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科学发展观》 作者:青律 文案: 一恍神就成了嘉靖,还多了四个提前十年出生的皇子。 朱厚熜茫然了一刻,突然眼前一亮。 这时候就该高举科学发展观的大旗,活用KPI考核制度,推动理工商艺全面发展,欢快建设更强更富大明朝啊! 主受 CP陆炳 =竹马闷骚忠犬攻 X 霸道傲娇女王受 欢脱苏爽强国文——让我们携手奋进奔小康吧! 内容标签: 传奇 历史剧 甜文 爽文 主角:朱厚熜、陆炳 ┃ 其它:明朝 作品简评 一恍神就成了嘉靖,还多了四个提前十年出生的皇子。朱厚熜茫然了一刻,突然眼前一亮。这时候就该高举科学发展观的大旗,活用考核制度,推动理工商艺全面发展,欢快建设更强更富大明朝啊!本文男主穿越成大明嘉靖帝,利用自己所学知识,从根本上革除弊端,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全面发展。不仅在农业、科学取得显著成就,还不断开疆拓土,让大明朝的光辉以更高的角度闪耀。全文格局宏大,情节流畅,爽点十足。 第1章   玄武门城楼上的打更声隐隐约约,皇帝大人依旧睁着眼睛。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做梦,从早晨睡醒直到现在,在一整天的懵圈状态下完成了上朝、用膳、看折子等一系列活动,全程都有些恍惚,觉得跟看古装戏一样。   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向来小心谨慎,自保都来不及,压根没察觉出来皇上不太对劲。   直到入夜之后,虞璁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不是做梦,是真穿了。   这紫禁城和龙袍冠冕,不是自己脑补的细节十足,而是它们本来就是真的!   太监是真的,瓷瓶碗碟是真的,就连这锦绣辉煌的乾清宫也是真的!   他又翻了个身,被金丝线绣玉枕硌的脖子生疼。   我这是……睡了一觉成皇帝了啊。   这怎么玩儿?再睡一觉能穿回去吗?   皇帝大人猛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来揉了揉脸。   帐幔外的黄锦察觉着皇上已经辗转半宿了,小心试探道:“陛下?”   虞璁愣了下,斟酌着语气道:“朕恐怕是有些睡糊涂了。”   “公公,你告诉朕,如今是哪一年?”   黄锦也没有想太多,温声道:“回陛下,如今是嘉靖七年。”   ——嘉?靖!   ——我穿到嘉靖皇帝朱厚熜身上去了?!   这大明朝虽然皇帝多,历史也又臭又长,但是有几个皇帝及相关的几段历史,自己的印象那叫一个深刻。   美食达人朱高炽,活生生给自己胖死,走路都得太监扶着。   动物园主朱厚照,喜欢养男宠娈童,皇宫里搭了个兽苑,搜罗各种狮虎豺狼金钱豹,脑子一抽还自封将军出去打仗。   修仙狂魔朱厚熜,几十年如一日的写符箓炼金丹,给一帮道士封爵赏禄,专心致志研究成仙方法,连朝都懒得上了。   所以——我真的,真的穿到那修仙皇帝朱厚熜身上了?   得亏没穿成崇祯同治之类的倒霉蛋。   虞璁后背有些发凉,心想还好是明朝中期啊,这时候大明国还没完蛋,还能抢救一下。   这朱厚熜原本是藩王出身,可那个当皇帝的哥哥不仅喜欢胡来,暴毙之前连个子孙后代都没有留,江山社稷就只好强行交给这个在湖北安心当王爷的弟弟,算是让他白捡了个皇帝的位置。   朱厚熜十五岁时赴京登基,还没进城就跟宫里的老臣们较劲折腾,一辈子活的倒也算恣意洒脱,压根不管那些大臣们的念叨,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眼下自己连这老太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宫里来去全靠轿子抬着自动寻路,简直跟废人没有区别。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名字。   如果说这朝廷上下还有谁可以信任亲近,就只有他了。   ——陆炳,明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重臣,是这皇帝乳母的孩子,竹马般一起长大的兄弟,更是肯拿命去火海里把皇帝背回来的挚友。   论地位,论交好,都是值得一辈子信赖的人。   古代没有消防车,也没有任何防护道具。这个陆大人肯只身赴火海把皇上给背出来,那就真的是过命的交情。   虞璁左右一琢磨,又想起来了些什么。   现在才嘉靖七年,陆大人也只是个当差的锦衣卫,后面的那些无限荣耀都还没到登场的时候呢。   也罢,先了解下大概的情况吧。   “公公,去把陆炳唤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他定了定神,心想今儿晚上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倒不如把一些事情都问清楚。   他这莫名其妙的就穿到了明朝,连个前情提要都没有,简直比裸考六级还可怕。   穿越者们若是进了后宫,或者寻常百姓家,倒也没什么,混吃等死过日子就成,迟早能习惯的。   可他不一样。   皇帝,是注定要上朝临政,治理国家的。   要真的效仿原主,几十年跑西苑道观里偷懒逃班,他的良心会超痛的好吗……   宫女们自觉地过来伺候他更衣,虞璁随口要了一壶热茶,心想得亏自己穿成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就算哪儿不对劲,也没人敢质问怀疑两句。   ——怀疑了又能怎样?自己这是魂穿,原主怕是丹药磕多了梦中暴毙,倒真的去青霄外见玉皇大帝去了。   半盏茶还未喝完,殿外就传来了通报声。   黄公公小心地观察着皇上的脸色,试探道:“陛下,陆总旗已经到了。”   皇上略一抬手,示意其他宫人都撤出去。   伴随着木门沉重的吱呀一声,一个身着飞鱼服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虞璁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紧跟着怔了下。   跪在他面前的陆炳,气质凛冽的犹如一把出鞘的寒刀。   他眸深眉长,随时待命的姿态犹如随时可以扑杀猎物的豹子。   朱厚熜当年十五岁入宫,在京城既无长辈庇护,还要想着法子捋顺这接盘的整个朝廷。   当时宫中气候已成,内阁里重臣环伺,权力也握在那老狐狸杨廷和手里。   是他,如帝王的爪牙一般,暗无声息的抹杀掉一众挡路的存在,一路护着少年意气的嘉靖帝坐稳了这乾清殿的位置。   虞璁沉默了很久,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晰。   自己现在是这紫禁城的君王,是这把寒刀的主人。   往后的路,哪怕不想走,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虽然已经过惯了现代的生活,虽然被剧透了一脸这皇帝今后的人生,可刚来这个时代,无论是宫中礼度规制,还是人物格局,他都一无所知。   “陆炳,朕与你,是自幼长大的兄弟,对么。”虞璁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很多事儿记得迷迷糊糊,都不确定准不准。   这要是记错了名字,唤了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进来,可就算捅了娄子。   陆炳跪在地上,虽然不知皇上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却还是垂眸点了点头。   虞璁略有些头疼的又叹了口气,低低道:“朕最近有些偏头痛,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带着些磁性。   “子夜里唤你过来,是想问清楚些事情。”   这个时候,也只能强行失忆装糊涂一波,得套几句话出来。   陆炳虽然心里惊讶,却一句多余的都不敢多问,只沉稳地应道:“臣定知无不言。”   虞璁也不客套,再度确认道:“如今是嘉靖七年,朕多少岁了?”   “回陛下,您刚过完九月十六的诞辰,已经二十一了。”   那还很年轻啊。   皇帝大人沉默了几秒,再度开口道:“拿个镜子过来。”   他还真想看看,这古代的皇帝长什么样。   明代的铜镜模糊还泛着黄,虞璁拿在手里把玩了一刻,照向了自己的脸。   镜中的年轻人苍白消瘦,凤眼狭长。   他愣了下,左右偏了下脸,又随意地做了两个表情。   一启唇,竟漏出两枚小虎牙出来。   虞璁怔了下,下意识地舔了舔那尖尖的虎牙,突然觉得镜中一脸冷漠的自己有点萌。   难怪当皇上讲究笑不露齿,一脸严肃啊。   这真要露出两颗虎牙出来,真是一点皇家威严都没有。   他冷哼了一声,又把脸板了回来。   陆炳悄无声息的候在一侧,佯装没看见刚才的那一幕。   他总觉着,今儿的皇上有些不对劲。   比从前温和了许多,全身紧绷的状态也放松了下来。   “你现在在哪里当差?”   “锦衣卫正七品总旗。”陆炳垂眸恭谨道。   虞璁打量了他几眼,又瞅出些门道出来。   陆大人虽然品阶低,但穿着飞鱼服,明显是恩宠加身,进宫之后被嘉靖皇帝亲赐的。   这飞鱼服原本是元朝宴会时专用的曳撒质孙服,后来改成仅次于蟒袍的赐服,就跟清朝的大黄马褂一个待遇。   “从今以后,你近侍朕的左右,无要事不得外出。”他硬着头皮道:“朕的偏头痛之事,不得传出去。”   陆炳会意的点头,低低道:“望陛下保重身体。”   现在这皇帝的位置,不想当也得当,不然大明江山交代在自己手里,真就成了千古罪人。   “不必跪着,坐过来。”   此刻入夜寂静,也刚好有段缓冲期,能简单交流些事情。   一个垂了眸子,屏息凝神的坐在那里。   一个佯装喝茶,半晌没有开口。   ——这要从何谈起呢?   聊聊朝廷里的政务?问问有谁在作妖?   不太可能。   虞璁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自己是脸盲症,要不是陆大人透着股冷峻的气质,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自己还真记不住他。   前朝的事情,怎么着都得等跟大家混脸熟了,能叫上各个的名号之后,再慢慢着手。   那问问后宫里的大事儿小事儿?   想到这里,皇帝大人僵住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性向放在古代,是个实打实的断袖啊。   他从小就不喜欢和女性接触,连相亲都是能逃则逃。   问题是现在接盘了这江山社稷,后宫一溜妃子肯定都等着临幸呢,往后怎么办?!   要不去跳个井试试?看看能不能再穿回去?   虞璁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问道:“朕后宫里,一共有多少妃子?”   陆炳身处锦衣卫,倒也和内务府之类的有过接触。   他沉吟片刻,回忆道:“一后二妃九嫔,大致如此。”   那还不算很多。   “不过来年春天,会再招收一批秀女入宫的。”   “不行!”虞璁下意识道。   陆炳愣了下,看向了他:“陛下?”   别的事儿都能好好商量,可是娶老婆还是算了。   虞璁意识到自己碰着敏感问题,脑子就有点乱,摆了摆手,略有些苦恼的开口道:“有没有法子……不选秀?”   这种问题好像……挺煞笔的。   哪个皇上不娶个三宫六院呢?   自己想继续活着,想应付那帮大臣们跟三姑六婆似的催促,就得跟种马似的睡那帮无辜的女人们。   但哪怕365天一天不差的睡过去,后宫里也总有被冷落的可怜女人啊。   更重要的是,我是个纯受啊,眼巴巴的等个可爱老公睡我都不错了,怎么可能睡别人……   陆炳又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提示】:   1.男主穿过来的初期,会有很多现代人的语言和举止。   他熟悉的是明朝历史,而不是明代风俗,所以对皇帝应该怎么称呼大臣,不能对下人说敬语这种事,做的非常生疏和不习惯。   进入皇帝这个角色,也是循序渐进的,望大家理解勿喷。   2.很多事情,比如北京的城市卫生非常差劲等等,【有真实明代正史文献考究】,真不是作者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   开新文辣——   欢乐吐槽向强国文,V前稳定日更三千~   因为不想虐也不想纠结,所以蝴蝶了皇子出生时间,明史等典籍会参考,但不会完全跟着来。   主要剧情还是在多快好省全面建设大明国上!   攻受君默认双初恋+竹马组合,主要是这么写感觉会很甜=v=+   -   感谢收藏留评等各种鼓励,祝小仙女们天天开心w   =   【预收新文·撒娇打滚求收藏】   [群穿宋朝]苍穹之耀   江银镇的人们在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哪里不太对。   手机信号没了,微博发不出去了,等等?!   镇长柳恣放下了望远镜,神情有点僵硬。   “我觉得……我们的整片镇子,都好像飞到古代去了。”   路线:群穿宋朝-先征南再定北-不扣细节全面近代化-开启世界副本   镇子自带数控机床/发电机/化学试剂/小学初中高中等设施   CP:高冷心机帝王受 X 文武全才辛弃疾 第2章   也不是不行?   虞璁懵了一刻,诧异道:“如何?”   陆炳虽然不清楚,皇上为什么开始发愁这方面的事情,却还是斟酌着说了大概。   上上任皇帝,也就是不靠谱的动物园园长朱厚照的爹,意外的非常靠谱。   不仅靠谱,还一往情深,与太子妃张氏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至死未另娶。   他的后宫之中,只有张皇后一人。   如今张皇后成了张太后,也不知回忆往日的荣宠时,又会作何感想。   虞璁听了个大概,第一反应倒不是这狗粮齁的慌,而是这皇帝不会也是穿的吧。   整个明朝上下,也只有他这一个皇帝选择了一夫一妻,白头到老。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若是碰着个如意郎君,也巴不得如此过上小日子,什么闲杂人等都别插一脚。   如今穿都穿了,大概率也只能孤家寡人一辈子了。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朕知道了。”   自己走的还是现代人的思路,所以把那帮大臣们太当回事。   纵观历史,这明代的各个皇帝,谁活的不自我又放纵。   想专宠一人,就让六宫形同虚设。   想日夜笙歌,就把紫禁城改成动物园,让男宠到处乱跑。   他虽然当皇帝业务还不算熟练,却也勉强松了口气。   得亏不是在礼制严的能压死人的清朝啊。   虞璁留了个心眼,问清那大太监的称呼,以及后宫上下大致的情况,又试探道:“关于皇嗣……”   在他的记忆里,嘉靖皇帝大概会在十年后才会有子嗣。   可这差事如果交给自己,倒不如投井了事。   “四位皇子,两位公主。”陆炳接的很快,仿佛并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去年一共诞下了三位皇子,太子已经两岁,公主也先后即将满月。”   虞璁这边正抿了一口热茶,松了口气道:“那便极好,你去取了纸笔过来,等会下去吧。”   陆炳点了点头,起身去侧殿厢房里寻来了笔墨纸砚,在替他研好墨之后,再度行礼离去。   我……真的,回不去了吗?   虞璁又瞥了眼镜子里陌生的面孔,内心有些懊丧。   他还是想念网络和各种现代的东西,如今虽然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可又能要什么呢?   连电影院都没有,简直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样。   皇帝苦思暝想了一会儿,用拿钢笔的姿势握了毛笔,粗略蘸了蘸墨,在宣纸上用简笔字大概梳理了个框架。   现在大概……是凌晨三四点了吧。   外朝目前一无所知,上朝时谁都不认识,要在宫里多混几个月,才能大致搞清楚机构和分布。   内宫里嫔妃不多,子嗣也够。   如果非得留在这当皇帝的话,第一要保护好的,就是这几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可这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他就有责任把他们照顾好。   ——万一,真的是做梦呢?   皇帝睡眼朦胧的把毛笔搁到一边,打了个哈欠就趴桌上睡着了。   “陛下?”   “陛下……”   黄锦小声又唤了一道,生怕惹的皇上不高兴:“晨露深重,要不回寝宫稍事休息?”   虞璁揉了揉眼,朦胧中再度坐了起来,发现身上被披了件狐皮大氅,也确实盖的人暖烘烘的。   他在看清周围还是古代的陈设之后,略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真的回不去了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虞璁缓缓起身,任由黄锦小步跟在身后。   “卯时。”   “几点上朝来着?”他猛地一回头,有种上班迟到的慌乱感。   “回陛下,今日休沐,不必早朝。”黄锦忙不迭道:“早膳已经备好了。”   早膳?   虞璁怔了下,回想起昨天那三顿食不知味的饭。   他虽然有预感,自己确实是穿了,心里一直不肯正视现实,连饭都吃的心不在焉,压根没尝着味道。   怎么说现在也在皇宫里,酒足饭饱这点小需求总应能满足的。   皇帝一撩袍子去了正殿,顺着直觉找到了坐的位置,示意可以上菜了。   宫女们接连捧着菜款款而来,三四例热汤,五六碟荤素小菜,都是热乎的。   主食是豆汤配米饭,素菜似乎长得同现代不太一样,让人有些辨认不出来。   虞璁带着看古代纪录片的心态仔细一瞅,心想还真不错。   蒸猪蹄肚肥厚得宜,煎小黄鱼酥脆喷香,还有一例西湖虾仁,从形貌色泽上都和现代很相似,可惜虾仁也太瘦小了些。   淡是淡了点,大概北方人口味不重吧。   他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又唤来了黄公公,斟酌了一番询问道:“后宫此刻,大概到了请安的时辰没有?”   “回皇上,娘娘们估计已经同太后请安完毕,此刻在坤宁宫里再次向皇后请安吧。”   皇帝摸了摸下巴,隐隐有了些思绪。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心里总是有几分野心与热忱。   虞璁缓缓站起身来,透过窗棂遥望这寂静的紫禁城。   这中国近代的几百年,也太惨了一点。   明代不靠谱的皇帝太多,直接被少数民族夺了国。清朝又好的不学偏继承些糟心玩意儿,闭关锁国再被洋鬼子挑起鸦片战争,不平等条约签的比高利贷还痛快。   日本岛的那群武士内斗成那样都能去福建搞事情,统一没多久就到了清朝,尝了点西化的甜头就摇身变成大日本帝国,舰炮对准曾经喊过爹的中国就轰轰几声开了火   自己向来性子跳脱,来这儿当皇帝也未必能正经严肃到哪儿去。   但在现代学过的那些知识、领略过的那些先进科技,总是有意义的。   自己现在当了皇帝,恐怕没办法再撸起袖子种田,当下一个袁隆平,也没法效仿诺贝尔或者柯尔特,砰的折腾出火药加农炮出来,但他现在是这皇朝的主人,正握着把握方向的轮盘,在带着大明国继续前进。   虞璁想了一刻,忍不住YY了些夷平日本之类的荒诞想法,又轻咳了一声,正经道:“起驾,去坤宁宫。”   不管怎样,先把后宫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再慢慢搞定外朝的大小事情。   玉辇虽然带个玉字,但本身是四人驾着的马车,前后装饰着玉石而已。   回想了一下大致的路线,从中宫转进后宫还是颇远了些,真要叫轿夫们成日抬着来去,估计速度也忒慢了点。   再往这宫门里走,就是当初故宫锁着门的区域了。   皇帝大人出了乾清宫,望着那门钮拱脊、绿瓦红墙,心里又涌出了些许的不真实感。   刚才吃饭的时候,手里握着的冰纹汝窑瓷碗,放到现代都是几百万的宝贝。   这日子虽然过得略有些束手束脚,可连着兽头门钮都是国宝级的东西,还真是让人有点恍惚。   十二后妃正齐聚在正殿里,一听说皇上要来了,各自排列整齐的候在门口,还没等虞璁走到她们的面前,就齐齐地俯首行礼。   “都起来吧。”虞璁打量了她们一眼,只认出了站在前头,明显穿戴如皇后的那位。   多亏刚才问了陆炳一句,皇后姓陈,是张太后为他择下的良家美人。   虞璁沉默地多打量了一会儿,陈皇后便如得了宠眷一般,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他坐了主位,见媳妇儿们各自娉婷落座,还在琢磨着一件事情。   这一个个,打扮的倒是都拼命往白了抹啊。   他并不清楚这一位位贵妇人头发上插的都是什么名贵东西,但这古代,可绝对没有迪奥兰蔻之类的牌子,化妆品的制备简直跟玄学一样。   “皇后脸上涂抹的,是什么粉?”虞璁心里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回皇上,本宫和诸位姐妹,涂得都是内务府供来的胭脂白丨粉。”陈皇后以为他奉承自己容颜姣好,说话都带了几分得意。   虞璁皱了皱眉,挥手示意旁边候着的小太监过来。   “这涂抹脸颊的妆粉,一般是用什么做成的?”   小太监头一次被皇上问话,吓得有点发抖:“回皇上,一般是米粉和铅粉,但米粉易糊,且面味略重,如今铅粉用的更多一些。”   皇帝愣了半天,心想这可真是坏了事了。   他再度转头看向皇后,询问道:“几位生育皇嗣的妃嫔,可都敷着此粉?”   陈皇后虽然没明白皇上怎么情绪不太对,仍点头道:“不错。”   这铅粉是什么东西——重金属!   哪怕是现代,资生堂倩碧之流都被爆料过铅含量超标,召回的召回道歉的道歉。   这种东西确实美白效果奇佳,可一旦摄入过量,不仅会造成贫血肾衰,婴幼儿如果接触过多,还会损伤智力和中枢神经的发育。   这帮妃子们涂完粉再抱孩子,就差脸对脸亲两口了!   “皇上今儿是怎么了?”一旁的顺妃打趣道:“莫非是觉得,姐姐越发光彩照人了?”   得罪了,各位。   虞璁深呼吸了一刹,坚定地开口道:“取十二方热帕子来,为娘娘们卸妆。” 第3章   这原主,也就是嘉靖皇帝本人,是个什么都敢吃的主儿。   丹砂炼的丹药,经血做的红丸,反正道士们吹嘘啥,他自个儿就敢吃啥。   可是虞璁哪怕是文科生出身,对这种成分不明,副作用不明的东西都格外谨慎。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孩子们扛不住各种东西的摧残,跟历史上记载的一样,一个个还没长大便夭折了。   都说古代人日子过得精细——精细个毛啊。   没有孕前检查,没有排畸化验,怀孕时吃点燕窝鲍翅都觉着滋补,连两块钱一瓶的维生素D都买不到。   虞璁心想这让女人们当面卸妆,虽然确实有点折面子,可折面子哪里有身体健康来的重要啊。   这后妃们干啥,宫里的女人们就效仿着照办,然后再扩散到京城,京城再往全国传。   这大明国的女人们被铅药荼毒了多少年,能生出健康聪明的孩子都是老天保佑啊。   后妃们面面相觑,可谁都不敢反抗皇上,只有陈皇后大着胆子道:“皇上可是觉着,这妆容不够得体?”   虞璁笑的温和,扯了个由头道:“这铅粉把人画的有几分鬼魅的阴森感,朕还是喜欢素颜的自然清新。”   “爱妃们原本就天姿国色,没必要往脸上糊这些东西。”   这万事没有皇上的一句话重,一听他表态喜欢素颜,顺妃当即就接过帕子,开始里里外外的净脸。   古代妆容简单,也没有眼线睫毛膏之类的麻烦物事,不出一会儿,在场的所有后妃都焕然一新,露出质朴的本来面孔。   到底是精挑细选进来的美人儿,这卸了妆以后,肌肤一个个都透着淡淡的光泽,将从前的那层惨白除去,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这原主今年才满二十一,后妃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个稚气未脱,还都是些懵懂的少女。   皇后虽然动作迟疑了些,还是照办不误,只是表情略有些失落。   “这不施粉黛,反而更漂亮了几分。”虞璁满意道:“回头叮嘱各个宫人婢女,宫中不得再用铅粉敷脸,一律从简自然为宜。”   若是有意护肤,大可以用米浆、牛奶、蜂蜜之类的东西,铅粉得回头想个法子,大范围的禁掉。   “皇上平日忙于政务,都没空瞧瞧孩子们。”顺妃柔婉道:“要不趁着这个机会,把皇子们抱过来?”   一岁前后的孩子,大概都会走路了吧。   按照陆炳之前的解释,这小孩儿们在幼年的时候,都是跟着母妃们生活长大。   一想到这儿,虞璁下意识地开始脑补各种宫斗经典镜头了。   后宫们的女人闲着没事干,还成天巴望着皇上来同她们作伴,在深宫中一个人寂寞的呆这么多年,想不憋坏都难。   眼下自己不可能再临幸谁,日后也不会有新的皇子诞生,可这十来个女人里但凡有一个作妖的,都有可能祸害到自己的四个孩子。   “不必抱过来。”虞璁抬手道:“诸位爱妃,随朕去各宫里散散步,晒晒太阳吧。”   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既没有寒风刺骨,阳光也挺暖和。   一众宫妃得了皇上的几句夸奖,都露出一派欢喜的神情,极其恭顺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如果能随便下令的话,他倒想把五禽戏都在宫里推广开来,让这帮姑娘们多运动运动才好。   林黛玉那样的大家闺秀,成天活动量少,又心情郁结,若是放在现代读书,跟着初中高中天天做一套雏鹰起飞广播体操,肯定吃嘛嘛儿香,睡的贼踏实。   虞璁正思索着,旁边的皇后轻咳了一声,慢悠悠道:“长春宫到了。”   丽妃忙不迭地唤了宫人过来,抱着还在啃手指的大皇子,再度行礼道:“见过皇上。”   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冒了个鼻涕泡出来。   虞璁同妃嫔们在正殿里小坐了片刻,看着这帮十几岁的姑娘们逗着小孩,总有种过家家的错觉。   早婚早育要不得啊。   他起身转了一刻,忽然开口道:“这宫内进出,都没有名簿的么?”   “名簿?”丽妃好奇道:“皇上是指……”   “这后宫之中,婢女太监大几千人,平日都是自由来去,全凭看门儿的决定能否进来?”   虞璁眉头一皱,远远地望着进来的方向,声音一沉道:“若是有人想谋害皇嗣,如何能找到下落?”   陈皇后听到这里,愕然道:“这一个长春宫里,单是丽妃所居的主殿,便有二十来人前后伺候着,还不算照应小皇子的奴才……”   “人多口杂,更应谨慎小心。”虞璁认起真来,示意妃嫔们都聚集过来,在窗边指点方向。   “这小厨房有单独的进出口,殿外院子前后门也能进出。”   “侧殿前后两个出口,主殿也有两个出口。”   “如果有不轨之人想进来,简直易如反掌。”他皱了眉头,对着皇后道:“取纸笔来。”   一旁的小婢女忙不迭取了纸笺笔墨,递到了皇后手边。   这不管是衣物的换洗、乳母的食物摄入,还是宫中的器物消毒、人员的进出往来……   盲区多的一抓一个准。   这巡逻的侍卫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   “第一要做的,便是分区设牌。”虞璁回忆着现代公司集团的分层制度,严肃了口吻道:“这后宫主殿,每个宫人都应配着刻名令牌,各宫只保留正门和后门两处出入,并备簿子签名画押。”   他说的耐心而又缓慢,确认这一众姑娘们都能跟上思路。   “第二,便是要严格监控奶娘和嬷嬷们的出入,饮食摄取都交由指定的小厨房,不得随意接受任何饮食层面的馈赠。”   一定要限制各宫之间下层的交流和会见,避免贿赂和勾结的可能。   虞璁一道道的顺着公司规章改下去,一炷香的功夫说过就过。   群妃各自坐在绣墩上听他解释每一则条例的用意,眼睛各自泛起光来。   皇上可从来没这么耐心的同她们说过话,还处处是为她们考虑。   陈皇后虽然写的手酸,倒也享受被后妃们注视羡慕的状态,原封不动的把话一句句抄下去,还在旁边用小字批注。   现代化技术不一定能拿来就用,但管理模式总是没错的。   “这段时间,等宫则整理清晰之后,还望各位再誊抄一遍,装裱后挂在殿内,以训诫宫人。”虞璁见一群初高中生模样的少女围坐在这,突然有种给她们发书发笔墨的冲动。   不刷刷题,起码也要充实下生活和脑子,别只顾着悲春伤秋。   还没等他在后宫里逗留着享用午膳,黄公公又小跑着过来了。   “陛下,张璁张大人求见,说是要汇报京畿庄田清查的事情。”   虞璁眉毛一挑,心想自己还没认全这帮媳妇儿的脸,等回头再过来,怕是又得重新来一遍。   但在后宫里呆了一上午之后,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有干劲。   现代人最强大的利器,不是高端科技,而是制度化和规模化的思路。   对后宫里的进出管制、食物保管条例等多项事物能进行现代化管理,对朝廷乃至于国事,都可以用同样的思路来发展。   且不说这原主已经在上位的前五年里加强了君主专制,单凭自己这细水长流的耐心,若真的想要如此发展,完全是跟着规划走的事情。   虞璁脑子里一抽,自动开始脑补新闻联播里的种种口号。   ——我们需求的是什么?   科!学!发!展!观!   用最效率的方式,最开阔的格局来思考问题。   让大明国多快好省的发展扩张,重回曾经的巅峰,并创造新的辉煌!   他精神了许多,示意陈皇后和两位妃子把刚才谈的其他条令也都商讨着拟定好,回头送到乾清宫去,低头亲了下又在啃手的小皇子,与群妃告别,再度回了中宫。   白发染鬓的张璁正等候在侧殿,一见听见玉辇驶来的声音,忙不迭候在了乾清宫门口。   君臣寒暄了两句,一同行至议事论政的东暖阁。   作为皇帝,虞璁认不清文臣的脸,但记着历史里一个个响亮的名字。   在陆炳离开之际,他还探问过张居正的名字,可惜陆炳摇了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夏言和严嵩两个老狐狸此刻都在朝廷里,张璁是早他们一代的名臣,虽然也是投机上位,但一辈子尽忠职守,兢兢业业。   趁着回忆的功夫,虞璁又打量了一眼步履有些蹒跚的老人,颇有种书中人走出来了的不真实感。   赐座赐茶之后,他关切地开口问道:“张大人身体如何?平日里可有哪儿不舒服的?”   “谢皇上关爱,”张璁恭敬道:“臣一切都好。”   “这京畿庄田清查,进行的如何?”皇帝回忆着老太监之前的通报,再次开口道。   张璁沉吟了一刻,还是把许多实情都坦诚相告。   听着听着,皇帝就懵了。   合着这天下的粮田,接近一半都给王子皇孙们给占了。   “不仅如此,”张璁叹息道:“天下的流民,约计有六百余万人,所以才诸地叛乱频发,不得安宁啊。”   “京城的皇庄,大概有多少顷?”虞璁艰难地开口问道。   “虽然接连清剿了五年,如今的皇庄仍有三万顷,过半是豪绅抢掠了赠奉给皇亲们的。”   虞璁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脑子里一串零愣是分不清楚单位。   三万顷是个什么概念?这个时代的北京才多大?   资本主义是吸血鬼就算了……这帝国主义简直比吸血鬼还姨妈巾啊。 第4章   朱元璋当年生了一堆儿子,儿子们又生了一堆儿子。   一层层分封下去,王孙勋戚靠着那么一丁点的血缘关系,占了天下接近一半的庄田。   由于这帮权贵们肆无忌惮,地方的豪强恶棍更是为所欲为,直接将百姓的私田指认为官田,将这些土地再进献给诸多王府,用来谋求私利。   直到正德九年,仅京畿内的皇庄就占地接近四万顷,全国流民约计六百余万人,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这也导致了农民暴动在诸处频发,埋下了无穷的隐患。   皇帝大人用指节敲了敲椅背,心想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如果按照古装剧的那一套来,这穿越之后,怎么着也该谈谈恋爱,然后发挥下英武才智,最好建功立业,好衬托的咱现代人要多流弊有多流弊才对。   但是按照老张同志这么一解释,虞璁大概听懂了现在的状况。   首先国家有一半的土地,在这帮蛀虫般的远方亲戚手里。   其次还有六百多万流民,不务正业到处讨饭搞事情,可能随时都落草为寇,来一出水浒传给他看。   ……这当皇帝还真是不好当啊。   假如把这场穿越看成一场RPG,别人的第一个任务,大概是跟未来恋人来个偶遇,或者跟着新手引导简单熟悉下环境。   到了他手里,怎么就成了‘种田吧少年!’?   虞璁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又意识到自己没有眼镜了,只干咳一声道:“张大人,目前这件事情,大概有多少人在管呢?”   “回禀陛下,如今还有四百万顷有余的良田被侵占。”张璁重重叹了口气,又强打起精神道:“目前由臣、夏言、樊继祖等人主持,各省镇守内臣也在遥相响应,虽多有波折,但每年清算的数量,也着实可喜。”   虞璁下意识的一拍椅靠,突然明白过来哪儿觉得不对。   现在这个国家,没有农业部!   他意识到老头儿被自己吓一跳,摆摆手示意张大人放松些,借着抿茶的动作,又开始琢磨事情。   三省六部虽然从唐代发展到了明代,但六部只能承载一个国家基本的发展需求,不足以完整的把某个项目给撑起来。   现在农田方面的事情,看起来好像就是算账分地这么简单,但在古代来说,行政强度不亚于现代的人口普查,又或者是土地改革什么的。   “此事由礼部和工部的几位大臣担责,实在不妥。”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张大人道:“朕以为,当召集这几位主事的大臣,商谈七部之事。”   “七部?”张璁愣了下,皱眉道:“陛下,如今只有六部十二司,何来七部?”   很多细碎的思绪在脑中汇集,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的,户礼工刑兵吏,唯独缺了一个经。   古代人商业意识浅薄,也没有大型项目投资的概念,但凡要修长城挖河道,就疯狂搜刮民生血脂,造成一帮老百姓哭着造反。   “要再立一个。”虞璁下意识的喃喃道:“就缺这一个。”   想要一口气把大明朝建设成新中国这样,肯定难上加难。   这个时候甚至没可能管什么素质教育、女权平权、卫生医疗,能让万千的流民有一口饭吃,都属于做了好事一桩。   他下意识的追溯现代的各种完善之处,心想这些好东西都得写进书里,哪怕这辈子自己没机会了,也要把宏图大业交给那帮小崽子们。   “新立一部?”张璁也跟着思索了很久,却没有开口质疑。   “主农商,新政既然已经实施了好几年,大可以把这些人员都整合进来,”虞璁调整着说话的角度,以免让他看出破绽出来:“朕以为,可立农、商、财、贸四司,兴民生大业,赐天下福祉。”   “具体的细节,可交给你与夏言仔细商讨,几日后拟封折子递过来,可好?”   这些事情,他都不必做执行者,而是最高处的执棋者。   虞璁见张璁诚惶诚恐点头的样子,再次在内心里感谢了一通原主。   要不是这朱厚熜当年厉政揽权,一通打屁股揍到文臣们服服帖帖,现在他压根没啥发挥空间。   君主专丨制在某些时候,还是非常管用的。   皇上在这个时代,就是所有人的天。哪怕他执意要东征日本,都没哪多少人敢拼命拦他。   代张璁走后,后宫那边递了誊抄好的条例过来,不仅字体秀丽工整,就连条款的梳理,也非常合他的意思。   虞璁虽然认繁体字有些费劲,看着却还是噙着笑,用朱笔圈了两处不合适的,正欲落笔批注,意识到自己只会写现代的简笔字。   ——不会吧。   皇帝端着笔冥思苦想了半天,唤了黄公公进来,一一跟他讲了哪些要改的条例,吩咐他亲自把这宫规再呈回去。   看来,这回头得天天晚上练字才行啊。   虽然张大人走了,可虞璁摸着下巴一琢磨,还是哪儿不太对劲。   这新部成立,总得要拨不少人手过去。   张大人原本就是尚书,他和夏言一走,原有的位置由谁来补?   另外,从这老人话里话外,他依稀听了出来。   原主在政权稳定之后,就开始励精图治,大行改革。   但自己知道的事情,也太少了些。   “唤陆炳过来。”   陆炳进殿时,皇上正斜趴在桌子旁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玉石扳指。   他凤眼微挑,薄唇轻抿,透出几分清冷的意味。   “陆大人来了?”虞璁眼睛一亮,示意他平身就坐。   “朕头痛乱了记性,有些事记得迷迷糊糊的。”   “陆大人可否回忆下,这过去的七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别人他不敢问,可这人毕竟是发小,性子又沉稳安静,断然不会错。   那个缄默而又稳重的男人抬起头来,默不作声的坐了下来。   乾清宫的内殿偏暗,在明烛锦灯之下,年轻的帝王眉目俊朗,在柔光下被渲染出一种难得的亲近之意。   入宫之后的七年里,陆炳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仿佛忘了从前在竹林里追跑嬉闹的情形。   可是在内心的深处,那个昂头喊阿彷哥哥的少年模样,依旧清晰可见。   陆炳定了定神,再度开口,语速不急不缓。   “第一年,陛下敕封亲身父母为太皇太后,命各边巡按御史三年一阅军马器械,振四省灾粮,立皇后陈氏。”   “第二年,陛下振辽东饥荒,以灾荒免天下税粮之半,西域三国入贡,俺答进犯大同。”   “第三年,四省地震,大祀天地。杨廷和为首的多位老臣致仕,重立兵部多职,退两州寇乱……”   虞璁静静地听着他回忆过去的历年大事,内心又开始掀起波澜。   他突然想起来了。   这一段,确实从前看史书的时候,读过只言片语。   嘉靖七年,正是‘嘉靖中兴’的中期。   此刻的嘉靖,不仅没有沉迷修仙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他施展抱负,体恤天下,正在大行改革,试图还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之后那些不堪入目的历史,都是在十年之后才开始的。   “第六年,命群臣陈民间利病,升兵部侍郎张璁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陆炳略有些不确定的斟酌了一下,再度开口道:“前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总制三省军务,讨田中判蛮。”   “等等——”虞璁下意识地示意他停下来,不可思议道:“王守仁?”   陆炳谨慎的点头,不再多言一句。   他没听错吧!王阳明先生简直是明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王守仁还活着!而且现在人估计就在南京!   虞璁的脑子越转越快,明显又想起些熟悉的名字出来。   是了,这是嘉靖,有王守仁、有徐文长、有戚继光、有张居正——   无数的明星在此汇聚绽放,惊艳了整段历史!   还有谁来着?!   等等,好像还漏了一个人!   皇帝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趁着热气又喝了大半盏,眼眸里依旧明光熠熠。   “杨廷和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杨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第5章   这杨廷和是一代奇才,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   要不是他睿智博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力挽狂澜,这王朝早就砸在上任混账皇帝朱厚照的手里了。   后来新皇即位,担心这老臣势力深重,想法子将他赶回江西养老,到也没什么毛病。   政权交替之间,肯定要多方势力洗牌,嘉靖皇帝这几年里换的换劝退的劝退,也算把控制权又抢了回来。   杨廷和年纪大了,使唤不动了,可他还有个儿子。   这杨慎,就是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一位啊!   论才学、论胆识,他都是一代豪杰,只可惜郁郁不得志了一声,只在西南造福百姓,没能回来报效朝廷!   陆炳眼瞅着皇上满眼的笑意,点头道:“回陛下,杨慎在当庭廷杖之后,已经放逐西南了。”   这明代才子里,王守仁算是划时代的一位,杨慎也是一位。   两人不仅通诗书晓文章,关键是都好学兵法,也都以少数民兵镇压过一方叛乱。   虞璁心里记了一笔,不假思索道:“传朕密诏,接这二位大人入朝,与朕共商建部之事!”   陆炳飞快地记了下来,当即退了下去。   有这两个大臣在,哪怕自己有时候举棋不定,心里也能踏实一些。   虽然现在做了皇帝,但他内心中,还始终保持着几分粉丝一样的心态。   到时候和这两位的会见,不亚于跟李白握手,陪杜甫喝酒诶。   黄锦眼瞅着皇上一个人独坐在那,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询问道:“陛下,现在已经是午时了,唤光禄寺传膳?”   虞璁怔了下,点了点头。   他确实有点饿。   今天原本就彻夜没睡,醒来以后巡查后宫,接见大臣,眼瞅着黄公公提了个醒,自己眼皮子都开始发沉。   下午多睡一会好了……   光禄寺那边早已备好了御膳,十几样菜传到桌上来,当即便摆的满满当当的。   且不说这一道道摆的精巧的菜式,他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单瞧瞧这不知道是青花还是什么瓷的盘盘碗碗,都等同于一次首都博物馆的大型展出。   虞璁拿起来一个芙蓉水晶碗,在光线下端详着它剔透的质地。   这样一个粉粉的盛凉菜的小碗,都是漂亮的犹如玉刻的莲花一般。   当代的塑料和玻璃工艺虽然精湛,但某些细节的雕琢上,还是比不过这些纯手工打造的精品。   皇帝吃饭的规矩,他从前是听过的。   每样菜不能多吃,怕被人算计下毒。   不过虞璁现在也无心对着哪盘菜猛吃一通——午膳整的跟自助餐一样,一溜菜布在那,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一筷子拎起来都不知道夹哪块。   皇帝琢磨了一刻,挑了块豆腐尝了一口。   嚼着嚼着,他觉得哪儿不对劲。   “黄锦。”虞璁保持着夹菜的姿势,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这是豆腐。”   “这绝对不是豆腐。”他感觉哪儿都不对劲,又夹了一筷子。   哪怕处理的手段再复杂,肉类和豆制品还是有一丁丁区别的。   “这……就是豆腐啊。”黄公公在旁边陪着笑道:“跟从前几年的规制没有差别。”   “不。”皇帝放下筷子,抿了口茶沉痛道:“我尝出来了。”   “这特么明明是鸟脑!”   这形状虽然跟豆腐差不多,但是无论从口感还是味道来说,这玩意儿都是肉!   虞璁拿筷子一拨弄,突然古今结合的想清楚了点事儿。   他突然回想起来,这太祖也就是老朱同志,为了让后代们都能忆苦思甜,吩咐每顿菜里都得有个粗菜,就比方说一碟豆腐。   结果这种勤俭节约的思想蹿到如今几代,就顺理成章的变了味。   自己前面的几任皇帝,要么跟保姆滚到了一起乐不思蜀,要么醉心动物园发展事业及木工技艺研讨,就没几个正常人,生活作风也是怎么腐败怎么来。   祖宗的规矩要守,皇帝又个个都是祖宗,光禄寺就想出这些歪脑筋出来,变着法子讨好献媚。   他现在,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这光禄寺的一众人,搞不好已经开始把皇帝当智障耍了。   饭该吃还是得吃,他现在要是撂下筷子把那群混账提溜过来,晚饭又不知道要忙到几点。   “劳烦黄公公,再把陆炳叫过来。”   虞璁低头扒了两口饭,强端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但似乎并不成功。   这熘虾仁酱鹅翅勉强能吃,肘子炖的老了点。   菜式的摆盘当然不输米其林的招牌菜,单拎出这描龙画风的金碟玉碗,还有那沉甸甸的金筷子,都吃的人简直洗刷灵魂。   但感觉调味也不咋地啊,就是食材贵了点而已。   可能是南北之间的口味差异吧,毕竟北方人居然吃咸豆腐脑,简直不能理解。   皇帝咂了一声,颇有些遗憾。   陆炳被叫了过来,缄默的行了个礼。   通政司的令牌已挂在了腰侧,看来效率还可以啊。   “朕要看财报。”虞璁放下筷子,接过帕子简单擦了下,又意识到自己说的太现代了一点:“你去一趟天财库,把近两季光禄寺结算的账簿拿来,朕要亲自看一遍。”   陆炳颔首退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捧了账簿过来,屏息凝神的站在墙边。   虞璁虽然心里记了这帮厨子们一笔,但是累了一上午胃口颇好,还是就着鱼肉下了两碗饭。   等他吃饱喝足,抬手示意陆炳把册子抱过来,自己随意择了一本,开始就着茶大致浏览整体的情况。   看着看着,皇帝的脸就黑了。   自己还是个现代人的时候,就听过宫廷里的荒诞故事不少。   那光绪皇帝被养在深宫里长大,愣是被欺骗鸡蛋七八两一个,自个儿都省着舍不得吃。   这群混账觉着皇帝都好骗呐,什么都敢往账簿上写?!   “你告诉朕,谁管这光禄寺上下来着?”虞璁抬起头,寒气森森道:“两季用银十八万两?!”   这后宫加上他统共才几个人?光禄寺这是砸银子在养猪呢嘛!   “如今科道官是任通任大人,”陆炳低头答道:“负责监管开支进出等逐项事宜。”   “把任道官和光禄寺卿都叫过来。”虞璁接过茶盏,抿了口热乎的洪州白露茶,凉凉道:“朕要好好的慰问下工作。”   两个官员下朝还没多久,就被锦衣卫又带进了乾清宫里,被吩咐在殿外候着,半晌都没个消息。   任通与方朝面面相觑,又不敢小声嘀咕,个个都有些发冷汗。   皇帝吩咐垂两道纱帘下来,又央黄锦去寻了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太监,让他站在纱帘一旁,只能看得见自己。   “宣任通、方朝进殿——”   两个要员小心翼翼的进了殿,却看不清纱帘外还站着谁,只得对着皇帝纳头便拜,神情恭敬的跟见了祖宗似的。   虞璁掂了掂手里的账簿,慢条斯理道:“知道朕拿着什么吗?”   方朝大着胆子抬头一看,战战兢兢道:“是……是账簿。”   “朕问你。”虞璁抬了眸子,看着他道:“这光禄寺上下,一共有多少当差的?”   这光禄寺卿,就是最顶端的那个官儿,不可能不清楚这一切破事。   “回皇上……一共两千八百人。”方朝又飞快地低下头,心想怎么就开始折腾自己了。   虞璁并没有吭声,而是瞥了眼旁边站着的陆炳。   “这账簿上支的俸禄,是三千六百人。”陆炳平板地报道。   “是!是!三千六百人!微臣记错了!”   这一个光禄寺,管着朝廷的祭享廷宴,负责一切跟膳食相关的事情,怎么就整出三千多人来养活了?!   虞璁压着脾气,没有追问下去,又凉凉道:“一枚鸡蛋,要多少钱?”   完了,皇上怕是听哪个小人告了状,这是要治他啊。   方朝不管旁边的任通脸色煞白,强撑着道:“回皇上,三两银子一枚。”   “来,你告诉朕。”虞璁瞥了眼那略有些惶恐的小太监,挑眉道:“多少钱?”   小太监心知皇上有意照拂自己,脆生生道:“三文!”   皇上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龙椅的椅背,敲得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看来方卿的记性不行。”虞璁低笑了一声,又开口问道:“那一只鸡,又多少钱?”   哪怕这方朝有意压价,账簿上的记载可也清清楚楚。   方朝哪里还敢再说下去,哪怕他现在没脸看皇上,额头也能被吓得布满汗珠。   “怎么,又不记得了?”虞璁指节一敲,旁边的陆炳便平直报道:“按天财库账簿记载,一只鸡二十两银子。”   “多少钱?”皇上又挑眉问道。   小太监大着胆子报了出来:“黄鸡二十文!乌骨鸡三十文!”   “方卿,怎么不继续编啦?”虞璁拿着账簿,身体略往前倾,冷笑道:“接着编呐!”   他手中的簿子直接甩在了这肥头大耳的官员脸上,扇的闷声一响!   “两季能索取十八万两银子!”   “科道这边的御史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这么糊弄朕!!!”   陆炳在旁边屏着呼吸,偷偷抬眸瞥了眼皇上瞪眼睛发脾气的模样,没来由的想到家里猫儿炸毛的样子。   没等那两个官儿再痛哭流涕的求饶,虞璁直接挥手道:“给朕叉出去!先打屁股各五十大板,扔牢里去!”   他想起了什么,又瞥向陆炳,压了声音道:“不得向外声张,先给朕压着。”   等朕睡醒了,再来一个个收拾你们这帮孙子。 第6章   虞璁这么一睡,便昏昏沉沉的直接睡了两个时辰。   他原本就觉着,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真做起梦来,又开始追溯现代的种种光景。   醒来之时,天已微暗,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还鸣着两三声鸟鸣。   他缓缓地支起上半身来,想打开台灯,却扑了个空。   ……没有穿回去啊。   皇帝接了宫女递上的热茶,瞥了眼这甜白釉的瓷杯,总觉得自己像住进了博物馆里。   他伸了个懒腰,吩咐把宫灯再调亮一些,唤了陆炳进来。   “陛下。”陆炳依旧低头俯身,动作利落如暗卫。   “那两位大人,还关在牢里呢?”虞璁挑眉道:“现在光禄寺,一共有三千多人?”   “这宫廷职位,不都是世袭下来的么,朕怎么记着,从前没有这么多?”   他觉察出来哪儿不对劲。   单单一个负责皇室吃喝的机构,能招进这么多人,又不是内务府收婢子。   陆炳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光禄寺与其他机构不同——不拘出身,散官给授。”   正是因为这个机构,既要掌管四方贡品、牲畜酒醴,又要承办典礼宴席、宫廷膳馐,所以人手方面管得颇松,每年都混进来不少寻个差事的平民百姓。   虞璁任由宫女为自己穿戴好了长袍玉带,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这三千多人,如果精简下来,估计四五百人总归是够的。   但是剩下的两千多人,不能斥之为流民。   这天下的流民太多,简直跟八十年代的大范围下岗再就业一样……   “这三千人中,肯定有识字的,对不对?”虞璁扬眉道:“传朕旨意,清点光禄寺各司所有官仆,整理详情成册。”   “详情?”陆炳讶异道。   “对,”虞璁笑了起来:“会农桑之术,懂庖丁之艺,会什么就记什么,凡是务农经验深厚者,一律整理出来,移送簿子给张璁大人,让他挑些能人,之后定有他用。”   “陛下的意思是,这三千人中,先摘一部分出来?”   “一点点来,总会给他们找到新职的。”   “对了——黄锦!”他侧身长唤道。   “老奴在!”   “从今以后,朕的起居膳食,交由司礼监处置,不再由光禄寺承办。”   皇帝摸了摸下巴,心想给自己开个私灶,也算是小小的爽一下。   光禄寺做饭到底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是太监们做饭好不好吃,那可是历史闻名的。   在嘉靖万历之期,司礼监接下了御膳的活计,开始单独给皇帝备膳。   要知道,这帮太监们被俸禄和金银打点的脑满肠肥,在自家小厨房里都可是养了私厨的。   宫里的活计大多是跑腿应承,没有庖丁炊火之类的麻烦事情,往后这事儿归了司礼监,也肯定是太监们再寻厨子们来精心烹制。   黄锦忙不迭的应了,又退了下去。   陆炳屏息凝神的候在一边,等着他随时差遣。   虞璁望了眼日薄西山的天色,又开始琢磨些事情。   这从古至今的改革者,大致都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为什么呢?   张居正王安石之流,大概是动了某些利益集团的蛋糕,被下狠手报复了回去。   他啧了一声,开始庆幸自己是个皇帝。   如果这种改革,励在为每个百姓谋福祉,提高平均生产力,让每个人都提高收入和生活水平,阻力就小得多。   也正是如此,过去几年的庄田清理还算顺畅,毕竟王亲少而百姓多,就连文武百官也拍手称好。   那些便宜亲戚们被夺权的夺权,手头的兵力也被控制的死死的,自然敢怒不敢言。   但是接下来的每一次改革,恐怕都会如同在缅甸边境行走一般。   搞不好哪天就要踩雷碰壁,回头吃一鼻子灰。   虞璁想到这里,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一切,对于自己而言,都如同幻梦一场。   之所以穿越过来以后,没有混吃等死,没有得过且过,想些法子变革施政,也只是希望,未来的中国,可以更好一点。   鸦片战争,不平等条约,还有八国联军什么的……都吃粑粑去吧。   “对了,那些宫规细则,各宫可都各抄了一份?”   他想起了什么,又抬眉看向陆炳。   宫中的妇孺向来闲着没事情做,如今得了皇令,也算生活里多了些新东西打发时间。   “听旁的太监说,各宫各殿都已装裱张贴了。”陆炳回道:“有的娘娘还亲自给掌事嬷嬷和宫女再三讲解,生怕哪里不够周到。”   虞璁勾唇一笑,心里放松了一刻。   回头还得多去看看那帮小孩子们,得仔细照顾着陪他们长大。   要说最能够给新生儿提供免疫力的东西,那肯定是母亲的初乳。   可惜眼下这帮妇人没读过书,孩子也净扔给那帮不知道体质如何的奶娘。   这古代买不着叶酸跟维生素D的药剂,也只能吩咐往后备御膳的时候,多给皇嗣奶娘们准备些菠菜蛋黄还有牛乳。   他真想把她们都拎到太阳底下,央个太监在旁边催她们多走两步,起码晒上半个时辰再放回去。   虞璁越想越觉得扼腕,指节在桌上敲来敲去。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看向陆炳。   “这宫外的女人,裹脚么?”   陆炳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这么一茬,颇有些支支吾吾。   这女人的脚,他哪里见过……   按理说,他应十五六岁便娶妻生子,但家中至亲这几年接连西去,他还要守孝一年才可以。   虞璁眉毛一挑,明显懒得再等:“嗯?”   “听说,有些富贵人家,是裹的。”陆炳慢吞吞道,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磨砂般的质感,倒听得人心里舒服:“京中近几年才时兴这个,还不算特别多。”   果然还是有啊……还好不算很多。   虞璁愣了一刻,心想得,明儿上朝得搞事情了。   他一想到这殿内殿外甚至广场上跪的乌泱泱一群人,就有点虚。   但是虚归虚,不能怂。   他要是怂,这乱七八糟的风尚就会慢慢滚起来,祸害更多还未出阁的幼女。   缠足这件事情,必须肃清才行。   还好自己年轻了许多,又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虞璁垂眸一笑,心里稳住不少。   事情一样样做,理想一点点落实,总是有盼头的。   陆炳正屏息等着他吩咐,突然瞥见这皇帝又笑了起来。   如今的他虽然着了龙袍冠冕,仪态威严不凡,可笑起来依旧像当初那个昂着脸喊哥哥的少年一般,露出两颗小虎牙出来。   虞璁也明显反应过来了这一点,抿着唇强装正经的清咳了一声。   陆炳识趣的低头,继续当一个安静的木桩。   原主虽然说是藩王出身,是接盘当的皇帝,但自打进宫之后,就兢兢业业,想着法子跟太祖看齐。   当年朱元璋天天凌晨四点多起床上朝,这十五岁的小皇帝也跟着效仿,跟工作狂似的提前上班时间。   他四点起,那大臣们就得三点起。这入朝要从左右掖门那儿排着队进去,在金水桥南再清点一遍尊卑品级,听着鸣鞭声再缓缓往里头走,速度之慢不亚于春运安检排队。   这一晃五年过去,嘉靖六年的时候,终于有人熬不住了。   『是固励精图治之心,第圣躬得无过劳乎?』   一帮文臣们本来就身子骨弱,折腾久了也叫苦不迭,只能想着法子跟皇帝求饶。   你们这届不行啊。   皇帝心里虽然嫌弃,还是大发慈悲的准了,往后他多睡半个时辰,上班时间以日出时间为准,逢大风大雪天气还放个假,免得把广场上的几百个臣子都冻病了。   如今的虞璁虽然业务不熟,但身边的黄锦是个得力的老太监,什么事都能帮衬一二。   到了起床的时候,一方热帕子就递进帷帐里,擦两下脸便眉清目爽,只让人觉得周身都暖烘烘的。   虽说是日出而朝,但起床的时候还是夜色微冥。   虞璁在簇拥中坐轿子去了奉天门,在金台上缓缓就坐。   这里视野开阔,不仅能看见微微升起的太阳,还能将御道上的两溜官员尽收眼底。   金台旁侧布置着军乐团般的钟乐司宫人,不远处还陈列着明铁甲胄以示皇威。   皇帝左右瞥了眼身侧的五六个团扇、伞盖力士,又打量了眼御道左右持刀布列的校尉们,颇有种自己在演舞台剧的荒诞感。   真想打哈欠啊。   明明三四天前还在熬夜写文稿算数据,今儿倒是跑到宫里来安心当皇帝了。   “入——班——”鸿胪寺司仪高声唱道。   下一秒,文武诸官顺着御道缓缓前行,文官北而西上,武官北而东上,一众人重新排班如方阵,伴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再次喝令,一齐行一拜三叩头礼。   整齐的跟做广播体操似的。   鸿胪寺官在确认诸官起立之后,按照前日排好的次序,开始依次点名奏事者,各衙门的人一个个从队伍里轻咳一声走出来,大声诵读这奏折里的内容。   碰着些普通话不太好的官员,鸿胪寺的人还得代读。   虞璁撑着睡意听了全程,中途一度打了个盹但无人发觉。   就是发觉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古文总是说话含蓄隐晦,哪怕当年太祖发脾气改革了文体,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直到这太阳都蹿老高了,汇报工作的人才终于到头。   虞璁抿了口热乎的峨眉白芽,看着最后一个诵读奏章的大臣,随口问道:“文章写的不错,叫什么名字?”   他隐约记得,这是个国子监祭酒来着?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左右,不仅眉目俊朗,声音清润,写的折子也表事清楚,让人听得很省心。   “回禀陛下,臣名徐阶。”年轻人恭敬的开口道。   皇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被呛得猛咳了两声。   “徐——徐阶?!” 第7章   年轻的国子监祭酒尚未明白皇上为何惊愕,但本能告诉他,这个时候什么都别多问,屏息凝神观察事态便可。   倒是旁边的太监和侍从见了皇上的反应,不由得纷纷多看了徐阶一眼,以为他是个厉害角色。   其实震慑到虞璁的,倒不是徐阶本人,而是他的这个年纪。   未来的徐阶,将目睹夏言与严嵩的斗法,再隐忍数十年,将那个大奸臣一举拿下。   明朝第一首辅张居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如果没有徐阶和严党的一番抗衡和撕逼,张居正不会那么快地通晓政治险恶,从懵懂书生迅速成长,学会更多驾驭人心的技巧。   但是……既然徐阶这个时候,都还年轻而又籍籍无名,那张居正果然还在襁褓之中,恐怕连爸爸都不会喊吧。   虞璁叹了口气,吩咐他先下去,心里又记了一笔。   这么说来,现在这情况,就跟唐僧还呆在长安城里,连孙猴子都没见到。   他之前问了陆炳,得知京中并无严嵩一人,心里动的杀意都没处安置,只得悻悻作罢。   在下朝之后,三千余闲杂人等的簿子被递了上来。   按照虞璁的要求,其中能言善辩、会读书写字的被分作一拨。   通晓农桑之术,会养殖牲畜的,又分作一拨。   会奇淫技巧的,搁在备用的一册里。   好在这三千人里,确实有善于整理分册的人手,不仅效率还算快,连字迹也相当工整,令人满意。   虞璁吩咐了宫女一声,往后每日都寻不同的茶叶过来,一面看着簿子上的名字和介绍,一面唤黄锦把张璁和夏言唤过来。   没过多时,两位大臣匆忙赶来,神色各异。   “成立经部的事情,两位大臣商议的如何了?”他抬眉瞥了他们一眼,慢悠悠道。   张璁沉吟片刻,再度行礼道:“臣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   “为什么?”   “于礼制而言,并不妥当。”夏言接话道:“这千百年来……”   “千百年又如何?”虞璁反问道:“张大人也看见了,如今冗官冗职数不胜数,倒不如进一步优化官僚体制,加强行政效率。”   他在上朝的时候就想过,这农业改革如果单交给工部的屯田司的那号子人,只会事倍功半。   可惜了,这帮老臣是圣贤书读坏了脑子,什么事儿都畏畏缩缩。   “臣明白皇上的意思,可是这文武群官……”张璁畏惧道:“恐怕难以服众啊。”   虞璁用指节敲了两下椅背,突然想起来这两人未必能让其他人闭嘴,挥袖道:“开会吧。”   相较于西方的圆桌会议,上议院下议院会议制,其实在中国古代的政制里,也有‘集议’、‘廷议’制度。   但这些会议兴于西汉,流于明朝,到了最近几代,几乎就是官员之间的一个形式,并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   集议制往往是宰相召集群臣开会,再把决策报给皇上。   ——如果是早朝开会,恐怕没等大臣们争出个结果来,外面的一众小臣就得冻死在广场上了。   皇上左右一琢磨,吩咐黄公公去寻个大些的屋子,再将一溜长桌拼起来,把龙椅搬到首处,再放个惊堂木。   他有预感,等会要是一吵起来,指不定得多乱。   六部尚书、内阁学士都聚集场中,待虞璁挥袖示意平身之后,再各自使着眼色,略有些慌乱的一一坐下。   虞璁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不设名牌的长桌旁,他们是如何选定位置的。   这位置的分布和每人的神情,都代表了不少的东西。   陆炳被唤到了他的身侧佩刀而立,神情肃穆。   在一众中年人的谦让中,一个老者神情淡然,待拱手一礼之后,便施施然坐上了皇帝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这是……首辅兼兵部尚书,杨一清。   虞璁瞥了他一眼,心想果然长了副老狐狸的模样。   这老头儿比张璁还年长许多,看起来一派斯文,不言不语,可在历史上,他熬过了三个皇朝,亲手布下了刺杀当时大宦官刘瑾的局,挽救明王朝于危难之中。   老头儿虽然皱纹都沟壑纵横了,但仍然精神矍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气。   虞璁抿了口茶,眼瞅着一堆人终于坐下,清了清嗓子道:“从今往后,朕将不定期的举行集议,一来探听民间动向、朝政实施情况,二来发布政令,与诸君同商共议。”   杨一清眼睛一眯,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情。   “这会议往后,由朕来主持,凡是要发言者,必须举手示意,在得到朕的同意之后,再起立发言。”虞璁说到这儿,总觉得自己跟高中生班长一样,说话一板一眼的,仍严肃了神情道:“会议期间,不得相互推诿攻击,也不得谈无关之事——违者杖责二十。”   既然是君主专制,就不用太民主。   他是这帝国的皇帝,也是未来整改的执鞭人,他们只需跟紧步伐便是。   十来位大臣面面相觑,齐齐应了一声。   “很好。”虞璁淡笑道:“张卿,先由你来解释一下,这新立七部之事。”   张璁愣了下,忙不迭起身作揖,说话虽然略有些间断,但还是把从前他嘱咐自己的那些,都一一讲了清楚。   这一说不要紧,其他的一帮老臣神色一个个跟走马灯似的变起来,还没等张璁讲完,有的人就明显想拍桌子跟他理论一番了。   虞璁含着笑看他们憋着想说话的模样,等张璁句子一顿,七八只手就纷纷举了起来。   “张卿,坐。”虞璁放下了冰裂纹杯盏,慢条斯理道:“在诸位爱卿发表言论之前,朕有话要讲。”   “从今往后,治国方针改为‘实业兴邦’。”   他缓缓站了起来,年轻的身姿却绽露着令人敬畏的气魄,语气沉稳而又强硬。   “朕知道,这过往的历朝历代里,都兴礼制,重儒学。”   “礼儒不可荒废,但实务亦不可荒废。”虞璁加重了语气,目光看着众人,没有任何的畏惧:“一味追求诗书礼仪,无法抵御鞑靼外寇,无法克制洪涝山火,也无从为百姓们谋福祉,振兴天下。”   此话一出,连方才还沉稳淡定的杨一清也变了脸色,群臣都憋着想嘀嘀咕咕的心思,奈何帝王的气压和打板子的威胁在那,没人敢出头被揍屁股。   “桌上已为各位备好了纸笔,这次会议的内容,请各位详实的记下来,回头写一份感想报告,往上抄送一份,再往下诵读一次。”虞璁双手按在鸡血木长桌上,不紧不慢道:“实业兴邦,第一要旨就在于振兴农业,这也是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成立经部,新设农、商、财、贸四司,着重发展相关产业。”   “关于实业兴邦,诸位有什么想问的”   其实作为一个冒牌皇帝,他现在大部分人的脸都不认识。   除了张璁和明显是杨一清的杨一清,其他的学士和尚书,在他过去读过的历史里,也全无印象。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普通人,其实虞璁也并不懂火药手枪的制备,或者化肥沼气的化学公式,但他拥有的,是更开阔和先进的格局,以及当初被政治书支配的恐怖记忆……   别说是科学发展观了,托应试教育的福,他不仅会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连八荣八耻都记得。   眼下虽然不能上来就搞个人民代表大会,或者建立啥民主制度保障人权,但有一点不会错。   农业,是当今大明国的基础。   为什么中国在明清时期,都一味的重农抑商?   因为政府的主要财政收入,都来源于农业的赋税。   农业生产力不上来,商人便无货可居,也无从交换。   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让这个国家崛起,就必须重视这几亿人的耕种大业。   “臣以为,此乃实属颠覆祖宗之训,不可取也!”其中一位学士在得了他的肯定之后,一脸痛心疾首的沉声道:“诗书礼法乃国之根基,不可动摇!”   所以写诗能让百姓们多吃口粮食,还是能多有一份工作,能让两三个流民找到生存的出路?   虞璁盯着那个满嘴之乎者也的学士,沉默了一刻,开口道:“你想说的,到底是此举前所未有,固不可为之,还是畏惧诗书从此失了地位?”   那个山羊胡子大学士愣了半天,左右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同僚,不确定的开口道:“祖制——祖制!”   “祖制?”虞璁挑眉道:“那朕问你,从郡县制改换至如今的行省制,算不算坏了祖宗规矩?算不算有辱先帝?”   “商纣时三公九卿,如今三省六部,是否是乱了礼法纲纪,目中无人?”   这话一出,刚才还跃跃欲试的想起身争辩的臣子,一时间也被噎住了。   既然你们都想讲道理,那咱们就来盘逻辑。   虞璁脑子清楚,也知道他们不是顽固不化,是被旧有的思维给限制了思考方式。   他颇为耐心的示意那位大臣先坐下,从容道:“变革,并非是贬义词。”   “好的变革,需要长远的规划,与高瞻远瞩的目光。”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真的应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给大明国来一个五年计划。 第8章   皇帝大人在大致解释了一番以后,敲了敲桌子,示意开始一炷香的自由讨论时间。   陆炳自觉地在他的手侧摆了个香炉,虞璁则抿着茶,开始打量这惊堂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太监们还真就讨了一块过来。   但现在看来,哪怕自己轻咳一声,这帮大臣们都会自觉闭嘴,果真皇权威压惊人。   他看着那些官员们从一开始的拘谨小心,到后来的唾沫横飞,开始互相争执,笑容渐渐加深,还示意陆炳再续一根香。   这十几个人中,自然有振词为自己辩护的,也有梗着脖子不低头的,但他们争辩的越久,自己所种下的思想就蔓延的越深。   更有趣的是,似乎有人学了他的法子,开始用逻辑来思考问题。   ——本来这世间的很多无稽之谈,便是无可推敲的。   现代有的人振振有词,觉得以形补形,吃什么补什么。但是真让他们尝一口科学家的脑浆,他们也未必能下得去口。   那些想用虎鞭壮阳的男人,怎么不去啃两口泰迪的肾呢?   虞璁漫无目的的思索了良久,眼瞅着两炷香都烧完了,才轻咳一声。   几乎在这一瞬间,刚才还唾沫横飞拍桌子瞪眼睛的一流大臣,齐齐的收了架势,一齐低眉顺眼的都坐了下来。   杨一清明显也争得乐不可支,连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实业兴邦,并非贬低这儒生的位置,而是让工农也有一席之地,能更好的报效国家。”虞璁平稳道:“诸位也看见了,如今勋戚侵占农田,也是张卿、夏卿等人在致力清算,但此事应被进一步的重视,所以朕有意新立经部,再设四司,细化管理,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次,不赞成的神情少了许多。   杨一清在看见皇上点头之后,斟酌道:“可是这朝中……并无更多可用之才,正如皇上前言所说,大部分官员只懂务国经书,不清楚这经部的运行法子,又该如何呢?”   虞璁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所以,朕请了王守仁同杨慎一起返京。”   “另外,在座的各位年事已高,朕有意让太医院下次过来一一诊脉,为大人们多开些对应的养生方子。”   按照这陆炳询问来的消息,这王守仁也年纪大了,之前还被桂萼刁难着不得休息,若还不回京好生养着,恐怕撑不了几年了。   这古代的福利待遇还是差了些,搞得朝廷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看向这一圈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心里对应着刚才听来的名字,也算依稀有了印象。   桂萼和张璁,就是未来执意赶走杨一清,造成这首辅气急病逝的人。   这些臣子里,有的贪,有的不贪,但却也大多执意效忠国家,算的上尽忠职守。   有些东西,可以慢慢清算,不用急。   听闻被贬的杨慎即将返京,在座的几个尚书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当年陛下被杨大人气的怒极,直接让他当庭被杖责至屁股开花,如今竟然松了口,又遣他回来。   ……杨大人这也算是要枯木逢春了啊。   “既然都听懂了朕的意思,回头你们再举行中层的会议,定好相关的礼度和人选,朕便不必多言了。”虞璁慢悠悠道:“立经部之事,决策权交由杨首辅,望半个月内尽快办妥。”   张璁的眼中划过一丝不甘的神色,又极快的消逝了。   “那么。”虞璁咳了一声,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不紧不慢道:“有关光禄寺冗职冗官一事,诸位了解了多少?”   皇上的话题转的太快,以至于很多人还一头雾水。   陆炳和刑部的人也算给力,把两个大臣捞进了牢里,悄无声息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虞璁意识到还真没几个人清楚,便招手示意陆炳通报,自己唤了宫女进来,要了份点心的拼盘和果盘,又示意太监们给他们续茶。   得亏不是在现代,不然这儿就一股子烟味,能熏得人眼睛疼了。   待陆炳通报完,大臣们又开始互相使眼色,心知这光禄寺的头头估计已经进大牢里了。   “朕命人清点了下,这光禄寺若保留原有职位,需留至少四百人,从事各类杂物。”虞璁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余下的两千八百余人,朕不打算赶走他们。”   杨一清愣了下,皱着眉举起了手。   “首辅,稍等片刻,等朕说完。”虞璁抬起头来,慢慢道:“这两千八百人中,有三百余人,能识字书写。”   “朕打算,让这三百余人,去教剩下的一千二百人,待两个月后,学成者,再去教剩余的所有人,直到所有人都学会了为止。”   “不必精通诗书,能抄写念读即可。凡达成者,俸禄追加一等,赏银五两。”虞璁估算着大概的完成度,又补充了一句:“其中不欲学字的,可以自行领了牌子,去皇庄里务农为奴。”   五两银子,都可以养活他们一家子好几个月了。   反正国家养这帮人这么多年了,也不缺这四个月的俸禄,回头等改革的成效出了,回报绝对值得。   几个尚书都露出惊愕的眼神,明显无法预估这皇帝是想玩哪一出。   “待四个月后,朕准备修书立典。”虞璁冷静道:“诸位都知道,永乐大典倾上下之力,历时六年。”   “然而朕,只想修撰《医典》、《工典》、《农典》。”   “此事暂不详议,望桂大人择一良选,主持光禄寺二千余人的习字大业。”   第一天开会,只大概交代下自己想干什么,多的事情一层层的交给下面,定期勘察调控就好。   皇帝打了个哈欠,略有些疲倦的听大臣们感慨了许久,趁着茶水又用了半盘点心,才示意散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廷里庸碌的一众文官好像突然被打了兴奋剂似的,开始争相讨论这些全新的概念。   其实虞璁翻来覆去的讲,也只相当克制的谈了两点。   一是实业兴邦,二是新设经部。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意外的对了许多年轻士子的胃口,一时间歌功颂德的奏折如雪花般疯狂递过来,连内阁里处理折子的几个大臣都累的没时间喝茶。   按照皇上之前的批示,这几位大臣回家之后,各自写了份感想报告,大多都深入浅出的跟着皇上思路走了一遍,也有人着意唱反调,被毫不留情的退了折子。   六部在得到肯定之后,再度将报告下达,组织各司研究新的治国思想。   虞璁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开始思考自己得亏不是在电波时代,不然还要组织新闻联播了。   他渐渐习惯了每日上下朝的日子,又吩咐了陆炳带自己去光禄寺走一趟,看看桂萼把那些人安置到了哪里,他们现在又学的怎么样。   这一去不要紧,倒还真把吏部尚书桂萼给吓着了。   大明朝除了朱元璋朱棣之外,还真没几个像他这样工作狂似的皇帝。   绝大多数皇帝,都过着死宅般的一生。   一辈子下几次江南,都算是兴师动众,搞不好还会搞得百姓们苦不堪言。   可虞璁谈不上工作狂,他只是单纯的……憋的慌。   这后宫就那么大,御花园去两次也就意兴阑珊了。   从前自己在北京上班的时候,逢年过节亲戚朋友们过来玩,他都得陪着去爬长城逛故宫,虽然如今心态不一样,可大致转两圈以后,也还是会闲得慌。   改革不能急,什么事儿都得做完一样再来一样。   但是他把事情一一交代给了六部各位,自己反而闲着了。   六部视察了一遍,光禄寺视察了两遍,连太监们干活儿做饭的地方都转了一通。   虞璁颇有兴致的指点了下卫生安全条例,吩咐黄锦给司礼监按照后宫的规矩也定个相关律令贴墙上,扭头就打算再去一趟鸿胪寺。   他走了一半,突然想到从前自己上班时领导视察的时候,到处扫洒所有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脚步跟着一顿。   “算了,不去了。”   让他们安生上班工作吧,免得被自己打扰了工作,还要加班,不能按时回家陪老婆孩子。   皇帝抬手摸了摸石柱上的狮子头,略有些委屈的哼了一声,忽然扭头看向了陆炳。   陆炳一瞅他那眼睛亮亮的样子,就有点想下意识的退一步。   从前他们还是小孩的时候,但凡这小王爷生了调皮捣蛋的心思,眼睛就这样闪闪发亮。   当然,事后免不了自己出面背锅,被家里人拎着耳朵训一顿。   “这宫外的人,恐怕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对不对?”虞璁开口问道。   陆炳很想不回答,偏偏他如今成了皇上,只硬着头皮道:“是的,陛下。”   “那,咱们微服私访吧。”虞璁笑眯眯道。 第9章   “微服私访?”   陆炳怔了下,本能的想回避掉这么头疼的问题。   皇帝在做王爷的时候,也是住在王府或者庄子里,平日只偶尔出去一趟,江陵一带富庶又风光别致,临江远眺自然也是极好的。   然而……这里是京城啊。   不仅有沙尘暴,城中到处都污臭不堪,一旦下了雨,连宫马都不愿意走过那条道。   “陛下……想去哪里?”他艰难道:“宫外处处危险,不如……”   “嗯,我知道的。”虞璁淡定道:“你去给我寻身公子哥的衣裳,咱们等会出门,晚饭就寻个酒楼好了。”   陆炳习惯了被他使唤,虽然心里总掂量着不太对劲,还是应了一声退下了。   不过陆大人到底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守门的小厮一瞅见他的飞鱼服,都忙不迭的赔了个笑容,连声道陆大人关照了。   虞璁坐在马车里,随手扶着柱子,听着车轮哐啷啷的响声,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在他的幻想里,怎么着两人也应该收拾的英俊飒爽,再各骑一匹骏马,从哪个密道里溜出去。   不过一看紫禁城的门禁还算严,出入通道卡的还挺死的,他也就放松了。   陆炳自然提心吊胆,想着自己可是把皇上给带出宫了,万一皇上等会出了点什么闪失,这诛九族都恐怕不够啊。   他既是他多年的挚友,又是他交好的兄弟,还真的就敢硬着头皮把皇上往外带。   等马车颠颠晃晃的走了老远,虞璁才悄悄掀了帘子,开始观察外面的样子。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走惯了柏油马路道,也习惯了到处灯红酒绿,霓虹灯和喇叭一刻不得消停。   可现在的北京,不仅静悄悄的,还灰扑扑的。   陆炳等马车走的略远些了,才吩咐车夫继续行驶,自己才进了车厢里,小声问道:“陛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虞璁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如今的北京,也就现代的二环不到那么点地方,连和平里皇城根小学那都得算郊区了。   他寻思了一下,郑重道:“你带着朕,咱们先出崇文门,再往东随便转转。”   陆炳应了一声,又出了车厢,去外面盯着四周的情况去了。   虞璁看着看着,就感觉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还有,怎么感觉……哪儿有点臭?   他原本脑补的,是民国电视剧的那种,处处都是平房矮屋,没想到不仅如此,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好像所有的颜色都被紫禁城抹了去,外头稍微好一点的人家,勉强会涂刷个墙壁什么的。但如果是一般老百姓住的地方,还真跟乡下没什么区别。   什么东西,好臭啊……   皇帝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悦,继续到处瞅着。   西边儿住的达官贵人较多,方便着上朝觐见,东边和南边一代,都是往来的商人,以及北京城的原住民。   陆炳握着绣春刀,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好在其他百姓也大部分不认识他,只当做是哪个少爷出门,顶多多看眼这还算华贵的马车。   “陆炳,进来。”   虞璁唤了一声,索性把帘子掀开,方便自己四处张望。   还没等他多看一会儿,这四处的臭味越来越明显,这明明还在驰道上走着,可臭的已经让他忍不住捂口鼻了。   “这附近怎么了,怎么会这么臭?!”   “不是这附近……陛下,”陆炳耐心的解释道:“西城东城,皆是如此。”   虞璁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他们就直接把粪水混着泔水都倒在路边街口?!这整个京城都是如此?”   还没等他自己说完,皇帝自己都想敲下自己的脑壳儿。   真以为这是古装剧呢,到处都跟商业街似的欢乐喧嚣,还张红挂绿的?   人家那是古装戏一条街!人家有场务跟清洁工的!   这大天朝连城管和环卫工人都没有,哪儿哪儿都乱糟糟的,估计还真没扬州一带的整洁漂亮!   陆炳大着胆子把挂帘又放了下来,小声怂恿道:“要不陛下,先行回去休息一二?”   虞璁沉默了几秒钟,头疼道:“先回去吧。”   他感觉这马车越往前走,屎尿味儿就越重。   这里简直跟印度街头一样,不……印度乡村街头。   按照中世纪和近代的画风,确实巴黎伦敦在明代的这个时间线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那些哥特式高楼上的小窗口,都是特意用来泼屎泼尿的。   但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事儿也不能这么算了。   ——天朝上国也要治理屎尿屁才可以!   虞璁虽然觉得自己也够窝囊的,头一次出宫巡访就给熏得回去了,但不管怎样,工部又多了些事情做。   皇帝回宫之后,径自去沐浴焚香,还示意陆炳也自行去洗洗再回来。   锦衣卫松了口气,匆匆离开,用最快的速度换衣服收拾干净了,又候在厢房里,等皇上随时调遣。   虞璁慢条斯理的用了些瓜果点心,总算是缓过来了,才又开始琢磨刚才的事儿。   这北京,之所以烂成这样,也不能完全怪城市发展太差。   毕竟这个首都,也是中途换的。   明朝至今都是两京制,所有的好东西和繁华都留给了南京,朱棣后来以藩王的身份抢了位置,又担心原封地北京被鞑子侵吞,才又迁都过去。   想到这儿,虞璁突然想起来了一个人。   上次开会的时候,他依稀记得,那个对改革扶手称快,频频点头的长胡子大叔,是工部尚书赵璜。   “黄锦——宣赵尚书觐见。”   黄公公颠儿颠儿的过来,小心道:“陛下,是哪一位赵尚书?”   “工部那位,叫他快点儿。”   趁着宣召的功夫,虞璁又叫来了头发还湿漉漉的陆炳,瞥了眼他紧绷的姿态,噗嗤一声笑道:“头发没擦干就跑来了?”   陆炳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去替我把京城的地图拿来。”   黑犬般的男人略一点头,便匆匆退下。   赵璜还在工部那加班加点的商讨着工程的事情,一听皇上有请,立马就精神了。   他原本就是个志向抱负都颇为远大的人儿。当初朱厚照当皇帝那阵子,刘瑾作为一个太监谗言弄权、只手遮天,几乎文武百官见着他都只敢颤颤巍巍的陪个笑,这汉子说瞧不起他就瞧不起他,压根不把这大公公放在眼里。   当初那顺天府丞的位置,就直接给刘瑾给薅了下来,人也赶出了京城。   后来,赵璜在刘瑾被杀以后不仅复了官,等改朝换代以后,还顺风顺水的坐上工部尚书的位置,也算是命大了。   赵璜惦记着皇上之前说的种种事情,恨不得用跑的去了乾清宫里,一走进去,发现皇上在慢条斯理地吃葡萄。   “爱卿免礼平身。”虞璁放下葡萄,示意赐座。   “朕问你,如今这北京城中的排水管道,是怎么个设计法?”   “这个……”赵璜愣了下,还是很快地回答道:“设有明沟暗沟,足以排水。”   哦,难怪。   虞璁脑子转的飞快,搞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   古代也没有市容和文明城市评比这种概念,所有的排水系统都是针对洪涝灾害设计的。   像河北又或者湖北,这种临着黄河长江的地方,自然有陶管地下水道之类的设计,但是北京城也就刮刮沙尘暴,一年能下十几场雨都不错了,还真没这个需求。   所以居民们再怎么瞎折腾,官府也是放任自流。   “‘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赵大人还记得,是哪里的话么?”   赵璜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似乎是……左传里的。”   “这城市之中,如果污秽堆积,容易滋生病患。”虞璁耐心地解释道:“赵大人想必也清楚,这京城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可能王工相侯的住宿条件会稍微好点,可就平民区那块,如果依旧这样浊臭不堪,爆发疟疾之类的事儿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臣——臣知罪!”赵璜没想到皇上会知道京中的情况,诚惶诚恐的下跪告罪道:“臣等一直在着力治理南北水患,未曾顾及京中!”   虞璁沉默了一会,才再次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璜缓缓地抬起头,为难道:“工部虽分设三部,但也有应接不暇的时刻。”   “这是因为,能真正为工部效力的人,实在太少了。”虞璁沉静道。   “所有的士子,读书都是靠背诵四书五经,在中举之前,都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看着这正值壮年的工部尚书,语气平缓:“国子监虽说培养着人才,但他们只会做道德文章、礼仪之论,真正懂治水之学、工程之艺的,少之又少。”   最应该改革的,就是科举。   中国在近代有资本主义萌芽,也有无数先进的技术。   可败就败在思想的传承和整理上面。   真正出书流传的,都是些诗词小曲、道德文章,再深刻些如李贽王阳明之类的,也放不下儒学二字。   明王朝没有大学,没有科学,所以无论是火枪还是弩炮,都震慑力一般,甚至抵御不了那些蒙昧未开化的蛮族。   真正的强国,就应该在科技和工程上碾压一切。   赵璜隐约意识到了皇帝在想什么,却不敢把猜想说出口。   他开始思索当初,武则天新设了武举,改进了用人制度,让一大批可用之才进了朝廷。   莫非陛下,要新设工举?   “赵卿。”虞璁停止了一刻脑中的设想,郑重道:“京城排疏脏垢之事,你且放手去办,只要不伤及无辜百姓,大可以大胆策划。”   “另外,朕有意予你黄金五百两,供你开一个撷思馆,供你招纳有才之士,暂供使用。”   赵璜怔了下,惊声道:“陛下——”   这全是往小金库里掏钱啊……真心疼这金灿灿的金子。   虞璁给黄锦使了个眼色,继续道:“朕先前开会时也有意提过,未来半年内,将利用那些被裁剪的多余人员,来修书立典,整理工、农、医三典。”   这将为三年后的下一步变革,奠定最基础中的基础。   “望赵卿为朕,多纳有才学之士。”他凝视着赵璜的眼睛,慢慢道:“记住,不论出身贵贱,只看工程方面的才能。”   “若有善于筑构工事,能帮到你们治理种种灾患者,一定要留下。”   赵璜看着这年轻的皇帝,头一次心里生出敬畏的神情。   他是旧朝时入官的人,当时也见过朱厚照那肥头大耳的嘴脸,心里只有鄙夷不屑,巴不得被削职赋闲。   但是……这一位帝王,他犹如一头雄狮。   似乎金玉堆积的富贵,对于他而言,都是不足一提的消遣。   他的野心,悄无声息,却足够令所有鸟兽都为之噤声。   待赵璜走后,虞璁又慢条斯理地继续吃葡萄,吃着吃着,总觉着这满室寂静无声,也太寂寥了一些。   ——当然,真要他去陪陪那些少女们,他也未必做得到。   这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人说说闲话。   “陆炳——”   陆大人即刻赶了过来,一副随时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   “别这样。”虞璁憋着笑道:“你忘了,从前我唤你什么来着?”   他虽然很多信息不清楚,但套话的水平还是时刻在线的。   陆炳怔怔的抬起头来,略有些难以启齿的张口想说什么,又压抑着没说出来。   你现在……是陛下啊。   “行了,这儿又没旁人。”虞璁心想,自己再没个能聊天打诨的人,这辈子得孤家寡人的憋死,索性伸手把那僵立的男人拖到桌子旁边,还顺势把葡萄往前推了推:“唤你什么来着?”   “阿……阿彷。”   “这就对了。”虞璁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吃个葡萄,可甜了。”   他之所以敢这样同他玩笑,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会对自己忠心耿耿一辈子。   未来的陆炳,会是整个明朝里,唯一一个身兼三孤三公的男人。   他拥有的无上荣华,都是值得的。   陆炳虽然心里忐忑,总觉着这么多年没有如少年时戏耍玩闹了,皇帝真放下架子来,还真像从前一般,笑起来凤眼微弯,说不出来的好看。   “嗯?不肯吃我的葡萄么?”   陆炳无奈一笑,伸手捻了一颗,也吃了一个。   沁人的甘甜让人放松了些,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这玉面春风的男人。   “这西北的葡萄,真是又圆又甜。如今都秋深了还能收着进贡,也算是好事一桩。”虞璁自顾自的吃着,随口唤道:“阿彷,这西北,如今是什么情况啊。”   他隐约记得,是哪儿被占了,但史书不在手边,自己也记不住,是万历还是嘉靖。   “河套一带,还被鞑靼们占着。”陆炳慢慢道:“今年七月,听闻又有抢掠之事,但不算严重。”   “嗯……”皇帝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会收回来的。”   他见陆炳依旧绷在那,随手摘了一小串,塞到陆炳手里,慢条斯理道:“吃不完,可不许走。”   自古都是妖妃喂帝王吃葡萄,如今自己想拉个基友来边吃边聊,还得来硬的……   陆炳望着他,忍不住也破了功力,乖乖应了声好,接下了这冰凉的一串琼果。   两人抬头一望,像是重温了幼时两小无猜的默契,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第10章   “这京城中,除了到处都臭不可闻之外,还有些什么稀奇事情?”   陆炳想了想,吐了葡萄皮儿正经道:“听说富裕的大户,都是外省来做买卖的,京中大部分人都好吃懒做,得一天混一天。”   他和朱厚熜原本都是湖北人,都习惯了江流山水,自由自在的日子。   如今发小进宫当了皇上,他伺候在他的身边,虽然皇上成日被拘在皇宫里,可他还能帮忙探听一二,说说宫外的故事。   想到这里,陆炳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让骢儿回安陆做逍遥王爷,起码想泛舟湖上,又或者上山打猎的时候,比现在会自由的多。   “嗯?那这儿的百姓都不营生计的么?”虞璁好奇道。   “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陆炳闷闷的说完,又补了一句道:“所以还不如荆州城来的敞亮干净,到处都乱糟糟的。”   虞璁听到这里,歪着头吐了葡萄籽儿,慢悠悠道:“还真得治治。”   这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没有钱。   市民平均收入太低,压根没有办法在意生活品质,道德水平因此也相对而言比较低。   ——怎么感觉自己跟玩模拟城市似的。   第二天早上,虞璁唤了张璁和左都御史李承勋过来,在大长桌上铺了张北京的地图,示意他们挑块地方。   “朕打算,建个集贸中心。”   “集贸?”李承勋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京城百姓,其实过得好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嘉靖打量着京城附近的构局,心想可以扩个二环出来,慢慢道:“如今京中流民数万,一方面要引导着归还良田,让更多的人有可以耕种的田地,另一方面,还是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干。”   “朕打算,圈一块地方,建立一个大市场,专门供他们做生意,税金只收一成,不收摊费。”   张璁愣了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大人,朕打算让杨慎做经部尚书,但路途遥远,估计还得等两三个月,”虞璁试探道:“不知,大人是否肯帮忙挑个地方?”   “西南处不错。”张璁谨慎道:“臣以为,此事有助于集结外地商人,方便监管秩序,也是一桩好事。”   光有买卖,没有生产的地方,好像也不太行。   虞璁虽然是摸索着想办法,但也清楚一件事情。   现在的政府,还不足以应付人口拆迁之类的问题。城中心已经被民居之类的占满,暂时没有改建的能力,也就是说,市场只能往外建。   “不如这样。”虞璁执了朱笔,按照现世的记忆,圈了个二环出来,又着重再标记了两个区域:“东南为工坊区,地租减半,不容买卖土地。西南为商区,专供商贸,有官吏管制秩序。”   “只是……若是建在城外,而不是市中心,恐怕往来者甚少。”李承勋皱眉道:“大商人可以养马车马夫,可小商贩未必有这个能力。”   嗯?   虞璁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抬手道:“拿宣纸过来!”   是时候考验绘画的技术了。   他接过宣纸,又蘸了蘸墨水,歪歪扭扭的画了个公交车的三视图。   为了表示自己这车是马拉的,还特意在车前面写了个马字。   “回头交给工部,让他们想法子对着这个弄个图纸出来。”   虞璁摸着下巴想了想,索性多加了个轮子,还标注了两个车门的位置,示意两个一脸茫然的大臣凑近一点看:“这个,朕打算取名为……公交车。”   “公交车?”张璁一看标注,一点就通:“陛下是想建立官车,运送商贾来回交通吗?”   “不错,这一辆车,我不清楚工部能建成什么样,尽量能搭载十人以上,”虞璁解释道:“上车时前门进,后门出,沿途可以按规制停靠,每人只收三文钱。”   他之所以有信心,就是因为,中国古代的工匠技术,其实相当的强啊。   虽然往往精湛的技术,都拿来服侍帝王而不是国家,千百年来尽做些翡翠白菜之类的物事了,但真拿来造一辆大型的车,还是足够可以应付的。   “里面的座位,就一排排的设置,不必安插隔断。”虞璁见李承勋听得津津有味,随手把图纸交给了他,笑着道:“你去带话好了,若图纸出的快,有赏。”   没想到,皇帝的一句话,还真就让工部的人高度紧张,当天下午就把图纸递了过来。   他们设计了好几样,还跟轮船似的,在车头和车顶的连接处设计了古朴典雅的虎头和狮头,整个公交车从草样来看,都透着大明的独特气质。   虞璁看的相当满意,只可惜没有塑料能用,吩咐他们寻厚实耐磕碰的材料,怎么平民经用怎么来。   工匠们闷头赶制,四天后就造了出来两辆。   按照以往,这种事都是不用通报皇帝,直接由尚书审视便可以的。   但是官吏们都摸透了皇上爱串门的脾气,特意写了封折子,邀请皇上过去试坐。   虞璁接到折子之后,当时就精神了,坐着玉辇就去了左华门旁。   长车正停在那里,四匹白马正昂首长嘶。   哟嚯,相当大气啊。   虞璁眼睛一亮,笑意再度加深。   他们造了辆开放式的马车PLUS,不仅有侧边的两个门,用来上下的扶梯,连座位都设计成自己之前草稿的样子,可以容纳三十个乘客的就座。   整辆马车使用了大量的橡木、桃心木和桦木,红棕漆装点着里外,四处都有点缀宫廷式的流云纹和饕餮纹。   两辆马车都成鱼形,线条流畅大方,狮头和虎头皆刻的栩栩如生,令人赞叹。   ——这要是放到国家博物馆里,得是传世之宝啊。   虞璁满心的欢喜,旁边的赵璜一看,心想献对宝了,也跟着乐呵道:“臣遣了百余位木匠,还加固了各个榫卯,这车可以来回奔驰数年,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车不错,哪怕在后宫里放一辆,也方便许多。”虞璁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朕打算,在京中先开四条线路,方便纵横交通,沿途的停靠站,就全凭大人设计了。”   好在这北京城是四四方方的,街道也相对而言宽敞齐整,目前而言,这公交车肯定能方便不少百姓出行往来。   赵璜也揣摩出设计的初衷,咧嘴笑道:“臣同张大人商量过了,今年过年之前,便把这些东西都办好!”   这么好的事情,应该让百姓们知道啊。   虞璁想了想,一拍脑袋,知道还缺点什么了。   得来个新闻台。   这政策发布,不能光靠各种不明途径的风传,得有个正式的发表途径。   他扭头看向正到处打量的张璁,高声唤道:“张大人,还得在宫城外再圈个地方!” 第11章   张璁虽然不清楚皇上又想了哪一出,但是按照最近的情况来看,皇上似乎非常喜欢设立些新的东西。   他虽然老成持重,做事也并不看一时的风评和情况,但在这些利国利民的项目上,总是多了几分逢迎的心思。   “陛下是想,在宫城外设立个会馆?”   “不,我们应该在靠近皇城的地方,建一个……”虞璁下意识的想找纸笔,旁边的小太监麻溜儿的递了过来,虞璁满意的点了个头,又开始唰唰唰的画草样。   “建一个,知声堂。”他并没有多少文采,取名字也是随性而为,但是脑子里倒是开始漂浮CCTV的台标,以及各期令人怀念的春节联欢晚会。   “暂时先建个小的,等过两年国库充盈了,再建个大点的地方。”   “知声堂?”一旁的赵璜似乎明白了什么,琢磨道:“似乎,陛下想让百姓更好的了解政策?”   “不错。”虞璁赞许道:“由礼部派官员,每逢朝廷每季总结新政或变革,就去知声堂里号召大家都来听。”   “可这京城内外,可是有不少人啊。”一旁的桂萼疑惑道:“难道按身份尊卑来?”   “不,限额五百人。”虞璁琢磨道:“一百个近处席位,两百个中远处的坐席,再放两百个人进来听。”   “谁都可以进来吗?”   “正是如此。”虞璁笑着往前走了两步,示意他们看这器宇轩昂的马车:“你们看这公交车,哪怕真的制定路线,又规制好站点了,又能有多少人敢上官车坐坐呢?”   “恐怕没有几人。”赵璜脸色一滞道:“这百姓们都比较陌生,谁估计都不肯相信,三文钱就有人能从城东坐到城西。”   “不错,”虞璁伸了个懒腰,朗朗道:“礼部联合工部去建个知声堂,不用太在意材质和设计,不塌楼就成——反正过两年就要拆了换大房子,等知声堂办好了,再开始着手车马和市场的事情,都听清楚了吗?”   宫内宫外的新鲜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但是皇上茶余饭后,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他很久,很久没有临幸任何一个妃子了。   距离当初穿过来到现在,时间差不多跨了一个月有余,当初的皇帝虽然也励精图治,但一个月里总会要解决下生理需求。   ——虽然自己其实也有。   但是,现在装聋作哑的拖着,也完全不是个办法。   虞璁不用问任何一个太监,都知道这宫里总有人开始蠢蠢欲动,或者幽怨不安。   哪怕自己想法子不纳秀女,这九嫔二妃同皇后,都是要安抚的人。   他要是不搞定这桩事,朝廷里的某些老骨头估计就会想着哔哔几句了。   时间一长,搞不好史官还啪啪记上几笔,明着暗着说他不举。   ——朕像不举的人吗?   虞璁在乾清宫里踱步了一下午,顺带把两碟果盘吃了个干净,终于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他似乎在这宫中,还养了好几个道士。   前几年大旱的时候,原主朱厚熜急的焦头烂额,连京城都刮了沙尘暴,就是死活不下雨。   后来宫里来了几个方士,屋里哇啦的跳了通大神,当天下午就暴雨倾盆,让皇上喜上眉梢,直接给他们封官。   这也是嘉靖皇帝最出格,及后世的史官议论的地方。   他对道士的宠爱,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在明史的记载中,嘉靖时期有好几位道士被封了爵位领地,甚至还有太子太傅这样的职位。   他们不用做学问,不用治国,也不用实质上付出什么,净日炼制些估计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吃的诡异药丸送出去,皇上就唰唰唰的送礼物和官职。   更诡异的是,在后期的历史进程中,整个嘉靖时期的得宠大臣,都与青词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顾鼎臣、夏言、严嵩,每一个得宠上位的臣子,都是写的青词的一把好手。   虽然严嵩的稿子经常是他的儿子代笔的,但起码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嘉靖皇帝的修仙热情出来。   然而,道士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用处的。   虞璁虽然不清楚朱厚熜到底懂不懂他吃的都是些啥,但是他一拍脑袋,就想到了该拿这些道士们怎么办。   次日,陆炳黑着一张脸,把以邵元节为首的几个道士都带去了乾清宫。   几个道人一见陆总旗这般黑云压顶的模样,心里就开始犯怵。   殊不知,这都是虞璁特意嘱咐过得。   在陆炳走之前,虞璁特意喊了他一声:“阿彷——把脸板起来。”   陆炳虽然愣了下,但很快调整了神情,看向正在藏书和小抄的皇帝。   “不是让你严肃,是要凶一点,”虞璁摆摆手道:“杀气——杀气懂吗。”   陆炳心里叹了口气,还是非常听话的摆出了抄家时的姿态。   “好了。”虞璁满意的摆摆手道:“就抓为首的那三个,早去早回。”   几个道士进了乾清宫里,都难得的收拾了从前神棍般的装逼姿态,诚惶诚恐的行礼问安。   虞璁沉着脸,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早就跟陆炳问过,这宫中如今恩宠最甚的,就是这邵元节。   他的徒弟陶仲文也跟在旁边,是得力的助手之一。   这帮牛鼻子老道虽然能糊弄的了朱厚熜,可糊弄不了他啊。   知道酸碱指示剂是什么吗?闪电和下雨的成因知道吗?物理定律知道吗?   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共青团团员,虽然没有入党成功,但是虞璁也非常相信科学。   除非有人能让他长生不老,或者见到故去的爷爷,不然别的都免谈。   ——不过,穿越这件事情,好像也有点迷。   “致一真人,朕最近记性不太好,还望再报一遍山门,让朕听一听。”   那个灰蓝袍子的老道人一摸胡子,朗朗道:“贫道,乃龙虎山上清宫达观院正一道士。”   虞璁一抬眸子,淡定道:“那道长,是名门正派出身,辈分高深之人?”   “正是如此。”   “劳烦道长,给朕讲一讲这《冲虚真经》第四篇,是具体何意?”   老道人愣了下,当时就懵在那里了。   他原本以为,皇上是哪儿不痛快,找自己寻丹问药来着,怎么上来开始考经书了?   “这……这……”他支支吾吾道:“容贫道稍作准备可好?”   “若是参悟玄妙需要一些时间,不如,道长为朕背诵两三章?”虞璁笑眯眯道。   他现在终于感受得到,班主任突袭考背书的时候,内心的那种暗爽的感觉了。   “老臣最近忙碌于丹药,没来得及参悟道学,”邵元节忙不迭给自己找台阶下,试图转移皇上的注意力:“这九霄云麓丸……”   “丹药?”虞璁哦了一声,似乎被提醒了什么,慢悠悠道:“这么说,陶大人最近,都在和其他人在炼丹咯?”   “不错,不错……”邵元节忙不迭的点头道,他背后的汗都隐隐的涔了出来,心里莫名的开始越来越慌。   “这丹丸,可都要吃进人肚子里的。”虞璁笑眯眯道:“想炼丹修道,总得会背《黄帝内经》吧?”   “邵道长出身名门正派,坐拥皇家俸禄,还辈分深厚,总不会连最基本的丹药之书,都背不出来吧?” 第12章   皇帝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个道士都傻了。   他们习惯了高官俸禄,跟金丝雀儿一样成天被宫里养着,哪里还会日夜温习经文,真正潜心修道?   顶多聚在一起琢磨琢磨,怎样整的更花里胡哨点,好糊弄皇上,多混点打赏。   “邵道长一时想不出来,怕是年纪大了。”虞璁眯眼一笑,慢慢道:“其他几位呢?”   陶仲文脸色惨白,直接跟着跪了下来。   他从小就是在市集混大的,太懂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了。   哪怕今天自己能把书文都倒背如流,皇上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小人愚钝,诸事听皇上吩咐!”   陶仲文这头还懵着呢,后头徒弟倒是噗通就跪了,老道人心里绕了几个弯子,终于猜出来哪儿不对劲了。   从前这皇帝大人是拿他们当药师,只要药随叫随送,就可以衣食无忧,哪怕不见效都能侥幸落个好。   皇上最近一个月压根不光顾药庐,明显是又起了什么新鲜心思了!   虞璁打量着这一溜儿全跪下的道人,心满意足的抿了口茶,再度开口道:“是花架子还是真丹术,你们心里都清楚。”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背着手绕着邵元节走了一圈:“不过,朕也无意为难你们,日后说不定还会再赐恩宠。”   帝王抿唇一笑,慢慢开口道。   “毕竟……丹药之用,远不及人言可畏。”   没出多久,宫里便传来了消息。   这消息是在钦天监当值的小太监那穿出来的,一开始只是几个重臣知道,后来从后宫到前朝,再到西城的一众皇亲大臣,全打听到了。   这德高望重的邵元节邵道长,竟然卦出来皇帝是紫微之命,不仅是天命所归,还注定成就霸业,振兴大明。   然而紫微这种孤星,身边仅容得下四颗旁星环绕,相映光辉,其他人若是接近过甚,只会被煞气所伤,早夭而亡。   这但凡对皇家了解些的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四颗旁星便是宫里的四个皇子,注定要辅佐陛下大展抱负。   但是邵道长这话一出来,意思是说,往后都不可能再有妃子了?   在北京城里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茶余饭后闲聊这则寓言的日子里,新的消息又不知从哪儿放了出来。   皇帝要祭天了。   没过几日,宫中城门大开,仪仗队伍如接天祥云般飘然而至日坛,文武百官皆跟着观礼行香,连有些百姓都跟着沐浴焚香,一起折腾了三天。   三天一过,邵元节被封为灵尊真人,还得了个太子太傅的名头。   这是皇帝默认了这件事情啊。   原先还琢磨着往宫里塞女人的老臣们都懵了,只好开始物色新的女婿。   成就霸业之类的话先放到一边不谈,紫微孤星的意思,那是皇帝再近女色,只会让妃子们加速衰老早亡,难怪这阵子后宫传来些奇怪的风声。   往后若是皇上真的突然起意,召谁来侍寝,恐怕那妃子哭都来不及。   但是往好处想,这一代的皇帝才是真的天命所归,简直给一溜忠臣都喂了颗定心丸。   皇帝坐在乾清殿内,听完了陆炳一五一十的复述,笑的快呛着自己。   封建迷信这一套,有时候还真的好使。   给这帮道士一两个虚名无所谓,俸禄注意着点,别太奢侈就行。   从今往后,但凡自己有啥不太古代人的决定,都能拿天上的星星来挡枪,也算是相当划算了。   反正怎么编都是他们的事儿,我安心折腾就好。   虞璁蘸了蘸墨,自己抬手写了两笔,又意识到自己只会写简体字,索性叫陆炳过来。   这些日子里,他虽然有提笔练字,但记得颇慢。   每个字都被加了不少弯弯绕绕的笔画,真要自己通畅的拿繁体字写封书信,恐怕还得修炼个大半年。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俯身接过了笔。   他的身上,沾着淡淡的清水香。   清冽而沉静,便如他本人一般。   虞璁悄悄嗅了下,又侧过身来,不偏不倚地蹭到他垂落的袖子。   “陛下?”陆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略有些不习惯这样过近的距离。   虞璁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你替我把六部的高层名字都写一遍,还有内阁的那几位。”   杨一清年纪大了,桂萼张璁结了小圈子抱团,历史上还有贪污的黑点。   眼下之急,是要多提拔几个能干的人上来,帮他一把,让经部的成立和各种事宜都能更高效率的运作起来。   王守仁和杨慎还在路上,起码还得等一个月,眼下自己信得过的,好像也只有徐阶了。   想到这儿,虞璁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徐阶这时候,还是个小年轻啊,胡子都没长呢。   苗子自然是个好苗子,后来也是官升礼部尚书,斗倒了严嵩还调教好了张居正。   但他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祭酒……要是贸然予他权位,等同于把徐同学当成靶子,让他被一帮人追着怼。   陆炳写完名簿,便屏息凝神的站在一旁,连呼吸声都静悄悄的。   虞璁想来想去,忽然一拍脑袋。   青词!   原主朱厚熜当年强行让一帮小臣上位,不就是因为他们青词写的好么!   “陆炳,你现在就去,把徐阶给我带过来,”虞璁一拍陆炳,两眼发光道:“就说朕有事问他,速去速回!”   没过一炷香的功夫,一脸茫然的徐阶就被带到殿中,略有些生疏的行了个礼。   像他们这样的品级极低的小卒,顶多在朝会上瞥一眼皇帝模糊的影子,哪里敢想自己会有被皇上私下召见的机会?   虞璁随口让他免礼平身,然后不痛不痒的问了几个国子监的问题。   由于他自己不太熟悉这国立大学里是个什么情况,也只问些伙食如何,俸禄够不够这样的小事儿。   徐阶按着礼制,不敢抬头面见圣颜,只沉稳的答完了一个个琐碎的小问题,言语不多不少。   “朕从前,看过你殿试的文章,记忆颇为深刻。”虞璁握着哥窑茶盏,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质地:“行文流畅自如,政论深刻有见地,颇为不错。”   徐阶愣了下,颇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皇上——皇上居然还记得自己的文章!   这每届考进来的士子,看似都是全国凤毛麟角的才子,实际上进了国子监之后,想要出人头地,做三品以上的高官,可能熬几十年都未必可能。   文官数众,但皇上竟记着自己的文章,这是何等的知遇!   “徐爱卿,”虞璁顿了一下,心想自己又得昏君一次了:“朕近来颇好道论扶乩,想委你为朕作一篇青词。”   青词?   徐阶怔了下,失望的心情在心底无声的蔓延。   他原以为,皇上相中了他的才学,是打算让他为国家效力,恪尽职守。   原来——竟是让他作这样的锦绣文章!   什么青词,不就是写给天上神仙看的吹嘘之作吗?尽择些华丽词汇,再吹捧下太平盛世、天子功德,回头一把火烧掉,便当做与上天相谈了。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内心的雄心壮志被泼了盆冷水,全都浇灭了。   “可听清楚了?”虞璁怕他没理解,又开口道:“明日午时之前,递到乾清宫前的孙公公那便可。”   徐阶忍下心里的不甘,低低应了一声:“臣,遵旨。”   ……怎么感觉你怪不乐意的?   虞璁挠了挠下巴,隐约看出来这徐大才子似乎并不兴奋啊。   这要是严嵩被私下邀进乾清宫里,恐怕当天下午就能把青词递过来。   徐阶兴趣缺缺的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便请辞告退了。   皇帝大人要了碟桃子切块,边吃边纳闷哪儿不对劲。   不过说到这姓徐的,他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   虞璁啃着桃子,心想自己这穿个越,玩的跟卡牌收集游戏一样。   “阿彷,你听说过徐渭、徐文长这么一个人没有?”   整个大明朝,真正令后世铭记的大才子,只有三人。   撰写《永乐大典》的解缙,被放逐流亡的杨慎,和这既能画作诗文,又能行军奇谋的徐文长。   三个人里,他嘉靖朝独占两人。   正可谓是天命所归。 第13章   陆炳把宫里上下人的名字想了一通,思考道:“好像有个小太监,叫这个名字?”   那绝对是重名。   在虞璁的印象里,徐文长跟着胡宗宪抗倭多年,似乎跟嘉靖皇帝本身没有什么交集。   而按照历史定律,但凡这种在艺术文学上造诣颇深,又没有当官的,多半是考不上进士。   按照徐渭的才学,考个秀才总是有可能的吧。   “这样啊……算了。”虞璁趴在桌上,开始回忆这徐大才子是哪里人。   现在虽然河套一带还在鞑靼的手里,但是鞑靼的动乱还没有正式展开,就算要打仗,也得等个十年。   这十年里,所有的英才都应该归位回京,成为他的得力战将。   那么问题来了——应试教育害死人啊。   “哎……”皇帝略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心想早知道就多看点资料了,现在自己连徐渭是哪儿的人都想不起来。   不过胡宗宪在东南一带,他应该也在福建省附近吧,毕竟没有动机从偏远地区跑到东南去。   想到这里,虞璁揉了揉鼻子,觉得略有些疲倦。   饭要一碗碗的吃,事情要一桩桩的做。   “陛下可是累了?”陆炳与他处了许久,如今也渐渐少了几分拘谨:“要不出去转转?”   屏风外的黄公公眼瞅着时机到了,小心道:“陛下,赵尚书求见。”   “嗯?快请他进来。”   赵尚书在厢房里等了多时,才终于被请进殿里。   皇上似乎在龙椅上坐久了,径直挑了个客座,示意他就坐在自己旁边。   赵璜愣了下,对这般平易近人的态度颇有点受宠若惊,在连声道谢之后,才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捧出一个包装好的卷轴。   ——合着你们古代人的袖子都是小叮当的口袋是吗?   虞璁接过了卷轴,好奇道:“这是什么?”   “市场的设计图。”赵璜恭敬道:“请问是皇上赐名,还是臣去问礼部请个名字?”   “不必,朕来。”虞璁缓缓展开了画卷,手抖了一下。   这古代的工匠,论才学能力,一个个都能扔到英国皇家理工里当个博士啊。   虽然工笔画的颇为精细,但整体亦辉宏而又大气。   整个方形区域中心有个大圆,中间如同洒了些芝麻一般,是用来方便各路小摊贩的商台。   他们可以自由的使用任何一个圆台,在上面摆放自己的商品货物。   东北西南有两个营房,用来给宫廷侍卫们轮班值守,两队定时巡逻,控制好这里每天运行营业的秩序。   在正东和正西还有两栋楼,牌匾上空无一字。   “这个是什么?”虞璁指着这三四层高的楼,好奇道:“赵尚书想出来的?”   “臣觉着,这往来货商既然奔波于此,肯定要吃喝拉撒,不如设客栈酒楼二座,方便他们落脚休息。”赵璜观察着虞璁的神色,小心道:“至于租金抽成,当然由皇上定夺。”   行啊你,连市场竞争的那一套都想出来了。   虞璁心头一喜,拍拍赵尚书的肩膀道:“赏!赐香罗扇飞鱼袍!”   一旁伺候着的黄公公忙不迭应了一声,小跑着取贡品去了。   他的小金库全拿来开这些新的公共场所,与其送这样的好官金叶子银片子,还不如给些日常用品,这样这些臣子们反而会更加忠心耿耿。   这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的一种表示啊。   赵璜原本还沉得住气,一听说要赏自己飞鱼袍,下意识的就看了眼远处持刀候着的陆炳。   这宫里被赐了飞鱼服的,可没有几个啊。   陆大人是皇上发小,年纪轻轻就得了无上恩典——谁想得到自己也有今天!   “你一定记住,这两座酒楼,务必得请两家绝无渊源的人来经营,”虞璁叮嘱道:“无论是摊贩之中,还是这酒肆内外,都绝不能出现一家独大的场面。”   “臣会用得力人手看管好,定不负皇上厚爱!”赵璜沉声道:“陛下,京城排污系统也已经被勾画出了草图,是否也过目一二?”   虞璁想了想道:“给我看看。”   他突然想到,之前陆炳跟自己说过,这黄河附近的排水排污管道,都是用陶瓷烧制拼接的。   京城这样的大城市当然负担得起区区陶瓷的费用,但如果想要改善全国百姓的生存情况,就必然要用到一样东西。   橡胶。   塑料的制备他完全不懂,但是橡胶这种东西,就跟沥青一样,是在中古时代就可以被灵活利用和发展推广的。   西南一带一向民风彪悍,也多半是因为穷。   吃不饱穿不暖才会想着法子作乱。   如果能找到西双版纳附近野生的橡胶树,再想法子推广种植,能带动全国的发展。   虞璁看着赵璜铺开整个京城的排污系统图,突然开口道:“赵卿。”   “臣在。”赵璜抬起头来,跟哈士奇似的两眼泛光。   皇上每次唤他,都是突发奇想,但每每造出些新东西来,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难怪陶道长说陛下是紫微星君临世啊,自己也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朕从前翻些杂书,听说西南有一种奇树,”虞璁如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发纯熟,流畅道:“这种树若是割裂表皮,会流出乳白的液体,而这种白汁,可以在炼化之后,变成成柔韧或坚硬的材料。”   等等……万一西双版纳那边的橡胶树,是人家从热带附近带过来的呢?   “朕不确定此树具体在何省,但肯定是在最南边那块,”虞璁随手提起一旁的狼毫笔,随意沾了点墨,画了个橡胶树的简笔画:“大致如此。”   从前自己在西双版纳骑大象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这种树上,所以记忆格外深刻。   “臣清楚了,等下就派斥候去查探巡访。”赵璜恭敬道。   陛下真是博闻强识,一定是饱览群书,才有今天这般过人的见识!   “多派几个,”虞璁想到了之前光禄寺里的一堆下岗职工,抬手道:“之前光禄寺里择下来的那批,你挑挑有没有合适的,俸禄给的优厚些,最好人手一张这个图,就照着去找。”   谁要是能捧回橡树的种子,那就等于抱着金山银山回来。   他低头抿了口茶,心想这天天喝茶人都瘦了,回头得让小宫女们榨点果汁再放点糖。   京城的排污系统草图采用了过往的思路,所有的陶瓷管道铺设在屋后,整体也是与横渠纵沟相连,整体井然有序。   虞璁想了想,挥笔道:“暂时就这么铺,不用选择过细的材料,回头等国库充盈了,再重新翻修一次。”   赵尚书连声应了,又与他寒暄几句,回头便喜上眉梢的回了六部。   虞璁坐回龙椅上,回想着刚才的排污图,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他记得,从前回农村老家玩儿的时候,是有沼气池这么个东西的。   京城虽然是一国之都,但除了西城那边的达官贵人、各地涌进的游商之外,其他的本土老百姓,也大多靠种田农桑为生。   在明朝折腾个通用沼气池,给他们提供燃气用来供暖或者燃料,可行吗?   别整出个爆炸出来。   “陆炳,把朕的那个小本本取过来。”虞璁吩咐道。   自从之前想到了要整新闻联播春节晚会这种东西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脑洞太多,一时半会不可能全都折腾出来。   不如先都记在经用又方便的小本本上,回头再一笔笔的CHECK掉。   京城百姓们闲着归闲着,又发现新东西出来。   先是赵员外家的二儿子在工部呆了许久,回来悄悄说了个大消息。   虽然这员外郎家的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外传,但这消息跟长了飞毛腿似的,一夜之间就在街坊小巷传遍了。   听说皇上要在城郊建一个商区,传供老百姓往来交易!   “怎么可能?”见多识广的卖白菜的王大娘不屑道:“皇上怎么可能操心我们小摊贩的事情,再说了,南郊那么远,等我提着货赶过去,白菜都烂了。”   “这赵公子尽说些屁话,”说书人嗑着瓜子懒散道:“皇上要是真肯掏钱做这种事,我用脸给他赵公子洗屁股!”   话虽如此,可但凡走动活络的人都能发现,就在宫城之外,一栋新的大楼正在一天天的建成。   这栋楼与旁的五角塔楼不同,形状颇为怪异。   它的门设计的极大,像是生怕有人挤坏门栏似的。   整体的形状又如同一个扁扁的月饼,两遍的环形都设计的弧度极大,如果站在里头说话,恐怕会有高声的回音。   ——这是哪个大官建的宅子?形状也太奇葩了些吧?   随着这大殿从筑基到添砖一天天的建成,在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们越来越多。   他们叽叽喳喳的相互议论,谁都猜不出这敢在皇城宫门旁建大殿的人,是个多厉害的货色。   有些胆大的二流子竟凑上前去,嬉皮笑脸的问一旁监工的官差,这大殿是用来干嘛的。   没想到官老爷竟没有赶人,相当正经的解释,这是将来给百姓们进出,用来听宫里政令和讯息的。   二流子愣了半天,抬头看了眼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啥玩意儿啊,还能这么整?   这附近的工人和官差,全都听了上头的吩咐,只要有人问房子是做什么的,就一五一十的讲给他们听。   京城里游手好闲的人本来就多,如今知道这消息,都趁着新鲜劲到处谈。   宫门紧闭的紫禁城,原本对于他们而言,都是神秘而又禁忌的存在。   如果没法子考个功名进去做官,恐怕一辈子都无从接触。   如今这紫禁城竟给自己安了一张嘴,让所有老百姓都能自由的进出听听。   ——多新鲜啊!   赵璁换了常服,又拉着他家锦衣卫出宫看了两次。   这知声堂虽然听起来像资生堂,总有种卖药的诡异感,修建的速度相当的快,好像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完工了。   那边的大市场虽然不是什么大工程,只要把围墙酒楼建好,其他的东西都相当好办,大概也要三个月。   至于环绕京城的公交车——八辆宫车都在制造中,只要一个月便可以涂绘彩纹,开始试运行了。   虞璁出宫巡视的相当满意,心想这宫外的粑粑味儿也终于清减了不少,房子也修成了歌剧院一样的模式,虽然没有麦克风,但新闻发言人也肯定能让大伙儿都听清楚。   陆炳也换了绛青色长袍,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身边,不动声色的观察附近的一切风吹草动。   皇上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性子,爱说爱笑,还总是到处蹦跶。   他作为锦衣卫,只好全力陪侍在他的身侧,不让任何贼子靠近。   “陆炳,你听说过便宜坊么?”皇上看着房子旁的木头架子,突然开口道。   “便宜坊,就是那家永乐年间开到现在的烤鸭店?”陆炳愣了下,心想这皇上一天天都是听谁说了这么多零碎的东西:“皇上想过去看看?”   虞璁一愣,心想这烤鸭店原来历史这么久啊,搞不好成立年岁比自家祖宗出生都早诶。   皇帝眯眼一笑,揪着陆大人的袖子就走。   “吃烤鸭去!” 第14章   这京中真正繁华的街市,也就那么两三条。   但相比之下,无论是车道的修缮,沿街商铺的装潢,都比自己第一次出宫见着的寒酸情况要好许多。   真实的大明朝,虽然比不上电视剧里的华丽大气,但也有自己的风味在其中。   直到陆炳略有些不习惯的轻咳一声,皇帝才意识到这栋酒楼,就是之前自己心心念念的便宜坊。   从前去北京出差的时候,他也去那吃过一次。   大理石地板,空调气球和假模假样的中国结,就连木头椅子也透着股不中不西的感觉。   虽然装修品位差了点,鸭子还是可以的——谈不上有多好吃,但也确实是北京特色风味。   陆炳似乎对这里还算熟,迎客的小二一见着他腰侧的饕餮纹玉佩,当即恭敬的唤了声陆爷来了,小跑着请他们去楼上雅座,还端了果盘瓜子过来。   虞璁听他点了几样菜,抬爪招呼道:“来一只烤鸭。”   陆炳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一只……可能吃不完。”   “不打紧,”虞璁笑眯眯道:“吃不完带回去当夜宵。”   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陆炳心想得亏自家兄弟是半路来当的皇帝,这要是原先的尊上这么干,史书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等菜的功夫里,陆炳依旧跟从前候在乾清殿里一般,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阿彷。”虞璁正经道:“你再这么闷我就揍你了。”   陆炳愣了下,心想皇上最近是越来越闹腾了,只低低嗯了一声。   虞璁趴在干净的桐木桌上,随手开始把玩他腰上挂着的饕餮纹玉佩,随口道:“这是谁送你的呀?”   陆炳愣了下,缓缓道:“从前九岁的时候,我同你换了玉佩来着。”   虞璁怔了下,心想居然是自己送的,一时有点下不来台。   他既不知道这兄弟两小时候的故事,也不知道陆炳送他的玉佩如今去了哪里。   回头得想法子找找啊。   如今这宫里上下,也只有他能做自己的好友,可不能出了篓子。   一溜重臣都要用权势相御,哪怕性格再讨自己喜欢,都不能放下身段同他们当朋友。   其他才子墨客也无缘相处,徐文长如今在哪儿都找不着。   这样一来,陆炳倒成了自己社交圈里的唯一一人了。   “你也知道,我自从生病之后,许多事都记不清了。”虞璁露出平和而又无辜的神情,试探道:“你送我的那块玉佩,是什么纹饰的?”   陆炳定定的看了他一刻,轻声道:“双鱼。”   记住了,回头吩咐黄公公仔细找找。   谈话之际,四五碟小菜上了桌,还有一整只烤鸭流着油被拎了过来。   面饼是新蒸的,虞璁从前没试过,如今随手一碰,被烫的嘶了一声。   “我来便好,请喝些茶吧。”陆炳自觉地把陛下二字吞掉,略倾了身子,用擦净的银刀帮他片鸭子。   虞璁最近被伺候惯了,倒也喜欢这样撒手掌柜的感觉,他一面吹凉绿茶,一面尝了几个酥炸的虾球,胃口一时大开。   新鲜的大葱黄瓜被切的整整齐齐,陆炳也是考中武举的好手,银刀又稳又快,不出片刻便为他片了半只鸭子。   北京烤鸭只只都被喂得跟气球似的,皮酥油厚肉又嫩,好吃的不得了。   锦衣卫大人在这儿包一个,皇帝便两三口吞一个,两人竟像流水线般包包吃吃,半只鸭子片完的功夫,虞璁也打了个饱嗝。   “这鸭子皮儿烤的真脆,”他满足的呷了口清茶道:“确实有点饱。”   陆炳环顾身后,确认无人之后,才慢慢道:“陛下不必如此节省,若是喜欢,大可以晚上唤小厨房那边再做些来。”   “夜宵就是要吃点剩食,把鸭子酥肉炒豇豆一热,再来一碗凉稀饭,简直美滋滋。”虞璁深谙这种平民的小日子,摆手道:“等会你拎个食盒,把这些吃不完的都带回去。”   陆炳安静的点点头,见他无意再吃烤鸭卷,这才自己动筷子开始吃东西。   虞璁酒足饭饱之后,才有兴致观察下附近的环境。   楼下是大众坐席,中间有乐伎弹琵琶唱曲儿。   楼上是一个个雅间,间或传来行酒令与谈笑的声音。   无论是瓷盘花瓶,还是这处处的雕梁画栋,都是原汁原味的古代风格。   真有趣啊。   皇帝见陆炳也停了筷子,又喝了两盏茶,才悠悠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他一推开门,刚好隔壁的客人们也谈笑着出来。   为首的赵璜随意的往他这边一瞟,直接懵了。   他没想到皇上还换了常服出来吃鸭子,此刻跪也不是看不见也不是,只得僵硬的站在那里。   “赵尚书?”虞璁相当自然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又好奇的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士子。   “这位是礼部侍郎黄阶,这位是兵部书令史……”赵璜忙不迭的介绍道。   其中几人有些认出来他是皇上,还有人一头雾水,还开口问赵璜道:“这位是?”   这位是皇上啊朋友!   “我也姓黄,”虞璁微笑道:“还有点事儿,日后再叙。”   赵璜见皇上挥袖下楼,终于松了口气。   陆炳终于打包完毕,提着食盒走了出来,只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便跟着虞璁下了楼。   回宫之后,黄锦递了青词过来,恭敬的道:“徐阶又交了青词过来。”   虞璁接过之后随意一瞥,便把纸笺放在了桌上。   他最近没事儿就跟编辑约稿似的,让徐祭酒写青词交上来。   小祭酒虽然心里嘀咕归嘀咕,作业质量倒还真不错,也没有交晚过。   虞璁之前第一次瞥见这徐同学不太开心,便想着法子留作业,想磨磨他的性子。   这些文人都是读圣贤书进的宫,未必能懂些城府心机,他就算有意重用他,也得一步步来。   那个大麻烦严嵩未必会被自己放进宫,等于说徐阶少了个打怪升级的机会。   但是如果徐阶不能成长起来,未来的张居正不知道又会被谁启迪教育。   自己把整段历史都蝴蝶掉了,总该负点责任。   虞璁正准备看点奏折打发时间,突然感觉哪儿不太对劲。   他又把那篇青词拿了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开头几字连起来,竟然可以连成一句话——‘臣不想写青词。’   整篇文章文辞华藻,通顺流畅,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是仔细一看,问题大了去了。   虞璁又把开头几个字连起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徐小朋友你这是胆子肥了啊。   “黄锦,把徐阶之前交的那几篇都拿来。”   这一拿不要紧,虞璁越看越哑然失笑。   徐阶最开始的两三篇,都是规规矩矩,毫无破绽的。   但这种东西,自己当然懒得观望品味,作业收上来都懒得看。   不知不觉,这一两个月的功夫里,徐阶竟然开始试着往里面夹带私货,看皇上发现没有。   他一开始斜着串一句诗词,又玩回文式的文字游戏,今天竟然起了熊心豹子胆,敢悄咪咪的藏一句臣不想写青词!   朕要是个暴君,这时候就该叫锦衣卫来抽他屁股了!   虞璁瞥了眼陆炳,心想算了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把青词放下,又拿出奏折,耐着性子看了两页。   “啪!”   皇帝大人把笔一摔,站起来道:“朕不能惯着他!”   陆炳正敛眸养神,被吓了一跳。   “阿彷!把徐阶给我拎过来!”虞璁恼怒道:“朕要好好的问问他!”   徐大人可早就回府睡觉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炳温顺的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一炷香之后,伴随着黄公公的一声奏名,穿着常服的徐阶才又进了乾清宫。   之前他也请过进宫奏事,但都被虞璁拒了。   他就跟熬鹰似的,想磨磨这年轻人的性子。   历史上的徐阶,是目睹夏言惨死,严党肆虐之后,才学会左右逢源,隐忍藏拙,慢慢磨出老乌龟的性子的。   可现在的夏言连首辅都没混上,严嵩还在南京不知道哪儿当着小官,这徐阶完全就是个中二青年啊。   虞璁略有些头疼的看着面不改色的徐阶,冷冷开口道:“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么?”   大晚上的还要让朕加班,你这个逆贼!   年轻的徐阶面庞温润如玉,但眼神炯炯生光,声音里都透着清气:“臣知道。”   你!   虞璁被这么耿直的承认有点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恼道:“你想干什么?”   “臣不想写青词。”徐阶不卑不亢的平视着他龙袍上的扣子,再度开口道:“青词乃媚道惑上之物,堆砌辞藻而毫无用处。”   “嗯,倒是耿直。”虞璁扬眉冷笑道:“你既无经验,又无背景,朕就算要用你,又该如何用!”   “臣想去工部。”徐阶鼓起所有的勇气,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皇上亲眷下臣,容臣斗胆一言——”   “如今所谓的宫车,完全还不能够投放使用!” 第15章   此话一出,虞璁倒是愣住了。   他——二十一世纪新时代青年·公交车二十年坐龄老乘客·嘉靖朝创新达人,居然被质疑了!   “此话怎讲?”   徐阶听皇上的口气,好像并没有发火的意思,便又再度深呼吸,沉稳开口道:“陛下,下臣听六部风传,此车是为了方便百姓往来从商的,对吗?”   “不错,”虞璁点头道:“每辆车可容纳三十名百姓,两名车夫,还有两名侍卫看守秩序。”   “但是陛下,如果您属意在南郊设立市场,此车定不能如此设计。”徐阶顿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心跳的飞快:“此车运人不运货,人去南郊,货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虞璁的昏沉睡意被扫荡一空。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节呢。   现在一共有八辆车,当然可以分几辆专供市内交通。   但是那些卖白菜瓷器的小贩,定然不可能同货物一起挤在一个座位上。   “还有,陛下以为,此车女眷是否可以同乘?”徐阶再度开口道:“虽说礼仪之中,男女大防,但是陛下亦谈实业兴邦,宫车之设在于利民,女眷亦是百姓。”   皇帝沉默了几秒钟。   他突然有种冲动,跟这青年说来来来皇帝给你当,小爷我钓鱼去了,告辞。   当然也只敢想想,毕竟徐阶不姓朱。   “是个问题啊。”虞璁想了一会,发现徐阶还站在那。   他不习惯龙椅这样高高在上的座位,索性又在下堂找了个位置,示意徐阶也坐。   徐阶愣了下,推辞道:“臣不敢。”   “黄公公,取个果盘过来,切点秋梨。”虞璁懒得同他废话,直接拍了拍桌子,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陛……陛下。”方才还梗着脖子超硬气的徐阶,一看皇上突然下场,人都开始慌了。   “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整?”虞璁盘算着总不能把公交车拔掉几个凳子,供他们放货物吧。   这路上肯定坎坷颠簸,着实不方便。   “臣以为,这是一个契机。”徐阶接过黄锦端来的热茶,相当拘谨的道了一声谢谢,再度开口道:“京中百姓里,有力无工者众,不如御赐车马,专供他们搬货往来。”   虞璁啃了半块梨子,略有些迟缓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运人是一回事,运货是一回事。   运人是政府福利,也就挣个马草钱。   但是运货的话,就可以发展成大型的劳工市场。   只要出租马驹和车舆,自然有大量想谋生的壮年男子来帮忙搬卸货物。   东西可以一车车的运过去,集中存放在单独租下的仓库中,商贩每天晨起昏归,不用再带任何的东西。   “这么说,南郊的场子,还应该设一溜仓库。”虞璁反应了过来,皱眉道:“朕倒是把这桩事给忘了。”   “陛下若觉得此事可以,还应当在马身上集中烙印宫标,防止贼人想些不劳而获的骗法。”   被烙印的宫马都只得在规定路线出入,如果在其他地方发现有此烙印的宫马,统一按盗窃罪处理。   “你现在就去找赵大人,让他把图纸再改一下,同时考虑京中何处设个劳工市场。”虞璁心想得亏徐阶提了一句,不然等投放运营以后再发现问题,不知道该有多麻烦。   “可是陛下……”徐阶为难道:“赵尚书未必信臣。”   对哦,你现在还只是个祭酒。   所谓的祭酒,大概就是国立大学校长的职位。   虽然对于平头老百姓而言,能登上这种位置已经算是祖坟冒火炮,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名位高油水多,还有一堆人巴结。   但是虞璁心里清楚,这个从四品的位置,完全不能让徐阶接触到权力。   他需要更靠近中心的位置才可以。   “回头朕把你调进工部,不过今儿估计来不及了,”虞璁原本想拟个草旨给他,但自己还是不会写繁笔字啊……   “这样,徐祭酒,你先把右手伸过来。”   徐阶愣了下,茫然的挽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手臂。   虞璁掏出玉印,在印泥上摁了下,扭头握住徐阶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盖了个章。   徐阶:“……”   “行了,就拿这章去见赵大人吧。”虞璁瞥了眼印章的清晰程度,满意道:“趁早讲完,还能再睡一两个时辰。”   徐阶打量了眼手背上殷红的章纹,神情复杂的嗯了一声。   皇上到底是皇上啊。   这头赵璜已鼾声如雷了,小厮提了一百八十分的小心,还是将老爷从推醒。   “什——什么?”赵璜被自己的鼾声呛的猛咳了两声,恍惚中不耐烦道:“才睡多久,到上朝的时辰啦?”   “老爷,”小厮压低声音道:“皇上派人过来了,要找您谈事情。”   “什么?皇上?”赵璜愣了下,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更衣啊!”   徐阶被迎进了正厅,衣袍上还沾着霜露的寒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夜里寒意像是能穿透衣袍般,刺得人骨头发凉。   “你是?”赵璜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会客厅,一见是个陌生的年轻面孔,讶然道:“皇上派你来的?”   徐阶被冻的有些僵硬,仍起身行礼,亮了手背上的印文,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赵璜听他三言两语交代完,登时明白为何事情如此紧迫。   如今马车和市场都已经雏形已定,如果要按照新的思路调整改造,定然要越早越好。   回头等漆画完成再改格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仓库?”赵璜打量了眼这个脸都被冻红的年轻人,吩咐奴才给他端碗热茶,把炉子里的银炭多加一些。   他犹豫了下,开口道:“你在六部哪里任职?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回大人,”徐阶硬着头皮道:“徐阶司职国子监,官至祭酒。”   赵璜听到这个名位,怔了下。   这徐阶呆的位置相当不错,怎么操心起工部的事情来了。   徐阶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只作揖道:“陛下言实业兴邦,臣才有所冒犯,往大人包容。”   徐阶再年轻,也在朝廷里呆了五年,他清楚自己这么做,是越级而且越部干涉朝廷的事情,但如果不这么改,宫车和市场无法完成对接,皇上的抱负也无从施展。   赵璜沉吟片刻,起身去了书房,将草样卷轴抱了过来。   “你与我讲,皇上还说了什么?”   两人一谈,便直接从深夜谈到上朝。   徐阶心思机敏,做事考虑每个细节的相互影响,每处都颇为周到。赵璜更注重宏观大局,但同样能听取意见,善于总结不足和需改进之处。   两人一见如故,竟越谈越启迪颇深。   天蒙蒙亮时,黄锦轻声将皇上唤醒。   “嗯?上朝么?”   要不是宫里被烘的暖呼呼的,自己还真从这锦被里爬不出来。   “皇上,今儿下雪了,您行路时千万小心。”黄锦陪笑道。   虞璁知道,这宫里内外,但凡自己有可能走的道路,肯定有人反反复复除冰除霜,生怕照顾的不周到。   尽管如此,黄公公也相当谨慎,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这当皇帝的感觉……还真不错啊。   用早膳的功夫,黄锦又看着皇上的神情,在一旁小心道:“陛下,老奴听说,这杨大人和王大人,大概是今日抵达京城。”   虞璁正咬了口油饼,待咽下以后才欣喜道:“叫他们都不必多礼,人来了直接去乾清宫的暖阁里等着。朕下朝以后去见他们。”   杨慎、王守仁,还有那个不知道如今在哪儿的徐渭,是世中稀缺的通才。   虞璁是读过研究生的人,对这种天才实在是再了解不过。   这世上有文艺青年,能靠老天爷给的文藻挥墨吟诗,但真要他学高数化学,人家估计只有哭的份。   而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脑子里所有的概念都是通的。   说不清是天赋异禀还是智商高,他们不仅能通晓诗书,在艺术上大有成就,扭头去研究军事策论,同样也能成为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   在历史中,杨慎和王守仁都曾打过以一敌百的胜仗,还都留下过流芳百世的文章诗词——真所谓鬼马才华。   这样的人才,如果拜托他们帮忙助力工农业的发展,恐怕也会有无穷的惊喜。   虞璁想到这,连喝粥时脸上都带着笑。   他拿手帕净了净嘴角,扭头问道:“对了,如今这二位,都多大年纪了?”   黄锦对这般从前不甚得宠的官不太熟悉,一时语塞:“老臣……不知道。”   一旁的陆炳候在旁边,突然开口道:“我依稀记得,这王大人如今五十来岁,杨大人估计得四十了。”   黄公公愣了下,对陆炳自称‘我’的这个行为颇有些诧异。   他依稀记得,从前刚入宫时,陆炳与还是少年的皇上,如同亲兄弟般,后来不知怎的就渐渐生疏了。   如今……竟又如此热络起来?   “那王大人年纪有点大了啊。”虞璁没意识到公公奇异的眼神,抬手道:“待那两位抵达之后,先派太医过去诊脉,往后每月都得给他们请平安脉,调养身子的方子都往好里开,清楚没?”   黄公公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了一声。   虞璁拾起剥好的鸽子蛋,开始慢条斯理的想些新心思。   这张璁杨慎夏言,一个个都是中年往老年走的路上。   如今国家连大业都谈不上,得等经济发展好之后,才能往军工强国的方向走。   你们这些老头,得为朕多活个几十年啊。   “陆炳,你知道五禽戏么?”   陆炳愣了下,垂眸道:“臣不知。”   皇上咽下最后一颗鸽子蛋,不紧不慢道:“不会就去学,下午之前得学会。”   是时候开启全民运动健身的潮流了。 第16章   皇帝把话扔这就一甩袖子上朝去了,留下陆大人呆在原地,冥思苦想。   他把皇上当自家兄弟和生死之交,哪怕让自己为此掉脑袋都在所不辞。   但是五禽戏是个什么戏?   乾清殿中静悄悄的,所有宫人都不敢交头接耳,只有陆大人踱步的声音。   他思来想去,回了趟锦衣卫的衙门里。   如今的陆总旗依旧是个低品级的小官,可大伙儿现在都心知肚明,这陆大人是新得了皇上的宠眷,成日里都与圣上形影不离,地位未必比三品大官低。   以至于陆炳一回来的时候,大小官吏都一窝蜂的上前攀谈叙旧,生怕伺候的不够周到。   陆炳自然清楚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仅随意应付了下,便谨慎问道:“诸位可知,这五禽戏是个什么东西?”   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拍了拍桌子,爽朗道:“咱都是没读过书的粗人,陆大人要不去问问国子监里的人?”   陆炳想了一刻,点了点头,径自就出了衙门。   “这陆大人是真得宠啊,回衙门了想走就走,压根不担心得罪那几个头头。”一个小吏感慨道:“腰杆挺直了就是不一样。”   “你懂什么,头儿刚才还给陆大人倒水来着。”一旁的大叔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往后陆大人指定混的比谁都好——你可等着瞧吧。”   今儿早朝上的颇快,主要还是归功于皇上宅心仁厚的性子。   他左右手都有银炉暖炭,浑身燥热的慌。   龙椅一架,左右仪仗都来的整整齐齐,全陪着皇上在高殿中看雪听奏议。   可大殿外的几百个臣子,全都被晾在寒风呼啸的广场上,小雪还慢悠悠的飘扬,时不时的落进哪个倒霉蛋的脖子里。   这种会议效率也太低了些。   如果再寒冷些,大臣们估计能一批批的冻出毛病来——回头还剩谁替自己干活出力?   虞璁有意快点结束朝议,便跟黄锦低声交代了两句,黄锦是个何等精明的人,回头就催鸿胪寺唱班的小吏加快速度。   好在今天确实奏事的人少,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能完活儿收工。   在这一刻,虞璁突然格外怀念从前写字楼里宽敞又暖和的会议室。   哪用得着全公司的人都进来站着听,十几个高层在场就够了。   要改,一定要改。   这每天上个班搞得跟开国大典一样,完全是浪费时间。   陆炳原本打算去趟国子监,可回暖阁巡视安防护卫的时候,又碰见了个颇为眼熟的人,徐阶。   “徐大人。”他行了个礼,心想现在不是上朝的时候么,徐大人怎么提前来了。   徐阶带着两幅卷轴,脸被冻的红扑扑的,还忍不住在笑:“陆大人早上好啊。”   “恐怕还得等一阵子,”陆炳不擅长叙旧,却又想起早膳时皇上的叮嘱,试探着开口问道:“徐大人可知道,五禽戏是什么?”   “五禽戏?”徐阶眨眨眼,随口道:“陆游有诗云,‘啄吞自笑如孤鹤,导引何仿效五禽’,听说是当年神医华佗传世的体术。”   “华佗?”陆炳陷入茫然中:“这是干嘛用的?”   “所谓五禽,便是熊、鹤、虎、鹿、猿。”徐阶解释道:“仿效此五兽的形态举动,可以通筋活血、延年益寿。”   ——皇上是觉着我太弱不禁风,叫我去锻炼下筋骨   陆大人低头瞥了眼自己手臂上紧实的肌肉,陷入沉思之中。   “陆大人若是有兴趣,大可以去太医院学习一二。”徐阶说话之际,远远地在窗边瞥见熟悉的玉辇,匆匆告辞便又小跑着出去。   这头的虞璁还在遥望被碎雪覆盖的紫禁城,颇有种自己在演古装戏的感觉。   这里处处是白阶红墙,兽脊房檐上哪怕被白雪点染那么一寸,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来。   随侍在一旁的黄公公忽然怔了下,小声道:“皇上……”   虞璁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挑帘一看,瞥见了小跑着过来的徐阶。   他穿着官袍,行动并不方便,但是神情又极为迫切,似乎有什么想赶快告诉自己。   这下雪天路可够滑的,徐大人你当心着点啊。   还没等他开口说句什么,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徐阶突然脚底一个打滑,整个人五体投地的扑倒在了玉辇前。   他手中抱着的卷轴也随之飞了出来,被虞璁不偏不倚的伸手接住。   “大礼免了,”虞璁挑眉凉凉道:“你这是想御前行刺啊,徐大人?”   徐阶满脸是雪的缓缓爬了起来,慌张的又行了个礼,连声告罪。   虞璁伸了个懒腰,把卷轴递给旁边的黄公公,慢悠悠的下了车,帮他拍了拍衣袍上的雪屑:“昨晚一宿没睡?”   徐阶点了点头,随意抹掉脸上的雪粒,眼睛里熠熠发光:“和赵大人聊到寅时了。”   虞璁在给他拍雪的时候,发觉这徐大人穿的也太单薄了些,便随手解下了自己身上兔毛滚边的披风,径直披在了他的身上。   黄公公在旁边看的眼睛发直,还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徐阶原本满肚子的才略想跟皇上细细道来,没想到那身长玉立的男人一靠过来,还把披风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别——别乱来啊!   徐大人话全咽了下来,整个人怔在那。   他自知皇上平易近人,又惜才爱才,但最近这一桩桩事情,对自己而言跟做梦一般。   “行了,边走边说吧。”   “臣同赵尚书商议,将京城路线再度优化调整——宫车图纸在改成之后,可以换漆纹图案后再发至附近三省,建立陛下所言的公用交通系统!”   虞璁同他肩靠着肩,听得颇为心动:“继续说。”   徐阶的这个主意,竟然相当的有实施空间。   先从京城辐射至附近四城,在实施成熟后扩散至附近三省。   如果效益颇高,十年内有望福泽全国!   “如果陛下不急国库充盈,大可复投此车收入用来修路,如此便可良性循环,让各路往来都极为方便。”   用交通收入来发展交通,当真是个不错的法子。   “另外,”徐阶取过黄公公手中的另一份卷轴,小心的抱在怀里:“臣同赵尚书以为,此车若改良版型,可以用作运输士兵的战车,八马拉一辆四十人,可以大幅度的提升行军效率。”   虞璁一拍巴掌,赞许道:“好!先修好北京城内主要干线的八条长街,用砖石好生铺着,回头再记得跟朕提辐射三省的事情!”   张璁正从不远处匆匆赶来,在看清明黄色身影的时刻一愣,猛地停下的脚步。   他眯起略有些昏花的眼睛,看清楚了站在皇上身边谈笑的人是谁。   ——徐·阶?   下一秒,面容和蔼的老人眼中,滑过一丝阴鸷的神情。 第17章   在许久的商谈讨论之后,徐阶抱着卷轴匆匆行去工部,虞璁留在殿中嗑着瓜子,开始寻思给这徐大人寻个什么职位才好。   听黄公公的意思,那两位大人估计要下午接近傍晚才能到,现在雪天路滑,车马也不敢走太快。   门外传来通报,说是张璁大人来了。   虞璁眉毛一挑,心想张大人估计是来汇报庄田清理的事情,忙唤人把张大人请进来。   张璁头发花白,官袍上的二品锦鸡补子也略有些冒线头,一看便是操劳过度,整个人都略有些疲惫和苍老。   皇上一看有些心疼,忙赐座赐茶果,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老头儿也不推辞,同他闲聊了半天,才慢慢绕到正题上:“老臣之前好像听旁人提及,这徐阶开始关心工部的事情?”   虞璁愣了下,心里突然反应了过来。   在历史中,这张璁跟老首辅杨一清干过仗就算了,还把刚入宫的徐阶赶走过。   当初这原主刚上位的时候,张璁建议削了孔子的尊荣和用度,朝中见他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也基本都鸦雀无声,生怕落得跟杨慎一样狼狈的下场。   在那个时候,唯独徐阶站了出来,毫无畏惧的同他对峙。   虞璁之前还纳闷来着,这徐子升没被贬到延平府里,怎么还当上了国子监的祭酒。   但当时他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压根来不及考究这些历史上的细节。   话说回来,这张大人怕是来找徐阶麻烦了。   皇上端详着玉盏上隐约的冰蓝色图纹,慢条斯理道:“张大人向来忖度深远,继续说。”   张璁没有意识到皇上心里正盘算的飞快,忙不迭倾了倾身子,再度开口道:“这徐阶——断不可重用啊!”   虞璁一扬眉毛,露出青年人特有的茫然神情:“为何?”   “其心可诛!”张璁露出一派严肃的神情,开口道:“当初这徐阶忤逆陛下的意思,还在朝堂上跋扈无礼,望陛下三思啊!”   当初那歪主意是你提的……人家反对的是你,压根不是我好吧。   虞璁低头抿了口茶,忽然道:“陆炳。”   “臣在。”陆炳从暗处走了出来,恭敬的行了个礼。   “朕身子突然不适,等下要派太医瞧瞧,”虞璁连演技都颇为欠奉,仅虚扶着额首,懒懒道:“陆大人,你先送张卿回去,此事之后再议。”   张璁愣了下,没想到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眼里,整个人颇为尴尬的坐在那。   陆炳应了一声,便再度行礼请张大人离座,连客套的神情都没有。   虞璁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装的太假了一点,索性又揉了揉头,哎哟了一声。   朕不是个好演员啊。   张璁心里纳闷归纳闷,此刻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得起身告辞。   待陆炳回来之后,方才还在装头疼的皇上正翘着脚继续嗑瓜子,还唤黄锦再端盘八宝酥过来。   “回来了?”虞璁一挑眉毛,略正了下姿势,示意他坐在自己的手侧。   徐阶必然是要留下来的。   但是这张璁……也是该恩威并施的。   历史上的中国虽然绵延了几千年,但文官们耍来耍去的套路,也就那么多。   如果皇上不随他们的心意,要么写文章发动舆论,要么结党哭丧着去文华门那跪着。   若是地位高些的,直接拿辞官当威胁,不遂意便不干了。   这张璁如今在为自己奔波京畿庄田的事情,此刻要是撂了挑子,会让经部里现有的小机构群龙无首,很多事情都一团糟。   虞璁不敢表态,也不急着表态。   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句话说错,这老东西定然会想着法子要挟他。   今天他整走徐阶,明天就敢去动杨一清。   陆炳见皇上津津有味的磕着瓜子,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虞璁随手又抓了一把瓜子,一瞥身旁眉眼深邃的陆大人,下意识的看了两秒。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清了清嗓子找话题道:“阿彷,朕有些事不记得了。”   “从前这徐阶,是不是被贬到延平府里过?”   陆炳沉默了一刻,开口道:“嘉靖二年,因议礼之事。”   哦,那我没记错。   “那……”虞璁动作一顿,缓缓道:“他又是如何回来的?”   这原主当初在张璁的扶持下站稳脚跟,赶走了杨家父子,又打了一溜大臣的屁股。   张璁添油加醋的说了不少徐阶的坏话,原主那倒霉孩子还听得相当认真,跑到哪个柱子旁刻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录用’。   结果几十年一过,这徐阶拍拍屁股回来一路做到文贞太师,也可以说是相当打脸了。   虞璁回忆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好奇的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陆炳。   “阿彷?”   那挺拔清瘦的锦衣卫突然起身,在他的袍侧径直跪下,沉声道:“回陛下,当年是臣向陛下提议,把徐大人接回来的。”   虞璁瓜子嗑了一半,捏着瓜子皮也颇有些尴尬。   他虽然是个温厚的性子,但原主不是。   当初的徐阶估计比现在还中二,一介小官就敢不卑不亢的站出来反对张璁。   如果原主当时勃然大怒……之后这陆炳又想法子捞这徐子升的话,想必也会被迁怒吧。   皇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俯下身看着那仍旧垂眸跪着的陆炳,轻声道:“那……朕那时候,发火了吗?”   陆炳并没有垂眸看他,仅低沉道:“陛下自然英明。”   哦,那就是脾气很大,搞不好还把陆大人给一块抽了一顿。   原主视他为亲兄弟,他却向着忤逆的外人说话,想想都知道会发生啥。   “先起来吧,朕不怪你。”虞璁神情复杂的扶了他的胳膊,在他起身时再度开口道:“那徐大人知道此事吗?”   年轻的锦衣卫抬起头来,眼眸依然沉稳平静。   “此只陆炳一人所为,与徐阶无关。”   虞璁也安静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朕知道了。”   若是自己没有穿过来,这陆大人身为帝王的爪牙,还将杀戮抄家无数,然后被各路戏本写作奸佞,想着法子嘲弄一番。   可即便如此,历史中的陆炳对士大夫也折节有礼,不曾陷害一人。   朱厚熜在未来的几十年后,将折腾出一轮又一轮的血案,他都会前后奔走,想着法子保全那些文臣。   “——帝数起大狱,炳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称之者。”   这是当初自己读明史时,记得最清晰的一句话。   虞璁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在书中读懂过这个人。   他暴虐狠厉,将忤逆帝王的罪臣可以生生饿死,把杨爵打到血肉模糊。   可又是他,安抚着帝王的荒诞心思,不动声色的保下文人志士,锦衣卫每逢大案都日夜棍棒相加,却只见血肉,难见殒命。   后来的朱厚熜曾质问过他:“你的棍棒为什么从来打不死人?”   陆炳的回答是:“大臣们的命运都由您掌握,您是仁慈长寿的君主,即使我用重刑,大臣也会沾您的光保全性命。”   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陛下?”陆炳见皇上陷入沉默中,略有些不安道:“臣知道自己妄为失度……”   “不,徐阶本来就是做官的料子。”虞璁打断道:“他回宫以后也业绩斐然,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这里你做的没错。”   皇上头一次这么平和又坦然,陆炳反而有些不习惯。   过去的几年里,他都适应了陛下喜怒无常的性子,渐渐的也圆滑了性子,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如今的皇上,像是从锋芒毕露的刀刃,变作了温润明净的一块玉。   他渐渐的越来越爱笑,也不再动怒叱责,却依旧可以驾驭群臣,从容不迫。   这头的虞璁还没有发现他复杂的眼神,还在闷头想事情。   徐阶的事情之后,朱厚熜肯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也因此渐渐冷落了陆炳,不再跟他掏心窝子。   这当皇帝的,都怕结党营私,都怕亲近的人收了好处,来吹些黑白难辨的妖风。   可是虞璁不一样。   他是现代人,他被剧透了有关这大明朝的一切。   他看得见陆炳被光荣照耀,被污血染遍的这一生,也看得见未来大明朝的风雨。   “阿彷。”皇帝抿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你去把张璁受贿贪污的证据,都给朕搜罗过来。”   什么?张大人竟然……   锦衣卫里从来没有相关的风闻啊?   张璁从来都一副勤俭朴实的样子,谁都知道这可是个清官!   陆炳露出了一脸惊异,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皇帝。   ——陛下怎么会如此笃定?   虞璁缓缓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朕说有,就一定有。” 第18章   “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密史,可以调动查探所有的近臣,”虞璁随手取下自己左手的血玉扳指,郑重的放在了陆炳的掌心,将他的五指合拢:“记住,见玉如同面圣,谁不从都可以提着他的头来见朕。”   他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又送了他一串葡萄。   可是陆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甚至拥有了,可以调查最中枢官员的权力,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皇上竟笃信他至此!   “张璁的事情,你要从他雇养的下人那里查,”虞璁叮嘱道:“马夫、婢女,总有法子能盘出线索——此事尽量暗中勘察,不要惊动他。”   陆炳握紧了手中仍带着暖意的玉扳指,注视着他道:“遵命。”   陆炳一走,宫里便放出了消息,说皇上不慎染了风寒,近日又大雪狂风不止,暂时休停早朝三日,无大事不得面圣。   杨慎和王守仁被召进乾清殿的时候,还没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年轻的君王裹着狐裘,面色略有些苍白。   他缓缓起身,想要迎接他们,王守仁忙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务必珍重身体!”   杨慎站在王守仁的身后,神情颇为复杂。   “王大人,听太医说你害了肺病,如今好些了吗?”虞璁示意他们入座,笑的略有些虚弱:“多亏了你平乱南宁,南方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回陛下,老臣原本肺病颇重,但三月前陛下传旨令臣赴京,还派了太医前来救治,”王守仁虽然面孔还有些泛黄,但说话流畅清晰,也不见咳嗽:“如今已好了大半了。”   “那就好,此次回京不急着接手公务,先把身子养好。”虞璁看着这个五十多岁便已苍老枯槁的大臣,心头多了几分庆幸。   在历史中,王守仁大概会因平定战乱时的操劳,以及肺病的日益加深,在今年冬天病逝。   这个时代没有快捷通信,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左右一琢磨,提前几个月派了名医神药过去,还吩咐换人上阵,让王老爷子多休息一阵子,竟然就这么给救回来了。   “你的家眷我也已经托人接过来了,估摸着不到半个月也会抵达京城,”虞璁看了眼杨慎的神情,淡淡开口道:“京中已为您和杨大人各置办了一套宅院,婢子之类的也都备好了。”   王守仁虽然看透世事,才略过人,此刻面对隆恩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再度行礼,感激皇上垂怜。   相比于王老爷子的宽厚平实,虞璁哪怕没有跟杨慎对话,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隐隐的抗拒。   如果不是天子诏令,他绝对不会回京。   自己现在给他好脸色看,努力安抚,多半也哄不好他。   “今日各位都车马劳顿,还请先回去多休息一阵子。”虞璁只瞥了他一眼,便再度看向王守仁:“往后我会派贴身近卫送来相关文件,之后经部的事情,估计还要多麻烦王大人了。”   “陛下不必客气。”老爷子沉稳点头道:“阳明自然鼎力相助。”   杨慎原以为自己会得到同样待遇的安抚,没想到皇上不轻不重的和那老爷子客套了几句,便唤黄公公来送客。   他略有些惊异的看了眼那个稚气已脱的帝王,忍住心中的不满与愤懑,行礼告辞。   四年不见,陛下已从少年蜕变出竹鹤之姿,连心思都难揣摩了几分。   杨慎行路匆匆,眼神里多了几分晦暗。   虞璁孤零零的坐在偌大的乾清殿里,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陆炳接了自己的诏令,估计得在外忙个五六天不止。   整个乾清宫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连个对坐着嗑瓜子闲聊的人都没有。   他望着门外依稀的飞雪,再度开始思忖下一步的对策。   这杨慎,可比徐阶难搞的多。   徐阶虽然目前还是愣头青的阶段,但他天生就适合玩政治,只是还没开窍而已。   但是杨慎不一样。   这已经年近四十的男人,在四年前是被廷杖着赶出宫外的。   他的父亲,是三朝首辅杨廷和,在风雨中力挽狂澜,救大明朝于危难之中。   是杨廷和让自己得了个空降的皇位,也是自己将杨家父子统统轰出了京门。   ——虽然这么做颇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但就算七年前自己就穿越过来,也未必能有原主那样的手腕。   他做不到原主那般的狠决。   虞璁本身是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他经历过职场的厮杀和斗争,但那都只是逢迎圆滑,不至于拿命怼人。   可是朱厚熜不一样。   他十五岁赴京称帝,不仅要降服一溜自命清高的文臣,还要在已成大势的环境里拔除异己,夺得应有的地位和威势。   如果他当时不对杨廷和下手,自己就只能做个傀儡皇帝,任由内阁拿捏。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唤黄锦把自己的披风拿来。   “皇上想去哪儿?”黄公公小心的问道:“外面下着雪,路也湿滑,老奴为陛下备玉辇吧?”   “不必。”虞璁任由宫人为自己披好外袍披风,缓缓道:“朕就想自己走一走。”   整个紫禁城被银装素裹,道路上如同蛋糕上被抹了层蓬松的奶油,让人忍不住想踩一脚。   皇上两手都缩在狗皮揣子里,慢悠悠又毫无目的的随意走着。   从情理上看,原主这么做确实很混蛋。   三朝老臣说赶就赶,稀世才俊被廷杖三次,估计要不是陆炳吩咐人手下留情,绝不可能死里逃生。   虞璁一开始唤人把杨慎请回来的时候,都想跟这位才俊鞠个躬好好道歉,拜托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多多包涵。   可这皇帝一当就是三个月,迟钝如他都渐渐开悟了过来。   四年前的那场大祸,终究是杨慎错了。   真正要认错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   从前朱元璋老爷子还没过世的时候,大明朝每年只有三天假期,春节一天,冬至一天,他老人家过生日一天。   后来假期渐渐放宽,每个月可以放假三天,冬天十二月开始时还有一个月的寒假。   虞璁十一月时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心里记挂着朝廷上下的一堆事情,直接吩咐把假期改到元月。   等过年的时候都休息二十天,完事儿了再各自忙活。   要撂挑子也都给朕熬到十二月结束再歇活儿。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群臣没有敢怠惰的,该上班上班,工部的一众更是忙得汗流浃背,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这天,皇上那又传来了消息。   为了安抚群臣,今天中午各部门赐宫宴,直接把做好的饭菜大盘小盘端到衙门里,都免了他们收拾一通进宫面圣的麻烦事儿。   朝廷上下都领了皇帝亲赐的金叶子银叶子,一来当做辛苦劳动的打赏,二来也算给他们都讨个好彩头。   ——皇上御赐的东西,怎么说也能沾点贵气吧?   与此同时,三道指令也落了下来。   第一,这国子监祭酒徐阶,晋为工部正三品左侍郎。   第二,赐王守仁太子太傅之殊荣,并封其为经部尚书。   第三,晋陆炳为从三品轻车都尉。   这三道厚封,犹如一声惊雷,震住了整个京城。 第19章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京城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饱含期待感的喜气。   从前朱厚照还是皇帝的时候,不仅宫里被改造成了动物园,北京城里也到处都乱糟糟的。   哪怕百姓们想守着自己的那份小营生,安安分分的过些小日子,都大有可能生不由己的被卷进各种混乱中。   可现在,自打新皇登基之后,不仅那些强取豪夺的贵族被收拾的服服帖帖,连侵占的土地都悉数吐了回来,听着这四处风传的消息,新年之后城里还会多不少的好东西,方便百姓的出门交通,甚至还有鼓励商贸的意思。   平头百姓开始欢欣雀跃了,一众官宦还在屏息的看着动向。   皇帝锐意改革,对于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   如果把油水刮尽,还尽把他们当做牲口使唤,这官不如不当。   小年里三道厚封一出,直接让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皇上这是又想变天啊。   五年前杨廷和被赶下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张璁落得个青云之路,逆袭的超出了所有老派权臣的想象。   可今朝……   这第一道,是将年方二十五的徐阶,直接晋到正三品的位置上。   徐阶风评如何暂且不论,皇上这是明着要打张璁的脸啊。   张徐向来不对付,哪怕徐阶顺风顺水的坐上了祭酒的位置,张大人都想着法子挤兑再告阴状,可皇上现在明摆着不再旁观,还把徐大人品阶提了不少!   少许骑墙看风向的官员,当天就提溜着大包小包的礼去了略显寒酸的徐府。   ——当然,扬言要给徐大人送宅子美妾的都有不少。   第二道,明着是赐了王大人高官厚禄,可但凡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发现,同时回京的杨大人,跟不存在似的,连个响都没有。   同样是快马加鞭请回京城的神人,同样都曾是传说中的风云人物。   论家世论才学,这杨慎都高过王大人一头,不应该啊?   难道皇上还记着当年的仇?   至于这第三道……   陆炳之前的位置,那可是七品总旗。   如今说提就提,几阶官品四连跳,简直是坏了祖宗的规矩。   听到这里,还在抿酒的徐阶一呛,略有些醉意的问道:“这坏了祖宗的规矩,往后岂不是朝廷风议又是不少?”   “风议?”赵璜爽朗大笑道:“如今这宫城上下,哪个臣子还敢议论皇上哪句不是!”   “为何赵大人会这样想?”徐阶茫然的睁大眼睛,颇有点回不过神来:“言官向来得理不饶人,陆大人的官职直接四连跳,这骂他的卷牍得垒一墙高了吧?”   “谁敢!”赵璜猛地又灌了一脖子酒,直接把酒杯拍到桌子上,醉醺醺道:“徐子升啊徐子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啊!嘉靖二年嘉靖三年的一兜子事,当初闹成那样子,你一丁点都不知道?”   徐阶在冬夜里喝了不少酒,此刻胆子也上来了,径直打了个嗝儿,慢悠悠道:“徐……徐阶乃嘉靖二年探花及第,那时候还在翰林院里当编修呢。”   赵璜愣了下,懒洋洋的换了个姿势,盯着他道:“好你个徐子升,这才当官五年,就升到正三品了?今儿不该我请你喝酒,你请我一桌子还差不多!”   “自然的自然的,”徐阶挠了挠头,笑的颇为青涩:“嘉靖二年的时候,徐某才初入宫不久,怕是连国子监的人都没有认全——敢问赵兄,当年是发生了什么?”   赵璜吩咐小妾再端些解酒的汤食过来,慢条斯理道:“你以为陛下真是温润又宽厚的性子?”   五年前的他,简直如悍虎一般。   那时候的皇上只有十七岁,别说朝廷里的老臣服不服——就连端洗脚水的老太监都未必服他!   先皇膝下无子,只得让堂弟来继承大位。   这堂弟毕竟是堂弟,十五岁时坐着轿子到了紫禁城门口,杨廷和压根没准备让他从正门口进。   “从东安门?”徐阶接过婢女端来的解酒汤,忙不迭道了声谢,他听到这思忖道:“这按血统,妥也不妥。”   东安门,那可是给皇太子即位用的。   皇上要是当年咽了这口气,恐怕往后就得任由杨廷和拿捏了吧。   “可不是了嘛,”赵璜算了算时间,若有所思道:“嘉靖元年的时候,老弟你还在老家那温书呢吧,知道皇上当时怎么办么?”   “人家直接就不干了——如果不能从大明门进宫,这皇帝谁爱当谁当!”   徐阶这头正喝着解酒汤,差点笑喷了出来。   赵璜跟着嘿嘿一笑,摆手道:“这原来本是杨廷和择了人选,姿态摆足了等小皇帝进宫,结果皇上直接起了打道回府的心思,这不就倒转了吗!”   徐阶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也附和道:“倒成了一群人巴望着他做皇帝了。”   从被施舍者扭转成被祈求者,皇上少年时就好手腕啊。   “后来杨廷和被呛得直接告老还乡,他儿子杨慎就上来继续当官,”赵璜夹了两筷子肉,边吃边道:“可了不得!这杨慎在京中有个外号,叫‘无书不读’,单论才学考究,当今这位王大人真未必赢的了他。”   “那文臣应该颇为服气啊,”徐阶不解道:“前头有杨首辅的荫庇,后头自己也盛名无双,这杨大人应该是朝中最混得开的人吧。”   赵璜思索着过去的事情,又闷了两口酒,才慢慢道来。   嘉靖二年一共发生了两桩事。   第一桩是请皇上入宫,进哪个门那纠结了一通。   第二桩是定夺皇上能不能尊自家亲生父母为太上皇和太后。   文臣们执意让皇上认朱厚照的父母为亲爹亲妈,就这看似荒诞的事情愣是扯了一年多。   一年里,张璁桂萼因礼议文章被召入京,混的风生水起。   一年里,杨廷和终于被斗的心力交瘁,直接辞官回乡。   说到底,皇上只是借着礼议之名,强行完成了一场权力的交接而已。   “杨廷和一走,这杨慎接手了没闹腾完的事情,联合七十余位大臣联名上书。”赵璜摇着手指道:“上书了还不够,他纠集了两百多个大臣,全都跪左顺门那静坐,完事了还捶门大哭,闹到了当天的正午呢。”   徐阶怔了一刻,讷讷道:“这两百多个若是连坐……怕也有些难度啊。”   皇上那时候才十七,手头没几个稳固的臣子可用,若是把大半个朝廷的高官都折腾了……   “皇上就做了一件事。”赵璜坐直了,神情里毫无醉意:“打。”   打到服气为止。   陆炳带着一众手下,直接当庭扒了裤子棍棒伺候。   一群人里面假哭的,估计后头都被揍到真哭了。   锦衣卫当时去了左顺门,一一的先把名字记下来,再对照着把人都关押入牢里,悉数廷杖。   ——半个朝廷又如何,不顺服者都再揍一次!   最桀骜不驯的杨慎,直接被廷杖了三次,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偏偏人家就是不咽气——还挺到如今皇上召他回来!   徐阶听完赵璜把前后讲完,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杨大人若是学不会低头,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啊。”   文人风骨,有时候也只是华丽的累赘而已。 第20章   陆炳不在的第N天,想他。   虞璁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一堆折子,非常寂寞的歪在龙椅里发了会儿呆。   这古代人一闲下来,就闲的可以数头发玩。   魏晋风流里的那些吟诗作赋,明清时代的说书评曲,放到现代那都是中老年人的娱乐项目……   哪个二三十岁的人要是以此为乐,大概率会被当成装逼犯吧。   就算把西游记拿来给自己看会儿,单是随手一翻就连着一串的诗文,也够无聊的。   朕想看《斗破苍穹》啊!!!   朕想追今天份的《快乐大本营》啊!!!   《极限挑战》到底更新了没有!!!!   皇上郁卒的叹了口气,继续思念外出探访张璁家底的陆大人。   小陆同志平日里跟自己嗑瓜子吃葡萄,随便调戏两句都怪有趣的。   虞璁心里突然一动,意识到哪儿不对。   自己这是真寂寞了啊。   若是在现代晃悠,哪怕单身也能在BULED上随便撩个小攻聊天,或者拍下同事的屁股开个玩笑。   交友需求也是需求啊。   搁到现在,自己要是冷不丁拍下锦衣卫的屁股,人家绝对会一脸惊恐的看自己。   ——所以说身份不平等这件事有时候真的要不得。   黄锦小心翼翼的看着皇上窝在龙椅里,半柱香的功夫叹了三四次气,试探着上前道:“陛下,眼下积雪未化,道路都差不多清扫干净了——要不去御花园里逛逛?”   原先皇上还是世子的时候,黄公公便是他的伴读,陪着他从小到大多少年,向来能拿捏帝王的心意。   虞璁神色一动,抬眉道:“御花园?”   那不就是个妃子们蹲守皇上的点么?   自己现在闲的发慌,还呆御花园里当猎物去,少不了被一帮少女们花式纠缠。   想到这里,虞璁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后宫了。   之前他托了假道士陶仲文之流散布了消息,说自己是紫薇星转世,身带煞气,四子诞齐之后不得与妇人行房,否则便会让她们折寿。   风声一放出来,后宫里的骚动就全都安静了下来。   自己也当了甩手掌柜,安心去忙活朝堂里的各种事情去了。   可是……   这后宫里如果没有晋位升级,没有合理的考核和运行制度,不光浪费发给他们的份例都拿来吃吃喝喝打赏太监——完全不划算!   而且一旦等级坐实,再无波动,整个后宫就没有了竞争。   没有竞争,就无法良性发展,甚至可能出现些意想不到的新麻烦。   “带朕去坤宁宫——把二妃九嫔也唤上。”皇帝一撩袍子朗朗道:“朕过去开个会!”   这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就算是总统夫人也得跟着应酬交际吧——光闷在家里烧银子可不合适。   大冬天的,三宫六院的女人们都各自窝着取暖唠嗑,小太监们跟麻雀似的四散开报信,说是皇上半柱香的功夫要去坤宁宫里,还招呼各个娘娘都得来。   一众妃子们既喜又怕,一来这宫里确实孤单冷清,若是皇上能来说说话,倒也算个难得的喜事儿。可二来,自从宫里传遍这大道师的批文之后,她们生怕皇上突然看对眼了,冷不丁想临个幸。   按照陶大法师的话——这将来自己肯定生不出皇子且不说,怕是还要少活六七年啊。   既然皇上不喜欢她们涂粉,妃嫔们索性一个个都素颜简妆,稍微收拾齐整了便各自行至了坤宁宫。   这头皇上刚刚坐定,茶都还没端来,那头的妃子们在殿外排好了队,整整齐齐的来到帝后面前,一起行礼请安。   都是少女的年纪,也都水润青涩。   “都坐吧。”虞璁其实也不太习惯这种场景,只绷了神色道:“皇子公主们近来如何?”   “托皇上的福,都长圆了不少。”陈皇后笑道:“在法令清晰严明之后,宫人们都不敢乱走,进出簿子也日日查点更换。”   虞璁听她细细讲来,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朕打算,寻个中心的大殿,把桌椅清空,左右设暖炉护栏,中间铺好软毯,专供孩子们玩耍嬉戏。”   “这……”皇后茫然道:“大殿自然是好收拾,只是如此的话,孩子们玩些什么?”   “木马、积木、布制的小猫老虎,把玩具都放过去。”虞璁笑道:“那大殿便唤作育婴殿,妃子们都可在旁边围坐喝茶,也算多了个聚会的地方。”   “若是打闹折腾,你们都各自宽容些,别因为孩子起了嫌隙。”皇帝缓缓站起身来突然吩咐道:“上黑板!”   下一秒,两个小太监麻利的推过一块黑色的漆板,还取来了一盒粉笔。   这漆板是用实木涂了白色底漆之后,又涂了一层厚实的黑漆。   粉笔自然是用白石膏粉作材料,再放模具里夹紧定型。   从前在内阁开会时,虞璁就觉得手里没东西,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没法子用PPT,但是黑板粉笔总是能轻松炮制出来的。   “你们现在,一共有后妃十人。”他转过身去,看着一脸的少女们茫然道:“这闷在宫里,也无事麻烦,帮着皇后处理后宫琐事,又好像越了位份。”   “不如……你们一起来撰写育儿经吧?”   这后宫出书,一旦传到京城省外,势必会引发一轮又一轮的潮流。   要知道——宫中的种种,都是天下人心向往之的存在啊。   别说吃穿用度,哪怕是那个宫妃新画了怎样的妆容,到了城里都能让无数少女妇人跟着效仿。   虞璁提起粉笔,脑子里思索着半生不熟的繁体字,在黑板上写下了育儿两个大字。   他画了个大括号,在两端又补了两个词。   德育·智育   “这养育幼儿,是门学问。”他转头看向神情各异的少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当中,有育儿已久的,也有尚未生育过的。”   “生育过的,可以就此二字研究著述,亦可研究相关的玩具和学具,用来辅助孩子们动脑动手,茁壮成长。”   “没生育过的,亦可以去采访太妃太后,请教经验。”虞璁一抬手,旁边的小太监便递上来一沓书:“这是什么?”   “《九章算术》。”一旁的顺妃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道:“还有《左传》?”   “这些书,小儿就算会背记,也无法理解其中意思。”虞璁从容道:“诸位爱妃可以把这些书拆解掰碎,转化为幼儿可以听懂的东西。”   他示意太监们把书传发下去,自己扭头拿起九章算术,随意的抄了一道题。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亩。   又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百六十八步。   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   像这样基础的算术题,完全可以从加减法开始,再发展到乘除之类的进阶题上。   他简单的解释了一通,又从这道题入手,教她们如何改编。   古代也有很多可以拿来当基础教育材料的东西,完全看人如何理解。   “朕知道,有些爱妃潜心于《女经》、《女德》,未必能懂这些概念,”虞璁温柔了眼神,认真道:“但只要认真研读,迟早会懂的。”   “皇子公主们未必懂田是什么,你们便可以把词句换成苹果、玉米,或者糖块之类的东西,让他们更好的理解。”   后妃中有人频频点头,明显是有所顿悟。   “朕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擅长诗词歌赋,不懂如何著书立论,”虞璁再度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童谣·童话·童戏。   “但凡能创作歌谣,给孩子们陶冶情操,又或者撰写故事、创造游戏者,朕也一概有赏。”   从今之后,你们的晋级升位,全看各自努力。   再与取悦男人毫无关系。   只要有自己的研究和成果,我便绝对不会忽略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虞璁深深的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这是把皇上拿来发泄欲望的后宫,拿来当做幼教早教研究中心了。   朕也想有个如意郎君,能天天陪着自己啊喂……   “皇上,这些东西,要何时交上来?”一个妃嫔怯生生的问道。   “不急。你们可以花几年的时间研究,有任何不懂的都可以写信问朕。”虞璁收回躁动的小心思,温和道:“开年以后,朕将忙于国家之大计,平日里估计难得回后宫一趟,但拆信回复的时间,也肯定有的。”   “你们记住,所有你们创作撰写的研究文章,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以统计荣誉,追加奖励。”   “哪怕是女子,也大有可以施展才能抱负的可能。”   工科药科,还在筹备策划中。   虞璁看着这些年轻的女子,心里突然起了淡淡的怜惜。   为了皇家的威仪,他不可能放她们出宫再嫁,但是往后等系统学科都建立好了,还可以培养她们各自的兴趣爱好。   也算自己所能尽力的,一种不辜负吧。 第21章   陆大人还是没回来。   皇上窝龙椅上打了个哈欠,又想起来了一桩子事。   之前自己脑补的全民健身运动,好像还没有普及发展呢吧。   虞璁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把这笔欠债记上。   等知声堂建好了,就去让陆大人巡讲推广。   老百姓看一看陆大人那么挺拔的身子骨,比什么广告都重要。   话说回来,自从三道律令下来之后,张璁就急了,连着来了三趟,都被自己给挡了回去。   虞璁知道自己这么先斩后奏确实有点险,但他也做好了打算。   若是张璁敢直接撂挑子起哄,自己就把他跟桂萼一起摘了,抄家冲公,再把目前还籍籍无名的夏言给抬上来。   开玩笑,朕可是被剧透全程的男人。   张大人从前劳心劳力,自然不会处以酷刑,但他如果敢违逆自己,就直接打发回家去吧。   虞璁拖着下巴思忖,眼神无波无澜。   他并不如原主凶残,但是当皇帝连着几个月,脑子里还是很明白一件事情。   现在的这个国家,是帝国主义封建专制统治的时期。   君主专制如果得不到捍卫,那只会上下失度,一片混乱。   哪怕自己没有这个底气,也得硬着头皮做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任何人想要拉他走下神坛,都只有一条死路。   ——君主专制,可以用个人意志驾驭国家权力,得到最大化的个人意愿实现。   哪怕意愿奔着声色犬马,也依然如此。   虞璁不是没想过民主、议会制度之类的。   但在现在,在这一刻,他是唯一的穿越者。   与其说在知识储备上高人一筹,他更强大的,在于对制度和概念的清晰。   只有自己握紧这块玉玺,一步步的号令着这个国家走向正轨,用所有的物力人力,来促成大明国的辉煌无双。   杨一清候在侧殿,黄公公从殿中走来,示意他可以觐见了。   皇帝已恢复了端正的坐姿,轻抿着唇,示意他免礼赐座。   老人家心里揣度着杨慎回京之后的冷遇,开口却开始提内阁上报的各项事宜,语气从容平淡,仿佛只是来例行公事的汇报情况而已。   皇上静静的听他讲完,突然开口道:“‘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这句话是谁写的?”   杨一清不紧不慢的抬起头,缓缓道:“回陛下,出自杨慎十二岁时写的《吊古战场文》。”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了许久,又开口道:“那,杨廷和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老头儿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十二岁乡试中举,十九岁中进士,正德二年入阁。”   虞璁想了一会,又陷入了沉默中。   这杨家父子,政治上犯得糊涂与野心且不提,论年少时天赋的绽露,当真是令人无话可说。   虽然说杨一清存意再提携杨慎两句,该说不该说的一并讲了,但这倒是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杨大人,你说这天下,又该有多少的少年英才?”   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且不说工商之学还没有发展起来,等发展起来,那些天赋秉异的少年青年也该伤仲永了。   杨一清没想到陛下能从杨慎拐弯到这个话题上,愣了下道:“臣……并不知道。”   “朕有个大胆的想法。”虞璁往前坐了坐,开口道:“可以出两路试题,颁发给天下,无论性别年纪,都可以提笔作答。”   一路试题,自然是高等数学级别的数理题,能有才能和兴趣研读透的,想必在工部也能有不少助力。   一路策论,试题先叙述自己的实业治国论,让他们根据已有的材料撰写策论。   现代人的种种作弊方法,在这里都没有用。   只要自己出的题足够难,哪怕当地的豪绅发动一切法子聚众做题,都未必能得到正确答案。   再说了,等这些人被召到京城之后,他再考一次试,露狐狸尾巴的统统都揍完屁股再滚。   杨一清听他一五一十的说完大概的说法,面上一片惊骇:“陛下,这科举三年一次……”   “所以朕想新立奇举。”虞璁淡定道:“科举要改,但势必得长远打算,急不来,在这期间,不如发动全国,把寒门之子也给予早升的时间。”   他们可能并不了解工程学或者商业学,但朝廷什么人都有,什么书都有,足够供他们深造学习。   现在的国家还没有基础的大学设定,经济基础也不足以支撑各地开设科学院和教育院,只能先想出这种招子,建立一个临时的天才少年班。   但愿徐渭同学能感觉到自己冥冥之中的召唤,赶紧麻溜的滚到京城来。   “皇上的意思是,将这些试卷封存后发到各乡,再统一收回京城阅卷?”杨一清愣道。   “不错,”虞璁点头道:“数理题由工部寻人阅卷,政论阅卷交给徐阶主管,整体招纳新才之事交给杨阁老您,如何?”   杨一清面露笑意,点头道:“如此打算,还算稳妥。”   “国库再拨些银两发于驿站,所有通使都选京中从前光禄寺里裁下的那些人。”虞璁解释道:“朕担心有豪绅欺压民众,抢夺答案或者威压串通,所以这四处收卷交卷者,最好都是宫里出去的人。”   “内阁自然会再三择定人选,并定夺监督法令,”杨一清作揖道:“待数百人从各路入京,恐怕得到来年春天了。”   “不急。”虞璁笑道:“一年朕也肯等。”   现在没钱打仗,他也没闲钱养太多人,等国家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再开一路新卷,招纳行军打仗的天才。   中国现在虽然还没有十几亿的人口,但与其他国家相比,也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皇帝吩咐黄锦端水果点心过来,又下座同杨大人边吃边聊了会儿,突然脑袋一拍,感觉哪儿不对劲。   这做题做一道,容错率太小了。   要么不出,要么就出一套。   “一整套?全考数论?”杨一清皱眉道:“陛下,这些人只懂数论,不通圣贤,未必是为官的材料啊。”   “并不是召来做官,而是招来做学问。”虞璁解释道:“杨大人,你看这医药典数、工程数理,学问都大着呢,光研究孔孟那几万字的道德文章,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可对?”   杨一清愣了半天,颇有点不知道如何反驳。   这四书五经的正统性,确实不能动摇。   可皇上提的那些,若真说学问,还确实有些弯弯绕绕在里面。   “当官是一回事,当官是要请人来治理国家,”虞璁笑着给他斟了一杯茶,从容道:“这些做学问的,虽然不一定能参与政务,但同样能为国家效力。”   他只盼着能翻出几个高能人物出来,到时候不管其他人如何阻拦,自己都得捧着他们上位。   当然,如果徐文长跟杨慎似的死脑筋,那就留着单纯做学问好了……   待杨大人听清要求,回内阁草拟通告之后,皇上一个人自酌自饮,对着一大桌子菜吃完了两碗饭。   最近忙得跟小蜜蜂似的,胃口都好了不少。   他慢悠悠的踱步回了寝殿,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这地上怎么跪了个人啊。   一个披散着长发的白衣少年,正跪在他进门必经之处,听到脚步声时缓缓抬起头来,眸中水光潋滟。   他生的樱唇玉肌,长发顺滑生光,就连瞳眸都好看的宛如墨玉。   虞璁在看清他秀丽的五官时愣了半天,心想这货比老子都好看啊,今天是玩哪一出??   黄锦一脸诚惶诚恐的跟在旁边,打量着皇上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张大人担忧您孤寂一人,便寻了个家世清白的孩子来陪着您。”   虞璁机械性的扭头,咬牙道:“陪——朕?” 第22章   黄公公感觉情况不对, 讪笑道:“是老奴没有管好宫门,陛下息怒!”   “陆炳呢?”虞璁冷冷道:“把陆大人叫过来!”   “回皇上, 陆大人刚回来, 还在偏殿里登记名簿呢。”黄锦道。   诶?还真回来了?   虞璁愣了下, 又板着脸道:“陆大人与朕有手足之情,何须登记, 往后都别拿这种小事烦他。”   黄公公忙不迭应了一声,眼瞅着皇上还在打量着那个清秀的男子, 忙不迭告了声退,小跑着就出了寝殿,去把陆大人唤过来。   公公在皇上身边呆久了,自然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皇上虽然生气, 可一没发落自己和张大人, 二来也没唤人把那男宠给赶出去,明摆着就是不动声色的纳下了。   黄锦走的颇快,身后还有一溜小太监屁颠屁颠的跟着。   他想不明白的是, 皇上若真有心玩男宠便罢了,但是这时候把陆大人叫过去干什么?   难道皇上没有龙阳之好,是想把他赐给陆大人?   这头的黄公公和大小宫人一走, 寝殿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虞璁绕着那跪着的男人走了两圈,看着他长长的纱袍后摆, 还有那半透明质地的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忽然开口道:“站起来。”   那身长玉立的男人缓缓站了起来,他比自己略矮几分, 但也颇有几分纤细又明润的感觉。   嚯,这货比我皮肤还好,屁股都比我翘?   虞璁又绕着他缓缓踱了两圈步,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鹤奴。”那男子垂下长睫,轻声道。   张璁这如意算盘打的溜啊。   他这是花了重金买通了黄公公,愣是给我塞了个枕边人。   后妃们没法再生出皇子来,自己也不可能再和哪个女人行房,他就一拍脑袋挑了这么个清纯小可爱塞了进来?   陆炳提着食盒匆匆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请安,就瞥见了皇上站在一个白衣男宠身边,正一脸狐疑的打量着他。   这……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叫他过来?   “阿彷?”虞璁眼睛一亮,扭头笑眯眯道:“你终于回来了?”   陆炳又打量了一眼那低眉顺眼的男宠,沉默着行了一个礼,缓缓开口道:“参见陛下。”   他风雨兼程的在京城内外忙活了大半个月,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在书房里清点材料和账簿。   如今一进寝宫看见这秀丽的男人站在他的身侧,心里竟突然有些难受。   也不知道在难受什么。   虞璁像是压根没感觉到哪不对劲,径自忽略了那个站着的男人,几步走到了陆炳的身侧,笑着道:“怎么还提了个食盒过来?”   陆炳见那男宠还没走,却又不好意思出口让他回避,只低低道:“臣在回来的时候,去便宜坊里打包了半只鸭子,还带了一瓶红梅酒回来。”   虞璁一看这时辰,确实有些饿,摆摆手道:“鹤奴,你先去西暖阁里呆着,没有朕的吩咐,不许随意走动。”   鹤奴乖巧的应了一声,慢悠悠的拖着纱衣就这么走了出去。   皇上也任由他如此行去,连件外袍都没给他披上。   陆炳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两人重新回到之前的长驻的芙蓉榻旁,陆炳洗净了手,替他摆好酒盏饭食,又把一盘鸭子取了出来,面饼上还冒着热气。   外面刮着大风,他回来的时候,是把这食盒掩在披风之下,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虞璁依旧任由他替自己包好烤鸭,撑着下巴慢悠悠道:“张璁今儿给朕的寝宫里,塞了个男人。”   陆炳动作一顿,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为他斟满琉璃杯。   虞璁接过杯子,轻抿了一口,一咂嘴便感觉梅花香气扑鼻而来。   这才是良辰美景佳人啊。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香炉袅袅。   就连烤鸭都油肥皮脆,配上黄瓜条味道两相得宜。   “阿彷,”他露出茫然又无辜的神情,缓缓开口道:“你说这塞女人,朕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会给朕塞个男人呢?”   “这男人放在寝殿里,是做什么的?”   陆炳这回绷不住了,心里痛骂了那无事生非的张大人一句,只僵硬道:“陛下,这酒似乎有些凉了,要不……臣替您去温一下?”   “哟呵?”虞璁的眼睛里露出浅浅的笑意:“陆大人这是,明显知道些什么呀。”   皇帝大人之所以第一反应叫陆大人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出。   说他恶趣味也好,坏心眼也好,偏生就喜欢这样看陆炳这样窘迫的神情。   陆炳沉着下来,松烟入墨的眉目便带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他越是如此,虞璁便越想捉弄他。   “陛下……”陆炳无奈的放下那新包好的烤鸭卷,慢慢道:“张大人估计是怕您寂寞,给您送了个娈童过来。”   从前陛下还是世子的时候,府里上下规矩严明,断然不可能让他接触这些东西。   可在这京中,养个禁脔再稀松平常不过。   皇上对这些事情的懵懂,让他有些慌乱。   “娈童?”虞璁慢慢的咀嚼着这句话,又捻了烤鸭卷,边吃边问道:“难道男人之间,也可以同眷侣般耳鬓厮磨?”   陆炳垂下眸子,再度在心里痛骂张大人一万遍。   “嗯?”虞璁看着他眼中的慌乱,颇有些兴致盎然。   “确实如此。”陆炳简直是咬着牙慢慢道:“从前太祖禁令森严,严禁官员狎妓,京中便慢慢滋长了如此的风气,玩娈童又或者包养戏子,不胜枚举。”   “玩?”虞璁好奇道:“怎么玩?”   陆大人这辈子经手了无数的血案,自诩也是入定般难动神色。   如今皇上这么一问,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怎么玩?   这我该怎么说?   “陛下,臣不太清楚详细,若是好奇,也可以问问徐侍郎。”   虞璁没想到他会突然拉徐阶出来顶包,忍不住噗嗤一笑,摆摆手道:“算啦。”   梅花酒本身度数颇高,可酒味都被花香掩去,味道甜美如果酒。   皇上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趁着兴致喝了好几盏,无知无觉的便醉了。   人在醉意朦胧的时候,往往以为自己清醒的很。   这寝殿里原本就热烘烘的,虞璁喝到兴头上直接脱了外袍,又觉着头上绷的难受,索性随手拔了那根象牙簪,却不见头发披散下来。   陆炳意识到皇上这是喝多了,又怕他乱动,只好擦净手靠前去,小心的帮他把发髻解开。   虞璁原本半醉时就浑身没力气,此刻陆炳一靠过来,自己便索性窝他怀里,任由他把繁琐的发髻玉冠悉数解开,及腰长发如瀑披落,更衬的凤眼弯弯,脸颊微酡。   他一笑起来,竟如少年时一模一样,神情天真而又温柔,让人不忍心推开。   “我小的时候,你唤我什么来着?”   陆炳半抱着他,还在把散乱的长发悉数规整好,只轻声唤道:“熙儿。”   虞璁这时候半醉半醒,心里还讶异了下。   居然跟自己现世里的小名一样,也算是巧了。   他玩着自己的发梢,懒散道:“好热,你带我去洗澡吧。”   陆炳眉头一跳,沉声道:“臣去唤宫人伺候陛下。”   “怎么,你不乐意伺候朕?”虞璁扭头一瞥,抬手掐了掐他的脸:“阿彷你胆子大了啊。”   陆炳叹了口气,心想皇上是真的醉了,只好让他圈住自己肩膀,半扶半抱的把他支了起来,往侧殿里带。   宫女们听见动静,又瞥见陆大人的脸色,忙不迭的倒水洒花瓣。   虞璁任由他帮自己脱了衣袍,在搀扶下跨入水中。   被温暖包裹的那一刻,他舒服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躺靠在桶侧的靠枕上,任由长发如莲花般绽开。   “你们都出去。”他看了眼那些宫女,本能地驱赶道:“朕一个人洗。”   陆炳放心不下他,只温声道:“陛下,醉后不适合久泡,稍微擦洗下便出来吧。”   这醉酒之人一旦泡热水澡,不仅不能解酒,还大概率加重醉意。   问题是虞璁是皇上,他哪怕现在喝多了要砍张璁的脑袋,都不一定有人敢拦着。   虞璁不甚清明的眨了眨凤眼,爪子开始不老实的摸陆炳的脖子。   他的皮肤光滑而又温热,手感相当不错。   陆炳见四下无人,皇上又不听劝,只好无奈的低低唤道:“熙儿。”   “嗯哼?”虞璁淡笑道:“我就不出来。”   雾气一蒸腾,他越发昏昏沉沉的。   在云烟雾霭之中,陆炳的面庞说不出来的好看。   他正俯下身来,像是想要把自己扶起来。   虞璁困倦中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垂眸就亲了过去。   他的唇温热柔软,哪怕仅浅浅一吻,都带着梅花的甜香味。   陆炳一怔,又怕松开他便滑落到水底,只得抱紧他。   可虞璁亲完之后,一歪头靠在他的臂弯上,竟像个孩子般就这么酣甜睡去。   刚才嘴唇上的温热感受,竟然还依稀有些余温。   陆炳轻巧的把他抱出水中,又仔细着擦干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与身子,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可心里却早已波涛迭宕,情绪复杂的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他亲吻自己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样浅浅的笑意。   连小虎牙都微微露了出来。   昏睡着的皇上被抱到了软榻上,还盖好了被子。   万一之后宿醉呕吐,无人照顾怎么办?   陆炳临走前微皱眉头,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   其实他也喝了些酒,不然也不会如此纵容他胡闹。   他坐在床尾的地上,半靠着睡榻,最后看了他一眼。   要乖啊。   锦衣卫大人双眼一合,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虞璁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只是脑子有点昏沉。   “黄公公!”   黄锦忙赶着进了内殿,小心道:“陛下有何吩咐?”   “昨儿……昨儿发生什么来着?”他茫然问道。   怎么一觉睡醒,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2-   “昨儿张大人给您送了伴儿,后来被您遣去西暖阁了。”黄锦谨慎道:“昨晚陆大人提着食盒过来,今早寅时不到便离开了。”   虞璁嗯了一声,隐隐约约的想起来了一丢丢。   好像是自己拿鹤奴的事儿跟他开玩笑来着,后来一起吃了半只鸭子,就洗洗睡了?   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忘掉了……算了管他呢。   皇帝大人一挥袖子,慢悠悠道:“上早茶。”   从前这宫里的早膳,是全然北方口味的东西。   烙饼小粥配几个菜,可能还有馒头之类的。   但是皇上毕竟是皇上,他吩咐啥,下头哪有敢怠慢的。   虞璁虽然在大事儿上不计较,但口味三天两头的换。   他喝的茶虽都是国库里囤着的,但一个月换三十种不重样,每天都图个新鲜。   早茶从流沙包水晶饺,到阳春面小馄饨,也是换着花样想菜谱。   吃饱喝足之后,皇上想了想道:“今儿不用上朝?”   “今天是休沐,另外再过几天便是除夕了,得休息二十天呢。”   “往后别给我宫里随便塞人了,朕不喜欢这个。”虞璁轻描淡写道:“黄公公这些年也不容易,要不过年时也休息几天?”   黄锦心里惶恐的应了一声,作揖道:“老奴同陛下自湖北来,在京城的院子也只是个落脚之所而已,能新年时陪着皇上,自然是老奴的服气。”   虞璁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问道:“那个鹤奴,如今还呆在西暖阁里呢?”   “老奴没敢让任何人同他接触,还拘着呢。”黄锦忙不迭道。   还拘着呢?   难怪自己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皇上叹了口气,慢悠悠道:“朕过去看看他。”   这头陆炳在偏殿值守,眼见着黄公公回来休息了,略一抬眉,状似随意问道:“皇上可消了宿醉?”   “好多了。”黄锦擦了把汗道:“昨夜天冷,老奴都睡糊涂了,多谢陆大人照应着。”   还没等陆炳接话,公公又笑道:“皇上昨日把鹤奴放西暖阁里,老奴还以为是昏棋一招,没想到皇上今儿用了早膳之后,又过去看他了。”   陆炳正准备去探望虞璁一眼,听到这句时生生止住脚步,只应了一声,便继续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这头的虞璁去暖阁时,鹤奴正坐在圆镜旁打盹。   “陛下?”他听见脚步声时愣了下,忙不迭起身跪下。   “起来吧。”虞璁懒散道:“张璁送你过来的?”   鹤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点了点头。   “他还怎么嘱咐你的?”虞璁无心客套,索性直接问道:“探听皇上左右动静,随时传信给他?”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鹤奴点头道:“叫我同宫里扫洒的桂公公随时递纸条,最好想法子呆在乾清殿里,想法子听一耳朵。”   倒也直言不讳。   虞璁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过来。   鹤奴一动,身上的纱衣便翩跹摇摆,倒也有种清雅的仙气。   虞璁瞥了眼他挺翘的屁股,随手捏了下紧实的腰肢,心想这货要是在上海的酒吧里晃一圈,估计一群攻会想着法子把他拐上床。   这种心情,颇有点像女生在浴室里偷偷看谁的胸更大。   鹤奴任由他打量,笑盈盈道:“鹤奴还是个雏儿,望陛下手下留情。”   嗯,风骚受无疑。   “朕不会动你。”虞璁打了个哈欠,示意他坐在旁边:“这宫里确实寂寥,多了个人说话也好。”   “往后朕把这桂公公调到光禄寺喂猪去,你在这安心呆着,”他随意一瞥,语气重了几分:“若敢偷听些有的没的,朕就摘了你全族的脑袋。”   “皇上哪里的话,”鹤奴倒也不怕他,反而笑意加深:“微臣一介养子,也不过是个菟丝花般寄生的玩物而已。”   这小妖精很有性格啊。   虞璁眨了眨眼,忽然开口道:“可曾识字?”   朕好像还差个秘书。   这陆炳将来要跑的外务估计不少,等年一过完,这浩浩荡荡各路会议开个没完,从会议室的安排布置,到每天公务时间安排,最好都来个精明人儿帮着布置布置。   “识过一些,偷着学的。”   “这样,朕给你派个人,过完年前把字认全。”虞璁摸了摸他的头,再度开口道:“大名叫什么?”   “不如皇上赐个名字?”鹤奴从容道:“从前那家把微臣当做娼妓随意卖了,送的名儿不要也罢。”   “那便鹤奴吧,也挺好听的。”虞璁琢磨了一刻道:“这西暖阁空着也是空着,平时没人往来,你以后就住这儿吧。”   少年轻轻点头,不卑不亢的道了声谢。   皇上出了暖阁,回宫里准备看折子,随意一瞥发现陆大人在侧殿里,笑着打了个招呼。   陆炳缓缓抬起头来,用略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起身行了个礼。   ——怎么感觉变生疏了?   虞璁没想明白哪儿不对劲,心里还惦记着徐阶和王守仁新递来的文章,仅匆匆点了个头,去了正殿里继续忙工作。   日子一晃一过,快的让人有些懵。   好像昨天还是腊月二十三,今儿就除夕了。   皇帝总算是忙完了大堆小堆的事儿,把工部一帮打了鸡血般的伙计们也打发着回家过年了。   经部眼瞅着人员到齐,王老爷子再修养半个月也可以去经部衙门里当差了。   当初挑宅子的时候,陆炳特意帮忙选了靠近办公之处的位置,还选了人马轿夫,方便王大人前后走动。   虞璁悄咪咪的去后宫看了眼,到处都张灯结彩,窗花也纷纷贴了起来。   热闹是挺热闹的,就是和朕好像没什么关系。   往常这个时候,自己都是窝在沙发里,跟爸妈一起看春晚,再刷刷微博看基友们的吐槽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念什么,只是有点彷徨。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的北京,可不禁鞭诶。   皇上一扭头,吩咐道:“黄锦,去给朕挑些好看的烟花炮仗过来。”   他想到了什么,又唤住他道:“陆大人现在在哪?”   陆炳老家也在湖北,父母近年又相继去世,现在恐怕也是孤单一人吧。   黄锦想了想道:“陆大人似乎还在偏殿里候着呢?”   “把他叫过来,陪朕放爆竹去。”虞璁聚精会神道:“你记着,那种花花绿绿的多挑点,等会就在乾清殿门口的大广场那放。”   黄公公忙不迭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了。   这宫中上下虽然规矩多,可没人敢逼着皇帝守规矩。   前头的文臣们都被前几年的棍棒伺候给收拾老实了,宫里的各路侍从也乖了不少,哪敢不如皇上的意。   陆炳这头还在看章卷,一听皇上吩咐,自然赶紧去了。   他遥遥行去,看见铜鹤旁在风中孤立着的他。   虞璁穿着龙袍披着狐帛,发冕冠旒一丝不乱。   两缕长发在他的脸侧垂落,天边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眸。   他一个人的时候,神情会淡漠而平静,但……这好像才是真实的他。   疏离而冰冷,让人有些难以走近。   没来由的,陆炳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吻。   轻柔而一触即逝,突如其来的让人心里一乱。   他并不明白,那时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吻他。   可好像那时的耳鬓厮磨,也令他留恋而不想忘记。   仿佛撬开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一样。   宫廷外也传来了隐约的烟花绽放的声音,皇上缓缓回过头来,在看清陆炳的那一刻忽然绽开笑颜。   宛如小时一样。   “一起来放烟花吗?”   陆炳遥遥望着,突然有种想伸手把他抱紧的冲动。   “好。”   -3-   虞璁窝在陆炳身边,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身侧。   他比自己高一个头,哪怕只是站在身侧,都让人很有安心的感觉。   虞璁同学你肯定是思春了。   皇帝忍住再靠近一点点的迷之想法,把注意力放在了那还未点燃的烟火架子上。   当年太祖的儿子朱棣造反的时候,据说就是重金买通了火器队,单说和当时其他国家相比,明朝的火铳制备其实也相当不错了。   只是后来的皇帝天赋树都点的比较歪,没谁关心这国家能被治理成什么样子。   这古代的烟花,虽然少了一层花里胡哨的包装纸,但是论体积和架势,似乎都挺别出心裁的。   “这是宫里新制的‘璨星乱云’,”黄锦见皇上颇有兴趣的样子,忙不迭介绍道:“不仅可以有各色灯火、流星赶月的效果,还可以连续燃放一两个时辰呢。”   一两个时辰?   虞璁脑子里一算,又看了眼这跟衣柜一样大的烟花架子,心想这果然是有钱人取乐子的高端货啊,现代小老百姓都未必能看的起这种热闹。   按照往常的规矩,这放炮烟花都得纠集群官后妃一起观赏。   今年除夕之前他留了个心,特地嘱咐了一下,拿自己身体抱恙当托词,提前吩咐各位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君臣二人回到高楼上,静静地等着小太监点燃了引线。   “明日赐宴,陛下是否会到场呢?”陆炳再度开口道。   “赐宴?”虞璁一愣,想到还有这茬子事。   光禄寺之所以有借口收纳一堆人,就是因为宫里逢年过节都要赐宴嘉赏群臣,冬至吃一顿,春节吃一顿,元宵再一起吃一顿。   很好,这很中国特色。   陆炳正欲开口,震耳欲聋的火炮声突然在这一刻爆裂开了,轰的一声就直接炸上了天!   皇帝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本能的蹿进他的披风里,被吓的开始发抖。   虞璁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还没等他哆嗦着抬起头来,轰鸣和震动再一次毫无遮掩的猛然爆裂,简直跟空中投弹一个动静!   连空气都在震颤,至于玩这么大吗!   虞璁两手抓紧陆大人的前襟,心想这理想跟现实果然还是有一定差距。   现代烟花都改良了配方,不至于闹出炮弹般的动静。   自己被吓成这样也太丢脸了吧?!   你放烟花就放烟花,搞得跟炸药包轰了火药厂一个效果干什么!   朕才没有被烟花架子吓得腿发软!   没有!!!   陆炳下意识的拍了拍虞璁的后背,一边顺毛一边心想,皇上跟自己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赏烟花。   从前都是站在中宫高楼上远远地观望,身边还挤着不少的后宫亲眷,也就看看光亮而已。   其实刚才轰鸣声突然爆发的时候,他自己连拔刀的本能都有……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爆裂声,虞璁渐渐适应了这种粗暴又野蛮的旧式响动,把脑袋从陆大人的斗篷里小心的探了出来,仰头看天上噼啪作响的火花。   得亏黄锦远远站着,也看不清他们在干嘛。   不然绝对会误会的吧……   虞璁松了口气,虽然每响一声心里就抖一下,但也终于缓缓松开了陆炳的衣服,强行咳了一声,佯装无事的双手揣袖看天空。   金银光芒碎裂后再度弥漫,还有或红或蓝的烟火如昙花般瞬间绽开,在几秒内又消散不见。   有的时候还会出现尖哨般的声音,呼啸着扶摇而上,在迸发时明艳的光芒聚做一团,如绣球花般迎风摇曳。   烂漫的色彩铺满了整个穹幕,弯月高挂天上,星辰清澈明亮。   虞璁愣了下,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凝视古代的星空。   空气一直都清新干净,也没有任何雾霭的遮挡。   整片夜幕都明净的如同暴雪过后,繁星铺天盖地的洒在天际,在烟花的映衬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真好看啊。   如果自己是个诗人,这时候肯定兴致大发,得当场吟诵几句。   虞璁望着星夜与烟花憋了半天,脑子里全是刘德华唱的恭喜你发财,一挥袖子道:“下楼吃饺子去!”   诗什么诗,哪有鲅鱼饺子配大蒜来的实在!   除夕一睡便是元旦,虽然按照这现代的节律,大过年的总得休息两三天,但皇上还是天蒙蒙亮时便被唤醒,又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当初太祖朱元璋登基之后,体恤着这大臣们无论寒暑都来上朝,吩咐光禄寺每天下朝后都给他们准备膳食,在奉天门或者武英、华盖等殿里赠与食物。   老朱同志毕竟是农民出身,这紫禁城大食堂想办就办,苦的光禄寺一干人恨不得哭给他看。   说的是文武百官,实际上算上各衙门大小堂上官,起码也得近千人了吧……   后来光禄寺大夫去找礼部哭,礼部再去跟皇上再想法子奏议,这项迷之传统改成了每月朔望,也就是初一十五两天百官赐食。   虞璁在知道这事儿之后,正愁开支没地方削,直接把这初一十五的形式化表演给裁了。   这事儿就算自己不动手,过个五六十年以后也会有人动手,还不如从现在开始省钱。   可是赐食能节省,节宴可不能省。   元旦是一年之初,一月之初,更是一日之初。   在老祖宗的规矩里,这就是代表年月日的‘三朝’,是朝会礼仪的根本。   皇帝睡眼惺忪的被十几个宫女伺候打扮,头发被弄了半柱香的功夫,衣服也是全套的吉服。   ——如果他自己想解开这些繁琐的玩意儿,恐怕至少得拿把剪刀再折腾半个小时。   身上连披带挂这么多东西,自己走肯定是颇有些费劲的。   虞璁板着没睡醒的脸被黄锦扶着,坐了玉辇去了奉天殿。   大殿东西两端都被锦衣卫设了黄麾,飘扬的暗金龙旗迎风飘扬,刺绣的流纹也在日光下闪耀着光泽。   待虞璁慢慢悠悠的下了玉辇,乌压压的一片人瞬间跪了下来,看的皇上瞌睡都醒了。   ——这是准备了多少人啊。   二十四金吾卫官候在殿内,九奏乐歌的乐工跪在殿内,大乐乐工还候在殿外。   虞璁抬头一张望,隐约瞥见了歌舞队的舞姬们在殿下也候着了,但是看她们身上锦绣织罗,都能明白等会要上来跳个秧歌。   皇上用袖子掩唇打了个哈欠,站在殿外的伞盖下,心情有些复杂。   老天爷这是听说我想看春晚,赶紧补了一场是么……   文武群臣按照早朝的次序排立在殿外,还没等队列再清点一遍,司礼监的公公忽然高声唱道:“吉时已到——”   下一秒,殿外钟鼓声若春雨过山般一遛弯的响了起来,先是殿外一溜的编钟大鼓轰鸣齐奏,殿内的笙箫丝竹合鸣。   “臣,仪礼司正孙越,跪请陛下升座。”   陆炳使了个眼色,一脸茫然的虞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在百官的跪拜恭迎中走入大殿,挥袖落座。   之后高官叩首入座,殿中开始载歌载舞,倒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新封不久光禄寺官伺候在他的身边,斟完一爵又一爵的酒。   虞璁虽然没提前预习这些东西,但人家敬酒自己就喝,肯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皇帝饮毕,群臣四拜而起,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虞璁喝着喝着,就看出门道来了。   这光禄寺官倒给他一樽酒,这教坊司的歌舞便换一支曲子,表演节奏全观望他喝酒的速度。   若是他慢酌细品,这舞乐都会放缓速度,但只要自己把空杯放下,便会即刻各自散下,开始下一轮的新乐奏鸣。   九爵酒饮完,教坊司众行礼散去,百官这时再纷纷上前呈献礼物,以宣示忠诚。   诶这就有点圣诞节的感觉了。   虞璁看着一旁的司礼官收下每位高官进贡的礼物,颇有种富二代过生日的感觉。   杨一清和徐阶都送的是小份的东西,肯定是笔墨纸砚之类的小物件。   但也有些不认识的人搬来珊瑚树之类的藏品,虞璁虽然心里讶异,面上仍不动声色的悉数收下。   一二品的官居然还有不少,估计也是从前封的老臣。   他们当中有些清贫之人没太多余钱,便送了典籍书本,也算恪尽忠心了。   虞璁看着长队望不到尽头,隐约有了个猜测。   既然是皇帝,物质上肯定没什么匮乏的。   这每年元旦时让高官呈送礼物,恐怕也是为了加强对君权的敬畏和认同吧。   从前陆炳只是总旗时,连进殿看舞乐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如今的他是从三品轻车都尉,可以堂堂正正的坐在好位置上。   难得穿上御赐飞鱼服的陆炳在队伍中向他走来,手中也端着一份锦缎包着的礼物。   虞璁再度看见他时忍不住柔和了神色,径自越过了司礼监,抬手接了那份礼物。   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陆大人,”皇帝随手把东西交给了手下,笑着道:“新年快乐啊。”   陆炳怔了下,头一次不再开口道一声谢皇上。   他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轻声道:“新年快乐。” 第23章   -1-   别的礼物都交由专职人员拿去清点列单后存入国库, 虞璁单留下了一样,便是陆大人那沉甸甸的礼盒。   他小心的晃了晃, 听声响也猜不出来是啥。   这如果放在现代, 恐怕心里便盼着是个IPHONEX了。   等该走的都走干净了, 虞璁把锦盒拆开,才看见里面的寿字八宝纹玉如意。   皇上沉默了几秒钟, 把盒子又盖了上去。   想来这呆子也不懂什么情致。   按照往常的规矩,这皇帝过年的一个月里, 得有大半的时间忙碌在内外繁杂的礼仪程序里。   虞璁懒得想其他的借口,用风寒二字令黄锦把能推的都推了。   他从九月份睁眼的那一刻起,一直忙碌到现在过年,十天才放一次假, 放假还得接见臣子, 应答密奏。   “黄公公。”虞璁临睡前,再三的嘱咐道:“朕得了风寒,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黄锦忙不迭点了个头, 应道:“皇上放心。”   “既然得了风寒,早上也不必起这么早了,”虞璁慢悠悠道:“打明儿起, 朕睡醒了唤你,你再进来伺候朕——其他时候不许来吵吵, 听懂了吗?”   虽然这从前似乎都没这一套,但黄锦毕竟是自家府里带进京中的内侍,自然什么都应允的相当痛快。   这一睡, 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午时。   悠长而又无梦的睡眠简直像是一年到头的一种恩赐。   在皇上长睡不醒的这段时间里,黄公公吩咐着宫人扫了一遍又一遍宫道上飘飘扬扬的大雪,又悄悄确认了几次皇上确实还睡着呢,一刻都不敢放松。   小厨房里现做的热汤热菜换了三四轮,皇上才幽幽醒转,吩咐给朕更衣。   黄锦终于心里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去了小厨房,吩咐准备传菜。   虽然宫里规矩多,好歹自己穿到了皇上身上。   哪怕真的跟历史中的嘉靖帝一样专心修仙,那帮大臣也没胆子来咬自己。   “对了,陆炳呢?”坐在山珍海味之前,虞璁看了眼窗外的鹅毛大雪,忽然开口道:“他用过午膳了吗?”   “陆大人在偏殿里候着,还没有用呢。”   “快唤他进来。”虞璁想了想道:“这烤羊腿看起来卖相不错,等会给陆大人也切一份。”   陆炳进殿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皇上仗着这两天不用接见大臣,直接摆手拒绝了梳髻的宫女,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仅松松的用玉钗挽着。   他叼着一块驴打滚,抬头瞥见是陆炳来了,眉眼弯弯道:“阿彷,过来陪我吃饭。”   黄锦会心一笑,慢慢退下去了。   从前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同陆大人如亲兄弟般同进同出,仗着老夫人对陆大人亲眷有家,还拉着他留宿。   这宫中人心难测,能有陆大人这样的体己人,他发自内心的为皇上感到喜悦。   这青豆茼蒿都烹制的清口爽嫩,凤天鹅炖的火候刚好,汤汁都浓缩进了肉里。   大概是换了厨子的缘故,从前规规矩矩的御膳里多了来自各地的特色风味,今儿还端了一碟白炸鸡和臊子肉,松茸乌骨鸡汤浓郁喷香,让虞璁都忍不住喝了两碗。   从前吃饭的时候,宫女什么的仔细布筷,总是跟一溜机器人似的站在旁边。   虞璁不喜欢这些,索性吩咐往后都自己动筷子,连饭桶都连勺搁这最好。   吃饭就吃饭,谁都别烦朕。   “张璁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陆炳原本吃的就拘谨,此刻放下筷子来,严肃道:“大有斩获。”   这张大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贪墨无数。   他借着清查庄田的名义,收了不少王侯贵族送的好处,连京中的府邸都暗中建了好几处,怕是专门用来藏钱的。   “吃饭说话又不耽误,”虞璁见他又恢复成一派正经的样子,头疼道:“你再这样我要闹了啊。”   陆炳相当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只好拿起了筷子,继续边吃边说。   他一面汇报着情况,一面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他的神色。   那天晚上……恐怕还是陛下喝醉了吧。   不要多想。   “这塞外黄鼠味道相当不错,你尝一口。”虞璁觉得这桌子颇大了些,索性直接拽了凳子,坐在了陆炳的身侧,给哥俩斟满了酒。   窗外雪花飘扬,室内暖和惬意,这才叫过年啊。   “微臣把相关字据人证都已搜罗齐了,”陆炳虽然还在小幅度的用膳,心思却还挂在张璁身上:“陛下是打算?”   “不急着动手。”虞璁慢悠悠道:“等哪天他活的不耐烦了,再收拾干净拿钱走人。”   “这张璁你且慢慢盯着,他身边的桂萼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皇帝从果盘里挑了个漳州贡来的橘子,不紧不慢的剥着皮儿:“对外你只用做个闲人,就佯装着每日在我这里点卯混日子,往后出入都从密门走,别惊动任何人。”   陆炳点了点头,突然把那盘炸藕夹推到了他的面前。   虞璁愣了下,笑着夹了一块,咬了一口。   莲藕的鲜甜混着肉汁的浓郁味道,好吃的不得了。   陆炳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语气温和了许多:“是不是想家了?”   虞璁点了点头,慢慢道:“这宫里,太大了。大的冷冷清清,让人心里冷。”   老在侧殿里呆着也麻烦,虞璁索性在角落里给他辟了个书桌,随他在那看书写公文,只要人呆在附近就好。   其实他心里隐隐约约的察觉到,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阿彷这样不声不响的存在了,但再往下想下去,心里总会乱糟糟的,索性不想。   这新年一过,宫里的膳食好像突然就丰富了不少,吃的虞璁都开了眼界。   河豚汤滑口鲜喉,鸡枞菇天下一绝,就连餐后水果都五花八门,全是全国各地送来的好东西。   眼瞅着皇上喜欢啃卤味,小厨房里天天备着卤鹅掌酱猪蹄炸小鱼,随时都等着当零嘴儿供皇上开心。   人这一闲下来,就总想找点事情做。   除了陆大人之外,这宫里自己还能没事说说闲话的,恐怕就是那看似乖巧懂事的鹤奴了吧。   皇上一合计,索性磨了墨,唤那少年来陪自己一起练字。   鹤奴年方十八,比自己小几岁,既有几分青年挺拔俊朗,又有些许少年特有的青涩干净。   这张璁是会挑人啊……   虞璁本身繁体字记得慢,握笔又喜欢手抖,索性叫他陪着自己来一边温书写字,悄悄的把鹤奴当弟弟看待。   黄锦站在殿侧一瞥,这陆大人在角落里安心看书,皇上同这俊俏小生一起谈笑写字,也算是圆满了。   殊不知陆炳看似在专心翻阅借来的《洗冤录》,心思全挂在那一串的欢声笑语里。   虞璁本身性子难定,写着写着就开始摸鱼,还给鹤奴看自己画的歪嘴秋田犬,两个人笑作一团。   他原本就不避讳与人的身体接触,又把这鹤奴当朋友看待,时不时肩靠着肩,胳膊碰着胳膊。   陆炳看着这一幕,心里觉得有些烦闷不舒服,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写个字至于窝在一起乱笑么。   初十时陆大人出宫办事,回来时又带了半只鸭子。   可这次没有带梅花酒,就带了份略有些秃噜的烤鸭。   皇上这头正用繁体字把新年工作计划表推完,半夜饥肠辘辘的准备敲醒小厨房的一溜人,一见陆大人提了盒鸭子回来,摇着尾巴就凑了上去。   虽然陆炳同学的投食材料颇为单一,可他还真就吃不腻。   “今天没有带酒回来吗?”虞璁一见食盒里少了点什么,略失望道:“便宜坊里卖完了?”   陆大人沉默了几秒,忽然道:“这宫里的佳酿,也是颇好的……臣以为,皇上很喜欢。”   喵喵喵??   皇上愣了几秒,总觉得这冰山脸话里有话。   他还没想清楚,那头黄锦端来温好的玫瑰酒,这头烤鸭也伴着黄瓜卷好了。   罢了罢了,吃吧。   陆炳看着他那边吃东西边看书的样子,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   旁边的鹤奴终于打瞌睡醒了,朦胧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似乎天生不懂什么叫‘客套’,和皇上没两天就熟的跟从小长大似的,此刻见皇上吃的津津有味,也笑眯眯的凑过来讨了一口。   虞璁正拿了卷新包的,也没有想太多,便直接喂了他一整块。   陆炳看到这儿动作一滞,忽然心里又闷了几分。   从今往后,再也不往宫里带鸭子了。   就说便宜坊换了厨子,或者带皇上出宫吃都成。   “阿彷,我觉得这半只鸭子不够饱。”虞璁舔着指尖的酱汁,眼睛亮亮道:“明儿带一整只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吃嘛,我也会包的诶。”   陆大人抬起头来,瞥见他跟馋猫儿似的样子,缓缓点头道:“好,要酱香的还是松香的?”   “松香的!好吃!”   陆大人自觉地把刚才心里的腹诽统统抹掉,继续默不作声的给他包鸭子。   -2-   自打皇上给自己升官之后,从前空空荡荡的小院子,一时成天都有人候着递帖子。   徐阶吩咐小厮准备完新年的贺礼之后,起身去侧院里瞥了眼那被白雪压弯的巴山松,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披风。   如今衣食不愁,妻儿也终于能吃饱穿暖,只是这过年送礼的事情太过繁琐,令人着实有些头疼。   除了元旦那天要给皇上送礼,之后的春节里还要同上下官员往来,不住的收礼再赠礼。   虽然道德文章上都说要两袖清风,可徐阶心里清楚,若不肯同他们走这一出人情往来,便永远都融不进去。   清点库存的小厮冒着雪跑过来,一面哈着寒气跺着脚,一面晃落头上的碎雪,高声道:“老爷,这送往迎来的礼单今儿都清点查对清楚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给六部尚书的都备好了?”   “全是好货,不敢有次的!”   “各地送来的炭敬也核对清楚了?”   “银两全数清楚啦,每个省谁送的都清清楚楚呢!”   徐阶哈了口寒气,看着那弯腰的雪松忽然道:“给杨大人备了一份没有?”   小厮一愣,歪着脑袋道:“哪个衙门的杨大人?”   “杨慎。”徐阶缓缓道:“给他也择一份厚礼,再备好车马,我等会就出门。”   这杨王二人回京之后,待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当初置办宅子的事经了陆炳的手,两位大人可以说都一碗水端平,无论是侍从婢子,还是院落大小,都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可是经部成立,王守仁被封为尚书,杨大人这边毫无动静,一群人便登时看清了风向。   杨慎五年前就又倔又犟,那时的他还是老臣杨廷和之子,一阵鼓动就带动了不少人,想跟着投机凑个数。   谁想到这杨大人还治不住十七岁的少年郎,相当狼狈的被逐去了西南,据说一路上追杀他的仇家还不少,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这新年里到处都热热闹闹的,酒肆勾栏都纷纷挂了红灯笼,唯独那杨大人家里冷冷清清,门前连鸟雀都不停。   徐阶打听清楚地址之后,在乱雪白尘中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敲了敲门,有人来应门道:“是谁?”   “左侍郎徐大人。”徐阶身边的小厮应门道。   一听这官名,下人忙不迭来开了门,陪着笑道:“徐大人进前堂稍等,小的这就通报一声。”   杨慎这会儿正在躺椅银炉旁闭目假寐,满脑子都在琢磨皇上这人想干什么。   若说冷遇,这冬天赐了锦缎银炭,俸禄等同于五品官员。   若说有意再用他,却完全听不见动静。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仆从急急忙忙的过来,行了个礼道:“老爷,有个徐大人提着礼物来看您了。”   徐大人?   这大过年的,来探访他的全是从前老交情的旧友。   可这其中,也没有个徐大人啊。   杨慎皱眉想了想,开口道:“我去见见他。”   徐阶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人缓缓的走了进来。   他穿着朴实的绒布袍子,发髻一丝不乱,脚步沉稳有力。   只是老态从些许的白发,和略粗糙的皮肤上,都可以依稀的看出来。   他看见徐阶时眉头微皱,冷冷开口道:“你是?”   徐阶忙起身行礼,颇为恭敬的开口道:“下官,工部左侍郎徐阶。”   从前在松江府读书时,他便有幸拜读杨大人的诗文,当时便惊为天人,读过两遍后深记脑中,睡梦时都深深咀嚼。   他的豪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长白山前号黑风,桔槔火照甘泉红。   他的雅兴,是月仗云门五彩球,御前争赌最先筹,是五岳山人相忆,八行书札遥通。   这样的堪称鬼才的人,哪怕落魄潦倒一生,自己都肯把上下身家都倾囊相与。   “哦,就是那个小年里新封的左侍郎?”   杨慎不紧不慢的坐下,却全无笑脸相迎的想法:“寒舍门可罗雀,可是徐大人走错了?”   徐阶毕竟年轻,听他这么一呛,也不由得讪笑一刻,仍示意小厮把礼物接连放下,   “杨月溪……”   “那是老早之前的旧号了,”杨慎打断他的话,摆手道:“现在号洞天真逸,你唤我杨庐陵便好。”   徐阶应了一声,又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道:“徐某也无意叨扰太久,只想问一句,您现在可知陛下新政?”   “略有听说。”杨慎一想到这些事自己都无从过问,一时无名火起,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经部已立,下一步便是发展农商,按陛下的原话,诸事应皆以‘实业兴邦’四字为准。”徐阶不敢直视他,只低着头缓缓道:“如今这朝廷上下,已经要大变样子了。”   “实业兴邦?”杨慎一笑,嘲讽道:“这宫里上下的老骨头,一个个都哑巴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却沉默了。   是啊,自己一走,从前带头的就没了。   这宫里虽然能臣直臣颇多,可一怕棍棒危及性命,二盼升官发财,他还不懂这帮人么?   几年前那些敢硬骨头争辩的人,被连着打死了五六个,不服的都剥了官职逐出去——可不是任由皇上施展,无人敢再吭声?   “陛下还打算开设知声堂,往后用宫城外那圆殿发布诏令,令天下都清楚风云改换。”徐阶说着说着抬起头来,忽然加重了语气问道:“杨大人,难道您听到这些,还不动心吗?”   杨慎冷冷一笑,反问道:“动心?动心了又如何?徐大人怕是害了眼疾,看不清此刻情况了?”   徐阶不避反进,再度朗声道:“难道杨大人不知为何陛下迎你回京?难道杨大人不清楚为何陛下不敢用你?”   杨慎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严肃而沉默的看了他许久,沉声道:“陛下可知道,你一介左侍郎,敢来我这里搬弄如此许多?”   徐阶此刻生了胆气,什么都不惧怕,反而爽朗笑道:“徐某以为,这盛世将启,万世待兴,一切才方开始——杨大人若是肯予才华,还有几十年可以施展抱负!”   “抱负?”杨慎不怒反笑:“什么抱负?再被当庭鞭笞,任由民间野史津津乐道?”   “杨庐陵,你有所不知。”徐阶慢慢道:“五年前,我也曾被当庭怒斥——陛下还令人在宫柱上刻了八个字‘徐阶小人,永不录用’。”   杨慎一怔,想问一句然后呢。   他如何又起死回生,成了今天正三品的徐侍郎?   “杨大人,恐怕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徐阶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稳稳道:“你我,无论官职才华,都只是皇上手中的刀刃。”   “我们都只能做那把刀,却永远都做不了用刀的人。”   杨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一手猛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徐阶却不肯放过他似的,还继续道:“杨大人五年前执意争辩,恐怕是想亲手持刃,不肯做那把刀。”   这刀,可裁掉污浊泥沼,可斩去奸贼佞臣,可护着这一城百姓,一朝盛世。   却永远都做不了刀的主人。   徐阶看着那眼眶泛红的男人,任由他捂住嘴,颤抖着坐在那里半晌都不再言语。   “杨庐陵……”   “出去。”   徐阶愣了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杨慎平复了心情,挥袖冷淡道:“路滑雪重,徐大人早回吧。”   徐阶看了他半晌,颇有种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悉数咽下,只起身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杨府。   北户烛龙蛰,南枝乌鹊来。   清光殊窈窕,流影自徘徊。   -3-   轻骑都尉只是个爵位,但这从三品的官职一封,实职自然要从正七品总旗,跳到从三品指挥同知了。   陆炳虽然闲着没事,也要回府里应付几个要员的嘘寒问暖,只傍晚时返宫,陪皇上聊天下棋。   不过近日有那小浪蹄子在,似乎也没自己什么事了。   陆大人想到这里,怔了下。   小浪蹄子?鹤奴那个孩子?   自己从前……可绝不会用这种词来形容谁。   平湖陆氏世代为官,家谱可追溯至六百年前的隋唐时代。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正经人,脑子里的一些杂念也该清理干净才是。   陆大人定了定神,路过了再熟悉不过便宜坊,脚步一顿。   “陆大人又来啦!今儿也是一整只鸭子么?”小厮热情唤道。   陆炳脚步一顿,垂眸想了想。   前天才吃了鸭子,今儿再带回去,恐怕皇上会腻得慌。   “不了。”   可哪天出城时如果不带点什么,又好像两手空空的颇不合适。   陆大人眼睛一瞟,突然看见了对街卖冰糖葫芦的。   黄锦在侧殿正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时猛地醒了过来,见是陆大人带了一串糖葫芦过来,忙不迭陪了个笑。   陆炳淡淡点头,也不再登记待传唤,便走了进去。   如今是春假时期,皇上又有意装作抱恙,断然不可能有哪个重臣在里头议事。   自己这样进去,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还没走几步,便听见了虞璁和鹤奴叽叽喳喳聊天的声音。   