自己外婆,宋丰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太好不太好。”   喻冬没有写到纸上,他一直支着下巴在想宋丰丰的这些事情。   这个黑乎乎的家伙,会在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透露出温柔的心意。   他不知道怎么落笔了。   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孩,她会喜欢宋丰丰这些地方吗?   除了踢足球,宋丰丰没有什么出色的技能。虽然身材高大长相端正,但有时候瞧着却很凶,不是善于讨人喜欢的那种。   喻冬在纸上画圈圈。一边画一边想,可黑丰真的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喻冬根本就不愿意写这封情书。   他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宋丰丰的好,不想把他心底那些只有亲密相处的朋友才晓得的柔软之处,就用这么两三张纸展露给陌生人看。   喻冬把草稿推开,长长叹了一声,回到床上躺着。   他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着,无论怎么在脑子里搜寻,都想不起那位神秘的高二级花长什么样。   好奇过头导致兴奋过头,喻冬一早就起来捣鼓情书,脑子里乱纷纷的,现在躺着也没有睡意。   这是个炎热的秋日,高一现在还不必补课,他们能享受完整的周六和周日。蝉声在外头一阵阵地响,门前的苦楝树被台风吹掉了许多枝叶,连蝉的鸣声都可怜兮兮起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和宋丰丰在这床上睡过,还不止一次。   喻冬整个人立刻蹦起来,呆坐片刻,又躺了下去。他闭上眼睛,听见风扇的扇叶嘎嘎嘎地转,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   “还没醒?”宋丰丰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张敬接着回答:“肯定看漫画看通宵了。”   喻冬吃了一惊,连忙翻身面对墙壁,装出沉沉熟睡的样子。   宋丰丰轻手轻脚打开门,探进个脑袋。   “还在睡。”他退出去,回头跟张敬说,“算了,我们先干活吧。”   喻冬一颗心跳得热烈,好一会儿才想起宋丰丰和张敬今天过来,是帮周兰修补顶上漏水的防水层的。   两人踩着梯子翻上了二楼楼顶,宋丰丰开始察看漏水的地方,用粉笔画上圈。   张敬抖开水泥袋子和防水剂,开始搅拌混合。   “我觉得你做得不对。”他说,“怎么能让喻冬做这样的事情呢?”   宋丰丰:“为什么啊?”   “他自己都没写过情书吧。”   “但他作文写得好。”   张敬无语了:“作文跟情书差别太大了好吗?我作文写得不好?我敢给关初阳写情书?根本不是一回事。”   宋丰丰:“那是因为你胆小。”   张敬用力搅拌面前的混合物。   “唉,要真是你的情书也就算了,喻冬肯定帮。”他对宋丰丰说,“可那是你们队长的情书,跟喻冬有什么关系啊?”   踩在梯子上准备爬上屋顶的喻冬:“……”   “你在队长那边拿了个人情,可喻冬说不定根本就不想参与进去。”张敬在地上磕磕铲子,“喻冬花了时间和精力,给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干活,你觉得好吗?”   喻冬把额头抵在梯子上:“……靠。”   “那是喻冬啊。”张敬举起铲子对准宋丰丰,“我说让他帮我做张奥赛试卷你都不高兴的喻冬啊。你舍得让他帮这种瞎忙?”   宋丰丰:“……你这么一讲,我好像是不舍得的。”   楼下的喻冬:“……”   他的脸又开始微微发热了。   宋丰丰紧接着来了一句:“这次就算了吧。下次轮到我写情书的时候再找他帮忙。”   张敬:“其实我也想找他帮忙。我的话他应该会答应吧?”   话音刚落,顶上两人都听到了梯子传来的吱嘎声。   喻冬从方方正正的口子里露出脸,先是看着张敬:“不答应。”   随后转头瞪宋丰丰:“我不写了。”   宋丰丰擦干净手上的泥沙,溜下楼找喻冬。   喻冬拿了本《通灵王》躺在床上看,翘起腿,并不理睬宋丰丰。   宋丰丰先是到他书桌那边看了眼他的作业成果,发现了喻冬在草稿纸上留下的笔记。   “……”他走到床边推了推喻冬膝盖,“你以为是帮我写?”   喻冬不吭声。   宋丰丰:“别说高二级花了,我连我们班花是谁都不清楚。”   喻冬还是不吭声,默默翻了一页。   宋丰丰在楼顶被太阳晒得很辛苦,虽然戴着帽子,但还是热。他有些恼了:“也不是我的错,是你没听清楚。我今天还过来帮你修房顶……你再不理我我真生气了。”   喻冬放下书,很不满地看着他:“那你气啊。”   “气三秒钟。”宋丰丰咧嘴一笑,“已经气完了。”   宋丰丰发现喻冬眼睛很红,黑眼圈特别明显,立刻知道他昨天没睡好。   一定是为了情书而烦恼,这对喻冬来说比写作文难多了。   宋丰丰顿时服软:“我以后绝对不让你再掺和这些事情了。”   “我不写情书的。”喻冬强调,“谁的都不写。”   宋丰丰:“不写了不写了。我让张敬写。”   张敬大吃一惊,他正下楼准备再提些水上去,闻言连忙奔进来:“我不写!我的第一封情书要献给女神的!”   宋丰丰:“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张敬,我已经发现你女神的回家路线了,跟你基本是同个方向。我还知道她周末都去哪儿补习。”   张敬立刻说:“好的大佬,我来写。”   宋丰丰解决了一件大事,顿时精神百倍,一把将喻冬从床上拉起来:“别躺了,上楼顶,我教你怎么补防水层。”   周一回到学校,喻冬发现操场周围围满了人。   人群的焦点全都集中在高一1班的三块黑板报上。   教导主任在人群里大叫:“郑随波呢!郑随波!”   喻冬认出了给他们上美术课的韩老师。韩老师正举着相机:“先别擦先别擦,让我拍了再说。”   吴曈就站在人群外围,喻冬走过去时他正好看到,抬手打了个招呼。   喻冬很尴尬,但周围没有认得的人,只能朝他走近。   “怎么了?”   吴曈指指黑板:“那个傻瓜的画。” 第24章   被人群包围的不是黑板报,而是一片横贯了三块黑板的巨大海洋。   观者仿佛在高处俯视海洋,黑色的底板上,大海扬起愤怒的浪涛席卷而来。   第一眼看上去,那海水是蓝的,但仔细一瞧,却发现蓝色之中还混杂着许多杂色。但很奇特,这些杂色的存在不只没有掩盖了蓝的质地,反而令那原本不够显眼的蓝更加鲜艳了。   蓝色的粉末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黑板上,它从最右侧的黑板开始,被无数看似错杂,实则毫不混乱的线条推拥着,往左侧的第一张黑板上翻滚而去。   滚滚的海浪最后被左侧黑板上的一条龙冲破了。   它从水面跃起,露出自己硕大而复杂的龙头,几乎要冲破画面束缚,贴到人的眼睛上。   明明气势汹汹,龙头上却还带着特殊的表情:它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长须随着破碎的水珠高高扬起,带着狡黠又不可一世的神情。   龙爪狠狠拍击在水面上,扬起高高的海浪。   但画面也到此为止了。   喻冬彻底被这海浪与龙惊呆。   他一共给郑随波拿来三盒彩色粉笔,郑随波全都用完了,地上放着三个瘪了的盒子,被人用一块石头压着。   黑板上没有一个字,但它实在太打眼了——郑随波没有画黑板报。他画了一幅属于自己的画。   他把一片海和一条龙,放在了此时此处。   教导主任还在愤怒地大喊郑随波的名字,韩老师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她的丈夫正是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孙老师。两夫妻在黑板报前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好啊,多好。”   教导主任:“孙老师,这可是要参加全市评比展示的!要打分的!代表学校的形象!”   围观的学生也都觉得可惜,议论纷纷。教导主任忍不下去了,眼看人越来越稠,大手一扬:“值日班级,擦了!”   他顿了顿,又冲韩老师小声说:“照片记得发我一份。”   韩老师:“你拿来做什么?”   教导主任:“确实还不错……可是不适合展示在这里,对不对?”   他又端起了和职务相符的严肃面孔。   而风波的制造者郑随波始终不见人影。   喻冬认为自己应该为同桌辩解两句:“不傻啊,画得挺好。”   吴曈:“你看看龙头。”   喻冬:“?”   他定睛一看,这时才发现龙头上还站着一个握持两支龙角并仰头大笑的小人。   喻冬:“……”   那小人寥寥几笔,但很传神,细长的眼睛和额前乱翘的头发被着重强调出来。   是郑随波的自画像。   吴曈:“傻不傻?”   孙舞阳跟教导主任和校长认错,又承诺一定在今天之内搞好三版漂亮大气又积极向上的黑板报,终于获准离开。   升国旗仪式已经结束。他经过排球场时远远看到了被清洗干净的黑板。水还未干,被朝阳照得发亮。   郑随波的粉笔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舞阳是个有点胖的中年人,在市三中已经工作了将近二十年,是资格很老的随班班主任。这一届高一年级的所有班主任中,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因而也承担了级长的职务。   他是高一一班和二班的物理老师,同时兼任高二两个尖子班的物理课程,另外还是学校物理组的副组长。在他的手底下还有几个与物理有关的兴趣协会,全都做得很红火。   妻子韩叙则是市三中的美术老师,一个人包揽了学校里半数以上班级的美术课程,同时也和他一样,是几个美术兴趣协会的指导老师。除此之外,韩叙每年都会带高三的美术生外出参加考试,是业内口碑很好的老师。   孙舞阳听韩叙提过郑随波。   郑随波这个学生呢,很奇特。他明明是艺术特长生,但其他学科的考分也同样很高。这在艺术特长生里确实是不多见的。   孙舞阳还记得这个细长眼睛的男孩子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要给大家唱《乱世巨星》。   他画的那片海和那条龙,还有那个仰头大笑的小人,在韩叙和孙舞阳看来,都太可爱了。   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孙舞阳忍不住“喔唷”了一声。   郑随波把班里的两块黑板也当做了自己的画板,只不过画的不是海,而是城市。   他似乎站在极高处,俯视着这个陈旧而懒散的小城市。   彩色粉笔的粉末没有混杂或者结块,郑随波在黑板上画出了这个城市的两幅速写。   线条利落,毫不犹豫。   蓝色粉笔用完了,他紧接着用绿色。然后是黄色,枚红色,红色……在不同颜色相交的位置,色彩柔和地变化着。   孙舞阳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前后两块充斥着渐变线条的黑板。   学生们都静悄悄的。   他饶有兴致地走到了教室最后,认认真真看起来。   早读课还剩十分钟,所有学生都看着他,等待着孙舞阳开口。   郑随波原本趴在桌上睡觉,现在已经被喻冬推醒。   “你怎么不把墙壁也一起画满?”孙舞阳说。   郑随波眯眼笑了笑。他不知道孙舞阳是骂自己还是说真心话。 第一节 是孙舞阳的物理课,他一般都会在黑板上写板书。但今天,他先将幻灯机的幕布降了下来,挡住了黑板上的线条。   “大家都看到我们班郑随波同学的作品了。”孙舞阳说,“教室里有,操场上也有。宣传栏那三块黑板已经洗干净了,你们要是特别想看,下午上美术课可以问韩老师要照片。”   他并没打算批评郑随波。   讲了一些必须要讲的话,耳听上课铃声要响起,孙舞阳抬起手:“多谢郑随波,我们现在都知道你确实可能是三中画画最好的艺术生了。”   班上同学笑起来,有人随着孙舞阳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的。   郑随波撑着下巴,表情有些震惊,有些呆,半晌才转头看喻冬:“啊?”   喻冬:“上课吧。”   这一整天的课,两块黑板让所有老师都吃了一惊。   但没有人去擦。所有老师都跟孙舞阳一样,即便之前习惯在黑板上板书,这一天也全都使用电脑来上课。   政治老师是个今年刚毕业的年轻师范生,下课了跑回宿舍拿来卡片机拍照。生物老师是他的师兄,趁着还未打上课铃,乐颠颠给他出主意:“郑随波呢?上来上来,作者和黑板一起拍……你拍他,别拍我啊!”   韩叙上美术课的时候还给他们展示了郑随波在操场边上的作品。“画三块板还不够,教室里也画!”她笑着骂郑随波,“板书也写不了了,你们孙老师连五笔字根都记不住,他不懂电脑打字的。”   郑随波:“就……那什么,创作欲望,一上来就挡不住。”   韩老师:“你上来,你上来讲课。大家欢迎创作欲望旺盛的郑老师。”   全班都疯狂鼓掌。张敬还嫌不够乱:“郑老师唱一把《乱世巨星》啊!”   一堆人跟着他起哄。   郑随波难得窘一回,缩回去把脸埋在手臂里:“听我唱歌要收钱的好吧!”   今天的班级值日生是喻冬和郑随波,喻冬去倒完垃圾回来,看到郑随波正在擦黑板上的粉笔画。   后面那块黑板已经干干净净,他踩着一张椅子,正在擦讲台后面的黑板。   喻冬无奈了:“我刚刚倒完垃圾你又开始制造。”   郑随波:“我这是艺术,不是垃圾。你看地上的粉笔灰,不好看吗?”   喻冬看不出好看与否,只觉得那堆粉尘很刺眼:“既然是艺术,那你还擦?你不保留了?”   “韩老师全都拍下来了,我问她要就行。”郑随波擦得认真,“没事,我以后还会有更好的作品。”   明天的第一节 也是物理课,他已经把讲台整理得干干净净,粉笔也掰断到孙舞阳习惯的长度。   两人离开学校时看到吴曈站在校门。   那架势一眼就能看出在等人。   郑随波立刻“操”了一句,拎起车头转身:“拜拜,我走后门。”   喻冬:“好。”   郑随波走了两步,又急急回身跟他小声解释:“他是变态,你不要理他,也别跟他说任何我的事情。”   喻冬:“他之前……”   郑随波:“没亲到。真的!没有!”   喻冬心想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之前看到你的龙,说你傻。”喻冬起了坏心眼,“你知道吧?”   郑随波倒是一脸平静:“哦……这个没事,听习惯了。”   吴曈已经慢悠悠走了过来:“喂,神龙斗士。”   郑随波回头骂他一句:“你说谁神龙斗士!”   吴曈:“今天我家吃虾饺,你来不来?”   喻冬很明显地看到了郑随波的犹豫。   “我妈中午才做的,新鲜大虾。”吴曈说,“虾,肉末,韭菜。她还做了海鲜酱。”   “卑鄙无耻!”郑随波怒了,“我是有尊严的!你上次那什么我,你跟我道歉没有!”   吴曈立刻道歉:“对不起。”   郑随波:“那我要吃三碗。你别跟我抢。”   两人一边吵一边往后门走。喻冬跟他俩不是同个方向的。他出了校门之后在对面的烧烤摊买了几串烤鱼腐和两根烤玉米,吃着等宋丰丰。   六点半过,宋丰丰结束训练。   队长和他一起出校门,大手在他背上狠拍:“不愧是好学生,写得就是好啊!”   张敬写的情书让他很满意,并且自己重新抄一遍后很快送了出去。   喻冬把剩的鱼腐和玉米给他,另外又买了两串肉。宋丰丰一面说“吃这么多回家还能吃饭吗”,一面已经迅速把食物放进嘴巴里。   吃完零食,两人看天色很好,于是稍稍绕了个弯,沿着海岸线回家。   夕阳里的大海闪闪发亮,道路也闪闪发亮。   进入十月,高一新生终于也开始迎来了周末补课。   和高二高三相比,只需要补课半天的高一已经非常幸福。   接到消息之后的众人先是哀嚎片刻,很快又在下一个好消息面前打起精神来。   “明天开始,全校的兴趣协会都开放报名,大家想加什么社团都可以,今明两天随便报。但是切记量力而为,重点还是学习。知道吗?学习!月底就是期中考了,不要考砸,不要输给2班!”孙舞阳说,“给孙老师一点面子。”   他开始发自己担任指导老师的物理协会、物理竞赛团、天体物理兴趣协会和木工协会的宣传资料。   郑随波对木工协会充满兴趣:“孙老师我要加入这个。”   孙舞阳:“哦,行。没有门槛,就十块钱会费,用来买工具的。”   郑随波:“平时都做什么?”   孙舞阳:“做做凳子,做做桌子。”   趁着孙舞阳借机宣传这些兴趣社团,喻冬朝着张敬扔了块橡皮。张敬现在坐在他的右前方,隔着两排,上课不好聊天了。   “你想入什么社团?”   张敬做了个拍照的动作。   市三中的学生社团在整个市里都是非常有名的。学校对于学生的兴趣管理很放松,申请成立社团的条件也并不苛刻。下午上了两节课后,喻冬随张敬去楼下的小广场乱逛。   各个社团都拿出了看家本事招徕高一新生。   张敬很吃惊:“还有女仆?”   那姑娘转头瞥他一眼:“我们是西方文化研究协会,今年的研究重点恰好是茶会文化而已。”   张敬对女仆没兴趣,但在人家摊位前流连了很久。他仔细品尝了咖啡、茶、棉花糖、小蛋糕、水果、蔬菜沙拉和巧克力,最后拿起两块饼干,在对方震愕的眼神里,逃了。   喻冬和他分享饼干。张敬见他在看双节棍社团的简介,以为他对这个有兴趣:“这个好啊,你学点儿防身的技术,以后见到龙哥就不用怕了。”   “我没怕过他。”喻冬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关初阳对这些社团有兴趣吗?”   张敬蔫了:“我问了,她不肯说。”   再继续往前走,发现这个角落稍显冷清。   两人定睛一瞧,这儿多是围棋协会、数学协会、化学协会之类的社团。感兴趣的学生不少,但热闹程度与之前他俩经过的地方大不相同。   生物协会的牌子很大,做得还挺精美。张敬看着那张易拉宝却有些发抖:“我特别怕虫子……”   关初阳就站在易拉宝旁边,静静看着他们。   张敬:“……”   他退了半步,看看那牌子,又看看关初阳。   “想加入我的协会吗?”关初阳指指面前小桌子上的A4纸。   她所属的协会名叫“生物标本协会”,成立日期是昨天,成员目前只有一位:关初阳。   关初阳显然也不认为这两位会对生物标本感兴趣,招呼一句之后就开始低头摆弄桌上的资料。   喻冬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关初阳常常被负责行政管理的老师叫走,一谈就是半天。他倒是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我以为你会进学生会。”喻冬问她,“不是想让你当副会长吗?这个职位写在档案上很好看,参加自主招生的话,优势很大。”   关初阳:“想去的学校我自己考得上。”   喻冬:“你不去学生会,自己搞了这个啊?”   关初阳:“我喜欢。”   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喻冬似的:“你这人挺没意思的。没有喜欢的社团?”   喻冬:“没有。”   关初阳:“我也没找到,所以我自己申请了一个。”   两人在一边聊得热烈,关初阳偶然转头,发现张敬居然在入会申请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并且掏出十块钱,压在桌上。   “我最喜欢虫子了。”张敬说,“女神……不是,关初阳同学,我们拥有同样的兴趣,这是不是缘分?”   关初阳:“我其实……不是想研究虫子。”   张敬:“???”   关初阳:“我想研究的是贝类。但分得太细就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指导老师,所以就定名为生物标本协会了。”   张敬:“哦!”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回是真心实意高兴起来了。   喻冬最后也在生物标本协会的表格上写了名字。   关初阳的社团成功度过招新难关,收揽了两位小弟。   张敬之前一直苦于没有话题跟关初阳聊天,现在终于找到了由头,立刻毛遂自荐,当上了标本协会的副会长。   于是唯一的成员就只剩下喻冬了。   “你想加入吗?”他问宋丰丰,“给你走后门,添个名字。”   宋丰丰正在收拾行李,闻言立刻拒绝:“不。听起来就很无聊。”   他准备随队出发去参加全区中学生足球竞赛,整个人东忙忙西忙忙,把行李箱填得很满。   喻冬本来是想帮他收拾的,但宋丰丰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随队出行,喻冬什么都帮不上,干脆坐在旁边翻漫画。   宋丰丰新收了一套桂正和的《电影少女》,忙活间隙看到喻冬在翻,忙不迭上前抢回来:“这个不好看。”   喻冬瞥着他,怪笑。   宋丰丰脸热了:“你看别的……看犬夜叉好吧?”   “什么时候回来?”喻冬拿起犬夜叉开始翻。   手掌大小的漫画,红色封皮的一本本,带着租书店的印章,堆在床头。   宋丰丰算了算时间:“最短就四天,如果能踢到决赛,至少两周吧。”   他还不能正式上场,但已经成了必须随队出行的替补队员。   “拿奖有奖金吗?”喻冬问。   两人针对奖金讨论了一阵,宋丰丰紧急打住:他怕自己对成绩存在不切实际的期望。   离家那天喻冬陪他去了学校。正是周日,在学校里补课的只有闷头苦读的高三生。车子离开了,喻冬站在校门冲车上的宋丰丰挥手。   他会变得更黑。喻冬想,再黑下去就真的很可怕了。   宋丰丰离开,喻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单调起来。   没有人找他一起吃早餐,没有人约他去打球,玉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也没有一个黑乎乎的男孩会停下来冲他大喊“喻冬!打球!”了。   喻冬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偶尔跟张敬或者学委、班长去吃烧烤,有时候和郑随波一起闲聊天。他经过操场时也不会再转头盯着足球场了。宋丰丰并不在那里。   一周之后,宋丰丰终于打回了电话。   周兰在楼下喊喻冬:“黑丰找你!”   喻冬连忙起身,匆匆几步跳下楼梯,跑得太急了,差点没站稳。   宋丰丰给他的是好消息:市三中的足球队一路高歌猛进,成功进了决赛。   声音通过线路,有点儿变调,宋丰丰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地大喊:“我可以上场了!有个师兄受伤,我替补他的位置上场了!”   喻冬和他一起高兴:“你才高一!”   宋丰丰:“是啊!能上场的高一队员只有我!”   他大笑起来,很快又掩住嘴巴,轻咳两声保持冷静。   “决赛你来吗,喻冬?”他问,“来看我比赛。”   喻冬没花一秒钟迟疑:“好。” 第25章   决赛的时间是周六下午。为了迎接月底的期中考,周六上午的半天补课时间,高一的年级组用来做了英语与数学的小测试。   英语测试从十点半开始,十二点结束。喻冬听完听力之后全神贯注,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卷子。   他在十一点半交卷离开后立刻打车奔往火车站。   早上离家前他已经跟周兰说过,今天去省城看宋丰丰比赛,得很晚很晚才回来。周兰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去,喻冬鬼使神差地撒了谎,说自己是跟张敬一起去的。   他交卷的时候张敬都呆了,用口型问他:这么快?   喻冬在出租车上想起还没有跟张敬串供。可他也不是去做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就这样一路胡乱地想,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抵达了火车站。   他在车上打盹,醒来觉得很饿,买了一桶十几块钱的方便面吃。   和车上的很多人都不一样,他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瞧就是个学生。邻座的大叔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出门,是回家还是探亲。   喻冬胡乱搪塞过去,因为太饿,把方便面的汤也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他心里充满了奇特的东西,让他振作,让他兴奋。   就像是满溢胸口的光明,鼓舞着他往省城去,往宋丰丰所在的地方去。   他要去看宋丰丰夺冠的瞬间了。   抵达省城后已经将近两点,喻冬坐地铁到体育场,一出站就拔腿狂奔。   两点半了。比赛三点开始,他还得赶到D入口找到宋丰丰才能进去。   体育场位于中心区,交通繁忙。由于是旧的场地,周围围着一圈洗车的、卖烟酒的、卖零食的,喻冬找了半天没找到D入口,最后在保安的指点下才看到标牌掉落的那个大铁门。   D入口正紧闭着,一扇铁门横亘在门口,有几个人在铁门里走动。   喻冬一下就看到了宋丰丰。   宋丰丰穿着市三中的球服,蓝白相间,身后一个硕大的阿拉伯数字:10。   “D口关了!”宋丰丰急急跟他解释。   他是在半决赛的时候开始获准上场的,但也只踢了四分之一场。获得决赛出战权利之后,带队的教练和老师也没有跟他说决赛的情况。决赛倒是没有特别要求,但这一场决赛的观众里,有一位颇有名望的上级领导。   宋丰丰来到体育场之后开始做相应准备,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来到D入口等待喻冬。但让他吃惊的是,D入口被锁上了。   整个体育场安检升级,只有A入口可以进出,而从A入口进出的人必须持票和身份证明。   队长原本告诉他,如果想带朋友来看比赛,从D入口进来就行。D入口是运动员家属的通道。但现在如果没有票,则谁都进不去了。   宋丰丰恳求队长帮忙找票,自己则在D入口等待喻冬,跟他说明情况。   两人根本没时间好好聊上几句,喻冬下意识看了眼手表,距离开赛还有二十分钟,而宋丰丰他们现在都在休息室里,至少要提前十分钟进场。   “我去找队长拿票,你等我啊。我拿一个好位置给你。”宋丰丰边跑边回头说,“别走!”   喻冬连忙抓住铁门栏杆大喊:“等等!”   宋丰丰急坏了:“什么!我赶时间!”   “好好踢!”喻冬对他说,“拿冠军回来,我有礼物给你!”   “怎么这么爱送礼?”宋丰丰胡乱挥手,“等我!别乱跑!”   喻冬看着他跑远。D入口的人渐渐都散了,门里门外只剩他一个人。   体育场里有遥远的乐声和欢呼声传来,喻冬抓着栏杆,把脸贴在冰凉的铁条上。   队长并未能拿到票。他找了带队教练和老师,但他们手上都没有余票了,最后的一张已经在刚刚被带队老师以50块的价格卖给了保安。   宋丰丰扭头准备出门找保安,队长一把抓住他衣领:“别去了!呆在休息室,我们就要上场了!”   “我朋友还在等我!”宋丰丰要挣扎开,“队长,喻冬在等我,他要票才能进来。”   “什么冬都没有用。”队长厉声道,“坐着!”   教练关上了休息室的门,开始再次强调注意事项。   宋丰丰被队长压着肩膀,又急又躁。   喻冬是被他邀请来的,是专门来看他比赛的。   他也邀请了张敬,可是张敬说今天有重要的测试,考完肯定赶不上十二点零五分的那趟火车了。从家乡到省城的火车一天并没有几趟,这是能让喻冬压点抵达体育场的最后一趟。   他不知道喻冬是否做完了试卷,或者考得怎么样。他只晓得,喻冬是专门坐火车来看自己比赛的。   可现在人却被铁门拦在外面,进不来了。   宋丰丰垂着脑袋,队长顺势给他后脑勺不轻不重来了一下:“喻冬不是你好朋友么?他不会怪你的。你要是踢不好,才真正是浪费了他的心意。他跑这么远,这么赶,就是来听你一个坏消息的?”   队长大手又拍了他背脊一把:“挺腰!认真点儿!”   宋丰丰深吸一口气,他想起了刚刚离开时喻冬抓紧时间喊的两句话。   或者喻冬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拿不到票,没能履行承诺了。   宋丰丰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好好踢,拿冠军。   体育场里的解说员介绍了观赛的嘉宾后不久,开赛了。   喻冬买了一瓶冰凉的豆奶,坐在太阳伞下,竖起耳朵听里头的解说。   市三中的进攻十分激烈!   市三中的守门员再次成功阻止了对手的得分!   市三中的防守线还是比较稚嫩,但10号队员非常出色,他截断了……   “靓仔,食某?”大妈递来一片西瓜。   喻冬吃着西瓜,又仔细地听。但解说员对10号球员的夸奖已经结束了。   大妈问他是不是进不去,喻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下午的日头还是猛,街面上人来车往,一个个行色匆匆。喻冬无来由地想,他真的又黑了。   进不去体育场确实很令人失望。但喻冬心里那团亮堂堂的、让他兴奋的东西还未消散,他仍旧很快活,像是完成了一个久久才能达成的心愿,心里头全是满足。   坐在太阳伞和树荫下听比赛,他一样觉得很有趣。   这城市里有一个宋丰丰,他正在比赛。   这个事实就足够让喻冬感到快乐了。   中场休息,宋丰丰歇了一阵之后,跟队长提出要去D入口看看。   队长:“我可能答应你吗?”   宋丰丰:“他在等我。他肯定还在等我的。”   队长:“不会的,他知道你没有票,现在已经离开了。”   宋丰丰:“不可能,我了解他。”   队长懒得和他争执:“坐定!不要乱跑,否则我揍死你。”   宋丰丰蔫了。   汗水从他额前滴落,滑过鼻尖,落在地面上。休息区的水泥地面干燥发热,汗珠在地上砸出一个圆圆的水痕,很快又消失了。   宋丰丰懊恼极了,自己都做了什么?这么远的路程,这么热的天,他让喻冬过来,又把喻冬一个人扔在外面了。   喻冬倒不是一个人。   除了一直跟他聊天的大妈之外,他面前此时此刻还站着另一个人。   “靓仔,你不读书,来摆摊了?”龙哥震惊地看着他。   “……来看比赛的。”喻冬咬了一口冰淇淋,指着D入口,“黑丰和我们校队来这里踢球。但我没有票,进不去。”   龙哥感慨了:“你们感情真好啊!干脆都做我小弟吧。我也很欣赏黑丰的。”   喻冬:“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怎么够资格。”   他并不想和龙哥多聊。龙哥今天穿了件无袖的背心,不止肩膀手臂上的龙大咧咧露出来,脖子上还挂着两串链子,看起来不是好惹的角色。卖水和饮料的大妈对身边坐了很久的校服学生哥居然跟这种纹身大佬有来往,充满了惊异。   “我来找朋友玩的。”龙哥指指身后,“今晚你回家吗?我请你和黑丰吃饭。”   喻冬探身去看,发现龙哥说的朋友,是正站在一辆黑色奔驰旁边的年轻人。   喻冬:“……”   他看着龙哥问:“你朋友?”   龙哥:“好朋友。”   喻冬又瞧了那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眼。   两个人的气质相差迥异,喻冬无法想象他们会因为什么而成为好友。   然后不合时宜地,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宋丰丰在钓鱿鱼时跟他说过的话。龙哥喜欢男人,还摸男人屁股,还有……等等。   车边的年轻人已经不耐烦了。他看了眼手表,打开车门,冲这边喊了一声:“莫晓龙!”   龙哥连忙掏钱给大妈,拿着两瓶矿泉水对喻冬说了再见。他往车那边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掏出片名给喻冬。“这个,我手机号码,不回家就联系我啊,我带你们俩吃好吃的。”   名片上印着“莫晓龙”三个字,另外还有某某网络公司董事长之类的名号,喻冬定睛一瞧,这网络公司的地址就是龙行网吧所在处。   龙哥的手机号码倒是好记,一串8。   喻冬心情复杂,但好奇心压过了一切,目光忍不住追随着龙哥,直到他上了车。   年轻的奔驰司机瞪了龙哥一眼,龙哥坐在副驾驶上赔笑,把冰凉的矿泉水递给他。   喻冬撑着下巴看,心想怎么还不摸屁股呢?   不过即便摸了,他这角度也看不到。 第26章 (捉虫)   龙哥和他的好朋友坐着黑色小奔驰噗噗走了,喻冬的注意力被体育场里的声音吸引。   和市三中进行决赛的是去年的冠军,比分进入下半场,一直是1:1,呈胶着状态。   喻冬又走到了D入口。D入口的大铁门之后是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亮光,那是球场的位置。离得太远了,只能看到有人走动,那是观众,而不是球员。   球场在比这里更低的地方,喻冬什么都看不到。   他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门口铁条冰凉,贴在他手上和脸上,反倒很舒适。   解说员有时候会提到10号队员。他抢断了!他助攻!哎呀可惜,这个进球漂亮,但对方守门员显然早有准备……   在认识宋丰丰之前,喻冬对足球和足球规则的了解并不多。而现在,他光是听解说就知道场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了。   市三中的一名前锋因为受伤被替换下场了。10号仍在场上活动。喻冬以前看宋丰丰训练的时候总是很惊讶,他哪里来这么多的精力,能充沛地跑来跑去,跑足整整一场。张敬告诉他,宋丰丰从小学开始就爱踢足球,在市里算是小有名气的,升初中之前不少学校来争取过,但宋丰丰人不勤快,因为十六中离家近,张敬等几个朋友也在那里读书,他就决定去了十六中。   喻冬总觉得张敬说的那个“小有名气”的宋丰丰,跟在饭桌上和自己抢鸡腿的不是同一个。   十六中的队服是橙红色的,市三中的队服蓝白相间。喻冬在铁门那里站了很久,心里终究还是遗憾:他还没见过宋丰丰穿新球服参加比赛。   最后五分钟,解说员声嘶力竭。两支队伍的力气都接近透支,今天实在太热、太热了。秋老虎太过凶猛,这个长夏无冬的热带城市像被架在地面熏烤一样,烫得惊人。卖冰淇淋的大妈推着雪柜,雪柜里的冰棍和甜筒也全都有气无力,软绵绵的。   “10号!又是10号!”   解说员奋力大喊:今天决赛出场的10号是市三中高一的学生!入学只有两个月!但他今天在场上表现非常出色!10号抢到了球!被拦截了——好!漂亮的传球!球来到了3号脚下!   喻冬紧紧抓着铁条。   场中的欢呼越来越激烈,声浪一波波涌过来。   “3号是三中的队长,在上半场第19分钟曾攻入一球,他能否……球再次回到了10号脚下!传得漂亮!”   喻冬紧张坏了。他拽着D入口的铁门,剧烈摇晃,冲着体育场里大喊:“宋丰丰!”   欢呼与尖叫响起,随即变成了失望的叹气。   就连喻冬身后卖东西的大妈也随着他一起紧张:“哎呀!”   “太可惜了!”解说员的声音里也透着懊恼,“门柱!这一次10号的进球是被门柱——噢噢!进了!进了!一次漂亮的配合!3号补上一脚,成功进球!”   喜悦的声浪终于高高扬起。   喻冬的手都攥疼了。进球了,但不是宋丰丰——可也有宋丰丰的功劳。   他高兴得要跳起来,左看右看找不到人分享,跑回去拉着大妈的手:“阿姨!我们赢了!”   大妈问他宋丰丰是谁,喻冬说是我朋友,进球的那个。他厚着脸皮把这功劳放在了宋丰丰身上,引得大妈连连道贺。   喻冬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大笑过了。他在D入口转了几圈,大妈提醒他只有A入口才能进出,他如果想等朋友应该去A入口。喻冬绕着体育场跑了一圈,心里那团光明柔软的东西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欢喜之中,一路笑着,停不下来。   要是张敬在这儿就好了,或者学委,或者班长,实在不行他也愿意跟郑随波或者吴曈分享这个好消息。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为宋丰丰的胜利而欢呼,他在狂喜之中又觉得寂寞起来。   大妈收拾好东西,拖着雪柜正准备转移地方,忽然见到D入口的通道里跑来一个男孩子。   他满身是汗,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球服,左胸上有个“10”。仿佛是从欢呼与簇拥中刚刚奔跑出来,他的头发上沾着彩色的纸屑,脖子上也贴着彩纸的碎片。   “喻冬!”宋丰丰趴在铁门上大喊,“人呢?喻冬!”   他没听到回应,干脆攀住铁门打算爬出去。   “哎哎哎,不要爬!危险!”大妈问,“你找人吗?”   “阿姨你看到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子吗?”宋丰丰已经踩在了铁门上,人还有点喘,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很高很白特别帅,见过吗?”   大妈想了一下:“你是他的朋友,什么丰吗?”   大妈给他指点了喻冬前往的方向。宋丰丰道谢后转头又跑回了体育场。才刚跑进场地,立刻被队长抓住了。   “照相呢,跑什么?”队长问他,“见到你家喻冬没有?”   “没有,他到A入口去了,可能在等我。”宋丰丰把脖子上的纸片弄下来,“我不拍照了行吗?”   “不行。市三中十年没碰过冠军奖杯了,这个制胜一球是我和你合作踢进去的,他们还在等我们去合影。”队长把他往绿草坪上拉,“我说你去拉屎了,他们才不追究的。”   宋丰丰郁闷了:“……你用个别的理由行吗?!”   队长:“为什么生气呢?屎又没有对不起你。”   他把宋丰丰拖走了。   喻冬在A入口外面也一样等了很久。   将近五点半的时候,A入口前面的安检人员终于撤走,体育场恢复了常态。喻冬觉得饿了,他除了火车上吃过一桶方便面之外只是喝水和吃冰淇淋,现在有点儿撑不住了。   在小卖部里买了两个面包,他边吃边往里走。   穿过A入口的大门,往前直走大约一百多米,就可以来到观众看台上。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绿色的足球场上有几个工作人员,他没有看到市三中的球队。   喻冬在看台上眺望一阵,把面包吃完,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到A入口的大门,身后忽然传来匆忙的奔跑声,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揽住了肩膀。   “我远远看到你就追过来了!”宋丰丰一头的汗,球服上衣已经脱下,草草抓在手上,“喻冬!我们拿冠军了!我和队长配合踢进去最后一球!”   他浑身是汗,亲亲热热地揽着喻冬说个不停:“太精彩了我告诉你,真的!我后来什么都听不到,什么解说,全听不到!眼睛里就只有那个球……”   喻冬被他推到了墙上,撞到了肩膀,有点儿疼。   “知道呐,我一直在外面听着。”喻冬听他讲完才让他放开自己,“最后一球你踢到了门柱上,然后队长才补了一脚,对吧?”   宋丰丰有一堆话要对他说,比如自己在场上怎么积极配合,怎么运用战术,怎么为市三中夺得了十年之后的有一个冠军。但听到喻冬的话,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讲了。   D入口只有一扇大铁门。喻冬就在那里等着他,听完了整场比赛。   “……喻冬,这次是我不好。”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跟喻冬道歉,“对不起,没有下次,绝对没有。我不会再让你等的。”   喻冬并没有生气,示意他跟自己走:“饿么?我请你吃饭。”   他咧嘴笑着,反过来揽着宋丰丰:“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鱼馆,一条大鱼能做出七八种吃法。”   宋丰丰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他是否真的没生气。   喻冬确实没生气,他高兴都来不及,这么一点意外不值得他花时间去生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宋丰丰面前会更加兴奋的,但奇怪的是,想到俩人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体育场里,他竟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腼腆起来。   “晚餐领导请。”宋丰丰说,“全队人都要去,你也一起来吧?”   “几点?”   “七点半。”   喻冬看了眼手表:“来不及了,我要赶七点十五分的火车。”   这是回家的最后一趟,如果赶不上,就得明天再走了。   “明天我要去图书馆查些资料,赶生物标本协会第一次活动的计划书,做不出来的话可能会被关初阳和张敬痛下毒手杀人灭口。”喻冬说,“我现在后悔加入那个协会了。”   宋丰丰走不动了。他呆呆看了喻冬一阵,心里难过得讲不出话。   这段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喻冬一个人跑过来,又一个人回去了。   宋丰丰其实还邀请了张敬。但张敬说来不了。周六上午有英语和数学的测试,考完之后肯定赶不上十二点那趟火车。而只有十二点那趟可以让人勉强在开赛之前抵达体育场,他不知道喻冬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今天不是有测试吗?”宋丰丰后悔极了。他在给张敬打电话之后应该立刻再联系喻冬,取消这个邀请的。   喻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口回答:“很简单的,我做得很快。”   宋丰丰还要说什么,但喻冬在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碰上龙哥了。”   宋丰丰大吃一惊:“他没、没怎么你吧?”   喻冬:“没有。他说来找朋友玩的。”   喻冬想跟宋丰丰说那位开着黑色小奔驰的年轻人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居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怕自己一提起来,宋丰丰又会想到别的地方去。龙哥和那青年的关系……喻冬确实很好奇,可若是宋丰丰也跟着一起好奇,他总感到隐隐的尴尬。   宋丰丰把龙哥呃名片收好,没还给喻冬。喻冬突然有了新主意:“我们买手机吧。”   宋丰丰被他拽着往外走:“手机?”   “如果我俩都有手机,这次就不会这么麻烦了。”喻冬高高兴兴地说,“你爸不是让你买手机吗?这边的比较便宜,买完你正好回酒店洗澡吃饭,我赶车回家。”   两人打了一辆车,直接到了市中心的手机卖场。   喻冬先前在张敬家里看《大众软件》的时候已经默默记下不少新型号的信息。卖场里满是人,诺基亚一款针对年轻人市场的手机这个月才刚刚推出,到处都是它的广告。   “能拍照,音乐手机,滑盖的,我觉得挺好看。”喻冬说,“而且诺基亚的手机质量特别好,摔不坏,适合你。”   宋丰丰仔细看参数,这个不过巴掌大小的滑盖手机功能齐全,而且非常耐用:“理论待机时间223小时?那不是充电一次能用一周?”   他有些心动了。   “你买吗?”   “买啊。”喻冬点头,“我连卡都带来了。”   宋英雄跟宋丰丰提了好几次,让他尽快买手机。卫星电话现在已经覆盖南海,他迫不及待地要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随时可以打电话回家询问儿子学习成绩并且骂他几句的好父亲。   宋丰丰在喻冬的鼓励下,很快刷卡买下了手机。两人买的都是同一款,诺基亚5300,能拍照的音乐手机,一个略有重量的小砖块。   “你说要送我什么礼物?”他突然想起喻冬开赛前说的话。   “给你买手机的参考意见,这还不算礼物?”喻冬说。   宋丰丰:“……好吧。”   喻冬不高兴了:“你们嫌我老送礼物,现在我不送了你又不高兴。”   宋丰丰:“你悄悄送啊,我不让张敬知道。”   喻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咧嘴笑了。宋丰丰发觉喻冬这一天有些古怪,整个人像是被一种什么情绪鼓舞了似的,和以往有些不同。   “那我走了啊。”喻冬说,“你明晚回是吧?”   “嗯,随队一起回。明天还有一个什么采访,要上电视。”宋丰丰难得害羞了,“应该不会拍我吧。”   “肯定会拍你的啊。”喻冬在公车站旁的小吃摊里买了点零食,边吃边说,“你和队长都要拍。”   宋丰丰看他吃东西,后知后觉似的反应过来:“喻冬,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但车已经来了。喻冬没有回答他,很快跳上车,隔着车窗冲他挥手,说了再见。   宋丰丰回到酒店之后,还剩一点儿时间。他飞快洗了澡,把自己打理清爽,和队员们一起坐小巴去吃饭了。他在车上一点点地想今天喻冬的行程,最后终于确定:这人根本没吃饭。   到了饭店,等领导讲了话,开了席,他说要去洗手间,借机溜了出来。   打算给喻冬打电话,却发现自己手机还没办sim卡。等到柜台处借到了座机,又想起其实喻冬也还没有办卡,他根本联系不上他。   宋丰丰在柜台呆站片刻,又垂头丧气回了包厢。   想到喻冬就这样饿着肚子苦兮兮地回家,看着面前的一桌子鸡鸭鱼肉,他胃口全无。   喻冬抵达车站时差点没赶上车,但是那趟车晚点了一个小时,他阴差阳错,得以慢吞吞吃了个好饭。   吃了一份叉烧白切鸡拼盘烧腊饭之后,他在火车站里头闲逛,又啃了一个煮玉米和一块鸡排。   坐在候车室里等车,听到隔壁一对小夫妻说候车室门口的小卖部里卖的烤肠和茶叶蛋好吃,他又跑去买。   实在吃不下了,把自己充分喂饱的喻冬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列车。   这趟夜间的列车上没有什么人,喻冬自己占据了一个小空间。吃饱了之后人容易犯困,他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头飞快掠过的树与房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渐渐只有远处的灯是清晰的。列车在铁轨上飞驰而过,有时候经过某些陌生的铁道口,喻冬看到有小孩子停在路边,仰头看着经过的火车。   这揣着兴奋和狂喜的一天过去了。他在安静的车厢里,慢慢感到了落寞。   太匆忙了,他怀着遗憾心想,自己甚至没有好好看看宋丰丰。   才不过刚刚分开,喻冬已经开始想他了。   他随着车身的摇晃,额头在车窗上轻轻地一撞一撞,不疼,就是因为过分无聊。   玩了一会儿,喻冬的脸渐渐发热,最后猛地坐直了。   他捂着自己温度升高的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狠狠的一跳——他为什么要想宋丰丰?   宋丰丰从二楼天台上大声招呼自己。宋丰丰在玉河桥上骑车,车头挂着早餐。宋丰丰踩着自己的滑板,在路上歪歪扭扭地走,然后栽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   喻冬按着自己的脸颊,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为什么要到省城来?为什么毫不犹豫?为什么要拼命赶车?为什么即便站在场外听完全程也仍旧这样兴奋?   为什么这样跑过来,就是为了见一眼比赛中的宋丰丰?   为什么在离开之后,又立刻开始想念他?   喻冬觉得太可怕了。他被自己心里那团熊熊烧灼的火,烫得脸颊发红,眼圈也发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个恐怖的、让他畏惧的答案,已经从深处浮出来,薄薄地藏在水面下,他一伸手就能碰到。   吴曈和郑随波在黑暗处的吻,龙哥与他那位西装革履的“好朋友”,宋丰丰悄悄在耳边跟他说的话……男人和男人……   摇晃的烛光里,有人躺在他身边。火光勾勒出他手臂的肌肉线条,映亮他的眉眼。宋丰丰抱着他,保护他,在灌进来的风和雨里用毯子挡着他,抚摸他的脸,问他是否受伤。   喻冬脑子里一团乱。   他低哑地呻吟,咚地把额头撞在车窗上。   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他在车窗上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紧紧张张的自己。   夜里宋丰丰给周兰家打了个电话。   他先跟周兰说了喜讯,然后说想找喻冬聊天。周兰片刻后回来,告诉他喻冬已经睡着了。   周日傍晚,宋丰丰回到了市里。他在省城给周兰买了东西,还给喻冬带了两本新的漫画。他上楼去敲喻冬的门,喻冬没开,隔着门告诉他自己还在搞计划书,谁都不想见。   宋丰丰很郁闷,回家之后闲着没事,打电话把张敬骂了一顿。   周一上学,他仍旧一早去买了早餐给喻冬,喻冬却已经出发了。   宋丰丰这才觉得不对劲:喻冬从来没有撇下过自己,一个人上学的。   他奋力猛蹬,最后终于在铁道口附近追上了喻冬。   “我帮你骂过张敬了。”宋丰丰邀功似的说,“他答应我以后不会再找你干活。”   喻冬见了他,先是趴在车头,然后又转过头,盯着铁轨的尽头,就是不看他一眼。   宋丰丰急了:“你怎么了?”   喻冬任由他摇晃自己车头,就是不动。   他要深呼吸,让自己脸色稍稍变得正常一些。   “你脸红什么?”宋丰丰扭头去看他。   “……太晒了。”喻冬回答。   宋丰丰毫不怀疑,喻冬说过不会对他说谎的。   “要不你干脆退了那个协会吧。”铁道口收闸了,两人往前骑去,“哦不对,人数不够协会就取消了是吧?”   “最少四个人,现在还差一个。”   宋丰丰拍拍胸膛:“那我加入吧。以后我罩你,你不用参加活动。给张敬多一点机会和女神相处。”   两人一路说着没边没际的话,在海边的道路上前进。朝阳从东方升起,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常青的灌木和乔木还在一茬茬地开花,凤凰木与羊蹄甲的花瓣落了满地,随着风不断扬起。   喻冬有时候转头看一眼宋丰丰,之前的惶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惶恐也没用。他心里清楚。   只要宋丰丰不知道就行,他可以一直把这点儿不好讲的心意牢牢藏着。   两人到了学校,在车棚里看到满脸惊恐的张敬和学委。   “你不是吧?”宋丰丰很惊讶,“要威胁学委?就为了个期中考?”   “谁怕期中考啊!”张敬大叫。   宋丰丰:“我怕。我爸可能会揍死我。”   他看向喻冬:“喻冬要救我啊。”   张敬扯着学委大吼:“先听我讲!期中考之后是什么事情你们忘了吗!”   喻冬突然想起来了:“校运会。”   张敬满脸绝望:“是啊!”   他指着学委。   “这家伙刚跟我说,他们班干部上周商量校运会的事情,有人问男子5000米有谁能跑,这家伙把我说了出去!”   学委:“你确实参加过。”   张敬:“那是4000米!”   他想了想,连忙补充:“而且我没跑完。”   想到当初的惨状,他揪着学委衣领摇晃不已:“陈垚啊陈垚,你害死我了……”   “男子5000米和女子4000米每个班都只能报一个人,而且参赛之前要一起进行针对性训练,你知道吧?”学委推了推眼镜。   张敬:“不想知道。你快帮我把报名撤了,不然不要怪我辣手无情……”   “我们班女子4000米是关初阳。”   张敬:“……哦?”   他立刻松了手,顺便帮学委抚平了被自己捏皱的衣领。 第27章   市三中的校运会上有不少特色比赛项目,除了教师们必须出场参与的各类竞技比赛之外,男子5000米和女子4000米长跑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   因为跑道在校外。   这两项比赛实际名为“男子/女子定向长跑”,是市三中根据定向越野运动的相关规则重新设计的一个比赛项目。参赛选手会带着指南针和地图出发,并且要在确定的6个地点中寻找到相应的信物,绕一圈后返回起点。   每一年的定向长跑都有一段赛道会设置在海边,有的学生非常喜欢这一段,有的人则异常厌恶这一段:在这个热带城市里,11月也仍旧热得厉害。   针对性训练的地点就在操场上,张敬得到通知之后,一下课就立刻约上关初阳过去了。   关初阳一路上还在问他生物标本协会活动的事情,张敬拍着胸脯:“喻冬都写好了!我看过了,特别棒。”   关初阳:“一会儿给我也瞧瞧啊。”   张敬告诉他协会即将迎来关键的第四位成员宋丰丰,关初阳原本愁眉不展,一听这消息立刻高兴起来了。   根据学校的规定 ,学生只要向学校提出申请并经过审批,就可以成了社团。但学生社团只有超过4人,才能跟学校申请活动经费。如果没有活动经费,社团在一学期内无法举办活动,下学期的审核里,就会被取消社团资格。   宋丰丰加入之后,关初阳的生物标本协会就可以正式向学校申请经费了。   “如果活动计划写得好,一学期大概能申请下来一千块。”关初阳说,“名额有限啊……”   她又再次愁眉苦脸。   两人抵达集合场地之后不久,老师宣布开始讲解比赛规则和进行训练。   张敬:“人没来齐呀。”   老师:“齐了,就你们九个人。”   张敬:“……高一年级都不止九个班!”   老师:“这个比赛是自愿报名参加的,不强制要求。你报名的时候不知道吗?”   张敬:“……”   学委真的是害死他了。   关初阳倒是跃跃欲试,听得很认真。她曾经参加过夏令营的定向运动,兴趣很浓厚。老师讲解结束之后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赛程单,上面列出了一些注意事项。张敬一边看,一边跟关初阳搭话:“高一就我们两个人参加,我俩要互相扶持了。”   关初阳:“嗯。”   张敬忍不住又多嘴:“关初阳,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有缘分吗?你喜欢标本,我正好也喜欢。你报名参加定向长跑,我也正好报名参加。”   关初阳想了想:“是吗?”   张敬厚着脸皮:“是滴。互相扶持,啊,扶持。”   第一天的3000米训练跑结束了,老师和其余七个人站在终点线等待张敬和关初阳。   张敬跑得很累了,但还在勉强支撑。   我以前还跑不了3000米呢——他这样安慰自己。   关初阳已经跑完了,看到他还在跑道上磨蹭,于是走过来和他一起往前去。   张敬郁闷坏了。才刚说了“互相扶持”,可谁也没扶持上谁。   好不容易走到终点,他趴在跑道上大喘气。老师过来问他要不要取消报名,他可以帮忙。   “张敬同学,你勇气可嘉,但是要考虑实际情况。”老师很诚恳,“比赛时间是上午十点,比现在还要热,你行吗?”   张敬:“我不行……但我会努力的!”   老师:“不要这么唯心。”   他把张敬的名字划掉了,让张敬到一边的树荫下歇着,不要摊在跑道上,阻拦田径队训练。   关初阳坐在他身边等他缓过气,慢悠悠开口:“你是不是平时不锻炼?”   “其实我打球的。”张敬说,“乒乓球。”   关初阳看着他笑:“啊?你的朋友好像都玩更激烈的球类运动,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   喻冬现在喜欢上了打篮球,宋丰丰一天到晚混在足球场上,就连学委也被女友带着练起了气排球。   张敬从地上爬起来,拘谨地抱膝坐在关初阳身边。他还是第一次和关初阳在这样的气氛里一对一地聊天,此时拼命在心里找各种有趣的话题。   “我觉得打篮球就挺好的。”关初阳看着篮球场上的人,“打篮球的男生很帅。”   张敬正翘起兰花指,一句“我的手指以前骨折过,不敢搞激烈运动”才刚说完,顿时停口。   关初阳转回头,正巧看到他还没收回去的兰花指,一下乐得眼睛都弯了。   “你好好笑。”她说。   张敬:“……”   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   “张敬最近是不是疯了?”宋丰丰一边吃鸡丝粉一边问喻冬,“好恶心,他昨天来找我,笑得好恶心好恶心。”   喻冬和张敬同一个班,知道的情况多一些,于是跟宋丰丰分享。   听完之后,宋丰丰立刻下了结论:“他准备在关初阳面前做谐星吗?”   喻冬比他先吃完,扯纸巾擦嘴,顺口问他:“昨晚那套题做完没有?”   面前黑乎乎的新晋足球队明日之星埋头一根根数碗里的粉,没吭声。   喻冬:“……下周就考试了。”   宋丰丰:“我知道。”   喻冬:“你爸已经回家了。”   宋丰丰哀叫:“是的是的我知道!”   宋英雄已经结束了出海捕鱼的工作,并且决定在来年开春之前都不再出门了。冬季出海捕鱼,除非一直往热带海域过去,否则在近海是很难捕捞到可喜收获的。海水的温度下降,许多鱼都潜入更温暖的海洋深处,或者迁徙到靠近热带的海域去了。出海了没收获,想要收获必须远航,但远航一去就是几个月,那就意味着春节又不能回家了。   船员们说起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个个都心有戚戚。宋丰丰算是其中比较好的一个了,宋英雄想,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管教有方,所以宋丰丰没有变坏,没有辍学,更没有沾染什么坏的习惯。   “高中很关键!”船长是这样说的。   大副宋英雄想了很久,最终做出了休长假的决定。他好久没给宋丰丰开过家长会了,而且今年是高中的第一年,他想跟儿子一起过年。   不过回家没多久,宋英雄就发现宋丰丰显然更喜欢往喻冬那边跑。   一是周兰做的饭菜好吃,二是那边有人陪他玩。   宋英雄偷偷摸摸去看了几次,发现宋丰丰还是比较乖的。喻冬在书桌前看书,宋丰丰也搬了张桌子放在喻冬房间里,往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面前摊着喻冬的试卷。   “你又抄喻冬作业?!”看清楚之后,宋英雄勃然大怒。   宋丰丰委屈坏了:“谁抄作业了!喻冬让我把基础题的解法都抄一遍,记下来,肯定会考的。”   宋英雄这才放心。   宋英雄渐渐不来偷看宋丰丰学习,宋丰丰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藏在笔记本下面的漫画书拿出来。   隔壁七叔耳朵不灵,看电视总是开得很大声,宋丰丰看了十几页漫画,注意力被不断传来的电视台词吸引了,听得津津有味。   喻冬根本不理他,一个人带着耳机默单词。   他桌上开了一盏台灯,温暖的光线照亮他的头发和脸,宋丰丰盯着看了一会儿,认为喻冬鼻子很漂亮,跟自己已经差不了太多。   喻冬默完单词,把本子扔给宋丰丰:“圈出来这些必须背,肯定会考。”   宋丰丰放下漫画,乖乖拿起本子抄写。   “抄二十遍。”喻冬凶巴巴地说,“二十遍总能记住了吧?”   宋丰丰:“难讲。”   喻冬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你能记住全世界那么多球队和球星的名称和单词,就是记不住课本上的东西?”   宋丰丰:“因为爱吧。”   喻冬:“……”   ——“你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七叔的电视机上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吼。   喻冬转头深呼吸,继续对付一张新的数学卷子。   高中的数理化跟初中的数理化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宋丰丰甚至怀疑教材是不是写错了,为什么自己几乎全都看不懂。   喻冬告诉他拿基础分的方法跟之前也是完全一样的,能背的就死背硬记,不能背的那些,就尽力把课本上的习题都做完,都理解。至少可以保证宋丰丰拿到及格分,喻冬是这样说的。   宋丰丰早上和傍晚都要进行强度很大的足球训练。市三中拿到省里比赛的冠军之后,下学期还得去参加华南地区的联合比赛。   他其实是很累的,但不好意思跟喻冬讲,只能偶尔跟宋英雄提一提。只是宋英雄每次一听他说训练很忙,立刻让他不要踢球了,专心学习。   宋丰丰渐渐地也不再讲了,他觉得很没意思。   喻冬要自己复习,还要给他准备各种基础题用来训练,也已经很忙。宋丰丰谁都不能讲,只能每天晚上都打起精神,跟着喻冬学习。   过了期中考试之后,高一年级的学生就会正式开始晚自习。   宋丰丰想到就觉得很害怕:他不喜欢呆坐在教室里。   他跟同桌吴曈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吴曈撺掇他去跟郑随波说一声,晚上互相换个位置自习。宋丰丰去问郑随波,被郑随波吼了一句“去死吧”,再没下文。   眼看期中考越来越近了,宋丰丰也渐渐紧张起来。喻冬和张敬的成绩都很好,他潜意识里也有了点儿较劲的想法:他们三个人关系这么好,如果自己考得太糟糕,似乎很对不起朋友。   有时候他学得太晚了,直接就在喻冬家里睡了过去。   喻冬让他先上床,宋丰丰刷牙洗脸,连洗澡也连带着解决了,在床上躺一会儿立刻就能睡着。   但是有时候他凌晨一两点醒来,会看到喻冬仍旧坐在书桌前。有时候是埋头做题,有时候则趴在桌上打盹。   他把喻冬推醒,让他上床睡觉,喻冬神情会变得有些古怪,然后回绝。   宋丰丰在自己身上没嗅到异味,他不知道为什么喻冬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睡。   后来他也不在喻冬家留宿了。   “那我走了啊。”宋丰丰收拾好书包,蹑手蹑脚下楼,小心翼翼出门,很快跑过了玉河桥回家。   他在喻冬床上睡觉,喻冬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喻冬就是不敢跟他一起躺着而已,因为他发现,躺在宋丰丰身边,自己会睡不着。   睡不着就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影响精神就没办法好好听课,这是个很可怕的循环。   好在期中考很快过去了。喻冬自我感觉很好,他考完了去问关初阳考得怎么样,结果还没走到她身边,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   张敬也在飞快收拾东西,眼看就要跟着关初阳一起消失,喻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关初阳去哪?”喻冬顺便问他一句,“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张敬奋力摆脱他,“我要去和关初阳一起搞定向长跑的训练了。”   学委在一旁收拾文具,闻言很惊奇:“你不是被除名了吗?”   张敬改口:“我去看关初阳训练。”   喻冬和学委同时挑了挑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敬急了:“我、我、我是生物标本协会的副会长!我们还要商量协会活动的。”   喻冬戳他脸:“你还脸红?脸皮这么薄了?”   张敬惊呆了,一把将喻冬的手甩开:“喻冬你跟宋丰丰学坏了!”   这话被过来找喻冬的宋丰丰听到,顿时大怒:“你说谁学坏了?”   张敬:“我,我学坏了。”   他连忙拎着书包跑了。   跟宋丰丰一起来的还有吴曈,是来找郑随波一起回家的。郑随波考完之后就在教室后面趴着画图,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喻冬他们谁都看不懂上面是什么。   “为什么画水母?”吴曈站在郑随波身后看他的画,“水母上还有个人?”   郑随波先是一喜:“你看出来了?”   等回头看到是吴曈,脸色一变,鼻子喷出一声“哼”,显然不愿意搭理他。   吴曈回头看了看教室前面。因为考完试,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喻冬宋丰丰几个人还在聊天。他蹲在郑随波身边,语气突然严肃起来:“郑随波,你耳朵怎么了?”   郑随波没理他。   “你这颗痣怎么变大了?”吴曈说,“还肿起来了,疼不疼?”   郑随波下意识摸着自己耳垂:“没有啊。”   “哎呀……”吴曈的声音突然变小,“你这里……”   郑随波慌了,在耳朵上蹭了又蹭:“我这里怎么了?”   吴曈伸手捏着他耳垂的软肉,把他往自己这边扯。郑随波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很快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躲开,吴曈已经亲了下来。   嘴唇擦过他脸颊,郑随波一下就脸红了。   “神经病!”他大吼一声,直接用肩膀把吴曈撞开。   吴曈撞在椅子上,顿时蜷成一团。   声音太大,把喻冬他们也吓了一跳。   “吴曈?”宋丰丰以为吴曈撞伤了,走近了才发现这人非但没事,而且趴在地上笑个不停。   郑随波背对着所有人,双手紧紧攥着铅笔,一双耳朵都红透了。   “变态!神经病!”他恶狠狠地低吼,“去死!”   吴曈从地上爬起来,仍旧蹲着,伸手戳他背:“今晚去不去我家吃饭?”   郑随波显得很有骨气了:“不去!”   “有很肥的弹虾和青蟹。”   郑随波没回头,也没搭理。吴曈笑了一阵,渐渐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把人惹恼了。   学委在喻冬身后探头探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喻冬一手拉着宋丰丰,一手拉着学委,把俩人往门外推:“走走走,我们去找张敬玩。”   三人离开了,教室里就剩了郑随波和吴曈,吴曈小心凑过去,跟郑随波说起了旁人听不清楚的话。   宋丰丰总觉得喻冬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和吴曈有关的事情。   他缠着喻冬,让他跟自己讲。   喻冬考完试,难得放松,加上明天是周日,不用补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丰丰聊天,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漫画上。火影正看到最关键的鸣人佐助分手情节,宋丰丰的唠叨让他很不耐烦。   “睡觉时再跟你讲。”他说,“你先去刷牙。”   宋丰丰已经站起来了:“我回家了。”   喻冬吃了一惊:“啊?”   他这时才想起,宋丰丰现在已经不在他家里睡觉了。   喻冬看了眼桌上的闹钟,此时此刻已经十二点。   宋丰丰把喻冬看完的漫画全都扫到自己书包里,冲他挥挥手道别。   喻冬顿时没心情关注小忍者的分手大战了。   “等等!”他一把抓住了宋丰丰的书包带。   宋丰丰:“?”   喻冬嚅嗫半天,心里一堆想法,可嘴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丰丰:“明天给你买什么早餐?”   喻冬抬手指着床:“你,在这里睡觉。”   宋丰丰:“……不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总觉得喻冬是嫌弃自己了。但喻冬把书包带子抓得很紧,宋丰丰扯不开。   “放手了啊。”宋丰丰指着他的手,“我喊非礼了。”   喻冬不让他走,还是固执地指着床:“我这里不好吗?”   宋丰丰无奈极了:“你不是嫌我了么?我不敢睡。”   喻冬先是一愣,随后愕然地叫出声:“我怎么会嫌弃你!”   宋丰丰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着他嘴巴:“声音小点!别吵醒你外婆!”   他捂着喻冬的嘴,直接把喻冬推到了书桌上。喻冬一双眼睛瞪着他,宋丰丰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眼睛左右乱晃了一阵,勉勉强强答应了:“既然你那么怕,那我陪你睡咯。”   喻冬把他的手抓下来,已经完全没了心情。   “回去回去。”   宋丰丰把书包扔到喻冬床上,直接滚了上去:“不回了,我就睡这里。” 第28章 (捉虫)   原本被拆下来堵窗户的床板已经装好了,宋丰丰总觉得装得不牢。他翻身,或者喻冬翻身,床板都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虽然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还是挺刺耳的。   宋丰丰心想,这算什么呢?他被喻冬逼迫着在这儿睡觉了。   怪怪的。他想到张敬的话:你们两个怪怪的。   他也觉察出怪了,可不知道怪在哪儿。   玉河桥和兴安街上彻夜亮着灯。大概凌晨四点钟左右,街上就会传出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在楼顶养着的公鸡一个接一个地争着打鸣,然后没多久,路上就会传来踩三轮车的声音。   这是三班倒要去轮班的人,或者早起去批发市场批发青菜、水果或者肉,然后准备拉到市场去卖的人。   宋丰丰仰面躺着,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喻冬桌上的小闹钟不是夜光的,只会在黑夜里一声声答答响。   有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只有猫和狗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时不时响起。   他没睡着,喻冬也没睡着。   宋丰丰听到喻冬翻了个身,也和自己一样仰面躺着。   他突地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怕自己胸膛的震动打扰了喻冬。仰面躺着的姿势很不舒服,宋丰丰四肢发僵,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张敬和他关系很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不打不相识,两人也常常在对方家里留宿,一觉醒来,睡得四仰八叉。   但宋丰丰此时不敢随便睡了,身边不是张敬。万一在喻冬面前也四仰八叉……那挺可怕的。   喻冬和张敬不一样。宋丰丰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可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更陌生,或者更……更让他心头发怯。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喻冬忽然说了一句话,宋丰丰没听清。   但这句话打破了宋丰丰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僵局,他一下活络起来了,立刻翻了个身,对着喻冬:“嗯?”   喻冬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爸说这次家长会他过来开。”   宋丰丰见过喻唯英,却从没见过喻乔山。他早就把喻唯英和喻乔山划到了同一个阵营里,那个阵营名为“喻冬之敌”。   和宋英雄的想法差不多,喻乔山也认为高中的第一次家长会,他应该过来,应该和儿子,和儿子的老师甚至是同学见见面。   喻冬倒不是怕他,而是一想到喻乔山,就觉得特别疲倦。他长长叹了一声,却没有再往下说。   宋丰丰听到他叹气,于是想办法安慰他:“家长会的时候你又不用去,见不到的。”   “可我也不愿意他到家里来。”喻冬说。   他不想让周兰看到自己父亲。   喻冬也翻了个身,与宋丰丰面对面躺着。   “家长会那天我就留学校里了。等他开完,骂我一顿,也就成了。”   宋丰丰:“骂你?为什么?你肯定考得很好。”   喻冬才想起自己还没仔细告诉过他那次谈判的真实情况。   他发现自己学会了巧妙地骗人,是从因为说不出话而在疗养院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开始的。因为说不出话,而且不是器质性原因,喻冬每天在疗养院里住着条件最好的病房,并且也不需要吃任何药效强烈的药物,基本上就只是发呆和玩。   疗养院的地方很大,他山上山下都跑透了。   没事可做的时候,就开始观察起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营养师,以及病人。   疗养院还住着一些在喻冬看来很有趣的病人。他们说话做事都自有一套逻辑,而且找不出漏洞。   他常常趁着看护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到那个院子里去观察放风的病人。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了,每天都凑到墙边和他聊天。有的说自己是宇宙的大脑,有的说自己拥有一个能炸开地球的武器。   喻冬一开始觉得特别古怪。他没办法说话,只能用纸和笔,连带着比划跟他们沟通。   声称自己拥有一个可怕武器的人让他特别好奇:他是真的确信自己拥有这套武器,并且为这个武器的来源、名称和使用都设置了完整的故事。   喻冬回到自己房间里,会回忆自己和他们交流的内容。他渐渐发现,如果需要骗人,首要的,是制造一个看似合理的逻辑。   宋丰丰觉得他说得太玄了,直接表示听不懂。   “也就是说,我爸认为我不想去华观,肯定是因为我讨厌华观。我讨厌华观,肯定是因为我讨厌华观里出来的人,比如喻唯英,或者他自己。”喻冬跟他解释,“我肯定不能说我讨厌他对不对?虽然我确实很讨厌。而且刚好喻唯英和我又吵过打过,所以我只要加强喻唯英这个印象就行了。”   所以他告诉喻乔山,喻唯英说自己是“杂种”。这个词语直接引起了喻乔山强烈的反感,最终让他信了喻冬的话。   宋丰丰:“……你们脑筋好的人,说谎的时候都会想那么多的吗?”   喻冬:“是吧。”   宋丰丰:“那你以后可千万别骗我。我怕了。”   喻冬一下就笑了:“我都说了,绝对不骗你。”   宋丰丰:“真的?永远对我说真话?”   喻冬顺着应了:“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留下来睡觉。”宋丰丰说,“还有之前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睡。”   喻冬:“……”   宋丰丰:“说啊。”   喻冬心想我不骗你,但我不说还不行吗?他直接翻了个身,背对宋丰丰:“睡觉。”   见他不吭声,宋丰丰去挠他背上和肚子上的肉。喻冬被痒得在床上乱挣扎,一边笑一边呵斥:“别闹!”   宋丰丰现在确定喻冬并不嫌弃自己了。他完全安心,终于敢在喻冬这片小地盘上乱动了。   期中考的成绩很快出来,因为并不需要全市进行排名,所以各个学生的名次也很快就捋好了。   喻冬退步了,他落到了前二十名左右。   关初阳仍旧稳居第一,张敬比喻冬还要靠前,但距离自己的女神还差十几个身位。   喻冬自己倒不特别在意,孙舞阳找他谈话,问他怎么回事。喻冬便说是最近身体不舒服,没精神学习。   除了数学和物理不及格,其余科目宋丰丰全都考过了及格线。他对自己的成绩非常非常满意,乐颠颠去找张敬和喻冬炫耀。喻冬不在教室里,他只看到了张敬。   “喻冬是不是考前又给你补课了?”张敬问他,“你知不知道他这次退步特别多?”   宋丰丰愣了。   家长会很快也开始了。一班和二班的学生看上去并不紧张。宋丰丰把成绩条拿给宋英雄看,宋英雄差点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是假的:“考得这么好?”   他了解自己儿子的脑筋,因而完全不佩服儿子,反而佩服喻冬了。   家长会当天晚上,喻冬和周兰说自己在学校里帮忙,不回家吃饭。他想让周兰去开家长会的,但喻乔山早就联系了孙舞阳,喻冬的办法没能实施。   他告诉周兰,家长会是喻唯英来开,周兰对喻唯英印象也不好,但还未恶劣到喻乔山那地步。   喻冬看着外婆在厨房里忙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又骗人了。尽管有种种理由,可是他确确实实又骗人了。   “外婆,我们周末出去吃饭吧。”他靠在厨房门边说,“市中心新开了一个商场,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也只有对着周兰,他才会用这样口吻来说话,像孩子一样撒娇。   到了学校,他发现宋丰丰和张敬在楼下等着。   “周末去买新电脑。”宋丰丰说,“我爸说我考得不错,答应给我买了。市中心新开了商场,我们去逛街?”   喻冬:“不去,有约会了。”   宋丰丰盯着他:“和什么人约会?”   倒是张敬先觉得烦了,宋丰丰一见到喻冬,说话就完全找不到重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我和黑丰今晚都在这里。”张敬挠挠头,“有几个班干部要在班上帮忙,所以我也留下来,到时候我会在教室里,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   喻冬:“你不是班干部啊。”   张敬:“关初阳是啊。”   宋丰丰终于从喻冬要跟神秘人约会的震愕中回过神来,和喻冬一起盯着张敬:“她知道你喜欢她了?”   张敬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什么?什么喜欢……没有没有没有。”   他不过是借口说自己回家没事情做,愿意为班上出一份力,所以孙舞阳才让他留下来的。   喻冬知道宋丰丰和张敬是给自己打气来的。事实上他对付喻乔山有自己的一套,不需要宋丰丰和张敬帮忙。但两个朋友的义气同样很令他感动。   他感动的时候,是完全不会表露出来的。   “我去校门口等人。”他说。   宋丰丰:“要打要揍,你出句声。”   张敬先打了他一拳:“文明点!”   家长会就要开始了喻乔山才到。他来得太迟,开车在学校里兜了好几圈才停好。   他今天开的是一辆喻冬没见过的车,价格惊人。   “在哪里啊?”喻乔山问他,“市三中怎么这么小?这学校不行。”   喻冬把他带到教室,指点了位置让他坐下。   郑随波的妈妈早就来了,光是给郑随波整理抽屉里各种各样的画集和垃圾就整理了半天。喻乔山坐下来之后看到隔壁书桌上摊着一堆裸男裸女的人体画册,眉头皱得很紧。   但看到郑随波的成绩之后,他反倒吃惊了。郑随波紧随着喻冬,进步不少。   喻乔山半信半疑地看着隔壁穿着打扮都非常普通的女人,又低头看手上的单子。喻冬的成绩,喻冬的表现,全在这单子上写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愈发不高兴了。   高一年级的家长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家长说明高中阶段的重要性,以及稍稍提了提高二的分班,提醒家长敦促学生注意各科均衡。   喻冬和宋丰丰、张敬买了冰淇淋,坐在楼下吃。   今天是高一高二的家长会,高三年纪则还在上晚自习。教学楼的走廊上有老师摆着桌子椅子,等候出来问问题的学生。他们都称这个为“摆摊”。   学校里非常安静,灯光被树影遮掩,在校道上落下斑驳的光点。小虫徒劳地撞着灯罩,有很轻很轻的,不要命的响声。   喻冬看着两只虫子盲目地撞,直到宋丰丰喊他才回过神。   “你到底跟谁去约会?”   连张敬也好奇地望着他。   喻冬本想坦白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不骗你,但我不说。他心想,带着神秘的笑意摇摇头。   宋丰丰郁闷了:“谁啊,这样保密。”   他和张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喻冬始终紧闭着嘴巴,就是不说。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喻冬扔了手里的雪糕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虽然散会了,不少家长还是围着孙舞阳问问题,但喻乔山已经走下楼。他和喻冬在楼梯上遇到了。   喻乔山脸色不好,喻冬心里一咯噔,没有出声。   “你过来。”喻乔山说。   父子俩一直走到了放车的地方,昏暗且安静。喻乔山像是忍耐不住一样,点起了一支烟。喻冬下意识躲了躲,这个动作被喻乔山看到了,又是一把火冒出来。   “娇生惯养!”喻乔山低吼,“能不能学学你哥哥,大方一点!”   他恼怒地狠狠吸了一口:“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喻冬原本是想和他好好沟通的,但在听到这句话后,所有试图良好沟通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他沉默地看着喻乔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敌人。   喻乔山从喻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令他不快的内容。   “你看看你的成绩!你看看!”无论是喻冬的退步,还是他的同桌,甚至是他们班上那个胖嘟嘟的、说话慢吞吞的班主任,全都让喻乔山不高兴,“你选的什么学校!”   喻冬并不吭声。喻乔山伸手去抓他肩膀,喻冬闪开了。   “转学,转到华观!”喻乔山挥舞着他的香烟,像挥舞一个武器,“你哥哥在学校考试,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二十名的。你呢,你看看你!真是丢脸!”   他又说起喻冬的同桌,那个把颜料、画笔和古怪画册全都堆在桌上的人。市三中这样的学校——喻乔山越说越气恼,居然招进来这样古怪的人。   喻冬勉强保持着冷静,听他讲话。喻乔山今天非常愤怒,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的成绩显然并不是唯一一个原因。   喻乔山抽完了烟,尼古丁似乎让他平静了。   “我明天就帮你办转学手续。”   “我不转。”喻冬立刻回答,“我不会去华观的。”   喻乔山根本懒得和他讲道理或者好好沟通:“不由得你不去。你明天立刻搬回家,不要住在那种臭鱼烂虾的地方,没有用!”   他终于抓住了喻冬。喻冬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力气还是不及一个壮年的男人,只能顽强地和他抵抗:“你别碰我!只要我不同意,谁都不能让我转学!”   “我还要你同意?”喻乔山彻底动怒,“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让你转个学,还需要你同意?!”   他抬手要打喻冬,但巴掌始终没有落下。喻冬看着他的眼神令他心惊:这不是孩子注视父亲的眼神,里头太多恨意了。   校道上传来稀疏的奔跑声。有少年人的声音传来,是在呼唤喻冬的名字。   喻乔山松开手,指着喻冬:“你不要跟我作对,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如果不转学,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宋丰丰和张敬找到他们时,喻乔山已经坐上了车。喻冬站在一旁,盯着那车启动,拐弯,顺畅地驶离。   张敬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是他刚刚跟门卫喝茶嗑瓜子的时候看到的。喻乔山的公司打算上市,但前几天的审查没有过关。喻冬觉得心里很痛快,说了一句“好”,但接下来的话却怎么都讲不出口了。   张敬把宋丰丰和喻冬送到铁道口,一步三回头地从反方向离开。宋丰丰和喻冬推着自行车,慢慢在路上走。   他们并没有看到喻冬和喻乔山争执的过程,只知道父子两人之间应该发生过很多不愉快。而以前发生的事情,是连张敬都不知道的,喻冬只告诉了宋丰丰。   宋丰丰和喻冬走了一段,喻冬突然站定了,一声不吭。   “喻冬?”   喻冬的手紧紧抓住车把,因为实在太用力了,宋丰丰看着都觉得疼。   “他又想打我。”喻冬的眼神落在地面上,路旁杂草丛生,小虫唧唧鸣叫。   这话一说出来,他眼眶就红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宋丰丰呆站在他面前,茫然无措。   喻冬连忙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眼睛。   他还没放下手,就听到有自行车倒在地上的声音。宋丰丰直接把自己的车推倒了,一步跨到喻冬面前,片刻后抬手拍了拍喻冬的肩膀。   喻冬的一直没放下来,他把自己的脸掩在冬季宽大的校服袖子之后,深深吸气。宋丰丰笨拙地拍打他肩膀,又拍拍他脑袋,像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但又竭尽全力想要给他一点支持。   校运会如期举行。   开幕式当天,到处都乱糟糟的。喻冬因为形象好,所以被安排去升旗台升国旗。升旗台和主席台离得很近,他听到主席台那边传来很厚重沉稳的声音:“开幕式即将开始,请各年级尽快就位。”   声音有点熟悉,但和平时的感觉又特别不一样。喻冬抬头去看,震惊地发现了站在主席台边上,穿得非常整齐的吴曈。   郑随波跑过来问他一会儿开幕式出场的时候他要不要回到班级里,喻冬想到他们班那个巨大的水母造型,连连摆手。   吴曈看到了郑随波,立刻从主席台上溜下来:“来看我呀?”   喻冬看着他身前的标牌:主持人吴曈。   “哦?”喻冬很惊奇,“原来你是这个曈。”   “对,吴太阳。”郑随波在一旁说,“不是吴眼珠子。”   吴曈笑着对他说了句“傻子。”   郑随波:“神经病。”   他指着吴曈对喻冬强调:“他脑子不正常的,别跟他说太多话,会被带坏。”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冲吴曈喊了一句:“黐线!”   吴曈一直笑嘻嘻,看着他背影说:“是不是傻。”   喻冬:“你怎么总骂人?”   吴曈:“骂是爱。”   喻冬:“……”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直接的一句话,顿时脸红。吴曈哈哈大笑,抬头看到跑道上有足球队的人跑过,宋丰丰瞪了自己一眼。   “我走了。”吴曈抖抖肩膀,“可怕。”   他又跳上了主席台,清清嗓子,拿过麦克风,继续用端正的广播腔催促各个年级排好队,举好牌子。   为期三天的校运会终于要开始了,在十一月仍旧酷辣的阳光里。   结束了升旗、领导讲话等等流程之后,接下来就是各个班级的入场式。   这是校运会开幕式上最受期待的一部分,就连校领导也充满兴致地等待。   喻冬结束了升旗仪式,躲在主席台的阴影里。吴曈已经念起了高一一班的宣传词。   喻冬看到了从跑道另一边缓慢移动过来的,巨大的粉红色水母。   主持人念着词,实在憋不住似的,笑出声了。   “啧,吴曈!”喻冬身边的一个老师冲主席台上吼了一句,“严肃点!”   郑随波为了设计这个粉红色的水母,不仅画了一堆图,还用flash简单做了一个展示动画,结果除了喻冬和关初阳之外,全班一致通过。   巨大的水母分上下两层,在移动的时候外围的人要不断舞动手里的彩条,营造出随波漂浮的效果,等就要抵达主席台的时候,水母会从中间嘭地翻开,顿时换了颜色与造型,一个孔雀头从中间钻出来。   全场大笑,因为孔雀翎没有粘好,掉了。   孙舞阳大声回答其他老师的疑问:“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就是好玩!”   他还做了手势去讲解:“很考验配合的!我们班练了很久,就是一边走一边翻出孔雀头的时间……”   喻冬:“……”   他觉得自己没上去是对的。   紧接着上场的高一二班穿着斧头帮的衣服,举着人脸那么大的波板糖跳了一段斧头舞。高一八班展示的是双节棍,甩动太过激烈,直接往主席台上飞了过去,吴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化解了一场危机。   最近斩获省级比赛冠军的足球队最后运球出场,为开幕式画上了完美句号。   “完美吗?”队长听着主持人的话问,“那个谁,你不是把球颠掉了吗?”   宋丰丰在一旁做热身运动,他准备要代表班级上场比赛了。热身到一半,他远远看到从主席台旁边离开的喻冬。   宋丰丰觉得自己很不对劲。   那天晚上喻冬哭了的时候,他居然有点点——就只是一点点,想去抱抱他。   “一点点失误而已啦!”队员跟队长较劲。   对啊,幸好只有一点点而已。宋丰丰松开鞋带重新系上。   “一点点也不行!”队长大声说,“很多糟糕的事情都是从‘一点点’开始的!”   宋丰丰:“……” 第29章   校运会规定每个项目,每个班都要至少派两个人参加,三个年级这样一统计,人数很多,赛程也比初中时候长多了,足足要花两天半的时间。   喻冬参加了定点投篮、4x400米接力和羽毛球比赛,拿到赛程安排表一看,张敬顿时佩服:“太爽了吧,一天就一项。”   “一个比赛要好几轮的。”喻冬辩解。   张敬参加的项目比喻冬要多,而且有一个他最拿手的乒乓球比赛。他认为自己至少能拿到前三名。   “去看比赛吗?”张敬问喻冬,“看宋丰丰跑步,他一会儿跑1000米初赛。几点来着?”   和张敬相比,喻冬在班上其实有点儿孤僻。以前在初中和宋丰丰张敬坐在一起,宋丰丰和张敬都是人缘很好的人,朋友来找宋丰丰或者张敬聊天,喻冬有时候也会参与到谈话中去。   但现在喻冬的同桌是郑随波。两个人都属于非常自得其乐的类型,张敬认为即便一周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俩也可以过得很好。   喻冬有很多事情是张敬不晓得的,就像他心里深深藏着的某些秘密,是只对宋丰丰才可以坦白的。   可张敬还是很喜欢喻冬。喻冬和他、和他们周围的很多人都不一样。这种不一样让他显得很特别。   也因此很有意思。   宋丰丰私底下找过张敬,让他有空就多带带喻冬玩。你很烦啊——张敬这样回答宋丰丰。“他是你朋友,也是我朋友啊。”他说,“在智力水平上,我跟他的距离比你更近,还用得着你提醒。”   宋丰丰当时就嘿嘿笑了。   听到张敬的问题,喻冬几乎脱口而出:“还有十分钟开始。”   “那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一会儿肯定要跑过来的。”张敬又继续翻表格,“他今天还有什么比赛?”   “上午还剩一个铅球,十一点。”喻冬很快回答,“下午有接力跑和立定跳远,一个三点,一个四点二十。”   张敬很佩服:“你记性真好,我的400米跑是几点来着?”   喻冬:“……不知道。”   张敬:“你也顺便记记我的好不好?光记宋丰丰的……”   喻冬眯眼回忆,发现他连自己的羽毛球比赛是什么时候都没记住,连忙抓过赛程表和张敬一起研究。   会场广播里传出吴曈的声音,现在站在男子1000米初赛起跑线上的暂时还没有宋丰丰。喻冬和张敬呆着无聊,在大本营里找到一副飞行棋,铺在地上玩起来。   大本营里人不多,有的去检录了,有的去买吃的,孙舞阳和几个学生守着大本营,巨大的孔雀头和粉红色水母的组成部分堆在他们身后。   “你是摄影协会的?”有同学看到张敬的相机包,好奇凑过来问。   “不是,就兴趣。”张敬有些骄傲,“我是生物标本协会的副会长。”   孙舞阳:“哦哦,我听过,就是那个成立没多久就要倒闭的协会。”   张敬:“老师,虽然我脸皮厚,但我也要面子的!”   飞行棋两个人不好玩,他俩把孙舞阳和另一个同学也拉了过来。玩着玩着,宋丰丰那一组已经开跑,他一开始还没领先,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才加快速度,风一样经过了高一一班大本营的位置。   张敬和喻冬玩得很投入,直到广播里说出“男子1000米初赛全部结束”,俩人才猛地醒悟过来。   张敬:“……算了,继续吧。”   喻冬:“好的。”   两人继续沉迷地扔骰子。   宋丰丰回到八班的大本营,吴曈也从主席台上下来,正在猛灌水。   吴曈参加的项目都是明天才开始,今天这一天他基本都要在主席台和麦克风前度过。谁跟他讲话他都摆摆手,不吭声,像是要养精蓄锐似的。但远远看到郑随波扛着高一一班的旗子从跑道上走过,他立刻坐不住了,提了两瓶水就冲过去。   宋丰丰在大本营里歇了一阵,又出发去参加铅球的比赛了。   到了铅球比赛的检录处,他终于看到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的喻冬和张敬。   喻冬太打眼了,人那么多,宋丰丰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宋丰丰脸上不由自主地扯了一个笑,压不下来。   “你们刚刚没去看我比赛,我看到了,居然在跑道边上下棋。”他抓起张敬的相机,“所以没拍到我的英姿!”   “大佬,我这个是胶片机,装胶卷的,一卷才拍多少张啊,一卷多贵啊。”张敬开始耍赖,“我是特地留着胶卷,给你和喻冬拍同场竞技照片的。”   宋丰丰眉毛一挑,饶过了他。   喻冬和宋丰丰都要参加下午的4x400接力跑,而且两个人恰好抽签分到了同一组。   宋丰丰对张敬的安排表示很满意:“大佬请你喝奶茶。”   铅球的比赛场地非常晒,没有任何遮挡。喻冬和张敬都把冬天的校服外套罩在了脑袋上,即便是这样,喻冬的脸还是被晒得发红发烫。   他希望无论输也好赢也好,宋丰丰能够在他的脸被晒脱皮之前结束比赛。   报名参加铅球比赛的选手大都体格肥硕健壮,宋丰丰站在里头,显得很瘦。   “他们班报铅球的人不够,所以宋丰丰就顶替上了。”张敬找好角度和位置,给宋丰丰拍了两张照,“我估计连前五都扔不到。”   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对面观战的人群中,有镜头拍摄闪动的光芒。   张敬下意识地盯着那个方向,随即发现对面居然架了三台相机。   而且都是数码机,不是他这种胶片机。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相机对准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喻冬。   市三中的摄影协会在市内小有名气,拿过不少奖,还常常参加市里摄影协会的各类活动。在学校的大型活动中他们也被批准进行摄影记录,但渐渐地,摄影协会开始在校内售卖某些风云人物的照片,被学校抓住批评了好几次。   显然他们这一次的目标人物里,有喻冬。   张敬知道喻冬不喜欢被人围观,更别说被人拍照了。他连忙把喻冬脑袋上的校服扯了扯,让他遮住自己的脸。   “小心晒太多了,你脸会脱皮。”   喻冬用校服的衣袖在鼻子下方打了结,遮去了大半张脸。   没多久,对面的相机就悄悄消失了。   宋丰丰也结束了铅球比赛,他的排名甚至没能进入前八。   将近十二点,最后一场比赛是男子200米短跑。三人买了吃的喝的,在主席台边上的巨大树荫里坐着吃喝。郑随波正在起跑线上做准备,他穿了一身运动服,看上去精神很多,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喻冬仔细一瞧,发现这人脸上还贴了一张水母的贴纸。   喻冬:“……”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吴曈的评语。   水母贴纸是班上女同学在文具店里买的,嘻嘻哈哈地往手臂和脸上贴,说是强化班级吉祥物的形象。喻冬到现在都不理解为什么要选择水母做吉祥物。   郑随波脾气太好啦。他想,谁都能找他玩,谁都能逗他玩。   喻冬说心里话,其实有点儿羡慕。就比如同样的,他也羡慕宋丰丰和张敬。   吴曈从跑道另一边跑来,拍拍郑随波肩膀说了句什么。好脾气的郑随波随即就怒了,冲他大笑着跑开的背影吼了句“你脑袋坏了”。   张敬:“喔唷,郑随波这么凶的?”   喻冬:“……吴曈是特例。”   吴曈回到主席台上,从师姐手里接过麦克风:“现在,男子200米短跑即将开始,由我来为大家现场解说。”   喻冬发现吴曈是个特别能胡扯的人。   他先是语速极快地介绍了起跑线上的选手,讲到郑随波的时候利落干净地来了句“高一一班的水母代表,郑随波”。   郑随波气得乱蹦:“闭嘴!”   他话音刚落,发令枪响了。   喻冬、宋丰丰和张敬拿着冰红茶,同时发出喟叹:“哎呀……”   起跑比别人慢了一步的郑随波在之后的路程中也未能赶上,成了最后一名。   这是今天上午的最后一场比赛了,操场上不少人已经渐渐离开。郑随波从终点线的同学手里拿了一瓶水,大步走向主席台。   吴曈在主席台上收拾东西,看到郑随波雄赳赳走来,连忙撇了广播社的人,转身就跑。   “站住!”郑随波追着他跑,“不要跑!”   喻冬他们已经随着人群往车棚移动,吴曈和郑随波经过他们身边,他们看到吴曈还在边跑边笑。   张敬:“你同桌也怪怪的。”   宋丰丰摸着下巴,许久没吭声,在跟喻冬回家的路上,他逮了个说悄悄话的机会问喻冬:“郑随波和吴曈是什么关系?”   喻冬:“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宋丰丰盯着他,眼睛一点点睁大,半晌才“哦”了一声。   看他表情,喻冬觉得他想的东西可能不太对劲:“你想到了什么?”   “……摸屁股的关系?”宋丰丰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喻冬:“没有!”   下午的接力跑上,宋丰丰如愿和喻冬一起合影了。   张敬给他俩拍完之后又跑到关初阳的跳高比赛场地,捧着台胶片机左冲右突,占据有利地形。   “你跑那么快,一会儿让让我呗。”   喻冬戳戳宋丰丰。   宋丰丰正看着张敬离开的方向发出怪笑,听到喻冬的话才回过头:“那不行。”   喻冬伸胳膊伸腿地热身。起跑线上的发令枪已经响了,他和宋丰丰都是关键的第三棒,一直在旁边等候。   “很晒。”喻冬也不过是跟他开开玩笑,并不真的打算让宋丰丰让自己。   宋丰丰看着喻冬,半晌才慢吞吞开口:“喻冬,这是竞技比赛,我不能让的。班上同学都看着。别的事情我都可以让你,最后一个弹虾都可以给你,但这种事情不行。”   他这样认真,喻冬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开个玩笑。”   “那我也要解释清楚。”宋丰丰振振有词,“你不要误会我。”   喻冬对他笑了一下。天气太热了,他不过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脸上就已经红起来,像是被灼伤了一样。   宋丰丰看着喻冬的脸,喻冬没好意思回应他的眼神,一双眼睛只盯着跑道。   学委是第二棒。他虽然个子不太高,腿也不太长,但跑动频率非常快,第二圈跑过一半,他已经领先八班的人一个身位,占据第一。   “陈垚!陈垚!”一班的拉拉队在场边尖叫,学委二班的女友也混在里头大喊。   喻冬和宋丰丰站上了起跑线。   他们开始移动了。   接力棒稳稳地交到了喻冬手上。   八班是第二个交棒的,宋丰丰狂奔出去,追赶喻冬。   喻冬双耳只听到风声和喧嚷的人声。他们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声音,这个区域里所有的声音,全都汇合成了自己的名字。   他在瞬间觉得心慌,但很快,眼角余光瞥见了已经和他齐头并进的宋丰丰。   喻冬的恐惧也突然消失了。   他咬紧牙关,收缩腹部,拼命往前跑。   宋丰丰先将接力棒交到最后一个人手中,紧接着,喻冬也交棒了。   两人又往前跑了几步,喻冬叉着腰喘气,宋丰丰拍了拍他背,把他往跑道边上啦。   宋丰丰的手臂有力且温暖,他揽着喻冬的肩膀穿过人群,像是把喻冬护在身边一样。   喻冬感觉自己有点儿喜欢校运会了。   他抬头正要跟宋丰丰讲话,忽然瞥见斜对面有人冲自己举起了相机。   喻冬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巧正好踩在一块砖头上。砖块是用来固定记分牌的,被喻冬踢开了。挂着分数和班级的铁架子摇摇晃晃,被风一吹就倒了下来。韩老师正站在架子旁边,她没有注意到往自己头上砸下来的铁架。   喻冬一把甩开了宋丰丰,立刻伸手去拦。   关初阳的跳高成绩不错,张敬守着看完了她的比赛,又举起相机帮她和朋友合影。   几个女孩摆好了造型,张敬正要按下快门,忽然见到郑随波穿过操场跑回大本营。   “喻冬脑袋被砸了!”郑随波挥动双手跟孙舞阳说,“很多、很多血!”   孙舞阳大吃一惊,立刻往校医室赶。   张敬也从地上爬起,冲关初阳挥挥手:“不拍了。”   他把相机揣进相机包里,拔腿就往校医室跑。   上次喻冬被砸脑袋的事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因而非常紧张。   校医室里挤满了人,运动会上最多的就是中暑的学生。足球队的队长拎了两个队员来校医室包扎,俩人的手肘都受了伤。   “宋丰丰,你也中暑了?”   “不是,陪朋友过来的。”   喻冬的眉毛上方被铁架子上凹凸不平的突起物划破,流了一点儿血。不多,但顺着眼睛淌下来,乍一看是有点儿吓人。孙舞阳和张敬赶到校医室,确定喻冬没有大问题之后,全都很想骂一骂郑随波。   喻冬在校医室里歇了一阵,宋丰丰一直陪着他。   “你不参加比赛了?”   “还没到时间。”宋丰丰抓起他的手表看了看,“我再陪你十分钟。”   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过来探望喻冬,韩老师还让喻冬到家里去歇一歇,校医烦极了,干脆将喻冬和宋丰丰赶了出去。   “不要出汗沾水啊。”校医叮嘱。   不能出汗的喻冬便趁机呆在了一旁,悠闲地吃零食聊天。眉骨上方隐隐作痛,但只是皮外伤,还能忍受。   宋丰丰的队长离开了一阵之后,又带着班上同学来校医室休息,这回是真的中暑了。   喻冬和宋丰丰见他忙来忙去,精力像是永远也用不完似的。   宋丰丰摘了两片人脸那么大的榕树叶子,和张敬一左一右坐着,给喻冬扇风。喻冬背靠在石凳子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不思朝政的昏庸帝王。   手机在他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喻冬掏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这个月真的没有生活费了,劝你尽快跟爸爸道歉,不然我又得去帮你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   喻冬收起手机,仰头看着从树枝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方才的混乱让他的兴奋消失了,这条短信加深了他的忧愁。   “我没钱了。”他对张敬说,“你知不知道一个未成年人有什么办法可以合理合法地挣钱?我可以去你家的诊所打工吗?”   队长正跟宋丰丰抢夺榕树叶子,闻言插话:“我有办法,很合适你。”   喻冬一下坐直了:“什么?”   “你能帮我们队里的队员补补课吗?”队长指着宋丰丰,“不求很高,就补成跟宋丰丰那样,能考及格就行。” 第30章   市三中夺得省内冠军之后,获得了参加华南地区联赛的资格。   这是市三中很多年都没有过的荣誉,所有人都很高兴。但华南地区联赛的主办方对参赛学生有一个限制性的制约条件,就是队员的成绩排名。   教练跟队长把队里的情况一说,队长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足球队里能正式上场的队员大都是高二和高三年级的人,有几位高一学生,但目前只有宋丰丰一个人能够进入出场名单。   而这些学生里,几乎所有人都是排名垫底的,包括队长自己。   宋丰丰这种只有两科不及格的,在队里已经算是非常非常优秀了。   “不能总是我们足球队的垫底吧?”队长说,“偶尔让篮球队的垫垫底行吗?”   路过的篮球队队长对他发出愤怒的威胁声。   喻冬提醒他:“田径队和排球队的也常常垫底。”   队长:“但他们成绩没我们这么好,所以垫底的时候显得不突出。”   现在所有学校领导都知道了足球队获得难得的荣誉,同时也知道了他们有可能因为成绩问题,无法派出最优秀的出场名单。   除非在这学期的期末考试里,他们的成绩能够大有起色。   想找老师补课,但又没有名目去开补课费,老师们纷纷表示不太乐意。市三中的教学任务本来就已经很重了,所有的老师都在超负荷工作,要他们每天匀出一两个小时去无偿或者只能用很低的酬劳去补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教练和领导都在想办法,队长从宋丰丰这里听到了喻冬给他补课的事情,于是就放在了心上。   喻冬很直接:“多少人?多少钱?”   “包括宋丰丰和我在内,一共十六个人。”队长说,“一个月最多两千块。最少一千六。”   宋丰丰:“这么少?!”   喻冬却心想,已经足够了。足够让他支撑到寒假。   喻乔山之前给他的生活费比他需要的多,周兰本身也有养老金和卖鱼补网的收入,所以零零碎碎,他攒下来了一些。   “先补补看看效果。”队长又说,“找学生来补课,提前也没这个先例,我们都试试,行吗?”   他又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们队里的人全都很敬仰你的。”   喻冬:“?”   队长:“宋丰丰这么木的脑袋啊,你都能让他考及格这么多科,太厉害了。”   宋丰丰:“好了好了别说了。”   广播里吴曈用略微嘶哑的声音在提醒高一八班宋丰丰速到立定跳远的检录处检录。宋丰丰跑着过去,途中还回头看了几眼。喻冬仍跟队长聊着,他看得出喻冬有兴趣。   他帮不了喻冬。他有点钱,但那也不是宋丰丰的钱。   宋丰丰会把这些事分得很清楚,来确定自己正在逐渐长大,逐渐摆脱对宋英雄的依赖。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事情,这样令他无能为力的事情,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仍旧是个孩子。   他的立定跳远成绩很好,回到校医室门外时,喻冬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张敬继续去帮关初阳拍照,喻冬和老师商量着接下来的比赛。他要求继续参加定点投篮,但是羽毛球比赛运动量和出含量太大,孙舞阳坚决不同意让他上场,临时换了个人。   校运会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回家的时候张敬看上去非常沮丧。第二天就是关初阳的定向长跑比赛,但他不能以拉拉队身份出场。   “你表白吧。”喻冬说,“表白了,被拒绝,一了百了。”   张敬听到他前半句话还是高兴的,但后半句说出来,张敬又要出手去掐他。   看到喻冬眉上的纱布,张敬很快又收回了手:“我明天给你带点外用的药来,顶级酒精,顶级纱布,顶级医用胶带,对你好吧?”   喻冬:“很好。”   张敬:“记住别吃花生啊,姜也不行,酱油也千万别碰。”   他一路唠唠叨叨,倒显得宋丰丰非常沉默了。   和张敬分开之后,宋丰丰和喻冬拐到了海边的道路上。这儿没有市区那么闷热,风从海面一阵阵刮过来,带来海水的腥气,和海浪的声音。   回到家里,周兰被喻冬的伤吓了一跳,连忙换了两个菜,不加酱油也没有姜。   宋丰丰回家吃饭,吃完之后把筷子碗一扔,又跑到喻冬家里去了。宋英雄在他身后吼他让他洗碗,他装作没听到。   喻冬已经洗了澡,头发半干不湿地翘着,正在书桌前写写涂涂。   “喻老师,备课啊?”宋丰丰凑过去。   喻冬言简意赅:“嗯。”   他桌上放着几本漫画,推给宋丰丰,让他一会儿记得去还,继续往下借。宋丰丰坐在他身边,随手翻了几页。还未落下神之一手的灵魂已经消失了,他悉心教导的少年与同伴坐在棋盘前,不住地流眼泪。   宋丰丰看了一会儿,长长叹一声:“当人老师是很难的。”   喻冬:“我知道。”   宋丰丰:“你怎么知道?”   喻冬转头看他一眼:“我给你补过课。”   宋丰丰又坐了回去。他看不进漫画了,心里一直想着喻冬回头看他那一眼。喻冬眼睛这么好看呢……他想,越来越好看了,真气人。   “你真的要去教他们?”像是忍受不了房间里的沉默,宋丰丰没话找话地跟喻冬聊天,“他们是高二的师兄,高二学什么,你懂吗?”   喻冬面前摊着的不仅是高一的教材,还有初中的。   “我不补高一。”喻冬说,“你们队长说了,从初中开始补起。”   宋丰丰:“……?!”   他大大地对师兄们的学识震惊了,半晌回不过神。   然后确认了自己在足球队里确实已经非常优秀的事实。   “什么时候补?”他又问。   喻冬被他烦死了:“你好好看漫画行不行?我在做事情。”   “不好看,总是下棋,没有打架的情节。”宋丰丰把椅子拉过去,看他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你帮他们补课,还有空做自己的习题吗?”   喻冬挺惊奇的,他居然关心自己的成绩。   “你如果现在不吵我,我做完事情之后还可以做几页习题集。”   宋丰丰又缩回了椅子里。   他实在无事可做,干脆起身走到阳台上发呆。   有两只猫从路边经过,在路灯下打打闹闹,追着尾巴玩儿。   “不补行不行啊?”   喻冬没听清楚,从桌边伸出脑袋:“什么?”   宋丰丰靠在阳台上看着他:“你别去补课了,行不行?”   “我没钱。”喻冬认真回答,“不行。”   他发现宋丰丰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我补课补得很好,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猫喵喵叫起来,宋丰丰转身趴在阳台上,心里有些茫然。   喻冬在身后问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高兴。宋丰丰没吭声,心想这个我回答不上来。   第二天的定向长跑是很受欢迎的项目,大家都想到校外去溜达顺便给参赛选手加油,但学校限制得很严,参赛队员的班级只能出两个人。孙舞阳指定了一个女孩和班上的体育委员一起去,没有张敬的份。   张敬郁闷坏了,拉着喻冬絮絮叨叨。   但很快他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他发现有人在卖喻冬的照片。   而且销路很不错。   宋丰丰参加完比赛之后也发现了班上有人从摄影协会的人手里购买照片,不贵,一个小袋子,里面有不少人,包括喻冬。   张敬和宋丰丰碰头之后,都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两人直接找上了教导主任,先扣摄影协会一个侵犯肖像权的帽子,又扣他们一个在校内买卖私人照片的帽子。教导主任看到宋丰丰带来的照片,气得不轻:里面还有他女儿参加跳高比赛时被拍下的照片。   摄影协会的几个负责人和指导老师立刻被叫到了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不说,连带家长也被叫过去了。   “至少也是个记过处分。”张敬说,“可以了。”   宋丰丰:“不可以。”   他摩拳擦掌,准备找机会揪着摄影协会会长揍一顿,再问问到底是谁拍的喻冬。   这件事后续有一个影响,就是包括喻冬在内的几个高一新生声名大噪,已经被买走的照片不断在私底下被翻印流传。宋丰丰见到就威胁别人交给他否则他就跟老师打小报告。他这种几乎被所有学生厌恶的告密行为收效甚佳: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已经收集了几十张喻冬的照片,有一堆相同的,也有几张不同的。   喻冬对于这一切完全不知情。他从校运会的第二天开始就给足球队队员们试补课。为了准备好晚上的课程,他整个白天都在“做事情”。   晚上他回家吃了一顿饭之后,正准备回学校,出门却看到宋丰丰已经骑着车在玉河桥边上等着自己了。   “我载你去,你别骑车了。”宋丰丰指指他额头,“出汗怎么办?”   喻冬乐颠颠踩在他车子后头,仍旧扶着宋丰丰的肩膀,大手一挥:“起驾!”   他很喜欢今晚上的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凭着自己的能力去挣钱,以后就有了脱离喻乔山的底气。   宋丰丰也和他一样,并没有想得很远很深。他们只有十六七岁,一个才刚刚开始试图成熟,但远远不足的年纪,只要得到一点,便像是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我也想自己挣钱。”宋丰丰一边蹬车一边说,“我爸说,我以前凭本事挣过不少的。”   喻冬好奇了:“怎么挣的?”   “钓鱿鱼卖。”   喻冬哈哈大笑,弯了点腰,把下巴搁在宋丰丰脑袋顶上。   宋丰丰今天比昨天高兴多了,喻冬不知道为什么,也问不出来。   宋丰丰高兴的原因是,今天队长告诉他,他也要参与到补课里面去。   “我考得不错啊。”宋丰丰说,“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过来的。”   队长威胁他一定要来,必须要保证期末考试全员都超过及格线,否则实在太难看。“喻冬平时自己要学习,要给我们补课,难道回家还要给你补?又不是铁人!”   补课的地点在晚上不使用的生物实验室里,桌子宽大,适合铺上各种教材。队长跟教练说了现在的情况,教练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便答应先让喻冬试一试。酬劳不可能直接就这样给一个学生,得走点别的路径。喻冬是不担心的,教练和队长总不能骗他。   宋丰丰和喻冬抵达的时候,实验室里已经坐了一些人。看到喻冬走进来,学生们全都抬手跟他打招呼。   他们都认识包括喻冬在内的,宋丰丰的几个朋友,都是常常会去训练场看训练的熟面孔。   但不少人从未跟喻冬说过话,对他的印象也仅止于“黑丰的好朋友”和“我们班女生喜欢的高一小师弟”而已。   宋丰丰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队长是最后一个抵达的,干脆坐在他旁边。补课便立刻开始了。   队长给大家发了一些复印的资料,全都是喻冬提供的,直接从笔记本上翻印过来。今天先说的是初中的内容,资料里包括了初中阶段几个重点科目的必考部分,写得比较简略,喻冬还得仔细跟他们再过一遍。   “都是课本上的。”喻冬不好意思站在讲台上,写了几行字就走下来,“我先说说这几个科目的基础部分怎么学。基础分是很容易拿的,首先说语文。语文有四点,一,作文必须写完,是必须,只要写完肯定能拿30分。二,课本的必背古诗词也必须背,这十分不能丢。三……”   他说得很快,但全是干货,所有人都听得认真。   唯一例外的只有宋丰丰。   翻印的资料不是别的,正是当时中考之前,喻冬专门给他准备、给他整理出来的各类考点。   那是给他的,不是给任何其他人的。   宋丰丰翻了几页,心情突然就落到了谷底。   他听不进喻冬说的任何话了,也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喻冬。   不止是郁闷,他现在甚至有些生气。   “不补了行不行?”   回去的路上,宋丰丰突然跟喻冬说。   喻冬正纳闷他怎么来的时候这么高兴,结果一开始补课就立刻不吭声了。   “效果挺好的,你的师兄们都说我讲得好。”喻冬仍旧把下巴搭在他脑袋上,“足球队能拿到好的考试成绩,你不高兴吗?”   “……不是因为这个。”   喻冬:“那为什么?”   宋丰丰:“……你为什么把我的资料给他们。”   喻冬:“你的资料?”   宋丰丰提高了声音:“那是你给我准备的资料!”   两人正在海边的路上前行。夜里九点多,路上行人少了,但车流仍旧连接来往,川流不息。喻冬没听清楚他的话:“什么?”   宋丰丰停下了,双脚撑地,回头抓住喻冬的衣服,把他扯得低下头:“你给我的资料!为什么又给别人!”   他靠喻冬太近了,喻冬先是一愣,随后察觉脸上发热,连忙从他车上跳下来,后退几步远离了宋丰丰。   “那也不是你的资料啊。”他擦了擦自己的脸,宋丰丰说话时的气息触碰到他的脸颊,他的脸皮不可避免地发烫了,“是我准备的,只是给了你而已。”   幸好灯光昏暗,宋丰丰看不到自己的窘态。   宋丰丰压根没注意喻冬的举止。他说出那句话之后,心里产生了真切的愤怒:“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你要帮他们补课为什么不重新准备一份。”   “……你有没有道理?”喻冬渐渐明白了,“我还有时间准备吗?”   “那你也不能用那一套。”   喻冬恼了:“我靠,宋丰丰,你现在是不是不讲道理?为什么资料给了你就不能再用?”   宋丰丰:“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心里不爽!”   喻冬:“你不爽关我叉事!”   他扭头大步往前走,被宋丰丰这种毫无来由的耍赖弄得心烦气躁。   “喻冬!”   “别叫我!”喻冬扭头大吼,“滚吧!”   “滚就滚。你别后悔!你自己走回去!”宋丰丰也不坚持,踩上车很快超过喻冬,一路往前去了。过了前面的拐角就是铁道口,喻冬甚至已经听到了落闸的警告声。宋丰丰拐了个弯,不见人影了。   喻冬也不管他,心里恼怒地想着自己反正能走回去,以后不会再跟宋丰丰一起上学放学了,除非他跟自己道歉。   ……不行,道歉也不行。他心头发闷,在气愤之余又觉得委屈。宋丰丰怎么能对他发脾气?自己还不够好吗?天底下找不到比自己更好的朋友了!喻冬觉得自己就像浸在一个委屈的大缸里,全身上下没一处是舒坦的。   直到看见宋丰丰骑着车在前面出现,他也没能振作。   “上车。”宋丰丰生硬地说。   喻冬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丢给他,继续往前走。宋丰丰调了个头,推着追上来,一把拉着他的书包:“上来!我搭你回家!”   “别碰我!”喻冬甩开他的手,凶巴巴地指着宋丰丰,“警告你别随便拉我,我没原谅你。”   “我也没原谅你。”宋丰丰立刻接话。   喻冬:“……我做错了什么需要你原谅吗?”   宋丰丰厚着脸皮继续扯他书包,喻冬干脆把书包放下,完全不停步。   片刻之后,他听到身后啪嗒一声大响,宋丰丰手里拎着两个书包赶了上来。   喻冬吃了一惊,回头发现宋丰丰的自行车倒在路边,连钥匙都没拔。   “……”他指着自行车看宋丰丰。   宋丰丰:“反正你不坐我车,我就不要它了。”   喻冬:“神经病!”   他忍不住吼出了郑随波的口头禅。   “你让我载你,否则这车就丢在这里吧。”宋丰丰把两个书包都甩到肩上,拉着喻冬衣袖往前走,“我擦,你书包里装的什么,这么重!”   喻冬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那辆车。   宋丰丰的自行车上高中之后换了新的,如今可怜巴巴地倒在地上,没人管,没人扶。路灯照亮它的全身,还有宋丰丰钥匙串上一个圆不溜丢的小篮球。   喻冬钥匙串上也有个这样的配饰,不过是个足球。两个都是宋丰丰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把足球给喻冬,自己用篮球。   喻冬不知怎么的就没办法继续生气了。   “……去捡车。”   宋丰丰:“啊?”   喻冬:“捡车!回家!”   宋丰丰连忙点头:“好好好。”   他把两个书包都塞给喻冬,增加他的负重,随即转身去扶起自行车,哐哐地推着跑了过来。喻冬踩上去之后宋丰丰还画蛇添足地强调:“我还没有原谅你。”   喻冬:“彼此彼此。”   过了铁道口,眼看兴安街就在前面了,宋丰丰开口慢吞吞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你爸爸不给你钱,别的亲戚可以给啊。周妈照顾你也是没有问题的。”   喻冬:“我想靠自己,不想花外婆的钱。”   “可你还是个小孩。”宋丰丰转头看他一眼,“我爸说的,小孩就做小孩该做的事,不要硬装大人。有事情尽管让大人帮忙,依赖大人不丢脸。”   他关心自己,喻冬的语气也渐渐软了。   “你有你爸爸,但我也没别的大人可依赖了。”   宋丰丰嚅嗫一会儿,小声说:“那你来找我啊。”   他本想说“找我和张敬”,但话就要出口的时候,悄悄又把张敬抹掉了。   喻冬:“……你也是小孩。”   宋丰丰:“我比你大。”   喻冬:“我比你大好吗!”   他笑着去揽宋丰丰的脖子,碰到宋丰丰的时候才发觉这姿势很像拥抱,不得己加重了手劲,把宋丰丰勒得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里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呀,比如他爸不付抚养费可以起诉之类的。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想得到,但喻冬和宋丰丰这个年纪,他们也许是意识不到的。时间背景是2006年,网络不发达,获取信息的途径有限,而且喻冬是个有事情全都闷在心里的人,最多也就跟宋丰丰讲,但宋丰丰当时的眼界也有限,所以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到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不过也只是一开始而已( ̄▽ ̄") 故事里的时间是十一月,眼看就要到月底了,喻总的公司又要搞上市又要开股东大会,好多事情的 【算是小小剧透,反正商业斗争不是本文重点(会一笔带过),小年轻棱谈恋爱才是 第31章 (捉虫)   校运会过后不久,张敬严肃且正经地,和喻冬等待宋丰丰结束训练。   张敬家的诊所越做越红火了,打胎之余开始普及安全性教育,张敬父母想到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的压力,连人都不敢请多一个。张敬和张曼分工合作,一三五和二四六,两人一放学就立刻往家里赶,能帮一点是一点。   今天是周三,张敬一放学就会消失的时间。喻冬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多,张敬还是坚持和他一起等待宋丰丰。   “是出了什么事吗?”喻冬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你很凝重。”   张敬从一本厚厚的《生物标本采集与制作》里抬起头:“有事,但不凝重。”   “……你看上去不是这样的。”   “这本书有点难。”张敬皱眉摸下巴,“我想去光滩那边找几种以前看到的小贝壳,很可爱的,一个圆圈,弯弯的。”   他比划起来。   “黑色底色,有很多斑驳的彩色小色块,非常漂亮。但是如果脱离了那个环境,很快就会死。一旦死了,所有的颜色都会消失,变成黑白灰。怎么保存才好,我和关初阳都没想到。”   喻冬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太好解决了:“你不是会拍照吗?”   张敬一愣:“拍照也叫标本?”   喻冬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一种补充说明。”   张敬越想越觉得可行,啪地关了那本书,狠狠抱了抱喻冬:“脑子好就是了不起!”   宋丰丰甩着他的球衣大步走过来:“抱什么抱什么?”   他已经结束了训练。   回家路上,张敬终于对两人说出了自己心里头的大事。   他要跟关初阳表白了。   喻冬和宋丰丰的反应都是一致的吃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喻冬补充说明:“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张敬:“没做好。”   宋丰丰:“那还是不要了吧。”   张敬咬着冰可乐的吸管,有了点怨气:“你们鼓励鼓励我好吗?我告诉你们不是为了要你们打击我。”   他从校运会结束之后就有了这个打算。只是当时怕只是一时冲动,于是搁置了几天。但没想到,这种要表露心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张敬坐不住了。   关初阳其实很受欢迎,但她性格本身不热络,总与人有一种疏离感。这种少见的疏离感反而让她显得很特别。   宋丰丰不能理解:“你对她一见钟情是吧,那是不靠谱的。我觉得日久生情那种相处才可靠。”   喻冬喝完了可乐,把玻璃瓶子还给店主,换回一毛钱,顺势点点头。   “我相处了啊,就是越来越喜欢了。”张敬顽强地坚持着,“给我点儿勇气。”   宋丰丰怕他被拒绝了难过,干脆竭尽全力地反对这次表白。   “老师说了现阶段不要谈恋爱。”他搬出了平时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的那些话,“这种朦胧的好感不是喜欢,弄错了就完蛋了。”   张敬和喻冬看着他:“你是孙老师吗?”   宋丰丰:“有道理的。”   “没道理啊。”张敬说,“朦胧的好感就不能算是喜欢了吗?我喜不喜欢一个人我自己不知道,还得让别人来帮我定义?我又不傻。”   喻冬忍不住瞅他一眼,发现张敬神情很平静。   宋丰丰又拿出另一套理由:“高中是关键阶段,你可别乱来啊张敬。你不是说想去复旦读书吗?”   喻冬也在旁边帮腔:“以后有机会表白的,不要急在一时。”   他虽然常说让张敬以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去表白,但也实在不愿意看到张敬死气沉沉的沮丧样子。   张敬听了他俩的话,放下了可乐瓶子,眼光慢慢亮起来。   “但我就是想在这个时候表白。真的,我很喜欢她,我也不要她有什么回应……当然有肯定很好……”他羞怯地笑了笑,“我想在十六岁的时候谈恋爱,不行吗?”   宋丰丰觉得自己全都白讲了:“高考完了随便你谈。是吧,孙老师说的,人生那么长,还有很多好的人和机会的。”   “可我只有一次十六岁。”   张敬从椅子上跳下来。两个朋友说了半天,没能让他有丝毫放弃的念头,反而令他坚定起来。   “你发癫了!”宋丰丰冲着蹬车离开的张敬大叫。   喻冬坐在原地没有动,他像是重新认识了一次张敬,又惊讶,又佩服。   在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年少岁月里,张敬比他勇敢太多了。   由于张敬跟两人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喻冬也决定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课间休息,两人在走廊上聊天,看着教室后方的郑随波愁眉苦脸地画新的黑板报。   十一月下旬了,喻冬的补课仍在继续,效果很好。但他渐渐觉得累,有点支撑不住了。   张敬的想法跟宋丰丰是一样的:“你没必要这样硬撑。你未成年,你爸爸要负责养你,他不能这样。”   他强调了一句:“喻冬,你太犟了。这没有用。”   喻冬沉默了,他认同张敬的说法。   奇怪的是,同样的话,张敬说出来比宋丰丰说出来,似乎就显得更可靠一些。   “难道要我去求他吗?”喻冬别扭且不甘心,“我没做过这种事。”   张敬想起了报纸上说的事情。喻乔山的公司准备上市,但遭遇了波折。   “年底不是有股东大会吗?”张敬看着他,“你爸现在为了上市的事情焦头烂额,他应该没那么多心情去管你。如果在这个节点上被股东发现他连儿子都不抚养了……”   张敬耸耸肩。   喻冬半天没说出话。   “……你怎么那么坏。”他慢慢反应过来,满脸兴奋,“靠,张敬,你可以啊。”   张敬嘿嘿嘿地冲他坏笑,转头看到关初阳拿着《生物标本采集与制作》朝两人走过来,立刻恢复正常的表情。   “你说了没有?”喻冬小声问他。   张敬咧嘴冲关初阳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找到合适时机。”   关初阳:“能聊聊我们的协会活动吗?”   张敬:“能能能!当然能。”   喻冬:“我去上厕所,拜拜。”   关初阳看着喻冬飞跑离开,又看了看张敬。   “喻冬没参加过活动,宋丰丰我就认识个名字。”关初阳有些生气了,“这协会就我和你啊?”   张敬也装作恼怒:“不像话!我帮你批评他们!”   周六,喻冬坐火车出了一趟门。   他和宋丰丰约好周日回家一起去买新电脑,因而迅速找到想找的人,把想好的话都说了,第二天立刻又坐火车回来。   还没到站,喻唯英就给他打了电话。   “你卡号多少!我给你打钱!”他在电话里显得气急败坏,“爸说不管你了,让我来出钱。你以后对我态度好一些!”   焦头烂额的不止喻乔山,还有喻唯英。   喻冬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把自己的卡号发给喻唯英。   喻唯英也没再联系他了。   他给宋丰丰带回来了好消息,宋丰丰也非常高兴:“那你不补课了吧?”   “补完这周吧。”喻冬说,“有始有终。”   宋丰丰看上去很不乐意,但也无话可说。两人吃了午饭,立刻各蹬一辆自行车往电脑城出发。   喻冬眉毛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宋丰丰天天看着等它脱落,好瞧瞧喻冬有没有留疤。喻冬说留了也没事,这是男人的勋章。   宋丰丰:“癫了。”   宋英雄给宋丰丰的预算是有限的,两人没有看品牌机,直奔组装区而去。   为了在有限的预算里买到最合心意的东西,宋丰丰一直不停地砍价,砍得店主的脸色都青了。   “这块独显已经是最低价了。”店主又气又好笑,“我总不可能批发价给你吧?我都要食饭交租噶。”   宋丰丰掐指一算,还是比预算多出两百块钱。   “键鼠我都不要了。”他问,“全套能省两百吗?”   店主:“最多少你一百。”   宋丰丰:“老板这么会做生意啊。”   店主:“夸我也没用,这真的真的是最低价了!”   他被宋丰丰缠得快要崩溃:“除非你去找莫晓龙。知道吧?龙行网吧的老板龙哥。他是市里最大的电脑配件批发商,他那里才有批发价的东西拿,但你要一块,肯定没有批发价的。再说你们这些学生仔,想找也找不到人。”   喻冬:“去找龙哥吧。”   宋丰丰:“想都不要想,我不喜欢他。”   他最终还是买下了全套,超出预算一百块。   宋丰丰和喻冬打算自己学着装机,于是把所有东西用绳索捆在一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但不想见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两人经过龙行网吧门口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头顶大喊。   “黑仔!靓仔!”   宋丰丰和喻冬装作没听到,正想加快速度踩车离开,但网吧门口的龙哥马仔已经起身大吼:“龙哥叫你们,聋了吗!”   两人只好停下来,抬头对龙哥打招呼。   龙哥住在这栋楼的最高一层,此时正笑眯眯看着他们。   “买电脑?我这里有一块新显卡,送你了。”   宋丰丰:“不要了……”   龙哥马仔:“龙哥要送你,敢不要!”   两人只好抱着一堆箱子,心神不定地上了楼。   顶层就是龙哥的家,墙全都打通了,一侧悬着沙袋,墙上摆着拳击套之类的东西,另一侧则有沙发桌椅,是龙哥生活的区域。   喻冬和宋丰丰局促地坐着,不住地打量。   这个空间设计得太漂亮了,和龙哥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它似乎就是一个热爱拳击的年轻人的住所,简单大方,利落干净。   龙哥头发还乱着,像是刚刚才起身,身上穿了件半袖的衬衣,从脖子、胳膊和腿上露出复杂的纹身。   “多少钱?”他看了宋丰丰的这几个盒子,问。   宋丰丰说了价格之后,龙哥直接“丢”地骂了一声:“这么贵!”   “我帮你换主板、CPU和显卡。”他拿走了那几个盒子,“换最新的给你。”   宋丰丰呆了:“不、不用了。”   “这是祝贺你。”龙哥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足球赛,不是拿了冠军吗?三中十年没碰过冠军金杯了。”   宋丰丰:“其实不是金的。”   “我知道。”龙哥笑骂了一声,“废话,能给你金的吗!”   宋丰丰和喻冬面面相觑,都觉得特别古怪。   龙哥给了他新的配件,宋丰丰和喻冬满脸震惊。光是这三样就已经超出宋英雄给的预算了,他们根本买不起。   “以物换物,你不用加钱。”龙哥让他收着,“我讲真的啊,你们两个以后来网吧玩,绝对不收钱。”   大佬的亲昵,在学生仔看来,比不及格的试卷更恐怖。   龙哥似乎真的很高兴,他叨叨一堆之后问两人饿不饿,要给他们煮方便面。喻冬和宋丰丰哪里敢吃,连忙拒绝,龙哥却热情得过分了,装作听不到似的奔到开放式厨房,立刻放水开火。   调料倒进去之后,方便食品的浓烈香气冒了出来。   喻冬局促地坐着,宋丰丰戳了戳他手臂:“我们现在应该走吗?”   喻冬:“怎么跟龙哥说?”   宋丰丰:“你比较会说话,你讲。”   喻冬:“他现在喜欢你多一点,你讲。”   两人嘀嘀咕咕讲着话,忽然听到空间另一侧传来声音。   那里是龙哥的卧室,有人拖沓着脚步走出来,不耐烦地说话:“怎么又是方便面!”   喻冬曾见过一面的西装青年与他面面相觑。   青年没有穿西装,跟龙哥一样只套了件半袖衬衣,头发也有些乱,整个人与喻冬对他的第一印象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看沙发上的学生仔,又看看龙哥:“莫晓龙,这谁?”   “三中的好学生。”龙哥指着喻冬和宋丰丰笑嘻嘻地介绍,“一个成绩特别好,一个踢足球很厉害。”   他又指着青年向喻冬他们介绍。   “我男朋友,室内设计师,梁……”   “莫晓龙。”青年突然阴沉沉地打断了龙哥的话。   龙哥闭了嘴,脸上还带着笑,与青年对视几秒之后,放下筷子,关火。   “行。”他举起了手,仍旧笑嘻嘻的,“我说错了,重新介绍。”   他郑重其事地指着青年。   “这位,我炮友。”龙哥问沙发上的两位学生仔,“知道什么是炮友吧?”   学生仔目瞪口呆。 第32章   被龙哥这样称呼之后,年轻人眯了眯眼,露出古怪的笑容。   “炮友?”他点点头,重复了两遍,“行啊莫晓龙。”   龙哥茫然了:“这个也不行?那……那普通朋友?老同学?”   “我是让你别在小孩子面前说什么‘男朋友’!”   喻冬、宋丰丰:“……”   都已经说了……也来不及了。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现在该不该走!怎么走!   龙哥显然是热情过头了。他挥挥手让俩学生仔忘记自己先前的话,随后拿出工具,要帮宋丰丰装机。宋丰丰拒绝几次都没成,只能靠到龙哥身边看干活顺便学一学。   喻冬紧张坏了,龙哥“炮友”端了杯水,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你是三中的?”梁设计师问。   喻冬点点头。   “他,踢足球的?”梁设计师用下巴指指宋丰丰。   喻冬又点点头。   梁设计师沉默片刻,干脆端着水在喻冬身边坐下了。喻冬闻到他身上有很清爽的沐浴露的气味,随后才发现他似乎刚洗了澡,脖子上方的头发有点点湿。   “你班主任是谁?”年轻的设计师看着埋头排线的龙哥,神情里带着一丝笑意,“看我认不认识。”   “孙舞阳,教物理的。”   梁设计师很明显地愣了:“孙舞阳?”   喻冬再次点点头。他不断用眼神瞥宋丰丰示意他尽快回到自己身边救场,但宋丰丰完全被龙哥的手艺吸引了。龙哥一边排线一边给他说装机的经验之谈,宋丰丰已经听得入迷。   “他以前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梁设计师指指自己,又指指龙哥。   这下换成喻冬愣了:“什么?”   设计师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到桌上。   “莫晓龙以前也是踢足球的,十年前三中拿过金奖奖杯,有他的功劳。”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但后来出了点事,被开除了。”   龙哥终于抬起头:“不要说啦,这么丢脸的事情。”   宋丰丰蹲在他身边,呆得僵住了。   获得第一名之后,教练和带队老师又哭又笑,都说起十年前的那次比赛。   比赛的结果也是2:1,最后的制胜一球是一个高一新生踢进去的。但他们谁都没说那学生的名字,就像怀着一个秘密似的,提起来都摇摇头。队里的师兄也不可能知道十年前到底是谁踢入了最后的一个球,宋丰丰只知道,赛后教练和带队老师找他谈了很久,说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要为别人强出头啦,要懂得自爱啦,本职是学生所以一定要好好学习啦,听说你好朋友是优等生你记住跟着他不要学坏啦,等等等等。   龙哥把主板和CPU给宋丰丰装好了,硬盘显卡让他回去自己搞。   “吃你的面吧!”他看上去非常不好意思,脑后扎起的揪揪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废话这么多。我不要面子的?”   青年笑出了声。他起身前往厨房,经过龙哥身边时在他那撮头发上抓了抓,像安慰宠物似的拍拍他脑袋。   龙哥把他的手拍掉,威胁似的冲他竖起手指。   “莫晓龙。”梁设计师看了一眼那锅,用筷子敲敲锅边,“你炮友提醒你,面都糊了。”   “所以才让你吃啊。”龙哥嘟囔着,“对你好一点,你就上天了。”   梁设计师:“哦?”   喻冬和宋丰丰福至心灵般同时刷地站起。   “我们回去了!”   宋丰丰抱起主机,喻冬胡乱抓起桌上的一堆纸盒子。   “谢谢龙哥,龙哥再见。”宋丰丰说。   龙哥这次终于没再挽留,让他们注意安全,带着这么大块东西路上得尽量小心。   人走了,他收拾工具,面前突然又蹲下一个影子。   “那个黑仔是不是很像你?”他的“炮友”问。   龙哥:“像我?我以前比他帅太多了好吧?”   青年笑起来。他笑得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线头线尾都是弯的,自然而然地亲昵起来。   “也对。”他点头同意了龙哥的话。   这次与龙哥和他……朋友的会面,给喻冬与宋丰丰都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他们知道龙哥和别的男人有摸屁股的关系,但是从没有这样直接了当地看到过。设计师是从龙哥卧室的方向走出来的,还洗了澡。他们像同居一样自然地生活着,言谈举止跟所有人都没有不同。   这些细节统统组合起来,足够在他俩心里翻出滔天巨浪,并且让他们各自脑补出无数种可能的场景。   但两个人脸上都很平静。只有喻冬在发现自己从龙哥桌上乱抓的纸盒里混杂着一个安全套包装盒之后,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宋丰丰骑车走在前面,见他没跟上来,停车等他。喻冬从垃圾桶边上匆匆离开,宋丰丰奇道:“你又脸红?”   “太晒了!”喻冬急切地辩解。   宋丰丰看了眼已经挂上暮色的阴沉天空。   “……骑车太急了。”喻冬又说。   两人继续往前,一时间谁都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丰丰脑子里装的尽是自己和龙哥似有若无的渊源,喻冬想的比他复杂多了,但也更难以启齿。   最先扯开别的话题的是宋丰丰。他看到了在街边经过的同班同学,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之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秋游你打算烧烤吗?”   喻冬:“啊?”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对的,下周五,他们要去秋游了。   这是十一月的尾巴,秋高气爽,日子不热也不冷。   依赖着热带气候,城市里团团困着未消的暑气,白日里也只有海边是最舒服的地方。   秋游的地点定在临海的一个公园里,在乌头山脚下,距离教堂不太远。   孙舞阳告诉班上同学秋游的地点之后,收获的果然是一片嘘声和叹气。   “又是山海公园!”有人大叫,“天呐,我从小学开始每年春秋游都是去山海公园!去了十几年!”   他的哀嚎引来无数赞同的声音。   孙舞阳看来早已经听惯了这样的不满,仍旧慢悠悠回答:“没办法,今年圈定的地方就是山海公园,大家高兴点啊,明年肯定不是。”   “骗人!”张敬说,“我的小学和初中老师也都是这样说的!”   喻冬没去过山海公园,只知道这个公园占地面积很广,把半个乌头山都包括在内。   事实上,他甚至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春游或者秋游。   郑随波看起来也兴趣缺缺。他趴在桌上懒洋洋地睡觉,头发在阳光里泛出温暖的金色光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柔软温顺。   “山海公园不好玩吗?”喻冬问他。   “不好玩。”郑随波皱起了眉头,“山海公园很大的,我们的活动区域全都被限制好了,就那么一小片。去那里就是烧烤或者野炊,以前那边没有炉子,还要找砖头砌炉子,有时候还得跟人抢砖头。等生好火都快中午了,饿得快死的十几个人围着烤炉等吃。吃完了到海边跑跑放风筝,要不带上工具挖螺捉蟹钓虾,要不就花钱组个太阳伞在海边晒太阳,还不能裸。”   喻冬:“……”   听上去很好玩啊!他心里这样说,嘴上却附和着郑随波的话:“嗯。”   秋游那天,宋丰丰照例到家门口等他。   喻冬和他都在车头上挂了几个袋子,里面装着腌好的鸡翅鸡腿和牛肉。   烧烤果然是永恒的主题。   两人跟张敬会合之后,齐齐蹬车前往山海公园集合。   “妈呀,怕死我了。”张敬手舞足蹈地说,“小学和初中去春秋游,都是先到学校集合然后坐大巴一起过去的,还要在车上唱歌!什么小船儿荡起双桨,什么茉莉花,什么少先队歌……”   宋丰丰:“你从来没唱过。”   张敬:“你唱得最大声了。”   他转而对喻冬说:“因为宋丰丰总是唱得很大声,特别容易吸引老师目光,紧接着老师就会发现坐在他身边的我一直没开口。”   然后张敬就常常被单独拎出来要求“给大家独唱一首”。   “我的首本名曲是什么,是《饿狼传说》啊。”张敬狠狠拍了拍车头,“可是总说影响不好,不准我唱,唉。”   他讲得兴奋,身后传来女孩兴致勃勃的询问:“你还会唱歌呀?”   张敬差点没把住车头,回头看到关初阳蹬着自行车赶上来,不由自主就笑了:“我会。我会唱美声,还有民族唱法,都很精通。”   “哦?那饿狼传说呢?”关初阳饶有兴致地问。   “这歌太俗,宋丰丰才喜欢。”张敬立刻说。   宋丰丰:“……”   他对喻冬用口型说了两个字:黐线。   关初阳点点头,似乎有点遗憾:“这样啊。我偶像是张学友,我以为你会唱呢。”   张敬呆了。   关初阳:“我比较喜欢通俗歌曲,对美声和民族歌曲没什么感觉。”   “我会的!”张敬连忙说,“我会唱《遥远的她》,还有《李香兰》和《吻别》……还有《一路上有你》。”   他笑嘻嘻地指着前路。   关初阳:“哦……可是我喜欢他的快歌。”   张敬:“……这么复杂?!”   他觉得有点难聊下去,转头想寻求宋丰丰和喻冬的帮忙,才发现俩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慢速度,故意落在后面了。   张敬回头看了一眼,决定跟关初阳转移话题:“初阳,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人怪怪的。”   关初阳:“嗯?是吗?”   这个话题太出乎意料了,她完全没注意到张敬未称呼自己全名。计划得逞的张敬默默在心里握了个拳,蹬起车来愈发有力。   将近中午,宋丰丰端着一碟子螺和牛肉来一班找张敬和喻冬。吴曈跟在他后面一起过来,郑随波以为他也是来送吃的,结果吴曈一伸手就从他面前抓走了烤得异常精致的两只鸡翅膀。   两人争抢不已,宋丰丰找了一圈,才在海堤上找到喻冬。   喻冬蹲在海堤上,一边笑一边看着什么。他听到身边脚步声连忙转头,竖起手指示意宋丰丰小点儿声。   宋丰丰把装了食物的碟子给他,顺便将刚刚买的冰可乐也一并递到他手里。两人就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蹲在海堤上,围观下方海滩上的人。   那是张敬和关初阳。   两人都在海滩上摸索,张敬蹲在一个小水洼边上,举着相机几乎要趴到地上了,不停地拍沙子上的小海螺。   那是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螺,一个个圆而扁的小螺旋。螺壳上印着色彩丰富的线条,横平竖直,在每个分割开的小空间里,充盈着饱满鲜亮的颜色:红、白、蓝、绿……   “这种螺特别好看。”宋丰丰跟喻冬说,“但是不好吃,太小了,吃不到什么。我们小时候常常抓,这一片海滩上全都是。现在慢慢少了,但也还是很多,只要有水洼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它底色是黑的,但是身上的彩块各种颜色都有,特别漂亮。就是没办法保存,只要里面的螺死了,它的颜色也就没了。”   为了不惊扰到下面的人,他俯在喻冬耳朵边上说的。   一大堆话还没说完,喻冬耳朵就红了。宋丰丰看着他耳朵和侧脸心想,脸皮这么薄,以后可怎么办?   喻冬侧身远离他:“远点远点!”   宋丰丰:“你又脸红了。”   喻冬:“因为你口水喷我耳朵上了。”   宋丰丰:“嘘!”   两人暂时中止争执。   海堤上风景很好,能看到在苍蓝色天空底下温柔铺陈开的蔚蓝海洋。渔船在遥远的海面上留下模糊不清的影子,日光把一切照得发白发亮。   张敬和关初阳都没有找到能够将这类海螺完整保存而不损伤外壳颜色的办法,张敬只能不断地拍照。他的海鸥相机用的是胶卷,拍了两卷之后关初阳叫停:“可以了,别拍了,有点浪费。”   张敬:“要不我换个数码的吧……过年我就买。”   关初阳:“这不是关键。”   她找来一个玻璃瓶子,往里面装了沙子和海水,营造出适合海螺生存的大致环境,抓起几个螺放了进去。   “明天周六,补完课我和你去一个地方。”   张敬:“什么地方?”   “去找一个海洋学家,我爸妈的老同学。我想去问问他这类生物的标本应该怎么做。”她举起瓶子,明亮的反光映衬在她的脸上,“咱们一起去吧。”   张敬张了张嘴。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了,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跟他这样说。   他艰难地动动喉咙,鼓足所有勇气开口:“初阳,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关初阳:“说。”   张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觉得单独跟你说比较好。怎么讲呢,就是其实我俩不是上高中才见的第一面,你还记得初三那一年的圣诞夜吗?”   关初阳:“我记得啊,我还记得你呢,拿个相机到处偷拍。”   张敬大吃一惊:“我……不是不是!我不是偷拍!我是随便拍……我拍到你了。”   关初阳蹲在水洼边上,突然皱眉,慢慢抬起头。   “我没注意会拍到你,也没想到……是我冒昧了。但……哎怎么说呢,就是我从没拍过这么好的照片,就是你的那一张……”   关初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定这些话是要单独跟我说的吗?”   张敬:“是啊。”   关初阳:“那这两个人怎么办?”   她指着两人头顶。   张敬立刻抬头,终于发现宋丰丰和喻冬蹲在海堤上,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喝着冰可乐,笑嘻嘻地看自己。   “……我……靠!”张敬呆了片刻,一张脸突然就红了,“宋黑丰!喻冬!”   喻冬先狂笑起来。他一把拉起宋丰丰:“靠,跑啊!”   张敬顾不上找路了,直接攀着海堤就爬上来。宋丰丰一脚把吃剩的螺壳往他的方向踹过去:“别追别追!你继续说啊!”   张敬:“我去你们的!有你们这样的吗!”   喻冬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关初阳挥手:“初阳你好啊!那张照片真的拍得好!特别好!”   关初阳拿着瓶子在海滩上慢慢往前走,抬手放在嘴边冲他大喊:“你们都看过那照片了?”   喻冬和宋丰丰同时回答:“看过了!张敬就放在他书桌上,每次去都能看到!”   张敬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你两条扑街!!!”   他急急回头想跟关初阳解释,关初阳慢吞吞走着,看到他回头后却冲他露出了笑容。   “收起来!”她对张敬喊,“把它给我!谁都别看了!”   张敬一脑袋浆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当即决定还是先抓住宋丰丰和喻冬死揍一顿再说。   秋游结束,张敬拒绝和两人同行回家。喻冬与宋丰丰端着一堆吃不完的肉和菜去恳求他原谅。张敬气鼓鼓地吃了,吃完一抹嘴:“我现在不想跟你们说话。”   “初阳绝对不讨厌你,真的。”喻冬说,“她肯定知道你想说什么,要不然也不会这个反应。你继续啊。”   张敬指着他:“别叫初阳,叫全名!”   他挥舞着最后一根烤热狗:“初阳是能够随便叫的吗?”   “我也觉得你有希望。关初阳这个反应不是很有意思吗?”宋丰丰撺掇他,“去呀!”   然而张敬已经没了勇气。   喻冬和宋丰丰这才知道自己坏了大事,连忙好声好气地跟他道歉。   歉道到一半,宋丰丰被吴曈拉走,回去收拾东西了。喻冬和张敬随着大部队先行离开,三人挥手告别。   宋丰丰帮忙清理班上同学的垃圾,正收拾着,发现地上有一个钱包。   “谁掉了钱包?”他拿起来询问,随手打开试图寻找失主信息,却在钱包里看到了一张喻冬的照片。   他不由得一愣,很快有一只手伸过来,把钱包拿走了:“我的。”   班上的同学从钱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校徽。   “这不是喻冬照片吗?”宋丰丰说,“卖给我吧,20块钱一张。”   但女孩却不愿意:“多少钱我都不卖的,现在都没有了。”   宋丰丰跟她讲道理:“喻冬不喜欢这样。”   “你不要跟他讲,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做的,就是想收一张他的照片。”   吴曈凑过来加入谈话:“喻冬有什么好的呀?你知道一班的郑随波吗?郑随波也挺帅的,我有照片,五块钱一张卖你,要不要?”   “不要!”女孩把钱包紧紧抓着,“喻冬很好啊,他为了救韩老师还受伤了。”   宋丰丰心想这件事我已经听过了不止20个不同的版本,无一例外的,都是喻冬如何英勇,以血肉之躯挡住了那个轻飘飘的记分牌铁架。   吴曈笑嘻嘻地问:“是不是觉得他不止帅,人还特别温柔特别好。”   “对。我跟他说过话的。”女孩冲吴曈笑了,“他比你们都温柔。”   吴曈:“不要这样讲,我很伤心的。郑随波照片五块钱三张,到底要不要?”   宋丰丰把他推开,径自到一边继续收拾垃圾。   只是心情突然低落了,他闷闷干活,一直到回家都感觉高兴不起来。   宋丰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郁闷,但回家的路显得长了久了,他没人可以聊天。   越是靠近兴安街,他越是觉得惆怅。喻冬啊……他心里翻滚着许多想法,个个都和喻冬有关。   他太好了。宋丰丰想,一个人如果那么好,怎么会不被人注意到呢?   可他希望喻冬藏在深深深处的温柔,除了自己,谁也别知道。   很快到了玉河桥,宋丰丰停在桥面上,发呆片刻,突然冲着喻冬二楼的房间大吼:“喻冬!打球!”   半分钟后,喻冬抱着篮球冲到阳台:“等你很久了。”   他笑着对宋丰丰挥挥手,转头下楼。   宋丰丰不郁闷了。   转眼到了十二月,期末考试成了所有学生最关心的事情。三中校园里弥漫着一股战斗的气氛,宋丰丰的足球队也暂时停止了训练。喻冬和张敬他们所在的两个尖子班压力巨大,期末考是全市统考,全市排名,三中和华观都鼓足了劲要在对方手里抢夺地盘。   圣诞夜也要上晚自习,十点过后他们才匆匆蹬着自行车前往教堂领取礼物。师父对宋丰丰印象深刻,没有给他笔记本和笔,反而塞了他一大包糖。   宋丰丰神情严肃:“我要笔记本,我不吃糖了。”   那包糖转移到了他身后的喻冬怀里。   三人在海滩边上放了烟花,张敬许愿说希望明年能够成功表白,宋丰丰和喻冬连忙提醒他说出来就不灵了。张敬顿时脸色苍白,又默默许了一个。   回家路上喻冬问宋丰丰许了什么愿,宋丰丰不肯讲,只是模模糊糊地说:“反正和你有关的。”   喻冬:“我的愿望也是和你有关的。”   宋丰丰大吃一惊:“这么巧!”   两人傻笑一阵,都想继续问,又怕对方真的讲出来,愿望不灵验。   这一年的春节,宋英雄总算和宋丰丰一起过了。过了十二点,喻冬在家门口点燃鞭炮。鞭炮响完之后他下意识地看向玉河桥对面的宋丰丰家,忽然见到宋丰丰家二楼阳台上挂着一个人。   他大吃一惊,心想这个时候还有人入室行窃?连忙跑过去。   才走到玉河桥中央,挂在二楼那个人也跳了下来,正是宋丰丰。   “生日快乐!”宋丰丰乐颠颠地跑到玉河桥上,把藏在自己怀里的东西给他。   喻冬又是吃惊,又是紧张: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是温暖的,还带着热乎乎的气息,被一块布抱着,在自己手里蠕动。   他小心翼翼揭开毛巾,看到了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   那是一条小狗,很小很小,瑟缩地趴在毛巾里,被新年的炮声和烟火声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往喻冬怀里钻。   喻冬下意识地把它抱着,像抱一个小婴儿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喜欢吗?”宋丰丰问他,“我昨天领回来的,是教练家里的狗生的,和它妈妈一样漂亮,全身都是黄的,只有耳朵尖尖和爪子上有黑毛。”   “怎么……怎么送我这个?”喻冬回不过神。   “让它陪你呗。”宋丰丰说,“我下学期要出去踢球踢很久,你看到它就想起我了。”   他说完之后觉得这话很古怪,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连忙补充:“也可以看家护院啊。周妈年纪大了,你晚上又要去上晚自习,家里有条狗比较安全。你……你到底喜欢不喜欢?”   那小狗在喻冬怀里找到了温暖舒服的姿势,发出低低的呜呜声,仿佛呓语。   “喜欢……”喻冬小声地说。   灿烂的烟火从城市各处窜起,《难忘今宵》的歌声喧闹,天空和海面都是亮的,停靠在玉河桥下面的废船也被这光照亮了,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喻冬看着宋丰丰又说了一遍:“特别喜欢。”   他皮肤黝黑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句话里连耳朵根都窜红了。   度过了一个舒适的寒假,迎来返校日的学生各个都似乎胖了一圈。郑随波感冒了,不停地擤鼻涕,脸色苍白。   喻冬问他怎么了,郑随波狠狠地说了一堆吴曈的坏话,比如冬天还要玩水枪。   新学期的第一个重要话题不是别的,是关于山海公园的。   山海公园不存在了,那块地已经被地产商买下,从一月份开始施工,将整片海滩都给填了。   这据说会成为这座城市最高端的一个楼盘,背山面海,黄金福地。   “以后不用去山海公园春秋游了。”有人笑着说。   喻冬一开始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上了两节课之后,他突然想起了张敬、关初阳,还有生物标本协会的活动。   海滩消失了,那些海螺呢?   张敬的脸色和他一样沉重,关初阳消失了一个上午,只有书包放在位置上,人却不见了。   放学之后张敬打听到关初阳一直都呆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想去找人,但晃了一圈,都说关初阳已经走了。   宋丰丰给喻冬发短信让他值日结束之后就到楼下等,喻冬锁了门,推着自行车在教学楼下的花圃里发呆。   坐了片刻之后,他看到关初阳从操场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看上去很不好,双眼通红,像是哭过了。   “怎么了?”喻冬紧张起来,他没应付过哭泣的女孩子。   关初阳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擦擦眼睛,盯着喻冬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对,你也是标本协会的人。”   她沉默片刻之后,艰难地说:“标本协会没有了。”   喻冬:“……?”   关初阳:“不存在了。就在刚刚,它被生物协会吞了。”   三中的生物协会比标本协会成立得更早,一直都主攻国内外各类中学生生物知识竞赛与实验,和专门要研究标本的关初阳完全不一样。   因此关初阳才会自己申请成立一个标本协会。   她和张敬在寒假期间,接受了海洋学家和他的同学的指导,完成了一份很有价值的山海公园近海海滩贝类研究报告。   “海滩消失了,你还记得我和张敬当时去找的那种海螺吗?”关初阳用纸巾擦擦鼻子,坐在喻冬身边,“它们再也找不到了。”   它们彻底失去了适宜生存的环境,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生物标本协会的学生所做的报告,以及张敬拍下的一堆实物照片,这个时候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早在返校之前,关初阳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隐晦地跟她提过,生物协会想要加入这份报告的研究工作中去。   关初阳当时就立刻拒绝了。报告已经完成,没有理由再让生物协会这些从未参与过的人冠名,这是没有道理的。   然后在开学的第一天,她就被请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与各位老师长谈了一个上午。   “成立不足一年的社团不能外出参与任何评比,所以我们的报告是没办法去做什么的。”关初阳跟喻冬解释,“但是生物协会可以,而且他们有一个特别想参加的学生创新比赛。他们手头上现在没有任何成形的项目,所以瞄上了我们协会做的事情。”   关初阳和张敬去研究贝壳,原本就不是为了参加任何比赛。在翻阅了标本协会这一学期的活动之后,老师表示,由于标本协会的性质与生物协会重叠,而且活动次数太少、会员太少,当初的申请就不应该被通过。   喻冬终于听明白了:“……所以,直接把标本协会取消了。”   “不是取消,是抹掉了。从来没有标本协会,只有生物协会。我们四个人的名字现在已经转入到生物协会名下,我和张敬做的那份报告,当然也是他们的。”关初阳紧紧抓着手里的纸巾,眼泪又涌了出来,“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你答应了?”   “不答应不行……”关初阳低下头,声音哽咽,“我和张敬,还有你跟宋丰丰的名字都写在报告上。宋丰丰要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的,你成绩那么好……尤其是张敬,他和我是报告的主要完成人,所有的照片都是他拍的……如果我不答应,他的奖学金资格会被取消,甚至离开我们班。”   喻冬完全惊呆了。   他只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恶心感觉,从背后慢慢爬上肩膀,压得他抬不起头。   “孙老师帮我们求情,说了很多好话,最后他们说只要我把报告给生物协会,我和张敬都不署名,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关初阳浑身发抖,眼泪一直往下流,“我要怎么跟张敬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生物协会的指导老师有来头的……她老公是……”   她紧紧咬着牙关,没有继续说下去。   喻冬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关初阳,只能拍拍她肩膀,又拍拍她脑袋。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和宋丰丰……没有参加过活动。”   “好恶心,我又想吐了……”关初阳拼命擦眼泪,“我说我要跟张敬商量,他们不让。我谁都找不到,就一直在劝我,劝我把报告给他们。”   喻冬也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只有关初阳一个人,他相信她不会答应的。但与之关联的还有他,还有张敬和宋丰丰。他和宋丰丰什么都没做过,但关初阳和张敬仍旧将两人的名字写在报告上,这是标本协会一起完成的东西。   谁能想到会引来这样的事情。   关初阳哭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   她恢复得很快,似乎觉得自己在喻冬面前流泪有些丢脸,迅速站了起来。   “你不要跟张敬讲。”她抽了抽鼻子,“我下午会找他的,我会自己跟他道歉。”   “张敬……不会怪你的。”喻冬告诉她,“他一定能理解你。”   关初阳:“他还是骂我一顿比较好。”   喻冬:“怎么舍得?”   关初阳没听到他最后这句话,已经转身上楼了。   她才刚刚离开,张敬推着车就过来了。他满脸诧异,显然看到了关初阳的异样:“出什么事了?初阳怎么哭了?”   喻冬看着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起身推自己的自行车,在还没把这个念头梳理清楚的时候已经说出口:“关初阳跟我表白,太激动,所以哭了。”   “……”   张敬呆了片刻,生硬讲了两个字:骗人。   喻冬:“真的,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她。”   张敬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喻冬。   “她说我又帅,又聪明,她很喜欢我。”喻冬摸着下巴,“我也觉得她很好,你还表白吗?不表白的话我……”   话音未落,张敬忽然冲他肩膀砸了一拳。   喻冬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张敬又踹了他自行车一脚。   车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张敬……”喻冬心里一跳,知道自己这个激将法用得不好,连忙抓住张敬的书包,“等等,不是的!”   张敬狠狠挣脱他的手,直接把车子扛起来换了个方向,骑上去就出了校门。   门卫吼他让他下来推车,张敬也没听到似的,猛蹬着车子走了。   喻冬只想跟他解释自己并非对关初阳有兴趣,关初阳也没有跟自己表白。只是现在标本协会遭遇挫折,他心里觉得这是张敬表白的好时机。   “傻子。”他骂自己,“有病吗!”   把车从地上扶起来,喻冬正要骑上去,转头忽然看到了宋丰丰。   宋丰丰其实是和张敬一起来的,两人绕了一个校园都没看到关初阳,所以才折回头找喻冬。喻冬所有的话他都听到了。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一瞬间只觉得有些惊奇,又很难以置信。   “我骗他的!”喻冬被他看着,终于慌起来,连忙抓住宋丰丰的车头,“我在激张敬让他表白,不是关初阳对我表白……”   “她为什么哭?”宋丰丰对他的辩白没有兴趣,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喻冬:“……我现在不能说。”   宋丰丰不吭声了。   他心里的某个部分诧异地察觉到,自己乐于见到张敬跟喜欢的人表白,但是却不愿意从喻冬这里听到任何类似的消息。而另一部分,则充满了烦躁、愤怒和怀疑。   喻冬瞒着自己某些重要的事情。可是宋丰丰不理解了:自己对喻冬完全是坦白的,一切都可以和他分享,但原来他们之间其实还是存在不能明说的部分。   而且这部分在喻冬这里。   宋丰丰踩上车就走,喻冬连忙追上他。   三中的门卫气坏了,学生一个个过校门不下车,蔑视他的权威。   “我记得你!足球队的!”胖乎乎的门卫大喊,“我要记你的名字!”   两个学生仔都没有听到他的话,全副身心扑在当前的争执上。   “我真的没有……”   “无所谓。”宋丰丰不耐烦地说,“与我无关。”   喻冬一把抓住他自行车后座,强迫宋丰丰停下来。   “放开。”宋丰丰看着他的手。   确实与他无关。喻冬焦躁坏了,这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心里装的,确确实实和宋丰丰都没有关系。   他突然心灰意冷,放手之后自顾自往前去了。   宋丰丰慢吞吞在后面骑着,没有立刻追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初阳:黐线。   是滴距离黑丰开窍不远了( ̄▽ ̄") 第33章   下午上学,张敬仍旧没跟喻冬说一句话。   喻冬和郑随波两个值日生在放学之后,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等一切都清理好,喻冬才发现张敬在走廊上站着,看样子是在等自己。   “还揍我吗?”喻冬拎着书包走出来。   “揍。”张敬哼了一声,“玩的什么激将法。”   喻冬笑了笑,看来关初阳已经跟他说了协会的事情。   两人离开教学楼,走向车棚。三中的车棚就在操场附近,足球队的人正在训练,他们可以看到宋丰丰坐在场边,正聚精会神地看队友训练。   上学的时候喻冬没有看到宋丰丰。他以为宋丰丰睡午觉睡过头了,还特地到宋丰丰家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宋英雄出门告诉他,宋丰丰早就走了。喻冬从来不迟到,但今天下午是压着点到的学校。   张敬喊了宋丰丰一声,宋丰丰回头看到他俩,浮皮潦草地抬手扬扬,很快转过了头。   张敬很吃惊:“他今天怎么不过来了?”   平时看到张敬和喻冬叫他,只要不上场,宋丰丰都会跑过来跟他们说两句话。   喻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走到车棚,棚子里没什么人,稀稀落落的,自行车倒是还有很多。车棚旁边长着三中最大的一棵羊蹄甲,足足有三四层楼高,春天时会开满树的白花,在雾气里影影绰绰。   花瓣落下来不少,厚厚地在车棚顶上铺了一层。   喻冬先推出车子,张敬还在捣鼓他那把不好开的锁。   白花羊蹄甲的花瓣边缘是温柔的波浪,像海浪一样。它们被湿漉漉的春风吹了下来,又湿漉漉地落在喻冬的帽兜里,头发上,还有车篮子中。   张敬还是没把锁打开。他气恼极了,重重砸了那锁一下,骂了句脏话。   喻冬很少听他说脏话,落在耳朵里有些新鲜。   “张敬。”喻冬说,“你甘心吗?”   “不甘心。”张敬抬头看他,“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喻冬抓下脑袋上的两片花瓣,扔在车篮子里。   “我有。”他冲张敬露出笑容,“这办法只有你能实施。”   张敬:“是好办法还是坏主意?”   喻冬:“利用现有规则的好办法,绝对不违法乱纪。”   张敬被他的话逗笑了,很快又沉默下来。   “你和初阳会受影响吗?”他问。   “我不知道。”喻冬坦白告诉他,“这办法是我中午想出来的,能不能成,完全靠运气,因为有一个特别关键的环节,得看老师清不清醒。”   张敬站起来。他对喻冬所说的这个办法充满了兴趣。   “你说。”   三月初,温暖湿润的海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充沛的水汽。   城市被水雾彻底笼罩,水滴在墙上滚滚而下,悬空的雾气似有实质,人在里头走一个来回,头发衣服全都湿透。   路面永远像被大雨淋透一样湿,车轮永远易于打滑,衣服永远晒不干,书页被湿气吃透了,封面和内页全都卷翘起来。   宋丰丰结束训练,自己也不知道湿漉漉的头发里是汗还是水。   “今年南风天怎么这么厉害!”队长的头发稍稍留长了,戴着头带,把脑袋甩来甩去,水珠子乱飞。   宋丰丰用网兜装着自己的球,跟队友告别,往车棚走去。   落满了白花的车棚边,喻冬正骑在自行车上等他。   宋丰丰看他一眼,觉得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喻冬的眉眼似乎比以往还要浓,连头发都变得更黑了。   他穿得有些单薄,里面一件兜帽衫,外面罩着冬季的长袖校服。帽子里被塞了一堆花瓣,让喻冬看起来有些傻气。   “郑随波干的。”喻冬指了指身后的帽子,“帮我掏出来。”   宋丰丰没动手:“你自己掏。”   他取了车,也没招呼喻冬,直接往前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喻冬像是对他的不理睬感到了恼怒,猛蹬几下超过了宋丰丰。海风还有些大,把喻冬帽兜里的花瓣纷纷都吹了出来。一路往后飘。   宋丰丰抬手抓住几片,都是柔软的白色花瓣,有的中间还掺着一抹浅绿,是略硬的脉络。   他抓住花瓣,单手握着车把,闷不吭声地在喻冬身后跟随。   他俩已经好几天没好好说话了。   在铁道口停下来的时候,又是喻冬主动开口。   “我跟张敬商量了一件事。”   宋丰丰:“嗯?”   “给标本协会和张敬、初阳两个人出气的办法。”   宋丰丰:“你也叫她初阳?”   喻冬:“……是啊,不行吗?”   宋丰丰把手里的花瓣扔到地面:“那我也这样叫。”   片刻之后,他才听到喻冬回应:“无聊。”   闸口开了,两人随着人流和车流往前骑,渐渐并肩而行。   “我想去看狗仔。”宋丰丰说,“我好几天没见它了。”   “已经认不得你了。”喻冬瞥了他一眼,“它现在跟我最亲。”   小狗就叫狗仔,也没正经的名字。喻冬不在家的时候就周兰带着,用个小竹筐装着放在三轮车上,车里装满了收回来的鱼,一直蹬到市场去卖。等到喻冬回来,狗仔就成了喻冬的,连吃饭都要抱着。小狗却不太乐意被他抱,总喜欢往周兰身边凑,趴在她脚下睡觉,蜷成一个黄色的小毛团。   和喻冬相比,宋丰丰显然更加陌生。但小狗现在还太小了,谁都可以抱,不乐意也没办法。宋丰丰把它放在自己车篮子里,挠挠它耳朵又摸摸它脑袋。喻冬站在他身边,还在苦想给它起个什么正经名字才好。   宋丰丰玩够了,把狗仔还给喻冬。喻冬说一会儿见,转身就要走回家。   “等等。”宋丰丰一把拉住他帽子,让他站定了。   帽子里的花瓣也积攒了沉重的水汽,一片片都鲜嫩极了。宋丰丰把它们掏出来,花瓣纷纷落到了地上。   喻冬站着不动,任宋丰丰动作。   他并不知道心里那种带一丝期待与莫名甜蜜的想法是什么。或者知道,但不愿意分析得太清楚。最好一切都像此时此刻,路灯被雾气笼罩,城市被雾气笼罩,他和宋丰丰也被这温暖的雾气笼罩,一切仿佛都在发生,却又并无实质。   喻冬在这种似有若无的情绪里,才能拥有安全感。   “我月底就去比赛了。”宋丰丰说,“要去一个月,回来狗仔都不认识我咯。”   他伸手越过喻冬的肩膀,抓抓小狗的耳朵。小狗呜呜地叫,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么久?”喻冬说,“那完了,我也不认识你了。”   宋丰丰咧嘴笑了一会儿,转头问他:“你还去看我比赛吗?”   “这次有票吗?”   “当然有票。”宋丰丰立刻答应,“绝对不让你再呆体育馆外面了。”   喻冬:“看情况吧。”   宋丰丰:“去嘛。”   喻冬:“我想一想,看情况。”   宋丰丰:“去吧去吧。”   喻冬当然是想去的。   “四月初全国中学生创新大赛的结果会披露,我至少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说。”   宋丰丰这才想起喻冬刚刚没说完的话:“你和张敬商量了什么事?”   “怎么骗人。”喻冬眉毛动了动,胸有成竹似的笑了。   宋丰丰看着他,心里冒出点儿不安,但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压下去了。   喻冬为什么这么好看?他悄悄地想,为什么越来越好看了。   关初阳和张敬做的那份报告需要修改,但关初阳拒绝参与,并且让张敬也不要管。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敬不仅答应了生物协会参与报告修改的要求,甚至把喻冬也拉了过去。   “他脑筋好,而且也是我们协会的人。”张敬表示喻冬也在报告里贡献了一点力量,“很有用的。”   两个成绩优秀的高一新生,手里又有第一手资料,他们的参与对生物协会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随着随着创新大赛提交作品的最后限期临近,报告终于全部完成了。   这份洋洋洒洒数万字的报告里,最为核心的部分,是由关初阳和张敬来完成的。   其中海螺留存下来的照片全部是张敬拍摄和提供。由于关初阳干脆拒绝署名,张敬的名字就大咧咧地出现在了报告上,位列第三,后面还带个小括号:摄影。   “照片非常重要,张敬做了很关键的工作。”生物协会的指导老师夸了张敬好几次。   张敬没心没肺地笑。   关初阳没再跟张敬说过话。   生物协会单独分出了一个小组,名为“生物标本小组”,组长关初阳,副组长张敬,组员是喻冬和宋丰丰。这个小组就是被吸收之后的标本协会。   关初阳最后一次跟张敬和喻冬说话,是对他们两个说:你俩也让我觉得恶心。   俩人深入地参与了报告的全过程。在距离提交报告还有几小时的时候,喻冬和张敬找到了指导老师。   指导老师正拿着资料,准备刻录光盘邮寄出去。   “老师,关于标本小组的工作,我想请教下你的意见。”喻冬恭敬又认真。   他太讨人喜欢了,太容易让人信任了。一个面貌端正、品学兼优的学生,谁会对他的诚恳起疑?   谁都不会的。   指导老师显然也不会。她暂时放下资料,和颜悦色地和喻冬、张敬聊起来。   喻冬和张敬来找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两人认为“关初阳长期不参加活动,继续担任标本小组的组长显然不合适”。   “下半年我们听说会有一个实验比赛,我和张敬想以标本小组的名义参加。”喻冬眉头轻皱,双手无意识地握拳,像是十分紧张,“老师,我觉得张敬做组长比较合适。”   指导老师没吭声,笑着打量喻冬,又打量起张敬。   生物协会里头有好几个小组,根据协会的章程,只有小组组长才能参与协会的会议和讨论,组员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而且一旦成为小组组长,在高二进行的换届选举中,就有更充分的理由和优势去参加生物协会几个重要职位的竞选,比如协会会长和副会长。   三中的生物协会小有名气,是获得过很多荣誉的社团。   以张敬的成绩,在高二高三努力一把,想走保送或者自主招生的道路也完全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完全能理解张敬的想法。   先成为组长,随后在换届选举中当上副会长或者会长。这是荣誉,甚至是敲开心仪大学校门的重要钥匙。   “这合适吗?”指导老师笑着问,“你们跟关初阳同学商量过没有?”   “说过了,她不肯。”喻冬耸耸肩,和张敬交换了一个眼色,无奈地说,“她……什么都不肯的。”   关初阳从来没参加过生物协会的任何活动,指导老师是清楚这件事的。   “老师,我其实还有另一个想法。”张敬忽然开口。   他想更改报告上“摄影”那个位置的名字。   “改成会长吧。”张敬说得小心翼翼,“会长做的工作比较多,除了数据和一部分内容是我们的之外,其他基本都是会长和副会长去做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指导老师没有再看两人,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电脑正等待着刻录光盘。   喻冬和张敬分外紧张。   这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就是指导老师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建议。   会长是高二尖子班的学生,上高中以来参加了不少生物竞赛,奖牌和奖状一堆堆。喻冬打听到他升上高三之后准备参加大学的自主招生,而在他获得的所有荣誉里,唯独没有这一个创新大赛的奖项。   这太吸引人了。   三中的生物协会,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创新大赛的任何奖项。   一个难得的荣誉,和这个荣誉对一位优秀学生的助力。   以及这一切对指导老师的帮助,她的评级,她的评优……   喻冬和张敬像是两位稚嫩的赌徒,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进行一场猜不出输赢的赌博。   沉默维持了很久很久,指导老师终于转过头,对着他俩伸出手。   “底片呢?”   喻冬和张敬同时松了一口气。   两人根本忍不住,飞快对视一眼,紧张地笑了笑。   指导老师显然认为这种笑是可理解的:“小小年纪,想法怎么这么多?”   张敬从书包里掏出底片,交到老师手中。   底片已经冲印过,一张张散落在桌面上。指导老师显然非常谨慎,她拿起底片,对着已经冲印出来的照片一张张对比察看,以确定张敬给的不是假底片。   很幸运。她紧绷的精神渐渐放松了。底片与照片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真心实意笑起来。   “张敬,你来做标本小组组长是合适的。”她起身拍拍张敬的肩膀,“而且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竞选会长或者副会长。你的师兄肯定也会投你一票。”   张敬嘿嘿地笑了,他脑门上都是汗,在灯光里反射出亮晶晶的光。   生物协会参加创新大赛的报告,一路过关斩将,直接冲入了决赛。   报喜的海报贴在宣传栏上,宋丰丰早上来训练的时候,看到关初阳在宣传栏前站了很久。   报告的参与人上不止没有关初阳的名字,甚至也没有张敬的名字。“摄影”那一栏,写的是生物协会会长的大名。   “拿了奖的话是加30分吗?”宋丰丰凑过去问她。   关初阳:“不知道。”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急匆匆冲回来,指着报喜的海报大声问宋丰丰:“张敬到底在想什么啊!”   宋丰丰吓了一跳。在他印象里,关初阳没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   “那是他的东西!他拍的照片!”关初阳是真的气坏了,“怎么能随便给人!”   “我不知道。你直接去问他吧。”宋丰丰不敢多说,蹬着车跑了。   张敬和喻冬的计划他其实是听过的。但当时并没想到真的能实施。   光盘邮寄出去的那天,张敬和喻冬全都脸色苍白,像是兴奋过头,又像是怀着恐惧。两人在宋丰丰家里打游戏,一点点地把这个计划告诉宋丰丰。宋丰丰吓得脸都白了:“你们疯了!”   “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喻冬倒还冷静一点,“我觉得这个挺好的。”   宋丰丰忍不住拿起教科书在喻冬脑袋上戳了又戳:“你不要再骗人了。再说底片都给出去了,张敬如果还要翻盘说照片是他拍的,那也说不通啊。”   “假的。”张敬在天台上应他。   宋丰丰跑出房间,呆了片刻才问:“什么假的?”   张敬正用个小炉子烧起炭火,拿着个晒干的鱿鱼在烤。他坐着一张小凳子,凳子上还刻着“郑随波”三个字,是郑随波参加木工协会的作品,喻冬带给宋丰丰的。   张敬咬着烤酥了的鱿鱼爪子,在嘴巴里嚼嚼:“底片,是假的。”   三月底,宋丰丰带着行李和队友们一起出发,到邻省去参加华南地区中学生足球联赛了。   四月初,创新大赛的赛果出来,三中生物协会的报告获得了全国金奖。   收到消息后不久,张敬和喻冬往创新大赛组委会邮寄了一份挂号信。   没过多久,生物协会的报告被要求抽回重新审查。这次审查的关键,是报告中提交的全部海螺实拍照片。   “照片当然是真的!”指导老师带着底片飞到北京,把这个重要证据交给组委会,“这是我学生拍的照片,底片在这里,完全没有造假可能。”   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便冲洗了几张出来。   看到新冲洗的底片的瞬间,指导老师完全呆愣在地。   她在刹那间突然明白:自己被两个高一学生耍了。   底片确实和照片一模一样,因为这是对着照片重新拍摄的底片——根本不是原始底片!   “原始底片已经匿名寄到了组委会。”工作人员跟她解释,“举报的内容不是说你们照片作假,而是报告中有人剽窃他人创作成果,完全篡改了摄影人的名字。”   工作人员指着的,正是生物协会会长的姓名。   “照片根本不是这个同学拍的。”   四月中旬,创新大赛的处理结果出来了。   市三中的生物协会取消获奖资格,并且禁止在未来三年内参加比赛。   和喜报相比,这样的处理结果流传得并不广。还是有人在看到指导老师或者协会会长的时候会给出真心的恭贺,就像喜气洋洋的巴掌。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毁了那个师兄的前途。”张敬忧心忡忡地问。   喻冬趴在床上,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支撑着安慰他。   “这又不是什么会记入档案的内容。他还是可以继续正常参加高考,你担心什么。”他打了个呵欠,“再说了,如果他不答应,他正直一点,老师能按着他脑袋让他改了你名字?”   张敬在那一头一直沉默。   “张敬,这不是坏事。我们没做坏事。”喻冬低声说,“他们利用规则抹消了标本协会,我们也利用规则教训教训他们而已。做坏事的人才需要怕,因为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比他们更懂得说谎的人存在。”   他低沉地笑了:“就是很对不起你。”   挂了电话,喻冬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昨天开始发起高烧,今天干脆请了一整天的假,躺在床上只顾睡觉。   他并没有那么坦荡。在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里,他常常做恶梦,梦里全是各种混乱的内容,一会儿是关初阳和张敬被处分了,一会儿是宋丰丰不能去踢球了,一会儿又是他们被人用各种办法报复,学校像一个巨大的游戏场,他徒劳地奔跑,却找不到任何朋友的身影。   喻冬反复在梦里醒来,又忧虑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做到位的,是否遗留了什么没考虑清楚的。   手机又响了。   喻冬痛苦地呻吟,捞起手机推开:“又怎么了……”   手机里传来的是宋丰丰的声音。   “你还没睡醒?”宋丰丰听上去精神百倍,“都下午了。”   喻冬的手一松,手机落在枕头上。他蜷着腿侧躺,把耳朵凑近手机。   “我好多天没好好睡觉了。”宋丰丰的声音让他心里冒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我和张敬成功了,你知道吧?生物协会那件事。”   “那你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怕……”喻冬的倦意渐渐上来了,像网一样迅速捕获了他,把他拉入睡眠的深渊里,“很想你……”   “……喻冬?”   喻冬分不清那句“想你”到底是他说的,还是宋丰丰说的。所有声音都远了,他蜷在床上闭上眼睛,在久违的安全感里迅速睡了过去。   宋丰丰攥着手机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恨不能把手机压进自己耳朵里似的:“喻冬?”   正跟女朋友发短信聊天的队长恼了:“烦不烦!做梦也喊喻冬,醒了也喊喻冬,喻冬欠你钱吗!”   “喂喂?你刚刚说了什么?”宋丰丰还在执着地问,“喻冬啊?喂?再说一遍?”   队长:“到底欠了多少啊?”   宋丰丰听到了喻冬的呼吸声,终于确定这人是睡着了。   可他最后说了什么?   宋丰丰把额头抵在酒店窗户的玻璃上,城里的霓虹灯光映亮了窗玻璃,和他的脸。   热气腾腾地冒上来,让宋丰丰的脸庞发热。   喻冬最后说了什么!   他捂着自己的脸低声说了句“我靠”。   从行李箱里抓出衣服,又抓起钱包和手机,宋丰丰跟队长请假:“明后两天休息是吧?我回家了啊。”   队长吓得要跳起来:“现在回家?晚饭你不吃了?”   “不吃了,来不及。”宋丰丰已经冲出房间,奔往电梯。 第34章   狗仔扯着床单爬上喻冬的床,钻进他被子里。喻冬睡得迷迷糊糊,把它从被窝里抓出来,放到枕头上。   小狗在他脑袋边上蜷成一个毛绒绒的团子,很温暖。   喻冬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没电,已经关机了。他披着被子坐起来,仍旧觉得困,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累了。   书桌上的小闹钟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睡了很久,晚饭也还没吃。   周兰来叫过他一次,但喻冬不肯起,她只好把饭菜放进冰箱里,让他如果起来了就自己热热吃。   喻冬揉揉眼睛,给手机插上充电器,心想家里好像还有几桶方便面。   他饿了,但也懒得动,更懒得洗碗洗筷子,心想干脆烧水泡面,吃两桶算了。   可面放在哪里,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摸着狗仔的脑袋,喻冬又打了个呵欠。这时手机终于有了一点电,屏幕亮起来,开机了。   他居然有十几条未读短信,全是宋丰丰发来的。   第一条是“我现在回家”,然后是“你怎么关机了”,“我上车了”,“醒没”,“发条狗仔的彩信给我”,“我去你家吃饭行吗”……   喻冬顿时从床上跳下来,揉揉眼睛。   宋英雄月初出海去了。这是温暖的春末夏初,各种鱼类都从热带海域往这里洄游,是打渔的好时机。   “我没带家里钥匙。”宋丰丰在短信里说。   喻冬快速地翻阅,宋丰丰的信息总是一句话一条,唠唠叨叨,连车上邻座的人脚丫子很臭都说了。   最新的一条是两句话。   “你睡醒了吗?我回到了,在你家楼下。”   这是一小时前发的。   喻冬立刻跑到阳台。楼下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春末的细雨飘飘洒洒地在夜里落下来,路灯下一片细粉般的雨丝。两只野猫在玉河桥底下凄凄惨惨、袅袅娜娜地叫,声音挠得人心头毛躁。   “宋丰丰?”喻冬压着声音探头喊了一声。但宋丰丰不在楼下,也不在檐底。   他下意识抬头,看到玉河桥对面宋丰丰的家里,二楼亮着灯。   这人没钥匙,他怎么进去的?   喻冬跑回房间,抓起外套随便披上,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周兰已经睡了,他小心翼翼地开门,小心翼翼钻出去,又小心翼翼关门。深吸一口气,喻冬拍拍自己左侧胸膛,在细雨里跑向玉河桥。   宋丰丰已经洗了澡,舒舒服服坐在书桌前看漫画。正看得入迷,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压在喉咙里。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总算在猫咪发情的声音里捕捉到喻冬的呼喊:“宋黑丰!”   “来了来了!”宋丰丰连忙跑到二楼天台,果然看到了站在街面上的喻冬。   “你怎么回来了!”喻冬披着外套,兜帽罩在脑袋上,腿上却穿着宽松长裤。那是在家里才穿的单薄衣物,在这还带着些微寒意的夜里让他有些哆嗦。   “你怎么来了!”宋丰丰也同时喊出这一句。   两人沉默片刻,喻冬又开口:“先回答我问题,你回来做什么?输了?”   “乌鸦嘴!”宋丰丰压着声音喊,“我……我想回家,就回来了。”   喻冬心想你对我撒谎?我是你撒谎界的祖宗。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他其实是担心宋丰丰惹了什么祸,或者是让自己和张敬的事情连累了,直接被足球队扫地出门,“你回来做什么的!”   他说话很不客气,宋丰丰挠挠头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不是你说想我么……”   喻冬:“什么?我听不清!”   宋丰丰趴在天台边缘上,终于提高了声音:“不是你说想我吗!你说想我,我就回来了。”   喻冬:“……”   他张着嘴巴,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打的冲到火车站,差一点就买不到票了,特别赶。”宋丰丰揉揉鼻子,心想那些猫啊,叫得实在太令人心烦了,“喻冬,今时今日你这种态度不行的。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骗人!”喻冬又急又恼,脸上一阵阵发热,“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你!”   宋丰丰愣了:“你说了,你说了才睡着的。”   喻冬:“我没说!”   宋丰丰看喻冬急得要跳起来,突然觉得很好笑。他笑嘻嘻地探头说:“我以后给你打电话一定记得录音,免得你翻脸不认账。”   逗喻冬太好玩了。宋丰丰乐颠颠地想,都脸红了,却还不肯承认。   “我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喻冬一把扯下了帽子,一张白净脸庞微微涨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恼的。玉河桥上的灯光照亮了喻冬的头发,那光亮是湿漉漉的,也是暖的。   宋丰丰:“那你不想我?”   喻冬:“当然不想。”   宋丰丰点点头:“行吧。那换个说法。我想你,想回家,所以回来了,可以吧?”   喻冬:“……”   细雨似乎停了。他的脸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和这天气迥然不同。   “你上来吗?”宋丰丰并不知道随口的一句话会让喻冬心情动摇,“我刚刚是爬上二楼才找到钥匙的。”   喻冬又把帽子戴上了:“我……我回去了。”   “拜拜。”宋丰丰说。   但喻冬却没走。他站在原地,摸摸裤子,又摸摸外套口袋。   “……我没拿钥匙。”他尴尬地说。   宋丰丰一下又笑了。“你急什么呢?就这样跑来了。”他转身下楼,给喻冬开门。   彼此彼此,喻冬在心里回答他。   宋丰丰桌上和床上都很乱,喻冬早就习惯了,现在已经不会帮忙收拾,直接往上坐。   “有吃的吗?”   宋丰丰于是翻出两桶方便面泡好了端上二楼。喻冬盘腿坐在他床上,翻看他枕边的一本书。   “擦擦头发吧。”宋丰丰把毛巾扔给他。   平时他有时候会顺手帮喻冬擦脑袋,尤其是在喻冬给他改试卷划重点的夜晚。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宋丰丰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不敢动手,只将毛巾远远扔到喻冬头上,盖住了他脑袋。   喻冬懒懒地抬起头,一把抓下毛巾:“怎么又是红烧牛肉味?我想吃辣一点的。”   他肤色白净,在毛巾和衣服的阴影里露出一段颈脖皮肤,对比分明。   宋丰丰瞥了一眼,慢吞吞收回目光,一声不吭。   野猫还在桥底下叫,像婴儿的哭声,又像求而不得的恳切,一声声拉得很长。   两人吃完了面,又去洗脸刷牙。宋丰丰满嘴泡沫,盯着镜子下方的杯子和牙刷,脸上渐渐浮出惊奇神情。   喻冬家里有他的毛巾牙刷,他家里也有喻冬的毛巾牙刷。   他摆正了喻冬的牙刷,上面还带着水珠。宋丰丰的耳朵热了,他恼怒地揉了几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神情很陌生。   我和张敬都没这么熟。他心想,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回到房间里,喻冬还是盘腿坐在床上看漫画。   “好看吗?”