两人正一人抱了个布枕,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陆炳不易察觉的微皱了下眉,还是拿着糖葫芦走了进去。   虞璁正捏着掌心的决明子,一抬头看见是阿彷带着零嘴儿来了,忙放了东西凑过去:“刚做的?”   陆炳微微点头,只把糖葫芦递给他,想了想道:“特意嘱咐那老头,把糖风且甩长些。”   虞璁虽然听不懂糖风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一看那山楂串子上又长又亮的冰糖片,也明白他在说什么,张口就咬了上去。   “嘎嘣!”   清脆的响声之后,又是一阵子嘎吱嘎吱的嚼糖声,虞璁一面被山楂酸的想翻白眼,一面还是深深点头感慨道:“陆爱卿深得朕心啊。”   鹤奴听见了皇上噶叽噶叽嚼糖风的声音,也凑了过来,趴在肩头撒娇道:“好吃嘛。”   虞璁一瞥就知道这货也馋了,颇为大方的伸过签子,任由他伸长了脖子叼了一颗走,两人都窝在陆炳旁边,一起呱唧呱唧的嚼山楂球。   从前大学宿舍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是见者有份,一根玉米几个人轮着啃一口都颇为可能。   虞璁是习惯了如此行为,可陆炳见鹤奴又凑过来,整个人还半趴在皇上身侧,突然心里又想起来一极其清晰的词儿。   个小浪蹄子。   虞璁见陆炳神色不太对,想了想好奇道:“这糖风是如何在马上也不被颠掉的?”   陆炳没想到他会关心这种细节,沉默了片刻如实相告:“走回来的。”   虞璁愣了下,忽然把签子给鹤奴拿着,自己两只手都罩在了陆炳的耳朵上。   这都冻的快掉下来了吧,大笨蛋!   陆炳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扑过来,整个人都懵了。   “你不会拿个盒子装着嘛,再不成不买了,回头带我出去吃不就完了吗?”虞璁两只手捂着他凉嗖嗖的耳朵,心疼道:“又不差这一口吃的!”   陆炳没注意皇上在数落他什么,他只知道皇上正踮着脚站在身前,连气息都浅浅的扑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刻两个人,很近很近。   他很想伸出双手抱紧他,又不知道这种冲动是什么意思。   鹤奴看着皇上上蹿下跳的教训陆大人,悄咪咪的又伸长脖子叼了块山楂球下来,继续偷吃。   “呱唧呱唧呱唧……”   “慢着点吃!剩下的都归我了!”虞璁扭头瞪着他道:“不听话就捉你去炖火锅!”   鹤奴老老实实的拿好签子,低着头把剩下半个山楂球啃完,又舔了舔手背上蹭着的糖渣。   虞璁本身心大,也没发觉自己最近和陆大人越来越暧昧了,只牵着他的手强行把他按在暖炉旁边,一边啃剩下的糖葫芦,一边用手捏着这一榻散落的软枕。   “我跟鹤奴都觉得,这玉枕木枕睡着都太硌人了,”虞璁翻出之前鹤奴缝制的决明子软枕,随手递给了陆炳:“这中药枕睡着可以明目清神,脖子垫着也舒服,你拿个回去?”   陆炳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忽然脸就红了。   虞璁没想到陆大人的脸说红就红,懵道:“怎……怎么了?”   鹤奴跟猫儿似的窝在旁边,懒洋洋道:“陛下,这枕头可不能乱送的。”   虞璁只知道不能送伞送钟,没听说过送枕头还有什么禁忌,一抬头再看陆炳,他的脸上竟有几分窘迫的神情。   “枕头怎么了?”他还捏着那圆枕,茫然道:“真送不得?”   鹤奴噗嗤一笑,慢悠悠的起身道:“陛下,微臣先回西暖阁休息,就不多叨扰了。”   还没等虞璁开口允诺,他便从容下榻,走了几步又道:“坊间有本《国色天香》,陛下若是闲来无事,倒可以央陆炳买来读读。”   陆炳听清名字的那一刻眸色一变,直接瞪了他一眼。   鹤奴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款款而去。   “《国色天香》是什么?”虞璁抱着枕头,感觉自己又要变成好奇宝宝了:“为什么不能送枕头?”   陆炳转过头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陛下明明都已养育四个皇子了,如今还是懵懂坦率,如未经人事一般。   虞璁本身虽然明白性取向,但从前交男朋友也就牵牵小手啥的,没实际体验过其中滋味,还真不明白枕头能拿来干嘛。   “陛下,莫听他取笑……”陆炳叹了口气,强行转移话题道:“十五上元节时,处处都热闹的紧,还有花灯之类的。”   虞璁眼睛又亮了起来,笑着点头道:“到时候带我去啊~”   陆炳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寝殿里的那方玉枕,还是我小时枕熟了,你强抢去用的,还一路带到了京城……若是不再合意,便让我带回去吧。”   皇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摇头道:“不给!”   陆大人神情复杂的看着私下里越来越像小孩儿的虞璁,心里却也生了几分温情。   能如从前般宠着他,也挺好的。   一月一过,长假结束,所有暂缓的事情又得全部摆上正轨,开始陆续恢复运作。   王守仁养精蓄锐一个多月,如今精神头儿好了不少,亲自去经部了好几趟,基本上和新同事们都熟悉了一遍。   杨慎依旧宅在府里,平日基本都不露面。   皇上这头倒是忙得到处跑,就差骑匹骡子了。   他早就想好,要开辟至少三个大会议厅,以及诸个小会议厅。   从前的天子是万宅之宅,基本上也过着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闭式生活。   但是想要办事情,就不能光靠仪式性颇重的早朝来解决问题——回头等一切都走上正轨了,这早朝也得迟早取消掉。   现代的天安门广场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中间供着毛爷爷。   但古代的广场只有长长的一条宽道,也有广场的几分意味。   广场两端,便是各路衙门。   新设的经部占了从前西江米巷以南的王府,皇帝大方的给了笔遣散费,吩咐老亲王换个地方住去。   他之前看了图纸,决定在中朝的左府胡同附近辟个地方,先把大会议厅整好。   这会议厅也不用翻修新建,就把从前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出去,再弄几个长桌长椅拼好就成。   从今往后,自己也将常来此处,陆炳早已过来加强守卫多次,还勘察了附近每一道关卡的进出,确保不会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新年的第一个计划,就是修书。   之前光禄寺裁下来的千余人,已有八百有余识字能写,足够供国子监那边调遣。   不仅要修农桑之书,还要修工程之书,医药之书。   这些书在集成之后,都要发动国家力量,大范围的刊印宣讲,开启第一个为期三年的教育改革。   他要改掉这些华而不实的八股文,建立三科制度,让这大明朝各省的年青血液,都源源不断地涌进京城来。   等今年农桑有起色之后,就直接把正阳门外东西河沿的散户都花钱遣散走,建立三大学院,全力超英赶美。   ——哦不对,现在是公历15XX年,美国成立了吗?   估计五月花号都没被造出来呢吧。   虞璁在春假里思索了许久,他拟定好了每一个步骤,甚至连全国地图都每晚临睡前看了好几遍。   万事俱备,只差杀一只吓吓这帮凡事都要反对反对再反对的猴子们了。   老学究们一旦发现从此风云大变,道德文章无法助他们青云直上,必然要跳出来哔哔个没完没了。   虽然眼下一切都是寂静的,但寂静才是问题。   不可能没人不服他——只是怕被陆大人拖出去揍死,都只敢心里嘀咕而已。   自己身为皇帝,可以强行要大修宫宇,建设水渠,都只是操劳天下,榨干民力。   想要推行新政新论,就必须让他们发自心底的服气,发自心底的给自己干活儿。   再者,既然万事开头难,不如把最难先挑出来解决掉。   是现代人,就应该运用现代人的强大逻辑思维,用现代人的思辨能力,用现代人举一反三,来驯服这帮只读过四书五经的老骨头。   这,才是大学存在的意义。   现代教育的精髓在很多时候,是古代几千年智慧的精华凝结。   也只有用如此清醒而又清晰的思路,才能一步步的走下去。   虞璁不担心反对他的人有多少,就怕反对的一帮大小官抱团,再来一出文华门死谏。   你要是搁现在,上头传个八荣八耻下来,连幼儿园的小孩都会被拎去背熟好吗……   必须要开会,   ——也必须要杀鸡。   皇上看着明净宽敞的大会议室,心里的狗头铡咔嚓作响。   现在就等一个不长脑子的,主动点儿往自己的枪口上撞了。 第24章   张璁在侧殿等待的时候, 心里五味杂陈。   若说从前,帝子年幼, 巧言令色的哄着, 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如今只过了五年, 他明显的感觉得到,一切都大不如从前容易。   精挑细选的男宠献进宫里, 不仅没半点消息传出来,从前在宫中费劲安插的眼线全给拔了个干干净净, 连黄锦都生疏了不少,不肯同他再闲谈半句。   可他明白只要这一刻他不争,后来者自然会争先恐后的踩过自己的头颅,争夺皇上本来就不多的亲眷。   思索之际, 黄公公忽然从殿里回来, 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皇上埋首于案牍之中,头都不抬道:“清理庄田之事,还有多久可以结束?”   张璁原本想质问有关徐阶的一切, 没想到被他反将一军,只哽了一刻,开口道:“还在进行中……”   “还在进行中?”虞璁漫不经心地批阅完奏折, 抬手拿了新的一册,依旧头也不抬:“也就是说, 没有计划,没有方向,能回收多少都全看运气?”   他说话的语气不轻不重, 仿佛只是问候天气如何一般。   张璁动作一滞,猛地跪下来道:“老臣……”   “张大人是年纪大了,恐怕做这样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虞璁随手蘸了蘸墨,批注了一行道:“不如转回礼部,从此不用接触经部所有事宜,如何?”   说是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吓吓他而已。   这清理被霸占的庄田,原先因为衙门职能分工不清,确实落在了礼部头上。   但自从经部成立之后,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张璁的想象。   原先商议的礼部尚书的名号,从杨慎那落到了王守仁头上。   原先自己跨度颇大的权力,在无形之中被一寸寸的收紧,此刻还明显有摘回的意味在。   “陛下!”张璁不肯再让他打断自己,提高声音道:“老臣尽忠职守,未曾怠惰半分!”   “哦?”虞璁合上了奏折,不紧不慢地抬眸道:“朕听说,这徐大人当上从三品左侍郎之后,朝中非议纷纷啊。”   这也正是张璁想要反对的事情,哪怕皇上不肯,他也要尽力斥之。   徐阶是个反骨头,将来想必不肯对自己谄媚讨好,这种人在衙门里多待一天,都可能带散自己好不容易收买聚拢的一班人马。   “陛下,正是如此。徐阶为官方过五年,本身也乳臭未干,从前还口吐狂言。”张璁俯下身子,又开始露出老态:“老臣以为……”   “老臣?”虞璁慢悠悠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朕没记错,朕登基即位、大赦天下之时,张大人方考中进士,四十七才入宫吧?”   单论官龄,你这议礼起家的老头还真跟徐阶一个资历,也就差两年。   张璁听到这里,忽然明白如今的皇上已经变了心思,他不再偏袒自己这一边,反而还反唇相讥。   自己老年得志,也不过是当时做了他的助力,此刻就算被用完就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可是……   “张大人,你对朝廷的忠心不假,自身才干也不假。”虞璁给完大棒又递了根胡萝卜过来,语气平淡自然:“但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出些实绩来,朕自然会褒奖赏赐。”   老头儿想了半天,心里仍然不甘心,却凭本能不敢再争辩什么。   他怕自己一多嘴,连剩下的几分余温都没了。   如今的他明明是权赫一时的当朝尚书,不仅有桂萼同为尚书帮忙鞍前马后,人人见着他都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张大人。   要不是杨一清那个老不死的横在位置上,恐怕自己早就该被唤作张首辅了!   虞璁见他安静了下来,心知这老头估计心里不服,只是不好再争辩了而已。   但凡是个当官的,都懂看人眼色,知道该把什么话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张卿,”虞璁慢慢道:“朕从前赐你姓名张孚敬,以避朕名讳,又赐你厚禄高官,只感念你的奔走报效。”   “就凭这些,你敢不敢回答朕一句实话?”   张璁愣了下,缓缓抬起头来,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臣,遵命。”   “当年你力推降低尊孔仪度,只有徐阶一人驳斥,”虞璁抬眼看他,慢慢道:“那时你说了一句,‘你竟敢背叛我’,对吗?”   五年前的争辩怒斥,皇上既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阶当时反问你道,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背叛?”   张璁脸色一白,竟跌坐在了地上。   他所有的傲慢与不屑,在这一刻都只化作一滴滴的冷汗,如蜘蛛般趴在背后。   当时陛下看似毫无芥蒂,几年里都不再提及此事,可如今竟记得一字不落!   何其城府!   单这一句话,都足够拿来治他死罪了!   “朕问你。”虞璁缓缓站了起来,垂眸看着他道:“这朝廷上下,还有多少人不以朕为顾,而依附于张大人您呢?”   他那日与鹤奴闲坐着吃烤鸭的时候,才猛然想起,真正贪污的是那功成名就之后的徐阶,而不是张璁。   可陆炳竟也因之前的一句错话,实打实的查出一堆隐秘的事情出来。   张璁深呼吸了一刻,沉闷道:“臣……知罪。”   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脖子上,随时都可能劈下来。   “张大人,往事细追毫无意义,朕以为,收拾心绪,专心正务才是。”   虞璁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平稳道:“朕明日,发通令,命全京各处自觉缴纳田产,你只用去一一登记便可。”   再一棍子大棒,再一根胡萝卜。   便足够驾驭这个人。   “陛下?!”张璁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如此作为,真的有可能吗?”   就靠皇帝的一纸通告,就把那些勋戚侵占的皇田都抢回来?   “你若带着小厮过去,自然无用。”虞璁瞥了眼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陆炳,挑眉道:“往后陆大人带着一队持刀锦衣卫,随你本人去每户清剿。”   “朕限你一个月内,把这京城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待张璁离开之后,虞璁十指交叉,思忖了很久。   当官的不贪,就没钱打通上下,网络人心。   这点不假。   所以陆炳真查出些实锤出来,也完全符合情理。   但是——   他清晰的记得,这张璁本人,就是党争之始。   是他开启了明朝后续无穷尽的党争之乱,但这个人又在明史和民间拥有极高声誉。   无他,张璁哪怕在政治上再喜欢铲除异己,打压排外,他都帮百姓们清理的无数庄田,让天下无数人都终于能靠劳动混一口饭吃。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张孚敬还会厉除贪污之事——当然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家底当然可以做的干干净净,令人毫不生疑。   虞璁现在并没有能力把贪污的蛀虫们一个个挖出来,他明白这些三十到五六十的人里,不可能还剩几个留存着清清白白的性子。   官场和权欲会一点点腐蚀掉他们,让所有人都开始同流合污。   就连徐阶,也是靠着在浊流中的辗转腾挪,才一步步的走到了最后。   可党争这件事,必须按一个休止符。   在原先的历史里,张璁斗走了杨廷和,又气死了杨一清。   夏言赶走了张璁,严嵩又害死了夏言。   徐阶除掉了严嵩,高拱与徐阶相争,最后张居正上位。   这可不是什么良性循环。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又发现了一桩好大的麻烦,还是要硬着头皮接下去。   不解决党争,就会任由这些官员互相撕咬,心思不放在工作上面,而是想法子把别人都怼下来。   至少现在的张璁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盯着他,老老实实的怂了下来,更规矩点上班。   ——当然如果这一回,他又把杨一清给气死的话,我真的要扒了这货的皮!   -2-   太医院的大小医官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日子连坐下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先是后宫里加强了对皇嗣的看管,改良了问诊的地方和频率,又是朝堂那边传来消息,说要给老臣们定时请平安脉。   皇帝清楚这个年代没医疗保险,但太医院毕竟效力于皇家,这点压力还是完全能分担的。   没想到新年一过,陆大人又来了。   这次来,还不是为了清查弊端,而是为了五禽戏。   “皇上说了,这五禽戏要推广至后宫中,带动妃嫔们每日锻炼身体。”陆炳在嘱咐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时,神情都往往淡定非常。   “陛下命你们早日培养得力的医女,同样可以授予官职,尽快接手传授五禽戏的事宜。”   陆大人转身时,腰侧的绣春刀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可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院正忙不迭道:“陛下体恤宫妃身体健康,确实宅心仁厚!”   熙儿好不好还用你们说?   陆炳长眉一挑,大步便出了太医院。   另一边的乾钧堂里,虞璁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看向了长桌两侧一脸拘谨的官员们。   还是老配方,只不过多了一部的主事。   如今六部正三品和从三品的官员悉数到齐,还有内阁的重要成员也基本到了。   从今往后,这就是国家一级会议的基本阵容了。   “上黑板。”   那头鹤奴穿着正五品的官袍推着黑板出来,步履从容淡定。   张璁一瞥见这熟悉的面孔,愣是被半口茶呛到。   “张大人慢点喝,可烫着呢。”虞璁抬手摸了摸鹤奴的乌纱帽,慢悠悠道:“这位是朕的秘书使虞鹤,往后开会议事都由他整理时间安排,想拜见朕的,也自行去乾清宫东殿登记预约时间。”   除非是火烧眉毛的事儿,别事事都冲进宫里来烦我,还让不让人安心吃饭睡觉了。   “从此以后,开会时间由朕视情况而定,具体会由秘书使抄录红头帖下发各部,你们同僚之间相互通知,要请假的提前说清,否则按玩忽职守处理。”   鹤奴扬起笑容轻鞠一躬,无视了张孚敬使的百番眼神,又从从容容的退了下去。   “今天会议议程很重,各位都按照之前的要求,带了纸笔来了,对吧?”虞璁瞥了眼一桌子的空白簿子,颇为满意的点了头,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没有圆珠笔和钢笔真麻烦。   “那么,今日的议题是,三典修撰和科举改革。”虞璁话音未落,远处有人的眼神就开始躁动了。   “都别急——”虞璁慢慢道:“这科举之事,按照分权,应全部归国子监管理。只是如今六部还习惯互相干涉,以后也都得改改。”   “你们所有人,先听朕把话说完,别急着举手。”皇帝眉毛一挑,意味深长道:“从这一刻起,都不许走神。”   他本身在鹤奴的辅助下,把提纲精炼了四五遍,力求言简意赅。   虽然没有准备讲稿,但照着大纲的步骤来,也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讲清楚所有的见地,以及每一个现代名词的解释。   皇上从工科的设立讲起,到提出系统医学整理和研究的构想,半柱香的工夫里谈清了医典、工典、农典三书首要修撰的原因和影响,颇有种论文答辩的既视感。   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他还颇有些紧张,毕竟面前黑压压一帮人不仅不认识,而且还比自己年长许多。   可皇帝当久了,他慢慢的认同与熟悉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做起事来也颇为得心应手。   “第二,也就是今天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从今往后,这科举应分文理和武举,三科并行。”   关于科举改革的想法,虞璁已经从九月到现在铺垫了许久。   他一开始是准备把三部书修好后当作教材,优先选拔工科和医科人才。   但是随着认识不断深入,他渐渐明白,要改也得按照现代的教育制度改,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极其有可能BUG一堆。   ——比如之前的那个公交车。   要不是徐阶耿直的拦着,可能就真闹笑话了。   既然武则天可以改科举,自己为什么不能改?   理科选拔的,是有高度逻辑思维能力和计算能力的人才。   这个时代还没有发展化学和物理学科,但足以培养出一个不断发展的学术论文制度。   再者,这些人进入未来设计的工科院和医学院后,势必会成为第一批精锐人才,带动国家的近代化改革。   至于这武举,颇有些像现在的国防生制度。   只不过现在还是冷兵器时代,确实要选拔会些功夫的能人才好。   杨一清听着皇上条理清晰的讲着他的构想,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上了套了。   之前接手皇上所说的天才选拔计划,也确实是想发掘出这国家里的能人异士,本身没太深究。   可皇上一提出来文理分科的计划,他突然就明白了。   皇上做事情,从来不是一时兴起,他早就筹划好了大方向和大格局,在一步步的稳稳前进。   虞璁说的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喝了口水。   旁边的内阁大学士也再也忍不住,一脸痛心疾首的高声道:“陛下——这都是奇淫技巧,耽于此事必然误国啊陛下!”   虞璁端着紫砂茶杯眼睛一瞟,心道果然来了。   他渴的嗓子冒烟,索性任由那老臣继续喋喋不休,一杯喝完再续一杯。   张璁本身见风使舵,压根不在意什么道德礼义,桂萼看了张璁的神情,也自觉地闭了嘴。   可其他的大臣,除了若有所思的徐阶之外,基本上神情都复杂而略有些动摇。   那老臣越说越激动,大有拿命怼虞璁的意思,恨不得当场撞死在柱子上,来捍卫自己对程朱理学的绝对忠诚。   ——儒学只不过是帝王拿来洗脑忠孝理念的政治工具,你还真以为是绝对正义的什么东西嘛?   虞璁瞥了眼还在思索各处细节,抬笔修改添补笔记的徐阶,慢慢地把那盏茶喝完。   徐阶写归写,眼睛瞥向远处同样在思索咀嚼的王守仁,眸子闪闪发光。   对哦。   徐少湖那可是心学的虔诚信徒,按辈分算是王守仁的徒孙了。   最近能见着王大人真人,听说他高兴的饭量都长进了不少。   老臣骂了半天,连在场的几个高官也怼了一通,说的渐渐体力不支了,才发现大家神色各异,只有少数几个老友在点头附和。   而批评中心的皇上,还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徐阶。   “陛下!!”   虞璁眸子一抬,放下茶盏不轻不重道:“可说完了?”   大学士再度作揖,并没有罢休的意思:“江山社稷为重!误为此祸国啊!”   “那就是说完了。”虞璁轻巧的扫了眼在场的二十多号人,慢慢道:“朕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不服的。”   “但是,朕不可能,也没有时间与你们每一个人一一讲道理,”他习惯性的用指节敲着桌子,慢慢道:“散会以后,心服口服的走,不服的留下。”   “你们当中,直接推选一个代表出来,把所有不服之处给朕白纸黑字的写清楚,明日跟虞秘书递好折子,朕专门接见他。”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来,眸子似笑非笑。   “只此一人,如果哑口无言,你们得统统闭嘴,往后安下心来。”   “每道例会,都务必写心得体会,在回衙门以后开二次会议,传达会议精神。”   “此举,务必形成传统,一道道的这么传下去。”   待会议开完之后,皇上走的颇快。   他不想让任何人有心理负担,谁都可以留下来,整个下午和晚上都足够他们讨论。   赵璜倒是直接跟了出来,他出门时回头望了眼瞬间开始争议的众人,又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皇上!”   “哎?”虞璁停了下来,眨眼道:“是要提经贸市场的事情吗?”   “也不是,”赵璜扶正了官帽,郑重道:“宫车已经改好了,皇上要不要再看一眼?”   虞璁点点头笑道:“这里离工部颇近,直接过去看吧。”   之前虞璁随手画了图纸,把现代公交车的形状给大致画了一遍。   但现在的工艺并不能按照涂鸦里的那几笔,让四个轮子完全承重,后面又追加了两组轮轴。   八个轮子固定十五米长的公交车,窗口全部做成带护栏的通风结构,既可以防护人不心坠落,又可以给出足够的光亮和视野。   前后两扇车门的上下楼梯都进一步优化了阶梯高度和扶手,车中还依虞璁所言,在车顶上垂下了吊环,让无座的人也能有搭手的地方。   虞璁登上车左右看了一眼,颇为惊喜的嚯了一眼。   从前的车是一个整体,如同僵尸般不能中间弯折。   但是工匠们考虑到了四九城里略狭窄的路况,愣是捣鼓出了拼接的结构。   这车在转弯时,前车厢可以先行扭转,后车厢也会跟着再转过来,同时车内拼接严密,不至于把后半截车子给甩出去。   “知声堂将于后天正式面世,”赵璜看向虞璁,略不确定道:“这宣布的事情……”   “交给礼部,礼部尚书现在是张璁是吧?”   桂萼被自己调去了内阁,礼部全由张璁管着。   “这事儿朕来跟他讲,”虞璁抬手抚摸着车身上浮起的锦鲤雕纹,笑意加深:“一定要找声音洪亮又口才颇好的人来开场,让百姓们都明白咱是要干什么。”   “那这车?”赵璜看着皇上一脸着迷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   皇上喜欢就好,他让宫人们改了又改,简直把能挑出来的毛病全都择干净了。   “就叫公交车吧。”虞璁懒得想别的名字,随口道:“公共交通运输车。”   “图纸收好,回头交给兵部,叫他们按着运输士兵的思路想想该怎么改。”皇帝揉了揉眼,又补充道:“线路图回头再给朕过目一眼,时辰安排可得按着百姓的作息订好了。”   -3-   陆炳这些日子跟着张璁在外缴收良田,渐渐感觉出来哪儿不对劲。   他开始不自觉地记挂皇上了。   虽然现在没有下雪,但仍旧天寒地冻着,他望见田中荒草上的霜露,会忍不住想想,皇上会不会又倚在窗边睡着,不知不觉地着凉。   在外总有人宴请饭食,光是听着陆炳的名字和家世,所有东西都自然往最高规格来。   按照官品,这正三品尚书,可高于从三品轻车都尉。   可现在京中但凡跟官场混点关系的,都知道他是平湖陆家——那可是六百年世代为官的明门望族啊。   虽然陆炳只是旁系之一,父母也接连离世,可只要皇上宠着他一天,这京中的人就怕他一天。   陆大人在酒桌上倒没有太在意其他人的阿谀奉承,只看向那盘踞摆尾的蟠龙菜,忽然开口道:“等等。”   他一开口,其他人瞬间都寂静了下来。   “这道蟠龙菜,可是从湖北传出来的?”   “陆大人好眼力,要不尝一口试试?”一旁的人笑着道:“风味相当地道,听说是专程去江陵一带学成的!”   陆炳怔了下,竟笑了起来。   陆大人这一笑不要紧,其他人都懵了。   陆平湖——那平日里肃穆如钟,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人,如今竟也有动色的时候。   “来人,”锦衣卫轻描淡写道:“等会我提前离席,给我新做一份蟠龙菜,装食盒里带走。”   虞璁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闻到了一股颇为熟悉的香味。   这里面混杂着河鱼的清鲜,又有说不出来的肉味儿。   皇上在软榻便睡的迷迷糊糊,嗅了嗅睁开眼来,见陆炳正背对着自己,在矮桌上摆放着碗筷。   他打包回菱角鲊鱼,炭烤活兔,还有羊肚菜之类的新鲜吃食,又端出了一个圆圆的大盘子。   盘子上一条金黄色的蟠龙正盘在一起,龙头都雕的栩栩如生。   “这是京城带回来的?还让吃这个?”虞璁披了寝衣回来,打了个哈欠道:“谁想的这主意,当真是活腻了。”   陆炳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道菜,还是你当时哭闹着要吃豚肉,府里的詹大厨想破脑袋才做出来的。”   黄瓜被切出龙爪的形状,金面团雕的龙头还冒着小麦的香气。   虞璁拉着他一起坐下,先抿了口茶润润喉咙,才执了筷子,在龙身中夹了一片,好奇的尝了一口。   这道菜,是将剁细的鱼茸肉茸一同与淀粉盐末搅匀,再放入蛋清葱花之类的作料,待调配完毕后放入旺火沸水锅中蒸制,表皮裹上蘸了猪油的蛋卷,再淋上高汤浓汁,切的薄如面片,再摆放成龙身的形状。   这一片下去,既有鱼肉的细腻鲜嫩,又有猪肉的肥美醇厚,蛋清蛋液都早已融入其中,更是缓解了油腻感,喷香的令人胃口大开。   虞璁先是试探性的咬了一口,然后就不知不觉地配着饭吃完了大半盘。   鱼茸剁的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颗粒,但仔细一品这年糕般的口感,又能尝出鲜味来。   小世子当年会吃啊。   他喝了大半碗银鱼汤,好奇道:“为什么不让正大光明的吃豚肉来着?”   陆炳抬手帮他把寝衣披好,慢悠悠道:“你还真是睡糊涂了。”   哦对——朱!猪!   不用想了,肯定是老朱同志当时发了敕令,不让老百姓们吃猪肉。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真就有人能想出这样的歪主意来。   虽说这龙身做的金灿灿的,但特意署名为蟠龙菜,也算是万般小心了。   ——这蟠龙,乃是不能升天的、最低等的龙,论地位比那泥鳅化的蛟龙还不如,也就比地头蛇强一些。   这道菜从王府里传出去,一路飘到了北京城,真有人想拿它做文章,恐怕也不敢乱说什么。   毕竟这玩意儿是皇上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呀。   虞璁吃饱喝足了,索性靠着陆炳的肩膀歪躺着,随手接了鹤奴递过来的史书,打了个嗝看起来。   小说什么的都是风月才子佳人,哪怕是小黄本也写的隐晦再隐晦。   这个时代连金瓶梅都没有,着实无趣啊。   这一靠不要紧,陆大人的身体直接就僵住了。   他能感觉得到虞璁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肩侧,胳膊就放在了腿边。   温热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绷直,一刻都不敢松懈。   皇上还在无知无觉的翻着小说,寂静中只有书页的翻动声。   “嗯?”虞璁歪着头瞥了他一眼,抬手道:“鹤奴那儿还有京城最新的小说,你看不?”   鹤奴相当自觉的又递了一本过来,然后窝回火炉旁边打盹。   不看的话,皇上恐怕会担心自己无聊,起身离开吧。   陆炳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可他却无端的希望,皇上可以就这样再多靠一会儿。   仿佛他一接近自己,心里便渐渐的安宁下来,满足又喜悦。   一个人在宫外奔波时,过去几年里也偶尔记挂皇上,却从来没有最近这样频繁。   虞璁白天忙活了一天,现在根本不想动脑子,只斜倚在陆大人的身边,慢悠悠的看着书。   锦衣卫大人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还试探着抬手托住他的头摆好姿势,让皇上靠的更舒服一点。   皇上看着看着突然噗嗤一声,笑的全身直抽,差点栽到他的怀里来。   陆炳眨了眨眼,微微侧了下身子,果然皇上跟猫儿似的往下滚,直接枕在了他的腿上。   “阿彷你看这里——”虞璁扬起那本《战国策》,扬起脸示意他看这里,慢悠悠念道:“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这秦宣太后对臣子说,老娘当年侍奉先王的时候,被一条大腿压着就重的要命,全身上来倒觉得没啥。   这太后也真是个爽快人啊。   皇上在那笑的乐不可支,陆炳低头看着他的脸庞,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鹤奴瞥了眼明烛下窝着的两人,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一闭眼又缩着睡了过去。   虞璁见陆炳也就礼貌性的笑一笑,心里生出不甘心来,又昂头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再给你讲一个!”   他当初厕所里常备一本笑林广记,前后翻了三四遍,现在张口都能说个段子。   “一僧嫖院,以手摸妓前后,忽大叫曰:‘奇哉,奇哉!前面的竟像尼姑,后面的宛似徒弟。’”   陆炳听到这儿,也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来。   虞璁见他一笑,心里就颇为满足,伸长爪子捏了捏他的脸,慢悠悠道:“你笑起来才好看嘛。”   陆炳的神情温柔了许多,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时他们同吃同宿,自家母亲是他的乳母,两人也亲如兄弟。   现在能再度亲切起来,也算是异乡人在这京中的温暖慰藉。   第二天一早,桂萼的折子就递了过来。   他连夜写了封弹劾王守仁的帖子,指责他勾结党人,与同僚举止过密,语气相当的不客气。   皇上睡眼惺忪的看完,又喝了两盏浓茶,愣是跟搜刮存货似的想起来了些从前的记忆。   怎么——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张璁气死杨一清,桂萼熬死了王守仁。   这两货虽然都是自己少年时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在某些方面是真鸡儿的祸害。   自己读过的历史里,且不说这杨一清是三朝老臣,就因为张璁惦记了他的位置,刻意用恶毒的言语相激,直接把老爷爷气的恶疾发作,撒手人寰。   桂萼的亲信过去两年去了两广当官,然后落了一屁股的烂摊子,到处都是起义暴乱,折腾的当地人不得安宁。   要不是王守仁过去做了两广巡抚,靠以少胜多的战役驱散了草寇,指不定后来还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因此桂萼脸上挂不住,哪里管这王大人汗马功劳,直接按下老人请辞养病的一封封折子,愣是让王大人因为重病在任上给熬死了。   当时的王守仁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索性不顾上头的命令,自行下了任想回乡下治病,却还是晚了一步,早亡于世。   现在自己把王大人医好了请回来,等于说是给朝中所有崇敬心学的士子们,把他们的偶像给迎入了京中啊。   难怪桂大人坐不住了。   当初是他坏话说尽,想法诋毁攻讦,现在怕是慌了神,连夜写了折子来怼王大人。   这可不是你说怼就怼的动的哟。   皇上一琢磨,索性嘱咐道:“备轿——朕也去尚书府里凑热闹去!” 第25章   陆炳一听说皇上又想出宫, 自觉地执刀跟在他的身后,只犹豫了一刻, 试探道:“如今王大人府上人多口杂, 陛下务必当心。”   “往后出去, 都叫我黄公子,若有些小官问名号, 就说我是你的远亲便好。”虞璁见他有意强调人多,好奇道:“人真的很多?”   这王守仁在历史中的后半生, 都在外乡颠沛流离,前头要逃避奸贼刘瑾派来的刺客,后头还得想法子镇压四处动乱,基本上没享过清福。   如果自己只是个历史迷, 穿过来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先捅了张璁, 再废了桂萼。   两不知好歹的王八犊子,尽成天作践人家大忠臣大才子,活腻了吧?   这么做才大快人心, 才爽的一比。   可是作为当朝皇帝,他还真就不能这么做。   雇员再恶毒也是雇员,真把张孚敬赶走了, 这回收庄田的事儿就没负责人了,真转交给小跟班夏言或者随便谁, 恐怕还又得重新分配磨合工作许久。   要拆桥也得过完河再拆桥。   虞璁心里总记挂着老王同志,还特意嘱咐陆炳择个有流泉花鸟的大宅院,让老人家好好的修养调理。   陆大人点了点头, 慢慢道:“王大人性格宽和,也不方便逐客,时时都有宾客往来如云。”   虞璁见黄锦报备轿辇备好了,边走边道:“这《传习录》一出,全国多少人都心向往之,单是这朝廷里,怕是都有不少高官想拜作他的门生。”   陆炳本能的皱眉道:“陛下可担心他们结党营私?”   虞璁上了玉辇,任由陆炳在一旁骑马跟随,不紧不慢道:“不怕。”   他年少时读了明史多少卷,连带着把野史通史又翻找来,领略这历史长河里的漫漫岁月。   老人那时重病在身,猝然而终,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能够折服一众朝廷命官,在于他对道学和心学的彻悟,和过人的人生理解。   他的府邸里门客如川流,恐怕都是争先恐后的想进一步的接触他,多听听老人家的讲学吧。   这种事放在现代,就跟知名大牛去哪个大学开了讲座一样。   别说站着听了,挤到门口都想踮着脚听一耳朵。   玉辇速度不紧不慢,皇上打量着身上圆领方巾的儒生常服,感觉自己像是即将登台唱戏的小生一般。   这古代的衣服再精致典雅,自己穿着也总觉得有种COSPLAY的迷之违和感。   路还很长,他索性掀开帘子,跟并肩行进的陆大人搭话道:“那鹤奴的底子,你查过没?”   陆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下,如实道:“见到他的第二天,便查的清清楚楚了。”   “这鹤奴是个机灵性子,倒也有趣的很。”虞璁漫不经心道:“黄公公之前说他是个清白人家送进来的,自己又说其实是养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这孩子的亲近,更多的算是渴求陪伴吧。   宫里太寂寞了。   往来的人很多,但都是他的下属。   在下属面前,他必须绷住气场和威严,保护自己的地位。   如今能聊天谈笑的,除了略有些沉闷的陆大人之外,多了这么个能卖萌能犯蠢的家伙,当真让人轻松许多。   “这虞鹤,”陆大人念到虞璁赐他的名字时,还有些许的不习惯:“原本是个弃婴。”   “他被京北袁家的下人捡了回去,是喂泔水剩食长大的。”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这也算养子?”   “这不是袁家有意讨好张孚敬,才唤了个小妾把他纳为养子,又仔细教养了一番。”陆炳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略有些沉闷:“虞鹤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动辄被毒打泄愤,连睡觉也无论冬夏,都在墙角门廊里凑合着过日子。”   “听离开袁家的下人说,他十二岁时偷偷看了二少爷的《论语》,被老爷命人倒吊着揍了一顿,后来还是死性不改,索性拿为数不多的月钱买书看。”   虞璁听到这,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之前还奇怪,这货怎么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能这么自然和自己聊天谈笑。   从小看眼色长大,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孩子,往往笑的最没心没肺,看起来比谁都乐观阳光。   鹤奴恐怕是感受得到,自己渴望亲近和温情,才试探着越给越多,算是变相的一种讨好。   宫里宫外的人都尊自己为皇上,疏离有礼而不敢放肆,哪怕对话都不敢直视。   越是这样,虞璁越怀念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和舍友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日子。   能有朋友陪伴,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这些,你以后都假装不知道。”他慢慢开口道:“既然他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过去那些,都不要再理会了。”   “臣遵旨。”   这头乾清殿里,虞鹤整理完了预约簿,哼着小曲给自己研了墨,正想临个字帖,忽然门外小太监传唤道:“张大人到——”   虞鹤眼神一变,脸色突然苍白了许多。   张孚敬跨步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半晌,慢条斯理道:“虞大人——日子过得不错啊。”   虞鹤原以为自己会被送来当任人鱼肉的男宠,没想到能被皇上厚待,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再以官员的身份见到张璁。   “五品秘书使?这科举都不用考,也算是你给皇上插屁股的奖励了?”张孚敬根本不顾及其他太监还在场,玩味道:“怎么,床上功夫不错,把皇上伺候开心了?”   虞鹤脸色惨白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张孚敬也知道。   “贱狗毕竟是贱狗,被赏了块骨头就以为能挣开绳子了?”张孚敬抬手捉住他的下巴,指甲掐的他皮肤上都落下红印来,冷漠开口道:“若皇上知道,你在袁府不是人人宠爱的公子哥儿,就是个吃潲水长大的下人,他会不会嫌你脏啊?”   虞鹤咬紧了牙,就是不开口回应任何一句话。   “小娼妓嘴巴还挺硬。”张璁松开了他,一脸厌恶的掏帕子擦净了手:“当真以为能摆脱我了?嗯?”   “这,”他转过身,示意远处新来的小太监走过来,勾勾手指道:“洪公公,以后皇上说了什么,见了谁,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讲。”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张尚书,此刻语气阴冷的毫无保留。   “老子有能力把你送进宫,也大可以随时弄死你。”   少年沉默的低下头,不作任何反馈。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黄锦从西殿过来了找他了。   “哟,张大人也在这儿呢?”黄公公觉察到气氛不太对,挑眉道:“老奴有圣旨相告,不如张大人回避一下?”   张璁听到这话,意味深长的盯了虞鹤一眼,才缓缓离开了。   等张孚敬离开了,黄公公两步走上前,才发现这小孩子在浑身发抖。   他握的指节泛白,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可是身体不适?”黄锦皱眉道。   “没有。”虞鹤低低道。   “皇上传了密旨来,吩咐你出宫一趟,”黄锦知道皇上平日待他亲厚有加,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在王尚书府外的酒楼里等你呢。门外备了轿辇,赶紧去吧。”   “好的。谢公公告知。”虞鹤不肯再抬头,仅低低行了一礼,便仓皇的离开了。   皇上的进出向来是严守保密的,所以哪怕虞鹤要出宫找他,也要一道从某处的密门离开,不惊动其他的任何人。   之所以皇上命他坐辇车离开,也是为了挡住脸面,不让宫里的大小太监瞥见什么。   虞鹤虽然心里装着事儿,可他在此刻也没空伤感,而是好奇皇上叫他出去干什么。   难道这宫外,还有什么事儿是自己也要顾及的么?   王守仁的府邸由于要靠近经部,选的是中北方向的院子。   这附近街头热闹的很,不仅有各处卖艺的,还有好几处酒楼,此刻都已是午时末了,还有不少人在楼中吃喝闲谈。   虞鹤头一回出宫,也是头一回穿着如此干净的新衣服在大街上闲逛。   他把所有的忐忑和陌生感都压在了心底,又露出往日笑眯眯的样子,循着之前黄公公交代的话,去了楼上雅座。   包厢中,虞璁正和陆炳一同着了常服嗑瓜子。   “哟呵,鹤奴忘换衣服啦?”虞璁一见他急急忙忙过来,身上还穿着官袍,噗的笑了一声,摆手道:“没换也没事儿,这有本书你先看着,还得等半柱香的时辰。”   虽然现在为了公务方便,自己给他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但是在古代,奴这个字就跟宝这个字似的,在小名里唤着亲切又可爱。   南朝宋武帝小名叫寄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被唤作官奴,李白的闺女取名作明月奴,大概就跟现世的自己被姐姐唤作璁宝宝一样。   “诶?”虞鹤眨了眨眼,关好了包厢的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怎么,这出了宫反而还拘谨起来了。”虞璁发觉他好像神情有点不对,却一时没有探问,而是把书递给了他:“这是王守仁大人从前写的《传习录》,你先看几章,听说等未时一到,这王府就开了门,咱到时候进去听王大人讲学去。”   王大人一到京城来,以徐阶为代表的一溜心学门人全蜂拥而至,不光新年时嘘寒问暖,礼物不断,平日里还经常有人拿着诗作文章,眼巴巴的求王大人指点一二。   这么多客人,哪怕执意挡着也是挡不住的。   王阳明知道皇上盼着他休养身体,也明白门人们的求学心切,索性规定了时间,每隔几日待吃饱睡足,养好精神下午讲一两个时辰的课,算是两全之法。   据说这消息一放出来,经部的大小官吏都被各路人催着要多多分担王大人的公务,让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经部的大官小吏一脸的无可奈何——王大人那是本部的尚书头头,哪儿轮得着他出力啊。   鹤奴虽然说确实喜欢读书,但他其实最近被皇上宠的内心一愣一愣的,惊涛骇浪都习惯性憋心里头,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意来。   但真没想到——皇上竟愿意拉自己来听讲学!   “赶紧先预习一下,”虞璁嗑着瓜子,完全没有半点自己也最好看看书的自觉:“王大人家的坐席千金难求,朕还要了最前排的位置。”   鹤奴眨巴了下眼睛,把之前张孚敬往他心里倒的那大半盆洗脚水先踢到一边去,跟乖学生似的一言不发开始看书,还看的嗖嗖快。   虞璁嗑瓜子喝茶想着事情,见鹤奴聚精会神的盯着书,翻个页跟升国旗似的动作猛地一撩爪子,啐了一口道:“你是看书呢还是玩书呢!”   陆炳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又下意识的轻咳了一声,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2-   这王大人的府里上下奴才,都是陆炳亲手挑的。   哪怕不顾及如今陆大人的地位,见着这么熟的人,家奴们都会给他收拾最好的位子。   虽说如今好像连初春都没到,但难得大太阳艳阳天,他们索性把讲堂摆到庭院的葡萄架旁边,摆了大小桌椅,让王大人的太师椅搁在晒太阳的黄金位置上。   虞璁跟鹤奴他们先行从后门提前进场,一瞅这布局,倒还真是把王阳明跟盆栽似的小心翼翼伺候着。   ——风大怕吹着,太阳好怕晒着,就巴不得他老人家茁壮成长,闲来多加餐饭吃嘛嘛香。   等虞璁他们坐定了,小厮和管家一合计,才开门迎客。   这礼物自然成天跟过年似的大包小包提来,有些没考上功名的少年郎都小心翼翼的送份礼物,巴不得蹭下王大人的才气。   王守仁如今做了经部的尚书,本身就地位显赫,再者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动人,让官宦们都争相传阅,巴不得多听听老人家的更深刻观点,所以如今才这么受欢迎。   皇上虽说现在也跟思想家似的,高知灼见不少,但毕竟跟传统儒学不怎么有关联,还是九五之尊,就算官员们有意讨教,也未必敢开这个口。   “话说,他们请了杨首辅明日与您驳论。”鹤奴下意识的看了眼越来越多的访客,凑到虞璁旁边压低声音道:“我给您排了下午未时三刻,可以多睡一会儿。”   “杨一清?”虞璁眨眼道:“倒还真是帮老狐狸。”   这时候都记得拍下杨大人的马屁,一群官油子。   第一批被放进来的,自然是朝廷里的大官,从赵璜到徐阶都是四品以上,但明显人数不多。   张孚敬和桂萼抱团结党,四处打压异己,那些担心影响官途的骑墙派哪怕心向往之,也不敢过来。   一伙儿人看见熟悉的身影,各自交换了下眼神,继续谈笑风生的坐在了旁侧的坐席那。   第二批被放进来的,便是四品至末品的杂官了。   管家只认熟了高官的脸,不敢得罪他们,但其他人这么多也记不住,索性按排队顺序来,先到者先得。   冬日阳光正好,茶点也简朴可口,虞璁窝在椅子上,竟有打瞌睡的冲动。   果然自己去哪儿听讲座都改不了这毛病。   鹤奴还捧着书抓紧时间补课,也懒得理旁侧官员不时投来的眼神了。   未时一刻一到,养好神儿的王守仁施施然走了出来,还颇为客气的同诸位鞠躬寒暄,再挥手示意静场,捧出自己从前的著作,开始不紧不慢的讲课。   他瞥见了坐在前头的皇上,只淡淡一笑,全表礼节。   虞璁略点了个头,继续慢悠悠的眯眼喝茶,倒还真听了一耳朵老爷子在讲什么。   ……自己原本以为,这种老古董般的道学思想,会无味的很。   “入京一来,许多人与阳明探讨知行合一,其中的知到底是什么。”   老头说话不紧不慢,但却让人无法走神:“这知,在我看来,便是人的本性。”   “知了自己的本性,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才方可顿悟平日的言行,都缘由何故。”   “知己,再知世,再以行动践行,便是最本质的学问。”   是人的本性,导致了行为和结果的必然性。   只有探寻到自己内心的最真实需求和念想,才能让自己接纳整个世界的一切,以及这世界中的自己。   “正所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   你所见到的事物,都只是你本心的倒影。如果能认清你最深层次的存在,就如同认清了这个世界。   ——王老爷子当年在龙场格物致知,对着竹子枯坐了七天然后大病一场,突然顿悟这程朱理学也有不开窍的地方,索性自己依据儒学提出了‘心学’二字的概念。   虞璁听了老爷爷慢慢悠悠讲了一下午,心里也颇有感触。   你从哲学主义来看,这当然很唯心,也非常反科学。   因为老爷子说宇宙存于心间,这是全然‘物质依赖于意识’的论点。   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背过政治书,也知道物质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这就有点扯淡的意思了。   毕竟哪怕我挂掉了,宇宙该转还是转啊。   但如果换一个概念,从心理学来再咀嚼一遍王老爷子说了啥,那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所谓的‘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其实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如出一辙。   讲究的,那都是追溯最深层次的潜意识心理,用认识真实自我的方式,来再次认识这个世界。   弗洛伊德老爷子那就说过,人的行为是会被潜意识影响甚至支配的。   你潜意识里缺爱又没有安全感,那谈恋爱的时候就会出现情感回避行为,以至于伤害到自己的恋人。   但是缺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就得继续往内心深处追溯,去寻找幼年时期和父母有关或无关的情感体验问题。   王老爷子的追溯本心,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分析,听起来都玄之又玄,其实也都很好理解。   ——你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和你自己的行为,全都是潜意识的倒影。   如果你能琢磨透自己,再推导着琢磨透人心,那基本上就所向披靡了。   王老爷子讲到兴起之处,不仅引经据典,还吟两首自己作的诗,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寂静却又欣喜。   “昨朝阴雾埋元日,向晓寒云迸雨声。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   等讲学结束了,管家忙不迭从旁侧走来,先扶老人家回书房歇会儿,再飞快走到陆炳他们面前,引他们先行从别处离场。   虞璁随手摇了摇走在旁边的鹤奴,见他眼神有些飘忽,心知这小崽子被王老先生给绕晕了,一看就是新来的插班生跟不上精英班进度。   “刚才王老先生论道,你听进去了么?”   鹤奴被他摇的乱晃,捏紧书扶好帽子默默道:“好多没听懂。”   “下次还来么?”虞璁笑眯眯道。   “来!”鹤奴忙点了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若是宫里忙的没空,我找徐大人借笔记去!”   “嗯?”虞璁愣了下,笑道:“为什么找徐大人?”   “前日听国子监的编修们说,徐大人向来宽和仁厚,肯定不会凶我。”鹤奴想了想又道:“他有时候来预约会见的时候,还给我带桔子吃。”   ……你就这么好收买的嘛。   -3-   待回了宫里,等的不知道踱了几圈的黄公公凑过来见皇上安然无恙,方才大松了一口气,乐颠颠的跑去端茶倒水了。   现在经部一开,又有几个得力的干将帮忙分担工作,自己终于也有不少清闲的时间。   近日恢复了政务,鹤奴一开始虽然生疏,现在也能熟练的帮忙研墨铺纸分类文件,忙前忙后跟小蜜蜂似的,机灵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   陆炳依旧不声不响的守在角落,就跟镇殿铜兽似的,谁敢造次估计嗖地就扑过去了。   皇上接了莲子茶抿了一口,赞许了黄公公几句,又瞥向开始忙活着缝娃娃的鹤奴,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   鹤奴听说了后宫设立育婴殿的事儿,便想缝几个布老虎布兔子过去,他知道小孩儿爱咬东西磨牙床,还特意把布料洗了又晒,做的针脚也相当细密。   陆炳见皇上盯了鹤奴许久,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只起身去端了盘点心来,相当自觉地坐到了另一侧。   “你在王大人府里还没吃饱呢?”虞璁见他又来投喂,揉了揉肚子笑道:“我可吃不动了。”   陆炳心里一凉,只默默起身,想把那盘点心再端回去。   “哎你别急啊。”虞璁哭笑不得道:“你是不是就想坐着和我说说话?”   陆炳愣了下,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坐嘛坐嘛,你看鹤奴那小蹄子蹭过来的时候都没羞没臊的,我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了,还想那么多干嘛。”虞璁虽然口头说吃饱了,可手里没闲着,又开始剥起蜜心桔来:“鹤奴呀,我今儿看你出宫的时候,怎么不大对劲呢。”   鹤奴猛地抬起头来,差点把针扎进指缝里,他眯眼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皇上说的哪里话,怕是多想了。”   “是嘛,”虞璁捻了瓣桔子,随手塞到一旁陆大人的嘴里:“你下巴上那两弯指甲印,是哪个小妖精挠的啊?”   鹤奴愣了半天,索性一扔布老虎,任由它在地上滚了个儿,闷闷道:“不是小妖精。”   “张孚敬那老混蛋,他欺负我。”   陆炳本来非常乖巧的坐在旁边,哪想到皇上冷不丁塞瓣桔子过来,只非常僵硬的张口接了,一边咀嚼一边思考这算哪回事儿啊。   “哟呵,怎么欺负你来着?”虞璁挑眉一笑,自己吃了一瓣桔子,又存心想逗逗这陆木头,索性把剩下半个桔子全塞了过去。   陆炳见半个桔子全喂了过来,心里斗争了半天,却还是相当老实的张嘴接住,一声不响的全吃了——完事儿再悄悄掩袖把核儿吐出来。   鹤奴低头拨着针线,慢慢道:“张孚敬老混蛋说了,叫我老老实实的给东殿新来的洪公公递话,继续替他盯着您。”   “不然呢?”   鹤奴的指节又开始攥的发白,却还是低声道:“不然老混蛋就跟您来告状,说我有多脏。”   他的声音温软清澈,让人无端的想起王守仁庭院里流过的那泓泉水。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又捏了个桔子。   陆炳生怕他直接把一整个全塞过来,头一次主动接了桔子,沉声道:“臣来剥。”   皇上扭头瞥了他一眼,随手把桔子给了他,又习惯性的瘫在人性靠枕陆阿彷身上,优哉游哉道:“虞大人听完这番指令,心里怎么想的啊。”   鹤奴想了想,又爬过去把布老虎捡了回来,低着头开始缝眼睛:“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从了他不如从你。”   再说了,真要从了他,日后也没好日子过,还落得里外不是人。   他从小在污浊中长大,怎么可能不会权衡利弊。   “啧,虞大人就不怕那老混蛋来找我,说你有多脏?”虞璁扭头张嘴,陆炳愣了半天,动作非常生疏的喂了一瓣桔子过去。   鹤奴屏气沉默了许久,手头的动作倒是一刻不停:“再脏也没他脏。”   “再说了,我比他白净的多。”   当初觉着这小崽子机灵,还真没看错人。   虞璁慢条斯理的嚼完桔子,想了想道:“往后私底下,我准你喊我一声哥。”   鹤奴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起来。   虞璁看着他,心里清楚这笑里藏了多少的情绪。他无心再去品味他的悲喜,只又扭过头去,张口想再来瓣桔子。   陆炳想了想,把半个桔子都塞了过去。   皇上猝不及防的被塞了一嘴的桔子,人都懵了:“???”   当天夜里,那洪公公就被遣去了鹤园里,日夜操劳的扫鸟屎去了。   虞璁心里清楚,这小太监们都是随波浮萍,不过是这些大臣们斗来斗去的牺牲品。   但该惩罚,也得惩罚那么一指甲盖,权当做为皇宫园林事业发光发热了。   虽然第二天下午要会见第一辩手杨一清先生,但是这一天刚好撞了知声堂的剪彩项目,一大早还得赶紧换装洗漱吃饭出门,带着自己两基友出门凑热闹去。   赵璜原本就颇有些紧张,见围栏外围满了老百姓,见着虞璁时还是如临大敌道:“黄——黄公子!”   “淡定。”虞璁看了眼中厅和大殿里头充足的天然采光,又看了眼外头的老百姓们,想了想道:“放两串爆竹凑个热闹吧。”   出于公民素质培训的必要,他还特地嘱咐用软绳围出排队的位置,让侍卫看顾着秩序。   大概是前期宣传太充分了,以至于连吸鼻涕的小孩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老百姓还真就揣着袖子吸着鼻涕,一个挨着一个的站过去。   不过一眼扫去,确实能看见不同阶层的人都混在其中,上有公子哥下有小乞丐,不外乎是图个新鲜。   里头的座位都干净宽敞,足够容纳当时规划的那么多人。   负责计数放人的小吏也早已培训好,一副准备充分跃跃欲试的神情。   冬天太冷,虞璁双手揣狗皮筒子里,顺便扭头给了个眼神,陆炳非常自觉的举起双手,帮皇上捂住耳朵。   赵璜亲自引了火,过去点燃了爆竹。   “噼噼啪啪砰砰砰!!!”   皇上享受着陆大人掌心的温暖,笑眯眯的在鞭炮声中点了头,那小吏便放下了拉杆,示意等待的人们可以进去了。   二十人一批一批的放,赵璜亦想法子让表情再严肃些,待现场秩序稳定以后,便施施然的从后台走入台前,开始向一脸茫然的百姓们提简单的秩序要求,再开始讲解与此大殿有关的介绍。   想来当初CCTV成立的时候,也是这样摸索着前行的吧。   虞璁同他们站在幕布的旁侧,不肯占了谁的位置,只悄无声息的听了一会。   这次想来想去定他上台,主要还是为了给这年富力强的赵大人表现机会。   他在民间的呼声越高,亲民度越高,在朝中就越好说话。   往后等大伙儿都习惯了,再换个常驻主持人,该当官的还是回衙门干活点卯去。   这知声堂本身不为播报新闻新事——当然如果有这个需求,也可以这么折腾下。   毕竟新闻联播的经典套路就是,前十分钟领导很忙,中间十分钟人民很幸糊,最后十分钟则是外国民众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回头等开始收复河套教训鞑子了,跟京城里传达下战报喜讯安抚民心,也是相当不错的。   赵大人刚上台时有些紧张,不过好在这毕竟是古代,左右都有带刀侍卫凶巴巴的站着,也没人敢起哄吐痰喝倒彩。   一群百姓们紧张刺激的听完赵大人长达一柱香的发言,见官老爷们没冲上来收钱,各自心里松了一口气。   公交车的试营业时间定在了五天后,待顺利运行一个月后,再开放城郊的商贸市场。   赵璜本身也是平民出身,其实心里有点期待老百姓们的反应,但是眼瞅着大家都一脸木然,心里暗搓搓骂了句脏话,还是绷着脸下去了。   人潮涌动,嘈杂纷乱之际,虞璁拍了拍老赵同志的肩膀,鼓励道:“讲的相当不错,回头政务会议你也好好表现下,该汇报工作就这样汇报。”   赵璜没发现陆炳默默盯着自己肩上皇上的手,垂头丧气道:“都听了跟没听似的。”   人家那是被陆炳带来的锦衣卫给吓得。   “再接再厉。”虞璁笑道:“好啦,你去忙排污铺设的事情,和兵部的合作也随时汇报进度给我,以后经部会越来越忙,我不一定再有空来看你。”   赵璜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了一声,认真道:“臣……成,我会好好干的。”   这头皇上摆驾回宫,黄公公可算等到人了,又忙不迭的迎了过来。   一上午没吃水果,大冬天的还没加湿器,尽吹了不少干风。   皇上换好了衣服,歪榻旁用银叉戳着梨块,漫不经心道:“又谁给朕递帖子啦。”   难不成是那桂萼?朕懒得鸟他他又来哔哔叨叨了?   “也不是帖子。”黄公公看着皇上的脸色,想了想道:“是……后宫里递来的信。”   “哟呵?!”虞大编辑猛地坐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这三宫六院出版社是终于收到稿子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反正王教授的心学小课堂往后还会再开的(???)   我争取让这本书里的几个可爱的老头子都活久一点……也方便拎出来卖卖萌混个字数(喂)   最近都是存稿,忘了跟大家分享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的,   杨慎老先生写的小黄诗,之一:   《玉台体》   年代: 明 作者: 杨慎   流盼转相怜,含羞不肯前。   绿珠吹笛夜,碧玉破瓜年。   灭烛难藏影,洞房明月悬。   【最后一句划重点】   洞房里哪里有什么月亮!白花花的分明是[哔——]和[哔——]啊!!!   还有,灭烛为什么难藏影,说明影子在瞎鸡儿乱晃!   杨大人好文采(喂   =   张孚敬这个称呼,真是我写了一半才想到的,前头的一章章翻过去全改一遍的功夫,还不如更新更新再更新。   这开始追过我这篇文的小仙女们知道,我当时嫌这篇文要查的典故资料真的太多,数据还一度半死不活的,甩手弃文了一个月……   然后又凑不要脸的回来继续填坑了w   张璁是本名,后来朱厚熜当皇帝了以后就赐名,百度百科和各路资料老叫他张璁,我就写顺手了。   这里其实也圆的回来,皇上如果明面儿上叫他张璁,那在外人看来就是恩宠,也没啥。   估计虞璁前头二十几章跟我一样糊涂了吧,毕竟亲生的(x   还有就是,虞璁其实一开始应该叫虞熜。   但是娃儿他娘搜狗输入法不太好使……后来发现错了哎那就错着吧。   这么一看似乎也不是亲生的hhhhh 第26章   纸笺慢慢抚平, 前头免不了一堆敬语和问候。   仔细一看,落款是僖嫔沈如婉, 还真没什么印象。   虞璁早就习惯了这种非常麻烦的书信礼节, 熟练的跳段看了下去。   全篇大概有六七百字, 只有九字是童谣本尊。   ——的的确,买羊角。   秋风转, 脱蛇壳。   Emmmm......   这是萨满的咒语吗?   皇上捏着信纸沉默了一会,想了想不能打击妇女群众的创作热情, 还是吩咐鹤奴研了墨,认认真真的给她回了一封信。   这童谣,主要是用来谱曲作歌谣,培养孩子们在艺术上的早期启蒙。   不一定要反应什么民俗, 也不用搞得跟诗经一样文绉绉的, 简单易懂又有趣就行。   虞璁本身也就在大臣面前能端端架子,给后妃写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用普通人的视角。   他解释了一通, 表示以后为了节约时间,简单问安便好,又讲解了童谣的用意和写法, 顺便随手写了一首作例。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嗯, 非常通俗易懂。   皇上啃了会儿笔头,又写了几笔嘉奖僖嫔勇于第一个吃螃蟹,并吩咐她把这封信带去坤宁宫,有空给妃子们念一遍。   “黄锦,把这信封好带回去,”虞璁想了想道:“再赐金玉首饰一套,翡翠扳指一个。”   距离用午膳还有一会儿,他不紧不慢的看了会儿折子,又想了想杨一清老头子下午估计怎么过来怼自己,突然感觉有点压力。   杨一清那是什么人,两朝老臣,上能率军夜袭击退蒙古大军,下能拔除宫内大宦官奸贼刘瑾,那也是嘉靖朝最开头时还活着的神人。   老头儿虽然现在年纪大了,说话还得喘一会儿,但是论口才,虞璁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虞璁就算在现代听过几场辩论赛,也只是说学了个皮毛,能清晰有条理的讲事实摆逻辑。   可是杨一清在当时刘瑾专权跋扈之际,只靠寥寥几语,就让当时的中官张永以命死谏,直接把这王八蛋整下了台。   ——你放到现在,就张瑾桂萼这种货色,还真不一定能说的动谁为了几句话就替自己慷慨赴死。   哪怕最后没死成,当时张永要冒的风险,也绝对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嘉靖皇帝还是小狮子,不对小世子的时候,他爹兴献王就语重心长的教导过一句话。   “这楚地之中,有三大才杰——刘大夏,李东阳,杨一清。”   前面两位都出生的早,在正德年间便猝然长逝了,现在还身子骨颇为硬挺的,也只剩杨一清一个人了。   虞璁就因为当时看书时被杨大人种种举措震得一愣一愣的,如今穿越之后见到他本尊,说话都难以把小心翼翼的劲儿给憋回去。   皇帝还特意嘱咐了上下内外,谁敢动这老爷爷一根指头,让他少活一秒钟,都等着被剁吧剁吧喂野狗去吧。   当然,他嘱咐的人不是暗卫便是负责监察的大臣,张璁作为卖命工作的中老年劳动力,还真不知道自己已经半个身子进了雷区里。   陆炳低头看着锦衣卫那边递来的名簿,忽然感觉皇上啃笔头的时间久了点,怕是又遇到什么难处了。   他想了许久,还是放下了簿子,慢慢走到了虞璁的身边。   从前入宫之后,两人君臣之别日益分明,他也习惯了不再言语,只远远的巡查守候。   如今皇上越来越喜欢撒娇耍赖,自己也渐渐能大着胆子,主动走过去陪陪他。   虞璁一瞥见陆大人闷不做声的走过来,相当自觉地就瘫了过去,靠着他道:“真是想的头疼。”   陆炳并不想干涉政治,也并不觉得自己能为他分忧什么难事。   如果自己做得到,按当下皇上的性格,恐怕早就说了。   “你怎么又木着脸了呀陆大人~”虞璁名正言顺的开始摸鱼,随手抓了把南瓜子边吃边把一堆事都扔在脑后,突然又机灵道:“阿彷,我又想起来一个笑话。”   神情平淡的陆大人身子一僵,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女初嫁,哭问嫂曰:此礼何人所制?嫂曰:周公。女将周公大骂不已。”   皇上哪管陆大人是个老实人的设定,笑眯眯继续道:“及满月归家,问嫂曰:周公何在?嫂云:他是古人,寻他作甚?女曰:我要制双鞋谢他。”   从前讲的那个还隐晦些,这个一讲出来,陆炳听懂的一瞬间轻咳一声,扭头起身道:“臣还有公务——”   虞璁在那捂嘴乱笑,也没拦他起身逃走,索性滑到软毯上又滚了一圈。   鹤奴窝角落里默默目睹完全程,心想这皇上也真不是个正经皇上啊。   下午一到,皇上睡的呆毛都翘起来了,蘸水压了半天都压不下去,索性就翘着呆毛去见杨一清。   这种心态,大概就是通宵开荒去回来发现又要跟导师做开题报告。   嘛不成也得成了。   当然皇上虽然实际上并没有睡醒,表面上还是给宫女们捯饬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杨大人进殿之后,一眼就看见了皇上额前翘着的一缕头发。   老大爷咳了一声,例行公事的解释了下自己的来意。   按照这之前的会议里讲过的,他将代表其他持反对意见的一众大臣,在梳理清晰条目之后,过来跟皇上做最后一次的驳论。   如果杨大人都被皇上说的心服口服,那其他人也当然得闭嘴。   虞璁表面上古井无波,其实心里也没底。   等会要实在不行,他豁老脸出去抱着老杨同志的大腿哭一场去?   忘了是哪位圣贤说过,这能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就大声盘逻辑列根据。   讲不了道理,就谈情理,声泪俱下动之以情。   要还是不行,那就只能拍着桌子把水搅混了。   当然老人家心脏不太好,真拍桌子搞不好他就成千古罪人了。   杨一清听了赐座之语以后,慢慢悠悠走过来坐下。   虞璁可看清楚了,他身上什么都没带,别说文稿了,提词的小纸片那都没影儿。   皇上提气收腹,沉声道:“杨大人请讲吧。”   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慢慢道:“这一辩,是老臣输了。”   ——嗯??   不对??   还没开始啊朋友!!   虞璁回过神来,但是一肚子的话全都没用武之地了。   你这上来就20投也太干脆了吧。   杨一清看着年轻的皇上一脸愕然的样子,笑道:“皇上,臣就算能列出十条,难道皇上就摆不出百条来吗?”   虞璁心想这是友军啊,忙不迭也笑道:“杨大人也理解了朕的意思?”   “这文理科举,还有三典修撰,老臣看来,确实可以助益国家。”杨一清慢慢道:“至于……儒学的尊位,还有其他大臣特意叮嘱的事情,哪怕老臣再不同意,也撼动不了陛下吧。”   当年他的老朋友杨廷和,执意让这孩子从太子之门进京登基。   他说不就不,连帝位都可以甩手不要。   后来争太皇太后的尊号和入太庙之事,皇上甚至把无功名的进士引为上臣,让他们来使手腕赶走宫中的老人。   这帝王,是个不达执念不罢休的主。   此事就算能耽误一时,未来也自然还是会又摆上议程。   自己佯装不表赞同,顺理成章的被推举为代表,也不过是卖个顺水人情而已。   虞璁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杨大人还是知事理啊,对了,太医院日常给您请平安脉了没有?”   “回禀陛下,”杨一清思索了片刻,还是报喜不报忧:“好许多了。”   虞璁此刻让老人了了难处,自然多了不少注意力来关心更多的事情:“那背后之疽呢?”   老头儿愣了下,眼睛睁的浑圆。   皇上怎么知道,我背上长了个疽?   这‘疽发背而死’,在史书里出场率特别高。   前有项羽旁边的范增,后有朱元璋身边的徐达。   所谓的疽,基本上就是封闭或半封闭的脓疮,越长越深,然后进一步引发真菌感染之类的并发症。   在现代看来非常不值一提的小事儿,在古代却致死率相当高。   ——当然,这可能和当时的医疗意识、清洁理念太落后有关。   现代人都知道摸患处之前要洗手,因为他们懂细菌是什么。   可古代人看来,这两者似乎并无关联。   “陛下……”杨一清保持着根深蒂固的观念,起身行礼道:“老臣顽疾处处,不必过问,谢陛下体恤。”   虞璁看着他想转移话题的样子,突然开口道:“黄锦,关下门。”   “杨大人,劳请您脱下衣服,给朕看看患处。”   -2-   要说外科手术,古代老早前就有典籍记载。   要不是华佗被曹操那个医闹鼻祖给弄死了,今儿的医学技术恐怕也会收获更多的良方利术吧。   皇上这话一出,气氛就突然有些尴尬。   陆炳和鹤奴同时抬起头来,杨一清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此处污浊丑陋,勿扰陛下圣听。”   虞璁沉默了几秒,还是再度道:“脱了吧。”   老头一辈子没碰见过这种事,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外袍脱掉,露出上半截背,和那个鼓鼓囊囊的肿包。   ——大概有半个手掌那么大,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囊肿。   这种囊肿外层往往都包裹着表皮,但内里会越来越烂,以至于碰撞衣物时都会疼的人相当难忍。   虞璁沉默了一刻,开口道:“太医怎么说?”   “禁食发物,勿动气执念。”杨一清不习惯被皇上这样看着,想把衣服穿上。   “你等一下。”虞璁扭过头,对陆炳道:“你去把太医院使唤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虞璁示意黄锦端来茶点,陪杨一清说说话,自己则仍旧站在那疽子旁边,观察附近的病变情况。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这个时代也没有抗生素消炎药。   但是这种皮肤病,他觉得是完全可以用现代的法子去搞定的。   ——在青春期油脂分泌旺盛的时候,虞璁脖子后面也长过一模一样的疽子,只是没有发炎脓肿到杨一清的这个地步。   如果放任他的这个包这样一直烂下去,烂透到某些血管附近,那才真的会生生拖死他的性命。   真菌会顺着血管游离去其他重要的中枢部位,并且可能引发更多严重的并发症。   趁着现在还能引流,还不如冒险一试。   他如果这时候不干预这件事情,老头儿只能眼巴巴的等着脓包烂透。   太医院这些年肯定开了不少下火清新的方子,可脓垢一日不引,就一日腐蚀肌血。   陆大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崔院使给叫了过来。   老头儿一看到杨一清背上都红肿的疽子,登时以为皇上要来兴师问罪,还没等走的太近,直接跪了下来:“微臣知罪!”   “起来。”虞璁没心情跟他客套,而是嘱咐黄锦道:“去取烈酒煮烫,再端个火盆过来。”   他话音未落,一扭头,看见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在看着自己。   对,自己这个身份很麻烦。   搞不好杨一清还会以为自己要怎么折腾他。   “陶仲文方士曾获神女托梦,特意转告了朕,”虞璁脸不红心不跳的扯道:“苍山神女得知,杨大人为国为民,操劳毕生,有意出手相助,将良方告知转托他告知于朕。”   “此事必须由真龙相助,过渡金玉之气,否则无从施展。”   这话一出,杨一清惶然的神色终于放松了许多:“真如此言?”   虞璁点了点头,看向太医院使道:“可有药剂,能令人暂时麻痹,不知痛觉?”   “内服还是外喷?”崔大人忙不迭道:“臣这就去抓方子!”   还有外喷的中医麻醉药?   虞璁没想到还能有这条件,点头道:“外喷的。”   “还有,你去取银刀纱布来,纱布一定要选最轻薄的棉纱,多取些来!”   杨一清还在回想有关‘苍山神女’的托梦,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大人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御医,各自端了药炉过来,还冒着热气。   “陛下,此乃茴香散,喷在某处便可使人无知无觉,毫无痛感。”崔大人指着其中一炉道:“兵营中此物为常用药,用来治刀枪造成的创伤。”   他掏出了纱布和银刀,再度解释道:“陛下要银刀,臣这里只有帮忙清除创面恶痣的快刀,不知可行?”   “杨大人。你且信我。”虞璁接了银刀,在火炉上烤了又烤,与杨一清开口道:“此术耗时极短,无需担心。”   杨一清虽然心里还犹豫着,可皇上连我这个词都用出来了,他也不方便再推辞,只点了点头。   每道纱布都轻薄便利,为了追求尽量无菌,他又召来宫女当场用沸水再煮一遍,再一一架在火炉上即刻烤干。   “可能有些疼,”虞璁回忆着从前当医生的姐姐是怎么帮自己的,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   在喷过茴香散之后,他先用提纯后的烈酒蘸着纱布擦拭一遍表皮,自己掐着时间等了几分钟。   洗净的手指轻轻按压了下那鼓胀的疽子,皇上垂眸开口道:“还疼不疼?”   先前钻心的疼痛竟毫无感觉,只依稀知道皇上在按压此处。   杨一清心里略有些惊异,开口道:“回禀皇上,不疼。”   “得罪了。”   虞璁把银刀在火上烤了两遍,令同样洗净手的鹤奴帮忙按好旁侧的皮肤。   他倾下身去,在那脓包旁边划了道口子。   在锋利的刀刃穿透表皮的一瞬间,黄浊的液体顷刻流了出来,还夹杂着些脓状的东西。   由于这疽子之前鼓的略大,现在竟喷了不少出来,少数直接流到了鹤奴的手上。   少年呼吸平缓,仍旧帮虞璁按着两侧的皮肤,连惊异的神色都不曾流露。   “纱布。”   源源不断的浊液不断被擦拭干净,直到流速越来越慢,又渐渐停了下来。   没有引流的细管,好在患处附近没有腐烂,脓液都闷在表皮下面。   虞璁略松了口气,示意鹤奴不要乱动,又索了新的纱布来,对准了他切开的那个小口子,把纱布捻成细棒,缓缓地探了进去。   在那些浊液流淌而出的时候,杨一清明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那一刻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我要刮下附近腐烂的创口,让它们再长出新的肉芽来。”虞璁担心老人被疼痛刺激的乱动,出声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姐姐当初解释过,这就是用纱布进行的,最简单的被动式引流。   茴香散的药效还没有过去,杨一清虽然能感觉到异物感,却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一条纱布很快又被血污浊液浸透,虞璁耐心的把它扔到一旁的火盆里,接过陆炳递来的新纱布。   旁侧的宫女们还在不断地用沸水煮烫薄纱,再匆匆忙忙的用火炉把它们烤到干透。   直到两三条纱布都引流结束,这清创和除脓的工作才总算做完。   “杨大人,你现在可感觉好些了?”虞璁生怕自己犯了错,小心翼翼的问道。   “舒坦许多了,”老头眼眶微红,感激道:“谢皇上垂怜!”   “你听我讲,”虞璁把最后一条纱布捻细了置入那完全瘪下来的疽子里,慢慢道:“这条纱布,你留到明天这个时辰,唤婢女帮忙再换一次。”   “每次换的时候,要先用烈酒擦拭附近的皮肤,再更换纱布继续引流。”   这脓液估计还得缓缓清理几天,等差不多开始长新肉了,就是快好了。   杨一清听得清清楚楚,连声保证会如话照做,但虞璁还是不放心,叮嘱鹤奴道:“你去写个条子,回头跟着杨大人一起回府邸,再教一遍她们。”   鹤奴点了点头,像个在专心学基本外科手术操作的小医生一样。   “崔大人,”皇上转过身去,终于开始管这个被晾在旁边的正牌御医:“给杨大人开个消炎化瘀的方子。”   这杨大人先修养个六七天,肯定能慢慢好起来。   “你可千万记得,不要吃发物,不要用厚重的衣物裹着伤处,换纱布时先好生蘸酒擦拭。”   杨一清已舒坦了许多,点头道:“一切听陛下的。”   “还看什么?”虞璁瞟了眼旁边望着纱布发呆的鹤奴,挑眉道:“快洗手去——洗两遍!”   这种小手术,放在普通医院里,也就花个几十块钱,连器材都便宜简单,全程没人会紧张兮兮的。   但是放在古代,却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外科手术的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皇上也去用热水净了两遍手,又与他们交谈了许久,不顾杨一清的拒绝,强行给他放了八天的假。   你多活十几年,就是对我最大的慰籍了。   -3-   傍晚吃果子看书闲聊时,鹤奴瞥了眼皇上,慢慢道:“陶大人恐怕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吧。”   虞璁就喜欢他这样什么话题都敢聊的率性,勾唇笑道:“你何以见得?”   “我觉得,这些都是皇上您自己琢磨出来的,只是好糊弄下杨大人而已。”鹤奴想了想道:“毕竟宫里养的道士们也不关心民间疾苦,若真是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倒成了修佛了。”   虞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头继续看书。   陆炳看在眼里,称还有些事,转身离了寝殿。   黄公公正候在侧殿打盹,一听见脚步声忙端出精神的神态来。   “黄公公。”陆炳熟稔的给他塞了金叶子,压低声音道:“近日里,皇上可有与鹤奴同宿过?”   黄锦心想陆大人果然还是处处关切皇上,忙不迭道:“不曾,皇上都是一个人睡下的,但有时会抱着鹤奴送的枕头。”   陆炳神色一变,略点了点头,又回了殿里。   皇上再去后宫的时候,育婴殿都已开放四五天了。   这一溜妃子也适应的颇快,任由孩子们在软毯上打滚互啃,各个跟名媛似的一起闲谈喝茶,又或者开看书会。   僖嫔得了皇上的回信,又按照嘱咐当众念给诸位以后,倒还真是点亮了她们每个人的念想,这辈子又多了不少事做。   从前要盼着得宠,盼着承蒙玉露,盼着能一举得子。   如今皇上难得回来,也不再行房,好像过去种种执念,也顷刻烟消云散。   她们不再敷那铅粉,性子也都和顺了许多,不再话里话外的互相挤兑。   但,既然僖嫔能靠那乱七八糟的童谣得赏赐,自己自然也可以。   一时之间,后宫的女人们都开始悄无声息的看起书来。   见面时都说自己愚钝不堪,哪看得懂皇上说的那些东西,一面回宫了又挑灯夜读,巴不得比其他人见识高一头。   就连宫女嬷嬷们也被带着开始识字,好帮娘娘们抄录笔记主意,将来方便写信讨好皇上。   虞璁带了些自己挑的书来,还带了一包玩具。   鹤奴在行礼见过各位娘娘之后,小心翼翼脱了鞋子,打开了小围栏,踩进柔软的厚毯上,把小包裹慢慢的打开。   四五个小崽子们围过来,开始看他怎么搭积木。   虞璁晚上闲着没事,照着乐高和七巧板的模样,做了大号的积木过来。   体积大重量轻,更重要的是不会被勿吞,又可以开发小孩儿们的想象力。   孩子和媳妇毕竟都是捡来的,虞璁虽说心里没有太多的眷恋,但每隔七八天都会过去瞅瞅他们。   四个孩子感觉都圆乎乎的差不多,头发也没长多长,但虞璁每次来都要挨个抱抱,算是给他们亲子互动体验,建立所谓的幼年安全感。   往后等孩子大了,能告状保护自己了,就可以放养在乾清宫内外,没事多教他们动手动脑,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写字玩耍都好。   孩子们虽然现在陆续都一岁多了,有的也渐渐能含糊的说些单词,但口水和尿也基本上不受控制。   在皇上被猝不及防的尿一手以后,内心坚定了养大点再多陪陪的想法。   他其实很难想象,原主是怎么睡这些笑容稚嫩的小姑娘,又是怎么看待这些小粉团的。   反正对于自己而言,孩子也好,媳妇们也好,心里也都只能当做朋友,偶尔来看看吧。   老朱家的名字串着金木水火土,他私下记了好几轮,不光记不住脸,还记不住名儿。   往后得悄悄做几个颜色各异的手串,挂孩子身上,不然真分不清。   从后宫出来以后,虞璁看了眼下午明朗的阳光,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黄锦,备马——我们去一趟国子监。”   当初光禄寺大几千人,裁剪之后也没敢让他们都下岗,毕竟京中的流民已经够多了。   皇上下令让他们互相教着识字写字,为的就是日后能当可移动的公告喇叭,要么帮忙抄书,要么到处帮着宣讲。   杨一清养病归养病,也记着给之前那几个臣子写了封饱含疲惫和歉意的信,让他们都哑口无言,从此只得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杨首辅回府休息的那一天起,三典修撰抄录的事情就热火朝天的展开了。   好像也就是在这两天,公交车也在城里开始试运行,估计赵大人的帖子快递进乾清宫了吧。   皇上边想边走,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陆大人呐?   鹤奴见皇上动作一滞,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不对啊,陆炳往常就算忙于公务,也会时刻跟自己报备一声,连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都会说一句。   他最近这两天,好像老是见不着人,只偶尔在乾清宫里呆一会儿,完全没有当秘书的自觉!   皇上眉头一皱,继续脚步去巡视抄书理书的工作现场。   很不对劲。   这货闷归闷,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但是最近就觉着哪儿不对劲。   如今国子监祭酒换了人,但托了徐阶从前的布置安排,无论是场地洒扫,还是往来人员的工作素养,那都相当不错。   可惜啊,这项工作需要汇集筛选多如牛毛的古籍新书,根本不是寻常官员能有信心定夺的。   虞璁正漫无目的的思索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知道是陆炳得了消息,过来找自己了。   陆炳原本去锦衣卫衙门那递了份文件,得知皇上去了国子监,忙不迭过去看护他的安全。   可一来就瞅见虞璁旁边还窝着只笑容乖巧的鹤奴,心里就又失落几分。   虞璁是坚定的一夫一夫制拥护者,也只是把鹤奴当弟弟兼闺蜜看。   可陆炳可不知道皇上的这些心思。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哪儿不对劲,可不敢深思。   但于情于理,哪怕皇上日后被撩拨的开了胃口,与那小蹄子日夜相伴,他也没有资格说一个字。   倒不如不见这些。   “陆大人,过来,”虞璁招了招手,笑道:“劳你再跑一趟,把徐大人叫过来。”   陆炳正想离开这里,飞快地点了个头,就退了下去。   他离开的时候,鹤奴还在望着他的眼睛。   徐阶正忙着排布经部的值班顺序,毫无准备的被陆炳给请去了国子监。   一路上陆大人似乎心情并不好,连话都不肯同自己讲。   徐阶向来会看人,知道陆炳不是摆谱,恐怕是情绪不对,也不出口试探。   ——皇上叫我去国子监,难道是旧衙门里哪儿不对?   他一进中庭,就看见声势浩大的晒书场面。   确实这农桑医药之书虽然馆藏了不少,但毕竟用的机会少,不晒晒容易发潮坏掉。   有些人已经开始抄录《九章算术》,或者忙着刻字模之类的东西,几百人在国子监的几个庭院间穿梭往来,冬日里忙得满身是汗。   皇上背手站在锦鲤池旁边,见徐阶来了,示意他看看附近的情形:“如何?”   徐阶感觉皇上似乎也有些不悦,低头道:“太纷乱了。”   “顾大人恐怕经验不够,不足以驾驭这么庞杂的事情。”虞璁接过鹤奴递来的鱼食,漫不经心的看着锦鲤在自己手下的水面转来转去。   “这修书,就应当有个解缙般的人物,能通古博今,还要能管好这一帮子人。”   徐阶在旁边低眉顺眼的听着,心想皇上你这也太欲盖弥彰了吧。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那个有‘无书不读’之称的,就是杨慎啊!   他被您请回京又搁那吃灰,人家也心里一百个不舒服啊!   “你说,朕去哪儿等这么个人呢?”虞璁又放了把鱼食,慢悠悠的叹了口气。   徐阶:“……”   年轻的左侍郎心里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好像终于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皇上还是喜欢玩话里有话这一套啊。   他抬起头来,作了个揖道:“臣领旨。”   虞璁眯眼一笑,挥袖道:“去吧。”   杨慎这头正晒着太阳打盹儿呢,小厮又过来报信:“老爷——那徐大人又来了。”   杨慎想起来之前那一截子事,露出明显不欢迎的神情:“他来干什么?”   “说是找您喝茶聊天,没啥。”小厮试探道:“我帮您推了?”   杨慎想了想,还是从摇椅上换换站了起来:“我去会会他。”   这头徐阶坐在老位置上,一见面色不善的杨慎来了,相当熟练地起身行礼,又不冷不热的客套了两句。   “徐大人想与我聊天,聊什么?”杨慎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衙门如今如此清闲,左侍郎还有空来聊天?”   大概是过往的岁月欺他太过,杨大人现在说话不夹枪带棒,似乎都不能好好交流。   他的才气抱负这几十年里都随水东流,哪里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你可不知道,得亏我去了经部,这国子监上下,书都快被掏烂了。”徐阶笑道:“顾鼎臣当了祭酒,负责主持三典修撰的大事,估计头发都得愁白了!”   杨慎听见顾鼎臣的名字,又听见修书的事情,连喝茶的功夫都没了,神色一凝道:“修什么书?”   这修书可是多少年一度的大事——但凡做学问的人,都巴不得遇到这桩事。   皇上居然有意开始修书了?   “皇上什么时候要修大典了?修多少部?哪些人在参与?”   他甚至顾不上自己之前摆的那些架子,前倾了身子再度问道:“顾鼎臣来主持——前朝的那个状元郎?”   杨慎一连串的问题扔过来,还不忘冷笑一声:“让那蠢物来修大典?!”   徐阶握着茶杯,笑意渐渐加深。 第27章   虽说这杨慎还不清楚要修哪门子的书, 但是主持修撰大典这事情,在这个时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虽说这位置给其他任何人坐, 杨大人都未必能觉得相配, 可如果是这顾鼎臣, 怕是能让杨慎胡子都气歪。   无他,两人的家世, 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杨慎是出生于书香门第之首,爹时名震三朝的天才, 还官居首辅,自己虽然被赶出宫前只落了个翰林院修撰的职位,可好歹也曾教导过年幼的皇上读书做人,清高那可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而这顾鼎臣, 虽然如今已经是国子监祭酒, 在这宫里也未必有几人喜欢他。   徐阶之所以知道这其中细节,也是高官之间茶余饭后闲谈,不经意间听了一耳朵。   顾鼎臣的爹是个做针线买卖的小商人, 本身论地位就低贱的很。   他爹近六十岁的时候和店铺里的婢女私通,把他给生了下来。   商人家庭,又还是私生老来子, 已经在士子间抬不起头了。   皇上在最近几年亲眷道师,还把不少方士请进宫里炼丹问道, 这顾鼎臣瞅准了皇上的爱好,写了青词献媚讨好,直接被升了官儿。   要不是虞璁阴差阳错的穿过来, 他还将青云直上,成为第一代青词宰相。   往后的严嵩夏言徐阶,都得统统走他踩的这条歪路,靠写青词来谄媚皇上,变着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无才无德的顾鼎臣做了国子监祭酒,可杨慎饱读诗书身处名门,还杵府里在晒太阳,这算什么话!   徐阶算到了这一步,眼瞅着杨慎的脸色就越来越气。   他接过家丁递来的茶,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又开口道:“臣今天闲来无事,去国子监的庭院走了一趟——三院到处地上都铺着书,恐怕风一吹全去喂锦鲤了!”   杨慎现在感觉,只要徐阶一说话,自己就心里烦。   但是他烦归烦,又忍不住听。   “顾大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挑,还一本本的翻着看呢。”徐阶语气轻松自在,完全是看戏的心态:“这修书且得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把书翻完再说吧。”   “岂有此理!”杨慎一拍桌子,暴躁道:“德不配位,才不配位!”   徐阶手里的茶都被他震得乱晃,本人倒是不慌不忙:“听哪个小太监说,回头不知道摘录哪几本好,估计就一大捧往天上扔,哪本飘得快就抄哪本去呗。”   杨慎这时候脸都青了,咬牙道:“我要进宫面见皇上!”   之前他把徐阶赶出去,那是因为徐阶一路跟拆家似的把他的心思都剥的干干净净,文人都好面子讲气度,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可是现在一想到宫里遭殃的书,还有那败在那蠢货手里的大业,这时候杨大人哪里还坐得住!   面子有千秋功业重要吗!面子有修书重要吗!面子有拯救这注定栽在顾大人手里的国子监重要吗!   “来人!备轿!”   徐阶笑吟吟的看着杨慎飞快的进内院换了衣袍,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急匆匆的就出了门。   皇帝在等你,你也得主动去啊。   杨慎轿子坐了一半,那血气翻涌的感觉才终于缓缓下来,整个人也从上头的恼怒中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   我这去见皇上,我该说什么?   可是轿子都走了一半了,徐大人还不一定离开了杨府,这时候要是回头碰见他,那更尴尬。   自己当年是被当庭杖责三次以后离的京城,如今两鬓都已斑白,官品还比不上那商婢的私生子,哪怕心里过一遍这些事情,都让人烦躁不安。   其实上次徐阶一走,杨慎心里就回过神来了。   过去自己率领群臣边捶门边嚎啕大哭,完全是持众挟君的死罪。   要不是父亲当时威望仍在,行刑的锦衣卫手下留情,自己恐怕也早就是孤魂一缕了。   他纵有千百种的说辞,心里也明白,如今清高也换不来什么。   京中的锦衣玉食,还有无数大小官吏的攀缘附会,在父亲回乡之后都烟消云散。   后来他又被贬去西南,过尽了粗茶淡饭的穷苦日子,一年能吃几回肉都算是奢侈了。   那些目不识丁的小老百姓,又有谁知道他就是前朝名赫一时的状元郎?   正在思索之际,厢门外传来声音:“老爷,驶到这儿您得自己走了。”   杨慎愣了下,应了一声,缓缓的下了车。   他一步步的重新再走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紫阙朱阁,还是一样的青砖绿苔。   被父亲牵着的年幼的他,意气风发的少年的他。   还有如今潦倒无名,连个像样官职都不曾被授予的他。   低头,就这么难么?   杨慎抬起头来,看向天边远去的孤雁,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父亲退出了那场斗争,自己输了那场斗争。   终究是败者为寇。   虞璁回了乾清殿,剥着干果看着书,又开始想回头讲哪个笑话逗逗陆大人才好。   他可喜欢看这正经男人一脸窘迫的样子。   这被动沉闷,也有被动沉闷的妙处——只不过这样的男人,到了床上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皇上猛地一瞧脑袋,颇有种被自己吓到的感觉。   又开始思春了啊朋友!   别!虽然阿彷身材好声音好模样棒估计喘息起来也相当好听,但是……   诶这么想那他确实是自己的理想人选啊。   皇上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感觉好像没什么不对。   从前自己跟基佬朋友一起去男生浴室洗澡的时候,也会偷偷看那些线条舒展的好看男人。   哪怕人家是直男,心里悄悄喜欢一下也无伤大雅。   可惜现在是冬末,天气还没转晴,他还真没法子摸一爪子陆大人紧实的腰线。   那大长腿,那低沉的声音,还有那练过武的体力,啧啧啧啧……   “皇上?”   虞璁猛地从白日梦里回到现实,见是黄锦到了面前,忙轻咳一声正经道:“何事?”   他的目光越过黄锦,看向远处还在低头看书的陆炳,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杨慎候在东殿,想见您一面。”   杨慎?   虞璁从遐思中又回过神来,晃晃脑袋道:“放他进来。”   自己怎么一想到陆炳,就开始惯性走神,也真是一点节操都没有了。   杨慎得了公公的消息,深呼吸了几道,才再度走了进去。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王守仁被百般嘘寒问暖,自己却跟个奴才似的被晾在旁边。   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底气。   虞璁收拾好了表情,见杨慎缓缓进来了,慢慢道:“何事?”   杨慎行了一礼,沉声道:“臣,前来请罪。”   这句话,简直像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虞璁垂眸看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很久,都各自在盘算着什么。   “杨慎。”虞璁开口道:“当年你带了一百多个大臣,去左顺门那捶门大哭,朕倒也不以为意。”   “朕是从那日起开始觉得,与其委屈你在官场沉浮,不如放你自由,去纵情山水,恣意诗歌。”   他这句话,说的不轻不重,却让杨慎忐忑的内心在这一刻凉透。   皇上是笃定了他不是个做官的料,还不如自己去写些花拳绣腿的文章,永无堪用之才。   “陛下!”杨慎猛地抬头,内心最深处的骄傲和偏执被击溃,他深呼吸,竭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臣有意报效朝廷,从前种种皆是鲁莽愚钝之举,望皇上网开一面!”   虞璁看着这相当狼狈的杨大人,心里还在等待着时间。   他知道,如果将这样骄傲又骨头硬的人贸然放进宫里,极有可能得不偿失。   人都是从众的东西,若大家都刚正不阿,再奴性的人也会跟着挺直脊梁。   把杨慎这种以下犯上,目无法纪的人扔进朝廷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纷纷效仿。   他现在不是这历史的观赏者,而是这大明朝的帝王。   陆炳缓缓抬眸,看向那沉默的皇上。   他凤眼微挑,薄唇略抿,搭在檀木桌上的手指纤长白皙。   如此清冷夺目的人,身上因笼罩着皇族的华贵之气,竟多了一分艳色。   陆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那一刻,终于呼吸紊乱了一秒。   自己这是……动了心。   寂静之中,杨慎的汗缓缓地滴了下来。   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他现在挺拔修长,不苟言笑,就连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事已至此,如果再不宣誓效忠,恐怕未来也再无机会了。   杨用修,你真的甘心只写作二三诗文,永不出头了吗?   杨用修,失意落魄的滋味,你还没有尝够吗?   他缓缓的后退了一步,忽然就跪了下来。   “砰。”   杨慎跪了下来,咬着牙磕了三个头。   每一下都碰撞地面,发出钝响。   “砰。”   起身,再度跪下。   忏悔他过去的妄念,也告别所谓的骄傲。   “砰。”   最后磕的三个头,一敬天下,二敬帝王,三敬他脱胎换骨的杨用修。   虞璁看着他三跪九叩行罢,再颤抖着缓缓的站了起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明日,去国子监报道吧。”   -2-   杨慎走后,皇上默不作声的批了很久的折子。   鹤奴还待在东殿里应答备记,正殿里只剩他们二人。   陆炳不愿思索自己内心的想法,可从前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种种约束,如今竟如春阳融冰般消散的悄无声息。   他望着他站了起来,去捧了一盘橘子。   银炭上火焰吞吐,偶尔发出噼啪之声。   虞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陆炳站在自己的身侧,还捧着一盘橘子。   “陛下……”陆炳缓缓开口道:“休息片刻吧。”   虞璁任由他把那盘橘子放下,忽然道:“陆大人,朕下次还要为杨大人查看病况。”   “不如,你先把上衣脱了,让我看一眼肌骨走向。”   陆炳怔了下,心里忽然好像有什么被彻底撬动了。   哪怕陛下命自己一丝不挂,恐怕心里也是愿意的。   “不要担心……”虞璁放下了笔,从容起身道:“不会很久。”   他的姿态依旧如之前训斥杨慎那般,威严而不容侵犯,语气却平稳轻巧,一如从前安抚杨大人那般。   陆炳站在原处,任由他抬手抚上外袍的吊扣,一扬指便即刻挑开。   宽松的外袍缓缓垂落,飘到了地上。   他沉静而心甘情愿的站在那里,任由虞璁将他的外衣一件件的剥下。   便如同从前嗜血又好战的猎豹,在这一刻突然被驯服的乖巧如猫。   虞璁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此刻不紧不慢的抚上他裸露出来的半截脖颈,顺着锁骨滑了下去。   最后一件里衣也被慢慢解开,在垂落的那一刻竟带了几分情色的意味。   指腹带着细密的质感,扫过他的胸肌和乳尖,滑向腹肌的位置,又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   陆炳垂了眸子,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任由他拿捏玩弄。   虞璁勾起笑容,再度抬起了手,将微热的掌心贴上了他的后脖颈。   他的线条,果然完美的犹如古希腊的雕像。   无论是脖颈的弧度,还是倒三角的裸背,就连人鱼线都若隐若现,带着几分隐秘的引诱。   陆炳缓缓闭上了眼,安静的感受着那暧昧的掌心温度,连他的掌纹划过背部都辨认的清清楚楚。   清水香的低沉味道随着温度弥漫,清冽沉静,又些禁忌的感觉。   虞璁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果摸下去,可能就直接把他强上了。   皇上猛地一收手,晃了晃脑袋,把许多有的没的和体位图统统甩了出去。   陆炳抬起眸子望向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容浅浅,眼眸温润又包容,仿佛在邀请着什么。   这样一个沉闷又不解风情的男人,怎么会笑的这样好看。   虞璁怔了下,下意识的再度扬起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带着几分撕咬的意味,连喘息声都破碎着流溢出来。   骨节分明的长指按在他紧致的腰上,无声的收紧,让肌肤紧密相贴。   陆炳抬手把他抱在了怀里,低头缓慢却认真的回应着,温柔的摩挲带着缠绵的意味,令人永远都不想停下来。   鹤奴在门缝外悄悄瞥了一眼,仔细的把门掩好了,扭头走了几步,又开口吩咐道:“皇上公务繁忙,切勿进去打扰。”   黄锦愣了下,飞快地应了一声。   当虞璁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两人都靠在芙蓉榻旁,已经不知道拥吻了多久。   好像这一刻里,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紧拥着轻蹭彼此柔软的脸颊,再度交换气息与津液,就这样持续一晚上,好像也乐此不疲。   他终于松开了他,略有些燥热的擦拭了下彼此额头细密的汗珠,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唔,好像某个部位顶在一起了。   毕竟都是禁欲已久的男人啊。   陆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仍舍不得离开他,只略调整了下姿势,继续把他抱在怀里,怜惜又小心的落下一吻。   虞璁被抱得相当舒服,索性窝在他的怀里,小声道:“你今晚留下来,抱着我睡吧。”   他没准备好再进一步做些什么,可哪怕就这样浅浅的肌肤相亲,都让自己有些上瘾。   从一开始,自己忍不住靠在他肩头撒娇或者发呆的时候,就早该明白了。   身体也好情绪也好,自己都在忍不住接近他一些,再多索取一些。   想在夜幕昏沉的时候相拥,在烛影摇曳时索吻,想让他每时每刻都呆在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陆炳安静的抱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君王,自己是臣子。   可哪怕为了这一刻去死,他都觉得毫无遗憾了。   熙儿的唇柔软微甜,哪怕仅浅吻一瞬,都足以让他缓解这些天来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好。”   皇上又在他的怀里窝了许久,期间爪子还非常不老实的摸了个遍。   从前能看不能吃这么久,自己也真是够保守的啊。   陆炳被他摸的心乱如麻,几乎想闷哼出声,却强忍了下来,任由那猫尾似的指尖扫来滑去。   好烦,还有一堆折子没看。   虞璁心里其实有几分羞涩和忐忑,但一见阿彷这么宠惯着他,胆子反而大了许多。   他蹭了下他的下巴,从怀里摸索着爬了出来,轻声道:“别冻着了。”   刚才扒掉的袍子,再捡起来一件件穿上。   陆炳乖巧的张开双臂,任由他略有些胡乱的给自己穿袍子。   虞璁坐在他的腿间,磨磨蹭蹭的系着那豆绿的衣带,心想这古代的衣服就是麻烦,穿也麻烦脱也麻烦。   他不自觉得拱来拱去,脑袋又开始蹭的下巴,陆炳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他抱在了怀里,又低头吻了过去。   “唔……”   大概,这是自己这辈子一来,最放肆的一次了吧。   直到用晚膳的时间,皇上才神情略不自然的唤鹤奴进来。   鹤奴眨巴着眼睛望了眼他和陆大人,手脚麻利的开始帮忙收拾文档和笔墨。   “陆大人,你的衣服掖成左衽了。”   他背对着他们两,尾音微微的上扬。   虞璁正喝着茶,颇不自然的咳了一声,眼睛也随机望向了别处。陆炳低头瞥了一眼,慢慢道:“大概是我睡糊涂了。”   由于有鹤奴近身伺候着,黄锦渐渐守在寝宫之外,偶尔累了也会在侧殿取暖。   但为了程序稳妥,傍晚的时候邵元节被唤进乾清殿里,如此这番这番如此的说了一便。   ——宫中时有妖异之声,需至阳之人守夜镇殿。   陆大人顺理成章的多了个在乾清殿过夜的理由,哪怕真被黄公公瞅见了什么,也多了借口。   虞璁天生怕冷,又喜欢被陆炳搂着抱着,索性晚上批折子的时候都窝陆大人怀里,任由他给自己喂果子吃。   他清楚鹤奴是个何等精明又洞察的人儿,也放心他不会背叛自己。   鹤奴见惯不惯他们两的黏糊样,见这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瞧你们两这磨叽的。   工部逐渐步入正轨,如今开始和兵部合建战车。   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换给杨慎做,顾鼎臣被随便找了个借口调去了某个闲职。   虞鹤再度抄了一堆红头文件,一摞都送到了经部。   ——这是开年以来,皇上头一次召集他们去乾钧堂里开会。   经部的十个要员提前一刻到了厅里,皇上也掐着点坐玉辇过来,身边还跟着那两位近侍。   虞大人自然笑的有些可爱,陆大人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王守仁捋着胡子翻了翻徐阶送的笔记本,还没等自己动手研墨,旁边的人争先恐后的帮他把一切都弄好了,还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普洱茶。   “诸位爱卿,来的颇早啊。”虞璁瞥了眼已经比从前好许多的会议秩序,示意虞鹤把黑板推过来。   “经部如今分商、贸、农、财四部。”   商部控制经商相关的所有事项,贸易对接各边疆的进出口贸易。   农业部官员最多,但目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财政部接管了从前的天财库,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审计和对账了。   “未来三年的工作重点,都将放在农业的恢复和复苏上。”虞璁抬手圈了农这一字,扭头看向张孚敬:“张大人虽然仍是礼部尚书,但因为主持许久的勋戚庄田回收,便不换人选了,张大人,把最近的工作情况汇报一下。”   张孚敬依言起身,从容的把最近一二十天的情况都讲了一遍。   伴随着皇上清田令的正式下达,大部分根基不稳的豪绅王公都老实的交出了从前强并的民田,只有少数还在装聋作哑,想着法子打马虎眼。   这些藩王的亲属被陆炳一一记了名字,暂时放那不动。   但由于基数之大,在八成甚至九成的庄田都在陆续回收和重新归位所有权的时候,张璁和部下们基本上都忙得废寝忘食,连政斗的时间都没有了。   现在,不光是京城的田地在陆续回归百姓手中,各省的官吏在觉察风声之后,也加大了相关的打击措施,就等着算上一笔业绩,好早点晋升。   连能住在京城的老藩王都能失势,这些外省的藩王也没什么可怕的。   听到这里,徐阶明显放松了许多。   他虽然和张孚敬不对付,但明显盼望着百姓们有田可以耕种,也盼望着天下风调雨顺,国家越来越好。   “张大人可以坐下了。”虞璁接过虞鹤整理标记好的资料,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数据:“如今虽然流民在逐渐回归田野,一切都在走向正常的秩序,但是从往年的政报来看,农业形势仍然不乐观。”   自然灾害这种东西,最近几年太频繁了些。   “嘉靖元年,秋七月己酉,以南畿、浙江、江西、湖广、四川旱,诏抚按官讲求荒政。”   “二年二月癸未,振辽东饥。”   “三年三月壬申,振淮、扬饥。辛巳,振河南饥。”   “四年乙亥,振辽东灾。”   每一年,不是旱涝就是饥荒,朝廷一年年的发赈灾粮财,毫无效果。   皇上看了许久的记录,有种不确定的想法。   这个时代没有摄影机和照相机,所有来自外省的消息全凭官员的奏报。   可这些赈灾的粮食究竟到了谁的手里,老百姓又吃了多少,谁都不知道。   -3-   “第一桩事,是派三九二十七名观农使,秘密前往这报灾的九省,游历往来后跟朕如实禀告。”虞璁严肃了神情,仔细道:“这二十七人都应作普通百姓打扮,彼此独立时间出发,并且互相不得泄密行踪,具体事宜交给农部巡官来办。”   哪怕没有飞机高铁,也要每年核查政报。   他的直觉告诉他,某些年年哭惨岁岁求免税赈灾的地区,未必能差到哪里去。   王守仁听得非常专注,点头表示赞同。   这二十七人互不知情,出发时间也最好不要一致,每个省派去三人,基本上综合一下回禀的消息,可以还原事实。   往后每年都要更换探子,不能有任何人去重复的地方,这样官员才无从巴结,甚至并不知道他们的离开与往来。   “这第二桩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朕先讲一遍,你们不一定听得懂——但也照着这图画一遍吧。”   这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面临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困境。   长江流域的农田虽然享受着肥沃的土壤,但在雨季极容易被洪涝淹没,造成大量的损失。   但虽然江阔湖多,当地还会较频繁的遭遇干旱的困境。   ——这个时代的水渠较为简陋,又不可能被定时疏通扩宽。   这些水渠只要某一段出了问题,后面就有可能都接连着遭殃。   夏季暑气重,小河溪流都可能被蒸发到干涸的地步。   但百姓不可能在酷热下还长距离跋涉担水,庄稼便极有可能因此而纷纷枯萎。   虞璁解释的清晰明了,还示意鹤奴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南部地图,给他们看朱笔标记的位置。   “这附近一带的水渠,肯定有年老失修,有断裂或堵塞的境况。”他思忖道:“在这种地方还出现旱情,着实不应该。”   一旁的杜大人听得略有些不安,试探道:“皇上可是想新修水渠,再重新加固疏通一次?”   如果这么做,大可能得不偿失,还可能耽误百姓耕种收割,造成进一步的损失。   “不,针对这片地区,朕有一个建议。”   虞璁拾起粉笔,写下了四个大字。   ——桑基鱼塘。   他侧了侧身子,示意鹤奴再推一块黑板过来。他拿了粉笔,在黑板上画起画来。   简笔的河流朝某处流去,还有高低不平的田垄,他又用箭头打了几个标记,示意他们仔细来看。   徐阶看到这里,忍不住心里赞叹了一句。   多亏皇上出生于民间,不似这京城里的皇帝代代生于紫禁城,起码知道田垄是个什么样子,也更懂该如何关心民间疾苦。   虞璁画了一半回过头去,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望着他,心里压力有些大。   “桑基鱼塘,其重点在于将低洼的土地挖深为塘,将挖出来的泥土堆在四周筑成塘基,这样既可以减轻水患,又可以养殖鱼类。”   他用粉笔画了几条游鱼,又在旁边补了几棵树:“这塘基上要栽种桑树,防止水土流失,同时蚕沙还地,全部培回农田之中,有助于粮食收成。”   这低洼的土地,自然在河流两侧,只是没有被开发而已。   一旦将塘基修筑,等于在河流两侧都围了道河坝,不仅可以减轻水患,疏导河水,还可以带动桑树的养殖。   这种现代化建设模式好处在于,可以让农民们充分的利用时间,连收割后的农闲都有活儿可干,不断地产出更多,也收入更多。   桑树可以用根须抓牢土地,防止流水冲击土壤,不断的加剧洪涝的恶化。   塘泥可以用来肥沃土地,让庄稼吸收更多的营养,也算是有机肥了。   至于这其中的细节,虞璁连讲带画,把底土表土的翻培都讲的清清楚楚,听得下面一溜人都瞠目结舌,只能不住地记笔记。   皇上讲了一半,终于接了虞鹤递来的热茶,缓了口气。   王守仁在旁边听得如获至宝,开口试探道:“只是这鱼塘,是否还再度收租?”   有利可图的情况下,百姓才肯付出更多的劳动力,去抢占更多的资源。   如果这鱼塘的租子略高,恐怕政策布置下去,都只有寥寥民众肯响应吧。   “不收。”虞璁放下茶盏,擦了下额角的汗道:“朕有意效仿太祖,当年太祖曾允诺,凡开垦荒地者,免租三年,朕免鱼塘之租十年。”   他心里清楚,这等于把河道附近过于低洼而难以种庄稼的地方,都悉数的让给了那些百姓们种桑树养鱼。   比起勋戚藩王们占下的农田,这根本不算什么。   “回头你们同杨祭酒再开个会,”皇帝缓缓道:“他博闻强记,在这方面必然多谋多虑,桑基鱼塘之举先在江浙两广试运行,两年后再决定是否推广。”   说到这儿,虞璁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好像……从朱元璋那时候开始,江浙一带的赋税就远高于其他省?   当年好像是因为张士诚在江浙百姓的支持下拿下了石头城,老朱看了很不爽,就在小本本里记了一笔吧?   皇上索性坐了下来,缓了缓道:“徐大人,你把赋税报一遍说与朕听。”   徐阶虽然没提前被吩咐要准备这些,可在经部成立前后,他便日夜温习了许多相关的资料,典籍也查了不少,今儿突然被问到这些,竟也倒背如流,说的从容不迫。   王守仁原先对徐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也同好心学,没想到在为官上如此勤恳,此刻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皇帝听了半晌,越听越不对劲。   国家现在的赋税,也太过分了点吧。   “等等——”他抬手示意徐阶暂停,揉着太阳穴道:“确实要减税了,不管是农业还是工商业,都必须要改改。”   农田收重税也就算了,茶盐矿产管制过分严厉,连酒的流通都限制一堆。   这些可都是日常流通品,如果过分扼制交易,收上来的税还得不偿失!   皇上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听得有些怀疑人生了。   今朝的这皇上,怕是个圣人托身转世吧。   事事亲力亲为,还频频出宫集会,爱民如子还想着法子减轻税收,简直是明君中的明君。   虞璁其实并没有那么崇高,他之所以不肆意敛财,做个能吃能喝瞎鸡儿玩的暴君,还是因为阈值太高了。   豹房酒池里逛一趟,比得上一场新出的swicth或者PS4好玩吗?   养上六七个戏班子,就能演一出《钢铁侠》出来?   还有哪些奢侈无度的物件贡品,在现代人看来,也就是些精致的瓶瓶罐罐,或者其他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消耗品而已。   与其为了这些东西索取民脂民膏,还不如减轻宫廷支出,想法子把这国家养的好一点,也算是实现自我价值,寻求些人生的大乐子了。   鹤奴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看着皇上从容论道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油然的敬意来。   这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的皇上,跟没事追着陆大人讲荤段子的皇上,当真是一个皇上么?   陆炳站在另一侧,心里的感情也颇为复杂。   私下里,他柔软而娇憨,就差抱着自己打滚了。   可站在朝堂之中,他便是尊贵又慈仁的帝王,哪怕只是眸光一扫,都令人有臣服的冲动。   他笑起来,凶起来,没心没肺的闹腾起来,都令人离不开眼睛。   可就是这样的他,竟肯亲眷自己,真宛如做梦一般。   陆大人安静的站了全程,如蜡像般没有动过分毫。   从前冰冷而毫无感觉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也有了温柔的软肋。   “王大人。”虞璁还没注意到其他人讶异的目光,郑重道:“农、商、工,三业皆需减税,朕政务繁多,不能一一拟定,还望代劳。”   他现在没办法做每一个小项目的执行者,只能每天掌控大格局的进度。   “遵旨。”王守仁也被皇上这大爱无疆的性子惊到了,慢慢道:“可是陛下不担心,来年俸禄发不出去吗?”   虞璁愣了下,忽然粲然一笑:“朕以为,今年年末的税收,反而会比过往猛涨许多。”   工资要真的发不出去,他就甩手把宫里数不胜数的瓶瓶罐罐全卖了。   那些珊瑚树夜明珠紫金冠,留着也扔那吃灰,没什么卵用。   王守仁起身鞠了一躬,诚恳道:“谢陛下垂怜苍生。”   其实按照原计划,他本来还有好多构想要讲。   但单就桑基鱼塘这一项,一班子人都绕着它谈了一下午,估计日后好几天都还要针对此法争论修改,还得查资料写论文之类的。   等这些东西都尘埃落定了,就悉数加进三典附赠的小册子里,都弄成浓缩的精华。   往后自然有农使走街串巷,给老百姓们普及种庄稼的各种妙法,以及这些发家致富的奇术。   皇上回宫之后,在小本本上划掉了桑基鱼塘四个字,又记了四个字。   玉米番薯。   他记得上次吃早饭的时候,那面果子是用玉米面和玫瑰揉制的,味道还相当不错,只是不知道如今玉米的普及范围如何,番薯到底传进中国了没有。   皇上瘫在芙蓉榻上,挥手赶走了黄锦,示意谁都别来烦我。   开个会真是劳心劳神,现在的自己就跟咸鱼一样,气都有点喘不过来。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非常自觉的给皇上揉完肩膀揉脑袋,曾经杀人灭口执刀拿匕首的十指轻柔张开,小心的控制着力道。   他这么一按,皇上就哼哼唧唧的享受了起来,挥爪道:“鹤奴,端碗脆藕带来,要酸的。”   没过一会,又觉得渴了:“鹤奴,给朕煮冰糖雪梨汤吧,记得放点槐花蜜。”   等头按完,翻个身跟小猪仔似的让陆大人捏背,虞璁又笑眯眯的趴着望向鹤奴,开口道:“再端些炒栗子来,口记得开大些。”   小祖宗到底是小祖宗……   鹤奴默默把之前脑子里的光辉形象抹掉,点个头就吩咐小厨房炒栗子去了。   陆炳抬眸看向他远去的背影,等确定人跑的没影了,忽然轻声开口道:“我今天抓到个人,在往他的饭食里下断肠散。” 第28章   断肠散?   虞璁怔了下, 扭过头来看他:“那人现在在哪?”   “他口中也藏了毒药,不过被我想着法子弄了出来。”陆炳帮他捏着筋骨, 语气不轻不重“他之前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一包药粉, 想下在鹤奴的汤食里, 被我看见了。”   早在得知张孚敬又回来找鹤奴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皇上是王府里长大的, 并不清楚人心险恶,就算把那些小太监打发走, 也不忍心动杀念。   但是这种无声的警告,在张孚敬的眼里却与退让无疑。   陆炳当了七年的锦衣卫,此刻再清楚不过他想干什么。   鹤奴在他的眼里只是个毫无意义的赔钱货,抹杀了才方便再给皇上寝宫里塞人。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 他看似在宫外忙碌, 驶出宫城的马车往往是空的,只是人在梁上,无人察觉而已。   “张孚敬的人?他想杀了鹤奴?”虞璁警觉道:“膀子都伸到乾清宫来了?”   “那太监是负责端饭食的人, ”陆炳解释道:“按照簿子上记载的最近出入,他和鸿胪寺那边的人有过接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桂萼派来的。”   桂萼?   虞璁皱起眉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用了点私刑。”陆炳轻描淡写道:“那太监嘴硬归嘴硬, 但也算让我们查到些漏子。”   他的手指依旧干净温暖,完全不像沾过多少人的血迹。   要么是桂萼, 要么是张孚敬。   虞璁想了一刻,突然有点一头雾水。   虞鹤现在得宠是公认的事情,那桂萼若是真杀了他, 是在帮张大人还是害他?   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想法——这两个看似稳固的同党,搞不好是表面兄弟啊。   “乾清殿往后多设一道安检,由你的人在门旁核查。”虞璁慢慢道:“进门脱靴脱袍,专人探查身上各处能藏东西的地方,确认无误了再放他们进来——每个大臣都得来一趟。”   陆炳应了一声,心里记下了。   这头儿鹤奴哼着小曲儿捧着热板栗走了进来,见他们一脸严肃的在讨论什么,脚步便刻意放慢了些。   “过来,”虞璁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给自己剥栗子吃:“往后,你的膳食跟我们一起吃。”   鹤奴愣了下,猝不及防的被热栗子烫了下,忙不迭的吹着指尖道:“皇上?”   “阿彷说有人想杀你来着。”虞璁不紧不慢道:“我跟他说了要加强安防,但现在不适合打草惊蛇,你往后把饭端到房间里倒掉,再过来陪我们一起用膳。”   从前,可只有陆大人有这个殊荣,能跟皇上坐一块吃饭诶。   鹤奴心里有什么暖暖的升腾蔓延,他应了一声,笑道:“我给您剥栗子吃。”   日子能过到这个地步,恐怕也是上辈子念了一世的佛吧。   三人边吃边聊,各自都渐渐放开了许多。   虞璁知道这张桂二人肯定是得除掉的狗东西了,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发作。   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让这二人开始狗咬狗。   陆炳也与他想到了一处,忽然提议道:“其实,可以写告密信。”   虞璁精神道:“怎么弄”   “用馆阁体给其中一人写密信,暗示另一个人在想法子整他,又或者搜罗证据什么的。”陆炳又补了一句道:“皇上若觉得可以,臣明日就去办。”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张桂二人虽然从前是一条战壕里的,但他们都从寒酸小卒一路走到现在的高位,恐怕也貌合神离许多。   “记得用信使被擒的法子,让他们以为信是自己布控时斩获的。”虞璁想了想道:“大不了放几只瘸腿的鸽子,最好让它们跌落在尚书府的旁边——总会有人捡到去献宝的。”   他们又絮絮的聊了一会儿,鹤奴在旁边沉默不语。   虞璁以为他在忧虑这命还保不保得住,伸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保得住你。”   鹤奴一面给他剥着栗子,一面犹豫了下开口道:“皇上,我还真没在想这事儿。”   他从前是发觉皇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又不抗拒自己略越矩的言行,才作出肆无忌惮的样子,只是为了让皇上多笑笑,平日里放松一点。   但是,有些事情,他也不知道碰得还是碰不得。   “你说?”虞璁意识到他好像在琢磨什么事,哄道:“我不会凶你的,有啥说啥。”   “我是在想……桑基鱼塘的事情。”鹤奴心里略有些忐忑的开口道:“我觉得,光靠纸上谈兵,其实没什么用。”   这宫里的事情,他听近来交好的朋友们也断断须须地讲过。   可杨大人哪怕看过一万本书,也不是下过地的主儿。   虞璁愣了半天,猛地坐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他这一起来不要紧,整个人都蹿进陆炳的怀里了,一低头都能亲到白净的脖颈。   陆大人表面上无波无澜,心里跟有只猫儿在打滚似的,痒的慌。   “你继续说,”虞璁盘着腿坐好,还随手拿了个小本本开始记:“你觉得哪里不对?”   “首先这田垄的土质,深度不同则湿度不同,”鹤奴回忆着之前袁府里看门老人的闲聊,不确定的复述道:“就算要把低洼地区挖高,往上培土,也要根据土色土质一层层的铺上去。”   “再就是,桑树苗现在估计没那么便宜,百姓也不一定能买许多来种上,”他看向虞璁,试探着道:“如果能开放播种种类,让他们自行弄些能养活人的作物,也许比桑树有吸引力得多。”   在赚钱面前,农民们更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饿死。   只有温饱解决了,他们才会去想着如何赚更多的钱,又该如何养蚕缫丝。   虞璁听完他琢磨着说完这些,突然抬手就捧住他巴掌大的小脸,超开心的吧唧了一口。   鹤奴超慌乱的看了眼陆炳,心想自己搞不好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皇上你能不能别乱来啊啊啊!!!陆大人是会吃人的!!!   陆炳任由虞璁搂着鹤奴瞎鸡儿揉头发,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神情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肯忍受因他而起的所有负面感受。   鹤奴的这几句话,给他猛然间打开了新的思路。   本身自己对桑基鱼塘了解泛泛,谈不上能有多少的展开,只是清楚这种最基本的运行模式而已。   之前开了一下午的会,也是反复介绍许多基础的概念,好让他们能更进一步的理解自己想干什么。   但是鹤奴今天把这些顾虑一讲,自己就找到在哪里了。   在中国古代,没有技术和经验的总结汇集,农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全靠家族和乡里的口头传授。   也没有任何一座农业大学,可以辅助他们培养更好的品种,摸索更先进的种植方式。   所以哪怕是小农经济,泱泱大国的生产力也非常一般。   ——这个时候,就需要试验田的存在。   既然国子监兼任了教育部和中央大学,工部未来也极有可能兼任工学院,那经部的分司为什么不能弄个农学院般的存在呢。   虞璁想到这里,简直想现在就给王守仁打个电话。   国家现在经费不足,但是也能应付这点开销,大不了把临河的皇田划几片作试验田,那光禄寺的老伙计们肯定也有擅长种田的,都拨去给经部的官儿们打下手。   这些当官的也不能坐办公室里打卡啃俸禄,该挽胳膊挽裤子下田研究的,一个都不能少。   ——光是靠侃侃而谈就想致富强国,简直是胡扯。   鹤奴见皇上还搂着自己,又肥肠不安的看了眼陆炳,小心翼翼道:“皇上……”   皇上我求你了,你看一眼啊陆大人脸色都冷成那样了。   你松开我啊啊啊!!!   虞璁抬手揉了揉他的脸,开口道:“去取纸笔来,我得赶紧把这些都记下来。”   明儿再开会!一样样的都跟他们讲清楚!   当天晚上,君臣二人沐浴更衣完,一前一后的上了卧榻。   虽然小时候也是这么一起睡的,可大了以后,好像再这样一起睡就多了几分暧昧的感觉。   大概是为了隐藏某些变化,陆炳从第一晚起就相当自觉的多抱了一床被子来,待皇上被哄睡着了就去另一床被子里,不肯整晚都与他肌肤相贴。   ——毕竟人的忍耐能力还是有限的。   虞璁喜欢水仙花的香气,沐浴时也会浸染淡淡的味道,一洗完澡钻进被子里就暖和又香喷喷的,还毫无自觉的在陆炳的怀里乱蹭。   陆大人绷着神情抱着他,忍不住了才低头轻轻亲一下,克制到了极点。   不过今晚临睡时,皇上习惯性的抱着他家可爱的陆大人索吻,亲到一半突然感觉丝绸寝衣下有手掌滑过,略粗糙的掌心竟探入了他的腰侧。   虞璁的眼眸微睁,还没缓过神来,一个深吻便长驱直入,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也同那鹤奴般逾矩起来。   ——也许,皇上正喜欢这样放肆的?   他舔吻着他的唇瓣,指腹上薄薄的茧滑过他的腰际,又蜿蜒而上,一面将他抱紧在怀中,一面用薄茧摩擦着某些隐秘的部位。   “呜……轻一点……”虞璁只觉得自己被亲的意乱情迷,连胸前都被拨弄的挺立起来,他被动抱紧了阿彷的背,任由他越来越侵入式的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直到两个人都被撩拨的箭在弦上了,陆炳才缓过神来,起身放下了还在喘息的皇上,抿唇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就停了吗——你这个禽兽!   虞璁这一刻连咬死他的心情都有,眼睛里还雾气氤氲。   “被子盖好了,睡的会更安稳些。”陆炳垂眸一笑,又浅吻了下他光洁的额头。   哼。   皇上闷闷的嗯了一声,决定用屁股对着他。   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无意识间开启了陆大人的某个隐藏属性……   -2-   早饭是皇上提前点过的滑鱼虾绒砂锅粥,配上炸面窝和淡豆浆,吃的人胃里暖烘烘的。   今日休沐,不必去上朝,虞璁正吃着早饭,思索什么时候带王大人他们去挑个试验田和研究基地,黄公公走了过来,说杨首辅正在东殿候着。   鹤奴做了秘书使之后,特意跟虞璁记了份白名单,凡是白名单上的人物前来汇报求见,都可以提前先问问自己。   “杨首辅?”虞璁想到了先前的事,随口问道:“他现在身体如何?”   “已经精神许多了,说话都利索畅快,像是年轻了好几岁。”黄锦笑道:“陛下福泽天下,杨大人近日也当真是好的颇快。”   虞璁被夸得颇为受用,表示先把首辅大人放进主殿里赐茶赐座,他这边吃完了就来。   陆炳一大早就出宫陪张孚敬收田去了,鹤奴也按时去东殿点卯上班,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哎。这当个皇帝成天孤零零的,也确实不容易。   杨一清这边正喝着茶,皇上从从容容的走了过来,也没有坐回龙椅,而是颇为亲切的打了个招呼:“最近觉着如何啊?”   杨一清忙站起来行了个礼,恭敬道:“谢陛下圣手回春,老臣的疽子如今已干瘪结疤,杜大人之前又看过一次,说不出数日便可痊愈了。”   没有隐隐作痛的困扰,他现在吃得香睡得好,走路都快了不少。   “杨首辅今日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儿么?”虞璁坐在他的身侧,也接了黄锦的一碗茶,不紧不慢道:“这身子好了也得好好休息,不要操劳过度了。”   “皇上说的是。”杨一清仍不习惯皇上坐在身边,却还是把封好的文件递过来,拘谨道:“陛下,这是出的第一份样卷,请过目。”   样卷?就是他之前跟杨首辅提过的,那个用来选拔天才少年的文理科试卷?   虞璁愣了下,忙道了声谢,接过了文件,把火漆封印用小刀去了,抽出文稿来一题题的看下去。   杨一清本身没负责过出这种试题,只试探道:“陛下,臣等在内阁商议许久,觉着这卷子可以先在京中试一批,看看效果。”   “嗯?你回头去礼部找下张孚敬,跟他安排知声堂那边昭告京城……”虞璁话说了一半,意识到张孚敬那老混蛋跟杨一清也不对付,搞不好又会阴阳怪气的把杨大人给损一通,只摆手道:“算了,杨大人不必麻烦,这事儿我安排虞秘书去做。”   虽然不清楚皇上的考量,杨首辅也点了点头,又等着他把这份试卷看完。   按照虞璁的要求,这份卷子的难度比寻常试题要更高几分,无论文理都须至少两三日才能想到答案,最好难的让人聚在一起都做不出来。   理科试题主考数理,虽说杨老头主要看的是军书,在这方面读的不多,好在有杨慎的友情支持,结合《周髀算经》、《缀术》、《数书九章》等古籍,出了套分值一百五十分的卷子。   当时皇帝执意要采用扣分制,不评甲等乙等,而是用数字来排序分值,这样更公平公开,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所以在每道题的旁边,杨一清都吩咐备注不同分值,让考生和考官都看的更加一目了然。   皇上看了许久,主要是在做阅读题。   这些题目大部分都有情景设定,从军旅赋役,到市易测望,基本上都是为了生活中的实际问题设定的,应用性极强。   他虽然成天靠批折子增强古文阅读能力,但是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反应还是比其他人要慢些。   自己是文科生出身,大学毕业之后高数什么的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如今这里头每一道题的每个字都读得懂,就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但是大体还是能分辨出来,这其中有数论、积分、几何等复杂问题的处理,绝不是基础算术那么简单。   “杨大人,”虞璁假装自己已经看懂了这堆云里雾里的东西,抬眸道:“这理科卷子,大概有多少人能做出来?”   “臣等之前出了另一份同样难度的卷子给了工部的能人巧匠,”杨一清如实道:“最高分柒拾伍。”   75分啊……那跟我岂不是一个水平。   虞璁点了点头,又开始看文科题。   按照他之前交代的法子,这文科题考古今之通,变革之论。   虞璁要的,就是能帮助自己推进近代化变革的能才,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这方面的才学,就可以进入朝廷报效国家。   与其说是选拔天才少年,其实就是在打捞流落民间的天才,给他们一个科举以外的机会。   科举的改革,要推迟四年,今年开始全国通告并传播规范参考书籍,明年到大后年都用来给考生备考,并流通样卷,让他们更清晰的认知自己是考文还是理。   虞璁甚至能脑补出来,到时候全国上下刷题补课的迷之景象,搞不好最后的状元大省,还是在江浙那一片经济发达的地方……   杨一清在设计文科题目的时候,更注意把题目和如今‘实业兴国’的方针,以及‘知声堂’、‘云禄集’二新立场所设定的时事捆绑。   由于皇上指定了让徐阶来负责文科的评审,他还特意请人把杨左侍郎唤来,两人共同商讨了一番。   这城南新设的农贸商贸市场,在赵大人的规划之下,现在功能区分的更加清晰明了,但百姓们未必能知道这些。   知声堂明日将详谈介绍这陛下赐名的‘云禄集’,回头再一考试,也能帮助陛下带动京城百姓对此市场的了解。   “总体来说相当不错,”虞璁放下卷子,满意道:“这卷子保密工作要做得好,五日后知声堂放消息,十日后一批批的进去考试——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直接把卷子派人印刷翻印,留适当的空白出来,供他们答题。”   “印刷?”杨一清茫然道:“皇上想印卷子?”   “不错,这负责印刷的宫人先拘在一出,不得外出,吃饭就寝都在院内的房子里,派人日夜守着,”虞璁回忆着高考和自主招生的制度,解释了许多细节,又叮嘱道:“这来考试的如果人多,便开放知声堂作第二考场,上午文下午理,过时不候。”   回头跟陆炳交代一声,让他派人去维护考场秩序。   就算有人想作弊……也未必能做得出来说实话。   无论是京城还是全国,都没有理科教育的基础,所有能读书的士子都是四书五经翻来覆去背大,哪里懂这些东西。   也正应如此,这猝不及防的一出考试,才更能烈火炼真金的寻觅天赋异禀的能人。   杨一清吸取了之前几次开会的经验,此刻也掏出小本本来,把皇上讲的许多规矩都一一记下,心里暗自称赞不已。   “回头出了成绩,把结果给朕过目一眼。”虞璁想了想嘱咐道:“若真有能人异士,切记,不论男女老少、出身如何,都算成绩作数,朕到时候要亲自见他们一眼。”   没想到的是,这一考,还真考出个老相识来。   未来之事暂且不表,待杨一清走了之后,虞璁想了半天,发觉一切都推进的相当舒服。   说到底,是自己基础工作做得好,又笼络了高层的这几个带头的大臣,下面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或有异心。   批完折子之后,陆大人也终于结束了三个时辰的辛苦工作,匆匆回来陪皇上用午膳。   他风尘仆仆的,衣袍上还沾着灰土,一看便是策马疾驰后被风卷上的。   黄锦知趣的退了下去,免得听见皇上谈公务机密之事。   鹤奴跟一堆形形色色的大小官员打完交道,登记的手腕都酸了,一想到皇上昨日的嘱咐,也略有些忐忑的过去吃饭。   三人围着餐桌坐下,倒有种小家庭的感觉。   虞璁山珍海味吃腻了,索性让宫里包了各种口味的饺子,再来一盆疙瘩汤,卖相淳朴但也滋味甚好。   但司礼监那边怕是会错了意思,一碟饺子里每一只的味道都不同。   一开始还是寻常的三鲜菌菇、虾仁鸡蛋,后头从萝卜羊肉、鲅鱼小葱逐渐变化到鲍鱼海参,燕窝甜瓜,一整盘吃下来,完全没有重样的。   朕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一边默默感慨着真是奢侈啊,一边同他们一起聊天喝酒吃饭,中间陆炳想起了什么,慢慢道:“今日出宫办事的时候,我瞧见公交车了。”   “嗯?”虞璁眼睛一亮,吃饺子都忘了蘸醋:“怎么样?坐的人多吗?”   “坐的人多,看得人也多。”陆炳认真道:“我还下马问了问,说是一开始就零星几个二流子敢上去坐坐,后来下车后说果真价格也就几文钱,还可以从城东坐到城西,现在都抢破头想尝尝新鲜了。”   “不会超载吧?”虞璁想到了什么,略担忧道:“秩序如何?”   “赵尚书之前想到了这点,每辆车上都配了带刀的侍卫两人,一个收钱一个数人,人满了就不放了。”陆炳解释道:“车夫也提前跑了好几趟路线,现在哪怕两辆车碰了面,也不会把路堵死,都是个中好手。”   “那就好,”虞璁松了口气,喝了口汤道:“要不咱们三个,下午去坐公交车试试?”   -3-   皇上是一天一个主意,一拍脑袋又一个主意。   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惯着他呗。   刚好这宫里给鹤奴又新做了一身衣服,明蓝绸缎套在身上,更显得肤白如雪,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虞璁身穿玄紫通袖配四兽朝麒麟袍儿,腰束四指宽鎏金茄楠香带,脚踩粉底皂靴,束了长发束为长脚幞头,端得是一副官老爷的模样。   不过像他这么年轻的官老爷,恐怕京城可并不多见。   三人又从西南侧秘道出宫,慢慢悠悠去了东城。   相比第一次出宫的惨痛经历,现在当真是好了很多。   赵大人自从得知皇上经常秘密出宫之后,就嘱咐官吏时刻巡查管理城中的清理情况,起码不让百姓再把排泄物到处乱倒。   三四个月前就开始清理沟渠,扫洒后再铺设排污管道,眼下虽然还没有完工,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皇上坐在马车上观望了半天,咦了一声道:“这街上的乞丐流民,还真的少了许多。”   陆炳嗯了一声,解释道:“自从工部事情多了之后,原来的人手就不够用了。”   不光如此,由于田产在不断地回收和发还,现在无业游民也有六七成能在京畿附近重新靠种田为生,想来未来几年京城都难有饥荒之类的事情了。   马车停靠在车站的不远处,鹤奴小心的把虞璁扶了下来,两人一瞥就看见了那长长的队伍。   ……老北京公民秩序这么好的吗?   虞璁一歪头,看见刚才被挡住的一个小吏,正持了木刀在旁边巡逻。   想来是赵大人的主意吧。   老百姓们没见过公交车这玩意儿,也不懂坐车和等车的规矩,这个过程肯定要靠规则和监管来培养,让大家都养成习惯。   等再过五六年,城里的人们都熟悉了公交车的往来,到时候哪怕身边没有官吏监督,不守规则的人也会被白眼和叱责,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公民素质也已经提升和稳固了。   “你过来一下,”他笑着招招手,示意小吏过来。   当差的冯二正漫不经心地管控着大家乘车的秩序,一听见有人唤他,回头一瞥,竟是个乌纱帽的官大人,旁边竟然还站着那不苟言笑的陆指挥,向来是个大人物了。   “参……参见……”他略有些慌乱的站直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不必多礼,”虞璁笑吟吟的挥手,示意他放松些:“这京中,如今现在有几条线路?”   “回大人,试运行结束之后,一共设了十六车四条线路,基本覆盖了整个京城,基本上每天都人满为患,”冯二当初便被训过话,把这些早就记得滚瓜烂熟:“其中内外环线路各有一辆公交车,专供女子老妇搭乘,以保护清誉。”   “相当不错啊。”虞璁点了点头,正想问句什么,突然听见了洪亮的响铃声。   这铃铛是好几个大铜铃同时摇摆作响,又有纷纷扬扬的马啼声接连而至。   随着马车夫熟练的收紧缰绳,公交车缓缓停下,在站台附近停稳。   一个身着官服的小吏把头伸出车门旁无栅栏的窗外,高声呼喊道:“只许上来五个,排队上车!”   人群中传来纷纷的叹息声,十来人的队伍缓缓往前移动,头五个踩着阶梯上了车,还拿了准备好的铜钱,投进了开缝的木箱子里。   “赵大人当时在知声堂嘱咐了,凡是私收车钱被发现的话,举报者可以得五两银子的奖励,”冯二见这官老爷和蔼又宽厚,大着胆子道:“不过百姓没家底的也不敢讹钱,现在都相安无事,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虞璁听到这儿心里一喜,瞥了眼鹤奴。   鹤奴麻利的掏了碎银赏他,又回头试探道:“咱还坐不?”   “不坐了,排队也够麻烦的。”虞璁想了想道:“陆文明,我之前想找个有宅邸田亩的地方,专供杨大人他们那边研究些七七八八的,你可有推荐的地方?”   陆炳想了想道:“这事儿交给我来办就好,不必担心。”   “嗯。”虞璁点头一笑,拖着鹤奴买糖葫芦和驴打滚去了。   等两人捏着糖人回来,虞璁一摸口袋,脸色忽然就变了:“完了,我新佩的那块翡翠坠子不见了。”   恐怕是刚才在人群里拥挤了一会儿,不小心给弄掉了。   这东西虽然对皇上而言没啥,也不算很贵,但是在虞璁眼里不比故宫的哪一个展品差,真弄丢还怪心疼的。   陆炳神色微变,安抚道:“不必紧张,回头送你一个。”   鹤奴看向他,憋着笑佯装看风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唤:“请问,这是您的东西么?”   虞璁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拿着他的翡翠玉佩,神情平和又恬淡。   “诶,是的,”虞璁笑道:“多谢。”   那少年脚步略迟缓的走来,似乎有些跛足。   虞璁接了玉佩,又道了声谢,关切道:“你还好吗?”   “这个么?”那少年垂眸望了眼腿脚,故作轻松道:“不碍事,娘胎里带出来的。”   鹤奴在一旁相当快的掏了金叶子,跟着感谢了几句。   少年也没有推辞,仅垂眸一笑,便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虞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总是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诶。   杨慎在国子监呆了许多日,才渐渐从惊弓之鸟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他原先受尽折辱,还被逐去西南,如今再回京中官场,不光许多人不认得,自己也只是强端出肃穆冷厉的神情,其实心里根本不淡定。   没想到的是,自从他得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从前的那些狗腿子又嗅着味道,纷纷凑了过来谄媚讨好。   不过这一次,杨大人也算活明白了许多,他也能从善如流的套话躲绊子,再将这些人一一送出去。   皇上点的是修工、医、农三科的大典,同时还要做出能一手握住精简小册子,方便印刷散播。   当年永乐大典修缮的齐全有理,如今再修订也方便了许多。   他在国子监遣走了多余的宫人,整体的效率开始稳定的上涨。   只是……这些事情,肯定是要跟皇上汇报一次的。   文渊阁同明一阁的书都已翻晒完毕,有破损的也已悉数补好,只是暂时收在一处,待整理好了以后再放回去。   杨慎思来想去,也不敢就写封折子递上去,索性再硬着头皮去乾清宫东殿预约了时间,找了个机会去见皇上。   他知道,单是修书这一项,能交给自己便已是委以重任。   可随着经部工部诸项工作轰轰烈烈的展开,还有从王阳明那儿听来的各种风声,他发觉陛下当真是雄心勃勃,未来还将不断地做出各种大事业来。   正因如此,杨慎的心里才渐渐地涌起悔意。   他的野心与才华,都渴望着被接纳和认同。   等这大典修完,他不甘心就在国子监安然的混完下半辈子……这些宏图霸业,也应当有自己的参与才对。   所以这种时候,面子不面子的,也好像算不了什么了。   虞璁上完朝回来睡了个午觉,虽然没陆大人搂着,倒也睡的人都陷进了被子里,鹤奴来叫了三道都不肯醒。   “陛下……”鹤奴无奈道:“您再不起来,这杨大人可就到了啊。”   “杨大人?”虞璁露了只耳朵出来:“哪个杨大人?”   “国子监祭酒,”鹤奴翻着簿子道:“下午来述职。”   杨慎?!我怎么把这桩事忘了?   皇上一个鹞子翻身就下了床,揉着脸道:“快帮我穿衣服。”   他近日同徐阶和其他几个官儿聊天,也隐约得知,这国子监现在运行的是越来越好,有秩序了许多。   顾鼎臣原先被换职时颇为不服,可一见是杨慎接手,也登时哑口无言。   杨慎在正殿里等了一会儿,皇上慢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等一套礼行罢,他才坐在龙椅上慢条斯理的道免礼平身,再赐了个座。   杨慎思忖片刻,仅客套一二,就开始阐述最近的作为。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速平缓坚定,吐字清晰干净。   虞璁听了一刻,心想这高材生就是高材生啊。   有的官儿来述职,啰啰嗦嗦罢了还一口乡音,听的人跟做英语八级听力似的,特别是福建那边提拔上来的官,一旦说不好官话,那基本上两个人没法交流……   但是杨慎哪怕在西南呆了几年,如今也是书香世家的做派,两三句便能深入浅出的讲清各种事情,用词也颇为文雅。   “不错。”虞璁想了想道:“如今的藏书分类,可有细则规章?”   杨慎愣了下,只如实道:“只按照分类编排,没有记录。”   “趁着这个机会,把两个藏书阁的几万本都编录登记下,”虞璁记得自己在小本子上记了图书馆的设想,此刻更是认真了几分道:“朕教你一个法子。”   英国有大英博物馆,有大英图书馆,中国完全可以建造更完整也更辉煌的建筑出来。   等国家全面发展了,这京中旧城都得改建成诸多的大型建筑,原先皇城根下圈的内环,也肯定得往外扩散到三四五六环去——搞不好房子还得涨价。   当下,要先把最基本的藏书都统计整理完善,方便日后重复印刷,造福苍生。   “这群书浩瀚,更应按照大类分好,每一大类再分成小类,并且逐一编号,就如银票般有来有去。”虞璁回忆着自己做图书管理员时的情形,解释道:“可以按十二天干地支来划分,军事一类,经济一类,文字一类,如此细分,才方便随时的整理查找,日后再录入编撰时也方便许多。”   杨慎没有想到皇上能把藏书和票号联想到一起,仔细一琢磨,心里豁然开朗:“臣谢皇上启蒙!”   “去吧,”虞璁笑道:“杨大人也记得修养身体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目前还没有人纠结为什么叫北京,这里还是解释下。   一开始原称是北京,朱元璋改名叫北平,然后朱棣迁都叫京师。   但是你改来改去。。。行政上好说,老百姓不一定记得住。   再者皇上本身习惯性叫北京,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嗯。   新角色登场了哟,有没有小可爱认出来他是谁w   ---   在现阶段的剧情里面,皇上和陆炳还没滚过床单,只是窝一块睡觉而已。   因为虞璁本来私底下很粘人爱撒娇,陆大人表示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宠着他呗。   感谢我们谈谈和松涛听雨的地雷包养~~啵唧一口=3=   -不定期更新的穿越小番外-   -1-   陆炳和虞璁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现世的卧室里。   虞璁愣了半天,看了眼桌子上的电脑手机小黄漫,又看了眼浑身赤裸一脸茫然的陆炳,懵了半天:“???”   虞绛一打开门,猛地捂脸道:“夭寿啦!!我弟弟在房里藏男人啦!!!”   陆大人:“……”   -2-   一合计陆大人适合从事什么职业,虞璁第一反应就是去研究古代文学史或者历史。   都是大明朝过来的,这读本古籍不跟玩儿似的,何况书里还全是熟人……   陆炳还并没有了解情况,仅茫然的看向现代装扮的虞璁,突然有一丢丢不开心。   露胳膊露腿的,像什么样子,全给别人看干净么。   某只正翻着书,猝不及防的被压到床上,被*&^^%$&)$@……   喂你到底讲不讲道理啊。   “不讲。”   -3-   后来陆炳去了中医药大学,但是照登记照的那天,虞璁忘了跟着去陪他。   据说当时闪光灯一亮,这位不知道从哪里直接抽了把长刀出来。   猝不及防的被刀架住脖子的摄影师:“???” 第29章   皇上再醒的时候, 鹤奴的神情相当不安。   最近这段日子风调雨顺的,京城里有关朝廷和皇上的口碑都越来越好, 能出什么事……   “皇上, ”鹤奴小心翼翼的唤道:“皇上, 徐大人来了。”   正是冬夜,无论是窗外寒风的呼啸声, 还是小炉里炭火的噼啪作响,都让人格外的睡意昏沉。   “来了就来了, 你这什么表情……”虞璁揉着眼睛道:“现在几点了?”   “寅时三刻。”   才三点十五?难怪自己感觉也没睡多久啊。   他一扭头,见陆炳还半抱着自己,睡的很安静,看起来很乖。   哎, 徐大人你这真的是……   什么事至于大半夜的冲过来啊。   “要不, 我替您回绝了他?”鹤奴也感觉这时间太不合适了,可偏偏徐阶被放在白名单里,刚才冲进东殿的时候把值夜的小太监吓得一愣一愣的, 连滚带爬去西暖阁找自己了。   “不用。”虞璁打了个哈欠,在陆大人脸上吧唧了一口,慢悠悠的接过晨衣起身下床:“回头你跟黄锦说一声, 近日风大,免朝三天, 有事直接递折子。”   再过个三五年,等会议机制和奏折流程都调整成熟了,这早朝也可以废了。   当然, 隔个十五天一个月再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一次,也不是不可以——算是封建时代的特色,让臣子们都这么着步行数里再站一两个时辰,权当做对天子和皇室表忠心了。   这三更半夜的,徐大人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   不会是王大人又病了吧?!   虞璁一想到这,忙不迭加快了脚步,匆匆走了过去。   一去东殿,徐阶正喜上眉梢的等着自己,还没等他开口就唤道:“皇上!”   他的披风都在往下滴水,向来是沾了霜露。   哦,这么高兴,那王老头儿肯定没事。   虞璁打了个哈欠,又把手揣在鹤奴递上来的狗皮筒子里:“何事?”   “臣刚才批完了所有的文科新卷,特来向皇上报喜!”   呵——大半夜的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你信不信我把陆大人从床上叫起来抽你屁股?!   一看皇上神情离开带着薄怒,徐阶忙不迭道:“这京城第一名,不单是才论双绝,还把经部之事谈的一清二楚,臣等都自愧不如!”   嗯?让徐阶都自愧不如的还能有谁……   虞璁见黄锦急急忙忙的过来了,示意他去端三碗汤圆,再炸几个猪油饼过来。   鹤奴知道皇上起床肯定会饿,还端了三五串肥硕流油的烤羊肉来,附赠一杯清茶。   虞璁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抿了口茶开始撸串,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徐阶忙坐正了,字正腔圆道:“严世藩!”   “噗——”虞璁直接让茶给呛着,猛咳了一顿上气不接下气道:“严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严·世·藩!”徐阶巴不得多念一遍这才子的名字,兴奋道:“文采瑰丽,策论深刻,举京城上下再无能及他的人!”   好好好,好你个徐阶。   虞璁任由鹤奴给自己拍背顺气,又咳了几声,半晌没缓过神来。   这严世藩,怎么就跑到京城来了?   他爹严嵩不还在南京当礼部尚书呢嘛——这天才少年选拔考试,没把徐文长给召唤上来,结果把这货给抽到了?!   关键是这次的文科考官是徐阶徐大人啊,你知不知道你某一世里跟这货整整怼了大半辈子啊喂!   徐阶还没反应过来皇上在想什么,只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卷轴,将那少年郎的文章展开给他看。   刚好这时候黑芝麻汤圆也端了过来,虞璁索性边吃边看,让鹤奴也在旁边吃点东西暖暖胃。   字是好字,文是好文,就是人怎么瞅都记得是那个祸患嘉靖朝无数的王八蛋。   “这严世藩虽然年方十五,但他一眼就看出来经部哪里不足——”徐阶现在哪里还有困意,兴奋道:“经部如今新成立,必然要修撰典籍再提升工农之修,他在文章里建议辟良田专做试验之用,以证古法真伪,待核查之后再精修细编,将来在知声堂里传讲,以荫庇百姓!”   屁!这些事情明明是我先想到的好不好!   就算那小子想出来了,那也是后来的!   虞璁又困又有点小不爽,只沉声道:“陆大人已经把试验之地找好了,连帮忙务工的农人都一并聘了。”   “当真如此吗?”徐阶惊喜道:“陛下,由此可见,此子深谙陛下之道,乃一鬼才!”   你这违和感有点可怕啊徐大人。   皇上示意徐大人别激动,先把汤圆吃了,反正都这个点了,大不了讲到天亮去。   他边吃边想,到底自己错过了什么。   如今是两京制,南京那边虽然六部仍在,只不过所有官员都在混吃等死而已。   严嵩在那里呆了许久,现在还完全没有出头的迹象啊。   何况这货就算被提拔到京城,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否了。   虞璁想了一想,又觉得还有点不爽。   还有……这徐大人有时候认准了什么,完全会把自己拿捏住。   他看起来莽直,其实从来都如鹤奴一般,在迎合着自己最深处的性子走。   哪怕无法无天的半夜闯过来,也是知道自己如今最求才心切,同时在日夜操心着经部的大小事情,怎么可能愿意错过严世藩带来的出色主意。   也正是徐阶和鹤奴这样的人,明里暗里帮了自己的不少忙。   徐阶见皇上神色稍霁,又忍不住推销道:“这个严世藩——”   “好了,你明天下午把他带过来,朕亲自见他。”虞璁打断道:“这碗吃完都回去睡觉去。”   鹤奴夹了个猪油饼,咔嚓咔嚓的咬起脆壳儿来。   “那,那位排理科榜首的女子,也一同召过来?”徐阶试探道:“臣回头顺路给杨大人带个话去?”   “理科榜首?”虞璁愣了下,皱眉道:“理科的已经出来了?朕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哦是这样的,理科前天成绩就出来了”徐阶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帮杨首辅开脱道:“这理科卷子改起来容易,但是杨大人心细,还要再核分两遍——当然成绩低于七十的,已经作废卷处理了。”   “所以你说的那个女状元是谁?”虞璁连饼都没心情啃了:“理科第一?!考了多少分?”   他还真挖了个宝出来啊。   “回陛下,一百五十分整,一题不错。”徐阶解释道:“听杨大人说,理科过一百分的只有六个,其中这第一名戚灵,竟然是王阳明王尚书家里的一个婢子。”   “竟有如此奇事!”虞璁拍掌笑道:“都回去睡觉!朕明日睡饱了再来见他们!都给朕带过来!”   “那其他名次靠前的……”   “交由你们考量!”皇上这时候吃饱睡足,困意又上来了,索性摆手道:“赶紧去吧。”   鹤奴相当自觉的叼着半块猪油饼点头作揖,暗里也在帮着皇上赶人。   徐阶恋恋不舍的把一肚子话咽下去,也行礼之后,趁着夜色和兴致归去。   皇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急着去做些什么,而是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倒不是在纠结严世藩之类的事情,毕竟有些史料记不清楚,还得等见了面再说。   但是,他从穿越以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弄明白一个问题。   怎么这些年,大明国就这么穷呢。   之前原主放弃收回河套一带,也是很大程度上受困于兵饷之类的问题。   在现在这个时候,真正的大贪官也就张璁桂萼二人,要不是活儿还没干完,早就抄家剥个干净了。   要说贪,旧书里的徐阶跟严嵩没好到哪儿去。   徐阶家里二十四万亩良田,比严嵩多了不知道多少,可是他噱头博够,后世没人不称赞他。   也只是谁吃相好看了些而已。   陆炳执勤回来,见皇上不在正宫里,便顺着路找到了寝宫。   那凤眼长眸的男人正窝在被褥肩,神情略有些茫然。   他扭头看到了自己,伸长手道:“要抱——”   陆炳无奈一笑,放下了佩刀,小心的坐了过去,生怕身上的寒气让他不舒服。   虞璁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又抬头接了个吻,这才满足的继续道:“陆大人,你说怎么我爷爷的爷爷那几辈都这么有钱,现在宫里穷的叮当响呢。”   要不是经济条件太差,他现在肯定直接把印刷机造个几百台,再开设诸多学院了。   陆炳家里世代为官,自己耳濡目染又读史极深,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也许是因为海禁。”   虞璁愣了一刻,怔怔的松开了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急切道:“你继续说?!”   “我爷爷和祖上,之前都见过永乐年间海外带回来的珍品,”陆炳解释道:“听我爷爷说,那时候郑大人还带回来五十两重的一整块黄金,还有数不胜数的珍奇玩意儿。”   对啊!   这个时候如果说打海战,谁怼的赢中国啊!   如果说陆地战因为马匹种类和骑兵训练质量的差距,还需要战术的弥补,海战在附近一带看来——完全是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且不说日本那边还在纷争,光是南下印度尼西亚、泰国那一带,哪儿不是文明未被开化发展的地方?   他在这一刻终于被唤醒了尘封的记忆,想起来当年郑和率领军舰商船乘风破浪,哪怕人家不愿意开港通商,都可以暴力强拆的碾压过去。   那个时代的永乐朝风调雨顺,个个都富得流油!   皇上一想到这儿马上就精神了,却又下意识的接了一句:“所以,为什么后来禁了呢?”   他要弄明白前后因果,才能更好的搞清楚根本问题在哪里。   如果说重农抑商,是为了保护国家的税收,那非常情理可原。   中国现在就是以小农经济为主,从前大量的私田被吞并强抢,如果还发展商业的话,会造成大面积的饥荒,然后进一步激化社会矛盾。   可是——海港通商为什么会被禁?   他清晰地记得,在未来一二十年后,日本就会因为这个问题骚扰福建沿海一带,然后胡宗宪和徐渭会挺身而出,破局解难。   可是明明是可以通商的啊!   “我爷爷那时候跟我讲,当时宫里的文臣们执意要海禁,理由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陆炳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可臣不这么认为。”   虞璁这一刻恨不得把他揉到怀里,阿彷真是经济适用型啊,人帅身材好还有脑子,放在现代也恐怕是个炙手可热的好男人吧。   “怎么说?”   陆炳想了半天,没有吭声。   他之所以能够理解这其中原委,就是因为自己进宫之后,见过也经手过太多血腥的案子。   在所谓的礼议和规矩下,隐藏的是权力的争夺。   在权力的掩饰下,最为根本的,其实是利益。   正所谓天下熙熙,往来皆利。皇上如今改革阻力颇小的原因也在于,他加强了权威的统治,同时又兼顾了绝大多数臣子的利益。   包括在开会的时候,他都着重强调过未来涨薪的制度发展,想必衙门内外都传遍了。   知声堂和公交车的发展,也给老百姓、官员们的家眷们一众好处,谁会对甜头说不呢?   “臣以为,是因为文官。”   皇上愣了下,这个答案超出了他的预期,也完全无法与之联想。   “陛下也知道,近年来士子才子多出江南东南,不外乎是因为那里风调雨顺,富裕而不愁生计,才有更多的百姓有机会读书科举,并且形成了越来越多的书香门第。”平湖陆家本身也发源于此,陆炳再熟悉不过那儿的环境了。   “也正因如此,当太监们携财归来的时候,他们一瓢羹都分不到,才会恼羞成怒。”陆炳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设想,所以说的格外慢:“这只是臣的揣测,但确实一众东南士子发觉宦官羽翼日丰,定然会觉得被威胁。”   虞璁听他讲完,也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当时永乐的船队开过去时,皇帝的目的在于宣扬国威、寻觅珍宝。郑和的目的在于朝拜麦加,一睹圣地。   但是这些商贸交易的财宝,几乎都落入了国库和宦官势力的手里,文官们无缘出海,但眼瞅着东南一带因此商贸振兴,哪里不会眼红的慌?   说到底,是当年朱棣心大,没往这方面想。   要不是一众文官极力诋毁,这商贸也不会停啊。   后来的皇帝们劣品率太高,真正属意治国的根本没有几个,还一个个被太监们糊弄的跟傻子似的,一想都让人头疼。   “朕知道了。今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先这样——朕下午去见那两个神童,你去带着农部的人熟悉试验田和基地——那片地方就起名为泽天府,”虞璁揉了揉脑袋道:“你让鹤奴去找六部主事开会,左右都御史还有那些高官们统统叫上。”   “今晚酉时三刻,老地方开会!全部都得来,腿断了都用轿子抬进来!”   -2-   鹤奴就差把腿跑断了。   他不光要给大人们一个个递帖子,还得一个个的解释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皇上最贴近的内侍,每天每时都有人变着法子套话。   要不是自己从小在那种腌臜地方长大,练了一张巧嘴儿,搞不好就被谁忽悠进套子里了。   皇上先是半夜宣布停朝三天,又宣布晚上开会,还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   这会议室算上六部要员和重要的御史,当真要把整个屋子都全部坐满。   座位就那么多,恐怕还得有人站着。   最可怕的是,皇上下午一堆事要忙,只轻描淡写的让他转达一句话。   “朕要开海禁。”   鹤奴没读过太多书,对朝堂旧事也不懂,只是跟这些大人传话的时候,那些老头儿大爷们全都跟瞬间吃了炸药一样,有些激动地直接开始抓住他的肩膀乱晃,压根不给他逃跑的时间。   你们一个个读书人都这么凶的吗!!!   我要去跟陆大人告状!!   整个下午,六部的高层都沉浸在磨刀霍霍向皇上的氛围里,有些又情怀又怕死的老臣甚至开始写诗,写着写着就掩面嚎啕,大有种国将不国的倾颓感。   也只有经部上下淡定自若,还抽了个空子一起喝茶嗑瓜子。   哪怕皇上搬头猪来当官,他们都未必会见怪。   经部挑选的原本就都是锐意改革、灵活变通的官员,再加上皇上最近跟他们接触颇深,时不时的提些新点子出来,一开始哪怕非常不习惯,到后面都会感觉振聋发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皇上那真是个妙人儿啊。   当然如果陆大人听到这私下的议论,恐怕又要黑着脸拔刀了。   与此同时,虞璁心情非常复杂的坐在龙椅上,等着黄锦通报往来。   那个理科天才软妹暂且不说……他见到严世藩的话,恐怕心里还真没底。   这严世藩的才华,那是明清两代都无可否认的。   哪怕他们严家跟臭狗屎似的被戏文骂了无数遍,贪污害人的例子都不胜枚举,也不能掩盖这一事实。   在这旧史里,严世藩就是京城第一鬼才,当然那时候的京城,可没有王守仁杨慎之流。   嘉靖帝在中后期,是个非常喜怒无常又难以揣摩的皇帝。   他喜欢写字条让臣子们猜哑谜,但无论是言语还是寥寥几字,都晦暗难懂。   就连机敏如徐阶,都经常有猜错的时候,也没少看过皇上的冷脸。   只有一人,从来都是即阅即懂,比皇上肚子里的蛔虫还懂他。   那就是严东楼,严世藩。   皇上喜欢青词,他就是文藻最为华丽的笔。   皇上严腻御史,他就是出手戕害的主谋。   就连严嵩得宠,那也完全是靠这个儿子当枪手当主谋,全程跟着神队友一起走,儿子说要哭,他就能跪在夏言面前,嚎啕的涕泪交加。   就这种人,哪怕现在才十五岁,他也没有降服他的自信。   ……要不打死扔去喂狗?算是为民除害了?   正在左思右想之际,黄公公扬长声音通报,告知此二位来了。   虞璁冰冷了神色,坐定了等他们进殿。   那民间打扮的婢子穿了沉香色雁衔芦花对襟袄儿,下着藕色线绛绿百花裙,鬓畔略点珠翠,翠花钿作莲花形状。   一看便是王大人始料未及有这档子事,却还是吩咐人打扮收拾好了给送进了宫里来。   她的眼眸若寒玉一般,透着洞悉又明亮的光芒,神情清冷又恬淡,好看的若月中仙。   虞璁看到她时不由得一愣,心想这宫里的妃子们要是知道这事儿,搞不好就横吃飞醋了。   有容貌的才女,往往是活的最艰难的。   正因为她有花月之貌,所以会面临更多的诋毁和猜忌,也难以在男权社会里立足。   还没等皇上想完,严世藩跟着进了殿内,站在了这戚灵的身侧。   ——却正是那日为他拾玉的少年郎!   虞璁瞳孔一缩,心想坏了。没法狠心拎他去喂狗了。   当时看到这少年跛着脚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居然就真的是他严世藩!   还是十五岁时招子俱在的严世藩!   严世藩的眼中微露笑意,仿佛并不惊讶他的身份,与戚灵一起从容行礼,道了一声皇上万福金安。   虞璁半晌说不出话来,又看了眼候在旁边的徐阶,沉声道:“那日,你怎么认出来朕是君王?”   严世藩没有说话,只把目光看向了他手上的金扳指。   ……我怎么把这一截给忘了。   虞璁揉了揉额角,轻咳一声,示意这戚灵先在一旁坐下。   他望向那个仍虚虚站着的严世藩,挑眉道:“年方十五?京城人?”   “家父严嵩,任南京礼部尚书,不才随父朝觐入京,因远亲挽留逗留了数日,巧逢考试。”   皇上深呼吸了一刻,再度问道:“那估计还有两年,你就要萌父荫入国子监读书?”   严世藩略一点头,神情仍从容不迫。   大概是他现在才十五岁,连发育都才刚刚开始,并不是历史中的那个大胖子。   看起来也不算柔弱,只是身子略虚浮而已。   如果遣宫里太医好好调养一下,每天多打两套五禽戏的话,还是有希望健康成长的。   “你……可愿意入朝为官?”   徐阶神色微动,是入夜前就盼着皇上说这句话许久了。   虞璁看了眼徐阶,心里还是不太放心。   这严世藩一看就是个小狐狸,要是扔给徐阶那个老狐狸来教,指不定变成两大祸害。   严世藩微微一笑,行了个大礼:“回禀皇上,东楼愿意。”   不行,不能交给徐阶。   这少年还在养成阶段,越发要给他充分的培养和引导——   严嵩那空架子就扔回南京,父子隔得越远越好,过年啥的见个面就成了,千万别让那老糊涂影响他太多。   “这样,朕回头问问王阳明,是否愿意收你为义子。”虞璁缓缓道:“徐阶,你先安排他在国子监住下,就算作提前入读了——等朕定夺之后,再告诉你们下一步的打算。”   严世藩虽然是第一次面圣,但也不骄不躁,举止从容,应了一声便退在一旁了。   “戚灵,是哪里的人?多少岁了?”   “回陛下,民女年方二八。”那女子缓缓起身,走至中间又行了个礼,简单道:“出身京畿农家,今年被卖作婢子,入了王大人府里。”   “那些题目,你都是如何会做的?”   “民女认过字,从前打小习惯了帮父兄算赋税徭役,这些题也不算太难。”   ……整个京城就你一个考满分的啊朋友。   “戚灵,”虞璁深吸一口气道:“你可愿意做官?”   那少女惊异的抬起头来,不知所措道:“可,可是……”   “你现在有三条路可以走。要么领了赏钱百两,随意行事,或者做不记名的隐官,离开王大人的府邸,在自己的宅院里每日帮密史计算要务。”虞璁将思索好的路数一一说出,语气一顿道:“又或者进入工部,朕赐你工部文思院正九品大使一职,从此点卯履职,与男儿无异。”   他不敢贸然让一个女性拿到过高的官职,这只会让她面临更激烈的攻讦和设计,还不如靠她自己的能力和眼界,一步步的走上去。   若是能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存活下来,日后也必定会有大用。   她的入宫,将进一步激励那些女性去学习思考,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可同样的,这个时代的女性,倘若想自立起来,用独立的身份进入这个社会,拒绝被物化成取悦男性的工具,也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他无意帮她决定任何的事情,也并不愿意为她未来的荣华又或者惨境负责。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活到怎样的高度,都是你一人的事。   戚灵咬唇想了许久,才开口沉声道:“民女想试一试。”   “好!”虞璁抬眉一笑,起身挥袖道:“朕赐你一旨——你入朝为女官之时,任何人胆敢猥亵冒犯,行不轨之举,你都可以来直接面圣告罪,乾清殿上下都会护着你!”   仿佛心中最隐秘的恐惧突然被看破,戚灵镇定了许多,长长的又行了一礼:“谢皇上。”   他们四人又交谈了许久,才意犹未尽的散了。   鹤奴一进殿,虞璁就知道他来提醒自己去用晚膳,准备晚上的会议。   从前开会还有空打个腹稿,今天事发突然,又不能拖着,只好如此安排了。   黄锦招呼着宫女们把珍馐玉食一样样的端上来,鹤奴在旁边看皇上吃着梨子,不安道:“皇上,他们都跟要吃人似的,我觉得有点慌啊。”   “陆炳呢?”虞璁抬眸道:“等会叫陆大人跟着去,情况不对就拔刀扬威,听见没。”   鹤奴忙点了个头,打算退下去。   “等等——”虞璁又抬手道:“你把朕的那块惊堂木给翻出来。”   他也有预感,今晚,恐怕又有一场恶仗要打。   -3-   皇上一走进去的时候,感觉气氛都是凝固的。   从前那些低眉顺眼的人里,今天有好些都挺胸抬头的看着自己,怕是终于有了不少应声的人,大可以再挺直脊梁一次了。   杨慎坐在他们中间,神情略有点复杂。   这个气氛和感觉,都像极了自己从前的那场案子。   虞璁的身后站着陆炳,还有三个锦衣卫走了进来,持刀站在三个角落里。   当他们的绣春刀在灯下反射光芒时,就已经有人开始变脸色了。   杨慎半垂眸,敛气屏神的坐在人群中间,他非常好奇这场闹剧会如何开始,又会如何收场。   ——难道陛下和这位陆大人重新交好,就是为了今日再铡一番这些臣子的逆骨吗?   伍文定,李承勋,两个御史都跟机关枪似的架好了,上来就准备开始喷。   这两位都是武将出身,不光身上有功绩,怼起人来也都是一流的啊。   虞璁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眼神毫不退避的一个个看了过去。   在这一刻里,他的威压突然无形的展开,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都来了。   杨一清王守仁这样的老油子,世界观不是非黑即白的,定然不可能站起来带头。   那么……其他的人,也都无足畏惧了。   “开始吧。”虞璁缓缓坐了下来,把玩着那块惊堂木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一个个来吧。”   那长得跟猪刚鬣似的李承勋猛地举起手来,在得到点头示意之后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如钟:“皇上——海禁可断然不可!”   “祖宗们禁了多少年的东南海贸,就是为了稳定局势,定住国家!”   好像一个个来太慢了?   虞璁想了想,又开口道:“不如这样,先给你们半柱香的功夫,想说什么说什么——只要朕听得见。”   下一秒,他的对座站起来一个老臣,一脸的痛心疾首:“皇上若是执意开海关,老臣今晚就死在这也不足为惜!”   “陛下,出海远贸劳民伤财,如今百废待兴,万万不可啊!”   “这先祖有遗训……”   一个个声音争先恐后的响了起来,生怕被谁的声音压了过去。   虞璁双手交叉听了许久,忽然开口道:“这一个一个的,给了你们一下午的时间,就只知道跟朕说这些东西?”   刚才还越来越高的声势截然而止,所有人都愣愣的看向他。   “当初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了多少白银黄金,低价囤积了多少苏麻离青石,交易了多少苏木沉香,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不曾查阅过吧?”   “舰队中六十三艘宝船耗费几许,总造价到底有几十万两,有一位大人纡尊降贵的去问过吗?”   “‘——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皇帝抬起头来,笑的轻蔑而又冰冷:“这也是先人古语,怎没听见有谁引用过?”   “朕给你们一下午的时间,不盘逻辑,不思虑得失,现在都跟泼妇骂街似的,谁嗓门高谁就有理?”他的指节不紧不慢的敲着桌面,语气寒意森森:“李大人,你刚才说,这海贸劳民伤财,是吧?”   被点名的李大人本能地想要往人群里缩,此刻立马就怂了,只唯唯诺诺道:“臣……”   “朕问你,伤财与否,手上有数据比对吗?”   “一个个说祖宗曰前朝能臣曰,你们真的在乎这件事的对错,连最基本的得失都不计算的吗?”虞璁缓缓站了起来,阴影无声的蔓延:“还是说在座满堂文武,连个识数的都没有?!”   “黄大人说朕不从就死给朕看是吧?那大可以去死好了——这天下君主的决策竟然要靠威胁才能动摇?黄大人说死就死,这衙门的事国家的事都可以甩手不管了,是这么个道理么?”皇帝冷厉了脸色,一巴掌就狠狠拍到了桌子上:“朕看你才是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杨慎眸子微睁,下意识的看了眼杨一清。   老首辅面露一分笑,依旧坐的平稳。   那黄姓老臣被吓得战战兢兢,恨不得跪下来求饶,偏偏这堂里座位拥挤,根本没有他跪下来的地方:“臣知罪——臣知罪!!”   “你们是只想争个对错,还是争个输赢?”虞璁并没有理会这个连声求饶的老臣,如同猎鹰一般的一个个看过去:“真若在乎东南局势,可有一个人查过近年的文献报告,跟朕讲讲这禁与不禁有如何区别,倭寇又是以何等猖獗的形式骚扰沿海一带——”   “难道禁了这海关就天下太平了吗?!!”   李承勋脸色一白,讪讪的坐了下去。   “都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那朕问你们,”虞璁接过鹤奴捧来的簿子,直接摔在了桌子的正中间,啪的一声像是甩在了所有人的脸上:“朕问你们——仁义道德可以救饥荒洪涝吗?仁义道德可以收复河套吗?朕以仁治国,那些藩王臣子就不贪不祸乱百姓了吗?!”   这话说的颇为离经叛道,在场许多人都变了颜色,可下一秒陆炳直接抽起雪亮的刀刃来,犹如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黑豹一般。   “好,都不愿意朕改革科举,都要保住这四书五经至高无上的地位,”虞璁抬手就握住陆炳的剑柄,猛地一扬亮出了绣春刀的雪刃:“你们当中有谁,靠讲学四书五经就能救济灾民,就能赶走前朝的王振刘瑾?!”   这话一出,刚才还颇有微词的一众文臣,登时晦暗了脸色。   他们都记得,都记得土木堡之变,记得宦官们轮番把持朝政,视鸿儒如草芥。   杨慎杨一清王守仁也明显想到了前朝种种荒唐的丑事,神情沉重了起来。   “区区一介不识字的太监,都能在你们头上为威作福,这就是论语教你们的?!”陆炳抬指一寸寸拂过那长刀,猛地将它掷在长桌上:“又有谁,不是靠这刀马火炮,而是靠温良恭俭让去制住鞑子,不让他们一寸寸的犯我河山!”   全场寂静无声,几十人的呼吸声都微乎其微。   “都哑巴了?”虞璁突然笑了起来:“刚才还争先恐后的,还说要以死明志,这一刻都不说话啦?”   “朕问你们,这救济苍生,是只靠仁德就够了吗?”   “要的是钱!你们都读书读到哪里去了?!”   “军饷不要钱吗?赈灾不要钱吗?哪怕是修筑个祈福超度的庙堂,都是菩萨送的吗?”   “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在这谈古论今,仿佛开了这海关便是让了皇位似的,”虞璁双手按着这桌子,眼睛凝视着前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朕是不是忘了,你们一个个都吃的脑满肠肥,哪里管百姓如何?”   张璁桂萼身形微动,死命的绷着神色,其他人也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或窘迫或尴尬的低着头,哪里有刚才那番步步紧逼的样子。   “好啊,既然都不同意开海关,那就一个个抄家抄过去好了。”虞璁轻松道:“不是让朕学先祖之风么,那就学学我太祖爷爷,厉查贪污,违者连坐好了?”   他瞳眸猛地一睁,语气阴冷道:“可记住了,这江山,是我大明的江山,是朕的江山!”   “但凡拿圣贤之说来推阻朕救济天下的,来固守私利的,”   “这把刀,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30章   满堂鸦雀无声,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晰入耳。   虞璁抬手抄起那把绣春刀,交还给了陆炳, 缓缓地坐了下来。   俗语说刀怀身中, 杀心自起, 现在的他犹如出鞘的刀锋芒毕露,根本不容任何人再质疑二三。   但治理下属, 光靠威慑不够,一旦他们脱离了自己的监控范围, 又有了些许的安全感,开口非议是迟早的事情。   “鹤奴,把那几本册子都抱过来。”皇上抿了口茶,心里虽然缓了过来, 但神情依旧绷着:“时辰还早, 会议也才刚刚开始,各位大人可坐住了。”   皇上即位没几年,鹤奴也没读过什么书, 但他们有个天然的作弊器,那就是宫中藏书检索器杨大人,还是声控的。   “杨大人, ”虞璁抬手,不紧不慢道:“请你来为大家分析一下, 这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相关情况。”   “诸位大人也劳烦洗耳听听,这劳民伤财,到底是个怎么伤法。”   鹤奴识趣的后退了一大步, 示意杨慎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到皇帝身边来。   杨慎怔了下,竟有种做梦的感觉。   刚才那些审视他的目光,在这一刻也变成了羡慕与敬畏。   皇上竟然抬举这么一个罪臣!如今是真要变天了啊!   他即刻起身,快步从椅子人群中走了过去,站到了那堆书的旁边。   伴随着一声轻咳,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急不躁。   “臣,杨用修,献丑了。”   书本本身厚重繁多,但杨慎一站在这些书卷之间,就仿佛突然耳清目明,连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他随手执了一本,朗朗道:“据天财库记载,永乐三年举国岁入约八百万两有余,岁贡三十余万两有奇。”   “哦?”虞璁瞥了眼神情复杂的人们,开口问道:“那么杨用修,这修建一支如郑大人当年的船队,造假几何?”   杨慎没有很快的回答问题,而是又低头快速翻阅了几本旧录,谨慎道:“永乐年间的舰队,合计两百多艘海船,最大的有六十三艘,一艘两千料的中等船只需三百六十五两,此计价来自于南京龙江造船厂,不会有差。”   原有的典籍早就没办法找了,眼下也只能靠各地县志和零碎的记录,来一点点的还原永乐年间的情况。   要不是弘治年间的那一把大火……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反而思考的越加迅疾和从容,又掐指核算道:“‘宝船’论宽窄用料,都远巨于常规船只,如果单算这六十三艘大船,天财库旧簿记载总支出为十八万九千两。”   “那么除了宝船之外的普通船只呢?”虞璁挑眉道。   “合计三十五万八千两,总计为五十四万七千两,”杨慎抬起头来,补充道:“陛下,这些财务支出,和零碎消耗,臣等和天财库都是往大的方向统计的——也就是说,实际造价只低不高。”   杨一清前面全程沉默不语,此刻突然轻咳一声,开口道:“陛下别忘了,这船队至少要三年才能建成,因此每年支出应当在十八万上下。”   十八万两。   皇帝抬了眸子,轻巧道:“诸位爱卿知道,朕这光禄寺消减清查之前,一年要耗费多少银子么?”   “三十六万两。”   每年三十六万两,养三四千的厨子屠夫,就为了应付内外宫廷里的祭享宫筵,就为了把这些扒在紫禁城里的蛀虫们都个个喂得满肚子流油!   不清查这真正残害民脂民膏的异己,倒来质疑朕不得海运!   “继续说。”虞璁以手扶额,不紧不慢道:“告诉朕,在船队建成之后,每年的修复保养船只的开销又是多少?”   “‘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但宝船均使用了上好的楠木料子,应是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造,”杨慎低眉一算,再度开口道:“回禀陛下,每年维修费用约十一万上下,而这两三万人的随行部队,约莫每年军饷消耗万两有余。”   哪怕就是现在新立船队,国家也定然负担得起。   虞璁听完这些,忽然勾唇笑道:“刚才说劳民伤财的那位,是哪几个大人来着?”   “要不你们替杨大人查查,这一趟海贸回来,国库里又充了多少银子?”   这完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方才还跟正义斗士的几个老臣现在脸上都又羞又臊,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这几朝几代不都是随心而谈,有几个像皇上这样把书都扔桌子上来摆事实讲道理的?   从前他们都比的是谁声势大,谁更豁的出去,可如今皇上来这么一出,意味着以后胡说八道哪怕声音再高都不做数了。   ——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胡说八道,也是颇不容易而且相当羞耻的事情。   伍文定一脸的窘迫懊悔,此刻也只得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认错道:“是臣逾矩僭越,目无史迹,望陛下赎罪!”   其他几个大臣见状,也忙不迭的告罪认错,生怕皇上从此不待见自己。   “朕原想着,今天与你们探探这东南三省的海禁该如何管,又该分哪些官僚过去协治,”虞璁悠长的叹了口气,淡淡道:“没想到诸位对此一无所知,也真是浪费时间。”   “今晚都各自回衙门,写完或分析或议论的奏折再走。”他抬起眸子,再度扫视安静如鸡的众臣,扬起笑容道:“至少三千字,朕要明早睡醒时就看的到,听懂了吗?”   回宫的路上,鹤奴见皇上脚步越发轻快,还哼起小曲儿来,完全没有刚才的肃杀之象。   “陛下,你说这帮老骨头,会不会熬坏身体啊?”   “呵,”虞璁挑起眉毛,习惯性捏了捏他的小脸:“想什么呢?我不这么说,他们能长记性?”   这次要是就骂一顿放过他们了,回头绝对又有人跟没装脑子似的撞过来,再凭主观感觉瞎哔哔一通!   “像王杨这样的老臣,恐怕在回衙门的路上就想好了该如何做文章,”虞璁想了想不太对,改口道:“不,恐怕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肚子里一堆话想说了。”   “至于查验案卷,核实数据之类的事情,自然有书童去做。”   三人走到东殿附近,皇上忽然让鹤奴去看一趟时间,这会议开完,也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四个小时左右,也不算太没人性。   几十年里偶尔加这么一次班而已。   寝殿里早已备好刚煮的冰糖雪梨汤,专门给他润润嗓子。   虞璁一回到这暖意升腾的寝宫里,就觉得脸皮发沉,他喝碗梨汤匆匆洗了个澡,然后一脸安详的瘫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陆炳没有马上回寝宫,而是再度嘱咐守夜的侍卫们注意闲杂人等的进出,又前后核查了一遍,才算略放松了一点。   鹤奴被下毒之后,他就格外警戒这乾清宫内外的异常,就连宫里每个婢子太监的家世和往来,都跟剥鱼刺似的格外仔细小心。   他知道,皇上跟孩子似的信任又依赖自己。   所以更要保护好他。   等陆炳洗澡归来的时候,皇上还捧着书在眯眼看着,困倦之意略有些明显。   “累了一天,怎么不早点休息?”陆炳翻身上床,略熟悉的把他圈在怀里,轻声道:“明日既然不用上朝,就多睡一会儿。”   “我在等你啊。”虞璁满足的蹭了蹭带着清冷香味的陆大人,又亲了下他的脸颊,慢悠悠道:“睡前咱们再讲个笑话吧。”   陆大人原本放松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   皇上最近真的是没完没了了啊。   虞璁搂着他又贴的近了些,笑眯眯道:“苏人遇一友云:昨日兄为何如此高兴,在家狠干。”   在·家·狠·干。   陆炳眸子一睁,心想这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先皇要是知道熙儿私下如此,恐怕连胡子都得气歪。   皇上笑的蔫儿坏,语气又亲切的跟说体己话似的:“友云:并不曾。其人曰:我在府上亲听甚久,还要赖么?友曰:骗兄非人,我昨日实实不在家里。”   最近这笑话是一个比一个露骨了啊。   陆大人沉默了半天,才闷闷道:“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虞璁眨巴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鹤奴讲给我玩儿的!”   陆炳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不声不响地在心里给鹤奴又记了一笔。   黄锦听鹤奴说皇上昨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不敢贸然叫他起床。   这一睡便睡到了己时,虞璁醒来一摸发现陆大人又走了,便趴在床上唤鹤奴端碗牛肉蛋花粥来。   鹤奴知道这一碗粥不够,又端来三四笼点心,择一放在瓷盘上之后,再把小木桌端到了床上。   虞璁去年穿越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给床上垫五层褥子。   这硬板床简直是现代老头儿老太太的标配,自己夜里翻个身都觉得硌得慌。   不光如此,他还按照西式早餐的那一套,把吃饭时看的闲书和小桌子全都设计了一通,还吩咐宫里每天都切些水果拼盘和糕点,用下午茶那般的三层塔随时端上来。   可惜不知道怎么做黄油面包,要是平时能吃到吐司芝士之类的就好了。   ——好像是用牛油还是什么东西来着?回头跟鹤奴琢磨琢磨去。   原主的身体本身纤瘦得很,可如今虞璁活儿多胃口好,脸颊也渐渐丰满了许多。   他少了从前的凌厉神情,哪怕垂眸坐在一侧,都有了几分温柔的感觉。   陆大人也明显发现了这一点——也不算长胖了,不过抱起来手感较好了不少。   鹤奴看皇上又在看那些男欢女爱的小本子,悄咪咪的开口道:“我今儿听赵公公说,衙门里有臣子到现在都没走,据说都写折子查卷宗写哭了。”   “该的!”虞璁头都不抬道:“平时朕穿个花衣裳都能哔哔好几本子,这时候倒是屁憋不出来了!”   “朕就爱穿花衣裳!”   -2-   最后这奏折全都递了过来,摞了一人高。   听说王守仁回衙门之后就挥墨而就,一个字都没改。   虞璁绕着一摞奏折转了一圈,勾勾手指道:“鹤奴,你来把这些奏章先分个类,我看的都眼睛疼。”   鹤奴认命的应了一声,踮脚够最上头的那一本。   虞璁被他蠢得看不过去,伸手把上面一摞抱了下来,慢慢道:“这些折子我晚上再看,王大人今天下午没有讲学,但是我想去吃他们家的栗子糕了。”   鹤奴怔了下,犹豫道:“又出宫?”   “你说这司礼监做糕点的怎么就比不上他们呢?”虞璁还在回味栗子糕的甜香味:“软糯又喷香,是放了蜂蜜还是牛乳啊……”   他在那一咂吧嘴,鹤奴也略有些馋了,只弱弱道:“他们家的油炸小河虾也特好吃。”   “小河虾?”虞璁愣道:“我怎么没吃过。”   “这个……他们家的婢女见我长得好看,悄悄去后厨端来的。”鹤奴摸着后脑勺笑道:“我闻着香没忍住,两三口就全捞嘴里了。”   “你这吃独食的!”   陆炳还有忙不开的公务,他们便只二人去了尚书府。   孙管家一看是那两位贵客,忙不迭上前迎道:“王大人正在后花园里垂钓——”   “不用过去再讲一声,”虞璁挥袖道:“带朕——咱们过去就成。”   “好嘞。”孙管家那头早就被叮嘱过,这时也毫无顾虑,直接领了他们过去。   终于到了二月,池塘边还有一株早开的桃花。   王大人穿着依旧朴素的长袍坐在乱石旁,正一边打盹一边钓着鱼。   初春的阳光暖烘烘的,让人心情都好了许多。   虞璁示意孙管家找两把椅子来,一左一右的坐了下来。   世人敬他为圣人,可等自己贴近了,才发现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为活的比谁都通透,王守仁平日里才更像个无拘无束,又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哟?”王老头儿微睁开眼,见着皇上时笑了起来:“你也钓鱼试试?”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前些日子下了场小雪,虽然如今都消融干净,倒是让桃花儿的香味都流溢开来。   不远处的柳枝开始抽条冒绿芽,四处都透着春意浅浅的味道。   黄管家瞥见虞璁跃跃欲试的样子,忙不迭捧了渔具过来,还把鱼篓都在水边弄好。   婢女们端来茶点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虞璁拿起串好鱼饵的鱼钩,在他的指点下甩杆又坐下,神情略有些忐忑。   “皇上在想什么?”   “怕它上钩,又怕它不上钩。”虞璁坐在王阳明身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说心里话:“我从前没钓过鱼,这要真是蹦上来了,还怕它甩我一脸的水。”   其实改革许多,也是这样的念头。   他想出种种举措,就如同往这鱼钩子上串饵似的,可并不知道会钓上来什么。   也正因如此,内心才会总是忐忑。   王守仁微笑着看了眼这个年轻人,又望向远处静止的浮标,慢慢道:“《圆觉经》中,曾有这样的一句话,是普贤菩萨教与文殊菩萨的。”   “知幻即离,不假方便。”   “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   鹤奴在旁边拿起那小桌下藏的一小碟炸河虾,悄咪咪的又开始吃东西。   虞璁注意力都在那微微摇晃的鱼竿上,只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倘若知道一切生灭妄想都是幻境,那便马上觉知,不要再靠念经咒来妄想烦恼。”王阳明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个字都仿佛放进了他的心里:“离开幻影便顿悟清醒,也不用再徒劳弥补。”   什么是幻影,什么又是妄念?   虞璁怔了下,陷入漫无目的的思索之中。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阳明望着涟漪迭起的池塘,温和道:“陛下迟早会顿悟的。”   正在思索之际,鱼竿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虞璁惊呼了一声,忙站起来拽竿。   “上钩了王大人!”   王老头也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帮他稳住杆子。   “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虞璁又怕鱼儿跑又怕杆子被拽断,束手束脚的往上提:“怎么收线?我不会啊!”   “我也不会啊,我从来没钓起来鱼过——”王守仁边帮忙拽线边哭笑不得道:“你慢点!鱼要脱钩了!”   随着他一个用力,一道水花滑了老长的弧线,一只肥硕的鲫鱼在空中拼命打着摆子,还在努力挣脱长钩。   “鱼鱼鱼鱼!”虞璁高呼:“鹤奴!鹤奴你赶紧拿篓子接着啊!”   沉迷吃虾的鹤奴终于反应了过来,忙不迭擦了下一手的油,慌慌张张把鱼篓从水边拿起来,小心翼翼的把鱼装了进去。   三个人慌乱之间,全都被甩了一脸的水,身上都溅了一股子鱼腥味。   “你看,”王守仁抹着脸上的水,给自己找着台阶讪笑道:“这不就成了嘛。”   “所以,你带着皇上,钓鱼直到天黑了才回宫?”   陆大人看着乾清宫御案旁边满满当当的鱼篓,沉声道:“越发没规矩了。”   鹤奴直接躲到虞璁身后,辩解道:“王大人说皇上一来鱼就全蹦出来了,死活要继续钓,不关我的事!”   “咱们炖鱼汤吧,奶白奶白的鲜鱼汤!”虞璁一脸的骄傲:“我是不是特别棒!钓起来这么多!还分了一大半给王大人呢!”   “你先去洗洗吧……”陆炳心里叹了口气,拿过帕子帮他擦干净脸侧的水渍,又低头嗅了嗅他身上泥土和鱼腥的味道,无奈笑道:“等你洗完了,就有鱼汤喝了。”   “鹤奴你记得把多的鱼分给六部的尚书,就说是皇上亲手钓的御鱼!”虞璁临走之前还在嘚瑟着,又补了一句道:“还有剩的就给后宫送过去!”   鹤奴应了一声,颇为嫌弃的闻了闻自己爪子上可疑的味道:“啧啧啧。”   皇上连玩带吃,折腾到天黑了才开始看折子。   这看古代的文章,就需要拿根炭笔划重点,一目十行的忽略掉那些文绉绉的掉书袋和华丽辞藻,用缩句的法子来找这帮人都说了啥。   虞璁一边啃着梅干菜烧饼一边加班,时不时还抿一口牛乳茶。   最近这小日子过得是越发滋润了啊。   杨慎之流自然早就明白这海禁之事利大于弊,在简要论述之后就开始帮忙设计制度的改革和完善。   而兵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在被自己好好教训了一通之后,连夜翻了无数的卷宗,从军事的角度总结了近百年的情况。   这开放海禁的时候,东南一带的流寇祸乱还真就比如今的情况要好。   而且好很多。   通过《日本考略》、《宁波县志》等书的记载,在最早的洪武时期,也就是朱元璋老祖宗执政的那段时间里,海盗侵犯沿线有大概二十一次,倭寇进犯的记录为三十六次,加起来就是五十七此。   而到了永乐年间,随着海军力量的全面崛起,海盗的记录为十三次,倭寇二十六次,合计三十九次。   在永乐大帝驾崩之后,到了宣德年间,海盗和倭寇各进犯三次,合计六次。   在这个时间段里,随着船队的维护和对沿海管理的加强,流寇海盗的猖獗都被碾压式扫平,再无人敢犯我中华海域。   可到了前朝和如今,这海患如野火般再起,又成了极为头疼的一桩破事。   虞璁看了数据半天,觉得哪儿不太对。   他当时看明史的时候,只对朱元璋朱棣、嘉靖万历那两段感兴趣,毕竟是猛人神人层出不穷的光辉岁月,哪怕拍成电视剧都好看的很。   可对嘉靖以前的两朝,他只是略读了几段通史,没怎么关心过具体的事情。   可是前朝明显发生了什么,让大明朝的海军力量明显江河日下。   这事儿也不能老麻烦自家阿彷,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鹤奴把徐大人给找来。   封建社会就是好啊,加班费都不用给。   似乎从他跟徐阶认识开始,两个人交流公务都不管早晚,半夜有事都敢来敲门。   比起杨慎,徐阶更深谙为官之道,在官场里短短几年就看得清大事态。   比起杨一清,徐阶又多了几分忠奸难辨的圆滑和制衡,也正因如此,虞璁才某些中恶难辨的问题上,才更放心找他。   ——毕竟开放海禁这件事,在目前的舆论看来,简直比拆了孔庙当窑子还离经叛道。   在等待徐大人的这段时间里,皇上把兵部的折子看完,又意外的发现了第三摞。   第一摞被鹤奴分为歌功颂德,鼓吹皇上如何英明神武的。   第二摞被判为有理有据的分析,干货满满又颇有创新的。   这第三摞……居然是几个老臣的辞职信。   虞璁哭笑不得的翻了翻折子,内容还差不多都是那个论调。   要么说身体越来越差,要么说自知愚钝难迎圣意,全是要告老还乡的。   很明显啊,有几个老家伙发脾气发不过他,讲道理又讲不出道理,索性掀桌子不干了。   不干了正好,眼瞅着新科举改革,未来要涌入的新鲜血液会越来越多,巴不得再多走几个。   皇上抿了口奶茶,笑眯眯的批了个准。   徐阶居然没回府,还呆在衙门里看书呢。   一听虞大人过来找他,他披了袍子就跟着上了玉辇。   “徐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呢?”鹤奴跟他处的熟了,忍不住关心道:“当心着凉啊。”   “我是感觉,皇上最近肯定会找我,这几日都留宿在衙门里。”徐阶想了想道:“毕竟这开海禁之事,确实同前朝的论断截然相反,那些老臣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哪怕好话说尽,把事实和证据全部都摆在眼前,某些守旧派的也会临时性耳聋眼瞎,油盐不进。   他甚至隐隐担心,陆大人会不会又跟几年前一样,再把那些棍棒全拎出来。   虞璁这头一盏茶还没抿完,徐阶就到了乾清殿里。   皇上如此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他就在衙门里呆着,不然不可能来宫里如此之快。   “朕问你,”他开口道:“弘治年间有关海运的资料,怎么会如此之少?”   弘治皇帝是朱厚照的爹,也是明朝里难得的明君。   作为大航海时代和海禁时代的中间点,这一段历史里有关航海的资料,几乎是一片空白。   就连杨慎为自己收集的一摞书籍里,也全然没有这一段的任何记载。   徐阶愣了下,他原以为皇上对这段历史一清二楚,才会在会议上怒斥群臣,以正视听。   可能是皇上原本世子出身,远居湖北,所以不太清楚这一段?   “回禀皇上,”他行了个礼道:“若单论航海之说,宫里原有郑和出海的完整档案,无论是舰队制备,还是往来财获,都全面齐整。”   “怎么不早说?杨大人没告诉朕这个!”虞璁猛地坐了起来,急切的提高声音道:“去给朕取来!现在就去!”   “陛下,”徐阶深深行礼道:“这些档案在成化年间,已经全部被焚毁了。”   -3-   焚毁了?!   虞璁整个人像被迎面泼了盆凉水,心都凉了。   这又不是什么宫闱丑闻,祖宗啊你们烧了这些书干什么!   “陛下,海贸之事确实对国家、对东南,都福泽深厚。”徐阶心知皇上是真不清楚这一截,只缓缓起身道:“但是对于朝中老臣而言,这都是诛心之论啊。”   徐阶讲的不紧不慢,虞璁瘫在龙椅上听了一会,算是明白了自己漏掉了什么。   自己这辈子的爹兴献王曾经说过,   这楚地之中,有三大才杰——刘大夏,李东阳,杨一清。   刘大夏作为三朝老臣,虽然没机会活到嘉靖朝,但在过去两朝里都拼命发光发热,热到最后把有关郑和所有的资料都通通给烧了。   他算是旧时代里,当之无愧的忠义之臣。   当年他当右都副御史的时候,就主力大治黄河,修筑堤坝,严查贪污之乱,肃清朝廷上下,陪老皇帝朱佑樘开创了弘治中兴,重新给大明朝一长段喘息和痊愈的时间。   也正是他,在弘治年间成为反对海禁的领头羊,不光带动一堆大臣上奏停运,关掉了许多的港口和船厂,还一把火烧掉了在现在而言堪称宝物的旧档案!   “刘大人当时称,‘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徐阶话说了一半,见皇上脸都黑了,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此特一敝政,大臣所当切谏者也。旧案虽存,亦当毁之以拔其根。’”   虞璁沉默了半天,这时候连杀人心情都有。   这刘大夏脑子里全是出海的消耗和死伤,怎么就不看看沿海一带被灭了多少海盗,抢了人家小日本的多少船只,赚回来了多少钱!   这群死脑筋!   由于弘治年代与现在离得太近,现在宫廷里的许多老臣,都还在坚定不移的跟着旧观念走。   这不是他们蠢,是这中国过去的几千年里,墨守成规的问题从来没有被改变过。   也正应如此,过去每一个时代的改革,都如分娩般痛苦又挣扎,这些老头儿们会把命都赔上,就是为了把那胎儿塞回肚子里去。   要不是他今晚和徐阶如此深入的交流一番,他会完全忽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再往后的改革和创新中继续被烦的口干舌燥,还未必能动摇这大半朝代的古旧思想。   “徐阶,你现在就去东殿,给朕写篇忠奸赋出来。”虞璁看了眼一旁守候着的鹤奴,揉了揉眉头道:“虞大人,这一夜都得劳你为我研墨誊写了。”   有些东西如果不连根拔起,会如脓疽般伤及骨血,毁掉整个王朝。   “忠奸赋?”徐阶愣了下,多问了一句道:“陛下想重新定义刘大夏这个人么?”   “不错。明日上朝的时候,由你来跟百官念这一篇折子,”虞璁知道他向来懂自己,点头道:“朕会令六部上下都誊抄学习,下午交心得体会上来——当天晚上,我们再去乾钧堂开会。”   徐阶微微点头,又行了个礼,退到东侧去写论稿了。   这搞政治,就得折腾意识形态。   虞璁心里清楚,按照现有的经济结构,自己要是弄出个议会制度、人代会制度,那完全是给国家乱上加乱。   现在的经济体系和民智,只能由君主专制来统领,这也正方便自己强行扭转方向盘,逼着这些乘客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多亏这个朝代兵权在手,还有锦衣卫时刻出动,不然事情真不好办。   皇上头一次加班,就直接加到了天亮。   他写了改改了写,废了不知道多少张纸。   鹤奴一改从前不正经的嬉笑神情,也沉默着帮忙誊写抄录,一点点的陪他把一个小册子给做了出来。   这将是傍晚开会的讲稿,也将是未来照耀这些古人的一盏明灯。   陆炳没有睡,只如守宅的忠犬一般,安静的候在角落里,陪他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朝廷里通知又要临时上朝,哪怕消息来得再晚,无数的官员都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披星戴月的往金水桥那赶。   这皇上一下旨,有谁敢称病退朝,哪怕跑都得赶紧跑去奉天门那吹寒风去。   虞璁一夜没有睡,这个时候都有些恍惚。   徐阶的《忠奸赋》一共改了四遍,不断地突出要强调的重心,还简化了文藻,让论述变得更加锋芒毕露。   他在写青词上的出色才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每一个字都挑不出毛病来。   皇上确认一切无误之后,从出乾清殿的那一刻起,就在玉辇上睡的昏昏沉沉,完全醒不过来。   剩下的,都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好了。   在上了金台之后,他短暂地醒了一刻,嘱咐完黄公公一些细节之后,吩咐鹤奴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徐阶。   年轻的徐大人接过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后,懵了半天:“皇上是要臣把这个戴在头上么?”   虞璁噗嗤一笑,瞌睡都醒了:“这个是扩音器,你等会把开口朝向外面,大声对着中间说话就好——整个广场的人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这是自己之前靠仅有的理科知识储备,摸索着做出来的,还差点把黄锦吓得从窗户旁边蹦出去。   ——两张硬纸剪好贴合成纸杯的样子,再粘个纸筒,在上面缠上一圈圈的铜线。   他想法子让宫人找来一大块的磁铁,又打磨成巨大的甜甜圈状,套在纸筒上面。   左右是纸杯状的扩音筒,中间是套着磁铁圈的纸筒,效果还相当不错。   待一整套的礼仪走完,鸿胪寺的小吏头一次没有唱班。   在众人的疑惑中,徐阶走到了高处,举起了那个奇怪的扩音器,试探着高声道:“臣——徐阶——”   巨大的声音瞬间扫荡过去,整个广场的人都被吓得猛抬起头来,少数人差点拔腿就跑。   “臣徐阶,奉陛下之命,诵读《忠奸赋》一章,供诸位求索反思。”   由于扩音器的效果相当不错,整个广场的人终于都能基本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由于篇幅略长,听着听着也渐渐习惯了这奇怪的声音加强效果。   整篇《忠奸赋》深入浅出的探索了刘大夏这个前朝老臣的一生,并且按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中肯又深刻的表扬和批评。   很多老古板的思想都僵硬而黑白分明,但一个好人可以做坏事,一个坏人也可以做好事。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灰色的。   等一整篇诵读完,虞璁的瞌睡也醒了大半——没办法,位子离徐阶太近了一点,睡都睡不着了。   他起身接过那个话筒,又开口说了几句,只是自己声音没那么大,只好扯长声音吼出去,听得官员们都一愣一愣的。   ——毕竟在场的那么多人里,没跟皇上见过面的,其实多了去了。   六部又陷入了紧张又混乱的思想状态里。   徐阶的这篇折子,其实是在扇很多老臣的脸,问题是皇上存心推崇这样的说法,还让他们下朝了去写思想报告。   皇上还特意表示了,谁不写就等着挨板子吧,陆大人那边都准备好了。   ——就颇有种班主任虎视眈眈的盯着一帮小崽子们写作业的感觉。   皇上趁着这些官员思考人生反省自己的时候,从中午到下午饭都没吃,窝被褥里睡了个囫囵觉。   晚餐特意准备了清粥小菜排骨汤,好照顾他的肠胃。   今晚又是一场硬仗啊。   鹤奴和陆炳自觉地跟在身侧,不约而同的心想皇上今晚搞不好又要拍桌子发脾气了。   六部和各处的高层们明显吸取了教训,下午不光忙着写心得体会,还又临时抱佛脚的找杨大人问资料出处,疯狂的记数据记历史,生怕晚上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   虞璁一走进会议室里,就看见每个人面前都搁着一摞纸稿和笔记,明显比上一次有准备的许多。   他们的神情都透着几分隐隐的紧张和期待,当然今天缺席了几位告老还乡的老臣,这一点都不影响。   虞璁站定,忽然勾唇一笑。   “今天,朕不讲海运。”   “海运也好,科举改革也好,那都是表面的东西。”   “如果最根本的精髓你们听不懂,那这大明朝也不用谈什么福祉绵长。”   他缓缓的坐了下来,语气从容而坚定。   “今天,朕要好好的跟你们讲一讲,”   “什么,叫科学发展观。” 第31章   皇上一说今天不讲海运, 在场的许多大人脸上都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他们原以为自己认真准备一通,哪怕不被皇上点名, 也可以从容的回答各种问题。   有人甚至背好了舰队的所有制式和造价, 此刻一听皇上又举出一个新名词, 也只好失落的低着头。   “诸位,从过往到现在, 许多时候都有人跟朕谈论一句话——‘祖宗之法不可变’,”虞璁抬眸道:“科举不能变, 田制不可变,哪怕动下光禄寺,都有御史跳出来递折子。”   “但是,事物是动态发展的, 山水鸟兽如此, 社稷天下也是如此。”   他这个时候,就非常想抱着本马克思,把这帮老骨头的脑阔一个个敲的疏通点。   “也正应如此, 你们才更应该看见,哪怕无数人阻拦着变革,历史的洪流也会把国家推着往前走。”   “从尧舜禹到夏商周, 再到如今的大明朝,被改革替换的政制官职还少吗?科举所考的四书五经, 难道不是从无到有的么?”虞璁顿了一刻,意味深长道:“不破不立,不舍不得。”   一听到这种靠近哲学的问题, 王守仁就瞌睡全醒了,此刻两眼炯炯有神,还不时的点头。   徐阶一看王大人这么推崇皇上的发展说,越发认真的记笔记,生怕哪里学习的不够到位。   虞璁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唰唰唰写了三行:   全面发展观。   协调发展观。   可持续发展观。   以人为本那一条,他并没有自信做到。   这是封建社会,还可以光明正大的买卖人口,别说男女平权了,人和人直接都是阶级分明的。   很多事情没法在一瞬间全部改变,但是哪怕取出这些概念中的一部分精髓,都足够让王朝受益匪浅。   “所谓全面发展观,就是将朝廷、学术、民生这三项都进行全面建设,”虞璁替换掉了新时代的很多概念,尽可能的与当朝的国情进行结合,他见官员们都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只用指节敲了敲黑板:“这是重点!”   话音一落,许多人才如梦初醒的缓过神来,开始记笔记。   说实在的,过去千百年里的政治进程,向来是走一步看一布。   文官、武官、宦官,还有藩王和皇上,这几个主体之间纠缠斗争,无心治国的大有人在。   真正如虞璁这样心里有蓝图和规划的,确实是凤毛麟角。   “治朝廷,就要改革体制,发展经部,推动农商贸三项的全面发展。”   “理学术,应当重视医学及工科,惠泽万民,厚重国力。”   “调民生,要多修建公共设施——”虞璁说到这,意识到这又是个全新的概念:“虞大人,你回头把这一条记下,有空再表。”   虞鹤点了点头,也掏出个小本子来,唰唰唰记了下来。   ——好像自从皇上没事掏小本本之后,这个习惯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了全朝上下,现在宫里人手一本,连御厨都没事记下新想的菜谱。   群臣也全跟大学时听讲座似的,齐齐研磨记录。   等会议开完,答疑时间一过,都已经是子夜了。   虞璁捧着那一本小册子,深入浅出的给自己手下的幕僚们洗了一遍脑子,还生怕他们没有听懂,特意举了好几个例子,让他们能够类比归纳。   这本小册子交给了杨慎来整理编撰,回头起码得再增厚一些,印刷后分发各部,再传至各地去总结学习。   不仅如此,各部还要培训专门的传讲官,下放到各省去再次宣讲,并且回收官员们的心得体会报告。   年年如此,总能洗掉许多陈旧的遗风陋俗。   皇帝出门时,看了眼天上灿烂的星河。   他在这一刻,突然由衷地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见证,奴婢制度被废除的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国家的经济和军力,恐怕也会是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了吧。   自己的计划表里,其实条理还算很清晰。   先革除农业上的弊端和种种问题,带领第一产业努力发展,争取回归到永乐时期的巅峰状态。   当年朱棣治世的时候,各地的粮仓堆积的粮食都烂掉了,每家每户都富足有余。   如今却惨成这样,还隔三差五的有饥荒灾厄。   等农业搞好了,再把疆土一点点的收回来。   他不信这大明国还打不赢一个鞑子。   早在刚穿越过来之时,虞璁就想了许久。   他虽然现在不用再临幸妃子,也有自己的继承人备选。   可是这四个孩子到底教的好教不好,终究是个未知数。   但如果能在自己当皇帝的这几十年里,把国家远近处处的基础设施建好,给民众们带来先进的思想,带来丰获的收成,带来医院图书馆学校这样难以毁掉的建筑,能够更广范围的造福这整个国度,哪怕子子孙孙里有昏君暴君,人民也会迟早推翻他们,保护这个全新的世界。   毕竟不是朱家人,还确实没有那么多的眷恋。   真的再繁衍个五六代,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皇上。”陆炳跟随着他慢慢走着,鹤奴在后边玩着狗尾巴草,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嗯?”虞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只是想……随便走走而已。”他低声解释道。   “会议厅里闷得慌,透透气也好。”陆炳看着他,沉默了一刻又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是记忆构成的动物。”虞璁停下了脚步,再次抬头仰望繁星。   在宫里的无数记忆,构成了一半的他,让他越来越像个帝王。   在前世的种种回忆,又留住了一半的他,让他还记得自己的本心。   陆炳眼神柔和,只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也不再询问。   他明白,自己身侧的这个人心怀天下,恐怕连平时生活里的琐事都记不住。   自己能够陪在陛下的身边,能做他的手和眼,亦是珍贵的信任。   徐阶带了严世藩去了王守仁的府上,老先生听说是徐大人来了,又问清是皇上的意思,笑意都显在了脸上。   徐阶还生怕老人家不肯收严世藩当义子,特意把他作的那篇文章带来,给老大人又看了一眼。   果真如他所料,老头儿才看了一半,赞许之色溢于言表。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我府里好了。”王守仁摸了摸这少年的额头,赞叹道:“天庭饱满,是个聪明苗子。”   他侧头瞥了眼严世藩的腿,又疑问道:“可是从前受过伤?”   “这孩子娘胎里落了病,在南京时父亲清贫,也没什么家底。”徐阶神色一定道:“我这两天给他找个医生吧。”   “不必了,”王守仁挥手道:“胡太医明日来我府上诊平安脉,回头给他也看看,我记着针灸应该有用。”   “多谢王大人抬爱。”严世藩忙不迭行礼道。   “叫义父。”王守仁笑道:“对了,你会钓鱼么?”   徐阶出了王府,正准备回衙门,一转头就碰见了自己手下的小吏。   “徐大人,您在这儿呢,我可找着您了。”小吏忙不迭道:“皇上和杨首辅去了泽天府,明儿还要去视察云禄集,经部和农部的大人们快忙坏了——车马已经备好,您现在能过去瞅瞅不?”   皇上还亲自去泽天府了?   徐阶怔了下,忙不迭就上了旁边听着的马车。   这头虞璁和杨一清已经进了修缮一新的泽天府里,被带着观望这一片的试验田,和旁边开会议事的房间、衙门的分部。   农业司主事陆如铭头一次见着活的皇上,话都说不利落。   多亏陆炳早就调配好了四处田地的使用,还安排着把每块田前头都写了标牌,专门备注是种什么、试验什么,如今皇上临时突击,四处都忙碌的有条不紊,完全不出乱子。   虞璁看了半晌,又听完官员们磕磕巴巴的近况介绍,正想问些什么,就看见徐阶急急忙忙的赶过来了。   这时的徐阶,还只有二十五岁。   他的脸上少了暮年的隐忍厚重,多了几分俊朗与热忱,在阳光下快步向他走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散着朝气。   虞璁看着徐阶的样子,忽然感觉自己来的真好啊。   没有严党的污浊之气,才俊们也都还没有心灰意冷。   一切都有个盼头。   “皇——皇上!”徐阶站定之后,气喘吁吁地作揖道:“臣恭迎圣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你大半夜敲东殿门的时候,怎么就不怕我怪罪呢?   虞璁吩咐鹤奴给这一路跑来的徐大人端杯茶,慢悠悠道:“朕今儿过来,一个是看看农田的情况,一个是想问问,这光禄寺多余的人,如今都是怎么个处置法。”   “谢陛下赐茶。”徐阶确实一路从门口跑过来又热又渴,忙不迭饮了茶,再开口道:“光禄寺原先有三千六百余人,经过裁减后,只保留了五百余人的官职,并调整了上下监督和运行结构。”   “那后来培训完识字的,有多少个?”   “如今已有千余人。”徐阶诚恳道:“这千余人中,由夏言负责评判升位,已有对应的管理体系,目前有五百余人负责帮杨大人修书誊写、印刷成集。”   “还有近百人已派遣至各省,如皇上从前所言,去勘察各地的灾患情况,并且互相不知情行踪。”徐阶生怕虞璁觉得他办事不力,又开口道:“杨首辅特意交代过,这些人也是再三训话教导,会隐藏好行踪的。”   “相当可以啊。”虞璁心里一算,问道:“那这剩下的两千多人,怎么个处置法。”   “皇上您从前的意思,是都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徐阶沉吟片刻,又看了眼杨一清的脸色,才犹豫着开口道:“但是陛下,从前那是京畿私田被勋戚占遍,百姓无田可种,又想谋个生计。”   “如今云禄集开放,庄田悉数归位,已经有百余人向经部请愿,想回归田野,不吃官禄了。”   仔细一想也是,明朝公务员待遇太差了点。   海瑞当年为了给老母亲过生日,上街割了块肉都能轰动一时。   “这些人里头,深谙农桑之术的都可以提高俸禄留下,其他人先遣走吧。”皇上松了口气道:“朕当时这么想,是担心流民增多,引发宫廷动乱,如今能这样,已经很欣慰了。”   他们几人站在田垄上,遥望着远处的天色,一时微风迭起,心情舒畅。   “陛下。这桑基鱼塘之事,在附近河流的低洼处已经开始试验了。”杨一清示意他看向另一个方向被栽种的桑树,再度开口道:“臣等以为,此举利国利民,还可防患,实在是神来之笔。”   “但是……臣以为,更大的问题,在于北方黄河流域。”   湖广一带的洪涝灾害只是偶尔几年的事情,在历史整体中都算富饶之地。   可是黄河流域,从山西到山东,农桑上都问题极大。   虞璁愣了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黄河一带的问题,一是盐碱地,二是黄河改道,也会冲毁农田和人家。   而且由于泥沙沉寂堵塞,甚至还会出现旱情,进一步影响收成。   这个短板,将影响一整片区域的收成营获,让某些地区积贫积弱,而无力抵御鞑靼的来犯。   “杨大人……似乎有所见地?”   -2-   杨一清摸了把山羊胡子,笑道:“老朽不才,只是曾任陕西按察副使兼督学,在当地待过几年。”   “由于地势和矿产的问题,这黄河一带的土壤中都有盐水。”老人家说的不紧不慢,其他几个年轻后生都拿着本子边听边记。   鹤奴在一旁临时搬来的小桌子上研墨伺候,早就熟练的不用人吩咐。   “一旦干旱时刻,水汽蒸腾,土里的盐就会随着水位升腾,然后凝在这地表上。”杨一清回忆着从前在陕西见到的情形,有所感慨:“正因如此,盐碱地虽然能种庄稼,但一直不如东南一带来的轻松。”   “老臣是想着,皇上的这个举措,能不能也放到北方去,改善下当地的黄河冲积和盐碱问题?”   虞璁沉默了许久,在脑子里拼命搜刮着高中地理学的东西,缓缓道:“有更好的法子。”   杨一清神情一喜,忙不迭道:“请皇上赐教。”   虞璁想了想,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下田垄,站在农田的一侧。   “朕这个法子,叫做台田。”   他让鹤奴找了根长长的树枝,自己手拿着这根棍子,就好像教鞭一般。   “从前各地的报告来看,近年主要的问题在于洪涝,而不是干旱,黄河也在改道,所以水源上问题不大。”   他示意人们看向高低不平的横截面,略一思索后开口道:“诸位请看,这黄河流域的水位大概在树枝指着的这个位置,正应如此,要挖塘抬田,让田在台上。”   南方的桑基鱼塘,重点在于挖塘为坝,在坝上种植桑树果树,巩固水土,这样不仅可以带来额外的农收,还可以防止水患灾害。   但是北方的问题在于,地下水和地势的位置。   如果把塘挖深储水,抬高整体田地的位置,哪怕暑气熏腾,也不会让盐碱的情况加重。   因为一旦这样做,就等于让地下水的位置变低了。   “那……那这泥塘,也可以用来养鱼么?”杨一清还在咀嚼他说的每一句话,思索道:“这样提高地势,似乎也可以改良水患?”   “不错,这个法子的精髓在于,‘上粮下渔中间稻’。”虞璁索性蹲了下来,用手掬起一捧土,给他们打了个凹凸不平的模型:“这个沟渠就是塘,可以养虾养鱼,这个凸起来的一大块就是田,平日下雨时可以排水携盐,冲走表面的盐碱。”   这个法子,也是从桑基鱼塘的构思衍生而来的,但排碱沟和池塘的设计,可以让盐水随江流或者水渠流走,改善当地的小气候。   “臣等会思索后编撰成册,递交给皇上过目。”陆主事郑重道:“此举真是从未听闻过!”   虞璁想了想,拍干净了手上的泥土,开口道:“光写字没用,要画画。”   这农民受教育程度低,不识字的多,如果单是让那些宣讲使照着稿子念,他们也不一定听得懂。   “要派宫廷画师,将如何做、做了以后什么样子、效果和收获会是怎样,都画做一卷,让宣讲使们带着。”虞璁思索道:“画上还要标记,最好把田壤作物画的真实些,方便他们看懂。”   陆大人如获至宝的点了点头,又在本子上猛记了一笔。   待回宫之后,陆炳陪着他沐浴焚香,忽然开口道:“桂萼和张孚敬,已经开始互相撕咬了。”   虞璁正趴在木桶边打盹,一抬眼道:“你干的?”   陆大人半眯着眼笑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他那日绑了密信在病鸽腿上,特意在桂萼府邸旁边放飞,果不其然被眼尖的猫给扑了下来,直接被奴仆送进了桂大人手里。   “那日的断肠散,当真是桂萼干的。”陆炳帮他在光滑的背上浇着温热的水,一只手理顺着流泻的长发:“我去了卖断肠散其中特殊几味药的铺子里,用了些手段,审问出来了。”   “在事发之前,桂大人的家仆曾光顾过,说是要拿去做耗子药。”   虞璁嗯了一声,舒服的又眯起眼:“然后呢?”   “桂萼这么做,就是因为他知道你跟张孚敬身边有隔阂。”   张大人两次这么做,安插的人都被皇上打发走了,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再搞事情,被收拾的可就不只是那两个小太监了。   “他可能想杀了鹤奴,让你记恨张孚敬,好夺了他的位置。”   虞璁噗嗤一笑,又开口问道:“这事儿办的不错,矛盾一挑起来,便会无休止的斗争下去——那京畿一带的庄田,都收完了么?”   “多亏皇上发了律令,基本无人敢违抗,只是有藩王亲眷不肯交出来,臣等也没敢以下犯上。”陆炳的手指触碰着他光滑的肌肤,心里忽然一颤。   虞璁支起身子来,轻巧的索了个吻,又觉得不够滋味,索性勾着他的脖子长吻了片刻。   “不碍事。”   “自然会一个个收拾的。”   鹤奴这头在寝宫外等着,他瞥见门紧闭着,就非常自觉地在外吹着冷风,打死都不肯进去。   只是初春略冷了些,他不时的用手哈着气,跟兔子似的偶尔还蹦两下。   陆炳面无表情的推门出来,瞥见他时脚步一顿,只慢慢道:“皇上睡着了。”   “啊?”鹤奴把手揣在袖子里,琢磨道:“那可怎么办,齐王刚到宫里,今天中午才到的京城。”   “陛下操劳许久,明日再见吧。”陆炳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沉稳道:“我去跟黄公公嘱咐一声。”   这虽然过年是正月十五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是藩王过来朝觐拜年,可以一直拖到年中去。   老朱同志本身对藩王就提防的紧,他儿子朱棣又是藩王起身,巧立了个名头翻身当了皇帝,自然对其他藩王也是格外提防。   正因如此,就连过年的时候,藩王们来礼贺都要一家一家的轮流来,而且必须等这家离京了派人通知另一个封地的,下一个才会再率人来京。   大概是中间间隔的时间太久,虞璁老是不记得这些事儿,最后都靠陆炳和鹤奴临时跟他补课,顺带再叮嘱一遍该叫什么,如何问候。   自从那场风寒之后,皇上便忘了许多宫中的规矩和旧事,陆炳也一路照看着,不敢有任何的错漏。   第二天从早到下午,自然又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寒暄和礼节。   虞璁还没穿过来的时候,就怕过年,见着家里数不胜数的姑姑伯伯小姨叔叔,都完全是任由父母声控指挥,让喊啥就喊啥,从来不过脑子。   如今这变成皇帝了,事儿更多了。   待回乾清宫休息的时候,他才终于缓过神来,心有余悸的问道:“还有多少个藩王要来?”   陆炳想了想往年的情况,思索道:“如果路上快的话,可能六月份左右就结束了。”   虞璁懵了一刻,不可思议道:“这大明朝到底有多少藩王?”   他突然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样,陆大人,你把礼部尚书给朕叫过来——不等等,我暂时不想见到张孚敬,把方阁老请进来!”   方献夫从前在礼部待过,他应该清楚其中的许多。   明代虽然设有宗人府,但在永乐之后名存实亡,被勋戚掌控,现在玉牒核查及相关的事情,也都移交给了礼部来办。   方大人其实这时候还不算阁老,只是虽然人有四十多岁,面相却略显老了些,跟他的老师王守仁看起来像是一辈的。   方献夫这会儿还在内阁办事,一听说难得皇上有请,忙不迭赶了过去。   “给方大人赐座。”虞璁揉了揉耳朵,把大致的情况跟他讲了。   “朕就是想问问,如今大明朝的皇室,大概有多少人?”   方献夫沉吟片刻:“微臣事前没有准备,只清楚大概的数目。”   “大概也行。”毕竟不是谁都有杨慎那样的脑子。   “回禀皇上,玉牒上收录的皇室宗族,约莫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等等——   虞璁僵在龙椅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有多少?”   “陛下,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也就是说,朕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多人?!   这是个什么概念啊?!   但凡是个皇族,就能用自己的身份索要附近的贡税疯狂吸血,再跟老鼠似的一窝接着一窝生下去。   喂,我这么多的便宜亲戚都是生出来的吗?!真的有这么多吗?!!   要知道,每个宗亲逢年过节,还有生老病死,那都是能拿到朝廷的钱和各种报销的。   可是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难怪这大明朝土地兼并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一万五千多个吸血虫扒在身上甩都甩不掉,十个张居正来了都不管用!   方大人见皇上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忙不迭道:“陛下,真不是臣随口胡诌。”   “正德初年时庆成王记不清宗支各人,还特向朝廷上报,申请清查,最后排除假冒的,光儿子就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   皇上:“???”   这明朝的藩王,跟唐宋清朝那都不一样——讲究的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并能世袭罔替。   换句话说,这些皇子们一旦被封为亲王,光是每年的俸禄就有万石,而且还能得到大量的土地作为赏赐。   老朱同志疼爱他的子子孙孙们,特意规定了皇族不必从事任何职业,所有花费都由国家承担,死时还有丰厚的丧葬费。   问题是朱棣又是藩王作乱起家,想着法子夺了皇位。之后的每一代皇帝都铭记这这件事情,疯狂的约束藩王们的行踪——只许在府内活动,不得出城。   哪怕想出城上个坟扫下墓,都要先给皇上写信,再等批准了以后才能出发。   虞璁知道藩王都是自己养的一堆蛀虫,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养的是面包虫。   一万五这个数字,哪怕在脑子里过第十遍,都跟天雷轰顶一样,炸的他脑仁儿疼。   合着你们被憋在府里不让走动,就开始千人斩疯狂开后宫了是吗?!   一百多个儿子,你特么是种马啊??   “陛下是开始关注此事了?”方献夫意识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里终于缓了口气。   从前几朝就有忠臣斗胆提出此事,但均被压了下去。   如果当朝皇帝能重视藩王之弊,百姓们的赋税压力也会小许多。   “陛下,”方大人见皇上还没吭声,压着惧意再度开口道:“此事,二杨均领略颇深,您若是想多过问,可以寻他们来咨询一二。”   “好,”虞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咬牙道:“现在就把他们两带过来。”   杨一清和杨慎得知消息的时候,都愣住了。   他们知道皇上锐意改革,但都没预料到,皇上发起狠来对宗亲也毫不客气。   可是,此事一旦乱来,极有可能动摇国家之安危,毕竟藩王手头都有镇守的军队,如果皇上随意裁剪开支,可绝对不像删减光禄寺的冗官那样轻松。   二人匆匆赶到了乾清殿里,一瞥见皇上今天面前连个果盘都没摆,就知道是真的动怒了。   “杨首辅,你跟朕讲,如今这皇族俸禄是个什么情况?”   虞璁寒意森森道:“什么都别顾虑,直接说。”   “皇上切忌急躁,此事不可快刀斩乱麻啊。”杨一清生怕皇上气昏了头,先小心安抚道。   “直接说。”   杨首辅瞥了眼同样神情复杂的杨慎,才叹息一声,将如今的情况一一道来。   如今景王、潞王在湖广等地的庄田,就多达四万顷,其他藩王的庄田,也最低都拥有两万左右。   各路皇族的俸禄都是由当地的财政收入支出的,但是皇族们疯狂的生了又生,财政在这几百年里翻了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你说多少?”虞璁冷冷道:“几十倍是个什么意思?”   杨一清略有些为难的看了眼杨慎,杨祭酒忙不迭上前一步,救场道:“比如山西晋王府,在开国时年俸一万石,如今如要八十七万。其他各封地也大致如此——如果总的算起来,确实可能翻了百倍有余。”   大明朝居然到现在都没亡?   这都不破产倒闭?   虞璁愣是半天被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想难怪满清的大辫子们能一路杀过来,还天子守国门——国门都早就被这帮败家玩意儿给拆了吧?   “近年来各地都颇有些焦虑,比如山西一年入库一百五十二万石,但光供养当地的王爷们,就要消耗三百一十二万石俸禄。”杨慎揣摩着皇上的脾气,又添了把火道:“若再不控制,恐怕举全国之力,都无法满足了。”   “好一群王子皇孙!”虞璁直接一巴掌拍在那檀木案上,骂道:“食禄而不治事——食禄而不治事!!!”   自己这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国库,是不是又要败在这群蠹虫的嘴里!   双杨神情拘谨,听着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感觉地砖都在震动。   虞璁这时候连掀桌子走人的心都有了——但是他发现这桌子他妈的太沉,根本掀不动。   等皇上差不多骂完暴躁完了,杨慎又跟杨一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低声道:“陛下,这还不是最糟的。”   虞璁直接瘫在了龙椅上面,有气无力道:“你继续说。”   “这皇族,往往与巨商勾结,垄断山林矿土,连食盐之贩都横加干涉以牟利。”杨慎回忆着自己被逐出京城之后的所见所闻,只叹息道:“已经有很多老百姓,十多年没有吃过盐了。”   杨一清虽然心里装了这个事老久,可他顾忌着小皇帝才二十一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如果真让杨祭酒给惹炸了,搞不好要做出些极端的事情来。   老头想了半天,还是哄道:“皇上,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乱来啊。”   虞璁沉默了半天,特别想说一句老子不干了,这皇帝你们谁爱当谁当吧。   “鹤奴!倒他妈的茶来!”   鹤奴已经被皇上拍桌子踹板凳的模样看的一愣一愣的,这时候哪里敢怠慢着,忙倒了茶端过来。   虞璁将一盏茶一饮而尽,吼道:“再来!”   他本身酒量太差,这时候连抽完一包芙蓉王的心情都有,如今也只能靠喝茶泄愤。   双杨静静地看皇上气鼓鼓的喝完一整壶茶,杨慎憋了半天才开口道:“皇上您别呛着。”   能不被呛着吗!   虞璁心想这帮脑子被四书五经给堵死的大臣们已经够操蛋的了,这些王八蛋兄弟姐妹没想到更不是东西,都该剁碎了喂猪去。   “杨大人,除了巨额俸禄、贪揽良田、勾结巨商之外,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皇上您再听下去,怕是要气病了啊。   杨慎再仁义也考虑着皇上的身子,犹豫了一下。   