宋丰丰也爬上床,他很少见到喻冬这样专注。   “还行吧。”喻冬说。   宋丰丰看了眼封面,诧异地发现喻冬看来看去,都是《魔偶马戏团》的第十本。   喻冬其实只是低头翻书,以免跟宋丰丰对上眼神。   这太尴尬了。心里头那些闹哄哄的小人抓挠着他,大声嚷嚷:他说想你!这太奇怪了!   “看得这么慢?”宋丰丰问他,“不好看就换一本啊。”   喻冬干脆把书合上,扔还给他:“你怎么买了这么多漫画?家里都能开租书店了。”   “你不喜欢看吗?”   喻冬:“……”   心里的小人一个个尖声大叫:天哪他为你买的!天哪这太奇怪了!   宋丰丰:“其实也不是我买的,租书店老板跟我熟啊,他让我先看,也不收我钱。”   喻冬:“哦。”   小人们全都偃旗息鼓了。   宋丰丰的床比喻冬那张要宽大很多,两个人并排躺着也不觉得挤。要是睡在喻冬床上,则连翻身都有些困难。   这一晚宋丰丰的话特别多,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要跟喻冬分享。   陌生城市的繁华,球队遇到的人,他们的对手,宋丰丰的训练,他和队长同住的房间里抽水马桶总是出问题,周末的夜里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古怪声音,他们必须堵着耳朵才能睡着。等等等等。   喻冬听得认真,不想错过任何部分。   这是他没法参与的生活,他至少可以倾听。   他也跟宋丰丰说了生物协会那些事情的后续。宋丰丰的想法很直接,他担心喻冬和张敬还会继续吃亏。   喻冬没考虑那么远。   “再说吧。”他小声回答,“总有办法的。”   两人面对面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明天是周六,上午还得补课,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但喻冬毫无睡意,宋丰丰也没有。   他们微蜷身体,在被子里膝盖有时候会碰到一起。   很快又分开了。   “狗仔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喻冬懒洋洋地说,“就叫黑丰。”   宋丰丰哈哈大笑,在被子下踢了喻冬一脚:“反对!”   这一踢,他突然发现喻冬的脚很凉。   在这瞬间,宋丰丰想起了那个站在街面上对自己喊话的喻冬。夜里很凉,但他脚上只穿了拖鞋,连袜子都没有,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站了这么久。   喻冬还在跟他说狗仔的事情,周兰和隔壁的七叔、七婶,还有七叔的孙子,每个人都给小狗起了个不同的名字。   正说着,脚上忽然一热,是宋丰丰的脚掌蹭了上来。   喻冬:“???”   宋丰丰:“我,人形暖脚器。”   喻冬的喉咙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热的。”宋丰丰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   房间里关了灯,谁都看不到谁的脸。喻冬闷不吭声,宋丰丰渐渐也不出声了。两人的脚在被子下交叠着,喻冬发凉的脚掌被宋丰丰一点点焐热。   他忍受不了了,猛地坐起来。   “我……我回去了。”喻冬跨过宋丰丰跳下床,抓起外套穿上,“我家门口藏着钥匙。”   宋丰丰忘了这回事。他“哦”了一声,心里头生出古怪的懊恼:“在我这里睡也一样啊。”   不一样。喻冬心里说。他没让宋丰丰送,一个人下了楼,出门又关门。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下来,街上一片晦暗的茫茫,灯光照亮了丝线般细长的水粒,风又把它们吹乱了。   喻冬在宋丰丰家门口站了片刻才走出去。他没戴好帽子,雨打在脸上,这点儿凉意让他更加清晰地察觉脸上的热量何其惊人。   “喻冬!”   喻冬下意识回头,看到宋丰丰缩着肩膀站在二楼天台上。   “……”喻冬的心跳得太快了,温暖的脚掌还留着别人的体热,让他脑袋发晕,“又怎么了?”   宋丰丰嚅嗫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一晚上对他来说也是古怪的。他想家,想小狗,想周妈,想张敬……当然也想喻冬。可是在这一刻,所有的人好像都从他脑子里被驱赶出去了。他只记得被窝里发凉的脚掌,喻冬白皙的脖子,还有他在夜里说话的语气。气息一点一点扑到自己脸上,扑到眼睛里,他的目光根本移不开。   留下来,我们再聊聊天。   宋丰丰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没有说出来。   “路上小心。”他对喻冬喊。   喻冬转头看了眼一桥之隔的家,忍不住笑了。   “睡觉吧你。”喻冬对他挥挥手,左侧胸膛的器官猛烈搏动,像一个雀跃的小人。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钻进了被窝。在无声的春雨里,捂着一颗软而热的心睡着了。   宋丰丰隐瞒了自己回来的事情,当然也不必去参加补课。   只是他仍旧早起,先去跑步,然后给喻冬带回了早餐。   周妈在门前扫地,狗仔趴在地上,七叔的孙子拿着一根油条想要喂他吃。   “狗狗。”小孩说。   周妈:“它叫招财。”   七叔:“哎,阿财哎。”   七婶:“喻冬说它叫宝仔啊。”   宋丰丰:“……”   小狗显然完全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叫什么。它长得很快,两个月就大了一圈。油条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它伸爪去够,却一把被喻冬抓了起来。   “油条你自己吃,不要喂它。”他跟七叔孙子说,“黑丰不吃这个。”   宋丰丰:“你够了。”   喻冬接过他的早餐,冲他咧嘴笑笑,骑车走了。宋丰丰原地盘桓片刻,还是蹬车追了上去。   他不上学,就只是想陪喻冬走这一段路而已。   “我送你去学校。”   喻冬单手骑车,另一只手吸着塑料杯里的皮蛋瘦肉粥,嗤地一笑。早晨阳光太好了,春天仿佛随着昨夜那场绵密细雨彻底过去,夏天如同一位散发热力的巨人,已经踏入城市之中。   路边的小叶榕会在春天长出一树嫩红的叶子,像花一样好看,裹在树冠之上。现在叶子全都渐渐转绿了,整条街上都是层层叠叠的绿色,深的浅的,一路温柔铺往前方。   凤凰木还在开花,湿漉漉的红色花瓣,湿漉漉的叶子,远远看去仿佛是一棵剁椒树。   高大的热带观景植物摇动着巨扇一般的叶子,在风里摆来摆去。   穿着校服的学生穿过了树荫,穿过狭窄的巷子,从城市各个角落涌向目的地。   喻冬把校服的拉链拉到尽头,领子竖起来,是个斯文干净的少年。   “下课再来接你。”宋丰丰说,“我去网吧打打游戏。”   “谁要你接?”喻冬小声说。   宋丰丰蹬出几米又回头提醒:“等我啊,不要提前走。”   喻冬:“知道了!”   来到班上,喻冬想跟张敬再说一说协会的事情,发现张敬今天请假没来。   放学时关初阳过来问他张敬怎么了,喻冬自己也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关初阳忧心忡忡:“我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让他很受伤。”   喻冬:“说什么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跟你说了?!”   关初阳连忙竖起手指:“嘘!”   喻冬:“哦对,嘘……嘘。”   两人离开教室,走向车棚。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喻冬才敢继续问:“真的说了吗?”   关初阳打量着他:“你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喻冬:“我当然知道。”   要不然也不会在海堤上偷听偷看了。   关初阳挠挠下巴,似乎正在思索。   “你拒绝了?”   “嗯。”关初阳含糊地点头,“所以他今天才请了假吧。”   喻冬心里震动了。   他一直都不确定张敬对关初阳的感情居然已经这么深。   两人面面相觑,全都很震惊。关初阳更是犹豫又愧疚。   “他……他这么喜欢我吗?”她无意识地抖着手里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响,“我是不是伤到他了?”   “可能吧,连学都不上了。”喻冬心有戚戚。   张敬是昨天晚上跟关初阳表白的,就在他给喻冬打电话之后不久。   关初阳先联系了他,问他生物协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敬便约她出来,在路口聊了一会儿。把自己和喻冬做的事情都说了之后,关初阳显然非常震惊,半天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后张敬就表白了。   “然后呢?”宋丰丰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握着车把,正前往学校准备和喻冬一起回家,“她立刻拒绝了?”   “没有立刻。”张敬的声音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她还想了一会儿,我以为她会答应。”   宋丰丰受不了他这种黏糊糊的速度了:“到底说了什么,你干脆点。”   “她让我好好学习,不要想东想西。”张敬大喊,“这是原话!”   宋丰丰无情地笑出了声。   “这不是我们都已经猜到的结果吗?”   “是啊……”张敬握着手机,在床上翻了个身,“所以我也没气馁,再接再厉呗,还有努力空间。”   宋丰丰困惑了:“那你今天不去补课?我以为你被情所伤,连学都不上了。”   “昨晚辉煌街停电,又加上修路,我没注意,骑到坑里了。”张敬大声说,“右手骨裂啦!”   “严重吗?”   “很严重。”张敬煞有介事地说,“握不了鼠标。”   宋丰丰立刻理解了他的伤势。   张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宋丰丰犹豫片刻,撒了个谎:“最少还有一周,要是进了决赛,要五月底才能回来。”   电话另一头的张敬显然很失望:“真好啊,不用参加期中考试。”   “要的。”宋丰丰咬牙切齿,“老师说会给整个球队安排补考。”   这回轮到张敬发出了无情的大笑。   “你不想我们吗?”张敬问他,“喻冬可想你了,那天跟他回家,他明明跟我说话,开口就喊我黑丰。”   宋丰丰:“这么傻啊?”   他自己却也在路上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心里装满了轻快的、让人高兴的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喻冬。   那株白花羊蹄甲已经开了两轮。   第一轮是回南天时候冒出来的,满树都是白花,叶子却还没长。   第二轮是三月底四月初,稀稀落落,树上一半是嫩叶,一半是嫩花。   现在第二轮也开完了,花瓣全都不要命地往下落,在树底下铺了一大层。   郑随波拿着个竹筐子在捡花瓣,捡了半天,有人突然压住了他的竹筐。   吴曈和广播社的人开会所以耽误了很久,离开广播站时学校里已经几乎没人了。他原本打算直接离开,却看到了蹲在树底下的郑随波。   郑随波太好认了,无论他藏在哪里,吴曈总是一眼就能发现他。   “捡这个干什么?酿酒?香水?”   郑随波抓住筐子,但吴曈已经一把将装了一半的竹筐举起来。   “滚滚滚,不要打扰我搞艺术创作。”   “你选文科还是理科?”吴曈问他。   “文科。”郑随波皱起眉头,装出凶狠模样,“还给我!”   吴曈把筐子翻过来,又轻又软的白色花瓣全都往郑随波身上飘落。   “……吴曈!”   吴曈笑着蹲下来,把竹筐往旁边一扔,拽着郑随波就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黑丰的觉醒咧,其实不是突然之间出现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地自我察觉的过程,跟喻冬不一样。   好像我这个前面也说过?因为如果两个人都砰地一下,像开门一样一下都觉醒了,那跟他们的性格就不符了。   黑丰:但我好像已经开始……???   作者:是滴你现在已经开始……哈哈哈 第35章 (补充注释)   郑随波反应不及,被他亲个正着。   花瓣纷纷落地了。郑随波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如同擂鼓一样嘭嘭响起。   他猛地推开吴曈。两人都坐倒在地上。   下意识掩着自己的嘴巴,郑随波看着吴曈,眼里尽是惊恐和愤怒。   可他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吴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呆呆问他:“亲到了?”   郑随波狠狠地擦嘴。   “真的吗?”吴曈压不住自己的笑意,“小波,真的吗?”   “去死吧!”郑随波把空无一物的竹筐朝着吴曈踢过去。   吴曈也不觉得痛,只是一把抓住了郑随波的裤腿:“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没有!”郑随波心虚极了。他的心脏还在剧烈搏动,像一个过分激动的炮仗,弄得他脑袋里一片浆糊般的混乱情绪,理不出准确的形状。   吴曈开始笑了。   他滚倒在地上,在一地的花瓣里放声大笑,手还紧紧抓着郑随波的裤脚。   “我终于……”他又惊又喜,如同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奖赏,“我没想到……”   郑随波连耳朵都红透了。他连踹几脚,在吴曈的笑声里总算挣脱了他的手,连忙爬起来奔向车棚。   吴曈没追他。他笑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就躺在地上。蓝天从树枝的缝隙里落下来,落进他的眼睛里。   “郑随波!”他大喊。   郑随波已经蹬车跑了。   吴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带笑地呆呆坐着,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   很软。很温暖。   他心想,原来是这样的。   周一来到学校,高一一班的值日生发现门口放着一筐花瓣。   因为脱水,花瓣已经彻底软了下去,从白色转成了淡淡的铁锈色。   筐子是郑随波的,班上的人都知道。郑随波看到竹筐和花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气起来,凶巴巴地把整个筐子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喻冬没怎么注意到自己同桌的异样。宋丰丰周日就走了,两人没什么压力地玩了两天,他觉得自己本该满足的。   但似乎正因为宋丰丰愿意将时间分给他,他反而想要索求更多了。   张敬的右手骨裂,伤势有点严重,连字都写不了了。他只希望能够在期中考试到来之前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因此分外小心,连上厕所都要喊人陪着一起去。   “帮我开道。”他对学委说。   学委无奈地扶着他的右手,为张大人开道,前往厕所。   因为调换了位置,关初阳和喻冬坐得近了。喻冬看到她桌面上多了好几本参考书,都是崭新的,像是从来没用过。   “这个好用吗?”他问关初阳。   关初阳:“我爸妈都说很好。”   喻冬:“你爸妈干什么的?”   关初阳:“开补习学校的。”   喻冬了然地点点头。   看着张敬离开的背影,关初阳忧心忡忡:“张敬他伤得这么严重?”   她不知道张敬是怎么受的伤,只知道是跟自己表白的那天晚上不慎摔进沟里弄的。“是不是我的话对他打击太大了。”关初阳问。   喻冬:“不是,肯定不是。你别太在意,他就是这种什么事情都很夸张的人。”   关初阳:“张敬不像这种人。”   喻冬:“我比你认识他早一年,他就是这样的人。”   护送张敬去厕所回来的学委:“我比你认识他早三年,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关初阳还是半信半疑。   放学之后,喻冬跟班上同学到篮球场打了一会儿篮球,玩到中途,忽然看到张敬站在场边朝自己挥手。   “怎么了?”喻冬看到他脚下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关初阳桌上的那套参考书。   喻冬和他一起回家,帮他把这一袋书拎到了房间里。   张敬神情古怪。   “这不是关初阳的书吗?”喻冬好奇极了,拿出一本来翻看。张敬书桌的架子上放着几个相框,有他们几个人的合影,也有当时在教堂里拍到的那张关初阳的照片。   “她给我的。”张敬躺在床上,用莫测高深的口吻说,“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套参考书远比学校发的更加详尽更加好,喻冬坐在一旁看了起来。   张敬从床上坐起身,朝喻冬扔了个枕头:“喻冬,你脑子好,你给我分析分析。”   “分析什么呀。”喻冬不耐烦地说,“她不是让你好好学习别东想西想吗?为了鼓励你继续好好学习,所以送你一套参考书……还有习题,很多本。”   “……初阳她认真的吗?”   “我觉得挺认真的。这不是很好吗?”喻冬放下了书,“她在鼓励你啊,以免你受情伤。”   张敬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我怎么受情伤了?”   喻冬:“你周六不是没去补课吗?她以为你是太伤心了,去不了。”   张敬愣住片刻,圆眼睛慢慢眯起来,嘴角一抽,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 ”他跳下床,“她在关心我!”   “你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坏主意。”   “没有没有。”张敬正色道,“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辜负初阳的关怀。”   他躺回床上,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嘿嘿直笑。   随着一场暴雨,夏天终于来了。   三中足球队凯旋,带回了华南地区联赛第三名的好成绩。这不仅是三中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荣誉,甚至也是这个城市的少年足球运动所取得的最好的一个成绩。   “你火了。”喻冬说,“怎么还没有人过来找找你签名呀?”   宋丰丰窘得耳朵都热了:“什么签名!没有的事。”   喻冬一边笑一边撕开了绿豆冰棒的包装袋。   在足球队的活动室里不仅放着奖杯,墙上还挂着一件球服。球服是队长的,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球队队员们的签名。宋丰丰在比赛里立了功,队长让他签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带着莫名的骄傲,想办法让喻冬和张敬进入活动室,瞻仰那件球服。   喔唷,我们黑丰成球星了!张敬笑着说。   喻冬当时没吭声,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越想越好笑,逮着机会就用签名这件事俩跟宋丰丰开玩笑。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间,足球队没有训练,喻冬也没有任何社团活动。两人坐在学校小超市外面,看羽毛球场上的小球左右地飞。   张敬低着头从球场边走过,原本给朋友打气的关初阳从人群里钻出来,和他说了两句话。   喻冬和宋丰丰都沉默了。两人认真吃绿豆冰棒,认真看张敬在关初阳面前,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失意又强打精神的伤心人。   “太坏了。”喻冬说。   “你怎么能这么坏。”宋丰丰说。   张敬抓抓耳朵,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神情:“我怎么坏了?她拒绝我,我确实很失落啊。”   “但你也不用老是装出这个样子来博同情吧?”宋丰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在利用初阳的善良。”   “叫什么初阳,说全名!”   张敬从宋丰丰兜里掏出一块五零钱,钻进小超市买了根冰棒。   三个人齐齐坐在花圃边上吃,盯着羽毛球场上的人。   良久,张敬才慢吞吞问:“我这样真的很过分吗?”   “扮嘢。”宋丰丰哼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跟喻冬说:“对了,我从教练那里打听到龙哥的一些事情了。”   “扮嘢”,是教练对十年前的莫晓龙同学的评价。   他对龙哥印象深刻,深刻到已经过去了十年,提起龙哥,教练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   莫晓龙是一个从小学开始就小有名气的少年足球运动员。他初中任挑,高中也任挑,最后进了市三中,成为了立刻就能上场的选手。   那时候孙舞阳教的还不是尖子班。莫晓龙是他的学生,顽劣,难以管教,但奇妙的是,在同学之中人缘很好。   他的同桌是个学习很好的学生。因为有他的帮忙,莫晓龙的成绩才不至于特别难看。   说起对龙哥的印象,教练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形容词,勤奋啦,努力啦,但是学习的脑筋不行啦,等等等等。   “他很会做梦。”教练笑着说,“他的目标是考同济,同济啊。”   宋丰丰问为什么是同济。教练回忆了很久,只隐约记得似乎因为莫晓龙的同桌打算考同济的建筑学专业。“人家那是有成绩傍身的,他莫晓龙有什么啊?”教练说,“人做梦,他也跟着做梦。”   后来就出了事。   龙哥参加了省里的比赛,球队拿了第一名回来。但回到学校,他才发现同桌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被人揍了一顿,伤得太重了,没办法上学,也不敢来上学。   那是在任何学校,任何地方,都会出现的隐秘暴力。   整个学校都传遍了这件事,莫晓龙要找到当事人并不困难。   那几个学生也没来上学,全都停课在家。处分已经下来了,记了大过。   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一方道歉了,受处分了,另一方也接受了赔偿,没有吭声。   但龙哥却埋伏在打人者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把人拖到了海堤。   他力气比这些养尊处优的学生要大得多。每一拳、每一脚都足够重。   然后就是再也兜不住的开除。   “我只打了一个,还不够。”警察调查到学校,龙哥不回避也没撒谎,只是对着老师们恶狠狠地强调,“我还要打的,你们信不信?一共五个人,我知道你们住哪里。”   宋丰丰听得都呆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教练说得快要哭了,“为什么自己毁了前途?他也不是什么条件特别好的家庭的孩子,连高中都读不了了啊,就这样出社会去混了啊。”   教练喝多了,吃多了,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他和孙舞阳为莫晓龙求了很多次情,但无力扭转处理结果。莫晓龙离开三中之后没有再读高中,开始跟着自己的叔伯兄弟做生意,卖电脑配件。做做这件事又做做那件事,渐渐混成了龙哥,胳膊上纹着密密麻麻的纹身。   “他同桌叫什么,教练想不起来了。他还打电话问了孙老师。”宋丰丰说,“孙老师记得姓梁,后来确实考上了同济的建筑学专业。”   宋丰丰和喻冬出门遛狗的时候,在码头附近看到了龙哥。   现在正是钓鱿鱼的好时机,大的小的、公的母的,全都从更南的海域往这里游。龙哥的鱿鱼船又要出海了,一个晚上能搞几百斤,气焰非常嚣张。   一看到宋丰丰和喻冬,龙哥立刻高兴起来,问他们要家里地址,说是第二天早上给他俩送鱿鱼过去。   “庆功,庆功。”他重重地拍着宋丰丰的肩膀,“你可以啊,踢得这么好。”   喻冬在他身边看来看去,只看到了龙哥的马仔,没瞧见他的朋友梁设计师。   “他不住这里,住省城,有时间就过来玩几天。”龙哥招呼马仔赶快将鱿鱼船上的烤鱿鱼拿出来给黑仔和靓仔吃。   喻冬和宋丰丰把狗仔抱起,一人拿了一只烤鱿鱼,又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知道了龙哥的一些往事,比起之前不知道的时候,更觉得好奇。他和同桌,那位姓梁的青年,之前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要稍稍一想,就像在脑子里过了几百遍跌宕起伏的剧情。   宋丰丰没有喻冬想得这么多。他把鱿鱼一点点撕成条,喂给小狗吃。   喻冬阻止他一会儿,没用,只好由他去了。   小狗也不太喜欢吃这个,啃了几条之后噗噗吐了,转身跑到沙滩上刨沙子玩。   夕阳把海面照亮。   海鸟飞得很低,翅膀掠过水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渔船拉响了汽笛。海军基地的号声远远传来。   喻冬和宋丰丰并肩坐在海滩上,两人都没说话。   以前凑在一起就有讲不完的话题,但现在渐渐都不太开口了。虽然沉默,但也不是毫无趣味。有时候宋丰丰指着沙滩上一个奔跑的小孩子让喻冬看,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讲,但喻冬立刻就能捕捉到他的意思,两人齐齐笑起来。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上学放学,吃饭遛狗,偶尔去打球。   喻冬的篮球打得越来越好,球场边上总是围着不少观众。宋丰丰固执地帮他看着钱包和衣服,不让别人碰。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有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听着MP3,从沙滩上跑步经过。   小狗被那人迷住了,撒开短小的四肢往前狂奔,一边追一边汪汪大叫。   喻冬头疼不已:“它真的是……见到谁都会去追。”   宋丰丰:“它是母的还是公的?”   “公的!”喻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你从哪里拿来的这只傻狗。”   他追上去,从跑步的年轻人手里接回了小狗。小狗在他手里挣扎片刻才安静下来,尾巴一甩一甩,任由喻冬抓起它前爪,一直抱回宋丰丰这边。   “不傻的。我教练家里那只特别聪明,还会自己去买菜。”   喻冬不太相信宋丰丰的话:“怎么可能?那为什么这只这么傻?”   小狗开始嗷呜嗷呜地,专心啃咬他的鞋带。   喻冬:“……你看!”   宋丰丰:“那肯定就是养的人的问题了。”   喻冬瞪他一眼:“肯定是跟着你学傻了,以后没事少来找它玩。”   海水慢慢涨潮,越来越高,白浪一层层卷上来。   宋丰丰告诉喻冬,他觉得吴曈最近变得特别奇怪。   “没事老笑,下课就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你们那边看,一天到晚心情好像都很好。我们班上的人都说他谈恋爱了。。”宋丰丰压低了声音,“他是不是在找郑随波?”   “郑随波都快被他吓坏了。”喻冬耸耸肩,“他说吴曈肯定选理科,因为他理科成绩还不错。所以郑随波决定选文科,跟吴曈绝对不可能同班。”   宋丰丰愣了:“不对呀,吴曈选的文科。”   喻冬:“……不可能吧?他物理和化学不是挺好的吗?”   宋丰丰:“临交上去之前改的。”   喻冬忧虑地叹了一口气,为郑随波。   他现在都没办法搞懂郑随波和吴曈的关系,只知道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就连幼儿园也是同班读的。   “吴曈跟我说过他的理想型是郑随波。”   喻冬:“……他连这个都跟你讲?”   宋丰丰的眼神在暮色里有些紧张:“讲的啊,我们什么都讲。”   喻冬“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甩动鞋带,和小狗玩。   “他和郑随波都是男的。”宋丰丰又说。   喻冬没抬起头,专心摸小狗的耳朵:“废话。”   天色真的越来越暗了。海滩上有人点起了蜡烛,有人拿着手持荧光棒在跑。   宋丰丰已经看不清楚喻冬的脸了。   但也正是因为看不清楚,有些话反而容易问出来。   “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他问。   喻冬没有立刻回答。宋丰丰紧张坏了,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喻冬嘴巴里听到什么回答。   在这一刻他甚至想的不是喻冬,而是吴曈。   他想起吴曈笑嘻嘻地跟自己说“我理想型就是郑随波”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太清晰也太深刻了,宋丰丰还未来得及惊诧,就被吴曈的坦然和直白镇住,在那瞬间居然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的。   面前的人影抬起头,声音传过来:“你呢?你理想型是谁?”   宋丰丰张了张嘴。   虽然光线不足,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喻冬现在的神情。   带一点戏谑,一点好奇,可能还有一点嘲弄和好笑的表情。不算太认真,但也不是随口问的。他太复杂了——宋丰丰理不清头绪,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他怕答错。   “哦,我想起来了。”喻冬突然带着笑意击掌,“你喜欢阿娇。”   宋丰丰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突然一下松了。   “是吧?”喻冬还在问,“你特别喜欢她,我知道。杂志封面有她的照片,你都要多看两眼的。”   宋丰丰根本想不起来这件事。   他尝试在脑子里回忆喻冬所说的那个名字,但什么都想不起来。倒是喻冬用这样的口吻来谈论这种让人不太好意思的话题,宋丰丰完全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   他尝试转换一个话题。   “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话题转得太硬,喻冬一下子还没反应:“啊?”   “我选理科。”宋丰丰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给喻冬重新抓回“理想型”这个话题的机会,“我爸也建议我选理科,以后出路比较多。其实我高中这样踢下去,用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去参加高考也不会很难的。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再帮我辅导辅导,我最信任你了喻老师。”   小狗伸出舌头,舔着喻冬的掌心。   “我不选理科。”喻冬说。   宋丰丰呆住了:“怎么可能?!”   “我选了文科。”喻冬笑了一下,“文科生怎么给你辅导啊?我以后都不学理科综合那几门了。”   宋丰丰不理解喻冬的选择。只要是成绩好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选择理科的。市三中每一年出的总分状元和单科状元都是理科生,它的理科比文科更有竞争力。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曾经给我妈分过一个公司?”喻冬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就是上次喻唯英要拿走股份的那个公司。”   “你说过。。”   “它是个搞营销的广告公司。”喻冬把小狗抱起来,圈在怀里。谈论这样的话题让他很不舒服。   他低声说:“我要把它拿回来,我要经营它。”   小狗在他怀里呜呜地叫。   “喻唯英学理,他成绩很好,我不想和他比。我爸肯定也想我学理,我不想让他满意。”   宋丰丰有点受不住这话题的沉重度了。   他竭力要让两个人对话的氛围轻松一些。   “如果你选理科,我们说不定还能同一个班。”   喻冬轻轻笑了。宋丰丰突然想到了小狗的尾巴。它柔软,又带着韧劲,扫在人的掌心里,很舒服,又痒痒的。   “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一个班?”他问,“我和你的成绩……也根本分不到同一个班的好吧。”   他说得太无情了,宋丰丰脸上一热,直接开口:“也对,又不是谈恋爱,不用同一班。”   路面上有摩托车经过,发动机声音很响,车灯很亮。   一闪而过的光线照亮了喻冬的脸。   他在看着宋丰丰。   宋丰丰心头一震,紧接着左胸之下的器官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扮嘢:装模作样 第36章   在掠过的光线里,喻冬变得陌生了。   眼睛,鼻子,嘴巴,明明没有变化,但落在宋丰丰眼里,却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他激动,和心跳加速的陌生人。   车子走远了,喻冬低下头,亲了亲小狗的脑袋。   “有道理。”他像是针对宋丰丰说的那句“又不是谈恋爱,不用同一班”做出的回答,语气冷淡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但宋丰丰听得出来,他不太高兴。   这不是事实吗?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宋丰丰愣愣地想,莫名地心虚起来。   “喻冬?”   “走吧,要下雨了。”   细细的闪电在雨云里翻滚,随后落到遥远的海面上,照亮漆黑夜空。   两人带着狗攀上海堤,沿着大路往回走。   喻冬的话明显变少了,宋丰丰也不太好意思开口。他的心脏还在狂跳,喻冬离他太近了,走动的时候他总觉自己会碰到喻冬的手臂。   这个想象令他脸庞和脖子都发热了,整个人像是被什么蒸烤着,冷静不下来。   他无比熟悉的喻冬现在变成了一个捉摸不透的谜。   走到铁道口,又碰上了落闸。列车的行进速度快了,似乎是打算在雷雨落下来之前尽快抵达码头,把货装好。   赶着在下雨之前回家的人在铁道口的两侧挤挤挨挨,站满了一片,车和人混在一起,很杂乱。   喻冬发现宋丰丰和自己贴得很近。两人并肩站着,胳膊相贴,皮肤上似乎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又无奈又气恼地闭了闭眼睛。   脸庞是热的,耳朵也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反应。   宋丰丰的沉默让喻冬突然之间也失去了寻找话题的想法。所有的话题似乎都没有可以展开的意义了——互相之间不存在“谈恋爱”的任何可能。   你在想什么啊——喻冬懊恼极了。什么谈恋爱,他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让自己往那方面想过。不可能的。即便他自己不在意,宋丰丰也不可能的。他喜欢自己,却不是那样的喜欢。   可宋丰丰却和他站得这样近。就是现在,就是此地此刻,他们相互以近乎依偎的姿态站在一起,   喻冬懊恼了一会儿,很快又在懊恼里艰难地捕捉到片缕让人高兴的甜蜜。但这甜蜜很快又消失了,懊恼重新占据他心里的绝大部分空间。   太烦了。实在太烦了。喻冬知道他只要稍稍往旁边让一下,让自己脱离宋丰丰温暖皮肤的触碰,那么懊恼和愉悦都会消失,或者至少不会变得这么强烈且变化无端。   他从铁道口落闸站到放闸,始终一动不动。   没勇气,舍不得。   小狗被他抱得太紧,喘不过气似的挣扎起来。   宋丰丰往前走的时候伸手把小狗接了过来:“它到底叫什么啊?”   “不知道。”喻冬没精神地回答。   宋丰丰看了喻冬一眼。在路灯地下的喻冬显然有些失意,闷不吭声地一直大步前行。宋丰丰快走几步赶到他前面,转回身和他面对面。   “喻冬,那你还给我补习吗?”他抓起小狗的爪子冲喻冬挥了挥,一步步后退着走,“来,叫一声喻老师。”   “我文科啊,怎么跟你补习。”   “语数英还是可以的吧?”   “数学不行,学习内容和难度不一样。”喻冬说完之后顿了顿,几乎不假思索地继续开口,“不过我多学一点也没问题。”   宋丰丰放下挡在自己面前的狗:“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你们的数学教科书给我,我可以连带理科的一起学。”   宋丰丰毫不怀疑喻冬的能力。他也没有考虑到喻冬是否还有时间多学一门,学更难的部分。喻冬既然说可以,那就是肯定可以。   他高兴起来了,终于和喻冬继续保持了之前的所有关联。   还在继续再说什么的时候,他脚下一个趔趄,脚后跟差点踏进沟里。   宋丰丰立刻把小狗抱在怀里,但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及时站稳了。   喻冬拉住了他的手。   “谢谢。”宋丰丰说,“你的手这么热?”   喻冬平静且自然地松了手:“你的也一样。”   “你比较热。”   无聊的对话持续了一会儿,宋丰丰仍旧抱着那只小狗,和喻冬并肩前行。只是他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太阳穴的血管绷得很紧,松不下劲。   喻冬离他太近了,近得让人难受。初夏的气温原来已经这么热了么?宋丰丰只觉得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自己无计可施,只能装作不经意地擦了又擦。   他的手背有时候会触碰到喻冬的手背。   宋丰丰一开始不是故意的。但后来他开始装作不是故意的了。   喻冬似乎也意识到他靠得太近,转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说,脸色红润得有些异样。   他默认了。或者,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宋丰丰感到些许失落,但很快把喻冬的不反对解读为许可,走得离他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的选科决定都交了上去。选科确认表上需要监护人签字,喻冬的那份是周兰签的。   他认为这没有问题。自己的决定没必要知会喻乔山,反正素来都跟喻乔山没有任何关系。   六月初的一天,文理科的分班表终于出来了,张贴在宣传栏上。   喻冬对分班表兴趣不大。文科班一共六个,设一个尖子班。他肯定是在尖子班里的,看不看都毫无区别。   喜欢凑热闹的张敬和学委看完结果回来,两个人都喜气洋洋,看来分班结果很令人满意。   “你还是跟关初阳同班?”喻冬问张敬,“理科分两个尖子班,你运气这么好?”   “那是当然。我和初阳是有冥冥之中的缘分的。”张敬在他背上重重甩了一拳,“我和你也同班啊,这就是缘分。”   喻冬愣住了:“你说什么?”   “高二八班。”张敬指指自己和喻冬,“我和你都是。对噢,你不是选的文科吗?怎么变成了理科?”   喻冬的脸色变了。他跑下楼,钻入人群,看到了分班表。   他确实在理科班。   “我以为你父亲已经和你沟通过了。”孙舞阳看上去也非常诧异,“他确实说和你谈过,你决定修改选科志愿,换成了理科。”   孙舞阳拿出来的选科表是新的,监护人那一栏签的不是周兰的名字,而是喻乔山。   “你爸爸亲自送过来的选科表,就在上周。”   喻冬完全陷入了愤怒的沉默。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他压低了声音怒吼,“这不是我的字!”   喻乔山让人模仿了他的签名,伪造了这一份选科表。   但这份选科表没有遭到任何怀疑,因为喻乔山确实是喻冬的监护人。   孙舞台看着喻冬:“喻冬,你家里发生的事情可以跟老师说,不用全都闷在心里。”   喻冬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选科表上喻乔山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会跟教务处沟通,你的选科决定暂时搁置,但不能拖延了,期末考试之前一定要确认。”孙舞阳强调,“喻冬,听清楚,是你和你的监护人都要确认。”   “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决定!这是我的学习,我的人生。”喻冬不甘示弱,“你们应该更尊重学生的决定。”   孙舞阳平静地看着喻冬。他的态度让喻冬的愤怒显得鲁莽而不得体了。   “喻冬,正是因为我尊重你,所以我才会说,会跟教务处再具体沟通。”他带上了安抚的口吻,“每一年的选科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部分都是想选文科的学生瞒着父母做了决定,父母又强硬地强迫他们选择理科。”   喻冬没吭声。孙舞阳显然已经看惯了这种情况。   “我确实看得太多了,所以我才建议你,你必须和监护人沟通,取得他的许可。”孙舞阳很耐心,“喻冬,你没有成年,你要依赖父母生活。即便成年了,你也还有很长的一生,不可能脱离所有亲人。从现在开始学习怎么跟他们沟通好不好?”   喻冬没有从孙舞阳身上察觉到恶意。这让他的警惕心暂时收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好沟通的人。”   “我知道。”孙舞阳和喻乔山通过电话,喻乔山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说一不二,并且带着颐指气使的派头。   他把选科表抽回来。   “虽然很难,但不怎么做,程序上是没办法通过的。”孙舞阳顿了顿,“喻冬啊,你喜欢吵架吗?”   喻冬很诧异:“当然不喜欢。”   “如果这件事不解决,你和你父亲很可能一见面就会吵架。”孙舞阳笑了笑,“所以努力吧。”   喻冬没吭声。他明白孙舞阳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孙舞阳不了解他的家庭。哪怕没有这件事,他和喻乔山也基本是一见面就吵。偶尔的几次虚假和平,全仰赖喻冬的出色演技。   但不谈不行。   他给喻乔山打了电话,喻乔山一听他要说分科的事情,立刻语气严厉地批评了一通,随后告诉他,自己会去到学校,亲自跟老师沟通。   喻乔山来的那天,是喻唯英开的车。   他一脸不耐烦,尤其在见到喻冬之后,这种不耐烦直接升级成了恼怒。   “我,非常非常忙。”喻唯英压低了声音,“请你管好自己,不要再弄出这么多破事情。”   喻乔山带他过来主要是想认识认识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在高二之后的高三阶段,喻冬将会迎接每月一次的高频家长会,而喻乔山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抽出时间来参加。   代替他的只可能是喻唯英。   喻唯英无法违抗喻乔山的命令,只能把气撒在喻冬身上。   喻冬完全当他是透明的,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当先走进了会议室。   喻唯英在走廊上抽完了一支烟,才让自己稍稍平静。   他看到教务楼的楼下花圃边上,坐着两个和喻冬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一个圆眼睛,看起来很乖,另一个黑魆魆,有点面熟。   喻唯英再看两眼,终于想起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子就是曾经用自行车砸了自己的小流氓。   “呸。”他暗啐一口,转身走入会议室。   会议室中气氛和谐,喻乔山和几个老师谈笑风生。   喻冬坐在喻乔山身边,面色冷淡,一言不发。   喻唯英走进去热情打招呼。他给人感觉很亲切,又因为长着一副很精英的面貌,打扮十分得体,很容易给人信赖感。   “我是喻冬的哥哥。”他跟孙舞阳握手,“孙老师是吧?我听喻冬说过你,你给他很多帮助。”   喻冬实在忍不住了,略微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喻唯英。   他什么时候跟喻唯英说过学校的事情?什么时候提起过孙老师?   ……可见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说谎界的翘楚。   会议时间非常短。老师说所有话喻乔山都点头应了,先说自己确实跟喻冬交流不够,又承认错误,说这种不够确实造成了父子之间的很多误会。   “这次分科,我一定尊重他的意见。”他承诺道。   因为谈得太短,达成共识太快,喻冬下楼的时候宋丰丰和张敬还在讨论一会儿应该给他买什么吃的来抚慰受伤心灵。   “谈完了?”宋丰丰看了眼天色,“那回家吧,快下雨了。”   两人已经帮喻冬把书包和自行车都拿了过来,喻冬道谢之后骑上车,直接往校门外去。   喻唯英的车停在校门附近,看到喻冬过来,他喊了一声:“喂。”   喻冬白他一眼。   “停一停!”喻唯英指了指身后,“爸爸有话跟你说。”   “不是都说完了吗?”喻冬很不耐烦。   喻乔山点了一支烟,眉头皱成了沟壑。   “回去重新写一张选科表,拿来给我签字。”他对喻冬说,“不用再说了,选理科。”   喻冬一下就愣了。   “你刚刚在老师面前不是这样说的!”他呆呆看着喻乔山,“你说会尊重我的意见。”   “我尊重,所以我听完了你的胡言乱语。”喻乔山加重了语气,“尊重不是顺从,也不是默许!改!”   喻冬跳下自行车,拳头死死攥着。   他已经跟喻乔山差不多高了,可是喻乔山身上的气势,他现在还没有半分。   站在喻乔山面前,愤怒只会让喻冬变得易于击破。   “不改也可以。”喻乔山慢慢说,“你转学,并且回家住,我可以允许你不改。”   “做梦吧你!”喻冬咬牙,“你总是这样骗人是吗?这边说一些漂亮话,转头就变脸!”   雨滴落下来了。喻乔山扔了手里的烟。他看到两个同样穿着三中校服的男孩子在几米之外等待,在渐渐变密的雨雾里,十几岁的稚嫩脸庞上挂着相似的紧张与担忧。   喻乔山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慨。   他的喻冬,他孤独的儿子,居然有朋友了。   沉默持续了片刻,喻乔山再次开口。   “好吧,你可以选择文科,我不拦你。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幼稚和可笑,随便你。”他的语气放软,听在喻唯英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在对喻冬发出恳求,“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暑假回家里住,以后每周回一次家。”   喻唯英几乎惊呆了。   “爸爸!”他失声叫出来,“你又纵容他!”   喻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纵容?”   喻乔山没理会喻唯英,只是看着喻冬:“这个条件你答应吗?”   “你们觉得这是纵容?”喻冬几乎要笑出来了,“做梦吧,我不会回去的,无论暑假还是周末。那地方让我恶心。”   他看着喻唯英:“你也是。”   喻乔山很难忍受别人的忤逆,尤其是喻冬。   “你要在这种地方住多久?”他大吼,“你要在你外婆家里住多久!那不是你的家!有家不回,要住别人那里,你以为自己无家可归吗!”   “……你说对了。”喻冬低声说,“我本来就无家可归。”   他突然扭转车头,快速跨上去,猛蹬着冲出校门。   宋丰丰和张敬连忙赶上去。学校的门卫没拦住喻冬,但是却拦住了他们俩:“下来推车!”   张敬气急败坏地吼:“高一一班张敬,高一八班宋丰丰,你要记就记吧!”   宋丰丰根本没理会门卫,轻巧拐了个弯就蹿出了校门,朝着喻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张敬被门卫死死抓住胳膊,没办法挣脱,徒劳地大叫:“放开我!”   雨越来越大了。喻乔山抹去脸上的雨水,对喻唯英下命令:“去兴安街。”   半小时之后,在暴雨里两人抵达了兴安街。   周兰不可能欢迎他们,但是在喻乔山说明是来找喻冬的之后,她谨慎地打开了门。   “喻冬还没回来。”   喻乔山和喻唯英都是一愣。两人走的是喻冬回兴安街的必经之路,他们并没有在路上看到喻冬。   雨实在太大了。   这场骤雨引发了市里各个地方的交通拥堵,交通广播里不断播报着各个路段发生的追尾事故,并且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那个很黑的男孩子呢?”喻乔山问。   周兰冒雨到宋丰丰家里,发现他家门外还落着大锁,宋丰丰也没回来。   喻乔山终于急了:“去哪里了?你有没有他朋友的电话?”   周兰给张敬家里打电话,是张曼接的。她告诉周兰,哥哥刚刚拨了电话回家,说自己在外面找喻冬,暂时不回去。   “都是你开车太慢!”喻乔山没人可以迁怒,转而骂喻唯英,“你要是动作能快一点,也不至于把人给丢了!”   喻唯英浑身也是水淋淋的。他甚至没有走进门,就一直在屋檐底下站着。来不及排入下水道的水在门口积了浅浅一层,把他的鞋底淹没了。   “我出去找。”他掏出手帕擦干净眼镜上的水珠,撑着伞离开了。   喻乔山坐不住了,问周兰要了一把伞,也钻了出去。   阴沉沉的天上滚动着闪电的光线。雷声混在大雨瓢泼般的哗哗声音,非常清晰。   喻冬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双腿浸在水里,因为冷而微微发抖。   玉河桥下的原本近乎枯竭的沟渠,因为这场雨而涨起了水。   既然叫玉河桥,那么这条不知该称为“沟”或是“溪”的水脉,就是玉河了。   雨水从桥上哗哗往两边流,流成了两片沉重的水帘。他脚底下的水也在哗哗奔流,往大海的方向。   喻冬呆坐了一阵子,慢慢抱着膝盖,徒劳地擦去眼泪。   喻乔山说的“无家可归”,像没有形状的尖刺,准确地击中了他一直不敢直视的软弱部分。   他确实是没有家的。陌生的父亲说对了。   有人从桥边走了下来。这个桥洞很少有人经过,但宋丰丰带他来玩过。   桥洞里还刻着宋丰丰小时候的字迹,是一个笔画不少的繁体字:豊。   宋丰丰原本叫做宋豊豊,这个字是爷爷翻着族谱起的,不能乱改。无奈宋英雄去给宋丰丰上户口的时候把纸条弄掉了,忘了这个复杂的豊字怎么写,落笔的时候就直接写了“丰”。   小时候爷爷就教宋丰丰写名字,一定要写笔画复杂的那个,边教边把他爸爸骂上一顿。   宋丰丰一开始学得很认真,可是到上了小学就发现麻烦来了:他太顽皮,不肯好好学写字,老师几乎每隔两天就罚他抄自己名字五十次。宋丰丰抄得太痛苦了,于是瞒着爷爷,抛弃了家谱里那个尊贵繁复的大字。   喻冬抬起头,找到他的人果然是宋丰丰。   宋丰丰紧紧挨着他坐下来了。   “好冷。”他抖了抖,缩起脖子。   他是在雨最大的时候在外面寻找喻冬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是刚刚从水桶里钻出来一样。宋丰丰脱了鞋子,从里面倒出两股水,干脆放在一边不穿了,和喻冬一样把脚伸到流淌的河水里。   喻冬等他开口,但宋丰丰却一声不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喻冬带着鼻音开口说话。宋丰丰总是见到他哭,这让喻冬感觉非常不好。他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勉强振作起精神。   “猜的。”宋丰丰说,“回家吧?”   “……你没听他说吗?我无家可归。”   宋丰丰脱了校服上衣搭在肩膀上,闻言伸手拍拍喻冬的背。   “他这样的人说话能信吗?”为了安慰喻冬,他想了又想,“如果不想回去,你可以到我家里来。”   “我摆脱不了他……”喻冬捂着眼睛,虽然想控制自己但仍旧泄露了哽咽的声音,“我太没用了……他每次出现都会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宋丰丰慢慢闭了嘴。喻冬的声音太小了,他听不清楚,不由得略微弯腰,凑近了喻冬。   他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发现自己伸出手臂,揽着喻冬湿漉漉的脑袋,把他抱在了怀里。   “你很重要。”宋丰丰听到了心跳,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喉咙震动发出的词句,“我认为你非常重要。”   喻冬靠在他怀里,皮肤被雨水彻底打湿,是凉的。但宋丰丰却觉得胸膛上的那处地方被喻冬烫热了,他的手在颤抖。迟来的醒悟令他背脊发凉: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姿态拥抱自己的朋友?   可是喻冬没有说话。宋丰丰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完全顺从。   他把喻冬抱得更紧了。 第37章   雨铺天盖地地下着,没完没了似的。   喻冬的脑袋在宋丰丰怀里动了动,离开的时候眼泪已经停了,像是被宋丰丰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很圆。   宋丰丰连忙放开了手。   “你……你冷不冷?”他讷讷地问。   “不冷。”喻冬小声回答,擦了擦眼睛。   宋丰丰收回手,紧紧握着拳。喻冬的体温比他高一点,温度像是黏在了他手指上,他忍不住揉进掌心里。   这太不对劲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喻冬问他。   宋丰丰也说不出所以然。他蹬着车一路赶过来,把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地方都转了一圈,没见到喻冬人影,然后突然就想起了玉河桥的桥洞。   喻冬又把脑袋埋进了手里:“我不想回去……”   宋丰丰凑过去,温温柔柔地劝他:“我怕你着凉感冒,不回去就不回去,你可以去我家里呆着。”   喻冬答应了。   宋丰丰起身,伸手去牵喻冬。喻冬正要拉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宋丰丰怅然若失,心里冒出不太妙的感觉:他刚刚的举动太唐突,让喻冬尴尬了。   宋丰丰开门的时候,喻冬看着对面的周兰家。家里关着门,像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他站在屋檐底下,浑身湿透,一直往下滴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被雨淋了一场,加上也被宋丰丰拥抱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喻冬现在的心情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他只是眼睛还红着,说话也带着鼻音。   因为暴雨,天色昏暗,宋丰丰开了灯,让喻冬先去洗个热水澡和换衣服。他找出没穿过的内衣裤和自己的衣服,放在了洗手间门口。   换完衣服后,张敬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找到人没有。宋丰丰说找到了,但喻冬现在不想回家,他让张敬不要急。   “我路上碰到龙哥,他也帮忙一起找了!”张敬在那头大喊,“龙哥让我跟你说,喻冬想找人教训他爸爸和他哥哥的话,龙哥随叫随到!”   宋丰丰:“不用了不用了……”   张敬:“为什么不用!龙哥可以的啊!龙哥仗义的!”   龙哥的声音隐隐传出:“很好嘛,这个学生仔我中意。”   宋丰丰:“你回家吧!”   “我现在就回去。”张敬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情况记得联系我。”   挂了电话之后,喻冬也正好走上了楼。宋丰丰只打开了自己房间的台灯,喻冬脑袋上搭着毛巾,带着热腾腾的气息走到他面前,坐在了书桌边上。   灯光里喻冬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又因为刚刚洗了热水,那白也不是苍白,里头是透出血色的。宋丰丰抬头看喻冬,看到他眼神有点儿呆,眼睛是湿润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问他:“是张敬吗?”   宋丰丰的目光落在喻冬的嘴唇上。他看着喻冬说话,但耳朵里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神情太古怪了,喻冬愣了一会儿,突然提高了声音:“宋丰丰!”   宋丰丰吓了一跳:“啊?”   喻冬:“刚刚是张敬的电话吗?”   “是。”宋丰丰跳下床,伸手抓住了喻冬的毛巾,帮他擦头发,“他刚刚也在找你。”   喻冬低着头,良久才小声说了声“对不起”。   宋丰丰站在喻冬身后,喻冬的头发湿润且温暖,在他的手底下一丝丝滑过。他的衣服其实不合穿,显得有点大了,领口太宽,歪到一边。喻冬略略低头,颈后的骨头顶起薄薄的皮肤,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出了不清晰的阴影。   宋丰丰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脖子,喻冬下意识一缩。   但宋丰丰的手没有收回去,他仍旧放在喻冬的脖子上。   “黑丰?”喻冬回头看他。   宋丰丰把毛巾扔到了喻冬头上:“算了,你自己擦吧。”   他坐回床上,有些颓丧。指尖的温度无法驱散,渐渐灼热。   想触碰喻冬的欲望太强烈了。但宋丰丰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碰他,只是他无法抗拒喻冬皮肤、头发,喻冬身上所有一切对他的莫名吸引。   喻冬像是某种可怕的源头,他只要稍稍接触,就浑身发热,失去了及时抽手的能力。   他打了个喷嚏。   喻冬拖着椅子挪到床边,和他面对面。两人靠得很近,喻冬的膝盖顶着他的,是一种无言的亲昵。   “你的头发也是湿的。”喻冬问,“你不去洗?”   “算了,擦擦就干了。”   毛巾转移到了他头上,喻冬帮他擦了几下,按着毛巾,停下动作。   宋丰丰的眼神落在喻冬的脖子上。灯光勾勒出喻冬的轮廓,连他脖子和肩膀上的细小绒毛也被昏黄光线照亮,锁骨凹陷下去,是一道完整的沟壑。   他连忙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喻冬小声说,“谢谢。”   宋丰丰一声不吭,十指交叉地握着,脑袋低垂。他现在觉得喻冬所有的举动都带着难以解读的信息,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分析。   好朋友是会这样的。好朋友不会这样的。   宋丰丰不断地想起以前自己和张敬的来往,但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参照的点。   “谢谢你认为我很重要。”   你当然很重要。宋丰丰在心里说,非常、非常重要。   他抬起手去抓毛巾,顺势盖住了喻冬的手掌。喻冬很快抽离,转身站起。宋丰丰把毛巾拽下来,有些茫然,又觉得心中充满难以压抑的喜悦。   “外婆在等我,我回去了。”喻冬背对他说。   宋丰丰看到他耳朵都泛红了,却不知道是不是台灯光线昏暗而导致的。   “我陪你吧。”   喻冬连忙拒绝:“不用不用。”   宋丰丰知道他可能还会和喻乔山起争执,而且不想被朋友看到。   把喻冬送到门口,宋丰丰确认喻冬是脸红了。雨小了很多,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雨水从玉河桥上流淌下来,宋丰丰家里地势较低,门前积了很深的水。   喻冬撑着伞大步跨过积水的地方,回头冲他摆摆手。   宋丰丰目送他小步走上玉河桥,一直走到对面。   张敬给宋丰丰打了电话之后,又给周兰打电话,告诉他喻冬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回家。周兰和喻乔山正在寻找,听到这个消息都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刻往回赶。   跟龙哥道谢之后,眼看雨势实在太大,张敬在龙记大排档里歇了一会儿,吃了四只皮皮虾和一个蟹,对大排档的菜式充满了惊奇。   “还真的不错。”他舔着手上的椒盐,“又新鲜又好吃。我以前以为龙记东西贵都是坑人的。”   马仔们凶神恶煞地冲他举起拳头。   大排档的灯箱已经收回来了,龙哥站在灯箱边上,眯眼看着斜对面小卖部门口坐着的一个人。   “学生仔,那个是不是喻冬的混帐大哥?”   张敬擦擦嘴巴,举着蟹钳跑到龙哥身边,很快认出那是喻唯英。   喻唯英和他们一样都是一身狼狈。他坐在小卖部门口的石墩上抽烟,茫茫然地盯着雨帘。一把长柄的黑伞放在脚边,雨水一滴滴滑到地面。   “龙哥,这个人在这里坐很久了。”马仔提醒。   龙哥骂了句脏话,从大排档里走出来,大步朝着喻唯英走去。张敬连忙拿了伞,紧紧跟了上去。   喻唯英一开始没认出龙哥是谁,等到龙哥吼了一句“吊你老母”,他立刻就想起来了。   眉头皱了皱,喻唯英将烟头扔到脚底下踩灭,拿起雨伞准备离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龙哥凶巴巴地问。   “喻冬不见了,我找他。”   “你就一直坐着,怎么找!”龙哥指着喻唯英,“你根本没认真找!”   喻唯英懒得和他沟通,扭头就要走:“我现在就去认真找。”   “喻冬已经找到了。”张敬从龙哥身后探出头,“大概十几分钟之前,我已经通知周妈了。”   喻唯英一愣,低头掏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未接来电。   “……我不知道。”他说,“没有人告诉我。”   他收好手机,挺直了腰背,扫了一眼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露出倨傲的笑意,点点头就要走。   还没转身,龙哥忽然冲他下巴挥出一拳。   喻唯英根本来不及躲闪,直接摔在了雨地里,连眼镜都掉了。   他的牙齿出血了,嘴角一片红。   “死流氓!干什么!”喻唯英大吼。   “看你不顺眼。”龙哥扭了扭手腕,“想打就打。”   喻唯英从地上爬起来,发现眼镜没了,等找到的时候已经被自己踩碎了半边镜片。   “见一次打一次,我龙哥从来不开玩笑。”龙哥笑了一声,“还不走?还想被打?”   他话音刚落,喻唯英忽然把手里的雨伞扔了过来。   “神经病!”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堆神经病!臭鱼烂虾!”   他骂得太文绉绉了,不符合龙哥的风格,龙哥毫无反应。   “死在外面算了啊,还找什么?不是嫌弃我吗?不是嫌弃他吗?那就大胆一点啊,去死,去跳海啊!”喻唯英的声音都岔了,“他讨厌我,难道我就不讨厌他?”   张敬忍不住了:“要不是因为你和你妈妈,喻冬也不会……”   “你搞错了吧?”喻唯英嘶哑地笑了,“我?我妈妈?”   张敬被吓得不轻,又缩回了龙哥身后。   “他委屈,那我呢!”喻唯英太激动,双手疯狂地舞动,“那我呢?我也被人骂了十几年‘野种’!”   远方响起了巨大的雷声。   雨却渐渐小了。   西装革履的青年浑身湿透,打理整齐的头发一缕缕粘在额头上。他像是失去了力气,紧紧握着破碎的眼镜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慢慢挺直腰身,一步步稳稳地往前去了。   喻唯英回到周兰家里,喻乔山和喻冬都在。   看到他的样子,喻乔山不由得皱眉:“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喻唯英扯了一堆纸巾开始擦脸擦头发。他不仅牙龈出血,连嘴巴里也破了,一边暗暗痛骂龙哥,一边忍着疼,尽力维持着平静。   喻乔山说他做事情总是粗心大意,喻唯英一脸平静,忽然发现喻冬正盯着自己。   他第一次从这个小自己很多的男孩脸上看到同情和怜悯。   但这也立刻刺伤了喻唯英。   他离开周兰家,站在屋檐底下。鞋底被积水浸没,在口腔内部的疼痛里,喻唯英忍耐着,保持长久的沉默。   室内的争执又开始了。   “我已经答应你选文科,你是打算连考大学都不参考我的意见?”喻乔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是你爸爸!”   这逼仄的空间令他非常不适应。走到饭桌边上,他忽然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相框。   那里面有喻冬母亲的照片。他的妻子,他年轻的,或者年幼的妻子,带着稚气的笑意正隔着一面薄薄玻璃注视他。   喻乔山站定了,片刻后才转过身,用尽量温柔的口吻又问了喻冬一次:“选文科,可以,我满足你的要求,我不阻拦。但我有三个条件,一是你不能再这样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自己跑出去,二是,你下半年至少要回一趟家,还有,等到高考的时候填报志愿,不能任性,我会为你参考。”   “你会为我参考,我必须听吗?”   喻乔山忍耐着怒气:“是的。”   喻冬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我不会害你,我争取,尽量地,尊重你的意见,可以吧?”喻乔山又看了一眼相框。   他在恳求自己的儿子,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了。   在喻冬面前,他彻底失去了父亲的权威。   喻冬没有再坚持拒绝。喻乔山总觉得他淋了一场雨之后似乎冷静了很多,或者说成熟了一点,但也更难以琢磨了。   眼见事情解决,他在新的空白选科表上签字,不管喻冬选文选理都不干涉。喻冬和周兰显然都不愿意留他,喻乔山在他们的冷漠表情里跨出门口。   他开始觉得自己在喻冬面前甚至也没有了父亲的身份。因为喻冬不需要一位父亲,只需要父亲的签名。   在雨后的兴安街上行走片刻,喻乔山意识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喻唯英。   “一点点事情都做不好!”他烦躁地训斥,“这么大个人都找不到!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喻唯英没出声,他嘴巴里太疼了。   “要你有什么用!”喻乔山低声说,   喻唯英笑了一下,疼痛令他很快又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   选科表交上去之后,很快进入了期末考试的复习阶段。   宋丰丰缺课太多了,整个足球队都是。针对足球队的补课仍然在继续,但是喻冬不再参与。普通学生一般十点钟结束晚自习,但足球队的人还得一直补习到十点半。高一的教学楼十点二十分就熄灯了,喻冬会在熄灯后去操场跑步,三圈跑下来,抵达生物实验室,宋丰丰他们刚好离开。   周末足球队只补课一天,剩下的一天宋丰丰也不能随意去玩。他要在喻冬的监督下完成一些基础题的训练。   “我真的是球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了。”宋丰丰跟他强调,“你不用担心我。”   “不担心你。”喻冬埋头做题,“就是希望你成绩再好一点。”   他语气平静温和,宋丰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嘿嘿地笑出声。   “笑什么?做完了?”喻冬伸手要把卷子拿过来。   “没有没有,我在思考。”宋丰丰连忙压住试卷,“我在思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中意你就对你好咯。”喻冬随口说。   宋丰丰一愣,随即想起这是吴曈的口头禅。   吴曈太喜欢捉弄郑随波了,郑随波受不了的时候就揪着吴曈大吼“为什么又欺负我”。吴曈脸皮厚如海堤,神情一点没变化,坦然表示:中意你就欺负你咯。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宋丰丰知道。但他却实实在在地因为这句玩笑话而羞涩了。   两人埋头做了一会儿卷子,他看到喻冬突然扔了笔,整个人趴在桌上,长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   “……说错话了。”喻冬闷声闷气地说。   宋丰丰用笔戳戳他泛红的耳朵:“你又……”   “不要讲!”喻冬干脆连耳朵也捂了起来,“做你的试卷吧,笨蛋。”   宋丰丰揉揉自己的脸,呼出几口气缓和心跳,低头在解题区域里写了个硕大的“解”字,心想:两分到手。   至于接下来怎么解,他是不懂的。   期末考试结束后,迎来了漫长的暑假。   张敬声称自己要去补习,补习的学校正是关初阳父母开的那所。   “哦……”宋丰丰和喻冬拉长了声音。   张敬:“因为有折扣,所以我才去的。”   宋丰丰:“我们知道。”   张敬:“你们不知道!这个折扣很难拿,初阳说一般都是八折九折,她帮我拿到了七折。七折啊我滴朋友,七折!我不去是不是很亏?我不去是不是很不给初阳面子?是吧,为了同学情谊……”   喻冬:“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他和宋丰丰都憋不住,一边往前蹬车,一边狂笑起来。张敬红着脸在后面追赶,徒劳地解释:“我是为了学习才去的!真的!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夏季烈日烘烤大地,海面水汽蒸腾。被晒得发白的海边大路上有年轻的笑声。   宋丰丰和喻冬在暑假里也沉迷于钓鱿鱼,不仅自己吃,分给左邻右舍和张敬吃,甚至还拿到市场上去卖。   张敬也对钓鱿鱼起了兴趣,硬是要跟着他们过来。   喻冬有时候觉得张敬很烦。   他当然是喜欢张敬的,他知道宋丰丰也很喜欢张敬,他们三个是很铁的朋友。但是鱿鱼船这么小,三个人坐下来之后空间顿时窄了很多。张敬不懂得钓鱿鱼,宋丰丰负责教他,于是就剩喻冬一个人煮鱿鱼了。   原本是那么好的独处机会,就这样被张敬搅和了。   喻冬在心里悄悄说了张敬几句。   张敬突然转头看他:“怎么好像有人骂我?”   喻冬:“鱿鱼在骂你。”   张敬又转过头去了。   锅子里鱿鱼片熟了,又白又粉。喻冬蘸着酱油连吃好几个,几乎都要吃饱了。宋丰丰从船的另一头挪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酱油碟。   “……你不是有吗?”   “懒得倒了,吃你的。”宋丰丰夹起烫熟的鱿鱼放在酱油碟里。   张敬趴在船头,紧张地盯着水面。   “张敬弄得钓了?”   “差不多了。”宋丰丰说,“随便他吧,不用理。”   喻冬悄悄笑了一下。虽然很对不起张敬,但是他心里对宋丰丰跟自己有着同样感受而拥有了小小的雀跃。   张敬收获不小,乐颠颠地拎着鱿鱼回家,说是第二天要送给关初阳父母常常。   “最多七折,不能再低了。”宋丰丰提醒他。   “不是为了折扣好吗?”张敬生气了,“我境界那么低?”   喻冬:“是为了学习。”   张敬:“也不是为了学习。”   喻冬和宋丰丰同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张敬:“……不是不是,确实是为了学习。听我解释啊!”   “拜拜!”喻冬转头冲他喊,“吃了你的鱿鱼他们就会答应让关初阳嫁给你了!”   路灯下张敬的脸都涨红了:“哎呀,你们对我好一点行吗?”   宋丰丰乐坏了:“他怎么越来越傻了?”   喻冬心想你们彼此彼此吧。   “下次教你窑番薯。”宋丰丰说,“不叫张敬了,傻乎乎的。”   喻冬:“好。”   他答应得很平静,实际上心里都快乐出海啸了。   宋丰丰说到做到,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似乎憋足了一口气,要把自己心里所有好玩的有趣的事情,都跟喻冬分享。   两人晚饭也不吃,挑了个晴朗的天,拎着一袋番薯,骑着自行车就往海边去。   七叔孙子吃着冰棒,奶声奶气提醒:“番薯,吃多会放屁。”   宋丰丰:“你这个啊,吃多会拉肚子。”   小孩震惊了,盯着手里的冰棒露出斗鸡眼。   海边的人不少,宋丰丰很有经验,找到了一个僻静的海滩。他完全不需要喻冬动手,自己就做完了所有工作。   喻冬:“我是来做什么的?”   “吃。”宋丰丰言简意赅。   趁着他把番薯埋到热腾腾的沙堆里的时间,喻冬坐在一旁看海。   海滩上斜躺着几首搁浅的旧船,海鸟在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来回低飞,声音回荡。住在螺壳里的寄居蟹在沙子里钻进钻出,忙碌不堪。白浪涌上来,将所有痕迹抹平,但很快,沙面上又出现了新的洞口,移动的螺塔一耸一耸地钻出来。   喻冬看得入神,连宋丰丰走到自己身边都没发现。   “这个不好吃的。”宋丰丰说。   “我又没想过要吃它们。”喻冬笑着说,“看它们跑来跑去,很开心。”   宋丰丰左右看了一眼,海滩上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也只能看这些小东西了。   喻冬蹲在沙滩上看寄居蟹,宋丰丰蹲在沙滩上看喻冬。   他怀疑这一片海可能都跑到自己心脏里去了。   忽而平静,忽而震荡,但永远涌动不息,永远翻滚着细细的波浪。   那个可怕的,他从未察觉过的答案,就藏在海水里,一点点浮上来,一点点显露了痕迹。   宋丰丰总是想,要是早点儿认识喻冬就好了。他有那么多事情想跟喻冬分享,想跟喻冬一起做。他喜欢看喻冬高兴的样子。喻冬一高兴,他心里头盛装的那片海也会晃荡起来,让他浑身充满力气,一瞬之间,什么都不畏惧了。   “我抓两只回去玩玩。”喻冬起身想去找工具,但才站起来,宋丰丰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指。   没握住,只能堪堪勾紧喻冬的小拇指。   喻冬:“?”   宋丰丰自己也吃了一惊:“不是……我……”   但他没放开,反正抓得更紧了。   夕阳把他的脸照亮,也把喻冬的脸照亮了。   喻冬盯着他,眨了眨眼睛,白净面皮上一分分浮起紧张的潮红。   “想干什么?他低声问。”   “不、不知道。”宋丰丰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什么都想不了了,海浪在他耳朵里来回冲刮,声音震耳欲聋。所有岩石都露在空气里,所有答案都噙在舌尖。   宋丰丰舔了舔嘴巴,忽然松劲,在温热的手指尚未离开他手心的时候直接一把攥住了喻冬的手。 第38章   宋丰丰的手很热,也许是因为他每天都要进行大量锻炼,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今天天气很热。   总之在他攥住喻冬的手的时候,喻冬就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要把手抽回来。   但宋丰丰不放。   两人沉默地对抗片刻,宋丰丰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脸上浮现了他惯常流露的表情:“喻冬……”   “干什么!”喻冬周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连忙蹲下来,“搞什么,放开。”   宋丰丰终于能和他平视了。他开始时很庆幸暮色成了掩护,他和喻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人看不到,连老天都看不到。但是当喻冬来到他面前,他又开始埋怨这降临到天地的暮色了。   他看不清喻冬的表情。   “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动手动脚。”喻冬的语气里带上了威胁,“不要以为我不会揍人。”   但他说得底气不足,尾音还在微微发颤。   宋丰丰慢慢地放开了手。指节相碰的地方,他还能摸到喻冬皮肤上沾着的细小沙粒,有点点粗糙,但很舒服。   “我这里不对劲。”宋丰丰指指自己脑袋,想想不太正确,又指指自己的心脏。   喻冬吓了一大跳:“哪里不舒服?我都说过了今天这么热,你还去踢球,很容易中暑。回去吧,你家里还有藿香正气水吗?”   “可是碰碰你就好了。”宋丰丰认真说,“我现在又高兴起来了。”   喻冬:“……”   宋丰丰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语文学习成果,试图准确表达。   “也没彻底好,还是跳得很快。”他声音渐渐低了,“喻冬,我病了。”   喻冬也没比他好哪儿去。他蹲在宋丰丰身边,蹲在细细软软的沙地上,像被什么重重打了一记,半天都没法把宋丰丰的话和他的行动联系起来。   “你……你被吴曈影响了。”喻冬试图扳正宋丰丰的想法,“你老跟他一起玩,被他感染了。”   “那我应该去喜欢郑随波。”宋丰丰小声说,“我为什么……为什么老盯着你啊。”   喻冬:“我怎么知道。”   他喉咙颤抖,说出来的话也是不稳的。金红色的霞光几乎消失了,只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留着一道灿烂光线。   喻冬盯着那道光,心里头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人一个都不见了。   他的心脏剧烈搏动,如同鼓号队里被敲打得浮现伤痕的鼓,震得他的骨头血管都疼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一切都不对,可是他又觉得,什么都是对的,该发生的正在发生。   那种隐晦又激烈的感情如同本能,似乎从降生那一刻起,就与人类的灵魂密不可分。他们只是苏醒了,仅此而已。   “……黑丰。”喻冬说,“我,我也……我也病了。”   他太紧张了,满腔的话拥堵到喉头,却一个字也没办法准确表达。   在残存的暮色里,他俩都有着一张发红的,羞怯的脸。   宋丰丰的手指又勾上了他的,一根,又一根。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发现喻冬没有反对之后,他越来越大胆,完全覆盖了喻冬的右手背,并且将自己的指节嵌入喻冬指节的缝隙之中。   手指之间的那片薄薄皮肤碰上了,一样的热。   喻冬闭上了眼睛,手动了动。宋丰丰以为他要抽离,连忙加重了力气:“别、别动,我……我紧张!”   他只顾着笑了,抿着嘴,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控制不住似的动起来,除了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好。   喻冬的手握着沙子,他握着喻冬的手。   目光撞在一起,又飞快移开,怕被对方窥见心里头过分饱足的雀跃和欢喜似的。   海滩上渐次亮起了灯。   光线给了小寄居蟹错觉,它们又开始纷纷爬出来,在沙滩上奔波来去,背着小塔似的壳。   番薯熟了,皮和肉分开,一揭就掉。   这是海边种的番薯,宋丰丰他们都叫它“海薯”,纤维少,瓤白,甜度一般,但特别粉,吃的时候不喝两口水能直接把人哽得翻白眼。   喻冬和宋丰丰就坐在海滩上,一个接一个地吃番薯。   两人都伸直了腿,脚尖一会儿碰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   “傻不傻。”喻冬说。   “不傻不傻。”宋丰丰把鞋底的沙子蹭到喻冬小腿上,被喻冬踢了一脚。   他们没带够饮料,喝着喝着就剩了最后一瓶雪碧。宋丰丰先拧开灌了一半,然后递给喻冬。   喻冬接过来正要喝,随即意识到宋丰丰刚刚接触过瓶口。   他犹豫了,并且飞快看了一眼宋丰丰,脸上微红。   宋丰丰心想,喻冬知不知道他脸红的时候根本掩盖不住?太明显了,实在太明显了。他甚至开始懊恼:喻冬在自己面前脸红这么多次,自己居然什么都没注意到。   “敢不敢喝?”宋丰丰想起了张曼那些少女读物里的说法,“这是间接接吻。”   等到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捂着脸滚到沙滩上。   喻冬被他气笑了,又抬腿踢他一脚。   “靠!”宋丰丰张开手脚躺在沙子上,冲着挂着星星的天空大叫,“怎么那么开心啊!”   喻冬没有直接喝,他把瓶口悬空,直接将饮料倒进了嘴巴里。宋丰丰从沙地上爬起看着他喝,目不转睛地。   喻冬呛到了,捂着嘴巴咳嗽。宋丰丰挪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还剩一点点液体的塑料瓶,在瓶口舔一圈,慢慢喝完。   “收敛一点。”喻冬红着脸说,“别老盯着我。”   “怎么收敛?”宋丰丰问,“没学过,不懂噢。你教我。”   喻冬凉凉地瞥他一眼。可惜因为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这一眼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落在宋丰丰眼里反而起了别的效果。   他又盯着喻冬呆看了。   喻冬被他看得简直要起鸡皮疙瘩:“为什么老盯着我!”   “你白,你帅。”宋丰丰喃喃说,“你好看。”   喻冬又把他踹得横躺在沙滩上。   宋丰丰还不晓得怎么解决心里头那种兴奋的劲头,他翻身坐起来,冲着大海大叫喻冬的名字。   海堤上有人骑车经过,笑了一路。   喊饱了,宋丰丰爬起来,发现喻冬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不吃了?”   “都吃完了。”喻冬把番薯皮和水瓶放进塑料袋里,拎着跳上海堤,“明天周一,早点回去休息睡觉吧。”   宋丰丰爬上海堤,认真表示自己今晚肯定睡不着。   “给你发短信可以吧?”他问,“还是打电话?”   “过了十二点都不行,我要睡觉了。”   宋丰丰连连点头应了。喻冬走在他前面,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落在宋丰丰脚下,宋丰丰慢慢地跟着他的影子走。   走了一段之后,喻冬回头看他。   “过来啊。”他小声说,“离那么远。”   宋丰丰甩甩手,笑着奔过去,一把揽住了他肩膀:“怕你害羞。”   “你才害羞。”喻冬没看他,只是望着前路。宋丰丰扭头瞧他表情,发现他和自己一样,带着压不下去的笑。   路上偶尔有人车经过,看到勾肩搭背的两个男孩子也不觉得有异:关系好的女孩子手牵手,关系好的男孩子就揽肩膀,很正常。   但喻冬和宋丰丰心里藏着个蹦蹦跳跳的鬼,揽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还是不太对劲,讷讷分开了。   他们走得很慢,隔着一点在彼此看来欲盖弥彰的距离。   行得越远,距离就越来越小了。手臂常常会擦在一起,手背碰着手背。碰着碰着,手指就悄悄勾在了一起。   当然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无名指和尾指曲起来,小心地缠着。   原本还一路聊天的,手指勾上之后反而都不吭声了。   走过一个路灯,又走过一个路灯。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全是轻飘飘的气体,拱得心脏怦怦跳。   远远看到兴安街的路牌,宋丰丰忍不住嘀咕:“这么快就到了?”   “已经很慢了。”喻冬小心地松开手,“好啦,放开。”   宋丰丰:“我带作业去你家做。”   喻冬:“冷静一下好吧?先……先别过来了。”   宋丰丰佩服极了:“你怎么那么成熟。”   喻冬轻咳一声:“我比你冷静多了,一直都是。”   宋丰丰当然要夸奖他的:“那冷静的喻老师,再走慢一点?我请你去吃夜宵吧?”   “如果我们骑自行车,早就回到了。”喻冬试图跟他讲道理,“这段路都走了快一个小时,还想怎么样?”   喻冬现在只希望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抱着狗仔,在床上打几个滚,好让自己平静平静。   宋丰丰突然站定:“自行车!”   喻冬:“什么?”   宋丰丰:“我们的自行车!我俩是骑车去的。”   喻冬:“……”   他们完全忘记了车子。   “完了,要被偷了。”宋丰丰转头就往回跑,喻冬连忙跟了上去。   跑了一阵,宋丰丰仰头狂笑起来:“喻老师,你好冷静!”   喻冬又脸红了,追着他往屁股上踹一脚。   自行车安然无恙,宋丰丰从此拿捏到了喻冬的一个丑闻,见到认识的人就要讲一次。   “喻冬吃番薯吃得太入迷,连自行车都忘记了。”   已经听他念叨了几百遍的张敬绝望地从冰沙和补习试卷前抬起头:“够了!你能不能换个话题?我们坐了两小时,你就说了两小时的喻冬。我听烦了!”   两人正在火车站对面的餐厅里等待回家归来的喻冬。   喻冬按照和喻乔山的约定,回家一趟,并且呆了几天。宋丰丰每天要和他发几十条短信,把所有事情都巨细无遗地告诉喻冬。   张敬的这个暑假非常忙碌。张曼去参加交换生夏令营了,诊所里少了一个可以帮忙的人手,张敬除了去补习之外,大量的时间都放在了诊所里。   他还跟宋丰丰科普一些古怪的知识:“暑假期间避孕套特别好卖,然后十月十一月的时候是打胎的高峰期。”   他吃了一口凉丝丝的冰:“不过管得越来越严,我爸妈都说以后不做这个生意了。”   宋丰丰认为这可不是什么好生意。“关初阳知道这些知识吗?”   “废话。”张敬白他一眼,“我能说吗?”   宋丰丰:“挺有意思的,我觉得她肯定感兴趣。”   张敬觉得与他实在话不投机,于是继续做补习试卷,宋丰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喻冬。   好不容易等到喻冬那趟车回来,张敬已经吃了一肚子的冰沙。   三人蹬车去体育馆打球,宋丰丰和喻冬都发现张敬又健壮了一点。   “帅吗?”张敬在更衣室的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脸。   他身后左边一个喻冬,右边一个宋丰丰,都在看着他。   张敬稍稍作了个对比,短短叹气,转身走出去:“我还是去学整容吧,也是当医生,还能帮自己换脸。”   喻冬安慰他:“我外婆说你这种娃娃脸特别不显老。”   张敬指着宋丰丰:“但是我想要男人味!”   宋丰丰莫名其妙获得了一个夸奖,冲喻冬挤挤眼睛,抱着篮球进入了球场。   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张敬又被叫回家卖避孕套了。喻冬和宋丰丰又接着跟不认识的人打了两场,才收拾东西回家。   两人发现张敬忘了拿补习试卷,于是绕道辉煌街送给他。诊所里坐着不少输液的人,张敬在后门搬东西,没注意到喻冬他们。   认真干活的张敬看起来跟认真做试卷的张敬很不一样。至于哪里不同,他们也说不上来,就是瞧着有点陌生。   喻冬和宋丰丰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关初阳这个女孩子也是怪怪的,说不定就正好喜欢张敬这样的类型。   两人送了补习试卷,吃光张敬房间里储存的零食,外加玩了把张敬的电脑,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经过龙行网吧的时候,喻冬突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挺眼熟的黑色小奔驰。   他立刻拉了拉宋丰丰,告诉他这是龙哥朋友的座驾。   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网上看,但楼上没人。往前再走一段,在喻冬当日遇袭的小卖部门口,两人遇到了龙哥和他朋友。   龙哥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正跟梁设计师说话:“这里没有。”   “不用买了。”梁设计师打开他的翻盖手机,“我今晚就回去。”   龙哥:“这么快?”   梁设计师:“明天有会议。”   龙哥:“唉……”   他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喻冬和宋丰丰很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打招呼。倒是梁设计师先看到了他们,示意龙哥回头。   龙哥揪着喻冬问了一通,还骂了他两句。喻冬乖顺地接受批评,倒是宋丰丰看不下去了,主动岔开话题:“龙哥,你买什么呀?去超市啊,小卖部很多东西没有的。”   龙哥叼着根牙签,但因为人瘦,脑袋上海有个小揪揪,完全不似小马哥。   他被宋丰丰的话题带走了。   “是啊。”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想买安全套,没有。”   两个学生仔都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龙哥身后的梁设计师就怒气冲冲地对他吼了一声:“莫晓龙!”   龙哥:“都是自己人,没关系。”   喻冬下意识退了一步,白脸涨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应对。   宋丰丰反应比他慢多了,看看喻冬,又看看龙哥,终于明白龙哥说的什么意思,顿时连耳朵都热了,尴尬地“哈”了一声。   龙哥:“你们不上生理卫生课?”   梁设计师:“生理卫生课不教这个!”   龙哥:“哦!不好意思哈,太久没上学了,记不清。”   他哈哈笑着,在喻冬和宋丰丰脑袋上各摸一把,拎着塑料袋走回梁设计师身边。喻冬和宋丰丰清晰无比地听到那位衣着入时的青年咬牙挤出一句话:“莫晓龙,你嫌命长是不是?”   龙哥总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奇特的感受。   而且有些感受还不太好意思彼此讨论或者分享。   宋丰丰抄完了喻冬的暑假作业,问他周记可不可以抄。开学注册要交十篇周记,宋丰丰一个字都没写。   喻冬买了一些碳和肉,在天台上架起了简陋的烧烤炉,正在烤东西吃。他很喜欢宋丰丰家里的天台,很宽很大,而且还有遮阴的地方,晒不到。   喻冬其实挺怕被晒脱皮的。虽然皮脱了之后确实也没什么影响,但是过程又痒又疼,连澡都不好洗。   宋丰丰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喻冬扭头回答:“周记你怎么抄?”   宋丰丰:“你写了什么?”   喻冬:“写了钓鱿鱼,看电影,看书之类的事情。”   宋丰丰:“那我就写和你一起钓鱿鱼,看电影,看书之类的事情。”   喻冬:“……你还是自己编吧。”   没有参照作业,宋丰丰对着本子发呆几分钟,什么都写不出来。抹了蜂蜜、烧烤汁和孜然粉的牛肉烤熟了,香气随风送进他房间里。他干脆走出房间,加入了喻冬的烧烤工作中。   喻冬的脸被热气熏得发红,宋丰丰乖乖坐着,目不转睛地看他。   “……你够了啊。”喻冬说。   宋丰丰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勾着喻冬的手腕。   他很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心底像藏了一簇火,暗暗地一窜一窜,热力一下一下熏烤。宋丰丰缠着喻冬的手指,从尾指到无名指,到中指,最后将喻冬整个手掌都握在自己手心里。   喻冬的脸更红了,小声嘀咕:“会被看到。”   宋丰丰:“不会的。”   喻冬也没挣开,就让他握着。   牵手也还是满足不了。心里头的火呼呼鼓动,让宋丰丰掌心发烫。   喻冬的注意力从牛肉串转到了宋丰丰脸上:“干什么?”   宋丰丰盯着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傻笑起来。   喻冬喉结动了动,想阻止他,但没说出一个字。   天气太热了,八月酷暑,气温38°,体感温度可能更高。   蝉伏在苦楝树上聒噪地振动翅膀,天上没有一丝云。除了耳边的声音,一切都像停滞了。   宋丰丰的皮肤光滑干燥,因为刚剪了头发,鬓角是短短的毛刺。他今天也没有仔细刮胡子,脸颊上浮现了青色的胡茬。   喻冬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感受着宋丰丰的体温。两人都没说话,脸微微涨红着,视线缠在一起。   直到牛肉烧糊的气味冒出来。   “不要打扰我烧烤!”喻冬气急败坏,红着脸指着宋丰丰房间门口,“回去写你的作业!后天就注册了,你认真点。”   宋丰丰:“好吧。”   他起身回房,才走几步又转回身,两只手在喻冬脑袋上揉了揉。   “喻冬。”他说。   “嗯?”喻冬应他。   宋丰丰的手抚摸着喻冬的头发。他低下头,吻了吻自己的手背,耳朵像是冒了烟:“烤好了叫我。”   这个吻没有落在喻冬身上,甚至没有落在喻冬的头发上。但它隔着宋丰丰的手掌,让喻冬瞬间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   宋丰丰跑回房间了,坐在书桌前。他呆坐了几分钟,心跳一直没法稳定,像是全程跑完了90分钟的比赛,跳个不停。目光落在相框上,他伸手把照片拿起来。   黑夜的教堂前,他和喻冬站在一起。喻冬看着镜头,他看着喻冬。   宋丰丰默默地盯着照片上的自己。   他不知道这种令人羞涩又易于激动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想,大概在拍照的时候,已经有了谁都没发现的端倪。   张敬的一寸照放在相框的右下角,宋丰丰忙里偷闲似的瞧了他两眼。   这一瞧,他突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来。   “喻冬!”   喻冬还在摸自己头发,听到宋丰丰声音连忙放下手。   宋丰丰神情有些紧张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他眼里藏着忐忑,“张敬……好像知道了。” 第39章   事情发生在两天前。   一开始宋丰丰其实是不想跟喻冬借作业的。他开始想在喻冬面前保持一个好的形象,比之前聪慧一点的,有担当一点的,偶尔也让喻冬惊叹一句“你居然真的做完了作业”。   所以他先去找张敬借作业抄。   张敬作业根本没做完,也是赶着最后这几天抓紧狂补。孙舞阳仍旧是张敬的班主任,他惩罚不完成暑假作业的同学,手段很简单,就是连续罚做一个月的值日,包括班级在校内的负责区域,还有教室内部的清洁。   张敬实在不愿意把宝贵的、可以跟关初阳探讨学习内容的时间浪费在扫地上。   “过两天我再给你送过去吧。”张敬埋头狂做,“你这么闲,为什么不自己多做一点啊。”   宋丰丰暑假里其实也需要继续训练,甚至有两周进入了少年足球学校进行封闭式训练。但是即便这样,他也确实比张敬闲得多。   “闲就一定要写作业吗?”宋丰丰在张敬房间的躺椅上躺着,拿着手机发短信,“做人还有什么意义?”   张敬不理他了,宋丰丰一个人把手机键盘按得啪啪响,给喻冬发短信。   他问喻冬在做什么,喻冬很快回复:看书。   