没想到杨一清沉默了一刻,又开始说大实话:“陛下,虽说大明律定了,这皇族不得干涉政务,但是事实上……他们辱骂殴打地方官更是常事。”   虞璁握着茶盏,皱眉道:“常事?杨用修,你也被打过么?”   杨慎苦笑了下,索性坦然道:“挟奏有司,擅入府县,凌辱殴置,习以为常。”   难怪张居正给嘉靖递《论时政疏》里,第一条列的就是藩王宗族的问题。   ——血气壅阏,臃肿痿痹!   “朕清楚了。”虞璁深呼吸道:“给朕一晚上的时间,明日再召你们来。”   杨慎与杨一清对视了一眼,皆不敢再言语什么,一一行礼告退。   皇上坐在龙椅上冥思苦想,又坐台阶上冥思苦想,大半夜了都不肯睡觉。   陆炳陪了他许久,心里虽担忧又心疼他,也不肯多语什么。   两人坐在乾清殿前头的台阶上望着月亮,一时无言。   “阿彷。”虞璁喃喃道:“我不甘心呐。”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挽救大明朝于颓势。   这一朝的官宦可以用棍棒伺候,可是一万五千多个皇族,他打得过来吗。   就是一个个拎出来砍头,都不知道砍到猴年马月去。   更可怕的,是这四书五经里讲的孝悌之情。   他如果杀了自己的兄弟,就陷入道德的劣势之中,搞不好还会被人大做文章。   可是大明朝——大明朝不能就这么完了!   陆炳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开口道:“皇上。”   “臣在锦衣卫里饲养过猎犬。”   “这群狗多了的时候,就自然有猛烈之犬率领一众,但凡有跋扈逆主的,这头犬就能将它直接咬死。”   虞璁怔了下,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窝窝的皇室宗族,就好像繁衍的越来越不听使唤的狗。   原先只有几只,是为了镇守大明河山。   如今尾大不掉,就要靠头犬来重新捍卫秩序。   这每一个地方的藩王,都是由一家,再分裂成无数家。   虽然朝廷会给每一个皇族上玉牒并记录详细,但真正有封号和名位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   景王、晋王、徽王,等等等等……   他们便是这一窝窝王府宗室的头犬。   如果自己拿了打狗棒来,有意抡着棍子一打一群,只会被反扑撕咬,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如果能引诱这些藩王自清门户,让他们为了利益和所谓的道义,来自相残杀,自己便是在旁边观望的主人,只用等待头犬们清理干净就好。   如今的这些藩王,不仅霸占田地、侮辱命官、强抢民女、剥削俸禄,还以各种名号掠夺税权,就差自封为帝了。   要清理他们,就必须先夺其羽翼,薅其军力,拔其爪牙!   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养蛊。   把这些虫蛇都圈在一起,让他们各自为营,让他们互相撕咬。   一批批肥硕又无用的蠢物会接连着倒下,剩下的那几只,被炼出来的大蛊,就等着被掐掉尾羽吧。   这田地税银,都得回归于国家。   而在今年最重要的,不是杀人,是止损。   再不止损,国库都会被掏空的一干二净。   如果鞑靼突犯疆土,恐怕京师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皇上望着月亮,突然开了口。   “这嫡庶二字,当真是妙啊。” 第32章   四月一到, 草长莺飞,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   朱宠涭捻了一枚云子, 半晌都没动静。   一旁的客人江珙笑道:“辽王殿下可是又在想着皇上的事情?”   似乎被他言中了心事, 朱宠涭索性把云子随意的放在一旁, 皱眉道:“不想下了。”   “殿下,听说京中如今的新事数不胜数, 连荆州府中都有不少游商议论着一起北上,好大赚一笔。”江珙本身是进士出身, 又颇有才学,对天下事了解的颇为清晰:“区区以为,这是朝中内乱收拾齐整之后,陛下开始着手振兴国事了。”   “我和皇上过去虽然封地颇近, 可惜限制于王府, 一直难能见面,”朱宠涭放松了姿势,靠在榻旁的绣枕上懒散道:“这天下再如何变幻, 也不过是多收少收些租子的事情。”   两人闲谈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殿下——”   朱宠涭抬起眼皮,不悦道:“王管家什么时候这么鲁莽了。”   “殿下, ”王管家匆匆赶到他的寝殿里,急急道:“天子之使已经到了府门前, 手上还拿着谕旨!”   辽王愣了下,与江珙对视了一眼,忙撩袍子下榻, 略整理了下仪容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皇上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下旨,能有什么事情?   他心里生出许多的猜测,又一一被自己否定。   门口的太监见着辽王出来,两人不急不忙的过了一套礼节,随着老太监袖子一抖,谕旨便随之展开:“辽恭王听旨——”   一众人齐刷刷的跪下,对着谕旨犹如面见天子一般。   “今藩嗣纷乱,玉牒多载,设‘明誉令’以放权诸藩王世子及嫡子,暂放自由于封地之间——”   “一令明察异血、抄家清算、田产充公;”   “二令算罪列状、交命官押至京师、定罪后悉关于凤阳高墙;”   “三令重递玉牒还归宗人府,以明皇族之誉。”   “——钦此。”   公公念得不紧不慢,声音洪亮,听的辽王头皮发麻,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明誉令’?!   赵天使见藩王还跪在地上,只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该接旨了。   “臣——遵旨!”   藩王再拜,起身后让小厮给公公悄悄塞打赏,又不轻不重的聊了几句。   等这赵天使走了,朱宠涭才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去找江珙:“你听见刚才那天使说的什么了吗?”   “都背下来了。”江珙垂眸思索道:“看这样子,怕是京城几省的藩王们都早就收到消息,这时候才传到咱们这儿来。”   “怎么着?”朱宠涭拿着那谕旨重重的坐在藤椅上,精神有些恍惚:“明察异血?什么异血?”   江珙不急不忙的坐在了他的身边,从容道:“皇帝的意思是,如今皇族甚众,定然有胆大包天敢冒充宗室子弟的人。”   “这就是异血?”朱宠涭头一次想到这么一回事:“有这种可能呐,虽然本王也就六七个弟弟,可听说其他几个受封的王爷里,有几个从祖宗开始就能生的很!”   第一任辽王生下一溜的子女,子女再复生至少五六个,现在哪怕把这些亲戚们全叫到自己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谁是百姓,谁是皇族,谁又是自己的姑姑嫂嫂。   “陛下的意思,就是让已有封号的藩王、世子,以及无封号的嫡子,去查杀那些血统不清的旁系,”江珙看到抄家二字时,就有种奇异的感觉:“皇上还说了,要把这些庞杂的伪嗣都统统抄家,财产归于本系,仅田产充公。”   抄——家?   辽王一拍桌子,猛地想到了个问题:“那岂不是说,哪个藩王的远亲多,哪边就能赚的脑满肠肥吗?”   皇上既然让藩王们能在封地里自由活动,这些其实自己都未必认识的藩王自然会到处验亲,凡是查出毫无血缘之亲的,肯定会抄家掘产占为己有啊!   虽然他们没有被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那些伪冒宗亲的人一旦被抄了家,势必树倒猢狲散,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殿下,您可得一条条的看清了。”江珙此刻也终于读懂了每一条内含的意思,再度开口道:“第一条,是要清算假冒宗亲之人——但是这也意味着,皇上默许藩王们把旁庶都以此名除籍,让他们用这种方式被清算为庶人。”   他们的生灭,全由嫡长子来决定。   “这第二条,说的是可以列清他们的罪状,让朝廷派下来的命官把他们押去京城的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辽王只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词:“那是皇室的囚牢吗?”   “不错,甚至可以说,一旦王子皇孙被囚禁于此,所生的子嗣也无出头之日。”   “第三条,便是要重纳玉牒。”江珙沉吟片刻,思索道:“藩王世子之类的,想再入玉牒自然容易,可是旁系的这一次想再被算为皇族,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皇上这么做,就不怕那些庶子们造反么?”朱宠涭皱眉道:“不对……只有藩王才有军队。”   那些顶着皇族名号肆意掳掠的,都只是前几辈藩王们的子孙而已。   他们仗着血统的优势,光吃不干,也不知道囤了多少金银财宝。   “说实在的,殿下,这场清算皇族之誉的‘明誉令’,最大的受益者,可能就是藩王们。”   江珙再次细读这谕旨上的每一个字,也皱眉道:“皇上还真是大方,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充公,全交由藩王当做报酬了。”   “正因如此,这恐怕要变天了。”朱宠涭突然觉得寒意涌到了背后,喃喃道:“哪怕本王不作为,其他封地里的叔伯,恐怕早就开始同室操戈了吧。”   虞璁是在睡梦中惊醒的。   梦中张献忠和李自成提着屠刀,杀遍每一个下跪着哀求他们的朱家皇族。   城内城外,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   这些王子皇孙们联手覆灭了这个王朝,又葬送了自己。   “熙儿?”陆炳睁开了眼,见他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梦魇了?”   “嗯。”虞璁捂着额头,半晌没有说话。   陆炳起身下榻,为他取了寝衣披在肩上,再嘱咐小厨房去做些夜宵来。   之前这一招说给二杨听了之后,两个老臣都变了颜色。   皇上如今,当真如悍虎一般,手腕之狠决令人咂舌。   他这样行事,看似纵容藩王征敛豪财,刮干净旁系亲戚的油水,其实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都用利益驱动,把田产悉数收了回来。   要知道,有的宗室甚至整个宅院的石阶下,都是塞满金条的地陷,‘珠玉货赂山积’也绝非戏言。   有这些东西的诱惑,那些藩王哪里还管得着什么田产,自然会一笔笔的清算过去。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清算。   皇上用宗族血统之大义立了面旗子,从朝臣到宗室无人敢反对,也都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藩王们有兵有势,宰杀那些宗亲的积货易如反掌。   这件事起码要三五年才能平息,而当朝玉牒也将全部清算。   宗人府的新官吏都是杨首辅和吏部的人精挑细选过的,自然会在某些时候锁紧限制,一寸寸的压缩宗室名单。   那些祖上六七代才能追溯到某个藩王庶子的普通旁系,定然是落不了玉牒的。   不得罪大势力,又将小势力一键收割,虞璁能想到这些,也是那晚陆炳几句提醒才顿悟的。   他想过汉代的推恩令,但推恩令只适合王朝的初期,明中期万人皇族再这么难,见效太慢。   ——因为在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这大明朝就会倒在鞑子们的马蹄下,天子守国门也无可奈何。   等那些藩王们都跟和珅严嵩似的搜刮囤积完,就成了个活动的银行,还不用付任何的利息。   他虞璁迟早有法子让他们把国财都吐出来。   陆炳端着雪花酪走了回来,见小皇帝窝在被窝里,只露了个脑袋,还在闷头想事情。   在他开始担忧藩王之祸后,几乎每天都会露出这样沉默又不安的神情。   锦衣卫大人坐在了他的旁边,想了想道:“豹房前段日子,诞了只雪豹崽子。”   虞璁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诶?”   他接过了那碗雪花酪,边吃边听陆大人徐徐道来。   这前任皇帝朱厚照爱开动物园,把长颈鹿隼鹰之类的动物全都收进了紫禁城,还养了不少大型猛兽。   虽说这豹房原先是供贵族玩赏取乐的,如今被皇上一整改扩建,从规模到收集的种类都多了不少。   后来朱厚照挂掉,兴献王世子即位,把无祸害的动物都放归山林,只有老虎豹子这样的烈兽还留在宫中。   老太监们想了半天,不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出去祸害人,一拍脑袋就想了个法子——饿死他们。   普通的老虎豹子自然挨不过断食的残酷,一只只哀嚎着接连倒下。   唯独两只雪豹安然无恙,甚至还吃圆了不少。   原因无他——当朝皇帝朱厚熜是道教信徒,而且在早期就表现出相当浓厚的修仙兴趣。   这白鹤白鹿,还有雪狐雪豹,那从古至今都是祥瑞之物,谁不敢小心伺候着。   雪豹这种东西不仅模样好看,身子还金贵的很,动辄生病不起。从前西域那边贡来三对,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了。   虞璁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愣了半天——合着朕宫里养了这么久的大白猫,还从来没去撸过?!   陆炳一看皇上又开始两眼泛光,心里就松了口气:“这幼崽如猫儿一般,如今已经能吃些碎肉了。皇上若是喜欢,可以抱来玩赏——回头派个懂行的婢子跟着照顾饲养,也可以养的健健康康的。”   “真的吗?多大一只?小毛团儿一样?”虞璁眨眼间就把雪花酪吃完,抹嘴道:“它被抱走的话,两只大豹子会暴躁的吧。”   “那只母豹又像是偷吃了鸟儿,最近动辄呕吐,已经趴下了。”陆炳微笑道:“小豹子如今在被专人饲养,你若是想看一看,可以擦干净了抱来。”   当皇帝还是有好处的啊!   可以撸大猫!   虞璁点了点头,又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   -2-   第二天待早膳用完,小豹子便被宫女小心的抱了过来。   它如今才两个月大,已经有两三斤重了。   皇上跟抱孩子似的,极为小心的接过那还在打盹的小豹子,忍不住喜笑颜开:“它好丑啊。”   一丁点大的小雪豹,还完全没有冰雪精灵那样令人震慑的美感。   小家伙的绒毛还是浅玫瑰紫色,身上的黑色环斑轮廓模糊。   大概是感觉被换了个怀抱,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疑惑的叫了一声。   “诶这个声音,怎么跟小猪一样。”虞璁相当惊喜的挠了挠它软乎乎的下巴,眯眼笑道:“看起来好蠢啊哈哈哈。”   陆炳安静的站在身侧,见他终于又露出了笑颜,心里也安然了许多。   “哎阿彷,”他回过头去,示意他也摸一摸这又昏沉睡去的小家伙:“就叫它佩奇吧。”   “是男孩子吗?”   陆炳伸过手去,也摸了摸那柔软的小耳朵,噙了笑意道:“嗯。”   虽然说后宫里的小崽子们还在努力练习走路说话,虞璁政务再忙每次沐休的时候也会去看看抱抱他们,但这雪豹毕竟不用教养,直接搂怀里跟揣个暖手宝似的。   大概是皇上对这毛乎乎的小东西太过喜欢,以至于开会的时候都把它搂在怀里。   一众大臣抱着资料卷宗走近乾钧堂的时候,瞥见皇上怀里呼呼大睡的黑毛团,都不由得沉默了几秒钟。   佩奇像极了他的爸爸,平日里能吃能睡,但是跟有洁癖似的不会到处尿尿。   虞璁一见小家伙在乾清殿里跟熊猫一样滚来滚去到处乱爬,就吩咐宫女们弄个浅盆铺满砂子,把它从前的排泄物埋进去。   这小崽子竟真的跟猫儿似的闻着味过去,从此养成了在乾清宫角落里埋猫砂的好习惯。   哎,真没想到啊,朕在这大明朝还有当铲屎官的机会。   陆大人原本看着皇上喜笑颜开的样子还颇为欣慰,没想到从那天起,皇上开始没事就搂着佩奇睡觉。   ——从前被搂着当暖炉的可是他陆阿彷啊。   陆大人有时半夜睡醒了,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一人一豹睡的香沉,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失宠了啊。   又是一个略有些燥热的夜晚。   陆大人睡醒了起来,一睁眼就瞥见小豹子的尾巴压在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把它的尾巴放好,动作轻巧的离开了床榻,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他原本是睡的略有些热,想出门透透气,一走下台阶,竟然看见鹤奴坐在那儿。   “嗯?”他抬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鹤奴披散着长发,也披着寝衣,想来是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脸上依旧是笑意浅浅,只捧着脸慢慢道:“我想我爹娘了。”   你不是孤儿吗……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鹤奴没有管陆炳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只自说自话道:“但是我看见别人都有,我就也很想有。”   “大概,就是这世上没个沾亲带故的牵挂吧。”   他坐在皇帝的寝宫外,大概也是想离自己心中的家人近一点。   毕竟那天,皇上让他喊一声哥。   清凉夜色如水,陆炳闻着草木的沁人淡香,慢慢道:“我其实,一直很不明白一点。”   鹤奴瞥向他,眨眨眼道:“嗯?”   “你好像一直在笑。”陆炳跟他已相识数月,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我原先疑心,你为什么见着皇上没几天就亲切的跟至交一样,后来发现这是你在府邸里自小察言观色学会的,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喜欢被亲近的感觉,他就刻意放肆,好让皇上能对他好一点。   “可是,我这几个月里,无论是宫里内外发生什么,都见你面带笑意。”   这种笑容不轻浮粗浅,反而跟画中的送财童子一般,让人心里多了几分亲切。   但就跟面具似的,好像永远都摘不下来了。   “你想知道么?”鹤奴捧着脸看向远处的紫阙朱阁,慢悠悠道:“说起来挺惨的,但是你别心疼我。”   “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用不着谁心疼。”   陆炳略紧了紧袍子,只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袁府里腌臜事情太多,人人都心怀鬼胎。那些小妾们少爷们受了委屈,就来折磨我们这些下人。”鹤奴不紧不慢的讲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拿鞭子吊起来毒打那都是家常便饭,偶尔鞭子上还带着刺,一钩就能掀掉一层皮。”   “可是,这袁府上下都巴望着老爷高升,成天都在烧香拜佛求个荣华富贵,”鹤奴垂下眸子,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繁复细致的刺绣,淡淡道:“越是如此,越不让人哭。”   “若是哭了,便丧气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澈干净,哪怕说起这些尘封的往事,都有种残忍的娓娓道来之感。   陆炳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半晌没有说话。   见陆大人毫无反应,鹤奴索性把这些都讲完,也算让心里爽快些。   “若脸上不喜气洋洋的,更要加倍罚,甚至断食断水,让下人难受到哭不出来为止——他们管这个叫立规矩。”鹤奴也觉得有些冷,把寝衣捂紧了些。   “我也不知道老爷爷把我抱去袁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这被立了几道规矩以后,被打了还跟拜年似的咬着牙笑容满面,也算学了个十成十。”   他搓了搓手,慢慢道:“也得亏最后遇到的是皇上。”   陆炳想了半天,索性如虞璁从前那般,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东西,你都不要跟皇上讲。”   “我知道,他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情,可这个,你不要跟他讲。”   “我怕他心疼。”   -3-   又到了一拍脑袋决定去巡查云禄集的日子。   虞璁这回没有提前跟赵大人报备一声,而是吩咐陆虞二人再弄身新衣服,三个人穿着花衣裳去逛街。   虽然陆大人比较不情愿穿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但一瞅着皇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百个不愿意那都得愿意。   临行前虞璁把小豹子佩奇亲了又抱,有种跟亲儿子分别时一万个不舍的感觉。   小家伙被口水糊的一脸嫌弃,但是爪子都没长多长,只很不满的在空中甩着尾巴表示抗议。   于是三个人穿了花衣服,又备好了车马,再度往京郊去。   路上皇上闲得无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鹤奴,你是不是没字来着?”   “啊?”鹤奴想了想道:“好像有人想跟我结交,也问过我字什么。”   “要不我赐你一个?”虞璁笑道:“你说你要是字美人,别人一喊你,不就成虞美人了。”   鹤奴想了想,正经道:“我是挺好看的——之前在宫城里到处转了一圈,还真没瞅见比我水灵的。”   虞璁笑的想抽他脑瓜儿:“真是个倒霉孩子。”   陆炳听着马车里说说笑笑,忽然有种又被冷落的感觉:“对了,王大人托我跟您带个话,说是想再跟您一起去钓个鱼。”   看来严世藩是捞鱼苦手啊,没办法让老头子开心开心。   虞璁想了想道:“这王大人家的府邸池子哪儿有那么多鱼,我去了也没啥能钓的。”   陆炳终于找着个能聊的话题,平日的高冷范儿也顾不上架着了:“我当时购置宅邸的时候,给那湖里引得是京渠的活水,鱼自然也不是我放进去的。”   “啊?”虞璁眨眨眼道:“那我之前钓的那些,都是野鲫鱼?”   “还有条桂花鱼,就是那天晚上炖的那条,”鹤奴点头道:“可香了。”   虞璁一摸下巴,突然有种欧皇降临的感觉。   难道我真是天龙下凡?   “你这样——明儿下午约王大人去太液池旁边钓鱼,我再试试看!”   陆炳沉默了几秒钟,心想皇上永远是皇上啊。   前朝皇帝那么能折腾,都没想过在宫城里钓鱼看看……   三人出了北城门,还没等走近云禄集的大门,就听见了里头的阵阵喧嚣。   由于赵璜跟徐阶之前合计颇久,又有皇帝友情提供的‘功能分区’这个概念,如今这儿还真的井然有序、红红火火。   最中心分为四块,分别卖绣品织品、蔬果肉畜、杂货玩物、大件儿东西。   旁边四个角落也是对应的商业区域,可以买到零嘴儿小吃花瓶绸缎等各式各类的东西。   因为这云禄集设计在了京郊,京畿的农民就更方便把货物都拖过来大批量的售卖,那些平时摆地摊儿或者无缘开店的小贩,如今都嗅到了钱味儿,开始陆续的在这儿卖东西。   这里地方宽敞,头三个月还不收任何租金,伴随着知声堂的鼓吹宣讲,动心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门小姐也纷纷绣了织品,交由那走街串巷的老太太代卖,算是挣个拆子钱。   虞璁还特意嘱咐过,这儿虽然不能动刀子见血,但秩序一定要维护好,起码不能有那些个卖身葬父又花式行骗的货色流窜。   赵璜听着皇上一样样的嘱咐,还真是心里暗暗惊讶了一番。   皇上对市井生活如此了解,想来平时没少偷偷出宫啊。   他们两人陪着皇上视察兼逛街转完两圈,乱七八糟的买了一堆,又提着东西去一旁的巧月楼里吃了顿炖肘子,正准备摆驾回宫,虞璁突然眼尖儿的看见了一个招牌。   大顺斋!   这大顺斋不应该在崇祯年间才有的么,兴许本来就无从考究,任人编故事罢了。   鹤奴一见皇上又精神了,心知绝对是看见糕点铺子了。   最终一版的图纸定下来的时候,这云禄集已被设计的跟万达一样了,能吃能玩能逛街能看戏,文娱一体化还能低租金建一溜铺子小店。   世人都知道稻香村,有几个清楚大顺斋的妙处的?   糖火烧扒肉条,糖卷果核桃派。   烧牛尾果酱卷,它似蜜枣泥酥。   甜的咸的肉的素的全都有,还有刚出炉的热乎吃食!   虞璁一冲过去,就看见满目的南北派糕点都摆的整整齐齐,心花怒放的道:“买!”   陆大人默默掏了银子出来,等着这位爷把东西都搜刮一遍了再付款。   鹤奴眼瞅着皇上又开始打包各种糕点果子了,悄咪咪匀了件沉手的一对花瓶小人,扭头看向陆炳:“我真提不动了。”   陆炳心里叹了口气,帮他接过了那件摆设,任由自己两手都塞得满满当当。   于此同一时间,全国各地开启了第一轮寻仙考。   这名号和推辞还是皇上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你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自主招生太麻烦,还不如从神佛那找幌子,就说是寻找天赋灵童,或者有仙根之人,本质上还是国子监和工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   所有传达试题和收卷子的大使都有皇家的御印文件,四处传播这个寻仙考的来龙去脉,还带着宫里准备好的密封箱,确保带回去的试卷不会因为雨水碰撞而出什么问题。   皇上生怕卷子被谁半路截去,还特意下令,见此箱如面圣,大使有权让衙门派人保护自己。   这卷子分文理两科,一科是双杨亲自出卷,王守仁作压轴题题目。   一科是赵尚书出卷,皇上出了个压轴题。   其实出卷子这事儿大臣们真没敢麻烦皇上,是皇上自己凑过来的。   因为有天虞璁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如果地图是用颜色来标记相邻行政区域,那么至少需要几个颜色?为什么?   在现代的世界里,一共有三大数学难题。   费马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以及四色定理。   而且四色定理本身虽然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笃信不疑,还有无数的数学爱好者在用计算机等各种方式推导证明,因为目前没有人能够彻底的证明这一定律,只是电脑用庞大的验证量在侧面证明这是正确的而已。   他第一要求考生能写出自己的答案,第二要他们解释这是为什么。   四色定理看起来只是个涂色问题,但它真实考核的,是人们对二维平面以及数理逻辑的能力掌握。   虽然赵璜拿到这个题目以后,一度思考人生很久,还悄悄问皇上答案未成,但是仍有参与出题的人对这个表示质疑。   皇上面对他们的质疑,只微微一笑,问:“那你们觉得,最少需要几种颜色呢?”   然后他们就非常顺利的吵起来了。   第二天是休沐,皇上大概是昨晚睡得早,今儿一早就醒了。   待早膳用完,黄公公小心的凑了过来,说是桂萼求见。   不会又要怼王大人吧?   虞璁皱眉看向黄公公,一边喂小豹子牛肉干一边兴趣缺缺道:“他过来做什么?”   由于皇上就是捏着牛肉干不松手,小豹子又没大力气,索性伸舌头一通舔,弄得他半手都湿乎乎的。   “桂大人说,想奏农税之事。”   “哦?”虞璁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放他进来吧。”   君臣二人略有些生疏的过了一遍礼节,又客气的互相寒暄了几句,桂萼见可以开始正题了,清了清嗓子道:“臣有一议,名为一条鞭法。”   “嗯?”皇上眨了眨眼睛,差点被小豹子啃到手指头。   他松开了佩奇和牛肉干,任由小家伙叼着肉躲到角落去玩,再度看向桂萼道:“你刚才说,这个叫什么来着?”   “一条鞭法。”桂萼作揖道:“意在张均平赋和清丈土地。”   等等……原来桂萼才是一条鞭法的创始人吗?   那老张同志后来做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啊。”虞璁想了半天道:“你带了文章过来是么?给朕瞧一眼。”   最近几百年里,徭役赋税已经改过了两次,分别是均傜法和十段册法。   但是这两种法子都各有弊病,总之不太科学。   虞璁之前并不关心古代赋税方面的问题,虽然知道要改,但也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办。   谁想到桂萼竟然站出来帮他解决这麻烦了。   如今张桂二人开始相互猜忌,只明面上依旧一团和气。   桂萼大概是不甘心身居闲位,来皇上这儿建言献策,想搏一把。   所谓徭役,便是强迫平民为国家无偿服力役 、杂役、军役种种。   这样一来,农民们不仅要为国家劳动,还要把自己一年的收成上缴为赋税,可以说负担颇重。   而桂萼建议的是,将过去的里甲界限改成以州县为基本单位,将徭役更多的摊在银两和田产中,减少劳力付出,也就是等于把徭役赋税尽量一体化,同时改革政治计量单位。   这样一来,减少了税目,简化了赋役的征收方法,就可以减轻农民和衙门的双重负担。   虞璁仔细的看完桂萼的奏折,忽然觉得这个热衷党争和内斗的老家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物税和役制在向货币税过渡,户丁税也在向土地税过渡。   而且国库由于得到了更多的役银,来年会有更多的资本发展其他产业和学院。   “桂大人之前,是被朕调去内阁了是吧?”虞璁头都不抬的看着奏折,又从头再看一遍,心里反复的咀嚼思索。   “是的,陛下。”   “这样吧。”虞璁大致懂了其中的用意,抬头道:“朕封你为经部左侍郎,但官抬一品,同样有尚书之誉。如何?”   之前桂萼的力量被他着手削弱,以至于如今跟张璁心怀不满,也没有办法。   但是现在重新给他尚书级别的待遇和重视,恐怕朝堂中又会不一样。   严嵩也好桂萼也好,这政堂里还就是得留着两兽相争,搅活一池子的水。   如果朝廷上下都太平无事,那他们所有人都会集结合力,来怼自己这个皇帝了。   ——把矛盾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是政治智慧之一。   “谢——谢陛下!”桂萼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得到重用,忙不迭跪下行礼。   虞璁拿着他的奏折,指节不紧不慢的敲着桌子。   “但是,在经部中,有一条红线,你是碰不得的。”   有些话,说明了也无所谓,免得又生是非。   “王守仁,不是你可以非议的人。”   因为你不配。 第33章   从正月的假期过后, 虞璁就有个意外的发现。   好多官员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明显不是一般的有干劲。   虽然这跟朝廷额外发了笔奖金有关系, 但绝对还有其他的原因。   皇上琢磨来琢磨去, 很快想到了问题在哪里。   王守仁来了啊。   这王老头虽然还是老学究的做派, 平日不收礼不营私,但是没事儿就广开门庭讲学, 在能控制秩序的情况下也允许庶人进来听道。   正因如此,他就像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无声的安抚着朝廷里各类信仰心学的官员。   而且由于他做了经部尚书的关系,近几个月来对经部的反对之声也越来越小。   如果是现代的话,徐阶大概抢着想当王老师班里的班长了吧。   虞璁虽然被王大人一圈弯弯绕绕的讲的有点迷,但偶尔有空也会带着鹤奴去听听顺便吃个茶。   鹤奴平日私下里嬉笑玩闹没个正形, 一到王大人府里就乖得跟见着自家爷爷似的。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吧。   后来发现皇上也隔三差五过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君臣的关系莫名的就好了不少。   大部分人都是看破不说破,仿佛在和皇上一起保守着同样的秘密。   当然谁也没胆子说出去——万一就掉了脑袋呢。   那天从云禄集回来之后,陆大人去了趟王大人府里, 说了皇上请他钓鱼的事情。   这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王守仁一拍巴掌,还给陆大人多塞了包点心,第二天一吃完午饭就笑呵呵的去了。   这头虞璁巴不得有王尚书来陪自己摸鱼, 也正好能喘口气,不被那些朝臣们用各种事情烦死。   黄公公唤宫人备好了鱼竿鱼饵, 鱼饵里还特意剁了虾茸,生怕哪里照顾的不周到。   两人在太液池旁边绕着走了一会儿,挑了个又能看见宫阙楼台, 又树荫舒展的地方,就差请个弹琵琶的在旁边唱小曲儿了。   等皇上一落脚,鱼竿甩进水里,还没等聊完六部里谁又娶了个小娘子,杆儿就又动了。   这回有黄公公在,哪里敢让皇上被溅的一脸水,直接就手脚麻利的帮忙捞鱼了。   一钓上来,竟然是一背鳍上串着三根红线的鲤鱼。   黄公公在看清那三根红线的时候愣了半天,颤巍巍的把鲤鱼给捧了出来,拿给皇上看。   虞璁瞅了一眼,笑道:“谁这么闲得慌,还在这鲤鱼的背上栓了根绳子?”   “皇上!可不得了!”王守仁一见着那鱼,连自个儿的鱼竿都管不上了,直接两三步就走到黄公公身边,喜笑颜开道:“这鱼,是从天津游过来的,朝觐天子的!”   黄公公也是头一次听见传说中的祥瑞之物,忙唤宫人搬个官窑彩陶大缸来,又舀了清澈的湖水,把这鱼老爷给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   皇上见他们两一惊一乍的,好奇道:“红线总不是人串上去的,能有什么讲究?”   “皇上,您可有所不知,这天津过年的时候有个讲究,就是放生。”   这鱼儿啊,在腊八那天放生的时候,背鳍上要串一根红线,就当是个纪念了。   如果第二年这鱼儿又能被人钓上来,就已经吉祥的代表了。   坊间有人相传见过身上三根红线的鲤鱼,可真能钓上来的,恐怕没有几个。   虞璁听了半天,又瞥了眼缸里带着三根线悠悠游动的鲤鱼,忽然想了起来——这不是冯骥才《俗世奇人》里讲过的风俗吗,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难道自己还真的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王守仁向来喜欢钓鱼又钓不着鱼,此刻能见着这么一新鲜事,也开心的跟个老小孩似的。   君臣几人闲聊几句,又坐回去钓鱼。   鹤奴知道皇上闲不住,就跟小厨房里多叮嘱了几句,把下午茶老远的提了过来。   糕点牛乳还有昨儿在大顺斋买的点心,切的摆的都精致好看。   王守仁从前见着皇上的时候还有些拘谨,如今熟了也亲近了许多,天南地北的聊了下去。   大概是老臣老朽这样的自称太绕耳朵,虞璁索性让他都以你我相称,不必拘谨于死理。   不过这称呼一时难改,毕竟说习惯了。   这宫里知道皇上想钓鱼,还特意备了舒服的躺椅。   虞璁那边的鱼篓没一会儿就满满当当,让他甚至怀疑佩奇喜欢自己是不是因为对食物的兴趣。   难道就因为我上辈子姓里带了个虞?   随着阳光角度的偏移,方才的树荫渐渐转换了方向。   两个人都懒得动弹,索性聊着天晒会儿太阳。   这晒着晒着,皇上就慢悠悠的睡了过去。   他梦见现世的父母朋友,梦见了繁华的街道和摩天大楼。   他梦见自己在大学城里找着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火锅店,手里还牵着陆炳。   直到淋漓的雨声传来,小毯子被缓缓的盖上,他才朦胧的睁眼,发现自己刚才窝着睡着了。   如今已是春天,小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清润如酥。   王守仁身边的鱼篓还是空的,老头儿正披了个蓑衣帽子,还在出神的望着太液池的湖面。   虞璁看了眼在给自己撑伞的鹤奴,吩咐其他宫人也不必淋雨,都撑着伞别淋着了。   他凑近看了眼两人的鱼篓,忽然开口问道:“王大人在想什么呢?”   肯定又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类的遐思。   王守仁半晌没说话,只慢慢的从记忆中抽离,才复开口如实道:“想我爹我爷爷了。”   春雨下得淅淅沥沥,遥远的湖面上泛起了云雾,像是模糊了光影一般。   湖水特有的清润气味和柳枝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心里很宁静。   虞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安静了下来,听他继续说。   “我爹那年考了状元之后,便盼着我也求取功名,好一起光宗门楣。”   “从前他叱责我不务正业,我便中了举人,二十二岁时去考了进士,连着两次都没有中过。”   皇帝愣了下,心想王大人文采不差,这考不中,有部分都得怪他有个状元的爹吧。   杨廷和也好,王华也好,这当爹的如果混的太好,儿子哪怕文藻华丽,那都容易被考官避讳,让他们无法高中状元,或者直接落第。   明朝官场里忌讳太多,连杨首辅的儿子杨慎当年也被诟病,很多人私下议论他高中是因为李东阳漏题。   ——就杨慎这样的聪明人物,哪里需要靠作弊来博取功名!   “李东阳当时还笑着跟我说,这次不中,下次也一定会中,不如做个状元赋看看。”王守仁一回忆年轻的时候,眼睛里也渐渐地泛起光芒来:“后来我还没有入朝为官的时候,见父亲天天上朝,就写了篇《帝国平安策》,望他带给皇上。”   虞璁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那论策可还在?”   “什么论策,”王守仁苦笑道:“那时候年轻气盛,写的都是些老掉牙的论调。”   “我父亲却没有讥笑,而是认真看过之后,再跟我讲哪里不对。”他回忆着慢慢道:“父亲说:“想要建功立业,要有政治智慧,也要有政治平台。”   这不考取功名就想为国家效力,是不可通的。   虞璁静静地听老人讲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也想我的家人了。”   “是啊。可如今已再也见不到他了。”王守仁垂眸道:“若慈父再等几年,如今见我复出入宫廷,恐怕也会含笑欣慰吧。”   “如今,我也老眼昏花了。”   毕竟岁月,无可回首。   正在感慨伤怀之际,王大人的鱼竿忽然猛地沉了下来。   这一回王守仁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忙不迭的往回拽:“鱼!终于有鱼上钩了!”   黄公公忙凑过去帮忙,一边拽线一边感慨道:“好沉啊!老奴看是条大鱼!”   “嚯!可盼着了!”虞璁笑道:“王大人可要请我喝一杯啊!”   “自然自然!”   等好几人连拽带捞的把那东西弄上来,竟齐齐傻了眼。   这钓上来的,竟然是只瞪着绿豆眼儿的王八。   王守仁哭笑不得的看着那王八,半晌没说出话来。   难怪会这么沉啊。   皇上送别王大人之后,吩咐那大鱼缸就放进乾清宫的议事殿里,勤换水还栽培点荷花啥的,就当是生态加湿器了。   小豹子似乎闻见了味儿,直接从皇上的膝上跳了下去,凑到大缸边转悠来转悠去,还试图用软软的爪子挠破这半人高的瓷缸。   虞璁回味着王大人之前说的种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亡者不可追,可是老眼昏花的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不光王大人年纪大了,那些个内阁和六部里的老臣,恐怕眼神也不太好使。   再一个,如果能把眼镜和望远镜都炮制出来,将来行军时多带些军用镜筒,恐怕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一想到这里,虞璁又吩咐鹤奴推掉傍晚的见面,再把赵璜叫过来。   这头赵尚书算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皇上再给他提供些闻所未闻的想法。   这公交车知声堂和云禄集,如今在自己的管理下蒸蒸日上,兵部那边的图纸也已经改了多版,越来越能够适应作战的需求。   赵尚书一去乾清殿,见着小豹子时吓一跳,差点踩着这黑乎乎的小毛团。   “赵尚书啊。”虞璁这头正喝着茶,慢悠悠道:“你知道怎么做玻璃么?”   赵璜愣了下,心想皇上该不会要玩物丧志了吧。   -2-   这中外的玻璃制备,都起源的很早。   中国早在商周时就有了类似的制品,据说出土的战国文物上,有的铜兽眼睛上还镶着玻璃珠子。   只是这门工艺被拉去纯粹作装饰之用,而且在后期还越走越歪了。   由于玻璃这种东西,本身是化学反应以后的产物,许多道士便视其为珠玉,开始有‘食金饮玉、可以长生’这样的说法。   赵尚书听到皇上开始关心这些花架子的东西,其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虞璁明显注意到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赵大人都蔫了,慢慢开口道:“这玻璃,又可以说琉璃,倘若放在钗环上也只能当个摆设。”   “可如果另寻用途,便大有不同。”   难道还有别的用处不成?   自从之前种种举措都大获成功之后,赵璜打心底佩服又崇敬皇上,基本上他说啥自己就会拼命干啥。   他仔细想了想,开口道:“皇上,前朝有个瓘玉局,是为元朝的那些达官贵人烧制琉璃用的。”   “那就肯定有留存的资料,你这样,”虞璁想了想道:“你先去这中宫西边的道院里,问问邵道师和陶道师,他们平日炼丹问药的时候,恐怕也炼出过玻璃。”   “这些自然都好说,”赵璜应了一声道:“只是玻璃形色繁多,不知道陛下想要哪一种?”   “无色的。”虞璁意识到古代和现代的概念有很多差别,抬手比划道:“要那种——又宽又长、质地坚硬不易碎、能透光又质地干净的。”   “若是能够做出来,朕定重重有赏。”   赵璜一一记下,点了点头,忙不迭去了。   这头虞璁在小本本上把有关眼镜和望远镜的设想都记清晰了,一抬头瞥见鹤奴又走了进来。   “皇上,杨首辅想见您。”   “快放他进来。”   杨首辅有什么事来找自己?难道是科举改革即将推行,又觉得哪里需要改改么?   没过多久,杨一清缓缓走进来,虞璁一见他精神矍铄,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心里又松了口气。   “陛下。”杨一清行礼之后,开口道:“臣并非是爱闲话之人,但近日陕西有友人写信过来,不知陛下可有空听一听?”   陕西那边?   虞璁点头道:“不必拘谨,尽管说吧。”   原来那晋王在得了‘明誉令’的谕旨之后,当天就收拾行李带着奴才和打手们出了门,想必是早就被关在府里闷透了。   这明誉令一出,他不光可以在封地里自由来去,还可以带领打手去清算一些庞杂亲戚的家产,简直跟过年似的欢欣雀跃。   说是亲戚,哪里还互相认识,也只是挂着个名头而已。   晋王那个一出手,那就压根不留情面,上来直接滴血验亲,但彼此之间差了这么多辈,哪里还有什么血缘可谈,这不就直接抄家伺候,压根不听人家哭诉求饶。   老百姓们偃旗息鼓的躲在自家宅院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些宗亲从前仗着自己是皇室,肆意横行抢掠民脂民膏,连衙门里的老爷都不敢上前劝一句。   如今这一片黑吃黑的模样,竟让人有几分大快人心的感觉。   “竟动作如此迅速?”虞璁拍掌笑道:“那晋王恐怕也是黄鼠狼入了鸡圈里,吃到肚子撑破都不嫌多吧。”   “正如书信中友人所见,这晋中如今有些宗族恨不得把玉牒给烧了,生怕自己跟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杨一清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脸上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只是陛下,若如此行为,以后几个藩王各自做大声势,岂不是又容易……”   “不必担心这个。”虞璁坦诚道:“下一步,朕就会使法子削了他们的军队规模。”   “削?”杨一清瞪大眼睛,更加不安道:“这人人都知道守备军队的重要性,几位藩王如何肯交出重兵来?”   “那便要同驱除鞑虏之事一起讨论了。”虞璁挥手道:“倒时候再慢慢讲给你听——那信里还说什么了?”   杨一清点了点头,又开始讲西北一带的情况。   这晋王开了个头,宗亲们便风声鹤唳,各自跟相熟的老亲戚们递着消息。   事情自然就一路风传,很快各省的藩王都知道了这事儿。   晋王肆意敛财,那他们哪里敢善罢甘休,如今有的宗亲哪怕与藩王交情甚好,都主动把家里的金银财宝齐齐交上去,美其名曰贺寿之类的。   “臣那日去了趟刑部,听了这么一桩案子。”杨一清一想到此举收效颇快,不由得笑道:“据说京北哪个省有宗亲子弟习惯强抢民女,已祸害了五六十人之多,待明誉令一出,那衙门里的大人直接把他绑去了京城,现在正在核审此案。”   难怪陆大人最近都忙的没影,恐怕锦衣卫那边也要帮衬一二,好尽快结案吧。   “不要一个个押去安徽凤阳,”虞璁嘱咐道:“如今能省钱就省点钱,四个月一送,抓来审好的都攒着一起押过去。”   黄公公又为杨一清续了茶,皇上也思索了一刻,关切道:“科举之事,现在怎样了?”   这件事他交给了杨一清主管,虽然杨慎现在忙着修撰书籍,但也会帮忙提供参考书目。   “陛下,已经准备好了谕旨,马上要发往各地了。”   “好!”   摆平了一众老官僚之后,科举改制的事就迅速的提上了议程。   皇上之前觉得开会效率太慢,特地普及了几个概念。   这递交消息不能一个个都上,要小组开会总结好递给上级,上级们总结好小组的意见再递交给自己。   而且表格制度也随之流传开来,凡作报告必须附表格说明,让人有能够参考和借鉴的资料备用。   一月末到四月,这乾钧堂和旁边几个会议室几乎每日都人满为患,朝臣们讨论来讨论去,终于定下了改革的法子。   从此以后,这全国考试都分文理,不论是乡试会试,都分科而考,并且这考的书,都将有指定的数目。   经部那边已经批下了银子来,将专门成立一个全新的皇家印书局,将所有可用作参考书的资料都大量翻印,并且低价格发往全国,供考生们浏览学习。   这次的谕旨里将提示,参考书籍十年一更新,但考试范围不会变动过大。   理科主要是数理应用,文科则是在以往的基础上修改了策论的比例。   这次谕旨下达的时候,还将附带几份样卷,供各地的考官们来参考。   考试时不可以使用样卷,必须改掉所有理科卷子上的数字,以及誊抄相关的新结果,事后要封存再交至宫廷,用来再次审查和备份。   此外,国家会严打作弊之事,一旦查核确认,涉事考生禁考十年,考官则直接贬为庶人。   虞璁想了半天,知道哪里不对了。   现在的大明朝,不仅没有配套的官制学院,就连最高学府和政治机构也是紧密相连的。   在自己没有改革之前,国立大学就是国子监,不但要负责教育这些最高层次的学生,还有各种文件需要编撰入库。   现在就应该分文理二院,专门用来研读学习。   那些在工部通过最终测试的,自然可以发至京中或者各地的工程部门——虽然他早就忘了地方的那个机构该叫什么。   但无论是桥梁房屋,还是工程水利的修筑,都值得被进一步的重视。   如果学院能够分开,而且建立不同的专业,那么未来至少在研究和创新上面,会有更多的惊喜。   ——当然,这些都是要钱砸出来的。   建学院要钱,科研经费要钱,科研场地也要钱。   如今京城越来越有外扩之势,往来京门的商人也越来越多。   未来显而易见的便是,这流动人口会不断上涨,城墙必然要新筑一圈。   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如今自己当了皇上,反而才感受到穷鬼的真实心态。   哪!里!都!缺!钱!   -3-   皇上趁着杨一清喝茶休息的功夫,想来想去,把自己最近的这些琢磨都一一说给他听。   杨一清第一反应就是,这够缺钱的啊。   如今开放海贸的事情忙得经部海贸司的人快疯了,就连王大人钓鱼那都是偷着出去钓的。   国子监几个还算聪明的编修都顾不上资历几年,全被划去经部帮忙处理各路的文档。   看着皇上的意思,起码要在今年开始在南京的船厂造船了。   ——三年后才能正式启动海贸相关的事情,现在也只能说是略放开些禁制而已。   皇上想半天,开口道:“黄锦,你再把经部财政司的司长叫来,鹤奴——你去叫赵璜赶紧回来。”   这个钱的事情,必须好好说道说道。   他其实心里清楚,等一条鞭法编撰修订完成,再推广至各省之后,财务方面的问题会缓解许多。   但不管海贸也好,役银也好,短时间内都不可能让自己获利。   出于谨慎,虞璁并不想靠增加税收的方式来赚钱。   这样子极有可能激化社会矛盾,让明王朝走下坡路。   有什么法子——可以赚一笔呢?   皇上思来想去,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了过年时大臣们朝拜送的礼物。   这国库里攒着的珊瑚树夜明珠水晶碗,那恐怕是数不胜数吧?   老百姓自然一般都是没钱的,可是这官宦人家、商贾人家,那可都是有钱的啊。   在思索之际,赵璜和钱越都已经到了乾清殿里。   “钱司长,你先去侧殿等会,我跟赵大人有话说。”   待那司长走后,虞璁想了想,跟赵璜大概介绍了下刚才的情况,开口问道:“这知声堂,如今什么情况?”   “回禀陛下,如今知声堂十天一开,播报的事情都是经过礼部批准的。”赵璜忙不迭道:“老百姓见不收钱还有消息听,现在每次开之前都排老长的队,基本上坐席从来没有空过。”   “这样。”虞璁深呼吸了一刻,缓缓开口道:“以后,每半个月开一次拍卖会。”   如今国库的充盈,那都是在财宝的堆积上。   可是夜明珠不能拿去当军饷,金杯玉龙也不能救济苍生,不如拿来换成真金白银,拿来建书院兴国家。   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出掉这些东西,财政司也会想着法子拨出银两来,维持表面的光亮。   可这些银两,都是农民们的血脂换来的。   不管怎么说,西域东海一带的贡国、那些藩王还有官宦们,都年年进贡无数值钱又稀奇的宝物。   这些东西越攒越多,还扔在国库里天天吃灰,还不如悉数拿出来。   “拍卖会?”赵璜听到这个词也有点懵:“请陛下指教。”   “半个月一开,起拍三件,从玉石古玩到奇珍异宝,从国库里面挑。”虞璁此刻略有些疲倦,连编故事的兴趣都没有:“杨大人,这由头劳您帮朕找一个,一定要选那种冠冕堂皇到完全挑不出来毛病的。”   当初寻仙考那么扯淡的由头,都是杨一清跟自己联手想出来的,还假模假样编了个故事,也就哄哄这些没有被马克思好好教育教育的古人。   杨一清一听到‘由国库出’四个字,直接为之一振。   皇上——皇上竟无私于此!   “陛下……”   “不必劝我。”虞璁懒散道:“那些珊瑚树玉石枕之类的玩意儿,宫里几乎攒了一堆,也不见着能有什么用,不如找个幌子卖去。”   他接过鹤奴递来的热奶茶,抿了一口后,把拍卖的规矩又讲了一遍,确认赵大人能听得懂。   “切记,这些东西在运输开库的过程中,绝对不要有任何的错漏,每次你要亲眼盯着——你走不开,就唤徐阶来,绝不能被掉包或者损坏——这样会失信于民。”   红楼梦也好,金瓶梅也好,但凡是个大户人家——哪怕不是官宦出身,那都会穷讲究个派头。   从红楼梦里的一道茄子,都能看出来穷凶极恶的奢侈和挥霍。   如果有皇家的东西可以流出,那定然价格能拍到甚至上万的银两。   哪怕不是皇上御赐,靠昂贵程度和出处,绝对够噱头。   要知道,三百六十两就可以买一条上等楠木的中型海贸用船只。   他把这些商贾的钱掏出来,也只是为了能加速各项工事的全面发展而已。   这一次的海船,要建的更为雄阔才好,争取开到英国那边去,以后自己和佩奇就有鳕鱼吃了。   杨一清沉默了半天,把所有的感慨和激动都咽进了肚子里,只深深鞠了个躬。   赵璜也没想到皇上能大度至此,当真是一心为国。   待二人告辞之后,钱越被唤进殿里,诚惶诚恐的行了一套礼。   虞璁其实心里真对这些繁文缛节搞得烦不胜烦,如果自己当初穿成一个下等的小厮,恐怕早就因为行礼或者问安出错,被拖出去一百次了。   得亏自己是个皇上,哪怕说错话了也无人敢上前矫正。   “钱大人,这后宫中的宫女和太监们,也太多了点。”虞璁接住蹦回自己怀里的小豹子,随手摸着他软软的小耳朵道:“你今儿回去,拟一份更合理的规制出来,把现有人数统计一遍,朕准备放他们出宫,各觅自由。”   他记得历史上的嘉靖帝,就是因为招了太多的宫女,又成天折磨他们,差点被勒死在床上。   自己可不想哪天半夜跟阿彷亲亲我我乱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从哪蹿进来了个电灯泡……   钱越应了一声,便被示意可以告退了。   待该走的都走干净之后,虞璁才终于缓了口气,慢慢瘫在了桌子旁边。   当皇帝够累的,成天见完这个见那个。   将来等世界地图开放之后,搞不好外交的工作压力会变得更大,哎都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趴在桌上发了会儿呆,突然把鹤奴招了过来,小声说了个事儿。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之后,鹤奴又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个锦囊。   “什么都有?”虞璁抬眸道。   “什么都有。”   他们一起用完晚膳,慢慢踱步去了后宫。   黄公公提前半柱香的功夫先行一步,提前通知嫔妃皇子公主们都去育婴殿里等着。   皇上忙于公务,每次回来也就看看皇嗣们是否安好,如今听说陛下又要过来,这育婴殿前后灯火通明,人人都换了身新衣裳——依旧是素面朝天。   一算岁数,这小孩儿们有的估计都快两岁了。   虽然大部分都是一岁半或者刚满一岁,不过也基本上可以互动了。   虞璁去了育婴殿里,先跟皇后聊了几句,给足她在妃嫔前的面子,方便她继续管理好后宫,又一一看望问候了每一个小家伙,有的已经可以懵懂的行礼问安,喊一声父皇。   “如今春回大地,繁花绽放。”虞璁笑着道:“朕派虞秘书找花匠讨了些种子,都是两三个月就能抽条开花的种类。”   虞鹤依言将锦囊掏了出来,交给了皇上。   虞璁把那系带打开,示意每一个后妃都给自己和皇嗣拿一粒种子。   少女们虽然没跟皇上接触太多,但也一一听了话,拿了种子在手里。   “近日来的信朕都有看过,只是还要等两天才有空回复。”虞璁慢慢道:“你们平日研究教育子嗣之理,也要多陪陪孩子们——比如教他们种花草。”   鹤奴眼里有什么一滑而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种花草?   后妃们当中有的人略有些惊讶,还有些反应颇快的,此刻已经喜上眉梢了。   有这花花草草在,自己就有更多机会接近皇上了。   哪怕孩子的那株花开不了,自己这盆找人悉心看顾着,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在皇上确认每个人的种子都拿够之后,才收回了锦囊,不紧不慢道:“朕这两年国务繁忙,支出甚多,往后可能要消减放遣些宫人,还望各位能够理解。”   他这几句话说的很客气,后妃哪里敢反对,自然是纷纷表达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另外,如若日后开花了,朕定然重重有赏。”虞璁温柔一笑,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全看你们各自照料了。”   “谢皇上。”皇后娉婷一礼,也笑着道:“臣妾会好生看着的。”   他在育婴殿里聊天吃点心,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个时辰,再慢悠悠的回了乾清殿。   甄嬛传虽然说是个原著抄袭众多小说的电视剧,但是自己从前也有了解过。   这后宫里人心难测,未必就都能有面上表现的那样娴淑纯良。   可是自己不是直男,也没空一个个睡过去,再靠日常生活的相处来判断品性如何。   后妃们之间肯定会有争斗挤兑,那都与自己无关。   可如果为娘的都品行不端,未必能教好自己的儿女。   虞璁清晰地记得,当年害死张居正爷爷的那个藩王,就是被自己的妈亲手逼到性格极端暴虐。   古代可没有什么教育学。   哪怕现代,也有无数的孩子有惨痛的童年。   一想到为人父母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背后发凉。   直到乾清殿里的下人都悉数退散,鹤奴才缓缓开了口。   “皇上,您说这些娘娘之中,有没有人能够发现……”   “这些种子,都是煮熟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评论区很多人在聊小猪佩奇,这里解释一句……   之前查资料的时候,发现百度百科说,雪豹幼年时的叫声跟小猪一样……   嗯这就很佩奇了√   另外那些荤段子不是我偷懒不想解释……   是因为尺度太大,翻译过来太羞耻了哈哈哈哈_(:з」∠)_ 正文陆大人没露头,番外里多溜溜哈哈哈~   【穿越现代记】   -4-   现代有情人节这么个概念,连七夕都变了意思。   陆大人在医学院里呆了许久,也渐渐了解了其中的道理。   可是虞璁忐忑的等了好几年的礼物,就从来没见到过。   直到后来两人结婚之后,虞璁才小声的抱怨起这件事情。   “我给过了啊。”陆炳愣了半天:“每年都给啊。”   虞璁懵了半天,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什么。   “等等——难道我衣服兜儿里突然出现的那个豆子,是你放进去的?”   “那玩意儿红豆吗?啊你这也太含蓄了吧(╯‵□′)╯︵┻━┻”   -5-   其实在古代的时候,送礼如果能跟玉沾边,可以代表人的心意和感情。   陆大人做了实习医生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工资,准备给自家老婆买个扳指之类的,想让他开心一点。   然而陆大人去了玉石专柜转了一圈以后,发现好像价格有点……超出自己的想象。   他是世家贵族出身,压根看不上太次的东西。   所以他一直坚定的认为,买那些不入流的东西给熙儿,那完全是在侮辱他。   Emmmmm既然好的玉买不了,要不金首饰也凑合下吧。   于是陆大人推门进了周大福。   然后一分钟后沉默的走了出来。   -6-   陆医生坐诊的时候,也难免遇到医闹的情况。   “这人送进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你一看就不行了!”   “你这个庸医!赔钱赔钱!”   “就是你针灸扎死了我们老头子!!”   “赔钱!我要投诉你!!”   人都好好的那你送进医院干嘛……   陆大人忍住了心里的腹诽,直接挡住为首的那个壮汉挥过来的巴掌,干脆利落的卸了条胳膊。   众人:“……???”   “夭寿啦医生打人啦!!”   “我告诉你你们主任马上就到!!”   陆大人沉默了几秒钟,在鬼哭狼嚎中把胳膊又安了回去。   主任刚到,一脸懵逼:“???”   胳膊跟零件似的被拆装两次的某家属:“。。。。。。”   “算了算了,走吧。” 第34章   这个法子, 还是小时候听得童话故事里的。   故事里有个老国王,年老了都没有后人, 就决定用这个法子, 在民间给自己挑一个继承人。   且不谈这个故事里的种种BUG, 虞璁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给她们立个规矩, 起码不动声色的敲打敲打。   他能猜到大致的结果,但不会太严厉的责罚这些还稚嫩的少女们。   十六七岁, 哪怕放在现代也未必能处理好种种琐事,何况是古代呢。   这件事的重点,就是告诉后宫的所有人。   朕可以不在后宫,可以不把眼睛放在你们的身上。   可这不代表, 你们就因此能随意的糊弄朕。   眼瞅着之前的几项工作基本上都稳妥了, 建立工学院和医学院的事情也马上要进入立项阶段。   这个月哪怕拍出五件皇家秘宝,搞不好都能够供应完这两大学院的建造和修筑。   虞璁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去了趟国子监, 去找忙得几乎成日睡在那儿的杨慎。   杨慎这个人,治兵法理府县,但最爱的还是书。   这点上, 他跟王阳明就有点反着来。王老头儿虽然在文学诗词上都造诣颇深,但当年就是不肯读书考试, 一听说国家开始打仗了,当即就开始操练兵戈,没几年还当上了兵部尚书。   虞璁想着法子给王阳明调理身体, 就是为了再过几年拜托他坐镇后方,好好的把这西北大地都给夺回来,最好把鞑靼们全都赶到老毛子的地盘去。   眼下修撰图书的重点,就是结合《永乐大典》里的种种已入库的书籍,以及国库之外所有能修撰的农书、医术、工书,取其精华和论点,尽可能的将这些都建立体系,再系统的归纳。   但是这一点,还不算抄录印刷,就要发动几乎所有翰林院的人,不论是管理还是在学术难度上,都非常的具有挑战性。   虞璁知道,自己作为甲方老板,不光给的薪水少,提的要求多,还隔三差五几个新注意,已经很不人道了。   这时候去打扰基本上睡觉都想着看书的杨用修,简直是资产阶级剥削主义。   但是该打扰还是要打扰的。   杨慎之前来京城后养的膘,现在都掉了干净,整个人又恢复成了精瘦又干练的状态——那都是被工作逼的啊。   “杨大人,近来可要注意身体啊。”虞璁见他身边的书堆得有一人高,还是先客套两句。   “陛下?”杨慎忙不迭从案牍中起身,忙告罪道:“臣没注意到陛下来……其他人恐怕也是忙坏了。”   “是朕让他们不要打扰你。”虞璁平静道:“这工农之书,单靠文字记载没有用,朕今天来,就是想找你要些抄录使,去京畿以及东南一带、黄河以北,分别采录整理那些富农的种植之道。”   至于工程学的种种,那都可以在衙门里拜托赵璜分忧,赵璜忙不过来就找他的下属,总之能把活儿都分出去。   “这个时候,臣这儿还真的有不少闲人。”杨慎松了口气道:“如今国子监内编修之事还在进行中,能通过审阅、用来抄录誊写其实并不多,臣派遣一百余名抄录使出去,可以吗?”   “再好不过,”虞璁笑道:“有劳杨大人了。”   这修撰书籍的事情不急,毕竟现在考试范围定好,第一批学生们来京城会试那也得等三年以后。   只是,这如果建工学院和医学院,那肯定最好不要一股子书院的气质。   中国的建筑和欧洲的建筑,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材料上。   虞璁一想到这里,忙唤来陆炳,让他叫上赵大人,三人再去一趟之前的选址里转转。   这从云禄集征收来的租银,来年都将用于帮扶原住民南迁,往京城外头住,重新建造屋宅。   靠近紫禁城城东住的都是阶级固化的贵族、官宦,这些人暂时不用管。   但是城东那一带,迟早都要拆掉,建立成全新的大学城。   这大学城可能一开始会只有士子们进去读书研究,但不管是学校的规模,还是整体的发展,那都得往宏观了设计。   无论古今,这基础设施一建设,就有利于发展供需关系,让更多的人有就业的机会。   皇上有意提高所有人的薪资水平,才把国库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拍卖——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还富于民。   他见过现代的股灾和金融危机,也清楚产能过剩、产能过低都有怎样的结果。   现在京郊的集市规模化发展,商业经济和农耕经济都在全面复苏,因此更要发动工程建设,给予更多的就业机会——前提是每个劳动者都可以得到对应的报酬。   当年隋炀帝因为京杭大运河的事搞得天怒人怨,那主要是因为每个为他服务的百姓都是以‘劳役’的名义在无偿劳动,甚至是官府抓人,让这些流民们如奴隶般服务国家。   可那个时候的国家,就真的这么缺钱吗?   不缺——能酒池肉林、能供养那么多的女人让皇帝取乐。   那必然是不缺的,只是人家抠而已。   越是这种抠门抠到极点,恨不得压榨所有民脂民膏的人,越死的渣渣都不剩。   皇上一提,赵璜哪怕再忙,那都得穿好官袍从窑炉旁抽身,一边惦记着该怎么汇报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制备进度,一边琢磨皇上又想着什么新鲜事了。   没想到陆大人见他还带了个本子,淡淡道:“等会要出城,去京西。”   赵璜怔了下,还是放下了本子。   他们三人扮作富贵人家的少爷,各自骑了一匹骏马,走的不紧不慢。   如今京城的陶管已铺设完好,百姓们的日常排污都可以通畅的汇入江流之中,不会再有任何街边泼粪的事情。   当然这跟有官老爷时不时上街巡查有关系。   虞璁见着这古朴的民宅,又下马去摸一摸那木头的质地,忽然开口道:“赵大人,这三个学院的图纸,开始画了没有?”   “臣那天传了消息,估计已经开始拟稿了。”赵璜忙不迭道。   “不,不能急。”虞璁皱眉道:“哪怕三年后学院没有建好,大可以让士子们去国子监里学习,房子不够就再想办法——但是这些学院,不能用木头来做,而是要用石头。”   “石头?”赵璜愣道:“全部都用石头造房子?”   “正是如此。”   皇上刚才在思索的,就是这中欧两地的建筑之别。   欧洲那几个国家,因为地势和国土面积等等原因,更多使用的是石料来建造房子。   可中国这边由于草木茂盛,木料成了既廉价美观,又选择性颇多的选择。   “陛下,”赵璜思忖道:“难道这学院,和书院,不做同一种风格了么?”   “你想想。”虞璁摸着潮湿的柱子,慢慢道:“一把火,能烧掉多少这样的房子?”   石制建筑不仅结构稳定,也可以建筑多层,容纳更多的人进来读书。   现在由于教育没有普及,也暂时没有可能去给社会福利,推行个五年制义务教育之类的东西。   但是,这房子建了,那就是为了能够百年以后还能够可以用。   ——剑桥、哈佛、斯坦福,他们学校不论历史,单看学院里各建筑的建设,都是为了长久考虑的。   虞璁身为帝王,此刻想到的也是,自己建的不是某个地方的小学中学,而是中国的第一所、第二所大学。   未来,在全国各地,类似的建筑亦然会缓缓建成。   正因如此,这第一个开头,才会格外谨慎。   “皇上,如果是这样设计的话,您希望房子要建几层?”   虞璁想了想,郑重道:“既然是学院,就要至少三层以上,有专供实验的单独一楼,有供他们查阅资料和印本的藏书楼,还要有供人沉思散心的花园池塘、宿舍定然要一人一间,尽量不混住。”   赵璜虽然心里有些疑惑,此刻也点头应了,试探道:“陛下,微臣跟国库那边商量过了,大概在五天后于知声堂里进行第一次拍卖,您到时候要来观看么?”   虞璁笑道:“给我留个靠前但是别太中间的位置,若是有哪个富贵人家的人来问,我便说是赵大人你的堂哥了。”   赵璜一听,忙不迭笑着告罪道:“臣定然好好安排。”   等三人打道回宫之后,虞璁回了乾清殿,忽然一嗅味道,感觉哪里不对劲。   黄公公一脸哭笑不得的候在旁边,明显是瞧见了什么事儿。   那佩奇正躺在鱼缸旁边呼呼大睡,旁边还有一滩血迹。   “皇上……这御豹,把御鱼给吃了。”   虞璁愣了下,快步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眼地上斑驳的鱼鳞,还有那几根纷乱的红线。   鲤鱼本身祥不祥瑞,他其实不太关心。   主要是这鱼缸这么大,有自己的裤腰带那么高,这小豹子才三个月不到,是怎么窜上去的?   “真的是他叼走的?”虞璁讶异道:“这小家伙爬的上去么?”   原来黄公公因为殿外有事,看豹子没多久就出去了一趟。   一转头回来,发现这豹子已经走到门口,像是想要逃走。   没想到还没等他出口唤住,这雪豹竟然猛地起跑发力,两三下似蛤蟆般窜了出去,在跃上那大缸时猛地一蹬,就蹿进了那还养着池莲的鱼缸里,一口就叼住了那里头的红鲤鱼。   黄公公吓得忙不迭赶过去,却发现这鲤鱼虽然在死命挣扎,可就是被豹子叼在嘴里,死活都不松开。   可是缸子太深,边缘又滑,小豹子泡在水里头,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然后呢?”虞璁愣道:“你把它抱出来了?”   “老奴怕它被冻着,就忙不迭抱了出来,它全程都叼着那鱼,生怕被我给夺走。”   再然后,这鱼就吃的只剩一副骨架和绳子。   黄公公颤颤巍巍的把这豹子毛擦干,再把骨架端出去,生怕皇上怪罪,还没来得及擦净鱼血。   佩奇是这么生猛的主儿啊。   虞璁其实心里还是不太相信,索性把那还在打呼噜的小豹子给抱了起来,仔细闻了下。   果然,嘴巴旁边有浓烈的鱼腥味。   小家伙睁开还带着蓝膜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嗝儿。   皇上:“。。。”   我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宠着你。   “黄公公,回头每日都在这缸中放些新鲜刺少的河鱼,权当给他加餐了。”虞璁抱着豹子,任由小家伙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吃完了随时补哈。”   这佩奇,也算是自己在宫中的第三个伙伴了。   到了晚上,黄公公又送了信来,说是后宫僖嫔沈如婉写来的。   又是她?   虞璁这一次,终于有了点印象。   这后宫一后二妃九嫔里,真正给自己写信投稿的,其实也就五六人。恐怕有人还在学着读书写字,暂时没法施展。   但这些人中,开悟最快,又头脑相当清楚的,就是这沈如婉。   她在创作童谣童戏的时候,能够一点就通,还随时写信来聊聊后宫里的事情。   虽然虞璁有点怕她把自己当老公看,或者抱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思想,但能够大胆的交流和创作,总归是个好事情。   今天的来信里,讲的是仙鹤化人的故事,颇有几分聊斋的意味。   但毕竟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无论是文笔还是剧情,都非常简单易懂,当真是很不错的故事。   虞璁看的心头一喜,正准备吩咐黄公公给她赏些东西过去,又瞥见了来信底端的一行小字。   “——敢问陛下,这繁花之种,缘何是煮熟了的?”   这才过了一天,就被她给发现其中玄机了?   这样聪明的姑娘,应该懂的什么是闭嘴和保密吧。   虞璁想了想,只在回信时写了一个字。   “——嘘。”   -2-   虞璁生得凤眸薄唇小虎牙,但是这面相不太适合板着脸,人就总是气势不够。   现在皇上抱着这豹子在,偶尔让他在御案前后移动。   胆大的臣子如徐阶之流还会面露笑意,某些怂包见着这活的豹子,就话都说不出来。   有时候小豹子还玩心起了,挠挠人家的官袍皂靴,让人别提有多紧张。   虽然上班的时候带着宠物好像不太正经,但如果这样子可以让人心生惧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虞璁从前看过动物世界,知道这种动物在一年内,都能迅速的抽条长长,所以更要好生教养,让他虽然不会伤人,但能够护主。   那些在心里对自己不甚轻蔑的某些人,至少在看到真实的猛兽时,也会懂几分厉害。   没想到打算归这么打算,但皇上上朝时没带着豹子,又被人给欺负了。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虞璁一边寻思着自己本本上还有什么是可以实施添补的,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各路的奏议。   听着听着,他突然直觉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好像身边的人,一下子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出一声了?   虞璁缓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这大臣折子里说的句句,都是在怼自己!   难怪黄公公的脸色难看的跟来了姨妈一样。   他略坐直了些,想听清楚这位大臣在说什么。   能有这个地位,敢直面‘谏言’,恨不得把所有火力都往自己身上吸引的,也就只有内阁的人敢这么干了。   内阁那是从前老朱同志设定的秘书组,帮忙票拟奏折,给参考意见,又辅助诸多公务的施展。   说闲说忙,好像都没什么问题。   可关键在于,这位大臣是参加过自己的多项会议,有关‘实业兴国’、‘科学发展观’的种种思想报告,那也都是定期交过的。   ——如果自己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现在再跳出来想要引发舆论、挑拨政治动向,且不说他是不是自不量力,闹心都够闹心。   陆炳见虞璁神色略有些难看,心里便默默记了这谷大人的名讳官职,连磨刀子的心性都有了。   这谷学士说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先批评完皇上不务正业、每天想些奇淫技巧,把国子监工部经部都闹得不得安宁,再怼一通他养豹子还让豹子在乾清宫乱跑的事情,完事儿了一脸的痛心疾首,把国家大义拍出来,振振有词道自己不出头,这国家都得完蛋。   虞璁面无表情的等他说完,心里忽然多了个念头。   这种人,没有必要跟他解释。   喷子是不听人解释的。哪怕你摁着他的头去学先进思想,那也没有办法让他懂道理。   因为喷子就是个喷子,他只是想用各种旗号怼你而已。   如果今天又把这种人放过,回头上朝的时候会更加不得安宁。   “臣——愿陛下正圣听,效论语,以慈德治世!”   谷毕说完这句话之后,恨不得老泪纵横的给皇上磕个头,好让他把那些圣贤书里的东西再捡回来。   虞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陆炳。”   “臣在。”   “把他的嘴堵起来,先宣告罪状,再当庭廷杖二十棍,不要留情。”   倘若说正义对错,没有人能如被无影灯般照耀。   虞璁自己心里清楚,这世界原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哪怕这个老臣再保守迂腐,也有可以理解和同意的地方。   可如今,这里的宫廷,和这里的所有人,都要成为自己的棋子,一步步的把胜利给赢回来。   不听话的棋子,只有死路一条。   “等等,”他又淡淡开口道:“先把官服顶戴扒了,再推出去打。”   陆炳不声不响的行了个礼,当即取下了那老臣的乌纱帽,无视着他激烈的挣扎,和另外一个锦衣卫把他给拖了出去。   “罪臣谷毕,违逆圣上,出言不逊,视皇上训诫于无物,今贬为庶人,当庭杖责二十,以戒诸君!”   整个广场又恢复成一片寂静,只有棍棒的闷响和模糊不清的哀鸣在其间环绕。   虞璁知道,哪怕会议厅里头有怀着异心的老臣,哪怕这宫廷里还有无数人想抱紧旧时代的标志,这一项项改革都得推下去。   “不要去理那些喷子。”他在心中缓缓的对自己说。   你怼藩王,有人会喷你无孝悌之义,乱宗亲门楣。   你杀贪官,有人会喷你是诬陷忠臣,祸害一好人。   虞璁,你不可能做什么,都有人会为你拍手叫好。   所以一定要学原主。   冷下心,硬着拳头,扛着狂风也要一步步的往前走。   这个王朝,要在你的手里重生。   待二十大棍毫无保留的打完,这谷毕的屁股上早就青紫一片,整个人也昏死了过去。   虞璁到底看他是个老人,没忍心把他往死里打,也就说了个二十板。   但这行刑的时间里,对于其他臣子而言,都定然极其漫长。   臣服,是他们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月。   现在春色将暮,处处都暖和又凉风宜人,跟秋初一样气候宜人。   比起好天气更让人心情好的,就是玻璃的制成了。   古代的东西,向来都是需求跟着皇帝走,且不说这天上地下的飞禽走兽都抓来烹制成御膳了,单说陶器瓷罐,还不是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就举国之力做成什么样的。   等赵璜小心翼翼,跟抱自己亲儿子似的把那又薄又亮的玻璃捧过去给皇上看时,佩奇正守在门口,见到有人来就长长的嗷呜了一声。   虞璁正因春困打着瞌睡,一听见叫唤就醒了过来。   “赵庭实?”   黄公公忙不迭把赵璜给放了进来。   一看见那透光性极好的玻璃,虞璁就心花怒放的快步上前,仔细端详这做工和质地:“成本高么?”   “还在改良配方,将来会尽力做的跟陶土般便宜。”赵璜忙道:“已经有一批师傅练成了老手,现在吹制玻璃也相当娴熟了。”   “这东西不适合在乾清殿里说。”虞璁想了想,想让他把这镜子放下,认认真真道:“赵大人,既然这玻璃建成了,朕就要跟你讲他的用途了。”   他接过鹤奴递来的纸笔,画了个镜片的形状,指示给他看:“这玻璃,若是中间厚,边缘薄,透过镜子看的东西,就会放大。”   赵尚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其实并没有听明白。   “你想想,这老臣们老眼昏花,还有这行军打仗时看不清楚东西,是不是都可以用这个法子来解决?”   赵璜一拍脑袋,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啊!”   “对吧?”虞璁心里虽然惦记着显微镜和基础生物学的开端,还是耐心的解释道:“具体如何能让这玻璃片能够放大,又放大多少,全看这研磨的薄厚工艺,这就要继续让老师傅们勤加研究了。”   赵璜诚恳的点了点头,好奇道:“陛下,这些奇思妙想,您都是从何而来?”   “神女托梦。”虞璁面不红心不跳的开口道:“神女经常托梦给我,让我振兴大明江山,还教了不少神妙的法子——你看这云禄集,如今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是福泽深厚!”赵璁忙不迭作揖道:“臣这就回去研究此放大东西的法子来!”   虞璁笑眯眯的看着他远去,掏出小本本,把制作玻璃那一栏给划掉了。   陆炳匆匆回了内殿,在老地方继续呆着,只是神色略有些不太对。   “怎么了?”虞璁眼尖的发现他表情略低落,出声问道:“可是宫外出了什么事?”   陆炳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刚收到家书,说是平湖那边出了小规模的天花,有个小时候很关照我们家的亲戚不幸染上,已经过世了。”   皇上愣了几秒,突然有种猛地开窍的感觉。   如今经部忙着整理和派人开始宣传农业模式的事情,工部忙着建学院弄镜片造战车,国子监拉上了礼部开始轰轰烈烈的修撰大典。   眼瞅着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能再给他们添加什么新工作了。   可是天花!天花这个狗东西如果能被治理,那该是多大的造化啊!   别看六部基本上都忙不过来,太医院的人可闲着呐。   这医书本身几经编撰,是最好修的之一,基本上在国子监那边现在都进入了誊抄印刷的环节。   几个老臣、诸位皇嗣和宫妃,那也都是几个太医拎着箱子过去诊平安脉就好,基本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所以在这种过渡期里去研究天花的防治,完全是黄金时期!   所谓天花,就是一种古代的病毒,他们会随飞沫传播,再引发严重的毒血症状。   轻者发热高烧,重者会并发败血症、脑炎等极端情况,致死率和传播率都极高。   如果没有妥善的安置,这染病的人在十天到四十天里就会直接恶化死亡。   虞璁虽然不是医生,可他有个从小就励志学医的姐姐,家里各类什么《传染病防治》、《病毒学》之类的书扔得到处都是。   别的他不懂,可对付这个天花,还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想要预防天花,只要播种牛痘便可以了。   所谓的牛痘,就是牛身上因天花而出现的一种传染病,这些东西会让牛身上不断长出水疱或者溃疡。   但如果能够把这种东西传染给人类,就会让人等同于被接种了天花疫苗,也就是所谓的种痘。   虞璁想了半天,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拿神女托梦来说事了。   哪怕那帮道士们被自己驯的服服帖帖,拿钱说鬼话,但老是传播封建迷信思想,大众们也未必会买单。   “把严院正唤过来。”   医官又一见着陆大人,忙起身报告道:“陆大人!五禽戏如今已被医女们悉数教授给了宫嫔皇子们,现在早晚各一次,从来不耽误了!”   陆炳意识到自己在外的神情大概略冷厉了些,只开口道:“皇上唤严院正去趟乾清宫。”   严大人一站在陆炳身边,就觉得连空气温度都在猛地往下降。   明明六月份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一站在这陆大人身边,就觉得冷的慌。   大概是因为,连着这两个月,朝中都有各种抗议和反对之声。   皇上明显也因此疲惫了许多,脉象都有虚浮之征。   虽然皇上向来慈爱,对这些臣子们也不会下死手,但听太医院里的几个小徒弟讲,这陆大人还是私下找到某些个老是搞事情的礼部、兵部臣子,把他们带去死牢里和颜悦色的聊了会天。   眼瞅着快到了乾清宫,严院正忙收了遐思,行云流水的行了套礼。   虞璁原本就有些瞌睡,此刻也昏昏沉沉的,只开口让他叙述下京畿近几年来有关天花的情况。   严大人原本就是京中老官,对这些旧事再清楚不过,忙一五一十全说了。   “朕在想,这在天花曾爆发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哪怕穿梭于病人之间,也毫发无伤,存活至今?”   严思想了想,作揖道:“微臣的老姑婆,正是陛下要找的人。”   “一个不够。”虞璁眯眼道:“劳烦你们去那些旧地再度巡查,看看都有哪些人经历过那场灾厄又都活了下来。”   “记住,要整理他们的饮食作息,和曾患过的病症,可懂了?”   虽然是穿越回来做皇帝的,但是虞璁感觉,自己现在是集大明国皇帝、大学创建者、诸多学科先驱、幼儿教育领导者、现代科学传播者种种头衔与一身。   简直是吃白菜的命操赚白粉的心。   且不说自己琢磨了好几个月,都没想清楚蒸汽机到底是怎么个蒸汽法。   但是现代医学里的一些简单概念,还是可以传导给这些大人们的。   虽然编故事弄些托词确实很麻烦,可一旦他们能够发现细胞与病毒,能够开始用科学的方式,让中西医学能够融合发展,共同进步,那可真是千秋功绩一桩了。   不,一旦这些开始起步,就不能称之为什么西医了。   这些,都将是我大中国发源的东西。   严院正虽然不清楚皇上为什么突然操心这个,可一感觉到陆大人身侧嗖嗖的寒气,就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满脑子都是赶紧走。   别人都说这乾清宫的豹子吓死人,我怎么觉着是陆大人比豹子还恐怖……   待严院正一走,虞璁便趴在桌子上,对着鹤奴摆手道:“不忙了不忙了,明天也要休息一天,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可得累病了。”   鹤奴点了点头,立马回了东殿,把公告板上进殿议事的人员牌子都往第三天扒拉。   皇上一说要休息,就直接睡了十五个小时。   从傍晚睡到第二天中午,再醒来的时候就神清气爽,食欲相当的好。   只是醒过来的时候,这寝宫里多了个笼子,里头还装着只肥硕的野兔。   “诶?这是怎么回事?”虞璁还没换衣服,索性披着寝衣赤着脚过去逗兔子。   还没等他走两步,一个毛团就蹿了过来,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   “你睡着的时候,佩奇以为你生病了,怎么都不醒,”陆炳一见他终于活蹦乱跳,也渐渐面露笑意:“他还用尾巴一直想蹭你的脸,不让我把他抱下去。”   “诶!”虞璁开心的把佩奇抱了老高,吧唧了一口道:“乖儿砸!”   “难道说,这兔子也是他叼来的?”   “这宫里绿草如茵,景好水好,也难怪兔子这么肥。”陆炳笑道:“后来他看你一直不醒,就蹿了出去,没过多久叼了只活兔子回来,不让我碰。”   “毛绒绒的野兔,虽然不是白色的,也还怪可爱的。”鹤奴蹲在笼子旁边,又喂了根胡萝卜条。   虞璁想了想,挥爪道:“这么可爱,就直接烤着吃吧!”   被放下来的佩奇舔了舔爪子,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又开始蹦来蹦去,把脸埋在尾巴下面继续打盹。   三人晚上便支了篝火,不光把那兔子撒上椒盐孜然烤的油花直淌,还要来了羊腿韭菜小蘑菇,怎么开心怎么吃。   虞璁心里怀念着放了冰块的雪碧芬达,此刻便要小厨房榨了鲜果汁放些碎冰,味道也相当不错了。   黄公公从另一侧过来,见他们三人吃的都略有些出汗,忙递了帕子,又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几位娘娘邀请您哪天回后宫赏花。”   “赏花?”虞璁忙了好几个月,早就忘了自己当时做的事情:“什么花?”   “您还记得之前给的种子么?”黄公公带着笑道:“皇后娘娘和几位妃嫔的花儿都开了,听说都灿烂的很呢。” 第35章   虞璁愣了下, 重复道:“花儿开了?”   鹤奴一听见这话,噗的笑了一声, 又开始专心啃羊蹄子, 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好几位?”虞璁想了想问道:“都是哪几位?”   黄公公想了想道:“老奴只记得皇后与顺妃的花儿开了, 好像一盆松叶牡丹,一盆凤仙花。”   皇上听到这话, 心里大概有了底,只吩咐他先下去, 这满手羊油兔子油的,总得吃完了再说。   陆炳见虞璁忍着笑意,好奇的问了一句。   虞璁接过他烤好的牛蹄筋,一边喝着冰果茶, 一边把大概情况都说了。   陆炳在听闻这些琐事之后, 略有些无奈的开口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不用那么严肃,当然总归是要吓一吓的。”   穿越过来的大半年里,虞璁连动物园都没空去, 主要就是因为各部门的人员实在太多,哪怕认清楚所有的行政机构、搞明白人事关系,再发动些改革方面的任务, 都占据了他大部分的心力。   平日里有功夫去出宫转转,都已经是难得的新鲜事情了。   正因如此, 哪怕如今这后宫的人其实已经算少的了,他除了皇后也记不住别人的脸。   明天下朝之后再去看看,也算心里知道该提防谁。   正在吃喝之际, 虞璁忽然多了个心眼,开口问道:“这国宝拍卖,朕从前嘱咐过,不许卖文玩字画,只能卖那些虚浮的金银宝石,赵大人执行的如何?”   一提到赵璜,陆炳显然放松许多:“赵大人做事克忠职守,每逢拍卖都亲自监督往来入账,不让任何人插手。”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但是如果他这么做,其他的官,就蹭不着油水了。”   虞璁愣了下,意识到自己漏了这么一截。   陆炳因为和他关系越来越亲厚,许多从前不敢说的许多话,现在待思忖揣摩之后,也可以慢慢的讲出来。   且不说这赵大人是否是个清官,单是这皇宫里拨下来的银两,在近百年里无一不是被层层盘剥的。   那些个当初拿仁义之道为难皇上的,和那些中饱私囊,让将士们冻死在关外的,其实是同一批人。   “大理寺卿之前已经递了弹劾的折子,说赵大人有所贪墨,已经被杨首辅压了下来。”陆炳见虞璁还想了解更多的消息,索性一一道来:“毕竟皇上和赵尚书在做什么,杨首辅都看的清清楚楚,也不会让他随意压人。”   “难怪张孚敬又开始弹劾杨首辅,”虞璁低声骂了一句,突然抬起头道:“阿彷,明天下午,你陪我去趟军营。”   “军营?”陆炳想了想道:“那要多拍些锦衣卫跟着才是。”   “这样吧。”虞璁又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我要穿着龙袍过去,你那边多带点人,全都怎么威武霸气怎么来。”   陆大人虽然不清楚皇上又想干什么,但也顺从的应了,心想回头要让弟兄们把刀都擦亮些。   待第二天下朝之后,虞璁吩咐黄公公摆驾坤宁宫,自己略严肃了神情,便带着鹤奴坐玉辇过去了。   皇后娘娘和几位妃嫔一看皇上要来,忙不迭把花儿都捧了出来,盼着那几个花骨朵再开的茂盛些,好显得自己如何照料有加。   其实虽然有道士们的紫微之说,这些娘娘也盼着能生个一儿半女,好再稳固些位置。   哪怕折了寿,也比日后在冷宫里凄清半辈子强啊。   可皇上竟清心寡欲似的,就再也没有在谁宫里留宿过。   虞璁走进来的时候,一见着这开的娇艳欲滴的牡丹花,心里就有点无语。   知道自己会被糊弄,和真的被糊弄,那完全是两码子事。   皇后见皇上开始观赏那些花儿了,心里其实也略有些忐忑。   她的花儿迟迟不开,也就算了。   可这后宫的姐妹们总是相互走动,还没等这种子们发下来两天,就听见谁谁宫里的花儿开始抽芽了。   再过几天,又能听见好几处的花都抽芽长叶了。   人在独处时,往往还能控制好自己。   可这一聚在一处,就忍不住攀比,忍不住互通有无。   这样一来,哪怕心里对皇上一万个害怕,也架不住贪婪和嫉妒心的唆使。   虽说这当时取种子的时候,锦囊里什么都有,谁也看不出什么是什么花。   可皇后就怕皇上记住了自己拿的是什么,还特意派下人去找了花匠,再三确定无误之后才敢来这么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若是其他妃子都有花儿,就自己没有,那也太丢面子了。   虞璁忍着笑意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盆盆的争妍斗艳的鲜花,旁边的妃嫔们也不忘日常的商业互吹,把彼此的花儿都恭维的跟什么似的。   他一回头,见有个穿着蓝衣的女子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眼神温和平静。   鹤奴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多看了一眼。   “这后宫里,一共有几位妃嫔的花儿开出来了?”   “回皇上话,”皇后行了个礼,得意道:“臣妾和几个妹妹,一共栽培了五盆不同种类的花,都已经开的正好了——其他还有三个妹妹的盆里在抽枝长叶结苞,想来也快开了。”   “哦?”   虞璁眉毛一样,若有所思道:“这些花,都是你们亲手栽培的?”   “是的,陛下。”众人齐齐道。   皇上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看向鹤奴道:“虞秘书。”   “微臣在。”鹤奴垂眸道。   “朕当初赐下种子的时候,可曾吩咐过你,把这些种子都煮熟了?”   “回禀陛下,都已经在沸水里滚过,烫的全熟了。”虞鹤字正腔圆道。   话音未落,在场的几位里,纷纷都惨白了脸色,明显反应了过来。   就连皇后也心生慌乱,护甲掐着掌心,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就有趣了,”虞璁侧身来看向她们:“这煮熟的种子,怎么还能开出如此多的花儿来?哪位爱妃跟朕说道说道?”   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而柔和,仿佛只是闲唠家常一般。   可是这一个字一个字的,跟腊月里的冰锥似的,敲得她们心里透凉。   有个胆子小的,直接当场跪了下来,惊慌道:“皇上息怒!臣妾不懂花卉,是交给下人来照顾的,没想到那贱婢竟然换了种子!”   很好,已经出现甩锅的了。   虞璁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附近方才还在说笑的妃嫔们也齐齐跪了下来,有的已经红了眼眶:“臣妾知罪,望陛下开恩!”   “这,欺君之罪,诸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么?”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所有人为之胆寒。   “皇上!”   “皇上息怒啊!”   得亏他没让小皇子们过来玩,自己一个人钓鱼执法一群不懂事的小姑娘,场面搞得跟哭灵似的。   不过这帝王无情是真的,老牌儿嘉靖帝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宫人。   皇上半晌没有开口,那几个跪着的根本不敢抬头,只拼命的磕头认罪,生怕明日就断了脖子。   其他几个与她们交好的妃嫔们也一一跪了下来,也不敢出声劝劝,只跟着磕头。   “你们当中,有几位已为人母,还说要替朕分忧解难,一同撰写《育儿经》,用来教导天下人母。”虞璁任由她们瑟瑟发抖的跪在那,慢慢道:“可是这育儿,德育为先,你们有意争宠夺利,就不怕这孩子跟着学些尔虞我诈的东西?”   难道——皇上要剥了她们的抚养权?   有几个妃子已经咬破了嘴唇,眼泪都一道道的流了下来。   “这只是朕对你们的第一重考验,往后的种种,也不会提前告知。”虞璁慢慢道:“记住,想在后宫里活的安稳,诸事都光明磊落着来。”   “论眼线手腕,没有人可以玩的过朕。”   “记住了吗?”   坤宁宫里一片低泣声,那些少女们噙着泪应了他的问话,显然都被吓坏了。   能立住威仪,让这些妇人能有所畏惧,有所不为,便足够了。   虞璁给完大棒,又走上前将她们一一扶了起来。   其实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些妹子哭起来都好可怜,哪怕自己是个弯的,也有种想帮忙擦擦眼泪的冲动。   最近天人交战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虞璁忍住心里的不忍和温情,只又嘱咐了几句,便挥袖而去。   黄公公看完了全程,对皇上的用心又佩服了几分。   陛下哪怕不临后宫,也可以将上下治的服服帖帖,当真是神人也。   -2-   虞璁思来想去,索性把虞鹤的秘书使之位放去了内阁,算是走人情关系让他有个正经的名分。   这样一来,也算给张孚敬那老混蛋多个膈应。   虞鹤能在内阁来往,哪怕平日里是呆在乾清宫东殿里,也可以更自如的帮忙传达圣听,让老臣们也省点事情。   张孚敬知道利害关系,不会随便把虞鹤原本是安排进来当男宠的事情捅出去,毕竟这货还是自己亲手送进乾清宫里的。   虞鹤本身早熟又懂事,向来人乖嘴甜腿勤快,没过多久就在内阁混熟,哪怕从前对他有成见的人,表面上也难说半个不字。   只是这内阁,毕竟和六部关联甚多,也是处理奏折的中心。   他们要帮皇帝分担政务,处理折子,平日过来接洽的大官小吏也相当的多。   后来虞鹤索性在阁里多了个座位,帮忙做些与自己职务有关的事情。   他知道如今不能同从前刚来时的那般,成天呆在皇上身边谈笑取乐,但现在有机会学各种各样的新鲜东西,也真是好运连连。   就在他忙里偷闲继续读左传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   哪怕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身体都会有下意识的颤栗。   “袁主事来了?”一旁的大臣打招呼道:“听说你家四儿子也进国子监了?”   “是的,这不盼着他再上进些么。”那中年男人笑道:“将来也不见得有多大出息。”   虞鹤在这一瞬间,连逃跑的心思都有。   他的手开始本能的颤抖,大脑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那袁郎中扭过头来,竟看到了虞鹤,也跟着怔住了。   一旁的大学士见他一脸的惊讶,还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虞大人,内阁正五品秘书使,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呢,你快去道个安吧。”   袁大老爷这一刻脸涨成猪肝色,颇有种吃屎的难受感,可一听见他说这是正五品的大官,还能够日日拜见圣上,就突然有种屎难吃还非得啃一口的感觉。   虞鹤站起身来,半晌没有说话。   袁郎中缓缓地走了两步,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咬着牙憋了个笑道:“虞大人,别来无恙啊。”   皇上跟自己说什么来着?   被动就要挨打,越是退让越会被攻城略地。   虞鹤仿佛突然见着虞璁坚定的眼神,蓦地就扬起笑容来:“何止无恙,从前多年,还多、谢、您、家、照、顾。”   最后几字,他说的清楚利落,登时让那六品郎中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当初那被鞭笞的血肉模糊,连狗都不屑于上前舔一口的下人,如今洗净了血污和奴相,竟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自己那小妾把他收拾干净送进宫前,特意怎么媚人可口怎么来,看的旁侧的人都蠢蠢欲动。   如今他穿了官袍带了乌纱,濯濯清气竟浑然而生。   “虞大人,”袁郎中堆了笑道:“这……”   “如何?”虞鹤抬眸看向他,脸上半分笑意都没有:“是了,袁郎中家里如何贪墨嫖妓,如何强抢民女,又糟蹋了多少人命,不才还应该与皇上好好说道呢。”   他没有在别人面前给这袁郎中留半分情面,是因为他知道,此刻一旦骨头软了下来,往后又会被他肆意摆布,哪怕有皇上的庇护在,自己也只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想要活下来,嘴要硬,心要狠。   “你——”袁郎中恼怒道:“若不是老子当初赏你一口泔水吃,你能活到现在!”   “是么?”虞鹤扬起笑容来,不紧不慢道:“赏我一桶,还您十桶如何?”   “这皇宫上下的泔水,都归了您吧?”   还没等他说完,这袁郎中便怒从心起。   他知道这虞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可这玩意儿明明是从自己府里被送出去的,一个下贱的娈宠而已!   “呵,不就是个被插屁眼的玩意儿么?”他迸出一声冷笑,高声道:“你既然如此不识抬举,我这就让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所谓的秘书使,不过是迎合了皇上分桃断袖之癖而已!”   虞鹤脸色一白,正欲说句什么,梁上竟然突然落下个人来。   陆炳的长袍在空中旋摆,眉眸冷峻如冰。   ——竟然是正三品的陆大人!   袁老头瞪大了眼睛,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来做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炳瞥了眼鹤奴,不紧不慢道:“刚才就听见手下说,这姓袁的往你这来了。”   自从上次听鹤奴聊完之后,他就多了个心眼,派了个手下盯着行踪。   宫里但凡是个当官的,真想抓出些篓子来,简直是轻而易举,何况这姓袁的家里不干净的很,抄家都不知道能抄出多少东西来。   他这次见了鹤奴,若是能忍下傲气,起码办完事走人,那边也无事了。   可这腐儒毕竟是腐儒,半点能耐都没有,还又有意搅混水,祸乱朝廷风闻。   要知道,如果不是鹤奴这段时间快跑断腿的帮忙,皇上连中午打盹的半晌功夫都没有。   “皇上早就说过了,若是有积弊贪墨之辈,大可以一杀了之,完事了报备抄家,也不算枉法。”   陆炳两步上前,如墨的眉目盯着那肥头大耳的老头,语气冰冷肃杀。   “得罪了。”   还没有等袁郎中反应过来,他直接一个箭步反手捂住他的口鼻,肘部猛地一个用力,只听见‘咔哒’的一声脆响,那老头连闷哼一声的功夫都没有,竟然就直接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鹤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瞪大了眸子捂嘴,生怕自己发出一声惊呼。   陆炳单手拖着这死尸,突然打了个响指。   窗外两个锦衣卫直接翻了进来,动作麻利的将那死尸装在麻袋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以至于鹤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   这戏文里但凡杀个人,那都得嚎啕争辩,再血溅三尺,没个一步步的铺垫完全没有仪式感。   这袁老头说死就死,跟蜡烛被风吹灭了一般。   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陆炳垂眸揉了下手腕,心想这样皇上就不会又被惹得不开心了。   杀人也好,抄家也好,在这宫中呆的越久,便越看不清黑白是非。   所作所为,都不过是盼着他能绽露笑颜,只此而已。   “我现在应该说什么?”鹤奴干巴巴的开口道:“告诉你袁府里还有那些腌臜事,你跟皇上知会一声,抄家去?”   陆炳完全没有自己又杀了个人的紧张感,只淡漠抬眸道:“好东西多么?”   记得皇上还惦记着给将士们升级下铠甲装备,肯定又要花不少钱。   “多!他们家金砖玉石都埋在地窖的酒坛下面!还派了四个人守着!”鹤奴哭笑不得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工作做完了么?”陆炳瞥了眼他桌案上翻了一半的左传,淡淡道:“皇上下午要去巡查兵部,你也得跟着去。”   “啊……好的。”   飞鱼袍尾随风一扬,他便又没了踪影。   虞璁这头吃着饭,心里惦记着怎么两人都不过来陪自己啃鸡腿。   他还特意吩咐小厨房里把鸡腿裹上干馒头渣炸的金黄,虽然感觉怪怪的但也很好吃。   这六部里,只有礼部和兵部还没有收拾,张璁桂萼的事情也一直没有办。   但比起这两个结党狂魔,显然国防的事情更加重要。   现代的很多人认为中世纪火器简直是水货中的水货,就是因为当年大明朝哪怕有火器营,都干不赢后金和鞑子。   关于这一段历史,虞璁还真就仔细的研究过。   这说来说去,居然还是和火器离不开关系。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努尔哈赤这混账——他就是靠先进的火炮枪弩打赢明朝军队的。   努尔哈赤原本是李成梁的手下,对明朝军队的内幕和疏漏几乎门儿清。他造反之时靠十三副铠甲,愣是杀了一片血路。   关键就在于,大明朝积弊已久,那些当兵的都是被迫当兵,不当就得死。   吃不饱穿不暖,还不如贱民来的自由,就算国家要灭亡了,他们也未必肯认真的打一场仗。   当时朝廷分拨下来的军饷,单是经过文官腐儒们,就得被薅的少一半,再一层层的发下去,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那些将军们才不得不到处打游击战,多报些战果甚至空饷,才不至于让手下的兵都饿死。   在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的部队都是战果掳掠制度,只要能抢到,那就都归你,一群蝗虫自然是热情饱满的杀过去,战斗激情甚至不用首领号召。   更头疼的是,他们正是因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有钱,又甚至用兵要害,直接得了葡萄牙那边传来的火器图纸,又想着法子配了更先进的装备,直接靠火力碾压过去。   这样一来,崇祯在歪脖子树上吊死,好像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其实虞璁在这个时候,也挺想自挂东南枝的。   哪怕开启了嫡嗣清算制度,钱也都进了藩王的口袋里,计划怎么着都得一步步的来。   而且赵璜帮自己拍卖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算是江湖救急了,为此也没少被文官们弹劾——这完全是在替自己挡刀子啊。   所以说在如今并不乐观的形式下,衙门里那些只知道哔哔春秋大义的儒生,他真的恨不得找个坑一块埋了。   别的虞璁不清楚,可对于历史进程,他再了解不过。   如今是嘉靖八年。   大概就在1529年前后。   明朝的灭亡是在1644年,李成梁现在应该已经诞生了。   但是第一波真正意义的大乱,就是在嘉靖二十一年。   在那一年,俺答会带着军队攻破大同,一路杀到北京城门口。   再往后,北有鞑子步步紧逼,南有倭寇得寸进尺,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嘉靖八年,嘉靖二十一年,留给自己的时间一点也不多。   皇帝放下粥碗,长长的叹了口气。   “陛下,可是口味不合心意?”黄公公小心道。   “啊,你去把赵尚书给朕叫过来。”虞璁缓过神来,又开口道:“对了,再来一碗虾饺和肠粉好了。”   越是累就胃口越好。   在等赵尚书过来的时辰里,皇上又把自己被剧透的后半生给回忆了一遍。   嘉靖帝驾崩之后,万历一度改革发展,但后半期都不理朝政,比他爹还要胡来,朝廷陷入极其激烈的党争中,根本没有人在意这国家会不会被他们推进深渊之中。   还有这李成梁……   虞璁想了半天,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的娃儿们,都没见过世面。   现代人那是有手机有电脑,甚至能看见中东的战争风云,能回望日本上空炸出来的两朵蘑菇云。   可是这些古代的皇子,可什么都没见过。   对于他们而言,哪怕丢了半城一省,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而已。   这些皇子们都没有见识过一粟一粒的耕种,更没见过尸横遍野的惨烈。   他们就像金丝雀儿一般养在深宫之中,对外界的认识模糊到可笑的程度。   也正应如此,皇子们哪怕夺位称帝之后,待地位稳定了,便摆出一副‘哪怕洪水滔天’的甩手掌柜模样来。   这点必须要记小本本。   虞璁揉了揉额角,心想自己恨不得学个影分身来,不光要教训外朝的王八蛋们,还得花更多时间教导这些小崽子们。   大明的江山最好别这么快就完蛋,他可不希望再来一出什么天子守国门。   -3-   赵璜一赶到乾清殿,便瞥见皇上坐在一桌子佳肴面前,正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这……皇上饭都没吃呢。   “赵庭实来啦?”虞璁抬头看见他,招呼道:“过来,陪朕吃两口。”   连着好几天一个人吃饭了,真是够孤寡的。   毕竟一起吃的那才叫饭,一个人吃的怎么着都像饲料……   赵尚书虽然是个耿直又热血的汉子,但他哪里被这样亲近的优待过,连慌忙摆手道:“臣——臣不敢!”   “别哔哔了,吃完还有正事。”虞璁一拍桌子瞪眼道:“听不听朕的!”   赵尚书心里怦怦乱跳,被吓得慢悠悠蹭过去,拿个筷子都磨磨唧唧的。   虞璁在宫中没有家人陪伴,只觉得冷清又寂寥。   别的不盼着,就希望吃饭的时候有谁陪自己说说话。   他啃着虾饺,慢悠悠道:“最近这朝里,弹劾你的可不少吧。”   “是的。”赵璜心想,自己家里都穷的响叮当了,还能被骂贪官,也真是没谁了。   “你且安下心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虞璁也不含蓄,只坦然道:“这拍卖来的银子,任何人敢来碰,都绝对不行。”   赵璜应了一声,哆哆嗦嗦的继续坐皇上身边,非常不习惯的喝了杯茶。   “你尝尝这碗甜羹。”虞璁随手推了他一碗甜食,继续问道:“这拍卖所得,如今已积攒多少了?”   “回禀陛下,已经攒了一百六十万,累积卖了二十件珍奇之物。”赵璜老老实实道:“按照您的嘱咐,这钱都兑成了白银囤着,进出往来都有登记签字,日夜有人巡逻。”   “这么多?”虞璁愣了下,心想这些珍奇恐怕都是京城那些高官首富砸出来的,他们好面子又贼有钱,何况这些东西都是皇宫流出来的,自带皇室光环。   哪怕如今国务院里用的烟灰缸流传出来,估计都有不少人挤破脑袋抢吧。   “除了官宦参与拍卖之外,还有徽商、浙商特意赶来,据说是听到消息之后,连夜备了快马。”   是哦,这商人地位低贱,如今能蹭点皇室的东西,那也真是算给自己长脸面了。   一百六十万啊……不多不少全归自己。   虞璁想了一刻,心里算是终于安定下来了许多,他开口道:“这进出库的钥匙,只有你我各持三把,少一把都开不了,是么?”   “是的,陛下。”赵璜从来没跟皇上坐一个桌上吃饭,这时候连枣核都囫囵吞下,相当拘谨。   “朕下午,可能要开仓放银,你下午哪都别去,等陆大人过来找你。”   虞璁思索着军营里的情况,慢慢道:“工部的事情,暂时交给那几个侍郎来管,听懂了吧。”   赵璜点了点头,很认真的应了一声。   由于三大营的位置略有些远,子时未过,虞璁便穿好了正装,在锦衣卫的护卫下从正门开道,用较快的速度向郊外前去。   这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人数在起初有十七万之多。   可是在嘉靖时期,其实剩下八万不到。   根本原因在于前朝的土木堡之变。   土木堡之变时,皇帝听了太监的谗言,去御驾亲征,还被敌方俘获。   当时死了十余万的兵士,将领也死了六十多个。   要不是当时有于谦死守北京城,也没自己现在什么事儿了。   如今这三大营报上来的有十万余人,可是虞璁自己知道,真正能打仗能守卫国家的,其实只有八万不到。   老弱病残,空饷空位,什么问题都多得是。   陆炳在朝廷里往来听风,自然清楚其中的门门绕绕,如今皇上突然要过去视察,恐怕又会勃然大怒。   虞璁在这一路上都不断的告诫自己,莫生气,莫生气,生气太多了会短命。   这军营里的贪污腐败,不正视他就没法解决他。   眼下自己不光要壮大锦衣卫的势力,给他们加薪加员,还要拿稳兵权,让这些人都知道自己是给谁卖命的。   这样哪怕宫里那些文官死命蹦跶,自己心里也有底气。   桂萼也好,严嵩也好,这些人再怎么造次,也碰不了兵权。   之所以没有被皇帝收拾,那是因为大明朝真正励精图治的皇上,根本没有几个,大部分当皇帝的还不是得过且过,哪管国家死活。   眼瞅着快到了,锦衣卫跟守着营门的小厮一通报,那几个将领都督,还有听闻消息慌忙赶来的兵部尚书,全都候在了营门前,谁都没有想到皇上会来这么一出突然的巡查。   两列精兵立刻过来当作仪仗使用,一列大臣守在了门侧,心情忐忑的等皇上下玉辇。   在虞璁下宫车的那一刻,所有人当即跪下,山呼万岁。   浩浩荡荡的声音可穿百里,倒真有那么几分国家元首的感觉。   虞璁冰冷了神色,默不作声的走了过去,见着了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李承勋,不紧不慢道:“李立卿,陪朕进去走走吧。”   李尚书自然知道这里头的情况,忙不迭道:“皇上,这兵营上下未知您要过来……”   “不要废话了。”虞璁打断道:“开路。”   几个高官面面相觑,只好硬着头皮陪皇上往里走。   陆炳同虞璁并行一侧,手握刀柄时刻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一众锦衣卫训练有素的跟在另一侧,亦然不发出任何声响。   虞璁有意去看神机营的情况,这里虽然还在日常操练和运行,果然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一致。   大部分人都肌干骨瘦,一副难民模样,一个个见着皇上和大官们过来了,都是强行提起精神,不敢有任何的放松。   虞璁一路边看边走,什么都没问。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经过朱厚照那一通乱来,现在什么都是百废待兴,哪怕多拨些银子下来,也都会进某些人的肚子里。   不过其他人他不清楚,这李尚书清不清廉,在历史上还是记载清晰,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错的。   也正应如此,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对这李大人保留了几分好感。   左右掖军、铳炮火器,还有各军各司的营总内官,都模样破败而尘土满身。   至于盔甲什么的,恐怕也都许久没有更新过了吧。   这整个军营,都弥漫着一股得过且过的气息。   虞璁越看越沉默,开始还与高官们搭几句话,到后面来一言不发。   几个大臣都心里有数,越往后越战战兢兢,生怕龙颜大怒,一不小心就被剥了官职。   他们也想搞好军防,可真的是没钱啊。   平时不花钱打点宫中的那些狗逼文官,他们这些武官压根就没法活。   单是桂萼和张孚敬那群鸟人的挤兑打击,都够自己喝一壶的。   直到整个神机营巡查完,他才缓缓开口道:“李尚书,你去替朕传旨。”   “找个地方,把这几万大军都集结起来。”   “朕有话要说。”   虞鹤掏出了准备好的改良版电磁大喇叭。   皇上……今天又要搞事情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   穿插了些说理的内容,主要是想跟大家解释清楚故事背景,这样可以更清晰的纵观全局。   解释几个小问题:   1、石头房屋。还没有确定是石料还是砖块,但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让大学在战火中都能保存,这样才能让文化更好的延续。至于工艺,文中也说了,古代的工艺都是为了君王服务的,何况中国有名的石制建筑也有很多。   2、公交车。公交车的根本目的在于推动商业经济的发展,根本就不是为了赚钱。算是社会福利的开端。   如果能带动整个北京城的GDP发展,那有钱坐车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多。   3、明后天的更新都会超好看,如果我有空就日个万哈,毕竟又是一个小高潮了。 第36章   其实寻常人, 可能也就在春运的时候,才能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什么是几万人。   从上地铁起, 到车站前的安检, 几乎连脚都塞不进去。   到处都是汗臭味和呼吸声, 让人颇有种求生逃跑的冲动。   但是此刻,虞璁和几位将领站在高台上, 看着一列列的骑兵步兵接连跟随号令前往演练场,心里的感情非常复杂。   本身这个时代地价不贵, 演武场也特意选了这种可以容纳几万人的大地方,当无数的队列纷纷到位时,台下只见人头攒动。   他视力极好,看得见其中无数人穿着破衣烂袄, 还看得见他们浑身脏垢, 怕是许久都没有洗过澡了。   明代的士兵条件之差,地位之低,简直超出想象。   几个大臣已经浑身都跟进了跳蚤似的, 就盼着皇上少生些事端来。   这禁卫军虚报空饷的事情,还有肉眼都能看出来的凋败残破,那每一桩都够自己全家砍十个脑袋的。   可是人在官场, 当真是身不由己啊。   “实际有多少人?”皇上淡淡开口道。   “七万八千余。”李尚书如实道。   这个时候还想瞒,根本瞒不住了。   “饷银实际耗费多少?”   几个大臣又面面相觑, 谁都不敢开这个口。   “每年总支军费,约两百三十万两。京畿卫军每人每年十五两,每年支出八十五万两以上。”   李世勋知道, 皇上明慧至此,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一句话说完,直接撩袍跪下,不敢再出半声。   其他几个都督见李尚书都跪了,忙跪下来跟着告罪。   那些士兵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麻木的跟随着号令,继续集结整合。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许久,任由他们跪着。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也一言不发。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连起来的。   明朝的军队制度,是世兵卫所制。   当年太祖爷爷在位的时候,官军有一百二十万人有余。   按照老祖宗的设想,他们不仅可以免除各种差役,还能闲时屯田耕种。   在当时那个大环境里,这样的军事集团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没有任何的压力。   坏就坏在自己那一串串兔子般能生的亲戚里。   他们肆意的搜刮田产,以至于普通百姓都无田可种。   有的藩王哪怕人被拘在府里,手也能伸到湖广两省,肆意的吞并大量的良田。   在这种实际情况下,屯田制名存实亡。   那些原本应该去耕种的士兵,如今跟奴仆一样任由高层使唤劳役,待遇之惨不亚于奴隶。   如今最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逃兵。   现在鞑靼还没有进攻,全国就已经有几十万的逃兵,看管他们的军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着人跑了去贪了他们的饷银。   唐朝崇文尚武,只有前六等的富人才有资格参军,这挂钩的就是荣誉制度。   元朝时不仅供应米粮,政府还承担马匹、兵器等开支,赋役方面一度厚待减免,这挂钩的是生活补贴。   明朝和唐朝一样,到最后都毁在了激烈的土地兼并里。   这意味着不但要改好土地制度,解决藩王之乱,还要待这些都基本平定以后,再研究怎么改这个军队的待遇和各方面问题。   眼下其他的军队他有心无力,但至少京城的禁卫军,要握紧在手里。   如果有声望系统的话,现在的藩王因为都在忙着肆意搜刮金银财宝,对他的好感暂时在尊敬及以上。   可朝廷里的无数文官,可能对自己已经降低到中立甚至仇恨了。   眼下第一重要的事情,不是提防藩王们的异心,而是朝中的叛逆。   当初他拜托杨一清和王守仁帮自己研究赋役的减免,可这事一拖就拖到了如今六月。   不是杨王两位大人无才无能,虞璁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赋役减免了,朝廷里的那些大人还从何处贪墨?   一条鞭制度起码还有役银,还可以有东西染指。可是徭役一除,就减少了隐形收入,还可能增加政府开支。   哪怕他们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这满朝的文官也未必会同意。   还多亏了王阳明这个定心丸稳稳呆在朝中,起码信仰心学的那批官僚会跟着王老头子走。   李尚书和其他几人跪的腿都麻了,还是大气不敢出。   虞璁叹了口气,慢慢道:“起来吧。”   这些事情,怪不得你们。   明王朝的腐烂,是由里而外的。   李尚书原本连株连一族的可能都想到了,见皇上吩咐自己起来,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难道——陛下没有看出来,这其中的蹊跷么?   如今正是六月,阳光明媚惠风和畅,但虞璁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眼瞅着所有人都已经到位,台下略有些骚动,一旁的传令官忙连鸣五声大鼓,示意他们都安静下来。   虞璁接过鹤奴的喇叭,递给了李尚书,示意他出面介绍自己。   下头张望着高台的士兵们见有个大官走上前了,都十分好奇。   “今,皇恩浩荡,御驾亲临,”李尚书其实心里还慌得很,还是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皇上?   真的皇上吗?   皇上来了?!   几万人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跪下,人群中翻滚出一道波浪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万人跟着高呼,哪里看得清皇上在什么地方。   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这一刻连蹿上台杀了这狗皇帝的心都有。   虞璁看着几乎四五个操场般大的演武场里几万人声势浩大,定了定心神,也上前几步,拿过了李尚书的喇叭,高声吼道:“起!”   “谢皇上!”人们又纷纷站了起来,再度翻滚出好几道波浪。   “朕今天过来,”虞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声嘶吼道:“是为了给你们——”   “发!钱!”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就连李尚书也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虞璁心里清楚,跟这些没受过教育的军户讲什么国家兴亡,讲什么军国大义,那都他妈是扯淡。   普通人就认一个字——钱!   这两三句吼完,虞璁就觉得自己胸闷气短,脑仁胀痛。   这想有气势的吼点东西,还得肺活量好才行。   他直接示意一个还懵着的都督走过来,继续替自己吼。   “皇上说——今天要开仓放银——每!人!十!两!”   都督自知死罪已免,哪里还不敢抖擞精神,就差把肺都吼出来了。   话音未落,操场中立马陷入一阵沸腾中。   刚才还窃窃私语着要杀了狗皇帝的许多人,这一刻高兴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说是年饷十五两,真正一层层盘剥之后能落在自己手里的,能有五两都不错了。   如今是御驾亲临,说了要当场给银子,还有谁敢偷拿东西!   大鼓又砰砰砰响了五声,人群立马就安静下来,前所未有的守规矩。   “陛下还说——现在就派人去开仓取银——你们都等半个时辰!”都督吼得脸都涨红了:“在此期间,如有——含冤者——自行来台前诉状!”   “一!个!个!来!”   这时候开始高呼青天大老爷之类乱七八糟的都有了。   虞璁掏出自己的钥匙,交给了陆斌,眼神坚定道:“你去银库,取八十万两白银来,所有人手找赵大人再要一批,速去速回。”   锦衣卫们候在皇帝身后,已经是全然的防备状态。   陆炳借了钥匙,略有些不放心的看着他道:“稳妥么?”   “怕什么。”虞璁笑道:“谁敢对我不轨,下头这几万人第一个上来撕了他。”   陆炳匆匆点头,要了匹快马,当即绝尘而去。   已经有几个胆大的,陆续走到了高台下,略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该干什么。   “鹤奴,你把第一个领上来。”   虞璁扭头看向那几个都督:“你,继续帮我喊话,你还有这两个,去维持秩序。”   那几个原本都以为自己会被皇上抄家问斩,哪想得到能逃过这一劫,当即忙不迭的应了,匆匆赶了过去。   这军队之中,必然有些为威作福的头子,如今要拉个来上铡刀,才能进一步的树立威信。   发钱也好,杀人也好,虞璁的目的很简单。   他要让这几万人明白,自己是为谁卖命的。   什么尚书都督,那都只是天子的代表,真正能够给他们钱给他们肉吃的,永远都是朝廷,是自己。   只要这一点可以稳固,回头折入紫禁城,他根本不需。   前有已经全面提升待遇和规模的锦衣卫,后有开始发力和表忠心的禁卫军,几个文官自己还是有胆气去收拾干净的。   鹤奴领了那个五大三粗的千户来,示意他站在几尺外说事情。   那千户一瞅见虞璁的金丝龙袍,当即噗通的跪在地上,心想戏文里编的那些还真是这样,忙不迭胡乱道:“皇上万岁!”   “说吧,有什么冤情。”虞璁不紧不慢道:“讲慢点。”   原来是军中有位统领,不仅贪污饷银,将他们一年所得都尽数夺走,还动辄大骂侮辱,甚至让他们舔干净自己靴子上的尘土。   这话一讲,几个高官脸色都变了。   他们完全猜不到皇上下一步要做什么,也不敢拦。   毕竟几十个锦衣卫就站在他们身后,每个人的绣春刀都雪亮无比。   谁敢惹皇上动怒,搞不好脑袋说飞就飞。   “好,那个统领叫什么?”   那大汉慌忙抬起头来,高声道:“汤毛!”   负责喊话的宋都督早就满背冷汗,此刻得了皇上的指示,只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高吼道:“汤统领——为害下属——贪赃枉法——是——还是不是!”   台下一片轰动,齐声高呼道:“是!是!是!”   人群中有个人陡然面色惨白,还没等皇上下令,就被左右的人齐齐钳制住,直接给推到了台下。   那统领一见到龙袍加身的皇上,哪里还说的出话,早就屎尿屁起下,哆嗦快抽过去。   虞璁坐在楠木椅上,慢条斯理道:“把铡刀推过来。”   -2-   别说铡刀了,就算皇上现在要个永动机,他们也会想着法子先推过来个什么玩意儿再说。   不知道人群中谁开始起哄,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加入:“杀头——杀头!”   那个统领终于缓过神来,在这一刻哆哆嗦嗦痛哭流涕,却又无法逃脱几个壮汉的钳制,脑袋直接就按在了铡刀之下。   虞璁不紧不慢的看着为之欢呼的人群,淡淡道:“斩。”   下一秒寒芒一闪,一颗人头直接滚落了下来。   一旁行刑的官员吓得手直抖,却还是提起了那颗人头,把他扔向了千万的人群中。   你们要的,无非就是钱和痛快。   我都给你们。   旁边的都督胆战心惊的看着皇上面不改色的模样,再度扬起了喇叭,卖力嘶吼道:“忠君忠义,有钱有盼头!”   这话是鹤奴悄悄塞了纸条给他的。   皇上想了许久的口号,什么都没这一句到位。   果然,那些人一路在那人头上吐着唾沫,泄愤般踹了好几脚,一边跟着高吼道:“忠君忠义!有钱有盼头!”   很好。   虞璁微微一笑,继续道:“再审。”   在这一刻,所有的贪官污吏几乎是用所有的心思盼望着发钱的陆大人赶紧回来。   他在路上每磨蹭耽搁一刻,就有一个为威作福的狗官人头落地。   五个臭名远扬的官吏将领斩完人头的时候,人群的情绪已经高涨到了极点。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皇上会御驾亲临,还亲自来主持正义。   有皇上在,还谁都可以过来告状,哪个狗东西敢贪他们的一分钱!   终于,远处黄尘席卷,那陆炳的车马长队终于姗姗来迟,明显还有新调来的一批锦衣卫和主簿,一起过来开箱放银。   这里面,装着白银整整八十万两。   虞璁刻意让高台上留出一大块地方,让台下的人们能看见一箱箱真实的银两被搬了上去。   李尚书和其他几人早已安排好了发放方式,示意三大营的分级头头,过来搬走一箱箱的白银。   人们也只有在发钱的时候,才会如此狂喜的遵守规矩。   兵营里办事的效率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搬八十万两白银花了接近一个时辰,可散掉这些钱只需要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时候终于有人斗胆端了热茶来,虞璁也并没有任何惧意,直接把这碗茶喝了。   他看着人们热火朝天分钱的功夫,开始想新的问题。   自己这一次的动静,绝对会闹得满城皆知。   恐怕今天一回宫里,各种折子就纷纷递上来了。   文官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没有让陆炳隐藏行踪,连开仓取银之事也没有瞒着任何人。   这样一来,朝中激烈的反对声自然又会迭起。   因为这些文官,他妈的就是看不惯自己有任何大动静。   腐儒这种东西,从宋朝就开始有,烂的比脓疮还要恶心。   杨一清和王守仁之所以不用做任何思想工作,就默默支持自己的各项改革,恐怕也是看多了朝廷里的肮脏东西。   他们也知道,不改革制度,这国家没法安定繁荣。   不改革体制,清除贪污,这帮狗屁文官就能继续蛀空这个国家。   陆炳显然也想到了一些事情,神情颇为严肃。   待发完钱之后,都督又扯开了嗓门,把口号又喊了一遍。   这一次,所有人都跟突然吃饱了饭一样,捂紧银子开始欢呼着高喊口号。   虞璁在地动山摇的高呼中缓缓起身,站在高台前,对着他们张开了双臂。   长袍上的九爪金龙昂首怒目,极为清晰。   “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打道回宫之后,黄公公一见着皇上,忙不迭道:“陛下,东殿又递了许多折子来。”   “都压着。明日上朝以后再理。”   虞璁连龙椅都懒得坐,直接一路回了寝宫,歪倒在那芙蓉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实今天的杀人,也只是他临时起意而已。   这里面就算有杀错的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够让这些不识字的白丁能够信服自己,能够信服皇权。   可是人头骨碌碌滚出去的样子,还是太恐怖了一点。   他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到那无比血腥又残暴的画面。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低声道:“明日不宜上朝。”   起码要让那些震惊的文官们缓一天,或者自己提前跟锦衣卫们打好招呼,尽力维持秩序。   “上。”虞璁两指扶着额侧,任由鹤奴给他锤腿捏肩:“陆炳,大理寺卿万采,对么?”   陆炳沉默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在问什么。   这大理寺,相当于如今的最高法院,不知道判决了多少条人命的生死。   而这大理寺卿万采的来者不拒,几乎人人皆知。   “你做好准备,明天杀了他。”虞璁缓缓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的名单里划掉一个名字。   “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陆炳垂眸道。   “错了。”帝王再度睁开眼睛,语气冰冷道:“你不光要让他们看见,还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当年朱元璋接受元朝遗留的烂摊子时,跟如今的自己几乎是一样的焦头烂额。   元朝遗民早就习惯了那腐朽的派头,哪怕换了帝王以后也照样乱来,光是造钞厂的一个官员就能贪一两百万,何况朝廷上下有那么多的官员。   也正因如此,老朱同志的反腐手段过激又暴力,甚至把官员的皮都剥了下来。   当然如果剥皮有用的话,虞璁现在也会选择剥皮。   有时候你跟一些人讲道德,讲人权,讲民生和平等,他们只会在心里发出嗤笑,把你当成天真的顽童。   因为有的人,骨子里就是贱的。   你对他好言好语,他不以为意,你暴力相向,反而什么都肯照办。   哪怕是放到文明开化的现代,也毫无改观。   陆炳犹豫了一刻,还是伸出手,帮他轻柔的按摩额角。   虞璁又闭上了眼睛,慢慢道:“阿彷,你说有没有法子,造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仓库?”   “嗯?陛下想要什么样子的?”   “比方说,后门三道关卡锁紧,前面建一堵开了个洞的高墙。”虞璁想得很慢,语速也渐渐放缓:“洞口做一道机关门,让所有的东西可以推进去,但不能拿出来。”   等等,把旋转门横向加个栏杆,就像火车站或者机场的出站口那样?   陆炳应了一声,回道:“臣见过这样的东西,应该不难。”   “好,鹤奴,你去写个折子,跟赵璜问下这个事情。”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气氛完全不一样。   虞璁依旧走的是老路线,广场上的诸臣也依旧是从前般沉默安静。   可是他知道,又免不了一通折腾。   其实归根到底,自己跟篡位者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大明朝,已经换了一个主人来做。   从前的嘉靖帝叛逆而桀骜不羁,可如今的自己看似温和平静,只会做比他更离经叛道的事情。   比如昨天的刀铡人头,比如昨天的开仓放银。   文官们自然不会把某些利益判断拿到明面上讲,他们只会提一件事——坚决反对陛下再出紫禁城。   只要把皇帝关在这紫阙朱阁里,就如同灭了他的耳目,让皇帝再也无知无觉,看不见外面丑恶的现状。   这样一来,哪怕他们再怎么鱼肉百姓,也都跟这大明朝的主人毫无关系。   可是现在,和过去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时候,已经截然不同了。   虞璁他不怕了,也不慌了。   藩王已经收割了各省的宗亲,他们的田产基本都交还于衙门,作为合法抢劫的凭证。   京城的经济在不断复苏,农田和商业都在繁盛发展。   在此刻,哪怕把这满朝文武替换掉八成,自己都不会有任何的心疼和不安。   何况有三成到四成,是信仰着心学的门人。   “入——班!”   文武百官顺着御道再度前行,犹如高铁般纵横清晰,又移动的平缓自然。   一众人似麻将般排列好方阵,只听鸿胪寺的官员再次喝令,他们一齐行一拜三叩头礼,神态恭谨而各异。   接着,如同从前一样,伴随着鸿胪寺官的奏名,各衙门的人会从这些队伍里轻咳一声走出来,大声诵读奏折里的内容。   虞璁十指交叉,神色晦暗不清。   第一个上来的,还是内阁的大学士。   “陛下!臣闻圣上昨日出京访三大营,此乃危机重重之举!”一个大臣出列以后猛地跪了下来,高声道:“陛下!您的安危便是国本,京中人多眼杂,难护平安!”   虞璁打断了他的奏事,淡淡道:“下一个。”   鸿胪寺的官员略有些不安的看了眼那惶然的内阁大臣,再度唱出下一个的名字。   “臣附议!”另一个官员也出列之后,跪在了他的身边:“陛下切勿妄自离宫,若以后休假南行,也务必巡礼而至!”   这么怕我突然袭击么。   虞璁眼皮都没有抬:“下一个。”   “陛下!出宫之事风险太过,且兵营中粗俗蒙昧者甚众,不宜久留!”   “下一个。”   “陛下,国宝乃皇家之物,岂可轻易流失外传,这关系到天子颜面啊陛下!”   这中间的过道上,渐渐跪了越来越多的官员,每一个都在等待着他的发落。   按照从前的规矩,这些人在奏事的时候,是不必下跪,可以站着说话的。   但是他们慌了。   如果皇上在这个时候进出自由,那很多被随意掩盖着的事物,都会统统暴露出来。   当初皇上巡查六部的时候,就有许多的人手忙脚乱的藏好各种东西,生怕被不小心看见。   可是这一次去三大营,下一次会不会就查到了三司五寺?   眼瞅着人跪了接近二十个,头挨头脚挨脚排的相当紧凑,虞璁终于才没有让其他人出列,沉默了一段时间。   这,就是他最后一次上朝。   从今以后,嘉靖帝都将醉心于道术青烟,不再早朝。   “陆炳。”   “臣在。”   “去,把大理寺卿万采架过来。”   呆在队列中的万采猝不及防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慌慌张张的就被两个锦衣卫拉到了他们的面前。   人在被割喉的时候,血可以喷溅多远呢?   虞璁看着那两眼瞪得浑圆的臣子,突然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今天不杀他一个蛀虫,明日就会死一片的子民。   或死于鞑靼,或死于倭寇。   但罪恶,都是在这些人的手中缔成的。   “陛下——陛下抓臣是何故啊!”   万采明显没想到怎么突然自己被逮了,还在拼命的挣扎求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连拖带拽的拉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原以为这都七八年过去了,皇帝不是从来对贪污之事都不闻不问吗?   如今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就突然开始抓人——抓的还是自己?   难道是要被架过去训斥问话吗?!   “万采。”虞璁慢慢道:“朕听说你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卖官勋爵,妄议圣上,可有此事?”   “陛下!绝非如此!”万采这时候都快被吓得尿出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驳,只拼命的摇头道:“陛下,那都是谣言啊!一定是有小人反咬一口!望陛下圣鉴!!!”   “陆炳。”   “臣在。”   虞璁缓缓地抬起眼皮,冷冷道:“在他上朝之时,你们抄完家了么?”   “回禀陛下,已拟了单据,快马赶回宫中了。”陆炳作了个揖,接过暗处某个锦衣卫递来的字条,示意可以开始念了。   中央集权要管,君主专制也要管。   虞璁勾唇一笑,看向那如一只鸡般还在疯狂挣扎的万采,启唇道:“读。”   “经粗略统计,已查获:   金条五十柜   白银三地窖   翡翠白菜十五颗金玉玛瑙数斤   ……”   一听到这一项一项的全都被抱了出来,万采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来的及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哀鸣。   那二十多个臣子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来这么一着,此刻哪怕跪的都没有知觉了,也不敢把头抬起来。   不是怕朕乱来么?   这一乱来,不就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了?   虞璁一抬手,从容道:“杀。”   那些跪着的人中有人猛地一颤,明显恐惧到不想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陆炳从那两人的手中接过抖的似筛糠的万采,扬手一抽绣春刀,将他脆弱的脖颈对准了那一众沉默如羔羊的文武群臣,还有那跪着的二十多个违逆。   “哗——”   万采的头颅猛地扬了起来,身体发出不由自主的颤动。   他的动脉和气管在这一刻被同时割开,发出了骇人的嘶嘶声。   猩红的血液在一瞬间如灭火器般喷溅爆发,直接喷在那些臣子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每个人都在发抖,可每个人都不敢动。   这是真正的血液啊。   皇帝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个罪臣割喉而死!   杨慎低着头站在队列中,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   当年他们仗着陛下年幼,在朱门前嚎哭似泣灵,其实已经是对帝王尊严的践踏了。   那时候的陛下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便吩咐当庭杖责,将自己殴打致死。   如今新老官员们交替,杀鸡儆猴的一幕竟然再现。   还是那个皇帝,还是那个陆大人。   可是这一次,皇上明显是特意嘱咐了让陆大人当庭割喉,让每个人都看见,什么叫做血。   杨一清站在人群中间,微微眯了下眸子。   他也嗅到了人血特有的腥气。   这大理寺卿主管生杀大案,如今竟然毫无预兆的就被当朝割喉,现在瘫软如麻袋般被人抬走。   正如老友王守仁所言,这些对于皇上而言……恐怕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自己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数,可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突然又想到了太祖。   当年太祖厉查贪腐,甚至毫不留情的株连数族,根本不管青红皂白。   这件事被人诟病许久,可杨一清当了两朝老臣,再清楚不过帝王们要的是什么。   在太祖驾崩之后,明朝在百年里几乎都海晏河清,哪怕有帝王不事朝政,哪怕有宦官为威作福,可地方和中央的整体都铭记着过去的惨案,克制着不敢造次。   也许太祖当年,根本不在意杀掉的、剥皮的,是不是那些贪官。   他是要天下人都看到,做这种事情的代价。   张璁看见自己的党羽忽然被杀,心里猛地一抽。   皇上想做什么?   先是拨走了桂萼,最近又连杀数人,还特意去了一次三大营。   看样子,这些上奏的人起码没几个敢再吭声的了。   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办?   辛苦为官多少年,贪的宅邸和清誉好不容易可以两全,会不会皇上早就知道了?   那他为什么没有发落自己,而是杀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大理寺卿?!   所有的人都开始飞快又沉重的思索,每个人忧虑的事情都不一样。   可徐阶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好像不用这些财务往来,不用贪污受贿,也能办成事情。   陛下,是在意贪污之事,是在意这个国家的。   如果今后都是如此,那朝廷等换掉一批官员之后,无论是作风还是行事,都会更清明许多。   恐怕陛下之前跟群臣透露赠加俸禄之事,就在于此吧。   他曾经说过,这未来的俸禄,让他们吃好穿暖,拥有更好的生活。   反过来理解,是不是已经在警告他们,不要再贪得无厌了?   你们只有恐惧,才会听话。   虞璁看着他们身上飞溅的血液,还有队伍中有些人脸上的血痕,突然又笑了起来。   有温度吗?   害怕了吗?   曾经,他想过一句话,叫人是由记忆组成的动物。   他在紫禁城的记忆,和在现代的记忆,组成了他灵魂的各一半。   哪怕如今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冷血无情,恐怕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如原主所感悟到的那样,没有狠决与手腕,永远都成不了大事。   将来东征扶桑,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听好了。”帝王缓缓起身,任龙袍在地上拖曳。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干净,却带着森森的寒意。   “朕,将令工部造冥思库,此库无人看守,但东西只能放,不能出。”   “待冥思库建成,朕给你们十日,把所有贪掉的东西,都交进去。”   “十日之后,要杀多少人,朕一点都不在乎。”   科举已经改革,自主招生也即将有结果了。   越来越多的新鲜血液会进入这个朝廷,你们想活想死,全看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露出一笑,又是一派温文尔雅的神情。   “且记住了,朕说的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任意一人,从来都不是开玩笑的。” 第37章   这轻描淡写的说杀掉一个人, 和把人架到眼前,钳制住他且不顾哀嚎哭救, 直接血淋淋的划开喉咙, 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只有近距离的目击死亡, 才能最深刻的懂什么是怕。   据说有些臣子回去之后,当晚就高烧不退, 还特意请假不上朝。   可谁想得到,这皇上突然说不上朝, 居然就真的不上朝了。   那些回家废了老大劲把血痕洗干净的大臣们,原本都还心惊胆战着,不知道原本要报备的那些折子该怎么整。   然而黄公公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因为要以天子之姿再次祭天, 先停朝两个月。   这消息一出来, 当然又是一片哗然。   昨日那些嚷嚷着不让皇上出宫的所谓忠臣,猝不及防的被喷了一脸的血,心脏差点的直接跪着跪着昏了过去, 还是太医临时来掐人中喂参汤才缓了过来。   可皇上一来这事儿,原本还亲民的形象又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居然,说不上朝就不上朝了?   要知道, 历史中的嘉靖帝虽然以修仙问道的名义二十年不临朝,但该了解的事, 该处理的政务,还是基本都搞定了的。   虞璁之所以突然就不想上朝了,也是因为他忽然发现, 如果上朝,就等于开启了一个双向负责的接口。   只要他每天上朝,这些官宦们就知道自己基本的行踪,并且有什么事都可以当庭质问质询。   但是如果不上朝,改成现代式的上下结构,那虞璁每天想见什么人,想和谁开会,那某些人都完全管不着。   甚至,如果他有意不与他们接触,那这些人就只能永远揣测圣意,却不能当面与他对峙。   这样一来,当真可以方便许多。   官场里的人来来往往,把这批教导到位了,等下一批上来,指不定又冒出些刺儿头倔骨头。   有这个功夫和人怼来怼去,他还不如去睡一会午觉,好让自己多活几年。   邵元节陶仲文那边原本正日常摆花架子,装作自己还在专心问道炼丹,可是黄公公亲自赶了过来,嘱咐他们写一篇《天地宇宙颂》,重点就是强调皇上要斋戒两个月,最好不面见过多外人,怎么绕怎么写。   两道士愣了半天,又执了笔墨憋了好久,啥都写不出来。   咱还真不是这块料啊。   黄公公叹了口气,又去徐阶那捧了篇一挥而就的青词,让他们一人抄一遍。   这东西的重点在于,用神仙的名义告诉文武群臣,皇上现在正值流年大吉之时,更要以天运相助,这祭天的事情绝对不能耽搁。   大帽子一扣,那谁再来摘就等于找死了。   虞璁在确认事情办妥,明天早上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上班之后,非常满足的搂着豹子睡了一宿。   陆炳特意增派了防守乾清殿的高等侍卫,又布置不少暗卫下去侦查诸个大官的家底和风闻,几乎一夜无眠。   如果上午的时间可以全部空出来,那虞璁的自由活动时间就更多了。   大臣们的上班时间提到了卯时三刻,要在各衙门的簿子前签字画押答到,而且每隔一个月要层层级级的写工作报告,最后总结好了再七部七本的交上去。   但是皇上这么玩消失,京中便多了不少恐慌。   从前门庭若市的高官宅邸现在大门紧闭,生怕突然冒出个皇上来,进去看看他们都在吃喝讨论着啥。   更令许多人扼腕的是,他们现在想递折子,想面圣死谏,都没法子了。   宫门紧闭,乾清殿在哪都摸不着。   别说面谏了,就连折子递出去都石沉大海,递多少封都没有用。   皇上喝完了茶,难得舒服的叹了口气。   这感觉就跟开了静音键一样。   一键屏蔽!   原主二十年不上朝,搞不好也是被这群大臣给烦的。   他知道,就算昨天血溅五尺,也会有人继续来骚扰自己。   现在只可惜委屈了鹤奴,天天被叨扰的估计要耳朵起茧了。   这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工部。   工部现在忙得很,从镜片的研究到制造、战车的修筑和轮轴设计、还有大学院校的规划和图纸绘制,也得亏自己同意增加名额填补人手,不然把赵璜撕碎了都不够用。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个被自己忽略已久的戚灵。   她是王守仁府中的婢女,双亲都是普通农民,但是天生有个算术的好脑子,居然拿下了京城的最高分。   虞璁不是不记得她,是最近几个月要忙得事情太多,他真的顾不过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女子被自己分去做个普通的小吏,不知道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陆炳一夜没睡,此刻仍强打了精神,陪他去工部巡查。   赵璜果然还忙着开会,根本不知道皇上来了。   虞璁示意负责登记名簿的小吏不要声张,自己走进去逛了两圈。   稍微面熟他的人一瞥窗外,立马发现情况不对,忙不迭赶来迎接陪伴。   “那个戚灵,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会被分进工部文思院,担任正九品大使。   “戚大使?”周侍郎忙道:“戚大使当今,可真了不得!”   “怎么说?”虞璁愣了下,挑眉道:“她表现的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   原来戚灵被分进工部之后,便被赵璜特意安排着分了个小舍住着,不用再去王大人府中伺候上下。   她是皇上亲自拨过来的人,又给了随时去告状的权力,没一个人敢得罪她。   赵璜又不肯让她闲着,索性吩咐虞部和总部的人搬些簿子去,让她帮忙算算。   这一算,就算出问题来了。   从前要六七个人拨算盘珠子,数个时辰才能一一核对清点完的单据,她只用扫一眼,甚至不用掐指默算,都能悉数得出答案。   在其他人震惊不已的同时,这女子竟然随手翻完了整本簿子,还挑出不少毛病来。   几个小官哪里还敢怠慢,忙把她请去更高一层的地方,让她帮忙看看这战车的轴承和抛石的设计问题。   当天下午,这大半个月来没想好的图纸设计,直接就被迎刃而解。   戚灵因为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连图纸的规制都不太懂。   但是她执了炭笔,在听过负责人的详细介绍之后,于草纸上新画了两张图,一个用来运输重械强兵,一个用来装载易炸易燃的军备,每一样的设计角度都刁钻又富有灵气。   没过几天,上下工部的人便都对她肃然起敬,没人敢非议一句。   “这么厉害?”虞璁心想这毕竟是北京市理科状元啊,搞不好她考一百五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五十分,又皱眉道:“那吏部那边,有如实记载她的业绩吧?来年该怎么考核升官,都不会影响吧?”   “这个自然。”周侍郎堆了笑道:“赵大人现在恨不得把她当两个人使,虞部水部还有总部都求着让她来帮忙看看问题,是咱们这儿的大红人啦。”   戚灵本身是个冷漠又平静的性子。这在官油子们的眼中,倒是不卑不亢、淡泊如水,反而让人更加尊敬。   虞璁听了一圈,虽然没见着人,但也松了口气。   女子能入衙门为官,已经是罕见中的罕见了。   他之前吩咐内阁把有关工部的奏折都压一压,也是担心有不少人激烈的反对。   可她能够靠自己的天赋去赢的别人的尊重,想必在未来,工部上下都会明白她的好,出了什么事也多照顾她一点。   正欲离开之际,赵璜忽然端着个盒子匆匆走了出来:“陛下!”   “哎?”虞璁眨眼道:“怎么了?”   “臣——臣将视力情况,以十天干排了个等级,又定制了查验的法子,用来确认不同人的眼力情况。”赵璜听了戚灵的建议,在这方面终于开了窍:“这副眼镜,劳虞大人转交给杨首辅——他们正等着您过去呢!”   虞鹤接了眼镜盒,点了个头。   “杨大人也过来看过?”虞璁笑道:“他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从前自己顾虑,这杨王二人都是前朝老臣,可能会成为改革的阻力。   没想到这一个个都是人精,看的比谁都明白。   “我们发现,这老年人跟青年人,目疾的情况不一样,磨镜片的法子也不一样,这不还专门给杨大人也配了副眼镜试试效果。”赵璜傻笑道:“可算是搞成了。”   “记得弄军用望远镜啊。那个更麻烦。”虞璁自己也记不清望远镜的做法了:“你们可以试试,不同凹凸的镜片重叠、拉近拉远距离,分别是个什么效果——回头记得写书立著,留传后人!”   “遵命!”   皇上爽朗一笑,带着近侍拂袖而去。   -2-   另一头的杨首辅早就料到皇上早上会去工部,还特意提前嘱咐过赵璜,让他见到皇上以后,再引他们来自己这里。   如今上朝的事情想着法子给免了,也算是能让这年轻的皇帝能多休息一会。   虞璁这头在宫车上接过那木盒,一见没有封条,就悄悄给打开了。   里面的镜框是自己从前画过的样式,镜片被巧妙的打磨好并且嵌了进去。   由于工部的人还不清楚树脂镜框的做法,他们选用了轻软的杉木料进行切割打磨,做成了相当不错的木制眼镜框。   “这倒是个好东西。”皇上笑着合上了盒子,慢悠悠道:“回头我老眼昏花了,也能靠这个来看折子了。”   虞鹤在旁边噗嗤一笑,开口道:“到时候,指不定还发明出什么新玩意儿来。”   虞璁一愣,心想等自己老了,总不会整个隐形眼镜出来吧。   等他们到了内阁,发现这儿不仅有杨大人候着,王守仁和严世藩也候在这。   严世藩自从被王守仁认为义子之后,就被他带在身边教养开悟。   他原本慧根深种,只是从前跟着严嵩,难免被灌输些污浊合流的念头。   王守仁看过他的文章之后,知道这苗子是个好苗子,放进国子监也未必能学到什么——毕竟几乎所有堪用的人才都被召去修撰大典了,根本没几个人在搞学问,不如就让他见见世面,知道这经部和朝廷上下是怎么一回事。   严世藩原先在南京呆了许久,见惯了声色犬马的交际圈子。   如今一来六部之中,才意识到自己的鄙陋。   他擅长写文章,可对这京城的新盛景一无所知。   王阳明的两个儿子如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还是牙牙学语的状态,成天闹着要跟严哥哥去云禄集那玩。   严嵩知道儿子被王守仁认了义子之后,也遥遥的写了书信过来,附了重礼感谢王大人对孩子的提携之恩。   “哟。”虞璁见着气质都变了许多的严世藩,心里少了几分戒备,笑道:“这是跟着王大人来内阁转转?”   他之前没有定下来让这孩子做什么,主要就是不放心。   万一又养出个小阁老,自己的儿子未必能收拾啊。   “如今给他还在针灸治腿,已经灵便许多了。”王守仁笑道:“臣听闻戚大使在工部有所成就,也颇为欣慰。”   这话里话外,似乎也暗示着皇上,给严世藩一个施展学习的机会。   虞璁哪里不懂他那点教书育人的想法,笑道:“不如让严世藩先去经部当个差,如何?”   “具体位置,就看你自行安排了。”   严世藩眼睛一亮,忙行礼道:“谢皇上圣恩。”   但凡这种少年天才的角色,把常规教材看完之后,都耐不住性子的。   四书五经翻来覆去不过那些,再看些程朱理学也索然无味。   虞璁在这方面,倒是充分能理解王阳明和严东楼的心理感受。   能让他早些接触这改革期的朝堂,未必是什么坏事。   谈话之间,严世藩趁着皇上跟杨首辅、义父谈话聊天,忍不住看了眼那捧着木盒的虞大人。   听说他比自己年长三岁,又生的鹤骨玉姿,才被赐了这个名字。   虞鹤在外人面前,向来是端的贼稳,把官老爷们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越做出难以接近的气势来,他们越要揣摩几番再说话。   毕竟自己在外头,代表的可是皇上。   严世藩倒没怎么关注他手里的东西,而是瞥了眼那少年长长的睫毛,还有纤细又漂亮的模样。   哪怕官袍之色肃穆庄重,也难掩他颇有灵气的模样。   虞鹤察觉有谁在看他,便瞟了一眼过去。   严世藩忙收回眼神,佯装恭敬的继续听大人们聊天寒暄。   王守仁虽然说得兴致盎然,但是经部那边还事情颇多,这次过来递了文件,只跟皇上他们又说了几句,便匆匆带着严世藩告辞。   另一头的杨首辅迎了皇上坐下说话,吩咐手下把两宗密封过的卷轴带来,小心道:“这寻仙考的第一批卷子,已经全部判完了。”   虞璁一愣,意识到已经七月了。   当时一月的时候,就已经筹备准备完毕。   他们有心先在几个重点省份考试看看情况,便挑选了东南沿海一带,并且盖了印章,示意一路都骑乘最快的驿马,不要耽误时辰。   等卷子被拿回来,当天就开始紧锣密鼓的批改誊分。   文科的策论卷都是杨首辅和徐阶等人联手改的,理科则请了赵大人推荐的另外几个老臣来对照批改。   最后一题的四色原理,虞璁当时给了正确答案,并且大致的解释了原因。   其实这道题太过专业,虞璁解释来解释去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但一看那几个考官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索性懒得再哔哔下去。   文科方面,由于地方和东南一带对于新政和改革还不甚了解,只有少数人在海禁、贸易和改革三个问题上有所见地,但最终还是挑出来了四五个很有自己主见的卷子,一齐准备好了待皇上过目。   另一方面,理科卷子还是一百五十分,但由于学生们对四色问题没什么抽象能力,很多人写着写着又开始变成儒学式的泛泛而谈——压根不知道要证明什么。   虞璁听了大概的情况,略点了点头。   “最后,还是有一个考生,我们在再三讨论之后,决定给他一百四十九分。”   皇帝扬起眉毛,缓缓展开了成绩单。   徐渭徐渭拜托是徐渭……   『理科第一名——俞大猷』   俞——大猷?!   皇上的手猛地一抖,心想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不到他徐文长。   难道是还没出生?这货是嘉靖中期才冒尖儿的神人,跟张居正小朋友一样还在吃奶呢?   等等,俞大猷这个名字,怎么老觉得有点眼熟。   虞璁想了半天,但是最近没睡好,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匆匆扫了眼理科的成绩单,又打开了文科的。   『文科第一名——胡宗宪』   “这次,理科第一是福建晋江人,文科第一是安徽绩溪人,”杨首辅还没注意到皇上又懵了,笑着道:“这胡宗宪啊,把卷子都写满了,他虽然不清楚京中发生了什么,但想什么都颇有创新和实干精神。”   “老臣以为,这正是陛下所渴求的人才啊。”   虞璁僵硬的点了点头,心想大明朝要不是靠他续命,东南早就垮掉了。   这自主招生居然把胡宗宪给挖出来了?这个时候胡老先生,还是个青葱少年郎呢吧?   “他登记了岁数没有?”   “这个老臣特意去看过,刚刚十八岁。”杨首辅抚着山羊胡子笑道:“陛下可记得看看他的文章,能够接合古今虚实,论点也相当不错。”   虞璁抬手接了鹤奴的茶,慢慢喝了三大杯。   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会加速历史进程,可是一见着这严世藩跟胡宗宪前后都被挖了出来,就有种突然变欧的慌张感。   要知道,越是SSR越要费心思养啊。   也只能庆幸,自己能给他们尽可能的教育资源和眼界。   等这批培养完了,再慢慢等小张同学小徐同学来北京吧。   “朕知道了。”虞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先看看文科的答卷情况吧。”   皇上连着十天没有上朝,三司五寺七部反而工作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一方面,确实是工作时间增加了,能处理掉的事情增加了许多。   另一方面,皇上据说又开始神出鬼没到处巡查,连平日歪在太师椅上打瞌睡的头头们也不敢乱来,全崩出一派紧张的样子。   如今一条鞭法正式颁布,开始往全国扩散,刚好就可以辅助京畿已经回收的庄田丈量清算,全部都记载入簿,方便核查预算大致的收成。   与此同时,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接连而至。   好消息是,有个清廉的官员向工部提供了一处空置的仓库,让他们更方便的改装成所谓的冥思库,眼瞅着还有四五天就能到位运行了。   坏消息是,之前派出去的暗使,已经回来了大半。   从嘉靖元年到七年,一共有多位各地的巡抚、监察之流报了信,说是大灾饥荒,请求免税赈济。   当时的皇帝一挥袖子,统统允了。   虞璁去年多了个心眼,吩咐派多人去各省看看,把情况全都通报上来。   这一查不要紧,还真就逮到谎报灾情的了。   所以说没有照相机和飞机卫星这种东西,对政治的监督也不太方便。   皇上直到见到这些使者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去年干了些什么。   “真是胆子颇大啊。”他嘟哝了几句,示意暗使们都去经部农业司报道,让专人把所见所闻都抄录下来,等合计清楚了再行定夺。   当时设计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怕他们串通行踪口供,收受贿赂,便让不同数量的人,在不同时间去不同的省,但每个省市至少有三个人去查看情况,这样回头等陆续折返以后,就能揣摩出大概的情况。   可是如果收成颇丰,还继续哭穷要粮的话,真的有些恬不知耻了。   值得一提的是,北田的台田模式,和南田的上农下渔模式,早在四月末便已培训给各位巡农使,让他们带着宫廷画师绘好的画卷,去指定的各省进行反复宣讲和介绍。   为了保险起见,虞璁还让衙门里多写点圣旨,再让鹤奴帮忙盖几个章,让他们当一回天子之使,跟各地的官府也打声招呼,更好的推动新模式的发展。   有时候,巡查真实情况的暗使会正巧碰见在宣讲这新模式种种好处、以及具体操作方法的巡农使,也会把相关情况记录在案,回京以后如实禀报。   这样一来,农业的改革当真如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又润泽苍生。   农民们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来没见过朝廷这么认真的劲头——甚至连官吏们都没见过。   从前上头颁布个什么旨意下来,那都是不轻不痒的讲几句,完事还要拿了赏银,甚至吃好喝好再走。   可如今来的一批批巡农使,那都是带着皇旨和画卷,一个村一个村的讲过去。   虞璁当时有意重视这件事情,拨了不少银子,吩咐农部的人将他们系统培训一番,还一人发了个簿子,让他们到了每个大小村庄,都找人在听完之后记名画押,方便日后回访查看。   有银子赚还有人监督,这一两百个人哪里敢怠慢,自然是以京城为圆心缓缓散开,带着盘缠一路讲一路签名册,生怕漏了一个村庄。   皇上可说了,他们这些讲过的地方,将来如果收成好了,自己可是有提成的。   如果某个地方的新农耕风生水起,传来喜讯,他们这些教导农耕的人,可还有官做呢!   这巡农使在接受培训的时候,不光要记住台田或者农渔模式,还要背下杨慎之前为他们整理出来的小册子,把灌溉播种之类的细节全都背清楚。   一听说干得好有官做有提成拿,谁还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农民们不厌其烦的讲各种农耕之法,就连挑选种子方法都能颇有耐心的讲一下午。   虽然广大地区的农民们不识字,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一见这巡农使简直跟天神一样,无所不知,还不厌其烦,几乎但凡收成好些的人家,都会给他塞两个馍馍,甚至留下来吃饭住宿,好多问些新鲜事情。   这可都是皇上派来的!圣旨上面还有官印呢!   原先光禄寺里勉强混口饭吃的闲人,现在被培训之后,不光能读书写字,还能串讲着看图说话,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皇上最近懒得发脾气,只挥挥手,吩咐刑部尚书该怎么整就怎么整。   那些高官假装有灾祸,恐怕早就不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撤职换人,来年继续查。   虞璁确认着京畿的庄田现在全部到位,勋戚们暂时不敢乱来,毕竟之前三大营那几个破烂的人头又被搜罗来,挂在了市集醒目的位置,用来告诫天下人当今执法甚严,严打贪赃枉法之事,连二流子们平时都不敢胡咧咧了。   随着冥思库的建成,许多在暗中窥伺的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日夜难眠。   皇上这么干,真的完全在历史中都找不到类似的套路。   这冥思库在京城东边靠中间的位置,也就是官宦富贵们的集中之地。   只要他们想把东西都交出来,还真算比较方便的位置了。   之所以起名字叫冥思库,就是因为虞璁知道,这些人一瞅见这个库房,就开始怀疑人生,思考自己忙活这么多年到底要什么。   而且在把东西都交还回去的过程中,恐怕产生的种种反思和庆幸,也估计会相当的多。   这冥思库按照之前的吩咐,东西只能放进去不能拿出来,背后有三重关卡但无人看管。   三更半夜谁要是派小厮抱些银两珠宝之类的东西进去,完全没有人能发觉。   这个法子,其实是另一种层面的黑吃黑。   之前那个大贪官万采被当庭割喉之后,皇上压根没管那跪着的二十多号人,坦坦荡荡的说了这么个意思。   他既然承了天命,做了皇帝,还得了紫薇星君下凡的称号,那必然是要有所作为的。   收复河套,改善民生,提高俸禄,修建学院。   这些东西,统统要钱——谁如果反对这个观点,那他来当皇帝好了。   既然要钱,那杀贪官抄家,不过这个法子血腥又容易株连无辜的老小,确实不划算。   你们要么自觉地把东西掏出来,要么就等着陆大人半夜敲门来要碗茶喝吧。   最后几句,皇上都是微笑着如同戏语般说完的。   全程强盗逻辑爆表,而且毫无修饰的意图。   就这么坦荡荡的,干净利落的告诉满朝人一句话。   要么把贪的钱交出来,要么死。   在接下来是十多天里,随着冥思库定了位置,开始乒乒乓乓的翻修设计机关,越来越多的人半夜辗转反侧,冷汗满身。   他们知道,哪怕这个时候携款潜逃,都没用了。   搞不好锦衣卫那里早就有个小本本,专门把每个人贪了多少,都藏在哪里,记得门儿清。   两三年前有个大臣说错了一句话,被贬去了南京。   皇上因为想想又气着了,专门派了个锦衣卫,快马加鞭的敢去南京,就为了再揍一遍他的屁股。   所以说这贪款吐了如果能保命,如果真的能让皇上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过点清贫简单的日子,好像也划得来。   ——毕竟自己为了金银被枭首扒皮示众,那也太亏了点。   冥思库修建完毕的第一天,王大人和杨首辅笑容满面的在库门前放了两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特热闹。   完事儿还各持了铜锣,猛敲了三声,再各自打道回府。   这码事没有放在知声堂里讲,老百姓也不知道这是啥热闹,只能一头雾水的在家议论。   可是那些个贪官们可是真慌了神,毕竟冥思库的一面墙上挂了个黑板,用红粉笔大大的写了个十。   虞璁在高处看着下面的情况,忽然开口道:“陆炳。”   “嗯?”   “你今天晚上,安排几个弟兄,要身材矮小的那种,穿着黑衣裹着脸,半夜推几个空箱子去冥思库。”   “半夜?”陆炳挑眉道:“不是白天么?”   “正是半夜。”虞璁笑道:“他们还不是怕我钓鱼执法,拿了钱再杀人,肯定会派喽啰守整整一夜,看有没有人敢开这个先例。”   陆炳立刻意会,忙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   于是在当天的丑时一刻,万籁俱寂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开来了一辆马车。   几个蒙面换装过的锦衣卫下来的时候,如贼一般四处张望,可谁都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搬出一箱箱的东西,全顺着机关门给推了进去。   第二天午时,虞璁得到了陆炳的消息,说这冥思库依旧空空如也,里头只有那几个空箱子。   “不急,”虞璁笑道:“且等着今晚过去,谁在白天甩赃呢?”   第三天夜里,几个锦衣卫想去暗处蹲守,却发现暗处早有小厮靠着箱子蹲在那。   一整个晚上,几乎一拨人走了又一拨人来,只匆匆的把大小箱子推进去,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哪怕不小心打了照面也佯装认不清那眼睛是谁的,只纷纷把东西都塞进去,赶忙扬长而去。   天还没亮,这库房就塞满了。   带着箱子的小厮颇为惊慌地往里塞,见怎么都塞不进去,索性直接甩在门口,扭头就走。   这两三个箱子放在门口,竟然无人敢上前拿走。   要知道——这一箱子的珍珠项链玳瑁戒指,都可能够三大营半年的开支啊。   天知道他们死命的往里面塞了多少好东西。   当天中午,王杨两位大人又一脸喜气的走了过来,先是开仓开箱,大声通报都查获了些什么东西,再一一的清点记到簿子上,又同时放了两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半个城都听得见,可附近两条街的宅邸都静悄悄地,仿佛根本没有人住过一样。   某些家境突然恢复成平民水准,开始哭泣懊丧的小妇人,都被仆妇们捂住口,生怕有什么声音传了出去。   虞璁颇为欣慰的看着国库重新被填满,嘱咐鹤奴转告赵璜,从此不用再去拍卖什么珊瑚树夜明珠了。   光今天这一夜的查获,都够两座大学建豪华加强版全套配置了。   如果这个时代有苹果电脑的话,肯定是每个教室每个科研室都能安上!   朕,终于要有钱了啊QAQ! 第38章   这古代的贪, 可不仅仅是收礼物这一种法子。   绝大多数的贪官,会耗尽毕生的才华, 贪出风格贪出特色。   随便题一副字, 下级官员想着法子求取, 恨不得砸出和王羲之真迹一般的价钱。   当铺里上好的翡翠坠子,到了某些人跟前, 只要八文就能取走。   这些法子就如同他们在墙壁砖缝地窖里百般藏宝物时一样,花样可以写出一百种来。   关于这些事情, 他们知道,虞璁也知道。   从前的嘉靖帝对严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是由着他主持朝政,自己坐享其成, 暗握全局而已。   如今的虞璁事事亲为, 已经颇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冥思库连着十日,黑板上的大红字改了又改,国库的收纳清点也不断更新。   有了这些钱, 起码赋税上可以缓个三年,让老百姓们能有更多的时间筑造台田,深挖鱼塘, 不急着种庄稼来应付官吏的追查。   哪怕免三年赋税,某些地方恐怕也会有贪官照收不误, 回头还得托巡农使查清之后,再枭首示众。   当下更重要的,是检查清楚, 他们还漏了哪些人。   大概是暑气过重,皇上又四处奔波,近来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冥思库十日已过,看似又恢复了平静,光是硬通货核查之后,都收获了四百二十六万两之多。   这些钱,完全是各省各地的官吏们吸饱民脂民膏以后,再吐出些来供奉上级。   还有许多的字画、文玩、珠宝、珍奇,都悉数送进了那冥思库。   不知道是哪个小厮,竟然还硬生生的捆了只白鹿塞进去,让小家伙在库房里嚎叫了一晚上。   赵璜再陪着皇上去国库的时候,两人都怔了许久。   这里虽然不是金碧辉煌的设计,也没有凡尔赛宫那样的精雕细琢,但是光看着无数箱真金白银摆列在眼前,也足够震撼了。   就类似于突然闯进了某个银行的钱库一样。   虞璁忍着跳进钱池里游两圈的冲动,只叹息了一口气,慢慢道:“那些翡翠雕的白菜,玛瑙、鸡血石磨刻的杏子李子,你还是按照从前的那些规矩,该怎么拍卖怎么拍,不要有任何纰漏。”   赵璜还被满目的金银翠玉看的有点傻,只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总感觉自己中暑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怎么这太医院递的药没什么用呢。   虞璁直觉头胀气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坐在冰盆旁觉得冷,离了又觉得热。   这是伤风么?   皇上默默的思念了一会儿阿司匹林,吩咐鹤奴再把陆炳找来。   陆大人一见皇上脸都红扑扑的,心里就多了几分担心。   “陛下,要不先回去睡一会吧。”   “等会睡……”虞璁头疼道:“你听我讲完,下午够你忙的。”   这贪官的事情,其实锦衣卫那边一直拿捏的透透的。   这一次因为要看冥思库的进出情况,还特意又誊抄了一份,就等着比对还有哪些人没有吐赃。   这些人当中,只拿过几十两几百两炭敬的,暂时没时间管他们。   但是那些吃了不少又宁死不吐的,不能由着他们来。   虞璁知道这种事拖不得,便又仔细吩咐了几句,才拖着身体回了寝宫,沉沉睡了一下午。   鹤奴发觉他身体微烫,恐怕是有些低烧,忙唤了最好的太医来重新拟了方子,又帮忙擦汗照顾,知道傍晚才略微降温。   “陆炳回来了吗?”虞璁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还没有。”鹤奴担心道:“陛下,要不把会议推到明日,先休息一下?”   “推了就没机会了。”虞璁翻了个身,瘫在床上喃喃道:“现在锦衣卫在跟他们抢时间,比是找得快还是藏的快。”   到了晚膳的时候,陆炳还是没有回来。   虞璁虽然脸色有些不太对,仍坐稳了喝完粥,心里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晚点,你在御案前垂个纱帘,不要让他们看清楚我的神情。”虞璁咳了几声,示意黄公公端碗川贝雪梨汤来:“就等着陆大人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陆炳见虞璁跟小孩儿似的抱着粥碗等他,忙上前连礼都没有行,只急切道:“身体如何?”   “好多了。”虞璁用眼神示意鹤奴先出去,不紧不慢的胡扯道:“估计今晚睡一觉就好,没有大碍——东西都备好了么?”   “全部齐了。”陆炳点头道:“现在去传召他们三人?”   “嗯。”   皇上随时叫人进宫的这件事,如今像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但今天这三个人还没碰头,每个人心里都已经开始打起了算盘。   他们知道皇上为何叫自己来,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武定侯郭勋,礼部右侍郎霍韬,礼部尚书张孚敬。   每一个都贪墨许多,可就是不肯松手。   每个人不松手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他们并不认为其他人都吐干净了,也并不认为皇上会杀了自己。   郭勋,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孙——正德三年继武定侯爵位,曾平新疆哈密之乱,平甘肃与大同兵变。   他战功累累,如今督京城禁军,声赫位高,向来不把谁放在眼里。   虽然当今的皇上决绝果断,生杀予夺眼都不眨,可这些事情在这个五十四岁的老头眼里,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胡来。   也正应如此,虞璁吩咐下去的思想报告,他一篇都没有教过。   古往今来,几乎每一代年轻人,无论能力或者手腕如何突出,都会被老一辈的人看轻甚至无视。   哪怕他是个年轻的帝王,就凭年轻二字,便可以让这老将对他的种种抱负和言论,都只回应一声嗤笑。   霍韬,大礼议事件中仅次于张孚敬的核心人物,不仅力助皇上逐出杨廷和,还接连三次拒绝赐下的官爵名位,以表示自己的清白,美其名曰为捍卫礼议之事的正统。   至于这张孚敬,在百姓面前好事做尽,可就真不必说了。   他们三人在见过了皇上种种手腕,甚至亲眼目睹了万采的血溅三尺之后,也可能只动摇了那么一瞬间。   因为杀这一字,对于他们而言,完全不算是什么威胁。   他们三人,几乎都是朝中民间的众心所向,除了张孚敬风评略差之外,其他二人几乎把名头和清誉挣了个干净——   如郭勋这般的老武将,出生入死多年,怎么可能把这种小威胁放心里?   虞璁知道,这三个人互相抱团,哪怕桂萼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小团体,张孚敬和郭勋平日里也商业互捧,联手打压多位官员,还又开始琢磨着一起参王守仁一本。   如果今日不立规矩,往后恐怕……会越来越难。   皇上见那三人徐徐走进殿来,没有吩咐黄公公赐座,而是坐在纱帘之后,一声不吭。   郭勋不以为意的看了眼那纱帘里黄豆芽般的小身子骨,敷衍的行了个礼,道:“见过陛下。”   另外两人也忙行礼问安,便略有些拘束的站在这里。   由于纱帘的皱褶欺负,皇上的面容被模糊了许多,也无法让他们看清神色和情绪。   虞璁略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端出旁日的轻松语气来,问道:“近日这冥思库的事情,诸位可曾听说了?”   郭勋心里一烦,心想皇上果然是闹这一出。   这么多官员都给了银子了,你还嫌不够么?大半夜的找老子就为了这点破事?   张孚敬瞥了眼神情已经开始不耐烦的郭勋,又思索了片刻,确认自己把脏获都藏好了,才应道:“回禀陛下,此乃一大好事啊。”   “说来也略有意思。”虞璁笑了起来,完全是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这冥思库里,可塞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有只白鹿,有对玉鸳鸯,还有不少翡翠玛瑙雕的水果。”   郭勋没耐心听这个毛小子莫名其妙的说这些话,只作揖道:“陛下,若无要事,劳老臣先行告退。”   虞璁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语气却依旧轻松淡定:“武定侯走之前,不如看看这个?”   陆炳径自从一旁走来在地上扔了三样东西。   郭勋在看清那些东西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孚敬好奇的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布老虎,一个缀着明珠的贴身绣囊,还有一只像是给老年人穿的鞋子。   下一秒,还没等皇上再度开口,郭勋猛地俯下身来,将那三样全部攥在手中,狠厉道:“陆炳!你竟然私闯我的宅邸!”   他越想越不对劲,等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这布老虎,是自己的小女儿平日玩耍、睡觉时必须抱着的玩物,几乎整日都不离手。   这绣囊,可从来都藏在自己美妾的小衣腰侧,何况那小妾从来都不出二门,只在自己的宅院里绣花唱歌!   还有这只鞋子!这鞋子,可分明是自己老母亲常穿着的那一双中的,又是如何带到这里来的?!   自己奴仆如云,看守严密的侯府,居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武定侯别急着走啊。”虞璁温柔笑道:“你若是走了,小女儿可没人接回家了。”   郭勋这一刻只觉得五雷轰顶,猛地就跪了下来,压抑着怒气高声道:“陛下!劳请不要难为老臣的幼女,她只有三岁啊!”   他一时间又惊又气,刚才还虚装出来的几分淡定,此刻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都这个时候了,腰还挺这么直呢。   你所带领的禁卫军,早就被我分的只剩下五千人了,其他的兵权都在别人手里。   就靠从前的文治武功,还倔强的不肯低头?   “哦?”虞璁如同看戏一般,不紧不慢道:“近日陆大人可以取走这些,明日自然也可以取走她们的性命。“   “朕难为,与不难为,又如何?”   “你!”郭勋猛地站了起来,竟然发狠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拿人妻女相胁,当真下作!”   下一秒,龙椅之后的屏风里,突然传出小女孩的哭声来。   这声音,分明就是他的月月!   女儿的声音一冒出来,郭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如何逾矩的事情。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便跪了下来。   “陛下——”   “还把我当成国君呢?”虞璁噙着笑打断道:“郭太师不是从来,都只当朕是个黄口小儿么?”   女儿的哭声刺耳又带着几分挣扎,让郭勋所有的心理防线都开始一寸寸的崩溃:“不——陛下——”   “陛下?”虞璁示意鹤奴把那还在闹腾的小女孩抱出来,只从容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郭勋跪的五体投地,哪怕意识到女儿与自己只有一帘之隔,也不敢造次。   “臣知罪,”他的额头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寒声道:“陛下,乃一朝天子。”   “那也就是说,这整个天下,都是朕的?”虞璁轻笑着,声音仿佛带着催眠的魔力:“你家四世同堂,几十个人口的命,也都是朕的?”   “是的,陛下。”郭勋咬着牙道:“一切子民都是您的附属,您才是这江山的主人。”   虞璁如同驯狗一般,将他的骄傲与执念一寸寸的折断,任由那乳娘的小女儿在帘侧哭闹不休,只起身穿过纱帘,站在了郭勋的面前。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极轻:“你家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还有几个小孙子,无论联姻任官,也从来都是朕随意委派,是么?”   郭勋跋扈嚣张了两朝,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得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锦衣卫便如同无形的网络一般,将整个京城都扣的严丝合缝,就连蚂蚁想要爬出去,都得经过他们的耳目。   自己哪怕身任太师太傅,是权赫一时的老臣,全家老小的命,也从来都在这个皇帝的身上。   他隐约的能够感觉到,皇帝的靴子缓缓地抬了起来,不偏不倚地踩在了他的头上。   可是自己所有的命脉,都早已被攥在了他的手中。   哪怕随意牵动,也会让人痛的倒吸一口凉气。   从前炽烈而刚硬的一根傲骨,正在无声的被折碎成齑粉。   虞璁见他如狗一般趴伏在地上,任由自己踩着脑袋,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熬出他的奴骨,就没法驾驭这样的烈犬。   郭勋便是这帝国嚼了几十年后吐出来的甘蔗渣,如今人老不中用,又空有勋绩无实权,若还不能低头臣服,那自己更无法让其他的武将都心甘情愿的低头。   封建君主专制的真谛,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朕,即天下。   虞璁扭头一瞥,见着了旁边面无人色的张孚敬和霍韬,只勾起笑容道:“这冥思库里,还有不少旁的东西呢。”   陆炳听到此话,只沉默着走上前来,给张孚敬递了一盏茶杯,给霍韬递了一纸文书。   两人见到此物,都一瞬间脸色大变。   这茶杯里的味道,张孚敬一闻,就知道是自己和密党私谈时才会泡的庐山云雾。   这文书,是霍韬写给家乡发小,嘱咐他隐瞒好田产金银的密信。   皇帝他当真是——对一切都清清楚楚,见自己如此作为,也完全如观猴戏一般!   张孚敬清楚,他这些日子里都在谋算着什么。   前段时间里,要不是家仆抓到一只受伤的鸽子,斩获了桂萼那边的密信,许多事情自己都将一无所知。   桂萼如今已经背叛了自己,蓄力着想要一家独大,如何不巴结着皇上——   就连那一条鞭法,也是他当初和自己私下想的,如今竟然悉数统统据为己有!   他和门客密友们在府邸中谈论的,无非是如何嫁祸,如何使些阴毒的法子,让这老不死的最好一头栽死在河里,永远都不要再上来。   可这茶杯中的水渍,明明就是昨晚新泡的一壶所留下的。   难道说,自己和同党们的所有言论,也全部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霍韬拿着那纸文书,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他这个人,其实与前二者都截然不同。   那些田产金银,都是同省的权贵为了巴结他,强行送去的。   如今跟烫手山芋一般,完全让人无法处置。   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个面子。   当年自己在嘉靖七年时蓄意上位,跟着张孚敬他们礼议对抗旧臣,就是为了能得皇上青眼。   后来皇上果真对自己高看一眼,有意给个位子,也再三推辞,甘居人后。   其实他要的,就是这满朝人对自己的敬重和看中,就是要既博得声誉,事后又能赢得应有的东西——不然,自己也不可能一路做到礼部右侍郎。   可是皇上——皇上他是如何得到这封文书的?   这可是自己派最亲眷的手下特意过去送信的,如今陆大人递到自己手上的这一封,还只是誊抄的伪版。   如果皇上有意宣扬此事,自己当真会晚节不保,比死还难做!   虞璁慢条斯理地抬起脚,把靴子放回了地上。   “郭太师,记得拿好你老母亲的鞋子,免得老人家走路不方便啊。”   郭勋再抬起头时,整个人好像突然就急速的苍老了下去。   他的疲态和老态顿时都一览无余,只乖顺又沉默的点头,一只手攥紧了那鞋子。   想要驯服猛兽,让他们都彻底的沦为仆从,只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所有物,是任人摆布,且逃不出这个笼子的。   张孚敬从前想过许多,也贪心着想要更多。   可是他现在反应了过来,执棋者,从来都只有皇上一人。   他手中握紧了那茶杯,庐山云雾清雅的香气,此刻简直如鸩毒般令人作呕。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彻骨的寒意在三人的背脊上,如同蜘蛛一般一点点的爬过去,却都无从动弹。   “时辰不早,都请回吧。”虞璁压抑着身体的不适,仅噙了笑道:“郭大人哪天,把闺女抱来给朕看看?”   郭勋的身子猛地一动,顿时反应过来,那纱帘后头的女孩不是自己的女儿。   可大局已定,他也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谢,陛下亲眷。”他缓缓起身,弯下腰作揖道:“臣……遵命。”   其他两人从失魂落魄的茫然中回过神来,眼眸中也失了神色,只如丧家之犬般跟着弯下腰来作揖行礼,没了半分的骨头。   -2-   在三人的背影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虞璁终于身子一软,差点摔到地上。   陆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抬手一摸额头,竟然滚烫的吓人。   要不是刚才那三个人做贼心虚,压根不敢抬头看皇上,恐怕早就能发现皇上已经开始高烧了!   “快点叫太医!”陆斌见鹤奴把孩子送走了折回来,恼怒道:“开的什么方子,越吃越病!”   虞璁本来身体就没有力气,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索性歪在他怀里,一眨眼就没了意识。   陆大人一咬牙,直接把他横着抱起来,送回了寝宫之中。   太医院使跟着虞鹤匆匆赶来,心里叫苦不迭。   这皇上把小病拖成大病,还不是自己累的!   开再多药不休息有什么用啊!   陆炳看着老头儿哆哆嗦嗦的号脉,眼眸寒如冰霜。   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也知道还有哪些人会继续给皇上添麻烦。   如果某些事情不解决,皇上迟早还会这么病倒。   “你今晚留在这,照顾好他。”陆炳抓了绣春刀的长鞘,看了眼鹤奴道:“不要让任何人打搅他。”   下一秒,长袍猛地扬起,他便又失了踪影。   鹤奴颇为心疼的看着皇上,又跟太医老爷爷问了几句,在虞璁身边通宵守了一夜。   这一整夜,陆炳都没有回来。   彭志半夜睡的酣沉,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自己小老婆的尖叫声吓得猛地坐起来。   “来人呐!”小妾捂紧被子跟筛糠似的乱抖着:“救命啊!!”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锦衣卫的黑袍长刀,还有那夜叉般冷肃的神情。   “你你你你干什么!”   那锦衣卫只一扬刀鞘,语气冰冷道:“陆大人有令,让你连夜跟我们走一趟!”   当朝最得圣眷的陆炳?!   彭志这种小官哪里敢推托,直接甩开还在惊惶哭泣的小妾,认命般边叹气边穿衣服,径直跟着他走了出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所有人都被聚集在这子夜过后的知声堂中。   他抬起头来仓皇一看,竟然所有的锦衣卫都已经到场,还坐了不少的高官和御史。   大概是等人全都到齐以后,陆炳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突然就扬起了笑容。   他老人家这么一笑,所有人都跟看见阎王爷招手了一样,被吓得头皮发麻。   “这些折子,都是诸位发的吧。”   一旁的锦衣卫猛地一掀,直接把那些一摞乱七八糟的奏折全都甩到了这几十个大小官吏的脸上。   “有催促皇上恢复上朝的,有叱责皇上不守祖训的,有劝诫皇上不要滥杀无辜的。”陆炳的模样依旧温文尔雅,可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带着森森的寒气:“这些折子一天递三道,是生怕皇上看不见吧?”   “陆炳!你这是狗仗人势!你在屏障圣听!”一个老头儿直接就站了起来吼道:“你又不是内阁的人,凭什么把折子都拦了下来!你算什么狗东西!”   在他骂完的那一瞬间,他身侧的锦衣卫直接抽刀抬肘,对准心脏就捅了进去,完全不让周围的人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彭志立刻反应了过来,陆统领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这个时候还跟他对着干,绝对没有好下场。   自己之前被茶友怂恿了两句,也递了个拜托皇上早点恢复上朝的折子。   现在看来,今夜能不能全手全脚的回家,都是个问题。   “既然问我是个什么狗东西,”陆炳不紧不慢的开口道:“那我倒要问问你们。”   “道理也讲过了,赏惩也明确了。日复一日拿同样的折子去叨扰圣上,你们和苍蝇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的像捕猎前潜伏在草野中的豹子。   “有句话说的好,我今天就再重复一次。”   下一秒,突然有锦衣卫端了许多盏热茶来,一一的放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们在我的眼里,不过是弹指一挥,烛火随风灭。”   陆炳的模样冰冷而又狠戾,犹如猛兽张开了獠牙。   “要么喝了这碗茶,从此偃旗息鼓。”   “要么,就永远都留在这里吧。”   每个人都内心惊惶想要离开,却又因锦衣卫的存在而如绵羊般温顺安静。   他们甚至不敢看身边坐着的人的神情,也不敢去观察那盏茶。   刚才那个倔骨头老头儿还没死透,此刻瘫倒在地上,还在无助的呻吟。   彭志哆哆嗦嗦的捧起茶杯,看了眼琥珀色还冒着热气的茶。   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里面下药了?   听说有那种诡秘的毒药,平日里喝下了无声无息,可一旦犯了错,在饮食里偷摸着放点什么,就能让人当场暴毙。   一瞬间的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永久而未知的折磨。   那也比今天就死这儿了强。往后他妈的就是老祖宗托梦,老子也不写什么鬼折子了。   彭志心一横,就把那茶给喝了下去。   他已经想好,如果今晚能平安回府,以后这种跟风挑事的折子,他妈的猪才去写。   虞璁连着吃药休息整整睡了三天,才像突然脱胎换骨了一样,终于醒了过来。   在这三天里,佩奇相当焦躁的在寝宫里上蹿下跳,还打坏了一个花瓶。   陆大人不在的时候,鹤奴压根治不住它,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叼回来的一只只兔子全都关进笼子里,认命的给它们喂草喂胡萝卜。   讲道理,紫禁城里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兔子啊啊啊!!!   皇上你要是再不睡醒,司礼监那边的胡萝卜白菜都不够喂兔子了啊!!!   现在是夏季,豹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换毛,如果不定期梳理,还会有各种细碎的软毛硬毛尾巴毛,跟柳絮似的满宫都是。   鹤奴这么爱干净的性子,一开始还跟着宫女们满屋子粘猫毛,后面发现连自己裤腿上都全是绒毛,直接薅过豹子来,跟撸猫似的上下梳理一遍。   刚开始这佩奇还死命挣扎,作势要咬他,可后面越梳越察觉出按摩的种种妙处,索性瘫软在他怀里,开始愉快的打呼噜来。   ……难怪皇上老觉得它跟猫儿似的。   虞璁这一睡就没完没了,可一爬起来,就觉得耳清目明,好像什么病疾都无影无踪了。   鹤奴欣慰的帮他洗了个脸,悄声道:“陆大人还守在外头呢。”   虞璁眼睛一亮,穿着寝衣就蹦了出去。   陆炳正坐在寝宫的外殿,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他一见到虞璁活蹦乱跳的走出来,突然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般,浅笑着就张开了手臂。   虞璁相当受用的就扑到他怀里,扬起脸就吧唧了一口:“我好啦!”   你再不好,佩奇估计就要叼熊掌扔到你枕头旁边了。鹤奴默默腹诽道。   陆炳见他清瘦了许多,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沙哑道:“往后别再累着自己。”   虞璁点了点头,又蹭了蹭他的脸,笑眯眯道:“我这几天睡的都醒不过来,内阁的折子怕是要堆到天花板上了吧。”   陆炳让他从自己的大腿上下来,又示意鹤奴端温热的清粥小菜上来,只淡淡道:“五六封留着给你看,其他的没什么。”   “怎么可能。”虞璁笑着摆手道:“内阁一天筛完了都能递四五十封上来,我这三天没醒,还只有五六封?”   陆炳瞥见他又恢复成能吃能折腾的模样,只浅笑不语,心里松了一口气。   虽说大病初愈,确实不适合吃荤腻的东西,但是清粥小菜也做的极为用心,每一样都让人颇有胃口。   虞璁埋怨撒娇了几句,让陆大人回头再带热乎的鸭子回来吃,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抬头问道:“郭勋他们几个回去之后,又怎样了?”   “第二天就自己去了刑部自首,将贪了多少真金白银如数倒了个清楚,就连如何用当铺、买卖字画、与谁贿赂,都交代的清晰无疑。”陆炳为他倒了盏热茶,不紧不慢道:“上赶着拜托刑部抄家,一时还引发了京城的轰动。”   “倒是真怂了啊。”虞璁笑道:“那五六封折子里,定然有这一份。”   “不过等我吃完以后,咱们不急着看折子,你等会找张全国的地图来,我有些事想跟你讲。”   待皇上吃饱喝足,更衣之后,鹤奴自觉地退回了东殿值班,留他们二人在偏殿议事。   陆炳寻来了一整张地图,铺在了虞璁的面前。   虞璁看着国土的面积,还有那边界线的位置,忽然开口道:“阿彷,你知道我忙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吗。”   穿越过来的这接近一年里,我清冗官,修撰大典,召回重臣,设立经部。   农田被悉数奉还于子民,流乱之民终于可以营生。   文理双科其下,自主招生全面展开。   建学校、还军饷、杀贪官……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没有回答。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铺垫而已。那些都不是我的目的。”   虞璁抚摸着陈旧的地图,语气平静而又坚定。   “这,才是我的目的。”   从河套平原到蒙古草原,从安南藩国到日出扶桑。   他要的,是征服这亚洲上下的违逆,让大明朝成为万国之国!   陆炳眸子一睁,明显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三年。”虞璁抬头道:“我还需要至少三年。”   三年里,让我摆平政事,让我折翅藩王,让我做好所有的布局和安排。   “三年之后,你会随我南征北战,一路征服而去。”   也就是说,他所有的准备,都在为三年后的一切做一个伏笔。   无论是未来将由大臣监国的帝都,还是百废待兴的驻军,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陆炳猛地一惊,皱眉道:“那锦衣卫——”   “你还没有懂吗,阿彷。”虞璁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道:“锦衣卫对你而言,只是个情报机构,太小了。”   “你会随我去驾驭千军万马,把应有的全都夺回来。”   “而这整个锦衣卫,都是我留给鹤奴的。”   他,会成为下一个你,   ——来替我守卫,我不在时的整个北京城。 第39章   人是不可能永远正确的。   正因如此, 虞璁在做每一个决定,提前想每一个打算的时候, 都如同在悬崖边跳舞。   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极可能又是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又像个押上了所有砝码的赌徒。   单纯讨论这远征蒙古的事情,本身什么时候开始打, 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其实心里都毫无概念。   陆炳皱着眉想了许久, 也在思索着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皇帝的意思是,这锦衣卫将来会归为鹤奴统领,待三年之后等大军把河套打了下来,再另行打算。   “陛下, 对于这些, 你是怎么打算的?”   虞璁露出苦笑,心里其实也有少许的忐忑。   “我并不能武断说,打回河套之后, 是立刻收兵整马,先回京中呆个半年稳定局势,还是趁着机会一举北上, 将他们赶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果真的把蒙古悉数打下来,那么回头这个新区域的管理和辖区划分, 又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那就先不讨论这个,”陆炳沉默了几秒道:“关于监国的事情,陛下是怎样想的?”   常规来说, 是由老臣监国,或者太子监国。   当下并没有设立太子,也没有储君的备选。   四个皇子才一两岁,哪怕过个三年,也正是懵懂的年纪。   这个时候贸然立储,无论国法还是祖制,都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虞璁漫不经心的继续打量着中国南端的安南省,不紧不慢道:“不可能立储君,储君的事情,起码要等到他们十五岁以后再另做打算——但是监国的话,必须要至少三个人。”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一个文官首领,一个武官首领,一个中央高官,互相牵制,互相约束,才不会有任何人能僭越和逾矩。   “你是说——”陆炳不解道:“鹤奴他?”   “不,鹤奴是独立于这三个人之外的,第四个人。”   虞璁深呼吸道:“这三个人,我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之所以把郭勋驯服,让这个老骨头能越来越听话,就是为了下一步打算。   他还要揣摩和调用这个人的奴性,让他能心甘情愿的听命于自己,做大明帝国的狗。   如果驯养的失败,那就换一个人备用好了。   鹤奴存在的意义,是保护这个三角形的结构。   他如果日后能执掌这整个锦衣卫,能够有足够的手腕,与陆炳一般能震慑下臣,能生杀予夺,那么这三角形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加忠实的履行职责。   而意外突然到来的时候,比如其中一方意外死亡或者被杀,那么他就可以加入这个三角形的结构里,继续维持整个中央朝廷的秩序。   自己并没有把握在外呆两年不回来,所以一旦打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速战速决。   虞璁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但足够简单扼要。   陆炳垂首听完了所有的内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中国古代的历史里,有不少的奇兵强将。   比如隋朝的燕云十八骑,据说快如风、烈如火,能以一敌百。   比如唐代的玄甲军,皂衣玄甲势如破竹,当称无坚不摧。   “秦王世民选精锐千馀骑,皆皂衣玄甲。每战,世民亲披玄甲帅之为前锋,乘机进击,所向无不摧破,敌人畏之。”虞璁信手拈来《资治通鉴》中的一句,抬眸看向了陆炳:“虎牢关之战时,一千玄甲精兵可大破王世充,不仅打赢了十几万的夏军,还斩俘了六千余人。”   如今的大明朝,就缺这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   陆炳在这一刻,明白自己只需要听他运筹帷幄,做他忠实的部下,不用提任何的建议。   因为一切,恐怕早就在皇帝的脑海中,早就有了系统而详密的布局。   “阿彷,我们现在光是用冥思库查获的硬通货,能折合成多少白银?”   “算上昨日拍卖时的所得,已经接近五百万两银子了。”   这笔钱的使用,全由自己一人来做主。   不需要任何的民主与会议,如今朕即天下,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虞璁勾唇一笑,开口道:“走,我们去兵部。”   李承勋再次见到皇上的时候,身体还是有本能地恐惧。   他虽然自知不算污浊,做的事情也基本都问心无愧,可毕竟有些事情,他从头到尾就不是黑白分明的。   郭勋如今跟疯了似的把所有家产都悉数充公,搞得朝廷里所有人都开始自我反省,顺便担心皇上和锦衣卫那边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出来。   虞璁行云流水的坐下来给自己倒茶,闻了闻香味道:“陈年的旧茶?李立卿不必这么委屈自己啊。”   李承勋尴尬一笑,忙对皇上道:“陛下,兵部听了您的吩咐,还在拟着新的制度,用来改善官兵待遇,更好的提升军力。”   “这个急不来,”虞璁放下茶盏,慢慢道:“朕准备募一支军队,只限额五千人。”   “这五千人,每年的俸禄为一百两。”   五十两?   比常规的士兵高接近十倍?   五千人一百两,一年也才五十万两而已。   能把他们真正的培养出来,每个人砸五百两自己都不心疼。   虞璁知道这除了金银之外,单是玉石文玩拍卖出去,都能再源源不断的换回钱来。   如今京城中有各省的大商人开始扩充市场,购买了宅邸常驻的豪绅更是许多,他们有意结交权贵,自然会参加知声堂的定期拍卖。   有这些人投钱,自己花钱时根本不心疼。   “时间不要拖太久——既要从军中七万余人里选拔,还要在京畿民间挑选。”虞璁习惯性的用指节敲着桌子,李尚书一听就知道要做笔记了,忙不迭研好墨拿好笔,相当自觉地在旁边候着。”   “这支军队,朕命名为,执罡军。”   所谓天罡,便是北斗七星的柄。   可以执罡,便如同连最高苍穹之处都可以占据掌握,在何处都无往不利。   “如何选拔?”李承勋忙不迭问道:“在身量等地方,可有何限制?”   皇帝微微一笑,开口道:“体测便好。”   三日之后,知声堂又迎来了十天一度的大讲堂时间。   可这一次,虽然百姓们早就提前了两个时辰排队抢位子,但明显不是什么养生之道、新政新闻的宣传。   这一次走上前台的,竟然是兵部尚书,李承勋。   由于许多人都不认识他,礼部出身的老主持人还特意介绍了一番,迎来了如雷的掌声。   李尚书咳了一声,便有士兵端了两箱沉甸甸的白银,直接当庭打开。   “今,圣旨以下,予十五日之期,募五千强壮雄兵,名为执罡军。”   “不论身高,不论年龄,只要能通过体侧者,一律可以登记加入——”   一旁的几个士兵同时挑开悬挂的卷轴,让纸卷滚落而下。   『壹·半炷香的功夫能够长跑完十里』   『贰·一柱香的功夫能够负重四十斤跑完十五里』   ……   每一条的要求都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大伙的注意力,明显还在那两箱明晃晃的银子上面。   按照兵部的解释,从明天到之后的半个月里,在京郊三大营的指定位置,可以登记测试,一批批的检查情况。   首先在登录名册之后,要经由一道帐篷,由太医院的人进行工部规范的视力测试,并且确认全身无残疾无传染病,才可以放归下一道关卡。   第二项要进行二十人一批的长跑测试,在已画好的轨迹中连着跑四圈左右,在指定地点指定时间内完成测试。   所有计时用的香都由皇帝批了长度、材料、宽细,三道官员反复核查比对,确保时间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除了体能测试之外,皇上还特地吩咐过,凡是在擒拿、体术、射箭等方面有奇才者,可以酌情放宽标准,招募多样化的人才。   说是要五千人,但实际通过了审核招募的,有八千人之多。   在这一方面,皇上和兵部的人特地嘱咐过。   这八千人,将由陆统领为首带领训练教育,并且分拨兵部和三大营的几个老官老将,过去操练和训诫。   不光是体能上要出众过人,集体主义思想教育和忠君忠国的灌输,也绝对不能落下。   虞璁总觉得自己跟矿工似的,每天都在挖掘自己对现代世界的残留记忆,简直是绞尽脑汁了搞事情。   要不是利玛窦还没过来,暂时没有西洋钟表达一分钟这个概念,他就真的让他们来个一分钟仰卧起坐的测试了。   这八千人里,有近两千五百人是从京畿各处选拔来的青壮年。   但出乎意料的是,三大营和所有禁卫军里,能通过这些测试的,居然只有五千人左右。   七万人里才五千人达标?   皇帝看着这个报告,眼睛一抽。   人都爱钱,都喜欢从低处往高处爬。   所以但凡心里对自己比较自信的,都肯定会来参与测试,起码试试看。   如果是现代的部队,能二十分钟跑完五公里的,基本上谁都能做到。   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古代的军队,至少是大明朝目前的境况,就是没有系统的训练目标,没有规范的年度考核,更没有严谨的管理制度。   所有的士兵都是跟着军籍进来的,日子也是过一天混一天。   他后来又跟陆炳去了一趟三大营,仔仔细细的呆了一整天。   皇帝一瞧脑袋,明白过来自己是哪儿想错了。   绝对——绝对是平时电视剧看多了!   什么《士兵突击》、什么《军师联盟》,那为了拍出来恢弘大气,把古今的军队都拍的正规大气,非常的整齐划一。   但是仔细用脚想一想也能明白,在完全没有管理体系这个具体概念的情况下,古代的军队动辄数万人,纪律能严密到哪里去?   光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在目前估计连普及都没有!   皇帝又蹲到台阶上,一边啃着陆大人送他的糖葫芦,一边窝乾清殿门口思考人生。   自己这是当完爹又当妈,就是个劳碌命啊。   眼下军队要恢复秩序和纪律,才能够提高控制和统筹性。   鞑靼的军队其实也是一盘散沙,但是人家有劫掠制度。   只要杀进汉人的地盘里,无论是女人马匹还是金银财宝,抢到了就是你的。   所以每次大草原上风不调雨不顺了,这群游牧民族就跟疯狗一样的撕咬过来,战斗力强的一比。   现在国库总算充盈了些,朝廷上下连吓带哄也终于老实了。   怎么改革制度,创造纪律,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虞璁回忆着当年军训时的惨状,又默默脑补了一会儿走马灯似的电视剧片段,终于拍拍屁股回了大殿里,吩咐鹤奴再来伺候笔墨。   当务之急,就是创造纪律。   无论是官员的纪律,还是士兵的纪律,都极其重要。   他咬着笔头在宫殿里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吃完了两盘水果三碟点心四壶茶,终于写完了洋洋洒洒两大长篇规章制度,大袖一挥道:“交给徐少湖去——”   这里头错别字和用词错误肯定有,就扔给徐大人再修订批改,今晚开会的时候宣读一遍!   无论是官员的规定,还是军队的规定,都要严格的执行和监督。   皇帝脑袋一拍,难得的想起来了一个臭狗屎般的存在。   ——御史。   写作御史,读作喷子。   这些御史吧,在老早以前的几个朝代里,那确实是搞历史编撰相关的工作的。   但是到了老朱家这里,就变成了言官性质的存在。   上喷首辅下喷小吏,日常生活的主要存在意义就是怼人。   可平时总有风平浪静,没啥好指摘的时候。   这个时候,御史还是不会停下来,就格外的得罪人了。   虞璁知道自己不上朝之后,无论是文官还是言官,火力都相当的猛烈。   虽然自己发烧连睡三天以后,这些折子都很神奇的消失不见,在内阁那里都找不到剩余的了。   目前暂时找不到原因,但这个机构和人员还是保留着的。   这时候调动他们去捍卫纪律二字,简直是又保本又赚吆喝。   当天晚上会议一开完,第二天朝廷各部各处就全都收到了新文件——   『三项纪律八大注意』!   这文件分蓝头和白头,一份送去给各批官员们抄写外加学习,回头还得写心得体会交上去。   另一份送去了兵部和三大营上下,并且吩咐要让所有士兵都统统背下来,不定期抽查。   抽查——又特么抽查!   一溜偷懒耍滑惯了的官员这时候连骂娘的心情都有,一想到谁知道皇上又跑哪里去了,还是硬着头皮开始背。   这满朝都陷入了背书抄书的绝望气息中,兵部总部的人尤为痛苦——别的六部只用背一份,他们还得背两!   虞璁从鹤奴那听到消息,噗嗤一笑。   不喜欢背书么,没事,多背点就熟了。   回头朕写个《嘉靖朝御笔文集》出来,够你们喝一壶的。   其实关于训练士兵的法子,他还真没想好。   无论是一天要跑多少圈,还是要做多少个仰卧起坐,脑子里都没清晰的概念。   如果随便定个数,按照皇权的极端执行来看,搞不好三大营的官兵都可能被累死。   啊,要是这时候能空降一本《特种兵培训手册》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皇上思索了许久,想了个主意。   先不贪求冒进,让他们马上达到现代兵种的能力。   起码……要有健身级别的运动量才可以。   虞璁摸着自己的小肚腩,心想最近肯定是加餐太多了,一边鄙视司礼监小厨房怎么口味越做越好吃,害自己长胖了,一边又开始回忆现代的健身方式。   有氧……和无氧的区别是什么来着?   这每天跑五公里,肯定是必须的。   跑不下来也得跑,老弱病残的兵可以自己提交申请,核实以后可以开除军籍。   虞璁知道,现在军中已经有传言,说是皇上要大力改革军队制度,提升待遇了。   在这种情况下,搞不好有些滥竽充数的,还会赖着不走呢。   ——刚好靠这个筛一批人,每天跑不动五公里的都统统滚蛋。   不光要耐力训练,还有力量训练和反应速度训练。   皇上想了许久,又召集兵部和三大营的都督们来乾钧堂开会,总算是把这桩事基本搞定了。   所有相关将领的身体素质要求略微放低,但是也不能低于及格线。   “那,陆大人也应该做一个基本测试吧。”有人眼红执罡军的待遇,凉嗖嗖的问道。   陆炳略一点头,表示之后可以考核看看。   ……他还用做体能测试啊。皇上腹诽道。   陆大人这体能……特么折腾的我腰都快断了好吗。   -2-   八千执罡军已经开始进入登记分配营房的程序里,三大营旁边自然又扩充了一大块地方,修建简单的民房用来分配住所,以及建立新的训练场地。   陆炳依旧是正三品统领的职责,可是他开始有意识的打着皇上的旗号,在管辖执罡军的同时,带着虞鹤去熟悉锦衣卫的上下。   他非常清楚,为什么皇上会选择虞鹤,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抛却皇上所喜爱的性格、和虞鹤的熟悉程度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少年他无父无母,无根无依。   为了避免某些戏剧化的情况,皇上还特地吩咐过,让他检查鹤奴身上有没有标记和胎记之类的东西,免得哪个世家大族猝不及防的过来相认,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   好在鹤奴一脸懵逼的被脱干净之后,从脸到屁股蛋都跟块白玉似的,连个痣都没有。   他孤身一人,如果日后不与某些大族联姻生子,就可以永久的得到皇上颇有底气的信任。   鹤奴这时候还不明白皇上和陆大人一重重的考量,只愣愣的被带去锦衣卫里见各路人,熟悉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陆炳嘱咐过他,要把这种自带送财童子气质的、人畜无害的笑容给收起来。   他憋的快坏掉了,结果愣是撑了两个月,把这破习惯给矫正了回来。   在长期的磨合熟悉之后,陆炳终于把鹤奴从情敌的范围里划掉,但是把徐阶还保留在黑名单里。   半夜来找皇上谈事情……多半不安什么好心思。   鹤奴为人诚恳踏实,做事专心靠谱,确实是个可以雕琢的人才。   如果按照皇上的意思,将来三个老臣监国,他来执掌自己手下的锦衣卫,有两个好处。   虞鹤现在在皇庭的正中间,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占尽。   他不仅不断刷新着所有官员和他的亲近感,同时又能够掌握每一个人的相关信息。   要知道,所有的人如今知道东殿的重要性,谁不会盼着跟他套个近乎?   送礼请吃饭既然做不到,平日里巴望着多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既然是这样,就免不了漏出各种的小道消息出来。   鹤奴哪怕只是成日的坐在东殿里登记排布会议,都可以了解刑部又关了谁,大理寺哪里任职了个新官员,哪怕内阁的老臣过来预约和皇上会面,也得给他好脸色看。   陆炳知道该如何教他许多手腕,也知道他在得文的情况下,再获得武权的重要性。   如今的他,其实知道的事情,不比锦衣卫少。   锦衣卫论能力,可以斩杀逆臣,可以护卫官员,但又不至于强大到能动摇禁军。   鹤奴在未来掌握锦衣卫之后,身份和地位都可以稳固,却不会膨胀到危及社稷的程度。   无论王振江彬,还是其他佞臣,能一家独大完全是依赖昏庸皇帝的无下限宠溺。   但是鹤奴从入宫起,就在被皇帝无形的限制和培养,永远在他的计划中成长。   一想到这里,陆炳的内心就油然的生出几分,对陛下的亲近和敬畏。   只有他,才会思虑至此。   既厚待友人,又顾及朝廷。   既然不用上朝,也不用跟谁交差,喷子们也被打发出去,在各部各司各军督查职业怼人,皇上就彻底轻松了。   他给自己在小本本上画了个现代样式的日历,还是恢复成七天双休的日程。   身体虽然在古代,但是休息时间还是得管够的。   不光是云禄集的小曲儿要听,还有各街的特色吃食要尝。   现在已经到了七月,距离自己上次穿越过来接近一年,京城已经发生了接近翻天覆地的变化。   徽商浙商一瞅有利可图,在京城不断发展壮大,相对应的特色馆子就不断增多。   皇上一瞅着可以尝正宗的醋鱼了,美滋滋的都不想回宫里吃饭。   待酒足饭饱回了宫,一进那乾清殿,地上又跪了一个人。   这回是皇上鹤奴同时被吓一跳:“???”   一个太医大半的人被五花大绑了扔在御座下的地砖上,明显官袍上还有被踹了几脚的痕迹。   陆炳坐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剥着皇上爱吃的五香味儿瓜子,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感觉。   虞璁心想绑成这样,咋一眼看起来还以为又扔了个男宠过来。   他小心翼翼的绕开了那被捂住嘴的太医,坐到陆炳旁边,任由他喂自己吃剥好的核桃。   “这是谁?”   “御医李梦鹤。”陆炳并没有抬头看那个人,只继续专心剥瓜子道:“有人跟我报信,说他是桂萼的亲信,被举荐上来当御医的。”   虞璁立马就想起来,这个有点眼熟的人是谁。   当时中暑那会有点头疼脑热,就随便叫了个御医开个方子。   那个方子后来经过核查,除了医不好病之外,也没啥大问题。   这古代又没有行医资格考试,也没有职称评定标准,太医院还不是人事关系大于天……   大概是难得开了窍,皇上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是自家忠犬在对着那王八蛋发脾气啊。   那回自己连睡了三天,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搞不好心里已经又惊又怒了吧。   这李梦鹤非法行医,靠人脉关系上位,还刚好被陆炳给逮着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可怜。   陆炳已经从容的剥着瓜子,任由被绑紧的李梦鹤腰酸腿疼不得动弹。   “他没背过几本医书,还混迹在太医院中吃着俸禄,一切都交由陛下定夺。”   虞璁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陆炳的头,看着那王八似的李梦鹤慢悠悠道:“桂萼的话,我暂时不想动。”   “但是这个人能上位,说明吏部那边也有问题。”   李梦鹤唯恐被杀掉,该听的不该听的全进了耳朵,这个时候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那瑟瑟发抖。   “关于这个太医的事情,你跟吏部还有太医院核查过了?”   “李梦鹤,与桂萼的家属吴从周、序班官桂林三个人,都有行贿和受贿的确凿证据。”陆炳平静道:“已经都写进秘卷了。”   “嗯,那就按法知罪,不动私刑。”虞璁轻笑道:“让桂萼做个光杆司令,也没什么不好。”   这李梦鹤和其他两人被关进大牢里,没过几天竟然都害肺痨死了。   陆炳从头到尾都没去过刑部大牢,可却像了了一桩心事一般,平日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后来皇上知道了这码事,也没怪罪他,只是心里嘀咕了几句。   陆大人你这真的有一丢丢医闹了哈……就一丢丢。   但是贪污和违乱考纪的事情且不提,陆大人这么一做,倒是让皇上想到了一件新的事情。   太医院现在,不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嘛。   在自己的一番努力下,兵部工部经部国子监,已经成功的都统统忙成狗了。   但是太医院虽然在进展颇慢的研究着牛痘的相关情况,还有充足的人手无所事事啊。   于是一片太平的太医院众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终于猝不及防的和皇帝大人打了个照面。   -3-   虞璁在现代的时候,为了高考成功,还被老妈老姐拎去国子监转了两三次,把一口袋的饼干都拿去喂锦鲤了。   但是太医院这种地方,他还真的从来都没来过。   如今皇上突然不知道从哪蹿出来,医官们一瞅见龙袍就知道谁来了,哪里敢怠慢。   虞璁倒也没太吓着他们,只和颜悦色的问了几句话,就开始到处参观了。   别看其他几个部门问题很多,这太医院单纯从机构分布来看,还确实不错。   这里的两大职能,一是宫廷里上下的问诊医治,还要帮皇上眷顾的那几个老臣定期诊平安脉,监督他们每日做五禽戏。   二,是医官的任免和派遣。   无论是医官、医生,无论官职大小,都由太医院来派遣任命。   整个医院分为十三科,接近于现代医院的设计——伤寒、妇人、针灸、口齿……   虞璁听着院正的仔细解释四处溜达,颇有种浏览观光的感觉。   这太医院中还有御药局和御药房,总体来说医疗结构相当成熟,甚至不用自己怎么操心。   所谓的东宫典药局,就类似于皇太子的私人医院。   而安乐堂和月子房,大概就是妇婴医院了吧。   虞璁一边动着自己的念头,一边在大小医官的陪伴下转悠到了新的地方,好奇道:“这里是?”   “陛下,这里是惠民药局。”崔御医忙不迭道:“此处分中央与地方的惠民药局,但如今年久失修,平日就一两个人在这值班。”   听到惠民两个字,虞璁愣了下。   他知道宋代就有养老院、孤儿院之类的结构,没想到明代的子民还有这样的福利啊。   见皇上很有兴趣,崔御医更加认真的解释道:“这惠民药局洪武三年便设立了,主要职责就是为平民诊病看病,制药卖药。无论是军民,还是贫富,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医治。”   “如果有疫病传播,有时候也会提供免费的汤药。”崔御医顿了一下,试探道:“虽然如此,但确实日子一长,开销颇大。”   你看,这不就需要钱了嘛。   虞璁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往后,这里不用再开着了。”   崔御医毕竟宅心仁厚,听到这话,心里都凉了半截。   “朕觉得,这些事情如果都交给太医院管理,颇有些麻烦。”虞璁走进了破旧的惠民药局里,观望了下大致的几个房间和药房,再度开口道:“朕已经在城南一处,相中了相当不错的一块地。”   “往后,在那里会建一个人民医院,供百姓和医生互利好了。”   崔御医听到这里,愣了下,颇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陛下居然划了块地,专门供京中的老百姓们求医问药?!   虞璁见他都懵了,笑着道:“不必紧张,这太医院中人手太多了些,但都很有经验,不如分派些出去,将来管理这新的给百姓们用的医院。”   学校也好,医院也好,都要用石制的房子。   重点不是到底用整块石头还是砖瓦,而是他们必须能够经历战火和岁月的侵蚀,能够长期的伫立在这里。   可能在几百年后,它们会失去本来的功能,成为一处被保护的景点。   但至少在现在,这些东西的设置,都要从长远考虑,尽可能的福泽后人。   从太医院出来之后,皇上想了一会儿,决定再去工部转一圈。   这七部之中,自己去工部和经部的最为频繁,但格外的放松。   一靠近这种可以发挥奇思妙想的地方,整个人说话都忍不住带着笑。   如今的鹤奴和陆炳都忙得成天见不到人,但是陆炳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在宫廷内外都布置了严密的守卫,每个锦衣卫都训练有素而颇为都守礼,相当尽责的护卫着圣上的安全。   虞璁一进工部,小吏就连忙上来问候递茶,又匆匆的跑去把赵大人给叫了回来。   这赵大人跑过来的时候,皇上被逗得直笑。   原来他也戴上了一副眼镜,颇有种穿越剧的感觉。   “陛下!”赵璜自以为是失礼了,忙不迭把眼镜摘下,认真道:“部里新拟了一张图纸,是用来建学校的!”   他思索了一刻,又开口道:“这图纸还跟风水先生特意看过,说可以守护龙脉。”   “哦?拿来看看。”   长卷被捧来后小心的展开,虞璁一瞥都懵了。   工医两座大学的整体建筑,被设计成了相扣的太极阴阳鱼。   很好,这很中国特色。 第40章   阴阳鱼?   虞璁看了半天图纸, 突然就感悟到了古今结合的神奇融会感。   本身这是为了自己概念里的大学而设计的图纸,但真的教育起来, 内容肯定也不是所谓的什么量子物理、航空科技这类的东西。   这太极阴阳鱼画的规整, 还细心标注了每个分区的设计, 这簪花小楷瞅了两眼,像是女子写的。   赵璜见皇上沉默不语, 心里有点慌:“陛下可是不满意?”   “还不错,具体细节交给你去调整。”虞璁想了想道:“工程方面的事情我不懂, 但学校一定要建的可以立足百年——还要抗震。”   对了,京城是不是未来会有场地震来着?   是嘉靖多少年?   工部尚书应了之后想了半天,又琢磨半天,试探道:“那陛下对于这大学的认命, 是交给哪边来管?”   虽然是与教育有关, 应该扔给国子监。   可两座学校,一个是学医的,一个是学工的, 国子监那边根本挑不出什么老师来。   不,也许国子监可以提供管理者。   不管是制度还是细节,都需要反复修订才可以……这可是个大工程啊。   虞璁摸了摸下巴, 认真道:“交给工部和太医院来——要聘请资历深学问深的老臣,老工匠也可以——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 可以给我写折子求个恩准,我再以新的名义把他们纳进来。”   赵璜松了口气,只好奇道:“陛下, 那这些学校的课程……”   “是这样的。”虞璁示意他先把图纸收好,仔细道:“这两座大学并肩而立,又设计的精巧细致,肯定要建个三四年。”   “在这三四年里,就要把那些老臣老工匠老太医们召集起来——臣子们去修订从上到下的学校制度、教师制度,而工匠太医们要把学习的体系建立起来,让学生们能循序渐进的去获得更深入的知识。”   中国科技的传承,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系统和具体的承接总结,主要都是学徒制,靠口头的所谓代代相传沿袭。   皇帝从前就和他谈过这些,赵璜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工部如今虽然扩充了不少人手,每个人都已经分了不少的任务。   如果连教师和学校建立的事情都要由自己来主持,那可真的是分身乏术了。   尚书支支吾吾的说完这事,皇上也意识到自己不够地道,想了想突然道:“要不然,让严世藩来试试吧。”   严世藩?那个王尚书新收的义子?   赵璜愣了下,颇为不放心的开口道:“能成么……”   “试试看。”虞璁确实有心锻炼那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耐心的跟赵璜解释道:“不是让他突然上来就当个大官,而是让他在医官、工部老臣老匠中主持协调,辅助他们把体系建立。”   这个角色,就有点像鹤奴的秘书官。   这光说好像也没用,何况古代人可能也没有感受过应试教育的牛逼之处。   虞璁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工部尚书貌似也没听懂多少,只挥手道:“你派人把严世藩叫来,我们三个再聊一会。”   赵璜平时在工部埋头苦干,过年的时候都没去访友交游,对于严世藩的风闻也只是略微了解,并没有见过这个京城寻仙考选拔上来的孩子。   听说父亲在南京当礼部尚书,虽然不算家世显赫,起码也是个有底子的。   严世藩穿了六品的官袍,听说皇上有请,忙不迭的就从经部来了工部。   “进来坐。”虞璁已在桌子上铺了犹如山河图大小的大幅宣纸,示意赵璜在旁边看着,又跟严世藩解释了几句前因后果。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这个如今行动已经大好的孩子。   严世藩如今还没有吃的浑圆如猪,在王守仁的悉心管教下,不仅身量挺拔,眉眸里也透着熠熠的精神气。   他便如一棵刚开始抽条的白杨,虽然还没有成长至盛年,却已经能让人看见几分的风骨。   见着严小胖子还没吃胖,虞璁心里松了口气,开口道:“我今天跟你讲的,就是知识体系这个东西。”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解释了气泡框、树状图等几个宽泛的概念,让这孩子能明白什么是知识具象化,才再度把历史抬了出来,以历史学习为例子,边写边画出整个知识网。   从最初的三皇五帝,到夏商与西周,原本只有一株的气泡不断跟随着衍生的分支茂密发展,到了五代十国的时候,宣纸上下都整齐有序,一目了然。   图表化的学习是现代的特色之一。   虞璁知道严世藩本身就才智过人,不可能理解不了这些概念。   他一抬起头来,就瞥见严东楼噙着浅浅的笑意,像是突然得了个不得了的宝贝。   “你看。”虞璁挑眉道:“我觉得他可以。”   这医术也好,工部的建筑学、统筹学也好,什么东西都要按照科目来整理头尾,让知识能够被系统的整理和传承。   严世藩明显已经理解了这种梳理方法,他抬起头来,神情沉稳而笃定:“陛下是希望,由微臣将国子监的修书,与大学的体系建立,结合在一起,在三年内有所结果吗?”   虞璁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他是个孩子。   不仅声音里带着几分稚嫩,面容也没有展开,就如同玩具般的马驹一样。   一旦给他疾风劲草,给他施展与学习的过程,他就会用惊人的速度成长,成为这大明国的汗血宝马。   所以严嵩到底是怎么养,才把这么好的苗子糟践成那样的……   “你的任务很简单,帮忙收集和整理归纳,待讲师什么的设定之后,你来辅助他们把大学的体系慢慢建立——”虞璁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朕命你为正五品承学官,京城两座大学建立的核心环节,就交给你了。”   赵璜听到品级和官职的时候,心里都忍不住一跳。   “陛下……当真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他忍不住称赞道:“徐左侍郎二十六岁,陆统领近十九岁,还有这位十五岁的承学官,都是以才德得官职,也让臣感慨良多。”   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年轻气盛,却在朝廷中被排挤打压,差点把心中的雄心壮志都悉数浇灭。   这些年轻人,不用在意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只尽力的为国家效力,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皇帝略有些僵硬的抬起头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什么?阿彷——阿彷他今年,才十九岁?!   嘉靖八年才满十九岁吗?!   他只强迫自己深呼吸,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淡笑了一下,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   回宫的一路上,虞璁都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陆炳他居然比自己小三岁!!!   他为什么长的这么高啊!!看肌肉和身材都像至少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了好吗!!!   陆大人你这么早熟的吗?!   那自己跟他之前做的种种事情,还有各种难以回味的荤话,此刻想来都羞耻又放荡,完全特么的是在教坏小孩子啊?!   皇帝一路扶着玉辇的木壁,半晌都捂着心口缓不过气来。   这踏马就成了年下攻了啊朋友。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陆大人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又凶得很。   他原本就轮廓深邃,一旦放出冷漠又肃杀的气场出来,谁还能镇得住他。   ——但是国家情报局局长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这种事情,也太扯又太带感了吧。   不得不说,这么做确实很乱来。   他当时在过年的时候设了三道诏令,给三个大臣抬身份地位,可就是忘了问陆炳到底有多大。   因为看身高和气势,他完全有二十五六岁,根本没法往比自己小这方面来联想。   更重要的是——陆炳做事之稳,城府之深,甚至不输于官场的老油子!   鹤奴正在东殿忙着排预约见面的木牌,一听见小太监通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见着皇上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神情有几分恍惚。   “陛下?”他心里一惊,生怕是六部里那个混蛋又让皇上不高兴了,忙不迭迎过去,小心道:“陛下还好么?”   “我问你,”虞璁任由他扶着自己往正殿走,一面喃喃道:“这二十岁才行冠礼,怎么陆炳他可以带帽子?”   鹤奴完全没想到,皇上一回来关心的是戴帽子这种破事,只忙道:“凡男子年十五至二十,皆可冠,如今冠礼的年龄已松动许多。”   陆大人年幼时便随陛下来了京城,想必也早就行过冠礼了。   虞璁脚步一顿,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嘉靖二年的时候,小陆朋友恐怕才十一二岁吧。   难怪直到去年都是个六七品的总旗,也是在等他成年呢吧……   他略有些头痛的在龙椅上坐下,示意鹤奴先出去拿点心水果来。   平日窝在陆大人暖暖的怀抱里,趴在他肩头的时候,都有种养了只豹子的安心感。   不是自己讨厌年纪小的,而是这反差感太大,总觉得再面对他家阿彷的时候,就有种怪怪的感觉。   然而不管皇上是如何想的,陆炳依旧在三大营中忙完了,再沐浴熏香一遍,继续按时过来给皇上暖床。   他虽然如今更加奔波劳累,可是心里便越关切熙儿在宫里可过得开心,会不会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来找他麻烦。   一走进寝宫来,陆炳凭本能能够感觉得到,哪里不太对劲。   皇上并没有跟猫似的洗干净窝被子里等他,而是坐在床中间,穿着寝衣又神色复杂。   “……陛下?”他略有些不安的唤道。   “我怎么忘了,你只有十九岁呢。”虞璁头一次没有伸手索抱,而是皱着眉打量着这高挑而又气质清冽的男人,脑子里乱糟糟的。   陛下这是……不要我了吗。   陆炳愣了一下,只强定住神色,垂眸道:“陛下若是已身体康健了,那臣便去厢房里值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虞璁意识到这货声音都变闷了,忙开口道:“你回来!”   没想到的是,在听见他的挽留之后,陆炳直接抬手放下了佩刀,两三步就走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陛下会在意自己比他小三岁,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内心会如此的慌乱。   可是在这一刻,那些君臣之礼好像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只想把这个男人按在床上,教训也好啃咬也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按照现代的计量,陆炳如今起码有一米八五的身材,他沉了脸色两三步就走到虞璁面前,气势腾地就扬了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虞璁也慌了,忙不迭解释道:“不是……呜。”   他直接被捉住了右手,下一秒就被陆炳垂眸吻住,整个人直接被按在了床上,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   陆炳在锦衣卫里呆了八年,对擒拿的那一套再熟悉不过,此刻一只手撑在他的耳侧,便居高临下的笼罩在了他的身前。   虞璁身为帝王,如猎物般被他钳制住,此刻心脏狂跳,眼睛还被强迫着直视他的双眸,一瞬间就气息紊乱,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陆炳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不肯放过他似的低头深吻,唇齿毫无保留的激烈交缠,连喘息的机会都毫不保留。   在这一刻,他才是控制者和征服者,可以肆掠他的一切。   虞璁被亲的发出低低的呜咽,心想自家养的豹子恐怕是被惹恼了,只委屈着喘息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陆炳并没有回答,只跟兽类发情似的偏侧角度,舔吻着他细白的脖颈与耳垂,听着身下人混乱而急促的抽气声,直接张口咬了下去。   “嘶……”   他并没有弄疼他,可是在这一刻,哪怕只是咬住人的侧颈,也有种奇异的色情感觉。   虞璁任由他完全的控制住自己,整个人都深陷在柔软的床褥中,只被动地抱住了他的脖颈,任由他为所欲为。   似乎是感觉到了帝王的容忍与默许,陆炳直接抬指挑开寝衣的扣子,冰凉的指尖探了过去,低声道:“小三岁又如何?嗯?”   “没有……啊轻一点……”虞璁心知果然是生气了,此刻连挣扎的动作都毫无意义,只安抚性的亲吻着他的锁骨与脖颈。   “呜别乱蹭啊……嘶……”他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肯死心道:“叫……哥哥……”   “嗯?”陆炳垂眸一笑,忽然奖励似的轻吻了下他柔软的唇瓣。   “哥。”他的声音带着冰寒的气息,却又温柔而动听。   “你真可爱。”   -2-   皇上最近身体有点虚。   鹤奴虽然感觉出哪里不太对,但仔细一猜测,估计是小两口闹脾气了?   这闹脾气怎么闹得天天捂着腰……真是没有节制。   虞璁这两天简直想在被子里趴着办公,连龙椅都得放两个垫子把腰托着。   这王八蛋去了军营之后,体力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陆大人白天依旧不见踪影,可晚上时还是会按时回来,只是脚步轻快了许多。   在其他人包括鹤奴在场的时候,他对皇上格外的尊敬客气,几乎守礼到了极点。   越是这样,虞璁越是明白这货还在记仇,只假笑着屏退左右,再继续趴预案上瘫一会儿。   佩奇明显嗅出点什么情况来,警告性的冲着陆炳低吼着呲出犬牙来。   可陆大人仅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小家伙就闭嘴窝了回去,继续抱着尾巴舔毛。   这怂货!亏朕一口肉一口奶的把你喂大!   虞璁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长叹一声,继续趴桌子上看折子。   陆炳难得休沐时不用加班,见他瘫那,还是心软了几分,慢慢走了过去。   ——不会要玩办公室PLAY吧!   这个可以有但是今天不合适啊!   虞璁颇警戒的把眸子从奏折上抬起来,瞪了他一眼。   陆炳只叹了口气,把站在他的身侧俯下身来,动作轻柔的给他捏肩按腰。   虽然此刻姿势不太对,但是他的力道和角度都恰如其分,直接把皇帝又揉的舒服到哼哼唧唧出来。   陆炳一听见他这猫叫似的声来,就不得不克制自己某些方面的想法,闷闷地继续伺候这位爷。   他明白,自己那日逾矩放肆,当真是心里怕了。   感觉自己会被抛弃的那一瞬间里,他突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什么君臣之义,什么忠实臣服,都比不上可以抱紧他时的安心感。   帝王的心思难测,也不知日后是否会……突然移情别的人。   真的到了那日,恐怕自己也就心死了吧。   ——殊不知如今的陛下,是坚定不移的一夫一夫制拥护者。   这头陆大人已经开始提前吃未来的飞醋了,那头后宫又递了书信过来。   说是后妃合力共策,真编撰了一册育儿经出来。   大概是知道皇上现在忙得脚不沾地,陈皇后也没好意思唤他回后宫,只把书和一封信托黄公公转交给他。   虞璁听到这消息时相当欣慰,不管写出个什么东西来,这后妃们能有事情做,就是相当不错的进步了。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要活出自我,不要一味的把生活重心都放在爱情上面。   他展开了信封,先开始读后宫的月例工作报告。   几个皇子公主都吃得好睡得好,就是偶尔闹腾着想吃糖。   每个月自己过去给他们讲的童话故事,好像如今都记住了些许,还试图跟照顾他们的宫女们再讲一遍。   后妃们有抱团一起创作童谣和弹曲编歌的,也有跟着皇后写育儿策育儿经的,她们还一起看书讨论对错,不断研究如何更合理的养育小孩儿。   当然这育儿经和书信里,也充斥着忠孝的封建思想。   忠孝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还在古代。   虞璁自动的无视掉那些字眼,把育儿经翻了一遍。   从怀孕到生育的整个过程,按照自己从前的吩咐,她们也悉数的做了详密的介绍和科普,在这方面写的尽心尽力,相当不错。   不过……还是少了点什么。   “备驾,去育婴殿。”   陈皇后没想到自己能盼着皇上,一封书信就把他请回了后宫,忙不迭把妃嫔们都叫上,把孩子们也纷纷抱了过来。   小家伙们现在相当活泼好动,有的还开始跟着母妃做五禽戏,挥舞着小肉爪乱动了。   虞璁看着小公主粉嘟嘟的小脸,忽然有个奇异的想法。   这么可爱的小人儿,哪怕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会由衷的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   论归宿,此朝公主定然不会嫁到草原和亲,做那鞑靼的附属。   怎么感觉——张居正跟我家闺女,估计是差不多大?   千古名相,权臣首辅,定然能配的上我这粉雕玉琢的闺女吧。   皇后还没意识到这当爹已经开始吃女婿的醋了,抱住小皇子笑着道:“陛下,几个孩子都很想您呢。”   皇帝他穿越过来之前虽然确实没当过爹,但是深刻的理解一个事情,那就是爱的教育。   从前的宫廷死气沉沉,无论是后妃皇子都规矩拘束,几乎没有任何家庭的感觉。   不管夫妻之间如何,这小孩儿是一定要感觉到家庭的温暖与包容的。   如果童年里缺失了信任和爱,会直接影响到他们日后的性格发展。   虞璁等孩子和后妃们都坐好了,才开口道:“朕今天来,是来谈立储之事的。”   几个有子嗣的后妃脸色一白,明显并不希望他谈论这个话题。   由于那几个道人的预言,皇上不再临幸后宫,子嗣也限定在了这六个孩子之中。   其他的妃嫔表面上谈笑晏晏,心里指不定怎么捅刀子呢。   虞璁抬起眸子,不紧不慢道:“这后宫里,从来都会因子嗣之事争斗不休,不是么?”   皇上一说大实话,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   问题是皇上他就喜欢说大实话。   “说到头来,当娘的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能继承大统,能在小时候就足够受宠,古往今来,谁不是为此拼命折腾着?”虞璁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指不定使出什么法子来。”   但是,这不代表,我会容忍你们。   “朕在尘埃落定前,不会立太子,也不会有任何嫡长子的记录。”   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听清楚,这大明的江山,朕将用毕生的心血去扩张强盛。”   “这些孩子,都有可能继承朕的衣钵,不·论·男·女。”   此话一出,几个妃嫔面面相觑,就连皇后都捏紧了帕子。   她身为皇后,没有孩子,已经是最大的遗憾和恨事了。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虞璁淡淡地开口道:“临幸是不可能临幸的了,单是这四个孩子,日后都可能争夺不休,不知道如何兄弟阋墙。”   “正因如此,朕提前告诉你们,这继承大统之事,不看朕亲厚谁,喜欢谁——而看谁的成绩好。”   成绩?什么成绩?让他们科举吗?!   几个孩子还坐在娘亲的怀抱里,嘻嘻笑着,甚至左右扭动,完全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听清楚了。”虞璁抬眼道:“待这六个孩子开始正式读书起,每一年,朕都会从德、智、策、体四项给他们打分记录,每一年成绩最好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得到额外的赏赐和权利。”   “若是能连着三年拿到第一名,朕便许这孩子陪伴左右,跟朕一起上朝听政。”   他的话说的斩钉截铁,全然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所有的臣子都基本上驯服如羔羊,何况这个考量法,完全是他朱家的家事,跟那些外姓毫无关系。   足够科学,也足够人性化。   成绩不好没事,算术太差也没事,只要你德育分稳,策论方面足够惊艳,也同样可以赢下我的位置。   但如果一切都优异过人,只有品德远低于及格分,那照样德不配位,麻溜收拾好当王爷去吧。   “明白你们要做什么了么?”虞璁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争风吃醋,教孩子挑拨是非,玩弄人心,那些阴毒的东西统统都是没什么用的。”   所谓德,乃是对国对民,为贤为正。   所谓智,无论文治武功,都要科学发展。   所谓策,是改革之策,维稳之策,制衡之策。   所谓体,是强身健身,平安康健。   “要争,就堂堂正正的争,不要争一时,不要争一年,而是活出一口气来。”   皇上说话时云淡风轻,却令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   他把那些利益的纠缠与阴暗的心思,都轻而易举的挑破点明,反而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开始自责反省,意识到自己的视野有多局限。   “这后宫之中,难免会结对子找盟友,不如也光明正大了来。”虞璁忽然扬起笑容,不紧不慢道:“后妃统共十二人,六个有所生育,六个无所出。”   “与其暗中勾心斗角,不如就直接明面上挑好队友,每年允许你们更改一次。”   “从这些孩子满六岁起,宗人府就立档计分,每年的最后一个月会由朕来公布最后的成绩,中间依靠什么来考核测量,都不会透露给你们当中的任意一人。”   虞璁看着皇后猪肝色的脸,慢慢道:“这些事情,也会影响你们的晋位等级,可认真些吧。”   六年。   六年不到,大学的校园也准备好了,天下也将一步步安定下来。   等你们都十五岁了,我会带着你们征战沙场,让你们去各省实习游览,知晓天下的真实面貌。   孩子们,我其实不是你们的爸爸。   但我绝对会比他,还要认真一百倍的来对待你们。   这大明朝的江山,绝对要交到靠谱的人身上。   -3-   后宫陷入了难得的平静和秩序中。   每个人的脑子像是被钢丝球狠狠搓了一遍一样,直到皇上离去三日了,也半晌缓不过来。   从前要么立贤不立长,要么就以嫡长来继位,哪里有什么打分制度?!   而且皇上他要的,还是德智策体全面发展,最好还有所长项。   这可跟她们预期中的构想完全扯不上关系了。   但凡聪明些的人就能发现,越是母亲有见识有才学,越能把孩子往这方面引。   那些虽然生了子嗣但并没怎么读过书,也终于慌了神。   皇上明面上吩咐她们可以结了盟友,直接到皇后那里登记,一年一换互助互利,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是这样一来,残害皇嗣什么的手腕,似乎也完全没有用了。   ——除非把剩下的五个孩子统统杀掉,才有可能保证让自己这一队的孩子赢到最后。   可是皇上这样完全引入竞争制度,就连没有子嗣的妃嫔都多了不少的选择。   如果她们站队或者教养有素,也完全可以赢个妃位甚至贵妃的位子坐坐。   皇后回了宫中,都精神恍惚了许久。   她读的女德女训,此刻也完全如同是废纸一张了。   要养出皇上所期望的孩子,自己就要颇有才华和见识才行。   虽然陛下说过,这整个藏书楼的目录册本都已经送进了后宫,有专人帮忙借阅给她们研读,可是自己又要从何做起?   九嫔中有五嫔生养,自己平日里也没仔细看看,谁的孩子更聪明一些。   如果真如皇上所言,连公主都可以继承大统的话,难不成还真有谁能养出个武则天出来?   这头的虞璁忙完大小事情之后,一面感叹着不用上朝就是方便,一面去了趟工部。   如今眼镜的技术越来越好,研磨镜片方面的工艺也相当精湛了。   由于皇上出手大方,也刻意吩咐宫中臣子对工匠们客气而厚待,很多事情的效率都加速了许多。   这眼镜在几百年前就有雏形,但之前都是水晶材质的单片镜,用来给达官贵人读小字古书之类的东西,完全不能符合普遍的需求和承担能力。   玻璃这个东西,就是汞的产物,但是它不仅可以拿来做镜子,还可以做窗户镜片,可以说是万金油般的存在。   工部的人已经察觉出种种的好处,还试探性的装了个玻璃窗,在观望效果如何。   虞璁巴不得把乾清殿的窗子也装个玻璃窗和纱窗,夏天透气都松快许多。   他去了工部,直接吩咐人把小蜜蜂赵璜给拉来。   “陛下!”赵璜一脸诚惶诚恐的跑过来,惴惴不安道:“陛下,您之前嘱咐臣做的那个——显,显微镜,好像搞出来了。”   虞璁一挑眉毛,忙道:“拿来给朕看看。”   别的他不清楚,这显微镜的出处,在生物课本上可写的明明白白了。   当年有个叫列文虎克的看门人,闲得无聊就把两个放大镜叠在一起看热闹,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来,后来还被英国女王给封了个爵士。   ——照这么讲,自己这当皇帝的,早就该被颁发一水的各种奖章了。   真是发明家+农学家+改革家+思想家……   但是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赵璜引他去看的那显微镜。   一切都做的很简陋,但是镜片却磨得极其认真。   虞璁之前提到这个构想的时候,还特意吩咐赵璜做载玻片,用来把东西切片之后,拿来观察种种的奇妙之处。   赵璜虽然并不明白玻璃有个什么奇妙的,但他早就习惯了皇帝的种种吩咐。   显微镜需要一凹一凸的透镜,并且在薄厚方面有极为精湛的控制,几经打磨和实验才能成功。   眼下这载玻片上,正放着一黄瓜的薄薄切片。   虞璁凑过去一看,果真望见了久违的画面。   “陛下——陛下您也看见了吗!”赵璜欣喜道:“这是不是就是,一芥子的虚渺之物?!”   不,这个跟神佛没关系啊朋友……这个是科学。   古人能够看到这样奇妙的画面,恐怕指不定怎么议论惊慌。   虞璁看见赵尚书欢欣鼓舞的样子,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用木签取了点口腔上皮细胞,滴了清水之后又吩咐人递能染色的稀释液体来。   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从蔬菜根茎上提取的染色剂。   由于没有盖玻片,这几个步骤做的相当麻烦,还失败了几次。   但是赵璜全程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皇上折腾,压根不敢错过任何一秒钟。   当淡紫色的细胞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虞璁调整了下烛光的位置,示意他也过来看一眼。   “这是——这是从陛下口中取来的?!”赵璜看着这奇形怪状的诡秘之物,震惊道:“当真是见所未见!”   “我觉得,”虞璁慢悠悠的笑了起来:“就叫它细胞好了。” 第41章   严世藩一走进会议厅, 就感受到了来自各个方向的眼神。   在座的人,几乎每个都比他的父亲还要年长。   不得不说, 皇上这样任命, 几乎上来就给了他一个极其棘手的大麻烦。   别说知识体系的构建了, 能让这些老家伙能听自己的话都不错了。   寻仙考才开始第一年的推广,那些老工匠老太医也未必能理解那是个什么东西。   按照皇帝的意思, 现在自己要负责管理他们,让他们能分组进行系统的知识归纳。   虽然在知道这件事之后, 他已经花了三四天从早到晚的读医工之书,虽然算浅浅的入了门,能更好的与他们交流,但眼下看来……完全比预料的还要麻烦。   那些大臣们一见到他连胡子都没长出来, 又瞥了眼这明显是少年尺寸的官袍, 更有种被拉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   在得知义子接了这个任务的时候,王守仁都愣了半天。   这孩子小事儿自然会做的滴水不漏,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啊。   皇帝也太放心他了吧——这可是建学院的大事啊。   在饭间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 严世藩给老爷子斟了杯酒,语气并没有畏惧和慌乱的感觉:“东楼以为,这件事情, 不可能只由我一个人来做。”   王守仁夹了一筷子菜,挑眉道:“你是怎么想的。”   “建院系之事必然与国子监有关, 何况陛下给臣的是一个正五品的接近秘书使的位置,根本不算什么高官。”严世藩斟酌了一会儿,再开口道:“真正掌管着一切的人, 可能还没有忙完,皇上极有可能,是在拿这件事试我。”   “试你?”王守仁失笑道:“他试你,有什么好处?”   “义父。”严世藩怀揣着一个想法,沉默了许久,才壮着胆子说出来:“我总觉得,未来几年之后,陛下会去北征。”   王守仁眼神一凛,本能的看了眼身侧有没有外人,喝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关于战争的事情,朝中内臣但凡见过万采被割喉的,都听了陛下的一片豪言壮语。   但是那些话,自己可从来没有跟严世藩说过。   严世藩又是如何会猜测,陛下会亲自去北征?   “东楼在京城呆的时间不长,却也能看到许多的变化,可以说,陛下文韬武略都异于常人,但是比起这些来,更可怕的,是他的野心。”   严世藩抬起头来,接着索性一口气继续道:“史书之中,若是平庸的君主,只会维稳,稍微喜欢玩弄权术的,便会埋首于制衡与调教。”   “可是当今圣上,不仅锐意改革,还不贪财物。”   不贪,才是最可怕的。   贪官的钱也好,知声堂里拍卖所得的钱也好,虽然进了国库,可从未有任何陛下纵情犬马的消息传来。   就连翻修宫墙院落的匠人都没有增加。   王守仁沉默的握着酒杯,听着他侃侃而谈。   十五岁,就通透至此,见一斑而窥全豹。   这个孩子十年之后,会成为怎样的人?   “正因如此,这些钱,极有可能会大量的被充入军费之中。”   严世藩见王守仁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自己的意思,便继续道:“陛下投入如此之大,改革之举也横刀阔斧,近日连杀了几人。”   “这场战役,他决不允许输。”   “既然如此,他便更有可能御驾亲征,因为这朝中,没有人比他更聪慧而洞察。”   王守仁思绪极快,他没有开口辩驳,只是缓缓道:“这与他要考验你,有什么关系?”   严世藩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可是这话由自己说出口,太不合适。   王阳明缓缓地抬起眼眸来,不紧不慢道:“你是觉得,他想让你来监国?”   这话乍一听,简直是个笑话。   这严世藩现在才十五岁,未来哪怕过个四五年,他也只有二十出头,连胡子都没蓄出来。   何况宫中有资历的老臣如此之多,怎么可能轮得到他?   严世藩松了口气,只恳切道:“不一定是我。”   如今这宫里,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   不缺庸人不缺奴仆,只缺能顶缸能担任要职的能才。   不然不可能推行寻仙考,也不可能改科举。   皇上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严世藩再聪明,也猜不出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定位,但结合如今皇上让他做的这些事情,还是可以依稀的能推断出来,有一个更高的位置,在留着等他。   而且说不定,有关此院校建立的事情在一步步推进的时候,会有一个人暗中的盯着自己,让陛下能够确信,未来的那个位子,自己够不够格。   “严承学几岁啊?”一个老臣见严世藩神情庄肃的走了进来,扭头对着另一个老御医笑了声道:“皇上怕是喝多了酒,竟派了个娃娃过来——还说什么要办学?”   严世藩抬起头,不紧不慢道:“冯太医如果不愿配合,可以直接回去了。”   “微臣自然会向皇帝禀报,说他目无尊长,知罪犯罪。”   冯太医猛地扭过头去,看着这颇有些年幼的小孩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真拿自己当大官了?!”   还没等严世藩再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朗朗的声音道:“正五品的官袍补子,冯大人都瞧不清楚了么?”   虞鹤执了圣令款款而来,挑眉冷笑道:“看来真如皇上所察,这倚老卖老的不正之风,是要修理下了。”   冯御医一见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来了,忙不迭起身行礼道:“虞大人哪里的话!”   “让你来修撰医典的学习纲要,是让你来耍横闹性子的?”虞鹤并没有受他的礼,而是抬眸冷淡道:“光宗门楣之事都能如此轻视——来人,拖他下去。”   几个锦衣卫直接从他的身后快步向前,不顾那冯太医的挣扎告饶,把那老头给架了出去。   刚才还闲谈喧闹的会议厅,直接沉默的一片静寂。   严世藩抬头瞥了眼那高挑又沉稳的虞鹤,神色毫无波澜的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虞璁知道,严世藩他不一定能镇得住场子。   嘴炮打的再凶,也不如暴力执法来的让人信服。   关键还是要考验,严世藩再面对如此大的工程时,是否能够静下心来,足够有条理的把分流再梳理秩序。   眼下国子监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而且书籍的精华版整理都已经提前两个月印出样本,供巡农使背记和四处传播。   在这种情况下,杨慎可以逐渐放手,接手这个新的任务。   如果在杨校长过来之前,严世藩就能把这些事情都导入正轨,那虞璁就可以进一步的确认他的实力。   ——但凡□□的人都可以发现,这已经不是个需要露拙的官场了。   你浑水摸鱼,圆滑变通,未必能混上去。   但如果你才德兼备,有明确的过人之处,哪怕只是个黄口小儿,都可以施展抱负。   待那个御医被赶出去之后,虞鹤扭头瞥了眼那比自己矮一头的严世藩,只淡淡点了点头,就开始简单介绍皇帝吩咐下来的任务。   他手里抱着几个簿子,明显是要这些人各自分组以后,听完严世藩的讲解和规定介绍,开始各学科的分类和整理。   严世藩见秩序已经控制了下来,便略一拍巴掌,示意小厮把三车书给拖了进来。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三个小木车就把一摞摞的书悉数都拖了进来。   “这些,是杨慎杨大人编撰时保留的参考书,以及理科全国考试的规定用参考书,劳烦各位大人在开始讨论前,先自行将这些书分类整理,以确保之后编撰目录和分科时,并不会有所遗漏。”   严世藩几乎看书看到快吐血,此刻也把自己的能耐藏着,只平稳道:“若是有偷懒耍滑,敷衍了事着,微臣会每日核查,再如实禀报。”   这小孩儿说话很有分寸啊。虞鹤瞥了眼这小弟弟,心里放松了些许,开始陪他一起做后续的公务。   虞璁这边连着在乾清宫里修养了几日,等折子都批的差不多了,自己的腰也好了大半了。   他其实能感觉到,那些人身攻击和意图教导自己的折子,几乎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想来想去,肯定是自己生病时陆大人发了脾气,把那群腐儒不知怎么威胁了一遍。   其他人再不信任,陆炳的分寸自己还是清晰的。   就连他的爵位,在后世的记载里都是忠诚伯。   “好些了么?”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虞璁抬起头来,笑着道:“你再把地图拿来,陪我好好看一会儿。”   他其实很想去三大营再看看神机营的训练和配置,可在此之前,他要搞清楚一件事——为什么大明打不赢蒙古人。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很想当然的回答。   什么官员腐败、制度糜烂、火器落伍等等,但都太过宽泛。   他要了解的彻底而又周到,才可以从容的开始准备。   哪怕拖到嘉靖十五年,也足够他把该预备的东西都准备好。   中国对于边缘的少数民族区域,在大明朝有个制度,称之为羁縻政策,但这种制度并不能长久的维系,到了最后也只是空挂个虚名。   包括俺答这些鞑子在内,都是明朝的羁縻藩属,但并没有任何做臣子的自觉。   如今的这张地图,与记忆里的那只雄鸡形状截然不同,虞璁看着并不熟悉的标记方式和边界线,还在略有些费力的把这些东西,和自己已有的记忆做一个重合。   首先这蒙古,其实有众多的游牧民族,他们姓氏不同首领不同,只是金朝时被统一了而已。   名字又臭又长肯定记不住,但是皇帝看了一圈,明显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原本的蒙古草原,被朱棣完成了一波大的战略安排。   奴儿干都司、兀良哈内附两大藩属国,加上明朝自己的军队,三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众部落隔离,包围住核心位置,逼迫鞑靼本部退至了呼伦贝尔的位置。   虞璁拿着几张新旧地图反复比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他能够看到,朱棣当初的战略安排,是十足警惕的在防止蒙古各部势力融合,并且在维稳的同时持续蚕食东蒙。   但是到了朱瞻基这里,他裁撤了松花江造船厂,消减了给奴儿干都司的经费,同时对各部落之间激烈的兼并视而不见,造成了瓦剌势力的做大。   到了自己这里,想要再回到当初环环相扣,互相制衡的程度,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所以靠外交手段和挑拨离间完成吞并,很难很难。   “走吧,阿彷。”他抬起头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想看看神机营军火。”   有关明朝的火器强度,历史学家们纷说不一。   皇帝亲自过来一看,都督们又慌了神。   这要阅兵,也完全不提前说一声的啊。   虞璁本身对军事科技方面并不熟悉——毕竟化学和物理在高中时都是低分飘过,更不用谈这方面的东西了。   皇上穿着龙袍昂首阔步的走进三大营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许多渴望的眼神。   许多士兵用看到财神爷般的眼神看着他,毫不保留自己渴望的目光。   陆炳神情一冷,握紧了刀柄。   “把所有的火器都领着朕去看看,都有哪些种类。”   虞璁进了军械库,只转悠了两圈,便大致明白了情况。   现在的火器,一共有六种。   火铳鸟铳,炸弹地雷,火箭火炮。   这个时候,已经出现了一体化的大炮,而且相较于宋朝元朝,已经在工艺和设计上好了许多。   皇帝看着不够放心,又吩咐将领带着士兵来,在校场上操练给自己看看。   在统领去吆喝着让士兵准备的同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词。   虎蹲炮。   这虎蹲炮,比起自己身侧这种巨型大炮,更为轻便而适合复杂地形征战。   这打仗讲究因地制宜,在草原上、在丘陵中、在城市里的武器和战术,都应该灵活变通。   可是眼下戚继光不知道生出来了没有,暂时堪用的将领也没找到。   无论如何,这火器要先行改良,经费充裕的情况下,肯定能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虞璁瞥了眼外头嘈杂的各路人马,扭头对着陆炳道:“你知道诸葛连弩吗?”   陆炳点了点头。   “朕要十连铳。”虞璁不紧不慢道:“你的那五千个执罡军,不仅要能武听令,训练有素,也同样要精通火器。”   虽然眼下自己的国库里已经多了近六百万,但除去给执罡军的五十万银子以外,想要强化国防,给每个士兵都配备锁子甲甚至更好的铠甲,也是一笔不低的开支。   “十连?”陆炳仅嗯了一声,淡淡道:“臣傍晚去下令,督促他们尽快造出来。”   谈话之际,都督恭恭敬敬的进了军械库,请皇上去高台上看看他们演武的样子。   皇上迎着风站在高台上,连坐下来的心思都没有。   他要看看,这明朝的神机营,到底是怎么打仗的。   只见马阵骑兵在后,神机营士兵在前,三排火铳手动作僵硬而迟缓,连填装的动作都有些生疏。   直到整套操练看完,虞璁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你们有用你们可爱的小脑瓜想过到底该怎么做吗???   为什么马阵这种高机动性的部队要躲在火炮手的后面,火炮手就站在前面等死?!   陆炳明显能感觉到皇上又开始生闷气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朕问你,”虞璁一开口,果然又开始冒森森的寒气:“你们这个布置,考究的原因是什么?”   将领们左右看了一眼,只硬着头皮道:“成祖有令,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   这金科玉律一下来,竟然就硬生生拗了接近两百年!   虞璁只觉得血都在往脑门冲,恼火的简直想揍人。   真踏马成也朱棣败也朱棣!   这火器填装时间这么久,真的到了战场上还站在前面,不是送人头是什么?!   蒙古骑兵讲究个轻骑冲击,人家快马扬鞭唰的冲过来,你这边还在低头填弹药,打得赢才怪了好吗!   他知道文官们愚昧迂腐,没想到武官也好不到哪里去!   虞璁闭了眼睛,深呼吸了三遍,跟自己反复念叨道:“莫生气……莫生气……”   “既然朕来都来了,那把那些花里胡哨的火器都搬出来,全都操练一遍。”   后世的文人在描述军火之威时,往往都极尽辞藻,说爆炸声‘可闻百里’,说手铳只用三钱火药就可以伤敌于三百步之外,还能一箭双雕。   皇上屏息凝神的坐了下来,看着那帮士兵哆哆嗦嗦的开始打火炮。   这设计的都是什么玩意。   装填量小,炮膛不能正确的引导方向,发射也飞不了多远。   完全都是些花架子!   一看皇上神色大变,一众人都自觉地安静如鸡,生怕又被拖出个谁来砍脑袋。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开始思索之前的那几句话。   皇上难道想造出,能够单人使用和填装的手铳,并且给执罡军的每一个人都配置上?   这样的军队一旦被打造出来,当真会成为一支铁骑!   “朕决定了。”虞璁抬眸,咬着牙开口道:“如今三大营不堪一击,倒不如都领了俸禄,来为朕造军火厂。”   讨回河套宜早不宜迟,越往后拖,蒙古人就越养的膘肥体壮,更打不过。   这些官兵如今操练也只是摆个花架子,屯田也不需要他们来忙活。   倒不如把原有的军器局给扩充搬迁,壮大发展。   明朝和元朝,在这方面的投入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明朝的军器看似井然有序,兵器制造分给工部和内府监局主管,下辖军器局、火药局等分局,其中工匠有接近几万人。   但是分散而杂乱,到最后根本没有系统的管理和统筹。   相比之下,元朝的中央依次由军器局、军器监、武备监、武备寺、武备院等主管造兵,机构品级越提越高。   就连军队都自带工匠,随军制造各种应急的兵器。   眼下工部完全忙不过来,根本没时间来主持新的兵工厂的建造。   倒不如因地制宜,分出一波——特别是这些对火器一窍不通的瓜皮士兵,让他们去听指挥摞砖盖房造仓库,给工匠们更大的施展空间。   至于待遇问题——那就采用项目制好了。   手铳一个项目组,火炮一个项目组,地雷一个项目组,把内府监里的工匠们重新分配规划,全部都增加对应的按劳分配制度。   虞璁当天晚上回去,直接把三大营和兵部的高管们拎来开会,连喝茶带黑板指挥讲到了子夜,完全没给这帮老头子任何偷懒的时间。   你们划水了几十年,现在也该精神点起来干活了。   整个北京城,依旧是四九的构局,但是无论是功能区的分布,还是居民区的扩张,都做了充分的考虑。   虞璁哪里学过什么城区建设管理学,他完全是把曾经对北京的印象,和自己一点点的记忆,全部都迁移过来,再按照实际情况修改。   人口是必然要扩张的,各个区域包括云禄集在内,都会不断扩大化。   皇帝三更半夜的抱着一盏茶对着京城地图枯坐,隐隐感觉出不对劲来。   怎么这商业都开始日益显赫的发达了,外来人口增加的并不多啊。   城区扩张和人口发展的速度,完全慢于自己的预计。   他一抬头,就瞥见陆炳依旧守在自己的身侧,连半分困意都没有。   “阿彷,我有个事不明白。”   虞璁琢磨着其中缘由,一五一十的跟他把这问题说了。   陆炳听完,无奈着低笑一声道:“陛下,因为有路引啊。”   别说这藩王们没有自由,在虞璁下旨前都被拘在府里。   这天下的子民,也完全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   所谓路引,就大概同通行证一样。   这古代的明朝子民,怎么可能跟《倚天屠龙记》里描写的那样,可以轻松的穿梭往来于各省。   但凡想要离开本土的,都必须找官府开具文件,并且必须带在身上——那便是所谓的路引。   官兵们在路上看到闲逛的百姓,如果盘问出是本地人还好说,若不是本地人还没带路引,那是要坐牢的。   ——也正因如此,只有门路处处通,跟官府能打好关系的大商人能够携家带口的往京城来,真正需要的流动人口却被禁锢着,还被钉在老地方种田。   虞璁听到这话,坐在龙椅上想了半天。   这都是老祖宗们留给自己的一番心意啊。   可以说脏话吗?   这前几辈之所以这么设定,是因为他们需要稳定政治。   农民们安安心心的种地,国家就能稳定许多。   问题就在于,之前的地都被藩王们占了,可如今的农田已经悉数归还,国家税收也在不断恢复。   皇帝想了许久,才郑重道:“我觉得,可以开启新的一轮全国降税了。”   他把赋税的改革交给了王阳明和杨一清,重点在于把实物的税收都转化成银两,加强全国的货币流通。   但是当务之急,是在巩固农耕的基础上,推动商品经济的发展。   资本不发展,科技就进步的慢。   虞璁知道,等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有第一批资产阶级出来,到时候自己的儿女们又得费一番手腕,完成新一步的调和。   可眼下,如果不能带动全国富裕起来,自己也不可能去安心打仗。   他最期望的,就是能看到国富民强,同时又政治昌明,无风无雨。   总的来说,这个方向应该是没有错的。   眼瞅着国子监的工作即将收尾,杨慎总算松了一口气,想找老朋友杨一清去喝喝茶。   没想到杨王两位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午饭都只是匆匆扒了两口。   你们两也有今天啊。   杨慎忍不住一笑,示意那满脸为难的小吏不必过去通报了。   多亏皇上分来的这些新抄录使,整个修书的进度都快了许多。   因为《永乐大典》中已有对工、农、医三科的修撰,加上文思阁和几大藏书楼的倾囊帮助,国子监只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第二道的精修和第三道的统修。   杨慎呼吸着难得的清新空气,伸了个懒腰,突然想写两首诗庆祝一下。   他一扭头,却瞥见陆炳站在那里。   “陆——陆统领?”他被吓得心里猛地一抖,条件反射地想起那天陆大人面不改色抹脖子的场景来。   想当年自己被打屁股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杨祭酒。”陆炳示意道:“请随我来一下。”   他并没有解释太多,杨慎也并不敢问什么,便跟着他上了马车,心思忐忑的看着车窗外风景奔驰而过。   这大白天的……总不会审问我贪污什么的事情吧。   没想到这马车跑了许久,才终于到了地方。   陆炳吩咐小厮扶杨大人下来,领着他略走了一会,才到了之前皇上画定的地方。   “这里是——”杨慎左右一望,见无数的工匠在忙碌着修筑之事,怔道:“这里是未来的书院吗?”   “不是书院。”陆炳简单的解释道:“陛下说,这个是大学。”   “大学。”杨慎看着这还未成型的宽广地带,突然笑了起来:“好名字啊。”   “皇上说,工医为要务,可助实业兴国,”陆炳不紧不慢道:“故以乾坤之行,建阴阳鱼二院。”   “在十年以后,将有两个太极图,镇在京东京西,一是工医之学,二是艺文之学。”   杨慎回过头来,若有所思道:“艺文?”   难道陛下有意,在国家强盛安定之后,再发展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让士子们研习修身?”   当真是顾虑周全。   “杨祭酒,”陆炳温和了神情,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道:“陛下今日仍在三大营中忙碌,只令微臣来此处引您看看。”   “不知——您是否愿意,做这工科大学的校长?”   杨慎愣了下,颇有种再次被命运眷顾的感觉。   他曾经以下犯上,曾经被逐出宫城。   眼下,自己不仅可以再度回到国子监,还将主持这更为宏大气派的大学,看着它一点点的成型吗?   这——当真是千秋之功业!   陆炳见杨慎有所动容,便领着他在这宽广的空地上散步,在他恍神之际,将每一处的作用、图书馆的设立、操场的用途,种种奇思妙想都说与他听。   杨慎时不时的点头,沉浸在思索之中,忽然眼眶就红了。   “劳请陆统领与皇上说一声。”   “臣,定全力以赴。”   如今兵部也开始新一轮的疯狂忙碌了。   虞璁只感觉自己像个包工头,把七部都拖进加班的深渊之中,自己再哼着小曲功成身退。   从嘉靖三年到嘉靖五年,整整三年都将全国减免一半的税赋,来推动农业改革的发展,促进更多的农民开垦荒地,发展农业。   越来越多的巡农使回京述职,消息也有好有坏。   但无论如何,这国库的充盈,还是令人颇为欣慰的。   虽然之前的冥思库给了十日之期,但那个十日,是给死刑级别的贪官来忏悔自救的。   这仓库立在那里,黑板上多了新的东西——不断上涨的缴纳数。   每日,这仓库里都会多出不少的新东西,或值钱或不值钱,但总归是某些越来越心虚的小贪官忙不迭交上来的。   有了这些东西,还有那数不胜数需要拍卖的财宝,皇上他根本不愁钱的事情。   想当初,忘了是哪个皇帝掏了私房钱去打朝鲜,那军力都叫一个摧枯拉朽。   自己事事尽心,可不止是为了把蒙古国给打下来。   虞璁坐在无人陪伴的乾清殿里,难得的清闲又孤单。   他索性打横瘫在龙椅上,开始思索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又会是怎样的一片光景。   现在还在争夺霸主地位的,大概是葡萄牙、西班牙、英法之类的国家吧。   那么……美国这个国家,到底是诞生好呢,还是扼杀掉好呢。   皇帝眼睛一眯,心里又给西北记了一笔。   全国的秩序都统一肃清之后,再去管东南亚的事情。   他对马六甲海峡……非常的感兴趣。   话虽如此,皇上想着想着,随意的用手摸了摸小肚腩。   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朕·又·胖·了。   皇上僵硬的站了起来,摸了肚子上的一圈肉,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   这大半年里越忙,胃口就越好。   陆炳和鹤奴两个冤孽又宠着自己,水果切盘点心甜奶什么都送过来,还不忘隔个十天半个月送只鸭子。   这是重了多少斤啊啊啊?!   黄公公一瞥见皇上好像又心情不好,小心道:“陛下?”   “拿镜子来。”虞璁沉痛道。   朕不能放纵自己!这宫廷画师一画朕的肖像,要比吴彦祖还金城武,英武不凡也好潇洒俊逸也好,就是不能圆乎乎的憨态可掬!   黄公公忙不迭捧了铜镜来,递给了皇上。   果然,脸都圆了一圈,隐约怎么还有双下巴了?!   过分了啊!   当天开始,皇上就暗搓搓的开始了减肥计划。   陆炳是第一个发觉不对劲的。   陛下最近是生了谁的气,连藕汤肘子都不感兴趣了?   还是食欲不振,倒了胃口?   鹤奴偶尔有空过来陪吃陪聊,也发觉不对劲了。   这太医们见着陆大人的时候,都开始发抖了,到底是被威胁了什么啊……   只有佩奇琢磨了一刻,又叼了只兔子来。   虞璁接过小豹子叼过来的瑟瑟发抖的小白兔,动作轻柔的摸摸豹子的小脑袋,然后把兔子给放了。   豹子:“???”   陆炳虽然有意看顾他的饮食,可是三大营那边的事情实在难以脱身,只嘱咐太医院加紧和司礼监沟通好。   鹤奴平日里公务再忙不过来,也记得托亲信朋友去云禄集带些糕点来,待自己试吃之后再送交给皇上。   减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碰碳水化合物!糖油都不能沾!   皇帝一边捂紧自己的小肚子,一边悄悄的做仰卧起坐和深蹲。   唯一和他一样闲着的小豹子看着主人并没有生病,琢磨了一刻,叼了只锦鸡回来。   于是虞璁一睡醒,发现窗户被打开了,宫女们在门外瑟瑟发抖,豹子爪下被摁着的大尾巴锦鸡也瑟瑟发抖。   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的??   皇上叹了口气,示意把这鸡放回去。   云豹眨了眨眼,心想人类可真挑食。   陆炳深夜里忙完,突然想起来有关皇上的种种,突然心头一暖。   也不知熙儿近日睡的可好。   他放轻了脚步接近了寝殿,却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   陆大人推门一看,刚好就看见小豹子叼着孔雀的脖子,一人一豹四目相对。   蓝尾巴孔雀相当绝望的叫唤了一声。   虞璁睡的相当沉,只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谁家的鸭子没关好,大半夜的跑出来了?! 第42章   虞璁正做着梦, 梦里自己跟小叮当似的,就蹲在龙椅上, 等着各路臣子嚎啕着过来找自己。   而且他们都长了一张大雄的脸。   “皇上皇上, 农田旱涝频发怎么办啊——”   “叮当!用阶梯灌溉法!”   “皇上皇上, 贪污腐败层出不穷怎么办啊——”   “叮当!冥思库!”   “皇上皇上——”   突然间砰的一声猛地坠地,虞璁一瞬间从迷之画风的梦里醒了过来, 一扭头发现房间里站着一人两兽。   有个大尾巴的什么鸟还在惊慌失措的乱动,陆炳连刀都抽出来了。   “等等等等——”虞璁示意他把烛火点亮, 揉着眼睛道:“大晚上的是在干什么呢?”   佩奇咬住孔雀细长的脖颈,献宝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虽然说他爸妈都是云豹,可是毕竟小家伙才几个月大,虽然抽条颇快越长越长, 但是毛现在换的乱糟糟的, 黑糊糊里混着黄不拉几的乱毛,完全没有他爸妈那种冷傲出尘的帅气感。   说黑豹都是在恭维他……搞不好会被太监们当成土狗。   “你这孔雀到底是从哪儿叼出来——珍禽苑还是上林苑?”虞璁光着脚踩到冰凉的地砖上,示意佩奇先把牙松开, 自己轻手轻脚的把孔雀给抱住了。   蓝孔雀明显是个通灵性的,一见有人护着自己,忙不迭哀哀的叫唤几声, 表示自己有多绝望无助。   陆炳原本想抱着爱人睡一会,哪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此刻也只能颇为无奈的叹口气。   虞璁眨了眨眼,突然够到了那把剪烛芯的银剪,突然就剪掉了三根相当漂亮的孔雀翎。   那蓝孔雀猝不及防的感觉尾巴一轻, 显然要变秃了,遂猛地扭过头来,正想张嘴叨他一口,就看见了佩奇在昏暗中绿幽幽的眼睛。   它郁卒的叫唤了一声,耷拉下脑袋来,任由那男人随意剪毛。   这玩意儿虽然没有实际价值,但是拿来嘉奖臣子,还是相当不错的祥瑞之物啊!   虞璁一共剪了六根漂亮修长的孔雀翎,才满足的放下孔雀,示意陆炳把它交给宫人,该还哪还哪去。   刚好朕还缺一根书签呢嘿嘿嘿。   两人闹腾了这一会儿,明显都睡意无存,索性一起坐在旁边的矮桌旁,喝碗热茶说说话。   虞璁最近和陆炳,几乎跟上下属一样日常交流。   倒不是两个人不懂温存,是能见面的时间太少,也就开会和巡视的时候,有机会能够见一面。   这种时候不方便去握手拥抱,就有种办公室恋爱的禁忌感。   虞璁是个挺浪漫的人,此刻烛火昏黄,花前月下,忍不住就又搂着他,吧唧的亲了一口。   陆炳任由他整个人又挂过来了,瞥了眼在地上安静打盹的佩奇,还是略不放心的开口道:“怎么会……近日吃的这么少?”   虞璁想了想,只如实道:“变胖了。”   再胖下去,真的要有双下巴了。   陆炳听到这话,略有些诧异:“你从前就是太清瘦了些,哪里有什么胖不胖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皇上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从前体脂率太低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真正健康的身材,要能够有足够的肌肉量、脂肪量,要骨骼发育强健,同时有固定的运动锻炼。   哪怕自己不去行军打仗,能培养出良好的锻炼途径来,也对延年益寿大有功效。   陆炳任由他半靠在自己的怀里,只低低道:“在想什么呢?”   虽然许久没有再亲近,可如今真把他抱在怀里,反而一点欲望都没有。   在这一刻,他只想抱紧他,静静的听他呼吸,都已经满足了。   虞璁想了许久,开口道:“我觉得,我要在乾清殿的后院里跑步了。”   “不跑步的话,每天进出宫门,去哪都用走的也好。”   陆大人一愣,心想这上下的安保严防又要叮嘱布控了。   虞璁想了想又道:“我要是满宫乱窜,侍卫们也不方便,不如就找个庭院什么的,多跑几圈——要不以后每隔两三天,你带着我去太液池绕圈跑会儿吧。”   “《黄帝内经》里曾经说过,‘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陆炳回忆着曾经看的书,认真道:“是个好主意。”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虞璁噗嗤一声笑道:“我可不能穿这么麻烦的衣服跑步,回头吩咐婢子缝个运动服出来。”   陆炳虽然没听懂运动服的意思,却也点了点头,温声道:“再睡会吧,等会再起来上朝。”   皇帝开始运动的这件事,不知不觉地就流传开来。   先是往来的宫人瞥见陛下没有穿着宽大的袍服,而是短装如戎,在太液池的长路上同陆大人健步如飞。   后来消息不胫而走,皇宫内外的人都知道了这事,竟然有人争相效仿起来。   虞璁其实明白,这宫里做个什么事,只要传到外面去,都能引领时尚。   别说是宫妃们画的什么新妆容花钿了,哪怕是之前自己吩咐医女们教她们每日做的五禽戏,到了现在,都不知不觉地传遍了京城,无论达官贵人还是下里巴人,都在有模有样的照学。   至于什么舒筋活络、通血舒气的种种好处,也被吹得神乎其神。   眼下,皇上还在气喘吁吁地跟在陆大人的身后,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等——慢一点!!”   陆炳放缓了脚步,回头看着两颊通红的皇上,忽然有想亲他一下的想法。   这样也怪可爱的。   虞璁虽然知道自己才跑了个六百米,可是心肺功能明显还没怎么开发,这身体已经快累垮了。   他不得不停下来,示意小陆同志扶着自己走一会儿,越想越不爽。   就这样还去行军打仗?得亏自己长胖了!   这明代的皇帝们,出宫打仗还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某些皇帝的打仗,那完全是瞎胡闹。   朱棣能够领兵打仗,那是因为他原本就被封为燕王,无论是军事素养还是文韬武略,都不属于任何一个摸爬滚打上来的将领。   可是朱祁镇和朱厚照的征战,那完全就是胡来——   朱祁镇当初把太监王振引为亲信,也可能就是被这老家伙忽悠傻了,带着大军去镇压瓦剌,发生了所谓的土木堡之变。   他们发兵从北京打到了如今的河北张家口,然后王振这个死太监不顾群臣的反对,非不让大军进入居庸关,一意孤行之下,让整个明朝从盛年直接被打残到老年。   土木堡之变一共死了六十六个要臣,二十余万的明军死伤过半,损失马匹二十万头,五十二个高级将领尸骨无存。   最恐怖的,是皇帝还特么的被俘虏了。   这土木堡之变之后,又来了个自封为威武大将军的朱厚照,也一门心思的想出去打仗。   一想到朱厚照,虞璁就有点头皮发麻。   当初这位老兄还在当皇帝的时候,就吩咐太监们假装成士兵,自己和江彬带着他们喊打喊杀,过家家似的每天来几发‘两军操练’。   完事儿了又想领兵北上,第一道被一个老臣在关卡那死命拦了下来,第二次西巡宣府,封自己大将军再封镇国公,然后再所谓的镇国府里设置妓院兽苑,出门了就扮作豪富公子,没事儿闲的就强抢民女,闹得外头也鸡犬不宁。   由于皇上不带个好头,底下的士兵将帅也没几个出息的,看上百姓的窗子,劈下来当柴烧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后来到了正德九年的六月,蒙古骑兵突然冲到了附近的西海子区域,率兵四万余人,边军无法抵抗,要不是粮草短缺,宣府就真的被一锅端了。   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你来我往的领兵打仗,那得算到正德十二年。   朱厚照带着大军镇压五万骑兵,在顺圣川相当激烈的干了一架。   这一战,杀敌十六人。   而明军,一共死了五十二人,重伤五百六十三人。   而这个皇帝,还差点在混战中被敌军俘获了。   有这么几任前例在,虞璁都能想到,等自己正式宣布要出去打仗了,恐怕王阳明都会一脸的无可奈何。   当初王阳明跟着朱厚照混的时候,他亲手带领军队大败了叛乱的藩王朱宸濠,结果朱厚照吩咐把宁王放了,自己再抓一次……   虞璁跟着陆炳绕着太液池走了许久,忍不住叹了口气来。   俗话说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最近几朝的臣子们,简直是年年被蛇咬啊。   ——更何况,自己跟朱厚照其实重合的地方太多了。   都喜欢搞事情,都想出去打仗,都一副要大展拳脚的姿态。   可朱厚照是个草包,自己不是啊。   虞璁陡然站定,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炳也停了脚步,站在他的身侧,缓缓开口道:“陛下在想北征的事情么?”   “不能轻易北征。”虞璁果断道:“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是不能上去就跟人家硬刚。”   人家蒙古人,那是放牧牛羊为主业,打砸抢烧为副业的。   这古代又没有什么军事演习,士兵们虽然说是军籍出身,搞不好有的人连鸡都没杀过。   什么事情,那都得循序渐进,要遵守基本法。   就拿行兵打仗这个事儿来说,一上来就操练个横跨几省的大战役,上来还要怼如今明王朝的大麻烦兼大BOSS蒙古势力,那明显就不可取啊。   陆炳接过宫人递来的外袍,小心的给皇帝披好,又帮他擦了下额际的汗,忽然开口道:“京畿之外,再远些的地方,有几处山头都有土匪。”   “哈?”皇上抬起头来,招子立马就亮了。   -2-   土匪!   旧时代的特色产物!   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虞璁那是在共和国之辉照耀下长大的新时代青年,别说土匪了,这山头都被圈下来建度假村和伐木区,哪里还有人敢当土匪。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可是在大明朝,土匪还是相当吃香的行业啊。   政府本身出兵剿匪很麻烦,还不一定能缴获点什么。   但是对于土匪们而言,他们上可以抢劫往来车队路人,下可以抗税抗徭役,想种地种地想打猎打猎,那叫一个原生态的自给自足。   明王朝的政府官员们都忙着黑吃黑剥削百姓,还真没几个人能管得着这些土匪。   要说剿匪经验丰富的,那又要祭出伟大的王·SSR·顶级军事家·阳明同志。   虞璁一想到这,跑步也懒得跑了,直接吩咐备轿,再去一趟经部。   这经部交给了王老先生,那被调教的叫一个顺心顺意,啥毛病都没有。   大概是沉迷于赚钱和改革,虞璁都忘了这老先生还是个军事家了。   如今戚家军还没有被训练出来,执罡军已经进入了自己亲手指定的训练环节里,在不断地适应强度。   而且眼下,这第一批新式火器已经造了出来,当然要进行一批质检报告咯。   王守仁正在衙门里写着公文,一听说皇上又来了,忙放下笔出门迎接。   按照上下级的规矩,理应是下臣们去朝觐皇上,各自去乾清宫里答到才对。   可是这一来一往太过麻烦,还耽误事情,虞璁暂时为了大局考虑,还是经常出入七部。   “陛下。”王守仁示意上新茶,淡笑道:“如今又回来了三五个巡农使,北方有两个省的巡讲已经完成第一轮的普及了。”   虞璁示意陆炳也坐下来,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虞璁才说明来意。   “哦?”王守仁心念一动,颇有种突然被提及当年神武的感觉,失笑道:“陛下怎么突然想听臣说剿匪的事情?”   “王尚书有所不知,”虞璁笑道:“如今执罡军八千兵士,无论是骑御、盔甲、兵器火器,都已准备完毕,但这种军队再如何训练,也应当先去打个小仗,实际操练一番才好。”   王守仁神色一变,意识到了这句话合理与不合理之处。   “陛下,以剿匪之事来训练军队,非常的有效而且惠及民生。”王阳明放下了茶杯,认真道:“可是据臣所知,这支新军成立数月,而且是由各军和京畿的人联合组成,未必能有这个纪律性吧。”   陆炳听到这句话,终于缓了神色:“论军纪,还真请大人放心。”   原来,陆炳自从当上了这执罡军的统领都督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军规军纪,在这方面毫不手软。   他本身习惯了锦衣卫的肃穆气氛,一见了这军队里充斥着散漫闲散的气氛,心知都是帮新兵蛋子,直接上来就立威定规矩。   整整一个月里,执罡军的八千新军都被操练的哭爹喊娘,大有些吃不住折腾的纷纷想要退出,陆炳连挽留都欠奉,直接就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再加上那些始终无法跟进训练进度、背不下军规军纪、违反三大纪律八项规定的,基本上被发现了也及时被踹走,完全零容忍。   其他人一瞅见这架势,都知道这高额的俸禄可不是能随便拿到的,渐渐地就一个个都老实了。   虞璁忙着工部和大学的事情,还真没怎么过问这新军的操练,听到这里哑然失笑道:“原本放松名额收八千人,就是为了层层选拔再淘汰的——那如今还剩多少人?”   “七千有余。”陆炳淡定道:“无论是号令还是旗语,都已经牢记背诵,论反应和听话程度,不亚于老兵。”   “果真如此?”王阳明颇为惊讶的看了眼这个年轻的统领,心里松了一口气,开始和他们讲这剿匪的事情。   天赋异禀这四个字,当真不是随便乱来的。   王守仁本身忙碌了数月,终于能闲下来奉旨喝茶,这一讲便是接近两个时辰。   虞璁越听,心里越觉得讶异。   由于上下都不作为,湖北、广东、广西等多个省的交界处,都有极其严重的匪患。   江西一带的土匪和政府军队前后周旋数十年,也跟烂疮般盘踞一带,可是王阳明一去那里,三个月就平定了匪患。   究其原因,就在于用人和兵法上。   “兵者,诡道也。”王守仁拿了纸笔,给他们画了当时的地形图。   虞璁这次来,完全是带着未来的陆大将军吸取长者的人生经验,自己在旁边跟听,简直比听评书还要尽兴。   当时王阳明到了江西,直接招募了一千余个民兵,组成了剿匪的队伍。   他知道这里官匪勾结,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所以根本不敢信任那些笑脸相迎的同僚。   在此期间,什么苦肉计、瞒天过海、隔岸观火、借尸还魂,全都变着法子上。   由于对心学研究颇深,老爷子对人心的掌握到了可以说恐怖的地步。   这剿匪到了最后,舆论攻势发挥的相当彻底,以至于好几个匪寨不败而降,心甘情愿的任由驱使。   他的第一战,就用一千余民的民兵队伍,杀了七千多个土匪。   等到老爷子讲的口干舌燥,又开始喝茶的功夫,虞璁与陆炳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心里,都油然生出了敬畏与向往。   王老爷子还是流弊啊。   “别说我,就连杨慎杨大人,当年带领官兵镇压叛乱,也是以少胜多,还没有大的折损。”王守仁呵呵一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可多了。”   聪明人都喜欢下棋,这棋里步步杀招,才能把人的狠劲都发挥出来。   下棋与用兵,在某些程度上,是完全一样的。   虞璁应了一声,想了想道:“那您觉着,这剿匪之事,最让您受益良多的,是什么?”   王守仁想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授之方略而不拘于制,责其成功而不限以时。”   这句话,出自他的一篇奏疏里。   哪怕现在再说一遍,也完全符合情理。   王守仁能在江西无往不利,最重要的,是来自上级的宽松与放任。   无论是军职还是施展的空间,都非常的宽松而自由。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才能,而不至于被制度框死手脚,什么都做不了。   虞璁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因为这个,您才如此支持改革的么?”他试探着问道:“经部能有这样昌盛的发展,也多亏了您的推动啊。”   王守仁摸着胡子一笑,坦荡道:“正如陛下所说的发展观,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若是固步自封,无异于刻舟求剑了。”   “但是,陛下若是有意让执罡军剿匪,还需老将带着陆大人,时刻提点一二才好。”   虞璁略一犹豫,还是坦诚道:“不瞒您说。”   “这次剿匪,我也想去。”   -3-   北平往南,就是冀州。   这中间有高山连绵,几条重要的道路真正能走的,其实所剩不多。   无外乎都是土匪把持要塞,来吞吃财物。   最中间的三座高山,盘踞着匪寨数千人,不仅个个凶狠好战,还都是杀掠的老手。   这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敢落脚安户,也是因为畏惧他们这些寄生虫的存在。   虞璁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规制某几种特定的火器,不让他们放火烧山。   这附近的森林太过茂密,没有必要因为剿匪,就毁掉几百年的老树。   他出巡冀州的事情,相当成功的瞒掉了一众文官。   武官们虽然战战兢兢的,可如今被调教了太多次,也都不敢再哔哔什么。   总共派了执罡军四千精兵,五军营两千精兵,并不打包围式的人数压制仗。   原本按照从前的规矩,这皇帝出征,要弄个大营坐在中间,其他几军包围着前进。   但是虞璁知道,这么干完全是活靶子等着给人打,索性吩咐将领们瞒下消息,自己只做军师大半,在暗中调度一切。   这三座山虽然都有设哨兵之类的,但毕竟面积太广,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六千余名军队直接被拆分成四股,在夜间悄无声息的就翻越而上。   虞璁在出征前连着两个星期疯狂运动,天天跑到腿短,回寝殿就瘫着。此刻他终于能跟上快速拔进的节奏,以中速往高处攀爬。   毕竟是在古代,山路坎坷也没有石阶,他还提前备了皮靴皮手套,这个时候就想当方便。   在出发之前,陆炳虽然有一万个不放心,也被强令着与他分头行事,去带另一支队伍打奇袭之战。   知道靠近营寨边缘的时候,才终于能看见微微的烛火。   虞璁在夜色中拿起了山寨的望远镜,依稀能看见他们寨子和打瞌睡的哨兵。   他转过身,看向另一位提督,做了个手势。   『——上焰火。』   他可没忘记,当初差点把自己吓到蹿到陆大人怀里的那玩意儿。   炮仗这种东西,声响大还自带光气的炫目效果,别提有多刺激了。   现在可是八月,有谁能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十五个炮兵抬起准备好的巨型烟花架子,直接就去了与他们遥隔七八百米的位置。   于此同时,这边的小分队更加放轻了脚步声,无声无息的靠近了相反的方向。   大概半柱香的功夫,东边突然迸发出轰炸般的炮火声!   虞璁特意嘱咐过,这烟花架子不要对准天空,而是对准他们的营寨。   所有的火花和爆裂都会引燃这些营房木屋,足够把那些沉睡中的人们轰到尿裤子!   “轰!”   “砰砰砰!”   爆炸声一声比一声来的凶猛,整个匪寨都能看见骚动和议论声,已经有几个小头子带着不少人去空无一人的发声处了。   就在这时,虞璁又比了一个手势。   锣声猛地一响,金石之声在黑夜里极为清晰!   “杀——”   “杀啊——”   两列纵队直接冲了上去,带着火炮就开始怼脸!   整个营寨如奥运五环般相扣,陆炳他们负责怼掉匪首的脑袋,正所谓擒贼先擒王。   而虞璁这边,则负责造出尽可能大的声响,把所有的火力和注意力都吸引到莫须有的方位上。   果不其然,在炮火的轰鸣声中,那些土匪们被震的根本听不清彼此在吼什么,几百人操刀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被训练有素的五军营精兵直接拿下。   虞璁按住跃跃欲试的统领,眼见着这边的厮杀进入单方面碾压的状态,远处营寨的增兵开始往这里赶,他望向另外一个分队,比了个手势。   下一秒上百只被驯过的军犬被瞬间脱了缰绳,如无数支利箭般直接蹿了过去!   左擎苍,右牵黄!   这些烈犬都认得自己人腿上绑的红带子,专咬那些没有盔甲的土匪。   这是山地战,树木杂乱又处处都是灌木丛。   在这个时候,猎犬群的作用简直如马蜂窝一般,无论是追击还是撕咬,都恐怖到无以复加。   所有的叫骂声哀嚎声讨饶声都另一处的焰火爆裂声所掩盖,下一刻,西边突然有高昂的蜂鸣之声,红色的焰火猛地蹿到了天际!   虞璁心头一喜,知道这是陆炳那边得手了,已经趁乱要了那大土匪头子的人头!   这他妈的才叫闪电战术!   这些土匪早就习惯了安生日子,官府那边既然好处给够,也不会派人来叨扰,自然没有料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直到红蓝绿黄四路焰火集齐,那些溃不成军的山贼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早已预谋的官军,来拿他们的狗头了。   剩下要做的,就是喜闻乐见的收割与清剿了。   直到八月十五号,皇上才宣布上朝。   文武群官们终于松了口气,心想陛下他终于玩够了,肯老老实实上班了。   又是一天的黎明将临,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   虞璁坐在金台之上,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   陆大人还在三大营里继续整合军队,没陪他来上朝,不过也无所谓了。   鹤奴把第三代加强版的大喇叭准备好了,也安安静静的陪在皇帝的身边。   鸿胪寺官早就听说了消息,还是没唱名让人进奏。   徐阶一瞅这情况,心里就有了几分底。   皇上怕是……又想搞什么事情了。   虞璁先让虞鹤上前哔哔几句开场白,然后自己再纡尊降贵的从龙椅上下来,接过喇叭,开始训话。   “朕之前的十几天里,都不在京城之中。”   “因为,朕带着执罡军,直接从蓟州打到了通州,把京畿一带的几个盘踞的匪寨,全部都一锅端了。”   此话一出,文官们纷纷惊愕的抬头,有的老臣当即涕泪交加,不知道是喜是悲。   “在你们议论朝政之前,朕只问你们一句话,”虞璁站在高处,神情冷漠:“不上朝的两个月里,这处处都秩序井然,效率反而高了不少。”   “那么上朝与不上朝——到底有什么分别?”   徐阶神情一僵,直接扭头去看杨一清。   皇上这是要罢朝了啊!   从前辍朝也有辍朝的规矩,但都与喜丧有关。   可皇上这意思,是明明白白的要废掉早朝了!   虞璁心里清楚,这有些死板而且不讲道理的老臣,其实根本不关心他的理由是什么。   不过这两个月里,这些人被明着暗着全都摘了出去,根本没剩几个。   正因如此,直到皇上把废掉早朝的政令讲完,底下都安静如鸡,没有人敢开口议论,只有一片沉默。   看着这些人终于明白什么叫臣,什么叫君,虞璁相当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汇报军功。   军功的宣讲,以后完全可以拿到中央会议和知声堂里双重宣布。   最好等哪年国庆的时候,来一出大阅兵,让百姓们看看当今的国力竟强盛至此,恐怕也会更放心的往来各省,带动经济的交流和发展。   这一次围剿,从通州到冀州一带已全部清点干净,无阵亡战士,只有少数人中了流矢而损伤。   在这一过程中,虞璁顺道和陆炳驾着快马,去巡视了附近的田垄和小城镇。   他要一点点的用自己的眼睛,来看清还有多少事没有做。   皇帝在宣告功绩之时,台下的人也心思各异。   张璁早就被教训的直接灭了威势,不敢再为威作福,只老老实实的上下班,所有受贿之物都已经吐回了冥思库,也总算被放过了一马。   郭勋这次站在武官之中,也温顺的犹如家犬,没有半分僭越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至于杨一清和王守仁,都扬起了头,微笑着注视那个年轻的帝王。   他们信他,信他所说的一切。   下朝之后,虞璁总算是松了口气,又瘫回了龙椅里。   佩奇叼着一只麻雀经过门口,一见主子回来了,忙不迭蹿到别处去,生怕被骂又在乱吃东西。   “陛下。”虞鹤给他递了杯茶,由衷的感慨道:“您这真是瘦了不少。”   别说肚子上的赘肉了,他这一路跟着行兵打仗,骑马爬山,高强度的运动把肌肉都锻炼出来微微的形状,整个人都看起来干练而又精神。   虞璁嘿嘿一笑,接了茶道:“那再来块点心吧,想吃莲花糕了。”   他一面望着鹤奴离去的背影,一面开始思索,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十里八方的土匪,自然都要跟着倒霉的。   他们都跟木桩一样,即将迎来各种部队和新式火药的炮轰,除非提前听到风声,能一早就跟官府投降认命,不然哪天睡着觉也能被炮仗给震到天上去。   练兵的猎物有了,还差点什么。   虞璁握紧茶杯,眼神深了几分。   他缺的,是藩王手里兵。   京中如今只有八万军队,从前的二十万强兵都被自己的混蛋祖宗们给糟蹋了。   现在百废俱兴,人口还在恢复之中,根本不可能再强行抓壮丁,这样会耽误农耕。   当务之急,就是完成一波军队的再分配。   等洗牌结束了,再来决定这打牌的法子。   去征回河套,自然要晋王手里的兵,但那个不急。   当下,是以京城为中心的,最近的七个藩王手里的兵。   不仅如此,这员工多了,还得自己来发工资。   那么新一波的征敛,自然不能从京城里的富户和官员手里拿。   薅羊毛薅多了,羊也会急的。   他沉默了许久,待鹤奴把好几碟糕点都端过来了,才开口吩咐道:“把兵部尚书叫来。”   “告诉他,朕有很重要的事情,决定今天就开始做。”   半个月后,几个藩王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敲门和鸣锣声直接惊醒!   “报——瓦剌来犯京畿,已杀至通州,急需援军!”   “臣奉帝命收兵还京,违者——斩!” 第43章   “什么?!”   宁王猛地往前走了一步, 对着那陌生的将领道:“已经打到了北京?!”   黄将军将谕旨一抖,给他亮明了玉玺的红印, 以及清清晰晰的每一个字。   “怎么会——这鞑靼的军队, 是从哪里来的, 竟然直接就杀到了北平!”   “陛下声明,为防止藩王趁机作乱, 此刻单令您一个藩王支援军队,由微臣将其带回作为援军。”黄将军语气急促, 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宁王殿下,请吧?”   虞璁坐在龙椅上喝着茶,虽然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可还是强迫自己再淡定一点, 不要在面上露出半分的慌乱。   这京城好得很, 没有谁来叨扰。   但是——如果是圣上撒谎来一出‘狼来了’,谁又敢如何指责呢?   他想的极其周到。   首先这晋王封地附近的军队,必然会起疑心, 所以要说鞑靼是从河北方向袭来,并且已经危在旦夕,不给他们多盘问和侦查的时间。   相对应的豫王附近也要封锁消息, 极力控制好人流往来,并且说鞑靼的军队是从西北而来, 并没有经过河北。   更重要的是,虞璁并没有透露每一个藩王收到了消息这件事情。   人要说谎,就要把话说得密不透风。   如果要一个接着一个的圆谎, 那必然会出篓子。   他当时拉着杨慎杨一清这帮老狐狸想了蒙古军队入侵的四条路线,还有对应的军力情况、厮杀惨况,全部都拟好之后分作四份,交给不同的高级将领,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合格的演这一出。   哪怕有一个藩王不从,都完全无所谓。   因为消息被快马加鞭的送去时,每一个藩王都以为皇上只找了自己。   虞璁特地算过,这些将领都被嘱咐到的当天就带兵回来,而藩王之间哪怕能够互通有无,那也得至少骑马三四天才能够见到对方。   ——这个计策,他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历史上的嘉靖本尊,就这么做过。   但当时……确确实实,是被鞑靼围城,危在旦夕。   那是在嘉靖二十一年左右,严嵩有意抬举仇鸾为山西总督,谁想到那个草包放跑了前来掳掠的鞑靼,让他们从大同杀到接近京城极近的地方。   文臣向来不知战争的惨烈,有些其实也懒得计较死了多少人——反正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当时的严嵩是百官之首,他结党营私之余与夏言争斗不休,此刻竟说出了就让他们杀完走人的法子。   而就在这一刻,徐阶挺身而出,说俺答他们送上来的公文不符合礼仪,让折回去再修订一次。   就在蒙古人费老半天劲改程序文章的时候,附近藩王的援兵及时赶到,把这帮龟孙子又赶了回去。   虞璁这一步棋,极险。   但是哪怕有人识破,有人为之震怒,他都毫不畏惧。   因为最重要的,就是先手。   这一步棋走下来,第一挡住了藩王领兵入京,第二可以收割军队,第三,还打了信息差的战术。   现在要等的,就是将领们收割胜利果实,把军队都带回来。   这个时候,谁的马快就格外重要了。   鹤奴依旧不敢怠惰,在东殿应付着各路文官没玩没了的质疑和要求,而陆炳已经领兵进入备战状态,时刻小心着有突发的意外。   虞璁坐在龙椅上,前所未有的渴望无线电的技术。   但是眼下连第一次工业革命都没有开始,要等到电力的发现和相关创造,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但愿自己老去的时候,能看到乾清殿的上空挂了个交流电电灯泡吧。   “陛下——陛下!”李承勋突然急匆匆的冲了过来,高声道:“陛下——肃王带着军队已经快抵达京城了,眼下该怎么办!”   虞璁神色一凛,猛地站起来道:“你再说一遍?他为什么会过来?”   “臣是特意自己带兵去请的肃王,可是殿下他执意违旨,说要自己过来辅佐皇弟,就直接带着军马全都过来了。”   “斥候说他们的军队什么时候到?”虞璁寒声问道。   “还有半天左右,天色将暮时就到京郊了!”   为了传递这个消息,斥候的快马直接被跑的累死,就连李尚书也是疾跑而来,现在气都喘不上:“陛下……怎么办?”   这可是一出烽火戏诸侯般的荒诞之事啊!   “你镇住!不许乱!”虞璁冷声道:“他们有多少人?”   “陛下,应该有两万有余。”   “那就直接把八万的军队全部摆在京郊,严控禁止百姓出京。”虞璁眸子一缩道:“在肃王前来之时,要上下灯火通明,气势必须摆出来!”   “来人——给朕更衣!”   肃王已经四十六岁,此刻带着军队疾驰行军,越往前行心里越觉得狐疑。   他可是打过仗的人。   这如果真的有鞑靼侵犯北平,怎么说附近一路能看到逃难的百姓,或者被劫掠的村庄。   他刻意多绕了一段路,在李尚书所说的入侵路线附近擦边而过。   这样既不会与蒙古的军马正面相撞,却也能勘察下基本的情况。   ——没有。   国泰民安,所有百姓的脸上都茫然而无知。   难道说——那个毛都没长出来的小皇帝在诓本王?!   肃王喉头一动,在内心否掉了这个想法。   怎么可能——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其他藩王收到这个消息了没有?   还有,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如果单纯只是跟自己一人这么乱来,那其他的藩王肯定之后会收到消息。   等等——这一切可能都不是玩笑,而是一个局?!   他猛地一扬马头,却不敢停下来。   这个时候再回封地,等于自寻死路。   圣旨上说的清清楚楚,要把军队交给李尚书作为援兵,并且自己不得擅自离开封地。   现在已经离京城颇近,如果再折返回去,必然坐实了自己违抗圣旨的情况。   这他妈的就很没办法了。   皇上乱来,可是除非自己造反,没人敢制裁那混小子。   现在自己也乱来,回去往前走都可能是一条死路,搞不好还有其他藩王和他串通一气,早就领着兵去了封地里,等着来一出瓮中捉鳖。   “殿下?”一旁的谋士不安道:“还往前走么?   肃王抬起头来,看着黄昏中的如血残阳,咬牙道:“走。”   越往前,越能听见依稀的号角声。   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眯了眼睛试图看的更清晰一些。   怎么好像……有很多的军队都在那里。   难道都在等自己吗?   这件事情从爆发到现在,无论是李尚书还是他自己,都没有给自己留太多思考的时间。   听说京城被围困之后,肃王就不敢再拖延时间,毕竟一旦亡了国,皇帝被擒被杀的话,他们这些想过太平日子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可是现在已经能看见京郊的军队了,肃王的心才后悔起来。   哪怕出发之前多想一会——多思考哪怕一炷香的时间,也不会有现在这般进退维谷的情况!   悔不当初!   -2-   两万余人的军队收到了放缓速度的号令声,开始放慢脚步靠近京郊。   肃王御马在最前方行路,一眼就看见了极为奢华而又大气的御驾。   前后有金伞金盖,还有两列仪仗两列护卫,长毯虎皮龙椅一应俱全。   那个年轻人穿着锦绣灿烂的龙袍,正坐在全军的正中间,显然在等待着自己。   什么意思?   肃王愣了下,终于勒了缰绳,缓缓的停在了军队面前。   皇帝他坐在五军之中,自己就算想要接近他,身后的这一溜军队也是必然不可能跟着进去的。   “肃王——”李承勋尚书飞驰而来,伴随着白马的一声高嘶,直接在马上拱手道:“若要面见陛下,还请只身一人前去。”   若陛下是在皇宫之中,肃王也好意思带着马强闯入城,质问下这货到底要搞什么。   可是现在,五军上万人明显都严阵以待,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他感觉是三大营的禁军全部都出来了,怎么可能会容忍自己乱来。   “……好。”肃王咬牙道。   盾兵们整齐划一的分开,露出了一条小径供他们二人策马前行。   待到了那仪仗队前,李尚书从容下马,示意肃王也跟着自己前去。   肃王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两万军队,此刻只强撑着控制好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气势汹涌的大步走了进去。   “臣,拜见陛下!”   他低着头,没有看清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弟。   余光只能扫见,他龙袍上繁复的金线。   “肃王。”   那个年轻人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寒彻。   “朕,什么时候让你来此,拜见朕了?”   虞璁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神情压抑而不悦到了极点。   他算清了这个男人的子嗣,膝下第一代都顽劣不堪不通权术,第二代还都嗷嗷待哺,没几个行过冠礼。   哪怕肃王一族领旗造反,他的宗族也已经被自己亲手一一清算盘剥甚至扼杀,根本就是孤掌难鸣!   肃王没想到这皇帝连免礼平身都不肯说,还把自己存心扣在这跪着。   要知道,他当了多少年的逍遥王爷,何曾跪了如此之久!   陆炳和其他守卫都手执长刀,姿态犹如等待捕食的猎豹。   “臣,听闻李尚书交代,”肃王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说京城眼下被鞑靼围困,已经进入危急存亡之时——敢问陛下,鞑靼何在?!”   他的声音浑厚沉重,咄咄逼人的气势登时彰显出来。   虞璁抬眸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仅此不轻不重的一声冷笑,就足够压倒他极力营造的气势来。   “朕曾想,这国家有难,四方藩王是否会按旨予兵,谁曾想到还真有人违抗圣旨,闯入京畿!”   “朕的谕旨都能视之于无物,你竟然还有脸来责问朕吗!”   下一秒,一圈的侍卫齐齐拔刀,银光四闪,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令人胆寒!   听到刀枪出鞘之声,肃王心里的胆气就已经减半,他发现这小年轻完全不慌不乱,甚至有种要搞自己的意思,只强忍道:“陛下,臣是关切京城安危,不放心李尚书此人真假,才执意带兵前来。”   他要想法子拖延时间,或者设计抽身回到军队里。   这孤身一人进入五军之中,当真是臭棋一着!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奔踏之声,又有一个斥候穿过千军万马,高声道:“报——”   他直接在马还没有停稳的时候就飞身落地,差点栽了个跟头,顺着惯性疾走两步又行礼道:“报告陛下!鲁王的军队还有两个时辰即将抵达!”   “是吗?”虞璁忽然起身,全然没有再与他辩驳的心思:“鲁王带了多少人过来?”   “三万五千余人!”   “好。”虞璁扬起笑容,冰凉道:“肃王锐意抗旨,御前失仪,违逆圣上。”   “斩。”   肃王猛地抬起头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陛下——陛下!”   还没有等他再说些什么,陆炳便面无表情的一步上前,单手就扼住了他的咽喉。   肃王本身膀大腰粗,此刻拼命挣扎着想再说句什么,却完全没法挣开那男人的钳制。   “对了,”虞璁想了想道:“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再用长竿撑着示众。”   不为别的,就为了惩戒后来的人。   皇帝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的在一众侍卫的陪伴下,拖曳着龙袍去收编那两万余人的军队。   肃王只见到白光一闪,伴随着颈部瞬间爆发的剧痛,便再无知觉。   很好。   杀了肃王,不仅可以让后来者畏惧,更方便自己扶持他那没用的儿子上位,就安心的当个草包王爷。   虞璁抬起眼眸,接过了鹤奴递来的喇叭,翻身上马便疾驰至王军阵前,寒声道:“朕,乃大明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万余人登时纳头便拜,兵刃碰撞之声此起彼伏。   “今,肃王叛逆违旨,以下犯上,已被斩首!”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的哗然。   随行的门人和谋士一见这情况,也心知大局已定,将叩首的姿势又加深了几分。   人都是贪的。   他们为了金银玉石,去抄了宗亲的家产。   听说有人为了多得到些财宝,将自己的姑母伯父都能指认为假冒的宗亲,悉数贬为庶人,盘剥干净了他们的所有。   这些人哪怕没有离开封地,也等于将羽翼一根根的拔掉,让自己变成了肥硕却举目无亲的肉鸡。   哪怕他们被诈,悉数交出了大半的军队,也无法再作乱造反。   因为亲信的血亲,早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离散了大半。   整个军队收缴工作,进行了整整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北平附近的八省都或多或少的交纳了大量的军队。   刻意违抗反驳,对皇帝质问甚至出声侮辱的,都已经被砍下了头颅,高高悬挂在三四丈高的长竿上。   而军力甚大,或者温顺有礼的,则如同被招安一般再度向朝廷和天子三跪九叩,安分的交出了手里的兵权。   其实稍微有眼力见一点的,一瞥见那高悬的人头,就清晰了事情的变化。   哪怕是以问罪的姿态赶来,也会以为陛下庆生送礼之由,换上和颜悦色的笑容。   一共来了五个藩王,杀了两个,驯服了三个。   其余没有来的,恐怕还要等一两个月的消息往来,才明白自己中了皇上的计策。   所有的牌都被收了回来,再度被清洗的清清楚楚。   这各地之间,既要有藩王的势力,也要有政府的军队。   他们相互监理,相互压制,才能守卫各地的和平与安康。   虞璁之所以把这些都看作洗牌,就是因为这收缴回来的泱泱大军,还要再分别按照各地的情况重新分配。   不仅是分配军队的多少,管理者是谁,监守者又是谁,都要悉数达到制衡的状态。   从整个八月末到十一月末,所有的将士统领都得到了新的消息。   他们有的被命令从此驻守京中,有的还在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去新的驻地。   但不同的是,他们都听见了新的消息。   ——军制已改。   所有来自各地的高级将领都被拉去分批分等级开会,回来时无一不抱着厚厚的文件,再神情复杂的一层层往下通报。   整个军队的制度改革,如果单纯看文件的话,极其复杂。   但通俗而言,其实就是三件事情。   一,改良五军都督府的责任制和分权,也同样以此改掉全国各地的都督制度。   给予他们率领本部军队的权力,给予他们更加宽松的指挥权和任免权。   这一条被王守仁为首的文官仔细斟酌框定,让他们既被制衡的无法以权谋私,被其他机构严密的监控,同时在作战和使用兵法上更加自由,遇到紧急情况也可以更快的出兵应急。   二,增设荣誉制度,每三年层层评定表彰,设全省、全国标兵模范,给予高度的名誉和财物奖励。   除了表现优异可以得到嘉奖之外,但凡是军人,全家都可以得到赋税的减免,只用交役银,不用再行徭役,而且役银的份例也比常规百姓要少许多。   屯田制更加动态而因地制宜,严格管控军队抢占民田的情况。   在无耕种任务的情况下,但凡参与公共设施建设,如修建水渠、河道、建筑等事物时,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对应的酬劳,并且也视之为履行军务。   这第三件事情,就是增饷和反腐。   虞璁相当机智的想到了一个抽调法。   每年他都将自己亲手做个签筒,亲手抽不定数量的木签,再安排暗使去指定地点查访军情。   如果说查到了贪赃枉法甚重的情况,会采用上下连坐制度,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越随机,才越让那些军官们人心惶惶。   他们当中,早就有人听说了巡农使的神出鬼没,也听说了朝廷现在反腐力度不断加大的过程。   正因如此,当军队里也开始施行类似的制度时,竟然有很多人高呼万岁,终于了了心头之恨。   陛下,终于还了他们一片朗朗乾坤!   -3-   军队驻扎在京城之外,十几万人等待着被调遣和重新分配。   与此同时,虞璁设立了一个新的设施,那就是匿名箱。   匿名箱一共有四种,木箱是处理普通千户之流的,铜箱用来状告五品以下的将领官宦,而银箱则用来弹劾五品以上的重要人物。   还有一只被漆成红色的箱子,被安放在了京城各处人流量大的地方。   前三种箱子不定时的下发,并且在京城中出现,知声堂里亮相,还被下发到各军营之中,进行新一轮的传递。   一封封告状信被塞进去,甚至连入口都被堵住,根本无法再往里塞。   而红色的那只箱子,是针对大理寺之流的反腐机构的。   虞璁知道,这些信件必然需要大量的分流和重新审核,肯定有许多重复和无效的信息。   也有可能有人趁机诬陷乱告,就为了把水搅浑。   ——可是,国子监那边修书的几百号人,这不刚好闲着呢嘛。   资源的充分分配和利用,就可以有效推进行政的进度。   到了十二月初,所有军队都已完成了基本的重新分配,和制度学习,开始各自返回他们或新或旧的归属地。   而在这个时候,反腐反贪的结果也进入第三轮的筛选和查证中。   什么叫打一棒子再给个胡萝卜呢?   你锐意向上,就给你丰厚的俸禄和足够荣耀的光环。   你鱼肉百姓,那就直接薅了头衔和家底,从此不得翻身。   往好处走,就有无尽的好处。   往坏处走,就会被公示出来,被千万人唾骂如过街老鼠。   如果不在加薪加赏加奖金的基础上反腐,那完全是在给自己挖个坑往里跳。   虞璁想到这心思一动,回头又好好奖赏了一番自己最亲信的几个臣子。   陆炳猝不及防的领了一笔奖金,此刻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却也暖了许多。   就连佩奇的晚餐都多加了一块肉,小家伙吃到肚子圆鼓鼓的,索性跳进太液池里,给皇上叼了只大白鹅权当报答。   皇上看着这肥鹅想了半天,索性叫黄公公拿来梅子酱,三人又是搓了一顿烧烤。   在九月之际,翘首等待消息的藩王们终于得到了自己被诈的结果,还得到了新的一令。   ——贺寿之礼,不得盘剥民脂,当抽成明誉令之半,附各府玉牒,悉数送京。   那个深居京中,素未谋面的帝王,终于露出了他的手腕。   第一步,是给他们充分的权力,去杀宗亲,还田产,得财宝。   第二步,是假借军情收割军队,重新分配和严整纪律,用一次次的会议让各地的将领都更加心忠朝廷,而不是他们那些藩王。   第三步,就是把这些已经被折断羽翼的藩王,全部都搜刮个底朝天。   这皇帝的生辰,是在九月十六。   不光要百臣贺寿,藩王们也得给礼物。   这圣旨简直说的明明白白,不许朝贡来自民间的东西,你们抢了多少好处,都得分一半给皇帝,还得备上清剿前后的玉牒,说清楚自己都干了什么。   藩王们哪怕有一两个早就防了这一手的,也明白现在大势已去。   每轮的改革和谋策之中,肯定有明眼人能把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他们只保得住自己,却不能拦住那些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蠢人。   虞璁这生日一过,就过到十二月份了。   这小皇帝如今混的跟黑社会老大一样,不仅明着抢,还腿都懒得动,直接让那些藩王们自觉送过来。   北平的禁军已经扩充到了十万人精军,那些个病弱老残的都被遣散送归,根本没有挽留的意思。   军籍如今仍旧保留,但在服役完指定年限以后,就可以申请退出。   当然这个朝廷批或者不批,还是看整体军备的情况的。   三人组奔波来回整三个月,就连陆炳都不得不认识了不计其数的各种将领,现在做梦都在开会。   虞璁嗓子发炎了几次,动不动见面接见一群人到眼睛都酸了。   要不是豹子越长越长,毛越换越勤快,也没啥能中间取乐的事情了。   佩奇虽然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啥,但是能够明显感觉得到,主人给自己梳毛挠下巴的频率与日俱增。   有时候来乾清殿的人太多,他还会特意把自己抱着和他们聊天。   一群人瑟瑟发抖又不敢反对,还不是匆匆说完了就跑,哪里敢套近乎。   这十二月一到,眼瞅着又要过年了,皇帝也总算进入了半休假的状态。   首先文武百官都调教的差不多了,其次藩王和军队的事情也搞定了。   总算不用跟人打交道,而是要锐意强建,备战未来的北伐了。   于此同时,三样事情也接踵而来。   第一是望远镜和眼镜开始四处传播。工部有意把炼造玻璃的配方在知声堂工部,果然又养活了一批没饭吃的流民,让他们加入各处的工匠铺子,开始为老百姓们造玻璃。   第二,便是军火和兵器的两轮改革和定型完毕,无论是手铳的发展还是火炮的修建,都因为资金的充足和管辖的严密茁壮发展,眼瞅着就比从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既然准头好了不少,而且无论是稳定性,填装速度都有明显的改良,那么这个图纸基本上可以应付现阶段的要求。   皇帝在听说这事儿的时候,那叫一个开心啊。   这图纸和火药比例调整进阶了,兵工厂也建在旧城墙的外头了。   北京城还在重新规划之中,城墙到底建多高也没有想好。   但是兵工厂一建好,虞璁就连忙叫了许久不见的赵尚书,两人再去一趟这新地方。   赵璜知道这最近三个月里的新闻,许久都没去叨扰皇上。   这乍一见,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去年还笑容青涩的年轻人,如今像是璞玉被打磨抛光,既沾染着明玉的温润,又能看出他坚韧而又沉稳的气质来。   短短一年,竟然成长了如此许多!   更重要的是,由于大量的运动和锻炼,他现在身材更为颀长,不仅皮肤有光泽了许多,整个人也带着熠熠的朝气。   当真是盛年啊。   赵璜看着皇上这样的兰芝瑰姿,由衷的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天天做五禽戏了。   这老祖宗留下来的延年益寿的法子,当真是妙啊。   他们两人策马前行,在兵工厂不远的地方,看着数千工匠在搬着原有的东西,准备往里面迁移。   这兵工厂也是石材结构,不仅有四层之高,而且结构讲究,空间非常的大。   这遥遥一望,都有种看见某个企业的感觉了。   虞璁之所以吩咐他们把兵工厂造成砖材的石制结构,就是为了让它不会被一把火全烧完,在消防和取水方面也格外讲究。   一旦这里发生着火的情况,也会有专人在半柱香内灭火扑沙,尽可能的挽救情况。   当然对于人员进出的限制和监管、各种对应制度的树立,这儿就不用再赘述了。   “陛下。”赵璜看着这极为气派的兵工厂,由衷的感慨道:“有了这新的地方,匠人们想必也能大展拳脚,为禁军造出更好的铠甲和火炮出来。”   虞璁吹着清新的秋风,接过鹤奴递来的新鲜柿子,咬了一口慢悠悠道:“朕今天过来,是为了给你带个好东西的。”   一听说皇上又要出新注意,赵璜眼睛都亮了。   怎么感觉这货都开始摇尾巴了……   虞璁轻咳一声,又啃了口柿子,从容道:“这个东西,叫流水线。”   “流水?”赵璜懵了下:“这附近确实有一条河。”   “你这呆子……”虞璁噗嗤一笑,翻身下马道:“赵庭实,带朕去里头转一圈。”   这兵工厂虽然场地很大,但是分的颇细。   无论是盔甲的制造,还是火药的试炼与填装,都全部有各自的归属区域。   由于现在只是房子盖好了,但是车间里各个器械的搬运、火窑的建设还没有开始,真正试运行都得等到明年的三四月份左右。   “你看这一副铠甲,肯定得有十几道工序吧?”虞璁任由赵璜带路,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何止十几道,如今这锁子甲被升级改良为锁星甲,不仅能防护箭矢之伤,还针对骑兵的勾刺有额外的针对防御,哪怕是三棱倒刺划过来,都可以减损极大的皮肉之伤。”赵璜说到这里,由衷的自豪起来。   “自从陛下遍施恩泽,让工匠们吃饱穿暖,这无论是效率还是做工,都已经精进了许多!”   “三十几道工序?”虞璁噗嗤一笑,示意他站定,看着这一溜的长桌:“所谓的流水线,就是弄一条这样极其长的履带,备至固定的滚轮,让零件什么的可以一一的传送而去。”   “传送?”赵璜没跟上他的思路,茫然道:“为什么要传送?”   “所谓流水线,又叫做装配线。”   正因为如今军力扩张至十万人,而且铠甲和装备都要全面更新,所以更需要批量的生产。   虞璁严肃了眼神,认真的解释道:“这装配线,便是让皮带伴随轴承运动,带着东西一处处的走,走到特定的某一处,就有人帮忙穿针引线,又或者拼接锤凿。”   “一处一处分工明确,哪怕是三十道工序,每个人也只需要完成自己负责的那一道,无论是效率还是质量,都可以精进许多。”   这个东西,一个是给予了完整的工作节奏,第二是固定了工人们的工作场所,让他们减少跑动和寻找材料,要什么都直接从旁边的流水线拿放,可以极快的完成过去要几个时辰才能做好的东西。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流水线可是两百多年以后才出现的。   如今拿来进行工厂式的发展,那对于不是大字的蒙古人而言,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科技碾压。   虞璁说完了许久,赵璜还愣在原地。   他想了半天,只怔怔道:“如此一来,真的能加快许多么?”   “这可是朕想了几个月才确定的法子。”虞璁懒得编什么天神授意的童话,只坦然道:“你且试试吧。”   无论是盔甲的编制和配件装饰,还是火枪的零件统一制造和构建,如果能有流水线的加持,那都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批量生产’。   “遵命。”赵璜郑重作了个揖,认真道:“过年之前,臣定仿制一条如陛下所言的装配线,看看效果如何。”   至于这第三件事……   “陛下。”   “怎么了?”   “臣听说,这胡宗宪和俞大猷,已经抵达京城了。” 第44章   虞璁想了许久, 也没记起来俞大猷这个名字到底在哪出现过。   他记得胡宗宪,记得戚继光, 脑子里对这个名字有本能的互动感, 但是毫无印象。   从兵工厂回了皇宫之后, 他吩咐鹤奴去端碗热粥来,自己就着小菜点心用了些膳食, 又开始思索些有的没的。   鹤奴见他似乎心情不错,试探着开口道:“其实今日, 那位名唤俞大猷的人,已经托人来递过折子了。”   “哦?”虞璁好奇的抬眸道:“这才刚来京城,就想着见我么?”   “说不清。”鹤奴神色略有些奇怪:“其实礼部已经安排了会面,大概要等个四五天, 先把他们安顿下住处之类的再说吧。”   “但是他还托人送了一本自撰的书来, 听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转交给您。”鹤奴起身拨亮了烛火,眨眼道:“陛下要看看么?”   “叫什么?”   “《洗海近事》。”   没听说过啊。   虞璁如今吃饭也没微博美剧可以刷,索性看些书本折子, 此刻点了点头,示意他把东西拿过来。   这册子并不厚,但明显是他一人所撰, 左右翻了两眼,竟然都是用兵之法。   虞璁严肃了神情, 一面叼着酥脆的虾饼,一面开始看他写的序。   这个人写东西,完全不按套路来。   古代的兵书很多, 自己闲着无聊也翻了不少,但是那些兵书策论大部分参考的都是前代的战役或者各种经验。   可是这位仁兄可不一样……他参考的,是易经。   所有的纵横捭阖,生杀逃追,都与易学中的种种玄秘相结合,又延伸出无穷的深层次问题来。   这个晋江人虽然只有二十六七岁,但无论是思考的战略视角,还是看待问题的角度,都远超于寻常层次的人。   皇帝一开始看的还有点跟不上思路,本身四书五经里就没怎么读易经,也确实整不明白那些个乾坤罡煞的东西。   但是他越想越觉得熟悉,直到整本册子翻完,记忆里才终于跟电路接通了一般。   俞-大-猷!   传说中的 “戚虎俞龙,杀贼如土”,戚就是戚继光,俞就是俞大猷啊!   虞璁一拍脑袋,猛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之所以这位老兄在自己的脑子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这辈子都不得志,本身并不是个当官的料子。   明朝在崇文轻武方面,跟宋朝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武功兵法学的再好,不会在官场里搞人际关系,就永远都得不到重用。   也正应如此,后人更多的知道那老油子胡宗宪,却不清楚这看似籍籍无名的俞大猷。   他的一生,是“四为参将,六为总兵,两为都督”,是“七次屈辱,四次贬官,一次入狱”。   单纯论做人之圆滑,他确实不如戚继光,屡屡得罪人而无法施展抱负,过得相当憋屈。   但是据说,这戚继光和俞大猷可比试过一次。   戚继光作为武道宗师,使得是刀法和长枪,最得意的就是杨家的六合枪。   而这军神俞大猷用双手长剑之法不仅打败了少年英才戚继光,当年南下抗倭的时候路过少林寺,把人家武僧都打到心服口服。   ——为此老方丈派了两个和尚跟着他学艺,三年才归。   后来这个猛人还写了本《剑经》流传于世,虽然名字叫剑经,打开一看却是剑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皇帝拿着书左看右看,虽然还是死活没读明白,但是明显坐不住了。   鹤奴是个何其精明的人儿,此刻只笑道:“要不,现在就把他叫来?”   “好!备好茶!”虞璁一琢磨,索性让他把晚上的会议给推了,认真道:“把胡宗宪也叫过来!”   餐后的水果点心一用,俞大猷和胡宗宪二人就一齐到了殿外候着。   虞璁示意给他们两备好热茶,自己又要了杯甜甜的牛乳茶,这才心满意足的继续加班。   一旁在窝里趴着佩奇嗅到了奶香味,开始不安分的摇尾巴。   “给它也倒一碟。”虞璁吩咐道:“让他们两进来吧。”   单纯论年龄,胡宗宪现在可只有十八岁,比俞大猷还年轻许多。   但是打那二人进殿起,虞璁就明显觉察出不同来。   俞大猷是普通人家出身,估计对皇家的那一套礼仪也是临时学的,进门的脚步又急又快,明显是个躁性子。   而胡宗宪与陆炳有相似之处,本身是锦衣卫世家出身,虽然骨子里就沾染了武将之气,但是脚步沉稳,眼神平定,不会左右乱看,明显是早已心里有数了。   单纯论成熟程度,这年轻的胡宗宪可能还胜过他一截。   虞璁从气质上都能分辨出谁是谁,他现在开会和接见之类的事情早已相当熟练,自然又是老话常谈,再和他们二人寒暄几句。   行礼之时,胡宗宪步骤从容,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而俞大猷虽然记得住种种细节,却也能看出来僵硬而生疏。   到底是家学渊源啊。   待二人坐下,又大致了解些情况之后,虞璁想了片刻,开口道:“你们二人如今高中寻仙考,和状元应当是同一个待遇。”   “那么,是入学修深,还是为官历练,你们想选哪一个?”   寻仙考文理二科一共选拔了十人上来,各个都是极好的人才。   但是只有第一名,才有资格面圣,并且选择自己的去处。   虞璁之所以这么定,也有一定程度是公务繁忙,实在没有精力去认识和照顾好每一个人。   既然给了你们选拔与跳级的权力,后面能混的如何,都看你们自己了。   胡宗宪沉思片刻,才斟酌道:“回禀陛下,不才想入学国子监,待深究学问之后,再为国尽忠。”   他这一步,确实有家里人的叮嘱。   这京城可与徽州那边不同,无论是三司五寺七部的种种人事关系,还是上下往来,党派争斗,自己都一概不知。   此刻如果能进入国子监,静水流深做长久打算,自然方便自己观察上下,靠父亲之名更好的结交人脉。   俞大猷听完胡宗宪的想法,只嗤笑一声,抬手抱拳道:“皇上,草民也不会别的,只想去打仗!”   嗯?   虞璁心想这果然是兵痴啊,就知道打仗打仗,官都懒得当……   他垂眸敛神,不轻不重道:“可曾带过兵?”   “只带着少许人演练过,还未考个武举人什么的。”俞大猷别的方面一窍不通,一提到与打仗有关的事情,脸上立马就洋溢出兴高采烈的神情:“草民想跟着陛下,去打那些蒙古人!”   俞大猷这话一出,虞璁和胡宗宪都齐齐变了神色。   这出兵之策,他怎么会轻易就说出口?!   何况这种机密的事情,明明只有少数的高级将领才知道,并且签了虞璁亲自起草的保密协议,密不透风,如何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果然对人事一窍不通。   虞璁冷淡了几分神色,开口问道:“你如何这样想?”   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件事。   “都是草民算卦推出来的。”俞大猷压根没管旁边还杵着个胡宗宪,自顾自的开口道:“得知高中之后,草民为陛下算了两卦。”   “为何是两卦?”   “一卦卜江山,一卦算帝意。”俞大猷的脸上,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热情与天真,他压根没注意胡宗宪连告辞的心都有了,继续大嗓门道:“这两卦都为第四十二的益卦,乃大吉之兆!”   虞璁心里松了口气,知道机密消息不是自己人那传出去的,只略缓了神色,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问道:“具体呢?”   胡宗宪见陛下并没有避让自己的意思,忽然心里一动,颇有种极好的预感。   如果真的如这个莽汉所言,今后陛下会御驾亲征,极有可能讨伐蒙古,正是用兵之时。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良臣明将相助。   陛下既然放任自己在这听着,有可能也有相中之意。   “这第一卦乃益卦初九——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俞大猷生怕他听不懂,补充道:“意思是大吉大利,并无灾祸,因为百姓努力工作,加快了工程进度。”   也就是说,这天下都在积极的推进着改革和新制度,无论是一条鞭法的实施普及,还是那军纪军规的实行,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虞璁虽然不太信玄学易经之类的东西,但本身自己能穿越过来也很反科学,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而这第二卦,乃益卦六四,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俞大猷说到这,捂着头嘿嘿一笑,解释道:“草民也不知道要算多久,就定了个五年。”   “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原意是东征胜利后,班师回来的路上报告周公成王有命,把殷商遗民处理好有利。”   俞大猷咽了口唾沫,都顾不上喝茶,继续道:“这一卦,乃是强风配快雷,声威增长之大象,具体推算不提,却可见兵师征讨而无往不利!”   虞璁心里一定,算是被玄学安抚了些许,只随口问道:“那你怎么觉得,朕也会随军而去?”   “所谓益卦,乾为天为刚为健;震为雷为刚为动。”俞大猷不假思索的开口道:“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必有所得。”   “若要兴师定师,振奋士气——莫过于御驾亲征!” 第45章   虞璁沉默了一会儿, 心想这还真算的挺准。   要不你再给我算算生辰八字,看我能活多久?   他轻咳了一声, 并没有评价有关这判词的任何细节, 只平稳开口道:“你要知道, 既然你没有用兵的经验,朕便不会轻易的任命你为武官。”   俞大猷嘿嘿一笑, 点头道:“这倒是不假。”   这汉子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本身也没什么坏心眼, 只是太率直了些。   在朝廷里,最忌讳的便是这一点。   大家都在打牌,都在藏着自己的盘算和心思。   你这样大大咧咧的把底牌全都亮了出来,也难怪会被算计一辈子。   虞璁虽然清楚每个人物的命运, 却不可能照顾影响他们每一个人。   何况有些话, 现在跟他直白的讲清楚,他也未必能懂。   只能说日后尽力护着他,多的不一定能做到了。   “陛下, ”俞大猷想了一会,再度起身作揖道:“草民并无经验,这一点不假。”   “但是草民精通棍术刀法, 又将兵法细读吃透,自以为差不到哪里去。”他说着话的时候, 眼睛里都带着火热的赤诚:“敢请陛下准许草民去冲锋陷阵,定然会不辱使命!”   这又是自我吹嘘又是打包票的,听得胡宗宪心里一愣一愣的。   都是等同于状元般的出身, 怎么这人跟个草包似的,嘴里就没点谱。   虞璁瞥了眼胡宗宪的脸色,心里哭笑不得。   这两货,将来搞不好得吵起来。   原本是召见二人,现在变成了俞大猷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小胡同学还真的是性子颇好,一看就早早的接触过人情世故。   单是今天看俞大猷这么说话,都能知道他将来得一路的得罪人……   “那朕就明说了。”虞璁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来年四月前后,有场小仗要打,你先去执罡军那里报道吧。”   到底是让你当将领还是士兵,暂时还不太想定。   这俞大猷哪里在意自己有没有封官,一听说有仗可以打,立马脸上就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来。   胡宗宪见这厮终于不折腾了,暗中松了口气,准备自己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对了陛下!”俞大猷又抬起头来,认真道:“臣有一个老师,当称是文武全才,不输于阳明先生!”   自己还没落定就急着举荐他人,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了……   虞璁听到王阳明被拎出来对比,不由得动了念头,索性惯着他道:“谁?”   “今年的会元,唐顺之!”俞大猷跟哈士奇似的,就差摇尾巴了:“他文武不输辛弃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了!”   会元?   大概是搞自主招生太久了,虞璁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会元是什么。   解元是乡试第一,会元是会试第一名,状元则是殿试第一名。   嘉靖八年正巧是会试之时,又碰着了寻仙考在京城和试点几省的展开,对于虞璁而言,还真是头一回。   他当时清楚,这靠四书五经的科举制度必将被重改,自然对这最后一次旧举不太上心。   何况自己也是头一回殿试,稀里糊涂就顺着流程走完了。   但是!   今年的主考官,可不是张璁,而是杨慎啊!   能过杨慎的法眼,拿到会试第一的,想必文采不差。   能够教出俞大猷这样的怪才,武功比他还好的,肯定也相当牛逼了。   虞璁这么一合计,越发觉得自己漏了个好苗子,直接问道:“他现在在哪?”   不对,这既然是老法子考试上来的,现在应该就在国子监呢吧。   “听说在兵部,不知道是什么官。”俞大猷咧嘴一笑道:“这刚进京城不久,还没见着人呢。”   嗯?刚考上来就进兵部了?   虞璁感觉哪里不对,心想回头得问问杨慎,又习惯性的随口问道:“多大年纪了?”   “二十二,快二十三了吧。”   胡宗宪正在喝茶,差点没喷出来。   俞大猷你都二十七了,拜个比你还小的师父,不合适吧?   “朕知道了,唐顺之是吧。”虞璁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消停会了。   胡宗宪毕竟还年轻,虽然应答有度,还对倭寇之乱颇有见解,但确实还需要历练沉淀一番。   君臣三人简单聊了会儿才散,没过多久,陆炳就回来探望虞璁了。   他心知皇上天天忙的只有晚上才有功夫,又喜欢自己,每次一见面就忍不住笑,索性放宽了内心的拘谨,多来乾清殿里走走。   如今的陆统领已经率领了执罡军和锦衣卫,一时间风头无量。   原先梦魇护驾的事情也渐渐改了口风,说陆大人武功极高,只有他在皇帝才能放心睡觉。   虞璁想着之前俞大猷花里胡哨的一通夸,忽然起了好奇心,问道:“阿彷,你会武功的吧。”   陆炳怔了下,只点了点头,不多解释。   这中国古代的功夫,虽然没金庸古龙里那么神乎其神,但确实有过人之处。   虽然现世里有很多江湖骗子,也确实顶着太极的名头被自由搏击教做人,但是虞璁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你,都会什么?”   陆炳想了想道:“都会一点。”   虞璁索性不再盘问,只唤道:“鹤奴,你把殿里这几个椅子搬开,再取九节鞭来。”   不过一会儿,鹤奴不知从哪捧了泛着银光的钢鞭来,在递给陆炳之后就相当自觉的缩墙角里,生怕被扫到。   所谓的九节鞭,并不是长长的皮鞭,而是类似双节棍的加强版。   五个铁环相扣时宛如梅花,冷硬的钢铁泛着寒光,看起来便杀伤力极强。   虞璁看到这玩意儿时心里也有些犯怵,有点想和鹤奴一起缩墙角里。   他心想要是敢打着我你就完了,一边强装镇定道:“试试看?”   陆炳略一点头,突然就一抬手腕,只听见钢鞭与石阶相撞,瞬间爆发出一声又脆又亮的声响,整个人登时行云流水的便动了起来。   平日里的他沉如磐石,也就在床上会动几分情态,此刻简直如换了个人似的,从每一节骨头到身姿都灵动自如,又绷着恰如其分的力量。   长鞭一抡一扫,便如同银鸟遥相追逐般乱了光影,陆炳腿肩背膝或抬或弯,整个人顺着鞭势抬袖回身,在银光闪耀间淡定自如,又透着几分对力量的恣意控制。   他的步法沉稳有度,抬袖回眸从容不迫,鞭花如轮如串,又收放自如若迎风回浪的长龙,在肩侧膝前或横扫翻滚,或高扬舒展。   直到又是啪的一声亮响,九节长鞭如群鸟归巢般齐齐收回入掌,陆炳略一折腰,依旧如从前般沉默安静。   皇上被这一通才艺展示看的有些懵,心想自家男人果然是骨骼清奇啊,连这都会……   “别的也会么?”   陆炳微微点头,神情不骄不傲。   虞璁忍住上前吧唧他一口的冲动,心想以后没事儿可以让他把十八般武艺刷一套,也算是课间娱乐了。   鹤奴原本缩在角落里,这一刻也看的有点懵。   陆大人当真厉害啊,这一套下来,连旁边的蜡烛都没有被扫倒。   “来来来,坐下来喝茶。”皇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接了鞭子招呼道:“咱们仨好久没聚一块,来聊聊天啊。”   虞璁这一接,心里又是一惊。   这玩意儿真有点沉——自家心肝儿体能是真不错啊。   三人拿了糕点水果,边吃边聊,席间虞璁听着鹤奴逗趣讲笑话,隐隐约约又想起来了什么。   很多事不是他看史书的时候没过脑子,是细节太多,一时半会不可能全都蹦出来。   自打见着这俞大猷之后,他就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印象这么深。   想来想去,这呆子也被陆炳救过。   这大明朝里尔虞我诈不少,率直爱得罪人的也不少。   前有徐阶冒犯张璁,后有被拍成电影主角的沈炼。   这俞大猷因为被胡宗宪甩锅入狱,还被嘉靖帝剥了世袭荫庇的特权,要不是陆炳用钱财贿赂严世藩,让他去大同戴罪立功,还真没后头的那些事。   虞璁喝着茶抬了眸子,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那沉着平静的陆统领。   他依旧长眉寒眸,薄唇微抿。   哪怕在床上也一副专注又隐忍的神情,性感到令人沉迷。   同样是他,救了直言犯上的徐阶,救了痛哭流涕的杨慎,救了这不知圆滑的俞大猷,救了许许多多个能救下这大明朝的人物。   历史中的嘉靖帝喜怒无常、暴躁嗜血,动辄大开杀戒,连宫女们都难逃一死。   可是陆炳可以游走在刀剑之上,既安抚帝心,又能不动声色的暗中使出援手。   除了夏言被杀之事与他有关之外,几乎再无污点。   陆炳见皇上一直瞅着他,略有些诧异的也回望了过去。   鹤奴察觉气氛有点暧昧,悄咪咪的闭嘴,溜去东殿陪黄公公看月亮去了。   虞璁与他的目光相接,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这辈子栽在你的手里了。   他凑上前落下一吻,起身拽了他的袖子往另一边走。   “陛下,什么事?”   “侍寝。” 第46章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 不仅是皇宫内外热闹不少,后宫里剪窗花的绣新鞋的也一派和气。   虞璁这回早有准备, 吩咐大年初一不必送什么礼物来, 三品以上的高官都自己带一张福字来, 回头给太监们张贴挂着,就算是尽了心意。   在最后的一个月里, 各方面的喜讯也在接二连三的传递。   首先是农耕方面,由于减税之类的消息还要扩散, 具体实施得等明年,但因为良田的大量回收和重新投放,导致了税收所得涨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   由于一条鞭法推广的早,已经有附近几个省市用役银上缴, 也是相当不错的好事儿。   海禁现在只少些解禁了些许, 南京造船厂那边还得等两年才能出货,但总的来说又慢慢恢复了基本的贸易,只是管控方面还很严格。   其次在藩王之间, 大概是眼瞅着那几个大族都前仆后继的或倒下或归顺了,皇上一开口要生日礼物,还不是老老实实的都交了出来, 生怕他老人家再来一出杀鸡儆猴。   听说新年之后藩王轮番来京朝觐,个个都安静如鸡, 在皇上面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大学终于确定了全部的图纸和规制,准备年后正式动工。   公交车新增两条路线和十辆新车,为社会福利作贡献。   云禄集眼瞅着就发展的规模宏大, 听说附近已经有小规模的工坊了。   最可喜的,就是大量的人口流动入京。   这些,统统都等于在给北平注入新鲜血液啊。   虞璁之前率兵清干净了附近一带的山贼土匪,百姓们听到消息之后,也纷纷放宽了心,更加频繁的往来走动。   这路引一取消,不光是商业发达了许多,各省之间的消息往来更加灵通,进一步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和贸易。   于此同时,三道诏令再度伴着年关发了下来。   赠当朝首辅杨一清,太师之荣。   兼封经部尚书王守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之位,赠太保之荣。   赐兵部尚书李承勋少傅之荣,初授资善大夫。   这一套下来,又如去年一般,让人一时议论纷纷。   杨一清王守仁自然没的说,无论功绩能力,还是整整一年里尽心尽力的作为,单说他们两改革的赋税制度,就等于给全天下的老百姓卸掉重担,缓一口气。   就赋税改革这一件事,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第三个人,还真就得说道说道了。   这资善大夫,是给文官的封赐,虽然说给李承勋没太大问题,可毕竟他是个身兼武将的人,这等同于在抬高武职的地位。   李大仁如今都快五十七了,虽然荣宠无数,但是也明白这其中的不一样。   皇帝,他想要动这明朝百年里,文重武轻的局面。   新年一过完,高头就下了一道命令,让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通读徐阶的《再论宋璟劝赏郝灵荃之策》,并且交三千字的心得报告上来。   这命令一下来,文官们全炸了,武官们都乐了。   这事儿还得从宋璟是谁说起。   宋璟是谁呢,辅佐玄宗立开元盛世的唐朝明相,弱冠之年中了进士,一生励精图治,是唐朝四大贤相之一。   《开元天宝遗事》中都曾夸他,说宋璟为宰相,朝野人心归美焉。   这么一个大人物,在为官期间干了一件事。   当时后突厥的霸主迁善可汗·默啜带着他们的族人为害一方,是唐朝边防一患。武则天还在位时曾立了重赏,说取他首级者可受封诸卫大将军。   后来玄宗继位了也多次强调,此诺依旧算数,赶紧把那祸害解决了吧不然大唐真的药丸。   结果这可汗的脑袋还真就被一个拔野古牧民给砍了,还献给了当时的一个小军官郝灵荃。   这按照道理,不管是封赏那个牧民也好,还是封赏帮拔野古部落训练军队的军官郝灵荃也好,总归得有所表示才对。   结果这一代明相宋璟就出面反对,变着法子劝这唐玄宗别赏别乱来。   他的原因非常简单:这样会让天下的能人士子都不务正业,只想着妄开边衅,弄得战火不止。   最后,这郝灵荃只得了个小小的郎将,最后怮哭而死。   关于宋璟干的这事儿,白居易、司马光等人纷纷点赞。   而徐阶写的这封折子,则义正言辞的将宋璟大骂一通,虽然侧面肯定了他的种种功绩,却也毫不留情的指出了这一点。   在此事之后,唐朝的军队也在逐渐走向衰亡,最终国内爆发寇乱而无力镇压,从此一蹶不振。   当然唐朝完蛋这事儿跟宋璟没有主要联系,但是徐阶的这封折子一被翻印传阅,那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听说徐府连着十日紧闭大门,他家仆人上街买东西都会被猝不及防的砸臭鸡蛋。   虞璁坐在乾清殿里看了眼递上来寥寥无几的心得报告,心知这帮文臣们还没有驯够。   自己来这一出,确实是又在挑战他们早就固化的三观,还把少数人的偶像宋璟给冷嘲热讽了一通。   这无异于当今去流量小生的微博下面发些违和的言论,不被拥护者喷到死都不错了。   但是这件事,根本上和所谓的守信不守信无关。   宋璟他维护的,是文人集团的利益。   文人集团可不管你大宋朝大明朝要征讨何处,要平定何乱,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持整个帝国的平稳运行,其他的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秉持着这种强行和稀泥的态度,宋璟才让唐玄宗寒了广大将士的心。   ——哪怕你拼死拼活的去万军之中把敌军将领的首级带回来,也未必能讨得到好处。   虞璁想要军事上的强大,就必然抬举军功,但还没等他想出法子来如何教训这些又开始拧巴的文臣们,一个人的折子递上来了。   这个人根本不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却义正言辞的谴责了徐阶媚上妄言之罪,还苦口婆心的劝陛下回心转意,用词遣句的功夫相当不错。   想来内阁也是存心想让皇上看见,才放了这个正七品兵部给事中递上来的折子。   虞璁一行行看完,瞥了眼落款。   夏言。   嗯,这很夏言。   虞璁闭上眼睛深呼吸,心想自己怎么就把这位爷给忘了哟。   夏言按照常规剧情,会因为嘉靖七年的议礼之事上位,然后开启他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的道路,而且他会斗掉张璁,成为第二轮党争的继承者。   问题就在于,皇帝在嘉靖七年的时候穿了。   不光穿了,还把那些祭祀日月的破事都统统放下,开始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了。   所以给事中只能继续做给事中,压根没有他上场唱戏的机会。   虞璁因为读完了明史,把夏言传看了三遍,对这号人物还真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当年明月的笔下,他是忠直心软的良臣,最后被严嵩这个王八蛋给弄死,要多惨有多惨。   但是在明史之中,这就是个作精,只有作这个词才能准确的形容。   正所谓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露就泛滥,夏言这个人不光好大喜功,主动让皇帝给自己封个莫须有的‘上柱国’称号,得宠的时候疯狂上班迟到不干活还作妖,失宠了又哭泣涕零求安慰,跟皇上简直像小两口似的分分合合好了又崩。   也就嘉靖帝这么宠着他,才惯得他为所欲为不要脸。   这夏言进进出出三四道,升了被贬贬了又升,跟什么忠直进谏都扯不着关系。   ——领导开会你都敢不来,真的是不要命了好吧。   所以虞璁看完了夏大人的一长串迷之画风的事迹,又跑到明朝来当皇帝之后,发自内心的拒绝这货的上位。   首先严嵩不在了,其次朝廷的党争也被自己控制了,张璁没法弄死弄走杨一清,还被自己收拾的老老实实的,那真没您夏大人什么事儿了。   没想到自从这事开始之后,夏大人生怕皇上看不见自己发来的折子,又连着写了好几封,全都被内阁的人揣着私心给送了过来。   毕竟现在取消了早朝,他连被射一脸动脉血的机会都没有了。   皇上沉默了整整十天,几乎所有文官都以为这次总算争了口气,搞赢了皇上一次,终于能私底下弹冠相庆乐呵乐呵了。   只有杨慎徐阶之流憋着笑,面上毫无表情。   一般来说,皇上要是憋着什么事能憋个五天以上,那绝对是又要搞大事情了。   第十天一过,诏令就又发下来了。   第一,执罡军今日便将北上奇袭哈喇慎部落,边关前后加强防御,不必增援。   第二,派以夏言为首的十名文官随军北上,记述每日见闻,不从者斩。   你们这些看起来言之凿凿的文官,大概从来没有感受过,   什么,叫战争。 第47章   夏言是在睡梦里被拽起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看清谁闯进了自己的家里,双手就被直接束上。   抓他的人似乎对文官们破口大骂的那一套非常熟悉, 还直接塞了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呜呜——”   他被套了个麻袋, 直接被扛起来带走, 一路上天旋地转还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自己触怒了皇上,就这样被杀人灭口了?   夏言终于想起来了些什么, 心中痛骂了一声昏君,两条腿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的双脚终于能落了地。   身边好像也有类似呜咽的声音,搞不好是同样落难的臣子。   下一秒,伴随着刺眼的光亮针扎似的冒过来,他身上罩着的麻袋被猛地取走, 手腕上缚着的绳索也被利落的划断。   由于在昏暗中呆了太久, 哪怕现在满心想逃跑,他也睁不开眼睛。   高堂左右的兵官都握紧了佩刀,十个文官揉着眼睛各自缓了过来,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陆炳穿着官袍,金钱豹补子栩栩如生,只接了沈炼递来的茶, 不紧不慢的抬了眸子。   夏言一看见他身上的武官补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搞不好今天这脑袋就断这儿了!   其他几个文官原本想动怒大骂, 一瞅见这前后左右带刀的侍卫,再瞅瞅身后紧闭的大门,好几个当时就软了腿脚, 又不肯低头认错。   有个御史认清这高处坐着的陆炳,直接恼火道:“陆统领直接把人绑来,怕是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   陆炳抿唇一笑,淡淡道:“行军事急,由不得几位大人推辞,索性直接捆来,也免得延误了军机。”   行军?夏言一听这两个字,整个人都懵了。   行军关他什么事?就算他在兵部,那也是文职,跟那些舞枪弄棒的可不一样!   “文明这里有一副谕旨,沈炼,读给他们听。”   他身侧的贴身侍卫略一低头,将那圣旨大声的念了出来。   几个文官一脸难以置信的听完了全部内容,有两个当场就跌坐在地上了。   皇上突然就要派陆统领去打鞑子!还是突袭!   突袭就算了——带上他们十个文官过去跟着,算什么话啊?!   沈炼跟陆炳交换了下眼神,佯装他们并没有听懂,又高声读了一遍。   夏言心里又惊又怕,可眼下明显没有回头路了。   去随军怎么了!他强行安慰自己道。   这皇上也说了,打打杀杀的都是武官的事情,自己这几个人过去只要记录情况就行,想给陆炳抹黑一笔都相当简单!   再者,这去了边塞,就可以领略什么是车错毂兮短兵接,什么是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也许自己根据这所见所闻,一时间诗兴大发,还能写出不朽的诗篇来!   “如果有任何妄图逃跑着,直接以违军纪处置。”陆炳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不紧不慢道:“换句话说,如果这执罡军在草原上直接覆灭……”   “几位大人,也请跟着陪葬吧。”   话音未落,有人直接跪下哀求道:“陆统领,微臣家上有老下有小——”   陆炳直接打断道:“哪个将军士兵的家里,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那个人怔了下,不甘心道:“臣不会武功,此去——”   “不用你们打仗。”陆炳冷冷道:“上了战场之后,你们在后方呆着就行,流矢都伤不到,自然有人来盯着你们十个人。”   他站起身来,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示意沈炼先回去看顾锦衣卫的事情。   再过一两个时辰,陛下的诏令就会传遍京城,到时候就算有人反对,自己带着军马也早就行去多时了。   “时间到了,都随我去京郊吧。”   这十个文官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养尊处优,但大多都不会骑马,怕是要么走惯了,要么坐惯了轿子。   虽然一共剩下六七千执罡军,但个个都是训练有素又强韧不拔的好汉——谁会给这几位爷抬轿子去?   “真不会……”   “不会就直接坐那个千户怀里,路上抱好马脖子!”陆炳打断道:“别废话了,衣服行囊自然不会给你带替换的,行军打仗要什么干净!”   那十个文官或跌跌撞撞的上了马,或一脸被强取豪夺的坐进哪个将领的怀里,伴随着营门的缓缓打开,五千精兵直接如长龙般延伸而去,席卷着滚滚黄沙一路北上!   虞璁站在乾清殿前,看着石榴树枝头的喜鹊蹦来蹦去,心里还是有些许的担忧。   这次奇袭,可不是为了争夺城池。   而是为了抢马。   许多只看过中国近代史地图的人,会以为中国在明朝时也如雄鸡一般。   蒙古只是盘踞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的那块草原上,算是个麻烦,但不算大麻烦。   可实际上,等到虞璁这一整年对着地图穷琢磨,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   ——这个时代的俄罗斯,可还在欧洲沉迷内战呢。   他记得很清楚,直到十六世纪的下半叶,随着专制制度和对外扩张政策的颁布,俄罗斯人才跨过了乌拉尔山,挺进亚洲。   但是现在,整个亚洲的北边都是蒙古鞑靼帝国的。   这就很恐怖了。   如今的蒙古,等同于现代的整个俄罗斯还要加上中东势力。   蒙古本身是个宽泛的概念,虽然都是游牧民族,但分分合合争斗不休。   这也正是为什么,朱棣要花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制衡每个部落之间的关系。   一旦这整个北亚的各部落联合起来,中国就会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里。   虞璁呼吸了一会儿又干又冰的冷空气,觉得脑子里又清晰了许多,才折回宫殿里去,继续看地图。   当下的中国,像个尾巴和头都巨大无比的公鸡。   除了半个东三省之外,再往北的一整块区域,相当于如今的从马加丹到切尔斯基一带,几乎都是中国的领域。   换句话说,中国在明朝嘉靖二十八年前后,领土是直接可以绵延到北西伯利亚海一带的。   陆炳这次去打骚扰战,主要还是尝试性掠夺牛羊马匹,或者可以说,就是为了跟蒙古人干一架,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撤。   所有的马匹都直接带走,牛羊宰杀后装箱搬运,或者直接给他们改善伙食。   这个地方离边关极近,本身是在再三考虑之后才择定的练兵之处。   皇帝他现在真正关心的,其实不是河套与蒙古,而是女真。   这个狗比白眼狼。   虞璁不是个爱说脏话的人,也明白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   但是——这女真可不是蒙古人,而是自己人啊。   河套被抢,是迟早要抢回来,而且能纳入计划中一步步的施行。   可是女真的存在,就跟心脏附近长了个肿瘤一般。   这个时代没有东三省,只有卫所制度下管理的建州卫。   女真族一共被分了三大块,分别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以及东海女真。   如果要套入现代的概念,那就有点像是少数民族自治区,但军事方面是被严格管辖着的。   很多人并不理解努尔哈赤这种蛮子是怎么一路杀尽明朝皇族,几乎所向披靡。   在他们的印象里,努尔哈赤可能是游牧民族里诞生的——毕竟这个名字一听就很蒙古人。   实际上,他就出生并成长在这一片农耕区域里,用祖、父的十三副遗甲,将女真三大部族统一,自立为汗国号为金,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开反叛了明朝政府。   ——也就是说,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可是这个时代的大明朝,对女真简直是厚道的不能再厚道了。   按照孟森的话来说,“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   洪武二十年里,打不过明军,只好相继悉境归附中国的,是他们女真。   后来土木堡之变以后,察觉明朝国力衰退,开始寻衅滋事的,是他们女真。   去骚扰朝鲜又被教做人,跑回中国求封地马市和种种好处的,是他们女真。   最后反手一刀,终结掉风雨飘摇里的大明国,杀尽皇族宗室的,也是他们女真。   虞璁捂着脸,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他妈的怎么搞。   -2-   皇帝不知道怎么搞,就只好叫大臣们过来。   反正天大地大不如国家事大,这时候如果先打内战,完全是乱来。   但是女真里杀掉一个努尔哈赤,还会冒出来一个努尔哈橙,只能走维稳和民族团结的这个大方向。   ——要解决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   军队是要训练的,国防是要加强的,但是狗比女真也是要收拾的。   鹤奴一路跑断了腿,把智囊团的成员全都叫去了乾清殿,各自落座接茶等着皇上吩咐。   这智囊团,是虞璁悄悄选定的。   像桂萼张孚敬之流,虽然能成小事,但是一心都扑在党争勾结这种事上,不够大气。   杨一清、杨慎、王守仁、李承勋,还再加个徐阶。   赵璜日后肯定也要高官荣华,但还得让他熬下资历。   徐阶算是个例外——他也只有二十六七岁,却是自己心中可以承前启后的继承者。   他可以接老臣们的班,还能带带未来的高拱、张居正那几个后生,这辈子注定当个劳模了。   虞璁并不敢跟他们剧透,说大明还有一百多年就要完蛋了,他自己思忖了许久,任由智囊们喝完了一盏又一盏茶,才吩咐他们都到御案旁边,慢慢的讲自己的心思。   “朕觉得,这些蒙古人不靠谱,女真人也不靠谱。”   这话一出,几个老臣会心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不管是之前表示要归顺明朝的瓦剌还是哈喇慎,或者已经成为附属的女真三部,那都是出尔反尔的货色。   明朝强大时,他们就俯首帖耳,叫几声爸爸要糖吃。   明朝頽落时,他们就趁火打劫,入侵边关四处骚扰,还烧杀掳掠。   “但是。”虞璁一见王守仁略有些担心的样子,又开口道:“朕,不打算征伐女真,强迫他们再如何宣誓效忠。”   “朕要的,是同化。”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俱变了脸色。   要知道,中国在未来合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可不是充话费送的。   古代中国,是处在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的包围之中的。   除了武力吞并蚕食之外,更为可怕的,就是同化能力。   清朝猪尾巴头配上文字狱强行同化,最后还是要跟着文化走,除了北京之外,对于广大的其他地域而言,虽然头发变了衣服变了,但百姓还是那个百姓,文明也依旧是那样的文明。   哪怕是乾隆雍正,那也得跟着学中国古有的诗书礼易春秋。   放眼于现代,这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高考内容全都是一家。   难度当然各不一样,但不可能出现蒙古族考骑马射箭,苗族考放蛊唱山歌,土家族烤饼子吃的这种情况。   “现在有个法子。朕想了许久,还请各位帮忙斟酌一二。”   “改体制自然要改,从前先祖们改土归流,战乱不休,朕不希望这样。”虞璁叹了口气,把手按在女真的那块地方,慢慢道:“朕觉得,还是要文化统一。”   杨一清神情一凛,皱眉道:“陛下是想跟他们传播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能够被广泛传播的根本原因,可不是在它有多圣洁正确上。   虞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四书五经在古代地位崇高,那是因为这玩意儿是教科书。   你想去国子监读大学,想出人头地做官,那都得阅读并背诵全文。   杨一清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陛下,如果您执意让女真族也可以读书科举,那会引发无数的动乱,臣等绝不敢让陛下冒这个风险!”   这女真族有两部都逐渐被同化了农耕经济,只剩一部还保留渔猎的习俗。   但是把内陆文化强行带过去,哪怕用怀柔政策,也会引发两个民族的激烈碰撞。   女真人愿不愿意且不说,汉人不同意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在矛盾一波未息一波又起,这样完全是胡来!   “科举不行,但是文化也要带过去。”   虞璁坐在龙椅上,在寂静中长叹了一声。   这些老臣不一定能帮自己想出能做什么,但绝对可以告诉自己不能做什么。   既然杨一清和王守仁都如此的不赞同,那么从科举改革入手,肯定不合适。   “纵观历史,臣以为,无论令异族穷苦或藏富,都不可取。”杨慎突然开口道:“若是令他们穷困潦倒,便会如秋时无收的鞑靼,入侵中原掠夺财粮。”   “若是令他们富裕无忧,又会野心高涨再反咬一口。”   虞璁点了点头,心想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那么这个送命题该怎么选。   “可是陛下,如果令他们都转化为汉人呢?”   转化?   王守仁眼睛一亮,明显和杨慎想到一处去了。   虞璁怔了一下,还在咀嚼他说了什么。   让女真人转化为汉人?   那就是满汉通婚,越生越稀释血统,再传承文化呗?   可是通婚要有人愿意嫁娶才行啊。   “陛下说,要文化统一,”王守仁和杨慎对视了一眼,接过话道:“臣以为,所谓文化,往浅了说,是衣食住行,生活常规。往深了说,是文艺礼制,忠儒之心。”   嗯,后面这个在现代叫社会心理和社会意识形态。   虞璁沉默了许久,总觉得自己被他们点拨出了一个很了不得的想法。   “那不如,把汉人往东北引。”沉默许久的李承勋开口道。   这个老臣平日清廉正气,但为人沉默寡言,算并不出彩的存在。   杨慎回头看了眼这个老头,琢磨了下,问道:“李尚书是怎么想的?”   “如果把汉人往女真三部引,可以推动通婚繁衍,还有助于在军事方面稳定此地。”李承勋其实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只顺着想法往下说:“目前只有卫所制度,有驻军呆在女真,但成不了大气候。”   虞璁发了许久的呆,忽然猛地一拍巴掌,起身道:“朕想出来了!”   他直接提起旁边略有些焦干的毛笔,在女真三部顺着海岸线画了个圈!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以支援建设的名义,建一个经济特区!”虞璁握紧毛笔,只觉得心跳和肾上腺素都往上飙:“此地与朝鲜接壤,既能放牧牛羊,又有冲积平原可以种田农耕,还有马市往来,简直是绝佳之地!”   经济特区?   徐阶在他们之中品级算低,此刻终于开口道:“陛下,朝鲜女真向来不合,因为贸易之事纷争已久!”   “好事情!”虞璁大笑道:“秩序混乱之时,正是重建立新之际!”   既然你们都有贸易需求,既然你们都渴望财富,那朕就亲手把这些都送给你们。   无论海关往来,还是港口对接,全部都予以开放。   不仅如此,他还要送工匠,送商人,送多少的农民和移民过来。   他要将这三个女真部族,都统统纳入囊中!   “陛下是想划定建州女真的这片区域,给予额外的政策优待?”杨一清恍然大悟道:“那汉人涌入,女真族未必肯啊。”   “所以更需要巧立名目,并且给予奖励,推动两族合作!”虞璁格外认真的开口道:“比如通婚生育应予以奖励,还应该以支援的名义给他们造学社道路,推动联系和往来。”   一切都打着支援辅助的名义,谁又会拒绝送上门的好处呢。   皇帝玩的这一招,到底是利用了人性的贪婪。   女真三族内讧不断,但可以用经济当做糖衣包裹好政治的内核,让这些人都心甘情愿的吞下去。   “这样。关于女真那边的卫所制改良,交给李尚书,”虞璁见天色已晚,渐渐有些疲惫,吩咐道:“经济之策,交由你们经部的二位,至于如何鼓励通婚迁徙,就交给杨用修了。”   几人纷纷作揖领旨,一一告退。   虞璁一个人瘫在龙椅上,颇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可是个大工程。   无论是划定经济特区的范围,还是和女真族首领、朝鲜那边打交道,在未来都不知会如何发展。   更麻烦的,是三个部族之间的纷争。   女真到底分了多少部,他其实并不清楚。   但是建州、海西、东海的内讧之乱,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这堆人太能生儿子,又继承制不清晰,隔三差五为了上位打破头。   单是一个建州,就为了他们被拆分成左右二卫,继续由他们来管理统治。   经济特区这个想法没有问题,但是和女真人协商还是有大问题。   这可类似于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区啊。   真正管理他们的,还是女真人。   那汉族人过去了,被欺负打压怎么办?   虞璁瘫在龙椅上想了许久,又趴在御案上憋了一会,心想用脑子不能摆平的话,就用钱来摆平吧。   反正朕现在有钱了,整个中原大地都在源源不断的给首都输血,一掷千金也完全无压力。   搞不好将来东北这边搞定了,吐鲁番那边也会开始呼唤支援呼唤爱了。   -3-   夏言在马上被颠的快吐出来。   其他几个文臣也如他一般,哪里还有工夫观赏什么孤烟流云白沙河,能把早上吃的东西憋肚子里都不错了。   昨天还在酒席上觥筹交错,今天却被寒风冻的耳朵都快掉下来了,还没法子伸手捂。   这算哪门子的事啊。   他们连着急行军了五日,才在目标地点的远处安营扎寨,还不肯燃起过大的篝火。   这一到了草原上,身不由己的感觉才真实的暴露出来。   你不能分辨远处盈盈的绿光,是鬼火还是狼的眼睛,也不能分辨出突然飞过来的,是惊鸟还是敌人的长矛。   夏言和那几个文官哪里碰见过这种事情,现在虽然是春季四月,可晚上草原的温度简直能让人冻的昏死过去,人都恨不得往火里钻了。   他们瑟瑟发抖的挤在一起,哪里还有心思腹诽皇上的不是,只盼着能多喝一口热汤续续命。   皇上一言不合就把他们扔到草原上来,这明摆着若是死了也不会怎么心疼。   直言谏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撞柱而死,那是能被记入史册的大事情。   可是在草原上就这么被冻死,还有谁会关心呢?   夏言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折子里说的那些话,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   什么不要关注军功,什么不要再给军队赠俸增荣,就算皇上给自己二品的官职和恩荣,自己都不想来这种鬼地方!   虽然尊卑有别,那些士兵也都是军籍出身。   可是都在一片星空下瑟瑟发抖的时候,他突然就能由衷的明白他们有多不容易了。   这大帐外寒风呼啸,帐子内也时不时冒进来一丝寒气,简直要多惨有多惨。   夏言哆哆嗦嗦的裹紧了毯子,听着外面巡逻往来的脚步声,心想皇上再来这么几轮,恐怕满朝的文官都得闭嘴,   反正自己这趟回去之后,打死都不说这些事的不对了。   他不怕再得罪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却害怕再被皇上扔过来一趟。   这来来回回的不死在路上,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陆炳坐在帐中烤火,看了眼身侧的这个年轻人。   唐……顺之?   当初皇帝问了问这个人的名字,从杨慎那里得知他是被破格选拔入兵部的,便吩咐他以军师的身份跟随陆炳,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参考。   对于虞璁,陆炳其实很放心。   别说可有可无,哪怕让唐顺之来施号发令,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要这背后,都是虞璁的意思。   问题是……这个会元郎可入京不久,也并无什么亮眼之处啊。   陆炳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会,又继续闷头烤火。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发动夜袭。   优则抢掠马匹,劣则全身而退,反正只是一场演兵,带他们熟悉下每一个环节,真刀真枪的再干一场。   从去年年末到今年三月,执罡军已经在京畿一带把一圈的土匪山贼悉数清光,每个人对火器的认知运用都升了一个档次,还给兵工厂那边反馈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抬起头来,正准备抿一口酒暖暖身子,旁边那个从开始到现在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忽然开口道:“你觉得,在这种地方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炳愣了下,心想初来乍到就你我相称,也颇没规矩了些。   他沉默了一刻,还是回应道:“兵法。”   “不,”唐顺之抬起眸子,看起来依旧是个清瘦的书生。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早已谙熟一切:“是风。”   风?   陆炳愣了下,听着他自顾自的往下说。   “夜里原本就难以视物,若是逆着风抵御攻击,恐怕连睁眼都难。”   风之声,风之烈,风之寒,不单是会扰乱对方的动作和判断,还能让他们的箭矢都无从用处,只能靠近战肉搏来抵御攻击。   陆炳坐了下来,给他也倒了杯热酒。   “继续说。”   “陛下令我突然随军北上,我猜是那徒儿面圣之后,有意举荐。”他低笑一声,接了酒抿了一口道:“将军若是信我,不如在得手之后,往西行百里,抛洒一些牛羊残肢、内衬衣袍之类的扔到地上。”   “为什么?”   “因为百里之外,便盘踞着另一个部落。”唐顺之抿着酒,笑的风淡云轻:“将军如果把这些东西扔了,被袭击的部族便会以为他们佯装成汉人打扮,来抢掠自己的羔羊良马,自然又是一番争斗。”   这些事情哪怕悉数上报给大汗,也不会引起重视,让他发觉大明朝的军队已开始蓄力迸发,而只觉得是部族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打闹内讧,顶多和稀泥安慰两句。   如此一来,不仅能掩饰作为,还能给这个地方埋下不安分的种子,让朝廷多一分的安心。   他的想法环环相扣,简直无懈可击。   “你怎么觉得,便一定会打胜仗?”陆炳看着他,不动声色道:“若是反被将了一军,你也将埋骨于此。”   唐顺之一扫凤眸,一字一句道:“但,东风已至。”   夏言在睡梦中直接被拎了起来,和那九个文官一齐被绑了手腕串成蜈蚣,在寒风呼啸中被带出了营帐。   其他几个人早就偃旗息鼓,一脸的慷慨赴死,哪怕身上穿裹的再厚,也挡不住这样的呼啸长风。   “你们几个不乱走,就跟在军队后面。”负责看管他们的卢千卫吼道:“跑掉了老子可不管你们!”   还没等他说完,五千余人的大部队忽然就开始移动起来。   前面的四千个骑兵开始顺着风往前奔驰,后面的矛兵弓兵火枪兵全都跟长了飞毛腿似的,开始用惊人的速度往前行进!   夏言跑的跌跌撞撞,生怕被遗忘在这草原里,一瞅旁边的那九个人,也都顾不上腿酸腰疼,争先恐后的往前跑。   那个看似要扔下他们不管的千户一直跟在不远处,时刻小心的观望着情况。   陆炳坐在马上,一看见前面那个探子找到的部族位置,心里立马有数,直接号令道:“冲——”   他们当中的人大部分拿着蒙古骑兵惯用的弯刀长矛,据说都是从前收缴上来的上等货色。   这个主意,还是虞璁想起来的。   唐顺之的补充让这个点子变得更加诡谲,宛如一步歪旗。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接冲破围栏和哨兵猎狗的阻拦,在惊慌之中提刀便杀!   营帐中陆续传来了女人男人的惊呼声,羊群那里早就血流成河,却没有任何的叫声。   虞璁之前吩咐的很清楚,如果是胜势,就一律杀光,不要留任何后手。   要知道,这些鞑靼在中原抢掠奸淫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心软过。   顺风推动着他们的马匹和步兵,整个执罡军杀入这个小部落的速度都犹如风驰电掣,根本不让那些还在匆匆寻找照明和衣袍的人有任何反应。   他们许多人早就过惯了抢掠汉人的日子,哪里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抢被杀的一天,这时候但凡是看清执罡军面容的人,都已无声的倒在了弯刀之下。   这些弯刀长矛,曾经扎死过多少个无辜的汉人妇婴,毁灭过多少个有序繁荣的城镇!   往日之辱,定都将血债血偿!   由于军队早就在山贼和土匪的对抗收割中积累了经验,此刻六千余人分作三股,几乎如工人一般分工有序。   所有的牛羊都被宰杀装卸,等带去安全的地方再剥掉皮毛。   营帐前后的篝火被纷纷灭掉,他们都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中出没杀人,而黑暗正能进一步的加剧这些蒙古人的恐惧。   歇斯里地的痛骂和叫喊声都是异族的语言,陆炳如今杀的不是同僚也不是汉人,总算能放开手脚,一柄长刀犹如神兵般斩舞挥砍。   “小心!”   他回过头去,只见唐顺之手执双弯刀一个空中跳转,就把正扑向他背后的那个蛮子割喉杀掉。   “刀法不错。”   “下次比试一下?”   “嗯。”   两人背靠背的看了眼熟悉的态势,知道已成定局了。   “陆大人——”一个部下赶过来惊喜道:“他们的牛羊养了好多,箱子已经装不下了!”   陆大人看了眼双手执着长刃的唐顺之,冷声道:“你先派人,带些牛羊残肢、狗尸、砍坏的弯刀,都拿去扔到往正西的百里之外,等会回营帐等我们回来。”   唐顺之听到这句话,笑意加深。   陆炳到底是个聪明人,很多事都一点就通。   哪怕只过这一夜,都足够野狼来光顾一遍。   回头其他部族的人再来勘察情况,哪里分得清这些东西都是谁的手笔。   他们原以为是抢完就跑,谁想到这个部落如此的没有防备,竟然在睡梦中便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俞大猷一脚踹翻了试图抵抗的鞑子,牵着抢来的好马冲了过来:“师父——”   他见唐顺之旁边还站着个威严冷厉的男人,愣了下道:“见过陆统领!”   “去清点马匹,即刻班师回朝。”   夏言和其他几个人站在火光冲天的战场之外,有些难以置信的发抖。   战争,从来不是诗歌里那些恣意洒脱的东西。   他听见了女人的哭叫声,听见了马驹的哀鸣,从前幻想过的一切都不再真实,只有双腿还在不断的发抖。   他终究是太天真了。   三天之后,大汗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什么?哈喇慎部被抢了?!”   “听说有人逃了出去,说是汉人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他妈的哪里有汉人敢来抢咱们?!” 第48章   虞璁睡醒的时候, 听说陆炳率军回来了。   他们回来的比预计时间晚一天,据说是带回来的东西太多, 以至于路上马都有些驮不动。   皇帝一听鹤奴通报完, 忙不迭翻身下床速度穿衣服, 一冲到寝宫的侧门口,就看见了那个十来天未见的身影。   他回来的时候, 甚至来不及洗净战袍上的血痕,只疲惫的微笑着, 眼神依旧温柔。   “阿彷!”虞璁哪里管那些七七八八,直接兔子似的两三步快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怎么样啊?受伤了没?怎么身上全是血啊?”   陆炳听着他问的一串话,只垂眸抱紧了他, 轻轻亲了下他的长发。   “我好想你啊。”虞璁依旧带着现代人的率直, 不加掩饰道:“你想我没?”   陆炳怔了下,好像有些说不出口,却还是慢慢道:“很想。”   虞璁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和端庄, 笑着就吧唧一口,把脸埋到他的脖颈旁边闷闷道:“以后你去哪我都要跟着你。”   陆炳知道这些都是他的气话,只小心的用手掌抚着他的长发, 仿佛在给猫顺毛。   好像自打自己一来这紫禁城里,就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   哪怕平日里忙到再晚, 总归是能看见对方一眼的。   虞璁在他外出行军的日子里,可从来没有闲下来过。   他现在依旧是忙得脚不沾地,晚上也天天加班。   可越是这样, 越盼着见他一眼。   仿佛见到他,什么疲惫烦躁都能烟消雨散,心里便只剩下温润的暖意和欢喜了。   “我给你带礼物了。”陆炳意识到抱的太久,小心道:“陛下莫脏了寝衣。”   “脏了又如何。”虞璁抬起头来,眯眼道:“还叫陛下?”   陆将军怔了下,老老实实唤道:“……熙儿。”   “罚你今晚来侍寝。”虞璁不满足的又踮脚亲了亲他冰凉的唇,心想这货怎么越长越高了,跟佩奇似的。   佩奇在旁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这次执罡军回来,是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   要知道,三大营从土木堡之变后,又被朱厚照带出去晃了一圈闹了几次,可从没真正意义上的发挥作用。   执罡军这一次直接端掉了他们七千余人的一整片部落,带回来了数不尽的良马牛羊,这是汉人们想都不敢想的。   百姓们看着军士们满载而归,身上都沾着蒙古人的血,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   牛羊、马匹、战甲、刀枪,什么都应有尽有,就连平日里动不动就不满皇上提高军士待遇的文官,这时候也口是心非的站在角落或高楼上,看看这打赢胜仗抢东西回来的军队,看看他们牵的蒙古马,看看那华丽的长毯和弯刀。   陆炳知道虞璁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珠宝,大部分时间嘴巴都不闲着,直接派了一队斥候快马加鞭的把一箱子上等的羊肉送回京城,中途还去了豪绅家中讨了好大的几块冰,为的就是能够保鲜。   虞璁等他家可爱的陆大人收拾洗漱完了,把鹤奴赵璜还有徐阶全都叫上,示意大家来一起搓个火锅。   虽然徐阶和赵璜有点懵,神情拘谨动作违和,但人一多吃火锅就热闹不少,免不了再上一坛好酒。   要知道,陆炳加急带回来的这箱羊肉,可是乌珠穆沁肥尾羊啊。   虞璁哪怕在现世,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绵羊肉。   这种绵羊的尾巴又大又肥,肉嫩又有嚼劲,不管是大火翻炒还是做手把肉,那都是人间佳品,就是从前的皇上都未必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   毕竟肥尾羊向来被草原人视之为珍宝,从前那都是养来献给大汗的。   皇帝知道,把那些老臣们拉来吃饭,搞不好都会很僵硬。   他虽然有心叫上十来号人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一顿,但心里真正能当朋友,也能适应这种看似无礼之事的,也就徐阶赵璜这种心态开放,又能懂自己的人。   待吃饱喝足,各自告辞之后,陆炳留在虞璁身边,任由他瘫在榻上满足的哼哼几声。   “今天晚上就放假,不批折子啦。”虞璁刚才捧着羊尾巴一通啃,现在撑得都走不动路:“你们这次回来,有折损么?”   “没有,那十个文官也安然无恙,可能受了些惊吓。”陆炳伸手帮他揉着小肚子,声音不知不觉地温柔起来:“见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可不好。”虞璁瞪了他一眼:“你不在,我都睡不踏实。”   陆炳低低一笑,悄声道:“皇上又想要了?”   他从来严肃,哪怕听荤段子也一脸正经。   此刻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问这一句,倒让虞璁有些懵。   他没发觉自己因为喝了些酒,脸已经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只啐了一声道:“明明是你想要!”   “是我。”陆炳抬手抚过他的眉眼,慢条斯理道:“陛下要不再讲个荤段子来听听?”   一听见这话,虞璁立马想到那天的窘迫无力,索性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软枕里闷闷道:“好啊,你都会作弄我了。”   没想到自己被调戏的时候,脸皮会这样薄。   都臊的不敢看他了。   第二天,军功表彰,知声堂昭告天下,一串的流程走下来,自然又折腾到日暮黄昏。   鹤奴没跟着出宫,还在东殿忙着接待登记,直到皇上终于摆驾回宫,才略有些的不安的迎过去,小声道:“平湖陆家那边来人了。”   虞璁愣了下,不以为意道:“是阿彷的亲戚?”   “听说是叔伯,是个巡抚,也来求见陛下。”   虞璁想了会儿,现在陆炳还在执罡军军营里整顿纪律,得晚两个时辰回来,不如把那个叔伯召见进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皇帝是个精明人,什么事都能前后想的清楚。   陆炳如今守孝时间已过,又正是应当成家的年纪,恐怕这叔伯怕是来求赐姻缘了吧。   他想过这件事,可也不敢往深处想。   古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把阿彷占着,如果当真就这么占一辈子,也不知道他乐意不乐意。   胡思乱想之际,那陆巡抚匆匆赶来,忙不迭跟皇上行礼作揖,礼数相当不错。   虞璁心不在焉的给他赐坐,又听他简单介绍管辖之地农耕改革的情况,心里的许多情绪交缠在一起,突然有些闷。   “陛下。”陆巡抚也意识到皇上并没听进去,索性斗胆道:“老臣听说侄儿陆文明如今已任统领,又过了孝期,不知……可否斗胆请皇上,赐一桩金玉良缘?”   虞璁握紧了茶杯,不紧不慢的笑道:“话是不错,陆巡抚可有相中的人?”   陆巡抚一听皇上并没有推辞的意思,心想自家这小子当真是受皇上抬爱啊,祖坟不知道冒了多少青烟。   他试探着抬起头来,不确定道:“臣听闻,这京中的张尚书家里,四女儿——”   “叔伯。”   陆炳出现在了殿门口,抬眼就望见了看似波澜不惊的皇上。   他从鹤奴那早就得了消息,只是被军营的琐事缠住,半晌都脱不开身。   “阿彷来了?”陆巡抚怔了下,下意识的看了眼皇上:“礼数呢!还不拜见皇上!”   陆炳再度看向虞璁,却发觉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只两步上前例行公事的行了个礼,转身看向陆巡抚道:“侄儿如今身居军营,又要四处征战,不方便耽误哪家姑娘,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好男儿志在四方,但是家里有个美娇娘给你打理上下,又不耽误!”陆巡抚笑道:“此事现在提不是正好么!”   陆炳索性抬手抓住了叔伯,让一个纸团滑落入他的手侧,冷声道:“微臣如今有急事报奏,还望陆巡抚避嫌。”   他叔伯在官场混了许久,哪里不懂这其中可能别有隐情,只握紧纸团应了一声,又含着笑跟皇上告辞。   虞璁闷闷的应了一声,依旧不肯抬头看陆炳。   待那个老头儿走出去了,陆炳才松了口气,一步步的走上台阶,站在了龙椅的旁边。   这个位置,两三年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怎么可能,与陛下站在一处,而不是一辈子都仰望着他。   “我现在很不开心。”虞璁趴在御案上,慢慢道:“你要哄我。”   陆炳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哄,还是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回寝殿谈好不好?”   虞璁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货不会聪明到一炮泯恩仇吧。   他虽然脸上不情不愿的,却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任由他跟牵着小孩儿似的把自己往那边带。   路上他们穿过长廊,听着梧桐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陆炳的掌心温热,十指扣的很紧。   “我这辈子,没有想过再娶任何人。”   虞璁愣了下,站定脚步,抬眸看他道:“你真这么想?”   “平湖陆家子嗣繁多,根本不缺我这一个。”陆炳不紧不慢道:“叔伯他替族人来催婚,还不是为了壮大家族声势,好替自己的仕途踩垫脚石。”   若是这次催婚成了,他叔伯便功不可没,自己往后想不抬举他,都会被冠上不知感恩的名头。   无论是于情于理,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娶谁。   陆家若繁盛过甚,便会危及皇权,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炳一方面清楚自己对皇上的情思,又明白自己十九岁便身居高位,已经是无双恩宠。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娶了叔父们盼着的官宦之女,简直是引火上身。   “你给他塞的纸条里,也是这个意思?”虞璁愣了下,语气略有些迟钝:“你要知道,若是你想再娶他人,我也不会把你怎样。”   陆炳叹了口气,心知他还在闹别扭嘴硬,只伸手把他抱在怀里,两人脸颊贴的极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那些人心之测,都是扔给他们的幌子。”他抱紧了虞璁,声音里微微颤抖:“陛下……”   “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爱不了第二个人了。”   虞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指间还攥着他的衣袍,在这一刻却毫无开口的力气。   这样木讷安静的人,在说肺腑之言的时候,竟如此诚恳而深沉。   他怔怔的抬起头来,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光:“你再说一遍?”   陆炳看着他的双眸,只垂首道:“说不出来了。”   他刚才只这一句,就好像把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尽了。   虞璁只觉得心跳几乎都已经停止了,眼眶都在不知不觉间变红,却不肯放过他似的开口道:“阿彷,这两年里,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只是把你当做泄欲的玩物?”   陆炳愣了下,忙否认道:“陛下——”   “恐怕你心里也一直在想,君王薄情又多情,你也只不过是临花照水的短短一瞥而已?”   他哪里会不懂这呆子的蠢笨心思!   陆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不肯把自己的身份从神坛上请下来。   他对自己的爱,是哪怕自己三妻四冷暖无常,也要把这一辈子全都搭上来!   竟是何其竭尽的忠诚与释然!   陆炳这一刻只觉得心里最隐秘的想法被说破,一时窘迫而不知说些什么,却又怕他受了寒风,只牵了手低头道:“这里太冷,回寝殿再说吧。”   “你这个呆子!”虞璁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对着他的手腕咬了一口:“还转移话题!”   陆炳任由他的小虎牙咬着自己的手腕,一时间无可奈何道:“臣真没有这么想过。”   “鬼才信!”虞璁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牙印,拽着他就继续往寝殿走:“你这辈子可什么都骗不了我!”   寝殿的宫人早就识趣的纷纷退下,只有银炉还散着恰如其分的暖意。   虞璁哪里顾得上脱靴脱袍,直接把他拽到了榻旁,两手一个用力就把他按在了榻上,眼神带着不容躲避的震慑与审问:“你是想着,再过两三年,等我意兴阑珊了,就看着我招选秀女,再充后宫,是不是?”   “你还等着,自己失宠了就深居军中,就跟影子似的护我左右,不再露面,是不是?!”   虞璁把自己撑在他的身上,低头舔咬着他的薄唇,他们唇齿相缠又呼吸紊乱,连如墨的长发都纠缠到了一起:“你就从来不觉得,我也是同样的只爱你一人吗?!”   陆炳抬起眼眸,皱着眉看向他,神情无奈却又包容。   “什么紫薇星临世,什么四颗明星环绕相衬,什么侍寝会被折煞寿年,朕就想专宠你一人,你还不懂么!”   “你这大笨蛋!”虞璁恼怒道:“爱不爱我!”   “爱你……”陆炳在这一刻被动到了极点,却还只能纵容他继续胡闹:“是我错了……”   “错哪里了!”   陆炳被他咬着脖颈,如猎物般哭笑不得的被按在那里,只轻声道:“错在……”   “笨蛋!”虞璁哪里想听他道歉,又长驱直入的一个深吻,任由他把自己抱紧。   “陆炳,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不许你乱想!”   “好。”   “我也一样!”   “好。”   等一晚上折腾过去,皇上嗓子都有点哑。   陆炳一早就去了执罡军营,听鹤奴说下午还会去趟叔伯落脚之处,把所有的事情都悉数摆平。   皇帝忙了十多天,如今难得睡一个好觉,瘫在床上不肯起来。   “陛下。”鹤奴熟练的端着水来帮他擦着身上的红痕,不紧不慢道:“感觉你体力变好了不少,陆大人走的时候神情很轻松啊。”   “多运动知道嘛。”虞璁慢悠悠道:“难怪他这么心甘情愿的陪我跑步,合着还想到了这一出。”   鹤奴噗嗤一笑,又道:“小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吃食——手把肥羊尾要不要再来一些?”   “要!”   虞璁在等待送餐的时间里,瘫在床上想了想昨晚说的话。   是有点不太对。   四颗星,六个娃。不够分呐。   要知道,当时他刚穿过来的时候,还没对阿彷起别的心思,只是心里抗拒后宫那边侍寝之类的事情,才让道士们编了这么一出。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业务不熟练,连公公叫什么都记不住。   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君主专制被空前加强,自己也完全不用看大臣们的脸色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两个闺女之中能冒出至少一个相当有出息的,那这个预言就有点麻烦。   当初编的是四个,是因为自己没多少主动权,先入为主的觉着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大统。   可是单纯看政绩,武则天当年也做了不少值得大书一笔的好事来。   所以还是要看个人的能力,和性别这事没关系。   何况现在那戚灵在衙门里混的风生水起,人人都敬她冰雪聪明,未来估计还能有更多的女官进入朝廷。   很多事情不是不能改,而是要看配套的动作和扶持到不到位。   戚灵进入工部,不仅没有占据高位,还减轻了好几个衙门的负担,明显就是很出彩的一笔。   那么,如果自己的闺女能够有出息的话,把这帝位给她,也没有任何问题。   虞璁想到这里,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松了口气。   如果能聪明到这种地步,那这种常见的政治手腕,她应该也知道该如何化解甚至利用。   自己根本不需要操心这种破事。   再如果……这个孩子能打动自己,智慧到连圣意都能揣度的一清二楚。   他根本不介意出手帮个忙。   执罡军最终确定为五千人整,把没有通过考核、违反军规军纪的清了一批,资质较差的都分配去了其他军营。   眼下刚打赢了个小胜仗,军中需要整顿训练,恢复秩序,宫中的事也忙不完。   工部推出了两款运输用的战车,还在和三大营进行对接调整。   流水线被正式的运用进兵工厂,从盔甲那边开始第一个投入高效率的生产。   嘉靖八年投入基建和改革用了一年,成果和收获会在未来陆续的反馈回来。   嘉靖九年要让全军都熟悉配备和改良装备,在这一整年里,军备和战斗力都会大幅度增强。   那么嘉靖十年,到底是挥军西北,还是继续养军蓄锐?   虞璁想了许久,索性把陆炳给叫了过来。   两个人如今说开了心里的顾虑,也更亲近了一些。   君臣之别是要顾及的,但并不影响他们确认彼此的爱和承诺。   昨天晚上,许多深埋自己内心的想法被他毫不犹豫的拆穿,陆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能被他看透到这种地步。   可是能够看到他的如此在乎和认真,内心又何尝不会温暖而安然呢。   虞璁要了一份河套一带的大地图,示意陆炳坐过来帮忙看看,开口问道:“这河套一带,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   中国古代的历史给后人看的时候,需要被重新编排和调整次序。   虞璁把明史和各种杂书看了许多,但在细节方面仍然不能说掌握的很熟。   陆炳想了一会,不确定的伸出两指,让他看向一处:“洪武四年,于此设立东胜卫,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了。”   这里水草肥美,游牧民族不可能任由汉人占领,自然要想了法子讨回来。   虞璁点了点头,又指向另一处问道:“那这里呢?”   陆炳看了一会,琢磨道:“大宁卫……是送出去的。”   当年朱棣造反的时候,借用了原属宁王的蒙古护卫。   等王爷摇身一变当皇帝了,这王爷们的军队跟着改制迁移,大宁卫就迁去了河北保定一带。   这原来的地盘,竟然作为酬谢,就这么送给了朵颜三卫的蒙古人。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这完全没有任何参考信息,只有地名和河流标注的地图道:“你知道河套一带的大致情况么?”   “因为有大河三面环之,才谓之为河套。”陆炳解释道:“三面阻黄河,但土地肥沃,可以农耕渔桑,东至山西偏头关,西至宁夏镇,南至边墙,北至黄河。”   也就是说,这么一大块地方,现在都给蒙古人占了。   而且,这里算是上游,如果想靠船从北京这边运兵过去,未必是个划算的主意。   虞璁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想了一会只能作罢,又开口道:“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唐顺之,人怎么样?”   陆炳想了想,开口道:“不输高誉。”   “好,那就唤他过来。”   搞不好,这是个隐藏版的SSR。 第49章   关于唐顺之, 前些日子他找了杨慎喝茶,假装不经意的提了一嘴, 结果杨慎还颇为激赏的跟他一通夸, 把那人说的天上有地下无, 不知道有多大能耐。   虞璁心里清楚,像唐顺之俞大猷这样的人, 在历史上之所以不出名,要么是因为战功被更厉害的人给盖了过去, 要么就是不会做官仕途失意,所以才没法绽放这样大的光彩。   他此刻听见陆炳都对这人有所赞誉,索性唤鹤奴把他给叫过来,自己亲眼看看是个什么神仙人物。   王守仁, 杨慎, 再来个唐顺之。   刚好是文武全才的老中青三代,这三个人混熟了,恐怕也会惺惺相惜吧。   又过了一会儿, 唐顺之穿着七品官袍从容进殿,行云流水的行了套礼,被吩咐赐座时也举止从容。   虞璁打量了他一会儿, 琢磨着这货是不是个书生。   至少从清秀又俊朗的外表看,还真不像武将。   殊不知陆炳回京之后就找了个时间跟他打了一架, 从赤手空拳到长刀利剑,各方面都占不了上风,也分不出胜负来。   “朕今天叫你来, 也懒得客套什么。”虞璁直接示意他看看这地图,不紧不慢道:“朕有意讨伐河套,把这一块地给夺回来,但是如今虽然军力集结于京,几万人中真正打过仗的,显然没有多少。”   “对于此事,你怎么看?”   唐顺之对皇上这样的开门见山有些诧异,他毕竟只是一介小吏,论资历排辈,这些事还没他开口说话的份儿。   但这个事,还真就问对人了。   “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急或不急,应当不看自己,而看他们。”   如果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哪怕说准备不充分,也要尽量把握机会。   就如同用小力气打蛇七寸,也比竭力砍断蛇尾来的强。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们二人的意料,虞璁愣了下,心想是这么回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唐顺之试探道:“陛下可知道,如今蒙古,是个什么情况么?”   还真不知道。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黄公公给这位端茶倒水递点心,虞秘书拿文献典籍去。   河套虽然应该是中国的,但目前还被蒙古人占着。   可是蒙古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还真拿捏不准。   自己之前一味的只想打仗抢地,如今听到唐顺之的寥寥一句,竟然像从梦里醒了过来一样。   是啊,蒙古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虞鹤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带了两个小太监。   因为书实在是太多了。   虞璁随手拿了一本,还没看几行就被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之流的名字绕晕,索性吩咐唐顺之过来。   “看完这些,你需要几天?”   唐顺之想了想,不确定道:“一个半时辰?”   这么快的吗?   虞璁一拍巴掌道:“虞秘书,留下来陪唐——”   “字应德,号荆川。”   “好!陪唐荆川看书!”   他总算找着这么个既不忙又有能耐的人,索性让鹤奴陪着他左右,自己带着陆炳去巡查三大营,看看新火器的投放和战车好了。   路上二人各驰一马,陆炳思忖了一刻,还是怕他太上心,便开口道:“陆巡抚那边,已经劝回去了。”   “这么快?”虞璁愣了下:“你跟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陆炳坦诚道:“就是解释了下利害关系。”   这巡抚虽然是正二品的大官,但到底在地方值守,没有他明白这朝廷里的风云诡谲。   陆炳从年幼时就在锦衣卫里和官员们打交道,对如何把控人心学的早已超越常人,半个时辰就说的他叔伯一身冷汗,还把自己塑造成委曲求全的无奈角色,好不被宗族那边的人再如何为难。   虞璁听完他不动声色的讲完这些,心想自己果然眼光不错,阿彷这说把人赶回去就赶回去,也是够有手腕的。   皇上骑着马又发了会儿呆,突然一拍脑袋:“居然是唐荆川!”   他就是明朝那个抗倭名臣荆川先生么!   虞璁听名字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这个字号,越想越不对劲。   这荆川先生,不仅是明朝唐宋派的领军人物,写出了‘九原人不返,万壑气长寒’这样的佳句,他在历史上给胡宗宪屡出奇策,是抗倭的主力!   这么个人,居然就悄无声息的考了个会元,自己居然没注意到!   要怪就只能怪古代人名字太多记不住!   他们一路巡查完,又去云禄集吃了个饭,算足了两个时辰才回宫。   唐顺之一个人留在乾清殿里,一边看一边总结,就等着他们回来。   虞璁还没走近他,那个清秀的会元郎就喜上眉梢的抬起头来。   “陛下,微臣以为,如今正是时候!”   “什么意思?”虞璁愣了下,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见那如山的书目全都被看完了。   果然又是个大牛啊,这看书速度跟扫描似的。   “陛下,如今蒙古青黄不接,俺答汗刚刚即位,微臣以为,最迟应明年出征,事不宜迟!”   唐顺之把那几本书翻完,直接接过粉笔在一旁的黑板上写了好几个名字,如讲自家旧事般侃侃而谈。   兵部的那些大臣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放手,能豁的出去想要再征的根本没有几个。   蒙古那边势力纷乱又名字太长,能耐心梳理完所有时情,能将一切分析的头头是道的,根本没有几个。   原来在八年前,给予蒙古中兴盛世的达延汗刚刚去世,此刻他的孙子俺答刚刚即位,正是被窥伺环绕之时!   要知道,达延汗十六岁亲政,在明朝风雨飘摇上下混乱的这一段时间里,不仅统一了整个漠南蒙古,还一度与明孝宗朱佑樘阴奉阳违,间或领兵出没于大明的固原、宁夏等边关重镇,以刺激明朝开放边关贸易。   他在位的时间里,耗费二十余年与右翼封建主战争冲突,将东蒙古的六万户全部置于统治之下。   也正是他,重振了成吉思汗留下的黄金家族,被世人誉为中兴之主。   达延汗一共有十一个儿子,虽然长子被人谋逆杀害,但剩下的一群儿子也在虎视眈眈大汗的位置。   “俺答如今即位,他既然孙子,应该还算年幼吧?”虞璁急切道:“你是觉得,他们之间极有可能再次内斗?”   “俺答如今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因为是最近一代即位的,所以这边记载的并不算很清楚。”唐顺之示意他看向几个巨长无比的名字,用笃定的语气道:“必须注意的是,如今他们仍在与东蒙古的右翼来回拉锯,没有完全征服。”   陆炳一愣,看向唐顺之道:“那岂不是说,我们之前栽赃之后,他们完全不会想到是我们干的?”   唐顺之笑道:“哈喇慎如今归属达延汗不久,此刻里外都会怀疑,越发难以搞清楚。”   何况蒙古人看轻大明已久,断然会认为是同族搞的鬼。   虞璁皱眉看着他画的势力分布图,想了许久道:“那么,达延汗所打下的右翼里,有没有残部?”   “恐怕有。”唐顺之取来地图,仔细思索道:“臣以为,这些残部会西逃甘肃、青海一带。”   “执罡军北上时,探子们说军力守备薄弱,恐怕是达延汗的子孙去征伐剿灭右翼的势力了。”   皇帝沉默了许久,意识到他面临了怎样的问题。   现在新即位的俺答,正是根基不稳,四面楚歌的时候。   正因如此,他根本不能等三年。   时机这种东西,在这种时候可以犹如神助。   “陛下。”唐荆川往旁边一步,又写了一行的名字。   “在正德四年,也就是二十年前,达延汗派次子为右翼的三万户济农,被右翼的太师起兵杀害,成为达延汗东征右翼的关键原因。”他声音一顿,握紧粉笔道:“如果此刻,我们能让西北的部族也加入这场乱斗呢?”   眼下可以选择的两条良策,都极为艰难。   如果能杀掉俺答,让他的叔伯们陷入分裂争斗中,蒙古的军力会瞬间减退。   如果引入西北兀良哈的势力,让他们西东北三方相杀,也可以带来巨大的优势。   虞璁一眯眼睛,沉声道:“看来,我们还要再去东蒙古抢一次。” 第50章   抢什么?   其实如今的北平, 什么东西都不缺,唯独缺蒙古人。   虽然三大营里有蒙古血统的专业兵种, 但是他们毕竟跟着汉族人混了许久, 现在未必清楚草原里的实际情况。   要知道, 间谍这种东西的培养,那是越原生态越好。   当初苏联为了搞谍战, 直接圈了个地把广告牌建筑甚至电影院都全部做成美式或者欧式的小镇,让训练的人员从小就生活在这片‘楚门的世界’里, 从口音到生活习惯都与当地人如出一辙。   以至于后来有些欧洲人的父母被逮捕并指认为叛国罪,他们这些衍生的后代还一无所知。   ——我爸妈明明是个地道的北欧人,怎么可能是苏联的间谍呢?   陆炳和唐顺之听了这个想法以后,纷纷露出赞许的神情。   他们需要培养几个探子出来, 最好能一路混进去, 爬到蒙古的上层。   这些事情具体怎么做,如何策划,都要交由专门的人选, 一路保密的进行谋算。   “不必操之过急。”虞璁摆手道:“如今是五月,起码还要再准备半年。”   明年,明年的一月之后。   一切都将开始了。   等唐顺之走后, 虞璁多了个心眼,让鹤奴把嘉靖八年的进士名册找来。   如今的鹤奴得到了全衙门内外的钥匙, 等同于皇帝的亲使随时调遣资料,当真是皇权被升高到极点的一个象征。   这嘉靖八年的进士,都有些什么人物?   虞璁在烛灯下眯着眼翻了一会儿, 越看越不对劲。   有两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名字。   曾铣和杨博。   这两个人,居然和唐顺之都是今年中举的!   曾铣是什么人,历史中夏言被杀的内幕,就是向嘉靖帝劝谏夺回河套,而当时夏言被怀疑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曾铣作为总督,与他交往过密。   这是个无辜到极点的重臣,文韬武略不输凡人,同时在西北尽忠职守,却被奸人所害。   一想到曾铣最后的结果,虞璁就想把仇鸾那个草包给杖毙掉。   而杨博……   虞璁想了许久,心想这手头的好牌太多,该怎么打啊。   严世藩私下里,曾经跟他爹严嵩说过这么一番话。   “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   当今世上,只有三大才子,足以敬畏。   第一,是皇帝的亲信陆炳。懂谋略,识人心,格局城府深厚,且决断无豫。   第二,是他自己,文藻才华京城无双,更懂的揣测圣意。   第三,就是这杨博。   历史中的杨博,被兼封太师和太傅,两次击退蒙古的进攻,如同西北的守护神般镇守一方,还在巡抚甘肃时,兴屯田、修水渠、筑屯堡,使百姓安居乐业,境内一片海晏河清。   现在的问题是,好牌太多,但都是初阶水平。   杨博和曾铣都是正德四年前后出生,换句话说,跟俺答现在是一个年纪,都二十出头。   虞璁深思熟虑之后,想了个主意。   现在由于政府开始全效率投入运转,而且早朝顺利被废,开会的频率越来越多。   乾钧堂那边虽然有专人排表,但是会议需求已经有些难以满足。   另外,现在有大量的青年才俊需要聚在一起交流思想,互相进修。   那么,就刚好需要一个类似人民大会堂的存在,正式的供开会、交流使用。   虞鹤被叫进殿里,见皇上冥思苦想许久,小心问道:“陛下可是又需要地图了?”   “确实,”虞璁顿了下,问道:“我想找个地方,要靠中间,方便聚集,同时地方宽敞,可以建很大的礼堂——你觉得哪里合适?”   由于他毕竟是个皇帝,公务繁忙又难以脱身,对京城的认知无非是紫禁城、金水桥外的七部、京郊的云禄集。   虞鹤想了想道:“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哪里?不会是西城吧……那里拆迁什么的很麻烦,我觉得不合适。”   “不,是内市。”虞鹤认真道:“因为云禄集如今越做越大,内市反而消减了许多——大部分商人在云禄集旁边有了仓库和住处,谁还会来城里呢?”   “内市?”虞璁愣了下,纳闷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内市在哪?”   原来这皇城之内,禁城之外,专门有一片市场。   按照《会典》里的规矩,这里每月初四都会开市一天,买卖之物相当丰富。如刀枪弓箭这样的违禁品,也会公然在内市中陈列出来,以供人交易。   “每个月只开一天?”虞璁想了想道:“武器防具还是要管制,不过这个内市可以移到京郊去。”   这个时候,就要把经部尚书王守仁同志叫来了。   王阳明上次听说徐阶去乾清宫里吃肥羊尾了,心里痒痒的慌。   他这次一瞅见来叫自己的小厮不是趁着饭点来的,只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抖擞了精神,快步去了乾清宫。   这人越活越年轻,无非是有盼头。   杨一清也好,他也好,都盼着国家能一雪前耻,重回太平盛世。   虽然膝下的孩子还很小,但他的心思全都寄托在国家要事上,如今不仅腿脚利索了许多,连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康健了。   “王阳明来了,”虞璁笑道:“快坐,朕想问问你,这云禄集的事情。”   待王守仁行礼坐定,大致听了听前因后果,又思忖了一番才开了口。   “这北平,地饶黍谷骡马果瓜之利。不仅器具充栋,珍玩盈箱,甚至不乏昆玉、琼珠、滇金、越翠。”王守仁顿了一下,解释道:“因此,南北舟车并聚于此,远方异域之人也云集往来。”   云禄集从中午开到晚上,地方宽敞库房充裕,更大程度上刺激了京畿一带的商业往来,如今的这里已然规模更大一筹,光是税收都非常可观。   “臣以为,单云禄集一处,已经不够了。”王守仁示意他看向地图,说话不紧不慢:“京畿一带庄田已还,流民之祸也逐渐平息,眼下农务繁盛,更需要输出和交易。”   “你是说,最好再设一处,将手工业和农桑业的东西分开来卖?”虞璁脑中有什么豁然开朗,喜上眉梢道:“这云禄集最后定址在西南,那便在东南也设个镜面的如何?”   “云禄集多亏赵大人的悉心看管,现在秩序井然,库房的看管也不曾出过篓子。”王守仁想了一会儿,试探道:“陛下,臣以为,这经部人手不足,还需扩充职位才好。”   “嗯?”虞璁想了想,确实现在商业的发展速度相当的快,从前建立的经部已经忙不过来了——毕竟财政司那边算税收和定各种政策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这事儿就交给王大人了。”他琢磨道:“如果吏部那边程序不好走,就直接写了折子递给朕,当天估计就能批下来。”   王守仁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东市命名为?”   “竹瑞集。”虞璁随口道:“建馆之事让鹤奴那边去知会赵璜,城墙也该再建一圈了。”   竹通足,足瑞匀禄,也算讨个彩头。   这京城的城区规划建设,自己还不敢随便定。   怎么着也得看看人口的扩张速度,才能确定到底要圈多大一块地。   “如此,云麓集便专供初级产品的买卖,”皇上说了一半,见王守仁有点懵,解释道:“初级的,就是那些果蔬丝绸,算是粗浅即用之物。”   “竹瑞集卖的就相对而言高端些,卖手工艺品和珠宝杂货,总之产出也肯定会更高。”虞璁想了想,补充道:“这一次,他们都尝到甜头了,竹瑞集的收税应当占个三成,而且要交摊位费——具体价格,当然还是经部这边来管理。”   他有预感,这竹瑞集出来的东西,会逐渐品牌化高端化,专供那些达官贵人、豪富土绅消遣。   一边便宜着广大老板姓,不收摊位税率偏低,一边对上高级消费人群的胃口,也算是尽善尽美了。   “至于内市,回头跟知声堂说声,让他们通报一句,直接东迁竹瑞集。”虞璁说到这活动了下筋骨,起身道:“我刚好去趟工部,一起坐轿辇出去吧。”   赵璜从学院里回来,见皇上正气定神闲的喝茶等他,忙笑着告罪。   “这建筑学府,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回禀陛下,臣等调遣了各地的能工巧匠,已经不成问题了。”   赵璜在行礼之后凑了过来,将他的布置细细道来。   这筑基建楼,采用的乃是岭南西樵诸峰所产的狮脑石、禾仓石,作为柱础墙基,待高楼建好之后,再采用采自北京西山的白玉石,用来阶砌雕画。   既然是皇家学府,哪怕不能用龙凤纹章,也大可以绘刻出秋兰冬松,让这两大学院都既大气恢弘,彰显大国风范,又典雅深厚,渗透百年学风。   虞璁听到这里,还是略有些担心好几层的高楼能否稳固不倒,便又问了几句。   “这个陛下大可以放心。”赵璜这些日子都在忙建学的事情,对这些再熟悉不过:“微臣特地嘱咐过了,这两大学院都采用的是三合土,无论是粘性还是坚固程度,都可以经历百年风雨。”   -2-   所谓三合土,就是石灰一分,河沙、黄土三分,再用糯粳米、羊桃藤汁和匀。这个配方哪怕拿来筑造城墙,都稳固的很。   虞璁点了点头,这时才把自己有关竹瑞集的想法同他和盘托出。   “竹瑞集?”赵璜想了想,为难道:“陛下,臣觉得办是能办到,管也是真管不过来,能否加增工部职位,多放些人来帮忙?”   去年不是又增了一片进士,现在还在国子监呆着呢嘛。   ……你们这是要搞国家公务员全面扩招啊。   不过之前寻仙考一共招进来二十二个人,刚好有地方可以历练帮忙,也挺好的。   另一边,在乾钧堂里,正在由杨一清召开并主持会议。   陛下虽然没有来,但文臣们脸色都不太好。   这场会议,是针对之前徐阶的那篇文章,和突然发起的征战综合召开的。   “在召开之前,执罡军那边送来了两箱上好的皮子,按照品级位份已经分好了数量。”杨一清毕竟年纪大了,说话速度颇慢,但在场没有人敢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会议结束之后,你们自己去东厢那里领走。”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不屑一顾的嗤声。   想来是不想收受这些武将的恩惠,也并不赞同这次的出征。   由于那个阎王似的皇帝不在场,许多人也终于放松了许多,心里的那些算计和想法也纷纷脱离了畏惧,开始跟泡泡似的浮了上来。   要知道,杨一清不仅是个首辅,也是个老人,用心多劝劝他,总能通过他来动摇皇上的。   夏言坐在最末尾,神情非常拘谨——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无论是在场各位官员的品级,还是他们的出身,都跟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今天开会,特地请来了随军观情的十位文官,”杨一清打开了一份名册,不紧不慢的把他们的名字和等级都念了一遍。   皇帝到底心机过人,这十个文官里,有八个都是正五品以上的大官,而且出身六部,除了经部之外,基本上每个部门都占了一个。   这几个人现在坐在场中间,还都带了一份讲稿。   从前来这里开会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习惯。   但是开会就必定要论道讲理,单纯靠即时的反应很容易败了下风,如今许多人都学乖了,提前把要带的资料和讲稿都准备好,免得被人抢了风头。   杨一清咳了一声,看了一圈这神色各异的众人,重复强调道:“这次的会议,还是重点放在议论《再论宋璟劝赏郝灵荃之策》这封折子上面,不要偏颇过激。”   徐阶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神态安然。   自从他写了这篇文章,就承受了诸多的骂声和议论。   但是他明白,这也不过如妇人妊娠,要经历一番阵痛而已。   陛下说的好,不破不立,不舍不得。   若是连这点小问题都无法承受,那也不用谈将来了。   “微臣以为,此乃大逆不道之语!”一个官员直接站了起来,神情相当激动:“宋璟乃千古明相,岂可如此非议!”   杨一清缓缓看了他一眼,那人就闭了嘴,又讷讷的坐了下来。   “先让那十个人说,然后你们再争。”   这个主意,还是他出给皇上的。   既然有如此反对之人,不如挑几个最会诡辩挑拨的,让他们亲自去草原上感受一番,到底给不给将士们名誉厚禄,来犒劳他们对国家的生死之托。   再者,等这十个人回京之后,再由皇上亲自出面,敲打一番。   ——如果你们十个人,在之后的会议里都无法说服其他人,那便再跟着执罡军去蒙古人的刀下讨口饭吃吧。   夏言一听到这轻描淡写的威胁,简直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草原那种鬼地方,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去了。   无论是骇人的嚎叫声,还是处处都散着的血腥味道,还有狼那如鬼魅般的眼睛!   绝对——绝对不要!   杨一清如老狐狸一般坐在首位,笑的淡定从容。   这就叫以毒攻毒。   果不其然,这几个开头时最激烈反对给军士们加薪赠荣的几个文臣和御史,在这一刻竟倒戈相向,极力的试图劝说甚至破口大骂,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拍桌子拍的手都红了。   虞璁当初威胁他们的时候,可说的清清楚楚。   要么,就让绝大多数人都闭嘴。   要么,你们都去甘肃嚼草根去吧,朕有的是法子巧立名目——你们且看那些从前称兄道弟的同僚们出不出面救你!   这种时候,他们十个人才能感觉得到更深一层的恐惧来。   现在他们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关心民族大义,都开始担忧国家兴亡,都站在将士国家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根本上,只不过是自己的利益被彻底威胁了而已。   杨一清看着他们情感激昂的在那里争论古今,愈发笑的意味深长。   活到他这个份上,当真是什么都看透了。   虞璁从工部出来,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决定去找太医院。   现在这中央医院还没有开始建立,得等到学校和大会堂建完了,再去给医院划地皮拨人手。   当初京畿一带的流民问题极其严重,现在几十万的流民流寇,要么老老实实回家种田,要么被执罡军收拾的屁滚尿流,还有许多开始从商贸易,剩下的……估计都来做工匠了。   毕竟自己按照平均情况,给了条最低工资线,确保他们不会打白工,并且每个月都能领到钱,可以养活老婆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就等于是政府工程予以的再就业了。   所以大量的人前来跟随老工匠做体力活儿,时间一久也懂了各种要领,效率那叫一个高。   这搬砖的挖沙的挖石头的都有基本待遇,宫里的开支居然还依旧维持在平均线上,还真得感谢冥思库的兢兢业业了。   毕竟,这吐赃的人越多,肃清的态势就越风声鹤唳。   谁都怕半夜被锦衣卫敲门,索性规矩办事。   思索之际,自己已经坐轿子到了太医院。   门口的小太医一见是皇上来了,忙不迭行了个礼,再赶回去叫那几个大人过来评判。   其实这次虞璁来这里,是因为不经意间自己想起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来自于《儒林外史》,讲的是一个主妻被丈夫和小妾联手坑害,连药物都被大夫刻意做了手脚,最后不治而亡。   虽然知声堂应了自己的要求,定期的宣传中医的基本知识,尽量的给民众讲得深入浅出,但是也难抵过这庸医和某些人刻意害人啊。   要知道,这民间医学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可能有人阴阳五行之说都背不清,就开始行医害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给一个基本的规范,起码来一场普通范畴内的考试,给予相关的资格评定,也算是有个大众参考的东西了。   崔太医听了皇上这么一讲,深感赞同:“陛下,这行医治人,起码该背的熟《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这样的书,该会的汤药方子也不可以出错才行。”   疑难杂症当然另做打算,可最基本的药理和医理,可不会有什么大的纷争。   虞璁心下一动,又开口道:“朕以为,可以制玉牌数百,就命其为‘泽医令’——凡是通过考试,得到此令者,一方面需备案太医院,另一方面也可以以此为荣誉之证,让更多的百姓问医求药,甚至吸引学徒拜师学艺。”   “陛下英明!”崔太医摸着山羊胡子道:“那这考试之卷,是……”   “由国子监和太医院这边一起承办。”虞璁解释道:“题目类型,可以参考这寻仙考的理科试卷,做选择题、问答题不等,更重要的,是考核他们对基础医理的掌握。”   旁边的几个老太医也纷纷点头,感慨终于有此举策,能惠及百姓了。   这郎中有几个真看过书,还是一知半解的,经过考试一审便知。   百姓们去知声堂听见消息,见着官方出示的正版泽医令玉牌的,也更方便去识别是李逵还是李鬼。   “春天会试,夏天寻仙考,这秋天,就称作杏林测吧。”虞璁想了想道:“现在是五月,还有六个月可以宣传此事,并且准备试卷和考试范围,往后如何在全国推广,又如何来京城会考,自然都交给你们太医院来定。”   如此一来,太医院也可以收纳不尽的人才,继而为皇室和高官们效力。   “杏林测便定在十一月一日,正是银杏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如何?”   “陛下圣明!”   -3-   俞大猷回京之后,又去找了一趟唐顺之。   他在京城找了个小宅院住下,还给俞大猷也匀了一个房间,师徒二人相见,免不得谈笑许久。   “师父,你觉得这皇帝,什么时候去打蒙古人啊?”俞大猷压根懒得管那些朝廷上的纠缠,只率直问道:“老子还想打仗!之前你教我的棍法真他妈的好用!”   唐顺之心想自己一个斯文人,怎么就教不好这呆子,只无奈笑道:“还得等些时候。”   “还要等啊。”俞大猷略有些烦躁,又想了想开口道:“师父,我们那天晚上跟蒙古人打仗,我突然想了个法子。”   “什么?”   “兵车!”   唐顺之眯起凤眸,语气略变了几分:“说来听听。”   虞鹤的白名单里,在最近又增加了唐顺之这个名字。   他虽然对这个清秀的书生并不熟悉,但有种本能的好感。   一看就跟杨一清似的,都是鬼精的狐狸转世吧。   没想到白名单一加,唐顺之就进了东殿,还带上个看似莽夫的武官来。   虞鹤忙招呼了几声,转身放下折子,去了正殿通报皇上。   “两?师徒都过来了?”虞璁这头正在啃陆大人悄悄送的糖葫芦,挥手道:“放他们进来吧,不碍事。”   唐顺之一进正殿,就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啃糖葫芦的声音。   明显虞璁没把他当外人,也懒得在同龄人之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   这些鬼才哪里是能被规矩束缚住的人?   “爱卿近来胃口可好啊?”   “回皇上,还不错。”唐顺之示意俞大猷跟着行礼,又接过他手中的卷轴,笑道:“臣有一宝,今日想献给皇上。”   虞璁放下葫芦串,走下玉阶过来,好奇道:“什么东西?”   如果是字画,那还真是送错人了。   “兵车战术。”   画卷徐徐展开,竟是好几种操练的法子,和兵车的图纸。   “这是谁想出来的?”虞璁看了几眼,暂时没明白是个什么东西,抬头道:“具体怎么个意思?”   俞大猷很自豪的高声道:“这是我和我师父一起想的!”   原来,俞大猷虽然粗莽,但是心思极细。   在那一夜,其他执罡军都在掠夺部落之时,他一直在旁边观察蒙古人进攻的法子。   “这些鞑子都在马上作战,所以相交之时‘彼高我下,万无取胜之理’。”俞大猷神情颇为认真,任由唐顺之在一旁浅笑着看他:“微臣觉得,这三大营里的环刀、骨朵,都应该改!”   虞璁眯了眸子,执了茶杯若有所思道:“怎么改?”   “应该改成虎叉、龙刀——还有钩镰刀!”俞大猷极其严肃道:“这骨朵环刀,虽然同步兵相战时能大砍大挥,但是对于打骑兵而言,还不够长!”   “你说的那些,又有多长?”   “接近七八尺!”   虞璁差点又一口茶喷出去。   一丈差不多三米,你这也得有两米六了吧。   “陛下切莫惊怪,正是因为龙刀虎叉极长,对阵之时才可砍可刺,马还没有跑过来便已经被制住了——”俞大猷示意他看自己画的图,又补充道:“最好左手再执盾牌,这样更方便滚杀敌马!”   只要砍断马腿,哪怕是让马无法自由奔驰,都足够致命!   理论上,这么干确实可以。   但是与之配套的,应当是全面的军队体质提升。   想要驾驭如此特殊的武器,更要在臂力、体力、耐力等方面有所提升。   正好这明军在半年后要出征西北,现在更要开启一轮的体质监测与考核。   完全两不耽误。   虞璁细看着他画的示意图,慢慢道:“但单是如此,恐怕不够吧。”   唐顺之点头一笑,示意他看向另一边:“臣以为,可以形成一个战车车阵。”   马上步兵十人,骑兵二十人,战车一辆,步兵又十人,统共四十人一列。   “这如果遇到敌人了,先用战车挡在前面,使对方的战马无法冲刺而来,”唐顺之解释的相当清晰,语气从容不迫:“车上的军士直接操起火枪铳炮,射击一轮之后,马上步兵出阵放铳与弓矢。”   等于说先用车形成小型的战壕,再接上两轮的射击,足够吓退马匹。   “然后呢?”   “两轮射击之后,车上军士装填,马上步兵回阵,骑兵再驰骋而去,趁机砍杀,其余步兵在旁边收割首级。”唐顺之示意他看向这独轮车的奇异样式,以及那车上装置的长毛:“这车犹如刺刀,不但轻便易运,遇坑时也能方便抬起。”   难怪搞得跟马戏团似的……   虞璁之前看神机营演习的时候,心里一度不是滋味。   老旧的神机营不但装填过慢,而且都是三排轮换,估计这头装填还没搞完呢,头都被蒙古人割掉了。   想要打蒙古,就要灵活机动,就要全方位的互相配合。   至少在这一点上,唐顺之深得他意。   “实践出真知。”虞璁垂眸道:“唐顺之,朕命你为从五品镇府,俞大猷,朕命你为正七品都事——”   “执罡军中划分一千人交由你们统管,朕只给你们两个月。”   八月之时,他要再去抢一次东蒙古。   “谢陛下!”   待交流完之后,两人各自告辞,虞璁回到御案前批了会儿折子,又定不下心神来,索性再看会儿这地图。   这个时候,他就格外的怀念现代。   古代的地图没有经纬线,一切都是抽象又模糊的线条和备注。   他虽然看地图看了这么多次,很长时间都没有搞清楚。   这个安南省——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代的地图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而且名词也都乱七八糟的,毕竟是卫所制度。   他之前看安南两个字,都以为是云南,可是现在越瞧这个位置,越觉得……怎么像是越南啊。   “陛下?”陆炳拎着象棋饼和桃花烧麦归来,见着虞璁又在对着陛下发呆,便开口唤了一声。   虞璁先是动了动鼻子,闻着香味忙转过头来,相当满足的喝了口鲜果酒,再开始吃这热腾腾的点心。   “你说这安南,是个属国吧?”   陆炳由于家里长辈谈论过此地情况,一时反应的颇快,趁着皇帝在啃烧麦的功夫,跟他把前后都讲了一遍。   原来,这安南从前是胡朝,在朱棣那一代被率军消灭,又为了回应当地官吏耆老“原复古郡县”的请求,改安南国为交趾布政使司。   但是由于确实离中央太远,管理不善,到了明宣宗那一带时决定罢兵,撤军八万余人北返,罢了这个布政使司。   也就是说,这个古代版的越南曾经是中国的一个省,也是边境。   天高皇帝远,死活管不着,就在杨士奇等人的劝谏下给扔了。   虞璁听到这儿差点被噎着,忙喝了好几口果酒。   ——怎么着,自己家的祖宗就这么喜欢扔地方啊?!   洪武永乐把河套边陲扔了不说,越南也不想要了?   这明宣宗要是不乱来,越南就是中国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麻蛋!   “陛下难道是想,把这块地方给夺回来?”陆炳神色微动道。   虞璁啃着象棋饼,半天没吭声。   他也没想好。   越南实际上,可以蔓延到湄公河三角洲那个地方。   如果把越南吞掉,就等于可以战略往南扩,更深一步的展开贸易和海运。   有越南在,也可以往印度尼西亚方向扩张,甚至夺走还没有人殖民的印度尼西亚。   现在正是万事复苏之时,农田、工程、水利,什么都在恢复秩序。   当然,现在不可能去管越南如何,毕竟河套没有拿下来,蒙古也依旧在旁边虎视眈眈。   有关女真三部的事情没有解决,倭寇之乱也会在几十年后再度猖獗。   但是——如果自己脱离这些现状,立足长远考虑呢。   如果长远考虑,可以看见人口在疯狂扩张,资源会越来越匮乏。   可以看见海军势力不断上升,也许中国可以做下一个日不落帝国。   可以看见将来会与英法相识,又与欧洲产生多少的碰撞。   如果拿下越南,等于给自己多开辟了一条路。   “如果说打,肯定不能现在打,”虞璁慢慢道:“十年内,朕都没有时间管他。”   可是以后呢?   “不如这样。”他抬起眼眸,看向陆炳认真道:“先遣大使至镇南关请降,让他们将安南土地册及户籍献于大明。”   他记得很清楚。   自己的兵部里,有一个牛逼人物,叫毛伯温。   他虽然没有刘伯温那么鬼才,却不费一兵一卒,把整个越南都送回了中国。 第51章   所谓请降, 就是自己这边先不出兵,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要是越南那边听闻了大明朝国力雄厚, 自己心里有点数, 主动该怎么搞就怎么搞, 也不用兴师动众的去南征安南了。   虞璁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自己这怕是……到了老都得忙一辈子啊。   现在才虚岁二十三, 眼下二十年里都得操劳无休,天天加班……   他抬头看了眼陪伴在身侧的陆炳, 心里突然涌出几分暖意。   还好有你在。   第二天,太医院那边又传来了消息。   原来是崔太医跟国子监那边商量了些许时刻,又来复命了。   “怎么说?”   “陛下,这杏林测确实可以, ”崔太医斟酌着词句道:“那嘉靖六年时定的考核制度, 和这个是合并统一么?”   虞璁一愣,心想这是自己穿越之前的事情,只佯装记性不好, 揉了揉额角道:“你从头到尾跟朕说一遍。”   这桂萼虽然小心思颇多又爱排除异己,但是在政事上确实没少出过力。   早在嘉靖六年,他就跟皇上提过, 要选择可教的医士,设立程限, 让他们学习医业。同时每年考试四次,通过者再去太医院考试,成绩列为三等。   上等去御药房, 已在御药房的,就授予职位。   中等授冠带,让他们在太医院里办事,或者授予俸禄。   而下等者,就继续在太医院里待着吧。   桂萼当时这样的改革,实际上打破了原有的太医选拔制度。   太医和军人一样,原本都是世业,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而且一旦他们被收入太医院,就永无考校,这才是最致命的。   ——换句话说,只要你爸爸和爷爷是个医生,这辈子甭管你怎么药死人,这铁饭碗都能端的贼稳。   三年前,桂萼改革了旧有的考核制度,让平民也可以出入太医院学习考试。   而如今皇上说的杏林测,更多的是给老板姓们一个参考的标准,让他们能够去找通过资质考试的郎中求医问药。   前者改革的是为皇家服务,后者更多的是要福泽苍生。   并不冲突。   虞璁心里对桂萼有所改观,自己想了一刻,琢磨道:“合并吧。”   “一年考四次,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从此以后,每年大考一次,时间依旧是十一月一日。   只要通过太医院终考的,都颁发一块普通材质的玉牌,上面会有记名和皇家刻印。   至于这些人想要服务皇家,还是继续悬壶济世,还要看太医院那边具体的人手调配。   “如此甚好。”崔御医松了口气,又道:“陛下,从前您询问的天花之事,如今已经有结果了。”   “嗯?”   事情都过了一年了,虞璁这时候还是听崔御医谈起此事,才终于想起来牛痘的事情没有搞定。   “太医院专门派遣十余人去调查走访,还真发现些奇怪的情况。”崔御医虽然参与这个事情许久,可现在还是一脸的不相信:“还真的有数人出入于疫情区内,却从来都不染病。”   “他们大多都是牧牛、养牛者,最后一归因,所养耕牛都染过痘病。” 老头儿明显不知道病毒学和疫苗的概念,只纳闷道:“难道说,这是以毒攻毒之法?”   “很有可能。”虞璁笑道:“不妨找些死刑犯人也沾染下这耕牛身上的痘病,回头让他们去其他省市的疫情区里待几天,看看效果如何。”   如果真是这样,那牛痘的播种和防治,肯定会极大的改善百姓的生存率。   要知道,天花这么毒的东西,哪怕是没有接种的现代人被传染,成活率也极低。   皇上一想到这,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这些日子里都在忙着军事和学校的布置,对全国的医疗情况没怎么关心过。   但是听阿彷还有鹤奴说,从前北平城脏垢不堪,如今却已经大变模样,连疫病的出现也少了许多。   ——这就是公共卫生的问题啊!   如果城市里不能保持干净和卫生,那么鼠疫、霍乱等等的疾病都极容易传播感染。   说到底,就是现代和古代的健康意识不一样。   “崔太医,你可知道这其他城市的情况?”   “其他城市?”崔太医虽然不确定皇上在说什么,想了想道:“臣太医院里有来自各地的人,要不叫几个天南海北的,供皇上审问?”   这话正合虞璁心意,当即就派人去把他们叫来了。   要知道,这人口发展归发展,还要能保护住才能增强国力啊。   虞璁直到进了古代,才明白这差异有多大。   真正讲究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以及皇亲国戚。   比如自己发烧不舒服的那阵子,会有四人穿着吉服入宫,在乾清宫正殿门内放下一盆炭火,在里面焚烧苍术之类的杂香。   任何人出入的时候,都要跨过那盆熏香,驱散身体上的邪妄之气。   其实,这就是一种变相的消毒。   皇上自然是怎么金贵怎么来,百姓可没有这种待遇。   但是人口基数最大的,就是这些底层的劳动人民。   一旦疫情发作,别说什么农田改革科举改革了,搞不好祖国的花朵们都要被疫病荼毒,隐形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少。   四五个小太医哆哆嗦嗦的被传进殿里,一一介绍了来处。   有的是两广之地,有的来自开封城,还有的是从南京被调过来的。   虞璁看了眼笑容平和的崔大夫,也略放松了神情,开始简单的审问。   令人惊讶的是,这世人公认的干净地方,是南京城。   日常扫洒、街道宽敞,飞尘污秽几乎见不到,百姓们也很少碰着什么疫情。   而最脏的,是开封府。   “开封府?”皇帝心想那地方又没有沙尘暴,怎么会比南京差这么多。   “回皇上,开封府里一旦下雨,就到处是粪壤,泥水可溅腰腹。”小太医苦着脸道:“若是久晴不雨,又飞沙走尘,难识路况。”   崔太医在旁边听了许久,忽然轻咳一声,解释道:“陛下,这可能是南北差异的问题。”   “什么意思?是说北方人不爱干净?”   “不是这样。”崔太医知道皇上不事农耕,很多事未必听说过:“这江南一带处处建厕,并且以厕中人粪与农夫交易,但是江北没有水田,所以百姓多不建厕。”   他思索了片刻,又把北京城的旧状拎出来讲:“在陛下诏令铺设排污管道之前,北京那边要么到处泼洒,要么就近把污秽倒入沟中,等来年春天再掘开暴晒,秽气恶臭不可闻。”   皇帝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格外的怀念冲水马桶和下水道。   现在建下水道是不可能的,没钱也没技术。   若是能建什么下水道系统,那都能凿山建隧道了。   “那如果给几大主城,都予以资金,让他们修建排污设施呢?”   能够改善城市卫生,肯定也能改善居民的生活水平吧。   崔太医心想皇上真是宅心仁厚,自己老家那边肯定也能大有改观,忙作揖道:“具体造价要咨询工部,微臣以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知道了。”虞璁叹了口气道:“还是要设立城管之职,如京城般效仿制度,让各大主城都有所管理,注意清洁。”   沼气池什么的,暂时不用想,等工科大学造出来搞不好还有个盼头。   虞鹤这头正哼着小曲排会议表,远处传来脚步声,一看是陆统领。   “陆大人。”他抬起头来,笑着道:“皇上在里头接见太医呢。”   “我是来找你的。”陆炳淡淡道:“从今以后,每逢双数日你在东殿值守,单数日且随我出去。”   “哎?”虞鹤愣了下,下意识道:“皇上说的?”   “嗯。”陆炳瞥了他一眼,示意跟上自己:“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再出宫门,又骑马拐了个弯,竟到了锦衣卫的地方。   衙门外设了拴马的鹿角,内里有居堂寝舍,庖厨隔了两堵墙,正冒着缕缕的炊烟。   虞鹤从前没来过锦衣卫的办公之处,这一刻走近门口时,还略有些不适应。   “绷着脸,不要笑。”陆炳冷道:“要摆出人上人的气势来。”   虞鹤应了一声,极快的换了脸色。   二人大步流星的穿堂而过,只冷漠的点头应对往来的招呼声,一时也无人过问。   直到走近陆炳的书斋里,他才略松了口气,抬手从案上拿起的一块牌子,眼神依旧平静而没有感情:“这个归你。”   他伸出手时,左手依旧戴着那个血玉扳指。   虞鹤愣了下,下意识的接了牌子,只见上面刻着镇抚使三个大字,旁边还缀着自己的名字。   “陆统领……”   “今后,我自然在三大营中常驻,未必有空回宫。”陆炳平静道:“正因如此,锦衣卫需要交给一个陛下与我,都足够信赖的人。”   这宫中,没有靠山没有宗族的,只有你一人。   虞鹤握紧了那块牌子,心里依旧有些惊慌。   他知道这锦衣卫是做什么的。   他在这乾清宫的东殿呆了两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清清楚楚。   可他的过去,是任人鱼肉的羔羊,而不是利刃相向的恶狼。   “你若是不愿意,也罢。”陆炳轻描淡写道:“本身没有根基,又没有实权,等陛下随我西征,你也活不了两年了。”   虞鹤垂了眸子,声音渐渐变冷:“我懂。”   “按照从前的规矩,我理应当众跟他们介绍你是谁,要如何尊敬你。”   陆炳盯着他,语气里没有半分的垂怜:“可是你并不会武功。”   “想得到他们的敬畏,你只能自己去要。”   如今的正三品指挥使,还是他陆炳,在离开京城之前都是如此。   一介从四品的镇抚使,不仅要应付上头的同知和佥事,还要镇得住下面的一溜锦衣卫。   这里,可不是人人都会赶着巴结你的东殿。   因为皇上不在,陆炳不在。   你会受到多少恶意和算计,都是难以想象的。   如果说,你在这里站住了。   那么日后,整个锦衣卫,都会是你的靠山。   虞鹤深呼吸了一刻,把那块牌子系在腰侧,平静道:“谢大人提点。”   “好。”陆炳不紧不慢道:“自此以后,你自己看着日子往来。”   “如何同他们介绍自己,如何驾驭这些人,都是你自己的事。”   终于轮到新的一日沐休,虞璁带着鹤奴去云禄集里逛逛,竟看见了幻术艺人。   他把莲子投在温水之中,即刻间舒展开花,莲叶亭亭如盖。   一大朵莲花在众目睽睽之下绽放,如酒盏一般大。   虞璁在旁边看了半天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但是一想到现世的大变活人和锯木机砍腰,又有点小怀念。   鹤奴明显小时候就看过这些奇术,这时候倒没有什么惊异的神色。   在众人的大声叫好之际,那个幻术人又口吐火焰,往土上横着脖子一喷。   下一秒,小树苗破土而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成长,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竟有一人高。   虞璁看着那颗不知道品种的树发了会儿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自己派人去找橡胶树的种子,但肯定是找不到的。   橡胶树原产于亚马逊啊。   亚马逊那可是在南美洲,在十八世纪前后才会被英国人带到印度尼西亚。   但是如果得到了橡胶树和炼制工艺,简直是掌握了一门大杀器。   虞璁掐指一算,估计后年下半年就有船队整装待发了,到时候一定要亲自嘱咐路线,让他们环海一趟。   不管怎么说,自己连世界地图都被剧透过,已经等于自带金手指了。   回宫之后,严世藩递了折子来,说是有三名老学士不服管理约束,请求予以开除。   虞璁瞥了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既知道怎么教训不服管的老骨头,又不会得罪自己。   恐怕折子递过来的空隙,这三个老学士已经被停了职吧。   “对了。”他拿着折子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虞鹤:“学制建立的怎么样了?”   虞鹤身兼数职,此刻也不慌不忙,只沉稳道:“杨祭酒已经接手总管,吩咐我回东殿尽责,便没再去打扰了。”   但是在没走之前,他已经陪严世藩整理完基本的制度和阶段,几乎能看见工科和医科的雏形。   虞璁点点头,吩咐道:“朕记得乾钧堂二楼有个空地,你回头派人洒扫整理,等会我给个名单,明天第二天上午去那里开会。”   严世藩、徐阶这样搞文科的青年和少年,都可以放到衙门里去历练和深造。   可是如唐顺之、曾铣、杨博这种天生适合武职的,哪怕在兵部待个二十年,去国子监读五十年的书,都未必管用。   所谓因材施教,可对于将领们而言,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这个教育。   打仗,有灵性的天才知道要因地制宜,知道有诸多对策和兵法。   可很多武职完全是世袭下来的,别说兵法了,他们能注意到大的气候影响、地形影响,对进攻还是防御能有个基本的判断,都非常难得。   正因如此,虞璁才动了这个念头。   内市恐怕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拆了建大会堂,而且名字不一定要叫这个。   但是,这些青年才俊们被放在七部里忙碌些人人都可以替换的事情,实在是太糟践光阴了。   如果他们可以聚在一起,可以听听老一辈的文韬武略,一起讨论过去的经典战役,想必都会大有收获。   等时机一到,他们大可以进入军中,开始实操演练,又或者去统帅三军,指引兵士们正确的方向。   鹤奴接到名单之后,忙不迭让小太监和手下其他人去四处知会。   这名单中,眼熟的有几个,不认识的有十几个。   加起来接近二十号人,都将明天聚于乾钧堂的二楼,进行新的一轮会议。   往往在这种时候,皇上就格外需要一个人。   “对了,你再把杨慎叫来,明天他也来。”   鹤奴噗嗤一笑,心想果然。   俞大猷原本在执罡军里操练军士,一听说要叫他去开会,脸上当即露出老大的不乐意来。   唐顺之听了旨意想了想,总觉得皇上是另有用意。   至于曾铣、杨博这样去年中了进士,还在翰林院里老实呆着的新人,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皇上这次的名单里,收纳了他所记得的青年名将,和寻仙考里对边疆政策颇有见解的几个人。   除此之外,他还请来了五位老臣又或者老将,权当做是指导老师了。   等二十个人坐下,屏息凝神的等了一会儿,皇上才姗姗来迟。   曾铣和杨博这是头一次面见圣上,满脸的紧张。   “万岁,”虞鹤小心道:“都来齐了,纸笔也备好了。”   “嗯。”虞璁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抬手拿了根粉笔,唰唰唰写下三个大字。   军英阁。   毛伯温年近六十,从来没碰见过这一出,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说,哪怕是要搞个和军事有关的秘密之处,也应该都选些如他这样的武将。   可是在场的黄毛小子,也太多了些——好些个都没长胡子!   “诸位恐怕互不认识,这也无妨。”虞璁慢条斯理道:“从此以后,这个阁楼,就归你们所有了。”   “成立的缘由,是要让这几位老臣作为导师,帮你们分析和指点。”他示意杨慎把小厮们放进来,自然又是连夜点好的四五十本文献资料。   “所谓军英阁,便是要培养你们为军中英才,知军机明实务。”虞璁语气一沉,若有所指道:“有关阁内的一切,都不得外传。”   毛伯温和另外几个老友交换了眼神,意识到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这第一项,就是要系统的学习和整理,古代的历朝历代的经典战役。”虞璁笑着拍了拍杨慎的肩,以示感谢和犒劳,又抬手按在那小山堆似的书册上,不紧不慢道:“从夏商周,至土木堡之耻,得失因果,你们都要把他集结整理成册。”   “在读透这些之后,你们才等于入了门,可以学兵法军策。”他指了指杨慎,介绍道:“这位是杨祭酒,将指导你们如何编书——这几十本书的精华,应当编作一处,供全国的将领们流传学习。”   “话不多说,下面交给杨祭酒来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吧。”   他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多呆,而是看所有人都渐渐进入状态了,便直接带着鹤奴离开。   路上两人没有坐架辇,而是一起走上了金水桥,穿过高大的城门,再慢慢的折回后宫。   虞鹤并不知道皇上想去哪里,只和锦衣卫们无声的跟着。   “陆炳那边,都交代你了吧。”虞璁忽然开口道。   “嗯。”虞鹤应了一声。   “从此以后,我难见到他,也难见到你了。”虞璁失笑道:“东殿值守的小太监,还需要你多指点下,免得误了我的事情。”   “自然。”虞鹤恭敬道:“微臣会办妥之后再去锦衣卫的。”   “正所谓左膀右臂,我看也就是你们两。”虞璁望着晴朗的天空,油然生出许多感慨:“我孤家寡人一个,得亏还有只豹子陪着我。”   虞鹤沉默了几秒钟,小声道:“我前两天,看见他在调戏一只白猫。”   虞璁腾地脚步站定,有种不祥的预感:“真的?”   “还给那只白猫叼太液池的鱼来着。”虞鹤认真道:“我亲眼看见了。”   难怪最近没给我送东西了——   “臭小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撩妹!”   “……那猫也是公的。” 第52章   锦衣卫最近清净了不少。   从前是逆臣太多, 清理的头都是大的。   可如今……连主动送上门求抄家的都有,冥思库也隔三差五就要清空一次, 好像没他们什么事儿。   当然, 皇上还是要尽心尽职的轮班保护好, 毕竟陆大人可是三番五次的叮嘱过了。   轮值的一溜人正聚在树下喝茶聊天之时,远处突然走来了一个人。   他官袍缠着银带钑花, 腰佩药玉官符,赤紫织盘雕花锦绶随风飘扬。   靠在墙边的老校尉抬头一看, 竟是平日上朝时伴在皇上左右的那个秘书郎!   “喂!还玩呢!还不收拾下面见虞秘书!”他忙啐了口中的草叶,喝道:“规矩呢!”   几个后辈忙不迭站起身来,看着那略有些陌生的年轻男人行了个礼。   虞鹤垂了眸子,声音如在冰窟里浸过了一样:“肖千户, 叫上你那十二个弟兄, 佩了刀跟本官走一趟。”   他怎么知道我姓肖?   那络腮胡子猛地抬起头来,瞥见他身上锦绣灿烂的官袍补子,只咽了口唾沫, 忙不迭应了一声。   十二个锦衣卫立马凑齐了,整齐划一的站在那里,只是看向虞鹤的表情都略有些复杂, 毕竟他可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张瓒勾结宦官,贪庸鬻爵, 专结宦官,纤悉必知,得为之备。”   虞鹤声音沉着, 缓缓抬起头来冷硬道:“他现在正在府中饮酒作乐,你们随我过去之后,先擒住人,再抄家。”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只硬着头皮出了官署,与他一起翻身上马。   那头的张瓒正喝大了,还在抱着歌姬胡言乱语。   其他几个有意巴结他的小官也凑在旁边,一个个都醉眼朦胧,还在说着荤话行酒令。   只听“嘡”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虞鹤寒眸一抬,直接扬手道:“全都绑起来!”   “遵命!”   十三个锦衣卫如蝙蝠般散开,当即把这些官员都束缚住。   “去搜他的房梁和檐侧青瓦,”虞鹤侧眸道:“金条都藏在那上面呢。”   几个锦衣卫虽然行动如风,其实心里讶异极了。   这虞大人看起来眉清目秀,又是弱冠之年,怎么办起事来比陆大人还清楚。   “你你你是谁!”那张瓒还没醒过酒来,被五花大绑了都不住的挣扎着,跟猪猡似的叫唤道:“老子可是兵部侍郎——”   “怎么干活的?”虞鹤根本没有理他,而是凉嗖嗖的看了眼那试图制住他的锦衣卫。   对方虽说都四十来岁了,被这一眼盯的后背发凉,忙不迭就找了团抹布塞到他嘴里,又给手腕上系了个螃蟹结。   虞鹤这一趟下来,所有的惧意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敢表露在脸上。   他提前准备了三天,甚至把锦衣卫里上上下下的人名全都背熟了,只怕今日怯场。   还好没有。   那张瓒看见家里的金条古玩全都被装箱封存的时候,终于醒过酒来,疯狂的想要磕头求饶。   虞鹤心里把所有的情绪都竭力压着,只在所有人都清扫完毕之后再挥袖离去,领着他们回了官署。   这一去一来,竟只要了半柱香的功夫。   张瓒和其他那几个小官自然是扔去牢房等手续了。   可虞鹤这么一闹腾,自然惊动了上下的各种人。   指挥同知李寿阳一瞥见这架势,忙不迭出来迎接,心想怕是皇帝那边有意借兵,才闹了这么一出。   “虞秘书这次来,有失远迎,多多见谅。”   虞鹤抬起头来,神情不卑不亢:“不必,以后还会常来。”   李寿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仍道:“这是什么意思?”   虞鹤并没有与他废话,只给他看了眼自己的腰佩,抬手行了个礼,就去了陆炳指给他的办公之处。   名簿再看一次,确定自己手下有多少人,直接唤那个老校尉全都叫过来。   老校尉见惯了雷厉风行的架势,却没见过这样年轻的镇抚使,只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就急匆匆的前去叫人。   各部各衙门的地方都极大,大到可以修筑花园,掘个池塘,甚至给官老爷们建个专用的书斋住所。   虞鹤挑了个宽敞的地方,看着大几十号人集齐了,那指挥同知也匆匆赶来了,才拱手道:“李指挥,微臣初来乍到,需要跟下属们交代几句,可否?”   李寿阳知道他是皇上的人,可是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就突然来了锦衣卫,还要接管这一大票人。   要知道,自从陆炳几头跑之后,这锦衣卫的权力在无形的往自己手里走。   可是现在这虞鹤突然就下调于此,听说宫里的职位还保留着,明显是要分权的节奏啊!   “不碍事,不碍事,”他堆着笑,依旧不敢得罪这冷冰冰的少年:“我就在这晒晒太阳,你继续哈。”   虞鹤回过头来,背着手不紧不慢地绕着他们走了一圈。   这些人,虽然早就被陆炳驯的服服帖帖,可未必服他。   “我不会武功。”他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体力也不比你们好。”   “单纯论体质耐力,也就那样。”   “但是。”他脚步一顿,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感情:“真正能荫庇整个锦衣卫的,不是你们,而是我。”   话音未落,多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脸上已经挂不住客气的表情,不屑的神情几乎溢出言表。   “你们都自以为是皇帝的耳目,是吗?”虞鹤抬起头来,突然笑道:“那有谁清楚,张璁桂萼家都有几个儿孙,如今分家几府?”   几个人面面相觑,竟然没人能答得上来。   “谁家同谁家婚娶,礼金塞了多少,那位大人去典当铺里三文钱买了尊秦朝的青铜鼎,又有谁知道?”   虞鹤站定,语气里流露出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嘲弄:“各位,倒是说给本官听听?”   许多人面上浮现出恼怒与不甘,却没有人敢开口。   “锦衣卫如今看起来辉煌无双,可站得越高,盯着的人越多。”他似乎并不能察觉那些抵触和恶意,只慢慢道:“你们拉了多少人下水,就有成百上千倍的人盼着你们死。”   “现在,我再问你们。”   “这个衙门之中,掌握最多情报的,是谁?”   谁拥有了最多的信息,谁就站在了最有利的地势上。   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都将成为每一个人的把柄。   虞鹤扬起下巴,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冷笑道:“是本官。”   “陆统领也好,李同知也好,真正深入这朝廷之中,陪伴在皇上左右的,是本官。”   他抬手抚着腰侧的绣春刀,声音寒彻冰凉:“如果低头,就永远服从。”   “谁若是有有异议,刀给你,现在就杀了我。”   所有人静默无声,明显反应了过来。   这锦衣卫得罪了多少人,确实是可想而知的。   每一个官员都有党羽,都有亲属,那么还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想弄死他们,也肯定相当的数目惊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身为皇上的耳目,掌握了天下最隐秘的消息。   没想到,这看似清瘦而年轻的秘书郎,无论气度风采,都不输于任何人。   虞璁打了个喷嚏,一瞅这乾清殿里,冷冷清清的连豹子都没有。   哎,都翅膀硬了啊。   他抱着老父亲般复杂的心态站起身来,突然想找陆炳去草地上放风筝。   娃儿们估计也三四岁了,可是自己手头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搞定。   比方说现在完全没有头绪的白银问题。   国防要管、公共卫生问题要管,白银问题也要管。   一个国家的经济,是等同于心脑血管动脉般重要的存在。   但是打一开始,明朝的经济就乱七八糟的。   首先是老朱同志决定发布纸钞,但是他老人家并没有读过什么《现代经济学》之类的重要教材,认为印多少就可以花多少,所以纸币开始疯狂贬值。   那些印花钞的大人们也很无辜——皇上要印这么多,他们哪里敢说不啊。   然后到了永乐年间,这郑和下西洋,带回来多少的黄金白银。   于是白银又大量流入,物价开始嗖嗖嗖的涨。   等到了嘉靖年间,一切都一团糟了。   由于这几百年里跟钱有关的事情都乱来,哪怕官府铸币了,老百姓们也不信任,开始广泛采用更为原始的做法——以物易物。   这钱原本是用来便利民众,可是如今毫无公信力,连制钱都不被认同了。   这个时候,只有金银是实打实的,想要回收贵金属同时发行纸钞,简直是难上加难。   到底是用钱币还是用钞票,到底中央银行该不该成立,成立之后又该怎么搞,简直可以让人想秃脑袋。   皇上叹了口气,吩咐黄公公端杯梅子酒来。   冰凉又有些烧灼感的酒下了肚,人反而清醒了过来。   这种经济问题,让自己一个文科生来搞,完全是在为难我小叮当。   “黄锦,你帮朕把戚灵给找过来。” 第53章   戚灵人在工部, 一时半会未必能脱身。   虞璁见黄公公行礼告退,又叫住他道:“黄公公, 还叫两个工部的小吏过来——叫他们同戚灵一起过来, 把平日的公文带一些来。”   黄公公愣了一秒, 马上就反应过来皇上说这句话的用意。   这是在避嫌啊。   戚灵身为女官,如果单独出入乾清殿, 难免可能被好事的人非议妄想。   可是如果三个人都抱着一摞文件去面见天子,更显得大方正常些, 从小处也挑不出毛病来。   虞璁目送黄公公离去的身影,心里有几分感慨。   其实哪怕是现代,女性在职场中都处处受阻。   一些高层女性之所以卡在自己原有的职位上,一坐就是几十年, 不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行, 业绩不够——而是想要提拔她们的更高一层为了避嫌,只能去选择其他人。   否则,就可能被攻击为二者有不正当关系, 是靠潜规则上位。   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女性的劣势都相当明显。   他叹了口气,心知这个时代难以做到男女平权, 可自己哪怕多任用些女官,也等同于在埋下好的种子。   他想要的盛世, 既要有贞观的清朗大气,又要有永乐的强势无双。   嘉靖,也应当成为历史中闪耀而浓墨重彩的一笔。   戚灵那头正在埋首算着数值, 听说皇上有请的时候,在场的其他官吏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来。   黄公公知道就会有这么一出,又随口叫了两个官员,叫他们抱着一摞文件书册一起出去。   当听说有其他人也被召见的时候,那些细微的骚动才渐渐平息,猜忌的目光也收敛了不少。   戚灵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不卑不亢的和上级交代了手头没有做完的事情,就跟着黄公公一起进了禁城。   虞璁坐在龙椅上,见那三人施施然前来,例行公事的问了几句。   三人自然一一应答,都条例有序。   单论容貌,戚灵哪怕不施粉黛,也出落的秋水剪瞳。   越是这样,虞璁越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的亲昵。   这道线必须要画好才可以——往后还要立下宫规,严令子孙不得染指女官。   “你们二位拿好纸笔,记述此次的每一句核心问题。”虞璁淡淡道:“今天之事,非常重大。写好之后直接送交杨首辅,不得外传。”   两个小官忙不迭应了一声,哪里敢怠慢。   “朕今天来,是问你白银问题的。”虞璁看向坐在最前方的戚灵,不紧不慢道:“你出身民间,应最清楚如今往来收支的法子,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戚灵没想到皇上会问这个,但站起身时,便开始条理清晰的陈述起来。   “民间称银为‘朱提’,算是预定俗成的交易往来之物。”戚灵简单道:“虽然有大明宝钞、嘉靖通宝等流通,但实际使用者寥寥无几。”   缙绅大户收租的时候,要么收银子,要么收米粮等实物。   在宣德、正统年间主要的交易凭证是布匹,成化、弘治期间用的是各种样式的花银,还有银珠等特殊物品,作为百姓之间持有的钱币。   虞璁听到这里,皱眉道:“既然说要用银,为何又遮遮掩掩,交换些银钗银珠?”   “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有所不知。”戚灵不疾不徐道:“洪武三十年曾经出榜昭示天下,只许用钞,不许用金银交易,一旦被发现不但会被抄家,全族都可能被贬至塞外。”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皇帝心想老朱爷爷真的是越搞越乱,无奈道:“如今朕看见有细丝纹银交易往来,可是怎么也不流行?”   百姓们现在买卖交易的时候,根本没有固定的通用货币,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陛下,因为白银也有造假的情况。”   戚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后两个负责记录的文官不由得一震,生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问题是虞璁是支付宝用惯了的现代人,现在出门游玩也是虞鹤陆炳负责掏钱,哪里了解这么细节的东西。   他反而心里生出几分好奇,挑眉问道:“银子怎么造假?”   “有好几种,可以在银中兑了水银,让银子加重,”戚灵也不怕得罪谁,只坦率道:“也有奸商在银钱面上撒上铁沙,在四角钓上铜,甚至在银钱旁边烫一层锡。”   “不对啊。”虞璁听到这里,心中疑惑更深:“那宫中熔铸的通宝铜钱,又流通至了何处?”   戚灵思索了片刻,只不确定道:“微臣在衙门里当差一年,大致听说了些。”   这朝廷里虽然有正规发行的嘉靖通宝,但是基本上都流入了皇族宗室,前后流通不过方圆两千里,到了山东那边都已经是银钱杂用了。   虞璁听完了大致的情况,忽然明白了一个事情。   历史上的明王朝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靠昔日的底蕴吊着一口气了。   “黄公公,上茶。”   他沉默地喝完一盏茶,半晌都没有开口。   很多问题的背后,在最深层次里,都是经济问题。   大明朝哪怕连着三代都是穿越者执掌,都未必能建立所谓的民主制度,因为经济基础根本不够,该萌芽该发展的统统都没有。   任何超前的意识,都需要经济的积淀和支撑。   听了戚灵的这一番陈述,再结合自己从前看书时了解到的一些问题,他的后背竟涔涔的冒出冷汗来。   得亏自己闲了下来,开始操心这方面的问题。   土地兼并哪怕解决了,如果不关心这根本的经济情况,也等于是治标不治本啊。   首先,晚明中国在展开对外贸易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净输出,和白银的净流入。   虽然海禁是没怎么开,可是没落的明王朝为了能抵御努尔哈赤的凶猛攻势,一直举国之力去找葡萄牙人买红夷大炮,动辄投入几十万甚至百万。   在这个档口上,很多非贸易往来的白银也从国外不断流入,加速了明王朝的衰落。   这意味着,有大量的货币在不断增加,同时社会资源和产品又因为战乱在疯狂减少,国内的通货膨胀就越发难以控制。   通货膨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次资本主义萌芽的收割。   小生产者和农耕者在这一过程中无力承受高额的物价,纷纷卖身为奴,又或者破产后成为流民。   而那些工商特权利益者因为拥有雄厚的资本积累,获得了超额的利润,加速了更多小生产者的灭亡。   要知道,当初的嘉靖万历期间,藩王宗亲之乱没有被重视和解决,以至于造成了大量的盐铁矿林的实业被把控占领。   哪怕自然经济竭力调和,也无济于事。   不统一货币,不调节经济,只会加重民间无形的负担。   由于皇上半晌没有说话,偌大的乾清殿陷入了寂静之中。   虞璁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叫王阳明和杨镇江过来。”   黄公公被这压抑的感觉憋得喘不过气来,忙不迭行了个礼,去找杨首辅过来救场。   这二人负责了如今的税制改革,可以说是最合适的顾问了。   虽然之前是自己想岔了,这文科生才是学税务经济、工商管理的。   但是自己对这些东西,完全都一知半解,只能靠对历史的了解来强行逆推。   