他又问喻冬看什么书,喻冬很快回复:英文原版书。   “好看吗?我也想看。”   片刻后,喻冬的短信来了:别吵我,好烦。   宋丰丰看着喻冬的短信傻笑起来。他开始往前翻,看以往聊天的短信。   他一边看一边笑,太乐了的时候还在躺椅上蹬腿。   张敬被他烦得不行了。   “你在看什么?笑得这么……”他艰难地斟酌着字眼,“不知道该说你发骚还是发瘟好。”   “看喻冬的信息。”宋丰丰说,“说了你也不懂。”   张敬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机。他也跟关初阳发过信息,一般是“今天几点补课”“你的资料还在我这里,要不要我送给你”,内容乏善可陈,更谈不上有趣。   宋丰丰去少年足球学校训练的那两周,刚好在里面过了生日。喻冬给他买了一双球鞋,一直等到宋丰丰回家才能送给他。   宋丰丰一边翻看短信,又想起喻冬给自己送鞋的那天,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张敬开始注意他,并且很快发现,这个人笑得很古怪。   “我那天在街上碰到龙哥了。”张敬说。   宋丰丰:“嗯。”   张敬:“还有他男朋友。”   宋丰丰的眼神总算从手机上移到了张敬身上:“你也看到了?”   张敬没想到宋丰丰这么坦然:“你认识啊?”   “我跟喻冬都认识。”他放好手机,“怎么了?”   张敬嚅嗫半天,讲不出话,挠了挠头,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知不知道六班有个女的,常常去看你训练?”   宋丰丰:“有吗?”   张敬:“你忘了吗?头发这么长,大概这么高,很瘦的那个。”   宋丰丰完全没注意:“来看我训练?怎么,她喜欢我?”   张敬:“可能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丰丰没有高兴,也没有为难。他看上去就像听到了一件普通不过的事情,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又拿起手机“哦”了一声,继续沉浸在喻冬的信息里。   张敬起身靠在书桌边上,手里拿着水性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记得你有时候会去喻冬家里睡觉?”   宋丰丰:“嗯。”   张敬:“睡哪里?”   宋丰丰奇道:“喻冬床上啊,还有哪里。”   张敬:“他床这么窄。”   宋丰丰:“就是不太好翻身而已。”   他讲了这几句,终于察觉张敬的问题很古怪。放好手机,他在躺椅上坐直了:“怎么了?”   张敬放下了水性笔,焦躁地抓头发。   “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当时看着龙哥和他男朋友……”张敬说“男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声音很轻,“我突然就想到了你和喻冬。”   宋丰丰心头一跳:“讲乜啊你。”   张敬:“你们很像。不是外表,是相处的那种感觉……太像了。”   他等待着宋丰丰的反驳,但宋丰丰没有。   宋丰丰愣愣瞧他一会儿,低头转开了眼神,干巴巴地说:“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啊。”   张敬和他认识很多年,太了解他了。宋丰丰不擅长说谎,他在回避自己的话题。   可怕的想象让张敬一下抓住了宋丰丰的胳膊,让他面向自己。   “宋丰丰,你不会也想……摸喻冬屁股吧!”   张敬的声音都变调了。   给喻冬转述的时候宋丰丰作了一些艺术化处理。用语文课上学来的知识,这种处理大概可称为“春秋笔法”。   总之关键是,张敬似乎察觉了。   喻冬摸着下巴沉思。   宋丰丰坐在郑随波做的小木凳上,也被喻冬的神情弄得忧心忡忡起来。他吃着烤好的牛肉片:“怎么办?”   “没事。”喻冬安慰他,“张敬现在只是一种猜想,他不确定的。你不要给他确定答案就行。”   但张敬的执着出乎他俩的意料。   返校之后,足球队开始了每天早晚的例行训练,喻冬和张敬不在一个班了,张敬有时候找不到他,就去球场上找宋丰丰。   喻冬那时候正好跟郑随波一起在操场上跑圈,远远跟张敬打了个招呼。张敬等到宋丰丰结束一个阶段训练,把他拉到一边。   喻冬也正巧跑到他俩这里,又打一个招呼。   宋丰丰笑嘻嘻地冲他和郑随波挥手。坐在人工草地上,拿起自己那杯奶茶。   张敬看着宋丰丰:“完了,真的。我每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宋丰丰认真吸出奶茶里的淀粉珍珠:“你又不是学委,预感不准。”   “我直觉厉害啊黑丰。”张敬急了,抓紧宋丰丰车头不让他走,“你给我个坦白答案行不行?”   宋丰丰的神情也变得认真了:“没有答案,张敬。你问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不存在的事情我怎么给你答案?”   张敬半信半疑。   “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张敬强调,“我们什么关系,对吧?你不要瞒我。”   宋丰丰咀嚼着结实的淀粉珍珠,盯着张敬点点头。   很奇怪,他心里有一部分划归理智,正在提醒他:这是不对劲的事情,张敬的担忧有道理。   但更大的部分,却在扑腾着,蹦跳着,闹闹穰穰,让宋丰丰静不下心。   这是他十七岁的初始。   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并且牵挂着某个人。   喻冬和郑随波都在高二一班,文科尖子班。让他诧异的是,吴曈居然也在这个班。吴曈的物理化学成绩糟糕透顶,在绝大部分人都能拿到A的会考中,他居然拿了两个B。   连郑随波都觉得不可思议了:“我都拿到A了。”   但吴曈其他科的成绩却还是不错的。他的历史学得好,随口就能说出一堆故事,连喻冬都听入迷了。   “他都是骗人的。”郑随波提醒喻冬,“听多了就会被他绕进去了。”   吴曈看着他:“我骗过你吗?”   郑随波:“没有一天不在骗我好吧!”   吴曈眯起眼睛笑了:“伤心了,真的。”   喻冬收到了宋丰丰的短信。他今天第一天上物理课,惊讶发现给他们班上课的居然是孙舞阳。   孙舞阳带的是高一尖子班,对于其他班的同学并不熟悉。但是宋丰丰他是知道的,张敬和喻冬的好朋友,足球队的明日之星,黑魆魆扎呼呼的男孩子。   “他问我要不要做物理课代表。”宋丰丰在短信里说。   喻冬笑得趴在桌子上震个不停。   吴曈趁着下课出去玩了,郑随波还是和喻冬坐同桌,他和喻冬一样趴在桌子上。喻冬收了笑声,发现郑随波在唉声叹气。   “怎么了你?”   郑随波这几天看上去都不大高兴。   “做错事了。”郑随波侧着脑袋看喻冬。   他头发软乎乎的,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少见的忧愁。喻冬心想郑随波这是在演什么苦情戏吗?   “唉……”郑随波又叹了一声。   “做错什么了?”喻冬也趴着问他。   郑随波一脸的欲言又止。   “叔叔阿姨会打死我的。”他捂着脸,愁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不像样。”   喻冬:“???”   吴曈买了零食回来,隔着窗户给郑随波扔了一包薯片,顺道在他脑袋上抓了几下。   喻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郑随波被吴曈摸头发的时候,显然一愣,随即耳朵就红了。   “不吃不吃,上火。”   吴曈又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纸盒装的冬瓜茶。   郑随波把吸管戳进去,慢吞吞地喝。吴曈靠在窗外,信手把他手机抓过来,开始玩贪食蛇。   高二的生活似乎比高一要轻松一些。大家都熟悉了高中生活的节奏,在高一加入各个学生社团的人在升上高二之后纷纷成了各个社团话事人,行动讲话风风火火。   “等等……你不是足球队的吗?”   喻冬、宋丰丰和张敬放学后在大只佬奶茶店喝奶茶吃烧烤,被宋丰丰的一句话弄得满头雾水。   “你被足球队开除了?”   “开除全队人也不可能开除我好吧?”宋丰丰对张敬的揣测嗤之以鼻,“我是足球队的,足球队又不是学生社团。我还是可以加入别的协会滴。”   喻冬和张敬面面相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加入双节棍协会呢?”   “你们不知道吗?吴曈是双节棍协会会长的救命恩人,协会会长常常找他商量事情的。”宋丰丰拿起一串鱼蛋。   这个他俩倒是知道的,高一的校运会上,那根从双节棍协会会长手中脱出的铁棒,如果不是吴曈及时扑身抓住,只怕就要在副校长脑袋上砸个坑了。   “接下来不是国庆么,他们被批准参加三中的国庆晚会了,想做些准备,衣服鞋子什么的尽量统一,但是没有经费。”   张敬听懂了,他之前在生物协会里潜伏的时候也常常听到他们讨论这样的事情:“要去拉广告。”   “但是协会的人全都很宅,整个暑假一共拉了两百块,还不够做衣服的。”宋丰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那两百块就是大只佬奶茶店老板友情赞助的,但再多也不可能了。”   双节棍协会是高一才刚刚新成立的学生社团。会长的初衷跟关初阳是一模一样的:想加入类似的协会,但发现三中没有,于是干脆自己搞了一个。   由于是新社团,没有任何基础,也没有任何名气——除了校运会上的意外——拉广告非常难。加上获准参加国庆晚会的学生社团不止一个,摇滚协会、声乐团、太极协会、记者团和漫画社全都在积极地拉广告,基本上和三中的学生社团有过合作的,都已经被抢走了。   “然后吴曈推荐了我,说我是兴安街地头蛇,认识的人多。”宋丰丰看着他俩,“我就……我就答应了。”   喻冬:“……”   张敬:“……”   宋丰丰垂头丧气:“急公好义嘛,见义勇为嘛。”   但他忙活了一周,终于发现拉广告这个活儿一点都不好做。兴安街上的店铺对学生的广告完全不感兴趣,他们本来也不是只冲着学生做生意的。   喻冬和张敬脑子里都窜出了同一个想法,两人又互相看了几眼,渐渐眯缝起眼睛。   宋丰丰看他们表情,知道他俩的想法跟自己是一样的。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龙哥。”宋丰丰说。   “别打网吧的招牌。”张敬说,“我上次听你们说,龙哥不是最大的电脑配件商吗?我们这里最大的。这个就很有搞头嘛。”   宋丰丰的眼神落在喻冬脸上。   “喻冬陪我去?”   喻冬瞥他一眼:“为什么?”   宋丰丰:“我不敢。我紧张。”   喻冬不为所动:“我又不是双节棍协会的。”   宋丰丰转而看向张敬。   张敬:“我又不急公好义,见义勇为。”   他乐颠颠地跟喻冬击了一掌。   宋丰丰艰难地把杯底硕大的淀粉珍珠吸上来,慢吞吞地嚼。   找龙哥做生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丰丰之前去网吧玩的时候,看到过其他高中或者职校的人到龙行网吧拜访龙哥,想要拉赞助。   那时候宋丰丰还是个初中生,而且尚未闯入龙哥打魔兽赌钱的神秘世界,有时候还会好奇地听龙哥跟这些人谈话。   龙哥一般都在柜台里坐着,显然不愿意多跟他们谈,大大咧咧讲几句之后,一句“没兴趣”就打发了。   他确实是没兴趣的。   自己已经是最大的配件商,龙行网吧就在辉煌街对面,地理位置好得不得了,周围遍布各个初中高中或者职业学校,每天到网吧玩的人从不断绝,他还有什么打广告的必要?   宋丰丰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难度很大。   龙哥挺喜欢喻冬的,他知道。龙哥当然还喜欢自己,他也知道。   “可那是钱啊。”宋丰丰说,“让他拿一笔钱出来做没意义的生意,太难了。”   喻冬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再说这件事,我回家了。”他说。   宋丰丰连忙制止他:“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看漫画,我不讲了。”   他正在草稿纸上写着跟龙哥商谈的各种可能发生的细节问答,还列出了双节棍协会和国庆晚会的种种好处,然而所有的好处似乎都不足以说服龙哥接受他们的赞助方案。   喻冬看一会儿漫画,掏出手机来发一会儿短信。   宋丰丰很少见他发短信这么繁忙,扔了手里的纸笔,爬到床上蹭到喻冬身边。   “给谁发短信?”   “郑随波。”喻冬说,“他和吴曈,还有几个班干部在外面买教师节礼物。”   “你要去?”   喻冬抬头看他:“不去,那么晒。”   宋丰丰嘿地一笑,也抓起一本漫画,和喻冬一起靠在墙上看。   他仍旧喜欢看打来打去的漫画,但喻冬渐渐转变了兴趣,宋丰丰总觉得他看的漫画上,字比图还要多。   “《入侵》?”宋丰丰问他,“恐怖吗?”   “不恐怖,挺有意思的。”喻冬说,“这种生物能侵入人的意识之中,改变记忆结构。”   宋丰丰:“字这么多,你看得不累?”   “……累了。”喻冬小声嘀咕。   他放下书,打了个呵欠,眼睛小心往宋丰丰的方向打量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靠在墙上,朝着宋丰丰肩膀一歪,把脑袋搭在他肩上了。   宋丰丰:“……”   他顿时紧张起来,全身都僵了,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睡一下。”喻冬说。   宋丰丰搜肠刮肚地要找话来讲:“睡不着的吧?要不你躺下来。”   喻冬没应,仍旧靠着他。   宋丰丰慢慢平静了,虽然呼吸恢复正常,但是心脏又变得不太安分。和喻冬独处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甚至不是独处,只是在学校里,在路上看到喻冬,他都能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快乐,很容易就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维。   今天的喻冬看起来有点儿忧郁。   宋丰丰想跟他说些别的事情,让他高兴起来。   “我周二下午不训练,打算去找龙哥谈谈。你和我一起去吗?”他问喻冬,“那边应该有新游戏了,我们可以一起玩。”   “周二?”   “嗯。”宋丰丰轻声说,“一起去吧?你跟我一起,我觉得比较有底气。现在周日,你可以再考虑一天。”   “去不了。”喻冬直起身,擦擦眼睛。   宋丰丰觉得有些遗憾,为了喻冬这句话,也因为肩膀突然变得轻松。   “那天我要去扫墓。”喻冬微微佝偻着腰坐在床上,对宋丰丰说。   宋丰丰突然想起,每年九月下旬,喻冬总有几天看起来特别不高兴,有时候还会跟学校请假。他和张敬问起的时候,喻冬只是说不太舒服,不想上课。   这是喻冬第一次坦白告诉宋丰丰他要去做什么。   “和外婆一起去。”喻冬低下头,无意识地翻动漫画书的书页,“我妈的墓不在这边,还得搭火车。一来一回,回到家估计都晚上了。”   宋丰丰没说话,伸手小心地握着他冰凉的手指,慢慢收拢。   喻冬指尖传来了陌生的温度,让他突然之间,很想跟宋丰丰说一些从未与人提起过的话。   母亲是在病床上走的。喻冬不知道那是否算是安详,但她那时候已经开始陷入昏迷,只靠器械来维持生命。   病情发现太迟,恶化太快,他们没能挽留她的生命。   医生每天检查完,都会对喻冬和喻乔山说,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喻冬记得第一次听这句话,是母亲去世三个月前,第一次昏倒在家的时候。   心理准备足足做了三个月,将近一百天。   喻冬甚至已经在无数个噩梦里看到了最后的结局。他从梦里醒来,抓住衣服喘气,眼泪流进枕头里。   但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毫无准备。   痛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怎么能预备好与“痛”对抗呢?在它降临之前,他根本想不到它会这么烈。   然后日子需要继续往前,每个人都需要继续生活。生老病死是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法则,人无法左右,只能哭完之后硬起心肠接受。   喻冬于是觉得自己成熟了。他在疗养院里呆着,没人跟他聊天,他就去听怪人们说话,或者在心里偷偷想一想妈妈。   想多了,眼泪流了几次,慢慢也就没那么痛了。   可是喻冬后来发现,原来不是的。痛苦会绵延极长极长的时间,他甚至没办法应对。   即便一切如常,即便他开始交上新朋友,开始笑,但痛苦永远是悬在头顶的一片阴云。它会在快快乐乐的大晴天里,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引发一个霹雳,打散他所有的表面平静。   它总在余生的某一刻落在喻冬身上,用隐约但强烈的痛楚提醒他:你失去她了,永远地。你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   眼泪落在《入侵》的封面上,喻冬连忙将它擦掉。   宋丰丰又抱了抱他,亲昵而温柔地梳弄他的头发。   很久没有人拥抱过喻冬了。喻乔山不会,外婆也不会。他是大男孩,他要坚强了。   他在宋丰丰肩膀上擦去眼泪,低低地呜咽着:“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宋丰丰拍拍他的背,声音很轻很轻:“扫墓,我可以去吗?”   喻冬一愣:“你去干什么?”   宋丰丰:“去认识认识阿姨。她会喜欢我的,我又帅,又好。哇,我儿子认识这么棒的一个人……对吧?”   喻冬轻笑一声:“你傻啊。”   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害怕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痛苦的雷了。 第40章   宋丰丰最终没有跟着喻冬和周兰一起去。那太奇怪了。   喻冬说他跟妈妈介绍了张敬,也介绍了宋丰丰。他们是他新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们回来的时候,宋丰丰已经在周兰家里自告奋勇地做好了晚饭,正无聊地换电视频道,等待着他们。   宋丰丰是懂得做饭的,而且手艺比宋英雄还要强一点儿。   他期待喻冬的赞美,但是喻冬就是不讲,只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嘴角带着一点笑意。   倒是周兰一直在夸宋丰丰,说他这个红烧肉烧得好,那锅鸡汤煮得好,一碟子青瓜和一碟清蒸龙利鱼也做得很够味。宋丰丰耳朵里听着周兰的赞扬,眼睛一直盯着喻冬。   喻冬特别能忍,就是不吭声,等到终于吃完,慢吞吞放下碗:“还可以吧。”   宋丰丰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   两人出门遛狗,宋丰丰跟喻冬说起了自己拜访龙哥的过程。   龙哥在网吧里玩游戏,宋丰丰一进门他就看到了。靓仔没来,只有黑仔,龙哥也仍旧热情地邀请宋丰丰玩新装的游戏,顺口问他喻冬去了哪里。   宋丰丰玩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广告协议,磕磕巴巴地跟龙哥说双节棍协会的事情。   龙哥听得不太认真,一直在网页上浏览各种猛男图片。   宋丰丰心想,这跟梁设计师好像不同款。   “我可以练成这样的吧?”龙哥指着一张肌肉结实的健美先生写真照问。   宋丰丰:“可以是可以,好看吗?”   龙哥:“好看的吧?你们梁哥好像比较喜欢猛男。”   他显然心里也没底。   宋丰丰:“龙哥你就是猛男啊。”   龙哥斜瞥他:“怎么猛?”   宋丰丰:“没有人不知道龙哥威名,还不算猛?”   他笨拙地拍龙哥马屁,但是看不出自己是拍对了还是拍到了马腿上。龙哥一直笑眯眯的,看上去深不可测。   “我帮你签了,五千块,可以吧?”龙哥问,“双节棍表演的时候,要把我们公司的名字贴在背景板上。”   宋丰丰一愣:“你们什么公司?”   “龙行网络科技有限公司。”龙哥的马仔拿来一沓名片,龙哥全塞到宋丰丰手里,“你回去帮我发发。”   一模一样的名片宋丰丰曾在喻冬这里看到过,也是龙哥给的。他珍而重之地收好,拿着龙哥签好了名字盖了章的广告合同走出网吧时,还觉得很眩晕。   五千块!   协会会长跟他说再拉三百块,凑足五百就行了,能给大家的衣服鞋子上印字。   可他拉到了五千块!   宋丰丰打电话给协会会长,问他提成按百分之三还是百分之五算。   “三百块的事情,不就是九块钱和十五块的区别?”会长觉得宋丰丰这个人太木了,“你能拉到三百块,我直接给你二十买奶茶行不行?”   宋丰丰:“我拉到五千块。”   会长数学不好,听力似乎也不太好,宋丰丰攥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那头传来嗷的一声大叫。   “所以最后到底是百分之几?”喻冬抱着小狗在路上走,扭头问宋丰丰。   “百分之十。”宋丰丰乐坏了,“会长太高兴,说给我提成百分之十。我可以请你吃饭了。”   两人带着小狗来到一片新的海滩。夏天的日子特别长,已经六点多了,天色还是大亮的。宽阔的沙滩边上不少人遛狗散步,齐脚踝高的青草在风里摇晃,小螺小蟹在根部跑来跑去。   喻冬和宋丰丰把小狗放在沙地上,任由它自由地跑,两人就坐在黑褐色的岩石上,一边分享路边买的话梅,一边聊天。   孙舞阳今天做了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他和韩叙都住在学校的员工宿舍里,到周末才回家,而他的习惯是早上去买菜,做好午餐的准备工作之后才到教室里抓迟到或者不上早读的人。   他今早上吭哧吭哧踩一辆自行车回到学校,车头篮子里放的居然不是青菜猪肉,而是几朵玫瑰花。   被学生问起,他就笑嘻嘻地说:送你们韩老师的。   下午第一节 是美术课,韩叙被学生逮着问个不停,于是就说出了玫瑰花的原委。   今天是孙舞阳和韩叙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孙舞阳每年都记住这个日子,买完菜了就用剩下的钱买几朵花。花店若是开门就买正儿八经的玫瑰康乃馨或者百合,花店要是没开门,或者菜钱花得差不多了,他就选择在市场里买现摘的栀子荷花或者睡莲。   学生们又鼓掌又起哄,教室里乐成一片。   “你们孙老师还会拉手风琴呢。”韩叙说,“看不出来吧?”   韩叙来市三中当老师的时候,是个能唱能跳的文艺女青年。她被选到了学校的乐团,是合唱的一员。孙舞阳当时已经在市三中教了几年,在乐团里演奏手风琴,是乐团的核心成员。训练几次之后他开始厚着脸皮,扛着沉重的手风琴跑到韩叙宿舍的楼下,“请韩老师下来谈谈乐团训练的一些事情”。   谈着谈着,就变成谈恋爱了。   整个班的学生都兴奋起来了,摩拳擦掌地计划着等第二天上物理课的时候开孙舞阳玩笑。   “孙老师最拿手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韩叙自己也乐,“他最近在为国庆的晚会做准备,逮住了可以让他给你们表演表演。”   喻冬确实想象不出来孙舞阳拉手风琴的样子。胖乎乎的,笑眯眯的,在学校里遇到他的时候手里不是拿着木工协会的工具,就是拿着物理协会的卷子。若是在校外碰上,一般还拎着半只鸡或者一袋子豆腐干。   “你懂什么乐器吗?”宋丰丰问。   喻冬摇摇头:“完全不懂。我对这个一窍不通。”   宋丰丰:“那你有什么兴趣吗?”   喻冬心想问这个干什么,这是相亲吗?   但他还是耐心回答了:“滑板,看漫画,钓鱿鱼。”   还有一个:和宋丰丰一起遛狗。   但他没说出来。   宋丰丰认为喻冬的兴趣乏善可陈,而且非常枯燥,并不炫酷。   “你喜欢听歌吗?”宋丰丰从裤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红色的米奇头MP3。   喻冬不喜欢也不讨厌,宋丰丰分给他一只耳机,看样子是想和他一起听歌了。喻冬正要接过耳机,宋丰丰又缩手回去,躲开喻冬的手,自己给喻冬戴上那只耳塞。   他的手碰到了喻冬的耳朵,喻冬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宋丰丰头一次这样清晰地从人的皮肤上看到鸡皮疙瘩,一颗颗飞快地冒起来,从脸颊开始,延伸到领口之下。   喻冬耳朵也红了,瞪他一眼,自己调整了耳机的方位。   宋丰丰结巴了:“哎,那个,啊哈……”   歌儿开始播放,他紧挨着喻冬坐好,不吭一声。   小狗踩着薄薄的水洼跑来跑去,扑到喻冬身上,湿漉漉的爪子抓住喻冬的衣服。为了方便一会儿回家后直接去学校上晚自习,喻冬已经换上了夏季的校服。夏季的校服上衣是白的,裤子是黑的,很容易就被弄湿,一弄湿就能显出隐藏其下的皮肤色泽。   “坏东西!”喻冬揪着小狗的爪子,“你尾巴也湿了,黑丰。”   宋丰丰面红耳赤,目光在海面上游移,像是在寻找一艘根本无影无踪的船只。   小狗半湿的尾巴在喻冬裤子上扫来扫去,喻冬发现根本甩不干,干脆又把它放下地,让它自己去玩了。   宋丰丰却在想些古古怪怪的事情。   喻冬知不知道摸屁股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按压不下这个好奇心。   反正他是搜过了的。   在海滩上听了半小时歌,喻冬提醒宋丰丰应该回去了。   “对哦。快没电了。”米奇头的MP3放在宋丰丰手心里,他摊开让喻冬看。   喻冬伸手,先是覆盖住了米奇头,然后手指插进宋丰丰的手指缝隙里,与他握在一起。   两人坐在海堤的隐蔽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没人看得到,宋丰丰甚至觉得,被人看到他也无所谓了。   小狗又不识相地跑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无主的拖鞋。   宋丰丰先起身,一把将喻冬也拉了起来。小狗跑在他俩前头,昂着头,很有气势,是一位开路的先锋。   “它到底叫什么名字?”宋丰丰几乎要恳求喻冬了,“不叫黑丰行不行?”   “大名叫宝仔。”   宋丰丰松了一口气。   “小名叫黑丰。”喻冬坏笑着说。   宋丰丰抬腿踢他一脚,喻冬大笑着躲开,很快又站回宋丰丰身边。   他的胳膊和宋丰丰的胳膊贴得很近。毕竟路很窄,毕竟这么窄的路上还有这样多的车。喻冬用一堆理由来说服自己。   肌肤相贴的感觉说不出的好。   他俩有时候会转头互相看着对方眼睛讲话。这需要很强的自制力。   因为有时候会忘记看前路,直接踩到坑里去。   宋丰丰所在的足球队调节了人员配置。高一新生进入了队伍之中,之前的几个高三学生已经毕业了,而队长现在升上了高三,开始在球队里物色可以接班的人。   他找过宋丰丰好几次,问他有没有当队长的兴趣。   宋丰丰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但高二年级里除了他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球员可以担任这个职位了。宋丰丰在场上的能力是足以服众的。   “其实你也很有人格魅力,特别容易跟人打成一片。”队长说起这些话来一套一套的,“当队长对你以后高考推荐也有好处,你真的要好好考虑考虑。”   队长基本已经确定自己可以去哪个学校了。他会以体育特招生身份进入一所不错的学校,在大学生运动会上带领学校的球队踢出不错的成绩。   “十一月开始我就不会再参与球队的任何工作了。”队长告诉宋丰丰,“我要补课,我的成绩太差了……我至少要考上350分能上大学,最好能考400分,这样我能挑专业。我想读工商管理,但是他们的商学院分数特别高……”   聊着聊着,话题岔到了队长的人生选择上。   宋丰丰还没彻底做出决定,省里的中学生足球比赛又开始了。市三中作为去年的冠军,肩负着许多期待,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省城,开始比赛。   宋丰丰没去省城之前,喻冬还不觉得特别想他。因为两人基本上学放学都在一起,每天还会一起遛狗,下了晚自习还要绕道海岸线嘀嘀咕咕慢吞吞地打发回家的一段路程。   但是宋丰丰一走,他就觉得生活完全不对劲了。   宋英雄回了家,有时候会拎着一些海货给周兰,新鲜鱼虾之类的也常常有。喻冬看着他总会想起宋丰丰。   宋丰丰仍旧每天给他发一堆堆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其实跟之前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无非是吃饭没,吃了啥,上学没,学了啥。   宋丰丰也还是和队长一起住一个房间,队长逮着机会就游说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宋丰丰快要被他烦死了,连带着连房间都不想回,吃完了饭就在酒店周围游荡逛街,给喻冬打电话。   喻冬会把手机揣在裤兜里,一边骑车一边跟宋丰丰通话。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事情就变得不寻常。他还是有些怕。   但宋丰丰没他想得这么多,临挂电话时嚅嗫片刻,轻咳一声,紧抓着手机对着麦说:“我有点想你。”   喻冬:“……”   他急急刹车,停在街角。   一张脸腾地红了,热气冲上鼻腔眼睛,冲上头顶。   “说什么呀……”他小声对着耳麦说。   宋丰丰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讲了一遍:“喻冬,我很想你。”   这一次讲得理直气壮了,中气十足的,讲完了还觉得不满意继续往上补充:“不是‘有点’是‘很想’。”   喻冬连车都蹬不了了。他干脆下了车,蹲在电话亭边上,把耳麦放在嘴边:“听到了。”   宋丰丰在原地转圈:“哦。”   喻冬:“……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丰丰:“可能明天,可能下周。”   他低头踢地上的石子。小石块滚到了草坪里,一只流浪的小猫受了惊吓,呼地窜上树,飞快跑了。   宋丰丰靠在栏杆上。这是河边的观景路,有人在他身边散步,夕阳把河面和他都照成了金灿灿的。   “我还是拿了冠军再回去吧。”他说,“我答应队长了。等他退了,我就是足球队的队长。”   喻冬轻笑起来:“那等你回来,我和张敬请你吃饭。”   他的笑声挠得宋丰丰耳朵里酸酸痒痒的。   “你呢?”宋丰丰执意要从喻冬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你想我吗?”   “想。”喻冬小声说,说完了还带着笑意补充,“不是‘很想’,是‘有点’。”   似乎是以喻冬这句话为媒介,他开始频频进入宋丰丰的梦里。   这些梦有时候会给宋丰丰带来让他不好意思的烦恼。   “年轻人啊,年轻人。”队长在布满晨光的窗边做伸展运动,转头揶揄从厕所里出来的宋丰丰,“内裤带够了没有?”   宋丰丰面红耳赤,顺手抄起队长的枕头朝他扔过去。   已经是比赛的最后一天了,他们在决赛上遇到了同市的另一支队伍。   九中是省级中学生足球比赛的常客,但去年很令人意外,他们在半决赛就已经打道回府了。宋丰丰只记得当时在赛场之外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九中费了很大力气才保住了来年参赛的资格。   “九中的队长,是个流氓。”队友言简意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流氓,是真流氓。”   宋丰丰在脑海中龙哥的形象上打了个叉:“真流氓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你不顺眼,就会带着人拎刀砍你那种。”   队长接话补充:“文明比赛,文明比赛啊。九中这次的成绩非常好,我看了他们半决赛的录像,配合不够我们流畅,而且九中的守门员不太行,但是他们的边锋非常厉害,整体得分能力强。”   他又开始上课了。   “记住文明比赛,冷静,大方。不要被九中的演技迷惑了。九中的队长其实跟我还有一些私人恩怨,他是我女朋友的前男友,但我愤怒了吗?我生气了吗?我不冷静了吗?我没有嘛,对不对。冠军要有冠军的气度,来,大家跟我一起喊——”队长大吼,“九中食屎!九中扑街!”   教练:“文明比赛!!!”   市三中又拿了一次奖杯。   领奖和拍照的时候队长把宋丰丰拉到自己身边,和他一起托起了奖杯。   宋丰丰觉得这照片拍得好,太好了,不仅自己冲印了一张挂在家里,还给张敬和喻冬各赠送了一张,让他们好好收藏。   张敬收了,直接放进床底下的箱子里,书桌上仍旧摆着关初阳的照片。   喻冬也收了,不知道放哪里好,于是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而且是背面朝上。   宋丰丰认为这就是不想见到自己的意思了。   “你当队长了,我要记一记你队里所有人的名字。”喻冬指着照片背面的名单狡辩。   宋丰丰说不过他,把他按在书桌上揉脑袋。   喻冬的黑头发被他揉乱了,露出耳后白净的皮肤和颈脖。宋丰丰揉了一会儿,急急收回手,紧紧张张地说:“我回去了。”   喻冬:“???”   他觉得宋丰丰从省城回来之后,就有点怪怪的。   也许是因为期中考考得太差了。喻冬给他找理由。   期中考之后照例是家长会,宋丰丰这边是宋英雄去参加,而喻冬那头是喻唯英过来。   喻唯英当然没有出现,喻冬乐得逍遥,不打算理会他。   宋丰丰当上队长之后比以往还要忙碌一点,有时候晚自习也还要在活动室里跟教练、老师讨论球队的事情。他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更少了,喻冬开始拿他和张敬的课本、资料学理科的基础知识,随时准备给宋丰丰补课。   这天晚上,宋丰丰结束讨论,和上完晚自习的喻冬、张敬会合,一起离开。他身上还穿着球服,球服上的数字已经改成了一号。   队长退了,现在每天奔波于学校和补习班之间。他期中考的成绩糟糕到连大学都可能上不了,巨大的危机感让队长架起了眼镜,完全无暇理会足球队的任何事情。   “宋队长。”喻冬拍拍宋丰丰的肩膀。   “喻老师!”宋丰丰也搭住了喻冬的肩膀。   张敬:“傻子吧你们两个。我去补习了,拜拜。”   喻冬和宋丰丰都认为显然张敬更傻一点儿。   他们在校门口道别,一左一右离开。回家的路有些昏暗,两盏路灯被打坏了,有一截路都是黑的。宋丰丰拧亮了钥匙扣上的小手电,照着前路。他和喻冬都推着车往前走,身边时不时有学生经过,宋丰丰偶尔会跟人打声招呼。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喻冬嘀咕。   宋丰丰轻咳一声,认真说:“但你是MIP。”   喻冬眉毛一挑:“哦……”   他的声音听不出高兴与否,但实际上脸上已经带上了笑。   “你最近怎么不来我家里玩儿了?”喻冬决定直接问他,“我在学理科的东西,期末你得补一下,不然成绩太难看了。”   “你来我家帮我补课呗。”宋丰丰说。   喻冬不乐意了:“为什么不是你来我家?你是不是嫌弃我房间小了?”   “怎么可能。”宋丰丰瞥他一眼,微弱灯光下的喻冬有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我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   “……我之前做梦梦到你了。”宋丰丰突然说。   喻冬以为他在岔开话题:“等等等等,你先把紧张这个问题说清楚。”   “就是因为这个才紧张……”宋丰丰声音越来越低。   这种事情要怎么说?他脸都红了。梦见你,然后……然后就要洗裤子?他感觉理不出逻辑,默默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傻的吧”。   两人正慢吞吞往前走,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并没发现前面的巷口处站着几条人影。   “喂,你。”有人敲敲路灯柱,声音吸引了喻冬和宋丰丰的注意,“你是市三中足球队的是吧?”   宋丰丰身上的球服在路灯的光亮下看得很清楚。   “我是。”宋丰丰下意识地拦着喻冬,把自行车歪了个头,挡在喻冬的车子面前。他看到那些人敲路灯柱,拿的是铁棍。   “1号……1号是队长,是吧?”问话的人手里抓着一个电话,“大佬,三中足球队队长,没错吧?”   手机里传出模糊的声音:“没错,就是队长。弄死他。”   哐啷两声,是宋丰丰把自己和喻冬的自行车推倒了。   “跑!”他一把拉住喻冬往后跑,却发现后面也奔过来三两个拿着铁棍的青年。   路边藏着一条窄巷,宋丰丰来不及思考了,拽着喻冬往巷子里钻。 第41章   巷子里又黑又窄,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喻冬逮到一个喘气的空隙问宋丰丰:“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道!”宋丰丰拉着他拐入巷子中,从一个花圃里钻出来,“但是手机里的声音我有印象……九中的队长跟我们队长有仇……”   追赶的人闹闹穰穰地从巷子里跑出来,铁棍磕在墙上地上,声音可怖。   跨过了花圃便是一条冷清的道路,离街心公园不远。   喻冬心中一沉:他们应该第一时间跑回学校的。学校里有门卫,而且一旦进入校园,外面的人也就没办法再追赶了。   但是当时退路被堵,他们只有巷子这一个出口。   “进公园!”   喻冬穿过马路,从护栏上跨过。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两人冲进街心公园之后,追着他们的青年也从巷子里冲了出来。   街心公园挺大,以前是正儿八经收门票的地方,后来围墙拆了,就成了随进随出的公园。里头各类设施都比较多,还有几处收费游玩的小火车或者旋转木马,喻冬和宋丰丰曾到这里溜达过,和张敬一起,带着张敬的侄子。   公园里树丛很多,给了他们隐蔽的可能。   两人以小火车为掩体,钻进了一个黑魆魆的树洞里。   树洞里有一扇门,紧紧关着,落一把大锁。门上贴着“恐怖之最,每人10元”的海报,已经褪色了。灌木长得乱七八糟的,戳进树洞里,刚好把他俩遮住。   喻冬趴在树洞边上,隔着灌木的枝子往外瞧。   暂时还没看到有人过来,喻冬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开始摸出手机。   他们选的这个位置很不起眼,但是有一个问题:没有另外的出口了。   “先报警吧。”宋丰丰压低声音说。   喻冬也是同样的想法:这里不适合隐蔽,只能短暂停留,给他们一个报信的时间。   喻冬按下了110,正要拨号,宋丰丰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等等……别报警!”   “……对,不能报警。”喻冬很快也反应过来。   球队获得了省里的冠军,和去年一样,要去参加华南地区联赛。一旦被扯进这些说不清楚的事端里,不仅可能影响今年的参赛资格,甚至还会折损后面几年的参赛可能性。   宋丰丰看着喻冬,无声说了两个字:龙哥。   这里距离龙哥的龙行网吧并不远。他们希望他现在正在网吧里玩游戏,或者煮方便面当夜宵吃。   龙哥确实在打游戏。   他呆在顶层的私人空间里,蹲坐在电脑桌前,噼噼啪啪地敲键盘。   浴室里有人,水哗哗地响。   龙哥打完一局,队友约他再战,他说不了,有事。   说话的时候还笑了一下,是坏笑。   “洗完了没?这么久?”他跑到浴室门口敲门。   水声暂时停了,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等不了了你就进来。”   “不好不好。”龙哥说,“你今天不是特别累么?咱们什么都不做,我帮你来个睡前按摩。”   他对自己的按摩手艺是非常满意的,以前刚刚离开学校,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在兴安街的盲人按摩店里当过半年学徒。   在床上趴着看了会儿全是英文字的成人杂志,他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是“黑仔”。   宋丰丰在电话里就说了两句话:“我和喻冬在港区外面的街心公园里,有大概八个人拎着铁棍在追我们。”   通话时间只有六秒钟。   “怎么样?”喻冬压低声音问。   “龙哥说,我靠。”宋丰丰完完整整地转述龙哥的话,“敢动我的人?你们藏好了等着。”   喻冬暂时松了一口气。   夜风吹动地面的垃圾,空的易拉罐在路上滚动,声音很像铁棍拖动。   他吓了一跳,眼神惶恐,隔着灌木丛警惕地看着外面。   街心公园是有保安巡逻的,但是非常懈怠,平时根本见不到人。他和宋丰丰不知道保安现在在哪里,不敢随便行动。   宋丰丰攥紧了他的手:“转移位置!”   俩人从树洞里猫腰走出来,借着灌木丛的掩盖,往另一个方向移动。在远处的道路上传来了纷杂的脚步与人声。   喻冬被宋丰丰紧紧牵着手,心里安定许多,忍不住问他:“我们的车不会被偷吧?”   “被偷了我赔给你。”宋丰丰信口允诺。   两人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一个开放的游乐区,钻进大象滑梯下面的空洞里。这个位置可以藏人,一旦被发现也可以往后继续逃。两人心中一片茫然,缩起身体藏在大象肚子里,等待着龙哥的到来。   片刻之后,又或者过了很久。宋丰丰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龙哥的电话来了。   “没被找到吧?”龙哥的声音带着一点气,“先别出来了,有的场面少儿不宜。”   “龙哥龙哥……你别生气。”宋丰丰连忙说,“讲道理,讲道理。”   龙哥嗤地一笑:“我认识他们大佬,一个小孩子,嘿!我不会跟小孩子发火,但是大家做人做事,不能过火,对不对?”   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宋丰丰和喻冬只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痛呼。   “不出格的,龙哥做事你们放心。”说完这句话,龙哥把电话挂断了。   街心公园里静悄悄的,他们此时才听到有单调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灯光在远处晃动。是值夜巡逻的保安。   两人心中惴惴,揣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龙哥之所以被三中开除,是因为暴力行为。之后他甚至还被送到少管所呆了一段日子。宋丰丰很紧张,他不知道他们跟龙哥求救是对是错,这时候脑子才开始稍稍活络,意识到他们其实还有其他可以解决这些事情的办法。   太幼稚了。他心想,他们都太幼稚了。   “龙哥不会做错事的。”喻冬小声说,“他……他有男朋友。”   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龙哥的背景,也不熟悉龙哥的家庭。但龙哥还有一个男朋友——这个事实似乎已经足够有力了。他是龙哥的缓冲气垫,也是让他们察觉龙哥平常如所有人的一个标志。   值夜的保安渐渐走远,喻冬和宋丰丰从树洞里钻出来。周围非常静,无论是龙哥带来的人还是追他们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人沉默地在公园的小路上往外走,宋丰丰跟在喻冬身后。没走多远,喻冬突然摸了摸胸口,发现别在左胸口袋上的校徽不见了。   离开鬼屋门口的时候他还摸到的,是掉在了大象滑梯附近。喻冬和宋丰丰只好又折回去找。这一片尤为昏暗,宋丰丰在裤兜里,摸出钥匙串,拧亮了小电筒。   他很快在大象肚子里找到了喻冬的校徽。喻冬的照片看起来有些傻气,他盯着镜头咧嘴笑,宋丰丰记得这是因为自己和张敬在摄影师后面冲喻冬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拿好。”宋丰丰把校徽递给喻冬。   小电筒的灯光在宋丰丰脸上一掠而过。喻冬突然愣了,连忙从他手里抓起小电筒,直直照着宋丰丰的脸:“你脸怎么了?”   “没事。”宋丰丰躲开他的手,“就蹭破了一点儿皮。”   宋丰丰脸颊上有一处擦伤,隐隐渗出血。   “什么时候弄的?”   “就跑的时候……巷子里。”宋丰丰盖住了喻冬手里小电筒的光,“不要照我了,刺眼。”   喻冬把小电筒关了,借着大象肚子外面的一点微弱灯光,仔细地看宋丰丰脸上的伤。   他伸手指碰了碰,指尖湿润。这是血啊。喻冬心想,不能算没事了。   “你家里有消炎药之类的吧?”喻冬问,“要不我们回去再买一点?”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疼,但也没到忍受不了的地步,宋丰丰咧嘴笑,“我们快去捡车吧,不知道还在不在。”   “疼不疼啊?”喻冬还是盯着他的脸,小声问,“天气热,你注意点,别被汗弄发炎了。”   宋丰丰从他手里接过小手电筒,揣进了兜里:“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顿了两秒钟,又连忙笑嘻嘻地给自己打圆场:“哎,真的没事,一点都不疼。我踢足球的,这点伤……”   他没说完。   喻冬凑得太近了。   灯光又太过昏暗,他勉强睁眼,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紧接着有温热光滑的皮肤贴上了他的嘴唇,喻冬的呼吸堪堪屏住了,只有体温笼罩着宋丰丰。   这个吻突如其来。宋丰丰蹲在大象肚子里,喻冬也蹲在大象肚子里。在这狭窄的地方里,他被喻冬吻了。   喻冬很快退开。两人呆呆地盯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走了。”喻冬低头钻出大象肚子,快步跨过了低矮的灌木丛。   宋丰丰还是蹲在大象肚子里,脑袋咔咔停转片刻之后,终于慢慢恢复——喻冬亲他了!他和喻冬亲嘴了!   脸皮蹿红蹿热的速度和心跳不相上下。   他手忙脚乱地从大象肚子里爬出来,跨过灌木丛的时候因为太着急了,差点又在地上摔一跤。   宋丰丰在校服裤子上小心地蹭干净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喻冬的温度像是还残留在上面似的。像是一簇火,落在他身上,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   他开始奔跑起来。   喻冬自顾自往前走了一段,懊恼又愤怒地捂着自己的脸。   他做了一件傻事。   和心跳一样强烈的是后悔的心情。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黑暗给了他不足道的勇气,或许是刚刚经历的一场奔逃。他确确实实被吓坏了,一开始真的以为那些人是冲着宋丰丰来的。他们带着铁棍,可是宋丰丰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   喻冬在某一瞬间甚至产生过如有必要,自己会挡在宋丰丰面前的想法。   所以只要宋丰丰提出,他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只是这事情……总让人太不好意思。喻冬行走的速度渐渐慢了,他已经可以看到外面道路上的灯光。   宋丰丰从他身后赶了上来。喻冬根本不敢看他,只顾着往前走。   宋丰丰拉住了他的胳膊,却不吭声。   喻冬沉默地和他对抗,低着头。他听到了宋丰丰的轻笑。   恼怒地抬头瞪着宋丰丰的时候,却看到宋丰丰也正盯着自己。   几片落叶在地上跳着滚着,翻过他们的鞋子。公园里的灯不够明亮,是冷冷的节能灯。   宋丰丰是笑着的,手紧紧抓住喻冬的胳膊,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一句话都不必说,他们看着对方,所有要传递的话语都慢慢递进了心里。   喻冬不挣扎了,涨红着脸,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还回不回去了?”   “回。”宋丰丰改成抓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前走。喻冬这回可以轻易挣脱了,把手放进了裤兜里。   他有点害怕跟宋丰丰有肢体接触。   方才的吻似乎打开了什么可怕的、他还没办法理清楚的密库之门,他会把所有的肢体接触解读成另外的意义——别的更让人害羞的意义。   宋丰丰却很执拗,手沿着喻冬的手腕滑下去,伸进裤兜里把人的手掌扣紧了,拉出来。   “好不好?”他带上一点点恳求,摇晃着喻冬的手。   喻冬心里说“不好”,嘴巴却像被黏住了似的,张不开。   幼稚!他心里有个声音说:特别幼稚!   宋丰丰和他牵着手,小幅地晃着,走到路边才放开。手掌的热度暂时远离了,喻冬反倒有些怅然若失。他将手虚握一个拳头,又揣进裤兜里。   从斑马线上走过的时候,宋丰丰左右看看没人没车,又冲他伸出手。   喻冬只赐予他无名指和尾指。   宋丰丰同样紧紧握住了。   自行车没被偷,两个同样穿着校服的三中学生正在路边等待。看到喻冬和宋丰丰回来都松了一口气。   两人当时离得远,只看到喻冬和宋丰丰跑了,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们把自行车拖到路边放着,等了不短的时间,正在激烈争辩是否返校通知学校时,自行车的主人回来了。   他们对这两个热心的同学连连道谢,目送人离开之后,才各自跨上自行车,慢慢往兴安街去。   已经很晚了,两人不再绕道海边,直接穿过城市的街巷回家。   宋丰丰一路都莫名其妙地笑。他一笑,惹得喻冬更加不好意思,要努力按压下踢他一脚的冲动。   行到半途,蒙蒙地落了小雨。初秋虽然仍旧酷热,但偶尔也会有这样不大不小的雨落下来,打湿还带着暑气的地面。   “凉快!”宋丰丰深深叹了一口气。   喻冬想的是别的事情:“你把伤口遮一遮,雨水不干净,发炎的话就糟糕了。”   “你比我爸还啰嗦。”宋丰丰说。   喻冬:“我上次帮你收拾过客厅,你知道医疗盒子放哪里吗?”   宋丰丰:“不知道。”   喻冬无语了。   两人抵达兴安街之后,喻冬没有立刻回家,他和宋丰丰一起经过玉河桥,来到了宋丰丰家门口。宋英雄这两天回老家探望宋丰丰奶奶,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人气。   喻冬按了按电灯开关,白炽灯没亮。   “宋丰丰……你又忘记交电费了。”   宋丰丰“哦”了一声,蹲在电视柜前翻抽屉:“医疗盒子呢?你放哪里了?我很欢迎你帮我收拾房间,但是东西别乱放可以吧?”   喻冬走过去让他闪开,打着小电筒,在柜子的深处找到了装各种药品和胶布绷带的盒子。   喻冬给宋丰丰上药的时候,宋丰丰跟龙哥通了个电话。   龙哥本不想多说,但无奈宋丰丰锲而不舍,问了又问,他只好说了。   他们没怎么动手,就是揍了那个带头追赶的青年几拳头。打是打过了,但事情还没结束,龙哥联系了别的地头的大佬,谈笑风生之后,隐晦地提醒大佬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要乱闯别人的地盘闹事。   “我龙哥出马,没什么搞不定的啦。”龙哥笑着说,“你和靓仔没事吧?”   “没事。”宋丰丰大咧咧应了,“龙哥,你呢?”   “我怎么可能有事?”龙哥安慰他,“错的不是我,是跑错地盘的死仔。你也不用多想,我龙哥是做正行生意的,模范纳税人,我有奖状的!价格公道,从来不短斤少两,也不欺骗顾客,谁都抓不了我。”   宋丰丰和喻冬心想,那打魔兽赌钱呢???   龙哥显然是忘了这一茬。   挂了电话之后,宋丰丰冲喻冬挑挑眉:“放心了吧。”   “……我没有不放心。”喻冬用医用胶带帮宋丰丰在伤口上贴好了绷带,宋丰丰被痛觉拉扯得抽了抽嘴角。   黑暗让喻冬很紧张,会让他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不太妥当的事情。   他收拾了医疗盒子,放回原位,叮嘱宋丰丰明天起床自己再换一遍药。   宋丰丰坐在沙发上看他,嗯嗯地应了。   “我走了。”喻冬说,“你快睡觉吧,不要发短信了。”   宋丰丰又“嗯”一声。   喻冬觉得他有点儿怪,但说不出来哪里怪。   打开宋丰丰家的大门,细细的雨丝立刻飘了进来。喻冬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下一瞬,他被人拉着按到了门板上,随即宋丰丰紧贴着他压上来,笨拙地亲吻。   秋风从门口钻进来,细细的秋雨飘进来。   他们站在风雨都影响不到的地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交换一个吻。   宋丰丰新贴上的绷带擦着喻冬的皮肤,他细细地喘气,抓住了宋丰丰的头发。   温热的舌头掠过了牙齿,要往更深处钻进去。   喻冬背脊都麻了,按捺不住颤抖,一把将宋丰丰推开。   宋丰丰舔了舔嘴巴,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喻冬的鼻子。   这仿佛小动物确认彼此的亲昵动作让喻冬的腿更软了,他不得不用手支撑着门板。   “喻冬……”宋丰丰低声唤他的名字。   喻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会成为咒语。一个让他混乱甚至融化的咒语。   “你啊你。”宋丰丰又说,“比我还大胆。”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但后来两个人都忍不住了,靠在门板上一直笑。宋丰丰紧张,喻冬也紧张,手握在一起,脉搏与心跳彼此传递。宋丰丰没吻他了,直接把他抱着,小声说:“今晚太他妈刺激了。”   喻冬心里说,对。   期中考之后稍稍放松了一段时间,又要进入极其忙碌的期末复习。老师们都在赶着上课,以争取留出更多的时间去进行高三至少三轮的复习。   地理老师在黑板上画季风分布图,底下有人问前面怎么不上了。   “不考,不上了。”他言简意赅,“有时间就自己看看。”   十一月渐渐见底,整个三中都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欢乐氛围,最兴奋的是高三的师兄师姐。   三中即将迎来自己建校100周年的庆典,而由于这个日子与元旦太近,经过争取,三中获得了举办周年庆典暨元旦跨年晚会的许可。   这是一个通宵晚会,全校所有师生都可以参加。   高三的学生几乎全都疯狂了。这是他们高中的最后一年,高考的压力还悬在头顶上,但狂欢也绝对不能错过。   课间的时候,喻冬常站在走廊上透气,和同学闲聊。对面的高三教学楼里常常爆发出笑声,被冷酷的高二师弟称为“死前狂欢”。   通宵晚会的准备工作热热闹闹,双节棍协会又被许可参与到晚会中,他们和龙哥上次合作愉快,这次龙哥大手一挥,又赞助了一万块。   郑随波现在当上了木工协会的会长,每天都在捣鼓他那套在晚会上展示的机关,连吴曈也不敢随意打扰。   张敬有一次来找喻冬玩,看到吴曈站在郑随波身边的窗口那里看他画图,转头对喻冬说:“他们怪怪的。”   喻冬:“嗯?”   张敬摸了摸下巴:“跟你和宋丰丰似的,很奇怪。”   喻冬仿佛看到了他头上有一个雷达正在不断转动。   “真的很怪啊。”张敬压低了声音,“为什么宋丰丰一见到你就莫名其妙地笑?傻了似的。”   喻冬耸耸肩。他现在已经很能控制住自己了。   和宋丰丰一起共享秘密的感觉,说实话,很刺激很刺激。   他们还是会在早晨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晚自习后慢吞吞在路上走。   有时候会钻进街心公园里,名为散步,实际上却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偷偷亲嘴。   这真的太刺激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喻冬就连白天心里也想着宋丰丰,想着他的呼吸和温度,公园夜间的微弱灯光。   宋丰丰力气比他大,喻冬有时候发现自己的抗议没有用。   “说了几万遍了。”喻冬把他推开,擦了擦嘴巴,“不要伸舌头!”   宋丰丰立刻露出受伤的挫败表情。   “你不喜欢吗?”宋丰丰双手撑在树上,将喻冬困在自己双臂之间。这是公园里足够隐蔽的角落,由于传说鬼屋里的猛鬼成真,日夜喧闹,夜深之后根本没人会到这里来。   喻冬受不了宋丰丰的表情,他知道宋丰丰是装的。   他也不是不喜欢……而是这样的吻太深入了,像是要勾起某些别的欲望似的,让喻冬很害怕。   宋丰丰蹭蹭他鼻尖,小心亲了一下。   “再伸舌头……我会咬你。”喻冬威胁道。   宋丰丰点点头:“好。”   在就要吻上的时候他又坏笑着说:“来呀,咬我。” 第42章   因为这样那样心照不宣的原因,这一年的圣诞节,宋丰丰和喻冬虽然都计划去教堂玩,但不打算叫上张敬。   张敬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硕大的电灯泡,在圣诞的前两天就屁颠屁颠地筹谋起来,先是去12班找了宋丰丰,又拉着宋丰丰去1班找喻冬。他用自己攒的钱外加父母赞助,终于买了一台单反相机,又贵又重,圣诞节这天他打算带去拍照。   宋丰丰和喻冬互相递眼色,在张敬说到提前买烟花免得海滩那边的小贩坐地起价的时候,终于打断了他的话。   “圣诞节你不去补习吗?”他问张敬,“关初阳家里的补习学校关门了?”   “收起你的乌鸦嘴。”张敬冲他挥挥拳头,“平安夜是周日,周日晚上不补习。”   不补习,但是全校都要上晚自习。按照之前的习惯,他们会在十点结束晚自习之后,一起骑车到乌头山脚下的教堂那里,十一点左右启程回家。   喻冬决定给张敬来个早死早超生。   “我们是要去教堂的,不过没打算叫你。”   张敬已经开始规划如何通过赚取烟花差价而挣一笔,闻言一愣:“为什么?”   喻冬撒谎不脸红:“我和宋丰丰有些事情要去做,不方便叫你去。”   宋丰丰心想要去做什么事情?教堂那边可到处都是人。   但他居然有点小兴奋。   张敬郁闷了。他看看喻冬,又看看宋丰丰,直把这两个人脸上的神秘莫测看成了一脸愧疚。   “那好吧。”张敬挠挠头,“你们自己去玩吧。我……我回家。”   “你约别人去吧?”喻冬过意不去了,“学委……班长……还有你现在同桌不是跟你很谈得来吗?”   张敬更委屈了:“人早就约我了,我们班上十几个人一起出发的。我拒绝了,就想跟你俩行动。我们分班之后能一起玩的机会不多了,而且这么热闹呢。”   他确实没想过,宋丰丰居然和喻冬一起行动,而且把他排除在外了。张敬很快又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怎么可能一直黏在一起呢?   但很快他又郁闷了:他跟宋丰丰认识的时间更久,但是宋丰丰不和他玩了。   张敬现在心里有种被宋丰丰这个混蛋抛弃了的感觉,他垂头丧气地上楼,宋丰丰和喻冬跟在后面跟他道歉。走了几步,楼梯上走下来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   “吵架了?”关初阳眼睛一眯,嘴角一翘,“稀奇哦。”   张敬靠在扶手上:“他们欺负我。”   宋丰丰:“对不起对不起……张大哥,跟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三个人一起。”   关初阳:“去哪里?去上厕所?”   张敬被她的话噎得不行了:“不是!他俩约一起去教堂,平安夜的时候,居然把我排除了。初阳,你说这有道理吗?这应该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抛弃了……”   关初阳点点头:“不应该,太坏了。”   张敬转头正要继续谴责喻冬和宋丰丰,耳朵却听到关初阳接下来的一句话。   “那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张敬:“……?!”   喻冬和宋丰丰一边笑一边拉长了声音:“哦~”   平安夜这天天气不好,张敬思量再三,不敢带他金贵的单反出场,把那台旧的海鸥相机揣书包里了。   距离晚自习还有半小时,学生们已经坐不住了。坐班的老师也不阻拦,笑嘻嘻地问他们教堂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早已经收拾好书包的学生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出了教室。   喻冬和宋丰丰在车棚边上见到张敬。   “一起走啊。”喻冬故意喊他,“这回不抛弃你了。”   张敬:“快滚快滚。”   宋丰丰骑在车上挪过去:“张敬,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今晚一定不扔下你,从头到尾陪着你。”   张敬:“求求你们了两位大佬!走吧走吧!抛弃我吧!”   喻冬和宋丰丰一路笑着到了教堂。   他们来得已经迟了,教堂里外都挤满了人。两人随着人流来到神父面前。神父对眼前一个黑一个白的学生印象深刻,一手拿着笔记本和笔,一手拿着饼干糖果,犹豫着不知道给什么好。宋丰丰伸出左右二爪,将笔记本和糖果都抓在手里,随即握着神父的手吧唧亲了一口。   “吻手礼,今天英语课上学的。”他把糖果饼干塞给喻冬。喻冬拆了小包装,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手指大小的圣诞树。他观察片刻,发现这是个小蜡烛。   教堂面前的广场上,三五成群的学生和年轻人已经纷纷把圣诞树小蜡烛粘在地面,一边聊天一边吃起零食来。喻冬不舍得,他把小蜡烛放进了书包里。   张敬和关初阳抵达之后,喻冬问他要来了相机,说要给张敬拍照。   张敬紧张坏了,结结巴巴问关初阳拍不拍。关初阳毫不扭捏,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地合了个影。拿着相机的喻冬拍完之后扭头对宋丰丰无声地说:没有夫妻相。   相机也引起了宋丰丰的注意,拿过来摆弄。张敬教了他一些基础的设置,让他试一试。   按了一下快门,宋丰丰沉吟片刻:“相机质量不行,调不清晰。”   “你虚焦了!”张敬夺回相机,“浪费我一张胶片!没胶卷了你知道吗!”   关初阳凑过来:“你之前就用这个偷拍的我?”   “对。”张敬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偷拍,绝对没有,就随手一拍。”   关初阳现在都还没机会看到自己那张照片,好奇极了。   “我能拍几张吗?”她冲张敬伸出手,“你教我吧。”   张敬激动得手都抖了,喻冬和宋丰丰简直要为他的相机捏一把汗:脚下就是坚硬的水泥地面。   “随便拍,多少张都行。”张敬拍拍书包,“我其实还多带了两卷胶卷。”   宋丰丰:“……哎,你这人。”   他们还在海滩上见到了龙哥。龙哥卖的碳烤鱿鱼生意红火,几个人免费吃了两串之后不好意思了,各自放下五块钱遁走。   教堂周围的人太多了,宋丰丰和喻冬一整个晚上除了悄悄碰了几次手,甚至都没机会牵上。宋丰丰还在一直想喻冬说的那些事情是什么,想得脑袋都疼了。但不做那些神秘的事情也可以。他已经很满足了。跟喻冬一起排队,一起吃零食,一起看烟花,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再多一点,他也是喜欢的。   两人回到兴安街,趁着喻冬开门进了屋,宋丰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亲完觉得更加满足,他拍拍喻冬肩膀:“好了,晚安。”   喻冬:“傻不傻?”   宋丰丰:“傻,可是你喜欢。”   喻冬踢他一脚,宋丰丰闪得快,骑上车嘿嘿笑着过了玉河桥。   和宋丰丰一样满足的还有张敬。   在送关初阳回家的路上,他终于软磨硬泡地从关初阳那里得到了她的QQ号。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打开电脑登录QQ,给关初阳发出了好友请求。   关初阳很快通过了,张敬给他发了个笑脸。   关初阳:晚安。   张敬:晚安晚安!   他没有气馁,点开关初阳的QQ空间打算给她浇花,顺便看看照片。   但关初阳居然没有开通空间!——张敬惊愕半天都回不过神,看着关初阳灰暗下去的头像发呆。   他最后只好转而去给喻冬宋丰丰和班长学委的空间浇花。浇到学委空间的时候,他看到学委的空间名是“爱到痛了”。   底下的空间签名里有解释:成绩比不上,心很痛。   张敬在这一夜里,与学委同病相怜。   在2007年最后的这几天里,三中的大部分学生都陷入了一种无心向学的狂喜状态。   结束了圣诞节活动,接下来就是元旦的通宵晚会了。   孙舞阳的木工协会和音乐协会在通宵晚会上有一个合作节目,他上完物理课之后,敲敲讲桌,提醒大家注意明晚的通宵晚会:“今年期末考试是三中自己出题,我也是出题组的老师。我会在考卷里设置一个跟节目里的木制机关有关的题目,不少于十分,你们大家看着办,啊。”   木工协会只有五个人,是三中所有学生社团里人数最少的一个协会。音乐协会则是三中所有社团里最活跃、最能拉赞助也最有名气的协会。学生面面相觑,又好奇又觉得很好笑:“老师,剧透一下呗?”   “剧透就是,我也要上场。”孙舞阳补充说,“我有两个节目哦,一个是木工协会的,一个是三中乐团的。到时候记得给老师加油鼓掌,有相机的拍点靓照。靓照可加期末卷面分。”   大家尖叫鼓掌。   宋丰丰很好奇,下了课就跑到1班去找郑随波打探消息。郑随波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讲,只是神神秘秘地笑,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榫。   宋丰丰看着郑随波写出来的这个字:“别说知不知道了,我连它怎么读都不懂。”   在围着郑随波的人之中,只有吴曈晓得他在做什么,手痒极了,伸手抓一把郑随波的脑袋毛,惹得郑随波又回头踢他一顿。   元旦的各类活动从31日下午三点之后就开始准备了。   下午主要是各个社团在校园内划分区域展示社团文化,还有学生经营的小摊点和跳蚤街。   木工协会的五个人推着两辆班车在校道上经过,班车上放的都是上臂这么长的木块,被削成了“~”符号的形状,两头还各有一个打穿了的小洞。   宋丰丰和喻冬正在学委的臭豆腐摊位上不要脸地狂吃,见到板车后立刻来了兴致,甩下二十块钱就冲着郑随波去了。   木工协会的人一直到此时还在拼命保持神秘感,把板车上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正在搭建的舞台后侧。主持人吴曈在台上跟搭档对词,结束练习之后立刻钻到后面,看郑随波干活。   所有的木块都放在了地面上,郑随波和木工协会的人正在将木块一块块连结起来。用于连结木块的工具也是木块,但形状不一样,刚好能嵌入不同木块头尾两端的小洞口。   喻冬摸着下巴:“这也不是榫卯啊……不过有点儿类似。”   宋丰丰:“怎么搞?我怎么看不懂?”   喻冬:“孙老师卷子上的这道题目肯定跟力学和动能有关,你注意复习吧。”   宋丰丰:“???”   两人看着木工协会把木板搞来搞去,一会儿用这种形状的木条连结,一会儿又用哪种形状的木条连结,渐渐觉得无聊,又跑去学委的臭豆腐摊位上剥削他了。   “心很痛!”学委对路过的张敬说,“同窗数年,就这样对我!”   “同情您!我帮您谴责他们!”张敬快速拿过一碗,拔腿就跑。   学委:“……”   喻冬和宋丰丰怜悯地把张敬那一碗的钱也帮忙出了。   玩了一个下午,八点钟的时候,通宵晚会准时开始。   校友赞助的烟花一箱箱地燃烧,火花窜上高空,纷纷炸开。   张敬声嘶力竭地对关初阳说:“烧钱啊!”   关初阳什么都听不到,对他礼貌地点点头,笑笑。   年迈的校友被搀扶上台,磕磕巴巴地讲话,唱起了历史久远的校歌。青葱骊歌,战火岁月,吾辈心怀壮烈志,血肉身铸崴嵬魂。坐在轮椅上的校友年纪太大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舞台下的近万名学生全都鸦雀无声。   他提到了一些苍老的名字,一些不会在历史书上出现的历史,还有只存在于校史里的惊心动魄。校歌的词曲都出自名人之手,历经百年,一字未改,一调未换,在这茫茫星夜里唱起,似乎还是能和涛声遥遥呼应。   之后便是校乐团的表演,唱了四首歌。场上的都是熟悉的老师,只是换了衣服和装扮,一个个看起来和平时截然不同了。   在乐团的掩护下,木工协会的人开始把已经串联好的木块全都摆上舞台。   郑随波没有动,他的手腕很疼。刚刚推板车的时候他将手腕给扭伤了,紧急去校医室做了处理,但是现在几乎完全使不上力。   吴曈在后台找到他,发现他愁眉不展,上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会长的手动不了了。”协会里的人跟他解释,“一会儿没办法操作浪涛的把手。”   “我可以!”郑随波连忙说。   那人比他高半个头,闻言按了按他脑袋:“别逞强了,我找别人来帮忙。反正就是转动把手而已,没关系的。”   “别的人怎么知道我们的节奏?”郑随波晃晃脑袋甩开他的手,“我们练了多久?和音乐协会他们配合了多久?不能搞砸。”   吴曈按着他肩膀,让他看着自己:“下两个节目都不需要我报幕,我可以代替你操作浪涛。”   郑随波快烦死了:“谁都可以操作,很简单!可是你也一样,你不知道音乐的节奏,你……”   “我知道。”吴曈看着他的眼睛,“郑随波,我看过你的演示动画。”   舞台与场地的光线映亮吴曈的眼睛,他此时此刻看起来很稳妥,很可靠。   郑随波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当时使用flash软件简单制作的演示动画,就是借用吴曈电脑做的。他没有删,看来吴曈也没有。   “只看一次是不行的,吴曈。”郑随波的语气软了,透出隐隐的不安,“一次记不住……”   “我看了很多、很多次。”吴曈小声地,一字字地说,像是怕被一旁的别人听去了似的,“你之前生我气,不肯理我,我就老看你那个演示动画。你不是还在里面加了音轨吗?我就听着你声音看书做作业,有激励作用。”   “……”郑随波目瞪口呆,“吴曈,你……”   “我有病,我流氓,我特别坏。”吴曈笑了一下,“好啦,就让我代替你吧。那东西太重了,你的手腕很珍贵,要用来画画的,不能弄伤。”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包括你讲解的声音,还有整个节目的流程,‘浪涛’的表演节奏,都在我脑子里。”   乐团的表演结束了,守候在旁的音乐协会人员开始往舞台上搬运乐器。三台钢琴呈品字型摆在舞台中央,木块就在他们身后。   郑随波答应了吴曈的请求。   “就是这个节目了。”宋丰丰和张敬拎着两袋吃的,偷偷溜到1班的位置里找到了喻冬。   张敬听宋丰丰讲了半天,对这个节目充满了好奇:“叫什么?”   “不知道。”喻冬看着走上场的人,“反正钢琴是四手联弹。”   每台钢琴前都坐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   在安静的场地里,第一个音符流泻了出来。   三个人认真且严肃地听了一会儿,无奈古典音乐造诣不高,除了知道很好听、很整齐、很厉害之外,并不晓得是什么歌儿。   “木工协会呢?”张敬问。   他话音刚落,观众里开始冒出低低的惊讶之声。   舞台上灯光全都暗下来,只打在三台钢琴之上。而此时在舞台背后,有柔和的水蓝色灯光展开,所有观众顿时都看到了从低矮地面正不断上升的黑色波浪。   那不是波浪。是一块块被精心削成了特定形状的木块,被不规则的木条连结在一起,因为力的作用,而缓慢地起伏着。   它们越来越高了。   灯光渐渐加强,光源愈发倾斜。波浪的阴影漫出了舞台,投到了观众身上。而这些阴影仍在不断起伏、翻滚、流荡。   “孙老师!”宋丰丰终于看到了孙舞阳,“还有吴曈!”   灯光掠过舞台后侧,木工协会的四个成员和他们的指导老师,以及主持人外援站在缓慢升起的木块之下,正操作着相连木块的把手。每奋力扭动一次,上头的无数木块便以无法析清的移动规则缓慢起伏。   音乐又变了。弹琴的女孩子调整了麦克风,带着笑意唱起歌儿来。   “原来如此。”宋丰丰也笑了,“这么好玩。”   浪涛的阴影被灯光染出了各种变幻的蓝色,就像真正的水流。被称为“浪涛”的机关活动着,浪涛也随之活动着,淌过了所有人。   “海风吹,海浪涌,伴我漂流四方。”   三重唱结束了,唱歌的三个女孩抓着麦克风走到舞台前,男孩则全都站起,弹奏出急切欢快的曲调。挎着吉他与贝斯的乐队也跳上了舞台。架子鼓搬上来,拿着三角铁的老师坐在四脚的椅子上,当当敲响。   乐声随之一变,浪涛愈发激烈。   整个会场此时此刻,终于沸腾起来。   “孙老师厉害了,好多人看完通宵晚会之后说想要加入木工协会,可他不收。”张敬的脚在地面一点一点,踏出节奏,“只收物理成绩排名全年级前五十的人,而且要有动手能力。”   他和喻冬、宋丰丰正在校门口的小吃摊面前,等待着老板炸热狗。   一月的天气愈发冷得可怕。刚刚结束期末考的三个人甩动着僵硬的手腕,一拍即合,决定晚餐在外面解决,一路把周围的小吃店吃过去。   “武术协会的节目不是更好玩?”宋丰丰兴致勃勃,“那叫什么?佛拳?太奇怪了,因为武术协会的指导老师长得太肥,像弥勒佛吗?”   “马老师强调过很多遍,他不是肥,是水肿。”喻冬更正。   他和宋丰丰笑个不停,张敬发现这两个人的笑点越来越趋同,自己已经参与不进去了。   “说到佛,你们初一去拜佛吗?”张敬竭力想要把他俩的话题拉回到自己可以参与的程度,“我还从没跟朋友去过乌头山拜佛烧香。”   说话间,吴曈和郑随波打打闹闹地出来了,闻到香气也迅速围过来,五个人把老板和他的小油锅围得严严实实。   “我过年要回家。”喻冬先拿到了他的热狗,吹了几口之后快速咬下一块,“我要在这里参加高考,我爸答应帮我解决户口的问题,但是交换条件就是我今年必须回家过年,而且呆足七天。”   吴曈和郑随波对喻冬的复杂家庭没有一点儿概念,齐齐看着他:“哇,好像电视剧。”   张敬看向宋丰丰:“你呢?”   宋丰丰:“我回老家看奶奶。”   张敬沮丧坏了:“又丢下我一个人。”   “这么想去烧香拜佛?”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关初阳从五个男孩身后钻出来,伸长手臂递给老板一张五毛钱:“一块炸番薯,多谢。”   张敬:“……啊?”   关初阳拿到了炸番薯,快速咬了一口,跨上自行车:“不好啊?那算了。过年快乐。”   “好……好的啊!”张敬冲着她背影大叫,“我去啊!我去!”   关初阳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扬扬手里的炸番薯。   张敬整个人都酥了,靠在喻冬身上,捂着左胸:“哎呀,我的心呐,我的心……”   喻冬很理解他:“现在什么感觉?”   “我知道什么叫小鹿乱撞了。”张敬突然文绉绉起来,“我的心真的就这样跳着的。”   吴曈拿到了自己的虾饼,一口咬掉一个带壳脆虾。   “我不喜欢小鹿乱撞。”他边嚼边看着郑随波说,“我喜欢……嗯哼,小鸡乱撞。”   片刻之后,郑随波踹了他一脚。   张敬:“……刚刚,吴曈,是不是说了句黄话?”   老板:“黄哦,啧啧。现在的学生仔。” 第43章 (捉虫)   帮忙收拾好屋子之后,喻冬告别了周兰和宋丰丰,坐了几小时火车回家了。   喻唯英来接的他,脸上尽挂着不耐烦,一路上没跟喻冬说一句话。   喻冬在进家门之前还在花园里转了好几圈,做足心理建设,才打开门进去。   家里只有做饭打扫的阿姨。喻唯英送他回来之后一溜烟走了,喻唯英的妈妈不在,喻乔山也不在。喻冬回到了自己房间,一切干净整洁,他躺在床上,给宋丰丰发短信:我回到了。   回家这一路已经把他的精力消耗干净,他还得振作精神,应对接下来的七天假期。喻冬换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很快睡着了。   他还梦到了通宵晚会,梦到树下悬挂的彩灯,一盏盏都亮着。   通宵晚会的节目其实只进行到凌晨一点。接下来全校各个不同区域都开始了新的活动,足球场和篮球场上彻夜亮灯,学生在场上又跳又跑。彩灯上挂着灯谜,猜中了就有礼物,有些又刁钻又难,喻冬看到语文老师站在一盏宫灯下面,足足想了十分钟。   宋丰丰很精神,他却有些困了。张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想要跳上舞台唱歌。一首歌五块钱,会被音乐协会的人收起来当做活动经费,他觉得贵了,又清清嗓子跑下来。   喻冬和宋丰丰走回教学楼。虽然不少人都还聚集在操场上,但他们也不敢在学校里明目张胆地牵手。   横跨了2007和2008年的冬天特别特别冷,教室里门窗紧闭,比外面要暖和很多。   有人坐在教室后面抱着吉他弹奏,课桌被清理和拼凑起来,呆在教室里的学生不是坐在椅子上就是直接坐在桌子上,玩桌游或者打牌。   喻冬和宋丰丰打了一会儿牌,他不太擅长,老是输,脸上被贴满了白纸条。打到三点多的时候他实在困了,趴在桌上睡觉。弹吉他的男孩女孩把课本和资料全都放在地上厚厚地堆了一叠,三四个人就坐在书上,羽绒服和棉衣的帽子紧紧兜着脑袋,靠着墙角睡了。   喻冬睡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抓下来一看,是宋丰丰的衣服。   打牌的人兴奋起来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班主任把家里的两个取暖器拿过来,一个放在教室后面,一个放在教室前面。取暖器暖烘烘的,打牌玩桌游的人都脱了外套。等喻冬六点多的时候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又多了两件衣服,却不知道是谁的。   没刷牙没洗脸,离开教室的时候他们发现学校里居然还有人在活动。脑子活络的学生跟食堂合作,四点多的时候就架起了早点摊子,生意非常红火。宋丰丰和喻冬买了豆浆油条和大肉包,一边吃一边离开学校,回了家。   宋丰丰一晚上没睡,仍旧精力充沛。喻冬连连打呵欠,只想回家立刻躺着。   外头冷飕飕的,北风带着潮湿的水汽,透过衣物的缝隙往人身体里钻。他忘了戴手套,宋丰丰把自己的分他一个,两人单手骑车,缩头缩脑地往家里赶。   海上灰蒙蒙的一片,他听到宋丰丰在身边说话:“听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喻冬被说话声音惊醒的时候,发现喻乔山站在床边,正在打电话。   他的生意看来很繁忙,挂了电话之后眉头也仍旧紧锁,没有放开。喻冬看他一眼,又闭上了,转身背对着他。   “起来吃饭了!”喻乔山说,“这么懒,成什么样子!”   一直等到他骂骂咧咧地离开,喻冬才慢吞吞起来。宋丰丰和张敬都给他发来了短信,问他家里的情况。   乏善可陈。喻冬心想,也就是那样,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沉默地吃了一顿饭,又吃了第三第四顿饭。家里的活儿完全不用喻冬或者任何人动手,喻乔山请了工人回来打扫清洁,连门窗上的对联和福字都是阿姨贴的。喻冬没有跟喻唯英的母亲讲过一句话,他在家里的时候,女人也很少会在在他面前出现。   四个人坐在饭桌上,喻唯英总是跟母亲说话。喻冬默默听着,心里头百般滋味,没办法简单理清楚。   这一年冬天太冷了,从北到南,冰雪封住了大部分的道路,新闻里不断滚动播放救灾抢险的消息。   喻冬在元旦的时候给周兰买了厚被褥、羽绒服和取暖器。   被褥在回家之前他就给周兰换上了,他还跟周兰说,羽绒服一定要常穿,不穿的话里面的羽毛渐渐就臭了,很难闻,这种衣服要靠人气来养的。周兰信了,喻冬想了一会儿,又撒一个谎:取暖器冷的时候必须每天都开,至少开十个小时,不然里面进了水汽就坏了,以后再也开不了。宋丰丰每天都去周兰家里转一转,给喻冬忠实地报告:周妈今天也开着取暖器穿着羽绒服的,她还说你买的东西质量不行,耗电。   “周妈怎么会信你啊?”宋丰丰在电话里说,“这么假。”   “说不定外婆知道我骗她呢,但她也信了。”喻冬戴着厚帽子厚围巾,在山上小步地跑,耳机挂在耳朵上,跟宋丰丰讲电话,“明天就年三十了,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今天下午就回了。”宋丰丰打了个喷嚏,“好冷啊靠,张敬这条扑街,让我陪他来海边拍照!”   宋丰丰的爷爷是兴安街上土生土长的渔民,奶奶却是另一个城市的山里姑娘。她年纪大了,家里又正好留着两间老房子,干脆就回老家住着。宋英雄十几天前就回去了,山里听说下了一点雪,都在山尖上,山脚的村镇倒还好。雪线没有再继续往南侵袭,压着北回归线,开始往后撤了。   宋丰丰:“我还没见过雪呢。”   喻冬:“我见过。小时候去东北滑过雪。”   宋丰丰:“以后一起去嘛!”   喻冬笑着应他:“那就一起去吧。”   两人又说了些古里古怪的话,没什么内容,也没什么营养。喻冬跑了一圈,浑身热腾起来,小声喘气。   喻乔山站在别墅的大门外面,正盯着慢慢走回来的喻冬。   喻冬跟宋丰丰道了再见,慢悠悠收好耳机线。   “你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电话打?”喻乔山的神情里带着揣测和警惕,“跟什么人?女同学?”   “男同学。”喻冬从他身边钻进院子,几步跳上了台阶。   喻乔山似乎要出门,喻冬正要推开家门,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新烫好了头发的女人也吃了一惊,看了喻冬一眼,很快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   喻唯英的母亲跟喻唯英很像,瘦削脸庞,五官清秀,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好看的姑娘。她对喻冬像是永远带着害怕与愧疚,平时不说话,打照面也不抬头,喻冬相信自己和她都希望对方是透明的,最好从来没看到。   喻冬侧身让了让,女人快步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进了喻乔山的座驾。   喻冬说不清楚自己是否怨恨她。时间真的稍稍冲淡了怨怼,他希望这个女人是透明的,是从来不存在的,但也不是恨。是比直截了当的恨更复杂的东西,喻冬还没办法弄懂。   很快,喻冬迎来了他预想的最艰难的一夜:年三十晚。   请的阿姨都回家了,年夜饭是直接从酒店里送来的。四个人仍旧沉默地吃饭,席间只有喻乔山和喻唯英喝了点酒,碰了碰杯。   沉默而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客厅。电视上播放的晚会热火朝天,然而除了喻冬,客厅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看。喻乔山拿着几份外文报纸在看,喻唯英手里四台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他面无表情地按压键盘逐个回复,喻冬猜测这是在应付他那四位神秘的女友。喻唯英的母亲则在一旁跟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拜年,说着喻冬根本听不清楚的方言。   宋丰丰给他发了好几条彩信,一张照片,配着密密麻麻的字。山里的冬季没什么好玩的,大家就围在一起烤火。他很久没回去了,亲戚们也都是说方言,有的话宋丰丰已经听不懂。他跟喻冬说起了小学时候的暑假,他跟着表哥表姐,在夏季安静的夜里出门捉蛇捉青蛙打兔子。毛竹一根根又高又俊,在夜风里娑娑摇摆,硕大的圆月挂在天上,照亮山间的小孩子。   喻冬一边看一边笑,引得喻乔山频频侧目,眼神不满。   熬了几个小时,喻冬在强大的自得其乐能力之下,终于等到了凌晨十二点和《难忘今宵》的歌声。   在喻乔山起身的瞬间,所有人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喻冬还在低头回复准点抵达的同学们的祝福短信,回复完再抬头,发现客厅里只剩下自己,电视上开始播出春节晚会的赞助名单。   宋丰丰打来了电话。喻冬跑到阳台上去接,这时尚未禁鞭炮烟火的城市热热闹闹,一片欢腾,各式各样的烟花从城市各个角落升腾起来,鞭炮声接连不断。别墅区由于位于山上,严禁烟火,成了城市冷清寂静的一块。   “新年快乐!”宋丰丰在那一头的鞭炮声里大喊,“生日快乐!”   “新年快乐!”喻冬大声回答。   无奈那边声音太嘈杂了,宋丰丰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干脆自顾自一直讲下去:“山里信号不好,我准点给你打电话的,但是拨不出去,短信也发不出去。今晚也是我来点炮,靠,十万响!你听到了吗!好吵啊哈哈哈哈!我爸还跟人说起你,说你特别好!我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福能碰到你和张敬,小学时张敬借我作业抄,中学时你借我作业抄!”   喻冬:“我当然特别好!”   “当然不是因为抄作业,他就是这么讲的,我更正了!”宋丰丰吞吞吐吐了,“是因为……因为……哈哈!”   他傻笑起来。   喻冬觉得回家没意思,喻乔山也同样觉得小儿子回家反而让他心烦。   好在喻冬根本没心思宅在家里,喻乔山要出门探亲访友,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他不敢带着喻冬去,他非常确信,只要喻冬不乐意,即便大过年的,也敢丢自己面子。   喻冬倒是等着喻乔山提出带自己出门拜年。他有几年没见过喻乔山那边的亲戚了,并且因为喻乔山解决了他的高考户口问题,他决定让喻乔山过一个虽然不够快乐,但一定很平静的年。   父子俩显然都不知道对方想的什么。   初三这天,喻冬醒来之后发现家里没有人。桌上留了张纸条,喻乔山带着另外两位同样不高兴看到喻冬的人去拜年了。   喻冬吃了早饭,在房间里玩了一会儿电脑,觉得呆坐太浪费时间,抄起家里放着的滑板就出门去了。   别墅区的路非常平整,喻冬很久没在绝无坑洞的路面上踩滑板了,开心得绕了一个大弯才来到大马路上。大马路也基本都是平整的,他一路插着耳机听歌,慢悠悠往前走。   才刚刚大年初三,只有卖年货的摊点开了门,路上还是一片冷清。喻冬溜达半天,没找到可以去玩的地方。   草草在肯德基里吃了个套餐当午饭,正准备转到公园或者广场上,他的电话响了。   喻冬踩着滑板停下,按了耳机上的控制键接听电话:“Hello?”   “心情这么好?”宋丰丰笑嘻嘻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现在方便来接我吗?”   喻冬一愣:“什么?”   宋丰丰:“我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   喻冬把滑板夹在腋下,大步往前跑。公车站在几百米之外,有点距离。   “你过来了?”   “刚到的。”宋丰丰的声音透过耳机钻进喻冬耳朵里,异常清晰,“来找你。”   宋丰丰是初二下午回的兴安街,因为家门被撬开了。   异样情况是隔壁小卖部的人发现的,他认得那个在宋家门口晃荡的人不是宋英雄也不是宋丰丰,连忙出声喝止。那人转身就跑,留下刚被撬开了的铁门和木门。邻居连忙报警和通知宋英雄,但宋英雄还在家里参与祭祖的准备工作,没办法脱身,于是让宋丰丰回来了。   宋丰丰回到之后,发现家里没有任何丢失东西,全靠邻居发现得及时。   兴安街上就有锁匠,过来帮宋丰丰重新装好了防盗锁,宋丰丰便无事可干了。   喻冬不在家,张敬这些朋友又都要出门拜年,难得相聚。宋丰丰睡了一晚上,起床之后揣着钱包手机奔向火车站,买了最早的一张票就过来找喻冬了。   找到宋丰丰时,他正在站前广场上津津有味地看几个老头子下棋。   这一年的春节也十分冷,他穿着羽绒服,头上戴着灰色的毛线帽,除了脚上的球鞋,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亮色。但喻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跑过去揽着他肩膀先揍了一拳。   下棋的老头子把棋盘折叠起来,进站赶车去了。宋丰丰被喻冬拉到路边,脸上带着傻呵呵的笑:“你真的来了?”   “废话!”喻冬简直不知道要说他什么才好,“你这样跑过来,万一我不在呢?万一我没办法来接你找你呢?你怎么办?”   “玩一个下午,晚上回家。”宋丰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车票,“我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回程的票都买好了。”   喻冬又拉着他往车站里走:“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改签,我买票,明天和你一起走。”   “你不是初八才回去吗?”   “不留了,我找个借口提前回。”喻冬露出了仿佛牙疼的表情,“我留在那个家里,大家都很煎熬。”   他其实可以想象,自己不在的时候,喻乔山、喻唯英和喻唯英的母亲,应该还是有说有笑,能聊得起来的。自己才像是闯入这个平和家庭之中的外人,是这个家庭的异类,家里有他的房间,房间仍旧保持原样,仍旧整齐干净,却没有适合他立足的方寸之地。   听他说完,宋丰丰一把按着他脑袋,飞快地往自己这边揽。喻冬迅速挣脱出来,惊恐地看着他。   宋丰丰冲他抿着嘴一笑。   喻冬确认,这个人刚刚在自己头发上亲了一口。   傍晚时分,喻乔山拜完年回家,发现喻冬不在家里。他小小地发了一通脾气,随即发现,喻冬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似乎还更正常一点。   喻唯英泡好了茶,装作不经意似的问:“喻冬不用补课吗?都高二了。”   喻乔山看了他一眼:“才高二就补课?现在是寒假。”   “赵总的孩子今年也是高二啊,假期就放到初八为止,时间特别紧张。”喻唯英喝了一口茶,“高二离高三也不远了,喻冬没有作业?”   他妈妈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喻唯英闭嘴了,喻乔山解了领带,没吭声。他知道喻唯英话里的意思。   喻冬这时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腋下也夹着滑板。   “你一天到晚不在家,回来就是吃饭是吧?”喻乔山呵斥道。   喻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让我回来过年,不是让我帮你们看房子的吧?不能出去玩?”   喻乔山眉毛一抖,像是准备骂人。   但喻冬很快想起自己还要从喻乔山那里得到提前回家的许可,连忙把语气放软:“外婆说想我了,我明天回去,可以吗?”   喻乔山盯着喻冬,半晌没吭声。   他感觉到喻唯英那边两个人的小小兴奋,以及喻冬提出问题之后的小小期待。   “……你回去吧。”喻乔山低声说,“我明天带你去买点补品,给你外婆。”   “她从来不要,都丢了。”喻冬三两步跃上楼梯,“我去收拾东西。”   他看上去这样兴奋,喻唯英和他的母亲看上去大大松了一口气。喻乔山却在轻松之余又有点伤心。他的喻冬不孤僻了,变得活泼了,可再也不会亲近他了。   吃了晚饭之后,心情很好的喻冬和心情很好的喻唯英,甚至还下了一盘棋。   他们两个人都为了同一件事情而高兴,喻乔山心情愈加不好了。   九点多的时候,喻冬接到了短信。他上楼洗澡换衣服,抄起滑板下楼,看样子是要出门。喻乔山吓了一跳:“这么晚,出去做什么!”   喻冬很快回答:“我以前的初中同学聚会。”   喻乔山点点头:“让哥哥送你,玩完了再去接你回来。”   喻冬瞥了喻唯英一眼:“不用了,我可能回来得晚一点,同学送我就行。你记得以前我同桌陈敏吧?他大哥买了一辆房车,今晚带我们上山玩呢。”   说到这地步,谎言变得十分真切可靠了。喻唯英在心里感激这位毫无印象的陈敏及其大哥及房车让自己免于在寒冷冬夜里为一个臭小子奔波,喻乔山则终于点头,允许喻冬出门。   宋丰丰正缩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外头下起了小雨,他决定给喻冬发信息,不要过来了。   下午喻冬带他到电玩城里玩了很久,两个人把所有的项目全都玩了一遍,但喻冬不肯和他一起拍大头贴,宋丰丰遗憾极了。   喻冬说晚上再来找他,宋丰丰很想问他是否跟自己一起睡,但是话到嘴边,没好意思说出来。   他在这里有家的。宋丰丰跟自己说,大过年的,怎么可能在酒店里留宿。   宋英雄问他家里情况怎么样,他扯了个谎说一切正常,现在正在周兰家里看电视。宋英雄放了心,随他去了。宋丰丰在床上滚了两圈,虽然才和喻冬分开两三个小时,但已经开始想念他了。辗转片刻,他最终还是拿出手机。   一条信息才编辑了一半,门就被敲响了,喻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是我。”   他手里拿着滑板,还抱着一个全家桶,头脸被细雨淋湿了,却还嘿嘿笑着:“及时吧?”   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开电视守着电影频道看电影。喻冬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宋丰丰拿来毛巾让他把自己脑袋擦干,喻冬懒得动,最后还是宋丰丰帮他擦了。   “今天是我今年过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喻冬在湿润的毛巾上擦干净手,丢到一边去,“太难熬了,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家里呆。”   电影播到一半,开始了冗长的广告。   喻冬靠在床头上,枕着双臂:“不过我没想过我爸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估计他也不愿意看到我吧。”   这话题让人不高兴。宋丰丰靠过去在他脸上蹭了蹭,想让他开心起来。“张敬说亲戚送了他们很多手打的鱼丸子,很结实很香的那种,说留了一些等我们回去了一起打火锅。”   “海鲜火锅?”喻冬立刻问,“有鱿鱼吗?”   “你想吃肯定有。”宋丰丰从他颈窝里闻到了完全不同的沐浴露香气,“你还洗澡了?”   喻冬是因为不想深夜回家又洗一遍,但被宋丰丰讲出来,感觉却怪怪的。   “……你在想什么?”喻冬紧张地问。   宋丰丰靠得很近,在喻冬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想亲你,就一下好吧?”宋丰丰吻了吻他,一把掀起被子把两人裹在一起,抱着喻冬低笑起来。 第44章 (修改版)   宋丰丰笑的时候,因为紧贴着喻冬的胸膛,他的笑声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因胸前脏器震动而来。喻冬被他堵着嘴巴,卷着舌头舔了又舔。被子蒙着,空气稀少,本来就难以呼吸,很快他就被宋丰丰压得发晕。   发晕倒也不难受,就是心跳越来越快,整个人禁不住挣扎和弹动,但每一个动作都只让入侵的舌尖愈发灵活和狡猾。   喻冬紧紧捏着宋丰丰的肩膀,终于使力把他推离。宋丰丰掀开了被子,自己把头埋在枕头里闷闷地笑。   喘了几口气之后喻冬才堪堪缓过来,在他背上砸了一拳。   “对不起对不起。”宋丰丰自己也喘着气,但还是觉得好笑,“我以为你抓我是说还不够。”   “早够了。”喻冬用手背抹抹嘴巴。在陌生的房间里做这种事情,他意外地大胆起来,脸虽然还红着,但举止自在很多。   宋丰丰枕在他身边,一只手撑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看喻冬。喻冬没注意他的眼神,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下意识夹紧腿蹭了蹭,随即惊愕地僵住了。   “?”宋丰丰去掀他那边的被子,“怎么了?”   喻冬下意识地伸手挡。但他不挡还好,挡了就像是光明正大地昭示着什么似的,宋丰丰顿时来了劲,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看看。”   “你疯了!”喻冬吓得不轻,手被压住了还有腿,连忙踢他。宋丰丰也不觉得疼,仍旧兴致勃勃地拽着喻冬裤头:“就看一眼。”   喻冬被他压得没办法反抗,又羞又恼地躺着。   然后他听到宋丰丰小声笑了。   “笑什么!”喻冬色厉内荏,“我有的你没有吗!”   “都有。”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宋丰丰耳朵脖子上都泛起了红,“就……不太一样。”   喻冬发力把他推开,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停止你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宋丰丰认真地问:“我脑子里有什么想法?”   喻冬:“你说呢?”   宋丰丰抱着个枕头蹭了蹭,慢吞吞叹气。   “要是我和你都是大人就好了。”他似乎充满了遗憾,“你已经18岁了,我还要半年呢。”   “做大人……烦恼也很多的。”喻冬说。   宋丰丰知道他想到了家里的事情,于是跟他说别的话题,让他岔开了注意力。聊了一会儿,两人觉得说那些话没意思,靠在各自枕头上看了会儿电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凌晨一点左右,宋丰丰把喻冬推醒,提醒他该回去了。   喻冬洗了把脸,看着外头蒙蒙的冷雨,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宋丰丰劝他别回了,反正是双人间,另一张床是空着的。但喻冬坚持要回家。   他第二天就离开这里了,至少今晚得给喻乔山一点儿可靠的印象,自己撒的谎才不至于被戳穿。   回到家已经接近一点半。喻冬轻手轻脚地上楼,还没走到自己房间,三楼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回来了?”喻乔山问。   喻冬愣了一会儿:“嗯。”   “被雨淋了?”   “一点点。”喻冬想了想,“你在等我吗?”   喻乔山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叮嘱他先洗个澡再睡觉。   喻冬听着他回了房间,自己则在楼梯上呆站了两分钟。   太迟了。他想,已经来不及了,这点儿温情,没办法打动他了。   回家里呆了几天,等到天气稍稍转暖,两人立刻去菜市场买了新鲜青菜和牛肉,拎到张敬家里打火锅。   张敬一家四口回老家探望老人,两兄妹前一天才回到家。他俩准备好了电磁炉和锅子,手打鱼丸、鲜虾、蘑菇肉丸、撒尿牛丸、鲜鱿鱼片、伊面、鸡块,全都在桌上齐齐排好,就等着喻冬和宋丰丰上门。   喻冬正巧坐在张曼对面,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很不好意思。   宋丰丰问张曼:“曼曼,你很久没见你男神了,不激动?”   他指指喻冬。   在锅里烫着牛肉片的张敬插话:“你不懂了,张曼的男神都换两轮了,现在是她之前夏令营认识的那个外国笔友,叫什么?杰克?迈克?”   “Nick!”张曼从他碗里把牛肉片抢夺过来,“好好念清楚别人名字好吗!”   张敬把舌尖挤在上下门牙之间,十分做作地念出了那个英文名。   张曼白了他一眼:“Nick很厉害的。”   张敬忙不迭地继续烫牛肉:“是是是。”   一桌的菜,四个人都很能吃,一开始是不顾脸面地抢肉,吃到最后,则开始虚情假意地互相推让。   “最后一点了。”宋丰丰说。   “你吃你吃。”张敬端着碗躲开宋丰丰用漏勺捞上来的鸡块和肉丸,“你是运动员,你吃你吃。”   漏勺又转到喻冬面前。   喻冬已经停了筷子,正在一口口地喝雪碧。宋丰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鸡块和肉丸扔进他碗里。   张敬和张曼同时开始鼓掌:“我们都吃完了,就剩你了。”   喻冬:“……”   他也饱得快动不了了,只好端着碗站起来,绕着客厅走,慢慢地吃下碗中的东西。   张敬家里的客厅东西有点儿多,除了角落里堆放着几箱一次性口罩和医用手套之外,还有一个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电视柜。电视柜看上去年月很久了,喻冬盯着上面放的照片看了一会儿。   “这屋子里的家具就它年纪最大。”张敬说,“是我爸妈结婚时买的,好结实,怎么都用不坏。”   张曼小声补充:“不坏就换不了新的,唉。”   喻冬碗里还剩一个肉丸,他回到桌边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爸妈的结婚照好有意思。”他回头指着电视柜上的相框,“他们怎么都穿军装?”   “以前都是卫生兵。”张敬眯起眼睛,“穿着军装照相是那个年代最流行最时尚的了,对不对?”   他的话罕见地得到了张曼的认同。   几人聊了一会儿明星们结婚和结婚照的事情,连带着又谈了谈年初轰动整个娱乐圈的照片门事件,最后在张曼不满的目光里才堪堪停下。   “说到结婚,Nick跟我们讲过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张曼放下杯子,表情神秘而兴奋,“世界上有些国家,是允许男人和男人,还有女人和女人结婚的。”   张敬眉毛一挑:“啊?”   他直觉认为张曼在讲笑话:“怎么可能!”   转头想寻找盟友一起嘲笑张曼的时候,却发现宋丰丰和喻冬都吃惊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宋丰丰来了兴趣似的问:“什么国家?”   “荷兰,比利时,加拿大……”张曼回忆着,“其他我记不起来了。不太多,六七个吧。”   张敬又来了一句:“怎么可能。”   他看着宋丰丰和喻冬。他的两个朋友脸上没有诧异,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和探究欲。   张敬的心悄悄沉了下去。   十七八岁时候谈的恋爱,很少有人会一直思考到未来的婚姻。   宋丰丰和喻冬只是觉得有趣,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允许同样性别的人以被法律和宗教许可的方式,终生生活在一起。   了解这个事实之后,就像是感情得到某种可靠的确认,平白又多了一些勇气。   喻冬这回把家里的手提电脑也拎了过来,方便他查找资料和学习。   他认真查阅了相关的资料,还到外文网站里仔细看了,一边惊叹奇妙,一边又学会了不少新单词。   查到后来,他好奇心起,顺便搜索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   默默看了两个晚上,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太颠覆了!原来是这样……可是真的能行吗???喻冬抱膝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眯起眼睛侧着目光看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小电影。   他甚至不敢正对着屏幕,羞涩让他差点连眼睛都捂上了。   看到关键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喻冬脸庞发热,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手机在枕头上振动,会在十一点之后给他发短信的只有宋丰丰。   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子,喻冬砰地一声重重把笔记本合上,耳机里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扯耳机,一边把手机拿过来。因为太过手忙脚乱了,手机沿着床单滚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响。   “乌头山烧香和广场买彩票,你明天选一个。”   喻冬选了去烧香。   “明天还是我亲戚值班,不是大年初一许愿牌一般都是100块一个。”宋丰丰很快回复。   喻冬关了房间的灯,把笔记本放好,躺在被子里回他信息。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一直讲到十二点过,宋丰丰才恋恋不舍地道了晚安。   喻冬缩在被子里,把手夹在大腿间希望能尽快温暖起来。躺了一会儿之后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之前和宋丰丰在酒店房间里差点儿就发生的事情。就像烛芯被一下点燃,他顿时从身体内部热起来,快得根本来不及躲开那些纷杂的念头。   电脑就在枕边,喻冬低低呻吟,捂住了自己的脸。   早知道就不在睡前看那些玩意儿了。他懊恼又沮丧,赶快用冷冰冰的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   进入了高二下学期,所有的课程突然间都紧张起来。每个老师都在上课之前强调数遍,这个学期的上课进程会比上学期更快,为了争取更多的高三复习时间。   对于文科生来说,多复习一轮,就多一分把握。   喻冬上学期的考试成绩稳居文科班第一,丝毫不必要担心。班主任倒是找郑随波谈了几次话,都是劝他不要参加美术高考,继续稳步学习,考非艺术类院校。   宋丰丰也不大理解郑随波的选择。   “美术不都是学习不好的人选的吗?”宋丰丰问郑随波,“你都考在文科前二十了,为什么还要去学啊?”   郑随波把足球冲他踢过来,宋丰丰立刻接下。   “这谁说的?偏见。”他揉揉自己细长的眼睛,“我就是想考美院,怎么了,不行?谁说成绩好就不能学这个了?”   宋丰丰坐在足球上想了片刻,发现自己这个想法确实毫无逻辑,连忙跟郑随波道歉。   郑随波也不太在意,走过来和他一起坐下。   “不过确实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他抓抓耳朵,“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我父母,接下来还得应付我班主任。哎……”   他仰躺在草地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做人真难。”   喻冬和张敬结束了体检,到足球场上找宋丰丰。郑随波一项都还没检,躺在草坪上打滚打呵欠。   宋丰丰决定给他提一个建议:“郑随波,如果你要去体检,我建议你回教室把冬天的校服先穿上,领子拉起来。”   郑随波:“为什么?”   宋丰丰指指他脖子:“你脖子后面,有那个……痕迹。”   在喻冬和张敬莫名其妙的目光里,郑随波突然红了脸,猛地跳起来,捂着脖子后方拔腿往教学楼跑。   “怎么了?”张敬看看喻冬,又看看宋丰丰,“为什么你们俩好像都明白,只有我搞不清楚?”   三个结束体检的人各自交换了体检单,一路走回去一路聊天。张敬变化明显,上了高中之后他不仅没有放弃乒乓球这个爱好,而且被喻冬带着也喜欢上了打篮球。   “行啊你。”连宋丰丰也吃惊了,“你现在才七十多公斤!而且又长高了。”   张敬紧张地揉了揉肚子:“可是腹肌还没出来。我特别羡慕你的腹肌。”   喻冬:“黑丰有腹肌?”   宋丰丰:“你不是摸过?”   喻冬怀疑地侧目看他。   张敬惊恐地侧目看他们。   宋丰丰突然迅速出手,撩起张敬衣服在他肚子上摸了一把。   “靠!真的没有腹肌!”得手的宋丰丰扒着喻冬肩膀大笑,“不胖了,但都是软肉。”   张敬面红耳赤地理好自己的衣服,正要说话,抬头看到关初阳和朋友从面前走过。几个女孩的神情都很古怪。   “你们男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好奇怪。”关初阳的朋友憋着笑说,在走上楼梯之后终于忍不住,低低讲了几句什么,随即几个人爆发出大笑。   张敬丢了脸,恼羞成怒,追着宋丰丰从一楼打到三楼。   转眼到了四月,宋丰丰带着球队,又跑到别的城市参加华南地区联赛了。   他当了一段时间的队长,现在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领袖人物,站在队伍前训话的时候也充满了气势。   喻冬和张敬都想去看他比赛,但四月没有任何假日,时间确实不允许。   熬过了一个酷寒冬季,这个热带城市在温暖的春季里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路上所有的植物都疯了一样地往外冒芽,嫩红色的叶片缀在小叶榕和大叶榕树冠上,长长的气须下长出了嫩黄色的新芽。学校里种的龙眼荔枝和芒果树满树开花,一团接一团,不要命似的,蜜蜂和小虫子一样繁盛,嗡嗡嗡地飞来飞去。理科班上生物课的老师和文科班上地理课的老师,都要拿这些现象来讲课出题。   车棚边上那株白花羊蹄甲也一样开疯了,连教了几十年书的孙舞阳都说没见过开得这么盛的一次。满树白花都簇成了花团,沉沉压在尚未长叶的枝子上,暖湿的春风一吹,白的花瓣和隔壁常绿乔木上绿的叶子一起哗哗往下掉。   甚至是一边掉一边开,从三月开到四月,雾气蒙蒙的回南天结束了,羊蹄甲仍未停止这场竭尽全力的盛放。   四月底,张敬和关初阳作为学校的代表,一起飞到北京去参加数学竞赛了。他又紧张又兴奋,出发之前还让喻冬陪自己逛街买衣服,收拾了一番。喻冬说他本末倒置,张敬对自己的成绩倒是信心满满,所有时间都在担心外形上和关初阳不相衬。   “娃娃脸很可爱。”喻冬疲倦地说。   张敬虽然常常对着他俩说张曼逛街不要命,但自己逛起来也一样犹犹豫豫,这也要看那也要试。喻冬感觉自己已经在张敬身上体验到了陪伴女友逛街的男孩子的心情。   结束了购物,两人绕道辉煌街回家。张敬放好了东西之后拍着胸脯说请喻冬吃饭,硬是将他拉到了东北人饺子店里。   这里的大肉馅饺子非常经济实惠,喻冬也不客气了,大手一挥,先点了三斤。   两人正吃着,外头哗哗下起了大雨。喻冬和张敬都没带雨伞,进食速度迅速减慢,等待大雨停止。   街上的人是渐渐少了,夜幕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   雨还下着,饺子店要翻台,客客气气把吃了俩小时的两个人请出外头。他俩只好走进附近的报刊亭,打算买一把伞。   报刊亭里放着几份晚报,等到老板找雨伞的时候,喻冬小心翻阅起报纸。   头版头条上说年末年初开展的扫黄打黑专项行动成果喜人,不仅对几个涉及黑社会的团体进行打击,而且严查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一些治安案件,并且对相关的涉事人员采取了拘留或拘捕手段,有的还在继续调查。报道后面附了个表格,清楚详尽地列明了打击的对象和打击事由。   喻冬没仔细看,草草扫了一眼,意外地在表格的倒数几栏上看到了“莫晓龙”的名字。   某年某月某日,寻衅滋事,随意殴打他人。   好在情节不严重,最终只是拘留了事。   喻冬吓了一跳:报道上说的那个时间,正是龙哥出手帮他们解决那些混混那天。   龙哥随后跟宋丰丰说一定没事,但显然不是。   张敬买好了伞,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也急了。“反正很近,我们去网吧看看?”他计算了日子,“拘留15天,应该早就放出来了。”   两人撑着伞,在雨里往龙行网吧的方向走去。   网吧距离书报亭确实不远,走了大约五分钟,喻冬突然在拐角处看到了一辆牌照很熟悉的黑色奔驰。   他一把拉住了张敬。   雨大,路面上几乎没有人,在奔驰车旁边,龙哥正和一个青年在争执,声音隐隐传来。   张敬眯起眼睛打量片刻,突然揪住了喻冬的衣袖:“我没认错吧?他不就是校庆时在校友荣誉墙上那个参与奥运场馆内部设计的设计师?”   喻冬:“你没认错。”   在100周年的校庆上,喻冬和宋丰丰意外地在长长的校友荣誉墙上,看到了龙哥的朋友。青年名叫梁哲木,是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参与了北京奥运场馆的室内设计工作。他正好毕业于张敬想要考去的学校和院系,被张敬奉为偶像,还偷偷用手机拍了照片。   梁设计师今天穿的仍旧是整齐的西装,但是整个人被大雨淋得异常狼狈。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莫晓龙,很多很多次!不要闹事,不要惹事,也不要多管闲事!”他的声音粗哑而疲惫,“为什么你总是不听?”   龙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已经解释过很多很多遍,这不是多管闲事,是见义勇为。那些人在做坏事,有人跟我求救,难道我不管吗?”   “你英勇,但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梁设计师烦躁地抓着头发,“说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结果呢,他们先在新闻和报纸的扫黄打黑报道里认识了你!”   龙哥衣着单薄,完全被雨淋透了。   “你为什么不帮我解释呢?”他问,“你看着他们质问我,为什么不肯帮我说一句话?!”   “我还能怎么说!我已经跟他们沟通好了,说你改过自新了,你不会再那么鲁莽冲动了。是你自己毁了这次会面的,莫晓龙,你不要怪到我身上!”   争吵太激烈了,喻冬和张敬进退两难,都不敢上前去劝,也知道现在根本劝不了。   “算了,这次就真的分了吧。”青年退了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发抖,“我没办法了。”   龙哥连忙上前一步,想去牵他的手,但被甩开了。   “我们都别发梦了。”   龙哥在他这句话里突然暴怒了,转身在他车顶上狠狠一砸。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是你先让我发这场梦的!”龙哥声嘶力竭。 第45章   雨仍在下着,却没人再讲话了。   龙哥呆立片刻,转身大步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喻冬和张敬对视一眼,连忙跑了过去。小车和车边的青年被瓢泼大雨浇得浑身湿透了,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喻冬和张敬追上龙哥,把伞给他,但龙哥没要。他冲进了网吧,直接上了楼,随即重重关上门,留下一地的水痕。   网吧里的人和龙哥的马仔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张敬对龙哥和梁设计师的事情知道得不多,此时吃饱了力气很足,好奇心也很足,随口跟马仔们聊起天。   马仔们出门去看,梁设计师还是在雨里,他蹲在了地上,因为雨势太大,完全看不清在做什么。   “也没有很久啊。”马仔甲说,“大概一两年吧。”   “不,至少有三年了。”马仔乙说,“我跟龙哥差不多三年,每年都看到他们一起过中秋和过春节的。”   大家欲言又止,纷纷站在檐下望着那边。   雨水成串地淌下来,在下水道口涌流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起出乎意料的事情让张敬忧心忡忡,喻冬没打算跟宋丰丰提,两人通电话发短信的时候,说的尽是些学校或者赛场上发生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什么都能聊上一两个小时。   宋丰丰对今年进入前三信心满满,三中的高一年级来了几个非常厉害的球员,一开始甚至因为过分傲气,很让宋丰丰操心。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现在整支队伍都进入了最佳状态。   “希望能比前一次的成绩再好一点。”宋丰丰信口说,“最差也要保持第三名吧,如果连第三名都拿不到,回去没办法交待。”   “你压力不要这么大好吧?”喻冬连着耳机线,一边整理历史笔记一边跟他通话,“比赛有时候不能全说是实力,还要看天时地利的。”   宋丰丰见他讲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立刻知道他是在学习。   为了不打扰他,宋丰丰决定挂了。   “宋丰丰,你觉得我们俩跟龙哥他们像吗?”喻冬突然问。   宋丰丰一愣:“我们和龙哥他们?”   他好像明白喻冬这个问题的意思,却又好像不太明白。龙哥和梁设计师之间的摸屁股关系,他和喻冬尚未彻底摸透,但是宋丰丰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是很深的。   外人不一定理解,但看着就知道,那不是一段随便的感情。尤其在宋丰丰知晓龙哥以前的事情之后。   他自己曾想过,如果是喻冬或者张敬遭遇了梁哲木曾经遭遇的事情,他会做什么。光是这样一想,他已经开始愤怒起来。   这是无从议论对错的事情,成人与社会有自己的标准和量定的原则。   但是——宋丰丰固执地认为——他们也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标准。   朋友的标准,付出义气的界限,幼稚但凶狠的暴力,和随之必然伴随的报复。   可能世界上真的有千万种方式,有更合理的方式,却解决先施展暴力的人,可是在宋丰丰心里,还有当年的龙哥心里,那最直接的方法,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实践的方法。   “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弄死他。”宋丰丰说。   喻冬:“我知道……不不不,你别这样。”   宋丰丰:“我说真的。”   喻冬:“问的不是这个。”   他又没办法跟宋丰丰说得更明白。这是龙哥的私事,他不想在背后讲。   见他沉默,宋丰丰又叨叨起来:“那肯定是不一样的。他老我们那么多。”   “……也就十岁吧,很多吗?”喻冬笑了。   “十年很长了。”宋丰丰拍死了一只飞到自己脸上的蚊子,“世界都不一样了,我们和他们肯定也不同的。你问这个到底做什么呀?”   听见他说“不同”,喻冬隐隐悬着的心,一下就落回了原位。   他知道不同,肯定不同。但他也必须从宋丰丰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   就像数学试卷上的一道单项选择题,必须算出唯一正确的选项,喻冬才能够确定自己是没有错的。   他倒不是怕错。   而是怕因为自己,让宋丰丰也错了。   挂了电话之后宋丰丰还是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半天没动静。直觉告诉他喻冬会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肯定是他那边遇到了什么。但是宋丰丰问不出来。   喻冬跟自己之间存在秘密。宋丰丰很不甘心。他把手掌大的手机在左右手上抛来抛去,手机上挂着的小篮球挂饰晃动不停,里头装着的小金属珠子哗哗乱响。   他到这边训练和比赛,用不上自行车,于是把自行车钥匙串上的这个小东西换了根线,挂在手机上当挂饰。   玩了一阵,宋丰丰停了手。安全通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只有楼梯间外头的万家灯火映进来。   他突然想家了。   三中参加联赛的成绩在决赛之后立刻传回了学校。   校足球队又创造了一个记录:他们在决赛中和对手战成平局,最后在点球大战里以1:0惜败。   但这个第二名已经是从未获得过的荣誉,三中立刻做了横幅,高高挂在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都晓得学校足球队拿到了第二名。   “才第二名!”路人说,“有多好?有本事来个第一啊!”   门卫:“年年高考状元不是三中就是华观啦,想看状元七月过来数啊,名字都看到你饱。”   路人悻悻走了。   宋丰丰在对面的小超市门口骑着摇摇乐吃冰淇淋,等待下课铃声响起,喻冬他们出来。   半小时后,三中的校门打开了。饥饿的学生蜂拥而出,扑向周围的小吃摊点或者立刻回家。   宋丰丰把摇摇乐让给一个在旁边眼巴巴啃了半天手指的小孩,还教人抓住皮卡丘耳朵。他往摇摇乐吃钱的口子放进两块钱,皮卡丘开始前后晃动,播放出《蓝猫淘气三千问》的主题曲,眼睛噌噌放射出七彩光芒。   “……听说你有两百块奖金?”张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玩这个?”   一首歌正好放完,小孩看着宋丰丰,宋丰丰没再给摇摇乐吃钱,骑车随着张敬走了。小孩在他身后慢慢哭出声,宋丰丰在张敬谴责的目光里试图用金钱来诱惑他:“是有两百块奖金,所以请你和喻冬去吃大只佬奶茶啊。”   “这么寒酸?”张敬震惊了,“两百块了,请一顿快餐不过分吧?”   宋丰丰推他一把:“我靠,你还有脸说这个?上学期你拿到一千五的奖学金,就请我们吃了一次牛杂。”   “都用来交这学期学费了好吗?”张敬厚着脸皮抓抓脸。   喻冬已经先去大只佬占位置了,饥肠辘辘地等了半个小时后,宋丰丰和张敬各托着两碗牛杂走进来。   大只佬的老板最近拓展业务,在店里卖起了各种烧烤和快餐,喻冬和宋丰丰还要回家吃晚饭,所以谨慎地选择好吃又不饱肚子的东西。张敬毫不客气,来什么吃什么,吃到最后,已然撑得直不起腰。   和张敬告别之后,宋丰丰悄悄跟喻冬说:“我再请你一顿,不叫张敬了。”   喻冬冲他露出一脸坏笑:“哦?”   “我爸出海去了,你今晚过来看电视吗?我借到一个PSP,睡前可以玩的。”宋丰丰补充,“我今天休假一天,买了很多零食。”   喻冬:“睡前?我要去你家睡觉?”   这回轮到宋丰丰露出一脸坏笑:“主要还是看电视,喻老师你脑子里都乱想什么呢?”   要不是看路上车多人多,喻冬又要踹他了。   两人回到兴安街,经过龙记大排档,抬眼就看到龙哥在门口抽烟发呆。   他看到宋丰丰和喻冬,立刻朝两人挥手。   “来吃饭,我看到三中门口的横幅了,给黑仔庆祝庆祝。”他脸上挂起了热情的笑容,“有新鲜大虾和象拔蚌,特别靓。”   两人客气回绝,说要回家吃饭。   龙哥:“陪龙哥吃个饭嘛。好久没人陪我吃饭聊天了,很无聊的。”   他的目光在喻冬身上停了一下,立刻又辩解似的补充:“不过也没事,龙哥想要什么人陪,一个电话就能找到十几个。”   宋丰丰没觉得他说的话不对,但喻冬静悄悄跨下了自行车。   “那我给外婆打个电话。”喻冬把车推到门口附近锁好,“有弹虾就更好了。”   龙哥高兴了:“有有有!”   宋丰丰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喻冬进了大排档。   大排档今天其实是不开张的,卷闸门关着,只开了上面的一扇小门。里头正在换新的桌椅,连挂在墙上的菜牌也换上了全新的。   他们不知道龙哥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换这些,乖乖地和他坐在同一张大圆桌上。   等了几分钟,做好的菜陆续端了上来。回港的渔船带来了新鲜的鱼虾蟹螺,不用怎么调味,用最简单的方法就能做出好滋味。宋丰丰和喻刚刚在大只佬里吃得很小心,现在看着满桌好菜,胃抽搐着发疼。   龙哥不动手,他们不敢起筷。   可是龙哥又在发呆,翻开手机盖子,眉头微皱,不停地按着向下和向上的按键,哒哒哒,哒哒哒。   宋丰丰眯起眼睛斜瞥,小声跟喻冬报告:“是通话记录。”   龙哥伸手拿过一只白灼大虾。喻冬和宋丰丰眼睛都睁大了,可他不吃,只是呆呆拿在手上,眼神一直没离开过手机屏幕。   两人用眼神沟通,正在拼命撺掇对方开口提醒龙哥该吃菜了,外头跑进来一个马仔。   “龙哥,梁哥来了。”马仔说,“就在外面,问你在不在。我们说不在,他不信。”   龙哥吓了一跳似的,立刻大吼:“别让他进来!”   迟了。喻冬和宋丰丰心想。   穿着白衬衣的梁设计师已经迈过小门,站在了大排档里。   他黑眼圈很重,看上去不够精神。   龙哥一下就站了起来:“别进来!出去!”   宋丰丰吓呆了,扯扯喻冬的手指。喻冬示意他安静,并且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大排档里寻找另一个出口的标志。   “打扰你吃饭了?”梁设计师走了过来,站在桌边,“伙食不错啊。你看来心情很好?”   龙哥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厉声呵斥:“你先出去!”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梁设计师的声音轻颤,“发你的短信你看了对吧?为什么不肯跟我谈?”   他看上去摇摇晃晃,脸上微微发红。   宋丰丰用眼神问喻冬:我俩需要先躲进桌子底下吗?   喻冬还未回答,龙哥已经指着桌上的白灼虾椒盐弹虾清蒸鱼清蒸蟹和海鲜粥,朝着马仔们大手一挥:“撤了撤了!”   两个学生仔:“???!!!”   马仔们纷纷走上来,端着一碟碟原封不动的菜往厨房去。   另一头的龙哥抓着梁设计师的手往外走,气急败坏地吼:“你对虾蟹过敏啊!连味道都不能闻的!找死吗!”   宋丰丰:“我们不过敏呀龙哥……”   喻冬在清蒸蟹被撤走之前,眼疾手快抓了两个,往自己和宋丰丰碗里扔。两人无奈,就着温热的茶水,一边吃蟹,一边悄悄窥伺门外。 第46章 (修改版)   外头的声音听不清楚,只能看到龙哥拉着梁设计师的手不放。俩人都站在兴安街的街边,已经是傍晚了,来往的人车不少,有人会回头看一眼这两个牵手的男人,但目光也没有停留很久。   吃着那只膏肥肉嫩的蟹,喻冬小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宋丰丰。宋丰丰眼睛睁大,半晌才讷讷出声:“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大吵一顿之后分手,再见面必然又是一次争执。但龙哥和梁设计师看起来显然都不是这样的。   “大佬和梁哥经常吵架的啦。”龙哥马仔坐在旁边嗑瓜子,“不过这是第一次吵这么凶,冷战这么久。”   喻冬:“经常?”   马仔们:“经常。”   宋丰丰:“经常吵架还谈什么恋爱啊?”   马仔们一直小心翼翼不把自己大佬和梁设计师的关系说破,但宋丰丰毫不顾忌,顿时室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那……那打是亲,骂是爱嘛。”有个马仔一边笑一边说。   喻冬:“……”   他知道了。原来和龙哥梁设计师相似的不是他和宋丰丰,而是吴曈和郑随波。   两人吃完了蟹,喝了一肚子茶水,实在是饿得不行了,看看时间又快到上晚自习的钟点,顾不上不好意思,起身跟马仔们告别,打算回周兰家里再吃一点。   出门开锁,两人慢吞吞地把钥匙插在锁孔里,慢吞吞地转,四只耳朵竖起来,凝神听着另一边的声音。   他们已经不吵了。   “我也有错。”梁设计师说,“我道歉。”   龙哥连忙截住他的话头:“不不不,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应该在事情暴露之前先跟你通气的。我们说好了彼此不能有隐瞒,是我没做到。”   “……上次的会面我……我准备很久了。说服他们很难,尤其是,他们知道你以前的事情。”梁设计师揉了揉太阳穴,“我会再试一试。我这几天根本睡不着,我太后悔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龙哥紧紧攥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借着树影的庇护,他很快地抱了抱自己的恋人,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吻。   梁设计师躲了一下,小声抗议:“这是在外面!”   龙哥不管,硬是把他拽到自己怀里,又亲了另一边脸:“又没人看到。”   喻冬和宋丰丰飞快对了个眼色。他们看到了。   “我说完了。”梁设计师擦擦眼睛,问,“你说你是见义勇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吧?”   龙哥:“详细的事情没办法告诉你,当事人绝对不是我这种流氓。他们是没办法才跟我求助的,我不想说得太具体。”   梁设计师皱起眉头:“莫晓龙,我们说好了要坦诚的。你别这样,我不是怀疑你。但是这件事很重要,我不希望我和你之间,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隐瞒。”   喻冬和宋丰丰同时站了起来。   他俩几步跑到龙哥身边,齐齐开口:“龙哥帮的人是我们。”   龙哥吓了一跳,连忙护着宋丰丰和喻冬,让他们离开:“别说!你们走吧。”   宋丰丰力气不小,和龙哥僵持着,喻冬语速很快地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梁设计师。   龙哥隐瞒两个未成年人与黑道社团有牵扯,当然是为了保护他们。喻冬和宋丰丰都是无辜的,但这样的事情能免则免,否则一旦被学校老师或者家长知道,就会添加多一些无谓的印象。   喻冬还好,问题在于宋丰丰。   他这样的孩子,有些成年人是不会吝于在他的人生标签里多加几个可怕词汇的。   所以龙哥无论被怎么问,都没有说出喻冬和宋丰丰的名字。   对方已经被他这边的人狠狠教训过,也被对头大佬训斥,自然不敢再提。若是知道被找麻烦的是未成年人,他们也不可能善了。   喻冬和宋丰丰此时此刻根本没有想这么多。他们不知道龙哥的想法,只是凭着一腔小而滚烫的热血,不愿意让奋身为自己站出来的人蒙受委屈而已。   喻冬说完,梁设计师点点头,看向龙哥。   他没再多说,只是讲了句“很好”,伸手勾住了龙哥的手指。   龙哥松开了宋丰丰,眼睛深处像是被热烘烘的气猛地熏了一下,连忙转头吸了吸鼻子。   有人稳稳牵着他的手。   “他总是这样的。”他听到青年温和的声音,“做事情好像不考虑后果,其实该想的都想了,就是有时候,跟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   喻冬和宋丰丰没怎么听明白,但宋丰丰开口强调了:“龙哥是好人。”   龙哥擦擦眼睛,笑了:“我?好人?”   “不算好人。”梁设计师笑着说,“普通人而已。”   晚自习放学之后,喻冬和宋丰丰去辉煌街吃夜宵,顺便把龙哥的后续事情告诉了张敬。   张敬呲溜呲溜吃螺,吃完一碟才舒出一口气:“那他们会去国外结婚吗?”   喻冬:“……”   宋丰丰:“啊?”   张敬:“不是吗?在我们这里又没办法结婚,只能出国。不过龙哥有案底的,出国肯定不容易。”   喻冬夹起一块牛腩放进嘴巴里:“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张敬盯着他:“你们是不是想太少了?”   宋丰丰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喻冬和张敬都不吭声,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在片刻的沉默里,他们都获知了一件事:他知道了。   点的烤鱼上桌了,宋丰丰招呼两人动筷。张敬躲开了喻冬的眼神,哼哼唧唧地说:“那谈恋爱,就肯定想结婚的。我就很想跟关初阳结婚。”   宋丰丰冷酷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梦:“你们开始恋爱了吗?”   张敬:“神交,柏拉图。你懂吗?”   宋丰丰:“她不是说让你不要想东想西吗?什么柏拉图,你好好学习吧。”   张敬:“你才要好好学习!期末考试都复习好了吗!”   两人互相戳着对方痛处猛烈攻击,喻冬则趁机夹起烤鱼下面埋着的豆芽狂吃。   回到兴安街,宋丰丰又厚着脸皮邀请喻冬到家里看电视和玩PSP。喻冬提醒他明天还有补课。进入高二之后,他们的补课时长增加为一天,周六除了没有晚自习之外,跟其他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宋丰丰轻咳一声:“你不想我吗?”   他手指抓住车把,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喻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有点红:“啊?”   “就睡一觉嘛,明天我早起跑步的时候叫醒你,你回家洗脸刷牙就行了。”   宋丰丰的提议听上去很正常。实际上他们之前也常常这样跑到对方家里过夜。但是喻冬心里觉得现在不一样了:他看过也研究过那些小电影,“睡觉”啊“床”啊这样的词汇,说起来就自然笼罩着一种让人不好意思的意义。   两人停在了玉河桥桥头。桥上的路灯换了新的样式,一艘艘小船挂在杆子顶端,船下就是灯泡,亮光照得玉河桥上一片明亮。之前有人趁着夜间城管不出门,光明正大在桥上摆起了夜宵摊,卖炒粉或者烤生蚝。路过的兴安街居民看到都要骂他几句:你扫干净地!你不要乱倒垃圾!不能把污水倒到桥下面!我们会报警抓你!   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玉河桥和兴安街,跟家是一样的。   那人终究也没摆多久,没几天就消失了。   喻冬歪了歪脑袋,显然在认真思考和权衡回家睡和去宋丰丰家里睡的利弊。他头发长了很多,还没去剪,每天进学校都会被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仪容仪表的教导主任说上几句。   昏黄光线落在喻冬脑袋上,他是一个温柔沉默的孩子,浑身罩着暖的光。   宋丰丰太想触碰他了。他的手指,他的掌心,他柔软的耳垂,还有其他容易勾起各种反应的地方。将车子挪近,他小心翘起小拇指,搭在喻冬握持车把的手背上。   喻冬:“……你很大胆啊。”   这里太亮了。   宋丰丰:“嗯哼。”   但他们谁都没觉得怕。   “来吧。”宋丰丰小声而扭捏地说,“不玩PSP……我们可以聊聊天。”   “明天好吧?明天周六了,我晚上去你家看电视。”   但宋丰丰是真的很想碰他,于是看着喻冬,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喻冬悄悄红了脸:“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就,就摸一下。”宋丰丰很小声地说,“不行吗?”   喻冬的脸更红了:“不行!”   宋丰丰:“你又不是不喜欢。”   喻冬:“那个……很危险。”   他欲言又止,宋丰丰却因为和他的脑内频率高度重合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危险的。”宋丰丰热切地说,“距离摸屁股那种地步还有很远。”   喻冬心中一动:“你知道摸屁股具体怎么做?”   宋丰丰:“……你居然不知道?”   优等生被戳得有点伤,立刻反驳:“我当然知道!我还看过视频!”   宋丰丰:“我也是好吗!这有什么。”   两人跨骑在车上,单足点地,脚尖在地面上一拍一拍。但很快,喻冬趴到了车头。他耳朵都热了,像靠近一团火。   “我靠。”   宋丰丰扶着车头闷声笑,抓抓脑袋又抓抓下巴。   “这有什么……我,我还看过很多三级片的……”宋丰丰努力缓解当下的尴尬,但他连喻冬都不敢看了,目光跟随着一只在灯下乱撞的小虫子。   喻冬:“拜拜。”   他骑到门口,宋丰丰紧紧跟着追了上来。   “不摸,亲总可以吧?”宋丰丰小声问,然后在喻冬没回答之前,飞快在他耳朵上啄了一下。   宋丰丰的期末考,仍旧依赖张敬和喻冬的帮忙,总算险之又险地考到了三百多分。他的数学和物理糟糕得一塌糊涂,卷面成绩距离合格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张敬和喻冬合计,劝他数学部分只拿基础分,物理随便看书记基本的概念,把拿分的重点放在其他几科上。   这两人为宋丰丰操碎了心,但宋丰丰的心思早飞到暑假去了。   放暑假之后不久,宋英雄回了家,带回一堆海产。宋丰丰的成绩差强人意,自觉不会再惹怒宋英雄,便大大方方把成绩单给他看。   宋英雄脸色严峻,让宋丰丰坐在自己面前。   宋丰丰屁股挨着凳子,只坐了三分之一,随时准备跳起反击或者跑路。   “丰啊。”宋英雄却罕见地羞涩起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宋丰丰:“嗯?”   他的父亲交到了一个女朋友。   女人是春节回老家时因家人介绍认识的。她也在这边生活,自己开了店子卖衣服,勤奋且能干。宋英雄一直不敢跟宋丰丰说这件事,但他又觉得应该对儿子坦白,左思右想,还是讲了出来。   宋丰丰有点呆。   宋英雄叨叨地讲了很多,说人不算太漂亮,也不年轻了,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头脑灵活,人品很好,又孝顺又善良,认识的人都夸她的。   “爸爸。”宋丰丰听了大半天,小心打断他的话,“她喜欢你吗?”   宋英雄:“我们这种年纪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又不是年轻人。”   宋丰丰还是问:“她喜欢你吗?”   宋英雄紧张的样子和宋丰丰是一样的,挠头发,挠下巴:“喜欢吧……她说我很有男人味,很可靠的。”   宋丰丰:“好啊,太好了。”   约好了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互相认识认识,宋丰丰在房间里滚了一个中午,睡不着,于是跟喻冬发短信说了这件事。喻冬祝贺他和宋英雄,宋丰丰捧着手机嘿嘿地笑。   他是真的很高兴。   好不容易等到喻冬午睡醒了发来信息,他拿着师弟的掌机就跑到了喻冬那边。   即将升上高三的学生是没有暑假可言的。长达两个月的暑假,他们只能享受一周的连续假期,下星期又得回到学校补课。宋丰丰来到的时候喻冬正在床上打呵欠看闲书,没提防,一下被宋丰丰扑倒,跌回席子上。   “疼!”喻冬大叫。   宋丰丰没让开,而是抱着他整个人,把脑袋靠在他颈窝上蹭来蹭去。   喻冬莫名其妙,推不开也挣不开,只好躺着任他抱,顺便提醒他:“我外婆还在家。”   “我来的时候她出去打牌了。”宋丰丰头都没抬,在喻冬脖子上亲了几口。   喻冬紧张坏了:“别亲那里!会有痕迹。”   “那亲衣服下面?”宋丰丰抬起头,笑着碰碰他嘴唇,“你想我亲哪里?”   “我希望你先起来。”喻冬正色道,“给你的作业都做完了?”   说到作业就没意思了。宋丰丰心想,还是亲嘴和摸摸好玩。他侧身躺在床上,捋了捋喻冬的头发,凑近了吻他。   喻冬房间里没有装空调,因为靠近渔港的码头,海风很大,只有一台旧了的落地扇嘎嘎地吹。   太热了。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喻冬感觉自己似乎咬到了宋丰丰的舌尖,因为这轻微的疼痛,宋丰丰握着他手的力气重了一点。他小声哼了几声,声音软绵绵的,跟电扇的风一样没有力度。   宋丰丰被他的声音惊吓到似的,一下退避开,与喻冬隔着一段距离,身体不至于互相碰到。   喻冬垂下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小声跟宋丰丰说:好险。   宋丰丰忍不住笑:“年轻人都这样好吗?”   喻冬:“你这种语气一点都不年轻人。”   两人的头发都湿了,躺在竹席上,看着对方傻笑。宋丰丰扯了纸巾给自己和喻冬擦汗,意犹未尽似的,凑过去吻他鼻尖。喻冬总会下意识一缩,眼里带着一点困惑和不解。宋丰丰特别喜欢他这个表情,看着让人心很软。   “我快过生日了。”宋丰丰说。   “今年没有生日礼物。”喻冬应他,“但我和张敬为你准备了很多复习资料。”   宋丰丰郁闷了:“我不是说这个。我过了七月的生日,我就18岁了。”   喻冬“哦”了一声,拿起宋丰丰带来的PSP摆弄。   宋丰丰翻了个身,趴在席子上扭头看他:“喻冬,我十八,你也十八了。”   “嗯?那又怎么样?”喻冬把PSP还给他,从枕头边抓起刚刚被丢在一旁的小说,装模作样看起来。   宋丰丰知道他又害羞了。这是他俩第一次在这么亮的天光里亲嘴,太过光明正大了,无端让人生出奇妙胆气。喻冬的脸现在还是红的,眼睛在书上盯了好一会儿,但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   “白天比晚上好。”宋丰丰认真地说,随后俯到喻冬耳朵边上,讲了一会儿没人听到的悄悄话。   “我靠!”喻冬先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后一边笑一边把他推开,“你这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垃圾!”   “好不好好不好?”宋丰丰揽他的腰,自己也被说出来的那些话弄得很不好意思,通红的耳朵动了动,“咱们都成年了。”   喻冬被他压得动不了,转头飞快啄吻他唇角:“考完试再说。”   “唉……”宋丰丰不干了,蹭着喻冬的脸,“还要等一年啊?”   喻冬的睫毛密且长,眼睛明亮,此时认真看着宋丰丰:“一年很长吗?”   “长极了。”宋丰丰问,“那偶尔摸摸可以吧?”   “……你敢?”喻冬看着他的手,“再动手动脚我不给你补课了。”   宋丰丰缩回手,吻住他嘴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风扇嘶哑的声音也愈发有节奏了,热浪一波波地涌进来,又被鼓动的空气推拥着,流出去。   这么热的季节。喻冬紧紧贴着宋丰丰的身体,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块热碳,自动燃烧了起来。   临补课的前一天,宋丰丰终于做完了喻冬和张敬给他的基础练习题,看太阳稍稍偏西,外头没那么热了,立刻抱着篮球在玉河桥上蹦来跳去:“喻冬!打球!”   两人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空场地,只好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前。夏季的海面异常刺眼,喻冬披着长袖校服,脑袋上还戴着帽子,这是宋丰丰要求他必须穿上的装备,以免又被晒脱皮。   快到乌头山的时候,喻冬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脸神秘的八卦之笑,指指人行道。   关初阳推着自行车,张敬两手空空走在她身边,两人正在热络地聊天。   宋丰丰:“哎哟。”   喻冬:“哎哟。”   两人哎哟得很大声,张敬回头时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但很快就转成了惊讶。   “嗨~”宋丰丰打招呼的声音很做作。   关初阳:“嗨。”   张敬:“你们怎么在这里!”   喻冬摘了帽子拿在手上:“我和宋丰丰来约会,你们也是?”   张敬脸红了:“去去去,我车子爆胎了在那边修呢,初阳载我到这里看看风景而已。”   宋丰丰:“好好好,不打扰你们约会了。”   他和喻冬闷闷地笑,一路往前蹬,实在忍不住了,又各自回头朝着他俩吹口哨。   张敬慌里慌张:“不要管他们,他们乱说的。”   “哪句话是乱说?”关初阳的好奇看上去非常纯真无害,“他们在约会,还是我们在约会?”   张敬:“……”   凤凰木的花早就落尽了,整条路上都是葱葱郁郁的绿色。   张敬被这热烈的夏天击晕了,半天没回答上,只是呆呆看着关初阳。   关初阳被他的呆相弄笑了。   “你想考哪个学校啊?”关初阳问。   “同济。”张敬终于调整回来,捂着乱跳的心回答,“你呢?”   关初阳饶有兴味地点点头:“好巧,我想考的学校也在上海。”   海风吹动浓密的凤凰木,每一声娑娑的摩擦似乎都在催促张敬。   但他最后只讲了句“那我要努力了”。   关初阳走了一段,才小声补充:“要是能考在一个城市就太好了。跟你聊天很开心的。”   张敬心想,当然,你说过我很好笑嘛。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只能扭头看向道路另一侧的漫长海面。   进入暑假补课阶段之后,高三的气氛前所未有地浓厚。   教练和指导老师已经物色好了宋丰丰的接班人,宋丰丰最近但凡训练,都带着一种沧桑心态。   “我是老队员啦。”他忧伤地从场边抓起自己的书包和外衣。   张敬和喻冬在补课结束之后照例到操场跑圈,跑完就在场边等他一起回家。宋丰丰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跟高一高二的队员聊天。   一封信从他书包上掉下来。   宋丰丰捡起来,发现上面没有署名。   张敬八卦雷达全部铺开,一下蹦到宋丰丰身边:“宋队长!拆!”   宋丰丰躲过他的魔爪,小心把信封拆开,取出里头浅青色的信纸。   “这纸还有香味。”张敬站在他身后踮起脚,“哦……‘宋丰丰学长,你好。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已经仰慕你很久了’……”   张敬捶了他一拳:“靠,黑丰,你可以啊!”   宋丰丰下意识抬头看面前的喻冬。   喻冬单肩挎着书包,冲他挑挑眉毛:“情书?”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说明:   接编辑通知,把原本的一个情节修改了,修改后对故事无影响。其他的事情等到成年后吧( ̄▽ ̄")   ---   龙哥这个角色真的不是传统意义的好人。是混混呀,没错。是边缘大佬,也没错。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他可以奋不顾身,也没错。矛盾的地方才有趣,这跟我之前写的《黑道大哥的小绵羊》里头的余心是有点像的。 第47章   在喻冬和张敬看来,宋丰丰的长相绝对不能说寒碜。他浓眉大眼,身高足够,肌肉结实,人又特别精神,在人群之中也是很打眼的男孩。   但因为主要还是混在男孩的圈子里玩,闲暇时间不是和喻冬张敬凑一起,就是跟足球和足球队的人混一起,最熟悉的女孩不是关初阳就是张曼了。   在喻冬炯炯的目光里,宋丰丰认认真真看完了手上的信。   写信的女孩子在落款写明了自己的班级和姓名。   三中的各个班级都有一个自己的信箱,就在教学楼下面。邮局的人把信件送到门卫,门卫再分拣清楚,属于学生的那些就放进学生的信箱里,钥匙一般由班主任或班长保管。   如果宋丰丰有意回信,他可以直接投入对应班级的信箱中。   张敬要看落款的名字,宋丰丰飞快盖住了,不让他看。   张敬笑着说他小气。   喻冬一直没说话,嘴巴里嚼着块泡泡糖,不时吐出一个大泡泡。   宋丰丰拿着那封信,想了一会儿,放进了书包里。   喻冬:“……舍不得啊?回家打算回信啊?”   宋丰丰:“我第一次收到情书好吧?留个纪念不行?”   张敬挠挠下巴,揽着喻冬肩膀先往外走了。补课期间没有晚自习,足球队的训练也是隔天进行。宋丰丰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出来,随手拨了个电话。   和张敬告别之后,喻冬站在校门口等宋丰丰。   他现在不怎么收得到情书了,可能因为印象过分高冷,收到也从来不回,因而渐渐也没人会给他写了。第一封情书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喻冬一点儿也记不住了。这些仰慕和爱他得到太多,反而不懂得珍惜。   看到宋丰丰把情书收好,他有些嫉妒,有些生气,然后还有一点说不出的遗憾。   是谁曾第一个向他投递过这样可爱的信呢?多可惜,他真的已经完全忘记。   宋丰丰推着车和他会合,两人一边往前走,他还拿着手机说个不停。   手机另一头的人是足球队的前任队长。   队长在成都读书,女朋友在重庆。五月份的大地震发生时,两个人都曾失去过联络。   消息传来的那天,宋丰丰和喻冬都还在补课。   喻冬甚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的第一节 课是地理,他们正在复习板块运动。有同学的手机收到了短信,举手跟老师说:四川地震了。   老师当时也根本不在意:“四川这个省份确实是我国地震多发的地方,为什么呢?还记得吧?刚刚我说国,它刚好处于……”   课程继续,没有人在意。   下一堂课是政治,政治老师课前跟大家说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办公室里的收音机和电视上只报道了一些数据,还没有任何更确切的新闻。   那是资讯尚未发达的年代。喻冬和宋丰丰下午放学又去大只佬奶茶店里喝奶茶,但奶茶店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电视。中央一套正在不断地滚动播放地震的消息。学生们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男孩颤着声音说:不可能吧?   宋丰丰尝试联络队长,没通。他辗转问到了队长女友的电话,也不通。   晚上宋丰丰到喻冬家里做作业,两人都戴着耳机听新闻,几乎隔一个小时宋丰丰就给队长打一个电话。   一直到深夜10点,队长宿舍里的座机终于接通了。   成都是灾区,但受灾程度不算严重。队长所在的学校允许他们回宿舍带一点贵重物品,随后继续返回操场。手机几乎无法拨出任何电话,通讯通道拥堵不堪。在返回宿舍的十几分钟里,队长宿舍里的六个男孩全都争分夺秒地用座机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宋丰丰的电话见缝插针,就在上一个人挂电话的瞬间拨了进去。   “队长没事。”通话只持续三十多秒,宋丰丰推好手机,愣愣地说,“吓死我了……他没事……”   他和喻冬的脑袋靠在一起,分享着一副耳机。夜深了,也冷了,他们无声地听着播报的新闻。播音员语气急促,那些只在地理课本和地图上看过的地名,一个个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喻冬握着宋丰丰的手。他们才十几岁,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大地带来的巨大灾厄。   在各个交通线路恢复之后,队长并没有立刻回来。他先到重庆和担任志愿者的女友会合,两人一起留在重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宋丰丰问队长是否还需要什么,队长说什么都有,不用寄。他的家里人几乎每天都要电话过去骂他一顿,宋丰丰至少还会安慰他,队长感激坏了。   “以后和喻冬张敬来成都玩呀。”队长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逛。我成都话学得不错哩。”   宋丰丰挂了电话,扛着自行车走下路堤,和喻冬一起在海边歇脚。   乌头山上的佛寺遥遥传来了钟声。庙里的祈福活动要持续一百天,每日早晚都有和尚诵经撞钟,钟声凝滞厚重,在远的地方听着,就像是沉沉的叹息。   声音惊动了山林里的鸟群,细小的黑影不断从高高低低的林子里飞出。   喻冬忽然想起,六月的那天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到佛寺里祈福的时候,学委和班长都用认真的口吻说,想当国防兵。和尚听到了他们的闲聊,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们每人一串小佛珠。张敬正儿八经地说“人民子弟兵不信这个”,老和尚点点头:不信也没关系,戴着吧,这是保平安的东西。   宋丰丰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带回家的佛珠,喻冬的那串给了周兰,宋丰丰则把自己那串给了宋英雄。   “为什么这么多人信佛呢?”   “不知道。”喻冬把刚买的可乐递给他,然后摊开手,曲了曲手指。   “什么?”宋丰丰一头雾水,“你也想跟队长通话?早说啊。”   “情书。”喻冬又曲曲手指。   宋丰丰:“……你真的想看?”   喻冬:“在你藏起来之前,让我看看嘛。我以前的情书你也没有少看啊。”   宋丰丰拿出了情书,在递给喻冬之前又缩了回来:“其实我没想过要保存。”   喻冬:“?”   “我是想让你来处理的。”宋丰丰很诚恳,“你怎么处理都行,总之别告诉我,也别去骚扰写信的人。”   喻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宋丰丰。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宋丰丰抱着书包:“因为你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喻冬坐在干燥的岩石上,低头把跑过的寄居蟹踢得缩回了螺壳里,“好吃啊?无聊。”   宋丰丰磨磨蹭蹭,把信件放在他手里:“好吧,给你。”   喻冬:“不看了,拿回去。”   宋丰丰还是往他手里塞:“看吧看吧,Honey。”   喻冬被他这个单词弄得笑了下,很快敛去笑容,一脸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很漂亮,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喻冬仔细地一行行看,牙齿互相碾,手指捏着信纸搓个不停。   落款的名字挺好听,但他不认识。   抬起头时宋丰丰也正瞅着他。喻冬不想承认自己嫉妒了,用笑来缓解心里的烦躁:“你有情书上写的这么好?”   “不止不止。”宋丰丰摇头晃脑,“好太多了,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喻冬把信还给他,“你平时对我那么流氓。”   宋丰丰厚脸皮地笑,摇摇头:“给你了,你处理吧。”   喻冬以为他不明白。   这样的信件是不能让别人处理的。他嫉妒且烦躁,可是他没资格去“处理”别人的一颗真心。这是写信人和宋丰丰之间的事情,即便他喻冬身份再怎么特别,也不能去碰。   他将信件塞回宋丰丰手里。   宋丰丰走过来和他坐到一起,喻冬拿过他喝了一半的可乐灌了两口。   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宋丰丰嘿嘿笑着,将信纸放在一边,然后把信封拆了。   “喻冬,你给我写呗?”宋丰丰说,“这不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我希望我的第一封是你给我的。”   喻冬:“我……我不懂写。”   “我本来就想让你处理的。当时张敬还在,我不好讲。”宋丰丰说,“不过算了,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   宋丰丰用信纸和拆开的信封折了两只小纸船。他绕了个弯,走到海堤上,把纸船放入大海。   海水一浪一浪地涌动,两只纸船在水面上起伏,随着退潮的海浪渐渐去远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小船的踪迹他才转回来。喻冬也走上了海堤,远远看着他。   海堤上没有人,宋丰丰朝着喻冬走过去,带着笑和一身金色的阳光。   “我等你的情书了。”宋丰丰把手搭在他肩上,带着他往回走,“不少于800字,角度自选,文体不限,要求中心思想突出,紧扣话题,详略得当,饱满有力,符合马克思主义和三个代……”   喻冬跳起来反手揽着他肩颈,大笑着压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发梦吧!”   宋丰丰的18岁生日花了不少钱。宋英雄和女友带着他去吃了一顿特别贵的海鲜自助,能俯瞰全城景色的那种。   等吃完了,宋英雄又给他开了个包厢,让他找朋友过来一起玩。宋丰丰叫了一堆人,喻冬到的时候被包厢里吼歌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张敬唱歌高音上不去,一首《乱世巨星》唱到后面有些后继无力。   喻冬想起了郑随波。征得宋丰丰同意之后,他给郑随波发信息问他出不出来玩。郑随波苦哈哈地告诉他,这个暑假特别忙,他已经进入美术高考的考前培训,没办法脱身。吴曈有空就跑家里来监督他,顺便给他补补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弱项。   喻冬很怀疑吴曈跟郑随波凑在一起,是否真的只是单纯补课。   他想,毕竟自己和宋丰丰定力很足,所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是突然想到宋丰丰之前叨叨的一堆“成年啦十八啦可以做比摸摸再进一步的事情啦”,热气霎时间就涌到了脸上。   借口说包厢里太热,喻冬钻了出去。   在走廊上透气片刻,宋丰丰也跑了出来。   他今天收了不少礼物,球队队员们送了他一只球,学委送了一副太阳眼镜,张敬给的是一张500块的书店图书卡,宋丰丰怀疑这是他参加竞赛获得的奖品,揪着他质问了半天。   “能买游戏的!”张敬大声辩解,“你不知道那个书店收银台旁边多了一个游戏专柜吗!”   宋丰丰把卡塞到了喻冬口袋里:“给你买游戏。”   喻冬心想我买的游戏,不也都是你在玩?   两人站的这个位置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经过。借着绿叶植物的掩映,宋丰丰和他接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喻冬脑子里乱糟糟的,指尖都萦绕着热度。他们都是大人了。他心想,都是大人了,是可以为自己行为完全负责任的大人了。   “你送我什么礼物?”宋丰丰问。   “一套电脑专用的音响。”喻冬在出门之前送到了宋丰丰家里。宋英雄不在,他悄悄从窗下的小洞里拉出备用钥匙,将礼物拿到宋丰丰房间,还帮他装好了。   宋丰丰有些失望:“音响啊?”   “质量和效果都很好。”喻冬说,“方便你看小电影,更有临场感。”   宋丰丰嘿地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的手搭在喻冬肩上,“我邀请你和我一起看小电影行吗?”   “滚。”喻冬言简意赅,“我们的欣赏品味不一样。”   他抖动肩膀想把宋丰丰甩下去,宋丰丰死死扒着他肩膀。   “喻老师连品味都已经形成了?你看过很多?”他目光炯炯,“看来是很有研究了。”   喻冬的脸早就红了:“别说这个行不行?”   “不行。”宋丰丰几乎要贴着他耳朵了,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气,“你脸红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行了黑丰,别凑过来了。”   宋丰丰轻笑。细细的笑声钻进喻冬的耳朵里,让他心跳都急促了几分。   但他还是要提醒宋丰丰的。   “张敬在那边。”   宋丰丰一愣,立刻缩回手,迅速站直。   张敬站在拐角,神情极其复杂。他没看到多少,但是宋丰丰整个人都快贴在喻冬身上的样子,怎么瞧怎么不对劲。猜测和亲眼见到,冲击性不可同日而语。张敬竭力思考着自己第一句应该说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那边的宋丰丰已经厚着脸皮说话了。   “敬,给你介绍一下。”宋丰丰指着喻冬,“我男朋友。”   喻冬:“……”   张敬:“……”   和喻冬的惊愕相比,张敬显然还是镇定的:“他一喝酒就这样,很容易兴奋。”   宋丰丰得意了一阵,挠挠头发,平静下来。   “就是这样。”他小声说,“唉,我打算等大学之后再告诉你的。”   张敬:“算了,我早就猜到了。”   宋丰丰:“嗯?”   三人面面相觑,张敬靠在窗边,满脸忧愁。   “以后怎么办啊?”他问,“以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话,我不就永远都是个电灯泡了吗?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   宋丰丰:“……对不起。”   他看看喻冬,又看看张敬:“你比较在意这个么?”   张敬:“那我在意什么?我的全部的爱都已经给关初阳了,又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宋丰丰先扑了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张敬被他推到了墙上,嗷嗷大叫:“我的脚!你踩到我脚趾了!”   紧接着喻冬也扑了上来,和宋丰丰一起把他压在墙上。两人一左一右,响亮地在张敬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听到动静跑过来的KTV小哥面如土色。   宋丰丰哈哈大笑:“爱你哦。”   张敬:“你以后别喝酒了!啤酒也不行!”   宋丰丰酒量欠佳,喻冬和他回去的一路都提心吊胆,两人并行时始终骑在外侧。   宋英雄仍旧没回家,宋丰丰估计他在女朋友那边住下来了。喻冬看着他进家门才转身离开,但刚走上玉河桥,宋丰丰就在二楼天台喊他:“音响没动静啊,声音出不来。”   喻冬:“这么晚了你别弄了,明天我再来看。”   宋丰丰:“我睡前想看小电影。”   喻冬:“……”   宋丰丰:“今天我生日。”   喻冬:“好好好,你最大。”   他只好回头去帮宋丰丰调试。   宋丰丰电脑的问题似乎不仅是音响,喻冬发现居然连开机都没反应。他在摆弄机箱后面的线,宋丰丰蹲在他身边,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打呵欠。   “去洗澡吧你。”喻冬说,“记得刷个牙。我讨厌喝酒的人。”   宋丰丰立刻撤开,捂着嘴巴跳起来,冲进了浴室。   喻冬得逞地笑了,随后立刻掏出手机,紧急向龙哥求助。   龙哥正在看账本,接了电话就大喊一声:“靓仔?”   喻冬只想在宋丰丰出来之前赶快解决好这个问题,迅速离开。他总觉得逗留在宋丰丰的房间里,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线和插头都没问题?”龙哥说,“那你拆开机箱看看,是内存条松了还是电池松了。”   喻冬推了推机箱,随即吃惊地发现机箱侧边的盖子是虚掩着的,并没有用螺丝钉固定。   “……没有内存条。”喻冬看着机箱里的各种配件,“内存槽是空的。”   龙哥在那边发出了狂笑。   “哎呀,你们这些学生仔,想法这么多?”龙哥嘿嘿地笑,“还故意抠下内存条,为了开不了机?”   他笑得太大声了,喻冬跟他道谢之后迅速挂了电话。   宋丰丰挺坏的。喻冬心想,上来不过一分钟,居然还弄了个陷阱让自己跳进来。   他没在书桌上找到内存条,转而去看宋丰丰的床头柜。小柜子上带个抽屉,没关紧。喻冬一拉开,立刻看到了那根崭新的内存条。   内存条下面压着十几张照片。   喻冬小小地吃了一惊。   照片上都是他自己。   他仔细辨认,发现当时自己应该是在参加校运会。但他可从来不知道宋丰丰居然还偷偷拍了自己这么多照片。有一些是重复的,大部分是自己的特写,站在跑道上的,笑着的,大汗淋漓的。   喻冬一张张看着,脸上热得发烫。   宋丰丰搞什么!他又紧张又觉得好笑:这人还偷偷藏自己照片?   看到最后一张,他愣住了。照片上的少年正转过头,迎着太阳,冲拍照的人露出灿烂笑容。这是张敬拍的,喻冬知道。   正在发愣,背上突然一重,有个还带着热气与湿气的身体趴了上来。   “偷翻我东西?”宋丰丰指着他手里的这一张说,“我最喜欢这张。”   喻冬没办法把他甩下来,背上和脖子被他挨近的地方像是被细细的酥麻的针戳刺着,不太舒服,令他心跳突然加快。   “变态。”喻冬小声说,“你藏我照片干什么?”   宋丰丰正黏着他要啄吻他耳朵,闻言一惊:“我怎么变态了?我什么都没干过。”   “想过吧?”喻冬把照片往他脸上拍,“拿着我照片肯定想过些变态的事情。”   宋丰丰见他脸红,心里痒痒的,一把夺过照片拍在墙上,扭头去吻怀里的喻冬。喻冬下意识地又要躲,宋丰丰顺势一推,把他绊倒在床上。   喻冬顿时紧张了,手脚都僵住,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我要回家了。”   “今天我生日。”宋丰丰的手撑在床上,影子往前笼罩住喻冬,“我想跟你要个小礼物,可以吗?”   他刚洗了澡,又因为天气热,因而只穿了平角的裤子,紧紧绷着皮肤。凉的水珠细细的,一颗颗的,缀在他支棱的头发上,肌肉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上,在光线里反射锐利的光芒。   喻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结动了动。他在宋丰丰的眼睛里看到了神情古怪的自己。   像是想推拒,又像含着无穷期待。   宋丰丰顺了顺他的头发,俯身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吻。 第48章   喻冬快被宋丰丰弄得喘不过气,窒息和眩晕的感觉却又令人沉迷。宋丰丰放开他,他大口喘气,紧接着宋丰丰又立刻凑了上来,勾着他舌头。   别的没学会,这种事情上手倒是非常快。喻冬一直都这样跟宋丰丰说。   宋丰丰脸皮厚,总是嘿地一笑,也看不出尴尬不尴尬。   身体发热,被触碰的所有地方都腾起了烧得人焦躁不安的小火。   宋丰丰撩起他衣服,手顿住了,舌头退回嘴巴里,眼睛盯着喻冬。   喻冬的心跳声异常剧烈,他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和双腿,像是紧张,或者羞涩。宋丰丰的耳朵和脖子也泛起了红,结结巴巴的:“我……那个,可以吗?”   这个时候了还磨蹭???喻冬一把揽着他脖子,抬头吻他,把他紧紧抱着。宋丰丰太温柔也太认真了,仿佛这是一件需要以十二分精力去操持的事情。在亲吻的间隙里喻冬小声地喘息着,声音软绵绵的,像是玉河桥桥洞里头依偎着的小野猫。   他们互相触碰着,像是在共同探讨一件秘密却趣致的事情。   “……它出汗了。”喻冬说。他的手心湿了。   宋丰丰吻了吻他的唇角:“什么出汗?”   喻冬一脸古怪表情,抬手让他看。   宋丰丰:“……”   他又把喻冬压在了床上,笑声低低的,闷闷的,震得两人胸膛里的那颗心腾腾乱跳。   宋丰丰的卧室里同样没有空调。两人躺在沾染了体温的席子上,闷不吭声地扯纸巾擦手。宋丰丰把风扇调高了一档,枕着自己双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生日快乐。”喻冬小声说。   “谢谢。”宋丰丰突然羞涩起来,“这个礼物很好,我喜欢。”   喻冬用手肘在他肚子上砸了一下。   “这么爽的吗?”宋丰丰捂着肚子蜷起身,一边小声地笑一边说。他翻身面朝着喻冬,把脑袋蹭到他肩上,蹭到他颈窝里。   “喻冬。”   “嗯?”   宋丰丰的嘴巴几乎贴上了喻冬的耳朵。   “我中意你。”   他看到自己喜欢的男孩愣了一下,捂着耳朵,无声地笑了。   宋丰丰按着喻冬脑袋不让他转过去,紧紧地凑在耳朵边上,换了普通话来重复:“真的,喜欢你。”   喻冬羞得不行,捂着脸大喊:“够啦!”   宋丰丰不依不饶,扑在他身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像年糕一样死死巴着喻冬不放。   八月比七月还要热。没有台风,没有暴雨,只有亮晃晃的太阳挂在白花花的天上,一刻不停地放射热力。   老师罕见地没有布置很多作业,下课之前下意识抬头看看头顶的日历:“今天八号了。”   这一天所有的科任老师都展示了足够的慈悲与同理心。   “今晚大家都无心做作业了。”数学老师说,“算了,试卷我就不发了,推迟到明天吧。”   也就是说九号要做双份作业。   学生们哀嚎片刻,很快又振作精神。刊载了奥运开幕式专题的报纸在班上传阅,连门卫都借来了小电视,守定晚上八点。   张敬家里的诊所新装了一台液晶电视,挂在墙上。暑假期间很多小孩感冒发烧,他今晚还是得去诊所帮忙,估计一家人就陪着打吊瓶的病人一起看开幕式了。   宋丰丰和喻冬买了一堆零食打算回去吃。宋丰丰家里的电视机比较大,他早就打算邀请喻冬和周兰都到家里来,高高兴兴看一晚上。两人把超市的购物袋放在车头,摇摇晃晃回到兴安街路口,发现龙记大排档外面挂起了巨大的横幅。   “热烈庆祝北京奥运会开幕,啤酒买三送一”。   宋英雄现在允许宋丰丰适度喝一点儿酒了,宋丰丰连忙推车过去问门口的马仔:“一瓶多少钱?买三瓶送一瓶的话,都送同一个牌子吗?”   马仔斜瞥他一眼:“是买三打,送一瓶。”   宋丰丰:“哦……”   他又推车走了。   龙哥正好从大排档里走出来,看到两人立刻挥手招呼:“今晚来看电视啊!”   他在大排档里新装了一台颇大的液晶电视,所有桌椅全都朝着电视所在的方位。不仅是电视,整个大排档都被重新布置过了,墙上贴着五个吉祥物的贴纸,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奥运项目的标牌。   “这是羽毛球桌,这是乒乓球桌,还有游泳桌和跳水桌……”   龙哥兴致勃勃地给他俩介绍:“还是可以的吧?今晚九点我还会搞抽奖,就在大排档里。来看啊!人多比较热闹。”   喻冬和宋丰丰有些心动,又有些为难:“我要回家陪外婆一起看。”   “都过来都过来!”龙哥大手一挥,“今晚就是看电视,不强迫消费啊,不用担心。”   回到家里,喻冬问周兰知不知道龙哥大排档里的老板龙哥,顺便说了想一起去大排档看电视的想法。   “知道啊。”周兰说,“兴安街谁不知道莫晓龙这个癫仔。”   喻冬和宋丰丰面面相觑。   好的,他们现在又知道了龙哥的一个外号。   高三的学生主要任务就是考试和学习。这已经是所有师生的共识。   但奥运会给了他们一个喘气的机会。最紧张的时刻还未来临,学生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听赛事直播。   学校食堂里有一台笨重的东芝电视,每天中午和傍晚电视机周围都围满了捧碗或不捧碗的人。   小卖部里的收音机时刻开着,学生们不买东西也要进去听两句,一直到上课铃响了才跑回教室。   数学组的老师从宿舍里扛来了电视,放在体育活动室里,没课的时候就凑在一起喝茶看比赛。体育活动室和喻冬他们的教室就隔着一条校道,老师们有时候过分激动了,声音能传到这边来。   “上课了上课了!”地理老师在讲桌上拍着黑板大喊,“黄河流经的几个省份怎么记忆,还有谁记得?”   喻冬也没仔细听。他坐在教室后方靠窗的位置上,一探头就能看到校道和对面的体育活动室。   宋丰丰和几个男孩子从教学楼里溜出来,横穿校道,跑向体育活动室。   喻冬:“……???”   他立刻偷偷给宋丰丰发短信:“你在哪里?”   “上课。”宋丰丰回复。   喻冬:“上什么课?体育课???”   片刻之后,宋丰丰从体育活动室跑出来,冲他这个方向挥了挥手。   班上同样往外探头的几个同学都看到了宋丰丰,回头瞧喻冬,估计这个黑小子是在给他的白皮朋友打招呼。   喻冬脸色很冷,重重地按压手机键盘:“回去上课!”   宋丰丰低头看了眼手机,笑着抬头给喻冬一个飞吻。   “看完就回去。”   奥运会结束了,宋丰丰也开始厚着脸皮往喻冬身边蹭。喻冬对他不好好学习的行为很不满,宋丰丰指天发誓,九月份的月考绝对能上三百分,不过三百分誓不为人。   喻冬冷冰冰地看着他手里的漫画。   宋丰丰讷讷藏好漫画,从书包里掏出了几张卷子。   喻冬的房间里现在多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这是宋丰丰的专座,正好摆在喻冬身后,坐下来就跟喻冬背贴背。宋丰丰把数学卷子上自己懂的题目都写完了,抬头看喻冬。喻冬正戴着耳机做听力题,房间里只有隐隐约约的英语对话声,其余什么都听不到。   宋丰丰按了按自己的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喻冬侧头看他,宋丰丰连忙对他笑笑。   喻冬又转过头去盯着卷子了。宋丰丰从他的眼神里又汲取到了一些动力,翻出下一张化学卷子开始琢磨哪些题目自己是可以做的。   为了给自己巩固知识,同时也分担喻冬的任务量,张敬和喻冬分工合作,各自负责辅导宋丰丰不同的部分:喻冬只要负责语文、英语,其余都由张敬来解决。张敬辅导宋丰丰的时候非常凶悍,宋丰丰不敢造次,分子结构式都要写得横平竖直,生怕被张老师发现笔力软弱,又会被骂。   相比之下喻冬实在是温柔极了。宋丰丰认为这温柔里头肯定是带着其他意思的。他不敢把它总结为爱意,那太让人害羞了——但总之,喻冬也是喜欢自己的。   他最后写完一张生物卷子,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暑假的补课即将结束,他们就要正式进入高三了。   宋丰丰伸了个懒腰,用笔戳戳喻冬:“喻冬?”   “嗯?”喻冬在做历史题,慢吞吞应他。   “我去拿点吃的,你要什么?”   说话间,周兰敲响了门。她给两个孩子做了糖水,还拿了两袋饼干和两盒牛奶。叮嘱他俩不要学得太晚之后,周兰下楼休息了。喻冬吃了一点饼干,继续研究历史题目。他一天要做至少一百道选择题,必须保证自己的准确率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宋丰丰吃饱喝足,看着一片空白的数学习题,起了坏心思。   他转身趴到喻冬背上,喻冬一个激灵,立刻沉下声音,咬着牙提醒他:“宋丰丰!”   隔壁七叔的电视仍旧很大声,一个男人流里流气的声音传来:“死心吧,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喻冬:“……”   男人仍旧流里流气:“这是我的地盘!”   喻冬心想,可这里明明是我的地盘!   宋丰丰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手往衣服里探。   “别弄了……”喻冬底气不足,“做题啊你。”   “做完了,放松放松。”宋丰丰一说完就笑,“靠,这句话听上去好奇怪。”   被他拿捏住要害,喻冬不出声了,紧张地闭起眼睛。宋丰丰的手指轻触到他的喉结,喉结一动一动的,像是想说话,又拼命吞咽着什么。宋丰丰也热了起来,把他脑袋推着转向自己这边,两人交换了很深的吻。   喻冬的声音都被宋丰丰吞下去了。他抓住了宋丰丰的手臂,指甲刮在他干燥的皮肤上,被汹涌而来的感觉弄得昏头转向。   他总是很难拒绝宋丰丰的要求。   虽然已经跟宋丰丰约法三章,要求他不能乱来,但宋丰丰只要黏着喻冬,喻冬就没办法硬起心肠推拒。   也并不是不喜欢……和宋丰丰的所有接触都能给他带来很强烈的兴奋,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但是这些接触也让喻冬感到很害怕。   他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随之而来的期待,因而害怕了。   完事后他趴在书桌上喘气,脸红着,也不愿看宋丰丰。   宋丰丰洗了手,凑过来递他纸巾:“擦一擦?我来帮你擦?”   喻冬夺过纸巾,背对着他。   宋丰丰挠挠脑袋,轻咳一声 ,试图对喻冬讲道理:“那你说一周可以摸一次,对不对?这次是这周的第一次。”   “好了别说了。”喻冬制止了他,“你能不能别老把摸这个摸那个挂在嘴巴上?”   宋丰丰在他身后收拾卷子,一把拎起了书包。   “好啦不说了。”他撸了一把喻冬头发,“我回家了。”   喻冬有些吃惊:“这么快?作业呢?都做完了?”   “没有。”宋丰丰理直气壮,“我回去看快乐的小电影了。”   喻冬:“……你就等着精尽人亡吧!”   宋丰丰蹑手蹑脚地开门,又给他甩了个飞吻。   对于宋丰丰的变化,吴曈精准地使用了一个字。   “骚。”他说,“虽然跟我还有一点差距,但我是过来人,我懂的。”   他看着喻冬。   喻冬:“怎么聊起宋丰丰了?你不是来问我这道数学题怎么回答的吗?”   吴曈:“噢,对。”   他连忙坐下来,认真请教。   自从郑随波请假离开学校,吴曈的学习劲头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   郑随波去省城参加美术高考的培训了,吴曈说是连同他的份额一起学,记笔记也特别认真。   只要时间允许,手头有闲钱,他都会去找郑随波。   高三的学生实际是非常非常忙碌的。一周七天,周一到周五从早到晚都排满了;周六全天补课,但不上晚自习;周日上午补课,下午放假,但晚上得上晚自习。   吴曈总是在周日中午一放学就蹬车到火车站,把自行车扔在停车场里,然后坐最近的一趟车去省城。抵达省城已经三点,他匆匆去见郑随波一面,把最近一两周的笔记交给他,喝点东西聊个天,又匆匆赶着四点多的火车回来。   火车到站时,如果不晚点,已经七点了。吴曈匆匆吃一碗粉,骑车去学校上晚自习。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行程,家里人也不知道,只晓得他有时候周日下午不在家,是去图书馆或者留在学校里自习。   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妥当。因为想见郑随波,所以就去见他,这对吴曈来说很符合逻辑,没有半点不妥。   觉得不妥的是郑随波。   在吴曈第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劝过吴曈别这样。他并不急于拿到学校的教学笔记,而且有时候吴曈过来了,他恰好没有空,吴曈根本连他一面都见不到,又得打道回府。   吴曈以为他担心自己的钱,拍拍口袋,表示都是压岁钱。他在别的事情上几乎没有物质欲望,花费很少,攒了小小的一笔钱,能让他支付得起来回不到百元的火车票。   郑随波只是认为,这样太不值得了。   他会和吴曈在街上乱逛,聊天。虽然很高兴,但每一次短暂的见面之后,又要迎来让人难过的分别。   吴曈问他:不想见我?   郑随波不忍心再跟他说谎,只好承认:并没有。   于是吴曈愈加高兴了。   他喜欢看到郑随波发现自己到来时惊喜的眼神,也留恋在分别时刻,两人悄悄勾连的手指。和吻到郑随波相比,这些小动作带来的兴奋,似乎更加强烈。   吴曈想跟人分享,并且准确地找到了喻冬这个最适合分享的对象。   但是喻冬却只想和他聊数学题。   “你到底听不听啊?”喻冬郁闷了,“我讲两遍了,你别一直在那里怪笑行吗?”   吴曈突然凑过来,小声问他:“宋丰丰亲过你没有?”   喻冬一下靠在椅背上,瞠目结舌。   吴曈:“有没有?”   喻冬小声呵斥:“别在学校里说这个!”   吴曈点点头:“那就是有了。”   他摸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笑:“感觉怎么样?”   喻冬:“吴曈,你是变态吧?”   “你现在才知道?”吴曈耸耸肩,“郑随波早就这样叫我了。”   他对喻冬和宋丰丰的事情充满了兴趣:“到什么地步了?”   喻冬脸红了:“滚吧你。”   吴曈仔细观察他,露出微笑:“哦……”   喻冬把他推走,吴曈回到自己位置上,发呆了一会儿,开始莫名其妙地笑。   他给郑随波发短信:“除了接吻之外可以开始做别的事情了吗?”   郑随波片刻后回复:“变态!”   吴曈痴迷地看着他的短信,甚至觉得有些兴奋了。   对于吴曈的准确评断,喻冬很快转告了宋丰丰,并且让他收敛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扔飞吻的行为。   “很多人都这样做的,这有什么?”宋丰丰不以为意,转头冲着正一边和关初阳聊天一边推车走过来的张敬飞了个吻。   张敬和关初阳同时一愣。两人交换了眼色之后,默默调了车头,从另一条校道上走了。   喻冬:“……”   宋丰丰:“张敬脸皮这么薄?”   他又试图给朝着车棚走来的学委甩飞吻,被喻冬一把推了个趔趄:“走吧!”   高三再也没有期中考和期末考的概念了。每月考一次,考完就开家长会,把全级所有学生统统排个名。   喻乔山没那么多时间来开喻冬的家长会,喻唯英便全权代理。   喻唯英本来想跟上次一样,人不到,电话到,但班主任不允许。九月份的月考成绩出来之后,喻唯英缺席家长会,当天夜里班主任就把电话拨到了喻乔山那边。   喻冬成绩排名非常理想,不仅是三中文科的第一名,而且也是市里文科的第一名——但是居然没有家长过来开会?!班主任不仅震惊,而且想起听过的那些传言,愈发确定喻冬的家长对他关心匮乏,应当批评。   对每个志在高考的学生来说,高三都是极为关键的一年。而对带高三班,尤其是尖子班的老师来说,这也是巨大的压力源。喻乔山被老师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一番,他转过头把火气全撒到了喻唯英身上。   喻唯英不得已,只好来了一趟三中,跟老师道歉,并且装作认认真真听了喻冬的学习状况。   喻冬并不知道他来,喻唯英也不想见到他。那天放学的时候喻冬才在校门口看到喻唯英的车子。喻唯英正在车里抽烟,先是见到了喻冬,然后又看到喻冬身后的宋丰丰和张敬。   一个用自行车砸过他,一个跟在那个粗鲁流氓身边,看着流氓揍过他。   两个人对喻唯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把烟熄灭,关上窗,一溜烟地开车走了。   喻冬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考试成绩不错,心情也不错,加上虽然见到了喻唯英但没有起任何冲突,因而冷静地可以分出点儿精力去思考自己和喻唯英的关系。   他很快发现,其实在某些方面,自己和喻唯英是可以成为同盟的。   他怨恨喻乔山,喻唯英自然也一样。   这个想法很快被别的事情压到了心底,但并没有消失。在喻冬不知道的时候,它一点点扎下了根。   宋英雄决定在宋丰丰高三的这一整年里,自己都不出海了。   他的女朋友做饭手艺很不错,连带着宋英雄也学会了不少,整出来的菜再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了。宋丰丰又惊又喜,拐弯抹角地跟父亲探听他俩什么时候有结婚打算,宋英雄恼了,忍着没甩他巴掌:“这是你该想的事情吗!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   宋丰丰不怕死:“老豆,我关心你。”   宋英雄犹豫片刻,跟他坦白:“一切等你考完试了再说。”   宋丰丰咬着筷子,点点头。   他是很重要的。无论何时,无论宋英雄在不在他身边,他都能从父亲这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没有卫星电话的时候,宋英雄会在遥远的洋面通过渔监电台给他留言,虽然内容无非是让他记得吃饭不要乱花钱注意锁好门窗关煤气,末了还要骂他几句,但宋丰丰总是算准了时间,提前到渔监电台守着。   在他人生中关键的这些时刻,宋英雄也从来没有遗忘过任何一次。初三要陪着他考试,送他和喻冬去考场,到了高三,则决定全程陪伴。   “我老豆真系好好。”宋丰丰说,“蔡阿姨我都几中意。”   喻冬一直听他说,没有插嘴。   国庆七天长假,他们只能放三天。宋丰丰抱着一堆卷子到他家里来,但喻冬不想立刻开始做作业,拿着本小说在房顶发呆。房顶上装了遮阳的棚子,是宋英雄出的钱,周兰要还给他,宋英雄怎么都不收。棚子挺好看,不仅阴凉,还放着竹编的桌椅。宋丰丰喜欢躺在地上,喻冬带了席子上来,自己坐在棚子里看书,宋丰丰则枕着他大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他没见过宋英雄的女朋友,但是宋丰丰说过很多次了。喻冬觉得自己同样喜欢她,因为他也喜欢宋英雄和宋丰丰的关系。   那是很复杂的感情,单单用“喜欢”两个字根本没办法简单概括。   或者在这里头,还有羡慕,有嫉妒,有一些求而不得的渴望。   “你爸爸对你真好。”喻冬说。   宋丰丰结巴片刻,连忙闭嘴:“对不起。”   喻冬挠挠宋丰丰硬而短的头发:“没关系。”   宋丰丰知道他心情有些低落了,连忙就着躺下的姿势抱着喻冬的腰,开始紧张地想如何迅速转换话题,把喻冬的注意力从这件事情上扯开。   喻冬身上带着一点食物的气味,是刚刚吃的炸小鱼。今天周兰不在家,去市区探望老姐妹了,喻冬亲自下厨炸了一碟子小鱼,和宋丰丰就着白粥榨菜解决了一顿午饭。   宋丰丰把鼻子压在他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   喻冬不好意思起来:“你蹭哪里呢?起来起来。”   “喻冬。”宋丰丰突然找到了一个可堪一用的话题,“咱们交换小电影互相看?”   喻冬:“……什么???” 第49章   在接触和研究过部分小电影之后,宋丰丰对小电影的兴趣呈几何倍数增长,并且致力于撺掇喻冬和他一起研究。   喻冬当然知道这是个坑,抵死不从。   宋丰丰看的小电影品类复杂,真人和纸片人都有。他甚至还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认为跟没有剧情铺垫的相比,显然还是有感情戏最好有故事线的比较精彩。   喻冬并没有答应他交换小电影的提议,宋丰丰略显失望,继续躺在他腿上闲聊天。   “你打算去哪个大学啊?”喻冬决定自己岔开话题,把他的注意力从小电影那里拉出来。   宋丰丰的足球特长让他很受瞩目。高三阶段刚开始,教练和老师都分别找他谈过,有几个知名高校接触过学校,他们对宋丰丰很感兴趣,并且在大学的专业选择上提出了很不错的条件。   按照规定,宋丰丰是国家二级运动员,而且足球队在省级比赛甚至更高级别的华南地区联赛中都拿过前三的成绩,作为主力队员的他是完全可以以体育特长生身份参加统考的。   “教练跟我说,我现在的成绩不行。”宋丰丰坐起了身,挠挠手臂,“我之前不是老说考上300分就可以了么?现在不行了。省里的学校还好说,但是省外的,尤其是重点大学,对体育特长生的要求一般都要过二本线。”   喻冬:“去年二本线多少分?”   宋丰丰:“四百多分。”   喻冬:“我靠,你不行啊。”   宋丰丰生气了:“才刚高三,谁不行了?队长一年恶补都考上了,我也可以的。我不是有你和张敬吗?”   话未说完,喻冬已经站了起来,顺手把他也拖起身。   宋丰丰满头雾水:“怎么了?”   喻冬:“去我房间。”   宋丰丰高兴了:“看小电影?”   喻冬:“学习!!!”   趁着宋丰丰埋头抄英语作文的经典句式,喻冬跟张敬通了个电话。   两位优等生在半个多小时的通话里,很快为宋丰丰拟定了一个整体的复习计划。   “周一到周五,晚自习是十点钟下课,但高三的教学楼十一点才关灯。我会陪你到十一点。——不是陪你玩是陪你在教室里学习!”喻冬敲敲宋丰丰的桌面,“然后你报一个基础强化班,就是关初阳她爸妈开的补习学校那边。周六晚上和周日下午都开课,张敬会跟你一起去。”   宋丰丰:“张敬也要上基础强化班?”   喻冬:“不要做梦了,他是绩优提高班。”   宋丰丰显然不太乐意:“全排满了?那以后都没时间玩了。”   “现在都十月份了,还玩什么玩?”喻冬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再不抓紧赶上去,就没有以后了。”   他罕见地严肃认真,甚至有些焦虑,这让宋丰丰也忍不住认真起来。   “Yes,sir!”他敬了个礼,“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喻冬瞥他一眼:“中意你咯。”   宋丰丰没提防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敬礼的手还没放下来,呆了一会儿,才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难得看到宋丰丰害羞,喻冬忍不住笑,但很快又咬着唇让自己表情恢复平静。   “坐好!继续抄!”喻老师严厉地说。   十月中旬,一波流感袭击了南方各城。   在班上十几个学生先后中招的情况下,喻冬也没能幸免。   校医室常备着退烧药和感冒药,班主任还从家里拿来了一个电饭煲,每天中午傍晚都在教室里煮醋,土法熏蒸消毒。喻冬被醋味熏得晕乎乎的,但病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最后不得已,只能请假回家休息两天。   他身体一向健康强壮,在兴安街住的这三四年里,没有病过一次。周兰很紧张,立刻带他去了医院。喻冬输了两天液之后,烧完全退了,但人还是没精神,昏昏沉沉的。班主任并不允许他回去上课,一是担心他的身体,二也是避免他传染班上的其他人。   吴曈说班上三分之一的学生都被击倒了,撑不下去的都已经请假。   幸好只是十月。喻冬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子发抖,他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在醒的时候总是庆幸,学习的进度还不至于被落下很多。   退烧之后,他开始频频咳嗽。周兰给他做了糖水,里头加了罗汉果,梨还有蜂蜜,喝下去润喉止咳。   喻冬喝了几口,突然愣住,半天才哑声说:“以前妈妈也做过给我吃的。”   周兰看着他吃完才放心。“你妈妈也是跟我学的。”她从喻冬手里夺过复习的资料,让他躺下来继续睡觉,“她小时候常常生病,我都这样做给她喝。以前梨不好买,但蜂蜜都是亲戚送的,用蜂蜜冲水也好喝……”   她轻声说着,渐渐停了,摸摸喻冬的头。   “哪里不舒服?”粗糙苍老的手抚过喻冬的额头,“怎么哭了?”   喻冬擦擦眼睛,摇摇头。   “想妈妈了?”   喻冬闭上了眼睛,小声地应:“嗯。”   老人不再说话,仍旧轻轻抚慰着他。喻冬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孱弱,孤独,茫然。   久违的病痛让他脆弱了。他揪着薄被,在床上蜷成一团,悄无声息地流泪。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因为知道外婆也和自己一样,正在思念着同一个人。   “乖啊。”老人梳理着他的头发,声音苍老温柔。   吴曈给喻冬送作业来的时候,发现喻冬眼圈发红。   他很同情:“流感这么严重?你都哭了?”   喻冬看看戴着医用口罩的他,接过卷子:“你不用给我送来也没关系的。”   前几天都是宋丰丰回家的时候顺便去1班帮喻冬领卷子和拿回来给他,今天来的是吴曈,喻冬有些诧异。   “本来不是我送的。”吴曈正了正自己的书包,里头沉甸甸的,“宋丰丰被张敬拉去学习了,所以嘱咐我担任信使。”   喻冬记得吴曈的家和兴安街是反方向。他让吴曈留下来吃饭,吃完了直接去上晚自习就行。   吴曈抖抖肩膀:“不吃,你家里都是流感病毒。”   喻冬把卷子卷成一个纸筒,作势要抽打他。   “我不能感冒的!”吴曈拉下口罩说,“我要代替郑随波上课,责任重大。”   他从车篮子里拎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递给喻冬:“路上买的,可能不甜,可能不好吃。不过你现在口淡应该也吃不出来,随便尝尝吧。”   喻冬接过一看,是一袋子乒乓球大小的枇杷。   “听说吃了能治咳嗽。”吴曈又戴好了口罩,“你吃过川贝枇杷膏吧?就是这种东西了。”   他跑来送了卷子,送了水果,不肯留下来吃饭,调转车头又跑了。   周兰说喻冬的同学都是癫仔。   “这么远的路,连一碗饭都不肯吃!”   喻冬喝着汤,忽然想起“癫仔”这个词似乎也被周兰用来形容龙哥。   “外婆,你们为什么喊龙哥作癫仔?”   周兰:“啊……你们不知道?”   喻冬:“什么?”   周兰压低了声音,喻冬连忙凑近了一点,竖起耳朵接收龙哥的秘密。   “他跟个男的拍拖啊!”周兰语气非常八卦,“跟男的拍什么拖,又结不了婚,还不是癫仔?”   喻冬:“……是,是癫仔。”   他镇定地坐好,埋头吃饭。   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喻冬受到了宋丰丰和张敬的隆重欢迎。   两人在互相没打招呼的情况下,都给喻冬买了早餐,而且每个人买的都是两人份早餐。   “大病初愈,是要多吃点的。”张敬热情地捧出自己的流沙包和叉烧包。   “我这个比较厉害,专门去得意楼下的早点铺买的,秘制核桃包,正宗蟹黄小汤包。”宋丰丰举起自己面前的两份。   喻冬:“我再怎么能吃,也不可能吃得下四人份的量吧!”   而且因为外带的早餐不能进学校,三人只能偷偷缩在围墙边上,大口大口解决了所有东西,敢在门卫关门的前一刻钻进了校门。   纵然如此,宋丰丰还是慢了一步,被教导主任抓住了:“宋丰丰!