杨一清一进乾清殿,就看见陛下眉头紧锁,心想许久都没来这一出了。   王阳明随后也匆匆赶到,路上就听黄公公说了大概,心里有了点底。   虞璁又喝了半盏茶,压抑着火气跟他们把事情大概说了说。   “陛下,且勿多虑。”杨一清心知小年轻容易着急上火,只笑着道:“包税之制已经废了半年,如今一切都在好转之中。”   “包税?”虞璁怔了下,往前倾了倾身子,纳闷道:“这两个事情有什么关系?”   “万岁,是这样的。”王阳明与杨一清对视了一眼,笑道:“这包税,乃沿袭了元朝‘扑买’制,乃祸国害民的一大难题。”   原来在旧有的社会制度里,国家为了得到稳定的税收,就把税收这件事情给下放,送予富豪私商来进行承包。   这样虽然政府每年无论灾涝都能得到稳定的收入,可百姓就等于被变相的双重剥削。   在嘉靖七年末到嘉靖九年中旬,这个阶段里王杨二人被虞璁有意放权,直接大刀阔斧的废掉了原有的包税制,改换成由政府收税,征银多少都同归回京。   只要朝廷不贪,百姓就多一条活路,福泽便又绵长了不知道多少年。   虞璁听到这话,就感觉被两个老头儿喂了颗定心丹一样,总算把气喘匀了些。   “那么,依两位大人所见,如今若想要调整改革此事,又应当如何?”   王守仁看了眼那平静如初的戚灵,不紧不慢道:“戚大使所言不假,当今需要调控金银流入,不仅是钱币通行之改革,更应该规范金银流通,不可扼杀亦不可放纵。”   虞璁略点了点头,心想中央银行确实要成立一个,不仅要调整嘉靖通宝的铸币流通数量,还要用这件事带动全国的商品和货币流通。   之所以杨一清和王守仁敢做这么多,在于他们清晰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当今圣上与从前那几位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几乎没有私心。   -2-   皇帝既是一国之主,又是一国之君。   过去有好几位万岁爷都横取豪夺,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骄奢淫逸而已。   可是当今陛下虽然闲情雅致不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为自己而掠夺什么。   他掌权专制也好、杀逆屠反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繁荣。   两个老狐狸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又知道皇上肯定会护着自己,才放心大胆的改了税制,一方面回收白银,一方面给百姓们减压。   这些事情若是放到正德年间,那恐怕想都不敢想。   这建立银行的事情还只是一个构想,具体怎么做要从长计议。   皇帝思索了半天,瞥了眼都写完一整个小本本的小官,又开口道:“朕从前看圣贤书里,有句话叫‘藏富于民’,两位大人可否为朕讲讲?”   “万岁,《周易》的益卦曾言,‘上益下,民说无疆’。”杨一清诚恳道:“如今陛下虽然无知觉,所作所为已行如此言,亦如《尚书》中的裕民而惠民之论。”   “可朕觉得,不对劲。”虞璁垂眸道:“这几年还归土地,减轻税赋,钱……也未必能回到百姓们的手里吧。”   这并不是他想通了什么,而是一种隐约的预感。   哪怕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从小就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未必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因为与朝廷有关的事情,实在是太繁多了。   如果什么都要管,那就可能会发现自己对这个皇朝,很大层面上都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实地考察和调研才显得格外重要。   “万岁。”王守仁想了许久,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说句大实话:“确实如此。”   他想一句说一句,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冷汗涔涔,而步步惊心。   王老爷子说的事情,很简单,却也很致命。   那就是当朝所有的政府采购,都必须经过文官集团的利益过滤。   某种情况下,这导致了国家无法还富于民。   所有要采购的东西,以及政府的工程,都要经过官商勾结的这一层,最后导致价高质次。   虞璁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这个现象,确实很常见,看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在根本上,这回导致中央硬通货的使用效率——更令购买力向特权官商阶层集中!   这简直是在自断双臂!   什么还富于民,什么藏富于民,说到底,就是发展生产力和购买力!   广大百姓的生产力和购买力,是相辅相成又构成经济的核心关键!   如今这样由文官集团把持采购和工程,所有的金钱往来都要被他们筛下一层血皮肥肉,哪里还剩什么!   难怪由赵璜亲自主持的大学建设遭到那么多文官的弹劾与攻击!   不就是捞不到好处,眼红的紧!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可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的身上,突然就开始散出无形的杀气。   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腐儒般的人物觉得反贪不可能,反腐是妄想。   他们习惯了污浊,便嘲讽那些渴望光明的人物。   可是——   可是如今,君权在手,军权在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时李自成抄掠北京,平民饿死遍野,官兵无晌养家,就连崇祯皇帝都穿着破龙袍。   可单是北京官宦家中,就直接抄下了三千七百万两!   这样一看,区区一个冥思库,才吞了冰山一角吧?!   虞璁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丝丝的寒气。   “朕今天,要开一个招标制。”   所有的进出往来,所有的采购工程,统统都要数据透明化。   朕国库里的每锭每厘,都要清楚到无人敢再染指!   当初朱元璋火烧功臣楼,凌迟贪污犯,连坐诛杀惹了数百年的骂名。   可是自从朱元璋来了这一出之后,明朝百年犹如被神明庇佑!   与其告诉他们管得有多狠,不如告诉他们罚的有多重!   所谓招标,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公开货物、工程或服务采购的条件和要求,邀请众多投标人参加投标,并按照规定程序从中选择交易对象。   这样一来,中标的流程和审批者都清晰无疑,如果出了纰漏,第一时间就可以用标书追查是谁在兴风作浪。   他虞璁是一个人穿越来了嘉靖朝,没有金手指没有人帮忙。   可是,他脑子里关于现代社会的所有记忆,都可以带来意识和制度层面的碾压!   王守仁和杨一清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惊。   皇上这么做,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   如果招标之事能够例例公布明举,那几乎一切的资金往来都清晰可见,难以再浑水摸鱼做文章了。   “知声堂也有了,锦衣卫也有了,谁要是不从,大可以再备好棺材来死谏。”虞璁平淡道:“王大人,今年全朝官吏的俸禄再提一等,要让七品小官也能天天有肉吃。”   王守仁忙不迭行了个礼,道了声多谢陛下恩典。   他清楚,皇帝若是沉默冷静,背后便越酝酿着腥风血雨。   这两三年来,被杀掉的贪官污吏虽然不多,可次次都震撼人心,令人无以复加的敬畏恐惧。   因为每一次,都有所公示。   ——那些临朝的大臣,恐怕这辈子都记得万采被当庭割喉的惨景。   有这先例,还有之前的铁血手腕,如今想要再实施所谓的招标制,恐怕无人敢拦。   现在,圣贤之语已经不能拿来做挡箭牌,一己私心也得都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的嘉靖朝,才是真正的迈入清平盛世!   “皇帝如今有令,军中所有人都得加强体质训练,”赵都督看着一溜听着训话的中级将领道:“跑步、举重、耐力,都给了表格,回头各自领回去训练军士——不合格的统统扣俸!”   “大人,这,这难道不是咱自己人检查么?”苏指挥领了单子,试图套近乎道:“这到底能跑多少圈,还不是自己眼皮一睁一闭的事情?”   “你他妈倒是想得美!”赵都督直接呸了一声道:“你以为皇上是傻子!”   这文官们这两年被整的跟孙子似的,外地多处的驻军也统统大换血,还不是因为陛下文治武功英明过人!   他自己心里有数,哪里敢让手下人还偷奸耍滑。   “该跑多少圈,负重长跑又该几炷香里搞完,这几个月什么都别疏忽,小心要了你们的脑袋!”   陆炳在一旁领了文件,漠然的对那大献殷勤的胡都督点了个头,转身就想走。   “陆统领——”远处突然传来了虞鹤的声音。   陆炳眸子一睁,心想他怎么会来这里。   眼下已经是六月初,这大半个月里,虞鹤往来于锦衣卫和乾清宫,竟然把一溜人都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人敢当面乱来。   陆炳听闻消息之后,心里也放松了几许,示意暗卫继续保护好皇上和他。   虞鹤如果倒了,皇上再培养亲信,不知道又要花几年。   无论是出于情义还是道义,这虞鹤都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陆统领!”虞鹤如今已身手矫健了不少,想来也特意练过一些日子。   陆炳转过身来,看向那穿着官袍的少年,挑眉道:“什么事?”   “万岁之前嘱托我帮忙弄些东西,你且来查收一二。”   “嗯?”   虞鹤引他去另一帐中,虞璁正着了猎装坐在案前,笑容温和。   两人四五日未见,此刻心里竟都暖了几分,疲惫也缓了不少。   “……陛下。”陆炳并不敢上前抱他,只垂首道:“好久不见。”   虞璁自然理解他的小心稳妥,挥手示意他坐过来:“你且看看这桌案上的东西。”   上面放的东西都形状奇怪,又看起来不是石头。   “这方块大小的,难道是食物?”陆炳愣了下,拿了一个掂了掂重量:“略沉啊。”   “这个叫压缩饼干。”虞璁笑眯眯道:“吃这一块就够一整天顶饱。”   怎么可能呢?   “你要不要试试?”虞鹤在旁边诚恳道:“我咬了两口,午膳都吃不下去了。”   陆炳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拿着那个方块石头般的东西,小心的咬了一口。   既有面食的口感,又能吃出来肉松和坚果。   他嚼了两口,心知这玩意儿估计跟糯米糍粑一样,虽然东西不大,可在胃里格外管饱。   “陛下的意思是……”   “我想把这个推及军中,减少生火做饭的时间。”虞璁认真道:“无论造价还是实惠程度,都比干粮更为突出。”   其实虞璁一开始,是想做方便面来着。   所谓方便面,当然是把面条做好以后油炸,想吃的时候就可以冲泡。   问题是,方便面这种东西的针对人群,不是军队的人,而是上班族和要长距离交通的旅人。   有汤有肉有蔬菜,还能吃到热乎乎的面条,可以说相当人性化了。   可是军队的使命,就是打仗。   大白天的从劈柴到烧水,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现代军队有脱水米饭和脱水面条,可这些都建立在对化学物质的正确使用上。   现在想弄个暖宝宝之类的来速热米饭,简直是天方夜谭。   相比之下,压缩饼干的设计就格外有用了。   “我想了下,虽然压缩饼干里有肉松和坚果,可还是备大量的肉脯和果脯才好。”虞璁平静道:“招标制正在制定和准备之中,而且一旦中标,所有的相关事情都会保密化。”   对外,他们可能要的是承接宫廷膳食的活计,可召进人来以后,大可以走保密程序,让他们负责所有的军备食品制造。   整个环节由宫廷指派的亲信来监督和抽调试毒,可以说很稳妥了。   “肉脯?”陆炳想了想道:“肉脯估计不用,如果单纯是出征草原,那里的野兔野鼠数不胜数,大可以隔个两三天改良一次伙食。”   对哦……现在还是野生动物疯狂繁衍的时代。   虞璁点点头,又关切道:“现在是六月初,我打算在月末的时候让你们去再征一处,这次的作战规模更大,估计要联动三军的精锐部队。”   光在家里操练没用,出去多打几架才能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抓活的,我记得。”陆炳沉稳道:“只是若抓回来,你打算怎么训?”   “用蒙古人训蒙古人。”虞璁想了想道:“三千营里有不少的蒙古骑兵,完全可以再作打扮,予以厚禄诱惑,让他们重新熟悉情况以后潜回去。”   “那就要夺些衣服和常用品,”陆炳心里有了数,起身道:“执罡军那边还等着我验收体侧结果,先行告辞。”   虞璁略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匆匆离去,心里突然有些许的怅然。   这哪里是在谈恋爱啊。   感觉都只剩下战友情了……   虞鹤在旁边见皇上攥着压缩饼干没吭声,想了想道:“这个时辰,王尚书应该在招待客人,讲道论学,咱要不过去听听?”   王阳明家的炸小鱼可好吃了。   虞璁眼睛一亮,又恢复了精神,示意赶紧过去。   如今心学在以京城为中心,向四处扩散,隐约有种早期人文主义发展的感觉。   毕竟程朱理学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   而王阳明讲究的是重视自己,重视自己内心的感受。   虽然有些离经叛道,可更迎合了大众的需求,推崇者的数量也相当惊人。   一进尚书府,虞璁就被管家引去了尊客之位,旁边还坐着抱着笔记的徐阶。   徐阶许久没有见到深入简出的皇上,这一刻忙不迭行了个礼,也不敢暴露太多。   毕竟就连那几个管家,也只以为虞璁是宫里的贵人。   真正知道他身份的,根本没有几个。   “徐大人今儿脸上笑的跟花似的,是升官发财啦?”虞璁接过热乎的蚁子酱阁老饼,眼睛还盯着桌上放的玫瑰糖和琥珀糖。   “可不敢这么说,”徐阶失笑道:“微臣前几日同王老先生结了娃娃亲,这不受宠若惊了数日,还没缓过神来么。”   -3-   虞璁一愣,心想自己还成了桩好事啊。   徐阶和王阳明虽然不是一辈的,但王阳明那是老来得子,刚好徐阶那儿又生了个闺女,论年岁家世,也差不了太多。   王老先生之所以对徐阶看中有加,恐怕也是因为自己把徐阶调去了经部,他本来就得力能干,又心思机敏,哪里讨不到王阳明的器重。   严世藩在官署里忙碌了多日,今天好不容易回府一趟见见义父,一抬头就看见了皇上。   他心知不能上前惊扰,就吩咐婢子们再端了上好的峒山岕茶送去,权当聊表心意。   虞璁接了茶,也对上了视线,笑着对他遥举一杯,算是尽了君臣之礼。   王阳明从廊外行来,见宾客如云,也哑然失笑。   他接茶遥敬,又大致寒暄了几句,只淡笑着开口道:“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   “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徐阶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有出口辩解。   方才还喧闹说笑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老先生净说些大实话,把他们脸上给臊的啊。   这么多人里,真正是慕了学问道理而来的,和有意结交攀附的,又有多少个呢?   王阳明说完这一句,却没有任何再追究的意思,只坐了下来,继续讲之前的那一段论说。   “在老朽看来,人生而有良知,之所以为恶,是因为‘习心’二字。”   虞璁和虞鹤听得聚精会神,连茶都没工夫喝了。   王老先生是性本善的坚决拥护者,他认为人之所以会丧失道德,是因为被环境影响,在幼年的时候就开始模仿和感受劣乱之举。   “老子曾说,应‘天地复归于婴孩’,在我看来,便是所谓的‘致良知’。”王阳明轻咳了一声,沉稳道:“可人与人之间的良知不同,这时候就应‘致中和’,以定行止。”   皇帝静默着听了好一会儿,心想自己得亏没把那些贪官污吏赶尽杀绝。   王尚书这是在不动声色的提醒自己,要注意中庸之道啊。   无论是民众还是官宦,都不应该失衡,而应该相互制衡,调节彼此。   一味的采用极端手段,未必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听说这府里的各个下人家奴,都行端坐正,包括那戚灵在内,恐怕都深受王老爷子的影响,做什么事都通通透透,不失分寸。   眼下正是春末,天光晴朗,鸟雀嬉戏。   虞璁听着听着,渐渐开始走神,去看那互相啄尾巴的小麻雀来。   虞鹤听的也格外出神,一不小心差点碰到旁边的砚台,却发觉皇上好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徐阶坐在旁边早就注意到这个情况,哪里敢把皇上吵醒,记录动作都格外的小心。   虞璁这一觉睡的香沉又舒服,有种在高中数学课上逐渐失去意识的恍惚感。   这一睡到讲学结束,人声再度鼎沸之时,他才悠悠醒转。   然后下意识的擦了下嘴角的口水。   “讲完了?”   王守仁从旁侧走来,笑道:“周公跟您说了些什么?”   虞璁摸了摸下巴,诚恳道:“说您家琥珀糖也好吃的紧。”   回宫之后,皇上只觉得自己耳清目明,明显是睡饱了。   佩奇正蹲在宫墙墙角下,看着那蹲在兽头上的大白猫。   那猫竟然也懒得理他,自顾自的睡着觉。   虞璁向来对猫星人没有抵抗力,直接大着胆子走过去,想要摸摸他的尖耳朵,压根不怕被挠着脸。   白猫睁开眼,竟是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懒懒的伸了个腰,任由他帮自己挠痒痒。   佩奇蹲在旁边看着,眼神相当的羡慕,不一会儿扭头跑开,不知从哪叼了条小鱼过来。   那白猫一脸嫌弃的看了眼在地上打挺的鱼儿,直接扭头两三下就飞跃而去,眨眼就不见了。   虞璁愣了下,生怕那豹子也学那猫似的在屋檐房顶上乱跑,严肃了神色凶他道:“不许上房!上房了就得拿绳子管着你了!听到没!”   佩奇正准备发力跳上宫墙,只能硬生生的止住,特委屈的嗷呜了一声。   乖啦,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咱爷俩也差不多一个境遇。   “虞鹤,你记得再给鱼缸里添几条锦鲤,给他捞着玩儿。”   虞鹤心想陛下你也是真宠他,应了一声便去了。   六月十五,十个大小将领收到圣旨一封,密令他们开始准备半年后的西征之事。   六月廿二,虞秘书唤他们去军英阁,召开第一次备战会议。   虞璁老早就等在那里,旁边小黑板被擦得干干净净。   十个将领哪里感受过文官们曾面临的恐惧,个个都是空着手来的。   只有陆炳一人带了书册簿子,提前坐在旁边开始研墨。   连笔记都不带,很好。   虞璁露出微笑来,旁边的黄公公开始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些。   “几位大人,都到齐了啊。”   这十个人,将是未来征讨河套的将军,带着底下的人一路西征。   毛伯温虽然打了多少次仗,也没碰见过这么个架势。   要知道,从前都是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各自领旨出征。   这提前大半年把他们叫过来,又不出去打,是要搞什么啊?   他扭过头瞥了眼还在专心研墨的陆炳,更觉得这两人花架子太多,怕是读书读傻了。   “陛下,”一个性子略躁的武官直接拱手道:“微臣不知,此次过来是为了何事。”   “朕倒也想问问,这提前半年确定名单,提前多日告诉你们要做何事,如今都一个个空着手来?”虞璁依旧笑得和蔼有加,完全没有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不然……还隔空提着谁的人头来见你么?   “万岁,臣惶恐。”有人求生欲强,不管怎么说先道歉自保吧。   “惶恐?”虞璁缓缓转过头来,突然开口道:“毛大人,河套一带从哪入兵,地势如何对方兵力如何,从哪座山哪条路走,都有哪几种选择,要过几趟河,你可清楚?”   毛伯温哪里经受过这些,被问的一脸懵,只木讷道:“这不都是要出征了才知道的么?”   “呵。”   虞璁抄起粉笔,回头就唰唰唰写了一行大字——   【不打无准备之战!】   最后那个感叹号是他习惯性加上的,看的陆炳都有点茫然。   这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给我们的金玉名言,每个字都是重点啊!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虞璁抬起双眸,两只手摁在桌子上,气势陡然就散了出来:“诸位,这既然知道要西征河套了,各个还一点状态都没有,是想干什么?”   “如何准备啊陛下,”旁边有人憋不住道:“这路上什么情况,都有哪些变故,又会有什么样的天气,卑职也猜不准啊?”   “猜?谁让你猜了?”虞璁反问道:“既然有半年时间,难道不能事事准备精细吗?”   “需要备足多少粮草,又有几条山路可选,中间泅渡是扎筏子还是借船,哪一样不能提前想清楚?”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完全令人无从反驳:“就算说天气,也不过晴朗阴雨厚霾大风这几种,难道不能备算清楚吗!”   几个将领被教训的完全没法反驳,这一刻都跟小学生似的乖乖低头,没人有胆子敢跟他横。   那些文官们遭遇了啥,他们并不是很清楚。   但是某些文官的下场,他们可是相当清楚。   “此去前行,更应备足谋略,讨论出兵用兵之策,不要走一步看一步!”   虞璁眼睛一横,喝道:“还不记笔记!”   虞鹤站在旁边,忙不迭把簿子和文房四宝发下去,武官们纷纷接了,都忍不住再瞥一眼早就运笔从容的陆统领。   ……你倒是准备的很充分啊。   “十天之后,朕准备让陆统领再掠边陲部落,到时候会调三大营三千精兵,同执罡军三千精兵一起合并作战。”虞璁不紧不慢道:“这次的全部行动,由陆统领一人指挥,不许任何人干涉。”   武官们纷纷沉默,心想皇上您想干啥就干啥吧。   一方面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这两年受了不少的好处,俸禄也提了又提,简直是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另一方面,自己挨打受气惯了,真没有过倒抢蒙古人一次的想法。   那次陆炳带着人直接洗劫了一个部落,别说文官们懵了,三大营的人都懵了。   这万岁爷如今不按道理出牌的程度,当真是举世闻名啊。 第54章   戚灵的调令来的突如其然。   不光如此, 吏部听说去乾钧堂里开了个会,连夜起草了一份文件, 又修订编撰了三趟, 最后公告于朝廷。   从前想要升职, 一是看吏部的考评,二是看皇上的心情。   这吏部考评, 当然就少不了各种人情往来,也是贪污腐败的胜地。   再者,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熬资历的说法。   往前像徐阶陆炳这样的年轻一代,也很少有机会能在这个年纪就身居高位。   主要还是因为皇上现在专权在握,谁都不敢碰他。   吏部现在公开的诏令,是直接明确每个职务的考察方式和业绩评断标准, 以及上位所需要的任职年岁。   另外, 但凡是有所重大建树,又或者在寻仙考或者新科举中名列前茅的,都可以破格往前提, 不看资历。   等文件一发下去,三司五寺七部全都炸了。   皇上这完全不按老规矩来啊!   熬资历这种事情,看起来是对长辈的尊敬, 其实说白了,还是个利益的沉淀和结团。   如果是年轻一代的, 家里有个当官或者贼有钱的爹,那上位虽然慢,也比平常人快很多。   但那些能熬到五六十岁的老臣, 基本上跟宫中的人人都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人际关系跟树根一样虬结在一起了。   正因如此,当吏部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人们不再一起把矛头对准皇上,试图撼动他半分,而是开始各自为自己考虑了。   这个公告一出来,意味着当今更注重的选贤与能,而不是看谁更能讨好高官显贵。   如果真的如吏部这样来,那自己哪怕只有四十出头,努力干活兢兢业业,也能很快就出头了。   那些精明的老贼自然第一个嗅出来风声不对,这明显是要不动声色的瓦解他们旧有的势力,但是这个时候想要跳出来反抗,已经什么都晚了。   要反抗,就要在那时候杨慎带着百官嚎哭,被殴打杖毙五人之后继续反抗。   如今的皇上已经行过冠礼,比十五岁的当初铁血更甚,手腕愈发狠决。   更重要的是,他抬升了武官的地位,手中攥紧了全国和京畿的兵权,哪怕这帮文官们想要搞事情,都完全没得搞。   ——要知道,从前撂挑子不干,可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   本身当皇帝的要日理万机,什么都忙不过来。   朝廷中真正有分量能干实事的就那么多,只要撩了挑子,中心枢纽都得乱了套。   可现在不一样。   徐阶、杨慎、陆炳、虞鹤,一系列中青年官员被重用提拔,从嘉靖七年秋起就在暗流涌动的换血。   哪怕现在的老臣都看清了局势,不再动不动以告老还乡作为威胁,恐怕皇上也在想如何再赶走些不中用的累赘,好把新鲜血液放进来。   戚灵原本在工部的一个小部门里做七品大使,现在被提到了经部,成为六品主事。   整个经部和工部都开始扩大规模,连衙门都开始拆原有的花园小筑,修建更多的办公之处。   于此同时京中在内市旁边又挑了个地方,准备同时修建什么东西。   听说……好像叫银行?   虞璁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边,看着已经被拆迁掉的空地,还在试图对比脑洞和实际的面积情况。   中央皇家银行和中央皇家会议殿,应该比肩而立。   但是石制建筑不管是运输还是修建,都要慢很多,恐怕等皇家银行开出来了,这会议殿都没修一半。   当初修建军火库之所以是神速,那是因为自己发动了闲着也是闲着的大量军队,在有偿劳动的情况下帮忙运输石料,凿刻抬举。   眼下陆炳他们已经出发去了蒙古,三大营也加强了备战训练,几乎没有什么闲工夫来帮忙造大会堂了。   其实虞璁作为一个取名废,很想把这里修建成记忆里的大会堂,可惜现在连人权平等都做不到,奴隶制也没有被完全废掉,根本谈不上那些。   他背着手转了两圈,全程沉浸在对现代的怀念里,旁边的官员诚惶诚恐道:“陛下?可是觉得地方不合适?”   这当官的,真是伴君如伴虎。   平时皇上走着走着就开始不吭声,他们一帮小官天天都把心脏提到嗓子眼那,生怕他又因为什么开始发脾气。   虞璁从沉思中抽出神来,意识到自己半天没说话了,开口问道:“这皇家银行,你们打算建多久?”   “回禀陛下,目前主要在建的两座大学都招募了不少民间的工匠,朝廷里那批建造完军火库的刚好可以调遣过来,”小官忙不迭道:“如果皇上有意要快些,下官就再去招些人手,争取三个月内建出来。”   “不必那么快。”虞璁挥手道:“一年内建出来就行。”   这里,将负责和铸币厂沟通核对,调控全国货币流通情况,最好再发展下债券什么的东西。   他抬起头来,看着还是空空如也的空地,突然怔了一下。   十年以后的北平城,又会是什么样子?   两座大学拔地而起,图书馆医院都人来人往,还有中央银行和军火库。   那……恐怕就是盛京了吧。   他伸手理了下袖子,心想一定要把小崽子们教育好,别把自己辛苦操劳的江山又给玩没了。   快有一个月没有去过后宫,怎么说也要再去敲打敲打。   “黄公公,备轿。”   后宫那边压根没听到消息,也没哪个公公有功夫去探听那些。   如今无论上下,都在进行热火朝天的教育事业。   之前皇上提出了那闻所未闻的考核制度之后,后妃们花了好些天决定如何结对,开始明着互帮互助,一起带孩子长大。   从前帮别人养孩子,那不过是为了能蹭点高位的恩荣。   可如今皇上说了,这孩子如果养的出息,那她们这些辅助的妃嫔也自然会得到不菲的赏赐和位置。   要知道,每个人都是有不足和纰漏的。   有的人虽然出身不错,可不识数理,搞不懂如今皇上提倡的那些东西。   还有的人会弹琴唱歌,但不识大字,能背个孝经都完全是靠死记硬背了。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养出如皇上所言的,四项俱优的皇嗣来,那单靠自己肚子里的那些货可完全不够。   虞璁走近育婴殿的时候,意外的听见了一片朗朗的读书声。   孩子们如今已经都会说话了,甚至有一两个都开始认字。   远远的就听见有个女人,在婉转悠扬的念着诗经,四五个小孩奶声奶气的在跟着念诵,声音还挺齐。   他心里有些高兴,示意一溜婢子太监候在旁边,自己凑到轩窗那去看。   沈如婉拿了本诗经,在小黑板上写了两行短诗,正在不疾不徐的教他们怎么读。   诗经本身很多都琅琅上口,又短小精悍。   小孩子们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但有人肯教他们,陪他们玩,哪里有不听话的道理。   沈如婉如今也只有十七岁,笑的青涩又温和,还在纠正他们的发音,声音里带着江南那边特有的软糯。   虞璁怔了下,心想自己要是个直的,恐怕还真的就一见如故,为之倾慕了。   还是陆大人更好看。   不,陆大人最好看。   他轻咳了一声,从正门走了进去。   旁边有两个妃嫔正打着瞌睡,显然把孩子交给她一起教育了。   此刻一瞥见那龙袍上的金丝绣纹,她们瞌睡瞬间醒了,忙不迭的起身给他行礼。   沈如婉收了笑容,不紧不慢的在她们的身后也行了个礼。   虞璁观察着她的神色,挑眉道:“在读什么?”   “《硕鼠》。”沈如婉低着头道:“已经都快背熟了。”   小孩子们之前早就得到过父皇的准许,私下见面时不用拒于礼节,这时候一见虞璁来了,都欢天喜地的围了上来。   虞璁任由小粉团子们或趴或抱,抬手揉着他们柔软的头发,不做声的数了一下。   五个。   之前听黄公公说,论才学见识,这后宫里公认沈僖嫔才学过人,为人又温和大方,对小孩儿们也颇有耐心。   她们虽然是妃嫔,本身第一次当妈的颇多,自己都还未成年呢,真能好好教育孩子的并不多。   这也是为什么,虞璁让她们去编撰育儿经,实际上也是鼓励这些少女多研究些相关的学说,好科学养娃。   “还有个孩子呢?”他抬眸看向她们,好奇道:“病了?”   “这……”丽嫔为难的开口道:“圳儿不肯来育婴殿,便由着他自己玩儿去了。”   “嗯?”虞璁愣了下,下意识的安抚道:“身体无恙便好。”   他坐下来,示意孩子们站成一排,大致心里有了些数。   由于自己是穿越过来的,还蝴蝶了皇子公主们的出生时间。   而这六个孩子,在从前的历史里,都夭折的不剩几个。   长子朱载基,个子最高也快四岁了,如今已经能流利的应答说话,眼睛又圆又亮。   他虽然被丽嫔管得很好,但平时很喜欢蹦跶,没事就问啥时候能再摸摸佩奇的尾巴。   二子朱载壡,大概就是史书里十七岁夭折的庄敬太子,一两岁时就安静乖巧,也不爱哭闹。   如今看他睫毛长长,眼神平和,让人心里忍不住多几分恋爱。   三子朱载垕,历史上的万历他爸,史官们风评相当不错。   如今朱载垕还是个三岁小孩儿,懵懵懂懂的坐在那里,手里还抱了个布老虎。   不过听黄公公说,小家伙很能吃,基本上喂什么吃什么,向来不挑。   四子朱载圳,就是今天没来听沈老师补习班的那个小家伙吧。   虞璁跟小孩儿们处了两年,已经记熟了名字,他笑着示意黄公公把赏赐的璎珞圈拿来,给他们戴上。   给两位公主准备的,则是可爱的布猫。   这还是虞鹤照着自己的涂鸦亲手缝的,里面塞了艾草和决明子,有淡淡的香气。   “谢爹爹!”两个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接了那布猫,又对视了一眼,笑作一团。   朱寿媖和朱福媛,都是八月十五同一天生的。   两个小萝莉都眉清目秀,眼睛水汪汪的,脸蛋白净头发柔顺。   虞璁虽然没养过孩子,但跟这六个小孩混在一起,心里也柔软了许多。   虽然政堂里成天都是勾心斗角,一堆乱事。   可这育婴堂就像是世外的桃花源,保留着难得的美好与天真。 第5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今天还有更新,先把这章写出来放给大家。   剩下的更新尽量在十二点之前写完,比心。   值得一提的是, 这大明朝的皇嗣虽然很亲切的管皇上喊爹爹,但是后妃在皇帝面前, 按照规矩, 应以臣妾, 或者女儿相称。   所以当初皇后私下里跟虞璁自称女儿的时候,皇帝脸都白了。   ——不习惯, 真有点不习惯。   还没等大人小孩儿们聊够,皇后和妃嫔那边终于听说皇上驾到, 忙不迭收拾打扮一番再赶过来。   虞璁正抱着朱寿瑛听她掰着手指碎碎念,一抬起头来,瞥见了精心打扮之后的陈皇后。   他并没有注意她发间的银钗步摇,也没有管衣服的时兴样式, 而是一眼就瞥见了她腰侧的那个羊脂玉佩。   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种眼熟和记忆无关, 完全是本能的一种熟悉。   知道皇后调转角度,那块玉佩被完整的展示了正面,虞璁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块玉佩上双鱼比目, 正是两年前陆炳曾说过的那块佩!   当初幼年时,他赠自己双鱼,自己赠他饕餮, 可如今饕餮佩还在阿彷身上时刻带着,双鱼佩怎么跑到皇后那里去了!   虞璁怔在那里, 索性开口道:“陈皇后,朕怎么觉得,这块佩有些眼熟啊?”   陈皇后噗嗤一笑, 讨好道:“万岁忘了么,这是帝后大婚那夜,您赠给我的啊。”   ……这糊涂蛋!   皇上这时候连挠原主的心都有,自家心肝儿送的东西跑去送别的女人,算什么意思啊。   “那时候臣妾心里羞怯,只夸奖道这玉佩不错,谁想到陛下竟送给我了。”陈皇后难得有个被炫耀宠爱的机会,笑意更甚:“陛下贵人多忘事,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嗯……   虞璁总有种奇异的预感。   这个玉佩最好拿回来,不然要出事。   别说陆炳看起来是忠犬模样,乖巧隐忍。   但是当初自己惊讶他比自己小三岁的时候,都被好好折腾了一整晚。   “皇后,朕新得了块上好的翡翠,给你再调个喜鹊登梅如何?”他露出坦然而又温和的笑容,伸手道:“且把那块玉佩给朕看看。”   皇后愣了下,虽然有些不舍得,却还是解了下来。   “这佩朕从小带着,好多年一见,也亲切的很。”虞璁接了那双鱼佩就不肯还回去,随口道:“日后远征河套,朕自然会带上这块佩,也自然会念想皇后。”   陈皇后听了这话,心里舒服了许多,只行了个礼,佯装大方的任他拿去了。   虞璁把那块佩握在手里,心里总算安稳了许多。   每个月过来的时候,他都会挑时间给后妃们开会。   第一灌输的,是‘当皇帝不是首要目标’。   这为帝有多束缚多惨,她们其实都清清楚楚,如果能做个逍遥王爷,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养孩子要顺着他的天性养,教育道德和学识,不必揠苗助长,强迫他学不喜欢的东西。   如果有喜欢书画之类的,也大可以跟自己讲,让孩子幸福一辈子就好。   这一点跟当初提出的考核制,完全不冲突。   虞璁心里把后妃们的那些算计看的清清楚楚,开会的时候也说的明明白白。   别说当皇帝,孩子有心继承大统,那就让他们光明大胆的争,坦坦荡荡的赢。   如果无心朝政,喜欢研究学问,又或者舞文弄墨,那就鼓励他们有所作为——他日能拿出作品和成绩来,辅助培育的母妃们也自然大大有赏。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后妃们自然心里都踏实了,晚上都睡的香沉些。   无论如何,皇帝都是在盼着孩子好,而孩子们争或不争,自己做母妃的也能盼个好结局,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这些女子本身并不是电视剧里那样,全都是从名门大户里选拔出来的。   明代选拔后妃甚至会从民间里挑选,主要还是看模样端正、性子温婉。   所以这些少女当中,有与世无争的,有知足常乐的,也有步步算计的。   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林子大了什么女人都有。   “对了,圳儿去哪儿了?”   “回禀陛下,”和嫔忙不迭道:“圳儿一直贪睡,臣妾听从训诫,没有强迫他起来读书。”   “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虞璁直接让黄公公赏她一个珊瑚手钏,语重心长道:“因材施教,也要让孩子们身体康健——且勿揠苗助长!”   一众妃嫔们纷纷应下了,小孩儿们在她们身边追来跑去,压根没有被拘束的感觉。   虞璁送了口气,又开始解释道:“朕预计明年一月春节之后,就率军西征河套。”   皇后刚才心里就在想着这事,此刻多了几分着急。   陛下要是去了河套,宫里怎么办,朝廷怎么办?   土木堡之变发生了什么,哪怕宫中无人敢讨论,可民间也早就传遍了。   问题更大的是,如果,万一陛下真的遭遇不测了,又该由哪个谁来继承大统?   虞璁仿佛看穿了她在思索什么,把寿儿放下让她去跟着哥哥们一起玩,平静道:“无论未来如何,朕都不会立储。”   这话一出,丽嫔当即脸色就白了几分。   她是长子朱载基的生母,现在虽然不立太子,但是起码在长子这方面,她是最有优势的。   位份最高的皇后也好,最会读书写字的沈如婉也好,都是不下蛋的母鸡,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可是如果皇上不立储君,那未来又该怎么办?   “你们之中,恐怕谁都不想做钩弋夫人吧。”虞璁抬起眼眸,语气平静道:“继承大统之事,朕自然会准备,但轮不到你们来过问。”   皇后心知他话里有话,只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   草原的风,跟刀子一样。   横着就猛地刮过来,脸上又凉又疼,连躲都没地方躲。   陆炳回头看了眼那十个瑟瑟发抖的文官,心想皇上真是锲而不舍。   再硬的倔骨头,到底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这次临行之前,皇上又让鹤奴拟了个名单,把那帮还在反对抬高武官待遇的文官请来‘观摩’一二。   虽然陆炳是个知才爱才的人,可哪怕把上好的羊肉和酒递给这些人,他们也会露出一脸的鄙夷和难受。   ——是真的习惯了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这些苦。   这一次再征蒙古,又挑了个非常敏感的地方。   这里是残余右翼和左翼的交叉处,有一处相当大的部落在这放牧牛羊。   他们虽然归顺了如今的大汗,但并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目前这个部落,还没有征服任何右翼的人,也没有办法来表明自己的忠心。   为了力量而表示的忠诚,有时候在付出之后才显得可靠。   临行之前,虞璁特地把陆炳叫去,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   虞璁其实放心他的武功和谋略,但是有些话还是忍不住多说一遍。   他亲自给他倒了茶,他也默不作声的接了,慢慢喝完。   茶叶在盏中打着转,窗外还有喜鹊的叫声。   “阿彷,你一定要记住。”虞璁垂下眸子,慢慢道:“战争之中,最需要提防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他们看似是最柔弱的,可也是最危险的。   因为你用你的善念去保护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些人也绝对不会感激你,而是竭尽所能让你粉身碎骨。   陆炳慢慢的把茶喝完,开口道:“皇上是想斩草除根吗?”   “一切都要谋而后动。”虞璁不假思索道:“我这个时候强制要求你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的进攻,依旧带着越来越眼熟的唐顺之。   由于练兵的需要,今天的进攻时间选在了清晨。   卡在了所有人都没有睡醒的这一刻。   蒙古的早晨风大天寒,到了中午又热的要命。   趁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些壮汉们还在呼呼大睡。   可这一次,不用举火把,每一个兵士的杀伤力都会增加许多。   唐顺之感受着风向,看了眼已经准备就绪的俞大猷,跟陆炳递了个眼色。   军队之中,突然高举了一面绿旗——进!   三大营中抽调过来的精兵,虽然之前没有接受过相关的训练,但也早就被打点和磨合好了。   六千人如同鬼魅一样,直接无声的快速接近了这寂静的群落。   这里有万人驻扎,还有无数的牛羊骏马。   当哨兵从瞌睡里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了。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呼救和逃跑,可双腿直打摆子,根本不听使唤。   他的眼前,有无数人从高坡上俯冲下来,如蝗虫和飞蚊般迅速散开,速度快的几乎如同骑了马一般!   号角!一定要呼救!   哨兵慌慌张张的想要大声喊些什么,可远处有十个人抬着什么架子,直接就把什么东西给点燃了——   “轰!!!”   -2-   爆炸的声音直接惊到了马厩里的一头头军马,还有那些猎狗都开始疯狂的吼叫,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压制在这一声声的炮仗里!   骑兵步兵分作两股从侧面包抄,而正面的一切都被震耳欲聋的轰炸声扰乱,许多人纷纷提着刀冲出来,却根本无法沟通。   他们大声吼叫又或者咆哮,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或尖啸或沉重的闷响里,陡然几声炸过去,还有许多东西喷到营帐之中,直接把那些易燃物给点着,下一秒火焰如魔鬼般升腾蔓延,开始吞没一切!   这个主意,是虞璁想到的。   烟花架子这种东西,虽然说杀伤力不如火炮,而且没法把城楼什么的轰下来。   但是在平地作战之中,实在是太有用处了。   第一,它可以扰乱视听,不断变化的声响或高昂或如汽笛般极长,这种时候对方如果想要指挥作战,在如此大的视角里根本没有可能。   万人的部落犹如十个足球场般拼在一起,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尽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联合所有人来抵抗入侵,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二,这烟花的□□,如果是平着放,射程也相当的远。   在明代,这烟花礼炮就能绽放出梅兰竹菊的图样。   这些东西虽然在白天失去了灿烂的色彩,但爆裂散开的东西也足以惊乱人群和马匹。   正因如此,训练有素的六千精兵杀过去的时候,这部落上下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   他们有许多人纷纷想要骑上马反抗杀戮,可是马匹早就受惊作乱,根本不听使唤。   更可怕的是,连同地上野草一起弥漫的火势。   明军大多都换上了蒙古人的衣袍,在这一刻轻松的绕开着火的地方,让火焰与人群一起包围这些蒙古人。   在同一时刻,部落的首领直接翻身上马,开始试图逃命!   唐顺之眼睛一眯,开口道:“别让他逃了。”   旁边的小兵立刻打出一把黑旗,示意前头控制关卡的人补两刀。   俞大猷看见了信号,直接飞身上马,追着那首领就直接扬起龙刀,两米长的大刀如同砍瓜切菜般直接扫过那马腿,那络腮胡的首领猛地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完全动弹不得!   下一秒,四个精兵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直接就把那脑袋给砍了下来!   俞大猷把那首领的头颅定在龙刀之上,长啸了一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意识到再次胜局已定!   其他的小头领哪里还敢如何举动,纷纷跪下来告饶。   俞大猷直接抬手,让兵卒们卸了他们的盔甲兵器,直接捆了二十个当俘虏。   陆炳站在侧面,面沉似水。   他看到那络腮胡子的脑袋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个问题很麻烦。   明代军队论功行赏,可都是靠割头的。   无论是当年太祖的军队,还是过去几十年,一个士兵带回来多少脑袋,就能得到多少军功奖励。   可是这些头都颇为沉重,如果士兵们只顾着如此行为,绝对会延误战机。   他清楚,执罡军的五千人已经基本都心里有数,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可是如今的三大营,已经扩充到了十万精锐。   个个都年轻而体壮,个个都是雄心勃勃的主。   ——这个事情在回京之后,绝对要和陛下好好商量!   陆炳他们还没有回来。   虞璁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也没办法拿个无线电之类的东西问问情况。   他在乾清殿里踱了几步,决定去把该视察的地方都看一遍。   鹤奴原本在锦衣卫忙活,听小太监来唤人,忙不迭又赶了回去。   去的时候还顺手又带了一份桃花烧麦。   皇帝坐在架辇上,喝着果汁吃着烧麦,总算安心了一些。   他嚼了两口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道:“这军队里的伙食,现在如何啊?”   虞鹤之前因为各种事情,去过三大营几次,只不确定道:“有好有坏,差一点就喝稀粥,好一点有白馍馍。”   虞璁愣了下,示意架辇再行快些。   这个军队伙食,还是要好好重视的啊。   不管是将来的大学食堂,还是军队的伙食,那都是看是不起眼,但极为重要。   吃不饱就没力气训练,更打不好仗。   三大营的人一看是皇上来了,忙不迭叫大人们过来迎接。   虽然说早就听得到消息,说皇上要来检阅军队了解情况,他们也特意加强了训练,不敢有任何怠慢。   没想到皇上一进军营,直接就往伙房那边走:“——告诉朕,军士们平日里都吃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问倒了那些将领们。   他们可都是开小灶了好多年,爱吃啥就吃啥,哪里管士兵死活啊。   “不知道?”虞璁似笑非笑道:“那伙夫们的收支往来,也都不记账的?”   当天下午,军队就开除了高级和中级官员三名,连带着拟了个规定。   第一,每顿伙食至少要有足够的馒头。   第二,每顿伙食必须要有一个肉菜。   ……   这消息一放出去,军队九万多人都沸腾了。   皇上真是他娘的青天大老爷啊!   要知道,这从前的伙食采购,都有大半的钱拿去孝敬这些狗东西了。   虽然有举报机制,有反腐的措施,可是谁敢把自己的头儿都得罪了啊。   何况军队这么搞好多年了,吃不饱喝点米水都已经是常态了。   虞璁在这时候没有任何的心软。   钱都是他天天加班挣下来的,拿去便宜那帮中饱私囊的龟孙子,不值得。   无论是军士的饷钱还是日常吃穿,绝对不是这帮人能掺手的!   这个时候,连坐制度就极为合理了。   一个下属犯了错,那上头的人都得记一笔,影响升迁是绝对的事情。   上头的将领虽然根本不稀罕这几十两银子,可他们稀罕自己的官途。   谁还敢容忍默许下头的小官乱来?   之后的几年里,军队里的伙食都奇迹般的提升了几个档次,从饿死人到撑死人,居然就这么快的改变了。   然而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如今军队开支比过去几年高了不少,朝廷这边真的算仁至义尽了。   规矩一立,不守的就等着被发落吧。   “虞鹤,叫赵璜出来,去大学看看。”   玉辇再次徐徐启动,调转了方向往回赶。   虞璁解决军队伙食问题,只花了一个半时辰,不拖沓不恋战,扭头就回去看学校的事情。   他看到士兵们的生存情况,忽然意识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士子和学生们的待遇。   要知道,科举的时候,那些读书人要蜷缩在极小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三天。   从前,那是生产力不够,也没那么多条件给每个人足够的空间——毕竟考试的人太多了。   但是,至少这大学的宿舍,要建的好点才可以。   很多事情如果在一开始就被设定好,之后也会照办下去。   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把人当畜生养,那后面想要再扭转这个局面,可就极难了。   尊重知识,也一定要尊重读书人。   虞璁到了皇家工科大学的时候,赵璜骑着快马也匆匆赶到了。   他明显不习惯超速行驶,下来的时候都一脸的心有余悸。   “——万岁。”赵尚书捂着心口喘了会儿,小心道:“您来看看学校啦?”   “这学生们住的地方,是在哪儿?”   果不其然,当时设计的时候根本没仔细准备,就随便指了个鸽子屋般的地方,估计就是打算让那帮学生们在这儿蜷缩着住四年。   这还真不能怪那帮官员苛待高材生,主要是因为老一辈人都这么熬过来的。   “你听我说。”虞璁指了指还没挖池塘的一块空地,不紧不慢道:“这里,用木头再建两层楼,要横纵宽广,两人一间,供四百人住。”   皇上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不行。   木头房子好拆好建,回头要是学生多了,也能拆了重新弄。   “两层楼?”赵尚书想了想:“那陛下是想要回字型的塔楼,还是哪种?”   “都可以,重点是两人一间,每层都有多处可以洗漱沐浴。”虞璁叮嘱道:“还要提防走水,桐漆该刷的时候不准省。”   “放心吧。”赵璜扬起笑容道:“您说话我哪次没办好过。”   行。   军队和学校都进入秩序了。   军粮和压缩食品的招标也已经结束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解决立储之事了。   杨一清、李承勋、王守仁三个人被叫到宫中,只等了一会儿,便见到了正装打扮的皇帝。   他平日里不喜欢龙袍的舒服,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可今天,陛下不仅沐浴焚香,就连冠冕也带的极为正式,如同接见藩国朝觐一般。   “诸君。”虞璁看向正襟危坐的三人,郑重道:“朕今天,是来同你们讲,这储君之事的。”   “半年之后,朕即将西行河套,率军亲征。”   “而这京城之监国,就要拜托给在座的三位了。” 第56章   -1-   在座三人俱是一惊, 心里都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王阳明是经部之首,也是改革的中坚力量。   杨一清是文臣之首, 也是那些新老文官基本上都心服口服的老先生。   李承勋与禁军打了多年交道, 既能控制武官, 本身又属于文职。   这三人将组成监国的核心阵容,来替他镇守这北京城。   “陛下, ”王守仁起身作揖道:“四位皇子都太过年幼,此刻若是立储……”   恐怕会一片大乱啊。   “不立储。”虞璁打断道:“在他们过十六岁之前, 朕都不打算立储。”   这话一出,王老先生也愣住了。   不立储,那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他们还得再找个藩王来做皇帝不成?   “你们想想, 朕如果立储了, 会不会有人想要弑君以扶持幼帝,好把持朝政?”虞璁挑眉道:“如果朕在西征时命有不测,你们且记住了。”   “得到消息之后, 直接召开最高级别的会议,当众抽签。”   “抽到哪个皇子,你们就直接拥他为帝, 由你们三人辅佐他长大。”   其实在宫廷里呆着,就有种玩狼人杀的感觉。   如果是原装版的嘉靖帝, 他这一辈子都在盘逻辑找漏洞,看谁才是狼。   每个人身上都有或明或暗的那一面,即便是严嵩也是如此。   所以, 在这种情况下,君主想要明白自己能够信任谁,其实永远都无法求证——因为他没有评判的标准,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   严嵩即使再怎么贪污,再如何迫害逆贼,但是他对皇上的时候,永远都忠心耿耿,竭力讨得他的信任。   而皇帝所要的,就是这样无条件的臣服,与忠心。   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虞璁的先天优势了。   这是一盘已经走过一次的局,他从前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过所有人的举动。   所以如今自己也加入其中,再来一次的时候,等同于作弊器。   谁心怀不轨,谁一片至诚。   谁能直接托付,谁其实表里不一。   这些事情,他都早已看的明明白白。   “陛下——”杨一清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陛下为何要如此冒险!”   这河套地区,早在汉代之时便已是个纷乱之地,那边天寒地广,不宜耕种农桑,千百年来屡征屡失,难以维系,根本就是个鸡肋之地!   皇帝抬起头来,看向老先生道:“杨首辅以为,河套一带犹如鸡肋,食之有味弃之可惜,是么?”   “陛下何必去亲征?难道北平的安危、国家之兴亡,还比不上那片荒凉蛮夷之地吗!”杨首辅从前是听说过要夺回河套之事,可是如今听说陛下要御驾亲征,心中并不能平息。   要知道,当年他还在辅佐武宗之时,就看见了无数乱象。   如今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无论农耕商贸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陛下又何必冒出此险!   “古语曰肉食者鄙,”虞璁接了一盏热茶,低头吹了口气道:“杨首辅,难道同下头的那些文官一般见识么?”   杨一清怔了下,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陛下为了夺回河套,不惜亲自上阵,去指挥大局。   但是他要的,难道不是把领土夺回,以示国威?   “杨首辅,朕问你。”他抬起凤眼,声音清冷寒彻:“明朝长期无力抵御蒙古,为什么?”   “是兵力衰弛,将领无为?”   “是不悉谋术,技不如人?”   杨一清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根本原因在于,马。”虞璁加重语气道:“蒙古人占据北方的无数土地,靠的就是他们的军马!”   这是个冷兵器的时代。   枪炮虽然有用,可更多的在于短距离的作战之中。   冷兵器的时代里,铁马奔驰踩踏的恐怖,犹如高速运行的坦克一般。   如今技术根本不成熟,而且可以预见在未来的百年里,也不可能马上就开发出狙击枪迫击炮这样的东西来。   因为这些枪械的制造,都需要极强的精钢冶炼技术。   现在明代所拥有的生铁炮,都是笨重而难以运输的,只适合攻城防守。   但是马,上能作为军事武器,提高行军速度,碾压步兵枪兵,下能作为民用运输工具,改善无数人的生计和交通。   虞璁要的,根本不是那块地广人稀的土地,而是为了马!   “为什么?”杨一清喃喃道:“单说为了马,也有马市可依,朝鲜那边也有上好的马……”   “杨首辅,你想一想,为什么大明朝的马,不够多也不够好?”   虞璁抬眸看向他,放下茶杯道:“因为高头大马,只能产于北方。”   李承勋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马喜高寒,非炎方所利。”   俗话说铜驴铁骡纸糊马,南方气候炎热潮湿,又多滋生蚊虫,再加上地形的限制,根本无法养出能驰骋征战的高等马。   因为在炎热之地如果负重疾驰,势必会提高体温,根本无法支撑许久。   南方能养出来的,都是劣等品的矮脚小马。   而蒙古马那样高头阔背的,需要烈风寒霜的滋养,更需要上等的草料。   “河套一带有天然的牧场,可以供数十个大型养马场的建设发展,”虞璁语气沉稳坚定,没有半分的退让:“距离边郡极近,地域算是中转之地,既可以将马群转运中原,也可以随时往北部支援运输。”   “如果得了河套,就如同给朕新拨了多少个军火库。”虞璁说到这里,话语截然而止。   可是他没有说的那些话,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李承勋在这一刻,几乎有种在战场上的惊心动魄。   皇帝他要的,是以河套为跳板,去得到那一整片的蒙古!   不,极北极寒之地,恐怕也会被舍弃。   他想要的,就是京城以北最肥沃又草木繁茂的土地。   虞璁看着那三人陷入沉思之中,又抬手抿了口茶。   他其实,想的比这几人,还要远。   中国缺的,是石油。   这种东西,越往北越好开采。   现在如果能解决边患,扩大版图,把未来俄罗斯的那一片都打下来。   那么在未来,真正能够发挥极大作用的,也会是一片看似贫瘠而荒凉的土地。   “既然都哑口无言,那么再来谈谈这立储之事。”   皇帝不紧不慢的看了眼这神情复杂的三人,开口问道:“关于抽签之说,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四个皇子,如果早就提前定下了继承的候选人。   一旦消息走漏,那么极其可能引发某些人的不轨之心,指望靠扶幼帝上位,来把持大明的江山。   可如果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随机呢?   “微臣明白。”杨一清起身作揖道:“此事,只三人知,誓不外传。”   其他两人也迅速站了起来,行大礼以示郑重。   虞璁默不作声的受了他们一礼,不紧不慢的又开口道:“那么此事便不纠缠啰嗦。”   “未来朕远在西北,你们且记住一件事情。”   “任何自西北发来的谕旨,你们不要看玉玺印章,而要看朕的指纹。”   指纹?!   虞鹤默不作声的拿起三枚被火漆封好的空白信件,递给了他们三人。   “这三封信里,朕都印了一枚指纹,留作参考。”   虞璁垂眸道:“三封信中都写了一位宫廷画师的名字,来帮你们辨识真伪。”   这个世界上,对自己而言唯一可信的,只有指纹。   玉玺可以被盗窃,谕旨可以被篡改。   可是指纹不会。   千万人的指纹都不可能同一,越是沟通交流困难的时候,越是要上一个双保险。   早在宋朝的《洗冤录》里,就有对指纹区分和认知的明确判断。   而且古代当兵都要造册,叫做“箕斗册”,用于辨别和鉴定每个人的身份信息。   李承勋虽然对此早有了解,但没想到皇帝会稳妥至此,此刻更是心悦诚服,神情恭敬有畏。   “万岁。”王守仁接了信件,思忖之后还是开口道:“倘若,微臣三人之中,有人又身有不测呢?”   杨一清如今已经七十六岁,自己与李承勋也已年近六十,这个问题虽然令人心中沉重,却也不得不说。   虞璁握紧了那一方茶盏,不紧不慢道:“此事,锦衣卫自有安排。”   -2-   虞鹤走近监牢之中,身后跟了个蒙古族的士兵。   他神情冷漠的举起了火把,照亮了那五个挤在一起的死囚。   五个蒙古人从睡梦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神情瞬间变得愤懑而又怨毒,开始用外族语言咒骂。   “没用。”旁边的那个士兵开口道:“一看就是只认死理的。”   “杀。”   虞鹤淡淡道,握着火把走向另一个地牢。   他的身后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犹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在寂静的地牢之中,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清晰可鸣。   另一间地牢同样阴冷而潮湿。   五个人早就听见了隔壁的惨叫声,一齐瑟瑟发抖的抬起头来。   皇帝曾经教过他,不要把他们一开始就放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   如果已经仇恨酿成,又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不如直接把他们放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看还有几个人肯低头。   一开始因富贵相待而改口的人,未必能有几分真的奴性。   “这个有机会。”那个蒙古士兵开口道。   “你问他们,饿不饿。”   蒙古语听起来叽里咕噜,像是什么怪兽在闹肚子。   那几个人靠在一起取暖,非常不安的点了点头。   虞璁瞥了身侧的侍卫一眼,后者立刻和其他人捧来了热汤饭食,全是中原的口味。   被饿到这个份上,他们哪里还管有多少荤腥,都忙不迭的吃起来。   二十个蒙古人俘虏里,要至少能挑出一个来。   恩威并施,一点点的把他调教成忠心耿耿的带路党,哪怕不放心把他送回蒙古,也要从他嘴里敲出点东西来。   虞璁站在三大营之前的那个高台上,一边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一边在翻看着名册。   备战状态开始之后,士兵们陆续的通过了体侧,及格率为89%。   眼下经济特区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而出兵的阵容也在确定当中。   上次从藩王那里抢回了兵权,用相当流氓的方式重新把禁军确立。   加上次等的普通士兵,一共有十五万人整。   其余的几十万军队全部被重新分配和调度,让各地军权在藩王和政府那边各分其半。   留六万禁军在京驻守,七万人随军出征。   这打仗,在精不在多。   当年土木堡之变,王振那个狗太监带着皇帝,率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搞得最后惨不忍睹。   太监短视,皇帝愚蠢,但更重要的是,五十万人,难以调度和控制。   要知道,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战。   在草原之中,毫无作战经验,又或者兵甲鄙陋的五十万人,简直是过去疯狂送人头。   人越多越难改变阵型,难以系统指挥。   更可怕的是,一旦远处有溃败之象,其他人也会纷纷胆寒,大有逃窜之意。   哪怕是关云长过来带兵,想打赢都极难。   “陛下,这是微臣和其他几人重新拟定的作战方案。”毛伯温站在他的身侧,手里捧着一摞册子。   他花了将近一个月,来搜集数目,调整对策,和其他将领们开会,拟出了多个进攻和撤退路线。   虞璁从沉思中回神,端正了坐姿,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折子。   这一册册作战方案,明显比从前的要好很多——而且还能看到多方位的考虑和顾虑。   “赏。”   黄锦忙不迭掏出五袋金叶子,直接托毛伯温代为转交。   毛伯温哪里被皇上赏这么多金子,此刻也是懵着就接了,仓促的说了声谢陛下。   虞璁垂首看着作战计划,以及他们对河套地形的把握,心里总算放心了许多。   很多事情,只要能用心去做,就能做得好。   无论是突击、防守,还是应急方案,很明显都能在这册子里翻到。   更可贵的是,他们还在册子中注明了前后讨论的结果——   每一次的修订和改动,都能看到痕迹。   作为半个皇帝,和半个现代人,虞璁只能在大局上发挥作用,以及用现代的思维帮忙救急破局。   但是细节上,无论是石材的建筑,火药的改良,还是军队的作战方案,这些细节都只能由这个时代的人,来因地制宜的考虑和谋略。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很优秀的结合了。   大明朝从来不缺能人,缺的是不功于心计,把心思放在千秋功业上的皇帝。   陆炳听说陛下又来三大营视察,匆匆的赶了过来。   虞璁隔了老远,就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他,心里突然就开心的不得了。   如今阿彷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身材线条更加出挑,就连面庞五官也越来越深邃好看。   到底还是瘦了。浑身上下都修长又绷着力量,和自家佩奇一样怎么看都好看。   陆炳一见到虞璁身旁的毛伯温,心里便多了几分犹豫。   两人虽互相眷恋,但此刻都明白,公务为先。   “毛伯温能谋善略,不碍事。”虞璁知道他这次来主动找自己,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儿女私情,坦荡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陆炳思忖了一刻,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陆炳本身是锦衣卫出身,进入军营才半年多,并不是很清楚这军功制度的具体。   但是就从这两次的出击来看,用割头来算军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虞璁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等听陆炳讲完,人都懵了。   这古代人到底是古代人啊。   个个有这么生猛的吗——全都靠割头来领赏?   腰间挂一串脑袋像话吗?   “毛汝厉,”虞璁瞥了眼还没年过五十的毛伯温,开口道:“你跟朕讲讲,如今这军功制度,是怎么个实施法?”   毛伯温本身干过的职位颇多,前头做过福建、河南的巡按,后头做过大理寺丞、右佥都御史,对军队的事情也清楚的头头是道。   但这个话题,总感觉是送命题。   虽然现在阳光正好,但是毛伯温总觉得后背发凉,还是把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讲明了。   他越说,皇帝脸色越白,到最后差点直接瘫在椅子上。   ——得亏没急着出门打仗!   这特么都像话吗?!   明代的军功制度,就两种。首功和战功。   首功就不必说了,按人头来算战绩,跟如今的某些手游很类似,通俗易懂。   而战功,虽然往细了说分类很杂,但都是按照战士的表现来定功劳。   比方说,如果你斩获敌首,力挽狂澜,以一敌百,这都算奇功。   如果跟随作战表现平平,也可以拿个次功。   当初老朱同志带着伙计们厮杀的时候,还只有头功之说。还是他儿子朱棣看出来不大对劲——都忙着打仗谁有心思割头啊,才推出了衍生的战功制度。   问题就出在这个奖励机制上面。   要知道,虽然设计制度的初衷,是首功和战功相辅相成,但是用脑袋想想,这战功难以总结和提算,怎么比?   就算有人能舍身取义,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把人家的要塞取下来了,这个年代没有相机,万一平日里得罪了上级,照样得不到战功。   “正因如此,如今以首功为先,争相割头。”毛伯温叹息道:“臣曾效忠于旧朝,再清楚不过。”   北虏人头一颗三十两,女真人四十两。   一个脑袋,就能换田宅美妾——当然是能抢多少算多少!   “如果这样来看,那争功弊端,应该相当严重。”陆炳站在虞璁的身侧,不由得皱眉道:“人都争利,如今碰到这种事情,哪里有肯放过的?”   “何止是严重!”毛伯温长叹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战场上兵士们为了争抢首级,甚至互相残杀!”   虞璁心里一惊,寒声道:“你给朕说清楚!”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兵士都互相抱团,在战场上看着别人疲累翻倒,再一拥而上的去争人头抢战马。”毛伯温越说越情难自禁,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来。   “如果只是因此而延误战机,无法扩大战果也就算了——他们甚至因为忙着抢功,被敌军反扑得手,被打的溃不成军!”   “放肆!”虞璁恼火道:“竟然荒诞至此!叫高级和最高级将领去军英阁开会!”   之前为了开会方便,直接按照品级和官职的重要性,给文武官员都划了等级。   如今皇帝还没到,一众武官全都等在军英阁里,哪怕只有站的位置也拿着小本本,生怕又被训斥为偷懒耍滑。   按照道理,这军备战略的册子交上去,应该能讨得陛下欢颜才对。   怎么听说皇帝勃然大怒了呢?   皇帝是直接踹门进来的。   门被踹开的一瞬间,杀气就腾地散布出来,一时间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只竭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军功之制,必须要改!”虞璁上来就直接把那几个本子拍到座位前,恼火道:“八月末之前不改完并通报三军,你们谁都别想跑!”   一说军功之制,大伙就立马回过神来了。   皇帝终于听说这码事了啊。   这有的事情腐烂到极点了,其实大家都知道。   可是皇上不关心懒得管,谁敢去招惹啊。   搞不好还落得一身腥臊,自讨没趣。   “都跟朕说——这首功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承勋虽然心里装着事,此刻见皇上勃然大怒,也只能硬着头皮讲一两句自己知道的。   因为首功制绵延百年,如今不光是官军们知道这事,连倭寇和鞑靼们都明明白白。   他们会刻意的在某处放些死尸来引诱明军,就是为了让那些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的抢脑袋。   这个时候就可以聚而歼之,不费吹灰之力。   这事儿其实将领们清楚,也明着教训过很多次,偏偏就是屡禁不止,因为钱多人又傻,哪里管得住!   皇帝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讲完如今的情况,心想自己能碰到这帮祖宗,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3-   “陛下!首功不废,则杀良冒功之猖狂难以遏制!”毛伯温在混乱之中高声道:“臣曾经历内外之乱,当今军士戮杀良民妇幼,就为了以人头论赏,当真如无德的畜生!”   “停!”虞璁深呼吸道:“朕清楚情况了,都安静!”   人群唰的迅速闭嘴,没人敢冒犯一句。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虞璁见那人胡子颇长,个子又极高,压抑着火气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以为,战功之制也同样积弊已久。”那人作揖道:“且请陛下一并打算。”   这话一出,倒是没人吭声了。   虞璁感觉出来哪儿不太对劲,看了眼这些个哑口无言的武将,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麻禄。”   皇帝怔了一刻,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了。   万历之时,天下有‘东李西麻’之称。   东李,则是李如松一族的将领。   西麻,恐怕就是这麻禄的后人——毕竟此姓也算罕见了。   他揉了揉额角,放缓语气道:“你来讲。”   麻禄点了点头,不顾其他人各异的神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他观望陛下改革许久,更是明白和信任陛下的眼光。   如今将这些烂疮挑破,未必是什么坏事。   实际上,如今的军功制度,已经烂透到骨子里了。   战功制往往是随行的太监和御史来记录情况,论赏多少人,封多少官,都全靠他们摇笔杆子。   正因如此,这些太监会把自己的三姑六婆的子嗣全都写上去,反正也无法追究真假。   “在弘治年间,大军于延绥驱逐鞑靼,合斩十二首级——大军扰民伤财,而上报军功者竟一万两千余名!”   话音未落,那惊堂木便被虞璁狠狠的扔了出去,直接落在一墨盘里,溅的那些军官满脸墨汁。   “好啊,这么大的事情,到现在这一刻都不告诉朕?”   虞璁怒极反笑:“是又等着打了败仗,让朕死在鞑靼的手里,好给你们换个皇帝?!”   “臣惶恐!!”   “陛下息怒!!”   “微臣知罪!!!”   来开会的人太多,甚至没办法让他们纳头便拜,这个时候也只能一众起来告罪。   “是,朕知道你们的意思。”虞璁这时候连掀桌子的心都没有:“西征在即,不可能连坐万人,更不可能追究过往。”   “可是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就做个了断!”   这个时候,现代化的军功考核制度,就极为清晰了。   古代的军功制度,更多的是强调个人得失,因此毫无纪律,又容易内斗厮杀。   可如果按照集体来整体分授,同时又注重个人荣誉及奖励,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古代同样也有群体的奖励,比如百人斩了三十人,便可算作满功。   但这些都错乱无序,而且难以监视。   皇帝这个时候简直想抽包冷静一下,虽然他从来都没抽过烟。   “拿纸笔来。”   今天,就要把这个制度,重新订个遍。   军英阁的会议,连着开了三天三夜。   就连皇帝的吃住,也全部在旁边的暖阁里。   下头的文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瞅连皇帝带将领个个都脸色铁青,也不敢冒昧的上前攀谈。   要知道,从前在一楼开会的时候,这些文官们可是动辄就敲桌子互相一通怼的。   直到第四天,最终修改拟订的文件才终于出来,被送往国子监特批印书局翻印。   第一件事,就是废掉首功制度。   战功的记述,也不再由太监和御史来履行。   虞璁结合了古代和现代的双重考虑,决定按照战役情况来具体化每一个评定。   他在此之前,建立了备战制度。   战争的用意,被分为掠城、对冲、占领高地,等各大目标。   所有的军功,都按照目标的完成情况来定夺。   而在十日后,军功制度进行集体报备和宣传之时,各军上下的箕斗册,也将全部登记一遍。   这箕斗册,就是指纹的人工录入。   想要领取军功,必须跟着指纹走,指纹对应人头,出发前统计一遍,回来之后再统计一遍。   那些无关的十八代亲友想要冒领,绝对不可能——除非他们也混入军队之中,跟着去打仗。   在战斗目标清晰的情况下,军功会更加促进目标的实施和完成,并且全程都配备了事后的考评表。   不仅如此,虞璁还引入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概念——指标制。   无论是教师等级评定、奖学金的申领,还是现代军队,都离不开指标制。   朝廷按照实际军队人数,按比例给奖励指标。   指标再根据各部队情况,逐级下发。   从最底层开始,由群体画押统一指标的分配与军功评定。   提升集体军功奖励的同时,还予以浓重的个人奖励。   如果某个分队有突出的事迹需要表彰,也可以申报额外奖励,但要建立相应档案,写入文件之中。   虞璁跟这帮中老年人捯饬了接近七十二个小时,总算是把每一条每一例都修订的清晰明确。   他大幅度的提升集体荣誉奖励,但是无形之中,把那些浑水摸鱼的可能,统统都摘了个清楚。   想要跟我斗?呵。   唐顺之虽然不算高级将领之列,但是由于虞璁提前就叮嘱过一嘴,这次也参加了会议。   黄公公捧了新修订的文件,准备去国子监印刷通发之时,他终于起身上前,把黄锦给拦住了。   虞璁这会儿见将军们都外出休息,自个儿趴在桌子上,犹如被榨干的可怜人。   “唐镇府,老奴急着去国子监呢……”黄锦为难道。   “陛下,臣有事相报。”   虞璁听到唐顺之说话的时候,心都要凉了。   一般白名单上的人物来找自己,十有八九只为了一件事。   继续加班。   再这么折腾就要过劳死了。   过劳死也要干活。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虞鹤把大门关上,再拿个躺椅来,自己瘫着听他讲。   这连着三天只睡三个时辰,这时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   别说数羊了,这个时候他光是一瘫下来,就感觉随时能够睡着。   唐顺之也压根不介意皇上跟橘猫似的瘫那,只接过黄锦手中的文件,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他心平气和的坐在皇帝旁边,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   嗯,一般说这句话,就是又要搞事情了。   虞璁睁开眼,绝望道:“你讲。”   绝对——跟自己的老祖宗们有关系。   自己现在就是历史的擦屁股者,要把一个个大白屁股全都擦干净。   陆炳候在旁边,见虞璁气若游丝的那样子,突然噗的笑了一声。   “你还笑我!”虞璁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趴着,懒洋洋道:“说吧说吧,朕听着呢。”   唐顺之嗯了一声,开始讲另一件事情。   这明代有个皇帝,叫朱瞻基。   朱瞻基哪里都好,就是数学不太好。   ——这样看来,估计是老朱的基因遗传,导致了后面的子子孙孙都没有理科天赋。   这位小朱同志做了个什么事儿呢,他心疼军功制度要给予大量的赏赐,有点抠门,就开始“不吝爵赏”。   换句话说,宁可赏官做,不肯给钱花。   虞璁听到这儿,人都是懵的:“所以呢?”   这不是挺好的嘛,没毛病啊。   唐顺之用非常惋惜的眼神看着皇帝,心想果然陛下没绕明白。   陆炳在旁边听得无奈,开口道:“正因如此,明初的世袭军官只有两万余人,到了正德年间,已经有十多万了。”   看起来是那时候省了一笔钱,其实直接造成了武官集团的臃肿化。   别说循例的赏赐,单是每年的薪水开支,都极其可观。   “至于如今,已经有……”   “你别说了!”虞璁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一脸的大梦初醒。   这哪里还有心思补个觉!再补觉大明朝就完了!   这宣德皇帝的数学怕是跟音乐老师学的吧?!   唐顺之看着皇帝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补了个刀。   “军官可承了特权,如今生活诸多方面都待遇优厚了。”   虞璁深呼吸道:“这些银子权当喂狗了,优厚点也罢。”   但是这个制度,一定要拧过来。   无论是继承制里增加嫡长的条例,还是修改军功的升官荫庇,都要调整。   现在想要动已经被分走的蛋糕,基本上不可能了。   但是遏制住这个趋势,还是完全可以的。   于是刚四散开准备回家睡觉的高级将领们,猝不及防的又被拎回去继续开会改条例。   唐顺之继续窝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第57章   从八月末到九月中旬, 士兵们的训练量总算减轻了些许。   因为他们要去开会,学习最新的战功制度了。   皇帝的诏令发下来, 再加之高层们连着十天没休息, 制定出最合理的细则出来。   这些下头的人要是不当回事, 那就是对权力和制度的亵渎和冒犯。   正因如此,哪怕突然下雨, 也要支个帐篷研究会议精神。   十几万人一层层的往下传达,还有传令使向全国各地递消息, 几乎所有当兵的在听说这么个事情的时候,都懵了。   ——这是个什么意思?   最开始没搞懂新制度明细的时候,少数人以为这是不给当兵的活路了,还试图闹腾抗议来着。   毕竟这首功制一取消, 他们拿命去打仗, 回来了也没法获得什么东西。   但是原有的晋升制度被优化的同时,集体目标实施情况的奖励也被大幅度提升了。   哪怕不拿人头去领功求赏,也大可以让自己大半辈子能够吃喝不愁。   这个目标制度的实施, 各层学习了最长时间。   夺取据点、绞杀精锐,由浅入深的被一个个划分清楚,又一层层的跟每一个人讲清楚。   从前的人打仗, 没有规划也没有目标,就是为了抢下来某个地方, 又或者就是两军对冲,谁输谁死。   问题是,现在由于将领们被拎去多轮的开会和学习, 明确了一个新的事情。   ——那就是在作战的时候,各股兵力都应该有明确要完成的事情。   突袭、包抄、围剿、掠夺。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上头还明确给了个名单,指示哪些东西可以抢到了据为己有。   ——这个就相当流氓了,关键还是跟蒙古人学的这一套。   虞璁之所以不顾某些圣母般的文官反对,同意这个事情,就是因为国情。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人人平等,讲究文明进步的社会。   这个时代,还是封建主义互相斗狠,在战争时根本没什么道德观可言的时代。   你同情对立面的妇孺,他们可不会同情你。   你不去抢掠他们的资源,他们却会践踏你们的农田,残杀你们的年幼儿女。   当年努尔哈赤带着祖父们的十三副盔甲,能够把小股势力发展为新的王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要抢到的东西,都归你们所有。   是做被宰割的羔羊,还是做肆意咬杀的恶狼?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的强盗队伍里,在中原大地上为所欲为,收割了无数宗亲和豪绅的财富。   虞璁知道,哪怕自己严禁这些事情,也不可能遏制兵卒们抢掠的风范。   所以还不如明令,哪些东西可以抢,哪些不能。   三大纪律八项规定里是写了,不许拿百姓一针一线。   但是——你们要是抢到了蒙古刀,抢到了蒙古的高头大马,这种外族人特有的东西,都统统归你们!   这些东西不能计入军功,但是你们可以据为己有,因为这也完全不会影响到战局。   士兵们可以在战争的同时不断地提升装备,把敌人的铠甲头盔统统戴好,再用更饱满的热情投入新一轮的厮杀之中。   而目标制度的考评,也会让他们明白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时间一晃,就到了一月。   这是最后的休息时间,也是最后的等待时间。   虞璁看着窗外的飞雪,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日子一过,居然就到了嘉靖十年了。   整个嘉靖九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简直都跟做梦一样。   陆炳正坐在旁边,跟鹤奴包着饺子。   “从前,听宫里的老太监说,这武宗喜欢养画眉鸟,就为了听那几声叫唤。”   虞璁在玻璃窗上画了个‘:)’,坐下来拿热帕子擦了擦手,跟他们两人一起包饺子。   “这有人就说了,如果用鹅脑来喂画眉,那么画眉的声音就贼好听。”虞璁拿着饺子皮,捏了个四四方方的十字型,搁在盘上。   陆炳瞥了眼那个奇形怪状的饺子,默默的当做没有看到。   “结果我那表哥,就每天都让光禄寺摘三百个乳鹅脑,就用来喂画眉鸟。”   虞璁捏的满手面粉,忍不住偏过头打了个喷嚏,继续碎碎念道:“我从前吃到百鸟脑做的豆腐,都心疼钱的没办法,把光禄寺的那些个官员骂的狗血淋头。”   “知道这档子事之后,自己都被气笑了。”   每天三百只鹅,又过了几年,这中间花的多少钱,恐怕都够好几成军费了吧。   这皇家的事情,虞鹤哪里敢插嘴,他低头包着饺子,忽然开口道:“皇上,要不要再配点鲅鱼馅儿的?”   “好像不错。”虞璁眨巴眼道:“叫黄公公去小厨房里端一盆来。”   佩奇窝在炉子旁边闷头睡觉,差点烫着尾巴尖。   当初虞璁坐下来想跟他们一起包饺子的时候,两个人试图劝退好几次,生怕有损圣尊。   现在三年一过,也终于都私下里亲切了许多,像个小小的家一样。   虞璁陆炳都是异乡人,鹤奴本身没有见过父母,这时能一起过个年,也算额外的有几分温情感了。   由于是在古代,也没有禁鞭之说,过年都充满了仪式感,也很有几分节日的气氛。   自年前腊月廿四祭灶神之后,这宫里上下的内臣都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   虞璁拉着阿彷在宫外转了一圈,去哪儿都能闻见蒸点心的香气。   税收赋役都被两位大人减轻了许多,百姓们也在感受台田之法、上粮下渔中间稻的种种妙处。   虽然国库入账是比从前少了些许,可是百姓们的收成明显好了不少,生活水平也渐渐越来越高。   自腊月三十之后,家家户户的门旁都安插了桃符板、将军炭。   老人小孩凑在门前说笑,一起贴彩绘的门神。   这宫里面更讲究些,宫娥女眷都开始在头发上别乌金纸裁就的蝴蝶,唤作闹蛾,一走时会扑扇翅膀微微闪光,更是添了几分年味。   虞璁刚来这儿的时候,也不敢多问这奇怪的习俗。   如今问过了,旁人也体谅他从湖北而来,什么都讲的清晰明白。   正月初一到初五,要焚香之后放纸炮。   如今已经过了两次年,现在再来这些,小皇帝也得心应手。   门栓要在门前院子地上抛三次,这样叫跌千金。   完事儿了还要喝椒柏酒,吃水点心。   虞璁悄咪咪的多放了两枚钱币在里头,成功的让陆炳跟鹤奴都冷不丁的硌到牙疼。   “金的?”鹤奴从嘴里取出钱币时愣了下,笑的跟花儿似的:“这金币我可拿去串脖子上当坠子啦。”   “随你随你。”虞璁摸摸他的小脑袋道:“我怎么感觉你也长高了。”   立春的前一日,顺天府会举行仪式,召唤勋戚、内臣等人来东直门前迎春。   无论文武都会奔赴春场跑马,一决高下。   徐阶居然夺了头筹,第二名是严世藩。   鹤奴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心想这小子现在是身体越来越康健了啊。   当年寻仙考的时候,他还跛着脚虚站在乾清殿里。   如今这承学郎出落得耳清目明,高挑又康健,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真到了立春的那天,无论贵贱都要吃口萝卜,俗称‘咬春’。   虞璁任由陆炳给自己耳朵里塞棉花,被他指尖碰的痒痒的,只憋着笑道:“你说这么干就是为了图个聪明,可是我还不够聪明啊?”   陆炳刚给他塞完一只耳朵,想了想认真道:“那不塞了?”   “不行,”虞璁歪着头,让他摸自己的另一只耳朵:“来来来,再聪明一点。”   陆炳小心仔细的帮他把两只耳朵都塞完,瞥了眼虞璁那一脸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垂眸亲了亲他的脸。   小皇帝笑的眼睛弯弯,直接勾了陆统领的脖子,毫不羞怯的来了个深吻。   春饼合菜和萝卜味道都一般般,但是在体验这些的时候,又特别有种奇异的欢喜感。   好像春天的到来,确实挺值得庆祝庆祝的。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的时候,从前的葫芦景补子衣要换成灯景补子,这时候内官监火药房就要大展身手,给各位放炮仗看了。   虞璁本身不懂文人墨客的那些门门道道,揣着袖子站城楼上看半天,也分不清哪个是蕙兰哪个是木樨,但是多亏这火药房跟兵工厂那边把配方都交代的明明白白,不然那些烟花架子还真不能复刻出来。   前头在下纷纷扬扬的小雪,后头又下了场鹅毛大雪。   皇帝睡醒了以后发现紫阙朱阁都换了颜色,直接嚷嚷着把狐裘鹤氅拿来,朕要去外头走走。   眼下娃儿们领了压岁钱,都一个个父皇爹爹叫的贼甜。   虞璁怕跟小孩儿们打雪仗把他们弄感冒了,就趁着飞雪带着陆炳出去散散步。   这紫禁城虽然大,可终究没有逛到头。   他本身认定了自家阿彷天生是个导航仪,就瞎鸡儿乱拐弯,终于走到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陆炳也没有来过这里,明显神情有些迟疑。   “这是个什么地方?”虞璁看了眼还算华丽的装潢,和那个正在打瞌睡的老太监,好奇道:“你也不知道?”   地方这么隐蔽,感觉是一座秘殿啊。   两人绕过那还在打鼾的老太监,小心翼翼的往里走。   陆炳瞥见前头供着的那尊佛像,神情略有些窘迫。   “陛下,”他小声道:“这是迎喜神的秘殿。”   喜神?虞璁眨巴了下眼睛,好奇道:“什么神?”   他扭头看向那尊佛像的时候,也愣着了。   这是尊欢喜佛啊。   某些交叉的部位都雕刻的清清楚楚,生怕人看不清。   ——哦这是太子专供的性教育基地是伐!   两尊佛像璎珞缀饰,互相抱持而容纳。   旁边还有隐秘的机关,一动就可以令某处进进出出。   ——这就是古代人民的智慧啊!   陆炳见皇上在全神贯注的玩某些不可描述之物,略有些头疼。   怎么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皇帝盯着那进进出出的地方,扭头看向远远站着的陆统领,挑眉笑道:“你要不要过来学学这个姿势?”   他好像还瞅见墙上的春宫图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二月。   要出兵了。   出兵之前,皇上破例上了个朝。   他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又吩咐让三位大臣接受监国之位。   三个老臣早就心里有数,这时候出来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文臣早就被驯的服服帖帖,心想这三年争啥都没跟皇上争赢过,还不是您说啥我们听啥。   少数人面露不赞同,但是不赞同也不能怎么样。   与此同时,早就准备好的诏令,也全部下发。   虞鹤在锦衣卫历练大半年,直接被破格提拔为正三品指挥使。   他今年刚好二十一岁,跟陆统领去年被提拔上来的年岁,一模一样。   严世藩那边整理编册工医学的体系已经有了整体雏形,被官加一等,升为正四品承学监。   由于皇帝不在,诸多事情需要开会解决,会议制度被再次完善,同时予以了三位监国大臣一票否决权。   更为重要的,是禁军的安置和管理。   李承勋被扩大了手头的军权,可以灵活调度禁军防卫北京。   而在这个时候,藩王们也被制衡的妥妥帖帖,没人能趁着皇城空虚而起兵作乱。   万事俱备,一切安定。   等这些都安置完了,军队也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临行之前,虞鹤帮虞璁最后整理了一次内外襟袍,还系紧了他腰侧的双鱼玉佩。   “放心吧。”虞璁知道他默不作声的时候,都是在担心自己:“不会有事的。”   虞鹤抬起头来,眼神坚定而沉稳。   时隔近三年,他从那个玩物般的清秀娈宠,出落成如今的挺拔统领。   整个锦衣卫上下,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陆炳在不动声色之间,把御人的手段都尽数传授给了他。   他的眸子依旧清澈明润,声音犹如春暮时汩汩的清泉。   “你也放心。”   我会替你,守护好整片京城的。   在明朝的时候,普通的四轮大车就足以装载五十石的重量。   一石约等于170斤,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如今经过工部的改制和优化,八轮宫车被运用到运输里,可以装载大量的火器、兵器以及压缩饼干。   之所以选择在冬季提前出发,而不是炎热的夏季,就是因为火器火炮太多,压缩食品和火药都不能受潮。   这个时代没有真空包装也没有压缩机,一切都是土法炮制的东西。   不能说非常管用——但总比原有的那些要好很多。   土木堡之变一共损失马匹二十万余头,导致了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军备的马匹都不太够。   之前为了保证运输的效率,以及整体的行军速度,三大营不得不购置些骡子毛驴,来帮忙拖拉马车。   虞璁换了方便行军的衣服,同陆炳坐同一架辇,特地吩咐过按最优路线来走,一切从简,不要管那些繁文缛节。   关于过去的那段记忆,虞璁在去年七月时特地开过会,把每一个细节都跟武官们重新抠了一遍。   当年王振那个死太监带着英宗率军亲征,看见瓦剌军北撤的时候坚持追击,听闻前方惨败了又忙不迭要撤退。   退兵的时候,因为离他家乡蔚州不远不近,王振又坚持要大军修改路线,从蔚州经过,以“驾幸其第”,显摆下自己有多威风。   路线改来改去,这剩下的几十万军队也疲惫不堪,哪里还有精力打仗啊。   更神经病的是,这大军听从指令走了一半,王太监又担心军马人群会损坏他的田园庄稼,又吩咐改掉撤退路线。   当时的兵部尚书邝埜一再要求撤军尽快驰回居庸关,保证皇帝的安全,问题是王振非要往土木堡那个方向走,没过多远就被人家也先带着虎狼之骑追上,来了一出诈和。   要知道,土木堡这个破地方,地高而且无水。   将领们率兵掘地三丈,都没有任何水可以喝。   而唯一一条河,在土木堡之南的十五里处,还被也先的军队把守着。   一听说蒙古军队要求和,明英宗哪里有脑子思考真假,就命令起草诏书。   王振一听说可以喝水了,就吩咐军士移营就水。   被渴坏了的大军直接争先恐后扑到河里头,根本没有秩序可言,也先那边瞅准了机会,直接就杀了过来。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整个事情的槽点太多,包括土木堡之变当初的引火线,就是王振不肯答应也先的索贡,还把原有的赏赐削了两成,才导致瓦剌进犯明朝。   王振这种死鬼,就是既坏又蠢,根本没读过什么书。   而明英宗智商捉急的程度,也是……非常罕见的。   明英宗不英,明武宗不武。   所以说明朝这些文臣在拟谥号的时候,反讽能力到了极点。   这位英宗英明到什么程度呢,他为了正名的荒诞之说,杀了守住京城乃至于整个国家的大忠臣于谦,给俘虏自己的蒙古人也先修庙。   这段历史荒诞的程度,让人无言以对。   由于军队行进速度比从前快很多,轻装上阵又不接见各地任何官员的朝见,一路上都没有耽误。   但哪怕不耽误,从京城这儿浩浩荡荡的跑到陕西附近,也得一个月。   一共一千多公里,虽然能骑马,但是也要顾及整体军队的速度。   三股斥候从三个方向乘蒙古快马出发,提前去刺探情况,确定按照哪个方案行事。   这一个月里,鹤奴小可爱不在自己的身边讲笑话逗趣,陆炳又闷得慌,还真是想刷个微博乐呵乐呵。   皇上看书看得没劲,又躺阿彷大腿上,蹭了两下懒懒道:“这老百姓要是长途跋涉,又不可能人人备有地图,可怎么办啊。”   陆炳想了想,开口道:“有商旅之书,和歌谣。”   哈?   虞璁还真没听说过这些,坐起来好奇道:“你跟我讲讲?”   “谓之程图,比方说《士商类要》。”陆炳认真道:“上面会画可以参考的几段地图,而且指明有哪些陆路水路,何处有盗寇之乱。”   “还有这么一回事?”虞璁心想这还真是古代人民智慧的结晶啊,纳闷道:“连盗寇这种事都注明了?”   “臣看过好几本,比如说从常州到浙江这一段,牙行难防,价值难听,接客之徒诳诱,不识休买。”陆炳回忆着从前看到的文字,解释道:“不光是盗寇,哪里小偷多,人贩子多,也都写的很清楚。”   “至于歌谣,就比如《水驿捷要歌》这种,都是按平仄编了,琅琅上口,好记忆来去。”   正聊到这儿,窗外忽然传来颇急的马蹄声。   “陛下!臣有奏相报!”   虞璁理了理衣冠,掀开帘子一看,是俞大猷骑了马赶过来。   “什么事?”   “三大营的探子还没回来,但是执罡军的已经回来了。”俞大猷明显有些兴奋,脸都被冻的红扑扑的:“他们说,这前头是一座空城!”   “怎么可能?”虞璁皱眉道:“走进去探问过了?”   “确实如此!”俞大猷抓稳缰绳,认真道:“这城怕是被抢掠之后,无人敢再回来,就被弃置在这里了——臣担心有诈,特意过去看了一圈!”   “等等,那你看了附近的情况吗?地势如何?”   “空城之外,皆是平原一片,并无山峦叠谷,”俞大猷想了想又道:“我刚才问了下我师父,他说不光此处是空城,等会往前继续走,恐怕还有四五座!”   虞璁一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还真不是埋伏。   河套这个地区,当初是被朱棣给甩手送了的。   在汉代的时候,河套走廊是用来安置匈奴和胡族的。   后来鲜卑一统,把汉军打的落花流水,这块地方的统治权就乱了。   问题在于,游牧民族跟农耕民族的行为方式不一样。   ——他们压根不占地盘,因为人家不种地!   打了就跑,偶尔这儿暖和的时候过来放放羊。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是这么乱来。   你说怎么收复一个根本没有被占领的地方?   河套地区大,也是接近南边的地方有残留的城池和农田。   而这些城池里的原住民,早就因为长期的边陲骚扰自行搬家逃难去了。   要知道,曹操执政的时候,考虑到河套一带破坏严重,气候变冷而难以农耕,都把这里的郡县撤销,汉人和匈奴人一律迁到山西。   所以本质上,这不是个领土问题,而是个制度问题。   现有的管理没法把这个地方看守好,守不住又送不出去,索性就扔那了。   在出发之前,虞璁就有种奇异的预感。   这次把河套一带抢下来,不会很难。   难的是以后该怎么守。   其实从战略大局来看,一切都是串起来的。   蒙古整体上分作两股势力,东边是鞑靼,西边是瓦剌。   在最初的时候,是分为林中百姓、草原百姓、毡帐百姓这三股势力的。   后来鞑靼不断强盛,瓦剌在也先死后日益衰落,逐渐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鞑靼被当时的中兴之主统领,不断扩大版图的同时,也在追杀右翼封建主的残余势力。   而河套在这个时候,就意外的成为了三不管的地带。   旧势力已经苟延残喘,新势力又上位了新的继承人,也就是那个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孙子俺答。   那么在这种时候拿下河套,简直是最优时间。   ——仗肯定是要打,蒙古人也肯定不会随便就放手,毕竟这里可是个放牧的好地方。   而虞璁和唐顺之一致选择在二月出兵,三月开怼,实在是再心机不过。   用阴毒两字来形容,都颇有几分夸奖的感觉。   -3-   别说蒙古士兵清不清楚,虞璁把《狼图腾》整本看完,心里都非常有数。   虽然狼并不是草原图腾,而且现代文明也可以驯化狼群,这两点让整本书都有种中二又文艺的胡扯气息。   但是,这本书介绍了游牧民族的生活轨迹,某种程度上非常的还原。   俗话说,“夏抓肉膘,秋抓油膘,有肉有油,冬春不愁。”   放牧的重点时间,是在夏秋。   而过完冬之后的羊群,是体弱而贫乏的。   一方面,冬天母羊们要下崽子,肯定免不了一翻折腾。   另一方面,也没啥保暖设备能让他们暖和点,吃的也尽是枯草老草,自然没有平日里那么肥硕。   冬春之际都是下羔子的时候,蒙古人要在这时候管新马驹的接生,还要携接羔袋。   也就是说,冬春季节,是蒙古人收获重要产物的关键时间,要在这个节点上承前启后。   不光是提供肉和毛的羊群,蒙古马也有这么一个同样的特点。   “春危、夏复、秋肥、冬瘦。”   如今冬末春初,这马羊都还未复苏长圆,把膘都消耗到了抵抗寒冷、顺利过冬这件大事上。   那么游牧民族的战斗力,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最低点。   听完俞大猷的一番解释,虞璁隐约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第一,这附近确实人烟罕至,而且蒙古人也确实没管这一带。   第二,再往前有一片牧区,由于地方太大,不确定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往东南走三百里,有一座大城,叫建献”俞大猷想起来了什么,一拍脑袋道:“那边是临河而建,还算肥沃,有重兵看守。”   “不过去惊扰他们,”虞璁思索了片刻道:“往西北再行半日,就近找地方驻扎休整一天,吩咐各营保持轮值。”   再往前,恐怕就可能随时能够遇到蒙古部落了。   “还有,把唐顺之叫来。”   当初自己有预感要打仗,把王守仁杨慎这两个鬼才拉回来。   结果杨慎去当了教育部部长,王守仁去做了财务部部长兼监国大臣。   如今没老狐狸撑腰,自己也不放心军队就这么过去干架,肯定得跟着督军。   虞璁听着外面的通报声,把帘子又放了下来。   那些将领说的很明白,如今作战,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是草原上的对冲。   只要想打退蒙古部落,缴获他们的物资和马羊,就必须如此,追到他们退出边境线为止。   第二种,是守城与攻城之战。   虽然草原老百姓是在帐篷里住着的,但是那些蒙古族的达官贵人,肯定还是会选择住风雨都有庇护的良舍美宅,搞不好还奴役些汉族人帮忙种地。   这种情况非常合理,也就是说,之后再往西北走,进入他们的驻地,很有可能遇到蒙古人占下来的城。   同样的,如果自己这边占下城池,对方可能会率领全军过来反咬,试图发起进攻。   而第三种,是巷战。   城池里本身没有人,但是两股军队在这里遭遇。   按照常理,这种可能性很小。   但如果进入巷战,那可就是自己写好剧本等蒙古人上钩,玩一发大的了。   单纯从地势情况考虑,就这几种,虞璁在出发前提前几个月,就跟将领们上课讨论又开会商量。   虽然说虞璁锻炼健身两年,被陆炳教了许久,还能使些常用的兵器,不说比武起码防身。   但是他本身清瘦又斯文,没有那种糙汉子的形象,在军队中起码一开始,并不受人待见。   军官们对他以礼相待,仅仅只是因为他穿着龙袍。   可是时间一久,开会的次数一多,那些讨厌会议的糙汉子们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因为虞璁他本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所有的会议都是有所目的的,而他的思路和大局观,本身对于古代人而言,是碾压级别的存在。   连同将领带谋士们高层学习完再给中层开会,中层学习完给下层开会。   这大明军士就跟被班主任小虞老师拎着耳朵复习补课整整两年,来跟插班生蒙古军来一场期末考试。   ——人家蒙古军压根不知道要考试了好吧,书都没看呢。   果不其然,接下来一下午的行军,连着经过三座空城。   这三座城挨得很近,曾经被开拓的田野现在都长满杂草,只有田垄依稀可见。   军士们本身劳逸结合,虽然赶路了接近一个月也不算很累。   但是皇帝吩咐下来了,一批轮值监守情况,另一批好好的睡一觉,把精神养足。   这得了皇令,那当然是奉旨睡觉咯。   于是七万人在这荒城内外,扎扎实实的休息了一整天。   蒙古人这时候估计还一手血的忙着接生羊羔呢,哪里能发现这些事情。   严格来说,是一天半。   这一天半里,各部队清点好人数和装备,确认没有任何的纰漏。   这一天半里,高层继续日常开会,然后开始再度整顿纪律,严肃的把重点都给他们过了一遍。   整个军队都训练有素,有条不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于此同时,三个小分队再度跨上膘肥体壮不用在草原过冬的蒙古骏马,用最快的速度跑了个来回。   “陛下!”那探子见到皇上的时候,声音激动的都有些颤抖:“再往前四百里,就有个极大的部落——约莫两万余人在此放牧过冬,下官还见到有母羊嚎叫之声!”   虞璁眼睛一亮,明显开心的不是这个信息。   他开心的,是这个探子的状态,和整个部队的状态。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也明显觉察出来了这种情况,露出微微的笑意。   明军害怕蒙古人,已经很久了。   老朱和他儿子当皇帝的时候,还是指哪打哪,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那蒙古几族都认了命,心想这新邻居贼鸡儿凶还爱抽脸,打不过躲得过吧。   可是过了一百年,事情猛地颠倒过来,五十万大军被几万人追的直跑,连皇帝都丢了。   土木堡之变把明英宗搞没了之后,明武宗又御驾亲征,劳民伤财的只顾着耍威风去了。   老百姓盼着皇上来把蛮子们赶走,谁想得到皇帝跑来北塞住下,然后开始花天酒地强抢民女,真特么的日了狗了。   在这漫长的历史里,明军也早就习惯了被蒙古人压着打,就跟如今韩国人打电竞时年年LPL拿冠军一样。   问题就在此。   你若是怕,就容易输。   可是这个探子的兴奋,根本就不是怕。   他,以及整个摩拳擦掌的西征部队,都如同饿极了的豺狼虎豹一般,在等待着一场杀戮和碾压的狂欢。   虞璁加深了笑意,终于开了口。   “今晚子时三刻,出击。”   他要在蒙古人忙完一天的接生和清扫,在他们都累极开始纷纷入睡的时候,给这场西征来一场……   盛大的血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嘉靖十年了。   皇帝今年二十四岁,打算写到他三十五岁。   一整段的风华正茂,嗯满足w 第58章   虞璁的睡着非常突然。   那是傍晚, 帐篷外有人在低声的交谈,陆炳坐在他的身侧擦着长刀。   只一恍神的功夫, 他就睡过去了。   睡梦犹如漆黑的夜, 在最初的时候, 什么都看不到。   渐渐地,他有了知觉, 开始茫然的往前走。   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他。   虞璁愣了一下, 意识到为什么那个侧影如此的熟悉。   ——那是现世的自己。   那个人用着自己的身体,在以极其复杂而陌生的神情,在打量着自己身上的龙袍。   “等等——”虞璁反应了过来,试探道:“你是朱厚熜吗?”   那个人瞥了眼他那一身的冠冕龙袍, 反问道:“不然呢?”   嗯?!   我跟嘉靖帝真的互换身体了。   总感觉可以互相问问你的名字, 然后展开迷之神奇的展开啊。   “你难道以为,我是吃金丹暴毙了?”   朱厚熜抬手看了眼自己停止闪烁时间的腕表,又瞥了眼自己的跑鞋和T恤, 皱眉道:“几百年前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也还可以。”虞璁一脸真诚道:“我帮你把国家管得还不错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朱厚熜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是·很·不·错。”   你把我哥们都睡了,当然过得很·不·错。   虞璁在朝廷里泡了三年, 有些话外音能本能地听出来:“等等——难道说——”   难道说,现代的历史, 也完全被我改变了吗?   “有的话,不要讲出来。”朱厚熜慢条斯理道:“你的父母和姐姐都很健康,她快结婚了。”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虞璁上前一步, 急切道:“蒙古被我打下来了吗?英国和法国那边又怎么样?还有——”   “虞璁。”朱厚熜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你还记不记得,你在书桌上写的一张便签?”   “我会替你,把你的人生好好过下去。”   忘记帝王的往昔,忘记从前的金玉荣华,安安心心的做一个普通的现代人。   也请你,来替我达成这一切的,千秋霸业。   虞璁意识到这句话里有告别的意思,慌张的抬起手想要拽住他:“等等——”   “等等啊!”   他猛地坐了起来,一背的冷汗。   双眼正对着还在擦刀的陆炳,对方皱眉道:“刚闭了会儿眼的功夫,怎么就被魇着了?”   虞璁抬手抓住旁边的软垫,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朱厚熜没有死,他去现代了。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我桌子上的便签——我桌子上是有一张便签,放了很久。   他捂住脑袋,竭力的想要回忆那上面的写了什么。   可是由于在古代生活了三年,除了被刻意强化和默记的明朝历史以外,他对现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他还能记忆父母姐姐的面容,也记得自己曾经的人生。   可是《龙族》和《盗墓笔记》完结了没有,富坚义博是不是还在打麻将,S8的世界赛到底是EDG还是RNG拿了冠军,现在都模糊的完全不记得了。   “熙儿?”   陆炳略有些担忧的看向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了吗?要不要传太医?”   “没事——”   就是有点懵。   小皇帝揉了揉脸,看了眼天色。   子时三刻出击,现在才刚天黑呢。   刚好晚膳送了进来,是手把羊肉和疙瘩汤,还特意烙了点心放在旁边。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心想我平日里那么呆板,连QQ签名都不文艺忧伤,便签上面是不是写了哪句鸡汤啊。   丰子恺曾经说过一句话,被虞璁看见之后,兢兢业业的从高中抄到大学,又拿去做成了手机桌面。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这十六个字,几乎影响了他的二十多年人生,从来没有忘记过。   虽然真不记得备注上写了什么,但大概率是这一句吧。   这样一想,好像也很有道理。   夜幕下,闪烁的灯火若赤星般依稀成线。   人群是寂静的,都在等待着这场战争的开始。   猎犬和战马偶尔会叫唤两声,却显得长夜越发幽深。   这一次的战役,虞璁提前嘱咐过,改换信号装置。   过去有鸣鼓出战,鸣金收兵的说法,但是现在考虑到人声鼎沸之后,很多信号会延迟很久才能接收到,索性直接改换掉。   他们早就特制了长长的彩旗,用在白天的军令传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这样规定,但是红色是停止,绿色是前行,黄色是减速,不要匆忙追击。   而到了晚上,同样的颜色被改换成了灯罩。   由于见识过了俞大猷两米七长的大砍刀,虞璁吩咐传令官熟练掌握信号灯的使用,并且配备了多种灯罩。   普通士兵只要明白红黄绿三种颜色的意思,就足够了。   而中级和高级将领,可以通过光的颜色来传达信号,完成远距离的信息对接。   虞璁在过去的两年里,熟练掌握了战马的驾驭和飘移变道等驾驶技巧,同时还参与了多场剿匪活动,在兵法施令方面表现出过人天赋。   正因如此,虽然文官们一脸大明药丸,但是武官在得知皇上也要西征的时候,心里居然是有些喜悦和鼓舞的。   毕竟,皇上是个能耐人这件事,确实被越来越多的人无声的认同。   虞璁虽然现在身量清瘦,但穿上戎装之后,眉目间更是多了一分英气。   从前他虽然去跟随剿匪,但极少这样全副武装的穿好铠甲。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默不作声的帮他把头盔带好之后,突然趁着旁边的人不注意,飞快的吻了下他的额头。   轻飘而过的一点点温度,让虞璁甚至觉得他只是不小心碰到自己了。   “陛下。”他退了一步,拱手道:“臣要去带领执罡军,先行一步了。”   虞璁垂眸笑了起来:“去吧。”   整个作战,只留两万人来驻守粮草和接应。   神机营由于被特批了三万军马,现在的机动速度是最优先级的。   同时火炮烟花也已经准备就绪,在尽力的跟上大部队的速度。   之前那探子口误,说成了四百里,其实是四十里,需要至少急行军两个小时。   等到了那部落附近,就已经要到凌晨四点左右了。   而这个时候,也是人睡的最熟的时候。   当几万大军分散着各自按路线前行的时候,密集的马啼声犹如木地板上的踢踏舞一般,细碎又响动的如同永不停息。   一个人只有真正处身于几万人之中的时候,才能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眼前身后都是长流般的人群,夜色下无数的锁子甲散着银光,让自己感觉如同处身于星河辉映之中。   五万余人分作三股,一组负责扰乱视听,制造恐慌和噪音。   一组负责寻找首领和将领,将主要头目优先斩杀。   还有一组会在混乱中直接平推过去,重伤敌人但不恋战,尽快的去稳定战局。   虞璁和其他五百余人会处在后方观察动静,并且及时的调整对策,应付突发的变故。   当看见那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时,整个军队都骚动了起来。   虞璁虽然还没看清楚,但一见远处那些军士们摩拳擦掌的样子,心里就有底了。   长灯灯罩一转,便变成了黄色。   行军的速度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开始等待侧翼的轰炸和突袭。   执罡军犹如暗夜中的蝙蝠一般,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直接长驰而去,在第一时间直接踩翻了侧翼出口的两个哨兵,白光一亮就抹了脖子!   他们从凸字型的部落折角处直接穿插过去,在骚乱开始之前,炫炮兵直接就位。   从前用来在空中绽放繁华的烟火架子,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二踢脚+天女散花的结合版本,无论是轰炸的声响程度,还是这爆裂弹的杀伤力,都足以令人逃离不及。   用来正面突刺的三千营骑兵握紧了缰绳,等待着那些敌人们从帐篷里出来,去被放置炮仗的中心区。   果不其然,在高亢而又急促的轰炸声中,刚才还寂静无声的一个个营帐里马上有人不断地提着刀走出来,或慌乱或愤怒的在往中间那边赶。   他们的帐篷分散而没有明确的功能区划分,到处都有马厩和粮草仓。   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水一般涌出来,开始如同蚂蚁般陆陆续续的往中心方向赶。   虞璁眸光一沉,示意传令官换颜色。   终于那盏被注视已久的黄灯,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明亮的绿色!   无数的铁骑直接如挣脱束缚的野狗一般,开始疯狂的往前踩踏奔驰!   人群越聚集的多,踩踏和互相牵绊的恐怖程度就越高。   高头大马可以有接近两米高,在奔驰腾空的状态下无论是力道,还是令人措手不及的程度,都集齐的恐怖。   更可怕的是,这些明军都按照作战方式,配备了足够彪悍的武器。   大明朝富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换龙刀,披战甲!   许多人这辈子都在等,手中的长刀可以以血开刃!   蒙古人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明军会来征讨自己,之前也完全没有从大汗那里听到过风声。   他们慌慌张张的想要牵马提刀,但是这种时候,根本没有给人再反应的任何时间。   一万余三千营的铁骑直接如同坦克一般,摧枯拉朽的横着碾压过去!   无数的人群接连着倒在马蹄之下,终于遭了从前的报应,在这一刻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更恐怖的是,训练有素的三营士兵,都知道四处炫炮的位置。   四个烟花架子对准凸字型部落的中间空地,在全自动的轰炸和射击那些如羊群般逃难到中心区域的蒙古人!   虞璁扬眸一笑,心知一切都在计划掌握之中,直接示意传令官再度转灯罩。   绿白绿接连的明亮,远处在操控战局的将领们立刻明白了意思,开始示意部队进一步的围剿和收割!   蒙古人忙碌了一天的接羔,根本没有体力再应对这样的驱赶和追逐,有的人甚至纷纷跪下,祈求明军们网开一面,留出一条生路来。   然而整个部队犹如在一寸寸缩紧的网,连飞奔出去的野狗都没有放过!   征服和朝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关系。   这中国南北,有安南,有蒙古,有女真纷纷表示臣服。   可是臣服,只是认同你的国力,保留自己本国的一切东西。   并且,无论是女真还是蒙古,都喜欢用军事上的侵犯,来无尽的勒索财物。   要怼,就把这帮孙子们怼到心服口服!   虞璁从前并没有想好,一旦真的攻下整大片南蒙古,把那些原住民赶到冰天雪地的北西伯利亚去,自己该怎么治理这片国土。   现在他看着这历史的轮回,眼睛里反而清明无比。   既然如此,你们元朝时是如何奴役汉人的,是如何将南人的命视作草芥,让他们为你们当牛做马的,如今便再来一次可好?!   当初汉人的命,甚至没有一头羊来的可贵,那么如今等这一整片的蒙古都打下来,朕再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   灯光再次闪烁,转化为红白红。   这个的意思,是最快速度的绞杀。   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绝不拖延和恋战。   长刀长枪一扫一片,把那些蒙古人的头颅都砍下来!   你们违背从前的臣服效忠,屡屡犯我河山,占我土地,如今的一切都是血债血偿!   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完全没有任何的顾忌和畏惧。   整支军队,犹如一把出鞘的长刀,在此刻越磨越锋利!   一整场的突袭战打完,天都蒙蒙亮了。   虽然一直有少量的散兵游勇在负隅抵抗,可是两万余人的中型部落,在此刻已经无声无息的被割喉抹杀,只剩下无数的牛羊和战马,被清点和据为己有。   陆炳那边确认了情况,快马加鞭顺着灯光的赶了回来,关切的看向虞璁道:“还好么?”   “嗯。”虞璁沉稳道:“刚才我看见有人跑掉了。”   “估计追不上,而且难以确认远处会不会有部落存在。”   “不要紧。”虞璁看向漆黑一片的远方,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俺答他们也该知道,我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有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无论是俺答那边频频收到的战报,还是明显提升的明军能力,都是掩盖不住的东西。   毕竟向来被任由揉捏的兔子如果突然开始挠人,被挠的也肯定能感受到,这爪牙该有多尖利。   战利品的缴获和清点需要一段时间,虞璁叮嘱几个中、高级将领在那边留守,自己先带着人回营休息,明日开会。   本身蒙古经历过中兴和兼并之后,军力和士兵数量,是势必会被精简的。   无论是达延汗当时征服蒙古右翼,几个部族之间厮杀死了多少人。   还是如今这东西势力再度纠缠不休,医疗条件又极为低劣,每年光被自然环境淘汰掉的,都不计其数。   但是,草原人再鸡贼,也不会试图用少于五万人的精锐部队来打他们明军。   女真族本身有农耕和科技掠夺,从葡萄牙人那里拿到了杀伤力更强的大炮,才一路攻占整个中国,建立清朝的。   但是蒙古人没有和西洋科技接触过,也并没有从明军那里抢过什么杀伤力极大的大炮。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如果意识到明军在进犯草原,势必要纠集十万人以上的部队,试图去围剿和抹杀。   那么平地战之中该如何完成以少胜多的战役,就更值得睡醒之后开会商议了。   他们要做好两手准备。   第一,是即刻往西北继续进军,把百年里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悉数夺回来。   第二,是应付和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蒙古大军,提防俺答纠结了所有的亲属部族,来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朕觉得,第二种不太可能。”虞璁看着满堂的目光,清晰的分析道:“这河套一带,原本就只是他们偶尔过来放牧的地方而已,连占领地都称不上。”   蒙古境内也好,河套地区也好,几乎所有的游牧者都是呆几个月换个地方,跟着草和水源走。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截断河流,自行大量储水,又会不会把他们逼到极致?   这种原始生态文明,难道现打一口井出来,来解决大量牛羊的饮水问题吗?   皇帝的这些灵感,全来自于那场荒诞而屈辱的土木堡之变。   当年的也先是如何戏耍和羞辱明军的,如今也大可以再来一次。   “陛下是想用掘土之术,断掉最核心的中心河流?”   “不,这个法子你们帮我记着。”他抬眼道:“朕以为,夺回河套,只需要一个月。”   但一个月之后,明军绝不会就此撤离回京。   毛伯温神情矍铄,知道这是要等到了草原上,再使出来的狠毒法子,忙不迭应了一声,记在了本子上。   “刚才探子来报,前方六十里有一座城,不过此刻估计也收到逃难者的消息,开始戒备防守了。”   虞璁抬眸一笑,看向陆炳道:“你以为呢?”   “抢。”陆炳不假思索道:“攻城之术,执罡军这边都已操练许久,只需三军稍加配合关照,即可攻下此城。”   正如虞璁所料,这前头的朝禹城,是蒙古贵族们当时掳掠了一众汉族百姓为农奴,在其中坐享其成。   这每个部落虽然都不挨着,但平日里也相互照应,各过各的。   如今一个部落被灭,这朝禹城里头的旧贵族恐怕也会惊醒,开始吩咐加强戒备,准备守城。   这座城,哪怕没有照片,都可以想象有如何的苍老残破。   但是,这城市里面,有无数被囤积的财宝,藏在豪宅内外。   还有大量的百姓,在奴役者代为耕种收割,过着畜生般的日子。   “先休整一日,派斥候去再探军情。”虞璁想了想道:“这一次,不要夜战了。”   哪怕他们踏着夜色醒来,已经警惕的哨兵也会竭力通报。   更何况夜晚无论如何也要点火照明,在敌人已经警觉的的情况下,更加容易被发现。   “首领是谁,有多少百姓,如今皆难以清除。”他揉了揉额头,再度开口问道:“这次劫掠部落,有没有带回来什么俘虏?”   “说不定,还可以从他们身上打听出一些东西来。”   俺答坐在帐中,心如乱麻。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入侵的频率越来越高,杀死的人越来越多!   当初只是弄死了一片小部落,他还以为是什么私下的恩怨纠葛,不干那些汉人的事。   可是现在——这明朝的军队,明显就是冲着打仗来的!   听那些逃难的说,他们如今训练有素,还带来了什么震耳欲聋的大炮,惊吓了他们的马匹,让高声呼喊都完全听不见,简直为所欲为!   “怎么办?”旁边的舅舅心急如焚道:“这种时候,河套还要不要?!”   俺答汗脸都黑了,根本不想搭理他一句话。   如今自己才继位不久,如果在声望都没有确立的情况下就请求一众亲戚带兵征讨,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如何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惦记着自己的位置!   在这一刻,似乎河套那个地方的要或不要,都无足轻重了。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坐稳他的大汗之位。   右翼的残余势力在节节败退,不住逃窜,他们的族人会拥有更多的土地放牧牛羊,根本不稀罕汉人的那一节东西。   俺答的舅舅明显注意到大汗压抑的情绪,慌张道:“万事绝需多虑啊!万一将来他们明军夺了河套,再来侵犯蒙古,那只会越打越强——他们在抢夺咱们的弯刀和马匹啊!”   “明军还想来打咱们?放屁!” 第59章   蒙古俘虏目前供出来了三个信息。   但是三个信息, 都极好。   第一,俺答现在所处的部落, 离这里至少有五天的马程。   第二, 他去年刚刚即位大汗, 而且有十来个比自己大的叔伯舅舅。   第三,他要解决和各部落之间的冲突矛盾, 还要应付内部的各种分裂与挑拨。   所有的话都没有被直接的拷问出来,但陆炳毕竟是锦衣卫出身, 在这一刻获取信息易如反掌。   三大营里,三千营原来是雇佣了三千个蒙古骑兵,如今早就扩充到了比从前多数倍的规模。   想找一个精通蒙古语的翻译,简直再轻松不过。   虞璁坐在帐篷里, 看着探子们写下的朝禹城情报, 突然思索起一个问题。   本身这座城池的城墙修的很高,但是内里的许多人都是百姓。   除了被当做农奴的汉人之外,还有许多人被拉去承担士兵、哨兵的职位。   “阿彷, 那个喇叭带来了没有?”   『超级铜圈大喇叭PLUS』——实用于中范围广播训话,以及高效率吼人。   陆炳怔了下,点了点头, 起身道:“我给你拿回来?”   “不——”虞璁想了想道:“你们攻城的时候,把它带上。”   绝对会有用。   “俞大猷他们把兵车训练出来了, ”陆炳应了一声道:“我之前观察过很久,感觉会很有用。”   “那大炮什么的,已经都开始运了?”   “嗯。”陆炳原本想去叮嘱下喇叭的事情, 想到了什么,又回身在他的身侧坐下:“之前去打那个部落的时候……你感觉还好吗?”   虞璁眨了眨眼,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种问题:“风刮的有点冷,别的还行。”   陆炳其实一直在牵挂着他,可是此刻又感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无意向他渲染战场的残酷和猝不及防,可是一想到他在自己身后等待着战果,就感觉仿佛被注入全新的生命一样。   哪怕陛下只是受了些风寒,他也会自责很久。   如此矛盾心态,想要让这个闷罐子悉数讲出来,简直是难上加难。   虞璁似乎注意到他的沉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大大方方的抱住了他。   两个人都还穿着里层的战甲,此刻几乎不能传递什么温度。   可是在相拥的那一刻,心脏离得很近很近,心也很近很近。   “阿彷。”   “你是不是怕……不小心把我搞丢了?”   “嗯。”   由于早就听闻了消息,又接受了不少的难民。   在哨兵看到天际线那出现殷红的大明龙旗时,忙不迭就通报全城,示意立刻开启守城的状态。   这古代人守城,免不了三种老办法。   第一种,是往下扔各种东西。   放箭也好,滚石也好,主要是怕有人顺着城墙爬到顶上,攻破他们的防御。   第二种,是直接放出了镇守的军队,和外来的入侵者厮杀。   第二种看似多此一举,但其实只要不是劣势,绝大部分的守城者都会选择列兵阵前,死守城门。   城门的意义在于,这个进出口可以大规模的放送军队,一旦城门失守,就等于防守方到了最后的关头。   一般不到最后,都不可能任由那些攻城者架着梯子攀爬城墙,而是早早的就布阵守在各个地方。   当陆炳看见,三座城门前都已列满骑兵的时候,他心里就定了下来。   等的就是你这一出。   本身河套属于中国,难民们能逃跑的早就跑了,真正驻守的军队,主要还是蒙古人。   大白天的放烟花,自然没有什么威慑力。   但是面对这些蒙古骑兵,执罡军的五千多人简直连欢呼的心思都有了。   城主捋了把大胡子,一脸阴沉的在城楼之上督军。   眼看着远处散步着两三万人,谁知道这两三万人如折扇般徐徐展开,竟只吐了个五千余人的部队来。   陆炳取下缠在左臂上用来标识身份的红绸,郑重的交到了虞璁的手里。   “我去了。”   “嗯。”   唐顺之骑马立在他的身侧,同样神情也严肃而紧绷。   这一次的对冲,不是为了攻下这可有可无的城市,而是为了练兵。   兵车之战到底实用性如何,必须真刀真枪的试炼一番。   三大营的人等候在他们的身后,随时准备过去帮忙挽救战局。   虞璁接过红绸,目送着那五千人若整齐的方阵徐徐向前。   他们将面对的,是四万余人的守军。   哪怕心里有一万个牵挂和担心,也要等这一个结果。   不需要发令之旗,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开口命令什么。   在执罡军站定的那一刻,只听见啪的一声,数千人的方阵竟如一块块均匀排列的麻将一般,直接各自抱团。   对面的骑兵虽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玩法,但是伴随着将领们的一声高呼,无数的蒙古骑兵狠夹马肚,扬起弯刀就冲了过来!   下一秒,所有战车上的军士直接击发弓弩铳炮,在骑兵还没有靠近他们之前,如疾雨般的飞弹和箭矢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劈头盖脸的扫过来,根本不给任何人躲避的时间!   更可怕的是,步兵骑在马上,在距离近到几乎能与敌军前锋相交的时候,再度毫不胆怯的释放弓矢火铳!   他们的盔甲都早已被改良强化,哪怕敌人的弯刀狠狠砍来,也只是在这上面留下一道疤痕。   要知道,这都是皇帝实打实的拨了钱的!   远距离的轰炸和近距离的轰击,直接打退了第一波的进攻,几乎没有几人能迎着枪林弹雨还能往前冲!   许多战马在这一刻嘶鸣悲嚎,它们不是腹腔中弹就是身侧中箭,直接在奔跑的途中就踉跄而倒!   几万的军队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谁知道左右两侧也是同样的弓弩铳阵,在第一时间就将早已填装好的火弹齐齐射了出去!   “嘭!”   “轰!”   虞璁眸子一缩,终于意识到火药厂的那帮老工匠在给足银钱以后能有多牛逼。   草地上直接轰出一个个的土坑出来,大的够来一次立定跳远!   原先可视度极高的草野上已经尘土飞扬,还有火星撩着了春草,开始顺着风势向四周疯涨!   陆炳握紧缰绳,吹响了号角。   下一秒,所有枪兵直接回撤入阵,骑兵与他们平行交错着从盾兵的掩护中冲了出来,直接就高吼着杀了过去!   钩镰刀、虎叉、龙刀。   每一样都可以削断马腿,把敌人从马上直接勾下来!   在骑兵们震惊之时,那些两米五六长的大刀毫无保留的横劈勾砍,甚至有人的脑袋直接被一劈两半!   明军的骑兵在对上蒙军的骑兵时,没有半分的胆怯和弱势!   俞大猷持长枪立在中心右侧,高吼道:“出——战车车阵!”   下一秒,每车五十人的战车直接从盾兵之中徐徐往前行进——这些车都是由八人合力推动,大旗手虎叉手拔刀手严阵以待,每队之中都站着四个神枪手,击发火矢的长枪接近四尺五寸!   战车按十二天罡分队,火器兵第一时间发弹填装,紧接着冲锋兵一拥而上!   蒙军从前习惯了追着汉人跑,哪里碰到过这样程序分明的攻势,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杀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退路!   与此同时,一个伙夫般的大胖子站在了梯子高处,拿着喇叭大声吼道:“归顺明军——有田有肉——”   静默着观看战事的三大营的几万人像是突然被激活了一样,齐声高喊道:“归顺明军!有田有肉!”   不知是谁在各处突然洒了一大把的红绸带,纷纷扬扬的抛到了天上。   要知道,这些执罡军的手臂旁边,都绑着一条在白天格外刺眼的红绸!   “坏了!”督战的城主倒抽一口凉气道:“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那几万人中,竟真的有汉民甚至蒙古族人开始低头拣红绸,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带子往自己的胳膊上系!   还有无数冲锋兵在刺杀敌军的同时,从领口腋侧抽出无数被剪好的红绸红布条来,继续往天上抛!   这就是四面楚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迟疑和犹豫,因为那几万人大军仍然等在后面,在高声的齐齐大喊:“归顺明军——有田有肉——”   要知道,这近四万人的守军在此处都攻不下打头的五千人,那后面的几万人军队一旦出战,又会恐怖到哪种地步?!   有的人竟然直接丢下枪械,扬起手中的红绸带,一夹马肚子就冲去了对面的三大营之中!   三大营的军队竟然默许似的齐齐分开一条道路,直接把他庇护进了万人之中!   虞璁眸子一眯,心想这个忠装反装忠的演员够敬业的。   果不其然,在带头之下,竟真有小股人马不再恋战,开始挥舞着红绸带冲进明军的阵队之中!   “归顺明军!!有田有肉!!”   “归顺明军!!!有田有肉!!!”   陆炳全程姿态紧绷,直到执罡军解除阵型,一拥而上的将这气势大败的蒙军杀的片甲不留,才仓促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虞璁。   小皇帝给自己系了个标准的红领巾,傻笑着挥了挥手。 第60章   城市的中心在欢庆着胜利和战果, 一只只肥羊被架上了烤架,还有人喝醉了酒, 开始高声的唱歌。   虞璁还是做足了帝王的义务, 先是发表讲话鼓舞士气, 又给将领们敬了一大杯酒,才佯装有军机需要处理, 回了自己的寝殿。   说是寝殿,也不过是把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宅院挑出来, 简单收拾一下给他住。   但哪怕如此,也比一路上的颠簸和硬板床要好得多。   没有席梦思的日子真难熬啊。   陆炳自然知道皇帝的那点酒量,他一见虞璁两颊微红,就搀着他回去休息了。   但是皇帝虽然有点昏昏沉沉的, 脑子还在转。   ——这明显是加班加习惯了, 现在能瘫着休息一晚上,都忍不住琢磨事情。   虞璁微醺着被抱到干净的床榻上,任由陆炳无声的拿热帕子擦脸擦身子。   他哼了一声, 张开双臂道:“要抱。”   陆炳愣了下,小心的关好门,陪他躺在了一起。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宁静又放松的睡在一起, 在这一刻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整个宅院都有铁卫看守,而哪怕军士们在欢庆歌舞, 外头也点明了灯仔细监察敌情。   虞璁习惯性挂着陆炳的脖子,又胡乱的蹭了他两下,开口的时候, 西凤酒的甘润甜香都散了出来,好闻的让他模样都柔和了些。   “你说,我怎么在你面前,就威风不起来呢?”   他在乾清殿乾钧堂里,都跟老虎似的要多凶有多凶。   可是一见到阿彷,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软了,就想蜷在他的怀里玩他的发梢。   陆炳眉眼温柔的抱紧了他,小心的落下一吻,什么都没有回应。   虞璁也并没有睡着,毕竟这种半醉半醒的状态,有点飘飘欲仙的爽感。   他玩着陆炳的手指,开始漫不经心的思考问题。   现代人的一个毛病,就是容易在某些时候神化古代。   你要是跟那些没学过历史的讲,明清时期京城好些地方脏的跟猪窝一样,到处都是粑粑,他们会觉得你在胡扯。   或者告诉他们,皇上特别好骗,道士们说啥都肯信,喂啥都敢吃。   某些看多了宫斗剧政斗剧的,又执着觉得当皇上的怎么可能这样。   可是历史在很多时候,都荒唐的让人哭笑不得。   因为现代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被整合和广泛传播的信息资源。   哪怕不看红楼梦,也能知道大致的剧情,晓得有几个人物。   哪怕不读史书,也知道三国演义的经典情节,晓得什么是草船借箭。   互联网的存在,让大量的信息被提取干要,在条漫微博等等碎片化的传播中被人知晓。   可是古代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没有这种待遇。   他们实打实的看过几本书,就只能了解这书里所讲的东西。   正因如此,陈友谅当年在打太祖朱元璋的时候,才一拍脑袋的时候想了一出铁索连环,直接让一把大火毁了整个战局。   你说把船都连起来的想法蠢不蠢——当然蠢。   但是他们没有教育资源,也没有信息资源,思想的局限性可见一斑。   虞璁胡思乱想到这里,忽然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陆炳原本都合眼快睡着了,下意识的握住腰间的佩刀,看了眼附近的情况。   “阿彷。”虞璁懵懵的坐在榻上,思索道:“你说,将来要是俺答来找咱们,咱们跟他们议个和,来一出鸿门宴怎么样?”   陆炳愣了下,是真没想到皇上都醉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打蒙古,只思索后回答道;“有可能。”   “那你记得练好射箭——狙击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皇帝昏昏欲睡的说完这句话,就又倒在他的怀里,没过一会就呼吸绵长,睡的香甜。   等天大亮的时候,虞璁才终于醒了过来——还是饿醒的。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这座城中驻扎三到五日,一方面休整军士状态,再次开会强调纪律,一边还要探查敌情,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他任由长发滑落肩侧,有种想洗头的冲动。   ——这远征西北基本上没什么卫生条件,他感觉自己天天都是馊的。   陆炳倒是觉察出来他自我嫌弃的心情,去烧了些热水来,安心伺候小祖宗去洗头发。   这个时候,现代人对及腰长发的手足无措,以及皇帝的娇生惯养,就完美的重合在一起了。   虞璁本身知道自己昨儿敬了又被敬了几轮酒,确实喝的有点多。   但是一摸腰侧不酸不疼,就知道昨晚没跟他乱折腾。   “阿彷。”他任由陆炳帮自己揉洗着长发,趴在木桶边缘,眼睛亮亮的道:“我昨晚跟你说什么啦?”   从前自己喝大了喜欢亲人,还喜欢乱表白,虽然记不清都胡说了些什么,却记得阿彷那时候脸上窘迫又开心的样子,明显相当受用。   陆炳想了想,略有些不确定道:“狙击手?”   “那个是什么?”   虞璁懵了一会儿,任由温热的水从后脑勺浇下来,睫毛上都挂着水珠:“我说这个了?”   “你还说了鸿门宴。”   这两三句简单的提示,还真让皇上反应过来了。   我怎么感觉自己,喝醉了反而智商在线了呢。   蒙古人对明朝的态度,就非常的限于基本需求。   他们不指望自己人里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再带着他们来一个元朝的盛景,就算征服了中原也治理不出个屁来。   与其这样,不如就把明朝当成土财主,什么时候缺钱了,就想着法子敲诈下花花。   所以,哪怕是瓦剌和鞑靼在历史中几番都打到北平城了,也没有真的发狠把都城给拿下来。   他们只想汲取农耕文明积累的财富,却不想真的接手这一堆的乱摊子,为整个皇朝负责。   所以俺答在这方面,极有可能并不会提防自己。   ——他不把自己当成一个野心勃勃的恶狼,而是被逼急了的山羊,只是拿角顶了几下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怕真来一出鸿门宴,在允许他们带武官、带将领护驾入座,看看什么笙歌燕舞的文艺慰问演出,还真的可能请的过来。   当然,如果自己趁着这个机会,要了对方的脑袋,再一举攻入蒙古,那极有可能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人家是盼着友好、通商、合作而来的,你却在宴会上杀了来客和使臣,像话吗?!   问题是,往往在蒙古人得不到土财主的好处时,他们会带着军队肆掠横行,不知道要打砸抢烧多少百姓的一切。   这不是单单一年,几乎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出,等防守军队真的赶到时,这些人早就溜之大吉了。   正因如此,能狠下心来,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只能靠强行一统。   如果真顺了某些圣母白莲花文官的意思,跟他们开放贸易,你们卖我劣等马矮脚羊,我们给你们粮食米面,那完全是自己在把恶邻居越喂越肥,几乎是变相的在邀请他们来光顾自己的财产。   虞璁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炳帮他把长发擦好,仔细道:“快好了,先给你裹着。”   虞璁抬眼一看他,突然笑着开口道:“阿彷哥哥就是疼我。”   估计是小时候陆炳就比原主高,不然怎么会被这样喊。   陆炳那时候估计就是个闷性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听到这么一句,陆将军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好喜欢他。   等皇帝休息整顿好了,穿着干净的新战袍出来,那头的唐顺之正在大发雷霆,教训执罡军里某个灰头土脸的小头头。   唐顺之是常州人,一生气哪里还顾得上说什么官话,一口吴语说的又快又急,问题是发音又和普通话相差太远,虞璁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愣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俞大猷见皇上有心看热闹,小心的解释了几句。   原来,这个小头头见老百姓家里有头驴,就直接牵来征用,帮忙运东西了。   唐顺之虽然从前没有那些概念,可在屡屡开会之后,也深知整顿军纪的概念,绝对不能惯着这些人乱来!   那小千户恨不得自己都变成一头驴,被训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敢一个劲的点头。   说到激动之处,唐顺之甚至直接一把抽出长剑,简直想砍死这个败坏执罡军风评的龟孙子。   “使不得使不得!不要随便砍人!”虞璁这时候才忙不迭劝道:“全军整顿之后,通报批评就是了,够他臊几个月的。”   这个军队的荣誉感和羞耻心,也是要慢慢培养的东西啦。   他原来见这个书生清秀又懂文理,还以为是个严世藩般身怀奇才的书生。   但是这货文武双全有时候还有点小暴脾气,居然让他感觉……有点萌。   正在这时,毛伯温从远处急急赶来:“——陛下!”   “探子已经找到俺答派来的援军在哪里了!”   -2-   与此同时,三大军之中也都在整顿纪律,核查缴获战利品的情况。   当时在设计这个制度的时候,虞璁就充分考虑到了各种情况。   这个命令的初衷,第一是严格约束明军,不让他们去碰老百姓的东西,更不能伤害人家的人身安全。   第二是大幅度的削弱蒙古骑兵的战斗力,甚至还有配套的奖励制度。   这抢了多少的蒙古军刀,牵了多少的蒙古马,那可都是通报之后可以当做光荣事迹,在全军之中通报表扬的。   当时设计这个的时候,虞璁考虑到的,就是老百姓们普遍都很穷。   现在民用的牲畜主要还是骡子和驴,真的有马的,也绝对不会是蒙古人养出来的那种高头大马。   其次,但凡是个良民,家里顶多也就因为有钱收藏一两把蒙古刀——这种东西哪怕是抢回军中的,也完全是在维护社会治安。   正因如此,在清点核查的时候,各个军士都相当自觉,还有人开始互相举报有些知法犯法的人。   集体主义和集体荣誉感的培养,有的时候也相当的关键。   本身明军之前屡屡打败仗,已经在百姓眼中就是个瓜怂了。   那个时候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家当兵的也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自相残杀混口饭吃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国家有钱了,军部的拨款大方而且装备明显跟上了。   当初那些个臊眉耷眼的张三李四,现在都穿上了威风凛凛的新战甲,还都分到了光亮又霸气的大砍刀。   在全体战斗力及外观改善的同时,军队将领们无时无刻的不在强调一件事情。   我们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   三项规定八大纪律,严禁拿老百姓们一针一线!   我们是为了国家而战,要把那些蒙古人赶回去!   在长期的教育和一层层的会议中,这样朴实而又明确的精神被不断深化,终于扎进了绝大多数的眼里。   明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一次新生。   他们理应拥有荣耀和尊敬,理应去捍卫这大明国的一切。   同样的,如果自己人之中出现了违法乱纪的,不能通过动用私刑这种法子来处理——因为一切都已经进入了制度化的建设。   当天下午,高级将领们又聚在了临时充作会议室的大院里,开始研究下一次的作战计划。   他们一边听皇帝汇报着大致的情况,一边打量着坐在旁边神情冷峻的陆炳,心里不仅泛起了嘀咕。   这执罡军有多厉害,之前确实有所耳闻。   可是打下这朝禹城的时候,后头的三大营几乎都没出来帮忙,但是那五千人就靠着些花架子收拾完四万多人的守军,就这么把仗给打完了?!   毛伯温看了眼陆炳,心想这孩子听说才二十出头吧,连胡子都没长,真是个天生的将才?   “根据情报,这俺答派来增援的附属军队行军缓慢,因为他们刚吞并完一个游离于草原的小部落,现在携带了大量的新生羔羊和马驹,但军力依旧可畏。”   虞璁深吸一口气,强调道:“总体人数,越有八万人左右。”   “正因如此,这一次的战役,需要全军的无缝配合及对接才可以!”   一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人的眼中都露出了狂热而又兴奋的神情。   之前看着执罡军在战场上大显身手,自己只能跟在屁股后头捡战利品,也太窝囊了些!   怎么着,也得把自己营队的看家本领给显示出来!   “那么,我们来划定四个区域的进攻方向。”皇帝面露危险的笑意,开口道:“我们要以六万精兵,去包围他们。”   包围?   此话一出,连麻禄这样的老将都面露惊异。   皇帝怕是糊涂了,自己这边最多才七万多的兵力,还要匀出些来镇守粮草和城池——用六万人去包围八万人?   “他们有大量的马群和羊群,算上妇孺老幼有接近九万余人。”虞璁平静道:“俞大猷,把东西拿来。”   俞大猷飞快地应了一声,竟直接抱出一大摞的乱糟糟的东西来。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以及沿途继续搜集的渔网。   一看到这些东西,麻禄都懵了。   皇上这时候在草原上把渔网拿出来干什么?   “三千营从前演练了多次,今天终于可以试试这个战术了。”虞璁挑眉道:“四万张渔网,都是朕提前派匠人编织成比从前更大的样子,而且上面尽是倒钩和长刺。”   这些渔网在去年七月份时就已经准备完毕,还特意花了一个月反复加固和增加缀物。   要的,就是混乱之中的杀伤力。   “听好了。三千营这一次的战斗目标,不是让践踏砍马,让他们失去战斗力,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来制造混乱。”   确实,如果单纯是对着一两个人去放渔网,可能他们一瞬间就挣脱了,毕竟马匹的速度甚至可以撞破渔网。   但是三千营都已经配备了厚厚的手套,他们拥有大量精良的马匹,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直接闪避开敌军的正面冲刺,去他们的侧翼进行第三重甚至第四重的围捕。   为防万一,所有的加强版渔网不光面积大网眼小,还在两端配备了长杆用以手持。   这样,哪怕是两个骑兵并行前进,都可以拦下接近四百米的突进范围。   成千上万的骑兵,一重重的去捆绑渔网,同时不论成功与否,捆完就跑越远越好,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造成混乱。   如果成功,那么火枪手神枪手甚至炮手都可以直接就位,对准被束缚的小团或者大团进行轰击。   如果失败,那也权当练兵,再使用备案战术。   要知道,烟花架子,也就被皇上命名为炫炮的新式武器,虽然能够惊马轰击,震慑骑兵,但本身由于其不稳定性和危险性,并不能高速移动时释放——搞不好就把自己人给弄死了。   但是渔网,可是全新的捕捞式攻击。   阿尔博罗特正在营帐中休憩,外头突然有哨兵连爬带滚的跑进来,惊呼道:“不好了!明军打过来了!”   “多少人?”阿尔博罗特猛地站起来道:“不要惊慌!”   “不知道!但是四个方向都来人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什么?我们被围剿了?   怎么可能,上次情报说明军只有四万余人,自己可奉了俺答汗之命,带了两倍的人数!   蒙古军虽然正在驻扎休整,可一听说要准备开战了,都纷纷放下一切活计,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开始迅速集结!   从来都只有他们抢那些汉人的份,这两年不仅被明着抢了三次,城池还丢了——岂有此理!   远处四个方向都出现了大批的部队,但是人员分布的极散,根本无法估计到底来了多少人!   “什么东西?他们到底带了多少人过来了?”阿尔博罗特脸色煞白,强提了一口气高吼道:“布阵!”   下一刻,几大将领高声呼喊,蒙军即刻分作了四大方阵,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战斗。   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来了。   那些骑兵都装备精良,无论是铁盔铠甲都明显是新制的。   可是他们在拿着长枪的同时,还高举着一根木棒!   如果用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简直跟全国应援会集结了一样。   木棒?!!   为什么是木棒?!!   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们根本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骑兵就已经接连而至。   蒙古骑兵习惯性的想要挥刀戳刺,想要驾着马冲过去,可是还没等他们突刺向前,这些骑兵直接如散沙般四散开,在这一刻全都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   刀枪猛地挥砍,明显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紧接着他们的脸也贴上了什么东西。   ——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很多人纷纷想要挣脱这一层跟蜘蛛丝一样的东西,可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搞明白,下一层渔网又在同一时间贴了过来!   整个战场,变成了一个巨型贴膜现场!   不管准确度如何,不管贴没贴中,重点就是一层层几十层几百层的贴过去,让他们从人马变成一个个小团,把他们之间的空间和距离不断压缩,行动力束缚到极致!   在这一刻,蒙古军队根本看不见骑兵身后正在快速赶来的步兵和火炮营,完全毫无头绪又疲于奔命的去解开一重重的绳索。   两个骑兵就可以给他们裹上几百米长的大渔网,问题是这些明军骑兵跟牛身上的飞蝇一样,成团的来骚扰,贴完了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早就演习过了多次,甚至还给自己人都疯狂贴膜了数遍。   若是站在远景看,甚至能瞥见如旋风般螺旋着收缩又绽开的阵型,几乎美而残忍到了极致!   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他们从一开始还能挣扎动弹,到后面不知不觉和其他弟兄们挤在一起,现在想要挥砍刀戟都没有用!   因为渔网这种东西,单纯靠蛮力来砍断割断,完全就是个笑话。   如果只是一层,挣扎两下还好说。   可如果是十几层几百层,甚至好几团全搅和在了一起,完全是越挣扎越纠缠的更紧。   下一秒,远处督军的图鲁博罗特惊慌失措的高喊了一声:“快跑!”   还没有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刚才还一批批扑过来的明军骑兵已经全都四散而开,早已部署好的神机营军队已经填装完毕,开始第一轮的射击!   执罡军和已经完成贴膜任务的骑兵已经全部执长弓站在两侧,而正对面的,就是持着改良版生铁炮和火铳的神机营全军!   以麻禄为首的将领策马立在前方,怒吼道:“射!”   无数的烈弹箭矢在这一刻瞬间迸发,齐齐袭向这些再无闪避能力的一团团蒙军!   在这一刻,火铳的炮弹迸裂燎原,无数的火星直接点燃了那些被禁锢住的蒙军,让他们甚至连滚在地上打滚的能力都没有。   哪怕有四万余人,也抵不过几万张渔网的圈包笼并,哪怕还有一万余人是完全自由的状态,也已经大局定下!   这个时候,将领根本用不着什么信号旗的辅助,他们的怒吼和咆哮,就是图个爽!   火焰从各处蔓延而来,在这一刻再次顺风扑向那些蒙古人的头发胡子,而里十层外十层的渔网,还在如魔鬼般将他们往死里缠!   虞璁看了眼这相当壮烈的战果,忍不住啧了一声。   怎么感觉要是有人办个渔网厂之类的……能狠赚一笔诶。   -2-   虞鹤蘸了蘸墨水,想写点东西。   如今宫里由苏公公代为执掌司礼监,同时大部分事物都在良好运行。   虽然赵尚书连着两个月见不到皇上,心情略低落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他想了想尺牍之礼,又懒得写那些繁文缛节的问候,开始啰里啰嗦的讲宫里的事情。   佩奇最近没事儿就追着那大白猫玩,虽然不让上墙,但是一直有疯狂上树——宫里那几棵新开花的桃树全遭了秧。   杨首辅听说最近甜食吃多了倒了牙,一大把年纪被胡太医凶了一顿,严令禁止他再去王大人家找糖吃。   还有,听说张璁那个老混蛋跟桂萼又怼起来了,这两人较劲也真是没完没了。   虽然后妃们不能出后宫,但是皇嗣们得了额外的恩典,没事儿哪怕找不着父皇了,也能来乾清殿玩游戏,又或者看书写字。   当然这个时候,虞鹤就要临时担任保姆的职责,代为看护照顾。   所有孩子之中,这大皇子最好动,连佩奇都被他薅尾巴薅怕了,一见着小家伙出现在乾清殿里,就直接慌不择路的躲出去,晚上才敢夹着尾巴回来。   虞鹤虽然并没有太多看管小孩的概念,但是有的时候,真心想找根绳牵住这乱跑的孩子——他到底怎么就跑到树上去了?!!   二皇子虽然安静,但是粘人。   虞鹤自己也知道自己好看又可爱,但是二皇子也太粘人些了吧。   小家伙本身是昭嫔娘娘的孩子,可是昭嫔娘娘没事就去找皇后还有其他人打牌逗趣,也就虞鹤没事儿跟他讲讲故事,在乾清殿里陪他画画。   结果后头小家伙好像就认定了虞鹤是个好人,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差点吓坏了苏公公。   三皇子最近身体变好了,脸上明显又圆了一圈。   小家伙虽然不喜欢看书,但是跟二皇子一样贼喜欢听故事。   有时候虞鹤公务忙不过来,还得卸下从锦衣卫里的那些冰冷派头,硬着头皮被小崽子们拽着衣服讲故事。   四皇子依旧不怎么来乾清殿,不过总算有睡醒的时候。   虞鹤悄悄观察过他几次,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有趣。   他可能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琢磨事情。   乾清殿之中,放着一架青律。   所谓青律,就是用来预测节气的律管。   人们将芦苇的薄膜烧成灰,放在十二律之中,每到了一个月份,相应律管里的灰就依次从黄钟太吕里飞出来。   正所谓“一气才新物未知,每惭青律与先吹。”   这青律虽然放在大殿之间,几乎是屡遭摧残。   大皇子好跑动爱折腾,直接把整架青律都刮倒在地,芦灰呛得苏公公连打了五个喷嚏。   三皇子没事过去摸摸啃啃,然后被虞鹤一脸惊慌的给抱回去,生怕他把什么脏东西给吃进肚子里了。   然而四皇子盯着这个东西许久,从不会说话时就盯着看,等发现其中规律了,才昂起头看向虞鹤,不确定道:“这个东西,和更漏一样么?”   虞鹤自然笑着点点头,跟他讲这其中的道理。   两个公主虽然才四五岁大,但是从小就受皇上厚爱,各自得了个封号。   常安公主朱寿瑛好奇心重,无论是看到门口的铜鹤铜龟,还是看见那自己飘出芦灰的青律,都会拽着虞鹤问到明白为止。   虞统领虽然现在忙得一个头比两个头大,哪里敢不搭理人家小主子,还不是什么道理都同她讲。   然而小家伙是端嫔的孩子,端嫔和僖嫔又关系极好,免不了被多教些诗书。   “‘谁与东君掌青律’这句话里,东君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眨眨眼睛,显然等着他来回答。   虞鹤一愣,半天想不出来——他最近几年才开始光明正大的看书,怎么可能什么都懂。   “那,‘他年我若为青帝’里头,青帝又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一天到晚问题这么多……   常安公主相当擅长举一反三,又好奇道:“青帝跟东君,是不是皇帝啊?”   “那是我爹爹的官大,还是他们官大?”   虞鹤深呼吸了一刻,决定把娃儿们扔给苏公公,自己先尿遁告辞。   思柔公主朱福媛,虽然平日里不爱说话,但是很好强。   皇帝走之前交代过,锦衣卫的琐事不用他亲劳亲为,管好属下就行。   言下之意,是让虞鹤帮忙多教教孩子,没事陪他们玩。   皇上还特意留了些彩纸,说动手动脑有益发育,让他没事教小孩儿们折纸完。   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喜欢闷着,琢磨半天自己想怎么叠。   大公主会专心瞅瞅这大哥哥是怎么叠的,学的还算快。   但是二公主闷归闷,一看别的小朋友都叠出来小鸟小船了,自己这边还没有头绪,就急的直哭。   虞鹤还能怎么办啊,当然是抱抱再哄着……   一封信不知不觉写了很长,从朋友之间的琐碎小事,到孩子们的变化成长,竟然就这么回忆了八张纸。   虞鹤心想这么久了都没信回来,也不知道西北那边怎么样了。   他叹了口气,给信封里又放了一把琥珀糖。   虞璁这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写信回去,正站在一群群的羊中间,只觉得头大无比。   这些蛮子怎么就养殖功力这么强悍……   你说这么多羊留给咱们,这上下的大老爷们都吃吐了啊,看见肉都烦。   连陆炳那么随遇而安的人,最近闻着肉味都皱眉,趁着这闲工夫居然带着唐顺之他们挖野韭菜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想这要是有功夫就做风干羊肉,留作军备食品。   没空就烟熏下……虽然不好吃,但起码能保质些时间。   羊群这么多,带回去贼麻烦,扔这又是滋养敌对势力,真是为难他小叮当。   “陛下!”俞大猷远远的蹿回来,手里捧着个极其肥硕的东西:“万岁爷!”   他向来没规矩,虞璁都习惯了,只抬眉道:“干嘛呀?”   “看!”   迎面递上来的,是已经断了气的大草鼠,差点塞到他脸上。   虞璁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搞什么?!”   “陛下,这可是吃草籽长大的草鼠,您看看这都春天了身上还这么多膘!”俞大猷激动道:“羊肉是有点膻气,可这草鼠肉可鲜着呢!”   虞璁沉默了几秒钟,心想怎么你们都在为难我小叮当,没完了是不是。   “看着吓人,不吃。”   “真不吃啊。”俞大猷叹了口气,郁闷道:“行吧,那我孝敬我师父去了。”   没过一会,不远处传来奇异的香味,那帮家伙居然聚在一起烤草鼠和野韭菜,大口喝酒好不痛快。   虞璁一闻着味儿就后悔了,心里馋得慌,又在想我不要面子的嘛,这都拒绝了再过去……   陆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笑意浅浅。   “嗯?”   还是自家阿彷知道疼人,带吃的来了?   虞璁相当惊喜的抬头一看,见他手里拿了朵雪白的芍药花。   这花竟有碗口大,漂亮的让人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皇帝把口水咽了回去,接了这一大朵花,笑着亲了亲他的手腕。   “哎,你呀……” 第61章   -1-   严世藩这头总算把前头皇上交代的工作基本做通, 思索片刻,又跟杨慎汇报之后, 才去乾清东殿找虞秘书。   “是你?”虞鹤一瞥见他, 就想起来了这是谁。   两人之前交流颇少, 也就在修制学纲时有所接触。   严世藩也跟着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虞秘书竟还记得下官。”   因为皇上一句戏言, 虞鹤的字真成了美人。   他本身不避讳自己的出身,做事直率坦荡, 学足了陆炳的风范。   如今下属同僚都对他尊敬有加,老辈如杨首辅则会偶尔含笑喊一声虞美人,权当做对小辈的亲昵。   “不必这么拘谨。”虞鹤示意他坐下来,一边登记着名录, 一边闲谈道:“立春时见你们赛马——功夫不错啊。”   “骑射之艺都是徐大人教的, ”严世藩望着他,笑的平静:“孤身一人留在京中,多亏有各位照应着。”   两人就公务之事谈了一会, 大致交接了情况之后,虞鹤忽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这‘谁为东君掌青律’里面, 东君是什么意思?”   严世藩自然是饱读诗书,不假思索道:“既有太阳, 又有春神的意思。”   虞鹤一怔,心想终于能回去给公主交差了,便捧着脑袋听他讲起来。   与此同时, 王守仁坐在案前,神色略凝重的看着密信。   皇上那边,情况一切大好。   不仅征战无往不利,还没有大的什么损失。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格外的不放心。   要知道,越是作战顺利,越是容易拖延时间。   战线会不断拖延放长,乘胜追击的次数可能会更多。   他不担心皇帝打败仗,只担心自己三人之中,有谁会岁月难等。   杨一清和自己,那都是在病难之中亲手救回来的。   但是眼下,哪怕有太医时时请着平安脉,也怕出些什么意外。   虞璁猛地打了两个喷嚏,心想肯定又是鹤奴那小崽子在惦记自己。   自从上次写信寄回北平之后,明军一路北上,已经连着拿下了四座城池。   上次渔网之战大伤了蒙军的元气,几乎在之后的日子里没有再看见什么增援。   本身明军储备的渔网并不多,而蒙军不是犯怵被打怂了,是真拿不出这么多人来了。   草原上的人虽然也能生能打,但是本身不如汉族人那样群居,而是在大海般的草原中各自漂流,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亲友们又去了哪个方向。   这次蒙军拨出来的八万军队,其实当真是核心而中坚的力量。   要知道,明军的反咬和掠夺是一种难以忽视的羞辱,哪怕俺答有意按兵不动,都拦不住那些愤怒的叔伯。   这一次,不光是俺答自己派了援军,他的大伯和二叔也各自带了部落中的勇士强将,谁知道全都折戟沉沙,就这么一去不返。   随着第四座城池占下,明军越打越有状态,越干架越得心应手,蒙古人真的慌了。   他们侵占草原是不太好,可占了都这么多年了,也就在这一带放牧牛羊,偶尔出去抢点东西过冬——怎么就突然这么不依不挠的打到底?   大汗帐中也时时都有争吵——本身达延汗生了近十个儿子,他的孙子俺答现在虽然被拥为大汗,可还要协调这些长辈甚至是远方亲戚的意见。   他们早就习惯了欺压汉人,有些人现在哪里压得住这口气。   由于缺乏足够科学的会议制度,现在提议层出不穷,让人陷入焦头烂额的情绪里。   有的说要远征南下,把北平城都打下来,有的说要赶紧退避讨好,免得扩大战事,还有的竭力要求再次出兵,说什么都要把那几个无关紧要的城池抢下来。   俺答被一众亲戚们逼到了极点,终于派了使臣,想与这新皇帝接触一下。   虞璁在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正在楼下练射箭的陆炳。   还真被我给猜中了?   俺答这是沉不下气,想跟我议和了?   外交信函一打开,全是歪歪扭扭蝌蚪文般的蒙古语,又忙不迭找了两三个翻译过来,看看到底都说了什么。   等三千营的人过来翻译两遍之后,皇上忍不住笑了。   俺答到底还是年轻啊。   嘉靖帝的壳儿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可是自己是再活一遍,不论是见识还是格局,都加起来够三十多了。   这封信,既没有说求和的意思,也没有挑衅和质问,全文都充满了试探。   他们并不想把河套之事看成是入侵领土,这个时候倒又开始装作无辜而又忠诚的藩属国,在此刻只是‘不小心’放牧牛羊越界了,希望大明的皇帝可以理解和宽容。   如果说要深读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致就是——河套都给你,别打了行不行。   虞璁看完这封信,吩咐翻译以后抄送给高级和最高级将领,自己睡了个回笼觉以后才决定想事情。   首先在这个过渡期里,明军自然不能急着出兵往前打。   俺答那边的情况,已经在信中展露无遗了。   第一,是他们那边没有足够的军力,来进行反扑。   之前连着折损的八九万人,已经是相当大的数量了。   ——要知道,土木堡之变的时候,蒙军统共也就出战了几万人。   第二,他们没法临时调度和联系上更多的部落,需要较长的时间来谋划准备。   陆炳在此刻已经练完了弓射之术,上楼来看他一眼。   “怎么了?”   虞璁拿着原件,跟他把大概情况给说了一遍。   “果真如此?”陆炳抬眉道:“那陛下所设想的鸿门宴……”   “这次如果要见面会谈,势必不能选在城中——蒙军势必会戒备而不同意当面会谈。”   虞璁深吸一口气道:“狙击是确实要狙击的……但不能这么来。”   皇帝的构想非常的明确。   他既要完成草原上的会晤,也要搞死俺答这个人。   俺答不死,蒙古就会按照历史的轨迹不断团结统一,虽然不太可能干翻明王朝,却也会跟熊邻居一样没玩没了的骚扰掠夺。   但是在草原上想要完成狙击,第一要距离,第二要制高点。   距离这种东西,很好办。   两军会晤,到处都坐着人。   但是本身明军的队伍会集结,就可以把陆炳藏在里面。   与此同时,制高点也极好建成。   原来用作工事和攻城的扶梯、木制手脚架,此刻可以合力搭成一个三到四米的瞭望塔——这方面的工事,早就提前跟随军工匠提点过,在完成上完全没有难度。   虞璁想了想,决定还是把俞大猷和唐顺之叫来。   本身军中优秀的将领很多,他叫这两个人过来,主要还是为了问问——那天的风向会怎样。   在这个时代,玄学也是相当诡异的重要啊。   要知道,这古代没个啥气象台卫星观测的,算人算事不如算天。   如果那天阿彷呆的地方完全是处在逆风之中,那极有可能赔了老公还折兵。   俞大猷听皇上讲完,呵呵一笑就开始掐手指头,跟神婆似的念叨了几句,一抬眼皮道成了。   “成了是什么意思?”虞璁看向唐顺之道:“怎么就成了?”   “大概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很顺利吧。”唐顺之摆手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知道这事就行。”   皇帝沉默了一会,心想玄学就玄学吧。   当天下午,使臣就回了俺答的营帐。简单的解释了几句,还带了一份皇帝的礼物。   当时俺答正在与群臣们会晤,直接吩咐他把那个漆箱打开,大家当众看看这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结果宝锁解开,箱子被掀开的那一瞬间,许多人就直接当场傻掉了。   这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白羊。   它的眼睛被翡翠镶嵌着,每一寸都温润趁手,连皮毛的纹理也清晰逼真。   要知道,草原人哪怕去边境掳掠,撑死了也就能抢到些金子。   可这一整块大玉,可是从吐鲁番那边带来的!   俺答明显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连羊蹄子上都缀着宝石,他只觉得气血都在往头脑上翻涌,完全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仅如此,使臣还按照吩咐,把旁边的小箱子也打开了。   华美的鸡血玛瑙项链,亮闪闪的戒指和首饰,这下连远处的女人们的都沸腾了!   这明朝皇帝,出手真是相当大方啊。   俺答愣了半天,先前的戒心和警惕不经意间消磨了许多。   一方面,他出生在草原,确实物质生活再怎么好,也比不过被千年沉淀的农耕民族。   第二,哪怕到了这个节点上,他也只是觉得明朝军队就想把河套地区抢回去种田。   ——大蒙古有千万里的草原,遥遥看不到尽头,根本不缺这么一片草皮放羊!   俺答缓缓起身,捧了那闪闪生光的珠宝翡翠,最后的理智终于被贪婪击垮。   “定时间吧,我们在草原上见见。”   -2-   当初在出发行军之前,虞璁就多了一个心眼,吩咐专门分拨一列士兵,来护卫和运送珠宝首饰、珍奇异玩。   本身作为皇帝出征,他力求饮食出行都尽量简单,但是这些专门用来送礼的东西,绝对——绝对要跟祖宗似的呵护着。   跟敌人送钱这件事,其实听起来很蠢。   因为不管你送多少,他都可能从看不起你,演变成更加的看不起你。   这件事做起来也会显得很蠢。   以至于很多将领在这一刻根本不能理解他,到底为了个什么意思。   但是虞璁要的,就是让俺答的部落能够藐视明朝,不断地加深他们的误解和偏见。   有的时候,这些看似露拙的事情,就是为了把锋芒都收敛一下,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多的索取,反而很怂。   如果当年明英宗是假装智商欠费,在也先放松的情况下来一波疯狂反杀,肯定会比爽文还要爆炸。   虞璁看了明史上下,还真曾经考虑过想穿越到谁身上。   要么穿成永乐大帝,打脸那个看不起他的父皇,开创辉煌盛世,见证一个全新王朝的成长,   要么穿成明英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   先凌迟王振那个死太监,然后一路打崩他们狗比瓦剌部落!   但是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一觉醒来变成嘉靖帝。   这三年里,小皇帝兢兢业业,疯狂加班,搞得朝下无数赞美,连王守仁都觉得他没有私心。   不是虞璁没有私心,是他的阈值太高了。   现代人拥有的感官刺激,3DIMAX电影,VR游戏还有社交网络,天南海北的食物包括分子料理,想要体验什么去一趟万达都可以满足心愿。   古代只有皇帝才能碰到的山珍海味,只要淘宝一键下单,就可以美滋滋的坐在家里等了。   到了这个份上,他穿回去做皇帝——跟上山下乡有什么区别???   昏君所钟爱的,无非是豪奢的享受。   但是虞璁第一是依旧被现代的感情洁癖约束,这辈子就想只爱一个人。   第二是真来个酒池肉林……他看着也腻得慌。   在这种情况下,感受下权力的力量,不断的笼络人心,强化军权,把这个国家一点点的收拾起来,反而成了最可贵的娱乐。   本身权力确实是奢侈品,有这种东西的加成,加班都可以很有成就感。   小皇帝看着信使喘气的样子,心里又叹了口气。   哪怕来个传呼机都好啊……这也太落后了吧。   哪怕穿越过来三年了,他也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朝代的生产力和科技落后,做梦都在玩商场的观光电梯。   和俺答的宴会定在了三天之后,地址是在河套与草原交接处的胡塞河旁。   这次的宴会,对于蒙古人是个什么意味,暂且不论,但是军队里第一时间通传上下,严禁有任何延误作战的行为。   他们极有可能,在这场宴会中发生暴乱和任何形式的危险。   刺杀的行动,虞璁只放心陆炳一人,无论如何都只肯让他来。   从前在紫禁城里没事闲得慌,都是指哪射哪,糟蹋了不少树梢的小麻雀,拿去给佩奇当零嘴儿。   保卫帝王的职责,被安放到了唐顺之的身上。   陆炳思索多时之后,才择定了他。   本身军中能材辈出,但是懂武又可以灵活应变的,还是这个看似年轻的书生。   宴会是从下午开始的。   两列大军临河相对,俺答作为屡屡战败的那一方,亲自率众渡河,过来同他们参与宴会。   这个时候,为了表现仪式性和庄重性,虞璁特意嘱咐让两列长队站好,用最高礼节来欢迎来客。   从宫里带来的厚毯也一路铺到了宴会旁边,还有人特意采来了许多鲜花,用来装点附近的景致。   三四十个美姬载歌载舞,身上的衣裙华丽美艳,让许多大胡子蛮人都看傻了。   唐顺之站在虞璁的身边,陪伴君王一一接见那些贵族。   这求和友好的态度,实在是再诚恳不过。   俺答一面看着旁边那些刻意袒胸露乳的汉族美姬,一面跟虞璁行了个礼。   这大明的皇帝……日子是真滋润啊。   虞璁含着笑抑制住自己握手的冲动,示意他先行落座。   暮色将至,火把一一的亮了起来,远处有工匠无声的搬来木架,开始搭建瞭望塔。   在这一刻,虞璁又有种自己在演舞台剧的抽离感。   这草原的大汗,这载歌载舞的人群,还有这布景般的一切……   怎么突然有种《冰与火之歌》里血色婚礼的感觉。   他正是知道自己的计策有多不讲道理,才更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心跳过快,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时候,就有种临时上考场前,摊开草稿纸和铅笔橡皮的凝重感。   越是紧张,越觉得自我抽离。   还好随行的文官对繁文缛节再了解不过,把一切流程都安排的相当妥帖。   在这个过程里,虞璁只要像个摆设一样,戳那微笑寒暄就行。   由于这次会面,鞑靼那边是确实想要先寻求安定,共谋发展,所以来的王公贵族也相当的多。   不是他们终于变善良了,想要和大明朝友好相处了。   而是现在正在接羔产马驹的忙碌时期,明军再这么打下去会扰乱他们正常的放牧和养马,确实应接不暇。   哪怕秋天收获惨烈,到时候再倒戈相向都无所谓。   宴席自然还是明代风格的宴席,瓜果蔬菜、飞禽走兽全都摆上了桌,连瓷器都是上好的汝窑哥窑精品。   黄锦伺候着皇上,不时眉毛一跳。   他已经看见有五六个蒙古人,还没开始吃饭就把那些小盘子藏进袖子和怀里了,再吆喝侍女们拿盘子来了。   陆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架架烤全羊也被端了上来,伴随着美酒的香气散发出浓厚的香味。   少数人知道这些牛羊恐怕都是前不久他们抢下来的,此刻也只能憋着气谈笑敬酒,不提别的。   虞璁站起身来,就民族团结、两地和平之类的主题说了些屁话。   他开会了两三年,这种套话信手拈来,听起来也冠冕堂皇,很像那么回事。   旁边还配备了两个蒙语的同声传译,方便让蒙古族的那些贵族听懂皇上叽哩哇啦的都在说什么。   在座的汉臣知道他在说屁话,只脸上绷着笑容还边听边点头。   俺答那边惦记着羊群马群的繁衍,只想着赶紧结束战争,心里也只当这些都是屁话。   很快,伴随着歌舞团的第五轮表演,宴会的热烈程度被推向了新的高潮。   虞璁一边憋住自己唱难忘今宵的冲动,一边想合着自己是带着文艺团来慰问乡野百姓的,还一个劲使眼色让唐顺之帮自己挡酒。   徐阶那是个喝两口就脸红的主,比自己还怕被灌酒,但是唐顺之喝酒跟喝白开水一样,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再来两杯。   有唐顺之在,那些蒙古汉子居然罕见的怂了,看来是真喝不过。   黄锦端了一盘烤韭菜过来,全程没有和陛下有任何眼神交流。   这盘菜的意思,是瞭望台已经搭建好了。   这里火光连天,到处都是大胸美女和好吃好喝的,那些蒙古人连偷碗都忙不过来,哪里看得见在驻军的后方,有一座瞭望塔在无声无息的建立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黄公公听着嘹亮的呼麦声端来了一盘点心,白面桃子上缀着一点红。   陆大人已经就位了。   虞璁看似醉意朦胧,但都是装的。   他看了眼那桃子,突然开口道:“黄公公,替朕端一碗醒酒汤来。”   坐在旁侧的俺答闻言大笑:“这宴会才刚开始呢,多喝点啊!”   黄公公应了一声,安静的退下了。   陆炳看着远处的人影,眸光冷了下来。   他要让自己安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极点。   这件事情,他从前从未做过,可是为了熙儿,也必须做到。   拉弓,绷如满月。   指尖都含着力道,全身没有一块肌肉敢放松。   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听见任何的声音,眼睛里只有那遥远的人影。   错一分毫,都会伤到他最敬爱的帝王。   呼。   吸。   射箭!!   下一秒,一只穿云之箭破空而来,在这一瞬间直接穿透了俺答的喉咙!!!   俺答双眼猛地睁大,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喉咙上的箭矢。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气管已经被直接穿刺,只能发出含混的呼吸声。   刚才还热闹而又欢乐的人群,在这一刻全都寂静了下来。   唐顺之放下酒杯,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那个蒙古大汗终于支撑不住,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虞璁深吸了一口气,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怒吼出声!   “来人——护驾!!!” 第62章   唐顺之第一时间猛地起身掀翻了桌子, 一面拔出长刀来护卫皇上,一面怒吼道:“我大明以宾客之礼相待, 你们竟然如此放肆!”   旁边的同声传译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 此刻也尽心尽力的继续翻译。   俺答虽然人已经开始凉了, 可是血终于随着那沉闷的倒下顺着喉咙正中的那个眼儿汩汩的往外冒。   虞璁躲在唐顺之的身后,一揪他领子, 俞大猷就从旁边蹿了过来,先是痛骂了那一脸懵逼的蒙古贵族们几句, 随后直接同他师父一起把皇上往明军的方向带。   小皇帝的表情虽然茫然无助又懵逼,但是脚步倒是很利索,三四个人马上就蹿没影儿了。   不管怎么说,蒙古高官们反应慢的一个核心问题, 就是俺答就坐在皇上的不远处, 而且那支箭是凭空飞来的!   他们吃着羊肉唱着歌,俺答就嗖地倒下了,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   由于古代没有很好的远景照明系统, 明军和蒙军的位置又挨得颇近,这个时候想要查出来是谁干的事情,根本无从下手。   虞璁一头扎进三大营的护卫之中, 狂跳的心脏才终于安定下来。   黄锦陪在他的身后示意小太监帮忙倒杯热茶压压惊,冷声道:“瞭望塔拆了吗!”   “拆了!都拆干净了!”   旁边的军官生怕皇上多问, 还站直了道:“连木头架子都扔火里烧干净了!”   虞璁松了口气,安定下来第一时间找阿彷在哪里。   由于隔得太远,陆炳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到皇帝去哪了, 见他完好无损,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如何?!”   “现在以麻将军为首的大人们,正在跟蒙古人吵架呢。”陆炳抬手帮他顺着气,两个人都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后背仍然在涔涔的冒冷汗。   这一步,当真是走的极险。   本身虞璁并不放心,但是见面刺杀俺答的可能性太小了。   自己带武官护卫,人家本身还是个会武术的。   再者如果下毒的话,人家还有专门尝菜尝酒的,都精着呢。   在这个时候,杀了俺答,反而在外交上会更加的推波助澜。   的确,按照原定计划,就是要打下蒙古。   但是在北征蒙古之前,这里有段真空期。   第一,河套明显是要让回来的,蒙古人现在失去大汗的领导,一帮老滑头们肯定都想争抢大汗之位,这个时候让他们再跟明军打,明显是个不划算的买卖。   第二,河套既然基本到手了,那么怎么守,就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在这一刻,虞璁发自内心的怀念起万里长城来。   当年这万里长城修了多少代,从原有的一截不断扩充,到如今的规模,就是为了把匈奴的铁骑挡在外面——毕竟再好的马也不会上树翻墙。   但是,现在想在河套一带修建长城,明显是非常之不划算的。   虞璁趁着老将军们发挥骂街加搅混水功力的时候,又钻回安静的帐篷里,捧着脑袋继续想对策。   他感觉自己这脑瓜能把嘉靖朝这么多里里外外的破事都想通,也是真的不容易。   河套,本身在山西的西北方向,面积确实很大。   虽然山西陕西都有山有石头还可以顺便挖煤,但是老百姓们有多穷,附近人口有多贫瘠,都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其次,如果是派重兵把守,也不好守。   整个河套地带,就像是个足球场。   而鞑靼入侵的军队,就如同一个足球。   哪怕你设计一个比足球长二十倍的铁网,努力在操场上搬来搬去,人家足球在边缘区域这么宽广的情况下,照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皇帝一拍脑袋,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法子。   这个法子是之前看《安德的游戏》的时候,无意识记住的。   把之前那个用来指挥信号的法子扩展和发挥下,还是有办法的。   在安德的游戏中,那些士兵们通过观看墙壁上变化的灯色来读取信息。   而想要守卫河套,重要的不是把操场的一整带都围上,而是要让守门者能够意识过来,哪里有足球,足球有几个。   光速比声速快,而光的亮度和强度,是可以被人为调整的。   正因如此,想要防守住河套一带的边境,重要的是信号传递,和人员调度。   有时候信息战这种东西,就是在比人和人之间创意和脑洞大开的程度。   自己背后站着的,是整个二十一世纪的辉煌文明啊。   皇上越想越有点兴奋,压根懒得管老将军们现在战果如何,一挥袖子吩咐阿彷再取纸笔过来。   他有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他想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建造灯塔。   白天可视性强,可以用巨幅轮转的颜色来进行远距离的表示。   ——一盏灯或者一面旗子,当然太小了。   但是如果说,这附近每隔固定的距离,就建造出灯塔一般高而且能提供信息的东西呢?   要知道,走马灯的存在,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他完全可以制造一个固体的滚筒,在上面刷上四面颜色,来进行一个信号的传递。   士兵们只需要像人工磨坊那样合力转动轮盘,让高处的滚筒变化颜色,在固定的时辰里交接信号,就相当有用了。   而到了晚上……   虞璁眼睛一眯,心想还是要去山西挖煤。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橡胶的寻找、水泥的发明、玻璃的普及,还有煤的推广。   本身大忠臣于谦就写过一首《咏煤炭》,而《本草纲目》之中,也有李时珍对于煤这个称呼的正式运用。   ——哎等等!李时珍好像也是嘉靖朝的!   虞璁一拍脑袋,心想不要越扯越远,回头有时间再找找自己小本本上记得这些人都跑哪去了。   他一拍自己,旁边的陆炳就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的陆大人,可是冷冰冰又疏离的人物。   可是站在陛下身边的时候,看他笑看他恼,看他舔嘴唇的样子,都莫名的让人心情好。   “你说,我们能不能用颜色,或者光线,来传达文字啊。”   皇帝抬起头来,皱眉道:“我有点想不通。”   陆炳怔了下,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   “你看啊。”虞璁在纸上画了个点:“这个可以代表有。”   又画了很长的一条线:“这个可以代表无。”   但是现在有个问题就是——罗斯电码没有办法投入使用。   因为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任何ABCD以及汉语拼音的概念。   这时候一想,英文这种东西还是有好处的。   起码所有的单词都绕不过字母,但是汉字全是用横竖撇捺来表达的啊。、   如果用笔画来搞一出摩斯电码,那真的是完全没有可能。   陆炳听闻此言,思考道:“虽然不能传达文字,但是可以传达数字。”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等等,你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用光线、色彩,来传达数字。”陆炳解释道:“用数字,来传达文字。”   小皇帝听到这话,都傻了。   难道自家阿彷还看过《潜伏》?   这么谍战的东西他都想的出来?   真的是锦衣卫出身的啊!   “那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子。”虞璁随便从案头拿起一本书,定睛一看是《资治通鉴》的一卷:“这书可以编页码,第几行第几个字用数字来替代——”   “那么,如果我们用书卷来传达信息,书本身就可以当成是加密,定期一换。”   陆炳点了点头,又开口道:“陛下刚才写了四色,那完全可以用五色,来表达十个数字。”   这滚筒外面肯定要有罩子,用曝光颜色的时间来替换长短之分,短短一抹红是一,长长一刻的红则是二,这种东西都是可以量化存在的。   “这些东西,不适合我来做。”虞璁抬眸道:“我要回京,找杨慎过来帮忙。”   他现在离京两月,折腾完目前的事情,从河套回到京城也要一个月的功夫,那估计就得到六七月份了。   这个时候突然杀回马枪回去当皇帝,搞不好还能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提前通知京城里的任何人。   那些文官武官看似都被收拾老实了,里头肯定有想兴风作浪搞事情的。   自己走的时间越长,他们暴露的机会越大。   到时候抓个现行,方便以后出征朝鲜日本的时候,形成君王长期缺位但社稷安定的情况。   一定要让这帮崽子们知道,自己在不在,都得老实干活,不许闹幺蛾子!   “铺设河套边防千塔之事,可能需要一年甚至四五年,”虞璁深呼吸道:“在此期间,我们再次调度军队,调整配置,一部分人留下来保护边防。”   “但是至少在现在,我们要给蒙古人足够的时间。”   “让他们自相残杀起来。” 第63章   虞璁再次深呼吸了一刻, 才终于定下神来。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侧眸看了眼烛火的摇曳, 突然开口道:“陛下。”   “嗯?”   “您有没有觉得,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犹豫, 声音平缓而带着安抚的意味:“您最近,有点乱。”   虞璁怔了下, 他没想到陆炳会突然问这一句。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仿佛忽然完成了一次对内心深处的勘破一般。   “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气息。”陆炳起身, 离他坐的更近了些,抬手握住他的指尖,温度微暖:“习武之人,最忌讳的, 就是气息大乱。”   虽然看起来, 只是吐气呼气的频率改变了,但是实际上,只有心乱了, 气息才会乱。   陆炳在加入执罡军之前,历经多年勤恳练习体术,哪怕厮杀的时候再激烈, 眼神和气息都没有乱过节奏。   “陛下,我知道, 一切都在您的掌握和设局之中,”他再次开口道:“但是如果气息乱了,会越来越疲倦, 以至于方寸大乱。”   虞璁只觉得好像突然被道破了什么,不由得反思起来。   最近这十几日里,好像……自己深呼吸的频率,越来越集中了。   有的时候脑子里一团乱麻,却又什么事情都要应付,才格外的力不从心。   “是不是运动少了?”虞璁叹了口气道:“毕竟行军也要消耗体力,恐怕是我精力跟不上吧。”   “微臣的父亲,曾经这样教过一个法子。”陆炳握紧他的手,传递着安抚的意味:“如果一下子什么都想做,就什么都做不好。”   “与其这样,还不如先想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是休息的时间。”   “休息?”虞璁愣了一下,皱眉道:“在事情繁多的时候,却优先考虑休息的时间?”   “听起来虽然很无稽之谈,”陆炳垂了眸子,认真道:“但是当休息,和解决问题的时间可以区分开,比如到了子时,就准点入睡,绝不耽误,反而容易事半功倍。”   皇帝想了半天,感觉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最近天天操心,既要考虑蒙古的事情,又要提防女真那边的动向,还有皇宫里会不会有变故,也一直在自己操心的范围里。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已经睡在榻上,也心慌意乱,浅眠根本不足以补给体力。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的睡一觉。”   虞璁揉了揉额角,再次开口道:“我虽然把这些事都圈在一起了,可总觉得会少了些什么。”   “这正是微臣的意思。”陆炳温和道:“您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了。”   虞璁瞥了他一眼,突然就凑过去吧唧了一口:“臣什么臣!叫我什么!”   “熙儿……”   “乖!陪朕睡觉!”   也不知是陆大人的臂弯太暖和了,还是外头黄锦把那些闲杂官员全都驱散掉了。   小皇帝这一觉睡到天亮,愣是一夜无梦,醒来以后神清气爽。   他吩咐让随行的徐阶去处理那些外交方面的问题,自己喝了一杯茶,开始胡乱思索些奇异的想法。   “再拿地图过来。”   当今亚洲的北部,整个俄罗斯的地盘,都是蒙古的。   而东北部,则是女真三部——   等等!   虞璁神情一僵,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   第一,这蒙古族虽然被杀了俺答汗,但是现在还在混乱之中,没有开始新一轮的内斗和分裂。   第二,蒙古族是马上的民族,移动速度极快。   第三,西西伯利亚那一带不仅处处烈风寒霜,大雪纷飞,能喂饱马的草野都很难找。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贸然进攻蒙古,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会逃跑到山野处处的女真三部,然后在这个时间点里躲藏隐蔽。   这件事情看似合理,但是背后的危机,简直太恐怖了。   就如同鱼刺藏进了腹腔之中的重要血管附近,一旦时间成熟,这些隐匿逃难的蒙古军队极有可能作乱东三省,甚至直接通过修好的道路顺着南下,一路打到北京城!   绝对,绝对不能让蒙古人逃到女真那边去!要把他们赶到欧洲,正如当年抵御匈奴一般!   皇帝猛地起身,寒声道:“黄锦。”   “老奴在。”   “备驾,准备回宫,把麻禄给朕叫过来——”   现在在外交状态上,完全可以通过“皇帝的安全为首”的核心原则,让自己回避与蒙古部族的接触。   ——在他们没有真正决出谁来担任可汗之位时,都不用在这方面有任何的多事。   蒙古群龙无首的时间不会很长,而这个中心时间段里,如果能开启和建州三卫的合作项目,可以借机入驻更多国防力量,来推进未来的东部防守。   麻禄已经年过五十,双目炯炯有神,走路都带着风。   他走进帐中,向皇上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   虞璁思忖了一刻,把情况合盘托出。   “眼下,河套需要重建秩序,但并不急着建立防守体系。”   只要驻军在这里,蒙军就不可能进犯——他们的内部问题都没有解决,哪里有功夫来怼已经被收复失地的河套,以及看似牢不可破的明军。   “陛下,您是想要提前回京,去管理建州三卫的情况吗?”麻禄抬眼看向年轻的皇帝,加重语气道:“臣以为,这次您回去,可以带上陆统领。”   “为什么?”虞璁倒是真没想到这一出。   他虽然心里舍不得陆炳,可是不管怎么说,国事为先。   “陛下如果不放心河套一带的防守,大可以让合心意的人留下带领执罡军,只是会京之后,这若是与建州三卫的首领会晤,他们势必会带兵过来。”   带着陆炳,可以让他跟随调度两万禁军的防守,给兵部回血指挥力量。   “那这样。”虞璁思忖道:“让曾铣接替唐顺之的位置,让唐顺之顶替陆炳——你们替朕在这里让河套休养生息,朕尽量半年内再回来。”   “臣遵旨。”   徐阶原本跟随行军,是因为他国子监祭酒出身,本身是个非常优秀的文官。   一路上需要的各种协调和礼节,都是由他代为出力整合的。   这次杀了俺答,几个将军去和他们交涉搅混水,徐阶则第一时间去辅助军情军功的登记入册,确保来回都有证可查。   但是眼下,徐阶也要带回去。   之所以虞璁不敢不带着他,就是因为历史中的那一出。   所谓庚戍之变,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带着大军兵临京前,君臣几度想要弃城南逃,要不是徐阶站了出来,用文书之论让蒙古人耽于尺牍,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虽然不会兵法,也不懂军事方面的制度建立,可是在外交方面,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等小分队一集结,清点完该带回去的人马和臣子之后,皇帝把最高级将领们叫在一起,语重心长的开了个会,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通。   “第一,无论蒙古人来探听我在,还是不在,都不要明着回答,而是训斥他们的别有用心。”   “第二,如果他们有任何入侵行为,都不要顾忌什么,放手打,怎么狠怎么来——出了事朕给你们担着!”   “第三,朕回去,是为了稳固大明江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在日后能夺下蒙古——正因如此,谁胆敢在朕不再督军的日子里扰乱人心,九族都等着掉脑袋!”   皇上现在业务熟练,训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   十几个四五六十岁的将领低着头任他训话,心里相当服气。   像他们这样沉稳的老将,绝不敢如此设计,立高塔而百步穿杨擒敌首。   正因如此,在俺答真的如愿倒下之后,陛下的威严与胆识反而令人心悦诚服。   虞璁望着这草原上的浩瀚军队,看着无数的牛羊军马,还有当空飘扬的大明龙旗,定了定心神,决然的反身上车,启程返京。   虞鹤醒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有些灼烫。   他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在东殿里睡着了,又开始看书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谁的急切脚步声,没过多久就蹿进来了个小太监,慌慌张张道:“虞大人!”   “规矩呢?”虞鹤冷然道:“什么事情!”   “皇上——万岁爷回来了!”   虞鹤眸子一缩,忙不迭站了起来,滚落到地上的毛笔都顾不上,就急匆匆的赶了出去。   远处,熟悉的架辇正缓缓驶来,窗口还露着一张熟悉的脸庞。   皇上在西北风吹雨打了许久,如今褪掉了那副贵家子的柔弱感,眼神更显出几分坚韧来。   陆炳得了恩典,可以骑在马上与皇上齐头并进,此刻看见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虞鹤,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陛下!”虞鹤四五个月没有见到他,此刻当真心情百感交集,在架辇前直接跪了下来。   虞璁噙着笑缓缓下车,示意左右屏退,把他扶了起来,慢悠悠道:“怎么着,想抱抱我啊?”   虞鹤神情略有些窘迫,只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这传信也不方便,也不知道他们安不安全,几个月里就没有睡的踏实过。   “好啦,”虞璁帮他拍了拍宫袍上的灰土,浅笑道:“你不抱我,我可就抱抱你了。”   他张开怀抱把这愈显挺拔的少年郎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如今刚七月初,我估计明年二月再走。”   “好,”虞鹤把泪意愣是憋了回去,强作沉稳道:“陛下不在的时间里,微臣把上下都照顾好了。”   就连向来不吃水果的二公主,如今都乖乖的每天啃半个梨子了。   “走的时候,春天都还没有到,现在夏天都要来了。”   虞璁松开了他,和陆炳相视一笑,再度关切道:“三位监国可还好?”   “都身体很好,太医们也在每日请平安脉。”虞鹤忙不迭道:“但是杨首辅的牙疼还没好——锦衣卫说他还在偷偷往枕头下面藏糖吃!”   “这老先生真的是,”虞璁噗嗤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去吧,把智囊团的人请来。”   本来这个时代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哪怕皇上坐十二挂马车回京,可能到了晚上都有人不知道陛下又回来了。   七部因为早就被布置了一堆任务,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工夫八卦。   而几位阁老和首辅听见消息,也是当场愣了下,心想皇上真是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根本不带打个招呼的啊。   今天回来,乾清殿里依旧干净如旧,所有的布置和点缀都没有变动,仿佛自己只是昨天出去了一趟。   不过那架青律……怎么感觉像换了一套?   虞璁终于回到五星级宾馆级别的紫禁城里,颇有种我扛麻袋捡破烂回来了的放松感。   在这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洗澡都可以叫十来个小姐姐帮忙梳头发抹精油,别提有多享受了。   黄锦跟皇上苦日子好日子都过惯了,如今见着他这样放松的样子,自然相当自觉地取了点心水果切盘,还有上好的茗茶过来。   放松的功夫里,几位大臣陆续抵达乾清殿,只有李尚书眼眶微红,想来是有所触动。   毕竟,河套已经夺回的消息,是陛下的圣驾带回来的。   要知道,河套已经丢了百年,如今居然只花了几个月就抢了回来,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虞璁知道李承勋就差老泪纵横了,也只上前拍拍肩安抚了几句,让老人家情绪能平静一点。   河套本身是被大明放弃的一带,如今明军神威展现,草原一族陷入内乱,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抢这个词。   皇上回到高处坐好之后,看着这几位老臣,认认真真的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鞑靼目前的情况,明军现在的提升和装备的又一次强化,都已经做了清晰的论述。   “朕以为,当务之急在于,派大使去请三位建州卫首领来京,”虞璁深呼吸道:“此事,此时,此地,当下是最完美的契合之机。”   徐阶跟着去了趟西北,虽然确实一路上骑马骑到腿肚子都磨破了,也长进了不少,眼神步态都沉稳了许多。   王守仁此刻想起了他说的经济特区之事,开口道:“陛下以为,等之后与蒙古开打了,还有办法与建州三卫继续贸易往来吗?”   他担心的,就是蒙军发现这其中巨大的油水,直接从草原东部侧翼杀过来,一路抢掠。   “有办法的。”虞璁坚定道:“这些都是军防之事,暂时可以不急,但是眼前在最需要明确的,就是如何和他们谈。”   按照虞璁的主意,还是老办法再来一次——送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甭管这礼物的实际价格如何,以及女真人到底识不识货,但只要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愿意好好讨论经济特区的想法,就足够了。   听到这个想法时,王守仁和杨一清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致摇头道:“不妥。”   “哈?”皇帝愣了下:“那应该怎么办?”   “臣以为,不光不可以送,还要给的少。”   徐阶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商贾之人,最开始的出价极高,就是为了一点点的被人压价,才能互赢。”   买的人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卖的人又得了钱。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   “你的意思难道是——”虞璁愣了下,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我们想要给的那些优惠政策,不光不能给,还要引诱他们来讨要?”   这个东西,如果用当代心理学来看,就是降低期望值,来实现利益最大化。   “那么,如果他们要带护卫军队一同入京,怎么办?”李承勋又开口问道。   “每军最多三千人。”虞璁不假思索道:“这个很好办。”   “陛下,京城禁军统共两万余人,如果女真三卫带了万余人马来,那会构成更大的威胁——其余军队可全去了河套,就算要找附近的藩王领地引兵,也不一定来得及!”   “不,李尚书,”皇帝抬起头来,眼睛里一抹精光划过。   “要的,就是他们把兵带过来。”   现在财报越来越好,政府这边也养得起更好的防守力量,正缺人呢。   徐阶起了折子,又给几位大人过目了一遍,才发往了建州三卫。   说的是,如今陛下有意开放通商互市,需要他们过来详谈时间和规模。   这可是他们无法拒绝的一件大事。   当初在建州卫设立之后,朝鲜认为这是明朝的一种手腕,意在利用女真势力来遏制自己朝鲜国往北段的发展,因此极其抵制。   正因为他们抵制女真人归顺明朝,他们直接关闭了庆源集市贸易,造成了女真和朝鲜族的激烈冲突。   永乐四年,女真人率部族直接入侵庆源,不让交易就直接侵略,结果被朝鲜军队打的哭爹喊娘,后来直接躲着朝鲜走,不敢再如何造次。   女真三部,越往南农耕文明越发达,往北则是渔猎的原始生活状态。   这三部本身并不算和谐,而且冲突时常发生。   在这个基础上,想要达成四方的统一文件和契约,简直比登天还难。   ——因为每个人的利益需求,都可能和对方有所冲突。   “陛下,”杨一清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曾经的金军,是以女真为主的,在历史上一度势不可破,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一旦女真能够彻底一统,后果是毁灭性的。   虞璁正握着温热的茶盏喝茶,听到这话时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杨一清思索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   他不怕女真人穷困潦倒,各自为难。   他不怕他们劫掠一方,不得满足。   他怕的是,这三个看似统一,其实内部混乱无序的民族,最后真的统一了。   皇帝虽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在此刻沉吟半晌,也只能认同这个观点。   是的,经济特区要搞,可是某些坏事情也要搞。   如果不从中作梗,而是让那三个互相看不顺眼的部族和谐一统,那完全是自己作死,给清王朝做嫁衣去了。   他既要能够把东南的浙商徽商势力北迁,予以大量的税收支持,让他们完成自主的人口迁徙和移动,又要打开海港贸易,推动南北两港的贸易,其次还要加速他们内部的分裂和暴乱,让明王朝成为最后的渔翁得利者。   在这一刻,虞璁突然在脑海里看见了陆炳的那双眼睛。   他不能乱。   所有的事都要解决,可是自己刚忙完河套的事情,现在哪怕有一切问题,也要等休息重启以后再接受。   人在疲惫的时候做的事情,往往是不够理智而清醒的。   “这些事情,都从长计议。”他揉了揉额角道:“从北京出发去东北,还要让他们调度护卫军队,一共起码要来回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一遍了。”   王守仁似乎察觉出万岁爷的疲倦来,沉吟一刻以后开口道:“陛下,臣有一策。”   “你说?”   “从前,有二桃杀三士。”王守仁如今已戴上了特备的老花镜,看人走路都方便了许多:“陛下不若等三位首领到了之后,把分利的权力交给他们三人。”   既然他们想争,就放手让他们争!   虞璁怔了下,点头道:“有道理。”   他们选用了最好的马,给了特批的公文和圣旨,然后开启了漫长的等待。   虞秘书虽然心里相当的心疼小皇帝,毕竟瘦了黑了还变糙了,但是该交代的事情肯定还是要尽职尽责报道的。   没想到虞璁一挥手,表示大事都去找内阁,小事都自己解决,两个月内什么都别来找朕了。   虞鹤懵了一刻,心想皇上终于有偷懒的心思了?   这不叫偷懒,叫放暑假。   虞璁之前天天加班过度,一度感觉自己会成为下一头累死在岗位上的孺子牛。   现在所有岗位都已经进入正轨,他要做的,就是自我说服不再事无巨细的过问。   要知道,自己迟早会有挂的一天。   哪怕这个全新的王朝像个小孩子一样蹒跚学步,那也要让他自己磕磕绊绊的走下去。   陆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家陛下,虽然真的爱民如子,可是完全是在透支自己的所有精力。   能够控制自己好好放松,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皇上闲着没事干,就补觉看戏看小说,没事去逗逗豹子。   直到有一天,陆大人递了一盘甜食房特供的佛菠萝蜜。   “这是什么?”虞璁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熟悉。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陆炳眼神温和了几分,语气里带了几分引诱的意味:“我们出宫去看河灯吧。”   从前的他,冷漠、拘谨,如同被宫廷浇铸的一尊铜像。   可是因为熙儿的存在,现在的他开始融入这世俗的一切,不再只是一个冷血而机械的锦衣卫。   虞璁明显注意到了这一点,偶尔还会被他撩的脸颊微热。   君臣二人择了轿子,又从侧道出了内廷之门,往东南方向行去。   虽然游客们在逛故宫的时候,觉得地方也不算特别大。   可真实的整个紫禁城,是包括三海在内的——也就是说,实际面积达6.8平方公里。   主要原因,就在于明代的皇宫,实行的是宫苑分离。   出了后花园里有个太液池,可以在皇帝特批的情况下邀请王守仁老先生来钓钓鱼之外,还有三海并存,景山、太庙等种种,也是属于这禁地之内的。   所谓三海,就是北海、中海和南海,在明清都称之为西苑。   这一次陆统领带皇帝去的地方,就是西苑里的什刹海。   虽然说是海,但其实就是湖水,而且延伸区域还被人开荒成了稻田。   虞璁在西北呆的嘴唇天天起皮,如今能在荷叶繁盛的湖边吹吹凉风,都有种度假的闲适感。   且不说这连绵十里的荷叶荷花如何好看,单是能感受到水汽的沁凉,那种解脱感都让人自在无比。   眼下已经即将入夜,百姓们也开始陆续放五颜六色的河灯来缅怀亲人。   可是陆炳不想和陛下站在嘈杂的人群之中,只单带他来到了银锭桥旁。   工部在德胜桥的东南挖了一条岔河,让积水潭的潭水可以通过银锭桥倒流入后海。   也正因如此,自积水潭那边漂流而来的河灯,如同一只只迁徙飞跃的雁雀一般,在明月升起之时出现在这寂静无声的桥边。   虞璁站在桥边,默不作声的握紧了陆炳的手。   夏夜清凉,他们身侧安静无声,只有寂静的黑夜,还有缓缓驶来的纸船和莲花灯。   殷红明绿的灯光在水面上盈盈摇晃,逐渐聚集的越来越多。   虞璁微微踮脚,朝流水的方向遥遥望去。   无数的花灯纸船犹如灿烂的星河一般,正温柔而又无声的向他蔓延。   空气中有熏香和纸烛的味道,远方还依稀有着百姓们在河边念诵佛经的声音。   陆炳与他十指相扣,却没有看那烂漫若繁花的千万河灯,只静静的看着他。   小皇帝被璀璨灯光吸引了注意力,乌黑的眼眸都被灯火映得亮晶晶的,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盛景。   他笑着回过头来,一抬头就瞥见了他的眸子。   两人一起微笑,无声地接了个绵长的吻。   在柔软而温热的嘴唇相碰之时,虞璁只觉得脑子里像突然通电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想起来了。   他握紧了陆炳的手,只觉得心里突然洞悉而又清明。   远处的无数河灯还在熠熠生辉,与天上的繁星遥遥相映。   在当时,我写的便签上,是一行英文。   正是因为太久没有用过英文,才会把这些东西忘得干干净净。   All things in their being are good for something.   一切,都有自己的完美归属。   才华也好,抱负也好,命运也好。   这一句话,可以完美的概括如今与他有关的一切。   陆炳感受着他细腻的掌纹,忽然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虞璁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傻笑道:“我觉得……有一种新的情报方式了。”   至少在现在五十年内,只要自己不和英法接触,亚洲这边都没有人能够破译。   那就是英文。   自己虽然单词量少,而且很多语法都记得乱七八糟,但只要能培养一部分人学会这门语言的基本词汇和语法,都可以用来传递密报,卡死信息的意外流失。   哪怕鞑子还是倭寇截获了战报,都无法破译这蝌蚪文一样的东西在写什么。   再一个,这个时代的英语,you还是写作thou,许多单词估计跟自己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呢。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又要加班了。   小皇帝一拍脑袋,牵起陆大人道:“咱们去城里逛逛吧。”   中元节有许多特殊的食物,街头还有售卖佛饼的。   他们在人多的地方只依偎在一起向前走去,旁人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大明朝哪里都好,一大特色就是豢养男宠之风猖獗,而且男性有时候比女性还爱漂亮。   化妆涂嘴唇还可能盘头发,盘头发就算了,还盘个女性样式的三把头、冰团头,看的虞璁一愣一愣的,全程不敢多问。   当时看《万历野获编》这种杂本子的时候,还是个青葱少年的小虞同学感觉脑海里的那些人设都垮掉了。   男宠成风都算了,皇上爱磕春药,下头的大臣们也喜欢磕。   据说当时陶仲文给嘉靖皇帝献的药房流落到兵部尚书那里,又从兵部尚书那儿落到张居正手里,老张同志不听医嘱心情好就来一颗,最后衰竭而止。   当然野史这种东西,当个笑话看就够了,也不用较真太多。   不过……   “话说回来,”他扭头看向陆炳,状似随意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京城里喜欢养娈童的?”   难不成谁给你塞过?   陆炳一怔,心想皇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只低头道:“被送过,都拒了。”   好啊你个陆小彷!居然有人往你床上塞过野男人!   那头的皇帝和将军携手逛夜市去了,这头的虞鹤还在东殿值守,兢兢业业的继续加班。   殿外值守的小太监知道他只是坐那看书,而且皇上又不在,就忍不住在门外开始碎碎念叨:“听说王尚书家的那个养子,像是伤风还是害了热,高烧三日都没有好。”   “豁?王尚书家的那个严公子——他爹是南京礼部尚书的那个?严不严重啊?”   “可厉害了,你是不知道。我听外头的人说,再拖下去,招子得烧坏掉!”   门忽然被猛地打开,虞鹤寒声问道:“严世藩出事了?”   小太监生怕被怪罪,忙不迭赔礼道罪。   “我问你——严世藩还在高烧吗?”   “确实如此,他们说这严公子的是命中有此一劫,熬不过去也没办法……”   “放他娘的狗屁!”虞鹤直接瞪了他们一眼,恼怒道:“我去找黄公公请假,出宫一趟!”   太医们虽然说是要为皇宫里服务,但到底是个轮值的制度,总有人能在宫外呆家里好生休息。   虞鹤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直觉严世藩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可以就这么被病瞎了眼睛。   他急匆匆的去了王大人的府邸之中,管家早就认熟了这位贵客,放他进来探视。   从前那个钟灵毓秀的少年郎,现在头上敷着帕子,一声不吭。   “我再去叫太医过来看看?”虞鹤急道:“不能就这么任由他烧下去啊?”   “虞大人,这太医说过了,如今这严公子的病是受了风寒又热火攻心,久拖成疾,真的不好治。”胡管家无奈道:“而且如果要治,还得购得灵芝——用以补气安神,调整气血。”   可是王尚书虽然有这陛下赐下来的宅子家仆,有这无数门客,却从来不收任何人一分贿赂,哪怕过年有人提着礼物前来,都是让写个福字,权当领了心意。   灵芝的昂贵,根本不是王尚书这样的清官能负担得起的。   “灵芝?”虞鹤怔了一下,又看向了那气若游丝的严世藩。   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皇上看重的人才。   他绝对不能因此瞎了眼睛!   虞璁吃饱喝足打道回宫,发现虞鹤正等在乾清宫里,眼眶红红的。   “怎么啦小可爱?”   “严世藩好像要病的瞎掉了,”虞鹤上前深拜一礼,语气恳切道:“臣想预支二十年俸禄合计四百两银子,求陛下恩准!”   虞璁懵了下,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啊……   自家小鹤子被严世藩那大奸臣给拐走啦? 第64章   虞璁神情复杂的看着虞鹤, 半天才开口道:“我怎么记得,你一年的俸禄, 不是二十两?”   虞鹤还低着头, 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因为不敢。”   他觉得预支二十年俸禄这件事, 已经很过分了,所以自己削了四成的俸禄, 还怀着满心的忐忑。   “黄锦。”   “老奴在。”   “直接给王尚书那边送一颗好点的灵芝,他们需要什么都直接给, 不用问朕。”虞璁淡淡道:“速去速回。”   虞鹤站在他的身侧,似乎还在隐隐的发抖。   “不是很懂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做,”虞璁感觉他有点异常,皱眉道:“二十年?你也不怕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啊。”   虞鹤深呼吸了一刻, 坦诚道:“因为我从前在袁府的时候, 一度病到快死去的程度。”   他只是命大,愣是活活熬过来了。   皇帝眸子一眯,知道了其中原因。   虞鹤从前一直是无人看顾的野草, 恐怕多次在死亡的边缘摇摆过。   所以他最恐惧的,就是等待自己死亡的过程。   虞璁想了想,也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腰侧坠着的那颗翡翠珠子, 都不知道能换几颗灵芝,放松点。”   虞鹤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放空:“哈?”   灵芝送过去的时候, 崔太医也被黄公公带过去了。   严世藩病的迷迷糊糊,崔太医一把脉神情都凝重了几分,只吩咐那些下人去备火准备针灸, 灵芝磨粉等会用作药引。   这一治,就花了几乎半个夜晚。   黄公公虽然不清楚后续,但是把一切都安排稳妥以后,跟同样焦虑的王尚书安抚了几句,便告退回了宫。   虞鹤一方面保住了俸禄,虽然他好像并不需要这么多钱。   一方面,还救了好友,但是又欠了皇上一桩恩情。   他想了半天,在皇上晚上批折子的时候,给他煮了一碗面。   “还挺好吃啊。”虞璁对他一点也不客气,挑眉道:“我怎么觉得你可以多回东殿给我煮煮东西吃?”   “听皇上的。”虞鹤坐在下位,老老实实道:“锦衣卫如今已经都被驯熟了,我一个月不回去也没什么。”   “你会绣花缝小衣服做鞋子,阳春面也做的相当不错啊。”虞璁摸着下巴道:“这么贤惠还嫁不出去,不科学啊。”   虞鹤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放松了一些。   女真的人起码十月末才能抵达京城,早就安置好的斥候在探查到他们行踪时会及时返京通报,在此之前,虞璁直接给自己画了个时间表,强烈抵制任何不人道的加班行为。   只要工作时间一过,绝对不碰一本折子了。   ——除非是急到火烧眉毛的那种。   虽然确实没谁有胆子逼着皇上加班,但是虞璁一闲下来,就开始领着自家鹤宝宝到处转悠。   这第一要去的,就是紫禁城内内外外。   大内规制宏丽,紫阙朱阁多达七百八十六座,而且与现代的故宫还有一定的出入。   虞璁一边拎着鹤奴和黄公公陪着自己到处逛,一边听相关的情况汇报。   当初嘉靖七年他穿过来的时候,吩咐后妃们尽量素面朝天,从前一年消耗四十万两的脂粉钱,如今已经被消减到五万两左右了。   铅粉这种东西,也已经在宫中难以看见了。   由于没有什么建筑学的概念,虞璁看见一连串的高台楼阁本身感觉一般,他牵着豹子到处晃悠,主要还是看看那些花花草草。   如今渐入盛夏,花匠们也用足了功夫,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皇城内的园圃,最出名的就是西苑和后院。   然而这西苑,也正是历史中嘉靖皇帝拒绝上朝上班以后,天天呆着修道炼丹的地方。   虞璁以前看史书的时候,一度脑补的是皇上在京城偏西的地方弄了个道观般的地方,谁知道这西苑的位置就是如今的中南海啊。   离乾清宫也不算那么远,而且景观好很多——是他他也想搬到西苑去好吗!   要知道,这海子自玉泉山汇入积水潭,再流入这西苑之中,汪洋如海。   在海子之东,有“琼岛春云”之景,整个琼华岛上有修筑精致的广寒殿,还有乔松古桧相伴,雨后更是云雾缭绕,说不出的好看。   而在这海子的另一侧,还有荷花蒹葭与无数野鸟。   换句话说,在皇城以西,就有天然的一个自然保护区。   黄锦跟着虞璁在乾清殿里憋了多年,难得出来这么放松的走走,一时间话也多了不少。   “这西海子有大石桥两座,一唤‘金鳌玉’,一唤‘堆云积翠’。”他示意陛下看向远处东北的万岁山,介绍道:“这儿也被百姓们唤作煤山,下雪的时候可好看了。”   嗯?   虞璁刚才还是观光游客的状态,听到煤山两个字的时候抖了一下。   这将来的崇祯皇帝……可就是吊死在这煤山上的歪脖子树上啊。   不过按照方位来看,所谓的煤山万岁山,应该就是现在的景山公园那一带吧。   当年明英宗即位之后,在太液池旁侧建了不少大殿亭楼。   三殿唤作凝和、迎翠、太素,不过如今已经被虞璁改成了三座小图书馆,专供后妃们来太液池边散步看书,也可以坐在阳光正好的地方打个盹。   由于明武宗刚走没几年,整个紫禁城也充满了他的遗留气息。   除了豹房的两百多间房子以外,还有当年他要求修建的香房、酒店、玄明宫等无数景点。   拆是不可能拆的了,拆掉这些东西也要花钱花人力,还不如扔这吃灰。   皇帝边逛边听黄公公事无巨细的介绍一遍,就有种至尊VIP把故宫景观城包场了的奇妙感觉。   西苑繁花似锦,有鸟有鱼,他还真的开始琢磨,要不要立个名头以后就窝那了。   没事跟自家阿彷去琼华岛上散散步,也是相当舒服的啊。   这逛来逛去,虞璁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防火。   古代人之所以习惯叫走水,是因为他们觉得火是神秘之物,需要避讳。   一方面确实为了讨个口才,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禁忌。   紫禁城内的消防补漏和定期核查之前早就定下来了,哪里就算有火灾,一溜太监也能在十分钟内去救火救人。   皇帝出于他的人道主义行事准则,此刻并不担心自家房子着火,而是关心这外头的情况。   “黄公公。” 他坐在凉亭里,感受着清凉的带着水汽的长风,慢悠悠开口道:“你在宫外,也住过一些时日吧。”   黄锦忙不迭点了点头,知道陛下并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   “那么你觉得,这宫外的民居什么的,容易走水么?”   这话一问,黄锦倒是明白了几分。   虽然如今赵尚书已经调整了京城的排污系统,但是卫生习惯这种东西,还是要慢慢培养的。   正因如此,很多人群聚集区仍是污浊不堪,臭的让人不想经过。   黄锦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回禀陛下,老奴觉得……很不稳妥。”   “嗯?你跟朕讲讲。”   原来,这城市民居虽然大部分是砖木结构的瓦房,但是因为之前流民太多,又手头没钱,就修筑草房全供遮风挡雨。   虽然永乐年间京城常常走水,不得不把很多草房拆除改为瓦屋,但是现在又大量的人口涌入京城,直接造成了许多房子都是挤在一起,房屋之间没有空隙,而且在盛夏的时候,痢疾和瘟疫出现的也非常频繁。   “这其实有点像南方,”虞璁思考道:“南方人口密集,一家走水就蔓延至无数家,因此才会在墙泥等地方颇下心思,尽可能的防备此事。”   北方虽然人口密度小,居民基本上防火意识没有南方强,但是京城这种地方又挤满了人,造成了很大的隐患。   皇上想了半天,决定回乾清殿里再看一次地图。   他觉得京城的这个城市规划建设,还是要好好的搞一下。   旧有的城区已经无法承载,何况政府这边也在不断的征用内城的许多地皮。   那么……为何不让新商业区成为新城区的中心,而旧城区成为彻底的政治中心?   本身听赵璜小同学的汇报,现在学校建的速度相当不错,然后大会堂和医院也在设立之中,等再过两年,基本上就会全部投入运行了。   虞璁一琢磨,吩咐陆炳过来一趟,帮他把能圈能划的区域都标注一下。   人口肯定是要扩张的,城墙也肯定是要重建的。   如今经济发展的这么快,城市扩张的速度也空前高涨,很明显要提前做打算了。   这个时候,一定要用政府来引导房屋的建设。   也就是说,工程队的存在,在这一刻至关重要。   -2-   招标的事情自然交代给礼部,让他们去准备知声堂的下一轮的筹备。   眼下城市建设的事情要交给特定的部门来管,既然礼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放下那些祭祀天地的繁文缛节,去实打实的做些实事。   之前在西北呆着的时候,他就有开发煤矿,提高全国能源使用能力的想法。   与之并行的,是沥青和水泥的念头。   但是……很难很难。   赵璜监工开会忙了四五天,听说皇上回宫了都没空过去拜见,只亲自写了封述职的折子递上去,全作心意。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把他给叫了过来。   如今两人再见,感觉都陌生了许多。   君臣二人都变黑变糙了不少,相视一笑还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虞璁思索道:“如果把石灰石磨碎成粉,再烘干加入各种中和的石料,调制成能浇注路面的水泥,你觉得可能吗?”   赵璜思索了一下,沉声道:“石灰石似乎并不稳定,也不太好调配……但臣愿意率工匠一试。”   “这个事情不能急,”虞璁深呼吸道:“朕只是给个想法而已,成或者不成,都随自然。”   中国古代的材料学,并不是很优秀。   虽然很多人都倾向于认为,古代的中国是全优尖子生,是可以碾压世界各国的存在,但是在材料学方面……确实很一般。   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里曾经提过,中国建筑数千年来,始终以木头味主要构材,核心原因之一就是匠人对石质力学缺乏了解。   这个东西虽然听起来很深奥,其实就跟化学差不多的。   我国在石制建筑上确实有所成就,比如石牌坊、石桥等等都很多,但是这些凿石的构造都是榫卯结构,使他们能够构合如木。   因为,石头相比于木头而言,张力曲力和弹力,都非常的弱。   罗马的工匠可以大刀阔斧的使用富于粘性的垫灰构造石制建筑,可是中国这边更多使用的是三合土。   也就是利用糯米、水、土等材料,进行一个材料之间的粘合。   而欧洲人在粗砂砾和石灰的混合方面,做的非常优秀。   虞璁知道很多事情急不来,现在也不可能去欧洲拐些希腊匠人过来帮忙,能够让工部和工匠们提升对石灰石这个宝贝东西的认知和利用,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有种自己是代班上帝的感觉,在不着痕迹的跟原始古人透露各种奇妙的材料用法。   不,更像是给古代文明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赵璜离开之后,陆炳刚从禁军那边回来,看见皇上坐在龙椅上,单手支撑着下巴,似乎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今天和赵尚书谈完有关石灰利用的事情之后,虞璁突然又陷入了怀念之中。   他很久没有接触过西方的信息了。   钢铁侠还有复联的新电影,刚出柜的美大叔佩佩,还有罗马伦敦和巴黎的街头。   很多记忆已经失真,仿佛泛黄的错觉一般。   “陛下。”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为他倒了一盏清茶。   “我突然,想念一首诗给你听。”   虞璁接了他的茶,却看向了远方。   已经要入夜了。   黄昏渐暮,烛影摇曳,桌上的鸡血木刻着流云舒卷,远处的帐幔上刺绣的繁花还在浅浅摇晃。   他坐在古老的东方,被时间和历史所禁锢。   “在漆黑的夜里,我点亮了三根火柴。”   帝王扬起了手,端详着自己龙袍上的纹章锦绸,不紧不慢的继续低声念诵。   “第一根,是为了望向你的双眸。”   整个乾清宫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只有烛火还在轻声噼啪。   “第二根,是为了瞥见你的嘴唇。”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巴黎圣母院与三一学院旁的长河,想起来那象牙白的高耸建筑与威尼斯的香蕉小船。   “第三根,是为了看清你的一切。”   “在余烬的黑暗里,把你紧拥。”   他的声音清澈低沉,带着淡淡的遗憾。   到底是要和从前的记忆,做一个长久的告别。   有关现世的一切繁华光影,都好像该放下了。   哪怕此刻再去一次从前留学过的曼彻斯特,也不是那一个曼彻斯特了。   在此时,此地,此刻,他便是永久的帝王。   想要离开这个身份,只有死亡。   良久的沉默中,虞璁浅浅一笑,握住了陆炳的手:“火柴就是火折子,只是好用许多而已。”   陆炳倒是没有注意火柴这个词,他想了一会,开口道:“这是诗吗?”   虞璁想了想:“算吧,一个很有趣的人写下的。”   陆炳闻言挑眉,问道:“他是谁?”   雅克·普雷韦尔。   这是他的夜巴黎。   虞璁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压抑了很久。   他缓缓站了起来,开口道:“阿彷,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奇怪?”   “嗯?”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会,陆炳没有躲避他,而是平静的开口道:“在嘉靖七年九月二十日,我便觉得你好像变了许多。”   虞璁在这一刻怔住了,手指握紧桌沿,声音哑了几分:“你是怎么想的?"   “人都是会变的。”陆炳凝视着他的双眸道:“并没有什么。”   在此之前,他只是自己尊敬而敬畏的帝王,也是曾经幼时的玩伴。   在那之后,他越来越璀璨耀眼,超越了所有人对新帝的期待和幻想。   可以爱上这样的人,他也何其有幸。   “我好像在那年生日之后,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有很多东西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不肯再离开。”   虞璁深吸一口气,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仿佛生怕他会就此离开。   “阿彷。”   “七年前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   “可是,你爱的,是现在的我吗?”   陆炳看着他湿润的双眸,忽然倾身低头,淡淡的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一直都分的很清楚。”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什么是爱,什么是畏。   虞璁在这一刻只觉得鼻头发酸,许多从前压抑在心底的秘密和情绪,好像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他爱的……是真真切切的这个我。   不是那个历史中的嘉靖帝,也不是他的发小。   他爱的,是我的灵魂。   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想要迁徙,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和工程。   第二个问题,就是规划和发展。   如何规划,如何调整整体的布局,这绝对不是靠皇帝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拍屁股都不行。   正因如此,虞璁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朕的朝廷里是不是人又不够用了?   于是杨慎在化身工作狂之后,终于久违的被拎到乾清殿里面去了。   “今年的寻仙考成绩出来了吗?”   杨慎刚好正在整理名册,诚恳道:“陛下,后面的名次都没有整理好,但是榜首已经出来了。”   虞璁眼神一亮,心想又到了抽卡的完美时间。   去年的胡宗宪和俞大猷已经够惊喜的了,只不过胡宗宪曾铣之流还算年轻,需要在朝廷里多多历练学习,暂时搁置。   但是今年——又有什么神仙人物下凡了?   一文一理,总该有点惊喜吧。   杨慎鞠了一躬,开口道:“请容臣回去,取名册过来。”   寻仙考前十名,还是规规矩矩写在长轴之上。   虞璁一打开,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文科第一,李春芳。   ——那个状元首辅,青词宰相?   似乎就算自己改变了历史,该进宫的还是会早晚进宫诶。   他往下一瞅,忽然呆住了。   杨慎见皇上眼睛都直了,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有点纳闷。   当年在廷前割喉逆臣的时候,陛下可是眼睛都没眨呢。   “来来来杨大人,”虞璁把卷轴转过来对准他,声音有点抖:“你告诉朕,这三个字读什么?”   杨慎一瞥,不解道:“吴承恩,怎么了?”   吴!承!恩!   写孙猴子大闹天宫的那位!!!   这上面还记了他的生辰出生地,居然——居然只有二十五岁!   虞璁这一刻百感交集,心想自己是把语文书里的作者给请出来了啊我的天。   好想找吴承恩签名啊天了噜……   杨慎见皇上神情还是相当不淡定,只试探开口道:“这次寻仙考的文科卷是我批的,此生文辞奇丽而颇有见地,所以……”   “不不不,”虞璁深呼吸道:“很好……很好,让这十位都尽快回京吧。”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吴老爷子了。   不,如果看年龄的话,好像就比自己大一点?   眼瞅着到了八月,螃蟹也逐渐上了餐桌。   中央皇家银行已经建了一半,南京造船厂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明年春天就可以下水试运行。   皇上一边啃着螃蟹一边看着折子,差点都忘了之前在西北的那几个月的厉风和寒雪。   小孩儿们都大了,平时除非特殊情况都可以进出乾清宫,基本上都相当乖巧的坐在御案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或者看书。   虞璁给他们配备了小炭笔,虽然没有橡皮但是也可以随便玩,万一将来培养个齐白石般的人物也说不定啊。   朱载基作为长子,如今已经快五岁了,他虽然爱动爱蹦跶,一见到父皇就乖的不行。   虞璁对小孩儿们从来耐心又认真,基本上是问啥就说啥的状态。   小皇子想了半天,突然问道:“爹爹,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啊。”   虞璁愣了下,想了想道:“还有几个月呢。”   小家伙眼睛亮亮的,非常认真的开口道:“爹爹,我也想去。”   本身明朝宗室让这么喊民间化的称呼,亲切是相当的亲切。   但是再亲切也不方便带小孩子去打仗啊……   虞璁眯了眸子,引导着问道:“你为什么想打仗呢?”   朱载基憋了一会,看向旁边帮忙擦口水擦鼻涕的虞鹤,用小胖手指着他说:“鹤哥哥说了,有大胡子蒙古人欺负咱们!要打回去!”   嗯很好斗啊。   带小孩行军其实不太方便,而且容易保护不好他。   皇上想了会儿,开口道:“你是不是想出宫多看看,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话音未落,其他几个毛孩子也蹿了过来,朱寿瑛直接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昂着头看着他道:“我也想出去玩!”   “我也要去!”   “爹爹你不能只带大哥出去玩!”   一帮小家伙炸在一起的时候,头真的是一个比两个大。   在这一刻,虞璁深呼吸了一会,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么大的孩子,可以培养些逻辑和思考能力了。   他清了清嗓子,示意一只只或啃或趴在他袍子袖子上的小家伙们先下来,认真道:“现在是八月初,对不对?”   “对!”   “如果,你们有谁可以在十一月末前,下围棋下赢严承学,朕就带下赢的孩子出远门看看。”   这话一出,小孩儿们都愣了。   他们还真知道严世藩是谁。   当初虞鹤闲着没事跟严世藩聊天,两个人来往比较熟,有时候严世藩也留在这帮忙看看孩子,跟他们讲讲故事什么的。   其实虞璁并不确定严世藩会不会下棋,但是无论家教还是智谋,像他这样的人不会下棋,基本上不可能。   严世藩作为历史中的嘉靖朝京城第一鬼才,不仅善于揣测帝心,在审时度势上也颇有能力。   打仗如下棋,讲究的是步步为营,每一个念头都要极其小心和周全。   如果这帮熊孩子里有人四五岁就能下赢严世藩……那真的是超乎想象了。   之前灵芝一送过去,加上崔神医的妙手回春,当天天快亮的时候,严世藩就退了烧,沉沉的又睡了一整天。   现在调养了十几天,也终于能正常下地走动了。   虞鹤本身忙于公务和带孩子,没什么时间去看他,听说好友大病痊愈,也就放了心来,更专注的忙自己的事去了。   而严世藩那边得到消息,陛下近期繁忙,就算要面圣谢恩也要等到八月十日以后,这才一直没有来宫里面圣。   等到了八月十二,严世藩才走动利索又面色正常,没有之前纸一样的苍白。   他听胡管家说了前后,心里相当愕然。   自己家父远在金陵,王大人家又清廉无贪,能捡回这条命来,完全是靠虞鹤的前后求助,以及皇上的宅心仁厚。   可是自己和虞鹤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竟然如此的帮自己……   严世藩这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匆匆跟王守仁道了声谢,坐轿子去了宫中。   “严东楼这是大好了?”虞璁正喝着茶,一看他脚步沉稳,脸色还不错,心里就放松了下来:“不急着回衙门当差,没事的。”   “谢陛下。”严世藩心里惦记着虞鹤,此刻也不敢表露出来:“陛下救命之恩,臣无以为报。”   以后好好加班吧,看你了小严同学。   虞璁大概和他寒暄了一刻,突然话锋一转,直接问道:“你会下棋吗?”   “下棋?”严世藩愣了下,点头应道:“基本上都会一点。”   哦,一般这么说都是在谦虚。   虞璁琢磨了一下,还是将自己和皇嗣们的约定跟他讲了一遍。   “和皇子公主们下棋吗?”严世藩怔了下,还是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想让微臣让,还是不让?”   “不要让。”虞璁斩钉截铁道:“一分都不要让。”   不对……所以严世藩下棋的能力到底如何啊?   这京城里虽然娱乐项目多,但是文人雅士肯定离不开琴棋书画这几样。   那严世藩在京中呆了三年,肯定跟一些巨巨下过棋吧?   “严东楼,你在这京城之中,下赢过谁啊?”   严世藩虽然有些犹豫,感觉直接这么说好像不太好,却还是坦诚道:“暂时没有下赢我的。”   “噗……你这话说的,”虞璁揉揉鼻子笑道:“你跟杨首辅下过了?”   “下过了。”严世藩老实道:“赢老先生一目半。”   皇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那王尚书呢?”   “三目。”   不是吧……你才十八岁啊,这也太起点男主了吧。   严世藩似乎也不习惯跟皇上讲这些成绩,只摸了摸后脑勺再度问道:“真的……不让吗?”   “不让,多挫挫这帮小家伙的精神气,让他们能沉稳的学点东西才好。”   虞璁心里感叹这历史中的大BOSS果真是BOSS,只摆手道:“你以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来乾清殿西殿陪小家伙们下棋吧,就当做报答朕了。”   严世藩忙行了个礼,应了这门差事。   围棋界有句话叫,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   所谓国手,不仅仅是指围棋,还可以放在医道、茶道等玄之又玄的东西上。   越是年幼,越容易展现过人的天赋。   小孩子不一定有成年人那样缜密的思维,往往是靠天赋和直觉落子,越是如此,才越惊人。   年幼时在围棋方面能展现过人能力的,真的是天生对危机和格局控制有极为惊艳的天赋。   小皇子小公主们自从那次跟父皇立了约定之后,有一两个睡一觉就忘了,还有四五个当即开始缠着母亲学下棋。   这嫔妃中精湛棋艺的就那么两三位,而棋艺最为超群的,当然还是沈如婉。   围棋本身非常的形象,如何圈如何斩,都像极了将领指挥士兵攻城略地。   正因如此,小孩儿们熟悉规则的快,学的也极快。   到了八月十五的时候,他们就准时聚在乾清宫西殿里,等着严承学过来下棋。   这既然皇上都吩咐了不要手下留情,严世藩当然不敢违旨,基本上一刻钟可以跟孩子们下完一轮车轮战。   小孩儿们本来被哄的踌躇满志,想着这游戏并不难,谁知道一个个都被掠夺城池的眼睛都哭红了,回去自然又抱着沈如婉嘤嘤嘤瞎哭。   到了九月一号再下的时候,严世藩明显感觉出不对劲来。   这几个孩子虽然各人棋路不一样,可是明显背后有人指点过,如今的章法已经比之前要好太多。   更可怕的是,好像那个人直接通过转述就清楚了自己的套路,教那些小孩该如何放手甚至是使诈。   原先轻敌的心思,便顿时驱散的无影无踪,他集中了注意力,又把小孩儿们下棋吓得哭着跑回后宫求安慰去了。   严世藩到底是个做事稳妥的人,在觉察此事之后自然还是去找皇上,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有人指点棋路?那肯定是沈如婉。   虞璁想都没想,只告诉他继续变着法子跟这些孩子们下,大胆虐不要慌。   于是和蔼可亲的严哥哥的形象,在小孩们心中急速崩塌,像四皇子这样的都死活不肯跟他一起玩了。   二皇子朱载壡虽然平时安安静静的,但每逢初一十五,就格外的活跃。   他不管自己下输下赢了没有,都在棋枰旁认真又缄默的看着,偶尔还会问问严世藩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有一天严世藩再和他对局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吃了五六子,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这个孩子的模仿和学习能力,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   他一直在观察严世藩多种多样的棋风,在安静的观望间把他的种种开局和防守之法都学的干干净净,就如同一块极易吸水的纱布一般。   这个孩子,不像四皇子那样有极强的好胜心,他真的完全是为了下棋而下棋。   当然直到这一年结束,以及未来的三年里,都没有人能够赢过严世藩。   有时候虞鹤坐在旁边看见壡儿执子冥想的样子,都心疼的忍不住摸摸小脑袋,顺便瞪他一眼。   严世藩被瞪得很无辜……这完全是皇上的意思啊。   不过,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常里,还出现过一件事情。   常安公主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强行下赢了他一次。 第65章   “下赢了?”虞璁愣了半天:“什么意思?”   不可能吧……这些孩子才多大啊。   严世藩神情很复杂:“微臣也不清楚是不是下赢了……”   那天依旧是车轮战, 严世藩跟二皇子花的时间有点长,再去和常安公主下棋的时候, 也没有多想什么。   略有些反常的是, 常安公主这一次进攻性不强, 与其说是稳妥,更像是在拖。   她不急着去吞下那些唾手可得的云子, 而是不紧不慢的扩大布局,有意在延伸整个棋局的时长。   由于同时需要和多个孩子对弈, 严世藩并没有警惕什么,反而思维有些涣散。   现在这几个孩子都开始渐渐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开始不断变化策略,确实需要多花点心思。   当他走到常安公主的棋秤旁时, 随手捻了一子, 开始继续接上刚才的棋子。   但这一次,常安公主不再犹豫和给他放松的时间,落子极快。   她下的毫无章法, 甚至肯大方的把一部分棋子让给他。   在这一刻,严世藩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自己的棋子,好像不够了。   但是棋盘, 在填的越来越满。   他忽然有种非常不对的预感……难道说这个公主在自己离开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棋子给分到了棋盘和所吞下的棋子堆里?   既然她控制不了走向, 索性自己重新做了个局?   虞璁听到这里,也懵了几秒钟。   “常安公主几岁来着?”   “应该是快四岁了。”严世藩诚恳道:“说话非常流利,下棋也很有灵性。”   如果是跟成人或者稍微大一点的孩子, 他都知道这是作弊,这当然是胜之不武。   但是眼前这位,毕竟是陛下的公主啊。   所以这赢还是没有赢,也要听陛下的意思。   “然后她把棋子给下完了?”   “不是下完了,”严世藩认真道:“她把棋局给做完了。”   围棋这种东西,有两种胜法。   一种叫做点目胜,一种叫做中盘胜。   中盘很好理解,就和游戏里的二十投一样,双方实力悬殊,基本上一方被另一方碾压,没有必要再官子了。   而点目胜,就是如同大富翁抢地盘一样,根据双方所占的情况来分胜负。   谁抢的多,谁就赢了。   常安公主观察着严世藩在其他人身边停留的时间,不断地在转移着他棋篓子里的黑子,一部分不着痕迹的放在了棋秤上,一部分藏在了袖子里,还有一部分当作自己已经吃下的云子。   这个过程非常缓慢而微妙,每次都只动了一点点手脚,等严世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定局了。   虞璁想了半天,心想这闺女还真是随我啊。   自己干事情从来不按套路来,她也差不多是这个路子。   当然如果是自己下棋下不赢,可能就直接掀桌子了。   无论是藩王之乱,还是和文武官的关系处理,他发现规则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直接无视规则。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己极限挑战看多了。   “这件事情,她赢还是不赢,朕还是要想想。”   虞璁沉吟片刻,心里对严世藩的稳妥程度新进了几分认识,又开口道:“那其他几个皇子公主,又是怎么样的?”   严世藩作了个揖,沉稳道:“大皇子落子善强取豪夺,不计得失,也正因如此,容易露拙。”   “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几个孩子中,棋风最大胆的那一个。”   嗯,是个有性格的孩子啊。   “二皇子安静缄默,已经将微臣的常见棋路学了个八成,”严世藩苦笑道:“有时候和他对弈,感觉仿佛在对着一面镜子落子,好在这孩子还小,往后恐怕真下不赢。”   虞璁听到这里,啧了一声,捧着下巴好奇道:“那他记性很不错啊?”   “微臣以为,可能更多的在于悟性。”   壡儿强的不是他能记住多少步数。   严世藩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孩子不断地在咀嚼和理解自己的每一步的意义和动机,这才是天生的才能。   比起记忆而言,这种能力更为惊人。   朱载壡是吧,终于有些印象了。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虞璁想了想,又问道:“那三皇子呢?”   严世藩露出苦笑,不好意思道:“三皇子他……并不喜欢下棋。”   小孩儿们听说能出宫玩,都争先恐后的学下棋,平时闲的没事还会互相对子,但是朱载垕对这些,好像都没什么兴趣。   他继续抱着布老虎自娱自乐,也很少去乾清宫的西殿下棋。   也没什么不好的。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降低了对他的期望。   历史中的隆庆因为母亲杜康妃失宠,所以一直不得父亲宠爱,郁郁寡欢而早亡,本身命运还是挺惨的。   这孩子如果这辈子不去争抢什么,给他安逸无忧的生活,能快快乐乐的成长老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很好胜。”严世藩仔细想了想之前的种种,缓缓开口道:“就是因为太想赢,才容易输。”   之前虞鹤带着他们折纸的时候,严世藩就有看出些苗头来,只是心里还不那么确定。   说是下棋,其实可以观察几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和性格,识棋犹如识人。   也正因如此,杨一清和王守仁才会额外器重严世藩,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朕知道了。”虞璁示意黄公公捧了紫须参来送给他:“你好好补补身子,精气神养足了,再去操心公务。”   严世藩怔了下,只深深行礼,道了声谢皇上。   等严东楼一走,虞璁就窝在龙椅上,开始新一轮的思考人生。   虽然娃儿们都还小,但是有些事情,确实要注意一下。   为了赢,到底可不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事情是他长期这么做的,未来也大概率反常理而行之。   可是,他希望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吗?   虞璁眸子一缩,想到了一个人。   沈如婉。   难道是她这么教唆公主的?   “黄公公,把常安公主带过来。”   朱寿瑛虽然年纪小,但是眼神一直很有神,看人时目光毫不退避,但不爱笑。   “宝贝儿,”虞璁把小萝莉抱到怀里,把兔子状的小点心递给她,开口道:“告诉爹爹,那天下棋的时候,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朱寿瑛接了热乎乎的小兔子,小心的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他感觉,一介后妃应该没胆子教这么逾矩的法子,不太像是沈如婉能做出来的。   何况僖嫔本身就没有子嗣,好像之前连临幸都不曾有过。   这种毫无靠山的情况下,还做这么大胆的行为,怕是没有脑袋了。   “那你告诉爹爹,你是怎么想的?”   朱寿瑛闷着头把小兔子吃完,憋了好久才开口道:“爹爹生气了?”   虞璁想了想道:“没有。”   小丫头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睛:“爹爹又没有规定怎么赢,只要赢了就可以啦。”   ……怎么就真被一个小丫头把话给憋死了?   虞璁沉默了几秒钟,艰难道:“不是这样的。”   “如果爹爹觉得,必须靠落子对决胜负,那媖儿就老老实实下棋。”小公主虽然年纪小,但是说话时思路清晰,没有半分的怯懦:“可是爹爹没有说。”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皇帝感觉自己被自己闺女给绕糊涂了,只点了点头,还是承诺道:“过两三天,带你出宫去到处逛逛吧。”   “但是往后——得守规矩,懂吗?”   “嗯。”小丫头点了点头,笑的眉眼弯弯。   大概是放假放糊涂了,到了九月十六日万寿节的时候,虞璁都没反应过来轮到自己过生日了。   这每逢节日,宫中上下都会换身行头,也就自己最后知后觉。   这明朝的三大假日,就是冬至、万寿、新春。   就连老朱同志这种巴不得下属都去当劳模的工作狂,也会吩咐万寿节的时候都好好休息下。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以红为尊——连龙袍都是正红绸缎上再刺绣金龙。   又因为论语里有‘恶紫夺朱’之说,所以紫色在当时的地位并不高。   九月十六一到,地位低贱的宦官宫女都可以不再穿着或青或紫的衣服,而是穿自己所喜欢的衣服。   不仅如此,下人们还做了寓意吉祥的方胜葫芦戴在身上,上面有蝙蝠蜂蝶,又或者百花寿桃,总归是讨个彩头。   赐宴献礼之事自然都讲究繁多,虞璁索性把自己当做是个傀儡,仍由礼部那边瞎折腾。   等万寿节一过,那十个寻仙考的学生也接连着到了。   十月初的时候,斥候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李春芳、吴承恩等人已经到了北平。   虞璁接见他们几人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唏嘘良多。   要知道,直到2018年,专家教授们也在争议,这《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是李春芳,还是吴承恩。   他们同为嘉靖朝的名人,但李春芳在历史中贵为状元首辅,而吴承恩只是个贡生。   令人感觉奇异的是,这李春芳的诗作,不知道为何就在西游记中出现了,留下的名字都与他的字号有关。   但是如今想要再考察这些,都不可能了。   搞不好因为自己的出现,《西游记》都可能会被一起蝴蝶掉……   虞璁想到这里,突然一拍脑袋。   这要是把女真解决掉,清朝大概率不会出现,那《红楼梦》也会因为曹雪芹的命运被蝴蝶掉,被改写或者直接消失吧。   这样一想,也怪可惜的啊。   -2-   李春芳看起来神情温和,吴承恩比他看着年轻一些,笑容自信而鼻梁高挺。   虞璁看了吴承恩半天,愣是没办法把这个笑容有点痞气的人跟那位对上号。   完了,怎么感觉《西游记》真要被和谐掉了。   “文理两位榜首已经选择了自己是去国子监进修,还是接受官职开始历练。”皇帝清了一下嗓子,沉稳道:“望诸君珍惜这个机会,更好的抱效朝廷。”   “臣——定不负厚望!”   公务性的交接和问候走完之后,虞璁意识到自己眼睛还看着那皮肤白净的吴承恩身上,他揉了揉眉头,还是开口问道:“吴汝忠是吧?”   “你平日里,写不写点话本什么的?”   吴承恩愣了下,还是坦诚道:“有看过一些。”   “这个话本创作,可以娱乐和教化大众。”虞璁心想这历史的轨道不能偏太远,还是露出和善的笑容:“如果能创作出一些优秀的作品,更好的引导百姓们认知仁义善恶,也是一桩功德。”   年轻的士子愣了一下,诚恳地应了一声。   待他们走了之后,虞璁一个人想了很久。   好像是这么回事?   嘉靖朝一共有两本相当杰出的作品,《西游记》和《金瓶梅》。   这两者都与夏言与严嵩之争有极大的关系。   西游记,自然讲的就是孙猴子降妖除魔,唐僧西天取经。   而金瓶梅则在于讲西门庆荒诞又值得深思的个人生活轨迹。   如果大胆的设想,并且结合历史及文学爱好者的想法,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孙悟空的原型有可能就是夏言,而那个放荡不羁的西门庆,就是严世藩。   夏言与邪恶势力严党抗争,全程跟孙猴子似的投身于党争之中。   而西门庆,对应严东楼,也确实有所考究。   皇上任由佩奇用自己龙袍磨爪子,抬手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货有点掉毛。   虞鹤从侧殿匆匆赶来,见皇上还在发呆,略有些紧张的开口道:“陛下,斥候那边发来消息,说大概女真首领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   这么快?   虞璁的眼神瞬间有了焦点,坐直了警惕道:“带了多少人?”   虞鹤犹豫了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每部五千人。”   五千人?!   虞璁怔了半天,心想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如今主要军力还在河套修建基础防御工事,建立军营和防守点,京城就剩两万军队。   虽然确实体质装备都不错,但是他心里完全没有信心。   “这一加起来,就有一万五的军队了。”虞璁挠了挠头,声音闷了些:“虽然女真三卫的人暂时不合,但是……”   他不会忘记,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稀释他们的团结,同时削弱他们的兵力。   “虞鹤,天财库那边还有多少钱?”   “非常充裕,”虞鹤诚恳道:“因为去年的收成是前年的两倍,哪怕税银有所减免,也收获了许多。”   “好。”虞璁沉声道:“去支三十万两银子,只要白银,不要解释是什么用途。”   虞鹤愣了下,还是应了一声:“那是今日领回来吗,放到哪里去?”   皇帝低头一笑,挥了挥手道:“把耳朵凑过来。”   陆炳最近都在收编整改。   他不仅把皇帝带回了京城,还带回了一千有余的精锐军队和马群。   不得不说,把河套打下来之后,整个明军的战斗力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上好的蒙古马几乎是所向披靡的存在。   这一次回来,不仅要购置一些军用的基本东西,还要听皇上的安排,去买大量的麻袋。   陆统领虽然经常没听懂皇上要这些是干嘛,但从来都肯宠着他。   就算熙儿闹着要吃天津卫的点心,他都肯快马加鞭的带回来。   等白天的事情忙完,他又去竹茂集去提了新出的蝴蝶酥和糖葫芦,再匆匆的赶回乾清宫。   还没等走近正殿,他便瞥见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小女孩。   是……公主?   陆炳愣了下,看衣服的料子和模样就知道,只可能是两位公主之一。   他把手头的礼物都交给小太监代提,皱眉蹲到她的身侧,略有些关切的问道:“公主殿下?”   “你是谁?”小女孩明显是憋着不肯哭出来,又非常提防的看了他一眼,拧着眉毛道:“为什么不让我见父皇?”   陆炳抬起头来,旁边轮值的小太监忙不迭告罪道:“万岁爷正在接见王尚书和杨首辅,小的不敢把殿下放进去。”   “我陪你等一会,好不好?”陆炳温和了神色,从包裹里取出糖葫芦来递给她:“吃过这个吗?”   那公主明显眼睛亮了下,随后眼眶更红了:“我爹爹肯定带她去吃糖葫芦了!”   她?   陆炳心里一紧,本能的开始想是不是皇上开始临幸哪个妃子了。   但是残存的理智又把他从胡思乱想里拽出来,还是深呼吸开口问道:“常安公主?”   小萝莉哼了一声,接了糖葫芦坐到旁边去,不肯再理他。   虞璁这头忙完会议,终于知道自家阿彷和闺女都在东殿等着,忙不迭把他们两请进来。   思柔公主眼眶还是红的,手里还紧紧的牵着陆炳。   陆炳虽然很久没有接触过小孩子,此刻的姿态也安静而包容,仿佛很有经验。   虞璁愣了半天,心想这都几点了,二公主怎么跑来找自己了?   “福儿怎么想到来找爹爹了?”   他下了台阶抱起娇小的萝莉,抬眼看向阿彷,两人眼神短暂的眷恋了几秒。   “爹。”朱福媛趴在他的肩膀上,闷闷道:“你昨天是不是带我姐姐出宫了。”   嗯……哪个不长眼睛的,这种话都跟她讲?   虞璁心想这养了两闺女跟养祖宗似的,只试探道:“媖儿这么跟你讲的?”   “不是。”朱福媛直起身子来,拧着眉毛道:“我发现她下午都不在宫里——本来应该来和我们一起念书的!”   “那你怎么知道……”虞璁问了一半就闭了嘴,心想自己真是忙傻了。   这闺女肯定到处求证,那些下人哪里敢乱编瞎话,还不是让她自己给发现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朱福媛抓紧他肩膀的衣服,声音稚嫩却格外要强:“爹爹你明明说过了,下赢严哥哥才可以去宫外玩!”   虞璁总觉得这孩子不是在单纯的耍性子,皱眉低声道:“不,福儿,她下赢了。”   “不可能!”朱福媛瞪圆了黑眼睛,一口咬定道:“姐姐不可能下赢他的!”   虞璁只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连带的变贼沉,只给陆炳使了个眼色,让他帮自己拖个绣墩过来,继续听她念叨。   “寿姐姐她每次都下不过我,怎么可能说赢就能赢。”朱福媛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她是不是耍赖了!”   虞璁大脑空白了几秒钟,心想这两闺女真的只有四岁吗。   怎么感觉她们两什么都懂啊……   这头正在想孩子怎么这么早熟,还没等两个大男人反应过来,朱福媛嗷的一嗓子就开始哭了。   女孩子哭往往比小男孩哭还要命,男孩在地上乱滚乱爬还好收拾,女孩一哭就梨花带雨又委屈又难受,哭的人心都要碎了。   陆炳完全没意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本能地去帮她擦眼泪。   “爹爹你怎么能这样呢——”她抽抽搭搭的拍开陆炳的手,继续委屈道:“我天天找沈娘娘学棋谱,我明明下的比她好很多——”   虞璁接了帕子帮她擦脸擦眼泪,小家伙把他抱得紧紧的,就是不肯停,哭着哭着还开始打嗝儿。   “明明,明明是我下的比她更好啊!耍赖赢了也是赢吗!”   皇帝心情复杂的哄着闺女,心想这么哲学的问题我怎么回答啊。   这已经不是计较带不带她出宫玩了。   这孩子在认识这个世界和人生。   如果在此刻,他有错误的引导,极有可能影响她的一辈子。   小家伙哭了半天,两个大男人倒水的倒水,擦脸的擦脸,就这么默契的安静等她哭完。   陆炳抬眸看向虞璁,眼睛里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   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是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吗?   “福儿,你是不是很多事情,想听父皇跟你讲,什么事是对的?”   朱福媛吸了下鼻涕,一脸委屈的看向他,点了点头。   她觉得爹爹就这样让姐姐得到奖励了,一点都不公平。   “那么,爹爹告诉你。”虞璁深呼吸了一刻,稳住了自己的心跳,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沉声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的。”   朱福媛露出更加恼怒的表情,不服气道:“可是姐姐——”   “爹爹带寿姐姐出去玩,也不一定是对的。”   虞璁其实很久以前就想和人讲讲自己心中的恐惧和忐忑,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最后在跟一个小孩子讲这些事情。   “爹爹这些年,做了很多事,可是哪怕爹爹是个大圣人,都会出错。”   朱福媛握紧了他的手,抗拒道:“爹爹是皇上!皇上怎么可能做错事情!”   “宝贝,就是这样的。”虞璁垂眸道:“你不肯像姐姐那样做,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   “可是很多事情的错与不错,是只能靠你自己来慢慢想清楚的。”   “而如果你做的事情,会造成什么后果,也是要由你自己来承担的。”   朱福媛咬着下唇,争辩道:“可是姐姐——”   “寿姐姐选择耍赖也好,用小心思也好,”虞璁沉声道:“她选择做这些的时候,也在选择承担后果。”   “你觉得,寿姐姐在冒险的时候,难道不害怕爹爹去训斥责骂她吗?”   小萝莉愣了下,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常安公主用的那些小心思,其实她也知道。   可是她不敢选择,她害怕结果是让人难受的。   所以她只肯循规蹈矩的去继续努力下赢严哥哥。   直到这一刻,虞璁才真正有一种,这些孩子都可能是他的继承人的真切感。   “一定要记住,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   “可是一旦你选择了,就一定要自己承担这个选择会带来的一切。”   你还很小,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   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能一直引导你,什么是对的。   未来的一切,也终将由你一个人来孤独而坚强的承担。   -3-   十月末的时候,女真三族的首领终于抵达了京城。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他们都穿的相当严实。   礼部终于有正经活儿干,自然又安排了一堆的外交礼节。   皇帝一面忙着职业性假笑,跟这帮穿着奇怪的东北人聊天寒暄,顺便瞅瞅有没有人穿貂,一面还得默记前情提要,把之前背下来的背景情况再回顾一遍。   整个女真族,一共被分成三部。   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   建州女真就是当年跟朝鲜互怼,最后被朝鲜打跑,开始围墙而居的那一部,里头又分成了八个部族。   而且努尔哈赤也是建州女真的首领,最后自立为帝。   宴会自然是喧嚣热闹又欢庆,歌舞团在相当熟练的慰问少数民族老百姓,皇帝举了酒杯机械性饮酒谈笑,脑子还在盘算着有关这个民族的一切。   三部女真族之中,建州又被分成了三部。   当年在洪武二十一年,老朱同志收回了高丽抢下的辽东领土,在鸭绿江那划界,并且否定了高丽继续管理女真族的请求和辩驳。   在这种情况下,女真族诸首领开始越来越多的请求归属这个崭新的王朝,就跟小弟们认新大哥一样。   所以设立了三百多个卫,二十四所,七站一寨,就是为了管理东北的这一大片土地。   建州三卫的形成有种种复杂原因,想这些没什么卵用,毕竟已经形成了。   这个存在,就是满族的雏形。   虞璁本身不排斥少数民族,他所有的警惕和不安,都在于如今秩序未定,这些看起来频频敬酒,笑脸相迎的人,在未来的一两百年里,极有可能给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狠狠一刀。   黄公公端了一盘凉拌黄瓜,上面放了四粒花生。   虞璁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继续笑脸相迎,招呼他们尝尝刚端上来的烤全羊。   一切的改变,都开始于正统十四年。   那一年里,明英宗跟随王振亲征,在土木堡被俘虏。   于此同时,为数不少的女真卫所也被也先的军队攻击劫掠,失去了世袭的凭证。   没有这个凭证,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世家情况,官府这边也并没有系统的登记。   正因如此,这些原本算作藩臣的少数民族,只能以中书舍人的名义来继续进贡,维持大哥和小弟的从属关系。   问题是没有这个贵族象征,他们就没有办法获得从前那样丰厚的奖励。   从前的关系得不到确认和再次认定,宗主国内部还在内讧不休,明朝的管辖就逐渐松散,而女真诸族更加分裂,事情开始渐渐地恶化。   按照虞鹤那边搜集到的消息,如今女真族的原语言在不断减少传承,更多人开始改用蒙文或者汉语。   他们整体虽然还在疯狂发展壮大,但是四分五裂的情况在不断恶化。   看起来相当符合明王朝的期许,似乎什么都不用做了。   可是正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女真族越是如一盘散沙,他们的百姓就有这样强烈的需求和想法。   而努尔哈赤成功的地方,也在于此。   因为这个人,他提出了八旗制度。   虞璁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一拍脑袋,差点把酒杯都打翻了。   那几个首领喝的酩酊大醉,还在坏笑着摸歌姬的屁股,只有他坐在他们的身侧,一时间清醒的如同局外人。   酒精在这一刻,已经毫无作用了。   既然努尔哈赤能通过八旗制度来约束这些分裂无数旁支的散碎民族——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站起身来,随便找了个借口,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虞鹤第一时间过来扶住了他,沉稳的搀着他往外带。   “——去,去乾清殿,给朕拿纸笔。”   八旗——八旗是个什么东西来着?   他掬了一捧凉水,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自己靠在鱼缸旁边,脸上一股子鱼腥味。   虞鹤知道皇帝是喝多了又急着想事情,只匆匆找了纸笔,又取热帕子来给他敷脸。   小太监们早就有眼力见的端来醒酒汤,忙不迭的帮虞鹤打着下手。   虞璁被一通伺候,酒醉的身体状态才渐渐缓解,手脚终于能控制许多。   八旗制度的本质,其实就是规范散碎的各个部族的等级。   有八旗在,才能解决这个看似矛盾的问题。   等级和规范,可以让散碎的部族们统一在一起,得到暂时的稳定,而不是想像努尔哈赤那样去用激烈手段寻求统一。   但是等级的存在,又会让上下都产生对抗和分裂的动机。   上位者想要得到更多的利益,下位者不肯满足自己被定义成压榨者。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更多的着力于自我民族的冲突,而不是和明王朝对着干。   虞璁蘸了墨,一打哈欠被自己熏了一脸酒味。   东北人到底是东北人啊……劝酒喝酒都是真的猛。   所谓八旗,就是黄白红蓝,再加镶黄镶红这样的,一共八种。   虽然出于个人审美,虞璁想搞个奥运五环一样的迷之配色出来,但是好像重点有点弄错。   皇帝晃了晃脑袋,一边记着笔记,一边磨磨蹭蹭的往下想。   在历史之中,万历二十九年确立四旗制度,然后再慢慢扩充成八旗、增加蒙军旗、汉军旗。   这些东西总之是跟着血统来的,无论高低贵贱。   平时这些八旗子弟都是民,战时就会自动变成军兵,自动扩充了军队的战斗力。   而他虞璁要做的,就是把与军队有关的事情不断削弱,再努力把制度给颁布下去。   正在皇上无意识的写着比狗啃还难看的简体字时,虞鹤从东殿匆匆折返,看了眼还有些醉意昏沉的皇上,小心道:“陛下,王杲求请觐见。”   王搞?   这是个什么鬼名字?   虞璁还没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快睡到桌子上去了,意识在竭力保持清晰,身体还陷在醉意里,只擦了把口水道:“谁?什么人?”   “喜塔喇·阿古。”虞鹤又上前帮他拿帕子净了一边脸,比媳妇还贴心周到的擦了脖颈耳后,认真道:“他是建州部族的首领。”   虞璁任由热乎乎的毛巾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突然就站了起来。   这猛地一站起来,差点把小虞同志推到地上去。   “见!现在就见!”   这个王杲,他妈的是努尔哈赤那个白眼狼的爷爷!   这混蛋居然跟自己是一个时代的?   别说见他了,虞璁这一刻连撸起袖子狠揍他一顿的心思都有! 第66章   这个王杲, 就是努尔哈赤的祖父。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个人屡屡率军偷袭抚顺、辽阳、沈阳一带, 而且还杀了数十明朝官员。   从嘉靖三十六年到万历三年, 这王八蛋不知道带军队残害了边境多少百姓,最后被擒获之后磔于北京。   然而现在, 还是嘉靖十年末。   这个人甚至没有犯下任何的罪行。   虞璁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异族人,心里突然就绷了起来。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姿态, 竭力露出放松的神情,在这男人行礼之后不以为意道:“什么事?”   王杲的汉语并不怎样,甚至带着股新疆人般的奇异口音。   听他的想法,是在絮絮诉苦, 想着给建州卫多谋些好处。   收成天气如何不好, 水患旱涝如何频繁,连刁民抗税都事无巨细的讲了很久。   虞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吭声。   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子孙把自己的子孙悉数戕杀,还残害了无数流民?   就是他留下的十三副盔甲,让努尔哈赤造反作乱, 让全中国都带上了猪尾巴脑袋?   王杲说完这些话之后,昂起头来看向他, 却发现那年轻的男人似乎有些神游。   虞璁这一刻身体还被酒精麻痹着,都有些大舌头。   “先退下吧。”   王杲愣了下,想要再争句什么, 却被黄公公麻溜的请了出去。   等王杲一走,虞璁才终于放松了下来,继续瘫桌子上。   按照最简单粗暴的做法,就是把王杲上下全族都杀掉。   但是宿命这种东西,就是哪怕你下了死令,非要他们把人押到自己面前来核对以后干掉,也会有漏网之鱼,回头再报复性的毁灭大明朝。   现在这三十多岁的首领,脑子还惦记着马市和贸易的种种好处,压根没露出一点叛逆的苗头。   如果想要搞定这个人,就绝对不能用自己的手来持刀。   一旦以明朝势力来干涉他们女真族的事情,只会加剧两族人的矛盾。   皇帝想着想着,原本还清明的脑袋又不知不觉地变昏沉起来。   等陆炳终于忙完,折回殿里去看他的时候,皇上已经披了狐裘,开始打呼噜了。   虞鹤当然知道皇上平日里操劳烦忧,晚上难得睡这么香,此时此刻只敢候在旁边,不贸然的把他弄醒。   陆炳无声的一步步走上前,瞥了眼空空荡荡的大殿,只安静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真的瘦了好多。   龙袍华丽庄重,冠冕沉重辉煌,曾经那个跟猫儿似的吃吃睡睡的他,现在都能摸到一把骨头。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被抱住了,虞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开口,就透出相州碎玉特有的清冽香气。   “阿彷。”   “嗯?”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陆炳脚步一顿,只垂眸看向他,半晌没有说话。   这种话,是从前的陛下,绝不肯说的。   他知道这句话在说什么。   无论是去蒙古掠夺也好,征讨河套也罢,自己永远都是一马当先的将领,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任何的含糊。   陆炳知道皇帝会隐隐的担忧自己,平日里嬉笑淡定只是刻意维持的模样。   现在的他明明还醉着酒,眼睛却清明透亮,嘴角还抿着笑。   “你害怕我受伤么?”   “嗯。”虞璁任由他把自己公主抱,蜷缩在温暖的怀抱里,脚还一晃一晃,他伸出指尖,小心的描摹他的眉眼,又用温热的掌心碰触着他光滑的脸庞。   “阿彷,我在害怕。”   “在害怕什么?”   “害怕未知。”   他已经完全脱离了历史剧情了。   现在的做皇帝,已经没有什么现代的信息能够参考了。   根本原因在于,他并没有跟着主线剧情走,引入了多个大胆甚至说肆意妄为的念头,去实现自己的野心。   也正因如此,那些曾经清晰的时间线,曾经熟悉的人物和事迹,都在被自己的参与蝴蝶和改变。   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出手干预女真的事情,到底会做什么?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陆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略有些压抑。   “嗯?”   虞璁勾住他的脖子,抬头轻飘飘一个吻,声音略有些沙哑:“好好活着。”   蒙古,女真,朝鲜,日本。   每一个势力,都在与他们一起共度这暴雨前的最后宁静。   所有人都在压抑着自己的贪欲和野心,未来会爆发什么,谁都不知道。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殿外又传来了求见的通报。   仔细一听,竟是海西女真的首领速黑忒。   小皇帝麻溜儿的洗了个脸,叼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十分钟就穿搭完一套正服,又一边让鹤奴帮他束头发,一边啃刚出炉的核桃酥。   速黑忒也是三十多岁,络腮胡子一大把不说,眉毛也长得乱糟糟的,整个人露出粗糙而又不修边幅的气息。   但这个男人虽然外貌平平,却也是远古开山怪的爹。   他的次子王台,将采取“远者招徕,近者攻取”的策略,将四个部落一统,稳固海西女真的势力。   皇帝一坐定,那太监还没唱完名字,速黑忒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他粗粗行了个礼,但是眼神却热忱而明亮,明显与昨日的王杲有所区别。   虞璁愣了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等翻译站好,这糙汉就开始叽哩哇啦一通说。   本身这些首领都会说一些官话,但是发音之迷也是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翻译完全是两眼发懵,只能磨磨唧唧的讲出一些只言片语来。   那糙汉一看翻译这么娘们叽叽的样子,直接烦了,两步窜上前去,直接一拍桌子大声道——   “你很好!”   “我喜欢你!”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脸色全变了。   这是玩啥啊。   你想搞什么?   鹤奴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虞璁一口茶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得亏陆大人不站在这,不然也麻烦的很……   这三十多岁的糙汉,明显不是来找皇帝求亲的吧……   虞璁费力的把茶水咽了下去,抬头看向他:“朕,没听清。”   你最好把那句屁话收回去。   速黑忒哪里想得到京城基圈的那些弯弯绕绕,自然是往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道:“你是个好皇帝!”   嗯?   皇帝眨眨眼,意识到这个表白好像不是想跟他搞对象的那个表白。   多的话速黑忒说的很费力,也懒得再强行说中文,只又开始比划带说土语。   相比于建州女真的开化和农耕程度,海西女真位置偏僻,人均教育程度不高。   翻译生怕皇上要了他的脑袋,说话的时候都在抖——他都听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这大致的意思,居然相当不错。   虞璁这几年的改革和政绩,通过商人和官员的口头相传,进了速黑忒的耳朵里,这糙汉虽然不怎么读过书,但是就喜欢这样干活卖力的好皇帝!   这老兄叽哩哇啦一串说下来,全是在夸奖他治国认真见效快,由衷的表达了一通哥哥我就跟着老弟你混了的美好祝愿。   虞璁听得头脑发懵,咽了口口水道:“那如果朕想着,要去海西支援开发呢?”   他原以为建州识字率较高,海西那边蛮荒原始,应当是建州是个好啃的骨头,海西才应该难谈的很。   没想到啊……   “开发?”速黑忒愣了下,追问道:“怎么个开发法?”   这笔直又粗糙的直男遇到过不少,但是这种地位的糙直男真不多。   虞璁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讲这么多回头还得再说一次,直接跟他大概解释了一通,吩咐乾钧堂开会走起。   一共三个首领,全都来了。   海西的速黑忒,建州的王杲,还有东海的王越。   之所以汉名都姓王,是因为这边在东北的酋长,都翻译名字为王某,算是个礼仪方面的规矩。   皇帝坐稳之后把小黑板拖出来,这三人就愣着了。   按照嘉靖六年里礼部颁发的规矩,这女真夷人应当一年或者三年进贡一次。   海西建州当然都有钱有东西进贡,而东海女真因为实在是太落后了,只做得到三年进贡一次。   古代又没什么支援边疆建设之类的想法,当然任由这三个部族如同野马一般野蛮生长,也不会料到会有努尔哈赤来这么一出。   东海女真又称为野人女真,有几大特色。   他们睡草房,捕鱼为生,同时不吃五谷,也不洗澡。   这种情况下,哪怕虞璁再好的素养,也忍不住抽一下眉毛。   能不能给本皇帝一个面子,好好的把这一股子馊味洗掉?   翻译们自然站在旁边,严阵以待的等着皇上发表讲话。   从前没有开会的这种事,所以三个首领呆在这里,也颇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虞璁轻咳了一声,捏了粉笔,开始跟他们讲第一件事。   那就是经济建设的开发。   第一要务,就是开放港口,同时引入东南一带的商人势力,予以经济方面的免税减税,扩大可交易的货物种类,让他们能够与朝鲜、日本还有内陆的商人充分交易。   第二,就是对价格的控制透明化。   要知道,议价之事,从前都是官商勾结和斗争的核心问题。   当年王振以权谋私,直接诱导了土木堡之变的发生。   也先当时带着马匹来与明朝朝贡,但是多报了人数想拿到更多的赏银。   王振不仅无视了他虚报的人数,还把赏银的钱给压了两成。   这些生产力低下的部族哪里讲什么道理,还不是直接开始怼。   哪怕是女真,也是因为贸易问题和明朝决裂的。   当年努尔哈赤他爷爷,就是因为不服明朝在贸易上的压制,以及战略地点的控制,才疯狂造反搞事情,最后导致了双方撕破脸皮,开始了摧枯拉朽的战争和毁灭。   虞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禁港口。   海禁这件事情,对于许多人而言,简直费解到令人扼腕。   难道古代的皇帝们真的不知道,这开放贸易的种种好处和利益吗?   不,海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一旦开放海禁,民间会流入大量的资本和财富,经济发展只是一时的,可是地方势力的发展是令人恐惧的。   东南一带的海商在从前的十几年压制里,都如爬山虎一般疯涨,形成了巨大的网络。   如今再开港口,几乎是在给自己的头上又放了一把断头刀。   为了帝权,为了国家的安稳,开放海禁都是弊大于利。   但是虞璁能够超脱这个看似死局的认知,就是因为他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   古代和现代最大的区别在于,古代有‘揭竿而起’这样的做法,群众们有刀有剑,就可以吆喝着造反。   而铁矿在不加管制的情况下,可以近一步的被锻造成武器,进而危害更多的地方的安定。   那些巨贾哪怕在重重的提防和控制下,也有办法搞来数目庞大的武器,再花钱雇佣一批人,基本上造反条件可就特别稳了。   但是,在现代想要达成这些,基本上没有可能。   家里的擀面杖也好,菜刀也好,拿着这种冷兵器去街上嚷嚷造反,就是在发神经病……   说到底,还是国家机器的强化程度。   虞璁敢接下这个事情来,敢把这些通商的想法,如同兽类露出肚皮一样尽数告诉他们,就是在这方面有足够的把握。   他做到的,就是对军工科技的大力支持和保密制度建立。   未来必然是热兵器的时代,哪怕如今的红夷大炮,也能够轻松的轰下一座城楼来。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得到这些东西带来的好处,也当然要守住自己偌大的江山。   可想而知,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对管制刀具的分类和监察,对地方军力的调整和制度改革,还有对所有商人的控制和管理,都是极深厚的一门学问。   虞璁有条理的把开放港口的事情跟这三人讲完,又花了老多功夫去跟他们解释,什么叫支援建设,什么叫经济特区,总之是把自己准备送上的种种好处,都在隐瞒五成的情况下,跟他们看似坦诚的和盘托出。   实际上,自己并不是这个国家的总理或者主席。   他是君王,他不用跟任何人谈。   愿意接受,就这么做,不愿意做,那可以打一架。   至于他们的那一万五千多人的军队……   谈话期间,虞鹤从东殿折返,站在了鱼缸旁边。   虞璁瞥了眼他站的位置,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看来是成了。   “我不同意!”王越冷冷道:“这个事情没得谈!”   王杲神情复杂,他没想到皇帝会规划的这么多。   “我觉得可以。”速黑忒双手合十,用相当敬仰的神情看着虞璁,诚恳道:“这个计划,我听懂了。”   “不行就是不行!”王越直接站了起来,用厌恶的眼神看了眼不动声色的虞璁,只恼怒道:“不懂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今天就要回去!”   他当初本来就不想来,要不是使臣跟他说中国皇帝给他备了一整箱的黄金,才不会来这种连林子都没多少的破地方。   “是吗?”   虞璁缓缓抬手抿了口茶,裸露的手腕光洁而线条优美。   他凤眼微扬,淡笑道:“可是,你已经回不去了呢。”   “也可以说,你们都回不去了呢。”   这话一出,三人登时直接变了颜色。   刚才还颇有种迷弟感觉得速黑忒也意识到情况有多突变,这一刻恼怒的直接站了起来:“我们可是带了兵过来的!”   “北平这边的兵都去河套了,朕这里刚好缺得力的军队。”虞璁扬手道:“既然三位把兵都带过来,那朕就道一声多谢了。”   使臣当初带着圣旨过去的时候,可是半哄半骗把这三人给请过来的。   他们三个都以为自己可以在北平得到种种的好处,却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来这么一出!   虞鹤站在鱼缸旁边,神情平静。   那三十万两白银,全部被分装成袋,成为鱼饵般奇异的存在。   每一小袋白银,都可以勾引一个士兵转移阵地。   这个绝妙的法子,还是他跟老祖宗朱棣同志学的。   当年朱棣拿下朵颜三卫,就靠两个字,塞钱。   要知道,三大营中的三千营,可都是蒙古人在此服役,指哪打哪从来都老实干活——哪怕去打蒙古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归属感和使命感,在绝大部分连饭都吃不饱,也没有任何意识形态培训的士兵面前,根本比不过那十两银子的诱惑。   鹤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在锦衣卫所学到的小手腕玩的相当溜。   他不明着招揽,让那些士兵们感觉自己是被明着诱惑了。   他直接买通了几个中低层的军官,让他们来放出消息,告诉明朝那边有些空的职位,可以通过运作来让他们过去,并且予以远远高于他们平时收入的俸禄。   而这些看似动摇了军心,开始潜入明军阵营里的人,自然也有培训好的演员。   于是这三大首领的部队,正因为都集结在一起,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窜的老远,几乎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默默的收到了这个消息。   ——明军那边,有活少钱多的好位置。   ——而且钱可以提前拿,有几十个弟兄都已经拿到钱了。   ——位置不多,听说越来越难抢了。   一旦某些事情变成大家竞相争抢的对象,一些目的就会非常轻松的达成了。   虞鹤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不动声色中散干净了三十万两银子,直接把八千人招揽去了明军的队伍里。   他们见这么多人去了明军阵营中,又见识了京城和京畿的种种繁华,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到后面没有银子了,也有人争先恐后的往大明军营里扎,就想给自己图个好日子。   毕竟如今明军的生活水平和食堂层次,还真的算很不错啊。   这个做法看似荒诞不经,可是在历史上,就是这么成功的实现了这么多次。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些统治者对下层人民的傲慢和自大。   他们自负于自己看似高人一等的血统,进而对这些低贱的军士们都不甚在意,也从来不会如何在意的去呵护他们所谓的忠诚。   ——既然你们都是底层的人,你们便活该被我们奴役。   可是虞璁看这些问题,向来都非常清楚。   毛爷爷可教导过我们。   一切要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   “你——你竟然!”   王越有抽刀的冲动,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佩刀在进殿的时候就被卸了,此刻只恼怒的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翻译听见了一连串的脏话,此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老老实实的缩着脖子站在一侧,连呼吸都竭力控制着声音。   而一旁的王杲脸色阴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低估这个年轻人。   虞璁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拍了下手掌。   两列锦衣卫不知从哪里直接簇拥上前,将他护卫住。   “这个会议室,留给你们三人,给你们三天的时间。”   虞璁想了想,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本已经被誊抄写好的册子,直接啪的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这个,就是关于东北的经济建设的全部大纲和计划,你们三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是你们的事情。”   “朕要的,是三天之后,你们三人能直接统一口径,把该说的,都跟朕说清楚。”   他无视了那三人愕然的表情,只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神情,然后转身干脆利落的离开了这层阁楼。   “虞鹤。”   “在。”   “现在有多少人在军中?”   “约四万。还未清点清楚。”   四万?居然有这么多人?   他原先就有个大胆的想法,如今放手一搏,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锦衣卫的存在,已经足够能封锁消息了。   “你现在,直接去找陆炳。”虞璁寒声道:“直接拨一万五,要汉夷混杂,直接杀到女真三部的中心去。”   “陛下?”虞鹤愣了下,难以置信道:“现在就去吗?”   “你听清楚了,”虞璁转过身来,眼神沉着如冰:“朕要的不是攻城略地,是让东北三部的人都能看清楚,如今这片土地,到底是谁说了算。”   要变天了。 第67章   实际上, 虽然说是把这三人都关在这阁楼里,但是当他们想要出去转转的时候, 锦衣卫也会缄默的跟随着, 既不限制他们去过远的地方, 也不拦着他们与军队之外的人交际。   只是到了晚上,还是会跟赶鸭子一样, 再把这三人又关在一起,让他们不得不面对关系并不算融洽的同伴。   除了那个野人女真的首领王越之外, 另外两人在意识到自己可以出去转转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求助或者如何,而是直接去了宫中,想要再见一面皇帝。   原因很简单, 他们能够混到首领的位置上, 做了这么久的高位,有的事情还是能懂的。   不仅仅是这次他们的兵马被控制了,虞璁体现的更多的, 是对这全局掌控的能力和野心。   他虽然并不算身材雄壮,面容和姿态都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可是他的眼神,是狩猎者的眼神。   哪怕虞璁没有说什么, 速黑忒和王杲都能明确的感受到,这个帝王在这个事情上, 要么跟他协商一致,要么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女真的强弱,都是相对的。   参照物就是大明。   如今的明朝, 农业全面复苏,税费不断下降,甚至连河套都只靠几个月的时间就夺了回来。   军力、民力、财力,甚至是这全新的帝王,都是令人心中忍不住想要低头的存在。   王杲最擅长审时度势,他甚至感觉,连蒙古人对如今的这只猛虎有几分的忌惮。   要知道,从各方的消息来看,这河套几乎是蒙古人让给他们的。   但是中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蒙古人为什么肯一改从前的威风霸道,现在愿意低头,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再谈?”帝王挑起眉毛,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想与我谈些什么?”   王杲一改之前隐隐的轻慢,深深鞠了个躬,开始再度袒露自己的想法。   在他开口的全程里,虞璁都没有吩咐赐座,就那么沉默着看着他在台下站着,姿态没有一刻放松过。   实际上,年轻人在年长的人面前,总是会有种不由自主的恭敬和畏惧。   这整个过程里,虞璁都在暗暗提气,把自己现代人平和谦逊的那一面尽力的隐藏起来,只展露自己冷漠而笃定的一面。   王杲说了半天,见那皇帝还是面无波澜,心里的不安就又多了几分。   他其实不介意这经济特区的事情,但是皇帝上来就把他的守军收拾走,简直就是大棒甜枣一起上。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局面还是可以谈,但是谈成什么样,那就完全看自己的能力了。   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圈,不外乎还是希望陛下能够放回他的护卫,同时争取更多的好处出来。   “王杲。”虞璁慢条斯理地用指节触碰着温热的茶盏,抬眸看向他道:“现在的根本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你听清楚了,朕要的,不仅仅是和建州三卫开启这经济特区的相互合作。”   “朕要的,是跟整个女真都达成合作。”   要渗透,就全方位的渗透进去。   东海女真是落后又不开化,但里头丰富的物产也是不容忽视的。   与经济利益和考量同时存在的,就是这三人的关系。   速黑忒本身愿意和自己交往,但是同样也被这样收缴列兵的行为所激怒,可是心里还是有合作意愿的。   王杲对建州的实际发展不算太关心,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利益和获得。   可是那个臭烘烘的王越,就是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虞璁可不会亲自去碰这块石头,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如果那两股稍微好搞点的势力,肯成为制约野人女真的存在,那么建州和海西女真会相互角力,同时又一致的把矛头对准这个看似无辜的东海女真。   那他只用坐收渔翁之利便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王杲愣了半天,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一定要,微臣三人达成一致?”   “你们还要在那阁楼里一起睡三晚。”虞璁盯着他,语气没有分毫的退让。   “三方合作,不仅仅是现在这一刻,还要在未来的每一年里。”   “东海女真的归顺与否,完全看你二人的努力。”他语气一顿,若有所指道:“如果这不知开化的东西,能被你们驯服的话,多分些赏赐也没有什么。”   王杲心头一喜,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来人,带他出去转转吧。”   锦衣卫早就培训好了特人,带着这建州首领出宫城晃了一圈,还随手给他塞了许多碎银,完全是为了路上随便逛着花。   王杲这一出来不要紧,还真给吓着了。   从前他也来过北平,也见识过整体上有序而井然的情况。   如今的北平城虽然还并没有修建好,甚至有几处都是正在施工建筑的情况。   但是与从前的记忆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那些污臭的杂物都已经不可瞥见,街道宽敞明净,还有特殊配色和标志的长车如长蛇般徐徐前行。   人们有序的等在站牌前,无一不是笑容可掬,衣衫干净。   更重要的,是这北京城内外的许多新东西。   锦衣卫也不多跟他解释什么,就带他坐着公交车去了趟京郊,然后带他在两个集市里都逛了一圈。   就这两个时辰的功夫里,王杲几乎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跟着锦衣卫到处吃吃逛逛,好酒美食随处可买,还有一溜的戏园子里有曼妙的唱腔。   他可以看见明显来自各地的商人们在凑在一起谈论价格,摊位上美玉丝绸堆积,旁边还有专门的侍卫在巡逻管理。   无论是秩序、规模,还是百姓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都如同在无声的跟他宣告,经济特区发展以后的种种好处。   王杲和锦衣卫从这琳琅满目的商货中走出去,他几乎满脑子都在想,这皇帝能从这么大的集市里收到多少税啊。   难怪皇宫里雕金镶玉的东西这么多,不是装腔作势的有钱——是真的有钱啊。   与此同时,速黑忒也在跟随着指引,在慢慢的浏览整个北平城的风貌。   他在王杲走了不久,掐着时间也去找了趟皇帝。   一是控诉他这么做在伤害两族的友谊和信任,又表示可以再好好谈谈。   虞璁自然是雷打不动的坐稳王位,把原话又依葫芦画瓢跟他说了一遍。   要么你搞定王杲王越,要么什么都不要谈。   速黑忒在京城中,看到的不仅仅是百姓们生活质量的明显提高——他骑马穿过民居的时候,四处都飘散着炖肉和烧鸡的香味。   训练有素的两个锦衣卫,更多的在让他看见这种种的新建筑。   “知声堂?”大汉停了马,一脸茫然:“你们真的肯把皇宫里决定了什么事情,都拿出来跟百姓们讲?”   “不仅如此。”蒋勋跟他解释道:“这知声堂除了在固定时间通报要务之外,还会为百姓们讲解医理,偶尔义诊——有时候也会请大儒来讲经论道,基本上每天子时以后,就有许多人循着公告栏的告示而来,排半个时辰的队,就为了抢个位置。”   这种东西,是速黑忒完全不能想象的——皇帝竟然仁厚宽和至此?!   做这件事情,可完全是耗费皇家的钱财,纯粹是给老百姓们提升生活啊。   他们调转方向,宫车也陆续的开来。   “如今公交车已经有十条固定路线,和六十辆定期维护的长车。”蒋勋观察着速黑忒的神情,自己脸上却表现的平静而稀松平常。   “公?交?车?”   “这里是快要修建好的皇家中央银行,银行的目的在于,能够协调流入民间的……”   “银?行?”   “哦,这里是我们全国最大的商贸中心,一共有两个区块,你看这边的貂……”   速黑忒听着听着,简直想给自己抽一个耳光。   他看着京城种种的许多好处,竟然不想回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当个什么首领,能每天去云禄集听听戏都足够自在了啊。   这个时候,好像皇帝把自己护卫夺走大半的恶劣行为,他都有点想下意识的替他辩解和维护——这么好的皇帝,肯定有自己苦衷的!   速黑忒啊速黑忒,你怎么立场这么容易动摇!你的良心呢!   速黑忒和王杲虽然各人立场不一样,但都是开放而积极的心态。   相比之下,那位死活要回去继续捞鱼,也不肯洗澡的东海首领,就真的相当顽固不化了。   虞璁当然理解这是为什么——人家没有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年纪又大了,无论是从出生环境也好,骄傲自尊也好,不接受现实,抗拒沟通,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但是他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让东海女真,成功的站在了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对立面上。   据锦衣卫的通报,连着三晚,关押他们的那个小阁楼灯火通明,还不时传来激烈的争斗和谩骂声。   “好像还打起来了?”   到了第三天,锦衣卫再次递来了消息。   “陛下,东海女真的首领似乎因为夜间心悸,已经不治身亡了。”   虞璁扬起了笑容,看了眼自己干干净净的双手,轻轻点了点头。 第68章   王越的死亡甚至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仵作过去验了尸, 判断也与之前通报的消息一致。   皇帝听闻这件事之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了一盏茶, 吩咐虞鹤再去取一碟牛乳糖来。   看来是交涉失败了啊。   东海女真本身顽固不开化, 但是看着其他两大女真势力起来之后, 又肯定不可能任由原归他的利益被侵占。   在这种情况下,虞璁心里甚至有那么一丢丢的小高兴。   只要他不是动手的那个人, 只要根深蒂固的矛盾还存在着,那么女真几族就不可能施行完全的统一。   那么——东海女真应该归谁再来管呢?   小皇帝挠挠头, 心想不能这么直接的想问题。   不要增加势力,而是要放大矛盾。   于是第二天下午,因为东海女真有失忠孝,皇帝下令让建州和海西女真清异排乱, 必要的时候可以收缴割据。   整个圣旨又臭又长, 几乎写了很多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   正因如此,王杲和速黑忒才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想要的核心之句。   ——整个东海女真, 都归你们二人了。   想拿走多少,能拿走多少,都全看你们二人的各自努力。   而这件事情在本质上, 其实与经济特区的建设不矛盾。   经济特区哪怕建设出来,也要有三个月以上的缓冲和蓄力。   哪怕给这两族人半年, 也足够吞并缴获东海女真的领土和位置。   从前他们不这么做,一是没有靠山,而是没有底气。   可是现在, 整个大明国都是他们的靠山。   王杲得知消息之后,一整晚都没睡着,就差直接跑回女真去派兵打仗了。   他并不知道,虞璁已经派军队去了建州和海西的核心区域,再度加强了军队和卫所制的强行控制。   而速黑忒虽然心里觉得这很不道义,哪怕明面上是东海女真冒犯规矩不道义了,他自己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可是他过意不去不要紧,那些海西分部的王公贵胃可坐不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大臣再次跟皇上预约一波开会,想要更好的来解决这个问题。   皇帝之所以没有选择去开会,是因为温泉池被建好了。   宫里之前掘出一股热泉出来,自己还以吉瑞之名赏赐了周遭,把原来的庭院重新装修,建了个温泉小院子。   陆大人虽然不清楚这档子事,但是皇上叫他他从来都会去,此刻也不会怎么推辞。   结果顺着指引一路走过去,一进门温度就升腾了许多。   虞璁趴在石砌的边缘上,一本满足的喝了口冰茶,抬头望着他挥了挥爪子:“陆大人来玩儿啊~”   陆大人眉毛抽了一下。   他确实……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平日里陆炳如果碰到这样的邀请,多半也只是客气而不失礼貌的拒绝。   可是他今天不知怎的,大概是久违的看见皇上光裸的脊背,突然心情就好了起来。   “陛下大概需要……一些刨冰。”   嗯?   我听错了什么?   刨冰?   虞璁眨眨眼,懵道:“还有这种东西?”   如今已经快十一月了——不对确实有冰库存在。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陆炳转身离开,忽然想起来好像是元代还是唐代的时候,就有刨冰的存在了。   过了一会儿,陆大人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碗晶莹透亮的刨冰。   而且还浇着果汁,从颜色到造型都让人胃口大开。   已经快十一月了,温泉的药味和温暖的感觉,都令人相当舒服。   于此同时,阵阵微凉的风,还有冰沙入喉的沁凉,又让人非常放松。   皇帝眯着眼靠着也下水泡澡的陆大人,心想这辈子还是挺值的啊。   只是一想到朱厚熜那个混蛋,还在玩自己的IPAD用自己的电脑搞不好还在街上逛吃看电影,心态又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爽。   等君臣二人从温泉苑里出来,虞鹤等候了多时,终于迎了上来。   “陛下,臣想给您看些东西。”   虞璁眉毛一挑,以为他又要献个吃食或者宝贝上来了。   没想到虞鹤拍拍手,居然是带上来了十个蒙古人。   这十个蒙古人男女老幼皆有,看起来也并不是那种彪悍的战士,扔到蒙古人堆里甚至找不出来。   在看到这些蒙古人的一瞬间,虞璁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个什么事。   这些蒙古人,是去年他让阿彷去草原上劫掠的时候,从草原上抓回来的!   等那十个人温和安静的任由陛下打量完,虞鹤又拍了拍手,示意他们下去。   “陛下,这十个探子,臣已经调教完毕了。”   原来,不仅仅是海西和建州女真的首领、高官在感受盛京的种种风华,这十个蒙古人,甚至被带去京畿看了好几次。   虞鹤做的很直接,也非常有效。   蒙古人的生活,是追逐流水和牧草,带着羊群在恶劣的天气下居无定所的漂泊,也就是所谓的游牧。   而大地主、官宦的生活,是让农民们为自己耕种生产,自己只需要坐享其成,去游山玩水就好。   那些蒙古人一开始充满了抗拒和警惕,甚至不肯进入虞鹤布置下的美宅良院,可是日子越久,内心越动摇。   这才是……真正享乐的生活啊。   老人和孩子,是第一批动摇的。   虞鹤出手大方,也不担心他们会随时离开,直接派暗卫盯着他们,让这十个人去早已准备好的田舍里待上那么两三个月。   在这期间,早就训练好的下人会尽心尽责的去安抚和暗示他们,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这样养尊处优的待遇,从来都只有人上人可以拥有。   其他人想要得到这些,根本那就是做梦!   是选择餐风露宿的漂泊,还是锦衣玉食的定居?   在这种种族不同的情况下,想要靠所谓的爱国,或者任何意义的集体荣誉感来考虑问题,是根本不现实的。   赤裸裸的利益诱惑,有时候比什么都管用。   也正因如此,这十个人从接受事实,依赖新生活,到肯谈条件,接受密探的训练,只花了八个月的时间。   虞璁听到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虞鹤的小脑袋瓜:“挺行啊你?”   虞鹤咧嘴一笑,还是站直了问道:“所以,请问臣可以放虎归山了吗?”   放虎归山,为的是能把整座山,都彻底掏空。   根据河套那边传来的消息,蒙古人虽然非常愤怒大明皇帝就这么不辞而别的行为,但是明显陷入了新一轮的斗争和内讧中。   俺答一死,既定的位置就又空了出来。   原来达延汗青睐的继承人早就死在了右翼之战里,现在想要争出来谁是大汗,还坐稳这个位置,几乎是难上加难。   正因如此,虞璁眸子微眯,点头道:“是要把他们放进去了。”   “兽苑那边已经驯了相当聪明的猎鹰,可以用来传递消息。”虞鹤补充道:“哪怕这十人放归草原,也能及时的与我们同信。”   “那他们都有各自的新身份了?”   “正是如此。”虞鹤笑道说:“我给他们许诺了种种好处,但凡做了一样,就实打实的给出来,别说良田了,弄几千匹牛羊给他们放牧着玩儿都无所谓。”   “倒是相当敢花朕的钱啊,”虞璁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袋瓜:“怎么感觉你学精了?”   “嘿,可不敢这么说。”虞鹤也没有躲他,笑眯眯道:“陛下一高兴,臣心里就舒坦了。” 第69章   其实没有规划意识, 确实是古代人的通病。   现代人真正突出的地方,不一定是编程、工程、医学等等方面的先进。   而是规划、整理和创新意识。   当然这和古代的实际生产力是脱不开关系的——毕竟修个书都得兴师动众, 现在的教授带着几个学生都能编出一本教材出来。   无论是唐宋元明清, 对实用技术的整理一直是被动的, 而且民间多于宫廷,不过就算宫廷有短期高频的梳理更新, 也不一定推送的到全国。   再比如说,对大型工程的规划和成本控制。   虞璁在这方面, 有足够清晰的认知,也正是因此,才执意建立最低薪资线,并且要求工匠们也能十天一休沐。   所谓的成本, 不是把那些百姓当牲畜一样疯狂压价, 恨不得让他们跟奴隶一样日夜不休的劳作。   隐形成本之高昂,可以参考隋炀帝修运河。   不是运河不能修,而是隋炀帝让他自己成为利益最大化的主体, 而让百姓们去承担所有的成本。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直接把整个国家都玩完了。   之所以自己接手了朱厚熜的中兴改革, 不断调整制度和官僚机构的同时,还兴建所谓的知声堂、皇家医科大学、皇家会议厅, 就是因为他需要带动人均收入,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温爷爷当年在北川中学写过四个字,叫‘多难兴邦’。   这句话出自《左传》, 但其实有经济意义的。   皇帝换了便装,带着随从们去巡视已经完成一半的大学,在被规划好路径的庭院里缓缓散步。   陆炳暂时离开了军营,陪伴着他安静的往前走。   “从前,我问杨首辅,什么是还富于民。”   虞璁看着远处正坐在一起擦汗休憩的工匠,不知不觉地扬起了笑容:“直接把国库里的那么多银子散出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人们只会把它匆匆花掉,然后陷入新的等待和无助中。   与其如此,不如把这些资金拿去扩大就业,从京城这个心脏开始,进一步的辐射各地。   等京城的秩序稳定,战事进入更加有利的状态之后,大型的国家工程也应该展开了。   皇上低头采了一株小白花,旁边陪着的赵尚书想了半天,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璁低头看着那朵小白花,眼皮都没抬:“缺钱啦?”   赵璜一懵,心想皇上是越发厉害了,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却忘记自己站在了他的身后,人家压根看不到。   虞璁想了想道:“今天过来散步,也是想问问你这件事。”   他清晰地记得,明朝的铸造工艺,在当时其实是领先于世界的。   ——而且还是在无人关心,野草般随意成长的情况下。   赵璜又想了想,开口道:“那个,微臣和部下从显微镜中,观测出了许多的东西,已经都交给太医院继续研究了。”   “现在还是主力于火炮和战车的开发中。”   嗯,确实是现在的主要问题。   农业在全面更新和发展,商业自然会被带动,毕竟人均收入和温饱情况都已经有明显提升了。   自己的小本本上也记着,要充分利用煤炭,并且提升铸造的工艺。   在中国古代,真正优秀的刀剑,都是铸造出来,而不是像舌尖上的中国敲锅那样一下下敲出来的。   铸造工艺可以为国家提供更加轻便、威力强大的火炮,也可以改善刀剑质量——如果后期工艺成熟的话,甚至可以把蒸汽机的原型零件都做出来。   可是重点就在于,铸造不仅仅是有好的图纸,或者来几个牛逼的工匠,就可以轻松搞定的事情。   “赵尚书,你们工部现在,不要急着去做新的东西。”   皇帝把那朵花递给了一旁的陆炳,深呼吸道:“朕需要你们……总结和研究一些东西。”   虞鹤站在他的身侧,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准备帮忙记录。   赵璜略有些意外的看了眼书记员虞鹤,嗯了一声,久违的再次洗耳恭听。   从材料、温度、工序到燃料混杂比例,铸造这件事情,就和化学一样有无数的组合成果,正因如此,得到结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去搞清楚,到底什么是决定性因素,才能得的到这个结果。   对于中国古代的科技,人们众说纷纭。   有的鼓吹明代科技如何天秀地秀陈独秀,有的则抬出日本和欧洲的种种成果,并且拿现代的情况来‘打脸’。   可是他们没有考虑到的,是中国和日本的实际情况。   从汉代甚至更早开始,中国人就要面对少数民族的入侵,虽然确实跟云南还有苗疆那边有争乱,但更多的是去应对游牧民族的骑兵。   在这种情况下,用日本人的那种长刀、武士刀,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   日本精钢炼制的武士刀,更多的是平原上两股部队的对拼——明朝时期日本人有多少,少到几千人互怼都是超大型战役了,根本不能跟中国几万人对垒厮杀的惨烈程度相比。   而在这个时代,虞璁自己还专门去军械库和兵工厂视察了几圈,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些刀剑骨朵,核心要义不在于杀伤敌人,而是掠马和穿甲。   所谓骨朵,类似于拉长了手柄的流星锤,但更多的在于一个杠杆上的猛击和控制。   俞大猷所提议和改进的龙刀、大槊,都是为了尽快的把骑兵从马上给刮下来,谁能占据主场,不在地上乱滚,谁就赢了。   之所以前头在草原上屡战屡胜,就在于战略视角的提升,提前的演练和危机情况的准备,包括信号的传递等等,都远远高于对手。   值得一提的是,武士刀这种东西不适合中国式的战争,但是在锤炼上还是非常有参考价值的。   当年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虞璁跟他姐专门去了一次日本,在姐姐到处逛药妆店和手办店的时候,他去专门看了一圈和武士刀有关的场馆。   日本刀用钢的出产率和产粮都非常低,而且技法原始、消耗庞大。   正因如此,武士刀长期是贵族才佩拥有的东西。   中国在西汉之后,主要采用的是炒钢法来获得钢铁的原材料。   但是日本本身没有理想的高温燃料——比如煤炭,他们只能用更加廉价的木炭,让炉火不能达到一千五百度以上的熔点。   在这种低温下,根本没办法让铁矿石完全融化,所以这种低温冶炼只能造出来不规则的孔状海绵铁,但是这个材料在再次淬炼之后,却会展现更为惊人的,杂质极少的好钢。   虞璁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神人,手头也没有百度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比例和工序。   但是他能够做到的,就是鼓励工部加大投入对这个东西的研究。   赵璜听得一愣一愣的,旁边的虞鹤则是运笔如飞,写的相当熟练。   赵璜咽了口口水,纳闷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急着要成果?”   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了。   “对,你们的重点,不要是每年又给朕造出多少多少厉害的东西出来。”虞璁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膛,加重语气道:“把心沉下来,去搞清楚,到底是木炭,还是过程,如何做才能得到更好的钢。”   真正的好钢,比生铁要轻,但是稳定性要更强。   钢好,炮才会更加容易携带,而且喷出去的时候,路径可以准确而爆发性强。   他敛财奴一般连着几年把钱收回来,只是为了能从今日开始,一点点的再把这些钱用正确的方式,给散出去。   “赵庭实,你听好了,这只是朕要你五年内,专心做的两件事之一。”   “第二件事,是开始全国的探脉工作。”   一说到探脉,就有几分鬼吹灯的意思。   就连赵尚书的脸上,都露出微妙的神情。   “不是那个探帝陵位置的脉,”虞璁马上反应过来他想歪了,瞪了他一眼道:“是矿!脉!”   崇祯十二年,大明国快亡之前,来自西方的天主教传教士毕方济曾经跟崇祯皇帝上奏过四大策。   这四大策,在他的眼中,就是富国强兵的神策。   改历法·辨矿脉·通西商·购西铳。   历法这种东西,虞璁对农历不觉得失望,这是用来针对百姓农耕的天然指导书,而且传播范围极广,是个好东西。   改成西历还不是为了方便那帮毛子传教,毕竟礼拜二字可不是假的。   西商可开,西铳不必买,中国制造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何况有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开始从沉睡中醒来了。   那么剩下一点,就是辨矿脉了。   也就是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对于这一点,小皇帝有一种迷之自信。   因为玄学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很管用的啊。 第70章   玄学这个东西, 又听着缥缈虚无,又好像确实有那么点意义。   虞璁小时候高烧不退, 家里人带去医院看也没有用, 结果外婆在厨房放了一碗水, 把筷子放在水中,四家祖宗一个一个的问过去, 在念叨到某一个姓氏的时候,这筷子就突然立住了。   老太太就专门拿了一沓黄纸, 在孙子的身上从头到脚扫过去,再把那黄纸烧给那家祖宗,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这种牛鬼蛇神的事情,虽然现在广电也不怎么让播, 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也正应如此, 虞璁才一直有动这方面的念头。   一方面,自己宫里西苑养的那几个道士,确实是吃干饭的, 存在的意义就是政治宣传辅助。   另一方面,这唐代和明朝,确实在历史上出过两件大事。   第一, 是李淳风的推背图。   第二,就是刘伯温的烧饼歌。   这两篇作品都被后世不断魔改, 但一直流传于世。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要了解大唐国运,让天师李淳风与袁天罡推演测算。   这推背图有画有诗,现世博物馆里也保存着明清时期的复刻和评说。   那时候李淳风跟磕了药一样从唐代推到了接近公元2050年, 袁天罡听到后面直接推了下他的背,大有告诫之意,这才有推背图一说。   这篇预言里不仅写了武则天篡唐、安史之乱、李闯造反,对后世的种种乱象也有明确的推演。   但是坏就坏在,这本书被魔改过太多次了。   宋元明清多少代的皇帝,以及各种利益相关者,都对这本奇书进行了诸多干预,哪怕是台湾中央图书馆,又或者芝加哥大学所藏的明抄本,都只是衍生品而已。   推背图生于唐代,现在虞璁想要看原本,也未必能如愿。   可是烧饼歌就不一样了。   烧饼歌可是他太祖爷爷那一辈的,暂时还没改多少呢吧。   老朱同志有天在内殿里咬了口烧饼,结果刘伯温过来觐见。   皇上就用碗倒扣着这烧饼,叫刘基进来。   “先生深明数理,可知碗中是何物件?”   刘基就掐指轮算,对答道:“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皇上一看哟呵挺准的啊,就挥手示意他再讲讲未来的事情。   于是神算刘基就作了三首长谣,同样是预言之诗。   这诗里最令虞璁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一句‘谁人任用保社稷,八千女鬼乱朝纲。’   老朱立宫碑严禁宦官干政,不知道是否就因为这一句谶语。   但八千女鬼,合起来就是一个魏字。   魏忠贤祸国殃民的程度,简直是首屈一指。   后头还有一句‘十八孩儿难上难’,是直接把朱家能绵延多少代,都数的清清楚楚了。   当然如今虞璁被蝴蝶进来,给大明王朝续命,这烧饼歌原本就算在宫中能找到,肯定也和现世版本很多地方不一样。   烧饼歌也好,推背图也好,不能说完全的能够印证很多事情,但足以说明,玄学这种东西,是真正具有实际价值的。   虞璁小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不喜欢整预言这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想把这种能力证实以后投入应用。   既然你们能掐会算的这么多,有几个人能真正的预算天气,勘破格局,甚至帮朕找到矿产水源深浅?   这种时候,就需要符合科学发展观的双盲实验。   都觉得这个调味料能让汤更加好喝,都觉得这个茶味道一绝,与其他平庸货色都不一样,这种不能量化评测的东西,索性直接用更直接的法子看出来好了。   所谓双盲,就是实验者不知道被试者的情况,被试者也不被透露任何细节,在这种情况下的实验可以躲避很多主观因素,从而真正的测试出需要的结果。   于是皇帝深思熟虑之后,发出了一道明玄令,以高官厚禄为礼,求玄妙之士助大明社稷日益昌盛。   这道明玄令里明确的给出了诸多能力要求,以及评测标准,清晰地连普通人都能看的明明白白。   虞璁他要的,就是应用型的玄学人才。   你是黄皮子精上身也好,还是梅花易数玩的贼溜也好,能实打实的证明你的能力,就可以得到足够优厚的待遇。   这样一想,就有点像俄罗斯的特色节目《通灵之战》了。   通灵之战拍了十八季,国民度之高超过中国的超级女生,大概内容就是各路神棍聚集然后竞技,每一个环节也可以说是费尽心思了。   后头美国和澳大利亚似乎也推出了类似的节目,还有少数华裔有参与其中。   当然中国在建国以后不能成精,不然节目可以拍的更好看……   目前的情况是,河套一带驻军在修建基地和利用草原地势演练各种战术;   王阳明和杨一清接手了经济特区的规划,开始领导整体的发展构想,并且每天和那两个女真首领开会确认各种事宜。   工部礼部都有一堆事忙,皇上反而闲下来了。   这闲下来不要紧,玄明令发出去没五天,虞鹤就急急忙忙来找他了。   “啥?”虞璁眨了眨眼:“山东人?”   “口音有点重,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虞鹤解释道:“但是大致意思,应该是想响应陛下您的玄明令吧。”   从山东来北京,可得要点时间啊。   虞璁一摸脑袋,心想不会真的来了个大神,能帮他算清楚这些东西吧。   人家能掐会算,搞不好早就知道自己会来这一出,早早的就从山东过来了?   “叫什么啊?”   “蓝道行。”虞鹤眨眨眼道:“这姓氏还挺少见的。”   皇上又差点一口茶喷过去。   蓝什么行?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来一次?   这严嵩在南京礼部老老实实地当着官,蓝道行倒是过来凑热闹了?   在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蓝道行被称作蓝神仙,他参与了修仙狂魔嘉靖帝的后期炼丹问道工作,并且靠胡诌成功的把严嵩给赶了出去。   当然,嘉靖赶走严嵩只是拿这个当契机,根本上还是因为严嵩割裂利益,不再当一条忠诚的狗。   但是一看这情况,蓝大神可不像是个普通混饭的道士啊……   虞璁想了想,又问道:“最近有多少道士递过帖子?”   “目前其他地区的明玄令还在路上呢,京城里也有十几位想试试。”虞鹤又想了想道:“那都聚一块比试一下?”   嗯……感觉挺不错的。   虞璁一扬手,爽快道:“拿纸笔来。”   他还就真的想看看,这些人的神通。   朱厚熜沉迷方士道术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真的亲眼见过有的方士求雨成功。   大旱许久之后突然的一场雨,完全能让这个小皇帝目瞪口呆。   而且历史中的朱厚熜连着十年没有孩子,吃了陶仲文进献的丹丸以后一年里连生了好几个——虽然最后成活率为零,但起码证明他是能让宫妃们怀孕的。   皇帝这头拖着下巴利索的写了三行试题,另一头的黄公公又有些忐忑的站了出来。   “什么事啊黄公公?”   黄公公一瞥见皇上好像心情不错,忙行了个礼道:“西苑那边……也递帖子来了。”   “啥?”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邵元节陶仲文那几个?”   “是的,陛下。”   那几个老家伙不是都乖巧认怂了吗?怎么今天也想来掺和一脚,跟着比划比划?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点头道:“行,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还就真想看看,这波人能有什么神通。   这第一步,是登记考生情况,颁发准考证。   出于皇帝的恶趣味,还特意要求注明流派。   截止到十一月十五日,二十三张准考证记载完毕,流派也写的清清楚楚。   这些人大概是估计到有同行在,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装神弄鬼,一个个都往实里写。   有的说自己是童子命,有的说自己是狐狸附身,但更多的是六爻八卦之术,也算正统。   第二步,就是分批次,让这些人参与寻物之试。   寻找什么东西,那自然是由皇帝写好了放在盒子里,自己抱怀里揣着谁都不许碰。   在场监督的小太监们只用维持好考场纪律,顺便盯着有没有人顺走皇室用品。   五人一组进去挑东西,挑好了自己拿出去,里头从丝绸布料锦缎,到棋子金杯玉佩,什么都有。   有个一脸懵逼的道士进去神神叨叨的赚了两圈,然后强行要抱一张桌子出去。   小太监们压根不知道皇上写的啥,也不敢拦着,还真让他把那金丝楠木矮桌给抬出去了。   这第一轮比试走下来,基本上每个人手里都揣着东西,而他们的脸上神情,也从胜券在握变化出了更多的表情。   ——皇上上来就玩这么一出,也真是够狠的啊。   虞璁抱着木匣子施施然走了出来,站在他们面前,瞥了眼手中空空无物的那个山羊胡子道人,忽然噗嗤一笑。   他打开了匣子,里头也同样空无一物。 第71章   王杲和速黑忒的内心是崩溃的。   他们本来以为, 只要答应和皇帝的交易,然后在大方向上略有些讨论, 想着法子多敲几笔, 就足够了。   可是等王尚书和杨首辅姗姗来迟的时候, 事实告诉他们一切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王杨不是单独的两个人,而是两个团队。   一个团队进行制度设计, 一个团队进行区块设计。   而且这两个团队是由工部、内阁、国子监等多部门的优秀人才组成的,从初稿到建设性意见都颇多, 每一项都细致到了极点。   这件事情,是虞璁在暗中培养,也确实如此发展的。   虞璁很明白一点,古代很多事都真的是随缘发展, 所以没有组织性和规划性。   虽然从古至今的诸多城镇都确实有规划, 但是在大事上,比如典型的政府工程方面,并没有明确的资金核算以及危机预估。   他从和王杨二人笼络关系开始, 就在不断调整自己这方面的能力。   他要的,是历史上留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让规划意识能够镌刻进每个人的脑子里。   这将是自己留给子女们最宝贵的财富。   两个团队直接占了三个大会议厅, 并且把较小的那个作为合并讯息和交流情况的主战场,还有专门的秘书使把东西整理好了, 给这两位首领签字。   一开始王杲和速黑忒还肯好好看文件,仔细考虑以后再签字,可是随着堆积如山的折子不断抬升, 他们两终于能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可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首领们非常无奈的叫来了随行的亲王和其他贵族。   海西和建州女真虽然农耕程度比较高,可是文化水平还没有达到汉族人目前的程度,而且使用的语言也很乱,用蒙语和汉语的都很多。   所以贵族们也是懵逼的状态,在此刻几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但越是这样,两个首领越不肯放松。   他们终于明白过来,经济特区的建设不是儿戏,从海港到税费计算,从人口分布到建筑区域,每一项都是与他们本土人的利益息息相关的。   王老爷子和杨老爷子自然是早就得到了圣上的叮嘱,难活大活儿都交给小辈们去做,自己以身体为重,主业是养生副业是当官儿。   但是这两个星期一过去,女真族的那拨权贵是实打实苍老了许多——大概都是感受到了加班的美好吧。   与此同时,大量的图纸和定稿如同有了印刷机一般不断产出,并且分门别类的归纳到各种档案里面。   王杲在目睹到有多少相关文件和资料的情况下,再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些玩意儿都将交给他们女真族,来自行完成——因为在谈判的开始,他和速黑忒都态度强硬的表示,为了本民族和本州的安定,汉人不能插手太多。   “杨大人……这,这些,都要带回女真去实施吗?”   杨一清正吃着点心,慢条斯理的把胡子上的渣伸手捋掉,然后慢悠悠开口道:“第三十二号文件里,阁下已经签署过,如果建设情况不符合本朝要求,需要推干净重做。”   旁边正凑耳朵听的速黑忒脸色一白,就差栽倒在桌子上。   “可是——可是这些东西,女真人未必都做的出来啊!什么房子——港口,怎么可能呢!”王杲辩解道:“这都是什么强盗条约!”   “哦?”旁边过来探班的杨慎忍俊不禁道:“那不做这些不就是了。”   不能不做啊!这些东西都是能赚到钱的啊!   速黑忒忙站起来,又开始红着脸跟他们辩解起来。   这两人都是在京城考察了许多次的人,基本上也看明白了许多东西。   哪怕看不明白,人性深处的贪欲,也会让他们想要得到同样繁华的城市,以及同样高昂的税收。   “能不能……能不能让大明的官,过来帮忙管管?”   这话一出,连王守仁都微眯了眸子。   虽然这么说确实很自打脸,但是其他在会议桌上假装低头看文件的贵族,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经济特区的建设,起码要四年以上,这四年里叫他们本族人过去当差监督,叫他们那些连瓦砖都不知道如何烧制的族人去帮忙,完全不现实啊。   几个汉臣慢悠悠的喝着茶,半天都没有开口。   沉默是最好的威胁。   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才让人更加如坐针毡。   所以在这一刻,几个女真高官面面相觑,此刻也有些轻微的躁动。   “不,不仅仅是官吏的辅助,”王杲见话题已经打开,硬着头皮开口道:“这经济特区可完全是你们汉人的主意,建不成那也是你们吃亏,难道不应该你们来搞这些吗?”   他以前确实就一直有打主意,进一步的跟明朝扩大贸易往来,获得更多的收入。   现在经济特区这件事,绝对也是对女真有益的,可是怎样才能做到让明朝能输出些能人巧匠进来?   “不如这样——你们多出点工匠商人,我们直接把税让你们一成!”速黑忒是个急性子,这几天心里天天盘算着这事脑壳都要炸了,他直接把册子往桌子上一拍,就直截了当道:“整那么多没用的,还不如把这话说明白!”   杨一清微微抬眼,平静道:“两成。”   他要的并不多,但也完全超出原本皇上给的指标了。   原先他们一副倒贴的盘算,如今反而还逆转了。   王杲与速黑忒面面相觑,此刻竟有几分动摇。   似乎还挺划算的?   另一边,虞璁正巡视着第一轮的胜利者。   二十三个人里,真正手里没拿东西的,只有五个人。   还有个人不知从哪拿了个跟虞璁手里一模一样的木匣子,里头也啥也没装,大概是窥测范围太大了一点……姑且也算对吧。   虞璁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人群中谁最像蓝道行。   那个三十多岁,面容年轻却留着小胡子,而且气态沉稳又面露笑容的,就是他了。   他怕自己出错,还跟旁边候着的苏公公问了一句,果真如此。   不知道是历史光环还是什么,吴承恩也好,蓝道行也好,身上都带着几分从容又恬淡的气质,简直是酸碱指示剂一般清晰入目。   “做错的,都自己退下吧。”小皇帝摆摆手道。   那些道行不够的自然脸上都露出窘迫的神情,心想没被陛下派人揍屁股都是好的,忙不迭纷纷退下了。   第二轮,是直接把他们引入屋中,放下五个凳子。   这屋子中间挂了厚毯,把另一边的情况结结实实的挡住了。   而且因为毯子的性能,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被隔住,根本没有细节可以窥探。   “这对面放了个什么,什么情况,都自己观察一下,等会去隔间里找黄公公汇报吧。”   虞璁这一次没有躲在幕后,而是坐在这五人的旁边,面带微笑的观察他们。   这里头确实有那个狐狸大仙附身的青年人,此刻正抽着风两眼泛白,不知道是不是在跟那狐狸精灵肉合一。   蓝道行垂眸不语,还在掐指默算。   关于掐指这事,虞璁其实还真研究过。   这掐指也是符合八卦之学的,就等于说把手指指腹等地方当成算盘珠子,然后噼里啪啦拨算一通,最终结果可以清晰到算出一个人生辰八字家里十代甚至放的屁什么味儿。   在这一刻,烛火突然灭了。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声鸡的惨叫。 第72章   “什么声音?”虞璁没有被吓到, 但是还是看了眼那个继续翻白眼的人,皱眉瞥了眼虞鹤:“你出去看看。”   虞鹤很快从殿外又走了回来, 低头在他耳侧轻声说了几句。   原来附近刚好有只从笼子里溜出来的公鸡, 刚才突然嘶鸣一声, 就直接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还没等君臣二人聊完,那个翻白眼的青年猛地站了起来, 然后冲到侧殿里去找苏公公。   虞璁站起身来,跟了过去。   他还真是挺好奇古代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啊。   没想到那青年口干舌燥的想跟那手足无措的公公说几句, 又好像嫌组织语言太浪费时间,直接拿了纸笔开始鬼画符似的乱写一通。   由于他写的姿势太急,很多字都被墨渍糊的不清楚,而且还有明显的划破纸张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 那青年身体猛地一抽, 直挺挺的站了起来,高声长嚎然后又软塌塌的栽倒下去。   整个过程发生之快,目测只有三分钟。   虞璁在这看的一愣一愣的, 心想这货应该不是被狐仙附体,大概率是得癔症了吧。   他吩咐两个小太监先把这男人扶好,自己凑上去看了眼他的乱草。   “这人叫什么来着?”   “周白珺。”   没印象。   周白珺任由两个小太监搀着自己, 哆嗦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着胆子要了盏茶喝。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虞璁难得有这种娱乐项目, 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你看出帘子后头放着啥了?”   那脸色苍白又身型消瘦的周公子虚虚站了起来,虞璁愣了下,意识到这人瘦的不成样子, 衣服都是堪堪挂在他身上。   他对着皇上行了一礼,走上前取了那副乱七八糟的墨渍草书,深呼吸了一刻,才缓缓开口。   “帘外坐了一个姑娘,名唤滟娘,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子。”   “她年方十六,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姨娘,此外肝脾有疾,手上还生着经年的冻疮,夏日也不得好转。”   “滟娘这辈子是草木之命,没有出头的机会,性子平和略直,主宫与子女宫皆有刑克,八字很弱。”   周白珺对着那鬼画符似的草书边看边念,就是声音太虚了些,他咽了口唾沫,又认真的解释道:“她最好带点银饰,对身子好。”   虞璁听的懵了半天,心想这比查户口还清楚啊。   从前只把这些当坊间奇谈来看,心里并不怎么当回事。   可是现在真面对这么一个人,甚至有几分压力感。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成精了?真是狐狸精?   “你先随胡公公去另一个厢房呆着。”   他揉了揉眉头道:“不用再解说下去了,朕大概清楚你的能力了。”   所言一切,分毫不差。   那狐狸真厉害到这份上?   虽然说,这种玄学测试肯定是为了更好的建设大明朝,最好看看矿脉煤田,看风水什么的那都是副业。   可是……如今到了这种程度,虞璁甚至不敢再多问几句,他甚至觉得有双招子在看着自己。   “呃,狐仙让小的给陛下带个话。”那周公子明显是饿了,捂着肚子行了个礼,又虚弱道:“他说,只要鸡血管够,皇宫里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鸡?虞璁眨眨眼,心想这买卖挺划算的。   “他还让我跟您说,”周白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还是老老实实道:“贰零壹捌。”   虞璁的指尖猛地刺入掌心里,在这一刻几乎大脑一片空白。   二零一八?!   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可能?!   这货嘴巴这么碎就不怕遭天谴的吗?!   “你先过去。”他许久才开口道:“朕知道了。”   这剩下的四个神棍,不会个个都看的清自己的本质吧?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也该明白,如今这权力被自己,被帝王本身紧握,他们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有个结果……怎么算也应该趋利避险才对啊?   第二个走进来的,是神色依旧平静的蓝道行。   刚才那鸡嗷的一声惨叫,其他几个人都纷纷露出惊骇的神情,只有他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还在专注的掐指默算。   周白珺是个贫寒的公子哥,虽然家世不错但是穷到吃不起饭,面白肌瘦还得受着那狐狸的附体,也当真是营养不良的标杆了……   蓝道行是标准的道人打扮,莲花冠素长袍,两缕长发垂落肩前。   虞璁自然知道这人应该是个大神,态度也温和了几分,听他对苏公公的口述。   苏公公是跟着虞鹤练得一手速记,此刻也完全不乱。   “小名滟娘,辰时出生,命中缺火,父兄八字皆弱。”   他不紧不慢的说了好几句,竟也都一一对上,少数完全超纲的细节,都被苏公公及时记录和标注,等会待其他人都搞定了,再过去核对正确与否。   虞璁忍不住盯着这个三十多岁的高挑男人多看了眼,这古井无波的模样倒是有几分霍建华的神态,长眉微浓还挺好看的。   之后几个人中,还混进去了一个陶仲文。   这陶仲文是邵元节的好友,也跟着邵道长有学点功夫,如今代表西苑道观势力过来参与比试,更大程度上是为了给那一宫的道士们正名。   这应试能力不行……难道应用能力就挺不错?   虞璁听着他跟苏公公的闲闲絮语,突然想起来了些野史里的东西。   这陶仲文是个炼丹的神人,不光是能帮皇帝生孩子,还能搞出比万艾可更生猛的虎狼之药。   据说这陶仲文的方子先是流落到兵部的哪个人手里,后头又从兵部那个高官那被送到张居正手里。   虽然正史上张居正好评颇多,但是在野史里,他磕着磕着也嗨了,一忍不住就开始天天嗑药……然后就把自己玩虚了。   所以这是炼丹专业的高材生?   陶仲文大概是感觉到皇上对他的视线里带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说话磕巴了下,还是断断续续的讲完。   一个搞狐仙附身的,一个专门推六爻之术的,还有一个梅花易数的。   这还是很古代版的中国特色啊。   之后的两个人都没有猜出来后头放了个啥,一个说是只乌龟,一个说是一尊青铜鼎,自然很遗憾的被扫地出门。   虞璁让黄公公按照自己之前拟的打分表给打了个分数,大致以重合度和信息量为标准,不多考虑其他方面的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周白珺八十九分,蓝道行八十八分,陶仲文七十一分。   倒也不算特别差……   那滟娘本身不知道那厚毯对面坐了五个道士,也不知道苏公公问她的那些问题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如实讲就有赏银拿,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这三个人,大概就能组成天师阵容了?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单独召见了下这蓝道行。   “你知道……这周白珺,是狐狸上身的吧。”   蓝道行垂了眸子,淡淡点了点头。   “你说……朕要是留着他,会不会祸乱宫闱?”   虞璁本身是看热闹的门外汉,又怕自己玩脱了,此刻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他对这些史书中出现过的人物,有天生的信任。   这种信任其实有几分天真,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错。   蓝道行想了半天,还是很坦诚的道:“这狐狸会胃口越来越大,估计再过七八年,一个问题得用五十只鸡来交换。”   ——这是饿死鬼转世做的狐狸吧?   小皇帝想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道:“我觉得可以。” 第73章   整体来看, 中华上下五千年,基本上成功的皇帝都配备一个流弊哄哄的天师。   就跟富二代必备一辆超跑一样。   唐太宗有李淳风和袁天罡, 太祖爷爷有刘伯温, 他虞璁……有养鸡场。   几个玄学大师当然还要收编入朝廷的队伍里, 于此同时,虞璁也不得不认真审视一下, 当代中国的宗教管理情况。   当然很多宗教都是外来的,那些暂时不用管——可是道教如今混的是风生水起啊。   太祖爷爷还在南京当皇帝的时候, 就屡屡下令要求建设神乐观、朝天宫等特定建筑,并且还在都城内的卢龙山上建道观,还亲自注疏了《道德经》。   有老爷子的身体力行,捧道教的风尚自然随之昌盛。   明代两个特色衙门, 一个叫善世院, 是专门管理天下僧人的。   另一个叫玄教院,后来被革除后另立了道录司,真实目的在于控制道教势力以及道士活动。   等宫城搬到了北平, 又陆续建了显灵宫和灵济宫,算是新的根据地。   不过嘉靖皇帝是修仙狂魔,在嘉靖四年就在西苑里修了大高玄殿, 还特意举行了所谓的安神大典。   以至于每次虞璁去西苑逛公园的时候,都颇有种自己在进行封建迷信活动的感觉。   值得一提的是, 由于道教的本土性和亲民性,在十八灯市结束之后,百姓们还会去白云观里嬉戏玩闹顺带放烟花, 也相当有特色了。   皇帝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总觉得不太踏实,决定把老朋友王老爷子叫来,君臣二人好好聊聊。   如今速黑忒和王杲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不肯放过每一寸丰厚的利益,又对中国特色的公文签署百般小心,恨不得把女真的所有亲戚都搬过来看合同。   王老爷子天天坐那嗑瓜子顺带和杨老爷子逗闷子,一听皇上有请,自然乐意过来放放风。   “陛下?”   “王尚书请坐,”虞璁笑容温和的示意他坐下讲话,旁边的虞鹤相当自觉地把绣墩搬来,又给他递上一碟新鲜的炸河虾,就差蹲旁边帮他捶腿了。   皇上也不含糊,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他经部的运作情况,以及天财库的进出持有。   王守仁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这方面还是记得门儿清,自然是对答如流,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   如今农业商业在全面发展,经部已经开始拟定在其他城市建同样的商贸中心,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发展之中。   确实,资本的发展会带来社会进步,也会有种种的弊端。   可是弊端的革除和秩序的维护,是兵部和其他部门的事情,经部只要管好如何发展经济,就足够了。   虞璁听完金银硬通货的储备情况以后,心里大致松了口气,慢慢道:“赵尚书那边说了,皇家中央银行大概明年开春就可以正式运行了,经部这边有准备分拨和调整职位吗?”   “已经妥了。”   在穿越剧和古风文里,基本上温柔多金的男主动不动家族旗下有多少个票号。   可是实际上,银子是在明代才逐渐流通成主要货币的,真正意义上的商业票号在清代才出现。   而银行这种东西,分为商业银行和中央银行。   商业银行的诞生,恐怕要等个十几年,才能慢慢的从诸多资本利益的诱惑中诞生。   如今的皇家中央银行最重要,也最核心的两个智能,第一是对货币的发行和调控,第二就是金融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者。   一年前,当这方面的概念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虞璁特意私下请王老爷子吃了顿炖河豚,跟他慢慢说道了一遍这里头的想法。   王老爷子不仅是当兵打仗和搞哲学的一把好手,当他终于被皇上绕明白银行是个什么东西以后,特意写了一本书,拿来当成给经部上下提高职业素养的内部工具书。   这本书,叫做《金融论》。   当然不至于,跟亚当·斯密的那些经济学理论是一个等级的——因为如今的嘉靖朝,还只是处在资本主义萌芽的状态里。   但是王守仁在这本书里,写出了对货币管控、商业调整的诸多观点,皇帝虽然某几章真心看的明白又不明白,但有王阳明救场,自己当然巴不得把这件大事拜托给他。   现代中国有银监会和中央银行,可是如今一切都刚刚起步,连经部的人一再扩充以后都不够,虞璁恨不得办个临时培训班,多捞点公务员过来帮忙。   第一步,就是稳定纸钞的流通。   第二步,才是提供贷款,增设支行,推动各地的金融发展。   经济的提升可以让军事实力不断加强,而军事实力的加强和制度的修正可以保护国家的安稳。   整体上还是良性循环,甚至让人对未来又多了好几分的期待。   王守仁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候说完几句要休息一会儿,再开始慢慢讲自己的设想和实际的实施。   虞璁自己专门拿了根笔在旁边写写记记,不断地强化自己对这个国家的认知。   商业上,一共有农、商、林、渔、手工业以及副业。   如今随着政策的不断放开,以及港口的慢慢打开,都有了许多改色。   皇帝虽然愿意让百姓们赚钱,但并不乐意让资本家一个个的蹦出来。   他可没忘记如今美国的政治乱成什么样子……   一个个总统的背后,全是利益虬结的资本集团。   他想要的,是欣欣向荣的新中国,不管未来能不能走成共和以及共产主义,如今也不能把基本方向找偏。   如果要达成这一点,核心在于提高整体的收入,而不是让商贾去压榨那些穷苦的劳动力。   所以在当时开放港口和诸多经济政策时,与之并行的,就是最低工资制度,以及最高工时制度。   国家不敢大力发展经济的原因在于,不敢让任何巨头靠丰厚的资本起家,进而威胁到政权。   可是如果……这些巨头想要发展的越大,就越要分更多的钱给更多的人呢?   他们发展的速度会被遏制,不至于突飞猛进,但是当地的人均生活水平又会得到极大的提高。   最高工时为十小时,不论身份是奴隶还是平民。   虞璁心里清楚,短期内想要废掉这种卖身制度,基本上不可能。   但是他能让政府衙门去保护人民的利益——因为各地衙门的俸禄,也在一年前就有显著提升,可以养更多的官差来主持公道了。   南有徽商,北有晋商,这两大势力都得随着经济特区的设立往东北迁移,来平衡南北西三地的情况。   “王尚书,朕想问你,如今最为豪绅的商贾,大概持有多少的家产?”   虞璁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略有几分忐忑。   他心里清楚,在奴隶实际存在的情况下,某些个别人的资本积累,恐怕已经很可怕了。   王守仁露出几分为难的表情,还是如实道:“老臣听闻这徽州大贾,有人以鱼盐为业,藏镪至百万者。”   百万银钱!   虞璁一愣,手指握紧桌沿,寒声道:“大约有多少人?”   “臣……不知。”   不,这个东西一定不能无视。   有这样的豪富,就会兼并土地,就会造成更多的社会不安。   他作为皇帝,要的是天下小康,而不是谁能够一家独大,独大到与朝廷能分庭抗礼。   “虞鹤,再拿纸笔来。”   “朕今天,要跟王大人聊聊……个人所得税。” 第74章   想要收缴个人所得税和商业税, 想要改善明代嘉靖朝的经济情况,必须要重视一个根本问题——官宦对国家经济的插手, 已经到了非常恶劣的程度。   明代最大的问题, 就在于‘投献’之风。   所谓投献,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主动把自己的田产送给官员。   乍一听好像不划算, 送几亩田人家又不会对一介小农民多看一眼,可是这个行为背后的根本动机, 在于避税。   虞璁在得知这个真实情况的时候,心理防线一度炸成烟花。   徐阶在历史上田产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还真没有多少是他自己主动买的——四十多万亩,四十多万亩啊, 大半以上都是人家农民屁颠颠自己送过去的。   唯一的好事就是, 虞璁穿来的时候是嘉靖七年,而且杨一清还没死。   东林党并没有形成——连党争都没有开始。   在这个时候能改革顺利,也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话收回来, 再谈‘投献’之事,可以说是积弊已久了。   官员一家的地,都是免税的。   农民们把这些田产全部交给官家, 再向官老爷们交上私税,算是能勉强讨点生活。   王阳明和杨一清那都是在各省历练过的人, 可从来都对这些猫腻清清楚楚。   虞璁也着重跟他们强调过,从今往后,税收的重点是从农业税转到商业税上, 要不断地减轻农民的压力,同时与商人争利。   但这个地方,还真绕不开官宦阶层。   投献制度被王阳明想法子削弱和化解,现在伴随着农业税的全面降低,农民们自己也清楚怎么样利益最大,当然不肯再送田给官老爷们了。   但是,官宦阶层对商业的插手,比对农业还要严重。   现代和古代在政治上最大的区别,就是对一国之君这个位置的认知。   现代的首相也好、总统也好,总归清楚自己要争取更多的民意,不管政策是对是错,起码在上任期间都会老老实实干活,踏踏实实做人,绯闻都不敢有。   因为人家的工作,就是领导和治理这个国家。   但是古代的皇帝,可是有很多人把皇帝这个位置,单纯当成一个血统的。   整个明代真正专心治国,从头到尾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的皇帝,连一半都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老朱同志制定的商业税政策,在一百多年以后都没有改变过。   所以虞璁的内心是崩溃的。   当年朱元璋打下江山以后,整个国家才刚刚开始复苏。   元朝已经把这个国家糟蹋的差不多了,现在无论农业还是商业,都得想着法子扶持。   所以数学并不好的朱元璋认为,商品的定价不能太高,否则不利于百姓。   而想要商品价格不要过高,就得降税。   老朱爷爷一拍脑袋,说要不就不收了吧。   这听起来很荒谬,也实际上就这么发展了一百多年……   定商税是‘三十税一’,那可就等于只收不到4%的商业税。   而文房四宝、农具舟车这类的实用物品,直接免税!   老朱同志数学不好,他儿子朱棣也数学不好。   到了永乐年间,明朝政府直接增加了免税的范围。   也就是说,大部分东西都划入免税的范围里,可以说很恐怖了……   之后有多少个皇帝荒于声色不理朝政,也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直到明朝灭亡,这个问题都没有被重视过。   虞璁当时在知道这个情况之后,直接把税费转化为摊位费,来进行对两大京城商贸中心的管控和调节。   这个问题如果不重视的话,当真会造成商人势力的疯狂崛起。   所以在嘉靖八年的时候,杨一清和王守仁奉虞璁之命,将商业税上调至‘十税二’,算是调整到正常的范围内。   但是,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虞璁现在把河套打下来,有资金能修建养马场和军事基地,才有胆子继续管控经济方面的问题。   毕竟国家安危放在第一,钱不钱的都可以慢慢赚。   根本问题,就是官宦对商业的插手。   《大明律》当然早就规定过,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做买卖。   可是四品也定的太高了——放到现代,那可是正厅级往上啊。   想想,如果是现代的县官、市长开企业,靠权力能拿走多少好处,竞争力有多恐怖?   更可怕的是,万历皇帝也没这方面的概念,直接开放‘商籍’的设定。只要是商人都可以异地附籍参与科举,再通过科举做官。   虽然现在万历小皇帝还没被生出来,他爷爷嘉靖帝也被换了魂魄,情况依旧很棘手。   权力经济被放任发展,导致手工业和商业的巨头……都和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东林党还没有诞生,但是此刻主要的商业大头,都已经被官宦们悉数侵占盘踞,想要动他们就等于要动一整个省的势力。   虞璁千辛万苦发展好了军事,夺回了河套,把蒙古的新锐明星俺答一箭怼死了,现在终于敢松口气,在外患排除的情况下来收拾窝里的那些狗东西了。   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手中的军权。   由于军队制度被优化,而且军工和军备都在飞速发展,虞璁硬是靠着自己的政治手段和武官集团的抬举,把京城的文官势力收拾干净。   起码现在的北京城,是彻彻底底的归他做主。   可是……整个中国呢?   他想要大力发展交通和经济,前提就是把商业这个重要的东西,还给人民。   但与此同时,他不能靠杀戮来解决问题。   朝中的大官自然是可以轻松换掉的,多的是精英人才通过寻仙考进入北平。   可是全国上下的公务员,要是全杀了,政府系统会陷入瘫痪之中。   自己既然抢不了……那就只能让他们乖乖吐出来了。   个人所得税要收,商业税也要收,最好还发行发票制度。   虞璁拿着笔想了半天,突然开口道:“王余姚,你说这藩王,此刻可不可以一用?”   王守仁怔了下,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之前削藩之举虽然惊险而血腥,但不仅回收了大量的军队势力,还把宗亲吞并的种种钱财都收缴回库,让天下流民有田可耕,让天财库如今得到四倍的税收回报。   但藩王在如今,仍然是持有一定军队,并且镇守一方的。   哪怕是那些被杀掉的大藩王,也让旁系宗亲继承王位,在宣誓效忠后继续履行职责。   虞璁要的,就是政府和藩王的制衡。   因为古代没有那么优秀的信息传递机制,不可能维持如今世界的这种和平。   所以必须要达成互相的压制,才能确保各地的秩序。   “朕觉得……第一步,应该是让这些文官,把手中的商产都悉数吐出来。”   虞璁开口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把笔放了下来,开始给自己揉额头。   他不担心文官如何反抗,他担心的是商业因此饱受打击。   王守仁当然看得清这个年轻人在烦忧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道:“陛下,倘若这件事情——与当时追查玉牒一样呢?”   玉牒?宗人府的那个   虞璁怔了下,心想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王守仁想的慢,只抿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再度开口道:“如果说,凡官籍者有从商之嫌,即责罚三倍税收,以示惩戒——而以个人之民籍为商,在各衙门登记规模从属,可只收十利其一呢?”   直接这么清晰的登记官籍和民籍?   皇帝愣了半天,心想还有点道理啊。   但是还不够。   要知道,如今权力经济恶性膨胀,这些文官和士绅已经占了矿、商、海三头的重利,虽然不至于有万历年间那么恐怖,可也是真实存在的。   皇帝想收税,那是在和文官们争利,直接触动他们的奶酪啊。   而且更可怕的是,这官越大,做买卖的规模就越可怕。   文官们不仅手下有大量农田商行,还有不少人开设了手工业工场。   徐阶徐华亭都在历史中‘多蓄织妇,岁计所织。与市为贾。”   虞璁定了定神,接了虞鹤递来的牛乳茶,灌了一大口。   也只有草莓牛奶能一解他现在的烦忧!   争,是一定要争的。   可是想要达成他的目的,想要让国家安稳的迎来新生,就不能让他以皇帝的身份和他们争。   这个时候,把儒学抬出来,就非常管用了。 第75章   皇帝直接吩咐虞鹤和一帮小太监给王老爷子端茶倒水捏肩膀, 自己闷头把对现世的所有记忆都记了一遍。   凡是与现代有关的记忆,他统统都用简体字来写, 算是对这个字的加强记忆了……   如今在明皇宫里呆了三年多, 他已经越来越接近一个正统的古代人。   有时候某些字的现代写法是怎样的, 他甚至要想一想。   大概是为了谍报以及对现代的留恋,虞璁没事儿还要默写英文单词, 从ABANDON开始,能想起来多少就多少。   也不知道冰与火之歌完结了没有。   第二天, 直接召开最高级别的会议,宣布一件新的事情。   那就是层级追缴制。   第一,规定任何官员,都不得与参与及插手商业。   第二, 在嘉靖十二年开始前, 给予为期一年整的自我放手。   善莫能改,如果看到皇榜愿意撒手,那自然是不再追究任何责任, 已有的收入不用追缴。   但是,从嘉靖十二年一月一日起,凡是仍与商有染的官员, 皆可由更高级别的人追责三倍税收罚款——以及全部所得的收入,所得款项皆由该上层官员所有。   追缴过程必须有明确证据和口供, 任何案子都需要三层官员画押签字,才可以完成整个剥夺的过程。   换句话说,虞璁给这些人足够的利益, 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相互撕咬。   用藩王不安全,不管是藩王做大,还是文官暴动,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如果……放手呢?   这其中到底涉案多少金额,仔细盘算也恐怕能以百万计。   虞璁心里清楚,这笔钱如果回到自己手里,可以用来投资更多的政府工程,让交通和水利事业得到更好的发展。   可是,如果放手这批钱,直接让每一层弱肉强食,可以换来的,是长期的商业秩序稳定。   这些钱肯定会被高位者想法子吞吃,六品吞吃七品,四品吞吃六品,哪怕文官们真的放手不管这些商业上的事情了,也把家里的工奴遣散了,上位者也有一百种法子,把他们的钱都榨的干干净净。   因为利益在被重组和改换,再好的生意都会变成烫手山芋,让人急不可耐的想要撇清关系。   而且整个过程都是遵合礼法,毕竟是徐阶写的稿子——每一句话都是圣人的话,表达的意思却完全是皇帝的意思。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懈可击。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   第一,这件事,是高层文官受利,他们地位越高,得到的钱越多。   无论是地方还是中央的高官,都可以得到相当多的好处——所以自己可以得到的拥护,是相当高的。   第二,这件事,其实是在完成一个资本的回收。   这些官员不用贪污,都可以把大量的钱财聚拢到自己的身边,而这些高层完全可以视作圆滚滚的肥羊,也可以如和珅那样当个移动银行,等自己的子孙有需求的时候,找个由头抄家了之。   最可怕的,是这个政策的不可逆性。   人们是可以看到踩踏事件的,可是他们哪怕知道这些事情有多危险,也会纷纷的拥挤在一起。   因为利益对人的诱惑,根本不是理智可以控制多少的。   徐阶拿着圣旨,念得都是礼易春秋里的鸿儒之论,所有的想法都被儒学包装的完全合理,像一把被绸缎包裹的利刃。   虞璁十指交叉静静听着,不留痕迹地打量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   ——没有一个人敢反对。   只要反对,那就是站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上。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这么做,实际上是在削弱整个文官集团的势力。   哪怕自己把这个制度已经完善和修订的非常全面了,这些高层者也会为了一己私欲,去迫害下层的文官。   这已经和文官没有关系,而是在进行一场清算。   “在这个基础上,朕还要设立一样东西——无禄证。”   所谓无禄证,就是在官员们把与商宦的所有关系撇清之后,可以找更高层寻求认定的证书。   拿到这个证,哪怕是高层官员,也动不了这文官分毫。   本身办证是全免费的,谁敢插手这个事情,就等着被处以极刑吧。   但是,拿这个证,必须要经过一层清算。   写作清算,读作抄家。   并不是说,想得到这个证,就一定要把全部家当都搭上去。   办证人员必须熟记各阶层的新俸禄体系,什么品每年拿多少俸禄,都是定死了的东西。   如果你的资产应该在五百两内,而你有接近四千以上的资产,那多出来的三千五百两,九成归朝廷,一成归无禄司。   而且无禄司归中央锦衣卫主管,会陆续在各地派遣人员成立分司,本身独立于政府存在。   并且任何办事人员,不能在当地停留超过三年。   整个体系的设定,都完全跳脱了古代人的思维框架。   无论是监管、保护还是追究,全部都清晰无比,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虞璁是实打实的花了一整夜,才把这些东西统统写清晰,然后再召集官员们天亮了开会。   在开启讨论流程之后,陆炳不着痕迹的给他递了一杯热茶。   虞璁一揭开盖子,发现这茶碗里放的是刚炖的燕窝。   小皇帝眯眼一笑,相当满足的喝了下去。   整个会议直接开了一整天,没有人敢违逆皇帝的这个决定,只能说擦着边帮忙完善些有争议的地方。   这期间陆炳给虞璁递了三碗茶,一碗燕窝汤,一碗鱼翅羹,一碗醒神汤。   轮到皇帝说话的时候,一张嘴就打了个饱嗝。   坐在近处的杨一清闻到了鱼翅鸡茸汤的味道,突然觉得有点饿。   等到嘉靖十五年,再来管个人所得税的事情。   现在基本商业税已经从三十分之一恢复到十分之二,只要能让那些文官势力停止资本发展,都可以让整个社会进入更加健康的状态里。   锦衣卫现在归虞鹤管,规模也已经放大了三倍,拥有更加严格的体系和监察。   这里的每一个锦衣卫,任何财务和所有物的进出,都是被重重监视的。   所以那些徽商晋商想要靠钱来换一张无禄证,几乎不可能。   在散会之际,虞璁突然有种奇异的想法。   这个政策一出,搞不好几大商会的势力,会重组和改变许多。   皇帝奔波劳碌了许多天,之前练出来的肌肉轮廓也在渐渐消失。   ……这真是公职人员之职业病啊。   坐办公室久了就是容易胖。   小虞同学一拍脑袋,直接蹦跶着去找陆炳了。   “阿彷,我们去哪儿玩吧。”   陆炳刚训练完新的一批精锐士兵,准备去和都督们开会,此刻脚步一顿,略有些犹豫。   两人确实……很久没有一起做过什么事情了。   “对了,军中有上好的蒙古马。”   蒙古马?   虞璁愣了下,大概有点印象。   他平时其实都是坐轿子或者马车出门,但也被阿彷教了许多骑射的技巧。   自己的体格越来越挺拔,学这种东西也只需要一些时间。   汉马虽然没有蒙古马高大,跑起来也挺快的。   “我带你去。”陆炳还是不太放心:“但是得我带着你骑。”   哈?在军营里同骑吗?   两人一路往西,去了一个略大的跑马场。   骑兵们已经结束演练,去抢馒头鸡蛋吃了。   陆炳生怕他磕着碰着,还是把自己最放心的一匹黑马牵了出来。   这骏马昂首阔步就走了几步,都看的虞璁眼睛发亮。   是真的帅啊,这鬃毛光滑漂亮的跟缎子一样!   陆炳先小心的把他抱上了马背,自己又翻身上去,把他抱紧。   “我自己会骑马的,”虞璁颇有种被看轻的感觉,不服输的嘟哝道:“不就是高了点嘛。”   “你先感受一下。”   陆炳抓住了缰绳,示意他放松的靠在自己怀里,两人的呼吸再度交缠。   下一秒,他一扬缰绳,整匹马直接如闪电一般就飞了出去!   这速度就像是摩托开到了最高档的速度,连景色都飞驰的根本无暇看清!   虞璁在这一刻都懵了,压根连嚎叫都来不及,就呆呆的任由阿彷抱着他跑完了一整圈。   这黑马训练有素,要跑就跑要停就停,直到陆炳小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帝才终于回过神来。   虽然是驮着两个人,可是没有沉重的盔甲和兵械压制,这马跑起来简直跟玩儿似的。   整个过程里连屁股都没有颠簸,因为速度实在是太快,注意力也全都在呼啸的风声上。   “太……太刺激了。”虞璁喃喃道:“你每天都接触这种程度的玩意儿吗。”   难怪佩奇看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   陆炳淡淡一笑,垂眸道:“再来一圈?”   “嗯!我还要玩!” 第76章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   掐指一算, 这应该是自己在明宫城里的第三个新年了。   虞璁提前嘱咐过,让光禄寺准备好经寒经霜的蔬菜瓜果, 都送到河套那边去慰问军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 虞璁甚至能看见好几项任务正在读条倒计时, 每一项都稳妥而令人安心。   蒙古需要时间,陷入新一轮的混乱和争执之中。   女真需要时间, 接受这些无法抗拒的诱惑,再与中原达成新一轮的合作。   最终有关无禄证的经济政令被推至全国, 哪怕引起无数骚乱,这个时代也没有微博和网络,那些官宦商人的痛骂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去。   虞璁看着那宫娥发上的乌金蝶,心想这一年过得也是忒快啊, 真是岁月不饶人。   几个娃自然又蹿高了许多, 朱寿瑛又开始想法子赢棋,好让自己可以和爹爹出去玩,不过严世藩吸取了教训, 如今警惕了许多,也不肯再给任何的让步了。   这一年里,宫中整理出版了一本《育儿经》和一本《童话集》, 算是最早期的儿童休闲读物了。   皇帝闲着也是闲着,一看小崽子们还在跟严大人斗智斗勇, 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   ——沈如婉的棋力,到底如何?   他本身真心把自己后宫里的媳妇们当姐妹,但是为了祖宗礼制和所谓的男女大防, 当然不好意思让这两人直接见面。   但是完全可以让沈如婉带个手套,隔着长毯跟严大人来一局啊。   这之前拿来试炼天师的长毯往桌子上一悬,视角只能看见毯下的棋盘,那也算是做足避讳了吧。   严世藩听说自己要跟宫妃一弈的时候,心里有几分惊异。   但是他根本没有选择权,因为提出这个想法的,是帝王。   时间定在了正月十八,地点依旧是乾清殿的西殿。   厚毯早已悬好,棋盘和随侍的太监都也准备好了。   虞璁站在另一侧的门外,瞥了眼那缓缓走来的女子,心里还是惊诧了几分。   真是张开了啊。   沈如婉如今终于满了二十,长发垂在肩侧,一如从前眉黛春山之貌,连微笑的模样也从容温和,让人心里忍不住有几分的亲近。   如果自己是朱厚熜本尊的话,肯定眼睛都直了吧……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自家陆大人更符合审美点,挥手示意她过去落座。   整个对弈的过程,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   皇帝虽然说对古代的很多东西都了解很多,可是完全搞不清楚这围棋的种种套路。   他唯一能看明白的,就是小严同志的脸色。   严世藩一开始下棋的时候,还从容淡定,也没有啥特殊的表情。   但是越往后下,他额角的汗就涔涔的冒出来,眼神都凝重了几分。   两个人下棋的速度不慢,顶多想个十来分钟就落子。   可是严世藩从抿唇到咬唇,从面无波澜到皱眉沉思,看样子都被逼到了极点。   直到虞璁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的时候,那个青年才俊终于认输,长叹道:“是微臣败了。”   哈?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把脑子里蹦跶的海绵宝宝赶出去,揉揉眼看现在的棋局。   整个棋盘,只下了一半不到。   “这不没下满呢,怎么了?”   虞璁心想这可是严鬼才啊,还有他下不赢的人吗……   “回禀陛下,微臣自知技不如人,没有必要耽误时间了。”   皇帝怔了一刻,下意识地扭头去见那另一侧的沈如婉。   她依旧笑容浅浅,明显清楚发生了什么。   “天寒地冻,僖嫔先回去吧?”   沈如婉也不推辞,起身行了一礼,就带着婢子告退了。   等这毛毯撤下,严世藩还呆坐在那里,半晌不肯吭声。   “怎么,在复盘?”   “嗯。”严世藩垂眸道:“微臣从未见过这般的棋路。”   他本身承了寻仙考第一名的风头,和京中的达官贵人都有过见面对弈,偶尔也礼节性的输一两局。   但下过这么多棋,只有这一次,才能看见对方有多稳。   平庸的棋手,下棋时只能顾及当下。   优秀的棋手,可以看见三步内的种种变化。   严世藩自己,最多可以看到五步内的无数种演变,能及时的把对策全部想通,选择最优的法子。   可是——这个僖嫔,她的功力之深,完全不可估量!   严世藩在和她对弈的过程里,只感觉越下越心惊胆战,因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好像是正中对方的胃口,哪怕是最开始的围角,都令他头皮发麻。   怎会有如此聪明绝伦之人!   棋如厮杀,有的人心机绽露,有的人喜欢设局围杀,有的人纵横豪迈——   只有僖嫔,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下棋的人。   她像是早就看到了结局,在谈笑晏晏之际陪着他一步步的看到结果的局外人。   在静坐复盘的时候,严世藩一边不住的思索着每一步的情况,一边心里感叹着一件事。   可惜是个女子——   可惜她是个宫嫔!   倘若托得男儿身,倘若她可以进入朝廷之中,恐怕是更加不可轻视的存在!   虞璁任由他在那安静的思索,自己也在琢磨一个东西。   如果说单纯按照棋力排位的话,普通人包括自己,大概是白银和青铜水平。   然后如杨一清杨慎这样的老狐狸,大概是在黄金和白金的阶层。   他们不是不够聪慧,而是天生没办法为了赢,想出种种诡诈的法子。   严世藩无论是历史中还是如今,都天生心思多变,最能够揣测圣意,正因如此,他的能力定位大概是在钻石。   那……赢过严世藩的,沈如婉呢?   明朝有多位杰出的女性,连女将秦良玉都有相当令人振奋而感动的一笔功绩。   可是古代不重视女性的存在和能力,也是积攒已久的情况。   倘若……沈如婉是比严世藩更为明睿的存在,他是用,还是不用?   一般这种哲学问题,小皇帝一时半会是想不清的。   但是为了祝贺僖嫔大胜承学郎,后宫的年货全都提了个档次,所有宫妃赏金玉首饰,也算是某种形式的发年终奖了。   皇帝一边啃着烧鸡一边思考人生,还突然想起来自己宫里养着三个天师。   天师也是要过年的啊。   他示意黄公公给他们送些狐裘鹤氅金瓜子,然后找蓝道行喝了杯茶。   与沈如婉有关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没有问,因为不想从他的口中得知答案。   “严世藩的棋力,在京中几乎无人可比,”他顿了一下,犹豫的问道:“蓝天师可否为朕算算,将来还有谁能够赢得过他?”   蓝道行瞥了眼旁边的三箱礼物,相当自觉的点了点头,掐指默算了半天。   “还有一人。”   这个还字,就很微妙了。   虞璁一眯眼睛,心想蓝大人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啊。   “这个人,是陛下的二皇子。”   历史中的庄敬太子,朱载壡?   虞璁怔了下,完全没有想到会是他。   他问这个问题,单纯是想筛下这天下有没有被自己遗漏的英才。   可是壡儿……如今才五岁不到啊。   蓝道行虽然是第一次进宫当公务员,但是还是脑子相当的好,该说的话说干净,不该说的一句不提。   皇上不问,他就坐在旁边默默的捋拂尘。   “朕知道了。”虞璁叹了口气,缓缓道:“是该多陪陪孩子们了。”   如果有更为亲近的教导,搞不好……会有比自己更加出色的继承者。   谁知道会是哪一个呢。   之前女真的人在这边被卸除军力之后,虞璁直接分了京中一半的部队去了东北三州,基本上把当地三个重要的首府都加入了重度管控范围中。   这个做法不是为了把女真三部给打下来,而是单纯为了,能掐着这三州的脑袋。   军队从东北往回撤的时候,还带了更多的兵力甚至是投诚的女真士兵,不过那都是二月以后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大概是王杲和速黑忒头发都被加班熬白了,他们在十一月就飞鸽传书过去,让更多的宗亲过来帮忙接收和签署文件。   整个经济特区的设立虽然只是挑了一个城市,但这个城市的种种交通往来,以及重新建设,都是按照全新的模式和规划来走。   这个城市定名为时欣,位置大概是在如今的大连。   这个位置,非常之妙。   它虽然在女真三部的最南端,但是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都可以对其支援军力,两大贵族也可以随时过去检阅和调查。   而且这个地方有天然港口,无论是派船去天津还是朝鲜,要花的时间都不太多。   新年一过完,皇帝就又开始搞事情了。   由于女真宗亲们又来了不少,还一起其乐融融的在北平城过春节,当真是给政府增加了不少开支——毕竟东道主该招待还是得买单的。   在人都来得差不多的情况下,八旗制度的评议就该提上议程了。 第77章   八旗制度的真正诞生时间, 是在万历二十九年,那时候努尔哈赤为了整顿编制, 已经开始进行一个有预谋的长期规划了。   在当时, 还只有四旗, 到了皇太极的那个年代才逐渐完善,有了完整的八旗制度。   虞璁把女真众皇亲国戚都叫到会议里, 心里大概清点了一下人数。   女真还是有所保留的,好几个大人物只叫了代表过来, 但也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叫禁军把这帮人都押送走,然后拿下女真三州的全部领导权。   但事实是,如果他真的把这群头头给灭了, 那事情只会往更加恶劣的方向走。   “朕今天召集你们, 也是为了谈谈女真的这个情况。”   虞璁虽然记性不好,但是对八旗的大概分布,其实是有底的。   但是他清楚, 这个东西,不能由他来给,而是要让他们来争。   这种争, 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加强大明国对女真的控制, 明确藩属的关系。   “女真分族众多,杂而无序,不如立高下断尊卑, 把东西都抬得清清楚楚。”   皇帝轻描淡写的介绍了几句目前的情况,直接把八旗的构想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全场俱惊。   “八旗定八族——”王杲直接双目瞪得浑圆,站起来怒不可遏道:“怎么——”   “而这项事情的商议主持,将交由王杲与速黑忒两位首领来主持,以及敲定。”   虞璁语气坚决而不容打断,任由王杲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姿态从容的起身,收拾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资料,平静道:“会议所需的调度和花费都将由朝廷开支,朕只用知道最后的结果便好了。”   话音未落,只见龙袍一转,他便飘然离去了。   没有给任何人拒绝的时间。   这种时候,女真上下根本就没个主意,想要谁拿出点实际的建议和想法出来,完全是在为难人家。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机里,说什么都不算数。   只要把主持的权力交给他们,把争执和愤怒的机会留给他们,事情就很好办了。   为了以防万一,陆炳被留在那里负责维持秩序和记录会议情况,身边还配置了足够信任的女真语和蒙语翻译者。   到会的二三十个女真人平时都没有开会的习惯,但是汉人自然乐意把这个新传统教给他们。   虞璁在离开乾钧堂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休息,他选择坐玉辇去国子监,找另外一个重要的人——杨慎。   准确的说,是杨·百度百科·搜索引擎·慎。   如今中国没有外交部这种明确的定位,也没有系统的外交指南。   所以单纯想找礼部问清楚朝鲜的事情,根本不可能。   杨慎正在批阅公文,一听皇上来了,忙不迭吩咐下属去备最好的茶水点心,还特意要了一碟金乳酥。   虞璁一见杨慎现在精神矍铄、奕奕神采的模样,就放松了许多。   他到底比王守仁他们年轻,之前的颓废也只是郁郁不得志。   现在个人价值有施展的地方,生活充实了这么多,精气神和身体自然就好了。   “杨大人。”皇帝相当自觉的接过金乳酥,呷了一口温度正好的茶以后慢慢道:“朕想问问,有关朝鲜的事情。”   杨慎眼睛一亮,明显是自己也为着这事操心许久了,此刻还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朝鲜方面的情况,正史野史都有录入,坊间也有许多传闻。   现在女真的人过来了,杨慎也自然会跟许多人交谈了解,还真是朝堂中对朝鲜情况最了如指掌的人。   如今的朝鲜皇帝,名唤李怿,字乐天。   如果虞璁没有记错的话,大长今和大长今剧里那个睡了她闺蜜的皇上,都是嘉靖朝的。   这李怿即位以后废了前任皇帝燕山君的许多苟政,但是为人优柔寡断,让如今的朝鲜朝政被两派来回推拉,国家也处在乌烟瘴气的状态里。   朝鲜目前最大的问题,就在南有日寇骚扰,北有女真劫掠。   而且和中国的外交关系,也完全算不上友好。   实质问题,还在于商这一字。   因为和中国交易确实利润丰厚,所以有朝鲜使臣都铤而走险,在做使臣的时候都阳奉阴违,跟京人贸易往来。   这事被锦衣卫发现之后,直接把人拘留在了礼部会同馆里,手腕也算是很狠决了。   虽然只是使臣犯事,不按规矩买进卖出,但是朝鲜那边就感觉是“祖宗见宠于中华之美扫地矣”,直接发动了贸易锁令。   这个锁令,要求除了书籍和药材这两种必需品之外,其他唐物一律禁用。   “陛下,虽然看起来朝鲜事明恭谨,最近几年也礼数做全,可是臣有所耳闻——这朝鲜皇帝对明代列位帝王都口出不敬,其心可居。”杨慎压低了声音,郑重道:“最近几年里,朝鲜方面的乱象更是层出不穷。”   虞璁对李怿的认知,还真的是在大长今的电视剧里——人家穿的还是效仿明代皇帝的衣服。   杨用修还是厉害啊。   嘉靖元年出了辛巳诬狱,嘉靖五年全国传染病泛滥,而在嘉靖七年出现了历史上相当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被人时称为灼鼠之变。   灼鼠之变这事由于玩的太大,以至于中国的士大夫们都渐渐能听闻到许多。   听到这里的时候,金乳酥已经被悄咪咪的啃完了。   虞璁抹抹嘴,抿了口茶颇有点意犹未尽:“灼鼠是谁的号?”   “不是号,是真的烧老鼠。”杨慎露出讳莫高深的神情,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待道:“嘉靖七年,是猪年,当时有许多只死老鼠被砍掉长嘴和四肢之后,被烧灼了挂在宫中处处……”   “宫中处处?”虞璁愣了下,几乎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老鼠被这么处理之后,就像猪一样,而且还被烧灼过,”杨慎说的缓慢,心里也对这事有点抵触:“微臣听闻,这是为了巫蛊天胤世子。”   后宫的树上房檐下,还有各种不起眼的地方,在不断地被纷纷挂上死老鼠。   这件事情直接流传到了宫外,引起了文武群臣的愤懑和声讨。   在这一刻,虞璁本能地直起身子,他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件事情,可不是迷信活动,而是政治事件。   “杨用修,你先停一下,”皇帝皱了眉头,缓缓开口道:“是不是最终追查出来,某个有子的妃嫔谋划了此事,直接株连数众,又波及群臣?”   杨慎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哑声道:“皇上英明。”   这事对于朝鲜而言,还真不是个好事。   但是对于明朝而言,可又是一个时机。   事情虽然是嘉靖七年发生,而且经过三年才传到自己这儿来。   如今涉案的妃嫔世子都已经被贬谪放逐了,那也意味着,朝廷内部两派的斗争,也进入了新的巅峰。   皇帝不管他能力如何,都只是个傀儡而已——后宫里能出这么多乱子,也只能说他够无能的。   虞璁深呼吸了一刻,渐渐理明白一件事。   现在,是明朝舒张爪牙的最佳时间。   俄罗斯还在波兰那一带龟缩不前,蒙古陷入内讧争斗,女真还在互相纠缠索取,朝鲜进入秩序重组和权力更迭期。   只有——只有他大明朝,如今风调雨顺,处处皆势如破竹!   但是,这也意味着一件事情。   如果他想要和朝鲜谈,那就不能和皇帝谈。   皇帝只是个傀儡,如今真正呼风唤雨的,是把士林派再度削弱的勋旧派。   到底是打朝鲜还是利用朝鲜,这是个问题。 第78章   值得一提的是, 当今这位朝鲜皇帝的谥号,是明朝赐的, 叫“恭僖”。   他一死, 朝鲜宫廷迎来新生, 也算抵得了一句恭喜了。   虞璁这头虽然在琢磨怎么跟朝鲜往来,但是自己尊为皇帝, 明朝也贵为主国,也不用太过问小弟家里的琐事。   谁来做当家的无所谓, 听不听话才有所谓。   如果用综合的大局观来看待问题的话,这日本跟朝鲜,几乎都是很让人头疼的存在。   日本是出了名的物资缺乏,要啥啥没有就是森林资源多点——森林资源那不还有东三省和云南那边撑着嘛。   真的要把日本和朝鲜打下来, 光是建设成本都不知道有多高。   河套也好蒙古也好, 都能产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坐骑——高头大马。   但是日本那个鬼地方,动不动就地震,现在连个天皇都估计没定下来, 打下来了也是穷乡僻壤四个县,实际上意义真不大。   而且要跨海管理的话……也容易出乱子。   单纯放着日本朝鲜不管,也不行。   虞璁对很多细节记得不清楚, 可是中国近代史他可是历历在目的。   英美发达之后,直接把这两货当成傀儡, 予以控制和扶持,让日本把中国爸爸狠狠的捅了一刀。   这个虽然说是历史问题,不能强行归为民族仇恨, 可是隐患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这是个游戏,可以选择的话,虞璁倒还希望能夷平这个岛,既犯不着让自己管理,也不会生其他的是非。   皇帝这头正思索着种种对策,另一头苏公公连跑带赶的过来了,直接噗通顺势跪下,急切道:“陛下——大事不好,女真的那几个打起来了!”   虞璁猛地站起来,努力地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另一边的杨慎瞥见了他的神情,也忍不住偷笑。   “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了?”   “是速黑忒,和王杲身边的大贵族打起来了,”苏公公哭丧着脸道:“万岁恕罪,名字太长了小的真记不住!”   虞璁轻咳了一声,吩咐道:“再给朕续碗茶。”   苏公公愣了下,还是点了点头,乖巧倒茶去了。   整个会议厅已经进入相当混乱的场面,八面之前缝制好的旗帜被扔得乱七八糟,还有两三面被人拿手里死死攥着,公文笔墨纸笺全都被打翻揉乱的到处都是,还有纷杂的叫骂和吼叫声。   皇帝快步走进来的时候,差点被迎面飞来的一根笔戳着,还是虞鹤眼疾手快的抬手接住,溅了自己一脸的墨汁。   陆炳站在不远处象征性劝架,见虞璁来了才重重的咳了一声。   那些个女真人虽然不怎么肯低头,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如今算是给他们钱让他们干活的金主爸爸,也总算是收敛了许多。   “吵什么呢?”   王杲痛骂了旁边一个人一句蒙语,满脸的厌烦。   “在争上四旗和下四旗的归属。”   女真的分支是跟着姓氏走的,什么叶赫那拉什么爱新觉罗,那都是日后的衍生物。   这上四下四怎么分,完全要看这一次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拉扯。   虞璁深吸一口气,心想这是正中自己下怀啊,这才露出恳切的神情,开口安抚道:“吵也不是个办法,要讨论就慢慢来。”   他早就预料到可能有这么个情况,也明白这帮人不懂的量表化和数据化,但是要等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老大人们战几轮之后,自己出场收拾烂摊子才显得有能力。   “八旗,按尊卑强弱来,自然是没有错的。”虞璁坐回主位上,旁边的速黑忒脸上都划了一道血痕,明显一脸的不甘心。   “尊卑,什么是尊卑?成立的时间,血统的纯正,族人有多少,这些都是可以一个个看的,”虞璁不轻不重的开口道:“若是单纯比谁嚷嚷的嗓门大,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东海女真那边——”   “东海女真的事情当然由你们两个首领来接管,他们的人不服,那也完全是你们的事。”虞璁现在接锅甩锅都非常熟练,面不改色的继续道:“二十多个人,还争不过东海女真的那四个?”   这话一说出来,就相当的欲盖弥彰,甚至让人有些无言以对了。   东海女真的那几个剩下的使臣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这些人看他们的眼光陡然就危险了起来。   由于公务的繁多,皇上回寝宫的时间越来越晚。   已经是子夜了,虞璁批阅完折子,突然抬头看了眼周围。   陆炳还在宫外的乾钧堂,鹤奴在锦衣卫,偌大的宫殿里只有自己一人,连黄公公也只是安静地候在旁边,跟不存在一样。   他怔了几秒钟,心里泛起来些许复杂的情感。   得亏……得亏心里还有陆炳和虞鹤的存在。   得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记挂着那几个小屁孩,还有爱的人。   一个人活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总觉得有点冷。   还没等皇上多矫情一会儿,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虞鹤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眼见着黄公公也在,他急促的跟虞璁行了个礼,把手中的信件递了上去。   ——是从河套那边寄过来的!   唐顺之的字迹依旧灵动飘逸,辨识度相当的高。   一页纸寥寥几句,把主要情况都说的清清楚楚。   如今的鞑靼一族,已经分裂成了四股势力,一股开始与西边的瓦剌有暗通款曲之嫌,一股与右翼分裂势力开始联系。   整个蒙古,都进入了混乱不堪的状态。   虞璁把这封信读完,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朝鲜的事情可以等,毕竟贸易和开放港口的事情,都要慢慢来。   可是蒙古那边,不能等了。   眼下已经三月了,他要在六月之前赶回去。   一定要在最好的时间,把蒙古拿下。   虞鹤见皇上读完信沉思不语,也没有胆子试探,只不确定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虞璁略有些烦躁的把信交还了他,深呼吸了一刻,心想这还是缺人啊。   严世藩还在辅助工医两大学的学纲学制修建,杨慎也在忙大学的事情。   他现在……急需一个外交型的人才,这个人不仅仅要懂得如何跟朝鲜女真打交道,还要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完整的选择出最符合自己心意的对应方式。   皇帝茫然的抬起头来,两眼放空的看向遥远的夜空。   这个时候,第一个跳进他脑子里的名字,居然是严嵩。   严嵩作为严世藩他爹,在严世藩不在的情况下,也能执行儿子给的每一条建议。   也就是说,他是他儿子的另一个化身,而且论左右逢源完全不输其下。   而且对于嘉靖皇帝而言,在前期都是好用而且吃苦耐劳的一条好狗。   自己是给吏部了黑名单,也严令这个人从南京被调任到北平。   可是……如果说他是最优的选择呢?   所有自己记住的有名号的人,已经要么去了高级岗位,要么被特意安排去前线历练磨砺。   剩下的,只有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严嵩了。   他狠毒,毫无底线,但是哪怕在历史中,都为嘉靖帝承担了无数的政务。   ——真的要任用这种人吗?   寂静之中,黄公公根本不敢开口,虞鹤却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抬起了头。   “万岁爷是想要,寻找一个更得力的人吗?”   虞璁愣了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虞鹤略有些犹豫的想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微臣以为,有位老臣,还可以一用。”   虞璁愣了下,完全想不起来还有哪个老头子没被返聘上岗,皱眉道:“谁?”   “王琼,王晋溪。”   虞璁愣了半天,懵道:“谁来着?”   虞鹤心想皇上是真不记得他了,此刻索性大着胆子,把这老头儿的有关事情都一一道来。   一般古代小说里要吹个流弊人物,都要捧个三朝元老的名头。   可是王琼不算三朝元老,而是四朝。   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样一位老大爷,七十岁都能带兵一统六十部族,文能治理漕河患难,理能清算户部钱财收支亏盈,几乎是全才中的全才。   然而他不受宠,甚至被攻击到要关到督察院的监狱里,原因也非常的简单。   这位老兄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翻译一下,意思就是谁得宠他捧谁,巴结的目的在于实施政策与向上进谏。   不讨好当时的大奸臣江彬之流,他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不出头,才能也无从施展。   如果说严世藩属于混乱邪恶,王守仁属于中立正义,那王琼就是混乱正义。   王琼到了如今,已经被累进三孤三辅,算是拥有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可是因为过去几年里张璁桂萼在无休止的进行党争,嘉靖帝虽然举棋不定,并不能马上看出忠奸对错,却也在有意识的放纵这种斗争,来维持一个朝廷的力量压制。   在嘉靖七年的时候,他被桂萼‘推荐’去‘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提督三边军务’ 。   一整个嘉靖七年里,老爷爷都在吐鲁番那块解决各种边陲问题,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虞璁愣了下,心想这老爷爷要是能回来安度晚年,接手严世藩的事情去主持学院学制的营建,那也是一桩好事啊。   这样子的话,严世藩就可以去做外交官了。 第79章   严嵩是不太可能回来的。   一个严世藩就够让虞璁心里提防的了, 生怕这眉清目秀的小少年那天突然黑化变成大奸臣,搞不好还要祸害自己的子子孙孙。   严嵩不回, 自己急着去解决蒙古的事情, 那北平的事情肯定要扔给几个靠谱的人来解决。   之前的监国黄金三角表现的非常好, 自己远行的过程里一切都井井有条,鹤奴也在尽忠职守的管理着锦衣卫, 还会主动写信捎去通报情况。   为了保险起见,虞璁也吩咐他多印几枚指纹特殊的地方, 用来进行一个暗号般的互相辨认。   不然路上要是哪个有贼心的人把这信拦下,改两个关键字再送过去,搞不好就天下大乱了。   虞鹤因为整理过全朝廷上下的档案,本身也耳聪目明, 自然还记得王琼这一号被众人遗忘已久的人物。   也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是桂萼使计把他调到吐鲁番去,老见不着大家真忘了。   “话说回来,”皇帝心里给王琼记了一笔, 心想这一来一回也得四五个月,也不知道老人家身子骨如何:“你现在有字号了吗?”   虞鹤愣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美人二字, 臣拿去用了。”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无妨, 一入仕途,就不再称字了。”   他自己虽然成天喊杨用修,那是因为杨慎这起名狂魔有五六个别号, 自己压根懒得记。   还有一点,就是当时穿越过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整明白,就公公大人的一通喊。   按照礼数,自己在接见王守仁杨一清这样的重臣时,应该唤一声阳明先生、石淙先生。   但是皇上稀里糊涂的喊,也没人敢跳出来说您这可叫的不对,这不就日积月累的喊顺嘴,君臣都渐渐习惯了。   虞鹤如今是锦衣卫统领,无论地位还是能力都高人一等——单纯凭他掌握了京中大部分的秘闻,都不能小瞧。   这样的人若没有号,也不方便那些小官称呼。   “朕赐你二字为号,也算是临走前对你的寄托了。”虞璁抬眸看向那个眼神已坚定沉稳的虞鹤,微笑道:“此二字,为朝彻。”   虞鹤虽然自打认识严世藩以后,就被教导着各种补课温书,从四书五经到各路史书都看了两三遍,如今听到朝彻二字时,还有些茫然。   他露出无奈的笑容,拱手道:“还请万岁爷明示。”   皇帝连名字都有忌讳,还是汉朝那会有几个皇帝有表字,到了明朝连朱这个字都被禁用了,何况是字号呢。   虞璁不指望自己跟顺治皇帝一样出家,心里给自己珍藏的二字此刻也肯爽快的送出来。   他执了笔虚虚蘸墨,将朝彻二字写给他看。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   皇帝的声音依旧清冷安静,没有丝毫的拖沓。   他在念诵诗文的时候,从容气态都带着皇族的贵气。   “无古朝彻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虞鹤眸子微睁,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这是《庄子》里的?”   “不错。” 虞璁提笔笑道:“这道家的修炼里,一共有七个阶段。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   虽然没有金丹期那么玄之又玄,可是只要能搞明白每一阶段的含义,都可以细细咀嚼许久。   “而朝彻,是最中间的那一个。”   虞璁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如同有星星在闪光。   “哪怕只有一半,也够了。”   他喜欢虞鹤,就是喜欢他身上的洞悉和练达,也是喜欢他身上如野草般的柔韧和不屈。   给这样的人来管理国家,他放心。   皇帝最终定的时间,是四月十五离京。   东北那边已经重整了秩序,八旗秩序也已经被敲定。   连着开了这么久的会,经济特区的计划和实施流程、具体的开支核算,也全部都清清楚楚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召集东南一带的商宦工匠,让他们从江浙一带跋山涉水而来,在北京集合管理之后再引入东北,从事崭新的贸易和交流事务。   虞璁加强了李承勋和毛伯温的权力,方便他们扩大征兵规模和调兵权限,同时暂时让杨慎代理外交事务,把外交的优先级排在了工医大学建设之上。   不过这个时候,女真那边回东北了还得嘀嘀咕咕怎么瓜分东海一部,朝鲜这个时候估计还乱着呢,也没自己什么事。   皇帝相当欣慰的送别了一众女真人,临别前还给‘意外病死’的东海女真前首领一个相当隆重的葬礼,自己召集了一批人,再度西行。   这一批人里,有精锐的火药炮制者,有大量的新兴工匠,还有几个手艺相当不错的厨子。   他已经准备好了,去查看河套的情况,再定下一步的战略。   佩奇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能感觉到主人又要远行,这次直接眼巴巴的拿爪子薅着他的长袍,低低的呜咽了一声。   虞璁扭头一看,心想这货不会是想跟着自己走吧。   他无奈一笑,低头问道:“是舍不得还是想跟我一起走?”   佩奇眨了眨眼睛,直接去把从前虞璁拴着他遛弯的皮绳叼来,像是让他带自己走。   这是对小白猫真放下了?   虞璁接了那小皮绳,又想了想道:“到了军里,不许骚扰别人,要吃肉自己去猎,听到没?”   佩奇嗷呜一声,两步上前拿脑袋蹭他的手心。   虞鹤站在旁边噗嗤一笑,忍俊不禁道:“这可真像成精了。”   蓝道行掐指一算,让另外两个天师跟着皇帝过去,自己留在宫中驻守。   几个小家伙也听说了父皇要走,个个跑过来把眼泪鼻涕全抹在龙袍上了。   四皇子这回觉也不睡了,死活黏在虞璁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这娃儿太多也不是好事啊……   虞璁耐着性子一个个的哄过去,还不得不跟其中几个许诺了种种好处。   就当你们的爹出差去了哈,乖啊。   在回京的这几个月里,陆炳重新规整了三大营禁军的防守情况,督促了城墙的修建和城防的设计,基本上没休息过。   等到了路上的时候,陆大人终于没撑住,连着就睡了三天三夜整。   唉,同是天涯加班人,夜半挑烛灌浓茶。   虞璁摸了摸他眼眶下的黑眼圈,无奈的笑了起来。   真是工作狂遇到了工作狂。   由于这一路轻装上阵,带的人也没之前的多,所以只花了三十五天就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这一到草原上,虞璁才又感觉到那种久违的气息。   自由的无边无际。   皇帝这次过来,还是穿着紧身的轻甲,没顾着龙袍冠冕的那一套。   但是将士们早就集结好了上前迎接,队伍整齐而严肃。   皇帝颇有种自己被一群人接机的奇异感,直接跟那几个眼熟的老将军寒暄了几句,去看目前的情况。   他在三月时离开了河套,如今在五月末回来视察建设情况。   只见蓄马场和驯马场都已经被建设完毕,不远处就是由之前的军营扩建出来的基地。   这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   虞璁清楚河套有多大,也清楚如何攻难守。   但是……养马场只要三个就够了,军营在这个地方有吃有喝,还可以开垦田地种菜,放个一万人驻守差不多。   与其费尽心思想怎么守住河套,不如动动歪脑筋思考下,怎么样让蒙古人疲于应付,怎么样让这帮人开始互相残杀,根本没时间来管河套这块鸡肋的地方。   河套对于明朝当然战略意义重要,可是蒙古目前领地从南部接壤到北西伯利亚,可以说是大的无边无际了。   麻禄神态放松,明显是心里有底也肯信任皇上,说话的语气都比从前和缓了许多。   中兴之主达延汗有十一个儿子,二儿子乌鲁斯博罗特被右翼设计杀掉了,其他的十个人还活着。   当时达延汗废除了太师制度,恢复了蒙古传统的济农制,直接简化了蒙古的行政单位,同时进行了一场盛大的分封。   左右两翼有六个万户,同时绝大部分儿子都被分到了蒙古各处,来进一步加深对各个区域的把控。   虞璁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跟将领们开了个许久的会,用平津的语气道:“直接约着分谈吧。”   “分谈?”陆炳怔了下:“明着跟他们分谈?”   “正是如此。”虞璁点头道:“明着来。” 第80章   其实关于来明的还是玩阴的, 虞璁想了很久。   但是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里,有一点是绝对清晰的。   那就是这十个头头, 都没有固定的住处。   如果这些人都是明朝的藩王, 那肯定都有各自的领地, 该呆哪呆哪,皇上想找谁就找谁。   可是在大海般的荒漠里, 这些济农和部落首领都是如同兔子一般,过两天换个洞呆着——想要靠探子一个个找过去, 根本不可能。   但是皇帝这话一出,大臣们可就坐不住了。   “陛下,怎么能这么来呢,蒙古人还在拿俺答之死反复责问, 我们这边也一直在打马虎眼反问他们, ”张将军恼火道:“如果如今公开召开会议,岂不是坐实了咱们的不义之举?”   虞璁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坐稳了慢慢道:“作为宗主国, 坦荡胸襟是最基本的事情。”   他不仅要靠着这个明晃晃的道德和大义招牌去跟这些人谈,还要做出一光明正大的模样,去吞吃掉这整块蒙古。   日本和朝鲜确实没什么东西, 可是这一整片蒙古草原,和再往北的偌大地盘, 可都如同宝藏一般存在着。   整个明代的蒙古,就是百分之八十的俄罗斯。   而俄罗斯所拥有的石油量,是世界探明储量的12~13%, 森林和矿产资源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能打下蒙古,用更合理科学的方式进行重组重建,未必会发展的比东三省差。   至于最北边连种地都没法的那块土地,完全可以送给那帮游牧民族的残余势力,让他们缩那就是。   虞璁心里虽然有野心,面上还是一副菩萨般笑呵呵的模样。   “既然蒙古诸族都在争斗不休,那索性用老大哥的姿态来主持公道。”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向逐渐安静下来的每一个人。   “你们想想,从前那些宗族庞大的家庭里,如果有争夺家产之类的事情,不都是由更老一辈的来主持公道?”   虞璁说到这里,话语一顿,又淡笑道:“当然,还是要给点好处的。”   能够接受明朝的官方调解,不仅仅可以名正言顺的瓜分到各种地块,还会予以更多优厚的好处,甚至能与明朝增加商贸往来。   这些东西都会被藏着掖着,说的玄乎其玄,让人有无数的想象空间。   如今的大明朝,不仅仅是金主爸爸,还是这附近诸多国家的老大哥。   想闹腾想互撕,那也得看看长辈的脸色。   当天下午,二十个特使直接拿着各自密封好的文书,骑着最快的马各自分散。   能找到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有超过两个部族原因来跟他们谈谈,那其他人也断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如今的三股势力,一股与瓦剌暗通,一股与右翼勾结,还有一股保守但强硬。   三股势力的目的,都在于得到整个草原的统治权,得到上位为大汗的荣光。   只要有贪欲,有能够钓鱼的饵,那一切都好办了。   在等待回音的过程里,虞璁吩咐将士们在基地里修建出一个足够宽敞的会议室,虽然比皇宫城外的要简陋许多,但不透风不让人冻死就很不错了。   好歹现在还是在河套,附近的森林和小山脉还挺多的,虽然开采效率确实是低了一点,但是也比没有强。   整个会议厅都是木头搭建的,外面刷了墙泥灰漆,里头还有各种毯子用来保暖。   在室内也能升起篝火,大家边烤火边谈事情,好像还挺和谐的。   第一个予以回应的,是阿尔博罗特。   马直接凭着记忆跑了回来,鞍上还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当时士兵直接惊呼出声,第一个看到人头的麻禄直接脸都黑了。   虞璁在簇拥下走出营帐,看到那信使人头的时候也猛地一怔。   “谈什么谈!”旁边的卢将军恼怒道:“都是帮不知抬举的蛮子!”   “知道是谁干的么?”   “知道。”旁边的唐顺之摸了一把鬃毛,肯定道:“出发前我跟他们约定了暗号,确认自己到了哪个营帐附近了,就剪掉对应位置的鬃毛。”   他的手指摸索着最高处光秃的地方,叹息道:“是图鲁博罗特。”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虞璁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陛下,就是上次渔网战的那个,他们带了几万大军来与我们相战。”俞大猷小心的提示道:“您要是看不得这个,要不下官把这脑袋先带去埋了?”   图鲁博罗特和阿尔博罗特,这两个首领当时奉俺答之命来争一口气,谁想到被明军联手杀的屁滚尿流还被生擒了不少人。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梁子是真结下了。   “是好事情。”   陆炳神色略有些微妙,他看了眼虞璁的脸色,直接拿了粗布把那人头裹好,又确认了下鬃毛被剪的位置,低声在虞璁耳侧说了点什么。   “这件事情,要传出去。”   皇帝看向那一众的军士将领,加重了语气道:“这血淋淋的人头,可是大明的子民。”   话音未落,远处又有一匹惊马冲了进来,被十几个兵士想着法子拦下来。   而那匹惊马的鞍上,也吊着另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接连着两个!   到这时候,许多将士的脸色都非常阴沉了。   战场是血腥,是人命如草芥,可是这不代表谁可以被这样轻易的杀掉,还割掉脑袋!   虞璁知道自己看这玩意心里怵的慌,却也不肯退缩,反而往前一步道:“是派去找阿尔博罗特的信使吗?”   陆炳接过长布快步走了过去,与唐顺之一同数了下马鬃,回头点了点头。   “好事情。”   虞璁站定道:“什么都不要再管了,人头厚葬亲族追赠,有关的事情说得越清楚越好。”   这排老大和排八的两个蛮子,是把自己的活路给完全斩断了。   于是有关信使被杀的事情,在当天一个时辰之后就传遍全军,令几乎所有人都群情激愤。   这个年代保密任务不好做,所以皇帝根本没有想着把事情死死压住。   他要的,就是能惊动明军,也惊动其他的部落。   过了六天之后,终于有个全身完好无损的信使折返回来了。   “什么情况?”   那信使发现将领们全围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的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这帮人怎么跟要吃了自己似的。   “阿尔苏说,要么不谈,要么把皇帝叫过去谈。”   虞璁神情一愣,皱眉道:“他在哪里?”   “驻扎在湖边,从这里过去要七天左右。”   阿尔苏是四济农,居然要求皇帝带人去见他?   陆炳转念一想,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们并不信任明朝,也不敢再贸然进入明朝的领地。   河套虽然已经拱手相让了,也只是为了一时的和平而已。   “如果万岁爷您过去谈,他们说只能带一千个护卫。”   那信使从来没跟皇上说过话,现在腿都在抖:“但是……他们有一两万人,小真没数清楚。”   “好。”   这话一出,连麻禄都愣住了。   “陛下?!”   虞璁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朕说,好。”   “陛下难道是想,用别的法子?”   虞璁勾起笑容,声音里带着森森的寒意。   “看来,真把大明奉为宗主的,根本就没有几人。”   既然如此,朕可就不客气了。 第81章   阿尔苏博洛特, 达延汗的第四子,本身并不是济农。   济农二字, 是唐代时由‘晋王’一词音译成蒙古语的。   原因在于, 唐宋两朝的太子都被封作晋王, 就有几分储君的意思。   在蒙古,济农的意思是‘储君’或者‘副汗’, 一般都由汗王的兄弟或者儿子担任。   所剩的十个人里,只有老三巴尔斯博罗特是济农。   但是在所有人都蠢蠢欲动的时候, 这个名头也不管用了。   阿尔苏不是济农,但是拥有接近三万的军马,此刻也是相当的运筹帷幄,才敢跟明君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一千的护卫, 有什么用?   夜深了, 窗外的风声飒沓作响。   陆炳把那十人的名字一一列下,示意他扫一眼。   虞璁执了朱笔,在这三人的名字前面画了三个红圈。   “陛下打算怎么办?”唐顺之抬眉道:“似乎已经有主意了?”   “那信使是知道他们扎营地址的。”虞璁慢条斯理的擦净方才溅在手上的墨点, 垂眸道:“什么地势?”   “一河环绕半周,旁边是平原。”   “河有多宽?”   “不可泅渡,湍急而纵深。”   虞璁抬起眼来, 慢悠悠道:“让信使回去,说十天后自来拜会。”   已经到了六月二日, 等信使把信送到,恐怕就还给他们三天准备的时间。   唐顺之应了一声,开始低头拟公文, 旁边的俞大猷本来是凑过来陪师父的,此刻已经不知不觉靠着旁边的兵器架睡着了。   “然后,明日即刻行军,路上来商讨战略。”   唐顺之眉头一挑,淡笑道:“全军出击?”   “只留千人驻守基地,其余人全部离开。”虞璁端详着地图,指尖抚过被标注的那一行行名字。   倾全军之力,也要告诉你们,谁才是爸爸。   阿尔苏正和多伦土默特部的大小首领们一起喝酒吃肉,还不忘取笑那胆小如鼠的君王。   “就那小白脸,怕还没有咱们帐篷里的女人厉害!”   一旁的土默特人拿起酒杯笑道:“阿尔苏大人英武如此,容我再敬一杯!”   远处隐约传来了什么东西的轰鸣声,阿尔苏醉眼朦胧的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摇摇晃晃的,根本没办法支撑住自己。   ——是什么东西在响?   土默特首领明显也听到了那声音,只摆手笑道:“兴许是士兵打大雁吃了——从前缴获的那些火炮虽然不多,但也是新鲜玩意!”   谈话之际,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冲进来,直接跪着道:“明军打进来了!”   谁?打进来了?   这头阿尔苏根本没有醒酒,舌头都是大的:“回打进来了?”   “明朝的军队!突然就来了!”   执罡军虽然许久没有见到陆统领,可如今依旧秩序井然而行军速度,个个手上都带着极其可怕的东西。   ——燃烧弹。   这个东西,是当时虞璁一拍脑袋,教他们做出来的。   可以破碎的瓦瓶瓷瓶,烈酒,易燃的棉絮。   大规模的炮制和准备,要改造成可以远程投掷的东西,一瞬间统统招呼过去的时候,威力是难以估摸的。   当阿尔苏红着脸梗着脖子走帐篷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   火,到处都是火。   没有什么军队冲进来掳掠,可是这烈火顺着风势如魔鬼般疯涨,在吞吃着每一顶帐篷和羔羊!   到处都是女人孩子的怮哭声,狂风一吹四处更是暗无天日,光是烧灼的刺鼻味道都令人昏了头脑。   “水呢?水呢?!”   在这一刻,阿尔苏的大脑还在被酒精麻痹着,他甚至不能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明军在自己这边方寸大乱的时候,还任由他们奔走打水,就是不冲进来?   伴随着四处的呼叫和求救声,随着火势的疯狂蔓延,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去河边打水救火,随着一桶桶水浇到这帐篷上粮草旁,人们才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些火——是不能用水来浇灭的!   由于酒精的浮力和浓度,大量的火焰直接顺着弥漫的河水流向四方,进一步的加重了火势!   阿尔苏自己急的都亲手接过一桶水,猛地浇上去,没想到那火势更厉,直接顺着水就蔓延去了更远的地方!   “是妖火!这是妖火!”   “水扑不灭!这是萨满娘娘做法了!”   “救命啊!快来人啊!”   虞璁站在三军之前,看着远处那连绵的帐篷陷入更深一层的混乱里,看着那些人无暇打仗只想救火救人,看着大部分人还在河旁来回奔跑,才终于点了点头。   旁边的发令官直接扬起了银绿的旗帜,下一秒两万大军直接杀了过去!   他们顺着风势往前疾驰,因而速度快的如同闪电。   还没等这些蒙古人看清眼前的情况,明军的铁骑已经到了营帐便,开始风卷残云般的扬起龙刀斩杀每一个异族!   虞璁并没有冲上前去观瞻战事,他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在执罡军投射燃烧弹的时候,兴许他们的哨兵和一部分部队还可以冲出来还击。   可是那些首领和将军可无法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有的兴许还在睡觉。   只要风势让他们被卷在火海里,甭管这蒙古人到底有几万,那也得统统如没了头的苍蝇一般,直接纷纷葬身在火中。   重点就在于信息差和应急系统的设置上。   虞璁作为现代人,深知紧急事件发生时事态有多难控制,所以在出征河套之前,把宫内军中的所有事情都进行了备案,确保自己不在的时候诸事也可以平稳运行。   哪怕是现在整个明军被包围了,如何破围、弃什么保什么,都有已经让士兵和将领们熟悉了千百遍的紧急方案。   这就是现代人的智慧。   接下来的收割和清扫,几乎比之前几次还要简单。   由于三面环河,而且人员分散,当明军们扬刀骑马而来的时候,许多人甚至直接跪了下来,央求成为俘虏留条性命。   更多的人选择了直接顺河逃遁,纷纷扎猛子游进了河里。   可是他们都忘了,如今已经不是水流潺潺的深冬,而是冰雪消融的夏初了。   水线已经上涨到了他们无法招架的地步——湍急的流速足以再进一步的要了他们的命!   在这一刻,俞大猷直接用三环刀挑起阿尔苏双眼浑睁的头颅,扬首长啸了一声!   虞璁远远的看着那蒙古人的头颅,平静道:“该写信了。”   当天下午,二十个信使再度四散!   这阿尔苏出言犯上,屡有不逊之举,视为叛逆之乱臣,理应诛其全族!   这一战死伤一万五千有余,天火相助亦可见神明之倾,壮哉我威武大明!   虞璁就是要让这草原上的蒙古人都知道,大明国永远是你们的爹。   你们这些或观望或逆反的,或蠢蠢欲动另有打算的,都把招子放亮一点——   这就是以下逆上的后果!   这一次,将士们的士气也为之一震。   从前攻打河套,那可都是为了听皇上的,虽然这河套荒渺无人烟,但是既然给饷银的朝廷说要拿下来,那当然得这么做。   可这一次,不一样。   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自己族人被割下的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愤懑和怒气都在不断地上涨。   这一次的战争,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渴望已久的。   从前被践踏的尊严,被蒙古人轻蔑的种种过去,都伴随着这两个信使的人头在不断地被刷新记忆。   他们——明明是精锐而所向披靡的强大军队,怎么可能咽的下这一口气!   整个多伦土默特部直接被剿灭的干干净净,少数一两千个逃民也没有追捕的必要。   皇帝洗刷干净头发和身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只吩咐陆炳陪自己静静坐一会儿。   活到他们两个这种份上,再缠绵着耳鬓厮磨反而没有意思了。   只要在这一刻,能够耳清目明的相对而坐,静静想想下一步的对策,都是一种默契的共同愉悦。   事实上,这一战,也足够刷新蒙古人对大明朝的全新认知。   毕竟在过去的接近一百年里,明朝都是任由拿捏的软柿子。   的确有钱,的确疆土辽阔,可打起仗来就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别说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败仗,哪怕是明朝打胜了,这蒙古人也就损失十几个甚至几个的弟兄,根本不算什么太大的损失。   这几十年来,大明国是草包的认知已经深入了绝大部分蒙古人的心中。   哪怕当时虞璁使出种种计策夺回河套,他们也只当是兔子急了会咬人,这块破地方还你们就是。   俺答被飞箭一击毙命,明朝也做足了受害人的模样,把皇帝第一时间死死的藏起来,还百般质问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在当时的那几个月里,蒙古人还真的在互相怀疑,心里却也松了口气。   毕竟俺答一死,自己人就有可能上去了。   可是现在,明朝军队所做的,是实打实的在入侵蒙古。   当年任由吸血吃肉的绵羊,竟然皮下藏了一头恶狼。 第82章   当然, 明朝这边肯定不承认自己是‘侵略’了谁谁谁的。   他们只是教训了下不守礼制的藩属国而已。   但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尔苏一族, 已经被全灭了。   无论理由有多冠冕堂皇, 那也只是理由啊。   当晚自然是一拨人值守一拨人庆祝, 连小皇帝也被簇拥着多喝了两杯香喷喷的马奶酒。   在宫里吃了几个月的精细吃食,现在重新再碰这些粗犷风格的大块羊肉, 心里竟然还有几分亲切。   本身老将军们都有共同话题,皇帝也懒得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自己眼角带笑的抿两口酒,再往陆炳身上一瘫,简直美滋滋。   陆统领见皇上又醉了,自然是小心的把他带回营帐里, 一边帮他捋干净发间的草籽, 随手拿热帕子帮他擦脸。   “阿彷,”虞璁打了个酒嗝,一本满足的开口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陆炳想了想, 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是阿尔苏?”   虞璁睁开眼睛,笑意加深。   陆炳知道他这模样,就是想让自己想清楚。   可是如果真的说叛逆, 那当然是图鲁博罗特和阿尔博罗特两者,他们不光斩杀来使, 还抗拒沟通,是真真切切的没把大明朝放在心上。   万岁爷没有选择让大军杀向这两者,而是直接去怼那个严苛交谈会面条件的人。   这么做, 有两点不好的地方。   第一,是在毁大明的信誉。   之前鸿门宴虽然想法子搅混了水,可是如今这个举动可是在跟整个蒙古昭告,我大明就是这么玩诈的。   这会增强其他九人对明朝的警惕。   第二,就是在绽露过多的实力。   “因为……有两人。”陆炳并不确定答案,此刻只缓缓道:“你是想要,让其他人来代为诛之?”   虞璁长眉一扬,双眸望向他,只舔了舔嘴唇,让他俯身亲自己一口。   陆炳也向来都惯着他,只蜻蜓点水的一吻,摸了摸他光滑的脸颊,想听他解释后文。   他的智慧,有时候甚至能让他的模样也焕然生辉。   “要知道,还剩下九个人。”   虞璁打了个哈欠,躺在他的腿上玩着手指道:“如果让大明来一个个的诛杀,真的会很麻烦。”   这个时候的权力下放,就相当有趣了。   他之前构想过二桃杀三士,可是如果把这个法子再魔改下呢?   不光给桃子,还给刀。   这把刀,可以再度加深他们的分裂和矛盾,让事情进入无可挽回的地步。   十五天之后,终于有三个信使共同折返回来。   这一次,每个人身上都毫发无损。   虞璁打量了眼这三个人,挑眉道:“那三个让你们一起回来的?”   “正是如此。”领头的一人下马行礼道:“巴尔斯博罗特、阿尔楚博罗特和格哷图台吉三位首领,在会议之后让小的们领信折返。”   唐顺之接过信看了眼,发现是蒙文。   仔细一读,言辞也终于正式和委婉了许多。   第一,是对阿尔苏以下犯上、不尊礼法等种种行为表示谴责和不满,明着暗着和这四哥划清界限。   第二,是肯定皇帝对于,目前蒙古缺乏大汗,应该通过会议商讨合理选出,而不应该内讧相峙的认知。   第三,就是表示自己三族将共同前来协商,和大明朝的皇帝好好谈谈。   虞璁看完这封信,心想这还真是脱裤子放屁。   谁不知道你们巴尔斯博罗特是现在的济农,你们仨守旧派抱团还敢更明显吗?   到了如今,一切就更加清晰了。   老二老四都死了,老大老六进黑名单了。   三五十选择抱团拿大汗之位,就是因为他们畏惧明朝的军力,又知道名正言顺的重要性,才抱团赌这一把。   蒙古人自己选皇帝当然是蒙古人的事,这时候找明朝老大哥来主持,也真的是某种程度的低头了。   这种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归文官们管了。   得亏自己把徐阶带着在啊。   虞璁招招手,示意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大臣都围过来,让他们看看这封信的内容。   “从这里到他们大营,大概要多久?”   “来回要十二天。”   “好。”虞璁慢慢道:“那就七月十二前后相见。”   这来来去去都慢的要命,让人真心想要修高铁。   等待的这么多天里,虞璁闲着没事,一群将士们自然也没忙到哪里去。   战功和战利品已经都清算完了,在草原上如何操练也不是很方便。   营地在不断完善和调整的过程里,到处转悠的佩奇就成了一大亮点。   草原上没有猫,更不应该有这么一只大眼睛豹子。   一开始大家还怕他,看见这货溜达过来都忙不迭的躲远点。   可是时间一长,有人亲眼瞥见皇帝瘫草地上枕着豹子看书,忽然就有人敢小心翼翼的投喂羊腿了。   一开始是羊腿,后面从兔子到老鼠,什么乱七八糟的肉类都开始丢给他。   佩奇虽然口味比较挑,可是这种时候不用自己出门打野,好像也挺好的。   吃饱了还有人帮忙按摩顺毛,也省的自己伸舌头舔了。   虽然正是换毛的时间,可是一天十几双手轮流撸几遍,再多要褪的杂毛也被梳理的干干净净,简直是至尊服务。   等虞璁想起来这事的时候,佩奇都已经变圆两圈了。   “你丫是吃什么东西了?”皇帝抱着胖乎乎的豹子都懵了:“怎么会这么重!!!”   豹子被搂的猝不及防,直接又打了个嗝儿,吐了个光溜溜的兔脑袋出来。   “佩奇!!!”   第二天等虞璁睡醒的时候,旁边伺候的侍女颤巍巍道:“万岁爷,御豹叼了只大雁在门口等您……活的。”   虞璁:“???”   到了七月八日,那三个部落才终于赶到了明军驻扎的地方。   会议室早就建好,特意挑在了军营之外的地方,以示是双边的共同交流。   蒙语翻译已经准备好,皇帝也终于换了身更加庄重的龙袍,再次来接见这三位外族首领。   老大没脑子,老二已经死于右翼之战,济农巴尔斯相对于前面两位哥哥而言,更有种憨直又强壮的样子。   一看就是草原人,怎么感觉站起来得有两米。   徐阶被临时封为诏礼使,负责主持各种礼仪和外交方面的事情。   双方在并不熟悉和友好的秩序里互相寒暄了几句,一起走入了还算宽敞的会议室里。   关于如今明朝人爱开会的事情,连蒙古人都清楚了。   伴随着这三年里明朝大会小会没事开开的传统延伸,不光是其他省市开始跟着开会,女真蒙古都已经耳闻了许多。   如今终于知道这是个什么形式,几个旧贵族还有点小激动。   虞璁看着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帮人需要什么。   “多的不用再说。”   “图鲁博罗特和阿尔博罗特斩杀大明信使,与宗主国分庭抗礼,已属大逆不道。”   “如若想要得到明朝的支持,成为正统的大汗,那么大可以自行清理门户,再来与朕相谈。”   这话一出,所有贵族的脸都白了。   他们虽然期待着一个类似的允许,可没想到图鲁博罗特他们会做绝到这种份上。   但凡是兄弟争家产争老婆,先动手扇耳光的那个肯定不讲道理。   可是如果有个中间人讲,说另一方不光有重大过错,还是死罪,这个时候再扑过去扇耳光,那都是在替天行道了。   虞璁在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他知道这两族杀了自己的信使,也并不能好好沟通。   可是他把执法的权力,交给了这守旧派的三族。   勾结瓦剌也好,跟右翼暗通款曲也好,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   可是大明信使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这三族如果能灭了那两族,不仅可以帮他们坐稳位置离大汗更近,也对明朝有利——正所谓是一箭双雕。   巴尔斯明显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支支吾吾了半天脑子一团糟,只起身道自己要多想想。   再怎么说,那两个人也是自己的兄弟。   可是其他几个旧贵族可坐不住了,图鲁和阿尔都做了什么事情,跟瓦剌那边的人不清不楚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大汗的诱惑在,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所谓的血亲之缘。   反正达延汗一死,这十一个兄弟还不是各自背后都有军师和利益势力,根本没法亲近到一起去。   哪怕是如今抱团的这三人,也是因为形势所趋。   虞璁当然也不急,只吩咐他们尝尝这从北平带来的新鲜蔬果,算是新鲜又周到的礼物了。   从葡萄到玉米,各种农作物对于吃惯糙食的蒙古人来说简直跟宝贝一样。   他们一看没有什么妖火也没有再从哪突然飞一箭来,当然是先呆这儿吃好喝好玩好再说。   这一呆,就是五天。   五天里,明军安分守己,从来不惹乱子。   五天里,蒙古人沉迷于吃葡萄,简直是欲罢不能。   最后巴尔斯扛不住族人的猛烈攻势,到底还是从了。   行吧,收拾完自家兄弟再回来吃葡萄。   虞璁带着群臣目送他们离开,笑着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朱厚熜现世篇】   朱厚熜醒来的时候,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床很软,光很明亮,不,这不是皇宫。   他略有些费劲的睁开眼睛,摸索着坐了起来。   这里是——   为什么墙壁是白的,为什么哪里都变了样子,他是进入什么幻境了吗?   还有,高处悬挂的是什么,怎么连帷帐都没有?!   皇帝心里骂了句脏话,心想怕是邵元节递来的丹丸让自己糊涂了,只翻身缓缓下床,又猛地一怔。   这是个什么鞋子???   为什么脚全露出来了???   他缓缓在房间里踱了三圈,陷入新一轮的迷茫中。   这扇窗子,明显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朱厚熜虽然不知道自己住在二楼,可是明显这窗外人来人往,还有小女孩在蹦蹦跳跳。   这里不是大明国。   也不是自己所能认知的任何地方。   朱厚熜踩着拖鞋站在玻璃窗旁边想了很久,然后忽然意识到,玻璃窗上映着的那张脸,也不是自己原来的脸了。   “小璁你还没起来呢?”虞绛一推开门,就看见弟弟一脸呆滞的在看着窗户:“快点换衣服!等会要出门吃饭看复联了!”   换……衣服?   还没等朱厚熜反应过来,那穿着暴露长发披肩的女子直接砰的关上门,压根没有保留他任何当皇帝的自尊。   自己这是借尸还魂了?   现在是哪里?   朱厚熜相当呆滞的又思考了一下人生,决定先去找衣服。   毕竟自己现在身上穿着的,画着泰迪熊的睡衣,明显不成样子。   他费力的在衣柜里找到了应该是衣服的衣服,又忍着不适让自己露胳膊露腿,然后深吸一口气,从卧室走了出来。   虞绛这头正在化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是爸爸他们下飞机了,现在在纽约的机场呢吧?”   她麻利的放下睫毛刷,把视频接通,直接走到了朱厚熜的身边:“来来打个招呼,你上次让他们帮忙买啥来着?”   “哎呀小璁啊!怎么又瘦了!”   朱厚熜在看清屏幕里晃动的人影时,直接懵的差点跌到地上去。   “是没休息好?”旁边的虞爸爸瞥了眼面色发白的儿子,叮嘱道:“你看看你,多吃点东西!”   为什么这小盒子里会有人?为什么他们会说话?   朱厚熜的内心是崩溃的。   虞绛和他们聊了好一会,等挂了电话一扭头,发现弟弟还坐在凳子上思考人生,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一扬红唇道:“我今天好看吗?”   朱厚熜压根不知道她那浅金色的眸子是美瞳,只机械的点了点头:“……好看。”   “乖。”虞绛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身去找包包:“汉堡在桌上,赶紧吃吧。”   在被摸头的那一瞬间,朱厚熜才终于反应过来。   朕的头发也没有了吗?!   朕居然还变秃了!!! 第83章   接下来的事情, 好像哪怕直接让探子去草原上跑一圈,也未必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三族直接率军撤走, 算是跟明军有短暂而愉快的交流。   这一次, 虞璁给了他们足够正当的理由, 让他们去讨伐那两个逆贼。   明军只用呆在已经修葺一新的营地里,继续养养牛羊训练军队就好。   在这种情况下, 似乎守株待兔就是最佳且唯一的选择。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廿二,虞璁虽然确实感觉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都耗在这蒙古草原上了, 也只能说多找点乐子做。   比方说带着两位天师去到处看看矿脉和水源。   周白珺和陶仲文作为民间派和皇宫派两大天师,虽然能力不相上下,但是这时候对事情的判断,总有些特殊的不一样。   陶仲文虽然是炼丹出身, 也懂调理之法, 但是此刻胆子相当的大,直接跟皇上说方圆百里都可以自由往来,不用担心突遇蒙军。   而周白珺虽然能顿顿吃好喝好, 可是一到草原上就跟指南针失灵了一样,憋半天才能找个大概的矿脉方向。   后来虞璁才知道,那是狐狸闻着狼的气息, 抱着尾巴躲起来了。   在此期间,执罡军护卫着这两大神棍, 还真的把地图上下大致的水源和小山丘都标记的清清楚楚。   斥候们拿着复刻版地图也出去晃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两眼发直,到处都和天师们说的分毫不差。   虞璁心想这二位是天生的GPS导航仪啊……搞不好回头能帮自己找找哪儿有石油。   之前燃烧弹之战的时候, 也是唐顺之跟这两位嘀嘀咕咕一阵子,一致同意挑这个时辰出军。   皇帝虽然对玄学的事情都半信半疑,可是如今用得着当然是好事。   能把矿脉探明,就能方便后期的建设和资源控制——最好把京畿及附近各省的金银矿什么的都看看。   在众人忙着修兵器造连弩撸豹子算天气的时候,蒙古人那边终于又来信了。   这次信上直说,这图鲁博罗特已经被设计生擒,而且巴尔斯博罗特正带着大军往明军这边赶,希望直接召集十部各首领,再光明堂堂的开一次会。   这一次,估计是人家当济农的发了话,各部哪怕心怀鬼胎,也开始陆陆续续的给虞璁这边递帖子。   ——看来是都盯着咱这有个会议厅了。   ——搞不好还要过来继续蹭吃蹭喝蹭葡萄。   皇帝虽然心里舍不得那剩下的两车冰和各种蔬果,但是毕竟大局为重,自然吩咐徐阶赶紧把流程安排好。   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这明军之外已经坐定十军,虽然大部分人没有把全部的兵力带过来,但仍然有种虎视眈眈的感觉。   文武官员也已经看惯了这种情况,哪怕此刻一溜帐篷跟多米诺骨牌一样摞的看不见边界,他们也心不慌眼不乱。   图鲁博罗特是被手下背叛之后,被捆成阳澄湖大闸蟹送给巴尔斯济农的。   巴尔斯虽然模样看起来壮实还有点憨,但是心里也清楚这人不能随便杀,就算要杀也肯定得按照他们蒙古和大明的关系,由蒙古人递交给明朝皇帝,听他定夺才是。   但是既然这皇帝说了,要他们以剪除逆乱之名去追杀图鲁和阿尔博罗特,那一切都很好办。   八月初一,会议如期召开,一共来了九个首领,基本上都汇聚一堂了。   今天的议题,就是谈论如何处理这个大逆不道的图鲁博罗特,再解决中蒙两国的外交关系新问题。   至于蒙古人之间该立谁为汗,那肯定都得由他们蒙古人自己定。   虞璁看着这些人穿着长袍进进出出,心想这要是来一出马丁老爷子笔下的红色婚礼,也完全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当然做事不能这么不择手段,光靠杀人放火不能成大事。   他忍着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邪恶心思,面带微笑的与每一个首领握手闲谈。   图鲁博罗特被抓了,阿尔博罗特带着族人潜逃。   乌鲁斯和阿尔苏死了,三守旧派抱团。   还剩四个散碎党派,不算什么很大的问题。   想要解决,或者说完全的吞并蒙古,本身用不着把这些人都统统杀光。   中国这边不可能直接派百万遗民来蒙古大草原上种玉米,就算要开发建设,也肯定是以后的事情。   真正需要做的,是转化中蒙的管辖权和管理权。   这个时候,就可以参考一下几十年以后的‘隆庆和议’了。   再1571年,明朝当时被蒙古人打的叫苦不堪,直接在当时和首领俺答汗开会和谈。   这个俺答汗被封为的顺义王,同时漠南的蒙古右翼对明朝俯首称臣,让中蒙开始了正常的政治交往和经济贸易。   在这种情况下,左右蒙古势力对立,但加强双方的互市贸易,直接造成了在明后期蒙古的相对安定。   可是这件事情并没有给大明国续命,因为女真人里出了个努尔哈赤,后面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别的不说,封王这个事,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虞璁他真正想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在草原之海里到处乱窜的海豚们,能跟海龟一样老老实实的呆在各自的片区里,把身份从奴隶主转变成封建地主。   那么问题来了……想要这么干,就一定要调教一下这些个游牧民族。   都·不·许·游。 第84章   游牧民族主要的问题, 就在草。   鲜嫩的野草是上好的饲料,可以没腰高甚至带着奇异的清香。   游牧民族一般都是自带个蜗牛般的帐篷, 然后顺着河流和草野到处游荡, 带着一群羊和马儿啃完一块再啃一块。   但是这么做, 看起来成本低而且也不费劲,毕竟大部分牧民都有牛马可以代为搬运。   可是如果长期到处迁移的话, 首要问题就是建筑强度低。   蒙古包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帐篷, 可是蒙古草原上相当厉害的白灾和风灾,那可都是不饶人的。   古代没有什么取暖器也没有暖水壶,因为恶劣自然天气死亡的人到处都是。   如果定居一处,还可以巩固人口, 促进更多的生产发展。   这个时候, 皇帝一拍脑瓜,就想出个绝妙的点子来。   ——人·工·饲·料。   要知道,这浩瀚的草原犹如庄稼地, 每逢春夏那可到处都是肥嫩的好草。   如果这些庄稼能被集中收割,然后再集中处理成可以长期保存的饲料呢?   虞璁从前去老家农村过春节的时候,还真碰见过这种东西。   饲料比化肥更好处理, 哪怕是如今,也基本上是靠生物处理技术。   青贮加工也好, 黄贮也好,都在于利用微生物和厌氧环境,来进行一个天然的营养保留。   当初虞璁那七舅老爷外姑婆把玉米杆子收集好了之后, 集中一寸寸的铡碎这些玉米秸秆,然后把它们装在黄缸地窖塑料袋里,让这些被铡碎的秸秆能够自然发酵。   秸秆会因为密封的厌氧环境,以及乳酸菌的天然发酵,让大部分的微生物停止繁殖。   而这些饲料在加工之后,会带有天然的果香味,闻起来好像还挺好吃……   当然那个土法子是针对玉米杆子的,现在这个水草含水量过多,肯定还要挤掉一部分的水,压缩体积集中装载以后,再召集人群处理。   在等待这群蒙古人来回追捕以及互相通知的过程里,明军趁着带小豹子遛弯的功夫,真派了一撮人去割了几大麻袋的青草来,好好的研究下陛下说的那玩意儿该怎么做。   这些水草被分作四组,交给各军想着法子再处理一道,没想到真有人能让这玩意放了十天还不坏,一群羊羔吃的贼香。   所以这一次的会议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跟科研报告展示会一样。   虞璁听完巴尔斯博罗特的汇报之后,简单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立场,同时宣布了图鲁博罗特死罪,命人明日午时问斩。   图鲁依旧被捆的跟粽子一样,一脸灰白的看着这帮蒙古亲戚没一个肯救他的,心里比死了还难受。   皇帝这次穿了锦绣辉煌的龙袍,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的侍卫皆戒律森严。   所有人都以为图鲁会是今天会议的重点,没想到这货的事十分钟不到就解决完了。   这乌泱泱的叫一大群人过来,难道不是为了批判批斗他有多离经叛道吗?   伴随着惊堂木的一声脆响,虞璁缓缓的站了起来。   “今天与诸位会见,一是要定济农之制,二是要问诸位草原之治。”   这话一出,伴随着翻译的大声复述,许多人的脸直接就黑了。   ——你一个外族皇帝,竟然想干涉我们蒙古人的内务?   轮得到你来谈?   之所以有这样自相矛盾的情况,那是因为中国的朝贡制度,也是自相矛盾的。   说是朝贡,就是万国来朝,什么交趾暹罗高丽统统来使,但是这件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们这些小国确实都带着礼物来了,可盼的就是明朝以及从前诸朝的丰厚赏赐。   说白了就是中国一直打肿脸充胖子,用这种看似乐善好施的姿态在散财。   表面上当然宗主和藩属清清楚楚,可是人家服软完全是顺水推舟,吃人嘴短。   瓦剌和鞑靼的首领都对中国俯首称臣,那是因为他们生产力低下,盼着能得到大量的赏赐,把自己那些病弱的马当成贡品献上去,换回来许许多多真金白银,也算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   所以这些蒙古人对中国皇帝的敬畏,有真有假,此刻就是不服。   他们只是借用明朝皇帝的认同,来推进立汗之事,但并不是真的乐意让明朝皇帝来管。   此刻非议和细碎的嘀咕声越来越明显,虞璁倒也不慌不忙,直接让唐顺之推了小黑板过来,拾起了一根粉笔。   他露出了淡然的微笑,忽然开口道:“你们蒙古人的总兵力,加起来,不超过八万了,对吧。”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和示威!   此话一出,几个脾气大的首领直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旁边的侍卫纷纷亮刀,刺啦一声又逼着他们都重重坐下去。   虞璁这一整年里,都在算他们还剩多少人。   整个蒙古族的人口大概有两百万到三百万人,而这其中刨去老弱病残和妇孺,真正受过系统训练的将士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五万人。   但这二十五万人,有两大部分是跟随这图鲁博罗特和阿尔博罗特去逃难了的。   还有接近七万人,是在之前从河套打到草原这许多次战役里,被各路明军绞杀干净的。   所以现在蒙古族这九族的兵力,合起来是不超过十万的。   虞璁站的极稳,旁边的陆炳却绷直了身体,手握紧了长刀,随时准备护卫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个时候,气氛突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那么,诸位可知,大明朝如今可以派多少人出来么?”   虞璁挑眉一笑,声音清冷而淡定:“五十万以上。”   做人做事,忌讳把底牌给亮干净。   可是虞璁现在只是扔了一个炸弹,手中还有四个二和王炸。   他不用展示自己的军力,也不用展示自己过人的装备。   京城看似边防平庸,可是附近诸城乃至诸省,都有相当稳固而强大的边防和军备系统。   这是自己当时诛杀藩王,重新洗牌之后一个个仔细布置安排过去的。   从京城派兵去蒙古,太远了,还不如直接把兵优先往那个方向分配。   哪怕这一刻要出兵打蒙古,只要他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强军都会以极快的速度前来支援。   若是从前几代,让蒙古精兵以一敌百,那是相当简单的。   那个时候的明军如同肉鸡一般,基本上是几十个人都可以随便被一个人抹脖子的。   可是现在的明军,既凶,且狠。   蒙古人之所以肯过来和他们谈,就是因为被打的屁都不敢放了。   图鲁和阿尔博罗特之前被打的落花流水,现在两族还被划入奸逆之列,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而阿尔苏被天火轰击的事情,也早就传的人人皆知。   在这一刻,五十万是实打实的。   他们信。   明军的恐怖之处,也是实打实的。   他们身上的专业性,分工能力,统筹和紧急预案,还有全然提升的火器装备,都是这些古代人不能理解的。   虞璁用他的现代思维和智慧,直接成功的把明军的能力从N级提到了SR级,更不用提那鬼魅般可怖的SSR级执罡军。   如果全国的军力都可以被强化和提升到这六万人的程度,那打下东南亚都相当轻松。   政府肯出钱,制度够合理,国家支持够强大,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巴尔斯终于坐不住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虞璁双手缓缓按在桌子的边缘上,两眼锐利的盯着那个济农,一字一句道:“朕,要整个蒙古的效忠和投诚。”   这话一出,忽然整个会议室都亮了起来。   其他人原本惊异这皇帝的话语,可也顺着本能向光源处看了过去。   挂毯被兵士们在同一时间撤下,露出了那透亮而质地坚硬的玻璃窗。   整个会议室瞬间如花房一般,暴露在充足的光源之中。   而在炽亮的光照下,蒙古贵族们清晰的能够看到,附近里三层外三层,都已经围满了盔甲银亮的执罡军!   陆炳立在虞璁的身侧,眼神同样冷峻而危险。   他就是那护主的豹子,谁胆敢上前一步,都会尸骨无存。   “这些天,你们也看见了。”虞璁接过侍女递来的葡萄,笑眯眯的吃了一个,语气轻松地宛如在讨论天气。   “葡萄,美酒,金玉,还有利剑,”   “明朝拥有的,绝不仅仅只有这些。”   “如果你们肯宣誓效忠,封王封臣,自然都好说。”   他语气一顿,愣是压制着这帮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蒙古人,一个人在寂静之中朗声道:“这偌大的草原,都只有牛马羊羔相伴,可以说是落后到了一定的地步。”   见过玻璃窗吗?烧的出青花瓷吗?   “宣誓效忠,朕会教你们如何抵御风白黄黑四灾。”   “而你们,也不必再漂泊流浪,各自坐享其成就是。”   他的语气,可完全不是在商量。   在这一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们身后的侍卫已经亮起了长刀,随时都可以制约住他们的咽喉。   当初开会的时候,明朝看起来就小小的一个军营,他们顺着白草河驻扎了连绵数里的营帐,根本没把这小皇帝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刻再后悔,都已经迟了。   “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谈的话……”   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年轻人,终于露出了强盗般的笑容。   “那就统统杀掉好了。” 第85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好像真的很难办了。   他们虽然人多,虽然有佩刀, 可是此时此刻遇到这种情况, 也都有点懵。   虞璁当然明白这些人只是暂时被吓着了, 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时间。   “都坐稳了,朕来告诉你们, 朕要什么。”   这蒙古草原,说白了也就是现世中国的内蒙古和外蒙古, 都不如东南亚的地方好。   为什么呢,蒙古草原只能产马产牛羊,山少水多路都没修。   可是如果占领东南亚,那不仅有大量的良田和人口, 连港口都能沿着开一路。   所以说, 把蒙古整个拿下,更多的是为了国防安全做考虑。   虞璁在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几十年以后, 俄罗斯会采取扩张侵略政策,从东欧一路西进,大概率会再打过来。   所以自己的接班人, 也要有足够清醒和强大的战略意识才可以。   现在做的这些,恐怕都是在为未来的某一战做准备。   黑板上被贴了一张巨幅地图, 边界线画的清清楚楚。   “蒙古的人口,资源开发程度,还有病难灾疫的数据, 都由徐侍郎来汇报一遍。”   徐阶听旨向前,看了眼一群如同炸毛的猫般眼神各异的首领,坦坦荡荡的开始念稿子。   他是没接触过这么凶狠的眼神,所以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提前备了稿子,全程低头念就是了,别的都不用管。   徐大人这么一念,场子还就真安静了。   安静的原因在于,他说的都是实话。   这就好像是两个邻居突然开始争谁更厉害,突然一个人把对方家里有几个碗地砖什么颜色筷子还剩几根都说的清清楚楚。   分析能力是虞璁一直有意识培养的东西,这几年来虽然朝廷上下隔三差五要写心得体会,有关科学发展观,改革治国的文章也是写了颇多,但是皇帝真有认认真真的看,还打回去了不少。   但凡只是胡乱吹嘘附和,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也不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基本上会被给个零分,然后被上级领导一通批评。   虞璁要的,就是所有的官员,开始缓缓的醒过来。   现代的科技难以传授,但是现代的思维方式是很容易影响和传播的。   分析·整理·规划·创新。   而徐阶的这一长篇文章,直接由浅入深的把蒙古的各种问题都说的清清楚楚,从最浅显的自然灾害问题,到最深层次的政治体制问题。   当然这里面夹带了各种私货,明着暗着也有洗脑的意思,那当然都跟皇帝心照不宣的对过稿子。   蒙古草原有诸多灾害,每一样都可以闹死人。   黄灾,就是沙尘暴,也相当于一定程度的风灾。   狂风时速可以掀飞人和帐篷,大量的黄沙席卷甚至可以砸死羊群。   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况下,根本不用谈什么游牧,有余粮能活着都不错了。   白灾,就是大雪弥漫覆盖草原,在这种情况下,虽然饮水问题可以解决,但是处处白雪几乎过腰,那根本没办法给羊群马群放牧。   而黑灾,是白灾的反义词。   一整个冬天都无雨无雪,会更加的可怕。   没有雪,就没有水源,低温会把河流都冻住。   在没有水源的情况下,植被会枯黄萎缩,低温还在不断消耗羊羔和牧民的脂肪,几乎就是个慢性等死的过程。   更不用提,几乎几年就会闹一次的狼灾。   所以每次气候变得相当恶劣的时候,匈奴也好鞑靼也好,都会想着法子南下搞事情。   因为再不搞事情就是死。   虞璁心里清楚,这时候哪怕把蒙古人都打退到北西伯利亚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因为伴随着气候恶化,他们更可能干出狗急跳墙的事情出来。   但是,如果改进这些蒙古人的生产方式呢?   徐阶一口气念完的时候,全场又开始了纷纷的议论声。   这些贵族现在情绪相当复杂。   他们又气,又怕,又有点想认怂。   毕竟感觉打是真打不过,那个水都浇不灭的天火听起来相当可怕,没人想拉着自己的部落再试一次。   虞璁感觉这些人原本就差豁出去跟自己干一架了,现在终于被安抚到一个警惕但没那么暴躁的状态里,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缓缓坐好,示意陆炳把刀收回去,平静道:“朕愿意帮你们,谋得更好的生活——前提是,你们肯改革体制,成为大明国真正的藩属。”   “唐顺之。”   “臣在。”   “给他们念。”   有关蒙古区域内的规划和调整,是提前一年就开始立项和讨论的事情。   这个是虞璁亲力亲为,隔三差五去乾钧堂开会确立的。   经济特区的事情可以放心的交给王老爷子,可这个不行。   因为蒙古草原的各种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   很多东西,是只有他才有能力想出办法来的。   唐顺之展开卷轴,开始念计划内的项目提议和整体规划,皇上坐那支着脑袋,听得有些轻微走神。   怎么别的穿越者都是白嫖那些古诗小说流行歌,在古代为所欲为混出一片天。   自己要是穿过来当个写手,肯定把《冰与火之歌》再复刻一遍。   如今这白嫖的都是制度体系啊……也真是很诡异了。   唐顺之念得比较慢,但声音也相当清朗。   徐阶在旁边听得面带笑意,不时点头。   这卷轴读完一个又来一个,因为内容实在是太庞大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废除济农制和大汗的名号,直接封各首领为王。   第二,是划分草原区块,用植树和草方格群的法子来实现区块化。   明朝古代虽然没有明确的省市间的边界线,可是到底是农耕民族起源,城市和田野都有天然的边界划分功能。   可是草原上都是游牧民族,总不能靠泼油漆来解决问题吧。   想要让游牧民族不许游,就要改他们的区块划分体制。   修路是不可能的,这么恐怖的风沙会让任何路径在几个月内消失殆尽。   但是在草野水源丰茂的地方建防风林防沙林,在植被稀疏的地方布置草方格沙障,还是相当有实施可能的。   草方格沙障这个主意,当然百分之百是被小叮当虞璁同学想出来的。   草方格这个东西的成因,是为了保护甘肃那一带的交通路线不被沙漠掩埋,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想出来的。   由名字都可以看出来,这是用麦草、稻草、芦苇等材料扎成棋盘般的一个个小格子,然后半掩埋的加固调整。   如果深度和掩埋方式正确,不仅可以有效的抵挡风沙,更能让方格内的植被得到稳妥的保护,甚至可以在这里头种种麦子。   唐顺之念到这一项,开始一个个解释每一个词的意思的时候,蒙古人眼睛都直了。   ——难怪干不过这帮汉人了啊。   这都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这真的有这么神?   唐顺之抿唇一笑,开始念第三条。   轮牧和饲料制度。   如果有明确的边界,那么区块的划分就会非常轻松。   而如果区块能够被清晰划分,那么轮牧制度就可以轻松的推行。   这轮牧,要把草场分成冷暖或者四季草场,而且还要再细分出许多的小的片区,再合理安排轮牧周期和频率,让每一块草场都可以得到充足的休养,不至于被羊群啃到黄土都露出来的程度。   而饲料的作用和意义,更是相当的大。   整个草原如同春夏收获的田野,到处都有茂盛的牧草。   与其带着羊到处走走停停,不如派专人收割和处理牧草,将它们变成大量的饲料。   虞璁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眶微微红了一下。   他有些想姐姐了。   虞绛比自己大三岁,天生就对生物和医学感兴趣。   当初他们去农村玩的时候,虞璁蹲在那看老奶奶铡玉米杆子,虞绛就站旁边,有条有理的跟他科普这是个什么机制。   要不是当初被她灌了一耳朵的相关知识,他现在也想不到这些事情。   之所以要让这些植物被铡碎以后,在密封厌氧的环境下发酵,是因为乳酸菌是个相当神奇的东西。   乳酸菌在繁衍中会不断地产生乳酸,而乳酸则会反向的调节乳酸菌的生长,进行一个儿子对爸爸的遏制。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消耗了一定的营养物质,让植物本身的能量进入相对静止的状态。   正因如此,牧草也好玉米秸秆也好,在脱水到50~70%含水量,并且完成发酵之后,不但口感风味更好,还有天然的保鲜加持。   这种饲料能够被量产的话,简直是草原人民的福音。   当然唐顺之不可能把所有的法子都这时候教他们,他更多侧重的,是明朝会给草原带来的种种好处。   他们专门找戚灵算了一笔,然后把预计的产量增长,人口增长,和防灾能力评估,都写在了这卷轴之中。   念到这一段的时候,草原贵族的脸上都已经开始神情恍惚了。   就有种大专生被拎到清华讲座上听课的感觉。   “但是,”虞璁抿了口茶,淡淡笑道:“这些政策的优惠,和技术的扶助,都是限额的。”   “五年一期,只援助三族。” 第86章   人都是有几分贱性子的。   你一股脑的把好处和甜头都碰到他眼前, 人家未必肯把这些当回事。   可是如果把这都藏起来,讳莫如深的不让碰, 甚至设置重重的障碍, 这时候却可能有截然相反的情况了。   虞璁原本不打算让这些蒙古人有三个名额, 给一个都多了。   可是想想这儿这么多人,还这么多的事要搞, 回头等自己这边的事情忙完了,还肯定得去调理全国的经济和商业, 大概率没空再跟他们蒙古人如何墨迹。   这种时候,限额就有奇妙的用处了。   听起来有几分矜持和骄傲,不是随便就能予人的。   虽然实际情况上,这些蒙古人完全跟小学生似的被洗刷了人生观世界观, 甚至对自己对蒙古草原的认知都产生了怀疑。   小皇帝压根没给他们缓缓的时间, 直接乘胜追击的再提这个新要求。   虞璁最擅长的,就是这种节奏感的把控。   跟女真人谈也好,跟蒙古人谈也好, 软硬皆施还姿态强硬,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因为人一急,就容易出错。   “陛下说了, 这试验改良由你们本族人来,肯定不得其法, 自然还是要倚靠大明朝的技术和工匠支持。”徐阶顿了一下,再度开口道:“也正因如此,还需要给予大量的钱财支持。”   一听到钱, 刚才还个个面露犹豫的人眼睛都直了。   ——这么多好处啊?   “每年各部族十万两起底,财报开支都由明朝官吏呈交核查。”   虞璁抬眸看向这帮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中的蒙古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   “那么,自然是要限额的。”   刚才还恨不得手撕了这狗皇帝的巴尔斯博罗特都懵了,下意识开口道:“皇上想要找哪三个啊?”   一听到他这话,虞璁就知道有人上套了。   说实在的,从民族精神,从大义和传统来说,虞璁做的这事,就是对蒙古部族的一种体制洗刷。   他要废掉大汗的名号,要叛逆蒙古族的历史,要让这些蒙族都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要获得这个草原民族的彻底征服。   哪怕如今谈判破裂,也大可以再调动准备已久的兵力,直接这么打下去。   这些蒙古人动了心,甚至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其实是违逆他们的民族道德的。   可是,虞璁当初上政治课的时候,有句话一直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人之所以有道德,只是因为他面临的诱惑不够多。   “朕今日所提出的一切,全供你们几族讨论会议,”虞璁缓缓起身,两侧的美貌宫女端着什锦水果娉婷走来,给每一个人献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如果能谈,那就在这好生吃住,进出自然自由。”   “不想谈,那可以直接准备开战了。”   “不打不打!”阿尔楚博罗特急切道:“明国乃蒙族宗主,哪里有大臣打皇帝的道理!”   虞璁眸子一抬,似乎是看出他急于表现的模样,只低头一笑,慢慢道:“三个名额的事情,你们也自己商量下。”   “回头有意向的,自己写个标书呈递上来,格式内容不会的,尽管找徐阶。”   他不再与这些神情复杂的贵族费什么口舌,转身便径自离开了。   陆炳终于放松了少许,也随着他一起离去。   一走出去,就是蔚蓝如碧海的天空,还有棉花糖般大朵大朵的白云。   虞璁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的在草野上散步。   他可以感觉得到,每一步都沉稳而又轻盈。   “阿彷。”   皇帝缓缓站定,看着天际盘旋的雄鹰道:“我一直在想,这样强留你在我身边,犹如护卫一般的陪伴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陆炳怔了下,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漏了什么。   虞璁缓缓转身,神情略有些复杂。   他太清楚陆炳的才华和能力了。   自己看起来工作繁忙,可一直都耽于悄无声息的儿女私情。   他甚至做不到离开他自己一个人返回京城。   “我在想,你一直因为我留在我身边……会不会,有些压抑。”   陆炳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有漂亮的一抹浅金。   他看向虞璁,只沉默了几秒,便一步上前,突然抱紧了他。   两个人在繁茂的草野上,只紧紧的拥抱了一刻,宛如手足相亲的兄弟。   可是在那一刻,虞璁甚至有些诧异,连眸子都睁的大大的。   陆炳从前是做不到这些的。   他沉闷而隐晦,不肯把感情轻易的流露出来。   可是在此时,哪怕远处有侍卫巡逻,他也肯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拥抱他。   在两人相拥如怀的时候,温度和力量都在被有力的传达,刚才还略有些不安的内心,突然就又回到了充实而又坚定的状态里。   虞璁知道,这就是他的回答。   哪怕什么都没有说,就已经够了。   他笑着拍了拍阿彷的背,心想这货是又涨高了,却不肯松开他,只悄声的在他耳边不依不饶的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   陆炳任由他就这么挂在自己脖子旁边,轻轻道:“喜欢的。”   皇帝跟吃了糖似的松开他,笑的跟傻子一样。   “我也喜欢你嘛。”   明军目前热火朝天的投入饲料处理的研究工作里,当然每日的操练还在继续。   哪怕这白草河对岸的人半夜突然杀过来,也完全不成什么问题。   然而那帮首领们……还真的快打起来了。   自然是有守旧的人不肯答应这大明国皇帝的主意,嚷嚷着现在就要跟他们干一架。   也有人真被这各种大好的条件诱惑到,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得到一个名额。   这可是白送的好处啊,从前自己爷爷太爷爷他们可都是眼巴巴求来的。   比起真金白银,被叫成什么王,是不是放牧,那压根都不算一回事。   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十一个儿子里,两个已经去世了,还剩九个都在壮年。   正是因为壮年,又各自利益立场不一样,这时候争什么的都有。   当然他们争归争,各种水果点心可一样不落。   皇帝还特意吩咐给他们弄个小厨房,想吃啥随时都能点。   看起来是皆大欢喜,唯一开始苦着脸的,就是徐阶了。   蒙古人性格奔放又大大咧咧,说话激动了都唾沫星子往外喷,偏偏徐阶被安排住在不远处的绿色小帐篷里,几乎每一天从早到晚到半夜都有人找他。   这帮孙子虽然口口声声不要轻易屈服,就是派小厮甚至自己上门来找他写标书。   别说有九个人了,徐阶直接写了二十多份,一度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几族的蒙古人。   更可怕的是,他每次要问细节的时候,都会被威胁砍脖子。   亮闪闪的蒙古弯刀啪的拍桌子上,眼珠子也瞪得跟要吃人一样。   可是就是要问细节啊……   这皇帝可说了,标书里要写清楚区块的划分归属,要写自己对配合政策实施的保证和认同,还要把各种争取的原因都写出来。   这种东西蒙古人当然不懂,那就要徐阶苦口婆心跟教孙子似的一遍遍讲。   偏偏今天是首领来明天是使者来,而且蒙古人还真没想好要不要划片分治,往往是开着会又把他拎过去乱问一通,徐侍郎只感觉自己年纪轻轻的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自己是真没想到,还能有写稿子写到手抽筋的一天。   而在另一处的大帐篷里,武将和高层官员还在紧锣密鼓的开会。   行政体制要改,守军体制也要改。   如果真的有三族争得了皇帝的名额,愿意再配合政制的修改,那肯定是要见缝插针安排驻军和官员的。   女真虽然如今的体制比较落后,但是跟蒙古相比还是好很多。   起码这蒙古真正宣誓效忠的部族,军权要交给汉族的官员来管理,而且还必须每隔几年换任一次,不能形成威胁势力。   皇帝把权力一下放,就拉着自家阿彷骑马猎兔子溜豹子去了。   佩奇来到草原上,前几天压根玩的都舍不得回营地。   后来还是被偶遇的狼群吓着了,才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回来。   当初去河套的时候,冰雪未融,风雨如晦。   如今春光明媚,倒还真有几分皇家郊游队的感觉。   虞鹤睡的迷迷糊糊地,突然被人用力的拍醒了。   “虞大人!!快醒醒,出大事了!!!”   虞鹤忙到半夜,现在才睡了一个时辰,只觉得头都在痛,声音含混道:“怎么了?”   “大事不好啊,您快醒醒!”苏公公焦急道:“杨大人怕是不行了!”   “杨大人?!”虞鹤猛地站起来,略有些眩晕的扶了下脑袋,吃力道:“哪个杨大人?!”   “首辅杨一清啊!”苏公公都急的快哭了:“之前只是偶感风寒,还吃了药来着。”   “可是夜里头人突然就不行了——您可快看看吧!” 第87章   杨老爷子是突然就不行了的。   虞鹤赶过去的时候, 整个杨府都灯火通明,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啜泣声。   从前这府里的孙管家看到虞大人, 那都是满脸笑容客气恭敬的, 此刻也真的是急的没边了, 甚至直接拉着虞鹤的袖子,快速催促道:“虞大人您赶紧的吧, 老爷他——”   虞鹤虽然来杨府少,但是这一刻也仿佛被什么指引着, 脚步快的没有一分的停顿。   等冲到病榻前,那个老人已经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   到处都是浓厚的药汤味,一众门人亲友簇拥在他的身侧,还有几个太医在心乱如焚的在煎药把脉。   虞鹤一看这情况, 就懂了大概。   不是风寒的问题, 是老人家已经油枯灯尽了。   “嘶……嘶……”   杨一清似乎感觉到虞鹤走进了他的身侧,挣扎着想要说句什么话。   虞鹤眸子一睁,忙伏在他的身侧, 想听清楚他要交代什么。   “慎——慎。”   杨一清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说完,就这么突然没了声息。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没了气息。   连眼睛也只是刚刚闭上, 身体没了气力,在这一刻也终于瘫了下来。   “杨大人!”   “叔父!”   “爹——”   各种哭声同时扬起, 交织在一起,乱的人心里都不得安宁。   虞鹤轻轻用手抚过老人尚留温热的脸颊,默不作声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退了出去。   比起悲痛和惋惜,他还有更要做的事情。   这位平时格外照顾他的老人,曾经点拨过自己许多道理的长辈,大明两朝阁老,写出虞弦响绝更薰风这般诗句的首辅,竟就这么去了。   他直接找到了门外候着的马车夫,急促道:“去杨祭酒府中。”   白马在暗夜中长嘶一声,直接扬蹄而去。   这个时候,所有的情绪都要先压抑下来。   因为三大支柱之一,已经倒下了。   王守仁,杨一清,李承勋。   这个时候,大明朝的不能乱,也更不能让某些人浑水摸鱼的上位。   现在是丑时三刻,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梦之中,真正得知这些消息的,都是住的与杨一清较近的亲属和门人。   可是最重要的两个人,还一无所知。   马车疾驰到杨慎府前,门口两个打着瞌睡的门卫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含混道:“谁?”   虞鹤直接一扬御令,冷声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小厮在看清这是新晋的锦衣卫统领时直接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的就回去通报了。   杨慎披了晨衣快步走进大厅,看了眼夜色道:“什么事情?”   “杨首辅已经薨了。”虞鹤盯着他道:“你先和我去找王尚书。”   杨慎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喃喃道:“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   “来不及考虑这些了。”虞鹤直接转身就走:“跟我来。”   皇上把他提拔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保证这三角的存在足够稳固。   其中一边出了问题,绝对要在第一时间把缺漏补上。   杨慎相当被动的跟着他上了马车,两人又去接了王守仁,三人在车厢中一时沉默。   老人这去世的太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连悲痛的心情都有几分不真实。   王守仁叹了口气,按着眉头沉默了半晌。   虞鹤并没有给他们扼腕叹息的时间,直接从袖中抽出了一个空白的卷轴。   他缓缓将这卷轴打开,露出里面货真价实的玉玺之印,和空白无物的丝绢。   “这是——圣旨?”   王守仁在看到玉玺红印的那一刻,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声音里都多了几分颤抖:“你居然有这个?”   皇帝竟如此亲信他!   空白的,盖过章的空白谕旨,几乎是神器般的存在。   哪怕在皇帝不在的时间里,他们迎哪位帝子为太子,都没有任何杀头的风险。   虞鹤拿稳了那一轴空白的谕旨,寒声道:“首辅和监国之位已经空缺。”   “两位大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杨慎和王守仁愣了下,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实,虞璁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了这件事。   监国三角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   他临走前带走了徐阶,却留下了杨慎。   论政治能力,徐阶虽然年轻,却比杨慎高出一头。   可是留下杨慎的原因,也足够简单。   论家世,论辈分,甚至是论个人的过去,他杨慎都足以服众。   他杨慎的爹,是元老级的杨廷和,他自己在父亲盛名洋溢的情况下,靠实力夺了状元,几乎没有任何令人能挑刺的地方。   是,他是顶撞圣上,一度被打的几乎丧命。   可是论这四十多的年纪,还有如今的政绩,他比二十多岁的徐阶更能服人。   “我?我来监国?!”杨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差点撞到马车突出的一条柱子,他摸索着抓紧了什么东西的边缘,然后怔怔道:“让我,来监国?”   虞鹤看向王守仁,只压低声音道:“阳明先生,您准备好做首辅了吗。”   王守仁也神情难辨,半晌没有声音。   虽然已经叮嘱过了,可虞鹤知道,这消息肯定会传到张孚敬和桂萼那边。   郭勋张孚敬虽然都已经被教训的服服帖帖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在,谁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虞鹤只能用最快的时间跟这二人敲定事情,再昭告天下。   否则,某些党派会趁乱作妖,惹出无尽的是非来。   “首辅……”王守仁喃喃道:“今夜便要定下来吗。”   虞鹤看了眼同样沉默不语的杨慎,只点了点头。   “可是——”   “没有可是了。”   虞鹤握紧了卷轴,忍住心里同样在翻搅的忐忑和不安,强作镇定道:“请两位大人即刻想清楚。”   很多事情,不是说做就做的。   无论是做首辅,做监国,那不是说他们不同意还能强行按着做的。   虞鹤在锦衣卫呆了接近一年,见过的生死龃龉数不胜数,再清楚不过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他们二人,都在仕途上,受过太多挫折。   杨慎曾经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王守仁叛逆刘瑾,被廷杖四十以后贬至贵州龙场。   他们都有心里无法完全解开的结。   监国与首辅,便如同大明国心脏上最重要的两条血脉。   他们是才华横溢,谋略过人。   可他们不是圣人,在这一刻,也会怕。   虞鹤知道,催促和劝诫都没有意义,只能陪着他们熬过这一刻内心的斗争。   如果真的用笔写下这纸御令,就等于把大明国的生命彻底的交到这二人的身上。   从前如高山一般为他们抵御风雨的杨一清已经猝然长逝。   他活跃于官场,在保持忠义之节的时候也能进退有度。   可是王守仁和杨慎,更多的是有才学而懒于政治。   如果皇帝派他们完成什么功绩,那都只是让他们绽露才华和能力。   杨首辅一去世,他们就必须要放下那层自我保护的心防,去面对整个鱼龙混杂的官场。   黑夜之中,突然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王守仁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拟旨吧。”   为了陛下的亲眷和信任,为了这大业未成的朝廷,他也必须站出来,再度置身于这风口浪尖的位置。   虞鹤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杨慎。   他心里的畏惧,自责,不安,从所未有的鲜明至此。   “笔给我。”那个中年人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我来写。”   天还未亮的时候,锦衣卫和太监们直接串访了所有的高官府邸,宣布要再次上朝。   上朝?   大官小官们都懵了,心想皇帝都跑到蒙古草原放羊去了,这是上哪门子的朝。   可是规矩还是得走,不上朝搞不好会掉脑袋。   群臣再次顺着金水桥若长龙般簇拥着向前行去,再次文武两列行至了奉天门。   鸿胪寺的官儿都一年多没唱班了,此刻也是相当茫然的回到老位置上,有种恍惚的感觉。   金台之上,站着四个官员。   虞鹤捧着墨迹已干的谕旨缓步上前,用所有的力气控制好自己的肢体和表情,站在高处将谕旨一一念出。   这封谕旨是按照皇帝的口吻拟出的,直接进行了任免的再次分配。   他语气坚决而不容置疑,王守仁和杨慎站在李承勋的身侧,神情也冷峻而严肃。   这只是第一重通报,告诉上下官员们,哪怕杨一清已经去世了,朝廷也在绝对稳定的运转之中,谁都不要闹幺蛾子。   第二步,是乾钧堂的中高层会议。   虞鹤甚至能够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有多少人趁着万岁爷不在竭力搅混水。   当他们按照规制在中午汇集于乾钧堂时,气氛都僵硬的让人有些无法呼吸。   张孚敬和桂萼虽然已经不合许久,在此时竟坐在了一起。   会议厅里的党派,从未如此清晰的分成两派。   王守仁的学生和门人们神情热忱,而另一方的张党则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发落他们的种种不是,质疑这谕旨的真假。   在这寂静之中,严世藩缓缓站了起来。   “在会议开始之前,下官有话要说。” 第88章   严世藩?   虞鹤惊讶的看向他, 心想他怎么会站出来?   论排辈论性格,他都不应该做这种事的啊。   虞鹤自然是年轻, 所以也只敢半夜和两位重臣提前商讨好之后, 再把问题直接用已解决的方式推到明面上。   他虽然在进入锦衣卫之后, 一直跟随着训练和提升体质,但到底骨架不大, 没办法营造出陆炳那般震慑的感觉。   现在开会,自然是要迎接狂风暴雨的, 虞鹤哪怕到了这一刻,心里都没有底。   对付犯人,当然可以用锦衣卫。   可是对付官员,他做不到。   种种的利益虬结在一起, 连锁反应很可怕。   严世藩缓缓站了起来, 语气平淡而没有什么感情。   “如今杨首辅已经仙逝,监国之替也应由皇帝谕旨来定。”   “今日开会,应以谕旨之词只谈政务交接, 而不应论官位正统与否。”   两句话说的简单干净,却令绝大部分人都怔住了。   严世藩站在那里,依旧是个少年模样, 连声音也清浅平淡,没有怎么用力。   “论礼制尊卑, 任选哪位大人为监国首辅,都是陛下的意思,在万岁爷未归京之前, 谁若是想要非议此事,都可以视为越俎代庖,大有也想当当皇帝的念头吧。”   他抬起眼眸,慢慢道:“下官钝愚,今日会议若不谈交接只议官职,则与礼议廉耻相悖,微臣只能先行告辞,不与同流了。”   这话一出,完全把其他人的路都堵死了。   会议还没有开始,那些官员想要发作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严世藩直接站出来,说但凡是要议论监国首辅之位变动的,都是不忠不孝不义,他们谈这个自己就告辞,那完全是把想议论这些的人都直接放在不道德的阵营里,一竿子就把一拨人给拍死了。   虞鹤和杨慎心里都松了口气,心想这救场也是高明,把祖宗那套抬出来直接划阵营,就说这官员任免就算有问题也得等皇上回来再主持,几乎把张孚敬之流都怼的哑口无言。   严世藩话语未落,其他几个怕事的官员也纷纷跳了出来,接连附和。   “严东楼此言甚是!监国首辅之任免,全应有皇上做主谈论,非臣等可干预非议!”   “今日只应定论政务划分,下官同请不议官职!”   有严世藩这么一开口,官员们直接纷纷站在他身后的中立阵营,生怕跟错队伍沾染一身腥臭。   张孚敬本来满肚子的话想说,在这一刻憋得脸都涨红了,他这时候要再反对这个意思,那就是想要藐视皇权皇威,一堆帽子估计马上就扣脑门上了。   “那么,先从首辅之职的交接开始谈吧。”杨慎轻咳一声,顺坡下驴道:“来,吏部讲讲现在的情况。”   严世藩话说完之后,又不声不响地坐回角落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虞鹤一边记录着杨慎的分析和调控,一边忍不住看了眼那个白净俊秀的男孩子。   对方也刚好抬眸看向他,两个人视线交接的那一刻,虞鹤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以示友好,而东楼懵了一瞬,忙低头开始看文件。   虞璁找到徐阶的时候,后者已经嗓子冒烟,正抱着川贝雪梨汤跟喝续命汤一样。   “哟呵?”虞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徐侍郎一天连着写了五十多份样稿啊?”   徐阶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来了,忙不迭放下汤碗,哑着嗓子道:“万……万岁。”   “行了,护着你的嗓子吧。”虞璁心里体谅他的种种难处,示意他就提笔写要回答的话,能休息会是一会儿。   “你告诉朕,这些日子里,哪几族的态度最好?”   虞璁真正想要的,不是哪个资源丰富的部落能够参与这次的改革。   在这几天的来回拉锯里,他能够看见这些草原部族在慢慢的找到节奏,先是考虑这个区块调整的合理性,又开始争论哪几块应该归哪几族。   这种利益切割的麻烦程度,比八旗制度的确定还麻烦。   当然由于分歧太大,他们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制度到底能不能被接受。   可是,已经有几个人明显动心了。   他只要找到配合度最高的三族,让他们得到优先级最高的甜头。   后面的事都会很好办了。   虞璁心里清楚,现在军事实力已经绽露,如今更多的像是政治性出差,而不是出征。   未来等蒙古试验区的试验期一过,肯定还要出差来蒙古这儿谈判。   当然如果那时候严世藩小同学已经出落成伶牙俐齿的外交官,那自己就可以安心睡乾清宫里逗豹子玩了。   真正需要碾压式强推过去的,恐怕只有日本。   未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朝鲜还不确定,可是日本如今可是在战国时代啊。   掐指一算,现在估计是公元1531年左右,这时候的日本新旧势力乱战,人口也没多大规模。   “陛下?”徐阶见皇上走神了,试探道:“臣还写吗?”   虞璁这才反应过来,一看纸上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徐阶把九个部族都分析了一遍,眼光倒是相当的独到。   巴尔斯其实态度诚恳,只是多疑又有时候糊涂,需要跟他讲很多遍才能懂这个设想的一些构思。   但是他的本心还是在如何推动草原的发展上,有时候交流效率低,但是姿态很好。   作为一个济农和老贵族,能有这样的配合度已经很可贵了。   而其他几人里,甚至有相当奇葩的存在。   徐阶虽然是住帐篷,但是用具和杯盏都是从京城带来的,自然透着股书生的典雅和讲究。   斡齐尔博罗特每次自己来或者让下属来的时候,都会冷不丁的顺走点什么。   上至他的青玉笔洗,下至桌边的一根笔,都能在不声不响间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阶本来是个老实人的心态,只当是自己弄丢了。   可每次这货一来他就丢东西,甚至连镇纸都找不到了,那就真的很好锁定目标了。   “臣最喜欢的一盆龟背竹,生怕家里下人照顾不好,特意带到这儿来看看,都被他们想法子搬走了。”徐阶一脸欲哭无泪的看向虞璁,懊恼的趴桌子上道:“可不好养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浇水。”   虞璁噗嗤一笑,开口道:“你可帮了朕大忙了。”   这毫不隐瞒的偷鸡摸狗的人,才适合做这种时候的盟友。   他们没有什么道德礼义,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那等纳入麾下之后,定然会疯狂的找明朝讨要好处。   他们要,虞璁就肯大大方方的给。   他要的,就是其他人眼红到滴血。   如果遵守道义和传统是毫无奖励的,离经叛道却拥有无数的好处。   那有些人的道德底线,就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整个会议持续了一个月,明军的补给和蔬果储备也经受了相当严格的考验。   最后的结果是,只选两族暂时划定两个片区,作为临时的扶助调整区域,从今年开始进行从生产模式到体制的改革,其他几族暂时保留原有的体制。   而在明军撤离之前,还进行了一场盛大的封王仪式。   阿尔楚博罗特被封为顺忠王,斡齐尔博罗特被封为了顺和王,多余的一个名额由于其他几族都条件不满足,标书不合格,最终空缺。   虞璁由于早有构想,特意让绣娘做了两套锦绣华彩的汉式亲王礼服。   金银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鸽子蛋大的珠宝点缀其中。   两个大胡子蒙古人穿着这气派又华丽的礼服走出来的时候,好些人眼睛都直了。   这种高贵和华美的感觉,可是只有繁复精细的织锦才能呈现的。   虞璁还提前定制了两个颇有点道具感的银冠,当众为他们授上。   这两个银冠都嵌着货真价实的翡翠,流光溢彩一看就是值钱货。   “行了,班师回朝吧。”   拿下蒙古,只用等时间了。 第89章   虞鹤睁开眼的时候, 苏公公又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   总感觉一看见这苏公公,就没什么好事。   “这, ”苏公公也是没办法, 才半夜来找东殿值守的虞大人:“乾钧堂那边, 又吵起来了。”   虞鹤打了个哈欠,熟练的拿袍正冠往外走。   还能是什么事, 多半是看不惯王首辅杨监国呗。   杨大人忙完白天的一堆事,还要主持杨老爷子的丧葬, 半夜这帮王八蛋也不肯让他休息。   眉目如画的少年眸间一冷,又动了杀心。   他知道皇上要留着张孚敬,可是他真的想杀了他。   皇上说了,这繁花丛中若是一点杂草都没有, 只会让这花破败的更快。   他不留几个心有龃龉的人搅乱浑水, 只会让朝堂的风气越来越死。   张孚敬之流就如同水桶中的鲶鱼,不断地给那些士大夫们搅乱平静的秩序,平时工作能力虽然一般, 但是他一想要结党争斗,其他人自然会想法子怼他,平衡二字便渐渐清晰了。   虞鹤走近乾钧堂的中厅时, 只听见了杨慎一个缓缓的哈欠。   张孚敬堵了他一天没堵到人,这回在乾钧堂听着消息来抓这半夜还在批阅公文的杨慎, 自然不肯放过。   他带了四五个下属,就是不提这官员任免之事,非要在他的政务上反复为难。   皇上要是看见这一幕, 恐怕会气的上去给他一脚。   张孚敬坐在旁边,待听完自己下属的几番质问之后,瞥了眼走进中厅的虞鹤,漫不经心的看向了杨慎。   “万岁说了多少次,理其数据析其趋势,”他摸着胡子冷冷一笑,开口道:“杨监国上任数日,连一份报告都交不出来么。”   其实杨慎不是辩不过他。   是人连轴转了一整天半夜还要加班,真没精力跟这帮吃饱了撑的再墨迹了。   平时有王党的人护着他,可是现在是深夜,杨慎自己连衙门都不敢久坐,直接躲在乾钧堂里办公,还是被张孚敬的人辗转找到了。   所以说这阴沟里的老鼠是真的多。   这帮人赶也赶不走,就是存心呆在这膈应自己。   本来这种破事犯不着让张璁半夜也过来一趟,这还不是为了宣泄下自己没法升任为监国的一口恶气。   “诸位,”虞鹤上前行了个礼,冷冷道:“天色已晚,有事请明日在意。”   张孚敬低头喝茶,眼睛都没有抬:“你算个什么东西?”   哪怕虞鹤如今已经执掌了整个锦衣卫,他也不把这个男宠当一回事。   只不过是个用屁眼取悦皇上的娼妓而已。   虞鹤垂眸一笑,慢慢道:“也许,张尚书是想再来一壶庐山云雾?”   听到庐山云雾四个字的时候,张孚敬猛地抬起头来,犹如被戳到逆鳞一般姿态紧绷,咬着牙道:“你——”   “当初的郭大人家里的布老虎,还是我亲手带走的。”虞鹤垂着头,依旧笑意温和。   “如今进了新茶,张大人竟开始喜欢六安瓜片了。”   “你什么时候去过我府上?!”张孚敬直接拍桌而起,怒喝道:“岂有此理——放肆!”   杨慎突然失去了存在感,成为了看戏的人,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刚才硬着头皮在那边回嘴边改公文,此刻也悄悄搁了笔,看他二人如何对峙。   虞鹤依旧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犹如蝶翼。   他的声音温润好听,如同泉流一般清澈,危险的话语带着儿童般无辜天真的口吻。   “您家的老母亲,昨日刚从京城折返回乡吧。”   “虞鹤!”张孚敬厉声道:“就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能混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靠的老子!”   他开始慌了。   这从前的男宠,如今真是那雷厉风行的锦衣卫,真是那蚊子般处处饮血的狠人。   张府什么时候进过外人?!   他母亲的事情,这孙子是怎么知道的?!   张孚敬甚至不敢再过问句旁的,只死死盯着那仍旧清瘦的少年,恨不得一巴掌拍到他脸上。   虞鹤抬起头来,目光无所畏惧。   他不需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需要让任何锦衣卫来给自己壮胆。   如今,他如这北平城的风一般,知道所有的事情。   哪怕只是绽露一隅的认知,也足够震慑这个外强中干的老头。   “靠的谁?”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一抹明朱衣角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虞璁缓缓踱步而进,看着那面色瞬间变得煞白的张孚敬,慢条斯理道:“张尚书刚才什么插屁眼的话,倒是听着有些意思。”   虞鹤也神情一怔,大脑空白的转过头去。   杨慎也是加班加傻了,愣愣的看着虞璁好半天才想起来起身行礼。   陆炳沉默不语的跟在他的身后,瞥了眼那气势上又沉稳了几分的虞鹤。   有几分长进。   虞鹤此刻都懵了,他心想皇上不是在蒙古么,这是真皇上还是假皇上啊。   “万岁——”张孚敬求生欲极强的推开座椅走到他身前,一撩袍子就跪了下来,几乎是嚎啕般的语气开口道:“这杨监国疏于朝政,纰漏百出,微臣有心过问,却被这虞统领拿家中老母性命相挟,当真是狼狈为奸啊!”   虞璁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这人跟老严似的抱大腿乱哭,只拍了拍还懵着的杨慎,温声道:“徐阶回来了,这事你交给他和内阁,先回去休息吧。”   杨慎怔怔的点了点头,还真就相当听话的收拾完东西回去了。   虞鹤此刻见到皇上,哪里还顾得上张孚敬那王八蛋,恨不得扑上去抱一下他的万岁爷。   “行了,你也别哭了。”虞璁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退下吧。”   朕是被剧透过明朝上下三百年的人,你是个什么货色,我再清楚不过了。   张孚敬心里也清楚皇帝的性子,这一刻也不敢再啰嗦什么,只擦擦眼角似有似无的眼泪,带着下属匆匆告退。   虞鹤站在原处,待人都走光了,才想起来行个规规矩矩的礼。   “朕这大半夜回宫,一回殿里还找不着人,也真是稀奇了。”   虞璁淡笑一声,摸摸他的头,如同带弟弟回家一样:“走啦,夜色这么晚,一起撸串去吧。”   陆炳忍不住笑了起来,三人再度重聚,一起在月色下慢慢散步回了宫中。   虞鹤提了一盏宫灯,几乎都忘了刚才的忐忑和不快,如同和亲人久别重逢一般走在两人身侧,听他们讲在蒙古草原上的见闻。   夜晚的金水桥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远处的宫墙如漆黑的雾,只有模糊的影子。   他们的脚步平静而安逸,仿佛在子夜多走一会儿,也是莫大的享受。   “后来,佩奇爪子被卷在那羊厚实蓬松的卷毛里,”虞璁也拎着个小灯笼,比划着开口道:“等我找到剪子,他都快哭了。”   “从那以后,佩奇就躲着羊走了。”皇帝悠悠叹了口气,慢慢道:“恐怕是把那些都当做是白毛怪物了吧。”   虞鹤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想起什么道:“陛下,我今儿睡前还让小厨房做三色糕来着。”   “诶,正好。”虞璁摸摸肚子道:“再榨些水果混着刨冰吃。”   虞鹤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定。   “怎么了?”   杨大人,已经入殓归土了。   三七已过,连虞鹤都渐渐的放下了那份悲痛的心情。   如今看见皇上疲惫而放松的模样,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   “想什么呢?”虞璁知道这一看就是有心事,温柔道:“不用怕,朕帮你撑腰。”   虞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道:“杨大人……一个月前,薨了。”   皇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怎么会——怎么会?!   他这次又打赢了蒙古,一堆好事还等着跟那几个老头说道说道,怎么会——   “一个月前?!”虞璁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不可能……”   杨一清,明明自己走的时候还身体康健,那时候还亲自来送自己离开京城。   怎么会突然就人没了?   “是寿终正寝,”虞鹤低着头,声音里依旧有几分自责:“老人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痛苦,只跟我说了一个字。”   “……慎。”   虞璁站在桥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好首辅,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那个在改革之初为自己给予无数助力的长辈。   竟然就这么走了。   像是生命里突然缺失了什么东西,可是连伸手挽回的可能都没有。   “陛下,”虞鹤艰难的抬头,慢慢道:“……节哀。”   虞璁把宫灯递给了陆炳,捂着脸沉默了好久。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哽咽:“那,其他几个老臣的身体,都看过了吗。”   虞鹤点了点头,应道:“太医院每日都请平安脉了。”   “葬仪之事,也都是杨监国主持的。”   虞璁心里清楚,这一整个月里,最难熬的,恐怕还是他虞鹤。   宫里的一根柱子突然倒塌,想要维持上下的稳定,不知道他废了多少的心力。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了那清瘦的少年。   “这段日子,你也很难过吧。”   虞鹤突然被拥紧,眸子都睁的微大。   他略有些胆怯的伸出手,回抱住这给予他无数温暖的人。   “陛下回来了,就好。” 第90章   他们找了处僻静的地方, 给杨老爷子烧了许多的黄纸。   虞璁从前日日夜夜都担忧着江山社稷,如今看着那黄纸一张张的投身于火里, 在眨眼间失了踪迹, 忽然内心就安静了下来。   陆炳担忧他夜里着凉, 又去寻了个外袍给他披上。   已经九月了,夜色清凉如水, 很安静。   很多的话还想和他讲,可人突然就不在了。   待手中的黄纸烧完, 虞璁拍了拍手掌,轻声道:“杨老爷爷,我挺想你的。”   “你也记得想我啊。”   虞鹤默不作声的把手中的黄纸放完,只轻轻叹了口气。   “明日放假一天, 便不要再操劳什么了。”   虞璁缓缓起身, 任由旁边等候多时的小太监来帮忙撤掉各种物事,只伸了个懒腰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虞鹤紧接着起身, 恭敬的开始一一汇报。   两人这种时候,都睡不着,还不如聊聊公务。   “安南那边来了消息, 已经递了名册了。”   “什么?”虞璁一愣,心想还真赌对了?   “是的。”虞鹤点头道:“另外, 女真那边的工匠不太够,向晋徽两地的招募令已经都投放出去,估计年关过后就有人往京城赶了。”   虞璁同他一起回了乾清宫, 佩奇正瘫在长毯上睡的四肢朝天。   “京中又是什么情况?”   北平城的扩建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银行已经进入人员的培训和环节调节期,而皇家会议中心也即将投放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京城人口在以相当可怕的数目上涨,由于商贸的开放和各种政府工程的投入,几乎流民们都有生计可以混口饭吃,还能跟着那些工匠们学些手艺,四方来的商人更是数不胜数。   那货币的发行,确实指日可待了啊。   等一觉睡饱,虞鹤那边早就收拾的处处到位,在寝宫里等着服侍他起床了。   “对了,陛下。”他动作依旧熟稔的帮他穿衣挽发,忽然开口道:“您还记得那个……寻仙考而来的士子吗?”   “谁?”虞璁漫不经心道:“胡宗宪?”   虞鹤摇了摇头,开口道:“吴承恩。”   “吴承恩?”虞璁懵了下:“怎么突然提他?”   虞鹤想了想,回答道:“当时您跟他说,可以留心下话本之类的事情。”   “好像这吴翰林也挺喜欢这方面的东西……这些日子写了几章小说,托我问问您想不想看。”   小——说?!   虞璁正等着梳头发拗造型呢,这时候一扭头,如墨长发瀑布似的散落下来。   “叫什么?”   “好像叫,《西游记》。”   真的写出来了?   有连载可以看了?   虞璁心想这是个好东西啊,直摆手道:“拿手稿来,朕要看。”   等东西取来的时候,早膳都已经吃完了。   皇上总算找到些新鲜事情做,此刻捧着手稿看的津津有味,旁人也不敢把折子递给他。   这故事的走向,还真的变了。   西游记原先写作的背景,是黑暗而勾心斗角的整个明代官场。   所以整个故事,也有许多凄风苦雨的基调在那里。   无论是孙猴子被压抑的抱负,还是唐僧苦悲的出身,都是很值得回味的。   可是虞璁再看的时候,虽然笔法和修辞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但是故事的走向,突然多了几分汉唐的开阔壮丽。   孙悟空不再是石中托生,而是由九玄天外的日月精华凝成。   他也不再是被封作弼马温,而是天生就受到天庭上下的倚重和信任,连金箍棒也是玉帝和龙王联手交给他的。   至于陪伴唐三藏去西天取经,那是为了修成佛的功德,连被镇压五百年的那一条都省了。   虞璁用看同人文的心态把十章翻完,在发现没下文的时候猛地抬头,追问道:“后文呢?”   虞鹤被吓一跳,老实道:“吴翰林平日都在忙宫录编修之事,这都是他随手写的……”   编修?编修那些事都交给旁人忙啊。   “你去封他个官高点的闲职——一定要闲,”虞璁直接起身,郑重其事的把这手稿交还给他:“跟吴承恩讲,朕要每天都看到新的一章,写的好重重有奖!”   他一扭头,看向旁边目瞪口呆的黄公公:“把那个八宝琉璃冠拿来,再赐他白玉翠珠飞鱼袍,就说是朕龙心大悦!”   黄公公忙不迭点了个头,麻溜儿的走了。   等公务忙到傍晚,虞鹤那边又递来消息了。   “陛下,吴翰林收到了恩典,想面见您谢恩。”   “让他进来!”   虞璁满脑子都在想后来发生了什么,恨不得让他给自己剧透一脸。   吴承恩走进来的时候,发现皇帝的眼神相当炽热,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生的玉树之姿,天生有股倜傥的气质,就连笑起来也潇洒而淡然。   年少得志就是这点好处,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活出来了。   “谢万岁爷眷宠。”他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温和道:“微臣会努力写新的出来。”   “今天没更新啊?”虞鹤恨不得让他跟起点男一样日更两万字,只问道:“最好每天都有点成果,写好了就及时给朕看看。”   吴承恩虽然没听懂更新是个什么意思,但此刻也顺势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   ——是!更!新!   古风玄幻巨巨又更新了!   皇帝捧着纸匆匆看完,意犹未尽的抬起头来。   “真没了。”吴翰林老老实实道:“明儿写出来再给您过目。”   其实出于现代人的口味,虞璁还真有点想给他指点一二的冲动。   这孙猴子跟白骨精是个什么关系啊?   女儿国国王跟唐僧感情戏敢不敢多一点?   孙猴子这么王霸天就不能多打打架吗?   装逼也要多装啊,他就乐意看这种打脸碾压和教做人的剧情啊!   还有,一章这才多少字啊,两三千字够看的吗?   敢不敢多写点,钱这里多得是,你倒是写啊!!!   等吴承恩告辞之后,虞璁捧着脸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阿鹤。”   虞鹤头一次被这么叫,总感觉怪怪的:“臣在。”   “朕觉得,”他看向远处,慢慢道:“是时候要开设个报社了。”   也不用干别的,就连载各种小说,什么穿越打脸宅斗政斗统统来啊?   这个时代不是好男风啊,那完全可以来几本什么《纯情罗曼史》、《绝爱》、《间之楔》之类的作品啊。   对——漫画!   还有漫画!   虞璁知道自己这是当皇帝的道路上思想出了点偏差,但是也完全可以美化为这是大力扶持发展文化产业和特色IP不是嘛。   “你把新祭酒叫来——”虞璁想想道:“新祭酒是谁?”   虞鹤想了想道:“还是杨大人兼任,没有换。”   “算了,直接找礼部,”皇帝琢磨了下,杨大人劳苦功高,没必要忙这种事情:“他们不是现在管知声堂吗,再开个报社,让百姓们积极投稿,报纸卖三文钱一份,爱印多少印多少。”   皇帝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此刻也是直接提笔,唰唰唰连写带画就整了个模板出来,让虞鹤拿去教礼部具体怎么弄。   这写小说吧,为了核心价值观和不能带坏小朋友,还是要有题材和尺度限制的。   这个性向方面不用特意限制,但是有过于明显的政治隐喻、色情尺度超标,宣扬不道德思想的,都不能公开刊登发表。   这小说的栏目,他都特意叮嘱了几句。   “对了,这个报纸就叫……晋江日报吧。”   虞鹤愣了下,问道:“谁是晋江人来着?”   虞璁挥挥手道:“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精神食粮不能断啊!   皇帝都亲自上阵催更了,某人自己心里最好有点数!   由于刚好提了一嘴国子监的事儿,虞璁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管过教育的事情了。   他上次处理教育改革,高考改革和自主招生的事情,都好像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掐指一算,嘉靖八年是科举改革分文理科的时候,如今因为皇帝出征蒙古无法殿试,科举顺延一年,也就是明年春闱再考会试。   那……还真是要注意下这回事了。   在从前,这国子监就跟大学本科一样,算是把那些小年轻先带着适应一下环境,再慢慢的把他们放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里。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寻仙考的人数少,还方便安排官职和实习的地方。   可是……   虞璁这头正胡思乱想着,那边黄公公折返回来,说赵尚书到了。   小赵同志好久没见啊。   皇帝眯眼一笑,吩咐他赶紧把人放进来。   当初他提出来流水线的事情以后,赵璜用他那聪明的脑袋瓜把流水线普及发展,盔甲军械兵车都是一条龙的流水线作业,如今产量简直是神之突破。   赵璜匆匆走进来,一见这连面庞线条都被磨砺的有几分英朗的皇帝,忙不迭行了个礼。   “陛下,大学和宝船,都已经提前完工了。” 第91章   虞璁一听到这消息, 整个人都精神了。   宝船舰队也确实到了出去见见世面的时候,更何况……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   现在的历史时间, 大概是在1531年前后, 而前后五十年里,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还当真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就是俄罗斯摆脱了蒙古的控制, 为日后的侵略扩张路线埋下了伏笔。   其二是哥伦布抵达美洲、达伽马开辟了西欧到印度的新航路。   在这期间里,麦哲伦环航地球, 也算是完成了里程碑式的大事件。   这种东西强行争第一没有意义,但是可以证明一点,美洲澳洲如今都是蛮荒之地,在军事能力足够强劲的情况下, 舰队可以掠夺得到更多的资源和资本。   “赵尚书, 拿地图来。”   赵璜愣了下,把那画的相当抽象派的世界地图拿了过来。   《天下诸番识贡图》。   这张图是两个半球的横面图,虽然没有经纬网格, 但是已经有七大洲的粗略形状,并且也能看见欧洲和美洲的形状——只是某些地方真的画的很跑偏。   当初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就在争论,郑和到底发现了美洲没有。   在一些学家的观点里, 这欧洲美洲都有亚洲人去过,但是亚洲人去那只是为了避难生存, 不是为了殖民扩张。   不管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皇帝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虞璁想了半天,开口道:“朕托天师用堪舆之术已经测过了。”   “已经测过了?”赵璜之前听过类似的传闻, 可是没有想到连这种东西都可以拜托天师来完成。   “天师把地图绘制出来以后,只让朕看了一眼,就旋即焚毁了。”   虞璁深深叹了口气,大有种遗憾之意:“毕竟此乃玄秘之图,看多了也有损天命。”   赵璜忙不迭点头称是,连着附和了几句。   皇帝一眨眼,笑眯眯道:“不过,朕还是大概记下来了。”   他唤虞鹤取来宣纸,自己用狼毫笔蘸了墨,先开始画经纬格。   这时候……就完全是靠自己的基本功了。   作为一个文科生,作为一个高二高三被地理老师反复调教的文科生,当年他们文科班的一大特色,就是脱手画地图。   玻璃纸上只用尺子画好经纬方格,就可以直接脱手画出长江黄河的走向分支,全球冷暖洋流的走向,甚至是资源的分布标注。   虞璁当初满心想要考个好大学,好争赢他那学霸姐姐,地理成绩不好的时候画的都快吐了,到现在都记得中国哪里富硒哪里产铁。   所以探脉之事也很好办……起码他知道哪几个城市有货,什么地方挖穿地心都没有东西。   陆炳走近大殿的时候,气氛安静的不太对劲。   虞鹤和赵璜都老老实实的站在旁边,屏气凝神的看皇帝画地图。   陆炳放轻了脚步,缓缓往前又走了两步。   那平日里笑的恣意潇洒的男人,此刻正敛眸沉思,在描画着什么。   太细节的地方肯定会出问题,可是虞璁对于整个世界的走向和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他还跟同桌开玩笑,逢年过节可以跟家里亲戚表演徒手画长江黄河,此刻还真的能管用。   他没敢标注什么太平洋大西洋的称呼,但是把七大洲的形状都尽可能仔细的描画出来。   整个美洲,都是未经开垦的蛮荒之地。   而离他们最近的,是澳洲。   当初他冲冠一怒,为的是能够开放海关争夺海权。   那次的当庭怒斥直接震慑了群臣,让国家拨出了足够的经费建造远盛于永乐时间的更大宝船。   而且军火舰炮的升级也在同步进行,虞璁给了兵工厂足够的建设自由和研究经费,他现在根本不怵和荷兰或者西葡之国有什么冲突。   “赵璜。”   “臣在。”   “下令,去建第二只舰队。”   虞璁抬了眼眸,不动声色道:“这第一支宝船舰队,分五分之一的兵力用作维护东南一带的秩序,五分之四拿这地图,去朕指定的地方。”   宣纸上好的质地让墨不晕不散,他拿起那张地图,一一的指给他看:“从这里,经过扶桑国南海,穿越这一整片大洋——你看到这个圈了吗,这里是大风区,必须要避开,然后抵达这里的西海岸。”   赵尚书听得一愣一愣的,茫然道:“那明国在哪里?”   “在这里。”虞璁终于找到业务熟练的板块,此刻都感觉自己有几分神棍的姿态:“看到这个红点了吗,这是南京。”   宝船舰队最终的集散就在南京,因此直接从南京出发走向太平洋,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   他想了半天,还是让虞鹤拿了另一只颜色的笔,那平时是用来绘画用的。   蓝色的箭头是寒流,红色的是暖流。   顺着洋流走,绝对没有问题。   “不求速度,这个舰队就按照朕画的方向去走。”   “陛下,”赵璜在旁边大概看明白了,懵道:“那……那这个西海岸,是哪个国家的西海岸?”   这……   虞璁心想美利坚这时候还没生出来呢,只故作深沉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里,是蛮荒之地,有很多异族人在那里耕织,但都是未开化的人。”   “朕希望你们可以带一批移民,去那里占地扩张。”   这一次的出征,保证你们大炮火药管够。   美国早期是由英国的十三个殖民地组成的,殖民这个词虽然听起来确实不太人道,但是背后代表无数的财富掠夺和积累。   这些财富,足够给大明朝注入新的血液,让十年后的大明迎来又一次新生。   “大学的事情先交给杨祭酒去做,”虞璁想了想道:“你先去安排好舰队出征的事情,等消息递到南京,估计都得到明年元月了,一样一样来吧。”   赵璜把所有的叮嘱都一一记下,此刻诚惶诚恐的道了声是,就行礼告辞了。   直到赵大人告辞的时候,虞璁才看见等在不远处的陆炳。   他安静的等候在那里,不知道一个人站了多久。   虞璁虽然有些惊讶,此刻也只能等赵大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才走下阶梯,含笑的唤他一声。   虞鹤当然心里有数,续好热茶之后就麻溜撤了。   陆炳此刻站在他的眼前,眼神略有些复杂。   “怎么啦?”虞璁捻了枚梅子,抬眸看向他:“是禁军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陆炳缓缓执了茶盏,开口道:“无事,就不能来面见陛下了吗。”   小皇帝愣了几秒钟,脑子里终于转过弯来了。   最近好像忙于政务,好像真没来得及跟他有什么私下的接触。   两个人似乎……确实生分了些许啊。   这是他想自己了!   这拧巴的家伙!   他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继续试探道:“你是不是……从前好像对鹤奴,有什么意见啊。”   今天趁着他主动来找自己,倒不如把之前想说的都问问。   从前每次唤鹤奴或者和他腻一块的时候,好像陆大人神情都不太对。   可是他也知道鹤奴是个什么性子吗……   陆炳还真如他所想,自己是许久不曾见他,又没有公务能拿来找他商谈,终于坐不住了。   此刻皇上突然问这一句,他只冷哼了一声,还是坦然道:“臣,都未曾被唤过一个奴字。”   小皇帝眨巴了下眼睛,又明白了。   鹤奴本身没做错啥,只是这个称呼有点让陆大人不舒服。   为什么呢……因为古代奴这个字,就跟宝宝小可爱一样。   自己管自家可亲可爱的陆大人都不喊这样的昵称,却天天鹤宝宝的叫,这是谁家醋罐子打翻了呀。   “不如,往后不唤你阿彷,叫你檀奴怎么样。”   陆炳怔了下,抬眸看向了他,嘴角登时就泛起笑意来。   虞璁心里当然清楚,在这个时代管谁喊宝宝都很奇怪,而且现代的那些亲昵的称呼,好像都不能被这个时代的人理解。   从前喊阿彷,只是因为儿时有这么个叫法。   幼年的朱厚熜只把这高个子的男孩当做哥哥,把他当成亲近的玩伴,所以才阿彷阿彷的喊。   可是如今,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如此许多,再喊这个,也难怪他心里介意。   檀奴这个词,也是情思旖旎到极点了。   碰巧的是,陆炳喜香檀,与这唤法也不谋而合。   檀奴这个词,从前是潘安的小字。   古人道貌比潘安,就是因为这位生的玉树临风,可以说是魏晋第一美男子了。   后人诗词里都以潘安的这小字,来代称情人。   檀郎檀奴,都带了几分爱慕与怜惜的意味。   哪怕是面冷心热又嘴硬的陆炳,也架不住这一声轻唤。   虞璁这随意捻了一个名儿,一唤檀郎,二同贪狼,应了他的长风之姿,又对了他将军之位。   也难怪当初古代文学课没挂科……还是基本功扎实啊。   “从今往后,我也只唤他虞鹤,不再提那旧名了。”虞璁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轻巧道:“我只有你一个檀奴,好不好?”   那个平日里眉眸冷峻的男人,任由他捏着自己的脸,此刻却也露出了无奈而又满足的笑容。   到底心里是温热的。 第92章   虞璁本身九月十六出生, 朱厚熜也是九月十六出生,两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处女座。   处女座的工作狂属性……还是挺可怕的。   朱厚熜在主要工作是当皇上的时候, 中兴改革雷厉风行, 基本上没谁敢挡着他的道儿。   现在虞璁沉浸于治国强国的各种事情里, 上次跟他家老陆同志耳鬓厮磨翻云覆雨……好像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这样一想,好像确实挺不地道的。   “虞鹤——”   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虞鹤看帝臣二人笑靥相映,心里松了口气, 好奇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帮我把下午的会议都推了。”虞璁挥挥手道:“朕等会要出宫。”   再工作狂也要陪陪他家亲爱的。   虞鹤应了一声,麻溜的又撤了。   “去哪里?”陆炳望着他,眼神温柔而眷恋。   “当然是去陆将军的府上,”虞璁打了个哈欠道:“今天陪你在你家过夜好不好。”   陆炳怔了下, 还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虞璁从前和陆炳一起从荆州来北京, 在帝位坐稳之后就赐了他相当不错的一套府邸,只是陆大人平日里都宿在锦衣卫的衙门里,很少回去。   现在虞璁想想, 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一个人在那样冷清的地方,也并不感觉是回家了吧。   陆炳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也神情放松了许多,只浅笑着道了一声好。   他们换了装束, 从秘门出宫,坐辇车去了统领府。   虽然统领大人很少回来,但管家和家仆都训练有素, 这上下都清扫的干净明亮,像是在等着他随时回来。   陆炳的赐第在东王府街南,门楼有龙额金书,写着他的字‘文明’。   由于从前陆炳与朱厚熜情同手足,这房子也按照最气派的规制,讲究一个‘五厅三泊暑’,园亭相望,水榭相接。   现代人以为这苏州才是园林艺术的巅峰之城,实际上在明代的时候,南北皇城向往,士大夫修筑了无数园林。   北方的房舍虽然难引流飞水,但更多的盛在海子碧水之磅礴,廊庙轩宇之高华上。   虞璁这头一次来陆炳家里玩儿,跟着他到处转悠,就颇有种去景山公园看风景一样的感觉。   当初这宅子还是黄公公代为置办的,讲究一个浑朴宏敞的气态,高楼阔院青玉瓦大气简约,前后有穿池叠山和亭馆相接。   虞璁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不知何处的布谷鸟叫,忽然懂了这大宅院里为什么养这么多仆人。   合着都跟公园管理员一样啊……光是扫落叶估计都得够忙的。   他站在陆炳的身侧,看了眼这个如今已经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   难怪你不肯回家。   是我我也不愿意住在公园里头……一个人也太荒凉了些。   陆炳带他逛完两湖四桥和桃梅花圃之后,自己思索了一刻,决定带他去自己的屋舍里坐坐。   绝大多数桌椅小物,都是花梨紫檀打制的,榻侧挂着元代赵孟頫的《幼舆丘壑图》,地上铺着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子。   玄水香气味恬淡,床架是月桂木制成的,也带着天然的淡淡清味。   门侧放着白石素漆屏风,琉璃灯上一丝杂尘都没有。   虞璁从书房转到卧室,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桌旁的绒袋。   “那是什么?”   陆炳怔了下,上前把那绒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给他看。   竟是一柄剔透明净的玉笛。   这玉笛上还有一丝天然的血纹,若鱼尾般笛身婉转,羊脂白泛着淡淡的光泽,入手冰凉而贴肤。   虞璁在宫里呆了几年,一摸这质地就知道料子不错。   他把笛子交还与他,抬眸望着他道:“没想到平日的铁血将军,还会吹笛子呢?”   陆炳从前孤身一人,在侍奉完君王之后,也没太多的爱好。   他不会跟着那些官僚去亵玩男宠,也懒得去那些酒局里看各人巴结逢迎的样子。   索性吹吹夜风学学笛子,倒也算自在。   “要听吗?”   虞璁点了点头,捧着脸看自家檀郎那温润又沉稳的模样,心想真是男大十八变,越长越可口了啊。   骨节分明的长指按在那笛孔之上,更显得修长白净。   陆炳垂了眸子,只呼吸调气了一刻,为他吹了一首《朝玉阶》。   这笛音其实不讲究什么颤音转音,更多的在于意境和心境的营造。   清丽而明亮的笛音不滞不僵,透着股琼楼玉宇的仙气。   悠长辗转之际,清澈明朗的画面在脑海中无声的展开,更令人感慨许多。   虞璁望着他,心里安静而又满足。   能够遇到这样的人,九节鞭白玉笛都能统统驾驭,也难怪自己就这么沦陷了。   一曲尽了,陆炳抬了眼眸,笑容里多了几分少年的羞怯。   “不知道走音了没有,从前没有同其他人吹过。”   虞璁伸手环抱住他,低低道:“真的很好听。”   你哪怕喜欢吹唢呐,我都喜欢你。   皇家医科大学和皇家理工大学的建立,实际上确实比预计的快了接近一年半。   归根到底,在于京城人口的迅速涌动,以及最低酬劳制度的规定。   当时虞璁没有想到会涌进来这么多的工匠,还吩咐工部不用着急。   但是有银子拿,谁不会卖力干活啊。   这两座大学若阴阳鱼般相望,中间的花圃园林也是费尽了心思。   当初在大学还没有建好的时候,虞璁去视察了几次,心里都猝然一惊。   这种艺术造诣和恢弘之气,当真是中国古风的彻底体现。   哪怕是石制的建筑,也能有乾坤浩渺的气势和格局,这真是古代工匠精神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在十月十五日的时候,两座大学会进行剪彩和典礼,完事了之前由寻仙考招收的理科生会逐渐入驻,太医院的学生也会来这里学习。   可以说,到明年春闱前,两座大学有充足的试运营时间。   虞璁特意挑了个时间,跟赵尚书又去学校里转了一遍。   无论是藏书楼还是会议厅,当初他所设计的种种构想,都被完美的全部实现了。   “这阴阳鱼,不能光在一侧有。”蓝道行看着这大学的建筑,回头对他行了一礼道:“还请陛下有所平衡。”   “自然的。”虞璁抬眸笑道:“这另一侧,要开始建同样规制的学校了。”   皇家财贸大学,和皇家文礼大学。   等大学建成之时,皇家中央银行的运行已经进入正轨,就可以总结出许多的资料和学说,来让有意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学生深入学习了。   财贸人才的培养,在现阶段并不起眼。   可是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整个国家的商业税个人税进入新的阶段,对外贸易估计也会陆续展开。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才都会成为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杨慎带着手下遥遥赶来,过来迎接皇帝。   “万岁——”杨慎此刻不用监国,又回归了祭酒的身份。   但是如今朝中上下皆知,皇上出行不定,很有可能随时折返蒙古。   哪怕监国这职位如今是虚的,在杨慎坐定此位的时候,也无形中尊贵了许多。   他本人也从未想过,曾经在文华门外被打到吐血的自己,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自己,竟然还有破茧重生的新的一天。   “杨用修来的正好。”虞璁含笑道:“朕今天来,就是来找你的。”   “还请陛下吩咐。”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朕,要废了国子监。”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国子监,今后转为教部,成为第八部 。”   现代中国有接近三十个分部,虞璁虽然不指望一口气建设到现代的状态,可是随着经济和人口的迅速发展,教育之事也必须提上日程。   从前科举只考文书,八股一作殿试一过,就把那些本科生般的新苗儿扔到国子监去。   可是现在科举分了文理,寻仙考也只有两人可以自由选择做官还是研习。   正因如此,虞璁才把建设医科和理工大学的项目放在最前面。   理工科就应该去加深专业认知和技能,最好扩大对医学和生物的发展,来进一步提高全国百姓的平均寿命。   国子监的存在,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下一步要做的,是国民教育的普及化。   这个事情急不得,但是至少在大学成立的这一刻起,国子监的职能和任务会比从前繁重更多,倒不如直接废掉,成立全新的教育部。   杨慎和赵璜到底是跟着皇帝一路走过来的人,此刻甚至连愕然的情绪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他深深行了一礼,开口问道:“那微臣去安排新一轮的工作会议?”   虞璁噗嗤一笑,点头道:“用修是越来越上道了。” 第93章   许多的变化和改变, 是无声无息的。   对于老百姓们而言,唯一能让他们确实感觉到好处的, 就是活下去的机会在越来越多。   三年以前, 本地人连自己的田产都会被掠夺, 成天能吃上一口米饭都算是莫大的幸福和安慰了。   可是如今,家家户户都有米有肉有酒, 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曾经过年都揭不开锅的困窘。   第一,就是大量的农田, 都如财神福神降临般在交还给每一个老百姓。   第二,就是工部新设了招工署,不断地招募各种青壮年劳动力,在有酬劳的情况下去为他们建设房屋和广场, 如果做得好甚至能升级为更高的职位, 拿到更多的报酬。   而这第三,就是税务的全面改革。   商业税虽然增加了,可是最让百姓们头疼的农业税和徭役几乎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只要把纹银上缴, 就不用去做劳工,暗无天日的去挖煤疏通河道。   如今盛世清平,京中处处繁华而清净, 有专人时刻清扫街道,公交车也井然有序。   在这种情况下, 哪怕只是在这个崭新的城市里徜徉,也会有莫大的满足感。   皇帝喜欢花树,两侧行道便栽上了桃李棠梅, 几乎春夏秋冬都郁郁葱葱,处处繁花如云。   俗话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听说皇帝还打算建个中央公园,供百姓们游玩踏青。   这公园的招标信息一出,都让大家懵了。   从前百姓们知道,这皇帝建了许多的新鲜东西,都处处是为了百姓们的生活着想——就这一点都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   可是中央公园的这消息一出,简直是令上下官僚和百姓都为之震惊。   要知道,这简直是给无数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栖息和遮风挡雨的地方啊。   如今的整个北京城越建越大,这公园听说都不输员外郎家的那园林了,要山有山要水有谁。   “你可是不知道,这里头处处都是讲究啊。”说书的余老先生看着茶客们一众聚精会神的模样,摸着胡子笑道:“这左右两太极,中间一山水,那不就是给皇城铺了个风水局嘛!”   “老余,那人家道人说皇上是紫薇星下凡,天生要闯出一番千秋功业来,是真的假的!”   “你急什么?”老先生连那绿林好汉的故事都懒得讲了,慢悠悠喝了口茶道:“看到这布局没有,左右乾坤,中间阴阳,这就是千秋之局!”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厉害!”   “皇上要的,可不是一时之兴,他是要这大明国能福泽绵延五百年啊。”余老先生一扬扇子,让他们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们瞅见没,自己身上这些穿的戴的,从前哪里有钱购置这些?”   “可不是嘛!”旁边的人朗声笑道:“当初这想找个地方干活,都家家没钱,现在可不一样了,皇帝说了,最低工资不能超过这个数!”   远处桂花开的繁盛,沁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小皇帝坐在乾清殿里,几乎还没回过神来。   之前说的那事,真的成了。   在嘉靖十二年前,要开启一轮商业上的肃清。   也就是从前提过的层级追缴制。   “回禀陛下,如今从京畿三省追查上缴的银两,足有六百万两有余。”   王守仁拿着报告,看着虞璁精神恍惚的样子,笑着道:“老臣说的,句句属实。”   六百万两是个什么概念。   这钱啊,哪怕用在投资宝船舰队上,最豪华顶级的配置,也只用一年开销二十万有余。   六百万,别说改造北京城全面升级了,把这附近三个省都统统改了也有钱啊。   “不是,杨首辅——”虞璁愣了下,生生改了口道:“王首辅,这钱,是怎么交给皇庭的啊。”   王守仁眼中流露出同样留恋的神情,行了一礼道:“陛下宅心仁厚,当初在推行此制的时候,给的是层层追缴的法子。”   “但是这个钱,到了他们的手里,还真不敢据为己有。”   妙就妙在这个层级二字上。   确实,处处都有廉洁刚正的清官,拿了钱肯定交还皇库。   但是,那些心中有其他愤懑的高官,未必敢把这笔钱留着。   这钱就跟烫手山芋一样,会引来更高一层的觊觎,与其自己保有,还不如当成政绩捐给朝廷。   当初这制度在设计的时候,本质就是要求任何官员都不得插手商业。   而且虞璁给的时间足够宽泛,从嘉靖十年一直放到嘉靖十二年初。   如果那些人愿意自己撒手,不再追究他们的任何责任,而且不用追缴已有收入。   但是从嘉靖十二年起,那些还在插手商务的官员,会被追责三倍以上的税收罚款,以及没收全部所得。   所以哪怕此刻,皇帝说不需要你们还回来,可是只要有一个人开了这个头,肯把所得各种都为了活命吐出来,那其他人就会如同被暗示或者鼓动一样,纷纷忙不迭的把东西都悉数清点交还回去。   如今才过了接近半年多,就有如此收效,也当真是令人震惊。   “本身,不是追还的人多,”王守仁摸了摸下巴道:“有那么几个大户确实家产颇丰,估计是怕锦衣卫来封查家产,直接抢先一步,把能给的全交代出来了。”   虞璁听到这,还有种突然中奖的感觉。   六百万两雪花银,铺个池子进去,都能跳下去游泳啊。   “那朕就不放心了。”他身体略微往前倾,皱眉道:“这些富商为了保住性命和官职,直接把生意和活儿都放弃了,那这附近几城的百姓可还好啊?”   王守仁微微一笑,点头道:“比过往好更多了。”   从前这些行业处处都有垄断和霸权,可是现在那些官员们观望了这几年里京城里风云涌动的改革,一直都提心吊胆的担心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掉脑袋的人。   没想到陛下还真的这么做了。   那时候在朝堂之上当庭割喉的事情,都已经传到云南去了。   在这种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几乎没人还敢惦记着那几分钱。   皇帝确实口吻温和,说不用追究任何责任,善莫能改。   可是他们哪怕此刻知道是自己在吓自己,也没有任何胆子再盘踞着这几箱银子。   人一日只会吃三餐,一觉只会睡在一张床上。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身家性命,那些钱都不算什么。   高官小官都肯放手了,商人和小贩头上的那几座大山都顷刻消失了。   哪怕如今商税从三十分之一改成了十分之三,也有无数的人肯纷纷奔赴这全新的市场,重建这崭新的秩序。   说到底,还是发现公正这个东西,是实打实的存在着的。   而且全部被实际的执行了。   从前那些想法子牟利的官商不知怎么的,居然都如退潮一般齐齐消失。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事。   虞璁当初想要的,就是官场上加剧弱肉强食的情况。   这些钱被一层层贪吃蛇般的越滚越大,最后迟早会集结在京城之中,供他的子孙们随时杀鸡取卵。   鸡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一次的这件事情,已经全然超出他的想象了。   “万岁爷近日诸事顺利,也不知道想不想去见见那六百万两银子?”   王守仁作为经部尚书,相当于一个钦定的财神爷一般,笑眯眯的模样都让人心里欢喜。   虞璁眼神一亮,直接站起来道:“走!”   天财库还是那个天财库。   他跟着王守仁通过六层关卡,又开了三道门,才终于走到国库之中。   新运进来的六百万两银子已经倾数打开,在灯光的照耀下有种灰蒙蒙的质地。   ——毕竟不是水晶做的。   虞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他能看见,这一锭锭或整或碎的银子,几乎如波涛中细小的泡沫般聚在一起,一箱箱的放在那个地方,让人几乎看不到边际。   六百万两啊……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半蹲下来,抬手掬了一整手的银子。   哗啦啦的闷响相互碰撞,还有银色的光泽在闪烁着,如同做梦一般。   王守仁站在旁边,眼神慈爱的仿佛是带孙子出来玩儿一样。   “两座大学,新的舰队,还有中央公园,都在建了,对吗?”   “是的,陛下。”   “那印钞局已经准备完毕,今后发放工饷也由纸笔代付,对吗?”   “是的,陛下。”   虞璁深呼吸了一刻,放下银子起身道:“朕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飞信局。”   从这一刻起,整个北京城都已经进入了完全自发生态的状态里。   他现在要调动的,要激活的,是整个大明国的生命。   想要联通四方,就肯定要加强通信网络系统。   这个年代没有无线电也没有蒸汽机,只能靠飞鸽传书来建立进一步的关系。   正因如此,飞信局的设立和规范……从未如此的重要。 第94章   物流和交通, 一直是带动国家生产力和消费能力的重要存在。   如果把国家看成一个鲜活的人,当他运动充分又进食合理的情况下, 良好的新陈代谢会让身体越来越健康。   而物流交通就如同纵横上下内外的血管, 给全身都能带来充足的养分。   虽然蒸汽机和火车的发明还遥遥无期, 但起码信鸽和交通控制中心,还是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建立起来。   虞璁现在冷不丁收到六百万两的巨款, 几乎可以跳进银子的池子里来回游个八百米,在这种情况下这笔钱怎么花, 全都是他自己来做主。   毕竟天财库如今归经部管理,经部的老大又是他钓鱼的搭伴儿,还指着将来再跟皇帝钓上一条三红大鲤鱼,怎么可能在这方面如何为难他。   作为皇帝, 这时候再想些酒池肉林什么的, 都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虞璁琢磨了半天,把工部里稍微重要点的官儿都叫到乾钧堂里,再开一趟会。   第一是信鸽的收信发信, 第二是这个物联网的建立和发展。   信鸽这个东西,并不是很玄学。   《哈利波特》里的猫头鹰能跟顺丰小哥似的收发快递,那完全是魔法的加持, 但是信鸽是脑子里自带定位系统,基本上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万岁爷的意思是, 要建立一个朝廷专用的信鸽局?”赵璜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只是这鸽子虽然识路,路上难免会出意外, 万一某些信息被某些不轨之人截获下来……”   虞璁抬眸一笑,‘啪’地就甩出一个本子出来。   这上头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建立了两套语言体系。   第一个是拼音语言,第二个是英文。   “这个本子,是朕从前划定的高级官员可以使用的语言。”   将来那些将领和高官去外省出差或者赴任的时候,可以用这个语言来汇报机密之事。   “而中级以及下级官员,则使用密语。”   如此一想,还真的要感谢《潜伏》、《听风者》、《伪装者》等一系列优秀谍战电视剧。   虞璁思索着残存的记忆,随便拿出几个话本扔到各官员的面前,跟他们慢慢解释这套通信体系该怎么用。   “任何信件都抄送两份,由两只信鸽同时发出。”   而且无论收发,都要经历三道签署和盖章,绝不能有任何的纰漏。   世界历史上,许多东西的使用在一开始,都是为了军事和政治。   就连电脑的诞生,也是为了计算军用数据。   虞璁知道百姓们同样也渴求着改善这方面的条件,但是与民生比起来,整个政治体系的通信系统的改良,会极高的抬升整个国家的运作效率。   “高!”赵璜击掌而笑,又吩咐下属把长卷地图抬来:“陛下,这是您要的最新的地图。”   而这份地图上,连河套的那一块缺陷也被补上了。   虞璁看到河套和蒙古边界的时候,心里一暖,神情也温和了许多。   “信鸽局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办,差不多筹备就绪了再试运行一段时间,随时跟朕汇报进度就是。”   他缓缓起身,站在那地图附近,接过虞鹤递来的炭笔,画了一个圈。   这个圈将蒙古边缘的三省和北京圈在一起,旁边标了一个一。   再把女真三部和时欣城,与北京又圈在一起,标了个二。   “陆路之修筑,河道之疏浚,都由此起。”   东南一带自然要管,可不是如今最为重要的问题。   他知道文官势力和徽商晋商迟早会构成威胁,可是在蒙古还没有打下来之前,在朝鲜和女真三省的外交问题没有解决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都得靠边站。   虞璁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你们看清楚了,这两个圈里的交通线路,要如这北平城里的公交路线一样设计。”   这话一出,在座的各个高官无不震惊。   当初提出公交车这一概念的时候,他们就心里犯嘀咕,心想皇上真是异想天开。   但是当公交车逐渐的投入运行,当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感受这出行便利的种种好处的时候,不光是出行被极大的改善,整个京畿一带的商业都如同重生一般焕发出无限生机出来。   虞璁三年前的这个诏令,直接把京城的经济抬升到了百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度,几乎来自外地外省的每一个百姓都在感慨,如果自己家乡也有如此多的好处,当真是上辈子修了福。   谁想得到,皇帝如今要建立新的客运集散中心。   虞璁给虞鹤使了个眼色,对方直接取出身后的一个长轴,把皇帝精心设计过的画卷徐徐展开。   那是一个全然现代化的客车车站集散中心。   虞璁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记忆,用细细的炭笔把整个客运站从售票到发车的每一个地方都复刻般的描绘下来。   不仅如此,他在确定大致情况以后,又结合了古代的情况,再用狼毫笔把整个构局重新加深轮廓和圈出重点。   虞鹤当时全程伺候他画了全图,此刻自然对每一个措施和机构都清清楚楚。   皇帝往椅子上一靠开始呷花茶,虞秘书就开始心平气和的跟大伙儿讲这客运集散中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从北到南还能靠运河,但是从东往西可是麻烦的很。   所以这一次,虞璁决定把经费更多的放在道路的修建和治安管理的问题上。   中国古代和现代的区别之一,就是马贼土匪的存在。   现代中国没有马贼和土匪,那当然是因为到处都寸土寸金,哪怕是荒凉的西北也有经济开发区,每块地要么归企业建工厂,要么被政府划去做其他作用。   人口的膨胀和经济的发展造就了整个中国板块的利用,也没有几人肯在荒蛮之地占山为王。   交通和地区的叛乱问题,有时候是相辅相成的。   “陛下,”工部右侍郎看了眼整体地图的划分和线路的大体规划,推了推眼镜皱眉道:“如果说要建立能够容纳三四十人,甚至更多的人作长途旅行,那这种客车恐怕,要比公交车更为稳固和耐用。”   虞璁抚掌而笑:“正是如此。”   他这一次来工部亲自叮嘱,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铸造技术没有精进,蒸汽机元件就造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建造火车这样的东西。   ——就算建出来,也估计得花五年到十年慢慢提速。   但是客车这个东西,好在什么地方呢。   他在某种程度上,就跟团购一样。   一个普通人家,想要从北平去山西,只能说蹭蹭客商的马车,或者自己骑个骡子,然后再费两个月的时间中间兜兜转转过去。   家境稍微差一点的,都没办法支付马车或者驿站的费用,单独租匹马都未必有钱。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客车能够集散数十人,每天发车十几趟的话,等于让大伙儿拼车前去,一条京晋线,一条京吉线,朝廷和百姓的车都往来于此,还顺带清理附近的匪寨和山贼,可以说是相当方便了。   由于如今国家有钱了,虞璁大可以每隔十几公里就安置一个专用的驿站,帮忙换马。   ——而刚好,河套养马场的那些马,以及军用之后淘汰的战马,都可以拿来帮忙拉车。   之前的八挂公交车需要动用是八匹马,但如果想要带的动更加强力的、更加稳定的大客车,恐怕要十几匹马。   虞璁听着工部所有人如同接到新CASE一般整个人都精神了,又笑眯眯的开口道:“五天内把大致开支预算交出来给朕,逾期不候。”   气氛安静了几秒钟。   “万岁……万岁爷,”赵尚书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臣能斗胆,把戚姑娘请到工部帮两天忙吗?”   戚灵啊?她在帮忙算嘉靖宝钞发行量应该有多少万呢,还真没空。   小皇帝摇摇头,挥手道:“自己的作业要自己做哦。”   话说回来,之前寻仙考里,还有其他两个姑娘,如今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最近两年诸事繁忙,虞璁连胡宗宪曾铣之流如今是个什么状态都没时间过问,有空了才追追正在养肥中的《西游记》,看斗战胜佛发家史。   当初寻仙考早就说了,是号召通达人才为国效力,不论男女老少皆可录用。   正因如此,还真的招了两个姑娘,应该是被放到国子监,也就是正在改建中的教育部去历练学习了。   虞璁在两年前为了方便戚灵跟之后大概率会进入朝廷工作的女性,建立了完善的朝廷防性骚扰的全套体系,但凡对她们不恭的都会被押送到虞鹤那亲自审理。   所以听锦衣卫的通报,还真没出过什么破事。   当然这些女性的着装妆容,也是被礼部有明确的限制和规范的。   怕就怕将来混进来些有脑子又有胸脯的妖艳贱货,那可就真容易乱了套了。   那两个姑娘虽然都不是寻仙考的第一名,可再怎么说也是全国前十,含金量还是在这儿的。   从工部开完会之后,虞璁想了一下,还是唤虞鹤到自己身边来。   “万岁爷,怎么了?”   虞璁深呼吸了一刻,缓缓开口道:“你把今年的理科试卷,送到僖嫔那里,让她做一遍。” 第95章   虞璁最后, 是跟着虞鹤一起去了后宫。   虞鹤虽然不是阉人,但是一直颇受圣宠, 真的出入后宫也没什么人敢多嘴。   毕竟他自己知道避嫌, 去哪都起码带上三四个有头有脸的太监陪着, 就算想拿这事做文章也挑不出毛病来。   虞璁这次回后宫里转转,还真不是为了那六个活蹦乱跳的娃儿。   乾清殿西殿已经成了他们几个常驻的地方, 每个孩子都配备了专门的小桌子。   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仅是中庭, 皇帝有时候吃完饭了还带着他们在皇宫各处散步。   虞璁本身清楚古代的亲子关系有多僵硬,正因如此,不仅仅是逢年过节时的特殊活动,平日里有空了也会带着孩子们去放放风筝再看看海子。   老四依旧不爱动弹, 但其他孩子基本上都容易玩疯了, 几个小太监宫女看的胆颤心惊的,生怕这些孩子吹着风受凉了。   孩童的天性被彻底的释放,而对皇帝爸爸的亲近感也无形之中加深了许多。   虞璁平日里并不介意他们有多小, 几乎什么问题都肯和他们好好的聊一聊。   他自己心理年龄恐怕也只有二十来岁,压根没啥当爹的觉悟。   所以这种平易近人在很多时候,让孩子们也在渐渐放下对他的不安和距离感。   沈如婉正在寝宫里翻着书, 侍女匆忙的赶了过来,大致说了一下。   “皇上要来我这里?”那眉眸如画的美人长眉一挑, 皱眉道:“找我作什么?”   上次让她和严承学弈棋的时候,沈如婉就隐约的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虽然这后宫里,基本上各家姐妹都在互相串门, 也因为之前皇帝说过结对子之类的事情,合力在把孩子各方面都养的健康又向上。   皇上一般去后宫也是去坤宁宫或者育婴殿,基本上不会去旁的地方。   所以这一次……   侍女们都被调教的机灵又干练,也用不着僖嫔娘娘吩咐什么,就直接去把四处都尽快摆上繁花幽兰,光线被敞亮的洒进室内,上好的松萝茶也已经泡好,就等着陛下亲临此宫。   虞璁走近这宫中的时候,只觉得耳目一新。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了,可刚好今天太阳正好,又处处摆上了盛放的花卉,就突然有种春天的感觉。   僖嫔依旧是平日的装扮,只不卑不亢的带着宫人行礼,语气里并不亲近也不疏远。   “备笔墨。”虞璁也懒得废话,直接开口道:“朕想看你做一套卷子。”   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应试教育的推行主要是往民间,但是宫中的那些妃嫔其实被封锁了一些讯息,她们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个政策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虞璁把卷子带过来给僖嫔做,还特意呆在这准备亲自判卷,就颇有种陪闺蜜补数学的感觉。   僖嫔年岁越长,越有种水仙绽放般的清丽感。   就连虞璁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想自己皮肤要是跟她一样细腻就好了。   沈如婉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卷子是什么意思,但眼见着虞鹤把试卷铺开,还给她备了专用的草稿纸,还是坐下来大致看了下。   虞璁随便挑了本书架上她看过的闲书,坐在旁边开始当监考老师。   水果点心自然还是切配好了端过来,皇帝喜欢下午茶的性子也是全宫都知道了。   虽然吃不到什么乳酪蛋糕之类的东西,但是明代的点心也细腻可口的比现世要好很多。   沈如婉只看了几分钟的卷子,就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开始做题。   虞璁一边看着那本晦涩难懂的什么书,一边在悄悄地打量她。   当初拿到这卷子的时候,杨慎跟虞鹤叮嘱过,这套卷子今年的最高分是八十七分,满分被修订为一百分的情况下,能够考过九十分的都没有,也确实是非常难了。   出题的时候,负责理科试卷的主考官几乎把上下的算论都翻了个遍,在搞不懂的情况下还去问了赵璜戚灵多人,就为了出更加高质量,也更没人性的理科考题出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整个内殿里都安安静静。   旁边的宫女们躲在帷帐之后,也都懵了。   她们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啊。   这前面几代,皇帝来找后妃无非也就图个消遣。   可是哪里有皇帝和妃嫔都坐在一起,相对无言的情况?   这宫女之中,还有人是皇后派来的眼线,此刻头都是大的。   皇帝来这宫里看望僖嫔,现在肯定各宫娘娘都知道了。   等皇后问起来,说这一个时辰里,他们两干嘛了——自己怎么说?   说僖嫔做题去了?   ……那皇后岂不是要把自己剥一层皮下来。   虞璁见沈如婉全程专注的连一口水都不喝,就颇有种回到了高中重新读书的感觉。   他看着一道道题被写上答案,看了眼不远处的更漏,慢悠悠道:“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沈如婉头都没抬,明显已经完全进入大脑高速运转的状态里了。   直到一盏茶喝完,她才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将笔放好之后,把试卷双手递给他。   虞璁接过卷子,示意虞鹤把答案的卷轴展开,自己对着改开始批分数。   她的字,并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簪花小字,反而恣意清雅,既有舒张的笔锋,又不至于过于张扬。   虞璁改完之后一核分数,感觉不对。   九十五?   他皱了下眉,又算了一遍。   少算了一分,九十六。   沈如婉这头正看着书被皇上拎来做卷子,也有些茫然。   皇帝看着那卷子上下半天,又开口道:“虞鹤,把文科的试题拿来再做一次。”   他扭头瞥了眼那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女子,不紧不慢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再给朕写一篇文章。”   现在的寻仙考文科卷,都会给出由徐阶所作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会大体介绍目前改革的方向和阶段性成果,并且宣扬科学发展观和实务救国的方针。   这么做的意义就在于,以考试的名义,向全国宣传如今的动向。   任何想要参与寻仙考文科的人,都必须要通读多遍徐大人的这篇文章。   也算是新闻联播进高考了。   沈如婉心知今儿这文章不做也得做,此刻只行了一礼,出去转了一小圈,又喝了点水,再坐下来继续做题。   殊不知,就帝妃二人一整个下午都泡在一块这事,都足以让整个后宫重回躁动了。   几乎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在不着痕迹的徘徊于附近,不断地交换皇帝还呆在里面的情况。   ——难道是皇上快四年没开荤,终于坐不住了?   虞璁这头继续尽忠职守的当监考老师,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这么好的脑子,怎么就跑进宫里来当妃子了呢。   若是假死,再把她送进朝廷里做女官,只会更加麻烦。   沈如婉作为后妃,平日里还要教导这些小孩子,早就把自己的生活状态都充分暴露了。   但是,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把她继续扔在后宫里,那完全就是糟蹋人才。   杨一清的去世让他很快的反应过来,必须要找更多的人才作为后期推进的助力。   他并不担心未来的朝堂上全是青壮年,只担心没有如王杨这样睿智而深远的人。   在看到沈如婉越来越多的能力的情况下……他突然在想,第三任首辅,到底谁来做更合适。   在接下来的布局里,王守仁不可能熬过二十年,那只有杨慎能接班。   可是杨慎工作能力突出,政治手段一般,并不适合做首辅。   严世藩是预定的外交官,将来会负责对接和英法那边的会谈。   张居正戚继光都还在吃奶,那接下来……   沈如婉如果能够进入这个朝廷,无论是她的才华还是心思,都是无与伦比的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   沈如婉教导过那六个皇嗣,后宫的人和小孩儿们都对她颇为眼熟。   哪怕她假死以后进入朝廷,几个孩子也肯定会发现问题。   何况每一个孩子的背后,还有来自后宫的母亲。   利益的纷争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皇上头大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又看向那个开始挥毫作文的女子。   虞鹤安静的候在旁边,还给皇上递了一盘洗净的小草莓。   宫女们原本都躲在后头看热闹,但这看热闹又不是看人考试,此刻也老老实实地散了。   毕竟这两尊大神是一坐一下午啊。   “写完了。”   虞璁从瞌睡中醒过来,下意识地擦了下嘴角,接了纸笺让虞鹤封存好,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就带着人回了乾清殿。   “把那卷子给徐阶或者杨慎看一眼,谁有空给谁看。”   其实结果怎样,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刚才看书看到打瞌睡之前,自己在翻白居易的诗集。   记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停留在了那句‘闻说海外有仙山’上。   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时候,就可以利用一下本土特色的道教,给这位沈姑娘一个脱胎换骨的身份。 第96章   结果那篇文章, 在被杨慎看过之后,智囊团的人全都看了一遍。   等虞璁终于想起来过问这事儿的时候, 杨慎已经候在殿外, 等着皇上接见他了。   “怎么个情况?”   虞璁难得看见杨慎这么主动, 挑眉道:“写的好?”   “万岁爷,”杨慎捧着那纸稿子, 长叹一口气道:“如今当真是后继有人啊。”   这宫里的后生,他真看的过眼的, 也就严世藩。   无论策论还是文藻,都能看出过硬的底子。   虞璁听他滔滔不绝的点评这文章,还大有跟王老爷子一起喝茶再观赏观赏的冲动,心里淡淡叹了口气。   到底要揽下这瓷器活儿啊。   那天皇上走了之后, 沉寂已久的后宫终于又有了不少新鲜的话题。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么久, 皇上出来的时候据说还满面春风,这不是临幸了还有鬼?   皇后的眼线被叫去问话,偏偏又不敢撒谎, 只低头道僖嫔娘娘确实是一整个下午都在写东西。   皇后和其他几个嫔妃一听这话,也知道这小婢子不敢撒谎,更是心里疑云丛生。   写什么东西呢?写一下午?   结果还没等上下宫人打听个清楚, 沈如婉又被叫走了。   这一次,是黄公公亲自过来接她, 用玉辇把她带出了这后宫,还连带着带走了两个贴身宫女。   皇上这回把人接走,甚至都没跟皇后打声招呼。   几个孩子本来还在等着大姐姐给自己讲故事, 一听说姐姐不见了,一两个沉不住气的眼睛都红了。   沈如婉坐在宫车之中,默不作声地听着车轮碾过石砖的沉闷声音。   她知道,这皇帝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眸子里是没有半分情思的。   而那枚他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侧的双鱼玉佩,也恐怕有所用意。   纤长的手指抚上那薄纱,她小心的透过那一扇小窗看向外面,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入宫数年,就之前为了弈棋去了一次乾清宫。   可是……自己原以为,自己会在这迷障般的后宫里,独自徘徊到老死。   直觉告诉她,未来……会越来越自由。   虞璁坐在东暖阁里,听了小太监的通报,示意他再给两位道士们续杯茶。   蓝道行和陶仲文也早就跟他通过气了,此刻虽然内心有少许的忐忑,却也神情淡定自如。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黄公公的通报声。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沈如婉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沈如婉虽然知道要面见皇上,却没想到会见到两个莲冠青袍的道人,此刻也慌忙掩了面纱,低头道:“嫔妾……”   “站着。”虞璁淡淡道:“抬头,不用在意那些礼数。”   这些东西,迟早都要一点点拧过来。   戚灵和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身份。   戚灵是王守仁府中的婢女出身,平日里免不了扫洒往来,根本无从避讳。   所以在她进宫之后,大部分男性也知道她的过去,并不觉得这是有违礼教。   但是哪怕如此,虞璁还是把她调到了风气更为开放包容的经部,好给她更多发展和学习的机会。   可是沈如婉就不一样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命妇。   如今的她抛头露面去见任何男人,都是大逆不道,有失妇德。   蓝道行神情复杂的别开视线,他知道陛下此举确实在外人眼中荒诞不羁,这位娘娘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陛下,”沈如婉还是本能地想要离开这里,上次她哪怕和严世藩隔毯对弈,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见,内心的礼数和教养也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沈如婉。”虞璁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她慢慢道:“朕问你。”   “你是想做深居简出的妃,还是朝堂中能施展抱负的臣?”   话音未落,那女子惊愕的抬起头来,如墨的双眸里满满的难以置信。   “万岁爷……”   她的声音依旧清软绵长,让在场的两个道人都听得心神荡漾。   “嫔妾……”   “你知道戚灵在经部为官的事情吗?”   虞璁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任由她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继续开口道:“她现在已经升到了从五品经部司修,无论出入闹市还是做官立府,都是全然自由的。”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自己拿俸禄修了一三进三出的戚府,上下官员还有不少人给她送贺礼相庆。   沈如婉立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穿着朱色华袍的男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可嫔妾,已经入了宫啊。”   “入了宫又如何?”虞璁抬眸笑道:“肯留在这好好谈谈了?”   黄公公忙不迭给她搬了绣墩,又递了热茶。   沈如婉懵着行了礼数,这才坐下。   其实虞小皇帝现在的心态,就颇有种自己是清华大学特招组组长一样,在想着法子拐一个省状元过来。   “朕今天要你过来,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后宫之中。”   他垂眸捻了块芙蓉酥,慢慢咬了一口道:“把你放在那里,太可惜了。”   蓝道行闻言起身,行了一礼之后替皇上把话说了下去。   “贫道与陛下商议许久,打算以问道炼丹之名,与陶道长一同把你送出这宫中。”   这个法子,还是COS的当年杨贵妃。   当初唐玄宗他闺女咸宜公主在洛阳成婚的时候,杨玉环也过去参加来着。公主她亲弟弟寿王对玉环一见钟情,他妈当年就跟唐玄宗吹枕头风,让他把杨玉环立为寿王妃,而且两人就真的成婚了。   问题是哪怕杨玉环已为人妻,当公公的还是心里放不下她,之后在开元二十八年,一道圣旨发下来,让这寿王妃出家当道士去,号太真。   这圣旨好歹还编了个理由,说这二十二岁的寿王妃是要给祖母祈福,所以让她出家为道,出家出着就跑到温泉宫里去了,也是颇有意思。   武则天也好杨玉环也好,想要来一轮身份转换,就得看破红尘这么一道,再与红尘继续纠缠不休。   而虞璁这回想破脑袋,还是为了把自己的小老婆给送出宫。   沈如婉何等聪明的人儿,有些话哪怕蓝道行只开口说了半句,后面的所有用意她都能猜个准。   她安静地听两位道士把大致的安排说完,心里的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   皇上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把她送出宫。   要给她天赐的吉祥之兆,让她以道家的名义去出宫寻瑞。   “可是,嫔妾如果炼丹问道……”   “不要叫嫔妾了。”虞璁揉了揉眉心道:“你从这一刻起,就是纯玉道人,与后宫里的那些东西都无关了。”   他甚至不用过问这个女人的意思,也不用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一个安于本分的女人,是不可能学习如此多的东西,把藏书阁中的每一本都反复翻看的。   她对这个世界有旺盛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就够了。   当初虞璁为了鼓励后宫的女人们多学东西,专门安排小太监代为借书。   真正每天都在不断精进,几乎看遍宫中藏书的人,也只有她一人。   他愿意把更大的世界送给她。   “微臣,谢皇上隆恩。”   沈如婉起身再行一礼,低声道:“万岁爷让微臣转为宫道,恐怕还有别的用意吧。”   “朕要你,去参加明年的寻仙考和春闱。”   虞璁低低一笑,声音清冷:“朕要你先考寻仙的双科状元,再以状元之身去应试春闱。”   “来年殿试不会由朕主持,而是三位旧监国大人联考。”   “你,听清楚了吗?”   我把你带出宫,给你安排好的学府和老师,连让你配合演戏都不用做。   这三四个月里,你自己就当做是高三的最后时间,等着来年的所有考试吧。   沈如婉抬起头来,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要她,去参与这竞争最为激烈的三场考试。   文科一场,理科一场,殿试又一场。   ——陛下,想让她成为怎样的人?   “从这一刻起,你的身份就是道人了。”虞璁瞥了眼敛眉静坐的蓝道行,淡淡道:“往后,蓝真人会派人与你接触,有什么诉求都跟他讲。”   三姑六婆,九个职业,是脱离于世俗之外,可以出入宫闱往来街市的。   他要的,就是这个被礼教束缚太深的女人,一步步的走出深宅大院,去看一看如今的世界。   他不需要她再看什么书,也不需要她再研究什么学问。   能够在这几个月里,多在京畿一带走一走,去看看这个世界如今真实的模样,就已经足够了。   “朕会赐你护卫两班,奴仆数众。”   皇帝慢条斯理地抬起眸子,眼神锐利如鹰隼。   “沈如婉,你该好好的看看,”   “如今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了。” 第97章   沈如婉要出宫为道的消息, 直接惊的后宫处处起了狂澜。   皇后知道消息了以后一整晚都没说话,其他人也都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皇上给的那些说辞, 真的也好, 假的也好, 都让她们有些恍惚。   什么灵根深种,天生观音净瓶托身,   什么不可拘在宫里,祥瑞之人应送至山上精修,   一套套的说辞令人转不过弯来,但是人说没就真的没了。   沈如婉站在早就准备好的府邸前,也愣了很久。   门口蹲着的狸花猫瞥见她走过来,特自来熟的蹭了蹭她的裙角, 赖在旁边不肯走。   再聪明的人, 在突然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也会大脑里一片空白。   管家是个精明干练的姑娘,看模样也就比自己大几岁, 此刻见她带着随侍的婢女站在门前,和身后的一众下人前来问安。   “奴婢名唤上官梧,是虞大人派给沈府的管家, 往后为大人安理家务账簿,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沈如婉缓过神来, 忙不迭应了一声,略有些陌生的往里走。   由于她从前是后妃的身份,所以按照规制, 给她配了五进五出的宅院,后面还有亭台水榭小花园,奴仆们也都是教养的极周到的。   这明代与旁的朝代不一样,先帝为了防止内戚干政,要求每任皇帝的妃嫔都必须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子,沈如婉家中父亲是个秀才,从小到大清贫简朴,后来病逝时也没留给她什么东西。   今日的种种,都如同做梦一样。   她抬起头来,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宅院,看着提着锦灯的管家,只觉得孤独而又温暖。   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她默不作声的跟着管家看顾整个宅院,心思都飘在了别处。   皇上肯放她出宫,自然是看中了她的才学和格局。   自己未来的半生哪怕无从归依,也可以比旁人过得好很多。   只是……   从前的二十年,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选秀入宫,静待宫中,自己就跟那画眉鸟儿一样,从小到大都不得自由,也不懂该如何选择。   如今突然投身林中,看这尘世喧嚣,竟还有几分惶恐又不安的感觉。   贴身婢女缀星见她心不在焉,只温声笑道:“大人今儿怕是乏了,视察往来还请明天吧。”   上官梧扬眉一笑,道了声不好意思,又安排人照顾她洗漱歇息。   虞鹤当初购下这宅邸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敲定好了。   这套宅院虽然位置不算中间,但静能听风看水饱读书,出门西行半刻又可以去云禄集里逛逛,坐马车去竹茂集也不远。   往后若是想往来于京畿,观察民生疾苦,也有人陪伴她出行。   这些事情,从前都是由陆大人来着手安排的,如今由他来处理这些,竟也是滴水不漏的周到。   这一觉睡的颇不安心,以至于天刚微蒙蒙亮,沈如婉就醒了过来。   缀星觉察到了动静,过来小声道:“大人醒了?今日严公子递了帖子,说是奉旨陪您出去看看。”   严?下棋的那位?   沈如婉应了一声,待洗漱打理之后,换了套不打眼的浅青对襟,用过早膳之后管家来言,说是严大人到了。   “迎他进来。”   远处缓缓走来的男子,身长玉立,眉眸如墨。   还真是那日对弈的男人。   严世藩本身把大学的事情忙得告一段落,今日来见她,也是顺手帮虞鹤一个小忙。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事儿应该由虞鹤来办,但是他正忙着监督经部结算天财库的新一笔进账,此刻不敢分神。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便一同出了府邸。   沈如婉对外虽然称作已经做了道姑,此刻还是平民女子打扮,纱帽掩面。   只是这北平城,与她从前进宫之时的,竟像换了一个地方般。   等沈小姐真的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时,才真的明白皇上那句‘好好看看’,是个什么意思。   沈如婉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可从小到大,这附近的胡同小巷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可是如今……   这明净开阔的街道,不知开阔了多少的皇城,还有处处往来的商贾行人,都让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严世藩知道皇上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只是还是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原先以为接了这桩差事,能与虞鹤多攀谈几句,可那人远如天上月,忙得脚不沾地,连对他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虞朝彻……回头非想法子敲你一顿饭不可。   沈如婉站在这街道中懵了半天,缓缓开口道:“如今皇城,恐怕有过去的两倍大了吧?”   “不止。”严世藩把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影子先放到一边,耐心的解释道:“如今旧城区的百姓已经全部迁居去了皇城根南,六部扩大了衙门的地盘,同时开始兴建银行和会议中心。”   他没有叫马车,而是与她缓步前行,按照之前规划好的路线带她一路逛过去。   无论是身边奔跑过去的小孩,身上穿戴和打扮,还是这街头新起的高楼如何雕梁画栋,都让她没有一刻舍得眨眼。   之前闷在宫里看书,就真像是进了桃花源一般,一出来都改朝换代了。   如今这处处的屋舍楼宇都崭新气派,每个人穿着舒适,破布烂袄的那是少之又少。   更值得注意的,就是这城中处处的新建筑。   “明日带你去看看两座大学,”严世藩指了指远处还未完工的高楼,耐心道:“看见那个了吗?”   “那是……藏书楼?”沈如婉纳闷道:“这简直如塔一般,得有七八层了吧?”   “是中心医院。”严世藩笑道:“明年夏天就可以投入运行了,给天下的百姓看病散药。”   竟还有如此的设计?   沈如婉只觉得自己像是乡下人进城了一般,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读了再多书,都不如今日出来一见来的惊艳。   “对了。”严世藩想了想,掏出一个锦缎做的钱袋子,银红相间还绣着吉利的福字。   这是虞鹤当时准备好了交给他的,如今转交给她,自己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解开了带子,把里面的宝钞掏了出来,一一的展示给她看。   “这是——?”   “这是今年十月发行的嘉靖宝钞。”严世藩略侧了侧身子,免得风把纸钞吹皱了:“目前发行了四种,十两,二十两,五十两,一百两的面额,分别有四种颜色和皇家标记,常人无法伪造出来。”   一开始是政府用这钞票来收购货物和支付工钱,百姓们还半信半疑的不太敢用。   可这一个月里,当人们发现去知声堂拍卖东西,又或者去上缴税银的时候,都可以把这纸钞实打实的花出去,这纸笔的信用就开始慢慢坐实。   如今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很快就要过年了,严世藩知道她初出宫不久,对这新币和银锭的用法都一知半解,索性写了个小册子,把诸多方面的东西都解释了一遍,方便她不时查看。   沈如婉接了那小册子,与他一同在这大街上慢慢走着,迟疑着开口道:“严大人。”   “嗯?”   “下官怎么觉得……”她握着那个明显是谁亲手绣成的钱袋子,犹豫道:“您好像,挺喜欢这个的?”   旁边的缀星忙掏钱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个麻布钱袋,把严大人刚才给的那些纸钞银锭都装了进去。   “这……”严世藩怔了下,哑然失笑道:“姑娘好眼力。”   “我有一挚友,曾经在我大病将去之时,深夜以所有身家相救,而不计较半分回报”   他的眼神变得温和而怀念,目光依旧落在那针脚细密的银红钱袋上:“虽想报之以琼瑶,可他金玉满怀,也不需要那些虚的。”   沈如婉心中的想法被坐实之后,忙把那锦缎袋子交还给他的手中:“那这小物,恐怕是那恩人曾经用过的,还请公子收好。”   严世藩低头接了,垂眸道:“姑娘如此聪慧,不如教教东楼,该如何再与他亲近些?”   “如何不亲近了?”   “只是公务繁忙,无暇相谈而已。”   沈如婉闻言微笑,望向远处盛开的一路西府海棠,慢慢道:“总有空用膳回家的,不是?”   严世藩愣了下,仿佛开了窍一般,喃喃道:“是我太拘谨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沈如婉回眸看向他,眼神温和:“公子自然懂的。”   不如怜取眼前人。   虞鹤这头正打着哈欠,把签署好的文件分好批次,准备再去看眼会议牌都按照时间摆对了没有,远处苏公公凑过来道:“严大人来了。”   严世藩?   虞鹤看了眼天色,心想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严世藩这回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样东西,竟然是竹茂集里卖的最俏的苏式月饼。   现在都十二月了,当然早就过了中秋节。   可是那肉月饼可口到一开市就老长的队伍,商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时节不时节。   这月饼递到他手里,竟还是热的。   虞鹤心里一动,含笑看向他:“还真是有心了啊?”   “哪里的话,顺手买的。”严世藩见他眼睛都亮了,慢悠悠道:“还给你带了普洱茶砖,夜里乏了可以沏着。”   虞鹤一闻着那酥皮的小麦香味,就感觉自己肚子都在叫。   他跟猫似的慢慢啃着那月饼,突然懂了皇上为啥每次吃东西都那么幸福。   这宫里当皇帝,想吃啥弄不着啊。   可就是陆大人每次带东西回来给万岁爷吃,看着都额外的香。   从前虞鹤虽然也蹭点多余的,也没怎么尝着味,可是今日接了他的酥饼,才知道哪儿不一样。   不是饼好吃,是被人惦记着的感觉,有点暖呀。   他抬眸一望,瞥见严世藩正凝神看着他。   “竹茂集开了新的徽菜馆子,下次带你去?”   “好呀。” 第98章   虞璁睁开眼的时候, 天色已经晦暗如暮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摸索着坐了起来,忽然怔了一下。   好像很久……都没有和自家陆将军相拥而眠了。   檀郎不知何处去, 去哪都在加班吧。   他敲了敲自家的脑袋, 心想如今这日子过得跟异地恋似的, 也真是革命爱情献国家了。   沈如婉一走,后宫里给自己写信的要求面见的一个接着一个, 好说歹说把皇后安抚下来,给了不少好处再让她去教训那些躁动又不满的妃嫔。   虞璁一个人坐在暮色中, 听见外面有稀疏的雪声。   那是大雪不断的飘落,有的雪团被风一刮吹到玻璃窗上,发出扑的一声轻响。   “虞鹤。”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应声出来。   黄公公从不远处探出头来, 小心道:“陛下, 是找虞秘书有事?”   对了,他去天财库监督经部清算账册了。   虞璁揉了揉眉头,开口道:“把陆炳叫过来。”   “陛下, 您还没有用过晚膳,老奴为您备些汤食点心可好?”   “不要。”   黄公公愣了下,识趣的告退。   皇帝一个人坐在床上, 连灯都没有点。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国防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   可是如今, 还真不是靠蛮干来取胜了。   当然,在拿下河套和草原的时候,要不是明军直接张开獠牙, 把那帮鞑子打的屁滚尿流,根本没有如今能如何坐下来谈的可能。   论武艺智谋,陆炳当然是个优秀的将领,他可以去看顾禁军,可以去审理边防布局。   可是现在,可以说……他不应该再继续呆在三大营了。   虞璁睁开眼睛,忍着饥饿等待那个人回来。   他不应该只去做这些事情。   历史中的陆炳,是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人。   哪怕是在暴虐无情的嘉靖帝手下生存,他也可以独善其身的活到最后。   这样的人,应该进入朝堂,而不是把所有时间都留给军营。   三大营已经操练的足够成熟,唐顺之也可以慢慢接替他的统领之位。   锦衣卫那边有虞鹤主管,禁军这边也有一帮老骨头担任重职。   陆炳,他应该站在自己的身边。   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声音依旧低沉而温柔:“怎么不让宫人点灯?”   虞璁抬起头来,望着黑暗中他的眸子,伸出手道:“抱。”   陆炳怔了下,卸下了坚硬又冰冷的外甲,轻缓的把他抱在了怀中。   “好想你。”他闷闷道:“檀郎,陪我去吃晚膳好不好。”   “出宫吃吗?”陆炳轻抚着他披散的长发,感受着怀中人柔软的触感,低笑道:“是不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我不想再让你呆在禁军了。”虞璁把头埋在他的颈侧,半天都不肯抬头:“总是见不到你,心里空空的。”   陆大将军一听到这句话,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变得温热而又柔软:“全听万岁嘱咐。”   “我问你。”虞璁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敢不敢,做第九部 的尚书?” 第九部 ?   如今已经有了八部,除了原先已有的六部以外,还有教育部和财经部。   教部是由从前的国子监改制而成,在旧皇城中新辟了衙门,开始负责目前四座大学的修建和招生等逐项事情。   而经部如今不仅要管农财贸商四事,还同时还分立出新修建的皇家中央银行,成为独立的存在。   近三年人才辈出,虽然还没有科举,也足够把从前的冗官充分调动起来,每一份俸禄都发的物有所值。   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想要立第九部 了?   “此事应从长打算,”陆大人低头亲了下他光洁的额头,安抚道:“先出去用膳吧,别饿着自己。”   皇帝闷闷的应了一句,又伸手道:“那你给我换衣服。”   陆炳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哑声道:“要是由我来给你换衣服,那就别想下床了。”   皇帝小脸一红,半晌道:“今晚你哪儿都不许去。”   “好。”   陆炳突然消失,人一没就三天找不着人。   虽然兵部的人都知道是皇上有事召议,可是冷不丁见不到陆大人了,还怪不习惯的。   毕竟,这陆战神从执罡军里回来之后,在京城的名气越发的显赫。   他虽然本人不言不语,可是在河套和蒙古之乱相继平定之后,各种有关他的传闻都越发神乎其神,哪怕这人只是在三大营中带兵操练,也会让无数人有种安心又敬仰的感觉。   不光是陆大人消失了三天,皇上也消失了三天。   虞秘书那边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把会议统统往后撤了。   老臣们再着急白脸的想见皇上,那也得等陛下把机密忙完之后再作安排。   碰巧的是,三天之后,这中央会议中心剪彩开放,是供所有中高级将领官员进去会晤谈事的地方。   一共四层九厅,最大的一厅足以容纳一千余人。   如果有特殊要求,十面活动墙壁可以在机关的运转下开放打开,让上下三层都暴露向中央金台,合约接近三千人可以参与大会议。   而原先的乾钧堂,则留作军英阁的军事研讨演习,和中低级官员的交流会议。   皇帝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天字会议厅里,坐在扇面的最核心位置,面见八部内阁四十官。   他看起来容光焕发,又笑的从容不迫。   一看就是心里又有什么在运筹帷幄之中,是直接来通报他们的。   “朕今天召见诸卿,是为了谈一谈,新立机构的事情。”   杨慎和王阳明坐在扇形的前侧,一旁留给李尚书的位置是空的。   他老人家去了蒙古帮忙监督两族改革,还真不知道京城现在是这般模样了。   “原先朕想的是,先立第九部 ,设定如同前八部般的结构。”   虞璁看了眼人群中面色沉静的那个人,声音里微微带了几分笑意:“仔细一想,还是唤作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吧。”   简称,发改委。   旁边两大黑板推过来,上面写满了早就准备好的板书。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不紧不慢的执了檀木长杖,给他们解释每一个定义的意思。   光是委员二字,都可以讲个十来分钟。   “这发改委,核心在于对财政和社稷的发展和改革进行一个宏观的规划。”   虞璁说完这一长句的时候,颇有种自己进入新闻联播现场的感觉,他看见阶梯教室般的会议厅里几乎每个人都在闷头狂草的记笔记,笑意加深了几分。   “有关发改委的核心功能和责任说明,虞秘书已经印了相关的册子,之后会印发给大家——保密等级为甲等。”   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文件,清了清嗓子道:“下面,开始由朕来宣读发改委人员任命。”   按照现世的规矩,应当是设立主席,副主席一类的职称。   但是这毕竟是大明朝,民主意识什么的能萌芽都不错了,君父思想还浓重的很,没必要强来那一套。   “正二品督改使,兼封上护国,为原经部尚书王守仁。”   “经部尚书,现由原左侍郎徐阶升任。”   “正三品辅改使,兼封通议大夫,为原禁军统领陆炳。”   这三句话一冒出来,几乎让所有人都为之惊骇。   要知道,马上就过年了,按照道理,这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加班会议,开完会就各自回家陪老婆孩子乐呵乐呵了。   谁能想得到,皇上会突然来这一出啊?   每一个字都信息量爆炸好吗?   等小皇帝慢条斯理地读完虞鹤代笔的全部文件,整个会议厅陷入死寂之中。   这是……都懵着呢?   虞璁抬眸一笑,扬了扬手中的文件道:“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自行翻阅文件吧。”   他下了一步极险的棋。   他不仅要保留陆炳在禁军中的原职,还要再给予他文官的全新身份。   原因就在于,自己缺这么一个,既能够信任到骨子里,又睿智强大到能与任何人相匹敌的人物。   如今的陆炳虽然仍是二十出头,担任正三品的官职也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虞璁清晰的明白一件事情。   他不可能永远透支自己的精力,为国事操劳到几乎日夜不休的程度。   这个时候,可以坚定又清醒的陪伴在他身侧的,   只有他。 第99章   所谓发改委, 听起来好像就是个不清不重的什么团体,其实它被界定的位置, 是和内阁平行的存在。   这个东西, 虞璁从半年前就开始研究, 研究的倒不是到底要成立一个怎么样的组织,而是这个组织该拥有怎样的地位。   内阁,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如今的国务院,但整体是一个团体决策机构。   当初朱元璋老爷子废了丞相, 自己加班到吐血又不能打脸把丞相立回来,到了朱棣那可不想咬碎牙往下咽,大笔一挥立了内阁。   这内阁是由五品文官参与皇帝要务,本来就是秘书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权力不断扩大, 开始掌控国家行政。   最开始的时候,内阁只有顾问权,到了夏言严嵩上位的时候, 宰相二字不明而彰,严嵩严世藩人称阁老与小阁老,在嘉靖朝的几十年里都为所欲为。   到了张居正那, 情况又发生了新一轮的质变。   这设立内阁的本意,是让大臣作为顾问, 把自己的建议写在纸上再贴奏章上面,称为票拟。   可是到了明宣宗那会儿,出于各种原因, 也可能是为了分权,太监开始拥有批红的权力。   皇帝用红字做出批示,叫做批红,可是到了后头大多时候是由司礼监的太监代笔,一改从前老朱祖宗严令的太监干政,还在宫里成立了专门的太监学堂。   所以虞璁一想到朱瞻基,才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要玩制衡跟谁玩不好,把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太监拉下场,搞得后头江彬魏忠贤之流祸害朝堂,一桩桩惨案令人胆寒。   如今虞璁建立发改委,完全是在重新打乱游戏规则,建立新的牌局。   要知道,这可是三年前刚穿越过来的他,绝对不敢做的一件事情。   从嘉靖七年到现在,虞璁稳君权,抬军力,扶武官,肃贪墨,将绝对的中央权力抓在了手中。   可是,还不够。   他要的,不仅仅是这北京城繁荣昌盛,更是要整个大明朝都直接甩开历史的脚步,在现代的制度和思路指导下获得更大的成就。   但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分权。   他现在在做的,就是建立一个全新的机构,来为未来的每一个计划铺路。   不放权,就没有人能帮到他。   这个时候,哪怕坐在二把手上,有陆炳参与其中,他也足够放心。   虞璁玩的这一出,叫开辟新战场。   发改委主要做什么?   第一,组织实施国民经济和发展战略,规划年度计划,分析国内外形势。   第二,检测宏观经济和社会发展状态,承担预警和信息引导的责任。   第三,指导推进经济体制改革,分析财政金融的情况。   这三样,都是从现世中国的政治体制里照搬过来的。   后续的事情,比如规划重大建设项目,或者推动经济结构调整,那都是未来五年十年以后的事情。   发改委和内阁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其战略性和规划性。   虞璁他要的,就是内阁回归于顾问和参议的位置。   规划和检测国家运行状态的事情,留给更高层次的人来做。   整个发改委无论是人员选择的精度,还是官职的高度,都远超于五品门槛的内阁。   虽然五品已经是极高的位置,但是内阁这种地方人多眼杂,抱团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他根本不放心。   发改委有位无权,内阁有权无位,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发改委和内阁两相制衡,文官与武官彼此压制,整个国家才能顺利的走下去。   这个时候引入陆炳的参与,是非常必要的。   因为他的身份,一直是武官。   武官无论在上下五千年里,都只有看门狗般的角色,想要他们参与朝政的议论,几乎是闻所未闻。   虞璁要的,不是所有武官都能够干政,这样会严重威胁政权的安全。   他要的,是整个发改委的组成人员角色复杂化。   发改委这样的地方,绝不可以只有单方势力入驻。   这个机构,决定了长期的方阵和思路指引,甚至可以说,掌握着整个大明国的方向盘。   如果运行得宜,哪怕将来自己撒手故去,子孙们也可以在原有的引导下,不断调整脚步继续引领帝国的前进。   发展与改革,永远是治国的两大重点。   小皇帝在会议上直接把这事儿广而告之,几乎再一次刷新了所有人对世界的认知。   整个发改委名单一共十人,每人可按等级配备一定名额的下属作为辅助,如今君权坐稳,什么事只要说出来,那都是木已成舟。   曾经在文华门旁怮哭不已的杨慎早已死去,整个朝堂也寂静的仿佛在等待黎明。   所以这事儿一出来,八部上下都安安静静,全去研究那小册子去了。   陆炳的军职仍然保留,只是部分事务被他交接给了亲信,自己开始进一步的参与朝堂问题。   那晚在用膳回宫之后,两个人秉烛夜谈了许久。   虞璁的神情早已疲惫而又放松,此刻缓缓的把构想全都讲了出来,他也安静不语的听着。   “只是,”他沉默了几句,再度开口道:“陛下,您不担心,平湖陆家的干涉吗。”   “平湖陆家?”虞璁挑眉一笑,反问道:“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所在的,可是京北陆家。”   陆炳瞳孔一缩,意识到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皇帝要的,不仅仅是他单立门户。   这背后,是要给他更高的权力和荣宠。   “文明从前不参朝政,只恐……”   “那就去学。”   整个六部上下,你是最清楚底细的人。   不会文书,就去把所有卷宗都看一遍。   不懂上疏,就去抄杨慎徐阶他们的折子。   朕把最深的信任都交付与你,是因为,你值得。   烛火摇曳,虞璁的眸子炯炯如焰。   陆炳沉默着凝视着他,在这一刻,却突然倾身吻了上去。   他爱这威严而又高贵的君王,更爱两人深沉而无声的一切。   嘉靖十一年,元月。   严世藩邀请虞鹤来家中一起过年,两人谈笑对弈,免不了互相斗几句嘴。   窗外白雪皑皑,室内银炭泛着微浅的光。   “大人,南京那边来信了!”   “是家父的吗?”严世藩怔了下,起身道:“给我看看?”   信递交到手中,他匆匆读完,失笑道:“竟还是这样的话。”   虞鹤正喝着茶思索怎么才能赢过他,只一抬眸子,不多过问。   无非是让他多巴结权贵,最好再娶个身家显赫的贵女。   若是从前,严世藩还真会动这些念头。   可如今与杨慎徐阶呆久了,他还真没这些想法。   只是婚娶……   他抬眸看了眼白净如玉的虞鹤,默不作声地把信折好了递给下人,让他把东西放回书房。   严世藩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想的。   他在京中呆了一两年,也清楚断袖之癖。   可是自己是不是个断袖,还真不清楚。   那一两个小倌坐在怀中的时候,他只觉得脂粉气太重,闻着冲鼻子。   却又会忍不住想,若是清瘦又温润的朝彻坐在怀里,又会是如何的感觉。   抱起来……会不会很软?   “想什么呢?”虞鹤落了一子,凉凉道:“这局若再赢我五目,可真不和你玩了。”   “还生气了?”严世藩噗嗤一笑,反问道:“那我让着你?”   “不许!”   今年的大雪,下的格外厚实。   好在京城内外都有专门的人扫雪,把道路清理的干干净净。   万岁爷说年终应重,所以从前腊月末的假日都推到了元月,十二月所有人满打满算的把活儿忙完,来年一月都安心的过个冬。   这大伙儿都闲下来,京城就格外热闹了。   不仅如此,如今由于诏令的开放,到处小曲儿唱戏的馆子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书铺售卖小说话本,一年到头都有找不完的乐子。   大家都各玩各的去了,皇子公主们也领了万岁爷包的压岁钱,妃嫔们得到的赏赐也颇为丰厚。   蒙古两族那边的消息都相当不错,皇帝看了汇报,非常满意的多赐了两笔银子。   军英阁这边依旧在培养年轻的军事将领,杨博曾铣他们还真整理完了千年来的历次战役,写了五六本相关的专著,已经被批量印刷作为内部参考教材和资料了。   帝臣二人在太液池上缓步而行,紫阙朱阁都被银雪妆点,茫茫看不到尽头。   虞璁踩在湖面上,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他本身怕冷,穿的很锦毛鼠似的,依偎在陆炳的身旁,巴不得躲在他的披风里头。   “不知不觉,就已经嘉靖十一年了。”   陆炳停了脚步,回头望向他。   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花,让人忍不住亲一下。   虞璁哈了一口寒气,把手从狗皮筒子里抽出来,握住他微冷的掌心。   “仔细一想,你今年才二十二岁,正是风流恣意的时候,怕是多少良家子心心念念的檀郎。”   陆炳垂眸一笑,不紧不慢道:“弱水三千。”   嗯?   小皇帝抬起头来,露出浅淡的笑颜。   “与君共是,承平年少。”   作者有话要说:  【现世番外】   朱厚熜直接给公司请了三天的假。   虞绛是医生,见弟弟都懵的跟换了个人似的,也爽快的把他拎去医院开了个假条。   中间坐地铁坐电梯的时候,朱厚熜都安静如鸡,既不肯暴露自己对这些玩意儿都一无所知,内心又吓得恨不得抱头痛哭。   就跟当年陆炳抱了只鹅给他看,自己怕的跟孙子一样钻奶娘怀里哭一个德行。   “你这怕是加班加出癔症了。”虞绛见他一整天下来安静又反常的样子,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分离转换性障碍,对目前环境和过去的认知出现完全不符合的情况,差不多是你这样子。”   “没有。”朱厚熜还是听得明白癔症两个词什么意思,他只低头道:“我一个人呆会。”   “都跟你说了,去游戏公司三年买车五年买房十年买坟,”虞绛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搞成你这样子,比当医生还短命。”   这女人说的话,十句里只有一句他听得懂。   小皇帝黑着脸回了房间,开始玩手机。   如今的智能机都有语音助手,他之前误触到一次,差点被那女人的声音吓一跳。   后面开始尝试着应答,倒也渐渐能摸索着上手。   这个名字叫塞瑞的女人,似乎藏在这小盒子里,对一切都无所不知。   虽然简体字他看着不太习惯,居然也能读懂大多数的意思。   “赛瑞,医院是什么?”   “电梯是什么?”   “手机是干嘛的?”   等一串问题问完,朱厚熜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我在哪个国家?”   2018年,中国。   2018这个数字,已经听起来很魔幻了。   朱厚熜半天没回过神来,又本能地问道:“你知道,朱厚熜吗?”   自己念自己的大名,总觉得怪怪的。   “正在为您搜索『朱厚熜』……”   历史中的一切,全都跳了出来。   朱厚熜把输入法改成了手写,愣是咬着牙看完了全部的历史。   怎么会——怎么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他的儿子竟然全都夭折的所剩无几,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登基没几年就断了气。   还有万历,崇祯——   这帮没用的东西,竟然让鞑子进了汉人的江山做了皇帝!   虞绛今儿好不容易轮她休息,正敷着面膜看剧,就听见卧室里嗙的打碎了一东西,然后传来憋着气的一声骂。   怕是公司那边又有BUG找他了。   美人姐姐翻了个白眼,继续专心看剧。   朱厚熜这边把历史从明到清看了一遍,又让赛瑞帮他调出来张廷玉那狗贼编写的明史,看的气到想从楼上跳下去。   他堂堂大明嘉靖帝,文治武功要什么有什么,到了他那清贼的口里就成什么了?!   电话铃猝不及防一声响,虞绛打着哈欠接了电话,懒洋洋的开始跟另一头的人交谈。   “喂?”   “我就休息两天啊?”   “行吧行吧,去哪,西站接?”   “哦我带着璁璁吧,他怕是加班把脑子夹坏了啦。”   朱厚熜正瞪着手机上白纸黑字的记录,那头卧室门被突然打开,一脸纸白的虞绛探头进来:“咱小侄女来北京玩啦,一起接她去啊。”   朱厚熜愣了下,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本能告诉他,这女人是这的女主人。   想要吃饭就得听她的。   虞家姐弟去西站接了读小学的叶甜甜,三人去什刹海那吃了顿饭顺便遛弯,第二天来了趟游客特供的一日游。   从故宫天安门到鸟巢水立方,基本上京城特色的景观全都看了一遍。   虞绛这头忙着照顾那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叶甜甜,哪里注意的到自家弟弟也跟第一次来似的。   听说进故宫还要买票的时候,朱厚熜脸都黑了。   他一边打量着自己从前上朝听政的地方,一边看着谁家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在皇城根下滋尿,真想叫锦衣卫把那熊孩子给扔出去。   只是……到底是风云改换,宛如幻梦啊。   皇帝深深叹息了一口气,在回去的路上看了眼那终于沉沉睡去的小侄女,扭头看向专心玩手机的虞绛道:“我想辞职。”   这个词,还是今天新学的。   “辞职?”虞绛愣了下,反笑道:“终于不堪压力,想换个工作啦?”   “我想去读书。”朱厚熜想了想今天的见闻,又开口道:“考北大或者清华吧——哪个比较好?”   -------------   解释下设定,这里朱厚熜进入的,还是未蝴蝶前的世界。   这么设定是有寓意的……   其实这本书番外真认真写能写好几部……就大致挑些主要剧情给大家看看hhhh   ①发改委所有定义来自百度百科   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原梗出于佛经,后来被用于红楼梦。   因为这个梗很甜,所以贴给大家看一眼哈……黛玉吃飞醋超可爱(捂脸)   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宝玉道: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   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   宝玉道:"犹如三宝 "。   我爱你之心就似飞絮和着沾泥垒成燕窝一样,不会再随风飘忽。   ③与君共是 承平年少   这里用了一首词的上半阙,这首词原意是怀念亡友,上半阙写如何追忆,下半阙写国破人亡。   但是前半段用词很美……而且确实有追忆美好岁月的意思在这里,感觉用这个还是挺合适的。   ●玉漏迟   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   【作者:周密】   老来欢意少。   锦鲸仙去,紫箫声杳。   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   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   闲自笑。   与君共是、承平年少。 第100章   佩奇一打喷嚏, 连带着尾巴尖都卷起来了。   虞璁瞥了眼小家伙,扭头继续听虞鹤汇报工作。   他看着这青年颀长又从容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   曾几何时, 他还穿着献媚的纱衣, 就那样卑微的跪在殿内。   如今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如婉那边怎样了?”   “给她安排了灵华宫的位置,道号纯玉, 现在每天时不时在周边转转,也算在慢慢认识京城。”   虞璁的指节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再度开口道:“你派人去秘密的找一对白鹿,若是碰着了就接回宫里,回头给她当作进献的祥瑞之物。”   虞鹤闻言微微点头,把这事记载了心里。   已经二月了。   今年春闱因为沈如婉的缘故, 被找了由头推到了六月, 而寻仙考的时间则提前到了二月十五。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虽然说如今也没什么九年义务教育,数理文采一看先生二看天赋。   能够做出这些难题的,确实要对古籍有所涉猎, 同时还得天生就有理科思维。   作为一个本科毕业生,虞璁还真以跃跃欲试的心态做过半套数学卷子,然后直接把草稿纸一扔吃粽子去了。   这古代人的计算能力也太可怕了一点……   但是为了公平起见, 全国考场都不让带算盘,也不让带任何辅助的工具。   有关这僖嫔娘娘的事情, 虽然下头的人一无所知,可是几个重臣那都心知肚明。   徐阶杨慎王守仁早就看过她的那篇文章许多遍,就连赵璜也忍不住打听了好几次。   他们虽然都知道这女人身份有多特殊, 但哪怕从未谋面,也对她的手书和文理赞叹不已。   俗话说文人相轻,可有时候只有文人才懂文人。   他们都知道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才会彼此惺惺相惜。   严世藩在猜测到皇帝放她出宫的意图之后,也心里惊骇不已。   后妃若是……为官的话,且不说她实际才华抱负如何,但是这言语非议,都够他们吃一壶的啊。   要知道,这官场上的避嫌,那可是避到骨子里去了。   杨慎恐怕是这几代下来唯一首辅的儿子还敢考上状元的。   他文采出众是众人皆知,可哪怕他爹是神童他自己是神童,也被戳了不少次脊梁骨,一众吃不着葡萄的人都纷纷说是李东阳当主考官时有所偏袒,还跟他透了题。   ——人家杨用修稀罕透题?   可是僖嫔这样子,恐怕更难。   因为她是个能献媚的女人啊。   长得丑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清丽又年轻的,怎么可能甩得开那些非议。   她若是上位了,那就是靠皇上的偏宠,别说她自己仕途如何了,这新皇帝登基十年来赫赫功勋无数,恐怕还会被史官评价一句好色无度。   虞璁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想了半天,吩咐虞鹤把那三个女官都带过来。   戚灵已经进了中央银行,帮忙审理调控宝钞的发行。   而另外两位,是之前寻仙考里的文理各一名的佼佼者。   之前皇帝忙着出征打仗征税,也没时间接见她们。   如今总算松了口气,也得把这事过一遍。   虞鹤领她们三人进来的时候,也颇有种奇异的感觉。   上次有女官参政,恐怕还是上官婉儿那一代吧。   仪凤二年,武则天一眼相中了还是婢女的上官婉儿,让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被重用,掌管宫中诰章种种,有‘巾帼宰相’之名。   放眼望去,在唐代之后,还真没有几个这样的人物。   三个女子并肩而立,穿着都朴素而庄重。   只有戚灵穿着官袍,神情较从前褪了几分青涩。   文科第三的,名唤穆紫,如今在教部作为编修,年方二十三,是商贾家庭出身。   而理科第二的那个女子,看起来似乎已为人妇,已经满了三十岁。   虞鹤早有准备,把写好的小纸片递给了皇上。   虞璁瞟了一眼,才知道这叫吴夜的女人,是个寡妇。   她的脸上并没有岁月的痕迹,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   丈夫体弱多病,刚成亲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她平日里都是做针线活维持生计,但是天生脑子好使,会帮忙算账核数,连几十年的账房先生拨算盘都没她来的利落。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邻里凑热闹推她去试试那寻仙考,才误打误撞的被召来了京城。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跟她们大致寒暄了几句。   戚灵是顺路过来通报银行那边情况的,话少而精,说完了就想告退回去继续上班。   而另外两人本身是平民出身,也不曾进过宫城面见圣上,此刻战战兢兢的,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三年里,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官入宫参政。”皇帝抿了一口茶,慢慢道:“朕在之后,会宣布凡是官籍女子,都可平等嫁娶,其夫不得纳妾。”   两人俱是一惊,忙道了一声谢主隆恩。   这还真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道德人伦问题。   虞璁心里清楚,这些女人肯定会有要嫁人的。   但是既然进宫做了自己的官,就绝不能再俯身为谁的妾。   一夫一妻制在现阶段不可推广,可是用来约束这些为官的男女,还是完全可以的。   说到底,还是跟政治体制有关系。   虞璁这样的皇帝也好,还是哪个名门望族也好,只有生下足够多的孩子,才能放心的挑选继承人,毕竟古代人成活率低生存情况差,经济体制不足以支撑一夫一妻制的运行。   他的子孙也肯定会广纳妃嫔开枝散叶,这是没办法阻挡的——除非后期君王被架空,来一出君主立宪,不过那肯定是一两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程朱理学中的迂腐思想也好,还是从点到线的男女平权也好,哪怕虞璁无意去干扰,随着国家经济的全面发展,某些思潮也会越来越流行起来。   “穆紫,朕命你今日起进入发改委,做徐阶手下的正六品秘书使。”他放下手中字迹遒劲的文稿,淡淡道:“有什么不会的,多和同僚请教,以后不必去教育部了。”   “而你……吴夜。”虞璁看向那个神情有些茫然的女人,思索道:“你去大学进修吧。”   吴夜本身就记挂着自己寡妇的身份,也对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都搞得有点一头雾水。   她如京好几个月,知道大学是个怎样的存在,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微臣只是一介女子……”   “不可出如此轻贱之言。”虞璁打断道:“女子就注定只能当牛做马么?”   他抬起眼眸,看向那个越发慌乱的女人:“你在今年六月,跟着第一批贡士去皇家理工大学研习,朕会关注你的成绩。”   两个女人略有些不安的对视了一眼,一齐再度行礼致谢。   待他们走了以后,虞璁一个人想了很久。   沈如婉如果不出意外,恐怕还是完璧之身。   可是想要让她能够脱离宫妃的身份,彻底的把和自己的关系斩断,那就只有一条路。   终身不嫁,命归青玄。   时间一转,就到了寻仙考的日子。   其他几省的卷子早就提前一两个月发向各地,掐着时间同期收回来。   沈如婉穿的朴素大方,在国子监门口作别了婢女,一个人和无数男女老幼走了进去。   她抬起眼眸,望了眼万里无云的苍穹。   一切都崭新的宛如重生般。   从前寻仙考人员不多,大部分都是试探着去的。   可是一连考了两三年,那些贱籍的甚至女人都真的被送去入宫做官,直接洗刷了所有人对这个考试的认知。   还真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重拾了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开始进入疯狂的备考状态。   这一次的寻仙考,单是京城就有一千二百余名考生,直接把知声堂和皇家会议中心都开放为考场,在锦衣卫的看顾下进行考试。   没有作弊的可能,也没有人知道答案,哪怕是理科卷子的论述和证明题,也是全新的存在。   整个京城如同过年一般,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场盛会。   哪怕在收卷清人之后,连酒肆里大字不识的屠夫,都忍不住听那些各路人士讨论今年的文理试题。   国家的新政,几何与算术的奥妙,无数的知识和新闻正在被人们交口相传。   与现世高考颇为相似的是,许多孩子终于不用等乡试会试,可以直接来这里进行考试。   所以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都纷纷把年幼的孩子送进考场,然后唤小厮甚至自己亲自去扑蝉逐鹊,生怕他们吵着自己孩子的清净。   皇帝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   “陛下——陛下!”   徐阶从老远跑来,在站定的那一刻喘的跟拉风箱似的。   “成绩出来了?”虞璁一挑眉道:“怎样?”   “当真是双科第一!”   徐阶扬起手中已经被复印的手稿,眸光熠熠生辉:“京中竟有如此之绝才!” 第101章   事实证明, 真正阻碍沈如婉的,是从前宫城对她的限制。   以前的她只能龟缩于规矩森严的后宫之中, 可是如今她不仅可以通过严世藩的下属继续借阅宫中的藏书, 还能够自由的往来于楼宇乡野之间, 在短短几个月里都有了质变般的飞跃。   以至于最新的这篇文章,通篇都透着汉唐气象里的宏大开放, 又有2高屋建瓴之论。   虞璁看完这篇复印手稿,都忍不住赞了一句。   当真是个祖师爷赏饭吃啊。   他抬起头来, 一眼瞥见了略有些忐忑的徐阶。   “做经部尚书感觉如何?”   “政务都是熟的,”徐阶坦诚道:“只是略有些不安心。”   毕竟年纪轻,部门里又有好几个老家伙,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虞璁低头又看了一遍沈如婉的稿子, 漫不经心道:“杨慎和王守仁那边怎么说?”   “听陛下的意思。”   看来是都学精了, 这个时候满心狂喜都不擅自做主,这杨用修也沉得住气了啊。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开会吧。”   徐阶怔了下, 还是犹豫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不直接通过内阁给予评定,而是开会吗?”   “毕竟要让她再试一次科举。”虞璁淡淡道:“不要在开会的时候, 透露朕的意思。”   徐尚书愣了半天,心想皇上又是要玩哪出啊。   如今寻仙考的结果在陆续登出, 还需要二次审核和认定,但是沈如婉的事情在最高层这里,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毕竟她理科卷子拿了史无前例的九十七分, 几乎是刷新了过去的所有记录。   无论是答卷时间,字迹秀丽程度,还是对证明题和应用题的作答角度,都让这些惜才爱才的人为之叹息。   这么一想,好像内阁这边集体表决,没有任何问题。   她能够参与这场考试,本来就名正言顺——寻仙考不限制籍贯性别甚至出身,程序一切合理。   可是虞璁要的,是她再考一次会试。   皇家会议中心前有宽广的庭院,后有太湖石海子和太羽桥,是如同颐和园般别致的存在。   整个北京城如今已经比过去开阔了三倍不止,还有更多的边界在被建设开阔,从前的旧城已经全部被各种公共建筑占据,连皇家中央银行也气派的如同雅典神庙。   如果利玛窦在这个时候入京朝觐,恐怕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三月初春,庭院前的紫藤萝便已如瀑布般垂落绽放,还有凤尾蝶翻飞其间。   上等的兰花摆了处处,侍从们也穿着统一的服装,无声而麻利的迎来送往。   皇帝自然有专用而安全的特殊通道,一早就进了守备森严的天字厅,在后台休息处等待所有人的到场。   这一次的会议,是中高级全部出席。   虞鹤还为他特意准备了改良版的喇叭。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主持和安排整个会议流程的,也只有他这个御用秘书官了。   严世藩正好有事要向皇上通报,此刻一抬眼刚好看见了不远处的虞鹤。   他穿着庄严而合身的官袍,上面的补子崭新精致。   虞鹤生的清秀又挺拔,哪怕穿着宽大的袍子都可以瞥见腰身与脖颈的曲线,竟有几分反差的俊美感。   “嗯?”虞璁看着严世藩,似笑非笑道:“朕的秘书这么好看,让严承学都移不开眼睛了?”   严世藩忙低下头来,忙不迭告罪道:“是臣僭越了。”   虞璁忍着笑意看了他半天,慢慢道:“退下吧。”   几百人到场之后,皇帝缓缓入场,全场静默着开始听虞鹤通报今天的会议重点。   现在寻仙考的成绩已经全部出炉,也不用再掩饰什么了。   虞鹤先是挑了几个不轻不重的改革点讲了出来,再开始谈沈如婉的事情。   “今日寻仙考的双科第一,是同一个人,且是一个女子。”   这话一出,全场都为之震动。   是女的?   她怎么两科都考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听说霍去病作了上林赋一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虞鹤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只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她是被御令出宫问道的僖嫔,如今已出家为纯玉真人。”   是之前那个当了道姑的妃嫔——?!   虞璁双手交叉,冷眼看着全场的反应。   不出他的意料。   “之前宫中天师断言后宫有巨门星临世,应请出宫外承天之恩泽,”虞鹤连稿子都没拿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说着胡话:“结果这位仙姑出宫三日,只上山一趟,就请回太白仙鹿一对,已经送至兽苑好生养着了。”   百官皆是一脸震惊,信息量大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女出身后宫,应有所避讳。”   虞鹤略一停顿,完全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慢悠悠道:“毕竟应当避嫌,所以今日与诸卿相议,是想要夺了她双科第一的名头,再重新定新的状元。”   ——皇上竟然要废了如此天才之人?!   还是个仙姑?!   “只是,为了服众,教部也不敢轻易定夺。”   虞鹤一抬手,就把准备好的稿子从讲台上拿了起来,垂眸不紧不慢道:“先请诸卿安静,听听这几份前几名的文章,等会举红绿牌表决。”   他念得第一份,就是沈如婉的稿子。   从第一句话起,就令所有人为之震惊。   虞鹤跟着严世藩补课两年,已经把唐宋至今的文集都读了个清楚,此刻念起奏疏来亦是句读清楚,又读的抑扬顿挫。   他越往后念,全场越寂静无声。   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说理辨义,都令人为之叹服。   “——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   念完这一整篇之后,虞鹤只淡淡说了句这是纯玉的手稿,就开始念之后的三篇文章。   这时候,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涣散的神情。   仿佛在吃了珍馐之后,再碰那些粗茶淡饭,无论如何也觉得枯燥无味了。   四篇稿子一起念完,虞鹤非常识趣的不多说话,侧身一步,让虞璁发言。   皇上观察完大家脸上的神情,此刻也心里忍俊不禁,只绷着脸道:“沈如婉出身宫闱,又皈依青玄,如何可录?”   “朕以为,当罢其成绩,定违逆之罪,永不录用!”   这狠话一放,那些还在回味文藻精华的文臣们都慌了。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那当真是不世出的菁英,怎么还能定罪啊!   这个时候,人群中亮了个黄牌出来。   这是要发言的意思。   虞璁瞥了他一眼,冷着脸点了点头。   “陛下!”徐阶猛地站起来,言辞恳切道:“此书将如今的改革之策分析的彻头彻尾,当真是治世之论,望陛下三思!”   近处又有个人站了起来,同样一脸的痛心疾首:“陛下,虽为女子,可她已经皈依玄门,更与宫妃之身无关,如何不可为国尽忠!”   这发话之人,正是如今的王首辅。   虞璁沉默不语,任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他玩的这出,叫阵营错乱。   原本按照之前的剧本,应该是他与这群大臣们争,把问题核心放在这些大臣的对立面上。   但是如今自己手下的这帮小狐狸老狐狸,一个个都是节奏大师,带起舆论来都是一套套的。   他们率先抛出不容置疑的观点,让那些还在犹豫不决的文官们为之动摇,再等那些从众或者有意讨好的官僚们跟着附和迎合,就仿佛成了一群人跟皇帝对着干了。   待二三十个人纷纷站了起来,那皇帝的脸上才露出了犹豫和松动的迹象。   “选贤与能,不应顾其身份!”   “望陛下三思!”   “此女文藻出众,绝非庸才!”   一个个人争着给沈如婉说话,好像跟她是过命的交情一般。   “可是……”虞璁露出举棋不定的神情,揉了揉眉心道:“朕不放心。”   “陛下,这过往的寻仙考已经成果斐然——您看严世藩俞大猷这样的人才,已经都在短短时间内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何况如今此人乃双科状元!”   徐阶朗声道:“不如令她再考科举,以状元之身去参与会试,以才服人!”   “对!”   “望陛下明鉴!”   气氛被炒到了高潮,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徐阶振臂高呼,好给这天才再一次的机会。   虞璁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被他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行吧,就按你们说的试试看。” 第102章   可算是斗赢了皇上这一回!   京城又陷入了热烈的过年般的气氛中。   也不知哪个嘴没把门的, 在寻仙考的金榜于知声堂展厅放出之后,就开始传这沈如婉神乎其名的事情。   一开始还是中规中矩, 说她是从后宫被两大天师钦点的仙骨, 送到灵华宫里做御赐的纯玉真人, 又如何如何才华横溢。   再往外传,就变成了是女娲炼石用的甘霖成了仙, 然后托生于此误打误撞进了宫,又被皇上以完璧之身送出, 作为谢礼给他进献了灵鹿一对,光是那鹿茸都是延年益寿的极品。   到了酒肆坊间,就成了灵华宫里有散仙游荡,名唤纯玉, 还曾进宫游走, 给紫微下凡的皇帝指点一二,再从容出世。   这来来回回,别说当官的酒席间传的风风雨雨, 就是那帮忙顶包的灵华宫都炸了锅。   按理说,这北京城里几大观庙摆在那,压根没这小道观什么事儿, 可是自打这消息出来,连门槛都快给踏破了。   别说香火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进去烧香都得提前四五天领号,谁都想瞅见那仙姑一面,谁都见不着。   要不是沈如婉从前深居后宫, 没怎么见过外臣,她现在上街想买段锦罗怕是都会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虞璁想了一刻,还是把她又叫进了宫里。   这传说一出来,肯定会慢慢悠悠进了这后宫。   皇后妃嫔们当然也免不了如何探听揣测,但终究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虞璁担心的,是会试之后的殿试。   按照沈如婉的这能力,过会试是自然没有问题的,可是如今的殿试可是跟着科举一起改了。   从前,这殿试是要由皇上做主,来审核最终的赢家。   但是皇上现在忙得脚不沾地,真闲下来也懒得管这事——你见过哪个总理首相去管大学自主招生和研究生面试的?   所以索性把殿试的流程一改,换作由几个专家来面试。   这专家自然是各部挑一,文武都得有。   考什么的试题自然要给皇上过一下,但皇上就算真想管,当个看客也就成了。   上官梧进来一通报,说是虞大人来了。 沈如婉愣了一下,忙收拾了一下,去见那久未谋面的虞秘书。   从前皇上时不时回育婴殿看望皇嗣的时候,她就瞥见过这男人几次。   手脚心思都极巧,从前还是白鹤般温润少年打扮的时候,还给孩子们绣过布老虎。   如今眉长眸深,身上多了几分冷峻又成熟的气质。   她眸子一抬,心想他和严世藩还真挺搭的,光是看面相都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人物。   “万岁爷唤真人回宫一叙。”虞鹤随手把准备好的拂尘道袍都教与她,又随口叮嘱道:“道家经书什么的,还是看两部,为不时之需准备一下。”   “是。”   虞璁这头正剥着果子,一听说沈如婉来了,忙收了玩笑的神情,吩咐旁边逗闷子的小太监先退下。   沈如婉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贫道见过陛下。”   “会试准备的怎样了?”   “回禀陛下,已经妥了。”   她肯这样说,多半就是没什么问题了。   其实对于沈如婉和严世藩这样的人物,虞璁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他们只能考一百分,而是卷面只有一百分。   如果把难度调高,他们也能顺风顺水的完成一切。   严世藩不满二十就去参政议事,也从来没有出过纰漏——这说明有的能力还真是天生的。   有的人注定要碰的头破血流,几十年里都郁郁不得志。   有的人却天生懂的逢迎威慑,就是个官苗子。   “你且记住了。”他慢慢道:“不管殿试是什么结果,都不可输了阵势。”   你哪怕死了,也与我有姻缘一场的过往。   所以你的荣辱,都与皇家的威严息息相关。   这不是虞璁想单方面斩断,就能如此作为的事情。   沈如婉抬起头来,轻轻嗯了一声。   “待殿试之后,你不必去大学研习,直接进入发改委,”虞璁揉了揉额角,开口道:“陆炳那边缺个分析使,要整合各地文件和数据,恐怕最近几年会累着你。”   “遵命。”   在宫内逐渐形成数据表格化之后,几个大臣合力整理出了奏折和公文数据化的要求,从制表方式到指标呈现都给了明确的示意,推动了全国政治的透明化和数据化。   也正因如此,大量的各地衙门里的人才被引入了宫中,辅助处理浩如烟海的公文和数据。   这两年光是被打废的算盘,都可以堆成一座座小山了。   有时候皇上做梦都在盼着空降发电站计算机和核工厂,最好再来几条高铁飞机。   伴随着两个大学的建立和完工,各地官员还多了要入京学习的一件新事,得每隔一年派先进官员学习改革经验和政策推广的事务,几乎全国都进入了焕然一新的状态里。   这么一看,还真挺有盼头的。   虞鹤在把沈如婉送入宫中之后,一回头准备登记簿子,却瞥见了门口的严世藩。   “东楼?”他眸子一抬,诧异道:“找陛下议事?”   “不,”严世藩扬起嘴角道:“来找你的。”   他长袖一摆,露出一薄荷扇儿来,递到了他的面前:“记着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虞鹤接了那沾着沁人淡香的扇子,想了想道:“三月二十八日?什么日子?”   “东岳齐天圣帝的生辰,按规矩该是去拈香敬果的,”严世藩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淡笑道:“虞美人可是大忙人,哪里有时间去逛庙会吃酥饼?”   “酥饼?”虞鹤仿佛抓到了重点:“什么味儿的?”   “给你带了桃花馅和蜂蜜馅的,还热着呢。”严世藩示意小厮递上食盒,慢悠悠道:“花朝节没空捻香,清明节无暇踏青,恐怕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也只有我一人能去龙华会上逛逛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虞鹤两爪捧着饼子眨了眨眼睛,诚恳道:“那日若是能跟皇上告一天假,我就陪你去碧云寺里敬香去。”   “真的?”严世藩笑意加深,不紧不慢道:“怕是佛祖早就眷顾你多日,不敬香也好看的跟散财童子似的。”   虞鹤笑着瞪他一眼,又低头开始专心啃酥饼。   皇上这边交代完事情,唤虞鹤进来送沈如婉回去,一嗅鼻子就闻着味了:“吃什么呢?”   虞鹤摸头一笑,老实道:“东楼刚给我送了两酥饼,一天没吃东西,真饿了。”   “这东楼是记着你,连朕都不放眼里了?”虞璁眼皮一抬,凉嗖嗖道:“还真是翅膀硬了啊。”   “万岁爷您哪儿的话,”虞鹤笑的乖巧无比:“回头下官给您带五色糖和欢喜团来,听说这庆寿的庙会要好几天呢。”   “又庆寿?”虞璁示意沈如婉喝盏茶再走,托了下巴道:“这民间怎么这么多节要过?”   “三月三是北极真君的生辰,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圣帝的生辰,哦对,二月十九还有观音会,”小皇帝打了个哈欠,心想是不是晚上拉上自家陆将军一起去逛逛夜市,慢悠悠道:“讲究也忒多了些。”   虞鹤想了想,试探道:“听说四月八日浴佛节,会把那释迦佛的铜像浸在糖水里,还用莲花装饰了,敲锣打鼓的送往各家——您想不想看看热闹去?”   “好玩儿么?”虞璁刚才还略有些犯困,此刻也精神了:“我是好久没出宫找乐子了。”   沈如婉在旁边喝着茶,发觉君臣二人聊天完全不避讳自己,心里也暖了几分。   “哎,如婉,”虞璁兴致勃勃的同他聊了一刻,瞥过头道:“浴佛节那天下午,咱几个一起去香山逛一圈顺便礼佛,一起出去转转?”   这种被友人招呼着出去踏青的事情,从前还真从未有过。   皇上不把她当成用来生子繁衍的工具,也不当成被礼教束缚的女子,而是一个独立又自由的人。   沈如婉愣了半天,微笑道:“好啊。”   “那就这么定了,”虞璁抬手挠了挠虞鹤的下巴:“上午朕睡个懒觉,你跟东楼快活去,下午一起出去踏青啊。”   虞鹤脸一红,别扭道:“哪里快活了!”   哟呵,脸皮还这么薄啊。   一晃神六月到了,会试如期举行,只是这春闱都快成夏闱了,也有几分牵强。   由于前头早有预期,这会元的名头落在沈如婉的头上,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虞璁这边在忙着其他的政务,听见消息只粗粗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询问细节。   虞鹤通报完消息,又试探着问道:“那第二三名的事儿,您还想听一耳朵么?”   “没那功夫。”虞璁打了个哈欠,把折子推到一边道:“反正殿试都会瞅一眼的,急什么。”   虞鹤按下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虽然规矩改了许多,但传胪唱第的那些流程还是再走一遍。   四年没有会试,还真让人有些恍惚。   这一次高官云集,皇上坐在旁侧的金座上,每一双眼睛都等待着接下来鱼贯而入的贡士们。   打头进来的,就是穿着长袍的沈如婉。   她不着彩衣,穿的是天青色长衫,窈窕的曲线全被宽大的衣衫掩饰,素面神情庄静,让人无法有半分旁的遐思。   哪怕如此,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个从正门踏入金銮殿的女人,无数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紧接着,排名第二的那个人,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   虞璁正喝着茶,差点被呛着。   ——怎么,怎么是个豆丁般的小正太?   就这身高,怕是一米五都没有吧?!   他才多大啊?!   虞鹤伺候在旁边,悄咪咪地开口道:“十一岁了哦。” 第103章   虞璁的时间暂停了三秒钟。   ——十一岁?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越过了沈如婉, 看向那个已经站定的小不点。   这也太矮了吧……有自己的腰高吗?   不对,古人似乎都营养一般般, 这小家伙回头得多喝点牛奶才好。   皇帝揉了揉脸, 开始在心里算时间。   张居正这时候估计才七八岁, 那难道说——   “徐渭?”他扭过头小声道:“是徐渭吗?”   虞鹤愣了下,好奇道:“陛下也看了名册?”   怎么会!   虞璁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听杨慎作开场白, 颇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自己这是蝴蝶了多少历史进程啊。   徐渭都来了,张居正还会远吗?!   等等, 万一徐渭张居正都进宫了,那戚继光过个三四年也得来啊。   三个人这一进宫,国子监里头都成春田花花幼儿园了啊。   明代三大才子,解缙、杨慎和徐渭。   解缙是永乐那代的, 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但是杨慎正值盛年, 徐渭还入了宫!   这历史上的徐文长,上能辅助胡宗宪平海退倭,下能著述画画外加写剧本, 就是第三代的全才啊。   按照原应走的时间线,这孩子生来命苦,满百日的时候生父就过世了, 十岁的时候生母又被家里的妾给赶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归依何处。   等等——难道这也是因为自己的政策吗?   虞璁一算时间, 终于感觉出来哪里不对劲。   难道说,因为嘉靖中兴和农耕税收的调整,这徐渭的家境有所改变?   他的父亲是四川夑州府的同知, 也是被政策惠及的那一批人。   之前为了征服河套和蒙古,他让科举之事延后了一年,如今是嘉靖十一年,那这孩子就应该是八岁多的时候考了秀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去考了省试?   那他如今……还是孤儿吗?   由于角度的问题,徐渭在进殿之后一直背对着皇上,让他无法看见脸上的神情。   但是光从衣着来说,还算光鲜洁净,明显是被照拂过的。   接下来的时间,是五官的答对问策。   无非跟面试一样,丢几个麻烦的问题,看这些贡元的临场反应。   虽然那些问题都很有建设性,放在古代也是绝对的新颖出彩,可是皇帝他就是听不进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徐渭从前的一辈子,过得有多惨。   古代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但是实际情况是,大部分文人能善始善终的,根本没几个。   王守仁和杨慎在原版历史里都算不得好死,在穷苦偏远的地方仓促又潦倒的过完了这一生。   吴承恩科举屡屡考不上就算了,徐渭更惨……   他虽然才思双绝,在历史中都算是神级的人物,可是一辈子都孤傲自赏又郁郁寡欢。   虽然有胡宗宪的重用,二人度过了颇为恣意又骄傲的青中年岁月,可伴随着胡宗宪下狱,徐渭自杀了九次,七十三岁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这样一个本应纵横天下的人物,最终只能把个人的能力全都寄托在山水诗画上,虽说是中国艺术的幸运,却也是他个人的不幸。   虞璁看那个观音童子般白净的小男孩,一时间感慨无数。   曾经穷困潦倒的杨慎,如今做了教部尚书,还是三大监国之一。   在战乱中急病猝死的王守仁,现在成为了大明第一首辅,宾客门人如云,现在也著述无数。   那……徐渭,你也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不会再让你去经历那些苦痛。   想到这里,虞璁忽然有个奇异的念头。   这次殿试一共六十个坐席,十五个高层官员的前排,二十个中层官员的中排,还有二十五个观摩席。   他凭着记忆扭头找了找,还真看见了胡宗宪。   胡宗宪终于到了及冠之年,已经快满二十了吧。   在角落中一个清秀又温和的青年正看着那小正太,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轮到李承勋提问了,老头对这小孩子也颇为慈祥,怕是想到了家里的小孙子。   徐渭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些许的软糯,但声音透亮清晰,思路逻辑都极为有条理。   胡宗宪正颇为玩味的看着那小男孩,殊不知自己正被暗中观察的皇上看在了眼里。   按照道理,徐渭原世受挫无数,科举都屡考屡不中,也没见着寻死觅活的。   怎么胡宗宪入狱之后……他就不顾无数好友的阻拦,屡屡想同归而去?   虞璁心想自己怕是想得太多,不着痕迹的轻咳了一声,强行把自己的思路转移。   这五个考官看见人群中站着个小男孩的时候,都颇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   待一整套问题下来,才更加觉察哪里不对劲。   这孩子虽然是绍兴人,与京城从前毫无关联,可是明显把历年寻仙考的试卷都看了一遍,也就是说,对国家特意公布出来的试卷都有过深入的了解和分析,以至于如今谈吐国政,都如同京官一般到位妥帖。   从资料来看,这孩子也是理科出身,如今谈到国家工程这方面的事情,也能切中要害。   “不才以为,如今应疏浚交通,将北平之繁华通输各地,”他仰头看向台上的那五个考官,神情不卑不亢:“一通运河,二扩道路,三增车辆往来,最好如京中公交一般复刻于各地交通。”   沈如婉听到这,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这可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   殿试的时间过得极快,以至于等该问的问完了,几个考官都还意犹未尽。   皇上可等的略有些着急了。   他给虞鹤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心领神会的把后面的会议都推了,安排这孩子接下来的会面。   待用过晚膳之后,徐渭被召进了乾清殿里,单独面见皇上。   在这一刻,虞璁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还真和刚才的感觉一样,眸中自带通透的灵气,肤白发乌就是略瘦了点,再吃圆些就是观音旁边的小童子了。   “徐渭。”虞璁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多了几分亲近:“一个人来京城的?”   “父亲指派了两个随从陪着,”小男孩扬起头来,不紧不慢道:“刚抵达京城不到半个月。”   见到皇上也不怵,还真不是一般人。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早逝的父亲如今也续了命,没让那混账小妾把他赶出门。   “那,”虞璁想了想道:“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原来,这徐渭原本在家里安心读书,还真没考虑过提前参加科举。   他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本身在家里就已经绽露出了少年的天赋。   八岁那年寻仙考的事情推到了江浙一带,徐父虽然不好功名富贵,在听说不限身份年龄的时候也动了心,想让儿子去试试。   可是徐渭年纪轻轻的就颇为自负,并不想和那些屠夫脚夫同处一厅,只跟父亲禀告道,要考试可以,那就让儿子去考科举,这种另辟蹊径的法子,他不稀罕去。   ——这就是你迟到四年的原因吗。   虞璁听到这,心里默默的给这小洁癖记了一笔。   才八岁就一股文人的臭脾气,还真是骨子里就透着股傲气。   “后来九岁考了秀才,十岁过了省试,今日便站在陛下眼前了。”   明代的神童数不胜数,光是自己前后两朝的,从杨家父子到张居正,那个个都是十到十五岁前后就考了举人。   这江浙一带的科举恐怕还是有些猫腻,但是理科卷子作不了假,该考多少分就是多少分,在科举改革的时候还一道把制度完善,严查舞弊。   徐渭也算是福气好,托着这科举改革的第一缕东风,就靠这数学天赋入了京。   “这京中可有亲戚照拂?”   “暂时没有。”   “这样吧,”虞璁想了想道:“朕给你介绍一个义兄,回头让他带着你在朝廷内外熟悉一下。”   严世藩早就忙不过来了,可是胡宗宪这不还在朝廷里学习历练来着嘛。   甭管徐渭将来从理从文,起码这两人上辈子惺惺相惜,这回应该也处的不错。   “虞鹤,把胡宗宪叫来。”   虞鹤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白面书生。   这青年与那小孩对视了一眼,竟有种亲切的感觉。   “你往后就随他住在国子监的教舍里,”虞璁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道:“有什么不懂的都尽管问他——六月末大学开办,你可以留在旧国子监这学政务编修,也可以跟着去理科大学研习,一切随你。”   “谢陛下。”   “行了,朕还有事要忙,”虞璁想了想道:“胡宗宪,你明日先带着他去六部转转吧。”   “遵命。”   待那一大一小走远了,虞鹤才开口道:“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胡宗宪了?”   凭男人的直觉……   虞璁挥了挥手,试图把脑子里乱糟糟的联想都驱走,只开口道:“不提这些,今日还有什么红头折子没看的?”   “就这一封了。”虞鹤去东殿把折子拿来,又想起什么道:“还有就是,中央医院已经建成试运行完毕,大概七月初正式开放了——陛下想去看看吗?”   “嗯?”虞璁怔了下,开口道:“记得把陆大人叫上。” 第104章   还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这母亲没去世是可以理解, 可是为什么他父亲也活下来了?   虞璁仔细一琢磨,发现这事跟他提前十年得了皇嗣一样费解, 索性把那被遗忘许久的周白珺给叫了过来。   宫里三个天师, 蓝道行是掐紫薇易术的, 陶仲文是炼丹算卦的,只有这周白珺上来说了句贰零壹捌, 搞得虞璁都不太敢跟这人接触。   光禄寺如今还在承办宴席,只是鸡血一概放了送进这天师的宫里供作法之用。   周白珺连着天天喝了这么多碗鸡血, 打嗝都一股臊味。   按理说这宫里饮食不差,如今再召见他依旧是那豆芽菜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陛下。”周白珺虚虚行了个礼道:“一切都可解答。”   哟呵?这是那狐狸早就料到自己会来?   不管这穿越也好,还是这六个皇嗣也好,虞璁都挺想问问怎么回事的。   他上辈子的工作是游戏策划, 眼瞅着要升职成产品经理了, 加班到半夜四点回家一睡,就稀里糊涂来到这里。   但是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皇帝过完一辈子吧?   从前不敢找这周白珺,那确实是心里怵的慌, 碰着这种玄玄秘秘的玩意儿真心里有点虚。   可再怎么着也得问清楚。   “你现在,是这大仙已经上身了?”   那青年也不点头,就这么笑眯眯的看着他。   行吧。皇帝叹了口气, 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忽如远行客。”   “那几个皇嗣,还有徐渭家里的事情, 又怎么一回事?”   仔细一想,这不按照历史进程走的事情也太多了些,都怎么一回事?   徐渭他爹后来没生那场病, 也是机缘巧合?   “今付无法时。”   “未来会怎样?我为什么会梦到他?我还回得去吗?”   “半是杖头痕。”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   您以为这是中国古诗词鉴赏大会呢?   虞璁愣是想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能不能讲明白一点?”   那人似笑非笑的抬起头来,神情与方才进门时那个脚步虚浮面色纸白的男人截然不同。   “万岁爷。”他慢悠悠开口道:“该说的,都已经说透了。”   虞璁很想把桌上的瓷盏扔他脸上。   这要是本小说,凭你的能耐,起码把大结局告诉我一声,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   “已经都告诉您了。”周白珺微笑道:“若再往下讲,也没有后来了。”   “对了,”他语气一顿,慢慢道:“嘉靖十五年,微臣怕是要渡一场劫,还请陛下把白珺送到该去的地方。”   嘉靖十五年?   虞璁怔了下,条件反射地想到一个事情——地震!   超自然力量这个东西,如果不存在的话,他也不可能跑到明朝来当皇帝。   难道说当年京师地震,是因为周白珺在这?   他大脑空白了一瞬间,条件反射道:“把这厮送到朝鲜去如何?”   周白珺笑意渐深,不紧不慢道:“皆可。”   行,蒙古日本朝鲜,哪边不听话就空投这狐狸过去渡劫。   就这么定了。   多的话眼瞅着盘问不出来,虞璁索性赐了些金银翡翠把他送了回去。   一转眼又把严世藩给叫了出来。   上一个跟周白珺一样爱玩些云里雾里,鸡贼又难懂的,还是嘉靖帝本尊。   历史中的嘉靖帝出了喜欢修仙炼丹不上班以外,人生一大爱好就是写小纸条。   写什么内容,有多简略,那都完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   聪明如徐阶都经常一头雾水,严嵩更是叫苦不迭。   跟他一个电波频率的,还就只有严世藩。   比如在明朝那些事里,就记过一个小纸条——‘卿齿与德,何如?’   徐阶接了纸条一看都吓坏了,这话问的是‘你的年龄和德行,相配吗?’   明摆着是要问他的话啊!   结果严世藩在旁边帮忙瞅了眼,说这是皇上问你,欧阳德跟你谁年纪大。   徐大人的内心也是崩溃的。   虞璁记了那三句诗,反正自个儿是听不懂的,索性唤严世藩来帮着看看。   小严同志悄咪咪的给虞鹤塞了五色糖罐,然后进了正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别装了,”虞璁凉凉道:“朕瞧见你又给虞鹤喂东西吃了。”   严世藩噗嗤一笑,作揖道:“臣惶恐。”   “行了,废话不多说。”   “朕之前问了天师三个问题,他只给了三句诗。”虞璁看了眼纸上的拼音,郁卒道:“问题吧不能跟你细说,你就帮朕翻译翻译,这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句,是忽如远行客。”   严世藩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此诗出自《古诗十九首》,既是闺怨之感,亦可以作宦海沉浮之叹。”   “第二句,是今付无法时。”   前一句虞璁心里还有点印象,这一句是真没概念了。   “这?”严世藩愣了下,茫然道:“这是句佛偈啊。”   “佛计?”虞璁没听过这个词:“佛计是什么计?”   “算是佛家偈语,警戒世人之言。”严世藩书看得多,检索能力已经达了杨慎的八成:“原话是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是释迦摩尼佛留给世人的话。”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今天这几道题的答案怎么全都超纲了。   “那半是杖头痕呢?”   前面两个问题,他都不太关心了,毕竟已成定局。   穿越是穿了,孩子也长大了没有夭亡,他并不打算改变什么。   可是未来,关于自己会不会穿回去,关于这时空的一切,他都还是想了解更多。   严世藩其实也略有些意外。   陛下明明是想要了解这三句话的意思,可前两句都不作深问,只粗浅了解下意思就打住了,是为什么?   他低了头慢慢道:“第三句,出自唐代诗僧齐己的《过陈陶处士旧居》。”   “闲庭除鹤迹,半是杖头痕。”   虞璁茫然着听他把全诗背了一遍,心想这就是剧透   刚才按周天师的意思,这句话就是整本书的大结局了啊。   “怎么个意思?”   “是怀念故友之诗,”严世藩也不知道皇上在牵挂什么,只觉得陛下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诗人在静庭中游荡,除了野鹤的爪痕之外,地上更多的是故友从前手杖留下的痕迹。”   首先光狐仙信佛的这一点,就够奇怪的了。   难道周白珺这么瘦那都是因为在吃素?   其次,如果真把这诗代入到未来,难道是自己又穿回去,跟陆炳阴阳相隔,只剩下史书字里行间的杖头痕聊作缅怀?   皇帝晃了晃脑袋,心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做诗词分析题,难怪高考语文成绩一般般。   “若作卦文相解,倒也是个好的意思。”严世藩沉吟片刻道:“微臣愚钝,只觉得这爪痕与杖痕,都别有用意。”   “行吧。”虞璁满脑子都想找俞大猷或者唐顺之再给自己算一卦,此刻只挥袖道:“你去西殿陪陪孩子们下棋,别的事再说吧。”   “是。”   皇帝一个人坐了良久,把陆炳给唤了过来。   陆大人在发改委那刚开完会议,手头一摞文件交给了下属,匆匆去了乾清宫。   “陛下?”   虞璁抬起头来,闷闷道:“我今天被人给绕糊涂了。”   陆炳怔了一下,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听他把事情讲完。   “我还以为,他能跟我讲的明白一点。”小皇帝叹了口气,心情低落道:“他是不是在糊弄我啊。”   “我觉得……”陆炳想了想道:“虽然不知道那三个问题是什么,但这今付无法时,从前有听王首辅在讲学中提过。”   “提过?”虞璁抬起头来,眼睛又放出光:“什么意思?”   “这句佛偈,整体的意思大概是说,”陆炳回忆着王老爷子的教导,慢慢道:“万事因果,皆在虚实之间,既是命定,又为机缘。”   也就是说……我穿越过来以后的种种,还有被我蝴蝶以后所产生的种种,都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种可能?   我现在所在的大明朝,既是真实的明朝,也是另一个时空里虚无的存在?   虞璁愣了半天,总感觉自己明白了些什么。   他不愿再琢磨下去,索性唤了陆炳一起茗茶对弈,说几句闲话亲近一会儿。   等夜色渐深,西殿那突然传来了小小的骚动。   “是孩子们又怎么了?”   虞璁皱了眉头,示意黄公公过去照看一下。   没想到黄公公再回来的时候,还把一脸愕然的严世藩给带回来了。   “哟呵?”虞鹤抬眸瞥了他一眼调笑道:“严东楼这是被朕的哪个孩子给降住了?”   “回禀陛下,”严世藩擦了下额角的汗,只深行一礼道:“臣刚才以半目,险胜二皇子。”   ……半目?   朱载壡?历史中的那个太子吗?   虞璁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孩子们都小,学围棋也才都一年半有余。   从前多少次对弈,除了长公主那次偷换棋子作弊之外,几乎每次严世藩和他们对弈,都可以赢五目以上,完全是碾压级别的对手。   可是半目,那就相当于即将快追平了啊。   “不假。”严世藩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语气恳切道:“微臣未曾让步,走神,每一子都是慎思之后才落下的。”   “这孩子……就是当初那个步步都学了你的路数,钻研你每一次下棋的法子的那个吗?”虞璁半天说不出话来,看向黄公公哑然道:“把壡儿带过来。”   这是史书上十七岁夭折的庄敬太子,如今才五六岁啊。   一个小皇子跟着黄公公走了进来,安静缄默的抬头望向他,睫毛长长的很好看。   “壡儿。”虞璁深呼吸道:“你今日差点赢了严承学,是吗?”   朱载壡安静地点了点头,又补行了一个礼:“见过父皇。”   “可以下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厉害了。”虞璁看了眼严世藩,后者给了个肯定的眼神,他鼓励道:“父皇相信你,可以做的更好。”   朱载壡抬眸望向他,浅浅的笑了起来。   “作为孩子们中长进最快的那一个,父皇想奖励你一些东西。”虞璁声音温和而又威严,既是金銮之上的帝王,又是一个足够令他敬慕的父亲:“壡儿想要什么?”   小皇子听到这句话,神情略有些惊讶。   他半天没吭声,恐怕是被母妃教导过,不能随便收礼物,要谦恭。   “不必担心别的,今日是你做的好,父皇要奖励你。”虞璁放缓了声线,再度鼓励道:“想要什么呢?”   “父皇,”朱载壡鼓起了勇气,声音绵软又带着些希冀。   “儿臣想去大学里读书。” 第105章   读大学?   虞璁愣了半天, 心想这还真是……挺麻烦的啊。   别的愿望都好满足,可是让这孩子去读大学, 先不说基础知识学了多少, 这意味着他要同其他的士民阶层接触, 光是安保和身份的掩饰都很麻烦。   “怎么想要这个呢?”   他把孩子抱到了膝上,引导道:“喜欢大学的什么?”   “沈姐姐从前说, 大学在今年就快建好了,而且可以学到特别多的东西。”朱载壡跟布偶猫似的任由他抱着, 垂了头闷闷道:“很久没有看到沈姐姐了。”   虞璁失笑道:“想学些什么?”   “算术,写字,什么都想学。”朱载壡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听说除了四书五经之外, 还有好多东西呢。”   “这样好不好, 父皇给你择一个老师,把你教到所有基础的东西都会了,就送你去大学。”   小皇子乖巧的点了点头, 完全没任何反驳和争辩的念头。   虞璁抱着这小孩想了想,还真没几个合适的人。   首先真正在数理方面有所研究的,基本上都被派遣去工部或者大学准备下一轮推陈出新了。   其次, 要能够教到让孩子也能听懂,而不是意味的灌输和填鸭式教学的, 除了沈如婉之外,好像还真没谁。   ——等等。   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徐渭一是年纪小,二是已经通过理科科举进入朝廷, 说明专业能力过硬、基础扎实。   虽然这么小的孩子做皇子的侍讲不太好,但给个侍读的名位还是可以的。   “明日给你带个小哥哥来,让他先教你看看。”   第二天上午,赵璜特意来了乾清殿,拜托皇上跟他走一趟。   “是交通干线的事情?”   “东西太多没法带到乾清殿来,还请皇上去工部一趟。”   虞璁点头应允,顺便嘱咐虞鹤约了陆炳下午去视察医院。   之前一堆事横插进来,愣是把这趟巡查拖了好几天。   工部较五年前,已经扩充了两倍不止。   在皇帝的英明指导下,这里已经建立了资料文档库,实验试炼场,还有各种周到的防火措施。   而这一次,赵璜带去他看的,是沙盘。   整个沙盘把京畿和东北西北两条路线都用缩小的方式呈现,植被什么的都制作简略,可是纵横的路线却如抽象派画作般清晰明了。   “一共三大站,三十六小站,几百有余的驿站,”赵璜执了杨柳枝,示意虞璁看向三个竹制的模型:“匪患之事已经交由胡都督,之后会进行二次的清扫和调整——重点是这三个客运站中间,应重修砌几条大道。”   虞璁正有此意,肯定道:“用作军马运输,加快行路速度?”   “寻常快马从京城赶到西北大约要一个月有余,当好路修成,驿站处处设定好了之后,可能只需要十五天。”赵璜记得虞璁之前的构想,补充道:“几个小站也会安排专人布置饭食,方便供给饮水干粮,让旅人更快的抵达。”   “不仅要注意这个,”虞璁想到了那些长途大巴上屡见不鲜的乱象,叮嘱道:“每辆车上要设立流动的官差,严打违纲乱纪之事!”   “这是自然,”赵璜笑道:“如今锦衣卫和工部合作密切,无论是京城内的风气还是这些琐事,都打理的清清楚楚,微臣可真是要好好谢谢虞大人。”   虞璁心中念头一动,心想这锦衣卫除了做情报机构之外,还做城管了,真是反差感爆棚啊。   “那,航海的事情,是怎么打算的?”   他现在跟每个部门之间要结算的事情都太多,手中还真的备了几张小卡片,免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二批船队正在建立,预计一年半就可以建完了。”   要不是皇上当年如饕餮般把钱都吞了回来,如今种种都完全没钱折腾。   赵璜一面汇报,一面忍不住感慨起来。   他也算两代老臣,为官接近二十年。   从前工部紧巴巴的穷成什么样子,现在一想都跟做梦一样。   “另外,宝船队伍大概一个月后启程,按照陛下所绘制的地图东行。”   嗯?   虞璁眼睛一亮,随手找了纸笔刷刷写了好几样东西。   “要是看到这些,记得给朕带回来!”   赵璜接了单子,先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单子上都写着什么。   『葡萄酒』   『暹罗猫』   『起士』   『香水』   ……   皇上心想这代购难得出一趟国,啥时候能回来都说不定,只低了头又想了想道:“这次出海位置偏远,切记要备上充足的橙橘,或者榨汁数桶后冻好,定期化冻了给海员们饮用。”   补充维生素C什么的……也怕你们听不懂。   赵璜茫然的点了点头,他习惯了不多问就老老实实做,也深知皇上就喜欢他这一点。   等回宫一趟用个午膳睡会觉,黄公公忙不迭就迎了上来。   “怎么?”虞璁见他眉开眼笑,挑眉笑道:“什么好事?”   “这徐公子教起书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苏公公陪皇上去工部视察,黄公公就守在西殿里看孩子。   作为奖励,徐渭成为新一任侍读,过来给这二皇子补补数学。   黄公公本身是照看着小皇帝长大的,对这些皇子公主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们的每一件事都放在心里,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徐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之后,只大致准备了一下,就施施然来了乾清宫。   朱载壡本身腼腆又话少,安静的跟瓷娃娃一样。   徐渭也并不把他皇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只列了个科举用的教纲,开始帮朱载壡捋进度条。   黄公公伺候在旁边,也听了许久。   徐文长虽然年纪小,但是对数理有系统的认知和理解,教起书来浅显易懂又能举一反三,把每一个知识点都讲的透透的。   他个子不高,也就比朱载壡高一个头,此刻踮着脚在写满了一黑板的分析,连时间都安排的颇为合理。   “老奴从来没学过这些的,今天也懂了不少东西,当真是醍醐灌顶。”黄公公眯眼笑道:“这小公子可真是个好老师啊。”   虞璁愣了下,心想要不把孩子们都聚一块,看看有几个想跟听的?   按照既定的路线,这些孩子们肯定都会跟着私教一路长大,他还真没问过有几个想读大学的。   朱载壡生来温静大度,也不会跟福媛般哭这不公平。   他吩咐黄公公安排两个小家伙在西殿用膳,自己去吃了点腥辣的新鲜菜开开肠胃,然后把后宫里的几个娃都叫了过来。   老大老二都是嘉靖六年生的,其他几个都是嘉靖七年生的。   虽然按年龄都没到读一年级的时候,但基本上都能说会道爱蹦跶了,也该看看大致是什么情况。   徐渭一见着六个小孩鱼贯而入,略有些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先去东殿歇一会,等下朕会叫你过来。”虞璁示意他先回避一下,等孩子们都老实安静了,才坐在他们的中间。   “父皇今天唤你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将来都想做什么?”   按照年龄开口,朱载基是老大,不假思索道:“儿臣要做很强的人!”   好吧,小孩对这个世界还没什么认知,好像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啊。   虞璁心里鄙视了下自己,怎么想到问四五岁的小孩理想抱负,但眼瞅着都开了这个头,还是听完算了。   “读大学。”朱载壡目光坚定,声音还是绵软清澈:“读大学,然后学很多很多东西。”   朱载垕擦干净爪子上的糖渣,看向虞璁道:“听父皇的。”   朱载圳坐在旁边,想了想道:“母妃教导儿臣,勿言未酬之志。”   这个回答,倒是令虞璁有些意外。   四岁就这么谨慎而坦诚,还真是被教导的颇为周到啊。   “那以后会告诉父皇吗?”   老四抬起头来,认真道:“儿臣会下赢严承学,也会在做到之后,再和父皇讲的。”   “乖孩子。”虞璁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看向另外两个小姑娘。   “常安公主将来想做什么?”   朱福媛条件反射地看向朱寿瑛,明显是对她颇为惦记。   朱寿瑛看向一圈兄弟姐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开口道:“想做父皇这样的好帝君。”   这话一出,小孩儿们哄堂大笑,朱载基就差到地上打滚了。   虞璁愣了半天,心想这闺女到九月才满四岁吧,还真是童言无忌啊。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吗?”   朱寿瑛扬起头来,完全没有被大家取笑的羞怯,而是看着虞璁的眼睛道:“宫里们的公公婢女都在说,父皇福泽绵长,庇佑大明——媖儿也想如此!”   还没等虞璁想好该怎么回答她,朱福媛反而抢先一句道:“做皇帝也肯定是我来做!”   得亏黄公公去东殿了,这屋子里暂时只有他们一家人没有外臣。   不然这些话到了旁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   “儿臣吃得苦,有耐心,什么事都肯比姐姐多用几分心,”朱福媛不依不饶道:“就算要当皇帝,也肯定做的比姐姐好!”   朱寿瑛噗嗤一笑,直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旁边的老四朱载圳慢悠悠道:“这话要是让端妃娘娘听见,恐怕你们两又得一个星期吃不到糖了。”   朱载基挥了挥手道:“没事!大哥这有糖!”   虞璁被小孩们吵得头脑发昏,只拍了拍桌子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又开口道:“如今父皇要开小课堂,由刚才你们见过的徐渭哥哥教你们数理——文藻之事自然还是会给你们分配不同的先生。”   “有谁想以后跟着叡哥哥每天过来听课的?”   寂静之中,只有两个人举起了手。   老四和二公主。   虞璁看向朱寿瑛,那小女孩依旧两眼清明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举手的意思。   他扬起笑容,慢悠悠道:“好,就这么定了。” 第106章   大学是七月一日开学的。   预计在十二月末迎来一次期末考试, 然后开始放寒假。   徐渭自然要去理工科大学读书,胡宗宪在京中呆了接近两年, 手头略有些积蓄, 给他安排了一辆独用的马车, 方便他出入宫城和去学校读书。   这理工大学讲解的不仅仅是数理知识,还会把工部各方面的进展集结成书, 再同他们结合实际的讲述目前的改革和发展动向。   两个大学都有严格的保密措施,在没有通过三关考核前不会透露更多方面有关新工程的动向, 同时考虑到用人的需要和工部内部的选拔,赵璜还联手杨慎安排了细密周到的实习方案——当然这些观念都是皇上给予的,也足够有用。   严世藩作为四品承学监,如今还在协调整个大学开学的运转, 虽然能忙里偷闲找时间去投喂虞鹤, 可平日其实连出门应酬的空都没有。   虞璁成功的把朝廷上下都投入了现代外企般的高密度工作强度中,当然绩效工资也嗖嗖的在给出各种好处。   徐渭的课程渐渐从一日一上,到隔日一上, 三个孩子都来得颇勤,基本上不出什么乱子。   老四平时喜欢刨根问底,老二沉静矜持, 二公主虽然从前学的少,但是回宫了就继续找婢女补课, 以惊人的速度在追上两个哥哥的进度。   徐渭本身年纪不大,只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而已。   当初他选择考理科,就是因为父亲那边说了有关江浙考场舞弊的种种恶端, 于是自己央仆人买了书,花了两年的时间弃文从理,相当顺利的就考进了京城。   眼看着七夕要到了,家家在庭院楼台上设瓜果酒肴,市面上出现许多土木塑造的孩童像,也为了图个彩头。   刚好这一天没有课,胡宗宪就问徐渭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   碰巧徐渭得了圣诏要入宫述职,想了想还是问了下虞璁,是否可以带二皇子出宫看看。   虞璁仔细一琢磨,自家孩子除了寿媖当初乱来出了宫之外,好像还没谁出去玩过,正好壡儿之前下棋有功,也该放出去透透气。   他安排了几个精锐的暗卫跟着,让胡宗宪带着这两小孩去内城各处看看热闹。   朱载壡在听到旨意之后惊讶了好一会,他被锁在这宫城之中,可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走出西殿的时候,徐渭笑盈盈的候在门外,开口道:“殿下,这可是微臣讨来的好处。”   朱载壡抿唇一笑,点头道:“谢了。”   如今的京城每逢节庆,更是处处张灯结彩、彩绣辉煌。   除了看惯如此繁华的胡宗宪之外,另外两人皆是一脸的惊愕。   徐渭出身官宦之家,也见惯了繁华的街市。   可是如今的京城高楼云立,听说还有中央公园正在修建之中,处处房舍气派恢弘,游人穿纱披罗,竟无破落之象。   而朱载壡更多的,是在惊叹外面的世界。   他身上的沉稳气质,是跟着母妃的言传身教学来的,但到底年纪轻见的东西少,如今看着如此宽广的新世界,竟生出几分恋恋不舍的情节来。   “我知道壡儿想看什么。”徐渭眯眸一笑,唤了车夫道:“去理工大学吧。”   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早已互相亲近如兄弟,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不用顾忌那些繁文缛节。   这街市上买的琉璃灯红泥偶,都是些寻常的玩意儿。   这一次趁着七夕节接皇子出来,还是为了带他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   由于位置稍远,马车加快了速度,略有些颠簸。   朱载壡抓紧了徐渭的衣角,好奇道:“文长哥哥在大学里,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时间不够用。”徐渭看着窗外的风景,感叹道:“无论是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藏籍,还是实验楼里可以观摩甚至参与的试验项目,有无数的事情想要做,恨不得就睡在那里。”   胡宗宪噗嗤一笑道:“不如我来做侍读,你就安心睡大学学舍里罢了。”   “那可不行,”徐渭瞪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学理的,别把壡儿教到歧路上去了。”   迎面而来的,就是圆弧状作飞翼展开的大门。   杨慎亲笔的‘皇家理工大学’六个字遒劲有力,被烫了金立在高处。   马车夫按着规矩在门口停好,朱载壡怯生生的下了车。   “这里——竟如宫城般恢弘!”   “听汝贞兄说,理工和医科大学合起来,接近禁城八成大小。”徐渭给门卫递了名牌,又给他看了眼宫里特批的红印,才把那两人也带了进去。   如今正是初夏,随意抬眸都可瞥见穿庭飞花之景。   遥远处可见蔚蓝的海子,还在泛着晴日的光芒。   而近处有象牙白的高楼林立,广场高柱上雕砌着流云飞鸾,还有莲池散步,蛱蝶相逐。   “这些,都是在父皇的鼓励下建成的?”   朱载壡看着广场上散步诵书的士子,心里有温热的情感流淌出来。   徐渭站在莲池边,慢慢道:“你的父皇,是很了不起的人。”   “他改变了整个北平城,还会改变整个国家。”   朱载壡看向远处如炉鼎般形状的图书馆,喃喃道:“改变?”   “嗯。”   徐渭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继续往前慢慢走。   胡宗宪也是头一次来这散步,全程都目不暇接。   “听我父亲说,北平在五年前,都不是这般模样。”   “民生凋敝,流难之人接近十几万,别说这样精致恢弘的校舍——就是能苟活下来的人,也没有多少。”   “你父皇夺回了他们的田舍,肃清了那些贪腐的藩王和官宦,将整个大明朝从风雨飘摇中拉了回来,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徐渭知道这弟弟出身金玉之家,怕是不识穷苦,之苦笑道:“在三四年前,这京城里头,没几个人吃的起馒头和馍馍。”   “馒头都吃不起吗?”朱载壡惊讶道:“那他们吃什么?稀饭?”   “若是没有稀饭,就去捡些泔水般的东西,或者刨些野菜叶子果腹。”徐渭顿了一下,又道:“等哪日你离了京城,去更远的世界看看,就知道什么是穷苦了。”   朱载壡任由他牵着手,信赖的抬头问道:“难道京城之外的人,就不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不,他们穿着破布烂袄,冬天脚指头都可以冻掉。”   胡宗宪安静的听着他们的交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殿下,如今有此繁华盛景的,唯北平苏杭,其他地方……还都在凄风苦雨之中。”   朱载壡怔怔的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会去看看的。”   另一头,虞璁打了个喷嚏,看向陆炳道:“上次去医院,我总感觉那几层楼设计的没什么问题,可哪里怪怪的。”   中央医院是将太医院的旧部分了一半过去,之后会陆续安排通过多重考试的医生进去济世救人。   十三分科不变,不设药房任民间市场自由竞争,但也设立专家号和普通号,来分流贫富,不至于全堵在一起。   两人先前乔装打扮,去了趟医院到处转转,先是检查了防火和逃生措施,又看了下问诊的平台,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   “是缺了些什么。”陆炳沉思道:“若有妇人急产,又或者突遇什么刀伤火灼,来不及挂号施治——稍有耽误,恐怕就是一条性命。”   皇帝愣了半天,一拍脑袋道:“黄公公,叫崔太医过来!”   他怎么就忘了急诊科呢!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劲!   崔太医过来的时候,笑的满面春风:“皇上——大成了!”   “什么大成了?”虞璁愣了下,皱眉道:“这中央医院还差点东西,需要补上!”   “是牛痘大成了啊!陛下!”崔太医这时候也顾不上礼数了,深深作揖道:“如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施种过牛痘,而且效果彰著,非同一般!”   虞璁愣了下,终于想起来某个被自己忘了许久的东西。   天花现在能被预防了?!   “你们试验了多久?”   “已经三年了!”崔太医笑的皱纹都堆在了一处,就差喷唾沫星子了:“不仅如此,臣等还派人去疫区试探,连着三四次,二十多个被施种过牛痘的,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竟有如此好事!   虞璁吩咐黄公公先记下急诊科的事情,又看向崔太医道:“可打算在京城全区施种?”   “此事在掌握要领之后,效率极高!”崔太医摸了把胡子,点头道:“臣以为可以如此!”   在晚清时期,民间还有痘师局这样的存在。   没有官方监管,没有朝廷把关,完全是靠那些从澳门进入内地的洋人垄断抬价,来给民间的百姓们种痘。   而现在,还是大明朝的时候,这种痘的技艺就已成熟稳妥,怎能说不是一件大好事!   “万岁爷请看,”崔太医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胳膊上圆圆的痘印:“只需用薄利小刀割开一点,再以痘浆点入,须令自干,三四日后就会起泡发浆,数日后就会结痂脱落。”   虞璁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给朕试试。”   他要自己用过了,才肯放心给孩子们下种。   他扭头看向陆炳,略有些忐忑道:“我怕疼……你能帮我捂下眼睛么?”   陆炳轻轻应了一声,开口道:“要不……让微臣先试试?”   崔太医笑道:“已经累计给一百有余的人施种过了,陛下放心吧。”   虞璁点了点头,坚定道:“来,陆大人,给朕把眼睛捂上。” 第107章   待种痘之后, 崔太医行礼告辞,独留君臣二人在乾清殿中。   “今日过来, 是有要事相禀。”   陆炳在确定小皇帝终于感觉好点以后, 才继续道:“如今发改委得了经部批下来的资金, 准备择定三城之一进行改革。”   虞璁想了想道:“女真蒙古那边怎样了?”   似乎是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陆炳取出两个卷轴, 将誊画干净的表格展开给他看。   每个卷轴上有四个表格,分别记载了人口、经济发展速度、配合度及税收情况等详细信息。   之前徽浙晋都有不少商人前往北京, 再被集车发向时欣城。   他们将传达中原大地的特色文化,并且辅助女真族开创一个全新的港口城市。   足够丰厚的税收奖励,和足够宽松的海关政策,已经让这些中上层的商人蠢蠢欲动, 以至于肯放下从前的小产业, 来这土地上再次施展手脚。   朝廷也非常地道的派遣了一千余名工匠前去辅助建成,剩下的就看女真族那边的情况了。   “至于蒙古……”陆炳失笑道:“前几日还有信件传达过来,以示抗议。”   “抗议什么?”虞璁挑了串葡萄慢悠悠吃着, 吮了下指尖清甜的汁液抬眸道:“总不会是出了乱子吧。”   陆炳的目光落在他唇侧白净的指尖上,只沉默了一刻才移开视线,继续道:“之前挑定的那两族首领都是甩手掌柜, 只管收钱不管建设。”   正因如此,在唐顺之、毛伯温等能臣的建设下, 草原被迅速的用防风林和草方格划分了两大区块,开始系统性的轮牧和调整。   而且之前明军开发出来的青贮黄贮饲料技术,几乎是开创性的让大量牧草得以存储和升级, 以至于他们养出来的牛羊都膘肥体圆,到了冬天也毫无压力。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还在冬季借了附近两族大量发酵完成的上好饲料——当然人家肯定是不会还的。   在此期间,白灾黄灾都有肆掠,其他几族都或多或少有些损失,等春天各族借着节日的名号相聚,这才看出来试点改革的两族发展的有多迅速。   他们的牛羊体积得到了极大的扩张,而且还有吃不完的新鲜蔬果,那都是明朝作为嘉奖定期送过来的。   ——不干了!老子也要这么多的好处!   ——凭什么俺弟弟有这些,俺没有?!   ——就两个名额怎么够啊,这还这么多人呢你忍心让他们都饿死吗!   “唐荆川写信跟我说,他们其他几族还有人试图盗窃制造饲料的技术,可惜这些人连泡菜都不会做,更别说黄贮牧草了。”陆炳示意他看那两组直线上升的发展数据,低头一笑道:“陛下以为,是开放,还是不开放?”   “不开放更多的名额,”虞璁抬手剥了葡萄喂给他:“这样等三五年以后,恐怕配合度会有惊人的表现。”   他的手指随着葡萄一起喂进他的唇里,让陆炳眼神一动,只握了他的手腕浅浅的亲了一下,继续开口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能会出。”虞璁低头擦净指尖,不紧不慢道:“这两三年里,如果看见邻家亲戚发展的如火如荼,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恐怕就会随便找借口找茬了。”   他要的,不是蒙古如何发展的蒸蒸日上,而是这个民族,要衰落到足够疲颓的状态,被大明朝完全的征服。   “既然蒙古与女真情况都不错,那边再催名额就随便找借口回绝掉。”虞璁收好了两大卷轴,抬眸道:“你说的试点城市,是什么意思?”   “如今国家经费充足,人口也在迅速发展。”   陆炳唤来虞鹤,让他把全国地图抱过来,直接在玉阶之下展开,让他看清楚整个中原大地的城市分布:“如今发改委内部开会,一共划了四个地方。”   大同、杭州、天津、苏州。   “南京作为旧都,仍然保留宫城和旧制,臣等担心把南京发展壮大之后……有隐患。”   陆炳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虞璁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南京不能发展的原因,很简单。   这个城市拥有相当不错的地理位置,港口条件也很不错。   可是他作为曾经的旧都,保留了六部和宫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差一个皇帝了。   如果南京发展到如今北平城的状态,政治上又出现什么动乱的话,极有可能造成国家的分裂。   虞璁垂眸看了许久,问道:“为什么会有大同?”   “因为交通政策是联通西北和东北,有天然的基础——赵尚书那边已经开启了修阔路通山道的计划,将来还会有大量的固定车辆往来。”   晋商如果发展壮大,同样可以为国家带来客观的税收。   而且……山西那里,有煤。   现在边患已除,国防巩固,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患。   皇帝接过白玉杖,立在长卷地图旁看了许久,突然点了一个地方,开口道:“这里呢?”   “这里?”陆炳皱眉凝神看了一刻,问道:“松江?”   “嗯。”虞璁握紧手杖,垂眸道:“苏杭虽然城市发达,而且人口云集——可是徽商浙商已成气候,再纵容他们肆意发展下去,恐怕会更加势力虬结,难以管理。”   当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当地的政府力量都不能奈何他们几分。   陆炳看了眼附近的河流山海,思索道:“松江此地临河傍海,水运自然便利,不过……”   “一定要有配套的政策。”   光有漂亮的海关和税收优惠可不行,等级制的个人所得和商业税也要一并发展。   “这样,”虞璁深呼吸道:“你把这个地方告诉王老爷子,让他暂时把手头忙得事情跟其他几个阁臣分一分,重点来看大同与松江两地的改革。”   “同时改革两地吗?”陆炳想了想道:“不是不成,只是经费恐怕……”   “不要紧,”虞璁淡定道:“之前第一轮改革商税要求在嘉靖十二年前收缴清楚,现在还剩半年不到,国库已经充的都要扩建新库了。”   大胆干,徐阶他不批你经费朕就去亲自削他。   陆炳噗嗤一笑,点了点头。   沈如婉最终还是决定去理工大学里呆几年。   一方面确实需要借阅大量的书籍,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这些数理之论,虽然与治国心术无关,日后却也总会派上用场。   而她是这大学之中唯二的女学士。   第一批大学统共有近两百人入学,相比于从前的科举,现在扩招的名额增多,同时还有之前国子监里的贡生跟着来学习研究。   整个大学放眼望去,男女老幼都有,只是女性相对而言少一些。   不过有陛下的圣训在那,也没人敢发出什么不敬之语——陛下说要拔舌头,那可能是真的会拔舌头,没人敢冒这个险。   但是,哪怕她穿着的再简朴不起眼,也会有无数人闻名而来——毕竟之前的种种传说,都实在是太令人浮想联翩了。   这年代大家都信鬼神,何况这中了科举寻仙考双试第一的大才女,之前有仙姑下凡的传闻,别说是那些小心翼翼的士子了,任教的老先生们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得亏纱帽可以掩饰自己的神情目光,不然沈如婉平时上课都觉得不自在。   她从藏书楼里顺着旋转楼梯走了下来,还没等站稳,便瞥见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先生在旁边等着她。   在这里,所有的讲师都有朝廷特制的朱玄袍,上面按职称绣不同的纹饰,作区别之用。   沈如婉平日好学多问,基本上都认识这理工大学里所有的老师,此刻见了这老先生一面,竟然反应不过来他是谁。   “请问,是沈姑娘吗?”老先生摸了把胡子,笑呵呵道:“可否去前方茶社一叙?”   沈如婉又看了眼他袍子上的兰草纹饰,点了点头。   “在下李言闻,号月池。”他要了一壶龙井茶,淡淡道:“从前是太医院吏目,如今被调遣过来做医科大学的讲师。”   沈如婉客气的跟他寒暄了一刻,提问道:“请问先生与不才素不相识,是有什么事吗?”   “不错。”李言闻虽然年纪不算非常老,可是明显操劳过度,脸上皱纹纵横,皮肤粗糙。   他缓缓起身,对着沈如婉作了个揖道:“近期医科大学将进行修书编撰,老臣想恳请沈姑娘向陛下相荐犬子,让他也参与其中,哪怕只打个下手也好。”   “令郎没有参加寻仙考吗?”沈如婉好奇道:“他也很喜欢行医救人?”   “确实如此,”李言闻叹息道:“他落榜两次了,恐怕是因为年仅十四,对改革之论又一窍不通。”   沈如婉心里多了几分不放心,已经有了回绝之意。   “爱子名唤李时珍,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老先生抬起眼眸,露出恳求的神情:“可否请姑娘见一见?” 第108章   沈如婉思忖片刻, 那李大人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她决定。   “见一面吧。”她叹了口气, 终于让步道:“我见一面看看。”   “进来。”   木门传来两声轻叩, 一个少年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男孩只有十四岁, 干瘦而沉默,也不肯抬头看她。   但是手中却捏着两三本册子。   “还不见过沈天师!”李言闻喝道:“越发没规矩了!”   沈如婉制止了他继续训斥下去, 低头看向他手中的册子:“这是什么?”   “《脉考》与《脉学》。”那少年低着头闷闷道:“见过天师。”   “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   “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梦呓之语,”李言闻无奈道:“这孩子太执拗了, 带这种东西来见您,还不如拿几本文章有用!”   沈如婉皱眉想了想道:“为什么不让他参加杏林测?”   李言闻叹息道:“杏林测要等明年了,有年岁限制。”   她想了想道:“李时珍是什么时候跟着你学医的?”   “四岁。”李言闻知道这孩子闷得慌,这时候屁都放不出来, 忙不迭开口道:“让他去写文章什么的, 虽然也有点出息,可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学医的料——去年疫病流行的时候,他一个人便开了药庐, 抓药开方煎药全都娴熟,不比那太医院里的医生差!”   医生虽说是中下等的职品,没有医官来的有说服力, 可是看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倒还真的让人有几分想多看两眼的感觉。   沈如婉放缓声音道:“你抬起头来。”   李时珍缓缓抬起头, 突然开口道:“我真的很想去大学,拜托大人给个机会。”   这话说的她哭笑不得——自己又不是管太医院和医科大的,怎么可能说给就给。   “你把这两本书交给我, 我先回去看看吧。”   待从茶社里出来之后,沈如婉思索了片刻,叫车夫送自己去了严府。   等严世藩下朝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沈大人?”严世藩愣了下,迅速换上官场专用的客套神情:“今儿过来坐坐?”   沈如婉沉吟片刻,把事情来去都跟他说了。   这事儿……还真不敢自己贸然拿主意。   严世藩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也是暂时没别的人可以问问。   他接过那两本医书,并没有直接打开翻看内容,而是低头道:“这事无论对错,都不应该由你来做。”   你是过去的宫妃,是出离宫廷的天师,还是未毕业的学生。   这时候贸然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实在是不合适。   “再者,你想过没有。”他抬起头道:“为什么李言闻身为医科大的讲师,都不敢自作主张的安排他进校参与修撰,还要特地来拜托你?”   沈如婉想了想道:“因为机密?”   “对。”严世藩严肃了神情道:“这医书也有各种作用,这孩子如果真的天赋异禀,恐怕寻常的汤方伤寒论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所以才想进大学读更难的医书。”   李言闻还保留着太医院的原职,等于半个身子还扎在官场里,更怕其他人的诋毁中伤。   “那就不再管理此事?”沈如婉皱眉道:“我出宫不久,对医书也好人情也罢,都颇为生疏。”   “先不急。”   严世藩示意侍女给她斟一杯茶,自顾自的开始看那本李时珍写的两本医书。   沈如婉本身颇为耐心,只是心里有些好奇。   严承学当初十五岁考取寻仙考第一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只是医书总归是另一门学问,怎么他好像还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又一个时辰过去,严世藩才抬起头来,发觉沈如婉还在翻着课本等着他。   “我看完了。”   沈如婉抬起头来,没有吭声。   “你恐怕想问,为什么我会看得懂这东西。”严世藩失笑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民间有句话叫‘儒而医’,但凡在科举上无所成就的儒生,多半会转投杏林,也算是实现抱负了。”   实际上,还有些官宦在厌倦勾心斗角之后,利用之前的积蓄购置医书,辞了官行医救人。   沈如婉还真不知道这一茬,心想原来他自己也有基础,难怪能看得懂如此晦涩难懂的东西。   她在拿到李时珍的这两本脉学脉论之前,有读过《黄帝内经》,还自以为对医学有所了解。   黄帝内经讲述的是五行调和等等学说,对十二经脉的认知也颇为清晰。   但是李时珍的脉论,显然是在谈论别的东西。   刚才在去严府的路上,她忍不住翻开看了几页——每个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晦涩难懂,颇有些令人意外。   “他写的东西……很有趣。”严世藩忍不住又低头翻了几页,仿佛意犹未尽:“这些东西虽然还需多加磨砺和深化,但单纯从看问题的角度和立论的高度,都可以看出功力的深厚。”   沈如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多了几分惋惜。   如果自己换一个身份,也许还能帮帮这个孩子。   可惜如今的自己都在风口浪尖,又何谈帮他?   “好了,这两本书交给我吧。”严世藩深呼吸道:“我去跟陛下谈谈。”   按照官场里的规矩,这种事情算的上无关紧要,拿去叨扰忙得脚不沾地的圣上,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可是严世藩看得出来,如今圣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惜才爱才。   无论是二十多岁就身居高位的陆炳虞鹤,还是十一岁就被破格录入大学的徐渭,陛下对有才学的人几乎有求必应。   他这也算是大着胆子去投其所好。   沈如婉愣了下,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李时珍年纪尚小,不善言辞,可也是个有潜力的苗子。”   “我知道。”严世藩起身送她出去:“回头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的。”   虞璁这头难的休沐日不用加班,去西苑泡花瓣温泉浴去了,这头舒服的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黄公公一声唤:“陛下,严承学来找您了。”   严世藩?   虞璁抬了眸子,懒懒地应了一声,示意旁边的侍女伺候自己更衣擦发。   严世藩等在凉亭里,看了眼摆盘精致的瓜果没好意思吃。   “别紧张……有事说事。”虞璁披散着如墨长发,穿着宽大的长袍从容落座:“怎么了?”   严世藩毕竟年纪还小,在皇帝面前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何况这种私人场合皇上还换了装束,更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微臣,想举荐一个有才的苗子,是杏林世家出身。”   嗯?好事啊。   虞璁这头正尝着桃子,漫不经心道:“谁?”   “李时珍。”   李什么珍?   什么时珍?   皇帝叼着桃子懵了半天,整块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再说一遍?”   “李时珍。”严世藩大着胆子道:“是太医院医官李言闻的长子,天赋异禀。”   我当然知道他天赋异禀……   虞璁现在端详严世藩,就如同端详一个突然叼了钻戒金条过来的哈士奇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严世藩露出为难的笑容:“陛下……”   “算了,这不重要。”   虞璁揉了揉脑袋,心想李时珍按年岁……还真是嘉靖朝的?   他自己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多少岁了?”   “十四。”   “十四岁!”   “虽然年纪尚轻,可是他已经著书立论两本,”严世藩一脸恭谨的开口道:“微臣看了一下,确实很有见地。”   “这……”虞璁还沉浸在天降鸿运的惊喜和惊吓里,缓了好久才开口道:“你举荐他做什么来着?”   “这孩子想进入医科大学,跟随其父进行资料的整理编著,”严世藩心知有戏,从容道:“由于部分医书涉密,所以才来跟您通报一声。”   虞璁心想朕把这大学送他都成,何况是这么点小事啊。   他深呼吸道:“准了——以后有关此子的事情,随时跟朕通报。”   不得了啊,这是全明星阵容集齐了吧?   这头虞鹤在东殿忙完会议安排,略有些百无聊赖的开始翻闲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严承学是不是连着三四天都没有找自己了?   从前这个时候,可是会来带些点心聊聊天的啊?   他眼睛一眨,心想不会是终于情窦初开,在外面有相好了的吧。   他虞鹤是谁,锦衣卫统领,整个京城哪儿掉了粒芝麻他都能知道。   锦衣卫大人终于回过神来,直接跟苏公公交代了几声,去了锦衣卫的衙门。   两三句一问,消息就全都出来了。   这严世藩最近几天都出入宫闱,完事了频繁的与另一个人私下见面。   听见少年郎三个字的时候,虞鹤眉毛一跳:“什么意思?有多小?”   “大概十四岁……”被审问的小侍卫只感觉杀气在无声的扩张,越说声音越小:“听……听说是太医院那边的公子,私下见了三四回吧,还见过两次沈姑娘。”   虞鹤淡淡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拂袖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有点不爽,可是这时候若是严世藩再讨好着凑过来,他可不肯再给个笑脸了——   然而哪怕到了现在,也没见着这混蛋的半片衣角。。   也不知道在哪快活呢。   “这虞大人从前碰见贪腐大案都不曾黑过脸,今儿是怎么了?”   “嘘!还敢非议虞统领,不要脑袋了!” 第109章   虞鹤这两天闷闷的, 也不肯说是出了什么事。   虞璁试着讲个荤段子逗逗他,这小孩也很敷衍的干笑了两声, 让气氛更加尴尬。   哎, 难道是叛逆期到了?   小皇帝想了半天, 此刻见不着陆大人心情也有些低落。   “虞鹤,你帮朕找套小太监的衣服来。”   虞鹤愣了下, 也没有多问,就麻溜的去了。   发改委成立之后, 有两个人快忙到吐血三斗了。   徐阶猝不及防的被提拔到了经部尚书的位置顶班,王老爷子身体不好自然要陆炳多帮忙主持政务,在那次会议之后眼瞅着半年过去了,休沐日都没有真正的休息过一次。   陆炳好歹没有成家, 徐阶那边娇妻幼子都等在府中, 愣是见不着他一面,颇有种再历大禹治水的感觉。   虞璁知道自己若是以皇帝的身份再去一次中央会议厅,恐怕处处都井然有序。   他突然有种想窥探的欲望。   虞鹤自然是什么事都肯惯着他的。   他穿了飞鱼袍, 带好御赐的令牌,然后带着小太监打扮的虞璁从侧门进了会议中心。   “陆大人的话,此刻恐怕在玄字会议厅吧。”虞璁看了眼二楼的排班表, 若有所思道:“这次开会大概有四五十个人,我带你从后门绕进去, 只要弓着背找个角落坐下,不会发现的。”   虞璁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悄悄混了进去。   颇有种大学时串到别的系蹭课听的奇异感觉。   一个官员正在有板有眼的念着公文, 声音字正腔圆又洪亮的很,满堂都是他大嗓门的回音。   虞璁竖着耳朵听了一小会,悄悄地越过六七排去看远处中心的陆炳。   他穿着官袍,抿着唇在低头看着报告。   那官员踌躇满志的把这稿子念完,全场安静了几秒钟。   “读完了?”陆炳抬起眼睛来看他:“你知道自己在念什么吗?”   那个官员愣了下,肥厚的嘴唇翕动了一刻,木讷道:“苏杭一带的经济发展情况和改革方案建议……”   陆炳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缓缓道:“还真是有意思。”   他站起身来,看着全场寂静下来的众人道:“税收的数目,商户发展的层次,还有人口和田产都得计算——三个数据都是假的,这是在读给谁听呢?”   那姓高的官员表情一滞,僵硬道:“没有的事!每一个都是通报上来以后反复核查过的!”   “是吗?”陆炳勾起笑容道:“高中宪,你自算一下,税银和人头是匹配的吗?不要忘了之前还有无禄令改革,中间隐去的那四成银子,是被你活活吞了?”   中宪大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微臣怕是看错了数字,还请大人……”   “如何?”   陆炳瞟了他一眼,冷然道:“先押下去。”   旁边穿银玄轻甲的护卫直接把他从人群之中带走,捂嘴的速度快到如同只是拿走了一块石头。   虞璁屏住了呼吸,心想自家饼饼在别人面前跟教导主任似的,凶巴巴的怎么感觉有点可爱……   “还有什么假的,都不要再现出来了。”陆炳垂着头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道:“继续汇报。”   下一个官员已经被吓得双腿都打起了摆子,战战兢兢地开始念另一个地区的财报。   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旁边的虞鹤也颇有些惊讶。   如今的陆大人,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之前的他,那可就是个冷面的阎王爷。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陆炳主要经手的就是各种混杂着血污浊气的案子,几乎在一开始就站在了文官的对立面上。   这几年里,虞璁在不断地修改他的身份和地位。   最初是情报机构的头子,然后进入禁军转变为统领和将军,训练出了可以单挑三万蒙古精兵的执罡军,再然后又提升为发改委的高层,开始着手管理与国家政策有关的核心问题。   整个过程只花了接近五年,而且无人敢有任何非议。   现在的他,从威慑文官转变为驾驭文官,身份在不断地攀越。   而能力的展现,也完全超出了虞璁的预期。   待那个小官战战兢兢地念完,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时候,远处传来温和的声音:“条理很清晰,但是增长比和对照数据还不够清晰。”   陆……陆大人没有生气吗?   那典簿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来,看清了陆斌鼓励的眼神:“回去再改改吧。”   “好好好的!”   “恩威并施……”虞鹤嘀咕道:“他已经在发改委找到感觉了啊。”   他扭过头来,看见虞璁捧着脸远远瞧着他家檀郎,无可奈何的笑道:“你们两人还真像。”   “像吗?”虞璁侧过头来,挑眉道:“训人的样子很像?”   “不,都喜欢悄悄地暗中观望对方。”虞鹤失笑道:“陆大人这两年里也在殿侧悄悄看过您好几次,然后再默不作声的走掉。”   就好像,见一眼,就已经颇为满足了。   从会议中心出来,虞璁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带了虞鹤找了条宽阔的大道慢慢散步。   虞鹤在锦衣卫历练多时,虽然没有成为武林高手,但是防身的功夫还是练得颇快。   相比于从前瘦不禁风的瘦马皮囊,现在的他已经有紧致又线条漂亮的肌肉,虽然看起来依旧挺拔瘦削,但已有力量了许多。   下午的太阳正好,街边有喧嚣与马蹄声,比起那死寂的宫城多了许多人间的气息。   虞璁突然站定,看着街口敲着铃铛远去的公交车,看着那路边往来的人群,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们。   每一个小孩,都被困在棋局般的四方格里,几乎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现代的孩子们,可以去公园游乐场,可以去看电影坐飞机,可是这个时代的他们只有华丽的衣裳和所谓珍馐的吃食,对宫外几乎一无所知。   “你说……如果我微服私访,去苏杭一带视察的时候,带上两个孩子……”   虞璁喃喃道:“宫里会不会炸锅?”   虞鹤怔了下,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去苏杭?还带两个皇嗣?!”   上两次监国就已经让他感觉够呛了,陛下还要玩更大的?   那可是皇嗣啊!   “不可能只带陆炳一个人护着,毕竟还有孩子,”虞璁想了想道:“打扮如商人,让锦衣卫扮作仆从下人就行……”   “为什么要去苏杭?”   “我总觉得,那边恐怕已成气候,官商沆瀣一气,但是具体怎样,京城这边都一无所知。”   无禄令哪怕修订的再滴水不漏,这些人也有法子来造出假象来,继续瞒天过海的捞钱。   这次南下,最好看看各港口和南京的情况,同时象征皇帝身份的东西也要一并带上。   虞璁揉了揉眉头,心想这事跟智囊团的人讲,恐怕又是更麻烦的一轮舌战。   私心也好公务也罢,总该出宫城了去看看实地情况。   但如果半路出了问题,皇帝皇嗣全折在那了,恐怕也会很麻烦。   之前西巡那可都是大张旗鼓的带着军马去的,可这一次毕竟是微服私访啊。   果不其然,等皇帝略有些忐忑的把这想法说出来,智囊团的诸人都安静了。   虞璁看着那几个老头,心想果然这步子迈的太大了,怕是让他们心里也不好办。   “多带些侍卫吧。”杨慎叹气道:“监国这边,自然会稳妥的提前准备好的。”   李承勋已经从蒙古折返,留下毛伯温在那边协调军务。   他看向皇帝,也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头。   不拦着我?一句反对都没有说?   虞璁愣了下,心里突然也有了数。   这几年里,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几样是大臣们能拦得住的?   与其费时间再互相拉锯,还不如把事情办得尽可能稳妥些。   “王琼已经折返回京,安排了明日与您会见,”虞鹤在旁边低头道:“外交的事情已经按流程准备由礼部交代给严世藩,让他担任新职。”   虞璁闻言抬头,惊讶道:“王琼回来了?”   老爷爷之前在吐鲁番那边,这天高地远的折腾回来担任承学,也真是身子骨硬朗啊。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放心了。   外交官这个位置,是为了有个足够合适的人,在自己出京的时候能够协调和蒙古女真朝鲜的诸项事宜。   经济是国之命脉,肯定要交给持重沉稳又心细如发的徐阶。   教育会影响未来的承接和经济发展,自然归杨慎全权整合发展。   严世藩生来通透机灵,又是几个老阁臣谆谆教导下长大的,深有王守仁的几分处事能耐,虽然年纪是轻了些,可是他放心。   直到其他重要的事情一一讨论完,杨慎才又开口道:“陛下打算带哪两个皇嗣?”   虞璁想了想道:“没有打算。”   这两个名额,要留给那六个孩子去争。   对那个位置的争夺,从这一刻起就开始了。 第110章   第二天一早, 六个孩子就被叫到了乾清殿里。   虞璁看着六个小不点,心里其实不太放心。   最大快满六岁, 最小刚满四岁, 怎么说都还是懵懂的年纪。   朱福媛作为最小的老六, 按理应该说是最天真无知的那一个,可大概是和兄姐们相处了太久, 现在也能说会道,反应力相当的快。   “今日父皇叫你们过来, 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   虞璁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是没底的。   但有的事,必须要试一试。   “在明年年初,父皇会南下出巡, 也就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听到这话, 几个孩子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从前的帝王和子女们关系疏远,可以说距离感太甚以至于没什么家庭氛围。   可是虞璁没事就去育婴殿陪他们玩,在沈如婉不在的日子里去给他们讲故事上课, 孩童的天性让他们都不自觉地粘着父亲,谁都不希望他再消失好久见不到人。   “但是,”虞璁慢慢道:“这一次, 父皇会带两个孩子,一起去。”   在这一刻, 小家伙们的表情瞬间变得欣喜而又雀跃,几乎想扑到他的怀里欢呼撒娇,但是都被礼数压制着, 只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渴望出来。   “在此之前,每个月,父皇都会带你们去外头转转。”虞璁把凳子往前拉了几分,与孩子们坐的更近一些:“每次不会带很多,但每个人都会轮得到。”   “到了腊月,大概会有一次考核,成绩最好的两个孩子,就可以去苏杭和父皇一起坐船了。”   四皇子抬起头来,悄悄握紧了拳头。   “好啦,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小孩儿们露出欢喜的神情,开始七嘴八舌的问起问题来。   就连平日里最安静的老二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上次被徐渭带出去见世面之后,就无比渴望再出去看看。   虽然不知道苏杭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肯定很远很远,如果能出去,还是和父皇一起出去,那该有多幸福啊。   虞璁耐心的回答着各种鸡毛蒜皮的小问题,然后意识到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越过一个个小脑袋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朱寿瑛,好奇道:“媖儿不想去吗?”   小女孩望着他,突然开口道:“如果想赢得话,应该去学什么?”   虞璁愣了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别的孩子拐弯抹角的问那么多,她却就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了。   所有孩子里,她是最直率又直接的。   不管是从一开始使计去赢那棋局,还是后面坦坦荡荡的说想做女帝,几乎在自己面前,她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   但,这是莽撞吗?   虞璁垂了眸子,突然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虞鹤。   虞鹤在当初被送进宫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在极快的时间里,成为了比男宠更亲密的存在。   两个人相识不久,他就敢打着胆子吃同一根糖葫芦,还赖在自己的身边撒娇逗趣。   这样的直接,在旁人眼里,都不可思议而且放肆。   可是虞鹤最清楚不过,自己要的,就是这种恰如其分的亲近和温暖。   哪怕相识不久,他也敢用这样直接的方式,给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有的亲昵和接近,都是无关情欲和暧昧的,该保持距离的地方他避的干干净净,该恣意洒脱的时候也毫不矜持。   与其说,这是城府深厚,善察人心,不如说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察觉到别人的真实需求,和预判回应的本能。   朱寿瑛在每一次做出看似过分放肆的事情的时候,几乎都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和需求。   可是自己就喜欢这样直接而又坦荡的方式。   她如果对别人也如此,那就是不识分寸。   可凭直觉来看……这孩子在外人面前,恐怕又是一副面孔。   “寿媖,”虞璁看向她,淡淡道:“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是谁教你的?”   小孩儿愣了下,想了想道:“儿臣逾矩了吗?”   这一句反问,反而让虞璁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父皇告诉你,”虞璁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长大了以后,自己未必管的住:“想赢,要学的……就是观察。”   观察二字,是对于帝王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认知所处的环境和情况。   可是真的想要做到,哪怕活到虞璁这个份上,也略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古代的帝王最难的,就是识人和识境。   这两件事,在嘉靖帝朱厚熜和崇祯帝朱由检身上,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厚熜赢了识人,输了识境。   他这一辈子,都如同玩狼人杀一般,在不断的判定和鉴别忠奸。   除了忠奸之外,还要不断地转换着利用奸逆,来达成权术的制衡。   最开始,是杨一清和桂萼张孚敬的拉锯和党争。   然后杨一清倒台暴毙,夏言加入战局,和郭勋桂萼再次纠缠不清。   每一个臣子都看似忠心耿耿,在自己面前都表现的滴水不漏。   可是背后到底是什么嘴脸,到底应不应该剔出这场棋局,只有皇帝一人可以判断。   没有任何可以帮忙参谋的人,也没有任何可以辅助的工具,只能靠内心的反复斟酌和现实的试探来确认,谁可以成为首辅,担当大位。   他重用严嵩,玩弄夏言,自己埋首于青烟丹炉之后,却把整个朝廷都控制在了掌心之中。   可是作为帝王,他虽然有南巡的经历,但是对整个中国的现境,都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识境不清,他在确认权力和地位稳固之后才会耽于西苑,不顾风雨飘摇的明朝一步步衰落,不顾江河日下的社稷,让国家继续走向衰亡。   而崇祯在这方面,做的更加糟糕。   虞璁作为被剧透过明朝三百年的局外人,哪怕在猝不及防的当了皇帝以后,也经常忐忑而又不安。   他知道谁堪用,可除了陆炳之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   徐阶,看似忠良隐忍,可到了中年之后贪墨吞田数万,不比严嵩胃口小。   张居正,自然才藻心机过人,可在帝王陨落之后独断专横,让年幼的万历如同傀儡一般,把权力集结于内阁而只手遮天。   还有如今被蝴蝶了人生的严世藩,剧本之外的秘书郎虞鹤,甚至是这些孩子,他有时候在接触他们的时候,心里都会涌上几分不合时宜的茫然。   “观察?”朱寿瑛依旧望着他,喃喃道:“这是第一件要学的吗?”   “你可能,需要很久很久。”虞璁俯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和道:“不要紧,慢慢来。”   于是虞鹤又多了一项任务,安排皇帝每十天一次的带娃出巡。   每次大概两到四个孩子,争取所有孩子都可以逛一遍京城的各大景点,同时掌握纸币公交车等新兴事物的适用方法。   也算是为来年的出巡做准备,让这些雏鸟般的孩子们先试飞一小段,感受下外面的天空。   在此期间,虞璁也并没有闲着。   他如今把主要的压力都分了出去,让工教改三科代为分析运作和规划,自己只用担任总设计师的职位,进行审批和修改。   在政务渐渐减轻,人也终于能睡个好觉的同时,也终于能动点旁的心思了。   赵璜再次被虞璁叫去的时候,心里紧张又期待。   他感觉自己跟宫里的野猫似的,平日里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可是一旦被皇上想起来,就能领到一条大肥鱼。   这工部尚书的位置,跟三四年前相比,已经有了许多的不同。   不管是利润的进账还是管理事务的日益繁杂,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也在与日俱进。   能看见整个京城乃至于国家在工部的努力下蒸蒸日上,比俸禄提升了多少都令人高兴。   乾清殿里很罕见的支了个炉子,白色的蒸汽在缓缓飘着。   陛下穿着龙袍倚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正翻着书等他。   赵璜下意识的看了眼那个炉子,上前行礼作揖:“参见万岁。”   “免礼。”虞璁瞥了眼那还在冒着蒸汽的炉子,示意他看看那不断被顶起来的盖子:“你看看这个。”   他缓缓站起身来,并没有给赵璜思考的时间,而是自顾自的开口道:“看到了吗?这股气,可以不断的把锅盖给顶开——如果这炉子不是这点大小,而是如同半截公交车那样大呢?”   利用蒸汽的力?   赵璜愣了下,条件反射道:“那恐怕要……烧煤了。”   “不仅仅是烧煤的问题。”虞璁心里为他的反应力点了个赞,继续引导道:“你看这蒸汽,所有的力都分散在推动这偌大的盖面上,如果把力集中起来,可以推动多重的东西?”   “微臣愚钝,”赵璜低头道:“不知该如何将分散的力汇作一股?”   虞璁抬眸轻笑,不紧不慢的转身看向他。   “活塞。” 第111章   蒸汽机的原理, 虞璁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搞明白。   他直接画了简易的图纸,把运作的方式一个个流程的教给赵璜。   首先是汽缸和活塞的存在, 汽缸在这个时代不合适用精钢, 那就需要高强韧度的陶瓷来承受高温的烘烤。   而蒸汽推动活塞运动, 活塞再将力反馈给连杆和曲柄,带动整体的一个联合运动。   赵璜懵着听他讲了两遍, 又问了几句,不解道:“陛下, 可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   虞璁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朕要的,是全国交通运输的通畅。”   这个东西,可以被改制成火车轮船,带动各种工具的进步。   大明朝的颓疲和衰落, 有时候真不是人均智商和教育普及率的问题。   核心还是在于国情。   最险要的第一个问题, 就在于身份的划分。   这个帝国继承了元朝的旧制,将人分化成了工农军三籍,这三籍是世袭而且无法更改, 而且地位并不怎样。   王守仁和杨一清当年联手第一轮赋税徭役改革的时候,趁着军队规制和身份灵活化的东风,直接破除了这个桎梏, 让越来越多的人可以跟随市场的需求和朝廷高昂的佣金去从事工军二职。   路引的取消让人口流动开始以几何级的速度增长,各地的经济和文化交流日益繁多。   何况, 在吃饱饭面前,高低贵贱并没有那么重要。   随着全国上下的思想学习兴起,‘实业兴邦’的思想已经在这接近五年的时间里推遍全国, 当初设立工科大学的时候虽然还有许多顽臣反对,可是大部分人都已经懂了虞璁的核心思想,光是心得报告都写了无数篇。   有军权,有君权,多方利益集团还没有稳固的情况下,想要扭转这个格局实在再轻松不过。   虞璁不止一次的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党争残酷的万历或者崇祯朝,真到了那个时候想要改革,恐怕会被文官集团吆喝着推下龙椅,搞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工匠和技术的地位在与时俱进,人们都尝到了改革的甜头,哪怕略有微词也无法阻止大方向的改变。   而第二个问题,就更加残酷。   那就是,需求。   比如说转向轮这个东西,到了明朝都没有造出来。   贵族们坐车发现转向不便,直接改坐轿子去了——有现成的脚夫,麻烦那么多干嘛?   可是当虞璁下令要造这么个公交车出来的时候,别说转向架,连链接车厢的生铁轴承都被造出来了。   真的是技术问题吗?   不,是低廉劳动力造成的需求问题。   中国相对于英国,人口更多,聪明人相对而言也会更多。   可是为什么同样是有资本主义萌芽,英国造出了蒸汽机,中国却没有?   问题就出在这人口上。   当人口红利足够的时候,技术是很难被自然规律推动的。   就好比日本在古代的某个时期,不给战马钉马掌,而是用人力编织的草鞋,原因在于铁制马掌的成本,远远高于几十人数百人的人力劳动。   中国本土的人力成本实在是太过廉价,根本没有动力去需求这样的技术。   每家每户都能生能养,随着如今经济改革的脚步人口会进一步扩大。   要等待工场工厂和各种政府工程的推动带来的需求增加,估计虞璁那时候胡子都白了。   自然社会规律不能催生这个技术的诞生,可是他可以。   因为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苏公公铺了宣纸,虞璁执了笔示意他凑近点看。   “这公交车,怎么说也是马拉的,中途要换马休憩也很麻烦。”他低头画着犹如长蛇般的火车,把火车头画的栩栩如生:“可如果不用活物来驱动,而是靠煤炭呢?”   赵璜颇有种天雷轰顶的感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陛下竟然聪慧至此!   “如今读书和做工匠的人越来越多,迟早会有人手不够用的时候——如果未来打仗募军,现有的壮年男子恐怕也会被征了去。”   虞璁松了笔,示意他看看这火车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有这么个东西,哪怕专门用来给朝廷输送兵马,也相当便利。”   “这——臣不知道做不做的出来啊!”   “谁让你一年内就做出来了?”虞璁噗嗤一笑,在车头的核心部位画了个圈:“你先把这玩意造出来,再考虑车不车的事情——工科大学里那么多士子,尽管招呼着用。”   赵璜忙不迭的点点头,又试探着问道:“蒸汽机是吗?”   “能五年内造出来,朕就封你为右柱国。”虞璁淡淡道:“此物将如神器般利民万家,绝不能轻视。”   从一品的右柱国!   赵璜脸都白了,只深深作揖,颤声道:“谢万岁抬举!”   “好了,去吧。”虞璁把几张手稿揭下来递给他,拍了拍肩膀道:“朕看好你哦。”   随着赵尚书准备告退,他又叫住他道:“你等等。”   “是?”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赵璜想了想,如实道:“准备去工科大学,挑些中用的士子来研究这个。”   虞璁勾起嘴角道:“那让朕蹭个顺风车,同去一次。”   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之前开发的两个技术,一个扔给了太医院,一个扔给了工科大学。   显微镜在造出来了之后,还在精度的反复调和中,不仅仅是透光度和打磨弧度的问题,如何兼用以及那些细胞到底是什么,也让人能研究几百年。   好在军用望远镜的调试和发展一直没有落下,还有人试着在弓上也装个几倍镜辅助射击。   但是眼下不可忽视的,就是农耕的发展。   虞璁虽然清楚,这良田在几年里基本上都归还完毕,而且有巡农使的技术推广,一切相对而言会更加好办。   可是如果遇到洪涝灾害,或者各种不可控的因素——比如干旱或者虫害,问题还是会很多。   这些东西都是防不胜防的,相对而言朝廷能做到的,就是推送更加优良的品种和技术。   这也是工科大学建立的初衷之一。   工,不仅是大器之工,精物之工,也可以是农桑之工。   这年代推广什么播种机收割机不太可能,但是做基本的技术研究,还是绰绰有余的。   针对这两个大学的争议还有很多,哪怕到了现在,工科大学也只招生了三十余人,同时资深讲师就五个。   虞璁跟随赵璜去大学里视察的时候,看见那些老工匠敬畏的眼神,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地位。   