又是你!你校徽怎么又没带!”   宋丰丰连忙一摸,发现校徽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张敬和喻冬。   喻冬在自己书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他的一个校徽递给他。   教导主任:“你的校徽,为什么会在喻冬那里?”   张敬:“方主任你不知道,我书包也有宋丰丰的校徽呢。”   教导主任:“……”   张敬:“我和喻冬就是宋丰丰的保险栓。”   教导主任把宋丰丰的校徽还给了他。宋丰丰免于被登记名字,松了一口气:“靠,差一点!这周我们班一分都没扣,如果在我这里掉了一分,又拿不到流动红旗了。”   张敬一路狂笑:“我知道!你们班拿不到流动红旗的时候,一般问题都出在你身上。”   喻冬则一路思索:“宋丰丰也有校徽在你那里?”   他和宋丰丰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两人书包里都有一个对方的校徽,以备不时之需。但他不知道张敬也有。   张敬对他的脑子表示绝望:“你高烧烧坏脑了吧?我这里怎么可能有!我不这样讲,万一教导主任怀疑你们有什么不正常的男男关系,不就完了?”   喻冬:“……一般人不会这样想的。”   张敬:“方主任见多识广,你以为。”   他一把揽住喻冬的肩膀,抱了他一下。喻冬回头去看,果然见到教导主任站在校门,目光严肃警觉地盯着这边。   喻冬:“……张大师受我一拜!”   然后笑着用手指在车头上给张敬跪了一下。   张敬:“好说好说。”   他们吃得太饱了,走路都慢吞吞的。在车棚放好车子之后,《运动员进行曲》已经开始播放,早操时间到了。喻冬揉揉脸,心中不太平静。明天就是十月份的月考,他总感觉自己不在状态。   考完月考之后,高三学生继续如常晚自习和补课。考试已经成了生活中极为平常的一部分,谁都不会因为这个而紧张了。   只有在发放成绩的时候除外。   喻冬考完就知道不太妙,第一肯定是拿不到了。   晚自习结束后张敬和宋丰丰撺掇他一起去吃夜宵。喻冬还咳嗽着,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最后点了一堆烤青菜,放在面前慢慢地嚼。   张敬和宋丰丰捧着两大碗牛杂回来,又叫了许多牛肉串羊肉串,最后还加了一条烤鱼和两碗鳝鱼粥。喻冬很震惊:“你们晚餐没吃吗?”   “吃了,这是夜宵而已。”张敬大口喝粥,讲话都不利落了,“我晚上一般都学到两点的,不多吃点撑不住。”   宋丰丰被张敬的劲头吓了一跳:“两点?你要成仙了!”   “不努力不行啊。”张敬把烤鱼盘里的炸花生拌到粥里,“我这个成绩还不够好。”   “你上次月考排名都全市前二十了。”宋丰丰看着喻冬,试图从他这里获得支持,“上同济完全没问题吧?”   “难讲。”喻冬不同意他的想法,“看全市没什么意义,得看全省排名。而且他现在考前二十,能保证以后一定考前二十吗?其实你注意观察就知道了,像关初阳这种保持在前三名的人,基本没有变动,但是后面的几十个位置,每次考试都会变化的。”   “尤其是第一个学期。”张敬点点头,“第一学期还有复读生在迷惑我们的视线,等到了第二学期,基本上也就全都固定下来了。”   宋丰丰听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班上老师也会讲这些事情,但他基本都没仔细听过。   “所以第一学期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时间就是分数。”张敬伸长脖子吞下一串牛肉串,“搏一搏,青春无悔!拼一拼,石头成金!”   隔壁桌喝得面红耳赤的几条大汉为他鼓掌:“好!学生仔有气势!”   宋丰丰看向喻冬,喻冬也正看着他。两人默默交换了很多话。宋丰丰低头吃牛杂,一脸的若有所思。   “喻冬,你想过考哪里吗?”张敬用羊肉串跟隔壁桌交换了两个生蚝,顺手递给宋丰丰一个,“北京?上海?广州?西安?重庆?”   “北京。”喻冬简单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给出答案。   宋丰丰咽下了嘴里的食物。   “哪个学校?”他问。   喻冬却不肯说了:“不讲了,讲出来就不灵了。”   张敬:“迷信。”   宋丰丰:“那我也选北京。”   确实有北京的大学对他表示过兴趣,但宋丰丰现在的成绩还达不到他们的条件。   学到两点……宋丰丰咬了咬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跟玩游戏或者看小电影到两点差不多?   因为这场流感来势汹汹,喻冬病的这段时间确实受到了影响:他的总排名下降到了全校第十,全市第十六。   班主任找他谈话,主要是想安慰他。   文科的学习效果和理科不一样。它需要积累和大量的练习,才能够在脑子里形成一个较为系统的记忆。班主任告诉喻冬,这次排名前十的学生里有一半都是复读班的,而这一次月考的题目范围很广,有些他们甚至还没有复习到,应届的学生做不出来是很正常的。   喻冬多谢了她,并且很真诚地告诉她,自己明白。   考试之后照例是家长会。因为天气晴朗,高三的家长会安排在了操场上统一举行。学生们把开会使用的小板凳放在操场上,写清楚姓名,然后继续回到教学楼里上晚自习。   坐班的老师把桌椅搬到走廊上,一个走廊被六个班的六位坐班老师分割,各个学科都有。即便不教本班,学生只要有问题,都可以过去问。   课间,喻冬掏出手机给宋丰丰发信息,告诉他自己今晚要提前一点回去找一些资料。宋丰丰回信息的速度慢了许多,让喻冬先走,他继续待到十一点。   喻冬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宋丰丰最近勤快得让人吃惊,就连张敬也觉得不对劲,摸他额头很多次,问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我也要去北京的。”宋丰丰总是这样回答。   喻冬和张敬都没笑他。   因为感觉到他是认真说的这些话,所以没人会笑他。   张敬把自己高一高二做笔记的笔记本给了宋丰丰,喻冬则一有时间就提醒他“学习!做题”。别说学到凌晨两点,学到五点都有可能。   喻冬反倒觉得,宋丰丰可能是他们三人之中精力最旺盛的一个:这一周以来据他说,自己每天学到两点,但是白天居然一点儿不犯困。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操场上的家长会也结束了。喻冬单肩挎着书包轻快地下楼,快走到车棚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烟气味。   扭头一看,喻唯英正在校道边的树下抽烟。   “学校里不允许抽烟。”喻冬走过去跟他说。   “就两口。”喻唯英眉头紧皱,“烦死了。你这个家长会耽误我多少时间知不知道?”   喻冬耸耸肩:“你怨我没用。本来也不应该让你来开的。”   喻唯英低低骂了一句,用脚把放在地上的小板凳踢到喻冬脚下。   把板凳拿起,喻冬转头走向教学楼。走到一半发现烟味随着自己而来,回头看到喻唯英跟在她身后,满脸不悦。   烟是已经灭了,但喻唯英烟瘾很大,他身上似乎永远散发着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你这次考得不好。”喻唯英说,“有什么理由吗?说来听听?”   喻冬很惊奇:“你想听我的理由?”   “你不说,我只能回去乱编了。”喻唯英淡淡地看着喻冬,“你不想学习了,你被人欺负了,你谈恋爱了,你突然变傻了……原因是很多的,你选一个。”   “……”喻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我之前生病了,重感冒,状态不好。”   他倒是没想到喻乔山居然还会跟喻唯英询问自己的学习状态。   喻唯英点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犹豫片刻,又喊停了喻冬:“那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   喻冬简单回答了。   喻唯英显然对他的敷衍答案很无所谓。他只是要从喻冬在这里得到一个说法,好回去应付喻乔山而已。   “你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喻唯英不知何时又在手上拈起了一根烟,没点着,“我可以转告。”   “没有。”喻冬立刻回答。   喻唯英看着他,心里渐渐冒出了烦躁之感。即便不想承认,但喻冬和他是有些像的。这种像让喻唯英再一次确认了他们无可断绝的血缘关系。   “你的态度最好好一点。”他对喻冬说,“他吃软不吃硬,你跟他硬碰硬是没有用的。”   喻冬没料到能从喻唯英这里听到这样的话,讶异地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喜欢顺从的人,听话的孩子。你这样忤逆他,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喻唯英压低了声音,靠近喻冬,“你上大学的学费从哪里来?你想过吗?他手里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股份,你只要稍微听话一点点,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喻冬有一瞬间感到极度反胃。   “我现在有哪里不好吗?”他冷冰冰地问。   喻唯英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猛地后退了一步。   喻冬还未回头,宋丰丰已经从教学楼的台阶上跳下来,一把揽着他肩膀。   “聊什么呢?”皮肤黝黑的男孩冲喻唯英亮出一排白牙,“怎么高兴,我也来听听?”   喻冬吓了一跳:“你不是要学到十一点?”   宋丰丰也正好朝他说话:“他是不是又在欺负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喻唯英又退了一步,闪烁目光在面前的两个男孩脸上游移。 第50章   喻冬推了宋丰丰一把:“你不是要学到十一点?”   “不学了。”宋丰丰看喻唯英一眼,“我以为他过来骂你,所以下来帮你撑场。”   喻唯英没想到这个小流氓居然对自己成见这么深:“我骂人?我还怕你打人呢。”   宋丰丰发现两人没冲突,于是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指着喻唯英说:“你不要走,你等着。我现在就开锁推车来打你。”   喻唯英发出凉凉的笑。   宋英雄也开完了会,把小板凳交给宋丰丰。宋丰丰直接往车篮子里一扔,顺手指点给宋英雄瞧:“那个,喻冬的……假大哥。”   宋英雄从周兰那里听过喻冬家里的事情,知道些底细。他让宋丰丰不要掺和,宋丰丰嘴上应着是是是,一看宋英雄开摩托走远,立刻跑了过去,冲喻唯英露出威胁表情。   兄弟俩之间气氛很奇怪,宋丰丰像是闯入了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沉默之中,唯有他是局外人。   “你们说了什么?”   喻冬耸耸肩:“一些闲话。”   他正要转身走,喻唯英突然喊停了他。   “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喻唯英说,“清理清理你的朋友圈。他非常重视我和你的交友情况。你现在还在读高中,可能他不管,但你一旦上了大学,这样的人肯定不允许出现在你和我们家周围的。”   喻唯英指着宋丰丰。   “一个卖鱼的小流氓,有什么好处?”   宋丰丰又惊又怒,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喻冬。   他以为喻冬会和自己一样愤怒,但喻冬却异常平静。   拉了拉宋丰丰的衣角,喻冬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和你无关。”喻冬对喻唯英说,“管好你自己吧。”   喻唯英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又心烦意躁地点起一支烟,被教学楼走下来的老师发现,批评了一通。   喻冬把小板凳也扔到车篮子里,和宋丰丰推着车离开了学校。   宋丰丰一出校门就伸长手臂揽着他肩膀。   在学校里关系很好的女孩手牵手是正常事,关系好的男孩子勾肩搭背,却是要被老师批评的。喻冬挣脱了宋丰丰的手臂,下意识地回头。   喻唯英已经离开了学校,他站在自己的车边,远远看着喻冬和宋丰丰的背影。距离太远,停车处的光线太暗,喻冬看不清他的神情。   走了一段路之后,喻冬发现宋丰丰的沉默有些古怪。   宋丰丰平时是很多话的,两人在路上可以一路说回去说个不停,在饭桌上也继续唠嗑,随手就能拎出个消磨十几分钟的话题。   他问宋丰丰怎么了,宋丰丰摇摇头。   喻冬看看周围,路上没人,两人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他轻咳一声,抬手揽上宋丰丰肩膀,把他往自己这边拉:“怎么不说话了?”   喻冬平时在外面是很拘谨的,宋丰丰被他吓了一跳,甚至有些不习惯:“干什么?”   “你生气了?生我气?”喻冬小声问他,“为什么?”   宋丰丰从他手里挣扎开,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讷讷开口:“他说我是卖鱼的小流氓,你怎么不帮我说话?”   喻冬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宋丰丰在意的是这句话。   他当时根本没仔细听喻唯英后面讲的什么,一开始就被喻唯英那句“清理你的朋友圈”气着了。   “我没注意听。”喻冬坦白,“对不起。我要是听清楚了我一定揍他的。”   “算了算了。”宋丰丰想,那可是学校,怎么可能。   喻冬在安慰他,他当然知道。但喻唯英这句话,确实很伤宋丰丰的心。他知道喻冬不喜欢喻唯英,两兄弟也从未把彼此当做家人,但是喻唯英一站出来,宋丰丰就能明显感觉到,他和自己生存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而喻唯英这样对喻冬说话,就像是生生在宋丰丰和喻冬之间划出了一道线:喻冬和喻唯英是“那个”世界的,而他宋丰丰,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卖鱼的小流氓。   他攥住车把的手悄悄握紧了。   喻冬温暖的手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握住车把。   “他一直都很不是东西。”喻冬说,“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就是他把喻乔山写的那些信拿给我看的,后来我就说不了话了。”   喻冬想了想,斟酌着说了一句话:“他很懂得怎么伤人最准。”   这话一说出来,他便立刻恍然大悟了。   宋丰丰不是生气。他是被喻唯英刺伤了,因而在愧疚,甚至是自卑。   喻冬抚摸着宋丰丰的手背,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回到玉河桥,喻冬示意宋丰丰跟着自己。“我早上发现的,有两只猫快饿死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就就它们。”他说小猫就在玉河桥桥洞下面,让宋丰丰下去看。   宋丰丰沿着台阶走下去,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哪怕一根猫毛。   回头时发现喻冬也走了下来,手里还拿着彼此车篮里放着的两张小板凳。   宋丰丰:“?”   喻冬:“过来。”   宋丰丰:“猫呢?”   喻冬:“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   宋丰丰被他弄笑了,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小板凳是年级统一买的,坐起来没有郑随波它们木工协会的成品舒服。两人各坐着一张小板凳,呆在玉河桥下窄窄的平台上。   前段时间一场又一场的大雨,把桥下洗得很干净。废弃的渔船陷在浅浅的水中,桥上灯光照下来,轮廓清晰。这里很安全,没有人看到,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吻。   片刻之后,宋丰丰随着喻冬指的方向看去,惊讶地发现浅浅的水面居然闪动着绿色的光点。   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碎裂的啤酒瓶的碎片,深深陷进泥沙之中,只露出了一点点。   水挟带着摇摆不定的光,连水底的碎片也被照亮。而处于桥洞阴影的那一半则陷入黑暗之中,桥下一片窄窄的水面就这样被分成了两半。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看着水面的流光。偶尔有一两张纸片漂来,喻冬用长棍子把它挑起,扔在岸上。   宋丰丰攥着喻冬的手,那颗不太高兴的心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他们相互依靠着,坐了一会儿之后喻冬开始捏着宋丰丰的右手给他按摩。   宋丰丰心中一动,笑着问他:“搞什么?在安慰我吗?”   “对。”喻冬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还满意吗?”   满意死了。宋丰丰心里想着,嘴上开始装可怜:“写字太多了,手真的特别疼,比踢球难多了。”   喻冬又重重捏了几下。宋丰丰探头亲他,他立刻躲开,这个吻落在下颌上。   明明位置不对,喻冬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地方也变得容易敏感,细细的战栗感从背脊窜起,沿着神经钻进头皮,一片酥麻。   喻冬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因而他立刻稍稍退离,跟宋丰丰强调:“我们的约法三章呢?”   宋丰丰:“我遵守了啊,减少摸摸次数,不能拿小电影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来开玩笑,亲嘴一天最多一次。”   喻冬:“我想修改规则。”   宋丰丰:“这么巧?我也想。”   喻冬奇道:“你想怎么修改?”   宋丰丰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修改第一条。第一条太不明确了,我建议修改成一周最多摸摸两次。”   喻冬:“滚!之前一星期才一次,怎么又变成两次了!”   宋丰丰压低声音发出惨呼:“两次也不多好吗!你是没到青春期还是已经过了青春期!”   他又黏在了喻冬身上。喻冬严肃认真地跟他商量:“我想一次性修改第一第二条。”   宋丰丰如遭雷击:“改成什么?!”   “无论是摸摸还是别的事情,留到放假再说。”   宋丰丰:“哦……元旦假?”   喻冬:“暑假。”   宋丰丰:“……”   喻冬:“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   宋丰丰:“不答应!太久了吧!我会死的。”   两人小声争执了一会儿,喻冬扶额不语。他认为正儿八经地跟宋丰丰在深夜的桥洞底下讨论这种问题的自己,实在太傻了。   “就这样了!”喻冬大喊,“决定了!”   宋丰丰举起手:“提请复议!提前一点好不好?寒假吧?不要禁欲啊小同学,若是损伤阳脉,以后就不能练功了。”   “你又看了什么地摊文学!”   他俩闹得厉害,原本打算回窝的流浪猫在台阶上探头探脑,最终还是缩起尾巴跑了。   张敬很快发现,宋丰丰学习的劲头比之前还要足。原本周末补课的时间,他总是一脸不情愿,现在下了课也不肯走,一直赖着等到绩优提高班下课,拽着张敬一口气能问十七八个问题。   张敬又怀疑他被某位心愿未了的短命学子夺舍了。   “我跟喻冬约定了一件事。”宋丰丰不肯说具体是什么事,但这件事和他的成绩有关,“如果我十一月的月考能拿到喻冬总分的65%,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张敬:“多少?65%?”   “对。”宋丰丰相当严肃认真,“我现在充满了动力,需要你的协助。”   张敬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神情有些怜悯:“你知道十一月的月考是全市摸底考,考题难度会比上两次难吧?”   “是吧?”宋丰丰说,“但我这个月已经学得很认真了。”   张敬在纸上写了两个分数:325和603。   “这是喻冬上一次月考的分数,然后这个三百多是你的。你知道他是身体情况不好考砸了,所以这一次肯定比603还高。”张敬划去603,“保守估计630吧。”   宋丰丰愣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这么高?”   如果喻冬考630,他至少要考410。   张敬有点儿好奇了:“你和他约的是什么事?他是故意不给你实现机会的吧?”   宋丰丰心想你不知道,他一开始说的是70%!   但现在可以确定,喻冬是故意的了。   宋丰丰又气又想笑,呆了一会儿,又埋头继续看书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宋丰丰心想,而且有的是方法教训他。   十一月的摸底考,题目普遍比之前要刁钻一些。   这是一场足以拉开距离,让学生看清楚自己真实水平的考试。成绩不仅在全校、全市进行排名,而且也会联合其他同样进行摸底考的城市进行统一排名。   不知道是谁将排名表拿了回来,就放在讲台上。学生们一堆堆围上去,装作不经意地看。有的平静下来了,有的强颜欢笑,有的则喜出望外。   喻冬没动,吴曈蹦上去瞧了一眼,回来戳戳他背脊:“你全市第二。”   喻冬:“知道了……”   他最近很累,上下午都盼望着广播里响起眼保健操的音乐。有眼保健操的课间长达十五到二十分钟,闭着眼睛做操的时候还能打瞌睡,堪称享受。一般在眼保健操结束之后,班上大都躺倒一片,他们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直接就趴在了桌上。   科任老师都很担心。这才十一月,大家就这样不精神,到了冬天或者下学期只会更糟糕。   没多久,高三年级开始了强制进行的体育锻炼。每天下午五点钟,高三的所有班级都要进行室外活动。甚至戴着耳机一边听英语一边在学校里吃零食都可以,但不能一直呆在教室里。   宋丰丰来找喻冬一起去打篮球,喻冬一看到他就笑。奸计得逞那种笑。   宋丰丰这次没能考到400,虽然已经开始接近,但距离400分还有一点距离。   拿到成绩条和排名之后,宋丰丰心里没多少遗憾,反而都是激动:“我也能考这么高?”   “那肯定的。”喻冬伸了个懒腰,从夏季的校服上衣下摆处露出白净的一截腰身,“高考卷面至少五百分都是基础内容。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只要把基础部分学好,肯定就能上大学。”   宋丰丰半信半疑:“你学得好,所以才会这么讲。基础知识也不是那么容易滴。”   他一路拍着篮球下了一楼。喻冬问他为什么不踢足球了,宋丰丰咧嘴一笑:“陪你。”   他们有时候能看到张敬和关初阳一起在操场上跑步。两人很八卦地问张敬现在跟关初阳到底是不是谈恋爱,张敬一直说不是。   不是恋爱,是志同道合之人。   他们谁都不敢说出那个字,也没有谁真的将这种彼此信赖、见之欢喜的感情用某种词语来定义。   张敬的班主任还问过他想考哪里。张敬说考去上海,关初阳也去上海。班主任眉毛动了动,没说什么。张敬在他办公室里呆了一会儿,结果班主任告诉他,他和他妻子也是高中同学,不过是大学毕业之后才重新联系上的。   张敬就像是受到了鼓励,一路傻笑回教室。这件事他只跟宋丰丰和喻冬说过,又继续低头啃书做题。   郑随波结束了美术培训,也开始恢复文化课的上课进度。吴曈给他提供了很多很多上课的笔记和资料,郑随波基础非常好,跟上来毫不费劲,他的目标是央美,卷面分不求特别高,但一定要很漂亮。   吴曈有时候会和他一起跑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没什么交流。但也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宋丰丰和喻冬打球累了就走到双杠那边休息,两个人都坐在杠子上,看学校里这样那样的人来人往。宋丰丰拎着书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掏个不停。   “我有一本禁书。”他神神秘秘地说,“班主任不许我们看,你小心点,会被没收。”   然后掏出一本崭新的《男人装》。   “不过操场上应该没问题。”宋丰丰又补充。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逐页翻阅,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   “好看吗?”   身后传来声音。   “还行吧。”喻冬看着半裸上身的男模特。他正单脚踩在浴缸上,注视着浴缸之中仰躺的女明星。   宋丰丰拍拍自己胸膛补充:“胸还不够大。”   喻冬哈哈大笑:“对对对。”   他回头想跟问话的人一起讨论,结果看到了教导主任笑眯眯的脸。   “好看是吧?”教导主任看着他俩问。   宋丰丰:“不好看。什么东西。模拟金卷一百套比较精彩。”   喻冬默默把书递过去,冲教导主任露出纯良无害的微笑。   在十二月初举行的家长会上,教导主任以不点名的形式,批评了高三学生之中存在的看黄书、看黄片之类的歪风邪气,并且展示了自己没收的这本厚重杂志。   别人不晓得,但是宋英雄是认得的。这本《男人装》他在宋丰丰车篮子里看到过。   当夜回家,宋家鸡犬不宁,这是后话了。   家长会结束之后,喻唯英发短信给喻冬,和他碰了头。   喻冬这次成绩很好,喻乔山和喻唯英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以为喻唯英又会抓住些无谓的问题来训责自己,但喻唯英直接打开了车尾箱。   这一年的冬天不算冷,但喻乔山总对年初的酷寒心存余悸,命令喻唯英给喻冬带了不少衣服,还都是新买的。喻冬看着他车里的两个行李箱,陷入沉默。   “知道你带不回去,我一会儿直接送到兴安街,放门口给你。”喻唯英抽出一支烟,但控制着自己没有拿出打火机,“怎么,你那个黑朋友呢?不来救你了?”   “你怕他?”喻冬立刻说。   喻唯英一口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出不来。和喻冬说话,太让人难受了,简直无法沟通和交流。   “谁怕他!”喻唯英气冲冲地说,“不说他,就连你那个大佬,我也没有怕过!”   喻冬:“我的大佬?”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哦,龙哥。”   喻唯英冷笑:“龙哥,哈!”   喻冬无意跟他沟通这件事,低声询问:“你查到了吗?”   喻唯英咬住了嘴里的烟,半天没出声。   晦暗不明的树荫之下,只有他和喻冬两个人。而在树荫之外,是被灯光照亮的明亮校道和操场,结束晚自习的学生快快乐乐地聊天打闹,与此处仿佛两个世界。   “查到了。”喻唯英点点头,“确实有两项。”   喻冬直起身,沉默着点点头。   当年喻乔山通过喻冬的妈妈,从老教授那里先后拿到了七种专利技术的授权,才有了之后顺应互联网时势的商业网络。   喻冬只是模模糊糊有这么一个印象,但喻唯英得到他的隐晦提醒之后,查到了他们都很感兴趣的东西:这七种专利技术,有五种是授权给喻乔山所在企业的;而剩下两种技术,拿到委托代理权限的是喻冬的母亲。   喻冬母亲已经离世,但喻乔山却没有交还委托权限,而是继续使用这两种技术,并且以它们为核心,继续研发新的功能。   这件事太秘密了,除非接触到具体的授权和委托文书,否则不可能知道。   喻唯英烟瘾全无,他忍不住问喻冬:“你要做什么?”   喻冬反问他:“授权期限是二十年?”   喻唯英点点头:“对。”   喻冬不吭声了,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喻唯英先开了口:“这是个好把柄,你给我,我很感激。但我什么都不可能做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不需要忤逆他,或者费尽心机从他那里抢夺什么的。”   喻冬耸耸肩:“我知道。你特别乖。”   他语带讥讽,喻唯英没有被激怒,反而笑了出来。   “小孩子。”他低声说,“你太小了,还是个学生……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残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撑腰,做不出什么名堂的。”   喻冬又耸耸肩,这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喻唯英看着他走远,突然有种强烈的被嘲弄的感觉。他满心烦躁,转头看着车后的行李箱,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冷静下来。   衣服是喻乔山说要买的,但喻唯英根本不知道喻冬的尺寸。他问喻乔山,喻乔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母亲大致告诉他,喻冬目测应该多高多瘦。她常照顾儿子,因而能说得出来。   够洒脱。喻唯英心里有个细细的,不甘心的嘲笑声:可你也够可怜。   宋丰丰的成绩没能达到喻冬的要求,因而所有的更改规则的念头,是想都不用想了。   喻冬以为宋丰丰会因此不高兴,但宋丰丰却一脸坦然:“反正距离元旦假也没多久了。”   喻冬:“你以为我会答应元旦假?”   宋丰丰:“你以为你不答应我就摸不上了?”   在一旁的张敬捂着耳朵大喊:“不要讲了!”   他车篮子里放着一只小白狗,爪子趴着框边,正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这是又一个平安夜。小白狗是张敬家里新捡来的看门狗,他特地带它出来见见世面。   宋丰丰无情戳破他的计划:“关初阳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白狗,后来走丢了,一直都挂念着。要不然他也不会先回家载个狗,再过来跟我们会合。”   张敬大惊:“你怎么知道她养过小白狗?”   喻冬和宋丰丰异口同声:“你自己讲的!”   张敬:“哦。”   和关初阳碰头之后,三个男孩子加在一起的魅力也不及小白狗的一根尾巴毛。关初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白狗身上,张敬已经变成透明的了。   喻冬和宋丰丰两人跑到了别处去玩,渐渐发现人越来越多,挤得有点严重。   俩人买了些吃的,转到教堂侧边的路上。这里人不多,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两人一路走过去,渐渐尴尬,忙加快脚步穿过小路,来到了教堂后面。   教堂,后面原本有个小池塘,现在是初冬,池塘里都是衰败的荷叶,没有什么景致。这儿也没灯,黑漆漆的,只有教堂里窗户露出的光线能增添一点儿亮度。   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吃东西,两串烤鱿鱼还没吃完,眼前忽然一暗:停电了。   前头传来一片惊呼,还有人此起彼伏维持秩序的声音。   宋丰丰倒是坦然:“看来我们找了个好位置。”   他掏出钥匙串,拧亮了小小的电筒。   灯光乍一亮起,突然被喻冬捂住了。宋丰丰“咦”了一声,正要转头,唇边一暖,是被喻冬亲了一下。   “……???”宋丰丰呆住了,“这是外面。”   “没人看到。”喻冬小声说,“给你个好好学习的奖励。”   他声音很轻,像身下细细软软的草叶一样。   宋丰丰的胆子突然间就大了。他摁灭了小电筒,让两人都隐没在这片漆黑之中。   “那我给你一个全市第二的奖励。”宋丰丰笑嘻嘻地说,抓住了他的手。 第51章   因为喻冬很抗拒,所以在外面,两个人很少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玉河桥的桥洞倒是常去,但宋丰丰恪守着和喻冬的约定,坚持一天最多亲嘴一次,虽然这个“一次”是用时间段来计算而不是次数,但他使用得全都很谨慎,只在两人各自回家告别的时候才会靠近喻冬。   但今天是平安夜。这里又太黑、太暗了。   在教堂的对面,海滩上的人打开了发电机,挂在烧烤摊上的小灯一盏盏亮起来,烟花也一簇簇燃起来。   宋丰丰把喻冬拉近自己身边,随后捧着喻冬的脸,吮吻他的嘴巴。   喻冬被他这些动作里的小心翼翼和紧张,还有压抑不住的眷恋而感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光线也一样,渐渐隐没在眼角。他闭上了眼睛,张开嘴巴,让柔软的舌头带着侵略的意图和欲念,深入自己。   他们很少这样亲吻。   太热烈,也太容易让人激动了。   喻冬根本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他所有的自制力全都用在了控制自己不要摔到地下,至于身体的其他反应,是压根不可能压抑的。   宋丰丰喜欢碰他的耳垂,喜欢用手指摩挲他脑后的头发和皮肤。颈后轻易就窜起一片新鲜的鸡皮疙瘩,完全暴露了喻冬的兴奋和忐忑。   喘息都被彼此吞入咽喉,只有古怪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粘腻声音,显示出缠斗的激烈程度。   两人最后停下来的时候,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身体。   宋丰丰喘着气,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指顺着喻冬冬季校服的拉链往下一点点地滑。   链子还是拉紧的,但他这个动作,让喻冬竟然产生了自己正逐渐被他打开的错觉。   “不行。”喻冬按住了他的手,“这是外面。”   宋丰丰郁闷了:“平安夜啊……破例一次吧,我们好久没有互相……”   “不行!”喻冬又强调一次,“外面绝对不可以。”   他瞥了黑漆漆的教堂一眼:“如果有人从窗户往外看……”   “看不到的。”宋丰丰说,“教堂装的都是彩绘玻璃,而且从里面打不开,我以前试过了。”   喻冬沉默片刻,与宋丰丰僵持着。   “不行,不是有没有人能看到的问题。”他轻咳一声,“总之在外面就不行。”   宋丰丰悻悻收回了手。他不好受,相信喻冬也一样。   喻冬看他站起来转了几圈,又跳了跳,作势挥手踢腿去打拳,以发泄精力。他善意地提醒:“你可以去后面小树林里自己解决。”   宋丰丰被他气笑了,转身戳戳他额头:“我才不想自己解决,你明明在这里。”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喻冬肯定会脸红。   “说什么傻话。”喻冬小声应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跟你……那什么。”   宋丰丰坐在他身边,弯下腰,手肘撑着大腿,扭头看喻冬。   “你其实很喜欢的。”他的话里带着非常坦荡的一面,“我知道,嘿。”   喻冬就是受不了他的坦荡:“去你的。”   宋丰丰嘿嘿笑起来。   不知是从哪一处开始,灯突然亮了。教堂里所有的窗户霎时间都散出光来。彩绘玻璃把灯光变幻成各种颜色,全都投在了教堂后方的地面上。   灯光一下照亮了喻冬的脸。   他在这一刻也盯着宋丰丰,甚至没能掩饰住自己眼里的情绪。   宋丰丰愣住了。   他知道喻冬也中意自己,虽然常常只在催促自己做作业的时候随口说出。可是喻冬这样的人——宋丰丰心里想,像喻冬这样的人,如果坦率认真地说出喜欢自己之类的话,那杀伤力真的太可怕了。   他会融化,甚至会立刻爆炸。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会忍不住紧紧抱着喻冬,亲吻他,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所以喻冬从来没有认真说,他也不要求他认真说。   但在此时此刻,宋丰丰从喻冬眼里读懂了他没说出来的话。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掩盖不了的。就像是人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灵魂和血脉里刻下的本能,不只眼睛,不只手上的某个动作:没有比爱更容易被读懂的情感了。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帅?”宋丰丰突然讲。   他说得很温柔,眼睛盯着喻冬,脑袋被手撑着,一边笑一边问。   喻冬弯下腰,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没有。”   “那我现在说。”宋丰丰小声地讲,“喻冬,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帅的人。”   喻冬:“哦。”   宋丰丰等了片刻,发现喻冬只是看着自己笑,再没有多一句话,忍不住推了推他:“就一个‘哦’?”   喻冬:“那我还要说什么?”   宋丰丰:“你觉得我帅不帅?他们说我踢球的时候很帅的。”   喻冬:“嗯。”   宋丰丰:“嗯什么啊?你怎么想的?”   喻冬笑嘻嘻地看宋丰丰,摇摇头。   从喻冬嘴巴里挖出什么话,难度太大了。宋丰丰终于放弃:“算了,反正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他拆开了神父给的一包糖果,发现里面有两个杯状的果冻。和喻冬一人一个分了,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吃下里头软乎乎甜滋滋的布丁。   “你要考到北京去。”喻冬一边吃一边小声说,“如果考不到,我可能会气到杀人。”   宋丰丰:“哦。”   这回轮到喻冬不满了:“就一个‘哦’?”   宋丰丰:“那还要讲什么?”   喻冬揽着他肩膀,掐他脖子。两人在黑漆漆的池塘边上,打打闹闹地消磨了很久。   等两人和张敬关初阳碰头,张敬已经急得快要报警了。   “打你们手机也不回,吓死我了。”张敬轻拍怀中小白狗的脑袋,“刚刚不是停电么,听说海堤那边摔下去几个人,不知道救起来没有。我以为你们也在那边。”   喻冬和宋丰丰掏出手机,发现张敬确实打了二十多次手机,但离开学校之后两人都忘了将静音状态更改,因而完全没接到。   喻冬发现了自己手机上的一个陌生号码,抬头看着关初阳。关初阳点点头:“这是我的手机号。”   喻冬顺手保存。   张敬和关初阳之前在龙哥的烧烤摊前吃了点东西,龙哥挺喜欢张敬的,认为这个学生仔很有潜力,以后能当烧烤大王,热情建议他万一高考落榜就到自己大排档里干活。   “我们家出去烧烤,一般都是我烧东西,我爸妈和我妹妹是不动手的。”张敬跟关初阳解释,“所以我厨艺很好,下厨房这种活儿可以都包在我身上。”   关初阳眉毛一挑,抱着小白狗笑得肩膀一直抖。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她正色道,“我又不去你家吃饭。”   张敬:“哎呀,万一以后有机会呢?你就没有一点小期待?”   关初阳:“没有。”   龙哥在一旁跟喻冬和宋丰丰说:“你们这个朋友好啊,讲义气,又傻,我很满意。”   两人连忙让龙哥打消这个念头:“他成绩超级好,龙哥你死心吧。”   龙哥看着宋丰丰:“那你呢?”   宋丰丰一愣:“我?我……我有点危险。”   “好好学习。”龙哥看着宋丰丰,语带恳切,“只懂踢球又怎么样?也可以出人头地的啊,对不对?”   夜渐渐深了,数人在路口分别,张敬带着小白狗和关初阳朝着市中心的方向去,喻冬和宋丰丰则沿着海边一路前行。   喻冬今晚没有骑车,而是踩着许久不用的滑板。宋丰丰在前面慢慢蹬车,他在后面踩着滑板往前溜。   十二月底,冷空气已经来了一轮,但威力不足。和年初的酷寒相比,年末的寒冷显得太孱弱了。喻冬把校服的领子拉起来,双手放在口袋里,被海风吹得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睛。   宋丰丰在路灯下等他,嘴里还嚼着最后一片泡泡糖。他吹出来的泡泡不大,啪地破了,又被他舌头卷进嘴巴里,继续嚼个不停。   喻冬也吃着一块泡泡糖,他吹出的泡泡比宋丰丰的大,很得意地从他面前经过。   “幼稚!”宋丰丰大声说,“你十八岁了!你是大人了!”   喻冬放声大笑。   为了让他轻松一点,宋丰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拿走了他肩上的书包,一口气溜下缓坡,在路边等喻冬。   喻冬却停了下来,抄起滑板夹在腋下,慢慢走向宋丰丰。   他的心头不断鼓噪着,藏着一句难以言说的话。   路上没有一个人,夜太深了,连海里的游鱼都藏了起来。只有白浪卷出的声音在沙滩上一层层地叠起来,像叹息和呢喃。   喻冬走近了宋丰丰,宋丰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用滑板拍了拍宋丰丰的自行车后座。   宋丰丰把车蹬起来,仍旧莫名其妙:“想让我载你你就说啊,搞什么,好隆重的样子。”   骑在车子上感觉海风更凉了。喻冬趴在宋丰丰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一句话。   宋丰丰车头一歪,差点撞到路边。   “什么?再说一遍?!”   “你肯定已经听到了。”喻冬不肯重复。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一句,但他估计,宋丰丰会很高兴听到现在实际讲出来的内容。   “暑假啊?真的啊?”宋丰丰嘿嘿笑了一会儿,耳朵都热了,“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喻冬又说,“到时候检查检查你研究小电影的成果。”   宋丰丰把车瞪着飞快,一路大笑,载着喻冬回家了。   元旦那天,三中举行了一次成人式典礼。   喻冬对所有仪式上刻意的煽情和口号全都敬谢不敏。但校长的讲话,他认真听进去了。   校长年纪不大,圆乎乎的脸,圆乎乎的肚子,架着一副圆乎乎的眼镜。   这其实也是高考的一次动员会议,参加的人全都是高三学生。   “高考很重要,但绝对不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一次战役。”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有风吹动他没打发胶的头发,露出了半秃的头顶,“在未来,你们还将遇到无数关键的时刻,面临许多抉择。我希望无论在任何时刻,你们面对任何人与事,所做出的选择都无愧于自己,无愧于社会。”   会场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不欺少年穷,不欺少年弱。”校长收起了讲稿,“度过无悔青春,愿你们都能成为坚强的人。”   喻冬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有一部分,被这几句话微微撬动。   校长的讲话收获了客气的掌声,虽然不够让人激动,但很真诚。接下来是高三的年级主任上台,他的讲稿更富于煽动性,整个操场的人都大喊起来,声音在楼宇之中震动,传来隐隐回声。   喻冬没有喊,也没有举起手。他越过无数高举的手臂,看到了这个城市永远青绿的树冠,和一片明净的蓝天。   2009年来了。这是所有学生在求学过程中度过的最短的一次寒假,前后加起来仅仅十天。期末考试之后立刻迎来了新一轮的补课,高三文科班终于开始了第三轮复习,老师却纷纷表示时间不够,恨不能生生把一天二十四小时拆成两倍。   倒计时的牌子挂在了墙上,每天翻过一页。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下半旬。补课两天之后,喻冬接到了喻乔山的电话,让他春节回家过。喻冬一想到去年可怕的除夕之夜就生出窒息之感,连忙用高三任务很重为理由,回绝了喻乔山。   喻乔山犹豫一会儿,答应了,但要求他必须抽一天回来吃一顿饭。喻冬诺诺应了,挂了电话才长出一口气。   一月中旬的模拟考,喻冬仍旧保持在前三名的位置。   理科前三都是三中的,但文科的第一第二名却是华观中学的学生。   校领导显然有些压力,连带着老师也找喻冬谈了几次话。喻冬对争抢名次没有任何兴趣,只有在老师说到他的成绩完全可以瞄准清北之后,才显露出瞬间的松动。   “真的吗?”喻冬又确认一遍。   班主任对这个学生没办法。喻冬很省心,不用提点,他是所有老师都很满意的那一类学生。   但他不和人亲近,很难对谁敞开心扉,因为心里主意多,成年人的建议也没办法让他动摇。   不过实际上,他也已经是成年人。该懂的都懂,现在还不理解的,以后也一定能明白。   “是真的。”班主任点点头。   喻冬因此心情一直很好。   大年初一的晚上,喻冬和宋丰丰约好了一起去海滩那边看烟花。山海公园已经被填平,工地在春节期间停工,稍稍安静。原本的沙滩和海堤都已经消失,两人穿过山海公园的旧址,爬上了乌头山的观景区。   上面已经挤满了人。宋丰丰给张敬打电话,张敬和关初阳也都在,但他们彼此完全看不到对方。   放弃了会合,喻冬和宋丰丰仗着力气大身体好,抢占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八点,烟花准时开始燃放。   燃放地点在岛屿和船上,乌头山作为最佳的观看地点,已经被人全都占满。欢呼声和拍照声此起彼伏。   人实在太多了,挤挤挨挨,全是黑乎乎的脑袋。   喻冬悄悄摸索,抓住了宋丰丰的手。宋丰丰很快反手攥紧了他的,转头冲他一笑。   这也很刺激啊。喻冬心想,刺激程度跟在外面悄悄亲亲没有区别了。   他们十指紧扣,手臂紧紧贴在身侧,分享着各自的脉搏与体温。   烟花燃放到一半,两人前面的一对情侣突然抱在一起,热情地互啃。   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起哄。   宋丰丰朝着喻冬转过头,与他靠得很近。喻冬心头一跳:“?”   宋丰丰一直没有正经跟喻冬表白过。他心中认可的表白,不是床上玩闹时随口说出来的话,而是在天地间,有见证、有凭据,那样的表白。   可他面对着喻冬的眼神,却一时间失去了勇气。喻冬这样的人……他心里转着千万个想法:喻冬这样的人,那些重愈千钧的话,他这样讲了,会不会太随便?   “怎么了?”喻冬问他。   “……好热。”宋丰丰最后说。   喻冬:“……”   宋丰丰:“你以为我要亲你?不可以的,不要乱想,这是外面。”   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你不要这么饥渴,冷静点。”   喻冬就着两人握手的姿势狠狠掐他。   宋丰丰嗷地叫了一声,连忙抽手,但没能抽开。   “不乖!”他无声地对喻冬说。   寒假虽然只放了十天,但宋丰丰还是凭着自己死皮赖脸的本事,从喻冬那里争取到了几次摸摸的机会。   有一回趁着宋英雄不在家,两人在床上闹了一会儿,宋丰丰犹不满足,冲喻冬指指自己的嘴巴。喻冬惊呆了,脸红得比之前更夸张:“你傻了吧?嘴巴……嘴巴能用吗!”   “能。”宋丰丰目光炯炯,“看来你看的小电影花样不多啊。”   说着就把犹豫的喻冬压住了。   完事之后他乐颠颠地问喻冬想法。   喻冬只说了四个字:“我要疯了。”   宋丰丰得寸进尺,指指自己。但喻冬没答应他,一脚将他踹走,又转换了喻老师的人格。   “做题!”喻冬从床上跳下来,穿好衣服,“今天做不完这些英语试卷,你别想再去我家玩。”   宋丰丰郁闷极了:“你这人……自己爽完了不管我。”   喻冬监督他做题,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觉得心神不宁,这房间似乎还留着热度与残影,很容易让人想到别的地方去。   “……算了,去我那边吧。”   两人带着卷子,缩头缩脑穿过玉河桥,钻进了喻冬的房间。   假期过得太快了,没来得及好好品咂,又开始了补课。   虽然喻冬和张敬,甚至连老师都反复强调,学好基础内容之后四百分肯定不在话下,再稍加努力,就能拿到五百分。   人人都说得很轻易,宋丰丰做起来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三月是第二次模拟考,宋丰丰勉强拿了个沾边四百的分数,全是靠语文和英语拉分。靠着喻冬的笔记,宋丰丰的语文和英语提高很快,加上学会了写议论文的套路,作文拿48的普通分数不成问题。   宋丰丰对自己的分数不满意,但喻冬和张敬都认为,他的恶补是有效果的。   跟宋丰丰仔细说了一通之后,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次的题目难。”   “学得好之外,理解能力也要提高……”张敬看着宋丰丰的试卷,“黑丰啊,你可以啊,能拿的分数基本都拿到了。”   不懂的题目他也都写上一两句废话,至少拿到两分。   喻冬给宋丰丰补课,为了鼓励他,常常会夸他一两句。但是张敬却不会,他在补课这一件事上,渐渐成为了比喻冬更严厉的张老师。   “有进步有进步。”   得到张敬的表扬,宋丰丰乐坏了。这一天又开家长会,他在班上学到十一点,只有喻冬还在等他。   他迫不及待地要跟喻冬分享这个消息。   学校里人已经很少了,喻冬在车棚边上一边打呵欠一边等他,宋丰丰跑到他身边,一把揽住他肩膀,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耳边亲了一下。   喻冬:“找死吗你!”   宋丰丰还是那句话:“没人看到,我动作特别快。”   喻冬让他快开锁,宋丰丰的车锁有点儿锈了,蹲在地上戳了半天都动不了。喻冬拿出铅笔削了些粉屑灌进锁孔里润滑。两人摆弄半天,总算把锁头弄开了。宋丰丰一高兴,瞅瞅四周无人,又在喻冬脸上吧唧了一下。   喻冬快要烦死他了:“你现在是想把一周的配额都用完?”   宋丰丰:“我考得挺好的这次,就给点面子嘛。”   喻冬只好给了他面子,没再说。   宋丰丰一路呱嗒呱嗒说话,到了校门口之后,抓起喻冬的手臂看了一眼表:“还有时间,走,我请你去辉煌街吃夜宵。”   喻冬正要答应,手机却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是喻唯英的来电。   他接听之后,手机另一头的喻唯英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犹豫着,喊了他一声:“喻冬是吗?”   喻冬心想,废话。   “我在操场这里等你,你回来。”   喻冬看看手机,确认给他电话的不是喻乔山而是喻唯英。   “你命令我?”他压低了声音,“有话就直接说,不用搞这么多……”   “你和那个小流氓是怎么回事?”喻唯英的声音有些急切,甚至有些凶恶起来,“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喻冬一愣,下意识回头。   学校里一片静谧,他看不出操场方向有没有人。   “我都看到了……你他妈疯了吧喻冬!”喻唯英的声音在发抖。   喻冬浑身一凉,连忙扣好手机,转头跨上车子就往操场奔去。 第52章   家长会结束之后,操场上的人很快就已经各自散去。喻唯英一直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等喻冬或者等老师,而是找地方抽烟,顺便打了几个很长很久的电话,解决身边的事情。   喻乔山的合作伙伴请他吃过几次饭,席上还有那老总刚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女儿。喻唯英一眼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对象。   太好,太合适了。喻唯英犹豫着约了那女孩几次,各自都明白彼此婚姻的意义,也因此免去了疏离,又时候还可以开开玩笑,发发长辈的牢骚。   喻乔山让他和已经相处了数年的女友分手,喻唯英却又一次犹豫了。   他舍不得。   喻唯英在母亲身边长大,因为穷困和周围人的鄙夷,他并没有很多可以自己掌握的东西,而专属于他的,更是少之又少。回到喻乔山身边,但那房子与他无关,喻乔山的事业与财产现在也与他无关。   唯有他自己争取而来的一段爱情,是没有任何条件附带,仍旧属于他的。   他始终说不出分手,一天天地拖着,被自己的烦恼弄得焦头烂额,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动弹,烟倒是一天比一天抽得更凶了。   发现喻冬和宋丰丰的事情纯属偶然。他刚刚打完电话,和女友互道晚安,又坐在主席台的台阶上抽烟。   这位置可以看到车棚。春天时开得欢快热烈的羊蹄甲已经落尽了花,长出一树郁郁葱葱的绿叶。树下有个男孩跨骑在车上,似乎是等人。喻唯英看了几眼,很快认出是喻冬。   他原本无心跟喻冬谈话。来开家长会无非是替喻乔山履行责任,喻唯英并不乐意看到喻冬。他走下了台阶,慢慢往操场外走去。为了避免喻冬看到自己,他专门挑阴暗的地方走。   直到他发现喻冬和宋丰丰蹲在车边做了什么事。   喻唯英一下就震住了。   他像是被重锤击打,钉在地面一动不能动,脑中一片空白。   等到回过神来给喻冬打电话,喻唯英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   “你……你疯了!”喻唯英对着喻冬,连怒吼都带着恐惧,“你怎么敢!”   他看到那个令人不快的小流氓也跟着来了,但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看着。   喻唯英突然笑了出来,一把揪住喻冬的衣领:“喻冬,我之前以为你只是小孩子,所以比较傲,比较不听话,但现在看来,你完全就是个傻子!蠢货!没脑筋!”   他眼神凶狠,像是要吃掉喻冬似的:“你怎么敢做这种事!!!”   愤怒、恐惧和鄙夷让他理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睁圆了,怀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喻冬比他冷静得多。   他以为喻唯英是愤怒于自己居然和宋丰丰在一起,愤怒于这种感情离经叛道或者不被承认……或者其他,总之是因为一个男孩和一个男孩本身。   但喻唯英说了什么?——“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喻冬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明明……”喻唯英说了三个字,喉咙像被梗住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喻冬怎么敢???   他确实不明白,喻冬为什么敢这样。   他敢离开喻乔山身边,敢和喻乔山争执,敢不给喻乔山和任何人面子,现在还敢做出这种肯定令喻乔山气疯了的事情。   他为什么不怕喻乔山?   喻唯英退了一步,指着远处的宋丰丰,压低了声音:“立刻分开。立刻!”   喻冬注视着他,目光里没有丝毫动摇和畏惧:“你没有权力命令我。”   喻唯英冷笑着:“那我会找一个有权力命令你的人。”   他掏出了手机。因为怕喻冬夺走,喻唯英紧紧抓住那台小机器,但喻冬根本没有动。   “没有谁有权力命令我。”喻冬冷冷地看着他,“包括喻乔山。”   喻唯英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他“哈”地笑出声,看看宋丰丰又看看喻冬。   “我懂了,原来如此。”喻唯英觉得喻冬太傻了,“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跟这种流氓仔混在一起,让爸爸生气,让爸爸关心你,是吧?你让他不好过,你以为他就会让你好过吗!只要他想,你明天就不可能再出现在三中!你有没有搞清楚过自己的身份!”   喻冬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讲什么?”   “别傻了。这种事情确实可以刺激爸爸,但是不可能让他更爱你的!”喻唯英咬着牙一字字地说,“我比你更重要。”   他又一次在喻冬的眼神里看到了近似于怜悯的嘲讽神情。   “你才是傻的吧?”喻冬沉下声音,“我跟谁谈恋爱,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地位——我呸,管他什么身份地位,这种事情只有你们才会关注。喻唯英,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和谁在一起,我以后怎么过,跟你和喻乔山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坚定得不像一个孩子。   “我喜欢什么人,我怎么和他生活,都是因为我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为了影响谁。”喻冬顿了顿,“他不爱我,他爱你。我知道。所以我永远不会比你更重要,你放心吧。”   喻唯英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喻冬,告诉喻冬,他们的父亲并不爱任何一个孩子,至少不是他们能理解的爱。但他说不出话,喉中像被一团凝固的苦闷和忧愁堵住了,任何字句都漏不出来,他只能站在原地,攥紧了双手。   “你以为我不会告诉他?”他被喻冬这份不知称为莽撞或是勇敢的强烈感情激怒了,“我肯定会的,我一回家就……不用回家,我现在就可以立刻……”   喻冬一愣,低头咬了咬嘴唇。   他就这样和喻唯英争执起来,忘记了自己转回头的真正想法。   “哥哥。”喻冬第一次冲喻唯英说出了这个词,“你能体谅我的,是吗?”   喻唯英嘶哑地笑了:“你喊我什么?谁他妈是你哥哥!”   “你告诉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喻冬盯着喻唯英,“爸爸肯定会让我回家去。你喜欢我回家吗?……阿姨会喜欢我回家吗?我回家肯定也不会好好呆着,每天都闹,每天都吵,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喻唯英也看着他:“我已经搬出去住了,你的家和我没关系。”   他抓了抓头发。喻冬提到他母亲,这让喻唯英稍稍冷静。   “喻冬,你不要跟我谈条件了。我和你之间没有可以谈条件的余地。”喻唯英抬起头,看到原本站在远处的宋丰丰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了一点,但还不足以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喻唯英看着自行车边的男孩,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了。   “不可能的。”他嘶哑地对喻冬说,“你死心吧。你和他……两个男的……不可能的。你搞清楚吧喻冬,我和你的生活,是不可能脱离喻乔山控制的。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有发言权。”   “他没有。”喻冬立刻回答。   喻唯英不觉得他勇敢了,也不觉得他莽撞或是令人钦佩。   他又开始认为,喻冬是个很傻很傻的孩子。   “你还小,所以不懂。”喻唯英说,“这不是爱情。……就算真的是爱情,也得让步给其他的,更实际的东西。”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喻乔山打来的电话。   喻唯英接听了,喻乔山是问他喻冬成绩的。   “还行,跟之前差不多。”喻唯英看着喻冬,回答父亲的问题。   他终于发现喻冬眼神里的恐惧,虽然不多,但他发现了。这恐惧让喻冬又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年轻而懵懂,因此无畏无惧,过分天真。   “喂?”喻乔山在那头稍稍不耐烦起来,“就这样?喻冬那边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喻冬死死盯着喻唯英。   “没有。”喻唯英平静地对手机说,“挺好的,老师说只要一直保持,就没有问题。”   电话挂断了。   “不用多谢我,你还是尽快处理好吧。”喻唯英收好了手机,“不是帮你,只是觉得你可怜。”   现在是四月,距离高考结束还有两个月。日子是一天天数着过去的。   喻唯英离开了操场,经过宋丰丰身边,走向停车的地方。他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烟瘾越来越大了,他烦躁的时候必须使用尼古丁来让自己冷静。   男孩们推着车,沉默地离开了操场。   喻唯英看着喻冬和宋丰丰的背景,无声地笑了几声。   他太理解了。人尚未成熟的时候,总有一段时间会把天真幼稚,解读为勇敢。   一支烟抽到一半,喻唯英熄了,扔进垃圾筐里。   可他不明白,自诩足够成熟的人,为什么也会有羡慕这种天真幼稚的时候。   和喻唯英到底争执什么,喻冬并没有告诉宋丰丰。   他确实提心吊胆了半个月,但是喻唯英似乎真的没有告诉喻乔山。他渐渐放松下来,很快被临近高考的巨大压力彻底拖走,无暇再关注这些事情。   到了五月份,高三的学生们开始进入了一种近似于修佛的境界。   “听天由命吧。”   “随便啦,看了也记不住了。”   “看实力,有时候也要看运气。”   高一高二的学生选了一天晚自习,在教学楼上给高三唱起歌来打气加油。郑随波听得眼泪直流,哇哇抓着喻冬哭。喻冬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不断提醒他赶快离开自己,不然吴曈就要暴走了。   歌声整齐,高三的学生和老师都在听着,有人也高声应和。   学校对高三学生的态度也是无限宽容。在校道旁边发呆,在操场上乱走,只要安全,没有人在意。学委和女友的恋人关系早就被老师知道了,因为两个学生很知分寸,而且成绩非常好,老师们非但没有阻挠,反而要求他俩高考之前绝对不能分手。   距离高考还有两周,高三的学生开始流行折纸飞机,折好了就从楼上扔下去。副校长打着翻翘起来的伞从楼下走过,大家纷纷往他的伞里扔飞机。有时候下雨,飞机就湿乎乎地黏在地上,保安一只只捡起来,放在红色的塑料垃圾铲里。   喻冬总是觉得,高考来得太快了。   倒计时终于到了倒数第二天,学生开始收拾书本回家。   学校严禁撕书,有憋不住的学生趴在栏杆上学狼人一样嗷嗷大叫:“解放啦!”   楼下有人回应他:“完蛋啦!”   班主任开了最后一次班会课,跟学生们在教室里闲聊天,说自己的青春年代,说最喜欢的组合是水木年华,末了还给大家唱了首《一生有你》。因为大家都会唱,所以渐渐变成了合唱。喻冬呆坐在最后一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开口哼了两句。   “再见啦。”班主任说,“我会在考场外面等大家。记得来找我拿准考证,千万千万不要迟到,千万千万不要乱吃东西,这两天不要玩,还是要按照平时的起居节奏生活,适应适应考试的时间……”   “好啦好啦!”学生纷纷起哄,“老师再见!”   再见啦。喻冬在心里说:谢谢你。   每个班的班主任都在考点外等候自己的学生,直到所有的科目全都结束。   在人头攒动的路边,喻冬很快找到了周兰,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之后,他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外婆。   “考得好吗?”周兰紧张地问,“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喻冬跟周兰说,“一定没问题。”   吴曈和郑随波招呼他,三人全都挤到了班主任那头。   “喻冬怎么样!”班主任抓住喻冬问。   “还可以吧?”喻冬开始谦虚了,“看运气了。”   郑随波揍了他一拳:“请客请客请客!”   有花束送到了班主任手上,学生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围在她身边和她合影。女孩挽着她手臂,靠在她肩头,男孩子则扬起了手上的帽子外套,嗷嗷地叫。   路面还是被封锁着,交警正在维持秩序。   不断有人从考点中走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欢呼雀跃。   喻冬掏出手机开机,一条短信正巧过来,是宋丰丰发的:我感觉还可以,你呢?   太快了,喻冬眼睛突然一酸。这三年很漫长,但也过得很快。   太阳仍旧猛烈无比,烤得他头顶微微发热。同班同学正在讨论今天晚上要去哪里吃饭唱歌,好好玩一个通宵。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有人在人群里唱起了变调的歌。   他的中学时代和夏天一起结束了。   张敬等人的理科考场在另一所学校,和喻冬所在地点隔着两条街。   宋丰丰出来得早,宋英雄和蔡阿姨都在等他,他带来了“还可以”的好消息。班主任问他要不要对答案,宋丰丰连忙拒绝了。   “就算是假象,也让我先自己高兴几天吧。”宋丰丰恳求老师。   老师点点头:“你可以过二本线的。”   过了二本线就等于能以体育特长生身份被之前已经报名的学校录取,宋丰丰不由得露出了傻笑。   如果老师说的是真的,他就可以和喻冬一起在北京念书了。   张敬出来得比较晚。他和张曼恰巧分在一个考点考试,父母不用两头奔走。但是他却没有和张曼一起出来。   “你妹妹呢?”   张敬耸耸肩:“不知道。”   他踮起脚四处望,终于看到了关初阳。   “初阳初阳初阳!”张敬逆人流而去,挤到关初阳身边。   张敬爸妈吃了一惊,连忙问身边的宋丰丰:“那妹仔系边个?”   宋丰丰:“现在还不知道。”   张敬爸妈:“……什么?”   宋丰丰:“可能是今年理科状元,也可能是榜眼或者探花。”   张敬爸妈齐齐“哦”了一声,不再问了,反而笑眯眯看着自己儿子。   一阵寒暄过后,张敬和关初阳各自停止了无谓的问题。   “你明天有空吗?”张敬鼓起勇气问她,“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他这几年长得很快,虽然仍旧是娃娃脸圆眼睛,但个头比关初阳要高出一截来,略略垂眼看人的表情很温柔。   关初阳点点头:“明天上午十点万达影城门口见。”   张敬没想到她比自己还利落:“好好好。”   “你什么都不用带了啊。”关初阳说,“鱿鱼也不要了。”   张敬傻笑起来:“不带鱿鱼,但我有礼物送给你。”   关初阳抬手冲不远处的父母打了个招呼,一边慢慢随着人群走过去,一边回头好奇地问:“什么礼物?张敬!”   张敬已经钻出了人群,他看到了刚刚走出来的妹妹张曼。   “照片!”张敬高声回答她,“你的照片!”   张曼拿着水瓶子在他腰侧稳准狠地戳了一下:“又发骚。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拍一张那么好看的照片啊?”   张敬心情好得不得了,笑着牵起妹妹的手,把她带出了拥挤的人群。   第二天下午,张敬给宋丰丰和喻冬群发了消息。   “大家好,我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喻冬和宋丰丰正在电脑前打游戏,两人飞快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同时“喔唷”地叫出声来。   “什么情况?详细禀报!”宋丰丰把键鼠让给喻冬,抓起手机回复,“你又表白了?牵手了吗亲嘴了吗?”   张敬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两个字:你滚。   “张敬见色忘友。”宋丰丰巴在喻冬背上,“怪不得今天约他去网吧玩他不肯出来,原来是跟关初阳约会去了。”   喻冬结束了一盘,伸个懒腰:“可以啊张敬,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关初阳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了。”宋丰丰说,“学委女朋友不是跟她熟吗,她问关初阳觉不觉得你帅。”   喻冬的动作顿住了,莫名其妙:“我?”   “对,问的就是你。”宋丰丰点点头,“因为学委女友觉得你特别帅。”   喻冬:“……学委知道这件事吗?”   宋丰丰:“当然知道。总之,关初阳的回答是:不觉得。”   喻冬挑了挑眉毛:“关初阳眼光这么高?”   他暗暗夸了自己一把。   “可她说过,张敬最有意思,因为很好笑。”宋丰丰把下巴搭在喻冬的肩膀上,发出笑声,“张敬啊张敬……”   两人在椅子上挤着挤着,滚到了床上。   昨晚喻冬是在宋丰丰家里过夜的,两人原本打算通宵玩游戏,结果因为太累太困了,晚上八点多就睡了过去,一直到上午九点多才醒。   宋英雄去女朋友铺子帮忙照顾生意了,宋丰丰和喻冬吃完早餐之后就玩游戏,现在两人心里都冒出了毛躁躁的小火苗。   张敬的话题已经抛到了一边,宋丰丰盯着喻冬,问他之前的约法三章是否还要遵守。   喻冬被他亲得晕乎乎的,一时间没想起来:“什么约法三章?”   宋丰丰:“好的,那就不用遵守了!”   两人互相搓了一阵,热得大汗淋漓。宋丰丰要给他做点别的,喻冬突然推了推他,制止了他的动作。   宋丰丰眯起眼睛看他,舔舔嘴巴:“你很喜欢这个的。”   喻冬面红耳赤:“你等等,我去上个厕所。”   他钻进卫生间里,狠狠洗了把脸。脸上都是水,脖子也湿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紧张,有些胆怯。   镜子里脸颊发红的少年看上去有些陌生,喻冬深深大口呼吸,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犹犹豫豫。   宋丰丰等了喻冬一会儿,枕着手臂回忆自己存的小电影,打算趁家里没任何人,他们也不需要做任何别的事情,跟喻冬一起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可行性。   喻冬从卫生间走出来,脱去了上衣,扔到床脚。   宋丰丰:“?”   喻冬:“那个……”   他眼神都不敢往宋丰丰脸上飘。   “你不是看过很多小电影吗?”喻冬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颤音,“不实践一下?”   宋丰丰从床上跳起来:“……实践?”   他一瞬间觉得身体某处隐隐发疼,结结巴巴又问了一遍:“真、真的吗?”   这回轮到喻冬尴尬了:“什么真的假的!我不是答应过你吗?去年平安夜……”   话音未落,宋丰丰一把抱着他,没有章法地亲下来。   等到两人都有点不好控制的时候,宋丰丰突然放开了手:“糟了,我没有准备。”   喻冬晕头晕脑:“准备什么?”   宋丰丰:“那个……套……还有那个……润滑。”   喻冬窘得整个人都像被郑随波的红色颜料刷了一遍。   “那就去买啊!”他又气又笑,“你傻吗!”   宋丰丰连忙抓起放在一旁的宽大球服套上:“我去,我现在去。”   两人分开了,各自暗暗动了动喉结,嘴巴里干得不可思议,明明才刚刚吻过一次。   抓起钱包离开房间之后,宋丰丰又大步跑回来,揽着喻冬狠狠亲了一阵。   “靠。”他话都说不利落了,“你别跑……不是,你别走,你等我!” 第53章   兴安街上有药店,还有塞一块钱纸币或者硬币进去就能掉出一个的安全套发放机。张敬家的诊所外头就有一个,他还给宋丰丰和喻冬示范过怎么使用。   宋丰丰一路狂蹬自行车,先到了药店。一进门还没开口,药店老板先招呼上了:“黑丰,来买什么?”   宋丰丰:“……没什么,来兑个散钱。”   他决定转换目标,前往街尾的发放机。   但机器下方坐着几个玩纸牌的老人,每一个都认识他。   宋丰丰甚至都出了汗。今天的天气很热,他自己也因为焦灼和别的东西,从内到外疯狂飙汗。   平时不觉得,但今天这街上,怎么个个人都认识他。   离开兴安街往市中心去的路上,他收到了喻冬的短信,问他到底去了哪里,还买不买。   “我去市中心超市买,比较隐蔽。”   喻冬看着宋丰丰发回来的信息,满脸不可思议。   他在宋丰丰那张一米五的床上躺着,风扇呼呼地吹,可他的脸还是热的,温度降不下去。   宋丰丰对小电影有研究,喻冬当然也有研究。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和宋丰丰……这很让人羞涩,但也特别容易让人兴奋。   喻冬翻了个身,把身体蜷起来。他甚至想自己动手了,可是还不行,必须忍耐。等到宋丰丰回来……等那个傻瓜跑到别人认不出他的地方,把必须的工具带回来。   “蠢死了……”喻冬捂着脸低声地笑。   他实在等得无聊,干脆坐在桌前看起了电影。一部《碟中谍》正看到关键时刻,宋丰丰闯了进来,砰地把门关了。   他手上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里头装满了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东西。   喻冬目瞪口呆:“你买这些干什么?”   宋丰丰从裤兜里往外掏别的东西:“掩护嘛,总不可能进了店直接就买这个吧。”   喻冬:“可以的啊。”   宋丰丰:“我脸皮薄,不行。”   喻冬嗤笑一声,正要继续说话,宋丰丰已经奔过来,拉着他手把他拽起,抱进了怀里:“急死我了,像做什么坏事一样。”   他脱了上衣,被汗弄湿的皮肤和喻冬的触碰到一起,像是火苗落在油面,什么都烧了起来。   没错,是坏事。喻冬被他推到床上,后脑勺却被宋丰丰的手掌保护着,摔在席子上也并不疼。他们甚至没办法分开,一边扯开身上仅剩的衣物,嘴巴还紧紧贴在一起。舌尖伸进了彼此的口腔中,翻搅出热烈声音。   宋丰丰手忙脚乱,吻从喻冬的唇上滑落到下巴,又落在他的脖子上。喻冬侧过了头,慌乱地喘气,宋丰丰舔舐着他脖子上微微绷起的淡青色血管。   “你……你吸血鬼吗?”喻冬突然笑了。   宋丰丰捏着他要害的地方微微使劲,喻冬顿时把笑声收敛,抬腿下意识踢了他一下。   “笑什么笑?”宋丰丰小声说,“我紧张死了,你还笑?”   喻冬揉着他的脑袋。宋丰丰头发很粗很硬,因而一直都剪平头。他考试之前才刚去过一趟理发店,头发茬短短的,戳着喻冬的手心,有种微微发麻的舒服感觉。喻冬就着他吻自己颈脖的姿势,抱着宋丰丰的脑袋蹭来蹭去,呻吟声很轻很软。   他知道肯定会疼,但没想过这么难熬。宋丰丰紧张,他也紧张。他们要跨过一道门了,像经历一次洗礼。喻冬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这房子隔音不好,虽然室内光线昏暗,可是外头还是又热又烈的大太阳。   这样的白天,这样的情事。   他的心跳激烈得让他喘不过气。宋丰丰的手上带着汗湿的味道,还有水果味润滑液的古怪香味。手指抹去了喻冬的眼泪,他干脆抓住宋丰丰的手,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宋丰丰干脆俯身抱着他,小小声地在喻冬耳边讲话。   他不懂说漂亮的话,只能结结巴巴地安抚喻冬。喻冬偶尔“嗯”一声权当回应,双臂却紧紧揽着宋丰丰,不愿让他退开分寸。   碳炉上架起了铁丝网,虾和新鲜的鱿鱼放在上面,随着碳火而渐渐变红,渐渐卷曲。   宋丰丰认真地烤,偶尔抬头看一眼喻冬。   喻冬拿着一瓶刚开盖的冰可乐,斜靠在天台边上。已经是傍晚了,天空红成一片,金色的云被搅碎了似的,一缕缕黏在天上。从玉河桥方向一直往前看,能看到无数霞光中沉默伫立的渔船。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玉河桥上经过,铃声叮叮地响。对面街的烧鸭摊前满是排队买东西的人,四五只红彤彤的鸭子被吊着脖子,挂在玻璃橱窗中。   “你坐一坐。”宋丰丰说,“一直站着做什么?”   “腰疼。”喻冬转身瞥他一眼,勾勾手指示意他把烤虾和鱿鱼片拿给自己,“屁股疼。”   宋丰丰尴尬地笑了,挠挠耳朵:“哎,那个……第一次,我也不太熟练。”   年轻人精力充沛,等两人饿着肚子醒来,才发现在床上滚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没吃。   这么热的天气,两个男孩子在床上挤着一点也不好受。但宋丰丰和喻冬都没有责怪对方,而是一致认为,都是风扇的错。   两人把衣服床单都塞进了洗衣机里,连带席子也刷了一遍。喻冬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他不得不用冷水拍了几下,试图让它们稍稍褪色。   但没有成功。宋丰丰端着一碟虾和鱿鱼走到喻冬身边,很清晰地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吻痕。   喻冬饿坏了。两人吃了宋丰丰买回来的方便面,还是觉得没填饱,但家里的东西不多,宋丰丰建议出门去吃,喻冬却不愿意。   “这样子怎么出门?”他指着自己的脖子,目露凶光,“我又没有你那么黑!”   宋丰丰亲亲热热地黏着他,给了他一个可行的建议:“那以后你负责亲我。我不怕留痕迹的,反正也看不出来。”   此时宋丰丰又碰了碰喻冬的脖子,莫名其妙地笑了。   喻冬转头看他,半天没说一句话。   太可怕了。他心里翻卷着惊涛骇浪。真的很可怕——他现在一见到宋丰丰,就想凑过去,想贴着他,想吻他。   跨过那道门之后,人会变得这么奇怪吗?   喻冬吃着鱿鱼片,陷入了沉默。   “外卖来了。”宋丰丰说。   有个骑着自行车正蹬上玉河桥,车后放着一个外卖箱。   他顺手在喻冬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下楼。楼阶走到一半,却听到喻冬也跟着自己下来了。   宋丰丰:“?”   喻冬站在楼梯上看他,没吭声。傍晚的阳光热度不够,但色泽漂亮。喻冬的头发和脖子都被这金色的光笼罩了,眼里全是温柔的神情。   宋丰丰心中一动,伸手去拉喻冬。他们在楼梯转角的角落里接吻,情事的余韵像汗水一样,不断从身体内部涌出来。   “我忍着没碰你。”宋丰丰把喻冬压在自己怀中,“学坏了啊。”   喻冬抬头,用鼻尖蹭他下巴,片刻之后才嘶哑着声音说:“黑丰,我喜欢你。”   宋丰丰忍不住看他,嘴角和眼睛里全是没办法压抑的笑意。   “喜欢我什么?”宋丰丰小声问,“我帅?”   “嗯。”   “……还有呢?”宋丰丰坏笑着说,“我威猛?”   “嗯。”无论他说什么喻冬都这样应。   宋丰丰把他头发都揉乱了,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   “兴安东街18号!”外卖小哥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有没有人啊!为什么不接电话!”   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除了出门聚餐吃饭,和张敬约着逛街买球鞋,还有到龙哥网吧里去玩游戏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消磨了。   宋英雄常常不在家,宋丰丰又嫌喻冬的床太小了不好施展,总是邀请他来自己家玩。   不看电视,也不玩游戏了,他俩玩得起来的事情就那一件,但是却乐趣盎然。喻冬终于愿意和宋丰丰一起研究小电影,两人分析位置又分析可行性,感觉能试试的就赶快实践一下,体会体会精髓。   宋丰丰很快发现,喻冬其实挺喜欢……实践的。   虽然一直自诩自制力强,但是一到了独处的时候,他看宋丰丰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对劲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宋丰丰也瞬间就能理解喻冬想做什么。   “可爱死了。”宋丰丰跟喻冬说,“你比之前还可爱。”   喻冬对“可爱”这个形容词敬谢不敏,宋丰丰一提起来他就皱眉:“我不是女的。”   “男孩子也可以用‘可爱’形容。”宋丰丰勾着他手指,晃了几下,说,“我以前不相信,但是现在懂了。”   喻冬:“在外面,别动手动脚。”   宋丰丰笑嘻嘻地放开了手。他俩带着狗到海滩边散步,海滩上人确实不少,宋丰丰收敛了。   宝仔长大了很多,不仅跟着流浪猫四处乱跑,还学着去抓老鼠,周兰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明天出成绩了。”宋丰丰问喻冬,“紧张吗?”   “不紧张。”喻冬坦然回答。   宋丰丰是紧张的。他后来悄悄在网上查过试卷的答案,问题是有一些他记得,大部分他都已经忘记了。但是至少语文作文没有偏题,理综的几道大题也基本都能写出一半。   如果没有张敬和喻冬,宋丰丰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对于他这样的小孩来说,没有任何一条道路,比高考更公平了。   宋英雄前天出海了,打算一个月后就回来,到时候和蔡阿姨一起送他去上大学。他临走前叮嘱宋丰丰一旦知道成绩立刻给自己打电话。   “我们家亲戚在教育局也有一些关系的。”宋英雄说,“什么科长……还是处长?”   宋丰丰:“这些有什么用?我考得好才最有用。”   宋英雄想想也是,随即决定出海回来之后一定给张敬和喻冬送上丰厚大礼。   夜幕彻底降临之后,喻冬和宋丰丰也都结束了各自的跑步计划,牵着狗一路慢慢踱回家。他们开始更喜欢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悄悄牵手了,像是分享一个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甜蜜秘密。   出成绩的那天,喻冬接到了喻乔山的电话。   “还可以。”喻冬说,“排名在全省也靠前。”   喻乔山一方面觉得满意,一方面又略有怨言:“如果你在这里读书……”   喻冬闷不吭声地听他说了十几分钟,注意力全放在电视剧上。   “今天回来,我带你去见几个人,给你一些填报志愿的参考意见。”   喻冬:“没空。”   喻乔山的语气渐渐严厉了:“必须回来,我只说一次。”   喻冬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你什么时候能收一收这种命令式的口吻?”   “你是我儿子,我还不能命令你了?!”喻乔山怒吼,“下午就让你哥哥去接你!”   喻冬吃完了午饭就跟宋丰丰去找张敬了,连手机也故意没带上。宋丰丰考了四百五十多分,张敬说肯定过二本线。张敬自己倒还没查分,他紧张坏了,恳求喻冬和宋丰丰去陪陪自己,给自己一点儿勇气。   张曼这一次考失手了,成绩有点儿危险,只比华观老师推测出的一本线高十来分。她和喻冬宋丰丰都守在客厅里,看张敬打电话。   电话一直不通,张敬脸色渐渐苍白:“这是一个预兆。”   “是是是。”张曼打了个呵欠,“准备给你一个大惊喜。”   “关初阳怎么样?你问了吗?”宋丰丰转移了张敬的注意力,喻冬接过座机听筒继续拨打电话。   张敬没敢问,关初阳也没联系他。   “这是一个预兆!”他又神叨叨地说,“预示着我和她……可能……”   “通了。”喻冬把听筒按在他耳朵上,“快查!”   在三人炯炯的目光里,张敬表情僵硬,放下听筒之后艰难笑了笑。   张曼急了:“哥哥?”   张敬清了清嗓子:“633。”   张曼:“……”   喻冬:“我靠,你是要吓死人吗?”   宋丰丰:“喻冬不要讲脏话,让我来打他。”   他和张曼齐齐站起来,按着张敬揍他。张敬大喊:“我可能听错了!我再查一遍!我可能错了!”   宋丰丰的手机响了,喻冬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外婆家里的电话。   喻唯英下午果然抵达了兴安街。   喻冬不在,手机也没带,他郁闷坏了,干脆拦在周兰门前,一定要周兰把喻冬交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喻冬回家,喻唯英立刻催促他上车离开。   宋丰丰和张敬就跟在喻冬后面,看到这两个人,喻唯英又是一阵烦闷。   喻冬只好跟他们和外婆道别。喻唯英说回家就两天,喻冬反复确认这是喻乔山的意思,才暗暗放心。   车子上了高速,喻唯英先开口说话:“你跟那个小流氓分了没有?”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分了?”喻冬奇道。   喻唯英沉默片刻,又问:“不分,你们还能一起上大学?他是什么东西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就跟你那个龙什么的黑帮老大一眼,烂人。”   “龙哥人不错的。”喻冬说,“要是公平点来看,比你好太多。”   喻唯英知道喻冬在故意找茬,只是冷笑:“比我好有用吗?小孩就是小孩,幼稚。”   这样的沟通完全没有意义。喻冬不说话了,低头和宋丰丰发信息。   在高速上睡了几个小时后,喻冬在喻唯英的提醒下睁开了眼睛。他们已经回到了。   停好车之后,两人分别钻了出来。喻唯英走在喻冬身后随他上了台阶,抬眼却看到喻冬颈后的一处痕迹。   那一处吻痕已经快要消退了,但喻唯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连忙一把抓住喻冬:“你跟小流氓……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起谈恋爱的关系。”喻冬很平静地回答。   喻唯英已经在心里拟好了无数可能的答案:喻冬是被强迫的,喻冬有什么把柄抓在小流氓的手里,小流氓仗着老流氓的淫威威胁喻冬……总之,无论如何,喻冬都不应该是自愿的。   恐惧让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掐得喻冬皱起眉头。   “你们……你们做过了?”   喻冬一愣,随即眼神开始闪烁。他白净脸皮上浮起一片薄红,片刻后像是坚定决心了似的,低低回应:“是的。”   喻唯英脸色苍白,狠狠将喻冬甩开。   “你他妈疯了吧!”他失声大吼,又忍不住走上去狠狠戳着喻冬的脑门,“你疯了……你完全疯了!你不正常!”   喻冬一把将他戳到自己面前的手打掉,眉头紧紧皱着:“你才比较不正常。”   喻唯英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惊悸:“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在说谎……”   喻冬渐渐理解了喻唯英的恐惧来源于何处。他整理了一下被喻唯英抓皱的衣领,耸耸肩:“你听到的都是真话。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坦率过。”   喻唯英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着。惊恐的神情让他原本英俊的眉眼笼上了一层可笑的阴霾,变得滑稽起来。   大门突然开了。   喻乔山站在门内,扫了他们一眼,满脸不耐:“为什么一回来就吵架?你们能不能安定一两天,让我好过点?”   喻冬飞快看了喻唯英一眼。喻唯英没有吭声。   喻冬知道,喻唯英是不会把自己和宋丰丰的事情告诉喻乔山的。   他明白喻唯英为什么害怕——高三一整年,都是喻唯英代替喻乔山去开家长会。以喻乔山的性格推断,在他看来,喻唯英同时也代替自己在履行监管喻冬的责任。喻冬变得好,那是应该的;喻冬碰上了坏事,那责任必定也要让喻唯英担一份。   “不吵了。”喻冬说,“爸爸,吃饭吧。”   他难得这样乖一次,喻乔山终于消气。   会面时间约在第二天。喻冬吃了饭洗了澡,回到自己房间就开始跟宋丰丰发信息。宋丰丰在张敬家里和他们一起吃饭,他拍了一桌饭菜发给喻冬,喻冬呻吟两声,觉得自己又饿了。   方才在饭桌上,他根本没能好好吃什么东西。喻唯英的脸色太差,而喻乔山又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对喻唯英母亲甩脸色,一桌人沉默不语,气氛压抑得可怕。   宋丰丰饭后回家,在路上给喻冬打来电话。喻冬听到了风声和海浪声,知道宋丰丰走的是沿海的那条路。   “郑随波的文化分好高啊!”宋丰丰拈起耳麦说,“比吴曈的还要高。他肯定能上央美。吴曈不知道会报哪个学校,但我估计肯定也是北京吧。我们三个人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一起去一起回。”   张敬是铁了心要去同济,而且绝对不学医。他的父母并不同意,接下来可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争执。张曼爽快地决定复读,她学的是文科,基础也好,复读的优势很大。   “她男神去了厦大,她也想考厦大。”宋丰丰的声音混杂着风声,灌进喻冬的耳朵里。   喻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笑:“她又换了一个男神?”   眼角余光瞥见楼下花园的水池边上坐着一个人,香烟的光亮闪烁不定。喻唯英正独自坐在池子边上,沉默地抽烟。   喻冬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喻唯英正抬头看着自己。   与他的目光一对上,喻冬心里突然咯噔一跳。   “幼稚。”   他想起了喻唯英的话。   实际上喻冬心里并不认为喻唯英一定会帮自己彻底保守秘密。他当时只希望喻唯英能在高考之前保持沉默,喻唯英做到了;至于他现在或之后会不会告诉喻乔山,喻冬心里没有底。   喻唯英确实畏惧喻乔山。但是这件事情是事实存在的,不是臆测。无论喻唯英隐瞒多久,喻冬和宋丰丰在一起都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而瞒得越久,喻乔山就会对喻唯英越愤怒。   喻冬一边听着宋丰丰说话,一边紧紧盯住喻唯英。喻唯英抽完一支烟,慢慢起身,走了回来。   他即使跟喻乔山坦白,喻冬心里也不会害怕。喻冬闭了闭眼睛:他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喻乔山即便不给自己经济上的支持,他也一样可以靠着奖学金和这几年积攒的钱来完成学业。上大学之后自食其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或者喻乔山会用这件事情来抹黑喻冬?喻冬心想,他也不怕这个。他对旁人的评价,一直都是不在意的。   宋丰丰已经到家了,家里住着几个亲戚,不方便再继续保持通话。   “说再见之前再问一句,想我吗?”宋丰丰一边放好车一边问。   “一点点。”喻冬回答。   “口是心非。”宋丰丰轻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么?”   电话挂断了,喻冬又躺回了床上。   不是一点点。他知道的,依恋越来越强烈了,他甚至开始不断地想象他们的未来:如何生活在一起,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他的房门被打开了。   迎接他不满眼神的是喻唯英。   “起来。”喻唯英脸上带着巴掌印,神情颓靡,“爸爸要找你。”   喻冬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说了?”   喻唯英看着他:“你怕了?”   “……我不怕。”   喻唯英冷冷地看着喻冬。   “你真的很幼稚。”他喃喃说,“你是不怕,那你的小流氓朋友呢?他会不会怕?”   喻冬光着脚站在地面上,终于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凉意。 第54章   宋丰丰家里住的亲戚只在这里留一晚上,第二天就乘船去海南了。   他们一直住在山里,从未看过海,个个都很兴奋。宋丰丰陪着他们聊天嗑瓜子,亲戚问他高考既然结束了为什么不出去玩一玩,和同学朋友约一起。   宋丰丰有些心动了。   他思考着怎么把喻冬约出去。   宋丰丰很少有机会出门玩,倒不是没时间或没钱,是没有人陪同,宋英雄一点儿都不放心。但现在他已经十八岁,眼看就要到十九岁的生日,揣张身份证买个火车票,哪儿都能去。   加上有喻冬,宋英雄肯定放心。   表弟一边玩游戏一边和他聊天,宋丰丰掏出手机,乐滋滋地给喻冬发了短信。   “想不想出去玩?”   手机揣在裤兜里,微微震动了两下。   喻冬知道这是短信。而会在这样的深夜里给他发短信的,只可能是宋丰丰。   但他没有掏出来看,而是一直跟着喻唯英,走上了三楼。   在即将进入喻乔山书房的时候,喻唯英停下了。   “不要硬碰硬。”他很小声地说,“不要连累我。”   门打开了。喻冬犹豫片刻,被喻唯英推了进去。喻唯英随后步入,将门关上。   书房里尽是刺鼻的香烟气味。喻乔山站在窗边很凶地抽烟,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之后才转过身。   空调徒劳地发出换气的声音,喻冬皱了皱眉:喻乔山把烟头扔出窗外。书房下方就是花圃,里面种着他和母亲都很喜欢的玛格丽特。   还未想完,喻乔山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他毫不留情,狠狠朝着喻冬扇了一耳光。   喻冬躲闪不及,喻乔山的动作太快了。他只觉得脸上重重一响,还没觉得疼,耳朵里已经嗡嗡作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嘴巴里有咸腥的血液涌出来,牙龈隐隐作痛。   喻乔山给了他一耳光还觉得不满意,揪着喻冬衣领把他推到墙上。   喻唯英震惊地站在一旁。喻乔山没有打过他,因为愧疚或者其他,总之,他从来没有揍过喻唯英。喻唯英也只是知道喻乔山给过喻冬耳光,在喻冬小时候和自己打架的时候——但他没有见过喻乔山这样暴怒,也从没有亲眼看过喻乔山打人。   喻冬的肩膀和背部磕在墙上,疼痛令他短暂地呻吟了一声,但没有倒下来。   “懂不懂羞耻?”喻乔山又抬起了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调,“你懂不懂羞耻!”   喻冬的眼睛发红,但不是哭,而是由于疼痛引起的生理性眼泪。眼泪也始终没有掉下来,很快收了回去。他看着喻乔山的眼神里有完全不加掩饰的恨意。   喻乔山的这一巴掌没能落到喻冬身上或者脸上,喻冬在他挥手的时候一把攥住了喻乔山的手腕,把他推开了。   喻乔山没料到喻冬会反抗,脚下不稳,被喻唯英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喻冬的手在颤抖。他突然之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迎面击中,眼泪再一次涌上来,从脸上滑落。   他能抵抗父亲的暴力了。   “还敢还手!”喻乔山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暴怒起来,“怪胎!不正常!你还还手?我是你爸爸!”   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胡乱地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话。   喻冬靠在墙上,裤兜里的手机还在时不时地振动。宋丰丰在找他。宋丰丰发来的短信里一定都是温柔的询问和玩笑。喻冬擦去了眼泪,握紧拳头站直。   他根本不需要辩驳,也没有想过否认。   脸颊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耳朵能听到声音,喻乔山正在骂人,但那些话没能刺伤他分毫。   “你想怎么样?”他问喻乔山。   喻乔山甩开喻唯英,手指颤抖着指向喻冬:“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是不是那个小流氓带坏了你?还是你外婆不会教?还是学校!是什么地方把你弄成这样的!”   “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带坏我。”喻冬的舌头破了,讲话不清楚。   他很平静。平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孩子了,几乎成了一个可以与喻乔山平等对话的人。   这让喻乔山很惶恐。喻冬可以反抗他,也可以忤逆他。他转头看了一眼喻唯英,看着自己唯一一位顺从听话的孩子。   “哥哥早就知道了。”喻冬突然说,“帮我瞒了这么久,他也很辛苦。”   “喻冬!”喻唯英失声喊出来。   喻乔山头一回听到喻冬在自己面前称呼喻唯英为哥哥,他诧异了片刻,突然冷冰冰地笑了起来:“你早就知道了?你刚刚还说,你是今天才发现的?”   喻唯英手脚僵硬,无法动弹。一瞬间有无数想法从他脑子里奔过,但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他从这个书房里摘出去。   喻乔山靠在了书桌上,与自己的两个孩子保持距离。   “立刻分开。”他对喻冬说,“没有商量余地。你也不用回去了……什么破地方……那个小流氓叫什么?”   他转头看着喻唯英。   喻唯英说出了宋丰丰的名字。   喻冬脸色大变:“等等!这和他没有关系!”   喻乔山拿出了手机:“没报志愿,没投档,没录取。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这个臭流氓没有学上,甚至身败名裂,喻冬,你信不信?”   没有收到喻冬的回复,宋丰丰甚至还看了一眼时间。   还不算太晚。平时这个时候,喻冬还会跟他发一会儿信息,或者艰难地登录手机版本的QQ,聊上一段时间。   表弟已经准备关机睡觉了,宋丰丰把床铺让给他,自己跑到天台上,推开手机继续发信息。   这回是发给张敬的。   张敬也没睡,还在玩游戏。他已经把自己的成绩告诉关初阳了。关初阳的反应很平静,就是时不时笑一下。张敬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高兴。   “我准备约喻冬出去玩,你知道有哪里比较适合我们的吗?不要太贵也不用太远,最好比较有意思。”   张敬以为宋丰丰发错人了:“黑丰,我是张敬。这种问题我怎么回答你?我自己都没怎么出去玩过。”   “曼曼呢?你问问她。”   张敬只好去敲张曼房间的门。   “厦门,成都,杭州。”他给宋丰丰回短信,“张曼去过的地方里她最喜欢这几个。”   宋丰丰连忙记下来,打算明天在网上再查查车票价格之类的信息。   但是喻冬一直没有回复。   宋丰丰决定去睡觉了。在回房间之前,他坐在天台的边缘,给喻冬打了个电话。   手机一直在持续无声地振动,桌面因为这种振动而发出了闷闷的嗡响。   巴掌大小的屏幕上显示着“黑丰”两个字。   喻乔山抓起手机,一把扔出了窗外。结实的诺基亚在地面撞了两下,屏幕裂开了,振动也就此停止。   “除了这个还有吗?”他问喻冬,“可以跟他联系的东西?”   喻冬低声回答:“没有了。”   喻乔山稍稍满意了。   喻冬跪在书房的木地板上,一声不吭。他看上去完全不服气。   但这没有关系。喻乔山要的也不是服气,而是顺从。   “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听我的。”喻乔山已经平静了很多,“谁不会做错事呢?青春期都这样,你哥哥也做过错事,但他现在过得多好?”   喻唯英没有吭声。   “喻冬,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懂得什么是大事,什么是不要紧的小事。”彰显了自己的权威之后,喻乔山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权威,“人活在这世界上,能得到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取得什么成就,都是有定数的。有我在这里,你们两个都可以走更稳妥的路,为什么不听话呢?嗯?”   喻冬静静地看着他。   喻乔山被喻冬的平静,和眼中隐约压抑着的怨恨激怒了。   他总是无法驯服喻冬,无法让喻冬变得和以往一样听话。喻乔山自己也很清楚,自从妻子过世,喻冬就跟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他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没办法拉近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对喻冬有期望,但是喻唯英显然比喻冬更符合他的期待。   他不明白喻冬为什么要反抗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幼稚的、不正常的行为来忤逆自己。两个男孩子——哈!喻乔山在心里发出嘲笑,他们能懂什么?   感情当然重要。但在感情之外,还有比它紧要千百倍的东西存在。那是他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喻乔山,所必须依赖的东西。   喻冬太幼稚,他根本不懂。喻乔山看着自己的孩子,怒气渐渐消失。他怜悯起喻冬了。   “带他回房间吧。”喻乔山说完后,转头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房间。”   喻唯英带着喻冬回去,打开自己房门之后,喻冬朝他伸出了手:“可以借我手机吗?我……我想打一个电话。”   喻唯英震惊了。他以为喻冬的屈服是真的屈服。   “他刚刚说了,你没听清楚吗?你不能再和那个男孩子联系。”   喻冬仍固执地朝他伸手。   喻唯英摇了摇头。   喻冬甚至又喊了他一声“大哥”。   这称呼喻唯英听起来太别扭了。他凶了起来:“别说话了!进去!”   关上房门之前,他又提醒了喻冬一次:“别想乱跑。”   喻冬倒在床上,蜷起身体,没有回答。   房门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从窗户漏进来的朦胧光线。喻冬的电脑没有带回来,手机被摔了,他现在联系不上任何人。   喻乔山和喻唯英都说他幼稚,说他没有任何底气就敢对抗。喻冬其实是有一个武器的。   喻乔山占有的那两项技术专利,原本是给他母亲的,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应该归还持有者,重新争取授权。但喻乔山没有。他一直在非法使用这两项技术专利,并且没有给过专利持有者一分应得的报酬。   如果用这件事和喻乔山谈判,喻乔山是会让步的,他太重视自己的事业和名声了。   这样,宋丰丰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喻冬也不必和宋丰丰断绝联系,不必答应喻乔山的要求,离开这里到国外去学习。他可以和宋丰丰还有他的朋友们一起,顺利地去读大学,顺利地毕业,然后按照曾经想象的那样,以“永远”为前提,生活在一起。   喻冬在朝着喻乔山跪下去之前,飞快地想了很多很多。他不断地权衡,不断地比较,不断地在心里斟酌着是否应该使用这个武器,现在又是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然后他放弃了。   喻冬抓着枕头,终于无声地哭出来。   这个武器,这个最后的杀手锏,他在知悉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最适合使用它的时机。它会让自己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因此太珍贵了。   喻冬不能将杀手锏用在这里。他太想使用了,可是最后的一点理智,那一点点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行,你会浪费这个武器。   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身体因为难过和悲愤而不停发抖。眼泪渗进布料与柔软的填充物之中,喻冬抽泣着,因为自己的无能,一遍遍在心里跟宋丰丰说对不起。   第二天醒来,宋丰丰还是没收到喻冬的回复。   没有自己叫他起床,就是会睡懒觉。宋丰丰一边催促表弟赶快起床,一边洗脸刷牙,去给一家子亲戚买回早餐。   把亲戚送到火车站之后,宋丰丰一路慢悠悠骑回来。   这回给喻冬打电话听到的不再是没有接听的提示,而是无法接通的滴滴声。   手机坏了?宋丰丰很惊奇:这手机不是号称摔不坏砸不坏么?   他没把这事情放心上,因为喻冬说,两天之后就会回来。   骑车去学校转了两圈,门卫认得他,问他成绩怎么样,宋丰丰高兴得不得了,乐滋滋地把自己各科成绩也都告诉了那个大叔。   曾经的高二学生现在正在以准高三的身份进行补课,足球队还在操场上训练。宋丰丰跑到球场边上看他们踢球,兴致来了,自己也上场跑了一个多小时。   球队里的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成绩不错之后,纷纷说要凑钱请他吃一顿饭。   宋丰丰下意思地问:“那我带多一个朋友去行不行?”   “什么朋友?女的?女朋友?”师弟们鼓噪起来。   “男的。”宋丰丰嘿嘿笑着,在心里置换了那个名称:男朋友。   他抓起场边的衣服帽子和手机,发现有一个陌生的未接来电。   手机号码他完全不认得,于是也没放在心上,一边给自己同届的其他队友打电话,一边和师弟们呼呼喝喝地出发了。   “多谢。”喻冬把手机还给了面前的女人。   喻乔山和喻唯英出发去兴安街帮他收拾东西了。喻冬没有食欲,女人给他端来了一碗糖水和一碟水果。喻冬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但这时候却忍不住了,冲她伸手,想借手机打一个电话。   喻乔山说过任何人不能给喻冬联系别人的机会。他其实也知道,为了保护那位小流氓,在确认小流氓顺利上大学之前,喻冬是不会逃跑,也不会忤逆自己的。   女人没有带手机在身上,她让喻冬等一等。   喻冬以为她只是敷衍自己,但片刻后,女人悄悄回来,递来了手机。   宋丰丰却没有接电话。   喻冬对女人客气道谢,继续坐在床上发呆。   两人没有再交谈,女人悄悄离开房间,小心关门。   喻冬不知道宋丰丰在做什么,他只是觉得日子太长太长了。他还未跟宋丰丰说清楚,也没有跟张敬他们道别,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外婆说一声。她一定会愤怒的,还会迁怒到喻唯英和喻乔山身上。他没怎么见过外婆发怒,可她年纪大了,喻冬又希望她千万别生气,会伤身体。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喻冬捂着眼睛躺倒,喉中有低低的呜咽之声。   他像是又成了那个孤单的孩子。   傍晚时分,宋丰丰回到兴安街,吭哧吭哧一口气骑上玉河桥,车篮子里放一个篮球。   “喻冬!”他冲着兴安西街18号大喊,“打球!”   没人应他,片刻之后周妈从二楼喻冬房间的阳台里探出半个身子:“黑丰啊?”   “周妈,喻冬呢?”宋丰丰问,“还没回来?”   “喻冬不回来了。”周妈说,“喻家的人过来收拾东西了。”   宋丰丰愣了:“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喻冬要去国外读书了!”周妈搞不懂喻唯英和喻乔山说的什么话,但是出国读书,对她来说那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他没跟你说?”   “没有啊。”宋丰丰傻了,“出国?他……他不去北京了?”   “你给他打电话呀。”周兰说,“他手机通的,我刚刚打过。”   宋丰丰拨出电话的时候,喻唯英已经把喻冬的电话卡从自己手机里抽出来,掰成了两半。   “都解决了吧?”他问喻冬,“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喻冬看着他的手机没吭声。   他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也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动过。喻乔山骂他是消极反抗,喻冬才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喻唯英知道他没精神的原因,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相反,喻冬现在会让喻唯英觉得恐惧。   他害怕这个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勇气,也怕他那颗装满了心事,却一点都不肯泄露的脑袋。   “专利授权的事情……你不打算搞了?”喻唯英小声问他。   喻冬总算有了反应,但也只是摇摇头。   “不搞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没有好处。”   喻唯英心想,确实没有一点好处。除了挫伤喻乔山和他的事业之外,对喻唯英和喻冬自己,都没任何益处,喻冬早就应该放弃。   “不联系别人?”   “不联系任何人。”喻冬看着他,“还要我承诺什么?”   “……”喻唯英看上去有些难堪,“出去之后,不要……不要跟外面的人乱来。”   喻冬心里有些惊讶,很快又理解了。   喻唯英说的都是喻乔山想告诉他的话。喻乔山别的不担心,唯独怕喻冬在异国他乡,还继续给他丢脸。   “他可以放心。”喻冬说。   “……当然要是遇到身份家境都可以的女孩子,你也可以试试。”   喻冬脸色仍旧平静:“不会试的。”   喻唯英沉默了。   他拉过喻冬书桌前的凳子,坐在了喻冬对面。   “喻冬,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喻唯英自己也很诧异,他居然还有这样和喻冬平心静气谈话的一刻,“十几岁年纪的什么爱啊,情啊,都是不可靠的。它们真的很幼稚,很不成熟,也不可能成为现实。人总是要成熟的时候,才知道爱其实是有很多附加条件的。何况你和……都是男的。”   喻冬看着他:“你爱你妈妈吗?”   喻唯英眉头一皱。   “她应该很爱你吧。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生了你,熬了这么多年,等到没办法才来找喻乔山。”喻冬平静地说,“你呢?你也爱她吗?你是不是小时候完全不喜欢她,等到成熟了突然就懂得自己应该爱她了?所以她爱你和你爱她,是有附加条件的吗?”   喻唯英起初以为他在嘲讽自己,但很快发现并不是。   “你在说什么?”   喻冬的眼圈一点点红了。   “我幼稚,我不成熟,好,我承认。”他低声说,“因为这样,所以我的感情就被否定了,是吗?”   “……你问出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幼稚了。”   “幼稚不行吗?不成熟不行吗?”喻冬大吼,“需要什么附加条件啊!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这个人是有意义的,我是应该继续活着的!我是我,他是他,还需要什么附加条件!”   母亲在走廊上等喻唯英,看到他出来,紧张地拉着他问:“又吵架了吗?”   喻唯英忽然抱了抱母亲。   “没有吵。”喻唯英小声说,“不值得吵……小孩子,特别幼稚。”   喻冬很快就要走了。喻唯英现在甚至希望他尽快离开,千万别在自己面前出现了。   他只要看到喻冬,就会觉得心底颤巍巍站起来一个少年。   那一点不甘不愿的情绪,会让他烦躁,让他失去冷静,不再成熟。然后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为某个人嚎啕大哭,愿意付出一切的岁月。   “你以前也是这样子的。”母亲轻声说,“你还记得吗?你高二的时候,同桌那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你们……”   喻唯英惊讶地笑了一声。   “妈,说什么呢?”他低声回答,“别说了,很幼稚。早忘记了。”   喻冬乘坐的国际航班起飞的那天,是确认高考志愿的最后一天。   宋丰丰填了北京的大学,老师告诉他肯定没问题。他的成绩超出二本线三十多分,完全达到了学校的要求。   张敬和关初阳确认志愿之后下楼来找他,宋丰丰正在校道边上盯着两旁的果树看。   他们三个觊觎学校里的果树很久了,一直商量着等到高考结束偷偷摘几个。木瓜和芒果都结了沉甸甸的果子,挂在树干和枝子上。芒果一个个垂挂下来,从扯断的叶子上流出奶白色的黏液,有果子的香味。   “喻冬的志愿没报。”关初阳说,“他一直都没有来。”   “我知道。”宋丰丰没精打采,“他……他不在国内读。”   张敬和关初阳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喻冬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宋丰丰和张敬去问周兰,但喻冬原本的手机号码已经停用了,周兰只在二十多年前女儿结婚的时候去过喻乔山的家里,她年纪大,只记得一个大概的地址。   宋丰丰和张敬跑到了喻冬所在的城市找他,两人徘徊在别墅区下面,根本进不去。问物业这里是否有一个叫喻冬的人,物业则根本不理睬。   “开心点吧。”张敬拍拍宋丰丰的肩膀,“你下周有空吗?我们一起出去玩,学委和班长都一起去的,我承诺,这次绝对不带张曼。”   宋丰丰兴致不高。   张敬又换了个话题:“我帮你一起骂喻冬!”   “别说了。”宋丰丰摇摇头,“我走了,拜拜。”   他一个人踩车,在海岸线上逗留了很久。凤凰木开完了花,抖动满树的绿叶。宋丰丰被海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疼,捂着双眼在树下坐了很久。   不想回家,找不到想见的人。自己生活的城市突然间变得让人易于难过,甚至畏惧起来。他和喻冬一起走过太多太多的地方了,宋丰丰从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原来这么好,所有细节巨细无遗,全都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海岸线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乌头山。教堂在阳光下沉默不语,神父在门前拿着一把刷子细细刷墙,掩盖上面的“办证、开发票”字样和电话号码。   宋丰丰在教堂里坐了一会儿,又跑了。他骑车去了寺里,找到自己的远房亲戚,说要买一个许愿牌。   不是逢年过节的时间段,许愿牌很便宜。宋丰丰买好了,自己亲笔写上了歪歪扭扭的字样,拿着许愿牌走到大榕树下。他手劲很准,一下就抛了上去。   和尚在院子里扫地,看到他在树下站了许久,还抬手擦了擦眼睛。   一块木牌在枝上挂着,随风打转。   牌上写着“平平安安”四个字,字迹并不好看。   喻冬是否平安,宋丰丰不知道。   他的大学生活倒是过得挺精彩的。   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有郑随波和吴曈两家人在火车站遇到,三个小孩凑在一起聊天,几个大人则很快约好怎么在北京玩。   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家长们迅速检阅了宿舍情况,纷纷表示“虽然不太好但是上学就是要吃苦”,还对澡堂发表了一番南方人的独特见解,随后不再插手学校的所有手续,一同逛起了北京城。   宋丰丰和郑随波、吴曈不是同一个学校的,但吴曈所在的财经大学离他非常近,两人一开始还常常约好去郑随波学校找他玩。   “你读师范学校,以后是要当体育老师吗?”郑随波问过宋丰丰。   宋丰丰坦言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并不清晰,宋英雄也没有什么要求。喻冬呢?他有时候会想,喻冬会做什么?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一刻从他心里消失过。   喻冬是消失了,以诡异且伤人的方式,但关于喻冬的所有事情一直都被宋丰丰放在心上。   他甚至在人人网上搜索过喻冬的名字。虽然找出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但没有一位是他思念的喻冬。   登录外网寻找喻冬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不知道喻冬是否会给自己起一个洋气的英文名,总之无论怎么搜索,都找不到和喻冬有关的信息。   张敬说他入了魔障,或者又被什么心愿未了的殉情男鬼上了身。   宋丰丰不吭声,就是笑笑。   他仍旧人缘好,仍旧擅长踢球,仍旧会收到情书。他总会客客气气退回给对方,没人再陪着他折一只温柔小巧的纸船,将爱的心意放入水中了。   吴曈唯恐天下不乱,还隔三差五给他介绍白净脸皮的瘦高个小青年,宋丰丰尴尬坏了。“像喻冬啊。”吴曈总这样说,“你试试吧。”   “不像,一点都不像。”宋丰丰甚至不用看照片,不用看任何社交圈上的图片,立刻就能回答。   结果是得知吴曈居然在外面认识这么多妖妖娆娆的小姐妹,郑随波勃然大怒,吴曈手忙脚乱解释了很久,之后再不敢乱来。   时间过得又漫长,又快。宋丰丰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开始要考虑就业问题了。他趁着暑假,不着急回家,先穿上正装钻进各种招聘会里取经。   这天他刚刚观摩完一场招聘,偷偷把自己的简历也一起塞到了HR手里,出了会场就接到了宋英雄的电话。   宋英雄出海回来不久,听声音心急火燎的。   “周妈中风了你知道吗!”他的大嗓门震得宋丰丰耳朵疼,“宝仔一直在门口叫,七叔七婶才发现的!”   宋丰丰吓坏了:“现在呢?”   “发现得很及时,现在人已经醒了。”宋英雄说,“喻冬也在,守了好几天。”   宋丰丰在会场门口一下站定了。   “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谁?”   “喻冬。”宋英雄大声说,“你的好朋友喻冬!你忘记了?他偷偷跑了,你不是还哭过?”   宋丰丰无暇顾及宋英雄怎么知道自己哭过了。他很快挂了电话,立刻回到学校,冲进宿舍里一阵乱翻。   “怎么了?”舍友从上铺探出头,“明天你们足球队不是聚餐搞活动吗?”   宋丰丰把必要的证件和钱包装进包里,转头就跨出了宿舍:“我现在回家。” 第55章   已经过了暑期学生回家的高峰期,车票并不难买。但宋丰丰买不到更快一些的车次,最后上了一辆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慢悠悠,臭烘烘。他坐在两节车厢之间,列车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很刺耳。宋丰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半梦半醒中恍惚想起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因为喻冬说想他,所以他选择了立刻回家。那时候一趟车不过数小时,比现在短得多。他下午出发,晚上回到了兴安街,但喻冬睡着了,手机也关机,他叫不醒。   宋丰丰啃着手里的面包片,盯着窗外流泻而过的葱郁绿色。   喻冬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人跑到别的城市看他比赛,却因为进不了体育场,在大铁门外站了一下午,最后连饭都没吃上,又回去了。   宋丰丰总觉得,当时多傻啊,什么都没考虑,想见一个人就即刻去见了。哪怕只有一面,见了也是好的。他回去继续比赛的时候,一颗心还跳个不停,高兴极了——那时候还不确定是因为什么而高兴,但那种欢喜的感觉,却真真实实留在了身体和记忆里。   现在也是一样的。   他想念喻冬,想见他,想和他说话,想问一些问题,甚至还想抱抱他。喻冬的头发应该仍然还是软的,也仍旧是白皙脸皮,很容易因为自己的一句两句话而窜起薄薄的红。他看自己的眼睛里总带着不自知的笑意,一些无聊至极的话也能让他笑个半天。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勾起自己手指的时候,喻冬还会露出有些紧张又有些得意的笑,嘴角会勾起来,眼角会弯一点。   但已经过去三年了。宋丰丰数着手指。   喻冬变了吗?他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徒然心生怯意。   在车上吃了几桶方便面,睡了几觉之后,宋丰丰振作精神:还有几个小时就到了。但在即将进入省内时,车却停了下来。   台风过境,全线列车临时停运。   他们被迫在一个小站里下车,等待通知。   宋丰丰开手机流量看新闻,发现台风昨天刚刚扫荡过他的家乡,现在正不断北上,强度渐渐减弱了。   等待太煎熬了,他坐立不安,干脆给张敬拨了个电话。   “你回到家没有?”宋丰丰开门见山,“你知道喻冬回来了吗?”   张敬不好回答宋丰丰这个问题,“呃”了半天。   本来这一年的暑假他是打算和关初阳一起再去北京找宋丰丰玩的。行程都规划好了,但快要放假的时候,他却突然改变了计划,临时取消这次的北京之行。   “张敬?”宋丰丰在电话那头又问,“信号不好吗?听到我说话没有?我被困在……”   关初阳看看张敬,然后转头用看好戏的神情盯着坐在两人对面的青年。   青年脸庞白净,眉眼清秀,此时正因为张敬和关初阳的眼神而紧紧抿嘴,皱眉露出紧张神情。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黑眼圈,因为额发落下的阴影,而显得愈加憔悴和疲惫。   “你说喻冬啊……”张敬把声音拖长,“他就坐在我和初阳对面。”   青年闭了闭眼睛,随即气冲冲在桌下提了他一脚:“张敬!”   张敬躲得很快:“我靠喻冬,你这个踹人的习惯怎么不改啊?你跟黑丰一样的,不高兴就踹人。”   宋丰丰攥着手机,一脸茫然地站在火车站的窗边。   小站面积不大,干净整洁。狭长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灰尘,但日光强烈,仍旧照了进来,把宋丰丰半边身都晒得暖烘烘的。   “谁在你前面?”宋丰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你见到他了?”   “喻冬,我说的就是喻冬。”张敬强调,“你朝思暮想的喻冬。”   喻冬略略低头,威胁似的压低了声音:“够了!”   张敬看着喻冬,对手机说:“你想跟他说话吗?”   喻冬立刻摇头,宋丰丰在电话的另一侧,突然也沉默了。   喻冬愣了一下,盯着张敬的手机。   张敬以为信号不好,干脆把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冲着手机喂喂两声。   宋丰丰的声音带着犹豫和紧张传出来:“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张敬眨了眨眼。   喻冬紧紧盯着手机。关初阳忍不住了,推了他一下:“你说句话啊。”   “……不。”喻冬突然伸出手,将通话挂断了,“还不是时候。”   张敬和关初阳齐齐叹了一声:“你啊。”   “黑丰是因为知道你回家了,所以才会突然赶回来的。”张敬告诉喻冬,“从北京回到这里有多远你不知道?他这个暑假本来是不打算回家的,都是因为你。”   张敬按出通讯录,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喻冬。   “这个傻子去北京读了三年,连手机号码都没换过,旧号新号都用。他旧号已经没人打了,但他还是每个月都交费,就是怕你想找他找不到。”   喻冬看着屏幕上那十一个自己始终没忘记过的数字。   “黑丰人很直很傻,他没有放弃过你的。”张敬说,“但再傻的人也会伤心,你不能这样。”   喻冬又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担心你爸爸了。他现在没时间去管你和黑丰的事情。”张敬压低了声音,“我们挖的那个坑,他半只脚已经踏进去了,不是吗?”   电话被挂断之后,宋丰丰很快又给张敬回拨了过去,但这一次没有人接听。   他在窗子前走来走去,一直想着张敬说的话。喻冬回来了,喻冬就坐在他面前。   也就是说,喻冬和张敬联系过了,而且正在见面——但张敬没有跟自己说过哪怕一个字!   宋丰丰烦躁不安地挠头发。   张敬去了上海读书之后,如鱼得水,大二的时候就跟关初阳联合起来编写程序,整合大学城里各个重点高校的学科资源,建立了学科互助平台。平台甫一出现,立刻大受欢迎,不仅给跨校选修的人提供了可靠的参考,不少人也热衷于在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和申请国外学校的经验。   今年开始,关初阳在平台上增加了社交功能。建立在学科互助基础上的社交功能非常受欢迎,但偶尔张敬和关初阳也会跟他抱怨,不少人开始在上面买卖答案甚至进行一些违规交易。   宋丰丰很喜欢听他俩跟自己聊这些事情。这对他来说是非常非常新鲜的。   关初阳负责的社交功能上线之后,张敬和她更加忙碌,跟宋丰丰聊天闲扯的时间也减少了。这个社交功能的背后似乎联系着无数用户数据,宋丰丰并不太理解,但张敬说过,数据在未来几年里会越来越重要,无论是用户还是资源,都可以化为数据,进行再利用。   “我们在研究智能手机端的平台功能了。”张敬曾经说过,他们得到了某些技术授权。   这些事情,宋丰丰听过也就算了,他不会记得很清楚,只知道张敬和关初阳现在都投身到了有趣的事业里。   关于事业的问题,张敬知道他兴趣不大,也听不明白,所以每次讲的时候只讲些有意思的地方。宋丰丰从没想过,张敬居然会在喻冬这件事情上隐瞒自己。   在身边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张敬是最明白他和喻冬的感情的。   宋丰丰越想越气,眼看火车还是没有启程的打算,他又抓起手机,准备给张敬去个电话臭骂一顿,再问他要喻冬的联系方式。   才刚打开通讯记录,突然就有来电。   是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号码。   宋丰丰呆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推开手机:“喂?”   那头没有任何声音,但听到细细的呼吸,还有海浪翻卷的声音。   宋丰丰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喻冬?”   喻冬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宋丰丰的声音了。   但很奇怪,在宋丰丰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就确认,宋丰丰的声音是没有过变化的。   他之前跟张敬和关初阳见面,就在教堂对面的小餐吧里,能看到海的地方。   再小的城市,在这样的时代里,三年也足够在角落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教堂面前的小广场缩小了,绕着广场一圈建起了不少店铺,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步行街。海滩变窄了,沙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白了,有铺子一年四季都在卖烟花。教堂里的老神父换了一个人,外墙也粉刷过了,新得有几分陌生。   不变的也唯有山和海,还有道路旁一年年开花的凤凰木了。   喻冬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最后站定了,小心给宋丰丰拨电话。   他甚至不敢出声,他太害怕了。即便张敬反复说过无数次,宋丰丰没有任何变化,可他还是害怕:他因为多年前的幼稚和思虑不周,对宋丰丰怀着难言的歉意。   宋丰丰又喊了他一声:“喻冬。”   这次不是询问了,而是实实在在的确认。   “我知道是你。”   喻冬生硬地回答:“好久不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丰丰问他,“周妈的情况怎么样?”   喻冬回国的时候并没有立刻返回这边,而是先回了喻乔山那头。但几天后喻乔山接到了通知,周兰中风送进了医院,喻冬便立刻赶了过来。周兰在这头是有几个亲戚的,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喻乔山让喻冬回去,但喻冬没理。他一直在医院守着周兰,直到她醒来。   因为发现和治疗及时,并未留下特别严重的后遗症。周兰醒来之后看到喻冬,还能拉着他的手,没声没息地流眼泪。   喻冬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兰的事情,宋丰丰安静倾听。   在他的印象里喻冬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喻冬紧张了。宋丰丰知道。   说完了周兰的事情,喻冬顿了顿,很快又跟宋丰丰聊起张敬。   今年年初,张敬已经注册了一家公司,这个公司里除了张敬和关初阳还有他们的一位师兄之外,还有喻冬这个合伙人。喻冬只负责出钱和联系技术方面的权威帮忙解决问题,其余基本什么都不管。   说到最后,他似乎有些犹豫。   “我……我和张敬在做一件事。”他吞吞吐吐,“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   宋丰丰:“嗯。”   喻冬犹豫了很久,像是没办法直接开口:“我也许可以通过这件事,把属于我妈妈的东西拿回来。”   宋丰丰轻声说:“很难吗?”   “开始的时候很难,但现在都筹备将近一年了,一旦开始,接下来就很简单。”喻冬说起了自己在那边的生活。   出国之后一开始很难适应。喻乔山家里有亲戚在那个城市定居,喻冬直接住到了这个叔叔家里。因为有喻乔山的叮嘱,他们一开始以为喻冬是极难管束的人,对他看得很严,但很快,喻冬一头扎进学校和各类学科之中,反倒成了比他们的孩子还要省心的人。   在国外学习并不轻松。当然也有轻松的学法,但喻冬没有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他孤独而沉默,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有时候因为太过困倦,常常在地铁上坐过站都不知道。   “当然也有很开心的事情。”喻冬笑了一声,“你知道的,他们跟我们过节的习俗不一样,即便是万圣节,也要过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我现在学会做很多菜式了,不过有些材料那边没有,用了替代品之后味道会变得很奇怪。对了,老干妈你知道的,它特别受欢迎……”   他说得很快,很急,像是用这种急促的交谈来避免某些尴尬时刻,避免听到一些自己不想听到的事情。   “喻冬。”宋丰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喻冬立刻停了下来。   宋丰丰几乎没有迟疑:“我很想你。”   海浪声似乎变大了。正是涨潮的时分,低飞的海鸥在鸣叫,渔船回港的汽笛声和海军基地的钟声一同响起。   在这些声音里,宋丰丰听到了喻冬带着浓厚鼻音的哽咽。   “我也是……我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喻冬结结巴巴地说着,捂着自己的眼睛抽泣。   在分离的三年里,宋丰丰其实设想过很多很多次,如果他和喻冬重逢了,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他生气过,甚至在喝了酒之后愤怒地冲到操场嚎叫,最后被舍友拖回宿舍。   有时候在他的想象里,他过得比喻冬还要好,生活幸福,家财万贯,趾高气扬;而喻冬在他面前目瞪口呆,满脸悔意。   而更多的时候,宋丰丰知道,他们的重逢可能并不惊心动魄,也没有任何冲击,就像是两位普通朋友在路上相遇,互打招呼,随后各自道别。喻冬说不定会结婚——宋丰丰心想,毕竟他不知道喻冬是只喜欢男孩,还是只喜欢他。于是在他的想象中,喻冬有时候带着自己的妻儿,有时候则和别的男人牵手。   所有的外人都是不清晰的,只有喻冬的面庞还和宋丰丰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可也正因为这样,所有的可能性早已经被他想完了,所有的话也早在心里头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等到真的重遇时,只有最好最迫切的那句,就停在舌尖。   我很想你。   喻冬一直在小声地哭,说的话又含糊又混乱。   他有太多太多不可对别人说的心里话,只能向宋丰丰一个人敞开。但他在这漫长的三年里,连跟宋丰丰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在离家之前,为了让喻冬知道自己确实有能力破坏宋丰丰现在的生活,喻乔山给喻冬拿回来了一些东西,包括宋丰丰的高考成绩单,他父亲的大副证复印件,还有他那位早已经不联系了的母亲的生活状况。   喻乔山认定了自己的儿子一直都是正常的,完全是被宋丰丰带上了歪路,因而严禁喻冬和宋丰丰有任何联系。喻冬不怕他对付自己,但怕他对付宋丰丰。   他不想让宋丰丰失去希望,甚至走上龙哥的路子。   龙哥对他们很好,但他身上永远都有危机存在。喻冬不愿意宋丰丰的生活中出现这种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不愿意。   和喻乔山的想法恰恰想法。喻冬认为,是因为自己在宋丰丰身边,所以宋丰丰才会走上“歪路”的。   这是他不可对人言的恐惧。他一旦做错,就会将自己喜欢的人拖入深渊,永远爬不上来。   但暌违三年,宋丰丰却仍旧对他说,想念你。   喻冬不敢哭得太大声,为了压抑声音,他把手攥成了拳头,紧紧抵在海堤上。   “别哭了……”宋丰丰小声说,“我才想哭,你就这样一声不吭跑了。”   喻冬又跟他道歉,反反复复都是一句“对不起”。   宋丰丰的额头抵在温暖的窗玻璃上,随着喻冬的每一句道歉而重复:“没关系。没关系……”   他眼眶湿润,声音温柔,手却也紧紧地攥成了拳。   如果喻冬就在眼前,他会不顾场合与人群,把喻冬抱在自己怀中,亲吻他的头发,紧密而周全地将他保护着。   也不是没有怨言和愤怒。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他相信喻冬和他经受着同样的痛苦和煎熬。他们都在摸索和等待重逢的一天。   “乖。”宋丰丰对喻冬说,“我很快就回家了。你会去接我的对吗?”   但喻冬当天晚上就要离开。   他必须要回到学校,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宋丰丰又郁闷了:“那我回去见不到你了?”   对于三年前不告而别的原因,喻冬承诺等到见面,一定会跟宋丰丰说清楚。这事情跟他和张敬密谋的某个陷阱有关,在一切尚未就位之前,喻冬非常谨慎。   宋丰丰答应了,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过年。”喻冬很肯定地回答,“过年我会回来,顺利的话,就一直留在国内了。”   “那可以。”宋丰丰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我要问你一件事。”   喻冬紧张起来了:“你说。”   宋丰丰清清嗓子:“在外面谈过恋爱吗?”   喻冬沉默片刻,似乎笑了一声。   他笑了。宋丰丰松了一口气,继续装作认真地问:“谈过没有?”   喻冬:“谈过。”   宋丰丰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答案,开玩笑的心一下没了,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男的女的?”   喻冬很快回答:“都有。”   宋丰丰:“真的假的?”   喻冬:“……假的。”   这回轮到宋丰丰笑了:“还想骗我。你说过永远不会骗我的。”   “嗯。”喻冬低声回答,“我春节一定会回来。”   “说话要算话。”宋丰丰心里头还是有些紧张,“我再给你半年时间,你自己看着办。我人气很高的,学校里很多人追。”   喻冬:“哦?男的女的?”   宋丰丰:“都有!”   喻冬没问真假,一直在笑,最后才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   “正常啊。你这么好。”   宋丰丰最后还是回了家,先去看了周兰,然后第二天一早就到张敬家守着,摩拳擦掌要揍他一顿。   在宋丰丰的拳头底下,张敬不得不说了一部分实话。   喻冬出国一年多之后的某一天,关初阳的手机忽然接到了一个短信。   几天之后,关初阳带着电脑来到张敬的宿舍,两人才正式跟喻冬联系上。喻冬没有使用任何常用的社交工具,他的QQ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登陆过了。他先是从那个摔坏了的诺基亚里找到了关初阳的手机号码,万幸,关初阳的手机号仍旧在使用。   在跟关初阳确认了张敬和宋丰丰等人现在的状况之后,喻冬才放心让她跟张敬透露自己的消息,他甚至还恳求张敬和关初阳不要告诉宋丰丰关于自己的所有事。   “不让我知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宋丰丰揪着张敬,“不会是走私贩毒之类的东西吧?”   “可能吗?你那个喻冬。”张敬甩开他,“事情对你我来说都不重要,但是对喻冬来说是大事。”   宋丰丰半信半疑:“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我有益啊。”张敬顿了顿,又补充,“准确点说,是对我们的公司有益。”   宋丰丰坐直了。他以前只是不喜欢思考,但是事情跟喻冬有关,他久未使用的脑子很快转了起来。   “喻冬找到办法搞垮他爸了?”他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可靠吗?”   “垮不垮不知道,一旦成功,肯定元气大伤。”张敬捂住了嘴巴,“好了啊,我就说到这里,只能说到这里。”   宋丰丰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爽。”   “他在保护你。”张敬扭扭脖子,“具体的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信他,对吧?那就继续信啊。”   “我当然信他。”宋丰丰立刻说。   宋丰丰给喻冬发去的邮件,喻冬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   他显得很冷淡,但每次只要宋丰丰的邮件抵达,最多一分钟,喻冬肯定会打开。   宋丰丰常常看着邮件回执笑。   他是一个直接的人,喜欢表达,有事情会敞开来说。但喻冬不是。喻冬很闷,很固执,所有的温柔和深情都藏在心底深处,不会轻易予人。   宋丰丰喜欢这样的喻冬。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秋天来得太迟,冬天也来得太迟。想从喻冬那里听到所有事情的解释,想知道他和张敬到底在谋划什么,但更重要的,是想见他,想触碰他。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拍照发给喻冬。喻冬罕见地很快给了他回复:我这里也是。   宋丰丰高兴坏了,攥着手机在学校里嗷嗷地边跑边叫,假装自己跟喻冬在地球的两侧,分享着同一场盛雪。   大四学生已经没有课了,人人不是顾着考试写论文,就是忙着找工作。   宋丰丰正式从学校的足球队退役,恰好遇上前辈们回校,于是又逗留了几天,聚聚餐喝喝酒。   登上回家火车的那天,有个陌生号码给他发来信息。   “我的新号,存一下。”   落款是喻冬。   宋丰丰给他打电话,喻冬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周兰家里了。   周兰早已经出院,现在每天锻炼恢复,撑着拐杖可以在兴安街这边走上好几圈,赶猫赶狗赶小孩,完全不是问题。   “你等我啊。”宋丰丰说,“别跑了。”   “我不去接你了,外婆一个人在家里,我陪着她。”   宋丰丰心说这有什么关系,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得陪我。   春运的车站无比拥挤,火车频频晚点。他回到兴安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一直跟喻冬打电话打到手机没电,宋丰丰从出租车上下来,拖着行李箱快步往周兰家里去的时候,忽然发现玉河桥的灯柱上靠着一个人。   瘦高的青年背对着他,正眺望着另一个方向的灯火。从这里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乌头山上的妈祖像,灯光照亮了她慈悲的面庞。   正是腊八节,不知谁家的小孩缠着大人要放烟花,有亮闪闪的光柱飞到天上,砰地炸开。   青年的头发被灯光照亮了,和这个温暖的冬夜一样,令人生出眷恋。   他又在等自己了。宋丰丰脸上的笑一点儿也压不住,眼底却有了酸涩的泪意。   “喻冬!”他冲着桥上的人大喊。 第56章   喻冬和宋丰丰都比彼此记忆中要稍稍高了一点。   一直到周兰躺下睡觉,喻冬才把宋丰丰送回家。   宋英雄已经和女朋友结婚了,去年还给宋丰丰添了个弟弟。一家人都已经搬到市区的套间里去住,兴安街这个房子虽然还留着,但也只有宋丰丰寒暑假会回来呆着。   锁头上落了一点灰,宋丰丰摆弄一会儿顺利开锁,但灯又不亮了。   等他把电闸拉上去,回头看到喻冬正站在门口,沉默地看自己。   喻冬没什么变化,宋丰丰在玉河桥上的时候就确认了。除了高一点,瘦一点,还有气质似乎又更疏离一点,再没有别的改变。   两人在桥上寒暄几句之后,喻冬就带着宋丰丰回家吃饭了。周兰不方便下厨做饭,这一顿腊八饭都是喻冬动的手。喻冬的手艺确实比之前还要好了,宋丰丰一边吃一边笑,眼神却不太敢往喻冬那边飘。   而此时此刻,两人终于在这里得到了独处的机会。   宋丰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跨到喻冬面前,伸手将门关上了。   随着门锁合上的咔哒声响起,喻冬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颤,睫毛在灯影里瑟瑟地动。   宋丰丰和他离得很近,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喻冬的眉头微皱,眼睛里映出宋丰丰的大脑袋。他伸出手指,胆怯而紧张地,触碰宋丰丰的手背。然后下一刻,他就被宋丰丰抱住了,力气很大,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压进自己胸膛里。   “你啊……”宋丰丰低声在他耳边说,“太过分了。”   喻冬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哭又像是笑。他身上有复杂的气味,是周兰涂抹的药水,还有在热烘烘厨房里烘出来的烟火气息。   宋丰丰深深吸了一口。他感受到喻冬的颤抖,喻冬的呼吸和声音,还有他满是寒意的外套,以及外套之下温暖的躯体。   喻冬回来了,在他怀里。他此刻才能真正确认,他想念的人就在面前,这不是一场美梦——或噩梦。   “你……你没看我……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喻冬紧紧地揪着宋丰丰的风衣。风衣的质地有点儿硬,有点儿粗糙,他抓得手指微微发疼,但没有松劲。   宋丰丰蹭了蹭他的耳朵,抚摸他的头发,像以往做过很多次一样,安慰着他。   “我确实还在生气。”宋丰丰正色道,“但不敢看你是因为……你外婆在啊。我一看到你,就忍不住了。”   他低声说:“在桥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这样做了,喻冬。我想抱你,想吻你……”   喻冬立刻抬头吻他,宋丰丰就势将他压在门上,按着喻冬的下巴,让他张开口,袒露柔软脆弱的部分。   长吻过后,宋丰丰稍稍冷静。现在还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很激动,但还有必须立刻跟喻冬问清楚的事情。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了?”他问。   说清楚三年前的事情,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最迫切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宋丰丰去烧水泡茶,给喻冬端了过来。   他家里有不少喻冬的用具,比如喻冬专用的碗和杯子。杯子自然也是在的,是白瓷的马克杯,沉重稳当,杯上有一只长颈鹿。   宋丰丰的杯上是一只熊猫。两人当时在柜台那里挑了很久,只有这两种动物比较好看,没画成歪瓜裂枣。   一壶茶喝完,宋丰丰继续加水,又满出一壶。茶味略淡,但更好入喉。   等到这壶茶也见了底,喻冬终于讲完。   宋丰丰没吭声,而是靠在了沙发背上,抓抓头发。   他的另一只手牵着喻冬的,在他手背上摩挲。   “就因为这个?”他开口了。   喻冬的喉结动了动:“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高兴。”宋丰丰看着喻冬,“你就为了这种事情,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   喻冬低下了头。宋丰丰像是在斥责他,但不严厉,他温暖的手还握着自己的,这让喻冬的紧张一分分消退了。   在分离的三年里,他筹备着自己的计划,同时也因为当时的选择和做法感到了恐惧。   他害怕很多事情,比如宋丰丰会责怪自己。   或许有千万种更好的方式,遗憾当时的他没有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他慌乱而沮丧,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击垮了。   而更恐惧的是,他持有着能让喻乔山让步的把柄,但他没有用。   “这有什么关系?”宋丰丰完全不以为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他拍拍喻冬的手,又伸上去摸他的耳朵。喻冬的耳朵软,耳垂也是软的。宋丰丰总觉得这样的人也会有一颗软的心,容易被戳伤。   “不怪我?”喻冬问。   宋丰丰眉毛一挑,盯着喻冬:“怪。”   喻冬惶惑不安地看着他。   宋丰丰不是怪喻冬的选择,而是怪他,没有跟自己沟通过哪怕一次,就擅自做出了选择。   他中断的这段关系不是单方面的恋情,而是他们两个人都沉浸其中的关系。喻冬当时的选择是不得已,宋丰丰已经尽全力去理解了。他不应该责怪喻冬不辞而别,他应该理解喻冬的惶恐。   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跟喻冬说清楚一件事。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想着保护我,喻冬,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但是你也要记住,我不软弱,你说的那些事情,我完全不怕。”宋丰丰看着他,“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的。”   宋丰丰按着他肩膀,注视他的眼睛。他知道喻冬正在认真听自己讲话。   “喻冬,不要怕你的爸爸。”宋丰丰一字字说,“他拆不散我们的。谁都拆不散,只要我和你始终在一起。”   喻冬先是愣愣点头,随后眼里浮起微润的湿意。他闭上眼睛,任宋丰丰把他抱在怀里。   他已经长大了,见识了许多事情,心志早跟十八、九岁的时候不一样。   他所畏惧的所有的东西中,喻乔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摧毁了喻冬曾经的生活,这种毁灭带来的影响太大了,远远超出了喻冬的想象。父亲是他生命中无法逃脱的阴影,死死笼罩着他所有的生活。纵然喻冬曾经短暂地摆脱过他的影响,然而在喻乔山施加的压力降临之时,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压制了。   喻唯英说得对,喻冬知道自己当时确实幼稚:他有时候过分小看了喻乔山的能力,有时候,却又将他的威势想得过分庞大。   宋丰丰很轻地拍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带着警告,但也很温柔:“以后不能这样了。你做决定之前都要和我商量,或者至少告诉我一声。我不喜欢这样子。我才不怕他呐,街上的人谁见到我不要喊一声‘黑丰哥’的?嗯?”   喻冬连连点头。   宋丰丰心想,喻冬其实是有变化的。以前很少见他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么乖的样子。   他刚想完,喻冬说话了:“黑丰你变了不少。”   宋丰丰连忙放开他,紧张地问:“变了那里?不好看了?”   “以前就没好看过。”喻冬说。   宋丰丰从喉咙深处冒出“嗯哼”一声,捏着他下巴装作凶狠地问:“靓仔,你说什么?”   “你成熟了。”喻冬把他的手抓下来,“看来你的大学很锻炼人。”   “你不知道吧,我在大学里也是队长。”   喻冬:“我知道。”   宋丰丰:“你怎么知道?”   喻冬:“我有时候会去你们学校的网站看看,有足球队的新闻。”   宋丰丰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喻冬。   直到看见喻冬的白净脸皮上浮起羞恼的红,他才“哈”地一声笑出来。   把喻冬抱着亲了几口,宋丰丰跟他说起学校的事情。   这对他和喻冬来说都是很新鲜的一天。   他们见面了,还这样坦诚地谈起了曾经的事情。暌违的三年让他和喻冬都有所成长,这些岁月的留痕令他感慨,也令他庆幸。   他们就这样在灯下说着话,亲密无隙地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喻冬和张敬谋划的事情,他也全都告诉了宋丰丰。   从去年他与宋丰丰恢复联系的时候开始,他和张敬完成了陷阱的制作工作。   喻乔山当年通过喻冬的母亲从老教授那里获得的所有技术专利中,有两项是指名委托给喻冬母亲的。喻冬的母亲离世之后,这两项专利授权本该回到老教授手中。   但由于老教授和夫人已经先后病逝,这事情一时间没人提起,喻乔山便也当做授权问题不存在似的,继续使用了下去。   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喻冬听她提起过授权的事情。当时母亲也曾叮嘱过喻乔山,让在自己离开之后处理好授权的问题,喻乔山嘴上答应,但最终没有任何行动。   但这些话,当时同样守在病床里的喻冬却听得一清二楚。   想要彻底摆脱喻乔山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喻冬在高中时候就开始想方设法联系教授的后人。教授夫妻无儿无女,喻冬只是小时候见过两位老人,对于老人的亲戚则一个都不熟悉。   好不容易联系上老人的侄儿,又花了不少时间获得对方的信任,喻冬找到机会,终于和这位植物学家见了一面。   两人当时都在国外,谈得很坦诚。喻冬毫不隐瞒喻乔山试图占有技术专利的恶意,对方却始终很犹豫。老人离世之后,一部分科研成果由学校进行管理,另外一部分则由老人的家属保管。这一部分辗转到了他手里,他却完全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因而也只能保管,什么都做不了。   喻冬也并不要求他做什么,只是现在这两项专利授权实际上已经归这个植物学家所有,他可以选择给谁授权,或者不给谁授权。   宋丰丰听了很久,终于明白:“只要他不答应给喻乔山这两项授权,喻乔山肯定就侵权了。”   “他不给喻乔山,给我。”喻冬想了想,补充道,“或者说,给张敬。”   宋丰丰至此才恍然大悟:“张敬的公司!”   “这两项技术授权跟数据挖掘和建立模型有关,如果张敬能拿到,他们的那个平台完全可以走出校园,有更大的作为。”喻冬跟宋丰丰解释,“一石二鸟,能挫喻乔山,也能帮张敬。”   喻乔山的公司去年年底启动了一个新项目,这个项目的技术支撑框架里,有一部分关键内容和这两项专利息息相关。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喻冬的声音出奇坚定,“我拥有可以和他谈判的资本。”   宋丰丰揽着他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海边的风很大,两人带着宝仔出来散步,看着它在无人的沙滩上玩。   宝仔已经长大了很多,宋丰丰虽然还能抱起它,但累得不行。   喻冬缩了缩脖子。沙滩上没有人,但他心里淡然得很,就算有人也不怕。   他和宋丰丰依偎着站在一起,从对方的身体里汲取温度,手指勾在一起。   “我想起你和张敬当时做的那件事。”宋丰丰说,“生物协会那件事,你记得吧?”   喻冬笑了:“当然记得。”   张敬和关初阳都对喻冬当时帮忙大伤生物协会元气的事情印象深刻。   但跟张敬谈恋爱之后,关初阳在思考和张敬有关的事情之前,常常会想多几步。   “你帮喻冬这一次,会不会有危险?”她问。   张敬和她正在咖啡厅里等待宋丰丰和喻冬。   “有什么危险?”张敬奇道。   “……喻乔山那边是大公司,动动手指头就把你碾死了。”关初阳说,“公司是以你的名义开的,他那边一看,肯定就感觉是你帮喻冬出头啊。”   张敬摇摇头:“但是喻冬是我们的大股东。喻乔山只要一查立刻就能知道。到时候看上去不是我给喻冬出头,而是喻冬操纵着我来报复喻乔山。”   喻冬十八岁之后,他母亲给他留下的遗产可以完全由他自己来处理。他将不少钱投进了张敬的公司里,是张敬和关初阳这个平台建立之初最关键的支撑力。   张敬知道关初阳并不是对喻冬有什么想法,只是他俩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而且关初阳对喻冬了解,并不如他那么深。   “你还记得以前生物协会那件事吗?”张敬握着关初阳的手,拍了拍,“那件事情跟喻冬是没有一点关系的。甚至他跟我提这个建议之后,自己也完全不需要插手,只要在一旁等着结果就行了。但是他没有。他为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站出来了,而且我和他去找老师的时候,主要还都是他在说。”   关初阳挑了挑眉。   当时的这件事让她非常难过,因此很多细节她根本就不愿意去了解,张敬现在说的这些,她是完全不晓得的。   “其实在生物协会那边看来,我的作用不大。因为老师直接就以为,是喻冬搞的鬼。”张敬耸耸肩,“你知道的,喻冬名气很大,人又聪明,老师只要稍稍一想歪,他就会变成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学生。”   关初阳:“……幸好他没有选理科,和生物再也没关系了。”   张敬看着她:“我也是这样想的。初阳,喻冬脑子里想法确实很多,而且不怎么跟人沟通,是有点闷。但他的心是很好很好的。”   他跟关初阳说起了初三时候,喻冬帮宋丰丰出头,结果被龙哥马仔砸破头的事情。   “那时候他跟宋丰丰才刚刚认识,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甚至就是普通的同学朋友。说实在话,就算是我知道宋丰丰被坑钱了,我也不一定能立刻为他出头,我没这个本事,而且我也没有这个勇气。”张敬说,“喻冬挺勇敢的,而且他的勇敢跟宋丰丰那种人的,完全不一样。”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敢保证,他们两个之间,肯定是喻冬先主动的。”   关初阳看着他:“不,我和你看法不一样。”   两人正聊着,宋丰丰和喻冬一前一后进来了。张敬一下站起来,张开了手臂。   宋丰丰高高兴兴地和他拥抱,快要抱上去的时候张敬给他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谁抱你啊?我抱喻冬。他终于回归我们的小团体了。”   宋丰丰悻悻坐下。   “我们刚刚在夸你。”张敬跟喻冬说,“我说你勇敢来着。你和宋丰丰都特别有勇气。”   喻冬:“我觉得你也挺勇敢的。”   张敬奇道:“我吗?为什么?”   喻冬看了一眼关初阳。   关初阳:“……因为他敢追我?”   宋丰丰和喻冬一起笑。   “他暗恋你很久了。”宋丰丰说,“比我跟喻冬在一起的时间还久。”   张敬和关初阳都是一愣。   喻冬自己也吓了一跳。宋丰丰说得太直接了,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宋丰丰抓了抓他的手,顾忌到这是在外面,很快又放开了。   但温暖的温度像是缠绕在指尖,无法散去。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都笑了一下。喻冬的脸上微微发热,将手收回来,藏在桌子底下。   “我是看在鱿鱼的份上才答应他的。”关初阳说,“跟他暗恋我多久,没有任何关系。”   张敬厚着脸皮:“我不是暗恋,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关初阳脸都红了:“要不要脸!”   宋丰丰:“他一直都是我们之中脸皮最厚的那个!”   他一边大笑着说话,手悄悄伸到了桌下,握住了喻冬微凉的手指。   半年之后,宋丰丰毕业了。   他回到了家乡,成为了市三中一个青涩的体育老师,跟着现任的足球队教练一起管理足球队。   张敬和关初阳继续在上海读研,他们的公司也在正常运作,使用平台的学生不断增加,新的功能也不断往上添。   喻冬回国了,但没有住回兴安街。周妈的远方姊妹来家里陪她,喻冬干脆在市区租了一个套间住下,每天都回兴安街探望周兰,陪她去做针灸和康复训练。   他租的房子就在三中附近,宋丰丰也拿了一条钥匙。   巧合的是,喻冬在小区附近还碰到了郑随波。   郑随波的样子和高中时候差别不大,喻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告诉喻冬自己正准备去日本继续深造,并且要了喻冬的地址,说改天去找他玩,顺便把自己出版的画册给他捎去几本。   喻冬问他吴曈的现状,郑随波抓抓下巴,眼神躲闪。   “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喻冬说,“黑丰都告诉我了。”   “……他在学日语。”郑随波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跟我一起去日本。”   喻冬笑了:“这是好事啊。”   郑随波眨眨眼睛,突然意识到喻冬可能还不知道吴曈上大学之后做了什么事。   “吴曈老给宋丰丰介绍男人,你不知道?”郑随波露出一脸坏笑,“吴曈声音好听,挺多人认识他的,也有人想追他。但他没兴趣,所以就都给你的宋丰丰介绍了。”   喻冬:“……”   郑随波继续添油加醋:“在我发现之前已经介绍好多个了。我知道的就有十三个,你好好想想。”   喻冬:“郑随波,你也变了。变得跟吴曈一样。”   郑随波:“哪里一样了?”   喻冬:“变坏了。”   但回家的路上,喻冬还是不可避免地,反复咀嚼郑随波说过的话。   十三个……十三个?!   他简直要笑了。宋丰丰从没跟他说过这十三个男人,他需要好好盘问盘问了。   喻冬回到了家,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在阳台上可以远远看到三中的操场,此刻操场上有学生列队学早操,他不确定是不是宋丰丰带的班级。   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喻冬快步回到书房,开始翻找自己很久没用过的望远镜。   此刻在另一个城市里,喻乔山刚刚结束对喻唯英的一场斥骂。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不劝劝他?!”喻乔山气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又回去做什么?又回去找那个流氓吗?”   他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正要命令喻唯英立刻去找喻冬,办公室的们被敲响了。   公司的法务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走进来,递给喻乔山一个文件夹。   “我们被告了。”   喻乔山无心看这些文件:“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很忙,你先处理。”   “喻总,对方告我们侵权,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可能会出问题的那两个专利技术。”   喻乔山拿起了文件夹。   “还没找到那个老头的侄儿?”   “找到了,但他一直没答应我们的条件。”喻唯英在一旁补充,“这人把专利给了什么人?”   “一家去年才注册成立的新公司,非常小,做学生生意的。”法务言简意赅。   喻乔山看着文件上对方的法人代表名字:“张敬?这是谁?”   “我查过这个公司的资料了,这个法人代表不重要。”法务说,“关键是,它其中一位股东,是喻总你的小儿子,喻冬。” 第57章 (修bug)   喻乔山打来的几个电话喻冬都没有接。   他先是看了一眼就挂断了,电话再响几次之后,他甚至把手机都给关了。   宋丰丰趁他不注意,把最后一块烤鸡抢到手里。   喻冬专心地喝汤:“你说什么时候去吃饭?”   “今晚。”宋丰丰把鸡肉放进嘴巴里,长叹一声。他特别喜欢喻冬做的水果烤鸡,但喻冬嫌麻烦,轻易不会动手,除非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撺掇。   喻冬睁大了眼睛,瞪着宋丰丰。   宋英雄说要请喻冬吃饭,答谢他对自己儿子的帮助。张敬早就吃过了,还三不五时趁着假期跟着宋丰丰回家一起蹭饭。   “紧张什么?”宋丰丰说,“他们又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喻冬:“你别说,千万别说。”   他现在理解很久之前曾听郑随波嘀咕过的话了:会被叔叔阿姨打死。   宋丰丰看着他:“你不想说?”   喻冬:“别说。”   宋丰丰耸耸肩,不出声了。   在喻冬回来之前,宋英雄和兴安街的邻居常常照看周兰,喻冬登门拜访的时候手上提了一堆礼品。   这是宋英雄的妻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喻冬。她打开门之后惊讶极了,上上下下打量喻冬,扭头去看宋英雄:“这个就是黑丰的好朋友?”   宋丰丰抱着弟弟从阳台走回来:“是他了,原装的。”   喻冬一脸紧张。   宋丰丰的继母年纪并不大,三十多四十岁模样,一直看着喻冬笑。喻冬在客厅坐下的时候还听到她在厨房跟宋英雄讲话:“……这么帅?真的是黑丰朋友吗?黑丰居然有这么好看的朋友……”   宋丰丰憋着笑,把手里的小孩子塞到喻冬怀里。   喻冬脸皮仍旧很薄,早红了一片,连忙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宋丰丰弟弟才刚刚一岁,睁着圆眼睛,一边吃手指一边看着喻冬。   喻冬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孩软乎乎的,是怀中一份沉甸甸的温度。他伸出手指,那孩子抓住了。   “他手指好软。”喻冬说。   宋丰丰靠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武侠电影。点播台已经消失了,他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消失的,似乎是有线电视系统更新过之后,就再也搜不到了。   “眼睛和你有点像。”喻冬又说,“他不黑。”   “我小时候也不黑好不好?”宋丰丰不满了,“你不是看过我小时候的照片吗?特别白,特别帅。后来才被晒黑的,恢复不过来了。”   喻冬嗤笑了一声:“骗人吧你。你小时候就已经很黑了。”   “那是照片氧化变色。”宋丰丰很坚持。   喻冬的注意力完全被小孩吸引了过去。孩子的眼睛和鼻子跟宋丰丰有点像,以后应该也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会有一腔莽撞的勇气。   他看着小孩笑,小孩也看着他笑。   宋丰丰吃了一惊:“你把他逗笑了!”   喻冬:“他中意我。”   宋丰丰:“嗯,他中意你。”   他坐近了一点,挠挠小孩的脚趾。   “其实我想要一个妹妹的。”宋丰丰说,“你不觉得妹妹比较好吗?可爱多了。小屁孩子长大之后肯定会惹是生非。”   喻冬把手指从小孩掌中抽离。孩子的骨头还稚嫩着,手指温暖而软,喻冬连动作都放轻了,说话也不敢大声。他觉得很奇妙,不仅是因为怀里的小生命,还因为,这是宋丰丰的弟弟。   他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用尽所有想象力去寻找宋丰丰幼时的痕迹。   “我们回去努力一把,你也生一个。”宋丰丰突然凑到他耳边飞快说了一句。   喻冬:“……”   宋丰丰说完就跑,从茶几下拿出一袋水果,一边笑一边钻进厨房去了。   “有毛病。”喻冬小声对孩子说,“别学你哥哥,他脑袋里装的都是污水。”   一顿饭吃下来,喻冬发现,最喜欢自己的可能不是宋丰丰,而是他的继母蔡姨。   “你这张脸就特别讨师奶喜欢啊。”宋丰丰在他脸上捏了一下,给他找了个解释的理由,“阿姨平时看电视也很喜欢白白净净的小年轻人。”   “因为和你有反差。”喻冬说。   宋丰丰:“什么反差,她也很喜欢我的。”   俩人吃得太饱,决定步行回家,反正城市小,走路也不过是四五十分钟。   浓夏的酷热,即便夜幕降临也不见散去。地面热烘烘,树也是热烘烘的,一街都是浓郁的绿色。已经七点了,天还兀自亮着,红彤彤的晚霞占据了大半片天空,明天可能会有雨。   蹬着自行车和骑着电动车的学生从路上经过,男孩女孩叽叽喳喳地说话,又打又闹。   宋丰丰带喻冬从三中教师宿舍区的门口钻进去,很快就到了操场。学校里很安静,教学楼亮着灯,上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进了学校。足球队的训练已经结束,穿着球服的学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有男孩跟宋丰丰打招呼,宋丰丰一个个地给喻冬介绍,哪个是守门员,哪个是后卫哪个是前锋,哪个又是踢他曾经的位置的。   喻冬跟他一起在塑胶跑道上慢慢绕圈走着。年轻的男孩们经过宋老师和他的朋友身边,都要好奇地打量一下喻冬。   “你们的师兄,当年文科状元。”宋丰丰是这样介绍喻冬的。   男孩子们露出了惊奇的眼神,喻冬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仍旧不习惯别人过分热切的关注。   他们给宋丰丰留下了一个球。   夜幕降临了,操场上亮起几盏灯。教师宿舍区里传出乐声,喻冬分辨出是手风琴的声音。   “这是孙老师在演奏吗?”   宋丰丰没听清楚他的问题,抬脚射门之后才回头:“什么?”   琴声停了,喻冬不再问,在球场边上坐下看宋丰丰踢球。   宋丰丰炫技似的玩了好一阵,喻冬很给面子,一直给他鼓掌喝彩。宋丰丰抱着球坐在他身边。有小虫子在飞,晚读的铃声响起,教学楼里传出了诵读英语或者语文课文的声音。   喻冬听得很认真。   “课本改过了?”他问,“读的什么,我听不出来。”   他看向教学楼的方向,操场上的灯光映亮他的脸。宋丰丰一扭头,就看到他眉骨上的一道浅浅疤痕。   宋丰丰抬手摸他的眉毛,慢慢地从那道疤痕上抚过。   喻冬:“……这是学校!”   “我帮喻师兄擦擦脸而已。”宋丰丰笑着说。   此处太静了,心跳与脉搏的声音显得过分激烈。喻冬躲避着他的眼神。在学校里任何亲昵的动作都让喻冬感到紧张。   宋丰丰放下了手。他看着车棚边上的那株羊蹄甲,高树缀满了绿叶,秋天的时候它还会稀稀落落地再开一次。宋丰丰不由自主地想起喻冬在树下等待自己的那时候。   少年时的喻冬,少年时的他。   春风是新鲜的,花也是,一切都是。   他忽然抱着球站起,伸手把喻冬也拉了起来。   “回家。”宋丰丰说,“今晚我要在你家里住。”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是明说。   宋丰丰拉着他往前走,喻冬小心挣脱了:“注意影响,宋老师。你不是说要去找张敬拿游戏光碟吗?”   “不找了。”宋丰丰经过体育器材室,把足球放好,迅速锁好门带着喻冬往校外走,“回去和你生小孩。”   喻冬:“宋黑丰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垃圾。”   宋丰丰缩了缩脖子,用做作的语气说:“好多好多垃圾……我这三年都是自己研究,没人跟我一起实践。理论再多再精也要实践啊,而且实践之后才能加强对理论的理解,然后再升华,再实践……”   喻冬忍不住笑了:“我靠,你都学的什么,说人话。”   两人已经踏出了校门,能远远看到小区的房子了。宋丰丰决定言简意赅:“想和你睡觉,睡很多很多觉。”   他犹嫌不足,喻冬脸红的样子对他来说无异于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从很久之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于是宋丰丰左右看看,发现路上没人,凑到喻冬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这样那样的想法,这样那样的做法。   喻冬一把将他推开,皱着眉笑。   “可以吧?”宋丰丰意犹未尽,光是想象他就已经很兴奋了,“我们楼层够高,隔音也好……你懂了吧?”   喻冬捋了捋头发:“你说得太黄,我听不懂。”   翌日早晨,喻乔山又给喻冬打来了电话。   喻冬被吵醒,心情很糟糕,立刻又将它挂了,顺手关机。   宋丰丰也被铃声弄醒,迷迷糊糊伸手去抱喻冬。被下的喻冬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摸索了一会儿,宋丰丰慢慢睁大眼睛:“喻老师,你又裸睡。”   喻冬缩了下腿,没让他碰自己前头正精神着的地方:“把手拿开。”   宋丰丰还未完全清醒,摸了自己几下之后,恍然大悟:“咦,我也是。”   喻冬:“黐线。”   “你变了,喻老师。”宋丰丰终于彻底清醒,凑近了喻冬,紧紧贴着他脊背,手顽固地往他下面伸去,“不穿衣服就睡觉,跟谁学的?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清早的阳光特别新鲜,窗帘遮不住的光蒙蒙地透进来,房间虽然不大,但陈设干净整齐,就是床铺有些乱,衣服胡乱扔在一旁的靠椅上,地上扔着两个保险套的袋子。   喻冬正盯着地上那两个空的冈本小袋子皱眉,思索着怎么跟宋丰丰强调垃圾要扔对地方,耳边听到宋丰丰的话,顿时想起一件事来。   他转身对着宋丰丰:“黑丰,有件事情忘记问你了。”   宋丰丰的手仍旧在被子底下摸来摸去,“什么事?”   俩人都熟悉彼此的身体,宋丰丰揉捏几下,喻冬前头那根就硬得翘了起来。   “吴瞳是不是给你介绍过十三个男的?“喻冬把他的手挡开,不让他再碰,“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十三个?”宋丰丰皱起眉,“不是不是,是十八个。”   喻冬:“……”   宋丰丰:“吴瞳找的都是白皮肤大眼睛黑头发。他觉得跟你挺像的,所以介绍给我。”   “十八个?”喻冬心想,十八个!比对自己示好的人加起来还多。   没想到吴瞳还有这种拉皮条的本事,喻冬只觉得以往实在太小看他了。   “那,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喻冬轻咳一声,不经意地问。   宋丰丰慢慢回过神来,眯起眼睛:“发生过一些。”   他闭嘴了,脸上浮起一丝似是回昧的笑容,躺回枕头上,长长叹一声:“唉……”   喻冬知道他在骗自己,起身掀了空调被,跨到宋丰丰身上压着他,低头亲了他一下:“还敢回忆?”   宋丰丰眼睛睁圆了,“哈”地一笑,伸手往喻冬胸前摸。空调开了大半个晚上,现在虽然停了,但室内空气还是凉快的,喻冬浑身赤裸,骑跨在宋丰丰身上,硬翘的器官正冲着宋丰丰。   宋丰丰的手心压在喻冬胸前,小而硬的柔软乳头顶着手心的粗糙肌肤。他甚至伸手指抠弄了一下,喻冬下意识地瑟缩肩膀,抬手把他的爪子打开:“坦白交代,到底在回忆什么?”   “遗憾,特别遗憾。”宋丰丰不死心,又去抚摸他的肩膀,笑着说,“什么都没发生,太遗憾了。”   他的手一路顺着背脊下滑,粗糙指腹沿着背部肌肤溜到了喻冬臀缝之间,像是擦起了一簇火花。   喻冬挺直了腰,一双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宋丰丰,脸颊和脖子已经红了。   “这个姿势做?”宋丰丰问他,“昨晚也是这个姿势,你不累?”   喻冬弯了腰,作势张开口去咬他,最后只用牙齿碰了碰他的鼻尖。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小声在宋丰丰耳边讲,“你很喜欢这个姿势。“   宋丰丰:“哦……那你喜欢吗?”   喻冬半天没吭声,被宋丰丰捏着屁股揉得没办法了,才小声哼了一句:“喜欢。”   宋丰丰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喻冬,你真的变了。”   喻冬正吻着他,闻言眉头一皱:“这次又变了那里?”   “变野了。”宋丰丰腰身使力,抱着他转身,反过来把喻冬压进床里。这姿势又粗野又直接,两人勃发的性器擦蹭在一起,愈发硬挺。宋丰丰动作迅疾,把喻冬压在床上俯身就吻,手已经伸到喻冬身下,准确握住了蓄势待发的地方。   喻冬被他搓弄了一阵,张口想说话,立刻又被宋丰丰吻住,舌头缠在一起搅个不停。上下两处都被弄得舒坦,喻冬一边笑一边喘气,有细细的呻吟从宋丰丰的怀里漏出来。   “这么野了,嗯?”宋丰丰手心贴在喻冬性器头端摩擦,喻冬被他弄得一直颤,手指紧紧抓着宋丰丰头发,声音都变调了。   喻冬跟自己独处的时候。尤其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其实很放得开。宋丰丰很清楚这件事,他在这三年间常常回忆喻冬的所有细节,有时候也会想起两人在床上混玩一天的日子。喻冬看起来冷淡甚至禁欲,但宋丰丰知道,他不是这样的。   他像蒙着一层冰,敲开了之后,里头是烫人的热烈的火。   太过分的话喻冬说不出来,但他不会压抑自己的声音和任何反应。宋丰丰总觉得喻冬三年不见,变得比之前还要热情,无论自己想要什么姿势,什么方式,他全都会答应。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除了在床上,喻冬连墙都不愿意靠。   “跟谁学的这么野?”宋丰丰喘着气,声音粗哑。两根直挺的器官互相磨蹭,青筋顶起薄皮,水淋淋的。   “不喜欢?”喻冬问。   “喜欢死了。”宋丰丰捧着他脸亲了一口,随即松了手,跪着直起身。   他在北方生活四年,被海边烈日天长日久晒出的肤色已经淡了许多,原本黝黑的皮肤褪成了小麦色,腹肌结实,腰身有力,胯下一根分量体积都很可观的东西,正极其精神地昂着。   喻冬的眼神从他唇上滑过,落到脖子上,胸膛上,一路慢慢地看下去。   看到他眼神正逡巡自己的肌肉,宋丰丰得意极了:“喜欢吗?”   喻冬舔了舔嘴唇,他手脚和身体都白,白里又透出几分隐约血色,看起来便是活色生香的一个人。宋丰丰被他舔嘴唇的动作弄得又兴奋又激动,他甚至有了种错觉:滑过他皮肤的不是目光,而是喻冬那根灵活湿润的舌头。   “喜欢死了。”喻冬学着他说话,朝宋丰丰伸出手,握住了宋丰丰的那东西。   宋丰丰伸长了手臂去床头柜拿润滑和套子,喻冬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像是黏住了一样扯不开。   “等不及了?”宋丰丰问。   喻冬乖乖点头:“嗯。”   宋丰丰又晕了一次:喻冬这么乖!这太少见了,他心脏怦怦直跳,手指往喻冬身体里深入时,忍不住曲了一下。   喻冬立刻皱眉,却不是难受,而是惊讶。   “喜欢吗?”宋丰丰得寸进尺地问。   喻冬靠在枕头上,脑袋歪着,黑发凌乱,整个人就是一个完全朝他敞开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但他却害羞了。   “嗯。”   虽然害羞,却也坦率。   宋丰丰忍不住了,给自己快速套上一个套子就往喻冬身体里顶。   昨晚做过了,情事的余韵还残留着,两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随着硬物一寸寸顺利顶入而绷紧了身体里的所有神经线。   喻冬仰着头,忍耐不了似的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枕头,他刚刚被宋丰丰搓弄大半天,早就箭在弦上,宋丰丰进来得太慢了,细微的不适与快感相叠而来,在宋丰丰完全顶入的时候他就射了一点出来。   宋丰丰忍了一会儿,等到他稍稍回过神,一把捞起喻冬屁股往自己这边拉,随即开始了一下比一下更快的顶弄。   房中没了说话的声音,只有愈加热烈的呼吸和喘息不断积攒。   喻冬的声音完全抖乱了,精液一股股冒出来。   他抓住枕头,可是不好借力。抓住床头,但木块太光滑了,他又握不牢。   热的身体被更热的引线点燃,意识在经历过分强烈的兴奋之后愈加清晰:宋丰丰的每一个动作都太快、太猛了。喻冬捏着他的腰,很快又滑开。汗水从宋丰丰头上滴下来,落到他眼睛里,喻冬呜咽着闭上了眼皮。   有吻落在眼皮上,很温柔,与身下的迅猛冲击載然相反。   喻冬抓住了宋丰丰的头发,他狠狠地抓着,指腹擦过头皮,双腿缠在宋丰丰腰上,一样是不肯放开。   短暂的高潮一次接着一次,像是连绵不绝的海浪。喻冬被欲望的快感熏得浑身湿透,内外部是热的。   死在这里算了。他想跟宋丰丰说这样的话。这种他平时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但没有一句是完整成句的。他低低地呜咽着,   像是哭又像是喘息,任由宋丰丰把他卷入更深不可测的混乱海渊里。   因为还要赶火车去省城买东西,两人不敢在卧室里呆太久,实践活动结束之后很快就整理好出门了。   喻冬和宋丰丰先回兴安街看望周兰,随后在铁道边上的鸡丝粉店里各吃一碗粉当作早餐。老板娘的胳膊仍旧结实有力,脾气似乎愈发不好了,看到喻冬之后却立刻认出这个小靓仔,免费给喻冬加了个荷包蛋。   去省城是为了买喻冬想要的一套音响。两人试了几个小时之后,付款结账。   店主会把音响邮寄到喻冬那边,两人双手空空地来,又双手空空地回去,很逍遥自在。他俩信步到卖电视的地方转了两圈,发现面前有一个非常眼熟的人。   龙哥正拿着两张宣传单,认认真真地看。   别说喻冬了,就连宋丰丰都很久没见过龙哥。   大概是在宋丰丰上大一之后,龙哥就跑到了省城。梁设计师就住在省城,他把自己的大排档转手给别人,网吧和电脑配件的生意仍在继续,但人却住进了梁设计师的家里。   见到黑仔和靓仔,龙哥非常高兴,招呼他俩跟他一起走。他们离开的时候卖电视的几个年轻人甚至送到了门口,态度十分殷勤。   “龙哥慢走。”   “龙哥,看中哪一台我们送货上门,货到了再付款就行。”   “再来啊,龙哥。”   宋丰丰不由得佩服:“龙哥真是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龙哥厚着脸皮接受了这个赞美:“我在这里也是继续做配件生意,大家都认识的。”   他请宋丰丰和喻冬吃了一顿饭,原本还打算把梁设计师也叫来的,但梁设计师工作太忙,只在电话里跟两人打了个招呼。   龙哥他俩住的房子是梁设计师买下来的,并不需要跟父母住在一起。   但每隔两周,龙哥都会和梁设计师一起,陪两个老人吃吃饭聊聊天,做做家务活。   “他父母一开始确实是不喜欢我的,但是相处久了就慢慢改观了。”龙哥有些得意,“我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喻冬和宋丰丰很给面子地点头。   宋丰丰对别的问题比较感兴趣:“他父母真的同意?怎么谈的?”   喻冬看了他一眼,在桌下拍拍他的膝盖。宋丰丰按着喻冬的手不让他乱动,仍旧向龙哥询问:“传授传授经验?”   龙哥打量着他俩,并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你们是来真的还是玩一玩?”   宋丰丰:“来真的。”   他紧紧攥着喻冬想要挣开的手。   龙哥嘿嘿地笑:“想不到啊……来真的就比较难。要是随便玩玩,还有后路可走,不用跟家里人说破。”   他点起了一根烟:“很多人都是玩玩而已,比较轻松。”   宋丰丰并未动摇,还是问他:“有没有经验啊?”   喻冬的手不再挣扎了,慢慢翻过来,握住了宋丰丰的手。   龙哥看着喻冬:“靓仔没问题的啦,形象好气质好又能挣钱,不像我。”   宋丰丰:“我老豆好恶。”   龙哥:“个个老豆都系咁啦。”   他变得认真了:“你需要耐心。”   回程路上,喻冬接到了喻乔山的来电。   他这次没有挂断,而是直接接听。   手机另一端的喻乔山并没有十分激动。喻冬的冷处理让他已经度过了最愤怒的那段时间。   喻冬早上出发之前看了新闻。喻乔山公司由于专利侵权而被告上法庭的新闻前两天就出来了,股价一直在跌。   “你到底在做什么?”喻乔山压抑着怒气,尽力冷静,“整自己的公司,好玩吗?”   “公司和我无关。”喻冬说。   “公司最后还是你的,什么叫做与你无关?”喻乔山顿了顿,“是你和你哥哥的。”   “都给他吧,我不要。”喻冬沉吟片刻,“我具体要什么,我们可以当面谈谈。”   喻乔山答应了。   喻冬挂了电话之后,心跳仍旧急促。这是他在和喻乔山的对峙中,第一次掌握主导权。   回到位置上之后,他跟宋丰丰说了回家的日期。宋丰丰要求跟他一起去,喻冬连忙拒绝。   “你暂时别出现比较好。”   “你现在怎么这么怕事?”宋丰丰不以为意,“我不进你家门可以吧?我就在山底下坐坐。对面不是有个餐厅吗,那里的意面不错的。”   喻冬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和张敬去那里找过你。”宋丰丰言简意赅。   喻冬完全愣住了。他又惊讶,又愧疚,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宋丰丰趁热打铁:“我跟你一起去好吧?”   喻冬点点头。   宋丰丰:“那今晚回去再实践实践好吧?”   喻冬:“……”   指望宋丰丰正经,可能很难。他心想。   回家的日子定在了周日,喻冬并不打算在家里过夜,打算跟喻乔山谈完就走。   虽然还称呼那个地方为“家”,但在喻冬心里,自己现在租住的这个地方才叫家。   宋丰丰常常在他家里留宿,学校分给他的那间小宿舍几乎没住过进去。周末的时候则回自己家里看看弟弟,但只要有空,总会立刻回到喻冬身边。   分别的三年对他俩来说,充满了不安,喻冬更是满怀愧疚。所以基本上宋丰丰过分不过分的要求,喻冬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拒绝过。   他喜欢和宋丰丰在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度过每一分秒。他们会聊天,听歌,做饭,一起玩游戏,在沙发上靠着肩膀分享一部爆米花片。宋丰丰很擅长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食物,喻冬则更喜欢去超市选择已经处理好了的食材,两个人不遗余力地在这种地方吹捧对方,然后赢得对方的大力回馈,或者是吻,或者是其他。   对喻冬来说,这样的“家”正是他想要的。   虽然基础不稳定,但他仍觉得足够安心: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宋英雄知道他和宋丰丰的关系。   少年时候从不考虑这么多,但他现在明白,要让宋英雄理解和接受,实在太难太难了。   周六晚上宋丰丰一般都是不到喻冬这边来的,但这一晚上,宋丰丰罕见地给他发来了信息。   “我一会儿去找你,想吃什么夜宵?”   喻冬一头雾水:“你不住家里?”   “我去你那里住。”宋丰丰回复他,“炒河粉要不要?”   喻冬:“加肉和蛋。”   放下手机之后他继续工作,和远在上海的张敬沟通官司的事情。   喻冬并不想真正打官司,他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他想要的,是以此为压力,从喻乔山那里换得一些别的东西。   “你爸那边的人想找我,但我跟律师都说好了,他全权代理,我不出面。”   “对。”喻冬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我明天去见他,顺利的话,明天就能解决了。”   张敬:“黑丰和你一起去吗?”   喻冬:“嗯。”   张敬:“注意安全,等你好消息。”   喻冬:“张敬,谢谢你和初阳。”   张敬给他发了个戴着墨镜抽烟的表情。   房门打开,宋丰丰拎着一份炒河粉走了进来。喻冬一下就闻到了河粉的香气,跟张敬道别后起身。   宋丰丰钻进了厕所里:“我洗个脸,你先吃,我不饿。”   喻冬找出碟子,把装在一次性塑料盒里的炒河粉倒了进去。他一闻这味道就知道是辉煌街上的那家夜宵店,他和宋丰丰以前常常跟张敬一起去吃的。   他洗干净手,回头发现宋丰丰已经洗好了脸,靠在厨房门边上冲他笑。   喻冬:“笑什么?你吃不吃?”   “喻冬,我以后搬来和你一起住吧?”宋丰丰说,“学校老师多,我的宿舍平时也不用,老是占着不太好。”   喻冬提醒他:“你住到我这里来,怎么跟宋叔解释?别想了。”   “不用解释了。”宋丰丰耸耸肩,“我今晚跟他说了。”   喻冬猛地转头,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我被赶出来了。”宋丰丰看着他说,“喻老师,喻冬。你愿意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分我半张床吗?”   “你疯了!”喻冬的声音发抖。   宋丰丰站直了,满脸严肃。   “我是认真的。”他说,“比我考大学的时候还认真。”   喻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丰丰所说的事情远超出他的预计,让他昏头转向。   但和恐惧相比,另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像涨潮的海浪,像扑上堤岸的狂潮,把他卷在其中,摇摇晃晃。   宋丰丰把他抱住了。   “别哭。”他亲吻喻冬的头发,轻声说,“别怕。”   喻冬也紧紧抱着他,双手抓住宋丰丰背上的衣料,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它扯裂。   他从未有这样一刻,对宋丰丰心中的莽撞勇气,怀着这样强烈的、几乎要让自己疯狂的感激和爱。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豆好恶:我爸爸很凶。   个个老豆都系咁啦:每个爸爸都是这样啦。 第58章   宋丰丰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有很多不敢惹的人,其中最让他害怕的是宋英雄。   因为父母离异很早,宋英雄又经常出海,没办法每天照顾他,父子两人的沟通方式有时候简单粗暴:就是吵架。   后来宋丰丰长大了一点,上初中了,个头猛地蹿高,宋英雄渐渐也不跟他吵了。可能是发现儿子没有自己照顾一样活得很好,很独立,也可能是发现,他老了,而宋丰丰正在不断成长。   像兴安街上的大多数家长一样,宋英雄和宋丰丰的交流并不多。   宋丰丰初二的一次期中考,宋英雄发现他语文试卷上有一道阅读题得分为零。宋英雄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检查起宋丰丰的试卷。   那道阅读题的题干是一篇很短的散文,讲的是一个父亲,或者某一类父亲:他们在外工作,疲倦且忙碌;回家后发现,家庭虽然甜美快乐,但这种甜美和快乐是他无法参与和理解的。   最后一道题目是:读完这篇文章后,你有什么感受?   宋丰丰写了一句话:爸爸很可怜。   宋英雄当时看这个答案,一下就笑了。   他知道这答案肯定不能拿分。但是——他心里又想,为什么不给分呢?明明没有错。他的孩子写出的感受,他相信这是真的。   宋丰丰除了语文之外没有一科及格。他那天晚上在家里看漫画,听到宋英雄回家,紧紧张张地跑到天台上偷看。宋英雄没有骂他,也不准备打他,反而给他带回了辉煌街的炒河粉。   “我不及格。”十四岁的宋丰丰一边吃粉一边提醒宋英雄,“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宋英雄:“知道自己不及格,下次就考好一点!”   宋丰丰:“???”   他至今不知道宋英雄的态度为什么和预想的不一样。宋英雄仍旧忙碌,仍旧把大量时间花在渔船和大海上。兴安街里不少男人喜欢赌钱,但宋英雄不好这一种游戏。他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有空就盯着宋丰丰看书读书,鼓励他跟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   宋丰丰以前认识的是张敬,后来认识了喻冬。   这两个孩子宋英雄都认识,也都喜欢。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宋丰丰用平静的口吻跟他说出自己和喻冬之间关系的时候,宋英雄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的脑子还不能接受这种过分离经叛道的事,震惊之后甚至没有愤怒,就只是茫然。   怎么是喻冬呢?他想不明白。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将他儿子带坏的人,明明就应该是喻冬。   周日上午,喻冬和宋丰丰启程前往火车站。在路上宋丰丰又给宋英雄打电话,但宋英雄没接。他转而给继母打,继母接了,小声告诉他宋英雄还在生气,连饭都不肯好好吃。   “你现在别回来,一见到你他肯定就爆了。”继母劝他,“先冷静冷静啊。我会跟他讲的。”   她问宋丰丰和喻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问他们以后准备怎么过。   宋丰丰一一跟她说了,只在讲“什么时候开始”的时候犹豫片刻,最终坦白告诉她:“高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   喻冬和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一直保持沉默,扭头看着窗外街景。但两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你们也是早恋啊。”继母说,“我高中时候也谈过恋爱的。”   宋丰丰:“啊?”   继母一句话,就把他和喻冬的关系说得无比正常:不过是早恋,不过是每一个青春时代的人都会萌生的向往和爱意。他们会喜欢上这样那样的人,仅此而已。   “是因为和喻冬谈恋爱所以你才肯好好学习的吗?”   宋丰丰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是。”   “还是要好好学习。不管谈不谈恋爱,学习都特别重要。我当时就是耽误了……”继母在那一头说个不停。   一通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进站过安检的时候宋丰丰才挂断。他脸色惊诧,带着一点点好奇和欢喜:“蔡姨果然很喜欢你。”   “她态度怎么这么好?”   “因为确实不是我妈妈啊。”宋丰丰坦然地讲,“她跟我爸结婚的时候我都这么大了,她也不可能管得了我。现在家里什么都挺好的,我弟弟还这么小,一家人平平安安比较重要。要是我跟我老豆总是吵,为了这个问题闹来闹去,对她和弟弟都不好。”   喻冬很惊奇地打量着他。   他没想到宋丰丰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对蔡姨没有一点意见!”宋丰丰连忙解释,“她对我爸爸和我都很好。但这个就是事实。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和她才刚刚开始相处,其实根本不算了解。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不可能什么都用爱来解决,是吧?会有权衡,有一些计较和私心,但总是一条心的。”   喻冬半天没出声。   他并不懂得这些道理。在他还未有机会去体会和明白家庭的含义时,他已经失去了后盾。   “以后慢慢教你。”宋丰丰说。   喻冬笑了:“多谢宋老师。”   宋丰丰和张敬三年前来过喻冬家所在的别墅区,但三年之后,这里已经变了样,他念念不忘的餐厅关门了,变成了一家连锁花店。   幸好花店旁边还有两个咖啡厅,没有意面,只有咖啡和蛋糕。   宋丰丰点了单,在外面坐下,等待喻冬出来。   “一小时后你不给我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我就冲上去救你。”宋丰丰啪啪打字。   他这回问清楚了喻冬家的位置,总有进去的办法。   喻冬回他一句话:你以为拍戏吗?   回复了宋丰丰的信息之后,喻冬把手机揣进口袋,等待着家中的大铁门打开。   院子里的陈设变了,花木也换了几种。喻冬淡淡看了几眼,脸上神情丝毫不变。   来迎接他的是喻唯英。   喻唯英两年前跟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的女人结婚了,但一年多之后很快又协议离婚,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住。喻冬和他偶尔会使用邮件来往。   喻乔山公司新项目的事情,就是喻唯英透露给了喻冬。   喻冬不太明白喻唯英在想什么,但至少在现阶段,喻唯英和他都有一个趋同的目标:给喻乔山一点儿教训。   但两人想要的结果不一样。喻冬知道,喻唯英能给自己的帮助也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了。他想夺回原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喻唯英想从喻乔山那里得到肯定,收获更多利益。他们是各取所需。   三年不见,喻唯英和之前相比有了些明显的变化。他仍旧瘦削,但五官愈发单薄冷漠了,鼻梁上的眼镜换了个样式,瞧着比之前还要让人不舒服。   喻冬知道这种不舒服的样板是什么人。   喻唯英成了一个更年轻的喻乔山。   两人沉默进了房,喻乔山在书房里等待喻冬。走到一半,喻唯英突然转身看着他。   “你想要的除了那家广告公司,还有没有别的?”   喻冬很平静地看着他:“没有。”   喻唯英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他:“实际上那家公司也不是你妈妈的。它是喻乔山出资,挂在你妈妈名下的而已。”   喻冬笑了:“所有法律上的手续和证明都齐全,它确实属于我妈妈。”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喻唯英看着他。   喻冬很清楚喻唯英为什么会突然紧张起这个小公司。它盈利能力不够,只是因为属于企业宣传线的一部分,所以一直在运行,没有被合并。   更重要的是,现在它是由喻唯英来管理的。   “说句实话,如果我们真的一条条讲道理,那么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喻冬说得很慢,很沉稳,“如果你和喻乔山也是讲道理的人,你和你妈妈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里。”   喻唯英的眼神一下就冷了。   “谁都喜欢讲道理。”喻冬走过他的身边,“我们各有各的道理,没什么可讲的,浪费时间。”   他推开了喻乔山书房的门。   喻乔山喜欢抽烟,书房里随时都萦绕着烟气。   喻冬恰恰讨厌这一点。他和母亲一样闻不了烟味,容易咳嗽。看到他进来,喻乔山摁灭了手里的香烟,把窗户打开,空调调成换气模式。   父子两人好几年没见了,见了却也没什么话可讲。喻唯英站在门边,保持沉默。   喻冬一直没坐下,喻乔山则靠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眉头深深皱起。   人一旦上了年纪,很容易就显得老。喻乔山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消除不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声音低沉疲倦,“说实话吧,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喻冬本来是想跟他好好聊聊的。但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突然失去了和喻乔山深入交谈的所有兴致。   这是浪费时间。   “你想要和解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先行条件。”喻冬言简意赅,“把妈妈的公司给我。”   喻乔山吃了一惊:“那家公司?就那家小广告公司?”   喻冬点点头。   喻乔山没有立刻相信。这个条件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如果想要公司,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喻乔山又气恼,又无奈,“你何必要这样搞……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项目已经完全停滞?这是关系到公司未来五年发展的重要项目,不能出错!你这样一搞……你……唉!”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要,不就是一份文件的事情?何必呢,喻冬?”   喻乔山完全忘记了这个公司现在是由喻唯英代为管理的。或许他记得,但他不在意。喻唯英的沉默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嘴角抿得更紧了。   “我就这个要求。你们什么时候拟好文件,我们就什么时候答应庭外和解。”喻冬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   喻乔山一下就站了起来:“等等!那官司呢?这个侵权案子呢?这么大的影响你打算怎么解决!”   喻冬惊讶极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喻乔山终于怒了,狠狠拍在桌上:“什么叫和你没关系!这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不是喻家的公司?!你脑子是不是被那个流氓带坏了,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我搞出来的?”喻冬不由得笑了,“侵权是客观存在的,什么叫我搞出来?就算我没有发现,总有一天也会被人知道。你应该庆幸今天捅出这件事情的人不是你的竞争对手而是我。”   喻乔山气得直抖。   “还有问题吗?”喻冬又问。   “……不要跟我们争这两个专利。”喻乔山恶狠狠地瞪着喻冬,“让你的朋友退出竞争!”   喻冬摇摇头。   喻乔山已经怒到说不出话。   “我只是投资,所有公司运营的决策我都不参与的。”喻冬笑了笑,“我完全信任张敬,尊重他的一切决定。不好意思,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了。”   他完全堵死了喻乔山争夺专利的可能性。   由于长期的侵占使用,喻乔山在老教授后人那边的信用值已经降至零。而张敬又是喻冬牵的线,他们会考虑谁,一目了然。   喻乔山也曾经想过,张敬的公司很小,他完全可以用他们不可能给得起的钱来购买专利的使用权,但他没想到,对方却一口拒绝,丝毫不留余地。   钱没用,人情也没有用,直接在台面上进行竞争,喻乔山的公司信用不佳,绝对是落于下风的。   他对这一切的不满和困惑最终全都转为了需要立刻发泄到喻冬身上的怒气。   砚台被抓起来了,喻乔山朝着喻冬扔过去,破口大吼:“白眼狼!滚!”   喻冬躲开了。砚台在地上碎成几片,彻底没了形状。   喻唯英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过去,拦在喻乔山和喻冬之间:“爸!”   “一周吧,给喻总一周时间。”喻冬用脚把砚台的碎片拨到一旁,“一周之后如果我的条件没办法满足,那我们只好法庭见。”   他没有再逗留,将喻唯英和喻乔山留在书房里,自己走了出去。   “爸,别生气。”喻唯英找出药丸子放在桌上,以备不时之需。   喻冬走了,喻乔山的怒火渐渐平息,满目凄然。   喻冬没有叫他一声“爸爸”。他喊的是“喻总”。   这太可笑了。喻乔山抓住喻唯英的手臂,还未开口,却茫然起来。他不知道事情在哪里出了错,但他现在也只有喻唯英一个孩子可以依赖了。   “我以前是做错了……但我不是已经补偿了吗?”喻乔山问他,“唯英,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他为什么恨我?”   喻唯英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满脸关切。   “爸爸,你先别生气,我来吧。他的要求我们可以都答应,先把影响降到最小。”他说,“你放心,我可以处理的。”   下楼的时候,喻冬看到保姆和喻唯英的母亲都站在楼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怎么又吵架了?”女人小声地问,“你爸爸身体不好,别……”   “阿姨。”喻冬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上次借我手机。”   女人已经忘了这件事,看着喻冬,脸色茫然。   “我到时候会回来搬家,把我和我妈妈的东西都带走。”喻冬说,“如果没必要,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走出大门,快步下了楼阶。花园里的柳树摇摇摆摆,茶树也摇摇摆摆。   喻冬出奇的轻松愉快。   他知道喻乔山会答应的。这是实打实的丑闻,直接威胁到企业信用,喻乔山是个有脑子的商人,他懂得权衡。   经过这样一趟,喻乔山应该明白,不可能再指望自己什么了。他会愈发信任喻唯英,依赖他,甚至把所有事业都交给他去打理。   喻冬心想这样正好,他们至此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   下山的时候,他觉得异常轻松愉快。路上熟悉不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旧伤和不愿回看的记忆都抛在身后了。他的爱人在前路等他。   他们会一起消化所有的事情,处理它,再平静地讲述它。   穿过别墅区的物业值班处,喻冬加快了脚步,他看到宋丰丰了。   宋丰丰正看着手机,现在距离他和喻冬约定的一个小时还差十几分钟。   正要让服务员给他的咖啡续杯,抬头却看到喻冬就站在自己面前,有点儿气喘。   “这么快?”宋丰丰一下就站了起来。   喻冬脸颊泛红,眼神明亮,看到他站起来,自己倒先笑了。   “抱我。”他跟宋丰丰说。   宋丰丰毫不犹豫,张开手臂就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咖啡厅的侍应才刚走出来又缩了回去。   “这么开心?”宋丰丰也和他一样高兴,“那亲一下?”   喻冬把他放开了。   “好吧,这是在外面……”   没等他说完,喻冬揽着他脖子就吻了上去。   还没到一周,喻冬就接到了喻唯英的联络。   手续正在办理,流程正在进行。喻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喻唯英自己也觉得喻冬想要的太少太少了,他不由得反复确认:“你确定就要这个?真的?”   喻冬感觉自己和喻唯英的脑子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根本没办法聊。   “恭喜你。”他对喻唯英说,“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为表诚恳,喻冬给了他一个建议:“我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他立过一个遗嘱,你可以找机会偷偷看一看。”   喻唯英在那头没有出声。   宋丰丰在厨房里煲汤,听到喻冬的话,从门边探出个脑袋来:“你们不打算争家产?”   “不争。”喻冬打开电脑,“烦。”   “不争家产就不像电视剧了。”宋丰丰嘀咕。   喻冬看他一眼:“你又看了什么?《溏心风暴》不是已经看完了吗?”   “我在看第二部 。”宋丰丰说,“林峰很帅。”   喻冬:“你确定?”   宋丰丰被他盯着,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坚持自我:“帅。”   喻冬一声不吭,转头就把电脑里宋丰丰下载的争家产电视剧给删了个干净。   年底的时候,张敬从上海回来,关初阳没跟他一起。   他们和喻乔山那边的庭外和解已经完成了。喻乔山赔了一笔钱,张敬把这笔钱全都转给了老教授的后人。   结果那个文质彬彬的植物学家不肯要,说是给他们公司的投资。   张敬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把钱留下。   “你心里很高兴吧。”宋丰丰一眼道破,“几百万来着?”   “几呗。”张敬不肯讲,嘿嘿地笑。   借着这个机会,还有老教授那边的专利授权,他们把已经比较成熟的共享平台拓展了,不仅增加了新的功能,而且还准备开发全新的项目。   张敬对喻冬实在是充满了感激。   喻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狠狠挫了喻乔山一顿,同时也给老教授那边讨回了公道。但对张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笔资金。   “恩人啊。”他黏黏糊糊地握着喻冬的手,甚至作势要他手背。   宋丰丰立刻拦住了,用别的话题岔开张敬的注意力。   知道宋丰丰已经跟宋英雄坦白之后,张敬大吃一惊:“不会吧?你没被揍?”   “我爸也不总是那样的。”宋丰丰小声说,“现在肯接我电话了,就是不乐意跟我聊天。”   张敬又吃了一惊:“你爸变温柔了?”   “蔡姨说弟弟喜欢我抱,所以我才能进家门的。”提起这件事,宋丰丰心有余悸,“吓死我了那天,我老豆一直站在客厅看我,也不说话。”   张敬看着喻冬。   喻冬摇摇头:“我还要再等等。”   他们牢记着龙哥的点拨:要耐心。   三人东拉西扯地聊天,张敬很不专心,一会儿戳戳手机,一会儿回个信息。   “关初阳怎么不一起回来?”   张敬嘿地笑了,脸还有点红。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打算跟初阳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说到的那篇小小的短文,是席慕容的《严父》。   喻乔山杀青了,喻唯英明天还有一份龙套烧鸭饭 第59章   张敬和关初阳在一起已经有四年了。   他跟关初阳在同一个城市,虽然分属不同的学校,但读的是同一个专业,又一起经营事业,早就已经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   求婚的想法也不是现在才冒出来的,早在半年之前张敬就已经在准备了。   但他们的公司当时正面临着来自喻乔山那边的巨大压力,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放松,不敢轻敌。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事情解决,张敬才敢重新把这件事拎到台面。   关初阳比他冷静,比他清醒。如果在当时就提出求婚的请求,张敬知道她非但不会感动,甚至可能会斥责自己分不清轻重缓急。   “求婚这么麻烦的吗?”宋丰丰吃着面前的冰淇淋,“还要考虑这么多事情?”   “初阳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张敬嘀嘀咕咕,看着桌上的菜单,“她才是我大佬。”   这家餐厅名为大只佬,是大只佬奶茶店老板的另一个铺子,由于地处市中心,也是学生和年轻人都很喜欢来的地方。但由于学校尚未放假,店里的人不算多。   喻冬去洗手间了,宋丰丰把自己碗里的蓝莓粒全都舀到喻冬那一杯冰淇淋上。   “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他问。   “不麻烦。”张敬似是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也不需要你们做事,我就跟你俩讲一声。我戒指都买好了,就等今晚。她跟张曼一起去香港玩,今晚就回来,最好的时机。”   喻冬回到了位置上,正要对张敬说什么,但张敬已经将酒红色的小盒子掏了出来,小心翼翼打开:“这个只是求婚的戒指,钻不太大,婚戒我得跟她一起再去选。她总说我审美不行。这个我看着还可以吧?你们觉得呢?”   款式简单,戒面上有一枚小钻闪动光芒。   “可以。”   有人在一旁说。   张敬一愣,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把盒子揣进怀里。   关初阳拿着一杯奶茶,一边喝一边冲他伸出手:“不是求婚戒指吗?给我吧。”   张敬:“……”   他看向喻冬,喻冬立刻辩解:“我也是刚刚才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关初阳:“难道不是给我的?”   张敬:“不是给你还有谁?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关初阳:“是谁说我们要彼此坦诚的?”   张敬垂头丧气,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你们不是今晚才回来吗?提前了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关初阳笑了一下,勾着他手指晃了晃,“今晚酒吧有一场表演张曼等了很久,我俩改了机票,直接回来了。”   计划完全被打乱的张敬郁闷极了。他把装着戒指的小盒子递给关初阳,关初阳打开盯着看了一会儿。   “这次的审美还可以吧?”张敬说,“什么花里胡哨的都没有,最简洁了。”   关初阳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又抬眼冲他笑了。   “你啊,傻乎乎的。”她说着,自己把戒指戴到了手指上。   张曼还在外头等她,两人现在就要赶去酒吧了。关初阳跟宋丰丰和喻冬道别,扭头在张敬脸上亲了一口,高高兴兴地走了。   喻冬和宋丰丰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一句话:关初阳的性格和作风,才是真正一直没变的那个。   张敬:“不甘心。”   宋丰丰安慰他:“婚礼上还可以再表白一次嘛。”   张敬捋了捋头发,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关初阳刚跟张曼碰头,正刚刚亮出手上的戒指给张曼看。   张敬冲出了大只佬餐厅的门口,站在了路边。   快要过年了,街灯与景观树上挂着红色的旗子与灯笼,冬天的大太阳照得暖烘烘的。他不需要再等待时机了,现在就是最好的一天。   张曼看到了他,连忙戳戳关初阳的肩膀:“哥哥在后面。”   张敬在怀里掏了几下,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来。   他买的订婚戒指是一对情侣款的对戒。为了求婚方便,他特意让店员给自己分开装在了两个小盒子里。   他现在掏出来的是属于自己的那枚。   一直坐在原地没动的宋丰丰和喻冬几乎趴到了窗玻璃上。   “初阳!”张敬冲着关初阳大喊,“我们结婚吧!”   来来往往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转身看着这个激动的男人。   他仍旧是一张娃娃脸,但已经褪去了青涩与稚气。   张曼率先笑了出来:“好傻啊。”   她推了推关初阳:“叫你呢,嫂子。”   关初阳红着脸,大步跑向张敬。   张敬大笑一声,顺势把她抱住了。   “嫁给我吧。”他认认真真地说,“想和你结婚,想跟你一起生活。这件事我从高中就在考虑了。”   “傻死了!”关初阳捏着他的脖子,“我不是答应了吗?”   她已经戴上了张敬选的戒指。   张敬把自己手里的那枚递给她:“你也帮我戴。”   关初阳:“我帮你戴?不对吧?”   张敬:“那这样,你先拿下来,我给你戴上了,你再帮我戴。”   “这么麻烦?”关初阳小声说,“哪有人这样求婚的?”   说是这样说,她一把夺过张敬手里的戒指,二话不说就帮他戴上了。   张敬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下订了,没得反悔。”   关初阳笑得脸红,伸出两手捏他耳朵,小声说:“不可能反悔好吗?”   有小孩从一旁经过,挥舞着手里的波板糖拍手,被爹妈迅速拉走了。   宋丰丰和喻冬倒是旁若无人地在餐厅里击掌鼓掌。   张敬是一个勇敢的人。喻冬至今还记得他在决定跟关初阳表白之前说的那句话:十六岁只有一次。   他感激张敬,他希望张敬能够永远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愿望。   毕竟不是每个朋友在听到他的计划之后,都愿意以豁出一切为前提来帮这个忙。   如果喻冬的计划没成功,张敬的那间公司可能就此消失。喻冬不知道张敬是怎么跟关初阳和师兄沟通的,但他心急如焚地等待了一周之后,收到的是张敬询问“现在应该怎么做”的邮件。   他们就像当时商量如何给生物协会重重一击一样,谨慎而详尽地设想了许多可能,不断地咨询,不断地讨论。   “结婚啊……”宋丰丰小声说,“听上去感觉不错。”   喻冬回过神来看他:“你想结?”   宋丰丰:“想。”   喻冬:“跟谁?”   宋丰丰:“跟你。”   他拉过喻冬的手,在他手指上亲了几下,完全不管周围是否会有人看到。   临近过年,喻唯英过来了一趟,专程给喻冬送来了那家广告营销公司的管理资料。   等交接工作完成,喻冬就会正式成为这个公司的管理者。   而公司也会彻底与喻乔山及喻唯英断开所有关系。   喻唯英拿过来的文件都带着浓浓的烟草味道,喻冬接过来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在这里过年?”喻唯英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犹豫片刻,又问:“你跟……宋丰丰住一起了?”   他没再称呼宋丰丰为“流氓”了。   “住一起了。”喻冬点点头,“去我们家里坐坐?”   “不用了。”喻唯英皱了皱眉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混杂着不甘、厌恶、困惑和尴尬,“他家里人同意?”   “还没有彻底同意。”喻冬说。但是宋丰丰现在已经每周可以回一趟家了,只是喻冬还不敢跟他一起过去。   喻唯英像是预想到这个结果似的点点头:“你说,何必呢?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喻冬心想这个人果然已经学得跟喻乔山一模一样了。   有什么“好处”,喻冬不是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过分怪异:你爱一个人,或者一个人爱你,有什么“好处”?   喻冬不知道喻唯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见他沉默,喻唯英找到了新的理据:“说不出来就是没有。我知道你向来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把你真的当做自己的弟弟。但是爸的身体真的不好,你没必要这样气他。你把他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他看似诚恳,但喻冬立刻明白了这种态度之下的潜台词。   喻冬也很诚恳:“喻唯英,你完全可以放心,真的。我对你和喻乔山的企业没有一点点的兴趣。我事业心不强,也不想用自己的生活和自由去换取什么利益。我想要的东西可以自己去得到,不需要跟任何人祈求。”   “他是你爸爸,这怎么算求?”   “他也是你爸爸。”喻冬看着喻唯英,“你敢说你从他那里拿股份,拿管理的权限,真的从没有求过?”   喻唯英不吭声了。他脸上的亲昵和诚恳消失得一干二净,站在喻冬面前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陌生人。   沉默片刻之后,喻冬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妈妈这辈子认识了喻乔山,又有什么好处?”   摘下了面具的喻唯英没有立刻回答。他咬着一根烟点燃,靠在车门上,朝着冷清清的蓝天吐出一口烟气。   冬季的蓝天在这个城市里并不罕见,只是蓝得不浓烈,疏淡的颜色让人看着都觉得有一丝丝耸动的冷。   “其实我还羡慕过你。”喻唯英突然说,“有一瞬间,羡慕过一点点。”   喻冬不吭声,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阻挡烟气。   “你特别像我以前做过的那种梦。”喻唯英扭头看着喻冬,露出了笑容,“很聪慧,很自由,有人爱,也爱着别人。我也是做过这种好梦的,谁不喜欢呢?这样的生活……钱不用很多,认识的人也不用很多,烦恼和快乐都有一点,但熬着熬着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摘下,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不懂你现在的好,你也没办法理解我想要的东西。”他指着自己,“我小时候过的那种日子……喻冬,你从没有接触过,也不会想接触的。”   喻冬冷冰冰地笑了笑。   如果喻唯英没有提起从前,他们或许还可以状似熟悉地谈几句。   但他不会忘记,是喻唯英展示出来的信件,令自己在愤怒和激动之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是故意的,喻冬知道。喻唯英太懂得怎么刺伤喻冬了,正因为他和母亲尝过背叛、伤害甚至欺侮的痛苦,所以他才能准确地使用手中的武器,轻易击伤当时什么都不懂的喻冬。   其中的恶意,喻冬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生惊悸。   如果不是这几年在兴安街度过的日子令他逐渐恢复,喻冬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够站在喻唯英面前,这样和他交谈。   喻唯英还在说话。   “你一直享受着我没有的东西。当然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别人。”提到“别人”,他眼角微微眯起,那并不是一个善意的表情,“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才刚回到他身边,我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很乖、很听话、很顺从的人。这样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他的信任。”   所以他必须要把喻冬赶走,必须要让喻冬成为忤逆的那一个。   “你说的自由我不理解,也没必要理解。”喻唯英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喻冬,你比我幸福。你可以做梦,我不行的。我什么都要从别人手里求,从他手里求……我怎么敢做梦?”   喻冬保持着沉默,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我羡慕过你,但也只是羡慕而已。”喻唯英转身打开了车门,“各有各的活法吧,你不用可怜我,我也没想过可怜你。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话,别争,别抢。”   喻冬:“快走吧你。”   喻唯英开车离开了,喻冬站在路边跳了跳,暖和暖和双脚。话不投机,他没兴趣思考喻唯英的内心世界,转身走了。   来得及的话,他或许还可以买到宋丰丰最喜欢的老陈记脆皮烧鸭。   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一切关系,他已经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切断了。余下的所有精力和时间,他只想支付给与爱人共度的每一刻未来。   喻唯英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了。   他坐在车里没动,只是看着眼前亮着灯光的别墅。   喻冬的东西已经都搬走了,包括他母亲留下来的家具和物件。喻冬没有遗漏任何一件,全都搬到了自己家里。   他真干脆。喻唯英心想,怎么能这么干脆?他实在想不通。   在车里呆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没有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这已经是一个空号了。   喻唯英呆了片刻,连忙重拨。然而无论他重拨多少次,机械的提示音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肩膀松懈,靠在座椅上。   我不羡慕。他对自己说:这就是选择,人面对选择,总是有失有得。   别墅的门打开了,他看到母亲走了出来,正望着自己车子的方向。   揉了揉脸,喻唯英打开车门钻出去。他脚步轻快,似是并没有任何心结。高高兴兴地牵起母亲的手,他告诉她:“都解决了。”   “这我可解决不了。”喻冬拿着电话大声抗议,“你说的那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那是婚纱设计师,我怎么可能认识婚纱设计师啊张敬。你清醒一点!”   张敬:“你不认识,可是郑随波可能认识啊。郑随波不是在日本吗?这个设计师是他那学校的客座讲师。你帮我问问行吗?等他回来我给他送新鲜钓起来的大鱿鱼。”   喻冬眉毛一挑:“哦?”   他快速洗干净手,把张敬说的婚纱设计师的名字记下,打算一会儿再联系郑随波。   张敬和关初阳的婚礼正儿八经地开始筹备了,关初阳说一切随意,但张敬憋足了劲,想满足她任何要求,给她一个最圆满的惊喜。   宋丰丰今天回家看弟弟了,但是宋英雄夫妻俩要去吃酒席,他说好了会回来跟喻冬吃晚饭。   等到喻冬给郑随波发了邮件,又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抬头一看,已经八点半了,宋丰丰还是没回来。   他给宋丰丰打电话,宋丰丰在那头鬼鬼祟祟地应他:快了快了,就回来。   喻冬只好随手打开一部电影看。文艺片令人瞌睡,爆米花片又没什么惊喜,喻冬最后选了《角斗士》,津津有味地欣赏起男性的雄健肌肉来。   有滋有味地看到一半,门锁响了,宋丰丰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喻冬坐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电视上的光影晃动,照亮他的脸。   “你没吃?”宋丰丰看着桌上盖着的饭菜,“一直等我吗?”   “等你吻我。”喻冬说。   宋丰丰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放下,拎着大步走了过去,俯身亲吻喻冬。   喻冬喜欢他身上未消退的寒冽气息,他还摸到了宋丰丰头发上一层湿乎乎的水珠。   “下雨了?”   “有一点。”宋丰丰和他挤在沙发上,亲昵地蹭他的脸,“好想你啊。”   喻冬觉得他今晚怪怪的。   “拎回来什么?”他看着宋丰丰手里的袋子。   “蔡姨让我拿回来的。”宋丰丰把一袋猕猴桃放在桌上,“她说你喜欢吃这个。”   喻冬吃惊了:“她怎么知道?”   宋丰丰回忆了片刻:“因为我说过吧。”   想了一会儿,他脸色微微变了:“我以前好像跟我爸说过。”   喻冬看着他:“他今天跟你说话了吗?”   “说了一句。”宋丰丰学着宋英雄讲话的腔调,“又惹哭你老弟!”   喻冬心想,一句也好啊。今天一句,下次还会有第二第三句。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好起来的。   俩人在沙发上亲了一会儿,喻冬让宋丰丰赶快去洗澡洗头。   他打算把饭菜加热再吃,顺便将猕猴桃洗洗。才刚把袋子里的水果倒出来,里头顺势滚出一个用胶带贴好的小纸袋。   喻冬拿起纸袋,发现这是一家非常有名的珠宝行。   他一把抓紧了纸袋,心头怦怦地跳。   应不应该装作不知道?他捏得出来,里头是一个小盒子,装戒指的那种,跟张敬之前给他们展示的一模一样。   还未想好,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纸袋抓走了。   喻冬:“……”   宋丰丰把手背在身后,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看他。   喻冬:“我……我看到了。”   宋丰丰:“先忘掉先忘掉。”   喻冬又无奈又好笑:“好,我已经忘了。”   他看到宋丰丰的耳朵红了。   他的黑丰脸红的时候是不容易被发现的,但是只有耳朵那一处比脸的肤色稍浅,喻冬已经很熟悉——只要看到那两片耳朵泛起红色,便立刻知道,宋丰丰已经整个人都羞涩了。   “我怎么跟张敬一样傻……”宋丰丰懊恼极了,他小心撕开胶带,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戒盒。   喻冬站在水槽边,未拧紧的龙头一滴滴落下水珠,发出轻响。   这是厨房。他几乎要头晕目眩了,不知道是因为宋丰丰和戒指,还是这个不合时宜的厨房。   有谁会在厨房里给人送戒指的?他看着宋丰丰,明明想笑,但是没笑出来,倒是脸皮也悄悄红了,手指紧张地搓来搓去。   宋丰丰结结巴巴:“我、我原本、原本不是想这样的。我是想偷偷藏起来,然后等、等你睡着了……你明早一起床就能看到。”   喻冬:“哦。”   他连连点头,甚至笑了:“好啊,很浪漫。”   宋丰丰也点头:“对,比、比现在浪、浪漫……”   狠狠咽了一下唾沫,他突然单膝跪了下来。   局促和紧张让他举着戒盒的手都微微颤抖。   “喻冬,你……”他话说到一半,发现戒盒还紧闭着,连忙用手指弄开。   丝绒的垫面上,有一枚白金指环。   喻冬的心一直乱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但古怪的是,他居然还能分出一部分温柔来安慰宋丰丰:“不要紧张,放轻松放轻松。”   宋丰丰被喻冬弄得笑了一下,很快又严肃起来。   他挺直了腰,把戒盒举到喻冬面前,神情又认真又专注。   “喻冬。”他这回终于不结巴了,“你愿意以后和我一起过吗?” 第60章   这一刻喻冬曾经设想过,但不敢想太深。   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眼前是脑袋衣服都被淋湿的宋丰丰。   喻冬蹲了下来,和宋丰丰平视。白金指环在灯下闪动光芒,上面没有任何点缀,但喻冬看到,指环内部刻着一些东西。   是一道正翻卷起来的波浪。   早在张敬成功求婚的那天,宋丰丰就找了个时间,跑到珠宝行去买戒指了。   他只说想要一个简单大方的款式,最后看中了手里的这枚,只是等待刻上指环内部的图案稍稍花了一段时间。   今天从宋英雄那边离开之后,他收到了珠宝行的电话,正是通知他去取戒指的。这样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一些时间。   戒指里头他原本想刻喻冬的名字,思索一段时间之后,最终选择了这个更加隐蔽的图案。   喻冬把他手里的戒盒拿着,攥在自己掌中,靠近他,给他一个轻吻。   答案早就知道了,谁也没想过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听进耳朵里。宋丰丰紧紧抱着他,耳边是喻冬温暖的体温,他甚至听到了喻冬很轻很低的抽泣。   给喻冬戴上戒指之后,宋丰丰握着他手看了又看,觉得自己的眼光怎么看怎么满意。   两人饿着肚子,什么都没吃,小小声地说了一堆话。   关于从前和以后的许多话。   喻冬总是觉得,宋丰丰给了他太多太多的东西。所有的鼓励,所有的温柔,所有他送给自己的礼物,还有共度的时光,全都是宋丰丰赠予自己的。   “……快十年了。”喻冬轻声说。   他们相识将近十年了,日子过得又慢,又快,像一辆不太好看但十分稳妥的自行车,载着他俩一路往前去了,只留下吱吱嘎嘎、哐当作响的声音,还隐约在耳。   来到玉河桥的那一天,他茫然而紧张。行李箱掉了一个轮子,一路拖着其实很难走。没有人送他过来,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名义上的哥哥。他一个人走出火车站,穿过大半个被台风洗礼的城市,站在被日头照得发白的玉河桥上。   那天的阳光太凶猛了,天蓝得发白,树被照得发白。他抬头向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询问地址,当时并未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   他还记得宋丰丰手里拿着冰淇淋,整个人斜靠在二楼的天台边缘上,伸出了脑袋,竭力要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谢谢。”喻冬红了眼眶,亲吻着宋丰丰,细细碎碎地跟他道谢。   那天他也向宋丰丰道谢了,可是宋丰丰没听清楚。今天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把这两个咀嚼来咀嚼去,只恨没办法将心头的所有感情都说得清楚明白。   宋丰丰轻拍他的背,嗅着他头发里洗发水的气味,笑着说了句“傻仔”。   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太难控制脸部表情了。喻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摸着宋丰丰被冷雨打湿的头发,吻了又吻。   “以后还有很多个十年。”宋丰丰说。   喻冬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他在这段关系中尝试竭尽全力,但并不会设想自己能得到圆满结局。   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证明文件,没有任何束缚,全凭一颗心来自己把控。即便是有证明文件和束缚的关系,也不见得一定能平稳走到最后,他的家庭就是最好的例子。   宋丰丰认真对他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没、没有永远。”喻冬抽了抽鼻子,“这种话……不可靠……”   宋丰丰笑了,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那就不说‘永远’。”他小声说,“在你厌倦我之前,我会一直爱你。”   郑随波给喻冬回了邮件,他恰好认识张敬想找的这位婚纱设计师,于是爽快答应帮张敬问一问设计师的档期和价格。   吴曈来敲他的门,片刻之后没有回应,便掏出自己的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郑随波示意他随便坐,目光仍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室内光线昏暗,吴曈稍稍拉开了窗帘。窗外飘着细雪,蒙蒙地在天地间罩了一层。   他轻轻哼起了歌,开始在郑随波的家里翻找可以吃的东西。   炉火烧沸了锅子里的水,他把切成块的青菜丢了进去。   “你的论文写完了?”郑随波不知何时也进了厨房,从橱柜里找出一包薯片,拆开了吃。   “还差一点数据。”吴曈打了个呵欠,“昨晚上熬夜写的,今天一早就来找你了。”   他揽着郑随波的腰,从他嘴巴上咬走一块薯片:“我们一起住不好吗?”   “我这里这么窄,怎么跟你一起住?”郑随波又低头拿出两片塞到他嘴巴里,“等我们有钱买房子再说吧。”   “我们两个凑钱就可以租大一点的公寓了。”吴曈说,“反正我也经常来你这里住,不就是一张床睡两个人的问题?”   他揉着郑随波的腰,郑随波一个激灵,立刻躲开。   “今天不做。”他声明,“我要帮喻冬办点事情。”   吴曈失望极了:“我带了新东西来。”   郑随波脸上一赧:“那也不做!”   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吴曈躺在他床上看书看得连连打呵欠,郑随波把被子给他,自己坐到了地上。   片刻之后,吴曈就睡着了。   郑随波放下了电脑,转头盯着吴曈。   喻冬在邮件里跟他说,宋丰丰出乎意料地送了个戒指,还正儿八经地表白了。   郑随波心想,这么迟才正经表白?也太拖沓了。   与他和吴曈相比,确实太拖沓。   吴曈跟他表白过很多次——甚至可以说,无数次。   从中学时代开始,一直到现在。   郑随波有时候觉得,吴曈这个人很奇妙。他心里好像总是装着无数汹涌的爱意,必须要说出来才合适似的。他们去看雪,去泡温泉,去逛街吃饭,吴曈总是要牵着他的手,有时候高兴起来了,把他拉过来直接吧唧亲一下也是有的。   郑随波有时候跟他抗议,吴曈一脸坦然:“有什么关系?这里没人认识你我。”   异国他乡带来了强烈的安全感。他们居住的地方周围多是学生,没有人在意对方的伴侣性别,大家各过各的,各有各的乐趣,就是有时候受限于公寓隔音不好,会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困扰。   郑随波心想,送戒指……那不就是求婚了?   他勾起吴曈的手指,小心握在手里。   吴曈睡得很浅,立刻就醒了,睁眼茫然地看着他。   郑随波知道他其实很累。这人本来就不是喜欢读书的类型,一切全凭兴趣。高考之后听从家人的意愿选了财经大学,但读得并不高兴。有机会出国之后,他一面继续读金融,一面开始研究自己喜欢的历史资料,每天都要在这两个学科上消耗大量的时间。   或许住在一起也是好的。郑随波心想,互相照应嘛,不就是谈恋爱的意义之一么。   吴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郑随波凑过来,又温柔又缱绻地吻自己,一下就清醒了:“想做是吗?”   他伸手往挂在墙上的外套兜里掏东西。   郑随波:“不做。你继续睡。”   吴曈:“不做那你还弄醒我?”   他从床上跃起来,一把将郑随波抱着拖到自己身边:“不行,要惩罚。”   温暖的手已经往郑随波衣服里伸了。   喻冬等了半天没见郑随波回复,有些奇怪:“人呢?”   关初阳凑过来看了看他俩的聊天记录,转头看张敬:“蜜月旅行可以去日本吗?”   张敬从无数楼盘宣传页中抬起头:“可以啊。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关初阳:“这样?那算了,不去日本,选个贵一点的。”   张敬:“大佬讲什么就是什么。”   关初阳:“好的,大佬很满意。”   几个人都在喻冬家里商量,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年三十。   中午时候,宋丰丰和张曼过来了,他俩去辉煌街的年货一条街活动上买了对联之类的东西。几个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兄妹俩和关初阳都走了,家里就剩了宋丰丰跟喻冬。   喻冬知道张敬他们是怕自己这边冷清。   周兰今年不在家过节,跟老姐妹们一起跨海去了海南。宋丰丰又要回家吃年夜饭,喻冬没地方可去,张敬和关初阳就过来陪陪他。   张敬还邀请喻冬到自己家吃饭,喻冬拒绝了。   宋丰丰买的对联还是那位老先生写的,笔力遒劲,龙飞凤舞。   喻冬往窗上贴好了福字,忽然看见外头的天空上,有几只风筝飘着。   “天气不错,是个好年。”宋丰丰窜过来抱了他一下,“我吃完年夜饭就回来陪你。”   “不用。”喻冬连忙摆手,“我习惯了,以前在外面也是一个人过年的,没事。你今晚表现好一点,争取可以在家里过夜。”   “我想跟你一起过。”宋丰丰耍赖似的抱着他晃来晃去。   晃了一会儿,他手机响了。   宋丰丰一看来电显示立刻振奋精神:这是宋英雄的电话。   “老豆?”他小心翼翼地接听了。   宋英雄言简意赅,没说什么别的话,一是嘱咐他来的时候记得买椰汁,别的碳酸饮料全都不要,二是让他把喻冬带过去,一起吃个饭。   “听清楚了吗?”宋英雄见宋丰丰没回应,凶巴巴地问,“聋啦?!”   宋丰丰:“知道了知道了!老豆,我爱你!”   宋英雄:“黐线。” 第61章   许久没来,宋丰丰的弟弟已经不认得喻冬了。   喻冬坐在客厅里,非常局促紧张,宋英雄在厨房里干活,没有跟他俩打招呼,蔡姨倒是热情,一个劲地撺掇小孩叫喻冬“哥哥”。   小孩学说话没多久,但叠字都能说得很清楚了,看着喻冬怯怯说了句:哥哥。   宋丰丰捂着胸口倒在沙发上:“我要气死了。”   喻冬:“???”   宋丰丰就着躺倒的姿势冲小孩勾勾手指:“你叫我什么?”   小孩:“黑丰。”   宋丰丰把孩子抱起,作势要打他屁股。小孩在他怀里又笑又挣,手指挠着喻冬的手臂。   能让宋英雄回心转意,这个小孩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据蔡姨说,她劝宋英雄看开一点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喻冬很能干,以后肯定不会吃亏;二是宋丰丰这么大的人了,管也管不来。而第三点,也是最终让宋英雄稍稍松动的一点,则是“反正还有一个儿子”。   喻冬听着觉得挺有意思的。在他看来,这三个理由每一个都没什么说服力。   但是恰恰宋英雄就吃这一套。   年夜饭开席了,桌上摆满了海鲜与山里的特产,电视里放着春晚之前的采访节目,宋丰丰把弟弟抱在怀里,硬是要喂他吃一根青菜。   “今年最整齐了。”蔡姨落座之后笑嘻嘻地说。   宋英雄看起来不太高兴,但没说什么。   这顿饭喻冬吃得提心吊胆的。宋英雄全程没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喝下了喻冬给自己倒的酒。   年夜饭之后宋丰丰和喻冬负责洗碗和打扫厨房,喻冬悄悄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宋丰丰回答:“不知道。”   喻冬:“……那,没事。慢慢来。”   宋丰丰:“你说什么都对。”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情。   春节晚会已经开始了,茶几上摆了各种食物和水果,宋丰丰的弟弟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抓着一只恐龙和它亲嘴。   喻冬不敢逗留太久,眼看到了十点,起身告辞。   他怕自己赖在这儿时间长了,会让宋英雄不满。   宋丰丰要送他,临出门的时候,宋英雄给他递来一个红包。   “给我的?”宋丰丰拿着就要拆。   “不是给你的!”宋英雄呵斥了一声,动动下巴,朝着宋丰丰身后正在往脖子上绕围巾的喻冬示意。   宋丰丰眨眨眼睛,把红包递回去给宋英雄:“人就在这里,你自己给他。”   宋英雄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向了客厅。   宋丰丰没办法了,只好转身把红包放进喻冬的大衣口袋里。   喻冬:“?”   宋丰丰叮嘱:“我老豆给的压岁钱,你回家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元宵节才能拿出来,不然长不高。”   喻冬吃了一惊,拿着红包犹豫片刻,小声问:“真的是叔叔给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宋丰丰耸耸肩,“他害羞,不敢直接给你。”   喻冬推了他一把,从门前闪出来,朝着宋英雄道谢。   宋英雄没搭理他,蔡姨抱着小孩冲他挥手再见。   “你不用送了。”喻冬珍而重之地将红包放好,“明天……明天见?”   宋丰丰想了想,点点头:“明天见。”   年三十的城市,热闹的地方和寂静的地方分割得一清二楚。   就连往日热闹的市中心都变得冷清了。   人们都在寒冷的冬夜里,奔赴最温暖的地方。   喻冬在街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他原本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但这一晚上却跟司机东拉西扯,讲了许多。   司机也是本地人,有个孩子在三中读书,正是高一,成绩不上不下。   喻冬心想,孙舞阳也是教高一,便顺口问他认不认识。   小城市的人际关系实在太巧了:孙舞阳恰好是这个司机女儿的物理老师。   “那你孩子成绩肯定不差。”喻冬说,“孙老师只带尖子班。”   那司机嘿嘿地笑了,一面说“不算差,也不算好吧”,脸上却露出压不住的笑意来。   车窗都关上了,喻冬看到街边有孩子三五成群地拿着烟花玩儿。随着响声,烟花蹦上高空,又嘭地炸开了。   黑夜被灼灼映亮。   “这么晚还在外面,你家里人不担心吗?”司机问他。   喻冬的手放在大衣口袋里,那里有一封来自宋英雄的红包。   “我这就回家了。”他说。   他住的小区里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喻冬穿过冷飕飕的庭院,直奔自己所住的单元楼而去。   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每一年的大年初一都下雪。回来过了两次年,他再也没见过雪了。   喻冬并不十分喜欢雪。和冬天相比,他更喜欢夏天,有风有雨,日头灼热。   家门外贴着对联和喜气腾腾的一对门神,他忽然想起了兴安街那旧房子外头的门神贴画,那两张在日头照射中渐渐变成冷白皮的大红脸。   家里的落地灯没有关,喻冬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阳台外的城市。   有烟花在城市的角落里不断窜起,一束又一束。   “我回到了。”他给宋丰丰发了短信。   十二点将到,宋丰丰拎着十万响的大鞭炮下了楼。宋英雄原本要去点,但宋丰丰自告奋勇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老豆你好好坐在家里,我来点一次炮。”宋丰丰说,“你们在楼上欣赏就行了。”   宋英雄非常诧异:“你今年怎么回事,这么乖?”   宋丰丰想了想:“我变乖了?”   他后来细细思忖,发现自己确实是变了。和喻冬在一起,无论他说什么喻冬都会给予回应,无论他怎样表达感情,喻冬也都会给他完全相应,甚至更多的热情。   他小时候未能从宋英雄和母亲身上学会的方式,喻冬全数教给了他。   宋丰丰心想,自己确实是变了。换做以前,无论怎么样都不可能对宋英雄说出“老豆我爱你”的。   有些话不说也能明白,可是只有说了出来,才知道它的神奇和美妙。   小区里专门划分了一个燃烟花爆竹的区域,宋丰丰一直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十二点刚到,他就点燃了鞭炮。   一时间,炮声震耳欲聋。负责点炮的男人们纷纷跑到一边,躲避强光。宋丰丰溜得最快,他一面往小区里安静的地方跑,一面掏出手机,给喻冬拨电话。   喻冬正在家里看电影,看到手机振动,便知道是宋丰丰。   “生日快乐。”宋丰丰大声说,“新年快乐!”   喻冬笑了:“你打算每年都这样吗?压着点祝福我?”   “当然。每年都这样。”宋丰丰认真说,“以后年年也都会这样。”   他并没有说很多话,喻冬知道他还要回去,也没有多讲,很快就互道再见了。宋丰丰在小亭子里跺了跺脚,看着远处还在噼噼啪啪炸响的鞭炮。   喻冬一个人在家里,他不能让他独自度过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   回到家里之后,被鞭炮声吵醒的弟弟刚刚哭完一场,看到他立刻伸出双手,要他抱一抱。宋丰丰把他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脸上左右各亲了一口,把小孩交给了继母,随即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外套。   “去哪里?”宋英雄一愣。   宋丰丰穿上了外套:“我回喻冬那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宋英雄没有说话。   “今天是过年。”宋丰丰说,“大年初一是他生日,你忘了吗?”   “哎呀!”宋英雄顿时愣了,“我确实忘了!”   他懊恼片刻,连忙掏出钱包:“我的红包给少了,你再拿多五百块钱回去……”   “不用不用。”宋丰丰觉得太好笑了,“你这么喜欢他,刚刚又不跟他多讲一句话?”   他正儿八经地批评起自己的父亲:“他来吃一顿饭,怕都怕死了,你还黑着脸。”   宋英雄:“……没大没小!”   宋丰丰把外套的帽子也罩在了脑袋上,笑嘻嘻地出门了。   这个点肯定没有出租车,他顺手把继母的电动车钥匙拿在手里,随后便一路骑着电动车,前往喻冬家。   喻冬看完了一部电影,给宋丰丰发信息道晚安,但没有收到宋丰丰的回复。   宋丰丰直接打来了电话:“开门,我在外面。”   喻冬从床上跳下来,只穿了一只拖鞋就跑到门前,把反锁的门打开了。   宋丰丰在门外冻得哆嗦。大冬天的晚上骑电动车实在太冷了。   “你回来干什么?”喻冬呆呆问他。   “回来亲你。”宋丰丰用冷冰冰的手捧着他脸,准确亲了一口,“你这么暖。”   喻冬被他摸得哆嗦:“你去洗个热水澡吧……”   说着把他赶到了浴室里。   宋丰丰会回来,这出乎喻冬意料。他确实是开心的,在家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浴室门外,隔着一扇门跟宋丰丰说话。   洗去一身寒意,宋丰丰也成了个暖乎乎的人。他和喻冬躺在床上,悄悄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同样摸到了一个红包袋。   宋英雄给喻冬压岁钱,喻冬反过来也给他压岁钱。   宋丰丰想起以前自己在周兰家里过年的时候,也是这样和喻冬挤在小床上。枕头下各放着一个红包袋,里面是周兰给两个孩子的压岁钱。   “快高长大。”宋丰丰跟喻冬说。   自从他踏进门,喻冬就一直在笑。“恭喜发财。”他应宋丰丰。   “俗。”宋丰丰一撇嘴,“我想听别的。”   喻冬:“什么别的?”   宋丰丰:“好听一点的。”   喻冬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羞涩的表情。他凑近了宋丰丰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宋丰丰一声不吭,但伸出手臂,一把将喻冬抱在了怀里。   “我也是。”他低低地说,“爱你。” 第62章 (捉虫)   大年夜这顿饭,宋英雄的态度如同破冰,喻冬之后也会时不时跟着宋丰丰一起回家吃饭,逗逗小孩玩。   宋英雄仍旧不怎么跟喻冬讲话。但宋丰丰知道,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要让自己的父亲理解和接受自己将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宋英雄这样传统而老派的人来说。   宋丰丰不知道他心底要经过怎样的思虑过程,也不知道继母和弟弟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对于宋英雄的这份理解和爱,宋丰丰非常感激,并且决定以后都不会违抗父亲的任何要求。   宋英雄:“你给弟弟做个表率,吃一口。”   宋丰丰:“不吃。”   他把裹了面粉和蛋液的炸茄盒推到喻冬面前:“你吃吧。”   再忤逆一次。宋丰丰心想,下次就不忤逆了。   他不喜欢吃炸过了的茄子,但是能接受烧烤的茄子,口味很古怪。因为他不吃,弟弟也跟着他学,噘嘴摇头,不肯接受碗里已经切成小块的茄盒。   “不跟哥哥学。”继母哄着他,“你看喻冬哥哥,喻冬哥哥什么都吃。”   宋丰丰:“喻冬不吃芹菜。”   继母看了眼小孩碗里的芹菜,厉声说:“好了,谁都别想学。快吃!”   吃完饭得去散步,有时候喻冬和宋丰丰抱着小孩在小区里溜达,会碰上认识宋丰丰的邻居,好奇地看着喻冬问一句:“这个是?”   “家里人。”宋丰丰言简意赅。   “喻冬哥哥。”小孩也学着应大人的问话,一只手还抓着喻冬头发,扯得他脸色都变了。   年假过去,宋丰丰要回学校盯着足球队的训练,喻冬则要开始着手处理公司的事情了。   公司的办公地址并不在这个城市,喻冬收拾了一些行李,在外地呆了一小段时间。   喻唯英管理公司的时候,变更了一些规章制度,但公司的业务范围却没有大的拓展。公司主要还是依靠喻乔山的企业链,并没有很多独立的业务。如今公司完全脱离了喻乔山那边的支持,一切仿佛从零开始。   喻冬没有再见过喻乔山或者喻唯英,这两个人应该也不大愿意看到他。他在公司附近又租了一间房子住下,用宋丰丰的话来说,两人这就开始了异地恋。   宋丰丰没办法常常来看他,三中的足球队要参加联赛,他作为指导老师之一,是必须要陪同前往的。好在比赛的地点距离喻冬所在的城市不太远,宋丰丰有空的时候就会买一张票,过来看看喻冬。   他基本没什么机会看到喻冬工作的样子。   在宋丰丰的想象里,喻冬工作的时候应该跟喻老师的形象是差不多的,又认真又严肃,拒绝所有打扰,连喝水都没时间去。   对宋丰丰的来访,喻冬没表示出特别热烈的欢迎。他白天在公司不停开会做事,晚上回了家还得继续处理工作。只是在疲倦的时候,会抬起头喊一声宋丰丰。   宋丰丰会立刻给他端来茶水和吃的东西,凑到他身边一起看看文件和电脑,问他一些可有可无的小问题:麻不麻烦啊?表格怎么这么多?这个人我知道,他是不是有两个私生子?   无论他问什么,喻冬都会回答。等两人吃完了夜宵,宋丰丰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戴着耳机看电视,喻冬继续工作。   喻冬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宋丰丰戴着耳机,怎么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问宋丰丰,宋丰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但就是能听到。”   他们还会一起商量买房子和买车的事情。宋丰丰说起车来头头是道,表示喻冬现在是喻老板了,不能买太随便的车,不能让客户小看。至于房子,宋丰丰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和喻冬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买房子的时候最应该考虑的就是他俩共处的空间和各自的私人空间,因此卧室和浴室都得大,阳台要视野开阔,书房肯定得有,他还想来个放健身器材的小房间。   喻冬听得头大,干脆把这些事情全都交给他去考虑。   宋丰丰一边忙于应付学校的事情,一边忙于思考这样那样关于未来的问题,突然发觉日子这样过着,也挺有意思的。   周兰和自己的一帮老姐妹去海南玩,在那头住了一个月才回家,正好寒潮彻底过去,南部的沿海地区已经满是春意。   喻冬放下了手头的事情,特地回来接她,顺便跟外婆炫耀一下自己的新车。   周兰只知道这车子好看,漂亮,坐起来舒服,至于什么牌子什么型号,喻冬说了她也记不住。   回到了兴安街,被七叔一家人养了一个多月的宝仔在门口东奔西跳,汪汪地叫,看着周兰就依偎过去,在她的裤腿上嗅了又嗅。   当年还被宋丰丰和喻冬小心抱在怀里的宝仔,现在已经成了一条肥宝。   七叔的孙子上了小学,平时遛狗喂狗的工作主要是他负责,七叔和七婶也觉得省心省力,毕竟宝仔在兴安街是出了名的忠犬,凡是跟别人提起,街上的人都要对它竖起大拇指:“一条好狗啊!能救人!”   然后把它当日在门口狂吠,最后让周兰被及时送医的事情又说一遍。   肥宝不太认得出喻冬了,但喻冬一靠近它,它嗅了几遍之后,也会犹犹豫豫凑上来。   喻冬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周兰回来歇了一阵,又想出门转转。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喻冬总是劝她多出门玩,跟亲戚啊,街坊啊,或者自己的老姐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陪着周兰在兴安街上走了一遭,喻冬看到龙哥的大排档现在已经换了名号,大排档前面的两棵苦楝树也被砍了,全都铺成了可以停放车辆的水泥地面。   兴安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习惯种树,不是木瓜就是荔枝龙眼杨桃树,春天到了,全都热热闹闹地发芽开花。龙眼和荔枝的花不起眼,一簇簇的,远看仿佛绒绒的一大团。   周兰家门前种的是苦楝树,春天只开花。花瓣是白的,花芯是紫的,树上没长叶,全是一团又一团的花簇。   吃完了晚饭,喻冬在厨房里洗碗,周兰坐在门口逗肥宝玩。肥宝趴在她脚下,暖着她只穿了布鞋的两只脚。   南风天,空气里永远沉甸甸地含着水分。尘埃多了,水分重了,便有细细的雨,像粉末一样飘下来。   被路灯照得一清二楚,只是轨迹看不分明。   路灯就在苦楝树边上,一树的花也是湿漉漉沉甸甸的,吃饱了水分,在春夜的轻风微雨里颤动摇摆。   喻冬擦干净手,走出门外,拿过一张小板凳,坐在周兰身边。   这板凳还是郑随波的作品,木工协会的成果之一。宋丰丰家里不怎么住人了,他干脆把这几张板凳都给了周兰。   “这个是我同学,现在在日本读书。”喻冬把空着的小板凳翻过来,指着郑随波的名字跟周兰聊起他的事情。   周兰年纪是大了,喻冬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但她已经忘记。   人丧失记忆的顺序,总是从最近处开始,然后越是久远的那些回忆,就越为清晰。   两个人陪着一条肥胖的忠犬,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宋丰丰给喻冬打回来电话,周兰也跟他说了几句。宋丰丰不知道在那边讲了什么,周兰被逗得一直笑。   喻冬回去给她端水,在相框前又站了一会儿。   将近十年之前,相框里放的都是旧照片,自己小时候的,母亲小时候的。   但是现在,相框不仅多了两个,而且多了许多新的相片。   有他和宋丰丰、张敬在教堂前的合影,还有他和周兰过年时出门玩拍下的合照。而另外还有几张,是他远离家乡的时候,宋丰丰和周兰一起在门口拍的照片。   拍照的人是张敬,他知道,胶片机的质感很特别。知道宋丰丰居然还做过这种事情之后,喻冬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他知道自己爱着他,然后也更加清晰地明白,自己也被人这样认真仔细地爱着。   张敬和关初阳的婚礼终于定在了这一年的国庆,郑随波那边也给他们发来了好消息。   喻冬很感激郑随波。郑随波在视频里看起来总是不太精神,据他自己所说,是因为太累了。   “而且东西不好吃。”郑随波嘀咕,“不合我跟吴曈的口味,我们俩都是自己做饭吃。”   吴曈正巧就在他家的厨房里忙着,听到他提起自己,连忙擦干净手跑出来,跟喻冬打招呼。   喻冬冲他摆摆手:“你好像瘦了。”   吴曈摸摸自己的脸,抬手去摆弄郑随波的视频摄像头。   “不是我瘦了,是他胖了。”吴曈瞥了郑随波一眼,“他用的这个摄像头有美化功能,把人脸变瘦。”   郑随波抓起桌上的书在他肩膀上打了一记。   吴曈一把夺过那本书,啪地盖在摄像头上,拉着郑随波就亲。他知道郑随波这人一被自己吻上就软,嘻嘻笑着亲饱了,意犹未尽地起身:“打我一次亲一次,看谁先服输。”   “幼稚!”郑随波红着脸擦嘴巴,“喻冬看着!”   “没有没有。”喻冬端着一杯茶坐回了电脑前,“我刚刚走开了,没眼看。”   吴曈高声说:“不会给你看。”   郑随波:“无聊。”   喻冬一直在笑,正要继续往下讨论,忽然听到了叮的一声提示音。   声音来自自己的手机。   是一个台风预警。   喻冬记得去年这里也遭遇过台风。那时候周兰刚刚进医院,他抵达的当天晚上,台风眼横扫过城市,留下一片狼藉。   他来到兴安街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台风天。最糟糕的气候已经过去了,城市正在被修复,而蓝天澄净明亮。   宋丰丰已经放了暑假,除了每天花半天时间跟足球队一起训练之外,基本没有别的事情。喻冬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回了一趟家,把周兰和肥宝从兴安街接出来,到自己和宋丰丰租住的地方避风。   虽然住的楼层不低,好在这次台风只是擦着城市边缘过去,并没有正面袭击。   两人安顿好周兰和肥宝,立刻开车去超市囤货。超市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对去年的那场大台风心有余悸,生怕存货不足,连水都喝不上。   “今年应该不会停水停电了。”宋丰丰一边往喻冬推的小车里放方便面一边说,“但台风过后青菜会很贵,我们还是买一些吧。”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显然还有数量庞大的阿姨师奶。宋丰丰在时蔬区抢了老半天,拾掇出两捆模样勉强过得去的空心菜扔给喻冬,悄悄擦了一把汗。   喻冬:“一会儿再去菜市场买吧。”   宋丰丰:“行行行。”   两人离开超市后顺路去了菜市场,又是一番争抢。宋丰丰砍价厉害,可是这种供不应求的时候,他的技能毫无用处,只能看着卖家把青菜的价格使劲儿地往上抬。   喻冬以前和宋丰丰就曾经带着钓上来的鱿鱼去市场卖过,他知道宋丰丰那一张嘴讲道理不行,但是跟人讲价砍价特别了得。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笑:“你还记得以前卖鱿鱼的事情吗?有一次你跟人谈价格,讲了半个小时都讲不通。”   “那是因为龙哥他把市场搞坏了,大部分鱿鱼都在他那里,完全垄断了。”宋丰丰不甘心,“今年我们还去钓吗?”   “去啊。”喻冬打方向盘拐弯,前方天空已经开始露出阴沉沉的脸色,风也起了,“实在吃不完的,你就送回家或者给同事。”   “今年我要找条好一点大一点的船。”宋丰丰跃跃欲试,“除了钓鱿鱼还可以钓虾。你钓过龙虾没有?钓上来直接煮,哇,那新鲜,都不知道怎么讲。”   “别说了!”喻冬饿坏了,“回家你做饭。”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台风在邻市登陆了,外围影响到这边,顿时狂风暴雨。   阳台上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回屋子里,周兰、喻冬和肥宝无事可做,也没有电视可看,搬过沙发坐在屋子里看风看雨。   宋丰丰做好了晚饭,三个人一起吃了,喻冬让周兰先休息。周兰躺下之后,他又仔细检查了房间的窗户,确认不会有水渗漏进来。   周兰没有躺下,她问喻冬:“黑丰怎么也过来了?他不回家?”   “他说担心我一个人搞不定,所以陪陪我。”喻冬转头说。   周兰又问:“你们住在一起?”   喻冬下意识地否定了:“没有。这房子就我一个人。”   周兰没再说话了。喻冬给她留了一盏小灯,确认肥宝也好好在屋里趴着之后,小心翼翼退出门外。   宋丰丰靠在走廊上等他,无声地一遍遍重复他的话:就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   喻冬笑着把他推走了。   两人还没有睡意,蜷在沙发上戴着耳机看电脑里储存的影片。   雨帘密密麻麻从天而落,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响。远处的天边有电光闪动,不知落到了何处的地面。   喻冬先困了,靠在宋丰丰胳膊上闭上眼睛。宋丰丰关了电脑,信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漫画,调整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则开始慢慢翻看。风声雨声虽然扰人,但也催生倦意,宋丰丰没支撑很久,连连打起了瞌睡。   漫画书落到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两人。   不知何时,室内一片昏暗,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   “又停电。”喻冬挠挠头,从沙发上跳下来,蹑手蹑脚走到周兰休息的房间察看。   老人睡得很安稳,肥宝听到他打开门,一下抬起了头。   喻冬示意它继续睡,又把门小心关上了。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他和宋丰丰撑不住了,干脆回卧室睡觉。   “不会有事的。”宋丰丰安慰他,“你记得吗,以前在兴安街住的时候,我们也经历过台风。”   “就是窗玻璃破的那一次?”   喻冬当然是记得的。两人连床板都拆了,就为了遮挡从破窗户灌进来的雨水。   “你还救了我一次。”喻冬说,“是吧?”   “对。”宋丰丰笑起来,“你还记得啊?”   “当然会记得。”喻冬说,“你那么英勇,是吧?”   宋丰丰:“是。”   喻冬:“你就是想听我夸你……”   宋丰丰:“是!”   他抱着喻冬在床上蹭来蹭去,低低地笑。   台风过去之后,喻冬和宋丰丰一起把周兰跟肥宝送回了家。   宋丰丰家里没有人住,他跑回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通,发现除了二楼多了一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垃圾之外,并没有任何问题。   最可怜的反倒是周兰家门口的两棵苦楝树,几乎所有的叶子都被捋光了,几串青绿色的果子挂在枝头瑟瑟发抖。   干完活的喻冬跑过玉河桥,帮着宋丰丰清理家门前的积水,宋丰丰小声问他有没有跟周兰说明两人的关系。   “怎么说啊?”喻冬用扫帚把水全都扫到街面上,“外婆,我跟男人在一起。我怕她又气到中风。”   宋丰丰摸摸下巴,周兰这边倒是比自己父亲那头还难搞。   “那就不说了。”他跟喻冬讲,“我俩在她面前小心一点,不要太亲密。”   喻冬扭头看他:“你需要小心,别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   宋丰丰:“好好好,我忍忍。”   喻冬很怀疑地打量着他。   两人拿着扫帚回到周兰那边,开始帮七叔和七婶清扫门前堆积的垃圾。扫到一半,一辆电动车噗噗噗从兴安街上经过,车上坐着两个男人。   “靓仔?”   喻冬和宋丰丰一起抬头,赫然发现电动车上的正是龙哥和梁设计师。   龙哥捏着刹车艰难停下,抬手跟俩人打招呼:“又见面了哈。”   梁设计师露出个笑,冲他俩扬扬手。   因为网吧最近装修,准备升级成档次略高的网咖,方便把网费和各类小吃的价格翻上几倍,龙哥和梁设计师这一个月来都呆在网吧那边。   “你们现在打算去哪里?”宋丰丰很好奇,这个方向的路是通往码头的。   “我的鱿鱼船翻了。”龙哥一边说一边骂脏话,“靠,还有这样的事情!明明所有船都用铁索连在一起了,独独没连我的那艘!”   “好了好了不要骂人了。”梁设计师开口,“谁让你不跟人打好关系。”   龙哥提高了声音:“码头上的人都是势利眼!”   七叔的儿子就在码头工作,管理船只,听到龙哥的话,重重“哼”了一声,朝着外头扔了一垃圾铲的垃圾。   龙哥连忙用双腿挪动电动车躲开。   去码头的路上现在满是树枝和垃圾,四只轮子的小车根本开不进去,他只好问马仔借了一辆电量不太足、刹车不好用的电动车。电动车的牌子叫“奥弟”,梁设计师表示可以,甚至感觉很满意,这显然是自己那辆奥迪的小弟。   龙哥哗啦哗啦骂了一通,告诉两人,他已经决定要搞一艘更大更新的鱿鱼船。喻冬和宋丰丰飞快对视一眼,心想完了,今年的鱿鱼更难钓了。   临走前龙哥又一次捏着刹车艰难停下:“对了,你们知道吧,乌头山佛寺里那棵大榕树被雷劈了。”   “……什么???”宋丰丰吓了一跳,“怎么可能!那么大呢!”   “多大也没见它装避雷针啊。”龙哥撇了撇嘴,“妈祖像都装避雷针了,就寺里一直不肯装。佛祖也保佑不了这种天灾,所以这次被劈了。”   梁设计师打断他的话,言简意赅地说了重点:“那棵是许愿树,上面挂的许愿牌掉了很多,听说今天一早就有人去捡,你们挂过吗?可以去看看。”   宋丰丰:“当然挂过。”   梁设计师:“我不信那种东西的。”   龙哥:“啊?你不信?那你上次去国外那个什么桥,为什么要买个锁头锁桥上,钥匙也不肯给我,直接扔了?”   梁设计师拧他的腰肉,龙哥嗷地叫了一声,皱眉咬牙闭嘴,捏着电门继续噗噗噗往前开。   喻冬看着宋丰丰:“去看看吗?不过今天已经很晚,寺庙关门了。”   宋丰丰显得有些焦灼:“明天就去。” 第63章 (正文完)   吃晚饭的时候,周兰问俩人刚刚在外面是跟谁说话。   听到是龙哥之后,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不是躲债跑到国外去了?”她问,“怎么又回来了?”   喻冬和宋丰丰连忙澄清这个谣言。   龙哥在兴安街里是一个名声不太好的混混。   他并不住在这里,但兴安街上的人基本都知道他的名字,尤其在龙记大排档在兴安街街头开起来之后,龙哥的名声就更响亮了。   “癫仔。”周兰言简意赅,“一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   “龙哥现在的生意做得挺好的。”宋丰丰回忆着龙哥跟他俩见面时的聊天内容,“他开始在网络上卖电脑配件了,而且做品牌代理,挣很多钱。”   周兰听不懂过分专业的名词,但是对“挣很多钱”这句话很敏感:“比我们喻冬挣的还多?”   喻冬:“多。”   他的公司现在很多事情都是重新起步,现阶段基本没挣什么钱。龙哥的电脑配件生意却是越来越大了,上个月听说还在省城新开的商城里盘了一个店面,做品牌手机的代理经销商,喊一句“莫老板”也毫不过分。   周兰又惊讶又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喻冬是出国读过书的大学生。”   喻冬都要脸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宋丰丰:“了不起!特别了不起!周妈你讲得对,以后喻冬肯定能挣大钱,我们要买一个大别墅,你住一层,我……我……去找喻冬玩的时候可以住客房。”   他硬生生将“我们两个也住一层”咽回肚子里。   周兰的注意力被引开了:“大别墅贵不贵?”   不知道为什么,喻冬总是觉得,周兰好像是已经知道了。   兴安街上的人都知道龙哥的对象是个男人,好像知道了也就知道了,虽然有流言蜚语,但那些流言蜚语讲到最后,总是以一句“但是人家会挣钱”来结束。   个个都是平头老百姓,为吃喝忙,为生计忙。别人的事情也就是别人的事情,茶余饭后提一句就罢了,管不了,也没资格管。   他们说起龙哥,都说他是“癫仔”。没有子嗣,没有后代。在年纪稍大点儿的人看来,这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但说完也就完了,拍拍屁股拎着板凳回家,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喻冬照顾好周兰睡下,把一盏小灯插在插座上,房间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这里弥漫着药膏的气味,有点浓烈。喻冬挥动电蚊拍灭蚊子,坐在床边问周兰:“外婆,我家里不好吗?有电梯,你出入方便,小区里也有老人打牌打麻将的地方,比这里方便。”   周兰不愿意在他家里住,台风刚过就要回兴安街。   老人皱起眉头,握着喻冬的手。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年轻时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她总是瘦巴巴的样子,吃多少都不见胖。又因为最近的一场大病,整个人突然苍老了许多。   喻冬也握住了她的手:“外婆,你一个人在兴安街,我不放心。”   “七叔七婶都在旁边,你三姨婆就在下街……”周兰絮絮地说了好几个街坊邻居和亲戚,“你又给我装了一个报警铃,我有事情会通知你的。”   喻冬看着瘦削的老人,突然心酸起来。   “我没照顾好你。”他小声说。   周兰拍了拍他的手:“傻仔。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啊,会有这样那样的病,躲不开的。”   喻冬擦了擦眼睛。   “我现在也不想以前的事情了。连以后的事情也不去想,高高兴兴比较重要。”周兰看着喻冬,“冬仔,你……你以后,要好好过。”   喻冬点点头。   她的女儿这辈子没过好,但给她留了一个喻冬。   “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周兰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黑丰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没见过比他心更好的小孩。”   喻冬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周兰。   “一个人如果心好,这一世不会很糟糕。”老人慢吞吞地说,“心好的人世上最难找,做朋友好,能做成家里人更好。”   喻冬的心怦怦直跳。周兰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   或许是在昨晚,或许是更早之前,宋丰丰每一年都要过来和她拍照的时候,又或者是更早更早,他们俩都呆在喻冬房间里埋头做试卷的时候。   他一下就哭了出来,哽咽地说着什么,但一句话都听不清楚。   他已经没有父亲了,只有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而现在,这个人正温柔地告诉他,自己什么都知道,并且理解他,祝福他,鼓励他。   “癫仔啊……”周兰慢慢地抚摸喻冬的手,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两个癫仔。”   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乖仔。”她小声说,把俯身的喻冬轻轻抱着。   也不是没有遗憾和失落。但人在生死前晃过一遭,许多想法都会变样。这一世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她或许看不到喻冬的大别墅,也看不到他将来功成名就。   而对周兰来说这些确实都不重要。   她只希望,自己的外孙能够平安、顺遂、快乐地度过一生,不要重蹈他母亲的覆辙,不要伤心。   她活了大半辈子,唯有满腔勇气与无畏世事流言的坦荡,可以与他分享。   第二天早上,宋丰丰起得很早。他在旧房子里住了一夜,很奇妙地,早上五点多就醒了。   现在还是暑假,他不需要上班,也不需要回校清理校区。   宋丰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   在他和喻冬都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也是常常这个点醒来,然后出门跑步,再给喻冬拎回来一袋早餐。   宋丰丰的房间已经基本全都空了,只留下旧书桌和书架。一本被撕去了封皮的《七龙珠》扔在架子上,不知道被谁用彩色画笔涂得花里胡哨。   他的旧自行车就放在房间里,已经落了一层灰。   喻冬在二楼睡了一晚上。昨夜和周兰一边哭一边讲,聊到了半夜,他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有点肿。   有人在外头喊他的名字。   喻冬茫然地坐起身。风扇还是那座旧风扇,吱吱嘎嘎地边转边响。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兴安街,也照亮了他的阳台。   “喻冬!”宋丰丰的声音就在外头,“醒了么?去学校了!”   喻冬走出阳台,看到宋丰丰骑着他早就被淘汰了的自行车停在门前,车头挂着一袋早餐,正仰头冲自己笑:“迟到要登记名字,还要扣流动红旗的分,你不怕?”   喻冬笑了一阵,抹抹脸:“等我!”   他迅速洗漱,穿好了衣服,下楼去看周兰。周兰也已经起来了,她也听到了外头宋丰丰的声音。   “黑丰个癫仔。”周兰说,“你们今天是要去佛寺吗?”   “嗯。”喻冬点点头。他出门把宋丰丰给自己买的包子豆浆糯米鸡都拿回来,放在桌上,叮嘱周兰趁热吃。   宋丰丰满头雾水,在门口探头探脑:“你不吃啊?”   “去吃鸡丝粉。”喻冬从门口推出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   他很久没骑过这辆车了,好在周兰常常擦洗上油,还能用。肥宝在门口汪汪地吠,喻冬跨上自行车冲宋丰丰扬扬下巴:“走啊。”   七婶在门口扫地,看到他们俩风风火火地离开,莫名其妙:“喻冬,黑丰,去哪里?”   “去上学!”宋丰丰笑着回头,“读书!”   铁道口已经废弃了,再没有运煤运木条的列车从这里经过。   那盏红色的小灯再不会亮起,但值班室里偶尔还会坐着一个老头,在里头沉默地抽烟,偶尔冲出值班室,指着在铁轨上摔倒的小孩骂上几句。   铁轨周围长满了杂草,一簇簇又高又壮。草结了籽,被风吹得四散,会在各处扎下根来。   两人在鸡丝粉店里解决了早餐问题,婉言谢绝老板娘要把自己侄女介绍给喻冬的好意,骑上自行车又出发了。   街道上的各种垃圾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还在放暑假的孩子们早早就起来,在路边捡果捡树枝,互相笑着闹着跑来跑去。   从兴安街去乌头山路程稍远,两人绕了段路,跑到十六中门前晃了一下。   十六中的门卫换了新的人,他们互相都不认识,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喻冬跟门卫聊了几句,吃惊地转过来告诉宋丰丰:“佟老师当教务处主任了。”   宋丰丰倒抽一口凉气:“不是吧!她这么年轻。”   喻冬不得不提醒他:“十年了,黑丰。”   十六中门口的妈仔牛杂还没开门,老头老太坐在小门那里喝粥吃油条,一句两句地讲着闲话。老太对喻冬印象太深了,瞅了他几眼忽然就认了出来。   喻冬跟老太打招呼,老太这回不惦记自己孙女了,反倒说起店里来了个年轻的收银小妹,问喻冬有女朋友没有。   “结婚了结婚了。”喻冬朝他亮出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老太很遗憾,转而看向宋丰丰:“那妹仔真的好靓。”   宋丰丰:“结了结了。”   也乐颠颠给两个老人展示自己的戒指。   盘桓这么一会儿,日头渐渐高了,地上落下了清晰的树影。   两人又继续往前去。   龙行网吧只开了个小门,里头倒还是挺热闹的,一半在装修,一半还在营业。就算是升级换代,龙哥也不放弃每天挣钱的可能性。   站在门口的马仔也换了几个新的,没人再吹杀马特式的爆炸头,反倒个个留起了韩式锅盖刘海。   宋丰丰很看不惯:“平头多好看。”   喻冬已经远远蹬着车走了,还回头不停地往后瞥:“有个小哥长得不错。”   宋丰丰:“不行不行。”   两人悄悄讨论了一番,已经抵达辉煌街前头的十字路口。   辉煌街拆了一半,又重建了一半,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步行街了。原本辉煌街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人民剧场,宋丰丰记得小学时候常常去剧场里看儿童戏、木偶剧、交通肇事宣传片和廉洁奉公电影。   “对了,我上次看娱乐八卦,我们这里出了一个明星。”宋丰丰遥遥指着人民剧场的方向,“他以前就是在人民剧场里表演话剧的。”   人民剧场也已经拆了,已经成了一个新楼盘。   喻冬表示没听过,他对这些八卦兴趣不大:“你看过话剧吗?”   “没看过。”绿灯亮了,宋丰丰和他又往前去,“好看的吗?”   两人绕过张敬家的诊所,发现诊所还没开门。诊所现在的门面比之前好看多了,看上去也是个正规的地方而不是专营打胎业务的小作坊了。喻冬记得辉煌街的小巷子里一直有流莺流连。一到夜间,穿红戴绿的小姐姐们便齐齐出动,在亮着暧昧灯光的小发廊和按摩店里,用支棱着苍蝇腿式睫毛的黑眼睛和大长腿招徕客人。   喻冬和宋丰丰当时穿着校服从张敬家里出来,就不止一次被斜对面的小姐姐挥手招呼:“靓仔!来剪头啊!”   现在巷子里倒是一片清净,所有的小店铺都没有了。   宋丰丰戳戳他脸:“看什么看什么?你对这种店有什么眷恋吗?”   “眷恋个鬼啊。”喻冬踢他车轮子一脚。   宋丰丰猛蹬几下躲开了:“好了好了不要玩了。九点了,佛寺开门了。”   从辉煌街到乌头山,骑自行车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观景路上的凤凰木很硬朗,有的被台风扫去了半个树冠,有的却还完好,齐齐在这一天的烈日下抖动轻而薄的绿叶。   两人穿过了海岸线和新建的大桥,没有在教堂前停留,一直蹬到了佛寺门前。   喻冬放好车,垫脚望了一眼,顿时放心:“还在。”   那棵年老的小叶榕未被击垮,半个大树冠仍在佛寺墙上探头探脑,几只小雀起飞又落下,啄食树上的稚嫩果实。   虽然没被击垮,但是确实有三分之一的树冠已经落了下来。   据和尚说,那天晚上大树恰好被雷集中,先是哗啦一响,随后开始烧起火来。好在雨势也够大,没烧几秒钟又立刻被浇灭了。   不少人已经涌进寺里,纷纷在地上寻找自己曾经扔上去的许愿牌。   宋丰丰进了后院就汇入了找牌的人群之中,喻冬在一旁走来走去,听见穿着制服的人正在训斥一个和尚。   “避雷针是必须要装的!你们寺在山上!”制服青年大声说,“这次就是个教训!”   和尚双手合十,低低应声:“你说得对。”   制服青年:“那我明天就让人来装,你们住持不要再拦啦!”   和尚:“我们不装。”   青年气急:“那你还说我讲得对?!”   和尚目光炯炯:“这次确实是一个教训,也是佛谕啊。是这棵树帮我们寺挡了一场雷,善哉善哉。万物有灵,我佛慈悲。”   青年气到摘下帽子要打他,嘴上急吼吼地喊了个名字。   和尚躲开了,大声说:“我有法号的!俗名已经不用了!”   青年:“我要见你们老板。”   和尚:“是住持。”   青年戴好帽子,推着和尚的背往前走:“废话少说!你们老板怎么这么抠门呢?避雷针能有多少钱?你们一块木牌过年时敢卖200块……”   喻冬乐颠颠地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似乎也曾买过一块200元的许愿牌。   那是宋丰丰第一次带他到佛寺里来的时候。   “黑丰,你记得我们两个以前那块许愿牌吗?”喻冬找到了宋丰丰,走到他身边问。   宋丰丰正在地上翻找,见他过来了,随手扔给他一块:“我就是在找这个。拿着,这是我前几年买的。”   喻冬接了过来,发现手里的许愿牌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另外还有一句歪歪扭扭的“平平安安”。   他把这块牌子小心揣在手中,蹲下来跟宋丰丰一起翻起别的许愿牌。   他们就在无数的祝福之中,头顶小叶榕完整的那三分之二树冠上还挂着无数木牌,在风里撞击出轻响。   阖家平安。顺顺利利。一定高中。白头到老……各种各样的祝福一一被他们翻检,又小心放在一旁。   喻冬想起来了。当时在这里卖许愿牌的是宋丰丰的远方亲戚,说可以帮他俩写上足足四句祝语。   宋丰丰当时说了四句话:学业有成,天天开心;叱咤风云,大仇得报。   但最后两句被那和尚否决了,说戾气太重。   “哈!”宋丰丰突然大笑一声,“找到了!”   他冲喻冬晃动手里的一块木牌:“写的什么还记得吧?”   “记得。”喻冬接了过来。   木牌正面写着喻冬的名字,背面则是密密麻麻四行黑字。那笔宣称防水不脱色,这么多年过去了,字迹居然还是清晰的。   “学业有成,天天开心”,这是宋丰丰说的。   余下两句是那和尚后来添上去的——“有挚爱良朋,此生无碍”。   和尚说再挂上去也是可以的,只要每块牌子再交50元,捐足香火与诚意,小叶榕很快就能长好。   喻冬和宋丰丰揣着牌跑了。   山下的教堂有些冷清,录音机里播着圣歌,两三个老人坐在教堂里打瞌睡。神父倚靠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神情专注而紧张。   喻冬和宋丰丰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眯起眼睛打量神父手里的书。   不是《圣经》,是《天龙八部》。   “今年圣诞节还来吗?”宋丰丰问他,“来领饼干糖果或者笔记本。”   喻冬很怀疑他们两个这样的年纪,挤在一群学生里讨礼物会不会很怪异。   “你这么喜欢饼干糖果笔记本,我每天都可以给你准备。”喻冬从他手里把许愿牌接了过来。   那块只写着“平平安安”的是宋丰丰后来挂上去的,喻冬没见过。   “这是你的字。”喻冬说,“这么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丰丰脸皮厚,早就不把这个当一回事了,“丑是丑,但有特点啊。”   喻冬连他这种无赖的嘴脸也都很喜欢。   两人在安静的教堂里坐到了中午,小声地聊天说话,直到神父收好《天龙八部》朝他俩走过来。   “吃午饭吗?”慈眉善目的神父问,“60块钱一份圣餐。”   两人又跑了。   教堂前面的沙滩已经被填平,捡起了可以观景的小屋子,各种甜品、水果、特产琳琅满目,泳衣和游泳圈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喻冬和宋丰丰各买了一个椰子,在沙滩上边走边吃。   台风过后大海的颜色有些沉郁,沙面上的小螺小蟹和平时一样忙碌。住在螺壳里的寄居蟹尤为忙碌,喻冬在沙上站了一会儿,它已经毫不畏惧地从他脚背上急匆匆爬过,小小轻轻的蟹爪戳在喻冬的皮肤上,有点痒。   宋丰丰提醒他别走太远,注意鞋子,否则被浪冲走就找不回来了。   一条小狗在沙上跑,粉色小舌头耷拉在外头,赫赫喘气。   “像不像宝仔?”喻冬指着它问。   宋丰丰:“像你。”   他喝完了椰汁,椰子不舍得丢,打算拿回家里处理一下炖个椰子鸡汤。   “你连这个都会做?”喻冬好奇了,“我怎么没喝过。”   宋丰丰得意一笑:“我会做的东西多了,保证你天天吃都吃不腻。”   沙滩上不知是谁摆了个秋千,已经被台风吹垮了,连带秋千旁边写着“浪漫秋千,合影10元”的牌子。两人坐在秋千旁边,喻冬把椰子递给宋丰丰,宋丰丰咬过吸管继续喝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喻冬裤兜里揣着的两块木牌似有温度,令他心里头又暖又柔软。   海浪一波波涌上来。小蟹刚刚抛挖出的小洞立刻被海水抚平,又是平坦无皱褶的一片沙滩。   它仿佛能将所有坎坷吞没。   “黑丰。”喻冬说,“十年了。”   宋丰丰咬着吸管,伸出手指头数日子:“刚好十年吗?”   “刚好。”喻冬给他看自己的手表,“我第一次见你,大概也是这个时间。”   宋丰丰笑了:“骗人,你还记得?”   “当然。”喻冬收好手表,“我记忆力特别好。”   宋丰丰看着远处一色的海天,慢吞吞地说:“你当时……特别白。我在想,这个人也太白了吧,又白又好看。”   喻冬把手臂放在膝盖上,脑袋枕上去,扭头看宋丰丰:“我知道了,你当时就喜欢我。”   宋丰丰:“没有没有。”   喻冬:“有的吧?你还专门跑我外婆家里来偷看我。”   宋丰丰笑了:“那是偷看吗!你当时对我特别冷淡,是不是?有没有?”   喻冬:“没有没有。”   俩人都笑了。   跑来跑去的小狗被个小姑娘拎走了,一直小声地哼哼叫。   两人拍拍屁股上的沙,在小姑娘的店里吃了一份快餐,骑上车,又沿着来路返回兴安街。   海风吹起了喻冬的头发和衣角,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眼皮。   “喻冬。”身旁蹬车的宋丰丰突然喊了他一声。   “嗯?”喻冬回头看他。   宋丰丰车篮子里的两个椰子沉甸甸的,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撞在一起。   “没什么,就喊你一声。”宋丰丰咧嘴笑了,“你怎么都不变呢。”   他们穿过了郁郁葱葱的凤凰木,穿过有清风和树影的街道,就像学生时代度过的每一天。   那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漫长夏季。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块许愿牌的剧情发生在14章。   《白浪边》的正文至此完结啦。2月4日,也就是立春那天,开始更新番外。希望到时候也能见到大家。   新文也放出预收啦,是《逆向旅行》的系列文,同样希望到时候可以见到大家(虽然是下半年才会开文)。   很感激这两个月来的陪伴,谢谢各位!   PS:四个季节中我最喜欢夏天。 本书由 moni336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