哪怕到了现在,到了招工署已经运作了上千人的工作往来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的真实改变。   人们甚至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要特意为了工匠建一个大学——寻仙考或者科举的士子们甚至觉得,这是下下策的去处。   他这一次来大学,本来是想要推展更多方面的想法的。   可是……在看到新招进来的学生们强作精神的模样,看着是工匠出身的讲师们手足无措的样子,虞璁忽然觉得,好像这时候该调整的,不是技术,而是意识形态。   两个月以后,陛下亲笔手书的一整本《科教兴国论》直接被发往了五寺八部上下。   “——全都给朕手抄一遍,各衙门召开精神学习讨论会,交三千字心得体会上来!” 第112章   今日是下弦月。   凉风习习蝉鸣间断, 喝盏温茶看看月亮自然是极好的。   然而五寺八部的全体公务员都陷在加班中,连小声哔哔都不敢的在埋头苦写心得报告。   毕竟锦衣卫到底蹲在哪个角落里正盯着他们, 谁都不想猜。   除了工部和经部的部分分司, 以及中央银行那边的官吏得到特批, 可以照常上下班之外,其他几个部的上下官员都得挑灯夜读外加开会研讨——毕竟明天还要去天字厅作代表发言。   怨气肯定是有, 可谁也没胆子去怨那虎狼手腕的皇帝,自然把问题都怪在那几个没事瞎蹦跶的言官身上。   这些文官都心知肚明, 肯定是哪个御史又或者不长眼睛的混账,没事去跟皇上对着干了。   ——不跟皇帝对着干他们能会被波及成这样?   从嘉靖元年开始,但凡有想跟那小皇帝反着来的,上有老首辅杨廷和下有小御史, 就全都被治的服服帖帖的, 没谁能溅出个水花来。   如今不知是哪个皮痒的又招惹皇上不开心,下头的文官们简直是边写心得报告边磨牙。   张璁桂萼虽然身份颇高,此刻也不得不跟着挑灯夜读, 先看完皇帝那一整本写了些什么,还要想着法子吹须拍马,生怕哪个后来者借着机会顶了他们的位置。   小皇帝此刻也没有睡, 还在随手逗着自家的猫科动物。   以前他总觉得,这大猫都是春秋换毛, 现在倒是明白了……猫是时时刻刻都在换毛。   乾清殿如今要一天擦四五次地砖,这也就算了,佩奇现在成了油光水滑的雪豹, 把御花园里的那些芍药牡丹当做猫草来嚼,打个嗝儿都一股荷花的香味。   ——难不成趁着暑日蹦池子里贪凉去了?   虞璁之前分不清雪豹和云豹,现在一看它这锦缎般丝滑又银亮的皮毛,总算稍微了解了下这货的颜值能有多高。   虞鹤之前想法子搜到的两只白鹿都送进苑里锁了起来,生怕被这小魔王祸害,而其他活物无论鸟雀哈巴狗,远远的闻着味儿就忙不迭的逃窜溜走,都不敢见这豹子一面。   只是……小孩儿们不一定懂这个。   那天虞璁看见大皇子骑在豹子身上,还撒着欢的拍它屁股,催促他跑快点的时候,整个人都石化了。   佩奇一脸不情不愿的驮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一见虞璁来了,可怜巴巴的用奶猫音嗷了一声。   “快下来!也不怕它挠你!”   其他几个孩子也没乖巧到哪里去……   两个公主平日里见到这小豹子,都忍不住给它穿个小马甲系个红丝带之类的,而朱载圳每次见到佩奇,还会搂着它不撒手,时不时凑过去吧唧亲一口。   ——这也算一物降一物了。   眼瞅着夜渐深了,虞璁打了个哈欠,看向佩奇道:“你还不睡?”   雪豹摇了下尾巴,懒洋洋的用金色的兽眸看着他。   “过来……”他随手拿了针梳,示意豹子跳到龙椅上来:“给你梳毛。”   寂静之中,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种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实在是听了太多次,每次基本上都没什么好事。   虞璁心里一沉,看向了门口。   “陛下!” 虞鹤一脸惨白的冲了过来,脚步迅疾的让他差点栽个跟头。   “沈……沈道师她失踪了!”   “什么?!”虞璁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们的人呢?”   “暗卫在发觉盯梢盯漏了之后直接跟我禀报,已经派了十五个功夫好的去到处搜查了——”虞鹤明显是快步赶来的,此刻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气:“据说是从工科大学去沈府的路上,拐了个弯的功夫就没影了。”   没有摄像头又没有定位器,虞璁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直接冷声道:“把周白珺叫来,速度!”   周白珺这时候已经睡了,寝衣都没来得及换,披头散发的就被押了过来。   “给朕算,沈如婉在哪里!”   脸色苍白的书生神情一变,愣了半天像丢了魂似的。   “在,在洪府。”   “你知道哪个姓洪的吗?”   虞鹤一愣,忙点了点头就冲了出去。   “她人还好吗?”虞璁只觉得急火攻心,追问道:“出事了没有?”   周白珺两眼放空,看了半天喃喃道:“被绑起来了,醒着,在哭。”   眼下只能看虞鹤那边的速度了。   ——沈如婉怎么会出事?!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何况又是个年轻的女子,这三更半夜的被掠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卒府中,谁知道是安了什么心!   “鸡……鸡血……”周白珺喃喃道:“他有话要跟你说。”   虞璁眼一横,黄公公就忙不迭小跑着冲了出去。   鲜热带着腥气的鸡血很快一碗碗的端了过来。   那书生竟像是渴了四五天没喝水似的,大口大口的往下吞。   奇异的是,那血渣竟半点没粘在他的唇侧,干净的仿佛倒进一个袋子里似的。   待二十碗喝碗,那长眸里露出了一分精光,语气又变得从容不迫起来:“这洪府判家里三个儿子屡考不中,听闻有三四个女官不仅金榜题名,还大有要入朝做官的风头,就动了歹念。”   虞璁眸色变冷道:“所以他们想怎样?”   “奸污之后,再要挟拿捏,”周白珺接过新的一碗鸡血,如喝酒般一饮而尽:“二公子明日会去截戚灵的车,怕是想在巷道里一逞胯下威风吧。”   “放肆!”虞璁直接把手中的茶盏摔到地上,怒喝道:“朕要扒了他们的皮!”   “您不扒,就没人把这禁令当一回事。”周白珺在碎裂声中气定神闲,瞥了眼那好奇的嗅着自己的豹子,懒洋洋道:“女子性命从来都薄如草芥,哪怕大明律写着奸污者或绞或流放三千里——真如此执行的,有几个?”   是啊。   他怎么忘了这一点呢。   这从古至今,女人的地位越来越卑微,只是个生育的工具而已。   他一心想着要抬升工匠和科技的地位,怎么就忘了女子做官有多难呢。   贞操二字,已经可以杀了她们。   洪家人算盘打得颇精,如果沈如婉被救了出来,朝廷也不敢明着对他们怎样,毕竟一旦兴师问罪,这就等于把沈如婉的清白给默认着否掉了。   如果他们行动够快,真的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借着礼教的捆绑,哄劝这女人从了他们家。   虞鹤做事虞璁放心,可是有今天这一回,就可能有下次第二回 。   被当做玩物的女人能科举高中,能进入朝廷,能站在比他们这些读书人更高的位置上——有多少士子会不甘心?!   皇帝深吸一口气,头隐隐作痛。   “还真是麻烦。”   周白珺仿佛跟抽了大烟似的瘫在椅子上,任由那雪豹凑过来嗅来嗅去,不紧不慢道:“立威便好,不是什么难事。”   虞璁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你倒是说的轻巧。”   这件事,想处理也很简单。   找由头扒了他们的皮,在显眼的地方示众三日,就跟当年朱元璋一样的来出狠的。   可是虞璁心里,到底有几分现代人的执念。   那日陆炳当庭割喉的时候,他都不着痕迹的别开了视线,不肯看那喷溅的血。   更不用提历次行刑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忍着心中想要远离的念头,在努力的克制这种不合时宜的人道精神。   极刑虽然残暴,但功效在于震慑群众。   他现在没有能力去改善任何性别的人权地位。   太难了。   在万历年间,曾经有个年轻而有作为的士子,唤作冯铨。   他十九岁中进士成了翰林,却因为生的唇红齿白,在翰林院被大他三十三岁的缪昌期给直接强上,第二次甚至是被他率众人轮奸。   道貌岸然的一众所谓君子,在那以后对他尽是无休止的狎戏玩弄,还都是在翰林院中。   那少年郎哪怕再才华横溢,此刻也告状无门,还被缪昌期找了个由头逐出了朝廷。   后来他投靠阉党魏忠贤,屡屡作恶又为清朝皇帝效劳鞍马,都听起来是莫大的讽刺。   翰林郎尚且如此,寻常女子又如何能保全自己?   说到底,还是刑罚执行太次,监管能力太差。   虞璁此刻等的手心冒汗,生怕那姑娘有什么不测毁了一辈子,从此一蹶不振。   他想了许久,还是应该设置更完善的保护和监察机制,不仅仅是保护女性,男性的个人尊严也应该被捍卫。   一个冯铨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才又传来脚步声。   虞鹤直接抱着被厚毯裹好的沈如婉,把她抱进了西殿的厢房里。   整个乾清殿寂静无声,只有虞璁和周白珺二人。   虞鹤再出来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惊无险。”   “洪家的那几个人呢?”   “都已经绑走了,绝密等级。”   虞鹤抬起头来,解释道:“当时赶到的时候,是我一个人进的地窖,其他人都没让去,而且把她抱出来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包的严严实实,没人认得出来是谁。”   虞璁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就说洪家的人侮辱幼女,直接扒皮。”   虞鹤愣了下,怔道:“那需要找个幼女么?”   “不用,人先割了舌头,都盯紧一点,”虞璁揉了揉眉心道:“锦衣卫那边都调教好,扒皮充草以后示众三日,把大明律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宣一次。”   他总以为,人权女权之类的东西,要等经济发展以后再慢慢改善。   不,已经迟了,要抓紧了。 第113章   虞璁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 才去了西殿。   他本身和女性相处的时间少,也不太会安慰别人。   可不管怎么说……哪怕今晚只是有惊无险, 也会让她心里蒙上一层灰霾吧。   他示意黄公公噤声, 只缓步走了进去。   沈如婉披散着长发, 抱着被子坐在床榻的角落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虞璁脚步定了一下, 还是试探着坐在床侧,给她倒了提前备好的一杯热茶。   沈如婉低着头接了, 缓缓喝完。   已经是子夜了,寂静的只能听见蝉鸣。   虞璁已经想好了,如果她真的被吓到了,或者说对做女官的这件事心生抵触了, 他也不会强迫她什么。   “陛下。”沈如婉再开口的时候, 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他怔了下,慢慢道:“以后会设立女性专用的车,你们每个人都会配备贴身的护卫。”   “……我很抱歉。”   沈如婉抬起头来, 眼睛看着他:“他们利用了大学与城中心位置较偏僻的这一点,蓄意作乱。”   虽然道路畅通,而且路面平整宽阔, 可架不住夜深人静。   她参与工程项目工作到深夜,又需要回去处理府中事务, 才出了这问题。   “朕会在整个北平城都设路灯,酉时起便处处点亮,为你们普照光明。”   虞璁不敢握着她的手, 只低着头道:“还望你……”   “我没有事。”沈如婉低头一笑,沉静道:“怕自然是怕,只能说以后多加小心,不再冒险——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够妥帖。”   大学那边的蒸汽机研发还在起步阶段,她不可能因为私事就这么放手。   赵璜还等着她新画的汽缸图纸呢。   皇帝抬起头来,心里多了几分信任:“真是如此?”   “嗯。”   等陆炳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几天了。   他这些日子在核查晋商的纳税和无禄令的普及情况——虽然主要是经部的事情,可是在这些都确认完了之后,才能进一步研讨山西一带的发展和改革。   他在发改委的衙门里连着呆了接近一个月,眼下已经是夏末秋初,才终于想着要出去转一下。   奇异的是,整个京城处处都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莲花灯。   石制的灯笼被雕刻如莲花,在黄昏中亮着橘色的光芒。   这原先,是只有大户人家和宫城里才会出现的夜灯啊。   陆炳一个人徜徉在街头,略有些茫然。   这是赵璜出的主意?   十里长街每走几步就有一盏明灯,每条街道都有司灯使添油掌火。   他放眼望去,无数的夜灯若天穹的星辰一般,温暖的光芒似流苏般蔓延而去,看不到尽头。   也许……陛下也会很喜欢这一幕吧。   他心中有什么念头动了一下,只匆匆的去买了笼梅花糕,策马去了宫城那边。   皇上还在和李承勋议事,虞鹤今日没有轮值,恐怕是回去休息了。   陆炳抱着温热的梅花糕坐在旁边,苏公公一瞧是宠臣陆大人来了,便上前套近乎:“陆大人是从宫外过来的?”   “嗯。”   “听说这宫外的长灯煞是好看,跟乱洒星辰似的布了全城。”   陆炳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了许多:“确实如此。”   苏公公嘿嘿一笑,凑上前悄声道:“听说,这是陛下为了讨那位娘娘欢喜,特意让整个北平城都如不夜城般璀璨又漂亮呢。”   那男人脸上露出空白的神情,只沉默了几秒,低声道:“是这样吗?”   陆炳的身份如今已经不能用富贵来言喻,苏公公见他有兴致了解更多,巴不得多说一点。   这些事情,虽说是机密,那确实不能跟旁人讲。   可谁要是能讨好陆炳,那就等于是多了块免死金牌啊。   “那日不知怎的,沈娘娘……不,沈道师进了西殿,”苏公公露出暧昧的眼神,笑道:“两人呆了一个时辰都没出来呢。”   陆炳不着痕迹的松开了掐着生疼的手心,轻声道:“是这样吗?”   “从前钦天监传陛下是紫微临世,寻常妃嫔近身只会折寿,”苏公公叹了口气道:“老奴也怕皇上孤单一人,就这么冷清的过完一辈子。”   “好在沈道师天赋不凡,又是吉星高照……”   陆炳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道:“把这一笼糕点带给陛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苏公公应了一声,目送着他离开。   等虞璁忙完,肚子也饿了。   “陛下。”苏公公进来伺候道:“方才陆大人来,给您带了笼梅花糕——不过已经冷了,是热下,还是叫小厨房再做一笼?”   虞璁怔了下,皱眉道:“陆炳人呢?”   不科学啊,平日里无论再晚,只要他来,肯定是等着见自己一面,哪怕睡在西殿也会等着。   两个人相处了好几年,不可能连这种默契都没有。   “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问道:“你跟他聊过什么吗?”   苏公公愣了下,心想莫非是碰着什么禁忌了?   这皇上从前就反复嘱咐过,有什么原委都要第一时间道清楚,不要等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坦诚,比起罚钱鞭笞,有的后果是不能用任何东西解决的。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刚才的对话都讲了清楚。   虞璁愣着听完,只站了起来,恼道:“这个呆子!”   怕是又一个人回去辗转反侧的闷着了!   苏公公见陛下没生他的气,心里松了口气,试探道:“那晚膳……”   “晚什么膳!把披风拿来,朕要出宫!”   虞璁直接叫了影卫跟着,自己骑快马便驰骋至了陆府。   长夜中夜灯闪烁,将青瓦白墙都染上鎏金般的色泽。   他无暇去看夜景中熠熠生辉的壮阔,只满心惦记着那个闷罐子似的男人,直接快马加鞭的一路飞驰,连落马的时候都是匆忙地蹦下来的。   门口侍卫还没来得及问句什么,就被两个影卫一左一右的用手闷了声音束缚住,虞璁直接长驱直入的进了府中,熟门熟路去了他的书房。   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一众婢子仆从都见着这来势汹汹的男人,却没人有胆子上前阻拦。   他们见过陆大人看向他的神情——敬畏而又亲近,那是从未在旁人那流露过的。   果不其然,书房的灯亮着。   虞璁直接一脚踹开了门,瞥见了那手中狼毫都已经干了的陆炳。   “……陛下?”陆炳怔了下,下意识的起身道:“怎么会?”   虞璁反手关了门,几步就走到他的跟前,本来想凶他几句,一肚子的话想说,可一见这长眉深眸的男人,一触碰到他特有的隐忍和缄默,这时候凶都凶不出气势来。   “你这笨蛋……”他叹了口气道:“刚才在东殿等了这么久,怎么就走了。”   陆炳移开了眼神,有意和他保持距离:“夜深了,想让陛下早点休息。”   “别装了,”虞璁直接把椅子拉到他的身边,趴桌子上歪着头看他。   他工作了一整天,其实也已经乏力的很,此刻只是强撑着精神赶过来而已。   “你啊。”他的声音清冷又有些沙哑:“什么事都心里闷着——真以为我跟沈如婉能有点什么?”   陆炳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已无数波澜跌宕起伏,偏生面上又不肯露出来,只沉声道:“这是宫闱之事,臣无从过问。”   “无从过问?”虞璁噗嗤一笑,反问他:“咱们两睡过那么多次,这时候倒开始以君臣相称了?”   这话太直白,以至于本来就很正经的陆将军此刻脸上烧得慌。   “檀奴。”他的声线在此刻,蓦然变得低沉又有些性感:“看着我。”   带着几分君王的威严,又有着情人般的宠溺。   陆炳沉默了很久,才抬眼看向他。   烛火之下,他的那双眸子专注而又温柔,仿佛能解释清楚一切。   “檀奴。”他轻声道:“一向年光有限身。”   最后一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陆炳看着他的眼睛,只沉默了一刻,很别扭的把他抱在了怀里。   虞璁本来就骨架轻,此刻柔软的跟猫儿似的,被抱着的时候还习惯性的蹭了蹭他的胸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任由陆炳缓缓的摩挲着自己的长发,慢慢道:“沈如婉论才华眼界,确实非同常人。”   “所以,她在未来可以做非常好的臣子。”   “可是……她不是你。”   陆炳仍旧把无数的话都闷在心里,想要亲吻他垂着的长睫,又不敢如此。   他心中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旁人,恐怕真的会在他心中的无数屏障前望而却步,转头他人的怀抱。   可怀中的这个人,毕竟是虞璁。   他懂他的城府深厚,也懂他的缄默不语。   “很多事情,很多话,哪怕说透了,也未必能解决什么。”   虞璁抬起眸子,勾着他的脖子轻柔的接了个吻。   “放心吧,我在呢。”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信任和了解。   也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彼此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   朱厚熜想到的是,要去读书。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大致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自己跑到了几百年之后的北京,而且现在是一个……平民。   当皇帝够累的了,做平民也没有什么。   何况现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人都可以读书应试。   虞绛在听见弟弟的问题之后,噗的一声就笑了起来:“考研?你英语还记得多少啊?”   “英语?”朱厚熜愣了下,心想这是个什么东西。   “我要是没记错,你大四才过六级考试吧?”虞绛戳了戳他的鼻子,温和道:“真想考研的话,我这儿有好多参考书,要嘛?”   朱厚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虞绛本身是博士学位在读——当医生的基本上都得走这条路,又要忙医院的事情又要写论文,不知道有多惨。   直到一摞书全都被虞绛抱进卧室,朱厚熜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不对劲来。   怎么才过几百年,就不考老祖宗留下的那些东西了?   朱厚熜当年的文章可是杨廷和板着脸教出来的,他还对自己的文采有那么几分倨傲的自信——   可是眼下这一摞都是什么啊?!   “外语、政治、专业课和综合,”虞绛想了想道:“前两个我能帮帮你,还记着点技巧,后面两个……真想考清华北大的话,你自己努力吧……”   她转身给他冲了杯热可可,笑着道:“游戏公司确实容易夭寿,你要是已经搞定辞职了,就好好在家休息学习吧,爸妈会理解你的。”   话音未落,她就哼着歌出了房间,留朱厚熜一人看向那些书。   《考研数学历年真题版》?   《新东方真题词汇》?   《命题人终极预测四套卷》?   他下意识的翻开了最上面的英语词汇,目光呆滞了几秒钟。   这是什么蝌蚪文?!满语?!   小皇帝一个人静静的在房间里,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大中国药丸啊。   天朝上国,竟然要学习蛮夷之语,还放在科举之中!   更过分的是,从前五千年的经典文化,居然都弃之不顾,四书五经如今都无人问津,也不用考试——成何体统!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他连电脑都不太会用,还在学如何开机和操作系统,真是麻烦。   但是考试的话……   朱厚熜沉默了几秒钟,翻了翻其他的书。   政治课本,再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什么叫核心价值观?   马克思主义是什么?   唯物辩证法?   曾经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嘉靖帝,突然发觉自己现在……好像就是个废柴。   而且是连家里燃气灶都打不开的那种。   虞绛跟弟弟那是从小厮混着长大的,心里也清楚他的性子。   眼瞅着一连七八条他都足不出户,闷在卧室连手机都不玩,心想怕是又开始犟劲上来,勤奋的命都不要了。   当初他在游戏公司高升,就是靠自己比所有人都能加班的那股子拧巴劲。   处女座都是工作狂啊……   “所以,你想考哪个系?”   朱厚熜想了想,认真道:“国学。”   “中文系?”虞绛噗嗤一笑:“没看出来啊。”   调侃归调侃,她还真抽空帮弟弟订了几本学术期刊,给他看看大致的情况。   “这些都是有参考意义的,你好好看下?”   朱厚熜放下英文书,低头翻了两眼,突然冷然一笑:“浅薄。”   “哈?”虞绛敲了下他脑袋道:“说什么呢,这可是学术论文好吗,你读过他列举的这么多古籍啊?人家可是专家!”   “嗯?”他抬起头来,眸色渐深:“笔给我,我也能写。” 第114章   陆炳如今是正三品辅改使, 兼封通议大夫。   与此同时,还保留了他在禁军中的原职, 只是暂时把繁杂的军务转移给旁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 他出现在中央会议厅的时候, 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都颇为复杂。   在武官的眼里,他是突兀的文官, 但是自己率领的执罡军在河套和蒙古之战以后威名显赫,连老都督都敬他几分——毕竟听前线回来的同僚说, 能和蒙古取得如今的进展,与陆炳当时的累累战功逃不开关系。   在文官的眼里,他又是个带着武官背景的中间人,跟随皇帝入京又不是科举入仕, 不算正统。   但陆炳的位置, 是在内阁之上的发改委。   不论吏户工礼,绝大部分文官都要跟他汇报情况,申请各种事宜的批准, 以及等待更高级别的指示。   虽然绝大部分人觉得他是靠皇帝的蓄意提拔,才从武官身份这么突兀转成核心内臣的,可是陆炳花在政务上的时间, 远远比他们绝大部分人还要长许多倍。   在得到这个位置以后,陆炳每天就只睡两个时辰前后, 眼下都积了青灰的痕迹。   他虽然是锦衣卫出身,对八部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可是政务和人事关系是两回事——想要从国家的改革入手, 就必须了解每个部门运作的情况和积弊。   所以几乎是整晚整晚的彻夜看卷轴,只在外出时在轿子里小憩一会儿。   看的折子和旧宗越多,他就感觉自己离陛下越近。   渐渐的,也可以能够真实的接触到,他所苦恼和烦忧的事情。   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在九月十六万寿节之后,中央大厅终于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   陛下管这个叫一大,意思是嘉靖第一次中高级议政大会。   大会宣布了几个重要的问题,这会连着开了十天,先是皇帝出面,再发改委谈话,内阁作政务报告,八大部尚书再一一反馈和述职。   整个会议开下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又神清气爽。   这才是穿越者最强大的东西。   高度的效率,和足够清晰的规划。   接下来的五年里,核心强调实业强国和科教兴国的发展战略,直接把之前定好的二批全球巡航舰队建立计划、科举深化改革和教育普及计划,农耕调整和税务上调计划等等,全部都以白纸黑字的方式来讨论和整理。   而八部虽然党派众多面和心不齐,可是从前述职都只用跟皇上讲,互相糊弄下就完事了。   可是现在万岁爷要的,是面向五寺八部还有各种旁的衙门的群体述职。   也就是说,自己这帮人拿了银子都干了点啥,进出账务和实际业绩如何,全部都要硬着头皮跟大伙儿都讲一遍。   虞璁做这个事情,不是为了民主,而是为了透明。   他很清楚,自己兼听则明,一个人做决策和审理的时候,再聪明也可能看漏了点什么。   八部互相监察,可以有更好的效果。   这十天里,百姓们都愣了。   本身中央会议殿在城市的中心,哪怕附近守卫森严,他们也可以看见好多高官早上浩浩荡荡的结队而入,深夜了再抱着厚厚的卷宗鱼贯而出。   更有甚者,在子夜以后才离开,还一脸愁眉苦脸的,抱着大半摞的书从会场出来,在很远的空地才寻到等候多时的家仆,如释重负的把笔记和文件都扔给他们代拿。   奇异的传闻也开始无声无息的在城中流传。   原来那些高官厚禄的大爷们,好像日子过得也挺苦的啊。   “——你们是不知道,那正四品的胡老爷,昨天听说在会议厅里连觉都没睡,出来的时候手都写得直抖!”   “——那有什么?你是没看见,昨天张婶开夜市摊子到丑时三刻,会议厅里的人都没走完!”   “这么多高官来来往往的是干嘛啊?”   “干什么?为百姓做事情啊!你以为现在的种种好处是谁带来的啊,还不是皇上下了令,这些人再奔死奔活的去改,如今北平城的街道宽阔敞亮,跟以前那可是相当的不一样!”   自从老大爷王琼来了以后,严世藩就把承学官的职位转交给了他,小心翼翼地陪老爷子重新熟悉北京城和各大重要地点,得了空再去研究蒙古和朝鲜的历史,熟悉所谓的外交官职务。   一大会议召开的时候,他去跟听了许多场,还拿了不少的资料。   如今印刷术日益成熟,开会之前虞鹤就整理好了绝大部分的会议大纲和核心文章,结成册以后按部门人头送发。   严世藩这头开着会,天天忙的几乎没空吃饭睡觉,那头家奴在大晚上接他回府的时候,一脸的忐忑:“大人……”   平时不都是叫老爷的吗?   严世藩皱起眉,想了想道:“我爹来了?”   家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大人您太聪明了!”   严嵩原以为自己一去京城就能见着宝贝儿子,没想到愣是等到了月挂枝头都见不着人。   他这次过来,一方面是因为接近年末,要代表南京礼部过来述职朝觐。   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和夫人都想儿子的紧,过来看看他如今过得怎么样。   老夫妻从南京一路赶过来,还没到北京城就已经感慨良多。   严嵩是江西新余人,这些年在各地也见识了不少乱象,京城也曾经去过。   可是……哪怕在路上,他都能觉察到明显的变化来。   农田几乎是如天上下金雨似的,被开垦的越来越多了。   朝廷明令鼓励开荒,但是要保护山林,开垦的荒地前三年免税,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令大部分农民都趋之若狂。   因为之前名为明誉令实则削藩的一道圣旨,整个国家脱胎换骨的上下被洗了一遍。   大部分的宗亲和藩王把土地纷纷上交和丢弃,巴不得通过撇清关系来自保。   后来又出了无禄令,让高官们也不得不弃卒保车,把那些乡民豪绅进献的土地纷纷放弃所有权,在土地逐渐回归百姓的同时,也有大量的土地被放置成了荒地。   很多东西在送出太久以后,想还也还不回去了。   他们一路北上的时候,只感觉这天下都变了模样,百姓们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路边的游商和茶肆,都比过去几年要好太多。   以前一碟茶油鸡可能要六十文,可现在只要四十文就行——因为养鸡养猪的人越来越多,肉也成了百姓餐桌上非常常见的东西。   “爹——娘?!”严世藩一下轿子,就看见了门口候着的双亲,直接加快脚步走过去道:“这么晚还在等我,早点休息啊!”   他如今双眸清明,腿脚轻便,在王守仁过去几年的悉心照料下成长的挺拔颀长,早已有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   严嵩看见如今的儿子眼睛都直了,喃喃道:“爹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会?”严世藩无奈笑道:“这里风大,先进去再聊吧。”   严母自然是高兴的涕泪交加,握着儿子的手半天都不松开,父子哄了好久才让她回去休息。   待严母走了,严嵩才喝了一盏茶,一脸如梦初醒的看着他道:“怎么如今的北平城,变成这个样子了?”   “哪个样子?”严世藩闲闲抬眸道:“变成这样不好么?”   “不……你根本不知道。”严嵩沉声道:“这何止是翻天覆地!”   他是弘治十八年被选为庶吉士,在京城做翰林院编修,可惜因为大病一场退官回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去了南京从国子监祭酒一路做到礼部尚书。   上次来京城,几乎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前的北京城,黄沙厚尘处处,游走商人也穿着破烂,还不时被官吏们追逐索要贿赂。   不仅如此,街边尽是浊臭之物,若要说什么风景,也只有那狗尾巴草和墙头青苔。   别说是游玩闲逛了,士大夫们都困在自己倾力修筑的小小园林里,不肯在这城中闲逛游玩,到处都可以看见流民行乞,本地人谈吐粗俗又蛮横,让人避之不及。   对京城的所有美好幻想,在严嵩进入这个地方的一个月后,已经全部都破碎的随风飞逝了。   可是如今——如今的京城,怎么会成了这样子?   “为父问你,这大街如此宽阔敞亮,是哪个大人出的钱?”   严世藩噗嗤一笑,无奈道:“是工部整修,皇上下的令。”   “皇上?”严嵩愣了半天道:“这路边的松柏芍药,还有一树树的海棠,也是皇上让种的?”   “是。”   “那那些百姓都去哪里了?城中全被达官贵人们给占了?”严嵩露出担忧的神情:“爹可看见了,这京城中心的高楼林立,还有许多宏伟的大殿——这是哪个大臣发迹了?”   “爹,这不是人家的东西——你看见的估计是中央医院和银行之类的东西,”严世藩耐心道:“中间那个连围墙都没设的,是未来的公园,也就是公共园林,会有太湖石海子,还会修的比那些大臣的园林更好看,百姓们都可以进去游玩。”   “什么意思?公共?”严嵩愕然道:“公什么共?这天下不都是皇上的吗?怎么归百姓了?”   “事实就是,”严世藩慢悠悠道:“皇上把他自己的东西,就这么送出来给百姓了。” 第115章   严嵩跟儿子絮絮叨叨的聊了一晚上, 第二天刚好休沐,一大会议已经进入收尾工作, 严世藩作为中级官员也不用过去处理琐碎的总结工作, 自然陪着老爹在北京城里逛一逛。   严嵩虽然自负是见过世面历经过风雨的人, 可是在出门之后,全程眼睛睁的就跟铜铃一样。   当初传来消息, 说是要取消路引的时候,严嵩还和同僚们犯嘀咕, 说皇上撤了这道禁令,那天下得乱成什么样子。   问题是,严世藩午饭带他去了趟竹茂集,那里相对清雅有档次, 往来的也是富贾和达官贵人。   晚饭又去了趟云禄集, 那里勾栏戏台处处,百姓云集其乐融融,无数小吃也是汇集了南北的种种好处。   下午的时候也没干啥, 就是去中央银行逛了一圈,又去医院那给老爷子看了看身体。   等打道回府的时候,严嵩整个人都陷在一种被洗刷全部认知的恍惚里。   也就是说, 如今的老百姓都不用去找郎中,朝廷直接开了家医院, 价格还那么公道便宜   还有,这天下的商人都汇在京郊的新城区里做买卖,百姓们过去逛还可以直接坐公交——有这样的好事情?   大概是被馅饼砸的晕头转向, 以至于第二天儿子出门上班,老爷子又带着老太太和家奴在京城又晃了一整圈。   老头儿现在连辞官养老的心思都有,儿子已经长大了出息了,自己礼部尚书的闲职做了跟没做一样,还不如从南京收拾家当来北京过好日子。   再说了,儿子眼瞅着越来越大,怎么着也要陪着他立府成家,帮他相个不错的婚事啊。   一大的事情一过,虞璁就总算歇了口气。   把这几年的总体方针和指导思想一定,八部的高官们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可以跟发改委灵活协商和交换意见,整个朝廷终于有点国家机器的样子了。   他给陆炳特批了十天假期,让他好好休息养养操劳的身体,少加班熬坏了身子。   给佩奇弄了头小乳猪,让那猪在小院子里撒欢的乱跑,算是给长身体的豹子打打牙祭了。   眼瞅着快年终了,事情一步步的进入完善的状态里,皇帝琢磨了一下,决定提前让礼部那边去采买年货,给六十岁以上的老臣们还要给额外的物质和财资奖励。   至于孩子们……   虞璁还真是想了半天,到底该怎么考。   肯定不能从文理入手,孩子们年纪不一样,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何况自己要的可不是什么尖子生高材生,要的是一个足够匹配的继承人。   自从之前他跟孩子们招呼了这件事情以后,六个孩子基本上每个人都出宫巡游了二到三次。   他自己平日里是能带则带,基本上都是抱着一个牵着一个,或者一起坐车去香山烧香散步,看看湖光山水。   孩子们表现各异,但是出奇一致的是,在外面都相当的乖巧听话,没有一个人有现代小孩的闹腾劲。   后来虞璁一琢磨,估计是都很紧张——毕竟在笼子里的宫中呆了好几年,突然进入一个人声嘈杂而又摩肩擦踵的环境里,恐怕有的孩子已经吓得话都不敢说出来了。   皇上给陆大人放假的同时,也给自己放了五天假。   他思来想去,还是把崔太医叫了过来:“让中央医院休息一天,虞鹤那边会协调你们清场控场,收拾干净点,明天朕会带着孩子们过来。”   洪家三人已经被扒了皮示众三天,那三天里虞璁自己都不敢出门,怕骑马走错路碰见那辣眼睛的景象。   现在等事情都基本平息了,他才敢把孩子们再六个人一起带出去一次。   要的,就是考察这些孩子的观察和分析能力。   六个小包子在前一晚就听说了消息,个个都兴奋的睡不着觉。   有关孩子们的事情,宫妃们自然都紧张又期待,但是她们毕竟是平民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子,就没有几个懂的宫外种种诸事的——一开始还会格外认真的叮嘱孩子们许多,可后来等孩子们把宫外的见闻讲给她们听的时候,才一个个变得失落又欢喜。   开心的是,孩子们终于能不如她们一样,日日夜夜的望着宫墙上挂着的那半弦日月,十几年都走不出这里。   失落的是,原来外面的世界变化了如此许多,却都已与她们无关。   第二天一早,虞璁就穿好了皇家的常服,同样装束的孩子们也相继被轿子送了过来。   “都到齐了?”虞璁想了想,太医院的高官们估计已经去中央医院那候着了。   孩子们站成一队,神态恭敬又乖巧,明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   “好了,一起坐轿子出城吧,父皇今日带你们去看看中央医院里面是什么样子。”   出于各种考虑,中央医院已经清空了附近的所有人,算是停业休整一天。   为了保持干净,上下角落都被反复擦洗过,用艾草熏了两遍,还进出都放了火盆。   一行人下轿的时候,医官们已经按职位排列整齐,齐齐行礼致意。   旁边护卫着的锦衣卫们神情严肃,不断地在观察远处的情况。   “好了,走吧。”虞璁神情相当轻松,与崔太医简单寒暄两句之后,示意他如导游般带着孩子们,从一楼往上绕着圈的看看。   这样做,好像很荒诞——带孩子去哪里没有教育意义,为什么要去医院?   医院也就罢了,病人全都驱散掉了,让孩子们看这些有什么用?   虞璁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这些孩子,是从来没有接触过医院这个概念的。   他们只要病了,就有专门的太医过来诊脉开药,什么都直接送到眼前。   第一步,能让他们去理解,为什么要开医院,这个地方有什么作用,都非常考验这些孩子们的联想能力。   崔太医那边早就通过气了,他还特意跟自己的小孙子探讨了半天,写了个介绍稿又赶紧背熟,生怕没把皇嗣们照顾周到。   只是公主也出来观习这件事,略有些出乎他的意外。   当时在公主们被皇上和近臣带着出去,在中央会议厅喝茶散步的时候,就有许多风言风语传了出去。   一方面,虞璁确实只考虑让护卫们保护好小姑娘的安全,可从不叮嘱他们把孩子的脸遮起来。   另一方面,虞璁带着孩子们在街头散步的时候,总会有官员瞥见,哪怕认出来了也不敢相认,只绷着神色假装无事的擦肩而过。   可是——为什么会带公主去沾手这些东西?!   带着皇子研习百姓的生活,那肯定再自然不过,可是公主那明明是将来要嫁出去的女子啊!   还是去那种政治意义极强的地方!   宫里的老臣新臣个个都是九转玲珑心,怎么可能不揣度这件事情。   从前有吕后武后,有秦宣太后有上官婉儿,也不算是开新例了。   皇上这是明着……要培养女帝吗?!   怎么可以让女儿来继承大统——将来婚假养育之事该如何为之!   但是就算到了这种份上,也没人敢上疏过问两句。   第一,皇上明面上确实没干啥,就是带着闺女出去玩而已。   何况闺女还那么小,才三四岁,怕是话都说不清楚。   可另一方面,这件事哪里都不合常理,哪里都离经叛道。   当初皇上频频出宫的时候,动了不少文官武官的利益,当时原本是一群人预谋着死谏闹一场的,谁知那挑事的大臣被当庭割喉,喉头热血溅了一众人满脸满身,从此朝廷就噤了声,没人敢过问陛下私事。   可是如今……   如今的万岁,就和开了刃的神剑一样,在哪里都无往不利。   更没有人,敢再去试他的锋芒。   虞璁本身劳累了数月,此刻也不想动弹,就在一楼大厅里坐着喝茶听曲。   孩子们在半个时辰之后尽兴而归,怕是从药柜诊室,到挂号领药的种种都问的明明白白,崔太医下来的时候直接喝完了一壶茶,满脸都带着笑。   “都听完啦?”虞璁看着孩子们温柔一笑:“搞懂了没有?”   朱福媛眼睛亮亮的:“这些都是父皇想的吗?”   朱寿瑛还在看着挂号处,扭头道:“父皇来过这里么?”   朱载圳打了个哈欠,神情略有些疲惫,却还是上前一步道:“这中央医院,平时有多少人啊。”   “都打住。”虞璁抬手道:“别一个个问。”   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两步。   “父皇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一个考核。”   “考核的奖励……你们也清楚是什么。”   孩子们默契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仿佛和父亲有个共同的小秘密。   “你们休息一会儿,要再上楼看看。”虞璁微笑道:“这中央医院成立不久,许多地方都需要改进。”   艾草香气很清淡,让人心里都暖洋洋的,格外安逸。   “每个人提两个改进的点,不可以多,也不可以少。”   “听懂了吗?”   小孩子……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吗。   “嗯!”   “好!”   孩子们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各个都踌躇满志。 第116章   这一次, 当孩子们不再跟随崔太医,而是四散着去观察没有特定范围的事物时, 许多人的脸上都出现了茫然的神情。   毕竟皇帝在这, 还有一帮大臣陪着,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连看起来老成沉稳的崔太医都愣了下。   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应该再修改哪些方面的问题,居然把这些事情交给小孩子?   虞璁坐的气定神闲, 只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治大国如烹小鲜,任何事情都能以小见大。   他要培养的,就是这种细微之处的观察和思考。   医院如此,朝堂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 孩子们分散在各个角落里, 每个人都有专门的医官陪着,耐心地解答任何问题。   等时间到了,随着虞璁摇了摇手中的银铃铛, 孩子们很快都下了楼,再度围在了他的身边。   “想到了什么?”虞璁笑着道:“都准备好了吗?”   朱福媛先是看了眼姐姐,见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便格外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谁先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 不肯开口。   是啊,第一个上来的,肯定会露怯的。   “父皇。”长子朱载基第一个上前行礼, 略有些忐忑的开口道:“儿臣以为,医院有两个问题。”   “听崔太医说,现在医院每天的进出接近七八百人,几乎每个诊室都会排长队,”朱载基说话不紧不慢,明显在清晰的组织语言:“可能比父皇带儿臣去的闹市,还要格外混乱。”   正因如此,秩序的维护,财物的安全,都没有任何保障。   虞璁笑意加深,点头道:“继续说。”   “第二点,在于诊室的分配。”朱载基看了眼迂回的楼梯,解释道:“从前宫中有老公公腿脚不便,最后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   “如今一楼用作挂号候诊的大厅,可是那些真正需要看顾腿脚的人,可能没办法去二楼。”   “如果让他们的亲友帮忙搀扶甚至抱上去,不一定方便。”   这话一出,在场的群臣都变了颜色。   确实如此!这是他们设计医院时的疏忽!   虞璁自己也愣住了。   他虽然在古代呆了好几年,但是脑子里还是潜意识的认为,去高楼应该坐电梯,楼梯是给底层设计的。   ……这孩子是怎么看出这种问题的?   朱载基说完这话之后,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父亲,又躬身行了个礼,就回到兄弟之中去了。   旁边的虞鹤自然还是书记官一般把情况都录了下来,方便之后的整理和回顾。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朱寿瑛。   虞璁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下,反而开口问道:“为什么想要第二个出来说?”   朱寿瑛想了想道:“第一个出来,容易说错话,晚点出来的,可能好主意都被别人说了。”   还真是完全不避讳……   虞璁噗嗤一笑,神情温和了几分:“说吧。”   由于这是公主,众人的目光都不再习惯性的避开,而是更加探究的去看这是个怎样的小女孩。   朱寿瑛竖着双环髻,银钗上有只玉蝴蝶,眼眸温润明亮,反而与锋芒毕露的气质有点反差感。   “载基哥哥说的对,”她回望了眼笑着挥了挥手的大哥,看向父皇道:“一楼不仅应该留出给腿脚不便的人治疗腿疾的诊室,还应该留出紧急备用的位置。”   她对急诊室的概念一无所知,却能够想到类似的概念。   “按照胡太医的说法,所有病人来这里治病,都要挂号,等位,找医生,”朱寿瑛看着高楼环梯,不紧不慢道:“正因如此,那些突遇意外,比如被毒蛇恶狗咬伤,又或者被车碾断腿的人,需要更快的被治疗。”   虞璁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声音变沉了几分:“继续说。”   朱寿瑛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其次,就是女医的事情。”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医官都为之哗然。   “父皇如今让女子入仕读书,还开了学府招纳女弟子,为的是兼用贤明,”朱寿瑛扬起头来,声音由于紧张,还是有点抖:“但是,最需要女子的,就是在这医院里。”   “妇人急产,女子隐疾,皆需要隔纱而治,望闻问切皆不方便。”   开设医院是为了方便百姓去固定地点寻找有资质的医生的帮助。   太医院会严格考核所有进入中央医院的医官,同时给予足够的资金支持,尽量达成平价而亲民的情况。   但是目前而言,只有男性才可以进入这里……   “如果有女医官和配套的侍卫,完全可以建立急产的应召官职,”朱寿瑛想起了从前听沈娘娘讲过的琐事,她自己就是母亲在深夜里急产诞下,差点小命不保的孩子。   后来真正出宫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才发现,原来不是每家人都有太医——听父皇说,好像叫郎中?   虞璁看着年纪小小的朱寿瑛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就成了社会伦理的问题。   他并不确定,如果引入女医官,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她所设想的,让那些女医官在医院等候,去帮助那些急产的妇人,是必然要配备护卫的。   人心的复杂和黑暗,会让那些最善良的人都可能被深深伤害。   他之前设立医科大学,确实有意传承和发展中医的各种长处,并且逐步的培养近现代临床医学。   但是太医院和杏林测中应不应该出现女性,是他一直忽视的问题。   “好的,你先下去吧。”   他在心里暗叹了口气,示意下一个走上来。   “父皇。”朱福媛走了上来,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姐姐。   “儿臣以为,有两点需要改进。”   她指了指那些舒服宽敞的椅子,开口道:“这些椅子,不应该做的这么宽。”   虞璁怔了下,还真没想到这种问题,好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比起前两个孩子的早熟和聪慧,她的这个问题好像有些拘于小节了。   也有几分孩子气。   “侧厅一共有一百把椅子,”朱福媛并不在意其他小孩的笑声,而是认真道:“都如宫中的椅子没有什么区别,宽阔舒服,甚至可以睡一觉。”   “但是,真正要的,不是让他们坐的舒服,而是有足够多的病人可以坐下来休息。”   是用宽阔带扶手的好椅子去让一小部分人感到舒服,还是用朴实无华的窄椅子,让更多人可以休息?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朱福媛低头想了想道:“这里应该有可以住下的地方。”   这话一出,别说小孩了,其他医官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孩到底是小孩啊,怎么会想到这种乱七八糟的点子?   这医院可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断然不可能跟客栈一样的让旁人住下!   再说了,楼下连等候诊疗的椅子都不够数,天天挤满了人在那候着——还谈什么住下来?   虞璁安静了几秒钟,观察着这个孩子每一个细小的神情,开口道:“你继续说。”   “儿臣之前去云禄集逛的时候,听鹤哥哥说,这里往来的客商颇多。”朱福媛说的很慢,还有些语序混乱:“但是,如果说太医院和中央医院的圣明在以后广为流传的话……恐怕会有全国各地的人过来求医吧。”   刚才笑的那些人都纷纷愣住,面面相觑而露出尴尬的神情。   “这样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重疾跋涉千里来看更好的郎中,”朱福媛扬起头来:“除了医院附近可以增设客栈之外,如果有重病的人,肯定不方便天天往来医院,爬楼找医生的——若是直接在医院养病,郎中忙完了过去看看他,出了问题也可以及时扎针熏药。”   这老朱家的孩子……脑子都很清楚啊。   虞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鼓励道:“你想的很好,先下去吧。”   朱福媛见父亲有亲近之意,心里松了口气,回头示威似的看了眼姐姐,也回了自己的位置。   轮到朱载圳的时候,小孩神情不太好。   “第一个想说的,已经被大哥说过了。”他低头闷闷道:“还有就是,儿臣觉得……应该设立更昂贵的诊室和药物。”   虞璁听到这个想法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下。   其他孩子想的,都是利民利人的种种法子。   可是他为什么会往利润的地方去想?   “儿臣听说,父皇连着三年加俸,如今年关将至,还给诸多老臣们发放奖励。”朱载圳跟虞鹤和严世藩都接触的少,但总是会问他们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两个年轻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斟酌之后还是肯告诉他一些想法。   “儿臣问过沈娘娘,为何要加俸,助长奢逸之风。”   “沈娘娘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朱载圳看了眼那些神情复杂的医官,又看向眼神深不可测的父皇,神情恬淡里带着几分漠然。   “等医院彻底建设好了,高官甚至皇亲恐怕都会来找这里的名医。”   “给百姓们廉价好用的药方,自然药材也最好简单又管用。”   “可如紫参雪莲之类的东西,同样也可以通过这医院出售出去——货真价实,又可以拿这笔银子和利润去建更多的医院。”   “何况名医出诊,价格同样也可以跟普通的郎中有所区分,只不过医院也要分成。”   虞璁看了眼虞鹤记了满纸的童稚之语,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好了,你下去吧。”   按道理,这些孩子都如此年幼,怎么可能想出这些东西?   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幼年,都是沈如婉陪伴教导出来的。   从开始牙牙学语的二岁,到如今的五六岁,这四年里那个女人到底告诉过他们,简直令人欣慰又讶异。   他们保留了孩童的天真和善良,但是又多了几分成人的洞察和清晰。   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117章   余下的两个孩子, 是老二和老三。   老三明显参与热情不高,也是在巡视的过程中第一个回来的。   相比于其他孩子而言, 他更加像个普通人, 也相对而言更正常一些。   长公主和二公主天生有几分异于常人, 她们的早熟,以及性格上的种种特质, 都已经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表露出来的了。   “垕儿,有什么想说的吗?”   朱载垕抬起头来, 嗫喏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父皇,我想不出来。”   “我累了,可以回宫休息么。”   虞璁怔了下, 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而是温和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隔壁厅里准备了水果吃食,你先过去休息吧。”   朱载垕点了点头,又看向大哥朱载基:“哥哥过去吃桃子么?”   朱载基明显也有些疲倦, 但是很警惕的咽了下口水,摇头道:“不去了。”   于是三皇子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过去先休息了。   他虽然也有兴趣出宫玩, 但也就那样……不至于为此付出太多。   现在只剩下朱载壡没有开口,他缓缓走上前来, 展开了手中的一副地图。   地图?   虞璁愣了下,心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个地图明显是以前绘制的,而且是这个孩子在参考了西殿挂着的北平城地图的情况下, 自行描绘出来的。   虽然精度没有官方的高,只是大概点清了几个重要的地方和街道的格局。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点,就如同从前观摩父亲跟臣子商讨要务时一样。   虞璁接过那卷轴,仔细看了一下。   几个红点把人口密集的地方,和不密集的地方,按疏密分多少,一共有十个。   “这些是?”   “儿臣问了下崔太医,和其他几个医官。”朱载壡认真道:“中央医院虽然人满为患,但主要服务的都是本地的人。”   外流的商人大部分都集中在云禄集和竹茂集,以及附近毗邻的新城区里。   按人口密度来说,人越多,生病的人越多。   但是,平民是有空去看病的——禾苗庄稼都在地里,坐个公交车就可以到中心医院来。   商人和生意人,经常是走不开的。   他们要跟上下处处打交道,如果是生意做大了,有伙计接管还好说,可是普通的小商贩还是更多的拖着病体,去继续伺候业务上的各种事情。   “如果在这几个点开设小的医馆,由太医院筛选资质过硬的医生或者是医官,可以让中心医院减轻负担,又惠及更多的人。”   虞璁清晰的记得一个数据,洪武八年,北京城有接近十五万人。   而到了嘉靖年间,北京附近算上驻京军队的亲眷,有十八万户,接近八十五万人。   八十五万人,一家医院,绝对不够。   这也是为什么挂号基本上会提前两三天就空了的原因。   如今有了官方钦定的医院,那些游医的信誉就相对降低,稍微家境好点的人家宁可去让小厮排队领号,自己挤挤见见太医,也算是能蹭到点皇家的恩泽。   所以……这个想法还真的很重要。   分散的小医馆虽然条件没有中央医院这么好,但是毕竟这个年代不用什么大手术又或者刮骨疗毒,能够分散医资力量进行分流,可以更好的照顾到整个北京城的流动人口。   虞璁看了半天这卷轴,忍不住唤了崔太医和其他几个高官来,一起看看这孩子设计的布局。   天赋异禀啊,能有这样的见地和思路——不简单。   “这卷轴,父皇收下了。”他知道这个事要从长计议,只微笑道:“你做的很好。”   “还有第二个没有说,”朱载壡抬头道:“父皇有考虑过,在这里建立一个大的药材市场吗?”   “药材市场?”虞璁眼睛一亮,看着这眸如墨玉的孩子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当时父皇带儿臣去云禄集巡查的时候,”朱载壡回忆道:“因为那里卖丝绸和布料的商人很多,与之相关的蚕桑商人会在不远处进行接洽。”   任何商品,都有配套和相关的产物。   如果说在医院旁边开设一个云禄集般的药材市场,可能会更方便调节整体的价格——   这时候不光是虞璁招子放光,其他大臣们也忍不住纷纷点头。   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垄断这种东西,是客观上一直存在的。   云禄集和竹茂集的产生,在不断地改善所有人的生活水平——因为市场秩序会进行一个良性的自我调节,虞璁还在不断地和经部一起调节监管机制。   整体生产力和市场交流都在上涨的情况下,完善医院的配套市场,可以完善人口的稳定性。   如果真的能有充沛的医科生,给太医院补充新鲜血液,还有成熟的配套医馆和药材市场帮忙分担压力的话,未来就算真的出现天灾人祸,或者疫病流行,城市的疫病传播也可以被迅速的遏制。   他们包了整个倦月楼,宴请所有的大臣和孩子们在宫外吃了一顿。   又送了每个孩子许多打赏,算是今天的奖励。   等回宫之后,虞璁屏退左右,一个人想了很久。   这几个孩子,除了老三挺犬儒之外,基本上每个都很有见地啊。   朱载垕虽然在历史上是个短命的皇帝,这辈子能乐乐呵呵的过一辈子,多活几年日子过得开心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很明显,出于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考虑,他也不可能把孩子们都带上。   只能带两个的话……应该选谁?   孩子们的回答都完全超出预期,这时候非要评优劣的话,只能说朱载壡是一定会被选进去的。   虞璁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要是去了的话,还有个位置该留给谁?   是提出了医院安保和一楼重分配的长子,还是同样有急诊室概念和女医官体制的长女?   他定了定神,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这次南下苏杭,要的是观瞻南方的情况,以及带孩子们开眼。   所以真的要带,也是带有继承者潜质的孩子。   老二必须要带,因为格局和眼光最大。   寿媖和福媛……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带一个女孩。   虞璁其实并没有想好,也不可能将来为了培养女帝而强行拉自己的哪个女儿上位。   但是,女性的地位提高,对国家和社会而言,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女性不是物品,也不是纯粹用来生育的工具,她们也有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在被培养的情况下去做出更大的贡献,寻求更高的自我价值。   两个女儿如果不愿意,自然可以过深闺绣花的生活。   可是她们愿意。   这份愿意,不管是被自己,又或者沈如婉引导出来的好,虞璁希望可以让这两个孩子,不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将来在朝廷上有所作为。   最后结果下来,六个孩子都再次被重重厚赏,连带着后宫嫔妃也人人得了金玉华翠,而黄公公捧了圣旨过去秘密宣旨,让二皇子和长公主准备明年随驾南下,整个后宫都务必封锁消息——一旦流出,罪无可赦。   虞璁撸着豹子,心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虞鹤见他黑眼圈那么重,给他沏了壶安神定气的花茶,候在他的身边。   “最近,宫外有什么新鲜消息吗?”   这时候的皇帝脑子里事太多,压根不想批公文。   “有确实有,”虞鹤噗嗤一笑道:“那小才子徐渭,如今在圈子里可是大出名头了。”   “徐渭?”虞璁怔了下,略有些不放心地开口道:“他怎么了?”   “他先前,给胡宗宪画了个花鸟图,因为从前挂着的旧画被他养的猫给抓坏了,才自己画了幅当做赔礼。”虞鹤因为严世藩的关系,与徐渭他们还算认识,知道前后的来龙去脉:“结果啊,这胡宗宪宴请那孙大人来府上吃饭的时候,被朋友们瞧见这画了。”   “你是说……”虞璁缓过神来:“徐渭的画在京城红了?”   “何止是红啊,”虞鹤摆手道:“连杨慎都半开玩笑的讨了一副,挂在自家正厅里头。”   这还真是……   虞璁愣了半天,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挺对的。   旧史里的徐渭,除了被胡宗宪赏识看中之外,几乎大半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之后的时间里不断地醉心于戏本和墨画的创作,用来寄托遐思。   他是青藤派的开山鼻祖,创出了‘大写意花鸟’的独特风格,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工。   如今这孩子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得志又有闲情遐思,自然会有更加出色的作品出来。   按理说,这朝堂上要是有眼红他的政敌,完全可以拿这画画的事情当把柄。   可是徐渭的身份是皇子的侍讲,又得到了杨慎为首的老官的认可,等于说两座靠山犹如金池。   这辈子恐怕,还真的会顺风顺水了。 第118章   徐渭的花鸟从胡宗宪那一开始只是换了一顿饭, 一路被达官贵人们追捧到了天价。   小孩子喜欢写画,所作之物也是颇有灵气, 只是这价格一路往上抬, 总是容易被人背后嚼几句闲言碎语。   然而徐渭也是个聪明的, 在风声出来之前存够了房宅的本,托亲信的家仆给家里捎了不少补贴, 还叮嘱了几句要照顾好母亲,这边一扭头, 开了个茶话会。   也不是有意要开启社交模式,跟各路牛鬼蛇神们如何相处,而是每天上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不如就直接跟大家打个照面, 把话说清楚。   “今后的画, 还是会把满意的作品送给大家,”小孩子如今依旧只有半人高,但是双眸清明, 没有对浮华的半分眷念:“从此以后,画作都会公开拍卖,所得款项一律移交给慈幼院和中央医院, 账目明细一律公布,不作他用。”   这话一出, 许多有意拿他的画去讨好谁的小官都只能叹一口气。   徐渭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把他自己的财路给断死了,也没办法再刻意的通过炒高价格和高调购入来讨好他, 以及他背后的两个大人。   毕竟真金白银全被转送去做慈善了,变相贿赂也行不通了。   虞璁那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抚掌称快。   这孩子是个机灵人啊,多教教自家宝贝儿们正合适。   王琼顶替了职务,在大学里担任承学官,基本上事情都办的四平八稳,没怎么出过乱子。   但是……学校里面,可不太太平。   问题就出在这沈如婉身上。   她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如今又开始研读工科的书籍,基本上除了偶尔参加皇帝和工部规定的工作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理工科的知识补充和学习上。   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渐渐地瞅出不少毛病了。   由于工部的书籍都是这几年里编撰的居多,而且很多是之前光禄寺淘汰的匠人学了文字记述之后,再去跟老工匠们做的口述摘录和总结——以至于沈如婉在看的过程里,直接拿了个册子,开始记录不同书籍里的纰漏和错误。   换作现代的概念……大概是在找BUG?   她做事情向来不动声色,既不会大张旗鼓的做,也不会以这些毛病来要挟谁。   出发点很简单——矫正所有课本里有误、混乱的叙述,让未来的士子们可以少走些弯路,不会被耽误。   但是,结果却不太好。   王琼作为主管,自然还在熟悉业务中。   杨慎那边在成为教育部部长以后,要操心科举的完善和新的改革,也很少过问这个看似走进正轨的大学。   所以当沈如婉的审理合集通过学校的渠道,上交过去的时候,没有激起一点的水花。   学校的中层官员知道这女子的身份特殊,只觉得她是想博些关注,就吩咐人厚赏她些东西,但不提修书编录的事情。   ——修书这种事油水少麻烦多,谁乐意碰啊?   沈如婉看见那小厮送来的金银首饰的时候,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她没有坐车去找皇上,而是直接吩咐自家轿夫去教部衙门。   杨慎此刻正在里头开会,估计还有一会儿才出来。   旁人见着她身上的青苍色校服长袍,又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就都明白过来这是那盛名已久的仙姑,还真舍不得拦着。   杨慎这头开完会了出来,旁边的秘书说沈天师已经等您三刻了,要不要见见?   沈如婉?杨慎愣了下,皱起了眉头。   她找自己来做什么?   对于沈如婉的才学,其实杨慎王守仁之类的人物,都处在一个很复杂的心情里。   她确实才略过人,同时文藻典雅精巧,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可是才女,在历史之中,从来都不是那个担当主纲的重角儿,而是如陪衬般生死戚戚的花瓶。   毕竟只是个女人而已。   他们本身作为旧时代的人物,不管思想如何开明,心中如何激赏她的文章,对女子的态度也还是会跟着影响千年的四书五经走。   沈如婉这一次过来,就是为了跟他说清这件事情。   但是杨慎的态度比较冷淡,他只是顾及皇上的面子,过来见她而已:“沈天师?”   “下官这次过来,是为了禀报官录课本中的许多失误和瑕疵。”沈如婉并没有跟他客套,而是开门见山道:“单工科五十五本里,有十六本有不同程度的描述、概念错误,合计六十八处文本错误,但是通过学校反馈无用,所以才来跟大人您谈谈。”   她这一口气的说法,可以说是效率最大化的典范。   不耽误杨慎的一秒钟,前因后果,事情的严重程度以及调查情况,都全部叙述的清清楚楚,甚至不用他再盘问一句话。   杨慎定了定神,心里有几分吃惊。   她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肯定是自己把这些课本都悉数看完了,还挑出种种的毛病来。   “你……有辑录吗?”   沈如婉神色平静的点点头,把手中的笔记复刻递给了他。   “六十八处错误里,有三十二处涉及对核心概念的错误描述,如果不及时矫正,会产生更多不可预计的后果。”   杨慎接过那字迹工整的笔记,低头翻看了下,心里又是一惊。   做事说话如此切中要害,能力还精湛如此的人,在自己为官几十年的阅历中,都是少之又少。   绝大部分人顾及他的身份,都会忍不住客套又含蓄的套套近乎,交接工作时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效率可谈。   ——这个女人,可完全不简单。   “我知道了。”他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这个年轻的女人:“你先回去吧。”   次日,教育局那边下了批文,直接下了学校中高层五人的官职,同时以监管编撰不利的由头,直接扣了旧承学官严世藩半年的俸禄。   第三日,所有课本开始第一轮的修补和重新评定。   严世藩虽然被莫名其妙的扣了半年工资,但是好在乌纱帽没被波及着摘掉,也算是祸中有福。   严嵩虽然还有许多不舍,但南京礼部那边的差事不能说放就放,早些日子还是带着妇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歌舞升平的盛京。   虞鹤那边一直在辅助发改委进行信息的审查和核实,基本上忙的连吃饭都是抽空扒几口。   这日子一晃,就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相比于从前几年,如今的新年几乎是家家的狂欢。   百姓们成群结队的去采购年货,他们现在不仅可以吃到新鲜的各种肉食,手头还有余钱去采买来自各地的特色商品,走亲访友时都能带些小礼物互相拜年。   在四五年前,他们可是连肉都吃不起的状态,过年时不被冻到掉脚指头都不错了。   所有的官员终于都能休息一段时间,放下各种身段去过过普通人的悠闲日子。   皇上自己也是善心大发,给宫里的大小太监和宫婢们都发了年货和赏银。   他到了这个时候,都记得设置抽调审核的机制,不让宫里潜在的霸王把这些好处都独吞了去。   又开始下飘飘扬扬的大雪,孩子们都穿的跟毛团似的,在太液池上滑冰坐雪橇。   佩奇虽然怕冷,但也被宫婢们套了小花袄,黑着脸拉着小雪橇逗那帮熊孩子玩。   虞璁和宫妃们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湖面上被放置的芬芳繁花和别致冰雕,也难得谈笑晏晏的处了许久。   他在看着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孩子们,还有这些环肥燕瘦的宫妃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脱了这龙袍,和陆炳一起站在北京的街头,笑着静静的走一段。   不必有无数仆从的跟随,不必有山呼万岁的荣光。   两个人都捧着一个烤红薯,在寒风中去挤地铁,又或者看一场电影,也是很好的事。   帝王的华丽衣冠可以暂时放下,可这衿贵而疏远的身份,却如何也摆脱不了。   “陛下在想什么?”皇后见他略有些走神,笑着道:“基儿滑冰的样子是越发轻快了,真怕他摔着。”   虞璁轻轻嗯了一声,露出淡淡的笑容:“都会长大的。”   陆炳依旧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继续披着晨衣在看积攒的公文。   他自打进了京城之后,几乎淡忘了自己一个人还能做什么旁的事情。   走神之际,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竟是虞璁含着笑走了进来。   他还提了一个小食盒,散着淡淡的香味。   “万——”   “嗯?”   “熙儿。”陆炳愣在那里,见他从容的把食盒放下,怔道:“你怎么过来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元旦了,我陪你一起过年不好么?”   虞璁低头打开食盒,笑的略有些青涩:“看看这个。”   陆炳确实没吃晚饭,只是对京城的新鲜吃食都没什么兴趣,自己本身性子寡淡,不是很在意这些。   可是这食盒之中装了三四道菜品,看炒制的法子,还有菜色,都有些陌生。   “这是哪个厨子做的?”他好奇地闻了闻:“还挺香的,就是模样怪了些。”   小皇帝眨眨眼睛,笑着道:“是我做的。”   这边陆炳正帮着布置碗筷,差点打翻了酱碟。   他整个人大脑空白了几秒钟,看了眼桌上的白斩鸡回锅肉还有几个素菜,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上给我做了顿饭?!   “再不吃就冷啦,”虞璁相当满意他这惊诧的反应,凑上前吧唧一口道:“吃吧吃吧。”   陆炳艰难的开口道:“先贤有云……君子远庖厨……”   虞璁抬眸望着他,笑意渐浓:“不是君子,是你的良人。” 第119章   过年难得清闲, 虞鹤想着约严世藩一起去看看那时兴的冰灯会,还可以再顺路逛逛夜市。   没想到去了府上, 一问那守门的小厮才知道, 这严大人已经被李家父子请去府上赴宴了, 估计得一两个时辰以后才能回来。   ——又是李时珍!   虞鹤心里一沉,只平静地应了一声, 扭头回了自己的府上。   他看着一路的采买年货的行人,只觉得心里不太对劲。   按照正常的情况, 这严世藩也不算自己什么人,他去哪,和谁吃饭,那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心里如此不痛快是为什么?   可今天……是元旦啊。   宫里连朝觐献礼的规矩都省了, 就是让各自团聚和满。   他与东楼相识已久, 两人在京城中都孤零零的,原以为……真的可以如同家人一般。   等快到了虞府,只听车夫的一声惊呼, 虞鹤才从乱七八糟的心绪里回过神来。   “这是严公子?”   虞鹤愣了下,直接掀开了垂帘,冒着风雪往前看去。   那披着白羽绉面鹤氅的公子正回过头来, 眉目如松烟墨般深厚温润,神情恬静而又温和。   严世藩如今年岁渐长, 个子越发高挑挺拔,竟不知不觉间高了他一个头。   他显然在虞府前站了好一会儿,耳朵尖都冻红了。   还没等车停稳, 虞鹤就直接翻身下去,皱眉道:“怎么不进去?”   “在等你啊。”严世藩淡笑道:“你怕是刚从严府回来,对么?”   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虞鹤心里憋着气,只拉着他往避风处走,只闷闷道:“不是去李大人府上喝酒去了么。”   “盛情难却,肯定要过去坐坐。”严世藩任由他拉着自己,两人一同往正厅走去:“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舍得跟别人过。”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又格外的自然,以至于两个人都不由得脚步一滞,眼眸相对。   虞鹤真把这句话全听进了心里,此刻看向他的时候神情复杂,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世藩知道他的无措,只浅笑着继续往前走,不紧不慢道:“我跟你的管家说了,晚膳只用煮些饺子。”   “你等等。”虞鹤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道:“东楼,是我想多了,还是真是如此?”   “什么?”   他这一句反问,又把虞鹤的种种心绪给按了回去。   此刻屋外风雪呼啸,连寒鸦的声音都听不见。   虞鹤自然是愿意和往年一样,岁岁月月都和他窝在一起闲谈欢笑,可有的事情不能长期这么装着傻,总有挑破的一天。   已经是嘉靖十二年了。   东楼也已经满二十了。   按照寻常的人家,十几岁娶亲纳二房的都大有人在,这些年里虞鹤作为严世藩的近友,也不是没被旁的大臣旁侧敲击的问过,这小子什么时候娶亲,可有中意的人家。   他是少年得志的状元郎,是寻仙考上来的奇才,如今连进内阁都只是资历的事情,几乎几年里就走完了其他人几十年都走不完的官路。   想要和他求取姻缘的女子,恐怕也大有人在吧。   “朝彻,你想问什么?”严世藩凝视着他,语气依旧沉稳平静。   “你,”虞鹤抬眸道:“还不考虑娶个良家子,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转过身去,噗嗤一笑的自嘲道:“总不可能年年岁岁,都和我过元旦吧。”   却只有一片令人难熬的寂静。   虞鹤不敢再回身去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在一寸寸的沉下去。   自己这些年里,也一直在想,这越来越细微又复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他与严世藩相识如此久,几年里共同经历的,也不少了。   从最开始一起教小皇子们认字读书,到每日听他给自己补习四书五经,交换种种藏书来看。   后来官途渐升,两人都有了越来越高的位置,监国之时若不是他力挽狂澜,自己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的麻烦。   一年年里静水流深,没有太多激烈的情感,却也在无声之中开始习惯和依赖。   等他真的察觉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已经无法抽身了。   更何况,还有那次,他几乎想拿命去救他。   那个时候,两人还只是普通的朋友。   虞鹤自己从前只是个下人的时候,几度病痛的快要死去,全是靠天命硬生生熬过来的,格外见不得别人有同样的苦。   严世藩恶疾发作,他便跟皇上求了珍药,深夜带太医去救他一命。   虽然那时候只是纯粹的想要救一个人,可真的当严世藩活过来,而且越来越康健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多几分异样的珍惜。   就如同努力的栽培出一株兰草,从此它抽芽开花,甚至只是随风轻晃,都会牵动自己的内心一样。   罢了,都是自己想多了吧。   虞鹤定了定神,只想说句什么玩笑话解场。   下一秒,身后却传来一声叹息。   “我一直以为,你在等我。”   虞鹤转过身来,略有些不知所措。   严世藩只往前了一步,两个人近到可以听见其他人的呼吸。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他勾起笑容,温润尔雅的模样里多了几分的不羁:“虞鹤,你觉得,我在官场上一步步的往上爬,只是为了追名逐利吗。”   “我是王老先生教导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还拘泥于这些东西里。”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只会进入经部,心甘情愿的去为义父犬马效劳,根本不会刻意的出风头争的皇上的注意,还接下如今的官职。”   “我一直以为,你在等我。”   虞鹤怔怔的看着他,只低声道:“……等?”   “我想站在,和你一样高的位置。”   严世藩凝视着他,如同谈论天气般,毫不避讳的袒露自己的野心。   “你若是做指挥佥事,我就做承学官。”   “你若是成了都督同知,我就去做太傅太师。”   “严东楼——”   “虞鹤。”严世藩看着他,眼眸里纯粹的没有任何旁的东西:“你真的觉得,我还愿意再与谁婚娶吗。”   在那一瞬间,虞鹤只觉得鼻头一酸,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不敢接,却也不肯放。   严世藩只垂了眸子,缓缓抬起手来,把他抱在了怀里。   还是太清瘦了些。   他的声音沉稳而又清冷,带着几分雪后的寂静。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小梅枝上东君信,问谁同是忆花人。”   虞鹤抓紧了他的肩头,只想把哽咽都强咽下去。   他的怀抱温暖到让人完全不想离开,可如今的这些变故,是自己从未想过的。   何况,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严世藩任由他把脸埋在自己的颈侧,压抑着连哽咽的声音都不肯发出来,只垂眸抚着他的长发,不紧不慢道:“虞鹤,你觉得这些事情,是需要你一个人来抗下的么?”   他收紧了怀抱,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波澜。   “我自寻仙考入宫,陪你度过了监国突薨的时刻,也熬过了承学双科的难处。”   “比起江山朝政,那些家长里短的苦痛,又算得上什么。”   父母之命,子嗣之务,难道比国务还难解决吗。   虞鹤只任由他传递自己力量和温度,低声道:“你不懂……”   “我不懂?”严世藩淡笑着轻吻了下他的发,轻声道:“你不懂我。”   我在这官场里呆了几年,也清楚这上下都是什么货色。   做官如对弈,做人如落子。   真正能够全然制住他的,如今也只有强权在握的陛下。   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半分要挟他的能力。   有的时候,权力和地位,都不是必备的东西。   手腕和脑子才是。   “走吧,饺子该凉了。”   他抬指,擦净了他眼眶,只淡笑道:“朝彻,如今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忧。” “只要我在,一切都不会是任何问题。”   不世鬼才的风闻,从来都不是虚名。 第120章   新年初始, 整个北平城还沉浸在白雪初融的寂静里。   虞鹤已经连着好几日眉开眼笑了,连走路的时候都带着风。   虞璁虽然眼中看出些端倪来, 却也没有点破, 只平日里等严世藩来述职的时候, 会留着神多看他两眼。   皇帝虽然要忙南巡的事情,可毕竟现在坚冰未消, 又没有急行军的必要,只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留给了工部。   他本身要忙的事情太多, 但关于制度设计和经济调控的事情,都可以悉数交给发改委和皇家银行,有限的时间都用来参与理工大学的蒸汽机研发和工部的交通线路设计,也算是发挥余热了。   明朝已经有完善的水路和陆路网, 但是主要问题在于道路质量和沿途安全的问题。   当时朝廷这边颁发了开荒令之后, 伴随着人口膨胀带来的地缘扩张,整个国家的山区和郊区边界都在不断的转化,马贼和山匪的出没也在不断平息。   在接手这个满是疮痕的王朝前, 由于土地兼并过于激烈的原因,几乎有两百到五百万的流民无家可归。   藩王和相关的宗亲,以及豪绅默许的归献制度, 让大量的田野都成为了高阶层的所有品。   后来推行了土改和税改政策,又建立了无禄令之后, 虽然西南和西北一带的政策推行的较为缓慢,但是东南和东北一带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虞璁在工部的沙盘里有明确的画出西北和东北两条主要干线的区划安排,他想要的, 是能够用水路和陆路的交通,进一步的向以时欣城为中心的经济特区输送更多的商贾和工匠。   眼下朝鲜还在内臣党争的混乱里,蒙古由于之前刻意的安排,也已经离内讧不远了。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沥青路和推土机,可只要能够发动足够多的人力,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情转化为一个大型的政府工程投资。   所以比起路线的实际设定,驿站的间断安排,小皇帝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整条施工线的薪水发放和最低工资问题。   这件事情做得好,会带动两条干线的百姓的生活水平。   做的不好,他就是下一个隋炀帝。   然而,没有摄像机,没有任何能够跨越空间的通讯方式——   所以锦衣卫再次被暗中遣发了接近六十余人,提前去西东两条施工主路附近潜置。   皇家理工大学有成熟的会议厅和实验室设计,也是当初虞璁亲手参与调整和把控的。   工部诸臣汇集于此,还有少许的讲师也候在了旁边。   “陛下。”赵璜示意小厮推出半成品,神情既没有尴尬和不安,也没有因为工作无法完成而造成的担忧:“蒸汽机的研发……如今已经无法前进了。”   虞璁凑近了几步,去看这其中的联动装置。   当初他绘制了大致的图纸,又有意的提点了几句,可以说在绝大部分的器件设计上,都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个蒸汽机的初代之所以不能正常运行,还是材料和传动装置的设计有问题。   明代有非常发达的瓷器烧制技术,但更多的在于工艺性的表达,而不是用于汽缸的耐高温高压的性能。   在配方和烧制手法不断改良的同时,第二个问题就是力和动能的传导。   虞璁看到这初代机的时候,愣了半天。   他突然想起来,中国古代的齿轮,跟现代意义的……差距很大。   似乎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有相关的记载了。   当初去博物馆的时候,自己瞥见过青铜的齿轮,可是完全没有往那个地方想过。   原因就在于,中国古代的齿轮,是如同车轮般厚实而且笨重的存在。   看似简单而小巧的普通东西,其实承载着整个工业的发展。   当初在北平建立军工厂的时候,皇帝提出了流水线的建立,还奇怪为什么都是人力的流水线传递,而不是靠齿轮的联动设计。   现在等他真的看到初代机的时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轮子,齿轮,履带。   这三样,可以完成一个力的转换和交接……   皇帝低着头拨弄了下那个尺寸和契合度颇高的活塞,不紧不慢道:“赏。”   这句话一出,刚才那些还神情忐忑的大臣们都有点懵。   东西都没造出来,这就开始赏了?   虞璁被剧透了上下五百年,自然不会告诉他们,这蒸汽机应该是两百年以后才有的玩意儿……你们能造出一半来都已经可歌可泣了。   “陶瓷汽缸如果容易开裂和炸碎的话,可以考虑换土和窑子。”虞璁想了想道:“拿纸笔来。”   他凭借着现世的记忆,画了几样不同尺寸和形状的齿轮。   “这个应该用精钢铸造,会比现在这轮子般的玩意好用很多。”   中国古代没有太多系统性的工艺传承,但起码铸造技术是刚需,还是能跟上日益发展的需要。   在军工厂被建造出来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工匠被相当优厚的条件吸引了过来。   赵璜照着已有的制度筛选了一批人下来,让他们埋首于火炮和火铳的改良和研发。   从前工部那边场地有限,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有专门的车间进行各种材料和时间的试炼,每一次的锤炼和烧制都有完整的前后记录和整理,无形中推进了各进程的发展速度。   虞璁开完会之后,特意去大学里面转了一圈。   他还记得朱载壡提过的事情。   如果说从前接手的明朝,是一个暮年的老人。   那他就像一个医生,在不断地改进这老人的心肺,让他渐渐地能够正常呼吸。   但是……还远远不够。   无论是私塾,又或者说学校的普及程度,还是医疗制度的设计,都是一团的虚无。   在寻仙考推出之后,虞璁心里就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能够接触到数理,并且能够通过这些考试的,大多都跟出身和家庭有关。   比如沈如婉在未出嫁之前要给家里的亲戚算账,戚灵也是如此。   而真正书香世家出身,如同杨慎这样的人物,是断然不会有功夫和心思去看什么数理数论的。   可是国家如今缺的,就是这些能够参与理工方向发展的人。   他现在有意的把牛顿定律以及各种现代的概念扔进来,但是别说消化的程度了,理工大学如今的招生名额都有空缺——哪怕教部已经给出了明确的应试范围和参考书籍,这个年代又没有新华书店,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能够通过寻仙考和新科举,进入朝廷和大学的,到底还是幸运儿。   朱载壡原本在西殿里跟着徐渭温书,又被黄公公唤了出来。   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妹妹。   当初在中央医院的时候,虞璁就有意的让虞鹤去整理他们的言语。   朱载壡自然不必说,看问题的角度宏观而且非常有见地。   另外几个孩子,关注的点不一样,思考的方式也不一样。   他没有时间去把六个孩子天天叫到宫外去逛,可如今既然要调整医院的设计,最好还是让他们再看看,这医院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孩子们换好常服出来的时候,一抬头没看见父皇,却看见了略有些眼熟的陆大人。   陆大人在过去几年里,在乾清殿里呆的久,但毕竟后面随着官位上升,事情越来越多,平日里又寡言少语的,自然没虞鹤有存在感。   陆炳其实不太会照顾小孩子,但虞璁去了工部之后还要去太医院那边开会,这件事只能由他代劳。   从禁军统领和锦衣卫的身份里出来之后,他身上的肃杀之气终于减淡了许多,较过去几年的冷峻形象,已经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了。   “陆大夫。”朱载壡来西殿的最勤,看见他也能反应过来是谁:“今日是您带我们出去么?”   在生性恣意又洒脱的徐渭的带动下,这孩子笑的越来越多,从以前拘谨又谨小慎微的状态里,在一点点的走出来。   “之前去医院的时候,由于是陛下亲临,为了护卫安全才遣散百姓。”陆炳看了眼这三个孩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今日带你们便服过去,是想让你们再看看,那里真实的样子。”   为什么……会把两个皇女也带上?   陆炳本身清楚虞璁的用意,只是还是担心小孩好动不好照顾。   万一磕碰着伤了哪里,也很麻烦。   他心里提了十二分的精神,把这三个孩子带出了宫外。   北平城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车水马龙不息,公交车又多增加了两条线路。   小孩们不一会儿就放松了下来,开始说笑着透过车窗观察外面的世界。   他们在虞璁和沈如婉的双重影响下,既保留了孩童的纯真和善良,又兼容了几分成年人的格局和思维方式。   只是这一次,连进入医院,都格外的难。   陆炳穿的是官袍,哪怕只是下了车,旁边的百姓都会自觉地避让,不会冲撞到他的身上。   可是整个医院,已经人满为患,连门口都有一群人在那挤作一团,想着法子要进去。   门口有四五个小厮都被挤得没法子了,高声道:“已经挂完号了,今日无号可挂了!”   “凭什么啊!老子前天就在这里排队了!”   “你们是不是收了好处啊?”   各种质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那几个小厮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   “怎么会……”三个孩子还没有下车,神情都有些愕然:“居然有这么多人吗?”   “父皇为什么不再修一个大医院?”朱寿媖明显没见过这么混乱的景象,皱眉道:“疫病爆发了?”   “不是。”陆炳明显也没有放他们下车的意思:“虽然郎中和游医还是有许多,但真正能够看重病重症的,又索价平平的,只有此一处。”   江湖游医之所以不被人信任,就是因为他们来去自由,医死人了也算别人倒霉。   可这里不一样。   医生是固定的,可以定期复诊——还一个个都是朝廷的人。   还没等陆炳再解释一句,远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怮哭声。 第121章   许久未听过哭声, 几个孩子都怔住了。   陆炳却像早就有所预料一般,只淡淡的瞥了过去。   中央医院旁的不说, 所有医官都被保护的妥帖, 院内上下都有特意练过的侍卫维持秩序。   只是院外空间太大, 不至于还额外增派人手。   现在已经发完所有的就诊号,该告示的该提醒的, 都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至于这哭的人……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一处牛车上卧着个老妪, 旁边一男一女直接跪在那里哀哭,引得不少人凑上前围观。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我母亲看看病吧——”   那女儿哭的涕泪交加,明显在此候了太久, 此刻都开始跪着求那负责驱散人群的小厮:“我母亲重病成这样, 我能带她去哪里啊!”   几个只负责干活赶人的小厮也颇为为难,上头早有命令,断然不可能再往医院里面放人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良心啊?人家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那些进去治病的人肯定都是给钱了的吧!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狗贼!”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各种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大。   为首的小吏直接拿起木哨吹了尖利高亢的一声响,随即从四处来了更多的帮手,纷纷挥舞着木棍主持秩序。   陆炳面色平静的看着远处的那些境况, 没有动半分恻隐之心。   几个孩子都坐不住了,偏生陆大人还是不肯把他们放下车。   “陆大夫, 他们是没有银子治病吗?”朱福媛看着那女子怮哭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这些挤在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进去看病吗?”   “是的。”   “我这里有银子, ”朱载壡开始摸索宫里嬷嬷给他备着的碎银,皱眉道:“找别家郎中帮忙看看吧。”   他的小手白白净净,把那一锭银子从车窗里递了出去。   陆炳站在旁边,却没有抬手接。   “你们看。”他依旧站的笔直,神情没有半分的波动。   “这跪泣的女人,街边的行乞,这些被驱赶都不肯离开的人们。”   “还有那树下双腿残疾的公子,轿子里等着打点关系的老爷。”   “陛下这一次放你们三人出宫,不是为了让你们看那太平盛世的。”   而是让你们看看,这真实而又令人刺痛的苦难。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朱载壡明显坐不住了,也不肯收回手:“救救那个女人啊,她母亲都快撑不住了。”   陆炳回身看向他,只平静道:“殿下还没有懂,万岁爷的意思吗。”   朱载壡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接他的话。   虞璁站在暗处,看着车窗里那三个神情惶然的孩子,内心非常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   如果真的要把他们带出宫,带出伊甸园般干净而无忧的后宫,就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他从前看过一本《西班牙乞丐》,里面提过一个问题。   当你看到一个乞丐的时候,你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掏钱,尽可能的去帮助他。   但如果,你遇到的是一百个,一万个,甚至无数个乞丐呢?   陆炳看着朱载壡低着头缓缓把手抽回来,只慢慢道:“除了那个跪地痛哭的女人以外,这世间有多少活在苦难中的人,是你们目不能及的。”   这医院前庭处处都是病患之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挣扎与绝望。   可是放眼望去,除了这里,这个北平城,还有这个国家,有多少如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身上是有银子,可以直接救眼前的人于水火。   可是然后呢?   难道要散尽国库,把所有的钱都分给这个城市里无法吃饱穿暖的穷苦人家,或者把富人的钱都掏出来,天下就能太平小康了?   “我懂你的意思。”朱寿媖坐在他们两人的身后,不曾起身过:“如果只是凭恻隐之心行事,不能成事的。”   “不,”朱载壡头都不回的否定道:“你的想法是错的。”   他攥紧了手中的银锭,语气低沉了几分:“哪怕能帮到她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怎么会?”朱寿媖反问道:“你给了那女人一锭银子,难道旁边那些抱病的,就活该被忽视吗?”   “他们看你是富家子弟,难道也不会上前讨好示弱,也想着博取你的同情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朱载壡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皱眉严厉道:“妹妹,仁德亦是天理!”   朱寿媖抬眸望着他,没有半分退避的意思。   下一秒,那皇子只低着头掀了门帘,径自跳下车走了过去。   陆炳给旁边布置好的便衣暗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紧皇子,自己却没有出手。   皇上本身不忍心做这件事情,可还是要让孩子们去面对的。   不管是直面这些盛世下的疮痕也好,还是早早接触这样根本没有正确答案的追问也好。   有的事二十多岁的时候接触,都未必能搞懂。   还不如在小的时候就在心里留着疑问,自己去探索内心想要追寻的方向和信仰。   朱载壡已经长高了许多,脚步沉稳有力。   他直接穿越了人群,走到了那跪泣的女子身边,低头轻声安慰了几句,又把手中的银子全都递给了她。   那对男女露出愕然的神情,连声告谢还想要磕头,被朱载壡小心的拦住了。   他温和的又同他们说了几句话,这才返回。   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都为之赞叹,也有人试图凑上前,也讨要些好处。   朱载壡没有理会那个人,只径自脚步匆匆的走了回去,回到车上之后,不再看朱寿媖一眼。   而朱福媛手足无措的站在车窗边,还没有想清楚他们争论的话题,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哥。”朱寿媖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过。   “穷人的命,是命。”   “那富人的,就不是了吗?”   朱载壡面色平静,却不再回应她的话。   虞璁远远的示意陆炳带着孩子们打道回府,心里松了口气。   这种事情,早点接触,没什么坏处。   他不喜欢四书五经的地方就在于,好像那些道德仁义,能够解决这天下社稷的一切问题。   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没有合理清晰的战略眼光,没有清晰而高瞻远瞩的规划和制度设计,谈什么治国。   一味的强调仁德,只能说从大义上满足作为君主的那一份,高傲的悲悯而已。   更何况,所谓昌明的儒学,也只是为政治服务的工具而已。   现在不让他们开窍,别等到了江南闹幺蛾子到不可收场的程度,再想着管教孩子。   这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早熟又智慧,可拧起来自己也未必控制的住。   回宫之后,虞璁侧面的打听过消息。   二皇子怕是在赌气,一直都不肯去西殿与长公主打照面,只吩咐徐渭到自己的宫里上课。   虽然长公主不参与西殿的课程,可没事喜欢在乾清殿这边看书写字,见得着父皇就与他说话下棋,在事情发生之后依旧安之若素,照常来往。   只有朱福媛坐不住,明着暗着问过虞璁几次。   她本身性子就不肯行错一步,虽然心里不希望看见哥哥姐姐们闹脾气,都不聚在一起玩儿了,可是这些东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姑娘虽然没办法,可心里信任四哥哥,就又趁着一起听先生讲课的时候,趁着有空跟他把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朱载圳虽然知道他们三人出宫玩了,却没有主动问过这件事情。   小妹主动来讲他们闹别扭的事情,他耐心的听完了,只噗嗤一笑。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他们重归于好?”   “对啊。”   “那你觉得,在他们两想清楚之前,能好么?”   “……不能。”朱福媛委屈巴巴道:“所以才来问你啊四哥。”   “那我问你,”朱载圳翻着书,不紧不慢道:“这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小姑娘愣了半天,憋了半晌道:“不知道!”   “这天下有这么多咱不知道的事,当先生的都未必能弄懂,你急什么?”   朱福媛哼了一声,只闷闷的鼓着脸继续看书。   但毕竟还是坐不住。   朱载壡一闷,就闷了六七天没跟长公主说话。   宫里的气氛也略有些怪怪的,从前往来亲密的宫人都识趣的互相保持界限,免得卷入是非里。   朱福媛想来想去,还是去了趟乾清殿。   “父皇……哥哥和姐姐,谁说的是对的啊。”   虞璁正逗弄着佩奇,低头一笑道:“在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死去。”   “啊?”朱福媛露出惊慌的神色:“这么多人吗?是打仗了吗?”   “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寿终正寝,也有的怕是遇到了强盗歹人。“   “天下有上千万的百姓,有生就有死。”   虞璁抬了眸子,任由佩奇舔着他的手背,不紧不慢道:“若是有意救下这无数的苦难之人,你就不再去踏青看花,行舟学诗了吗?”   “父皇……”朱福媛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你的哥哥和姐姐,到底谁说的对,这些……都是要你自己慢慢领悟的。”他转过身,语气温和道:“只是,一定要记住一点。”   “为君为官,都不要与苍生共喜悲。”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朱厚熜在熟悉环境之后,生活多了两大爱好。   第一个是出门遛弯,第二个是在家看电视。   所以这两点让他多了几分提前养老的气质。   出门遛弯当然要坐坐地铁公交车,还跟老头老太太们去公园菜市场甚至天安门那转转,看看花草看看鸟,回家的时候还带两颗白菜半个瓜。   而电视……那就有趣了。   在虞绛扔他备战考研,自己去医院没日没夜加班的空隙里,朱厚熜简直跟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似的,夜以继日的开始看电视。   从新闻频道到购物频道,甚至连广告他都能看的津津有味。   ——还好以前没这玩意儿啊,不然还治什么国,窝寝宫里专心看剧算了吧。   看到西游记被拍成电视剧以后,朱厚熜还愣了半天,心想这吴承恩是个人才啊,朕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然后又忍着恶心看完了红楼梦和水浒传,接着几大清宫剧也看了遍。   等看到甄嬛开启绿帽模式的时候,朱厚熜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合着这些女人都是把神明般的皇帝当狗耍呢?   朕从前夭折的那些皇儿难道说……   他叹了口气,在广告的空隙熟练的换台。   在追剧的过程里,还在摸索中学会了点外卖。   还真别说……有外卖的存在,四川的火锅广东的茶点,甚至连西餐都叫得到。   这日子也比当皇帝清闲又苏爽的多啊。   虞绛难得回来一次,半夜披星戴月的带着夜宵回了家,发现弟弟窝沙发上在看《鉴宝》。   “哎?你也喜欢看这个啊?”她随手把刚烤好的串儿都递给了他,笑着道:“节目组在咱们这也在海选呢,可惜咱家没什么好东西。”   “你要是喜欢看书,我可推荐你看看《盗墓笔记》和《鬼吹灯》,那里头讲的潘家园跟琉璃厂跟藏宝洞似的……”   朱厚熜听到这里,眉毛一跳。   第二天他手机搜了搜,又带着公交卡就出了门。   琉璃厂是清朝时给上京赶考的士子们出售笔墨纸砚的地方,从前在明代是五大官窑之一,后来城区扩建就挪了地方,转成了现在的模样。   小皇帝在琉璃厂转了一圈,又去了趟潘家园。   很多东西无论真货假货,他瞥一眼就心里有数了。   毕竟都是自己曾经吃喝时用过的东西,就如同现代人手里的方便筷子一样。   贵的东西,自然有贵的道理,哪怕是旧了,泛着铁锈或者陈垢了,他拿手里把玩掂量一下,但凡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十有八九都是现代人仿造的。   直到他逛到一个店子,瞥见了一个血扳指。   这血玉……怎么瞅着是自己宫里的?   他愣了下,看向店主道:“这血玉扳指多少钱?”   那店主笑着过来陪个不是,开口道:“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听说是旁系的亲戚传给太爷爷的。”   “因为做工和质地好,也不管是真假,都放店里当招牌供着,不卖的。”   朱厚熜看着那血扳指盯了半天,心里觉得不对劲。   这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戴了很久的那个。   不可能还有其他人用过,毕竟无论是纹路还是磕痕,他都再熟悉不过。   是宫里的人……偷了出去,传了下来?   “我姓陆,先生若是喜欢文玩的话,可以看看这边的手镯和花瓶,”那店主见他还不肯移步,只耐心的解释道:“这扳指真不卖的,家里老头子看的紧,我可不想挨骂。”   “没事,我就看一眼。”朱厚熜隔着玻璃罩看了眼那血玉扳指,把心里的异样感按了下来,只继续去看其他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圈,又瞥见一不起眼的杯子,只随手拿了问道:“这多少钱?”   “这啊?”那店主笑道:“这一看就是人家仿失败的,连官印都没印全,您要是喜欢,就给个五十块茶水钱吧。”   “好,我要了。”   朱厚熜放手里一掂,心里就有了数。   第二天中午,他就去了海选栏目组,只等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见了专家们。   其实也不是为了钱。   只是有时候,能感觉得到和过去的联系,会有几分回家的感觉。   毕竟这故宫……也不再是他的故宫了。   三个专家交换一看,为首的老头好奇道:“这是你们家祖上留下来的?”   “不是,在潘家园看到的,觉得漂亮就随手买了。”   “这可是个真的啊——”那老头推了推眼镜道:“小伙子,这一看就是嘉靖朝的官窑里烧出来的,如今这杯子,可够北京四环的一套房了!”   朱厚熜噗嗤一笑,并不在意旁人的惊呼,只接了那杯子,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   =================================   怎么说呢,番外也不是为了爽而爽……   其实当过皇帝之后,朱厚熜就肯定有越近千帆的感觉了。   哪怕他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在现代拿到很多的钱或者名望,对他而言也不会有什么触动……   所以番外只是讲讲故事,故事不一定很爽_(:з」∠)_   另外几个孩子,都有自己成长的空间,有缺点和优点,以及各自的归属。   毕竟一开始就提过了,做皇帝,不一定是唯一和最好的选择。   成长的过程也很有趣~   --------------------------   搬家以后,家里的柯基跟猫会面了……就有种迷之修罗场的感觉。   吃早饭的时候,柯基习惯性趴我脚底,猫就远远望着,我啃油条啃了一半总感觉有点尴尬……   昨晚猫粮没送过来,就舀了一小碗狗粮,主子很给面子啃了两口。   今天快递到了,把猫粮装好,结果柯基遛弯回来闻着味了,风卷残云把一碗全舔干净了=-=   这小公举平时吃狗粮都纡尊降贵的很……不拌酸奶不哄几句绝对不吃的……   嘛,很期待看见这两只互啃互挠的场面(?) 第122章   大概是知道皇帝贪凉的缘故, 如今冬末未过,殿内还供着银炉, 雪泡梅花酒就已经供了上来——这原是夏季的特供。   虞璁就好这一口, 在暖和的屋子里喝点冰的, 半眯着眸子翻翻公文,再找两个大臣问问政务, 一天就嗖地过去了。   陆炳着手安排南巡的路线和相关的事情,另一头发改委还一堆案子没有批, 哪怕是休息日也抱着厚厚的卷宗来了乾清殿,同陛下研究下该如何定夺。   “嗯……这个可以交给徐阶去看,”虞璁同他坐在软毯上,倚着矮桌翻看了半晌:“这个案子是……咦, 你写的?”   陆炳点了点头, 没有表露多余的情绪。   虞璁抬起眸子来,仔细开始看其中的大意。   “你的想法是,转换终身的奴隶制度, 而改换为新的计年制?”   他望向陆炳,发现对方眼神里难得有些忐忑。   “这个主意倒是有意思。”皇帝噗嗤一笑,挑眉道:“你若是有意把那些包身卖身的奴隶都放出来, 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掀了这皇城?”   “正因如此,才捆绑出两大改革。”陆炳示意他看向第五页的详细内容, 低头解释道:“农商二业如今都要给予开发和试验区,信局也在投放建设和网络的布置。”   “微臣的意思是……直接用陛下曾经对待蒙古人的法子,给开发和试验区名额限制, 比如一开始只予以万人名额,而想要得到这名额,就得把家仆的关系,从终身转为包年。”   虞璁点了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做此为何?”   “劳力。”   医院,交通网,信网,新的河道,还有种种地方……   现在想要推动从京城到各省的建设发展,就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陆炳虽然不清楚那些现代概念,可毕竟跟着虞璁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该懂的不懂的全都明白了。   他本身就比虞璁年纪小,这时候也心思格外活络。   ——每个大的世家都会养不计其数的家奴,而皇宫里更是如此。   能够把这些尸位素餐吃干饭的弄出来,让他们参与农业和商业的建设,或者干脆来为朝廷修路疏浚河道,都可以减轻每个城市的压力。   “想法不错,这里和这里都缺乏良好的填补和承接,再拿回去改改。”虞璁熟门熟路的圈画了几处,示意他看明白了:“这是……你第一次递折子给我?”   单纯只说政务的话,还真是第一次。   陆炳按下心里的赧然,又点了点头。   虞璁又低头一笑,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还这么绷着,过来亲我一口。”   陆炳略犹豫了下,还是倾身上前,浅浅的吻了下他的唇。   虞璁蹭了蹭他的脸,笑道:“我家陆大夫越来越厉害了。”   虞鹤这次又要准备监国的事情,也忙得一个头比两个头大。   皇帝一抽身,上下官场和文武官员的监视自然要加强,还得留着神挑一批精锐护驾,把那四个贵人给保护好。   不对,陆炳应该不用谁保护……   虞鹤写折子写到快要睡着,都没意识到鼻尖上沾了墨汁。   严世藩坐在他身侧翻着书,自来熟的把他往怀里一揽,后者本来就连轴转了两天,很没出息的就迷糊着睡着了。   东殿静悄悄的,只有炉火的噼啪之声。   这时候虞璁和陆炳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刚好就瞥见虞鹤歪倒在严世藩怀里睡的酣沉。   严世藩看见皇上的时候愣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虞璁示意他不必起身行礼,只上下打量了他们两一眼,冷哼了一声就拉着陆炳走了。   陆斌倒是愣了下,完全没看明白这两人是不是也断了袖。   按照朱载壡的建议,京城内外都要建立小的诊所,这事已经交给了太医院承办,选址都基本订好了。   君臣二人商量了一下,又把两个皇子给接了出来。   老大老三对政治不太敏感,也没有必要非拧着他们往这个方向带,但是老二老四相对而言敏锐又多智,带着孩子们出去转转也可以方便开阔思路。   虞璁牵了朱载圳,见他不声不响的,只笑着问道:“又没睡够?”   “睡好了,”朱载圳抬头道:“父皇,孩子在想,这宫中……有多少个嬷嬷和公公啊。”   虞璁脚步一定,淡淡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朱载壡侧眸看了眼弟弟,没有接茬。   “之前在京城逛的时候,有听说招工署那边几乎有钱无人,”朱载圳想了想道:“听说是大学、公园、医院什么的都在建,城墙也要重建,现在哪儿都人不够。”   虽然因为政策的关系,大量的商人涌入京城,但京畿一带的百姓都回去种田了,能够参与工程的人其实很有限。   招工署被锦衣卫监管着最低工资,待遇也相对而言比较人道,可目前京城要修建的东西实在太多,虽然能够把军队调遣去修筑新城的城墙,也还有一部分的空缺。   “所以……你想到了宫里的人?”虞璁哭笑不得道:“就不怕以后没人伺候你更衣用膳了?”   朱载圳抬起头来,摇了摇头道:“够的。”   他掰着手指,声音软糯道:“之前听苏公公说,这宫里有接近两万人呢。”   这话一出,虞璁也愣了。   两万人?   光太监宫女加起来就两万人?   不至于吧?   “朕知道了,”他看了眼陆炳道:“如果确实有很多闲置的,可以都放出宫的。”   “父皇,”朱载壡任由陆炳牵着自己,走的慢悠悠的:“如果他们不愿意出去呢?”   “以后这宫里上下的名额,都要定一下了,”虞璁揉了揉额角道:“不是愿意和不愿意的事情……而是说,不能随随便便的就放这么多人进来。”   男人想入宫混混,只能阉了当太监。   但是一万人的男性进来当太监,就等于京城少了净一万余的劳动力。   更不用谈滋生的生育问题。   他们四人坐了马车,在修建中的中央公园旁停了下来。   小孩子都喜欢大自然,哪怕这园子里连小路都没有铺上石子,也已经可以让他们露出欢喜的神情。   整个中央公园是徐渭联合工部的人一起设计的。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甚至可以说一点就通。   无论景观的分布,还是未来鸟瞰的模样,都自带帝都的恢弘与大气。   “徐哥哥!”   远处徐渭正抱着图纸,在跟工部右侍郎交接园中海子的引水问题。   他转过身来见到两个皇子,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找皇帝在哪里。   “不必多礼。”虞璁笑道:“今日过来看看而已——进展如何?”   “这公园估计夏末就可以完工,等运营顺畅了,就可以让百姓们进来看秋海棠,赏赏桂子了。”徐渭笑道:“听胡兄说,陛下也看了微臣的画?”   “有空给佩奇画个像,就挂在正殿里。”虞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哟呵了一声:“长高了呀。”   “这中央公园山水花鸟具有,微臣思索了下,可以建曲水流觞之所四处,官宦们可以聚在某个特定的花圃里雅谈,免得去旁人的府中招惹些非议,”徐渭展开了画卷,给他看自己的设计:“而这里,可以建高台水榭一处……用作月旦评。”   “月旦评?”虞璁自然能接梗,只思索道:“不是已经有寻仙考了么?”   月旦评是东汉末年的特色文艺活动,类似于《中国好诗词》、《中国好字画》之类的公共活动。   “寻仙考是为了功名,”徐渭笑道:“微臣是觉得,这里风月甚好,若是能引些雅士前来做对赋诗,又或者画些丹青,也是很好的。”   “此事交给你来办,”虞璁点头道:“朕放心。”   四月出巡南下,年前折返回京,无论守军还是守臣,都有值得信赖的人。   皇帝抬起头来,在风中回身望向陆炳,却瞥见他正在逗弄一只狸花小猫。   那猫儿估计是跟母亲走散了,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陆将军平日里面冷声平,此刻竟露出温柔的神色,像是想要把它抱回去。   朱载圳蹲在旁边,也小心的摸了摸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很喜欢吗?”虞璁好奇道:“抱回去养着呗?”   “公务操劳,”陆炳恋恋不舍的抽回手:“不便再养只狸奴了。”   “没事啊,”小皇帝笑道:“也算是给圳儿他们再添个玩伴了。”   “真的可以么?”他抬起头来,露出几分孩子般的神情。   “嗯。”虞璁若有所思的眯眼道:“就叫它饼饼好了。” 第123章   饼饼还是一只小奶猫。   以至于还要给它喂一勺勺温热的牛乳, 才能让它颤巍巍的活下去。   小家伙们自从发现西殿里多了这么个小毛团了之后,做功课都积极了许多, 一个个压低声音说话, 如同在一起照顾一个小婴儿。   饼这个字虽然触及陆大人名讳, 但是婢子仆从自然都只敢称其为御猫,皇子皇女喊几声饼饼, 也无伤大雅。   狸花猫黑白相间,平日里吃饱奶了就窝着睡觉。   佩奇虽然是从草原上玩野回来的, 但见着这巴掌大的小东西,竟然也动作变轻柔了不小。   只是他习惯性的把他叼到自己怀里暖着,也不让那猫儿爬开。   已经三月中旬了。   虞璁把所有项目的设计和跟进度的任务,努力分成了三份, 徐阶虞鹤和王守仁各一份, 军务那边依旧拜托李承勋帮忙盯着——太医院说他老人家身体刚健吃嘛嘛香,出了问题也有王琼和别的老臣盯着。   除此之外,他唯一放心不下的, 就是宫里的那几个女官。   沈如婉原本说的是,在殿试过后直接进入发改委,但是眼下蒸汽机和工科大都需要她, 自然只能兼修,但还是保留发改委里分析使的位置, 随时跟着陆炳忙活。   一大开完,基本事务都敲定了,陆炳能放下一部分事情跟着皇帝出宫逛小半年, 多的工作压力自然要分担给寻仙考上来的新人。   ——所有涉及核心的制度设计都轮不着他们碰,但小问题还是可以解决一二的。   至于穆紫,那个跟着徐阶的秘书使,据说为人干练冷静,也是个短时间内便积累了许多好口碑的姑娘。   虞璁虽然有私心让沈如婉进入内阁,可她毕竟太年轻了些,何况如今内阁的那些大学士已经被基本架空——能混到发改委的高处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虽然皇帝没有怎么叮嘱,但是虞鹤和陆炳在南巡的事情上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他们已经提前四五个月安排了沿途招待的秘使和暗卫,哪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经由他们随时和高层核明身份,保护好皇上的周全。   最终被择定的二皇子和长公主也被明着暗着敲打了许多次,别说他们的生母,连皇后也不放心的很。   当然再怎么不放心,也没人敢拧着跟皇上乱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   皇上这边自然是祭拜天地,让三个天师在圣坛之上捧着柳枝做足了跳大神的流程,然后再卜时算卦,以问道封坛的名义‘回宫闭关’,让众臣把他送回了西苑道观。   道教到底是本土宗教啊,跟螺丝钉一样随时都能顶包。   西苑那边早就备好了全套的行当,就等着皇上在典礼之后回来换装出门。   他们会扮作回东南省亲的商人,有一列的车马和护卫,哪怕路上遇到了山匪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毕竟这五十来个护卫里,几乎四十多个都出身于骁勇善战的执罡军,何况陆大人还在这里。   马车从密道出了宫城,又辗转着出了京城,终于开始往江南行去。   不光是朱载壡和朱寿媖面露惊诧,连虞璁也难得的趴在窗子旁边看了好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京城了。   之前两次去河套,都是为了国家大事,几乎一路疾行快马,风雨如晦,哪里看得见什么春光。   眼下春回大地,春耕也陆续开始,道路两侧的树木已经吐露绿芽,还有许多野花一丛丛的开着。   马车设计的空间宽阔,还备了书库和小厨房。   要不是虞璁执意不要,恐怕还会捎上两个会吹拉弹唱的伶人。   只是自出京之后,朱载壡的神情都有些忐忑。   虞璁本身心思细腻,一开始就感觉他不太对劲。   结果当晚停车落脚,一众人用了膳之后,小皇子还是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   虞璁自然吩咐陆炳带着公主去田垄旁看看萤火虫,自己把皇儿拉到身边,摸摸头道:“有什么事想跟父皇说的?”   朱载壡难得有这么孩子的一面,只摸摸索索着掏出一封信来。   虞璁愣了下,接过信看了一眼,落款是徐渭。   “徐哥哥……托我给家里捎一封信。”   朱载壡心里顾虑太多,只低着头闷闷道:“我不想拒绝他,又不知道带不带的到。”   “原来是这样啊。”虞璁想了想道:“他有告诉你,他家在哪么?”   朱载壡点了点头,又掏出一个小纸条来。   “那这样,等我们去了江南之后,若是有空,就也过去看看,”虞璁笑着把信交还给他:“既然徐侍讲信任你,把家书都交给你来保管,那路上一定不要弄丢哦。”   小孩子抬起头来,墨黑的眸子里有几分讶异:“父皇不怪儿臣把机密之事告诉他么?”   “别人我不放心,徐渭……不会有问题。”虞璁的眼神也变温和了几分。   他知道那孩子在记挂什么。   父母还有那侧室,三个人恐怕关系挺僵的吧。   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如今过得是否还好。   这入宫当官,要混到一定资历了,才能请假回乡省亲,而且时间也很短。   徐渭和严世藩都是年幼入京,这么小就与父母分离,也是不得不早熟着面对这个世界吧。   虽说是从北京一路南下,要穿过河南山东,再去包邮地区绕一圈。   但虞璁和随行的几个大臣商量了一下,还是没有在前两个地方停留视察,只马不停蹄地往那三个省行去。   河南山东都是农业大省,真要一路巡视下去能折腾半年。   眼下的重点还是江浙沪三地,松江府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也要过去看看民风和港湾的情况,免得将来出了什么茬子。   皇宫中。   皇上一走,整个乾清殿就又空了下来。   走就走吧,还把那小奶猫跟两孩子都带走了。   虞鹤叹了口气,心想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皇上,说要微服私访就微服私访,自己还只能惯着他。   他没有坐监国的位置,但监国这词听起来就挺沉甸甸的,当然只负责些要紧的大事。   至于小事……还有文官之间日常的那些鸡毛蒜皮的,都还不是要由他来调停。   第一个看起来小又不小的问题,就是心学派和反王派的对立。   皇帝平日里呆在宫里的时候,那是把所有大小官都当骡子使,除了沐休之外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顿饭三吐哺,就算存了勾心斗角的心思,也没太多时间互相使坏。   可现在不一样了。   皇帝走了没几天,这苗头就渐渐都露了出来。   眼下没有早朝,但是议会是十天一小开,三十天一大开,小会都是些虾兵蟹将,大会便是些阁臣学士了。   王阳明虽然风头颇盛,是皇上千里迢迢挖回来的人物,也是首辅兼发改委的头头,但是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针对和对他不满。   这种不满,跟他做错了什么事无关。   只是因为他的光芒太过耀眼,仅此而已。   他不但学识过人,又在京城开设了定期的讲会,几乎半朝文武都拜入了心学,将他奉为大儒。   这件事,在根本上就威胁着从前旧学士和旧阁臣的威信。   他们不服这首辅的身份,却也无从动摇他。   张璁桂萼两人虽然被明着削了几次,两人也内斗了许久,但皇帝为了留一手以防万一,从来不肯把这两人贬谪出去。   虞鹤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来,这两人就是兴风作浪的主,还为此纳闷了很久。   恐怕是担心王守仁功高震主吧。   他如果势力坐大,动摇皇权也是极有可能的啊。   虞鹤基本上每次开中级和高层例会的时候,都会半睡半醒的去听一耳朵。   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循规蹈矩的交流政务的事情。   但是皇帝走了之后,说话时夹枪带棒的,就多了不少。   “这是好事。”   虞璁在走之前,就跟他聊过一次。   年轻的君王眉目俊朗,在望向窗外落花的时候,神情温柔而又稳重。   “这朝中,绝不能出现不动如山的局面。”   “不可有惊涛骇浪,也不可古井无波。”   绝对静止和动态,都代表着走势的危险。   “好事?”虞鹤皱眉道:“难道说,若是两派人闹起来,还对这朝廷有什么好处?”   “你要这样想。”虞璁转过身看他,语气平静:“如果心学派成了大局,单纯说王老爷子,我也肯打包票说他没有反心。”   “可是,你想过王老爷子仙逝之后,这已成大局的心学派,会成什么样子吗?”   虞鹤愣了下,完全没有想到皇上会想这么远的事情。   “等王守仁故去之后,心学派就会从温顺的麋鹿变成狰狞的狮子,”虞璁淡笑道:“我可不觉得,我的子孙就能这么轻易的降服他们。”   倒不如提前培养能为之制衡的一派。 第124章   如今想皇上说过的话也没用。   折子是由自己审理之后, 三监国终审和核查。   皇帝闭关修仙去,两派人在反复试探以后发觉没人管他们, 就开始明着暗着互相撕。   先是佯装讨论项目, 在折子里刀枪剑影, 然后再在会议上含沙射影,免不了夹带些私货。   虞鹤就像个蹲在炉子便烤鸭的厨子, 又怕火太大,又仔细着怕火灭了。   劝架容易, 引战也容易,难的就是在中间仔细拉扯,还不能露出任何痕迹来。   严世藩本身得了个看起来是闲职的外交官,自己转入了礼部, 终于从繁忙的政务里转了出来, 自然多花时间陪陪他。   虞鹤天天看折子看的唉声叹气,他也不插手什么工作,只在旁边跟小媳妇似的煮茶焚香, 闲着没事揉揉肩。   只是偶尔虞鹤终于熬不过去了,闷闷地还是放下面子去问他对策,对方自然从善如流的给几个万全的点子。   孩子们如今上课依旧按着轨迹, 偶尔老夫子的讲课听烦了就来东殿找严大人玩。   只是豹子和大皇子依旧莽撞,又一齐把那殿内新摆的那架青律又撞垮了一回, 芦灰飞溅的哪里都是,呛得苏公公连打了四个喷嚏。   原以为日子能这样忙里偷闲,没想到老天爷就是嫌加班费给太多似的, 又招了个新的幺蛾子过来。   “——严外使,蒙古那边来人了!”   “蒙古?”严世藩愣了下,擦干净嘴边的酥饼渣,换了副淡定自若的神情,起身道:“来了多少人?”   “一共两列,护卫合计三千余名,听说沿途没有劫掠,是真的来谈事情的。”那下属神情略有些不安:“可是万岁爷……”   “无妨。”严世藩慢慢道:“迎他们主事去中央会堂的玄字厅,我这边人叫齐了就过去。”   “是……”   等那下属一走,严世藩扭头看向虞鹤,只平静道:“你继续料理政务,我解决完了就回来。”   他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完全没有任何紧张的情绪。   虞鹤虽然心里担忧,可脸上也绷着神色,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有起身送他。   礼部。   张孚敬已经快急疯了。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这儿是闲职,可自从皇上明确所谓的外交之职了以后,就跟揣着个闷声炮仗在怀里似的——今日这炮仗怕是就要把他炸的稀碎了!   严世藩快步进来的时候,张尚书猛地一回身来,六神无主道:“严外使!现在该怎么办!”   严世藩抬眸看向他,皱眉道:“人已经安排去玄字厅了——你换身官袍,现在跟我过去。”   张孚敬这才意识到,刚才他听闻消息的时候打翻了茶盏,整个袖子上都是暗色的茶渍。   “不是,你是知道的,皇上他可不在这儿啊。”张孚敬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虽然为官多年,怎么着也算个老油条了,可是眼下这都快灭国了啊。   蒙古人一旦知道皇上不在京城,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人家能直接率领千军万马杀过来,到时候都得掉脑袋!   这狗皇帝什么时候出去南巡不好,偏偏这个时候?!   “张尚书。”严世藩淡淡道:“再不换衣服,人家可就不想等了。”   “是是,”张孚敬转身欲走,又忐忑的回望他:“等去了玄字厅,我们该说什么?”   严世藩看着这老头,看着他颇长的胡须,心里突然涌起几分荒诞的感觉。   他淡笑一声,只作揖道:“您是长官,这等小事让我等下属来办妥就行。”   你就顶着个尚书的名字来撑门面就好。   毛伯温和其他几位高官也得了消息,同一时间在中央大厅的内休处候着了,等严世藩到了才涌上前问怎么办。   严世藩如今是正三品外务使,赤罗青缘长袍约束腰身,云鹤花锦绶织功细致,孔雀补子以锦绣相缀,更是栩栩如生。   他一走进这内殿里,仿佛就给了许多人喂了颗定心丸似的。   明明只是二十岁的青年,周身却透着沉稳又安定的气态。   仿佛只要他在,什么都可以解决。   “来的是谁?”   “格哷图台吉,还有巴尔斯博罗特!”那折返回来的下属一脸的惊魂未定:“这两人都来势汹汹,大有问罪的意思!”   严世藩看了眼在场神色各异的诸人,只示意他先退下,不紧不慢道:“先安排出场的顺序。”   “这都什么时候了?”张孚敬从来没跟蒙古人打过交道,这时候已经坐不住了:“还不商量怎么撵走他们?京城的守军够不够啊?”   那青年只抬起眸子,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那目光犀利而又不容置喙,带着超越年龄的强硬。   张孚敬原先是个不服软的人,此刻竟被这一眼硬生生的压了下来,不再言语。   “按品级和爵位排序,等会我念到谁的名字,就从帷幕后面走出来,顺着落座。”严世藩言语间默数了下在场的人数,又嘱咐道:“我若不允的事情,谁都不要自己做主——万岁既然命我为外务使,就自然是将外交之事全权交于我,请诸君前来,是出于对蒙古藩属的尊重。”   他没有留任何质疑和疑问的时间,径自吩咐下属把这十几个官员分三列站好,引到帷幕后头。   蒙古人本身就粗野又性子躁。   他们当时在城墙旁边等了半天,还是毛伯温听了严世藩的意思,才把人引进京城,还暗中拨了左右禁军看着情况,生怕在皇上不在的时候亡了国。   好在这两个首领都没见过京城的种种繁华,此刻被引进了华丽堂皇的会议厅里也是颇有些新奇感。   漂亮的侍女们为他们献上新鲜瓜果,还在等待的间隙起舞弹曲,也是让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严世藩在走进去的前一刻,暗暗的深呼吸了半晌。   既然这两人带着没有威胁的护卫前来,就不是为了引战的。   既然不是为了打仗前来,一切都好谈。   “两位大人。”他上前行了个礼,示意旁边的翻译传译:“在下是正三品外交使,负责朝廷和蒙古的交洽。”   “你?”格哷图台吉狐疑的抬眼看向他:“毛都没长齐,换个人来。”   那翻译胆怯的看了眼严世藩,还是如实的把所有意思都传达了。   严世藩的脸上并无笑意,只开口道:“是现在便开始谈吗?”   “你什么意思?”   那青年冷声道:“请诸官列座。”   玄字厅是用于平级官员商讨要事用的第三级会议厅,而座椅桌子的安排也如太极一般,并无高低的明显区分。   在他朗声开口之时,两列仪仗同奏礼乐,下一刻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正装打扮的官员们一个个器宇轩昂的走了进来。   三列官员自然是不同的待遇,座位也都有人跟着引导。   直接把这两蒙古首领跟他们的亲眷都看傻了。   这天朝上国的威仪,有时候就是在这些繁复的程序里体现的。   严世藩要的,就是这种额外正式的感觉。   可不是和你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讨价还价,随便交流几句就结束了。   他手下培养了极其擅长说场面话的仪官,此刻自然出来做主持的身份,在说几句漂亮话之后开始介绍到场的官员,每个人都是连名带姓带全职长称的说一遍。   官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也渐渐有了胆气。   光是那一长串的头衔念下来,他们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挺重要的一人,此刻也终于坐得住了。   巴尔斯原本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冲动,就等着见到皇上以后拎着他领子质问几句。   可是皇上没见着,这一通程序走下来,愣是让他完全没法打断。   这没文化的人最怕别人觉得自己没文化,在歌舞升平笙箫俱下的时候,如果自己蹦出来叫他们停下来,那老粗的标签不就摘不下来了。   几个文官也是颇给面子,此刻全都摆出鸿儒般的姿态,恨不得喝茶都翘着指头显示不同。   “介绍完毕。”那仪官清声道:“第二道——敬茶。”   两列纤细的少女娉婷而来,自然又是一套茶艺不紧不慢。   这些东西,都是严世藩在来的路上跟下属叮嘱的。   其实流程都是临时编出来的东西,要的是能够消磨他们的耐性,能够让他们进入自己的节奏,被全程带着走,而不是肆无忌惮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待礼节做足了,茶花都献过了,严世藩才坐上主持会议的主位,再次介绍自己的身份,表示会议开始。   这一次,那两个蒙古大汗看他的眼神都微妙了几分。   参与会议的高官里,有几个他们还是认识的。   无论是先前帮忙撰写标书的徐阶,还是之前常驻蒙古实验区的统领毛伯温,这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竟都听从这青年的指令——难道这青年就是传说中的太子?   那皇帝其实也年纪也挺大了啊。   远处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虞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2-   “好了,在开始之前,请先行述职吧。”严世藩一副风淡云轻的神情,把这话说的跟今天天气怎样似的。   巴尔斯发现他在看自己,心都慌了。   明明是自己过来跟他问罪的,怎么还要述职了?   什么述职?   严世藩倒也肯帮他解场,只侧身看向不远处的徐阶:“既然两位大人还需准备,不如请徐尚书开场,为两位大人谈一下如今跟蒙古的战略合作准备事宜,以及之后的规划?”   徐阶心里暗骂了句脏话。   他也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啊。   好你个严世蕃,做这些事都不提前跟我吱一声的啊。   “咳。”他站了起来,面不改色的开始胡扯。   这些虚词,什么战略,格局,规划,效率,全是皇上之前日日夜夜挂嘴上的。   徐阶别的没经验,但是自从被皇上拎去河套蒙古溜了一圈之后,关于和蒙古人怎么打交道这事,还是非常有实战操作头脑的。   蒙古人脑子直,毕竟也是书读的少,跟他们讲东西,还是要多掺杂点虚头巴脑的词,然后再疯狂强调利润就是了。   各种名词可以产生高冷的距离感,同时那些利润和好处又会诱导他们继续往下听。   两个首领虽然完全没料到自己又被拎进来开会了——而且连皇上都没见到就要开会,但是此刻好像听一下,也不亏。   于是徐大人熟门熟路的抄起了粉笔,开始滔滔不绝的给他们讲蒙古草原的五年规划和生态维护问题。   张孚敬和其他几个老官都听懵了。   ——原来准备的这么周全吗?他们怎么什么消息都没听过啊?   别的虽然听不懂,但是只要徐阶一强调利润和抗灾后的结算,几个蒙古人就眼睛发光。   这就是他们来的目的啊!   见不见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处啊!   当初皇帝走之前,安排了那个阿尔楚博罗特和斡齐尔博罗特成为了顺忠王和顺和王,这两年里他们的部族简直和坐了汗血宝马似的跑的飞快。   无论是羊群的规模,还是生活的质量,都是其他几个部族已经完全不能跟上的了。   不光有丰富的饲料可以喂养马匹和羊群,每逢白灾黄灾的时候都有专人提前指导,朝廷还会给他们定时补给蔬果、绸缎、瓷器还有雪花花的银子——在这种情况下,做不做大汗又有什么意义?!   那两个人原先放弃了大汗的概念,心甘情愿的降为汉人的王,一度被其他草原部族的兄弟暗中视为叛徒,想要把他们孤立排挤出去。   可到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悔不当初!   怎么自己就没争到这样的好事!   阿尔楚是个乐哈哈的性子,还经常邀请兄弟们来做客。   他的大小老婆如今都穿戴着汉人的首饰,打扮的都跟那京城的姑娘似的,可让其他汉子晚上脊梁骨都快被自家老婆戳坏了。   “好了。”徐阶感觉这两人已经被忽悠进来了,才意犹未尽的停了嘴,在跟严世藩交流一个会意的眼神之后从容落座。   “那么,二位的述职呢?”严世藩微笑道。   巴尔斯在众人的注视下,略有些尴尬的站了起来。   按照规矩,他确实是隶属于汉王朝的,所以说点什么好像也挺重要的。   其实这人也没懂述职是个什么意思,只结结巴巴的把自己想要的,之前盘算的东西,估摸着都讲了出来。   大臣们都在观望的状态里,只是见这青年外交官如此的从容不迫,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中,也渐渐松了口气。   等巴尔斯讲完,格哷图台吉也站了起来,闷闷说了一句我也是,就又坐了下来。   严世藩心里盘算的飞快,毕竟在皇帝走之前,可是一切核心方针都同他交流过的。   有的东西开头说了不,就一定只能回答不。   两个蒙古首领看着他的视线,都带着几分凶意。   他毫无畏惧的回望过去,只用如故的声线道:“关于两位的要求,我方表示,恕不奉陪。”   那翻译打了个寒颤,还是原话翻译了过去。   这话一出,别说汉臣们懵了,那些蒙古人都炸了。   巴尔斯直接一巴掌拍桌子上,站起来就开始骂。   旁边几个亲属也是面色不善,大有种分分钟抄家伙干架的气势。   严世藩前头绕这么多弯,就是为了缓冲这一刻,以及不断地强调明朝的主场地位。   他站在那里,任由巴尔斯把不堪入耳的一堆浑话骂完,只看了眼翻译。   “你们皇帝在哪里?我不想跟你这种小崽子谈!”   格哷图台吉同样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恼怒道:“你凭什么代表朝廷?你算什么东西?”   “两位,是完全不把在场的大人们放在眼里吗?”   严世藩开口的时候,看向神情肃穆的毛伯温。   他老人家其实是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是这个神色。   可其他的官员都意会到了这一点,纷纷露出了严肃而不可冒犯的神情。   他们不是单纯或者不通人情,只是外交经验太少,从前也没有这样坐在桌子前跟蒙古人谈过。   “微臣代表的,是这些大人一致商讨出来的意思。”   “而这些大人,代表着皇上。”   严世藩的声音清越沉稳,坚定的掷地有声。   “皇帝呢?你们皇帝怎么不出来见我们?”格哷图台吉吼道:“是瞧不起我们吗?”   “恕微臣直言。”严世藩直视着他们,完全不回避那凶恶的眼神:“凭二位的身份,还不够格面见圣上。”   “你——”   “两位也看见了,无论是首辅大人,还是内阁的高层,今日都没有出席。”   “如果今日来访的是顺义王,顺忠王,自然会有更高规格的大臣前来欢迎。”   “但是二位别忘了,当初争议着要保留大汗之位,不肯接受我朝赐封的,也是你们。”   严世藩立在那里,任由清风拂窗而来,吹起他宽大的袍袖。   整个人在晨光的照耀下,蓦然的有种飘然绝尘的味道。   “陛下定了五年之约,五年一期只援助三族。”   “而当初在立项之时,只有两族足够诚恳,符合全部要求。”   “万岁爷已经定了此事,便无人可再度撼动。”   “在此之前,蒙古就已经有信使来书,希望多设或再开此朝——”   “若是贸然同意,放我大明颜面何处?!”   两个蒙古首领愣了半天,只强绷着神情,有意开口要挟。   “毛统领。”   毛伯温应声站了起来,看向严世藩。   “两位首领怕是不清楚今日大明的军防,不如请他们去看看演兵之势?”   那两大汗看向毛伯温的时候,都本能的想往后退。   都是在河套和蒙古交过手的,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天火他们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严世藩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们还好意思粗着脖子嚷嚷几句,可真见着这毛将军从人群中站起来,他们屁都不敢放了。   这次过来,也都只带了三千骑兵,千万别折在这里。   “此事已定,若有意继续商讨,请递折子给内阁,这边再安排会议时间。”   严世藩示意毛伯温坐下,沉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无暇相顾此等无可再议之事,日后若有意纠缠,可不会有许多大人到场,给两位大人今日多的面子了。”   软话硬话都放了出来,就该撤了。   “礼部已安排了专人陪同二位及亲眷游玩京城,晚宴会有丰厚的礼物和节目献上。”   “会议时间已到,感谢两位与我方协商。”   两列仪仗队再次开始笙箫齐鸣,还没等蒙古人们说些什么,那些大臣们就一个个的跟着引导退了出去。   整套节奏带的行云流水,压根不给他们反应和思考的时间。   严世藩虽然当初没跟着虞璁去蒙古研究学习,可事后也听过他和虞鹤的种种盘算和分析,没有目睹也学到了许多。   更何况,他本身就悟性极佳,无论是人事往来还是如今的这样社交,都是一点就通。   上位者,是无需给下位者争辩和质问的机会的。   外交的真谛,就是看清高低,坐稳自己的位置。   等严世藩退了帷幕,大伙儿才终于放了心,开始交口谈论刚才的事情。   张孚敬虽然心里对这年轻人多了几分重视,可还是不太安心,担忧这鞑子一言不合就起兵北上,恼羞成怒最后杀到北京城来。   严世藩却也懒得同他解释,知道这人关键时候也顶不了用,只浅浅跟其他几人又交代了几句,告退休息。   他从内厅退到后门,终于能一个人缓缓的呼吸了。   只听虞鹤一声轻笑,不知从哪踱了出来:“严外使好手腕啊。”   严世藩看向他,眼神温柔而无奈:“应该控制住场面了。”   虞鹤也不接他的话,此刻伸手探入他的脖颈往下摸去。   果然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第125章   眼看着就到扬州了。   虽说这地方还是挺繁华的, 只是人比预计的要少很多。   虞璁下车巡游的时候感觉不对,只扮作旅人同老百姓问了几句。   “您是有所不知, ”那老妪笑道:“这杭州的西湖香市一开, 附近千里的商贾都往那儿去了, 呆在扬州的都是些小商贩而已。”   “西湖香市?”虞璁好奇道:“那是什么?”   老妪打量了眼他的打扮,只耐心地解释道:“这香市啊, 从花朝节起,到端午结束, 不仅是湖浙一带的人过去,还有好多山东人到普陀山进香,跑到西湖去卖哩。”   “谢谢您啊。”虞璁温和道:“还真是没听闻过。”   谈话之间,两个小孩任由陆炳牵着, 在旁边看杂耍艺人的表演。   这街头卖艺的三四艺人, 有人在用头顶酒缸,有人口喷烈火,旁边围了不少人跟着叫好。   这一路舟车劳顿, 能下来走会儿都已经算是额外娱乐活动。   虞璁在打听完大概的消息之后,示意侍从们把车从大道上开往南门,他们这边带着孩子在扬州城里多走一会儿。   虽说这儿没有京城那般建设成熟, 高楼也只有稀疏几座,但是江南毕竟流水环绕, 白墙青瓦也别有一番风情。   四人坐了船听着渔女遥唱小曲,还瞥见那鱼鹰扎了猛子就叼起鱼来。   只是下船没走几步,便有老婆婆伛偻着凑过来, 手中的小瓷碗满是尘垢,颤颤巍巍的开口讨钱。   朱寿媖只看了眼虞璁,就把兜里的碎银掏了出来,旁边的朱载壡也没多犹豫,摸索着找能给她的东西。   “老婆婆,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去买点热乎的吃食吧。”   陆炳看在眼里,没有开口点破。   那老婆婆得了丰厚的打赏,惊讶的连声道谢,又颤颤巍巍的从旁边的小巷子踱了出去。   虞璁跟陆炳交换了眼神,一面带着孩子往南门走,一面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站住!”   前后突然从树上落下三四人来,直接堵住了他们的路。   朱寿媖愣了下,条件反射地抓紧了虞璁的衣角。   “要么留钱,要么留人,”那刀疤脸的大汉看向虞璁,歪嘴一笑:“你这小女娃白白净净,可以卖去当童养媳啊。”   他话音未落,只感觉颈后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其他几个准备打劫的定睛一看,却发现有七八人从房顶翻越而下,直接把他们又围了一层。   那老婆婆被一个侍卫推着,也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   “老婆婆?”朱载壡怔道:“她怎么被抓过来了?”   老太太只嗫喏着不吭声,也不肯抬头看其他人。   被打倒在地的大汉却直了眼睛,惊恐地喊道:“娘——”   这话一出,两个小孩都愣了。   他们本身聪慧过人,也能大概猜得到前后因果。   这老太太蹲在渡口乞讨,其实是在找相对有钱的猎物。   她的儿子就带着手下们围在这河道前后,再想着法子敲诈一笔。   看这样子……是屡试不爽啊。   “不用私刑,直接押去衙门。”虞璁淡淡道:“衙门若是不管,就直接废了手脚。”   话音未落,几个莽汉跪了一地,连声讨饶。   虞璁和陆炳却也不再管他们,直接带着孩子扬长而去,只留了三四个手下去料理这几个歹人。   根据消息,苏州正将举行盛大的赛社盛会,杭州也在开设西湖香市,相对而言扬州这边没有什么人,可以直接中转少刻,再一齐坐水路过去。   他们四月初出宫,一路快马加鞭南下,二十来天到了扬州。   虽然杭州香市估计赶不上了,但也能瞥一眼苏州的热闹,想想没什么好遗憾的。   两个孩子任由大人们牵着他们,还愣在那里。   直到一行人上了早已购置好的游船,朱载壡都低头不语。   虞璁去船头同官员聊天去了,只剩陆炳陪着两个孩子。   “陆大人,”小男孩摩挲着衣袖上精致的绣纹,闷闷道:“为什么老婆婆……也会骗我们啊。”   朱寿媖坐在旁边看着窗外的水景,也没有吭声。   陆炳看着他们两,想了很多事情。   当初在医院考评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如此过人的见识。   这些孩子才几岁啊?   他甚至专门找了趟虞鹤,去看他那边备份的卷轴。   几乎每个孩子都语出惊人,当真是不可估摸的栋梁之才!   “没什么好惊讶的,”虞璁坐在旁边闲闲喝茶,不紧不慢道:“这些孩子看见事物的残缺和纰漏,都是慧根深种——真正要让他们学个几十年的,是识人。”   陆炳皱了眉,慢慢道:“这很难。”   “嗯,所以我不太想让他们学四书五经。”虞璁放松了姿势,斜倚在榻旁:“四书五经里的世界,天下大同人心向善,可这个世界……完全不是这样。”   民间的善恶都很浅表,美的纯粹,丑的直接。   而官场之中,一切都被掩饰在了深厚的假象之中。   这几百年里皇帝们能有这样的结局,都跟教育的失误离不开关系。   那些个轻信宦官和佞臣的皇帝,有的……真的很单纯。   他们一辈子被囚禁在皇城之内,只有这看似和蔼可亲的太监予他们父母都无法给出的陪伴,怎么可能不培养出愚昧的信任出来?   魏忠贤也好,王振也好,哪个不是伪装出善的面目,一步步的接近皇帝,再利用他的无知和轻信为所欲为。   把孩子们带出皇城,就是教育的第一步。   这很危险,却也很重要。   虽然湖光潋滟,还有歌女弹着琵琶。   可小家伙们明显都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由于陆炳和虞璁走的太急,他们甚至没时间多看几眼那看似和蔼的老婆婆,也没有时间追问那几人,为何要如此做。   陆炳坐在他们的身边,只沉默着给孩子们削了两个桃子,慢慢开口道:“从前出征战场的时候,我跟所有的将士们说过,这战场之中,最危险的,就是老人和孩子。”   朱寿媖转过身来,略有些不安的看向他。   这种话,是宫中的母妃和娘娘们绝不会说出的。   “打仗的时候,所有的壮年都是危险的存在,”陆炳把桃子切成小块码在碟子上,不紧不慢道:“可是小孩和老人,往往会伪装成无害又温顺的存在,再伤害那些想要帮助他们的人。”   “可是现在没有打仗。”朱载壡喃喃道:“她居然骗我们。”   陆炳擦净了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饼饼看起来也很乖,对不对?”   “可是如果你们抢了它的吃食,它饿极了也会毫不犹豫的咬你们。”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朱寿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有几分疲倦:“父皇是不是早就看清了这些?”   陆炳怔了下,没有回应。   “他是想告诉我们,谁也不要相信吗。”   那样的话,活着有多累啊。   陆大人看着两个神情复杂的孩子,半晌以后才缓缓开了口。   “其实你们的父皇,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也活的很累很累。”   所以,要好好爱他啊。   蒙古人在京城里呆了三日,简直跟鲶鱼进了鱼桶一样。   到处都被闹腾的鸡犬不宁,各处衙门都快炸锅了。   那一群蒙古人本身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又没有官员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   ——所以吃拿卡要全都非常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他们到处吃霸王餐就算了,去云禄集和竹茂集逛的时候直接看见什么就拿什么。   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这辈子都不会给钱的。   第一天没过完百姓们就怨声载道,连锦衣卫那边都不得不出动大批人,跟在后头擦屁股。   严世藩只吩咐虞鹤那边把该补的钱款补完,什么都别拦着。   虞鹤虽然横了他一眼,但还是妥帖的处理了所有的善后,只安排锦衣卫在看见他们强抢民女的时候出手帮个忙,别把丑事闹得太过。   然而更烦不胜烦的,是他们在参观银行和中央会议厅的时候,直接随地便溺,毫无文明可言。   草原人本身都是天地为被的,根本没出恭的概念。   他们到了京城也仗着自己手里有刀,去哪儿都是横着走。   等终于吃饱喝足闹够了,两兄弟脑袋一拍,压根不肯就这么被敷衍着走了。   既然那狗官不让他们见皇上,他们就闯进皇宫里去。   没想到禁城门口早就戒备森严,直接让这一众人碰了一鼻子灰。   严世藩准备多时,又及时出现,带了三四个官员过来救场。   其实按照格哷图台吉他们的性子,开会是绝不想再开的。   可是天光灼烈,门口一堆人又拦着他们不让进去,这时候干站在这里也没办法。   但是闹肯定还是要闹的。   格哷图台吉眼睛一横,又露出凶恶的神情来质问道:“你们皇帝是出什么事了吗?见老子一面有这么难?”   这话一出,严世藩神情未动,张孚敬却白了脸。   -2-   原本这几个人是想凶他们几句,再顺水推舟的去那阴凉舒适的大厅里继续墨迹,总之是要从他们身上讨要点好处的。   没想到严世藩听了这话之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直接定在这里,任由毒辣的太阳晒着所有人,只肃穆了眼神盯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这句话,可就完全没有从前温文尔雅的气质了。   格哷图台吉被他这么一反问,颇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他看了眼脸色煞白的张孚敬,只拔高声音嚷嚷道:“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们皇帝就是不肯出来见我们,肯定有猫腻!”   张孚敬听了这话,都有点隐隐发抖了。   严世藩只是不想麻烦别部大人,才把这张尚书拉来凑人头,没想到这老头这么不禁吓。   他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正欲说句什么,又被旁边的巴尔斯截了话头:“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规矩程序,不就是想搪塞我们吗——肯定是心里有鬼!”   “是,皇帝是不在。”严世藩冷冷道。   “什么?”   “严外使?!”   “我就说吧!”格哷图台吉露出得意的神情,颇有种把他斗倒了的兴高采烈感:“不然怎么不让我们见!”   严世藩不顾众人的惊异神情,抬头看向他道:“我们的皇帝,在神宫中斋戒祈福,你若是相见,那我也不必拦着,连神宫的路都给你指出来。”   “你们蒙古人信萨满,我们去河套和草原时都尊重你们,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如今我大明皇帝敬神礼道,你们不顾阻拦非要觐见,怕是连锦衣卫都拦不住。”   他上前一步,直接逼得那膀大腰圆的汉子后退了一步。   “天贶节将近,陛下要祈祷天下风调雨顺,要请神赐福再祷告种种——”   “两位是觉得,你们草原的神灵可畏,大明朝的神明就不值一提吗?”   这话一出,就直接把那些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别的东西还好推诿,可是不敬鬼神这种帽子可不是谁都敢接的。   “皇上就在神宫中,若是想见,我大可以领着你们二人现在就去。”严世藩看向那巴尔斯道:“若是惊怒龙颜,罪责可全由你们蒙古人担着。”   格哷图台吉哪里还有别的话可说,只连声告罪,称是自己不懂汉家礼仪。   “你们未经沟通就直接闯入京城,就已经犯了忌讳。”严世藩冷眸凌厉,声音里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南极紫微大帝诞辰将至,此刻根本不让外族人入京,我安排礼部高官请你们进雅馆相避,你们却执意在街上横行——”   “此后若是厄运临头,莫怪我族招待不周!”   张孚敬缩在后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胡扯。   这天贶节还得等一个月,紫微大帝的生日也八竿子打不着,这小严糊弄起鞑子来真是一套一套的啊。   “我们这就告退,等回去整顿一通以后……”   “且慢。”   随着午时逼近,太阳晒的人简直汗流浃背不止。   他们几人被卡在这城门前无法进退,只想找个阴凉的地儿先休息一会。   偏偏严世藩铁了心要怼他们似的,只拦在这里,吩咐下属取了清单过来。   “这是什么?”格哷图台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日里,诸位在京城掠夺的财务和造成的损失,已经全部清算到此清单之中了。”严世藩将那长单舒展开,上面汉文蒙文两列,全都写的清清白白。   “你们违逆礼制,不尊明朝威仪,自然会在三年后再定蒙古实验区时折扣考评分,影响未来的种种评定。”   “但是眼下,请把这些钱都如数奉还。”   什么——?   不给钱算了,还要我们给钱?   巴尔斯直接怒从心头起,一把抄过那张清单,将它当场撕了个粉碎:“去他妈的!”   严世藩眉毛都没跳,只又抬起了手。   下属即刻从旁边又拿了份一模一样的清单,递到了他的掌心。   “要钱没有!”格哷图台吉吼道:“凭什么我们给钱?!”   “不把这些折损清算的话,也是可以的。”严世藩只露出温和的笑容:“按照外交条款,我们会在把这些钱全都以三倍计算,从顺义王和顺忠王的例奉中扣除。”   都是隶属于大明朝的蒙族,谁也别跟谁见外。   那两兄弟面面相觑,突然有种自己被坑了的顿悟感。   要知道,这顺义和顺忠两王,如今已经跟那吹了气的羊皮一般发展的声势壮大,后头还有明朝撑腰,根本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了。   但是真的要给赔款,他们也完全拿不起钱来。   现在的蒙古人,就卡在一种没法高高在上,又不肯低头俯首称臣的状态里。   他们曾经视汉族为羔羊,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都肆意横行,找他们朝廷要钱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无论是大部落还是小族,但凡是风不调雨不顺了,都可以去中原烧杀掳掠一遍,也没人奈何的了他们。   可是如今……   如今的大明朝,实打实的跟他们打了一年的仗。   这一年里,几乎拳拳到肉,就没有输过。   无论是诡秘的战术,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车阵和天火,都已经把这些做惯草原霸主的鞑子们彻底搞蒙了。   这种地位的突然转变,以及突然变得强硬而凶恶的君王,都完全超出他们根深蒂固的旧认知了。   虞璁用了颇毒的一计,就是立这九兄弟中的两人为明朝的王。   他们现在羽翼渐丰,虽然军权大半都被明朝控制着,却也因为物资的丰厚,吸引着其他部族不断地想要靠近。   问题是,他们在封了王之后,半个身子就进了汉家,位置非常的暧昧。   这无疑在不断地撩拨蒙族的下陷。   如今真让这鞑子们低头认怂,其实心里是不服气的。   打又打不过,搞不好还会被摁在地上教做人。   这状态可以说真的很憋屈了。   两兄弟回去以后跟贵族们一商量,第二天就直接告辞,麻溜的回了草原。   当然,钱是真没法赔,只能从顺义王和顺忠王那里划。   七月的例银跟着明显被消减的赏赐送到草原上的时候,直接跟炮仗似的让那里炸了锅。   阿尔楚和斡齐尔本来都习惯了在家坐着数金银财宝了,直到汉臣来告知消减赏赐的事情,才知道自己的倒霉兄弟跑到京城去,不仅什么好处没捞着,还得罪了他们明朝的皇帝。   关键是严世藩那边算账的时候事无巨细,连弄折了一双筷子都按着楠木质地的算,账单价格乘三倍之后更是高的吓死人。   这例银被削掉半个脑袋,直接把两个亲王都搞怒了。   自己作妖就算了,凭什么还碰了老子的东西?   巴尔斯跟格哷图台吉在夹着尾巴回草原之后,原本想息事宁人,假装大家都无事发生。   谁想到这阿尔楚和斡齐尔博罗特直接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几兄弟吵得脸红脖子粗,还纷纷叫了亲属和兄弟来吵架,简直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发改委。   沈如婉翻着数据,一言不发的拿起了卷宗就上了楼。   “留步,”侍卫挡在了门前:“王大人正在议事,有事直接跟秘书预约。”   “我在这里等。”沈如婉抱紧手中的文书,并不打算退下:“他会见我的。”   陆炳一走,发改委的担子就重了起来。   沈如婉虽然只是分析使,名位也只是他的下属,但目前来看……必须要分担大半的公务。   从前她还以为出宫以后,会有空回乾清殿看看孩子们。   谁知道如今一桩事没忙完另一桩事又来,别说回宫了,回府都没时间。   虞鹤知道她白天待发改委晚上去实验室,专门派了六七个暗卫时刻照看着。   唯一麻烦的,就是她的管制问题。   虞璁为了保护她,以及避嫌,没有给予她如虞鹤陆炳这样的待遇。   虽然如今朝中的新锐力量已经非常多了——徐阶、严世藩、陆炳、曾铣等等青年都是二十多岁就已经身居高位,这是过往几乎想都不敢想的。   自打嘉靖七年开始,这京中的秩序就进入了一个快速重启的状态。   先是文武势力被平衡,然后军权君权合一,再不断地引入新鲜血液。   可以说,无论是陆炳还是徐阶的高升,还是杨慎王守仁的被提拔,都是老势力非常不愿意看见的。   然而不愿意也没有用。   “沈如婉?”王守仁这头刚和同僚交代完事情,只推了下眼镜,示意那门卫把姑娘放进来:“——门就这么开着,别关。”   那门卫愣了下,点了点头就退出去了。   沈如婉抱着文件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非常复杂。   “是有什么问题吗?”老人喝了口茶,神色和悦道:“坐吧,不必拘于礼节。”   “嗯,问题很大。”沈如婉也不客套,只低头把数据报告拿出来给他。   “京城在五年内,会进入一个超负荷的状态里。”   “如果再不扩城,问题会棘手到无法解决。”   -3-   有关数据、图表、分析和规划的事情,虞璁从嘉靖七年起著述,已经写了三本相关的入门指导。   这几本书被大量的复刻和印刷,成为了所有衙门里人手一本的必读书。   然而大部分人缺乏学习的兴趣,人到中年渐渐迟钝麻木,也没多进取。   真正能读懂他这本书的,基本上全都被集中到了发改委和经部,少数人被分配去了中央银行。   正如皇帝所料,沈如婉足够聪慧,在接手这三本书以后就飞快地懂了他的种种诉求,只写信问了少数的细节,三个月内就上手种种内务,画出来的图表和走势图不比现代的哪个白领差。   “您看这张图表。”沈如婉低声道:“根据两个月前的普查结果,整个北平城今年的人数已经比去年超了百分之六到百分之七。”   “可是已经扩建了大半的城区,难道还不够吗。”王守仁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城墙都准备开始建了,你的意思是?”   “不可以现在建。”沈如婉看着他坚定道:“现在拟建的新城区,远远不够。”   她显然是准备充分,直接拿出了一份报告,声音和缓而清晰。   “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第一,是限制官宦富豪的居住面积,给京城更加合理的格局布置。   第二,是在近远郊区兴建集中的居住区域,把那些小户人家集中的规划至一处,方便管理和迁移。   居住区域大概可以在东南西北四处建设,还要承接未来的新户和迁出的百姓   第三,限制京城的常驻人口,不能无止境的放人进城。   王守仁接了报告,只看了一会,皱眉道:“情况有如此严重吗?”   “大人,如今京城已经有八十九万余人,还不算那些不予登记的流民和乞丐。”沈如婉虽然不施粉黛,可眼眸也带着明润的光泽:“按照这个趋势,五年以后,此城过百万都极有可能。”   “这样。”王守仁缓缓起身,沉声道:“你可有出门考察过?”   “嗯,微臣知道具体的位置。”   “带老朽和那几个侍郎过去看看。”   他们叫了马车,七八人结对往外城驶去。   虽然说要平易近人,贴近百姓。但是真的放到生活之中,平时有空自然都肯在家里歇息,谁还会去那污浊不堪的地方看两眼?   如今的京城已经扩大了从前的一倍有余,旧皇城已经被全部征用,左右分布四座大学,正北处是紫禁城,而居中位置坐落着六部衙门,再往南便是中央银行和中央会议厅。   旧皇城的南门前后全部被拆掉了城墙,改建为即将快完工的公园。   这个公园在旧的规划里,便是新城的正中心,方便四面八方的往来。   公园再往南,靠近平民区和新贵区的中间便是医院,不仅交通方便,也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   越过这两大住宅区,东南和西南方向便是云禄集和竹茂集,如今两个商市早已扩大了规模,同样也是从早到晚人声鼎沸。   然而被人们忽视的,是贫民窟的存在。   沈如婉之前跟严世藩和虞鹤都通过气,在数人的陪伴下几乎把京城的每个角落都考究了一遍。   她出身平民家庭,清楚想要在这里活着,对于一般的贫苦人家而言,有多难。   在京城购置宅邸,哪怕是三进三出的宅邸,从前都只需要几十两银子。   可是随着各地商人和佣工的大量涌入,房舍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同样的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今恐怕需要百来两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僵硬的死局。   想要有比种田还高的收入,就要来城里从商或者做工。   可是进了城,却无处吃住,什么都昂贵。   虽然银行和经部都有意遏制物价,但明显因为城市的规划没有跟上,也只能尽微薄之力。   沈如婉带他们去的,就是拥挤着上前外地劳工的贫民窟。   还没等进那巷口,污浊之气就已经刺的人鼻头发酸,不想再上前一步了。   “你……来过这里?”王守仁看了眼下属们纷纷掩住口鼻的样子,抬头看了眼这久违的低矮土墙,询问道:“京城各处这样的地方,都去过了?”   “嗯,虞大人派了人跟着,无妨的。”   “好。”   王守仁也不多问,只大步踏了进去。   他身后的官员们纷纷露出哀怨或者不满的神情,却也不得不跟着头儿往前走。   整个小巷子,都非常的狭窄。   若放眼望去,巷口只是个不起眼的空隙,谁也不会知道里面竟然住着这么多的人。   巷子南北都是宽阔别致的华宅,以至于这条巷子被隐藏在繁华之中,寻常人根本不会瞥见。   左右都是尿渍和泥泞,许多幢木楼挤在一起,看样子有两三层楼高。   虽然是木楼,可是无论层高还是面积都堪堪只能容一张通铺,在里面恐怕连转身都很难。   开门即榻,木头都已经破败腐朽,散着股烂稀饭的味道。   透过那破烂不堪的小窗子往里看,可以看见许多衣不蔽体的人拥挤着睡在大通铺上,有的明显已经病入膏肓,在无力的呻吟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蝼蚁般卑微的活着。   只忙碌的去赶工,再想着法子带着钱回乡照顾妻儿。   仿佛为了这几十年的能赚到的银子,把这条命搭在这也没有什么。   由于这里通风太差,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着腐朽的气息一起涌上来,定力略差的公子哥都直接开始扶墙呕吐,心里满是往外逃的欲望。   王守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沈如婉把这一整条小巷走完,才慢慢道:“这样的巷子,有多少?”   “王督改,”沈如婉只轻咳一声,沉稳道:“这般的存在,恐怕数不胜数。”   如果不改制此城,伴随着交通路线的进一步开放,恐怕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一旦爆发瘟疫,后果都不堪设想。   此外,这些流动的百姓都是隐患,暴乱起来也极难控制。   无论如何,都要早做准备。   “赵侍郎,”待出了巷子,老人才叹一口气,唤道:“你去跟工部知会,说城墙的事情先放着,改日再议。”   那侍郎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忙作了个揖,就骑马去了工部衙门。   “入京之后,我也是许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王守仁负手而立,深呼吸了一刻道:“只见得到云禄竹茂之繁华,却不见这苍生百姓的隐忍,是我的过失。”   “不如回去一叙,重新敲定?”   沈如婉只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依微臣之见,这北平城,恐怕要扩充三倍有余的大小,才能在五年后诸事无虞。”   三倍?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要知道,皇上在敲定城市起码扩大两倍,并且提出公园银行种种设定的时候,几乎内阁和六部都激烈的讨论了许久。   过半的臣子都觉得,这实在是劳民伤财的多余之举。   当然如今等该建的都建完了,当初那些言之凿凿高声反对的,也悄无声息的闭了嘴。   可她沈如婉毕竟不是皇上。   她说话顶不顶用,目前也要看王督改的。   王守仁接过下属递来的她之前写的报告,在黄昏下又静静的看了一遍。   旁边的小厮提着明灯候着,生怕伤了老爷子的眼睛。   他转过身来,看向那安静等着的女子。   她穿着朴素的宫袍,把窈窕的曲线全部遮住,素面不施粉黛,就连长发也挽了个最平常的发髻。   即便如此,她身上那绝然出尘的气质,还是掩藏不了半分。   这样的光芒,王守仁在不止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寻仙考而来的严世藩,被蓦然提拔至高处的徐阶,还有那不显山露水的陆炳。   他们性格各异,身段不同。   可是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有那一抹长刀开刃般的光。   而这个女子,亦是如此。   “沈如婉。”老者缓缓道:“你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原陆大人手下的分析使。”   “我以监国之身,任命你为,从三品参政。”   王阳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从即日起,你,常驻发改委。”   “京城规改之事,将由我与你一手督成。” 第126章   社祭正是这个时候, 哪怕暑气渐重,人群摩肩擦踵, 也有大把的人拥挤在马头和行路之上。   苏州城水绕千重, 到处都能看见撑篙而过的船夫, 小家伙们明显对这些东西都相当好奇,就没有坐下来过。   虽然现在水路越来越多, 还可以拿酥饼渣逗逗停在船头的鸟儿,但相对的, 行路速度越来越慢——   毕竟杭州的香商们都在折返,在西湖香市终于闭市之后,开始逐渐北返。   “听说,还有人从天竺请了香来, 在江南一路售卖。”陆炳见皇上也看的出神, 只温声道:“陛下若是思乡,大可以回去一趟。”   虞璁怔了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的家, 在很遥远的地方。   六月苏州神降社祭结束之后,七月还有西湖的赏芙蓉会。   由于江浙一带相对富庶,公子哥们往往呼朋唤友四处游玩, 春夏之交花鸟如画,也确实是人间好光景。   城外小径上就有数众奠酒果, 焚褚钱。   整套流程不亚于皇帝嫁女,十几样仪式可以走大半个月,还有许多道人徜徉其间, 抱着拂尘在人群中看热闹。   虞璁他们怕被人群冲散,只远远的在河道上远观。   即便如此,看着那一路飞花走马,也能感受到同样热烈的气氛。   “绯衣金带印如斗,前列长官后太守。乌纱新缕汉宫花,青奴跪进屠苏酒。”虞璁立在船头,望着那笑闹的百姓们随口道:“金蟒缠胸神鬼装,白衣合掌观音舞。”   “陛下写的?”陆炳侧眸看他:“颇为贴切。”   “不,”虞璁失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好文采。”   一络香风吹笑声,十里红纱遮醉玉。   如今社会风气渐开,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参与其中。   她们虽然被仆从簇拥着,以白纱遮面,但也比从前要好许多。   “士女纵观,填塞市街。”陆炳淡淡道:“也难怪寻仙考的女子,几乎都是东南一带出来的。”   西北和中部地区虽然也广开寻仙考,每个流程都在逐步完善,可大部分的女性仍旧拘于门户,没有能力,又或者说没有机会去接触这堪比跃龙门的考试。   虞璁看着长街上带着面具的舞者摇头晃脑的样子,正想转身叫壡儿过来瞧瞧这边的光景,却瞥见了对角处的目光。   当他想要找是谁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又即刻消失,隐没在人群里。   虞璁愣了下,不着痕迹的退了回去。   陆炳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只跟着进了画舫之中,低声道:“可是不舒服了?”   “不,”虞璁按着眉角道:“恐怕,我们今晚就要离开这里。”   原先他有意多凑凑热闹,还打算在这呆个六七天,吃饱玩好了再走。   可是心里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多。   这一路走来,可以瞥见千里农田都焕发生机,许多荒原都在被开垦。   但是在之前的一个半月里,他都不曾有现在这种,冷不丁的被窥视的感觉。   他甚至开始想,之前孩子们遇到的那个老婆婆,会不会也只是一个诱饵。   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被监视,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改变原有的线路。   陆炳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便出去同黄公公交代事情。   当他再折返回去的时候,虞璁拿了一盒粉末出来,小心的交给了他。   “这是?”   “等夜深之后,你把这些粉末都涂在窗棱和门口附近。”   虞璁小声道:“涂的时候,一定要戴手套,千万不要让自己蹭到这东西。”   这盒月虫粉,是当初央崔太医帮忙研磨的。   原先它是贵族人家的秘物,用来防家贼。   虞璁现在不太放心,才用了这法子。   但凡肌肤碰到这些东西,在半日之后便会红肿发痒,甚至开始溃烂。   黄公公那边只进房间听了几句,便一脸肃穆的出去通禀。   说是皇上要与要臣商议政事,除护卫和随侍轮班之外旁人一律不得接近主船正厅,违者重罚。   这话一出,随行的那四五个官员自然是摸不着头脑。   皇上一路就是观光赏玩的心态,怎么突然要提政务了?   这时候商议什么,又没办法传达去京城,还有什么好讲的……   没想到皇上还真的拟了一份名单出来,之后的一整天里从早上到入夜,都在和人谈事情。   中间他出来透过几次气,都面色凝重,仿佛要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当天晚上,随行的客船里就少了几个侍卫。   “抓到了。”   黄公公自然跟皇帝通过气,只扮作老态龙钟又稀里糊涂的样子,任由那些侍卫趁他转身的时候偷听墙角。   等这三四人被绑到主厅里,虞璁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瞥了眼这些人侧脸和胳膊多处红肿的痕迹,只喝着茶淡淡道:“嘴巴都塞好了吧。”   “是。”陆炳看了眼这几个被绑成螃蟹的侍卫,皱眉道:“是微臣失职了。”   之前的每一个侍卫,都经过严密的背景审查,稍微情况不对的都会被筛下来   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这可不是杂鱼。”虞璁笑道:“寻常人,可混不到随行护驾的这个位置。”   他的宫里,有内鬼。   有人在窥伺他的起居,将蛛网从东南一路织向北京。   每个侍卫的嘴里都放了口撑,孩子们已经提前被带了下去,由黄公公照看着。   陆炳只绕着他们踱了一圈,冷冷道:“都是锦衣卫出来的,用什么手段逼供,你们也再清楚不过。”   “妻儿母亲所在何处,簿子上也都写的清清楚楚了。”   他俯身看着为首的那个王三,只皱了眉头道:“是谁?”   那王三露出恳求的神色,仿佛有话要说。   “让他说。”   陆炳点了点头,伸手取了那木撑。   在那一刻,王三忽然直接从领子之间叼了什么极薄的东西,然后猛地将那东西甩在了油灯旁边!   下一秒只听激烈的爆裂声如惊雷迸发,陆炳直接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   火焰如长龙般蜿蜒四散,附近的桌布和椅垫全部都被引燃,紧接着就是附近的帷帐!   “出去!”   陆炳用最快的速度把虞璁抱了起来,根本无暇顾及身后那些被绑起来的侍卫,健步如飞的带着他从甲板上用尽全力一跃,只堪堪把虞璁扔到了对面停着的客船上,自己却沉了下去。   虞璁本身反应没有他快,一切事情都发生在须臾之中。   只听见‘轰’地一声,整艘画舫都在顷刻间迸裂爆炸,像是早就在暗处埋过种种定时炸弹似的!   气浪之大直接让无数碎片似子弹般飞溅,爆炸声让人有一瞬间的耳鸣。   虞璁见暗卫们纷纷涌了过来,只厉声道:“水下有人,救陆炳!”   话音未落,灯火中水面已涌起阵阵的血渍,看的皇帝直接心猛地往下沉去。   你——你千万不能有事!   绝对不可以!   还未等那些跳下水中的暗卫找到人,陆炳却在远处直接冒出水面,身侧三具尸体如死鱼般浮了上来。   陆炳双眸冰冷,口中叼着玄铁匕首,额间一抹血缓缓而下。   “陆炳!”虞璁在这个时候也不敢暴露私情,只握紧扶手吼道:“还有人吗?”   远处锦衣卫递了踏板,陆炳只略一使力,就上了旁侧船只的甲板,吐了口中的匕首,又放下了手中紧握的长刀,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他身上早已被鲜血浸透。   在他上岸的过程中,又有两具尸体缓缓地浮了上来,衣服上还绑着明显被加重过的铁索。   虞璁脸色一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被抓到的内鬼,是主动送上来的诱饵。   他们的真实意图,就是赌虞璁会不会亲自去看他们。   一旦能够开口,他们就会设法引爆船只,然后让皇帝落入水中。   长期潜伏的水中刺客会直接一拥而上,把他四肢用铁索缚住,再一刀灭口。   他们想让自己死。   如果不是陆炳守在自己身边,如果不是他在执罡军训练多时,能够在水中以一敌四,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有人不希望他来江南?   因为农业税吗?   因为商业改革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什么都不要说了,停靠岸边,去找知府。”虞璁在混乱之中,直接开口震慑道:“现在所有人集合,带着朕去见苏州知府,别的一概都不要管!”   陆炳虽然身中数刀,额侧也挂了彩,可此刻还是放心不下皇上,只蹒跚着跟了过去,被黄公公心疼地扶上了马。   大伙儿虽然有意护着皇上,陪他走完这一趟微服私访,可皇上在混乱中突然来这一出,简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有陆炳在听见这句号令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抱着马脖子喘息一口气。   他的伤处都被手下紧急包扎了一刻,但还在汩汩的往外渗着血。   四列铁卫直接在前打头阵,掩护后面驰骋快马的皇帝和诸位要臣,用最快的速度往太守府赶。   这一路马踏飞沙,惊得打更的小吏都呆若木鸡。   -2-   钱太守睡的一觉酣沉,鼾声打的能穿过五六间屋舍。   小厮在门口急急敲门,高声道:“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可是那太守睡的几乎算不省人事,哪里听得见他的呼喊。   下一刻,直接有人破门而入,将那老头儿从床上拎了下来。   钱太守猝不及防的四肢悬空,跟乌龟似的条件反射乱蹬,那拎着他的人只一手提了灯照在他面前,让那老头终于醒了过来。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沈炼直接放了手,让他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你——你是谁?强盗?来人啊?!”钱太守懵着往后退道:“都抢到太守府来了啊!!!”   “皇帝在正厅等你,”沈炼冷声道:“速速穿着整齐了过去吧。”   皇上?   什么皇上?   钱太守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这时候听到皇上两个字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做梦了。   这里可是苏州城!   他顺着灯光看见了他腰间的绣春刀,突然惊得一身冷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   “马马马上!”   那太守头发都被摔的乱七八糟,此刻也哪里有胆子唤侍女过来帮忙,一个人抖抖索索的穿好了衣服,愣是顶着沈炼那独狼般的注视去了前厅。   太守府此刻灯火通明,颇有种升堂审案的气势。   只见穿好蟒袍官服的文武八臣列在两旁,连太监也是正装打扮。   钱太守在苏州呆了颇久,上次进京朝觐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哆哆嗦嗦的作了个揖,站在中间都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黄公公只轻咳一声,高声道:“跪——”   下一刻,所有人都直接撩袍跪下,犹如上朝。   钱太守本能地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   那穿着赤红十二纹章衮服袍的帝王缓步而入,乌纱翼善冠的边缘泛着淡金的光芒。   日月星作三光之耀,龙山藻作天下之泽。   只那从容稳健的脚步声,都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甚至想要屏住呼吸,隐藏自己的存在。   这是至尊之人才会散发的气度。   黄公公待皇帝落座之后,才又提气道:“起——”   满堂人整齐划一的站起身来,连带着那钱太守也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   他用余光瞥见了两三个颇为眼熟的人,都是从徽浙这边提拔上去的大人物。   “钱太守。”   “臣——臣在!”钱太守一听见那青年温润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想要下跪。   “微臣未曾远迎陛下亲临,实在罪过!”   虞璁只低头接了黄公公递来的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钱太守的心绷在那里,偏生又听不见下文,简直快厥过去。   “朕原先只是想体察民情,不曾考虑过暴露身份。”虞璁垂眸看着那漂浮的茶叶,扬唇笑道:“只是今日,要借你的守军一用。”   这些事绷在这里,已经让老头都回不过神了。   什么意思?   皇上莫名其妙的就来了,还要调他的兵?   “你且抬起头来,听那几位大臣跟你讲讲。”   虞璁本身也被画舫爆炸之事搞得心有余悸,此刻只是佯装淡定而已。   他带的四文四武八个官,本身都不算是如虞鹤徐阶那般相当亲近的人。   可是这八个人,都是忠心耿耿又是自带江浙背景的。   他在出宫之前,就想到了要防这一手。   不出宫,就永远不知道谁在盯着自己。   可是当猎物和狩猎者同时暴露的时候,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直接把微服私访转变成明着的巡查。   他没有必要强行掩盖身份,哪怕真的以皇帝的身份出巡,也绝对能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但是当心怀不轨的人暴露的时候,想要第一时间跟官方下属证明身份,除了龙袍之外,更重要的就是仪仗和从江浙提拔上去的高官。   他们的存在,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钱太守从前还在这里其中一个官的手底下从事过,颇有点想点头哈腰,此刻也只能生生忍住。   黄公公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端出玉玺传来,给他瞧了一眼。   他一面听着那几个官讲的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一面心里忍不住惊叹。   如今的圣上,是真的年轻而又俊秀啊。   他刚才抬头的时候悄悄瞥了眼,心里突然想起从前学过的那句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世无其二。   其实哪怕没有这些大官摆在这,单是见这青年穿龙袍的气度,他也肯信这就是皇上。   再也没有人能将雍容与清俊这两个词,同时如此淋漓尽致的绽现出来。   “微臣以为,没有任何问题。”钱太守待那两个高官落座喝茶之后,才再度作揖道:“此事,臣等愿鼎力相助。”   听皇上的意思,是有意征了他的兵继续南巡,关于这些兵有什么用,再往深处说就轮不着他一个小太守来听了。   钱太守思忖了一刻,心里还是有了底。   这事既然有这从前共事过的世家大臣担保,他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虞璁等着他写好文书并且翻出兵符来,只低头扫了一眼,又开口道:“等等。”   “臣在。”   “朕问你,”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微妙的玩味:“这附近几城里,最为壮大的,是哪几个家族?”   钱太守怔了下,还是如实禀告:“杭州张氏和姑苏孙氏。”   虞璁低头想了想道:“有多豪富?”   此刻皇帝在这,糊弄啥也迟早会被发现,钱太守只犹豫了一刹,就继续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拥有良田无数,纺织工场上百,单论财力,恐难预计。”   “你留在这里。”虞璁只心里叹了口气,面不改色道:“借用此府休整三日,黄公公自然会与你的管家相交代。”   他当了几年的皇上,也渐渐能把那些劳烦、请之类的敬语都从脑子里剔出去。   可见着那老人俯首贴耳的样子,心里还是感觉很诡异。   陆炳已经被太医扶去侧堂医治了。   除了这钱太守要留下来随时问话之外,其他人暂时都可以休息一会。   虞璁抿了一口浓茶,竭力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再度开始思索。   其实这件事情,很好想。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动机的。   有人想要杀他,无非出于两种理由。   第一,是因为他动了他的根基家业,动了他的富贵钱途,所以才敢设法渗透入朝廷,安排人设刺杀之局。   第二种,就相对而言……可怕许多。   这个人,不希望他再走下去。   寻常的皇帝,基本上都会以保住狗命为第一要旨。   眼瞅着私服出巡有如此大的风险,肯定还是往北京那边赶,越接近皇城就越安全。   可是……为什么?   只是为了钱吗?   无禄令没有被遵守,他们还在肆无忌惮的官商勾结,所以——   想到官商二字的时候,虞璁愣了下,看向了那已经忍不住开始靠着椅子打盹的吴太守。   老头儿已经开始打鼾了。   这鼾声有点干扰思路。   皇帝忍着睡意揉了揉脖子,听着鼾声继续思索。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陛下。”黄公公小心的走了进来,在听见鼾声的时候愣了下,忍着不悦的神情看向皇上道:“陆大人想见您。”   虞璁点了点头,快步去了侧堂。   夜凉如水,寒意从脚底往上弥漫。   空气中都散着夜雾特有的湿意。   他进去的时候,崔太医刚好准备出来透口气,那太医忙不迭的跟他行了个礼,说陆大人没有伤及大碍,多休息几日待刀口长好便行了。   虞璁听完点了点头,示意黄公公予他赏钱,自己径自走了进去。   陆炳睡在榻上,眼睛清明如初,只躺在那里望着他。   虞璁回头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了,才缓缓坐在了他的身侧。   处处都可能有看不见的眼睛,哪怕此刻他想俯身亲吻他,想要握住他冰凉的双手,给予一点点的暖意,也要克制住。   这种时候,不能出任何错。   “陛下在想今日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透着淡淡的沙哑,让虞璁又想俯身抱抱他。   虞璁想了一会,只低头在他手心写了两个字。   官·商。   “微臣觉得……”陆炳因为伤口的原因,说话略有些吃力,却仍看着他道:“不是如此。”   “因为,离这里最近的……是南京。”   虞璁听到最后两字的时候,猛地站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寒意直接如芒刺般从心里刺了上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南京! 第127章   当初在进行区块规划的时候, 他看了大同松江种种地方,只嘱咐不要动南京, 也暂时不要给任何的优待。   原因只是因为, 这南京, 实在是个暧昧又尴尬的地方。   在一开始,明朝的都城定在了南京。   后来朱棣上位, 北方那块地没人守,又加之种种的综合因素, 他决定迁都北京。   南京的都城依旧保留,不仅仅是已经建好的皇城——从五军都督府、六部督察袁通政司,乃至于翰林院国子监,全都有一整套的备份。   而且官员也日常打卡上班, 连级别都和京师一样。   北京所在府称顺天府, 南京之府唤作应天府,合称为二京府。   但是南京因为设员较少,本身政治意义低于象征意义, 所以基本上都是给人养老安度晚年的地方,颇有点老干部退休中心的意思。   皇帝只要想冷落或者孤立谁,就直接把那人扔去南京, 来一出明升暗降。   虞璁从前清楚的是,这南京到了明后期, 就是个烫手山芋。   嘉靖朝之后,党争逐渐激化,在北京失意的官员基本上都被发配到南京来了, 换句话说,反对派们被朝廷给直接拨了队伍,可以直接抱团。   在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等人修复了宋时的东林书院,开始进一步的激化党争。   整个朝廷到了那个时候,堪称如瓷碗掷地一般,碎的乱七八糟。   宫内不仅是宦官乱政,东林党声讨,在乱作一团的情况下,还有内阁和朝廷里有根据地域抱团的人,再度结成浙党、楚党、宣党、昆党等。   大明国不完都不正常。   虞璁这一刻只觉得连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只低头探了下他的体温,沉声道:“我知道了——孩子们都有放心的人照顾,你好好养伤。”   陆炳凝视着他,只浅浅的点了点头。   皇帝大步流星的回了正厅,直接吩咐黄公公把那鼾声如雷的知府拍醒。   “在——在!”知府被拍的呛到,连咳了几声,见到皇上才如梦初醒道:“臣一把老骨头了,确实有点熬不住。”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就可以去休息了。”虞璁皱眉看着他道:“南京附近的藩王,是谁?”   “这……”钱知府想了半天,诚恳道:“南京附近,因为位置紧要,向来是不封地,也不让藩王靠近的。”   虞璁愣了下,心道是自己疏忽了。   “那,江浙一带呢?”   “江浙一带?”钱知府这回反应颇快,解释道:“臣听说,这藩王主要都镇守西北中部一带,江浙这边,只有一位周王族系的藩王,被封在浙江钱塘府处。”   “你先不要走。”虞璁忍着困意道:“朕知道了。”   这个地方,可一点都不友好。   浙商徽商势力复杂,如果跟这藩王扯上什么关系——   那整个东南,都会不再安宁。   商人本身有钱无权,哪怕上了位也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眼下,自己这帝位是从表兄那里接手来的,血缘上已不算中心系的正统。   这周王若是有心要反,当真是如意算盘打的颇响。   自己带着皇嗣前来,一旦这么折掉了,他要么率军扑了那北京,要么在南京重新开张,怎么着都是划算的。   “钱知府。”那个青年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明日卯时,你随朕率军南下,去杭州。”   “微臣也要去吗?”老头儿愣了半天,却还是嗫喏着答应了。   虽然不知皇帝在操心什么,可违逆毕竟是要掉脑袋的事儿啊。   沈如婉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她几乎成日泡在发改委的衙门里,连洗漱也是在自己专用的房舍中匆匆解决了,再去大厅里跟着各路大小官员开会议事。   她不仅要考虑人口的扩张速度,还要去算附近农耕用地的侵占,京师其他朝廷待建建筑的用地,以及城墙和防御堡垒的设置。   兵部工部礼部的人来了又走,几乎每天都要说到嗓子冒烟。   王守仁本身年纪大了,也知道自己要多活几年,不能透支体力,还是会按时回府休息。   但是他还是明着暗着,让沈如婉在端午节前后,回家休息两天。   老这么心力交瘁的过日子,也太为难她了。   沈如婉在家里昏昏沉沉的睡了八个时辰,吓得侍女们都以为她病了。   待起床以后喝了点稀粥,她揉了揉眼睛,决定叫上虞鹤安排的那些暗卫,再去城西看看情况。   纱帽轻便而方便掩饰面容,长袍不露身段,骑着马的时候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待离目标地点近了,她下了马,穿过那叫卖蔬果的小商贩们,想要去找之前见到的一处暗巷。   一对夫妇正抱着一只鸡,低声交谈着与她擦肩而过。   在那一瞬间,沈如婉怔怔的站定,半晌没有说话。   她脊背僵直,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那一对已经变老的夫妇,是她的爹娘啊。   女儿在这里啊。   自打出宫之后,沈如婉就不曾主动的回去找过她的父母,只托人继续给他们寄不多不少的银子,让他们日子过得平淡而简单。   她太聪明了,以至于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父母无法承载的。   如果她以如今道师和高官的身份回归这个家,只会造成无穷的麻烦。   从前在宫里例奉提高的时候,她都不敢多往家里寄太多的银子。   有时候清福这种东西,一旦破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如婉在后宫中人缘极好,却也看透了人心和贪欲。   她清楚,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自己,都是普通的俗人。   一旦被利用,都极有可能做无可挽回之事。   还不如把某些东西,全都扼杀在萌芽前。   即便如此,在与父母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还是只感觉如晴空霹雳一般,眼泪控制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近十年没有相见,你们还记得女儿吗。   她只停在那里了半晌,便继续脚步,往西行去。   不曾回头。   有关京城规划改革的事情,还都在酝酿和筹备之中,要等通案全部撰写完成了,才能联合内阁和六部正式召开会议。   在此之前,更令人关注的事情,是两大干线的开通。   从京城到西北、东北的两条大路,已经进入试运行的阶段。   赵璜他们带着专门的工匠,不仅改良了前后十六挂的马车,还用之前的飞信局通了信号,吩咐沿途的官府参与修路和驿站的设置。   为期半年的交通线铺设阶段,车夫、驿站伙夫、官差等种种人员,都会进入不断熟悉的过程里,在试运行的同时监察道路的修缮和维护。   虽然是休沐日,但官员和百姓们也都簇拥在城外,看着那高大宽阔的客车缓缓驶来,几十匹马昂首长嘶。   李承勋和杨慎领头说了几句话,紧接着是赵璜跟百姓们展示江山图和线路图,清晰而透彻的讲解这件大事对整个大明国的意义。   伴随着爆竹响起,准备好的车队一西一东,在欢呼声中各自远去。   赵璜心中还惦记着飞信局的完善,决定等会儿拉着虞鹤给皇上写封信看看。   这一次的客车运输之事,虽然是他独自全权设计和发展的,但毕竟被皇上教导了这么多年,赵璜也摸索着开了窍。   这专车目前是仅供官僚和少数皇族出行使用的,战备和政治意义更重。   但是在调整路线的时候,他还是尽可能的串通了商贾繁茂的城市,因为迟早百姓们会坐上这样的车,更加自由的往来。   只是那个时候,整个国家会蜕变成怎样的样子,自己都无法想象。   如今的北京城,都已经如朝霞一般,欣欣向荣而令人眷恋了。   虞鹤带着四个小孩看完发车仪式以后,和严世藩一起带着他们去竹茂集吃了顿徽菜,然后跟赶鸭子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抱上车,带回了皇宫。   四皇子和二公主近日感情是越发好了,没事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恐怕在商量什么事情。   虞鹤本身从他们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给小家伙们缝布老虎小兔子,对这几个孩子也亲近的没半分架子。   陆炳和他在外都是面若寒霜的锦衣卫,可一进这宫里,就从里到外都软了下来。   “又琢磨什么呢?”他随手塞了颗桃花糖给三皇子吃,笑眯眯的捏了捏朱载圳的小脸:“说给我听听?”   朱载圳昂起头来,看着他慢慢开了口:“虞哥哥。”   “我跟媛儿觉得,沈姐姐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虞鹤愣了下,狐疑道:“你们又不没跟着我们开会商议,怎么会知道沈姐姐的事情?”   “我和媛媛这几天,都在悄悄听公公们的墙角,”朱载圳一本正经的说:“你最好提前探听下口风,免得以后出问题。”   她恐怕,动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虞鹤神情一凝,只看了眼严世藩,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第128章   五月二十一日, 急信一式四份从苏州送到了北京。   飞信局两份,疾书局两份, 字迹玉印全部一致, 没有任何缺漏。   当初在建立朝廷专用的通信网络的时候, 算是托前几任皇帝的福,无论是飞鸽传书还是快马人力送信, 都已经有基础准备了。   虞璁那时候之所以突发奇想的要建立这个,还是因为一筷子的鲥鱼。   这种鱼哪怕在现代, 也精贵的很。   因为它虽然繁殖于长江下游,但是对水温要求极高,基本上捞出来出水就死。   虞璁还在现代的时候,去江苏旅游过几次, 这时候在北京城里吃到这鱼, 可以说是相当新鲜了。   刚好黄公公在旁边伺候着,皇帝随口一问,就把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这鱼口味极鲜, 前几任皇帝也颇为喜爱。   所以基本上在捞出来的那一刻,这鱼就会立即被放入泼了猪油的冰块中,日夜兼程的往皇城送。   南京那边有专用的冰窖, 三十里立一站,白天悬旗晚上挂灯, 三千里路三日及到,那可比所谓的八百里加急还要来的强悍。   虞璁掰着手指头一算,这一箱鱼从南京那边送到北京, 只要三天——这也跟顺丰速递差不多了啊。   如今送鱼的能耐用到送信上,更是做到了极致。   虞璁那边苏州遇了麻烦,第四天凌晨信就递到了宫中的虞鹤手上,只写了六个字。   来杭护驾回京。   皇上遇到什么事了?   虞鹤只愣了一下,直接拿着信冲出宫外,找那李承勋领兵。   那头李老头还在闲闲喝茶,一瞥见那小年轻心急火燎的样子,也没好意思跟他墨迹,只把信看了眼,唤他等半个时辰,自己拟了文书去禁军三大营那边调了精兵五千,把旗牌递给了他。   虞鹤匆匆道了声谢,直接带上了老将毛伯温快马出京,往杭州那边赶。   而另一边,虞璁带着钱太守直接往杭州走,路上两侧均有官兵相护,车行在最中间。   陆炳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只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脸色略有些发白。   这可不是儿戏。   皇帝坐在车厢中,心里盘算着回京的日子。   南京那边的事情,是绝对要管的——但不是现在。   自己现在孤身一人过去,哪怕是领着这些官员,也完全不够掀翻那边的旧制度。   当务之急,是把浙徽两处的两个巨头连根拔起,再去管那只剩一半兵权的藩王。   因为之前这些事情都是自己亲手达成的,所以哪怕时隔两天,他也对其中利害清清楚楚。   要紧的,根本不是藩王——那周王不管实际手中握着多少兵,都是虚的。   只有资本才是真实的。   在四五年前,藩王宗亲是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   虞璁一纸明誉令让藩王去盘查宗亲,再烽火戏诸侯式的把兵权大量回收重组,在当时直接平衡了地方政府和藩王手中的兵力制衡,既能避免藩镇割据,又可以控制中央集权。   在那之后,他又以万寿节贺礼的名义,巧取豪夺着让藩王把之前抢掠来的种种好处吐回来反哺京城,基本上算是把秩序彻底搅碎以后重组了。   在这种情况下,周王唯一值得被利用的,就是他的血统。   毕竟自己跟他都只是藩王出身,换谁当皇帝都完全一样。   距离杭州城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远远有军阵相迎,仿佛早有准备。   “来者何人?”那都督率兵守在城前,恐怕是听见了风闻。   虞璁早有准备,直接把那太守推了出去,让他去跟人家交涉。   苏州这边之所以能够调兵,就是因为太守和当地统兵是亲家,什么事都好商量。   这一次南巡虽然看似是突发奇想,但每一条线路,每个紧急预案都是他亲手裁定的。   信息准备足够充足,以至于如今去杭州算是主动送上虎口,他也心里完全不急。   孩子们也颇为懂事,只静悄悄的观察事态,不哭不闹也不多问。   若是福媛在这,恐怕要红着眼睛让爹爹抱了吧。   “是我——钱同啊。”钱太守骑着马晃晃悠悠的跑了过去,只凑到那赵都督旁边面露难色的解释了几句,对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匪民作乱,没想到——”他忙不迭抱拳行了个礼,又问钱太守道:“陛下此次前来,是要迎……还是不迎?”   皇上在北京城胡来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次突然来杭州,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打算。   钱太守又骑着马晃晃悠悠跑了回去,一脸小心的隔着帘子问皇上意思。   “迎。”   于是杭州城门大开,两军仪仗同起,当地太守参知一溜官员全部快马赶来,在锣鼓喧天中迎皇帝进城。   阵仗之大几乎可以媲美万人相集的西湖香市,百姓们更是拥挤在两侧,想要一睹龙颜。   由于这里没有设立行宫,皇上又是深居简出的性子,只吩咐征用那钱塘张氏的庄子,就直接带着兵住进人家庄园里去。   这事定的,简直是做足了昏君和暴君的范。   按照不成规矩的规矩,那就等于是直接告诉这钱塘张氏,你们这最好的庄园都被皇上征用了,自个儿挪地方吧。   张老爷原本还在暗处观望,猝不及防的被拎出来当迎宾的名门望族代表,还白搭了一园子进去。   虞璁始终不肯露面,只藏在某一处的轿子里指挥前后,愣是让大军开道,跟强盗似的就住了进去。   张家是做香薰和丝绸生意的,家产之大简直可以只手遮天。   西湖香市已有百年历史,汇集了来自南北的所有商人,打着礼佛敬香的名义交汇。   而所有的好处,几乎全都进了张家的口袋。   来的一路上,虞璁就在想,这事该怎么办。   明着跟他们问,肯定是屁都问不出来的。   虞璁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北京城。   无论是雄厚的兵力,还是已经被全部攥在他手中的朝廷,明着想要造反基本上不可能。   正因如此,这两个世家和那个藩王——虽然目前还是嫌疑犯,也不可能明着跳出来当反贼。   但是想要废南京留都,就必须废了这两家人。   虞璁清楚商业对明朝有多重要,更明白政治稳定对国家有多重要。   张家孙家,那都已成格局,再不当黑社会让他们用钱换平安,那就等着被掀摊子吧。   至于那个目前还没见到的周王,不管他有没有反叛之心,都一样得换地方。   南京就如同棋盘对面的王,想要拔掉这颗子,前面挡路的就都要统统干掉。   虞璁作为已经亮明身份的皇帝,没有可能去再揣摩他们当中,到底谁忠心耿耿,谁心怀鬼胎,能够做的恐怕就是直接开口去要。   你肯自己给,那我手腕就怀柔宽厚。   你不肯给,那就直接打成反派好了。   皇帝莅临,张家老小不得不先往其他宅子里挪。   他们虽然是豪富,可毕竟地位低下——皇上还带着这么多高官要员往这杵,压根没人敢让他们等,还担心自己跑的不够快。   有的东西,是必须要见到了,才会有实际概念的。   比方说,皇族。   张家人在杭州这从发家到豪富,花了近百年。   他们不仅手中控制着山东和江西的行走商人,把香薰丝绸的产业控制了七成,连看似百姓尽欢聚集的香市,都是背后操纵和得利的老庄家。   可是他们毕竟是没有感受过中央政治的商人。   在杭州,无论是知府和都督,那确实都对他们颇为客气。   这种客气是超越对读书人的客气,以至于让这整个家族的老小都颇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众人的追捧,如山的厚禄,给了张家老爷自己能在杭州,乃至于整个浙江,都能够呼风唤雨的错觉。   可是皇帝,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来的时候,带来了接近苏州府全部的驻军,带来了三品以上数个要员和公爵的陪同,还拉上了整个杭州的官员来迎驾。   这一步棋,相当于直接正面交锋,而且碾压性的结果,都已经一目了然。 第129章   有时候, 人对自己的目标,其实没有什么真实的认知。   比如嚷嚷着要两个月瘦二十斤的人, 其实可能并不知道, 十斤肉都能装一脸盆。   再比如想要日更万字写百万大长篇的人, 可能拿着键盘写个几千字以后,也不明白一百万字是多远的里程。   这种行为, 都有种自立FLAG作死的迷之意味。   再比如张家想要拥立周王,阴这皇帝一波。   当他们动了这个念头, 跟朝廷那边有求于他们的官宦密谋往来的时候,一切都好像很简单。   无论是往宫里安插人手,还是想法子打听皇帝的行踪——毕竟皇上身边有太多的下人,这些下人哪怕真的说出什么细碎的小事, 也无法追究责任。   所以直到得知皇帝带着皇嗣南巡消息的时候, 张家上下都陷入奇异的欣喜之中。   他们整个家族合计有几十个人,上下三四代也弄死过不少人。   别说是竞争的同行,不对付的小官也能寻个由头, 想法子要了他的命。   毕竟实打实的钱,在这种相对封闭和固定的地方,当真有不少的好处。   知府和往上的高层其实都清楚这家人的货色, 但毕竟杭州如今能有这般的繁华,确确实实与这张家离不开关系, 此外全城大几万人的吃喝都与这家的生意息息相关,不给个好脸色也说不过去。   一切都颇为顺畅的时候,这皇帝, 也就是他们眼中的猎物,直接就这么出现了。   其实知府总兵巡抚,也没有见过皇上。   巡抚虽然去京城述职过,但也没那机会近距离瞅瞅皇上长什么样。   所以真的确认,是实打实的真龙天子亲临钱塘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沸腾了。   张家几乎连收拾一下的权力都没有,就那么狼狈的从自家的园林里被轰了出来。   要知道,他们家的账簿、往来信件、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自家的宅子里。   可是皇上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上千的护卫住了进去,连带着把他们的仆人厨子家丁全都逐了出去,连安插眼线的可能都没有。   而且还是从后门轰出来的。   钱知府刚好在后门跟老友叙旧,一见这张家老爷懵着站在自家门口,想回去都回不去的时候,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家家大业大,让一庄子给陛下当做临时的行宫,也没什么哈。”   张老爷如今连想骂人的心都有,偏生小厮在旁边提点说这是苏州知府,只硬是扯了个笑出来。   他的所有心血,全都在那宅子里啊!   天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把他的家翻个底朝天——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他的儿子们早就乱做一团,要知道这往来信件可是漏了不少的东西,何况周王暗中赏赐了不少东西,这一旦被翻出来,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可以定死罪了!   “哎,瞧瞧你这脸色,”钱知府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只咂嘴道:“这把园林供出来,那是皇帝看得起你,寻常人家还沾不了这种光呢!”   张老爷一口牙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被他这话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背过身去不再和这糟心玩意搭话。   当初在那皇帝发布名誉令的时候,张老爷就感觉情况不对劲。   他本来和周王就私交颇好——周王自打禁令解除以后,在杭州附近可闯了不少货,张家自知商贾身份低贱,便主动帮他解围圆场,算是攀附了这门并没啥实权的权贵。   商人毕竟重利,也喜欢咀嚼种种政令中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明誉令明着是让藩王清查宗亲,可是后头就绝对会跟着更狠的招子。   张老爷抚着胡须跟周王聊了半天,愣是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苦心。   ——所有盘查而来的金银细软,全部都暗中转移到他们张家的地窖里,只列了清单一式两份,帮这藩王代为保管。   同时藩王那边跟监察的人多给点好处,佯装宗亲这边只搜出来写丝绢绫罗,随便凑了点数交去给皇帝的万寿节作贺礼。   果不其然,连着几番狠着削藩,虽然兵权还是实打实的交了出去,可钱毕竟保住了。   经此一事之后,周王与张家关系越发亲厚,张家的小孙女还嫁过去做了妾。   老爷子跟这周王谋算了如此许多,还动用了种种关系往宫里深处塞人,没想到今天连觉都没睡醒,就这么被自己的猎物给抄了家!   直到他整个人被赶出这张府,连皇上身边的太监都没见着——更别说那皇上了。   可是整个阵仗,他是实打实的见着了。   从前见周王的时候,见他那平平无奇的小宅邸,见他那姿色一般的婢子,还有不入流的些字画文玩,老爷子都打心底看不起所谓的皇族。   可是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文武列官,上下大员,无不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   上千人为之护卫仪仗,笙箫齐鸣中还有旗阵伞盖,金銮虽遥遥只能瞥见一抹残影,也足够令人心生震慑。   他来的时候,整个杭州城都为之臣服。   张家上下几百人全部在府前跪迎的时候,每一个人听见那金玉相鸣的演奏之声,浑身都在发抖。   从始至终,都不曾见那人一面。   ——因为他们不配。   虞璁待在那芙蓉贵妃榻上倚着了,才慢条斯理道:“搜。”   黄公公自是点了头,率人开始直接盘查整个府邸。   跟这种贵族做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方会利用财力去造反。   如果张家一掷千金,让当地数万人揭竿而起,那当然是很麻烦的——任何暴动都会有很复杂的连锁反应,肯定不能这么来。   所以在进城之前,他直接吩咐钱太守传话,用最高规格的程序来迎驾。   绝对不要低调,最好闹到全城皆知。   人都是从众又怕事的动物。   当金銮被千军簇拥着从主干道穿城而过的时候,上万百姓在两侧纷纷跪迎,山呼万岁。   皇帝这种东西,在古代就是真龙天子,其实带着很浓烈的半仙色彩。   所有的特权似乎注定了归其所有,做些飞扬跋扈的事情也不为过。   虞璁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态,上来就用这法子抄家,直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宗教色彩的君权神授被刻意渲染和强调的情况下,张家想再靠钱来解决问题,门都没有。   吃饭喝水的器具自然都是宫里带来的,一箱箱用完即赐给下人,绝不再用一次。   每一批都有三重封印,在拿出来使用前,绝对没有可能被任何人下毒。   这个时代没有严格的消毒措施,虞璁宁可糟蹋点瓷器,也不敢让孩子和自己出任何问题。   毕竟惜命啊。   等一家子人围在桌子前开始吃饭了,两小孩才终于缓一口气。   他们的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无论是一开始的河船爆炸,还是后头的疾行杭州,朱寿瑛和朱载壡都有点懵。   一般这个时候只要大家表露出关切和担忧的神情,小孩就会跟被暗示可以开始哭了一样,在人群中通过嚎啕来寻求关注和保护。   可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四个暗卫贴着他们站着,几乎所有事情在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住,哪怕惊慌害怕,也不会很久。   朱寿媖路上跟朱载壡低声聊了几句,还是大概明白父亲想要做什么。   之前他们虽然闹了不愉快,可毕竟都被选上跟着南巡,这一路看在亲爹的份子上也得乖巧一点。   所以在杭州万人迎帝,无数人山呼万岁的时候,两小孩也相当老实的窝轿子里,只悄悄的看热闹。   他们平时因为听不懂,所以没怎么接触过政务。   每一个会议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生涩难懂,又没有早朝之说,自然不能懂父亲是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情。   可是当他们巡游京中,见到种种的奇观,又跟着父亲见证这辉煌而庄严的一刻,有些东西,就无声的种了下来。   是对皇族尊严的自知,和对这国家的郑重。   “最近不太安全,你们最好不要到处转悠。”虞璁捻了块玉带糕,慢悠悠道:“看懂父皇之前在做什么吗?”   “釜……釜底抽薪?”朱载壡望着他道。   “答对了。”虞璁给他夹了块金丝虾,满意道:“等会黄公公禀报查获情况的时候,你们也在旁边听听看。”   朱福媛看了眼旁边闷头喝汤的陆炳,好奇道:“陆大人是怎么在水下杀掉十个人的啊?”   陆炳差点被汤呛着。   他先前双手执刀还口衔匕首,实际上是在水下借着巧力废了那四个刺客。   但是这事随着目击者的口口相传,最后越来越神乎其神。   “陆统领天赋异禀,将来要是学骑射可以跟他好好请教请教。”虞璁噗嗤一笑,给陆炳夹了块排骨,慢慢道:“媖儿,你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朱寿媖想了想道:“父皇是在身边抓到坏人了吗?”   “嗯,”虞璁点头道:“正是这些坏人把船炸掉,是想杀了父皇。”   “那,”朱寿媖疑惑道:“如果是父皇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那肯定京城的人也有份吧。”   虞璁笑意加深,点头道:“回去以后,会好好收拾一下。”   怕是有些人又皮痒了。   “儿臣其实没看出来……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姑娘喝了口果汁,望着她爹道:“但是现在,肯定已经安全了。”   “怎么会这么说?”朱载壡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凡是不能说绝对吧。”   “因为爹爹住进了最危险的地方。”朱寿瑛不假思索道:“这张家肯定有问题,不然不会住这儿——来的路上,明明有比这更奢华的庄子,听车夫说还有温泉呢。”   “既然是觉得这张家有问题,那从即日起,一旦这里有任何人出事,张家都逃不开干系,更不可能下手再作什么乱子。”   “猜得不错,多吃青菜。”虞璁笑眯眯地给她夹了块青椒,见小姑娘瘪了嘴,只安慰道:“吃这个会变漂亮的。”   “父皇……你喂我吃什么都说会变漂亮……”朱寿媖一口闷式的干掉了那块青椒,都没嚼两口,只苦巴巴道:“你看我变漂亮了吗。”   陆炳在旁边默默点了点头:“嗯,很好看。”   虞璁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2-   终于写完了。   时间定在了五月二十三日。   发改委所有人几乎连着两三日都没有睡,愣是在二十二号把所有的文件和数据全部都备齐了。   紧接着六部高官到齐,其他几司要员也全部入场。   天字一号厅,三监国为主,众官云集听议。   王守仁近日也奔波频繁,神情略有些疲倦。   “请,主事之一,沈如婉上台汇报情况。”   沈如婉站在幕后只定了定神,便迎着光走了上去。   她一上场,台下便一片哗然。   对于这个女官,六部虽然早有耳闻,可是心里并不太接受。   戚灵虽然得力能干,但也从来都居于幕后,只能说如木榫般钉在某处,起强力的咬合作用却不起眼。   可是沈如婉今日上了这汇报台,就是明面上把女官身份抬了出来——何况头衔还直接升入了正三品。   “今日要议的,是京师未来三年内的规改建设。”   她的声音沉着有力,却并不能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   大部分的官吏看着她的时候,还是会私下议论和指指点点,只有半数人在仔细听她到底在讲什么。   王守仁看着台下众人的神情,明显有所预料。   他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   把沈如婉抬到这个位置,其实自己内心并不觉得稳妥。   因为无论是她过去的身份,还是道师的光环,全都不利于仕途的发展。   可是真正能够看清整个京师的发展状态,肯放下身段去调查真实的情况,走访了解百姓们的诉求的,只有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是才能还是对事情的投入程度,她都是绝冠于无数男儿的存在。   这个时候,王守仁才能深刻的懂陛下力排众议,引她出宫又入宫的心态。   只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闻不问,实在是太可惜了。   直到沈如婉把精心准备过的稿子全部讲完,台下蝇虫环绕的声音也未曾绝息过。   她沉默了一刻,还是按照流程开口道:“下面开始第一轮咨询。”   按照规矩,最高层可以提出质疑,然后才是中级、下级的问询。   根据陛下的安排,高层如果反对人数过多,在没有皇帝同意的情况下,这个提案是无法生效的。   礼部和刑部的几个高官站了起来,面色不善的驳斥她文稿中的论点。   “夸夸其谈!”   “天马行空!”   “京城有多少人,户籍上明明白白,增长到一定人数自然不堪负重,多的人也不会涌进来——你如此形容,是在危言耸听!”   “新城之事当真是信口开河,当真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沈姑娘怕是经验太少,随手写的数字吧?”   “城墙如何建的如此之远?如遇外族突袭,连传信都会延迟耽误!”   没有人给她留半分面子,也没有人敬她是正三品的沈大人。   沈如婉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所有人把带着恶意的质问全都讲出。   当初群起与皇上对峙的那些人,嚷嚷着她是济世之才的那些人,同样也是今日这些义正言辞的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个皇城,最后会发展成怎样。   有时候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仅此而已。   只要能找到一个由头,或者是一个足够争议的身份。   比如桀骜不羁的皇帝,出身诡秘的女官,就可以让他们得到攻击的动力,然后找出一百种理由,看似冠冕堂皇的来驳斥。   在这种时候,解释他们的问题,一条条的回复他们的想法,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心中想要逃离的冲动。   随着第一批十二人的问询结束,她缓缓开口,将接近四十个问题按照原来的顺序,逐一回答。   台下依旧有细碎的议论声,有的人的声音甚至会不经意间扰乱她的思路,让汇报卡上那么一瞬。   在这种时候,所有的光都照在了她的身上,连脸上都会本能的烧的慌。   仿佛自己是只被悬在这的猴子,在接受无数人目光的检阅一般。   不,我不是来卖笑的。   我是来为这个国家效力的。   沈如婉只闭了一瞬的眸子,继续坚定的把后面的问题全部讲完。   她的记忆力过人,哪怕是问题中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会全部解释清楚。   可那些议论的声音只是少了一点点,就仿佛蚊群中消失了几只一样。   杨慎看着这台下四书五经都念到不知哪去的读书人,眼色越来越冷。   “好了。”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疲倦:“第二轮问询开始。”   中层和中下层的官员,按着官位等级开始慢慢起身。   旁边因着虞鹤叮嘱,候在旁边的主持官悄悄递了个纸条,告诉她如果感觉不适,可以等这个人问完问题以后,先中场暂停一刻,等不用急着把所有的问题都一口气答完。   虞鹤临走之前在中央会议厅前后打点过,只要她感觉疲倦又或者力不可支,都会有人明着暗着帮她。   可是沈如婉微微摇了摇头,继续撑在那里听他们的声音。   她清楚一件事情。   某些东西和恶意,这些与她想要做的,与这个国家和整个京城,全都毫无关系。   他们不肯放过的,是她这个人。   只要想在这个朝廷里待下去,这些东西,未来只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沉重。   从这一点来说,皇帝对她圣明至极,也残忍至极。   “请问,你一介女流站在这里,来妄议整个京城的改造建设,”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   “与你整晚呆在发改委日夜不退,甚至与王首辅同进同出,是否有关系?”   这个问题提出来的一瞬间,沈如婉白了脸色。   她只觉得后背凉透,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据传闻说,你私下与王首辅交往过密,可否请都察院检阅两人作风不正之嫌?”   “放肆!”杨慎直接站了起来,厉声道:“你给老子出来!”   那原本看着沈如婉面露难堪,脸上洋洋得意的御史愣了下,他确实受人指使来抹黑这王首辅,可谁想到,这杨慎会突然发作。   李承勋本身年纪渐长,平日做事也是折中派,不会闹什么大动静。   王守仁对这种问题,辩或不辩都只会把自己越抹越黑,不管他年纪如何,只要私下同沈如婉出去过,再刻意混淆黑白几句,便可以让他被人议论。   指使他的那人算了半天,就是忘了这杨慎。   因为自从他回京重新履职之后,就谨小慎微到了极点,绝不肯让自己与旁人再沾半分关系。   杨慎在青年时,可以说是俊秀杰出,为人恣意傲慢,哪怕在圣上面前也绝不肯让步。   自从那当庭群笞之事出了,他被贬去了东南,整个人也一蹶不振。   回来的时候,也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在京城休养了好久才回去做官。   这样的人,怎会如今为了这本身就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当庭暴怒而出了?!   还没等那言官想明白,杨慎直接从桌后走了出来,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既然敢当庭质问如此,就使唤不动腿下来了吗?”   他虽然鬓角已霜白,脸上皱纹也越发明显,可声音雄浑气态沉厚,脸上的怒色没有半分的掩饰。   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突然又回来了。   “有什么话,你不要藏在人群里面讲!”   “你,下来!”   那言官嗫喏了一刻,只颤声道:“臣……臣逾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沈如婉的身上移开,聚焦到他们二人的身上。   沈如婉诧异的看向那老者,竟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这场闹剧只能由自己来收尾,再无旁的可能。   在这一刻,那言官才终于感觉到如坐针毡般的滋味,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逾矩?”杨慎反笑道:“刚说完的话都不作数了?”   “锦衣卫何在——直接把他押上来!” 第130章   那言官简直有拔腿逃窜的冲动, 可是双腿早就跟灌了铅一样。   刚才那些还在窸窸窣窣的议论着沈如婉的人,已经纷纷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又开始讨论他的事情。   当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时, 那种灼烧的感觉几乎让他想当场自尽。   两个高大壮硕的锦衣卫直接穿过重重人群, 把他连拽带薅的给架上了那台子。   “万岁爷说了,每个臣子都应该有发言的权利。”杨慎余怒未消, 只压抑着情绪冷冷道:“劳烦这位把刚才说的那些,对着大伙儿再说一遍。”   “老朽年纪大了, 耳朵不太好使。”   王守仁抬眼看着杨慎的背影,神情同样复杂而又释然。   “我——我我真的错了!”那言官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感觉比当场凌迟还要来的恐怖。   与其私下里被锦衣卫一刀抹了脖子,这种被架到高台上的感觉简直是精神上的极刑。   “叫什么?”   “吴——吴为洲。”   “吴御史。”杨慎甚至没有示意锦衣卫松开钳制他的手, 一板一眼地道:“把你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再说一遍。”   吴为洲已经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了。   他的眼睛望着某个大人祈求着他能伸出援手,但对方却看向了另一侧,仿佛并不关心眼前的这场闹剧。   “还不说吗?”   杨慎挑眉, 绕着他缓缓踱了一圈:“那本官是否可以以为,吴御史口无遮拦,说的这些都只是为了消遣沈大人, 并无半分想要讨论政务的意思?”   这个罪名一旦认下来,轻可判玩忽职守, 重……恐怕要削官籍杖毙。   那吴为洲稍微想动一下,胳膊肩膀都会被那壮汉卡的生疼,仿佛自己是被两个铁人给按着似的。   他露出哭丧的神情, 简直想嚎出来,臊眉耷眼的低头道:“下官……下官说。”   整个场子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终于意识到,杨慎完全没有震慑一下就收手的意思。   所有细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整个天字会议厅,只剩下一片死寂。   在这死寂中,吴为洲的声音便格外的清晰。   “下官刚才问……问了王首辅和沈参政的私人交往问题。”   “复述原话。”杨慎冷冷道:“一个字都不要省。”   吴为洲抬起头来,一看见那许多双眼睛仍旧盯着自己,便如丧家之犬般支吾道:“她……她一介女流站在这里……妄议整个京城的改造……”   “继续说。”   “她私下与王首辅……交往过密,应当……应当请都察院检阅两人作风不正之嫌。”   沈如婉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怵了。   杨慎挡在他们的身前,就如同迎着风的白杨,将狂风黄沙全都只身扛着。   “好。”杨慎只点头,转身看向那哑口无言的众人:“对于这几句话,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这一次,再也没有方才那样踊跃而又狂热的场面。   在刚才,几乎每一个人都想要贬低那女子,仿佛只要把她踩的一无是处,自己便是格外正义而又道德的了。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肯为这御史说一句话。   “都不说?”   “黄御史。”   人群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结巴了一刻还是完整道:“按礼制来说,沈参政是从三品要员,这吴御史已经以下犯上,口出狂言,按法制应重打四十大板。”   杨慎对他的发炎不置可否,又看向另一处:“郑侍郎?”   “沈大人虽然是女子之身,可陛下早已言明,当今应依法治国,实务兴邦——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义,诸事应明确规划和备案,不可堕怠,应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魏尚书?”   “郑侍郎所言极是!臣等亲眼见到沈参政诸事亲为,与百姓同忧,往来皆带着下属与护卫,从未有过逾矩行为——此言官怕是在挑拨是非,以栽与污名!”   这一次,人们又仿佛以极快的速度,统统换上了另一幅嘴脸。   在方才,质疑这女官种种来路不明是正确的,他们便私下议论不休,甚至公然用手指点她的方向。   而现在,似乎痛打落水狗又格外的正义,没有半分好回旋的余地,保护这沈大人也成了极为光明而又正道的事情,便又一个个的站了起来,开始做所谓的公道人。   始终不曾变的,是那道貌岸然的嘴脸。   严世藩坐在前排,神情冷漠。   他才为官几年,便看尽了人间的丑态。   也不知王杨两位大人,这几十年都经历了多少的囹圄和不堪。   伴随着一声声的否定和责问,那吴为洲的头垂的越来越低,几乎想把自己埋到土里去。   若是此刻没人拦着他,怕是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悬白绫自尽了。   杨慎和王守仁静默的看着这荒诞而又稀松平常的一刻,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毕竟官场。   “下去吧。”杨慎慢慢道:“下次任何人起身发言之前,先想想自己的话,到底能不能上台面。”   他转身看向那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沈如婉,只垂眸道:“继续。”   沈如婉目送他回去落座,只轻咳了一声,继续按照原有的计划汇报进度。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些声音了。   所有人提起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开始真切的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还是有人不断地起身质询她方案中的疑点,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敢再讨论话题之外的琐事。   有时候庄严和神圣的政治氛围,是需要强硬的手腕去维护的。   虞璁只与孩子们在庄子里休息了半日,黄公公便一脸惊愕的跑了回来。   “陛下,了不得了!”   “怎么了?”虞璁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都跟着朕多少年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臣等搜,搜了个金窖,全是金子!” 第131章   金子?   虞璁愣了下, 皱眉道:“什么叫全是?”   黄公公怎么着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时候竟然露出复杂的笑容来, 只问道:“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虞璁心里考评了下这公公的靠谱程度, 应该不是设了个陷阱让他过去瓮中捉鳖, 还是起身跟了过去。   这一路曲廊层折,可见凤尾竹低枝入窗, 远处布谷清鸣流水潺潺,近处花石轩台别致幽静, 当真做足了讲究的派头。   可惜虞璁现世去苏州几个园子转了许多圈,现在也没事去陆炳的庄子里钓钓鱼,真见了如此细致的园林,也没怎么驻足流连。   他跟着黄公公七拐八绕, 一路上都有护卫站岗, 往来仆从虽然忙碌却静默有序,一看都是黄公公精心调教出来的下人。   他们到了哪个池子旁边,三四长松外立着几个穿着官服的锦衣卫。   “这里有个暗道, 直通地窖。”黄公公解释道:“还是周太师带我们来这儿的——不过这张氏圈养的鸡都被糟蹋了个遍就是了。”   临行之前,虞璁吩咐蓝道行在京城留着守国,让那狐狸附身的周白珺跟着自己。   没想到还真起了点作用。   原先跟超女选秀似的把这三个天师请出来, 是为了探脉看水,但是从当时一路忙到现在, 虞璁几乎都没时间分配他们各自去哪,呆在京城应备不时之需也挺好的。   更何况再等三年这狐狸渡劫,还要把他提前扔朝鲜去送送天雷, 就当是给宇宙主播刷个礼物了。   听说黄公公他们那边都忙着搜账本,这周白珺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指路,道袍领子上都蹭上了鸡血和梅子酱。   三四个侍卫被他带到了这松树旁边,还以为这天师是向他们索要好处,谁想得到会他低头不知道拧了哪块石头,伴随着机关联动的声音,一个秘道就这么缓缓的露了出来。   虞璁举着火把往里走,一边听着黄公公绘声绘色的讲先前的故事,一边往里面看。   他能感觉到清凉的风从地下往上吹,说明这儿有专人设置过,连通风系统都做的颇为到位。   这地道弯折纵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正室。   然后皇帝呆了几秒钟。   还真是通俗意义的——一地窖的,金子。   这得……多少钱啊。   嘉靖朝再往后几十年,会出一个大贪官鄢懋卿。   这贪官跟严嵩是一伙儿的,就相当于清朝的和珅一样。   他有钱到什么地步呢,家里便溺用的厕具都是白金做的,而且厕所里头都以锦缎装饰,外头更别说多砸钱了。   虞璁怎么着也去国库里看过白花花的银子,可金子这种硬通货被堆了满屋的时候,还是颇有点可怕的。   这怎么着也得几百万了吧……   虞璁想了半天,看着旁边同样两眼发直的黄公公道:“难道这是他们张家……的棺材本?”   “黄金单这一屋,后头还有几间存着唐宋瓷器字画,好像还有汉朝的。”   黄公公眼睛还看着那被码列整齐的金子,喃喃道:“剩下的还有几箱白银,已经被动过了一些,怕是之前拿去打点哪个要官了。”   皇帝深思熟虑片刻,心想这虞小鹤怎么还不到。   他不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当强盗啊。   “那您看这些金子……”   “先封着,把数目都点清楚了。”虞璁揉了揉眉头道:“张家那边什么情况?”   旁边的沈炼低声道:“全都在别院休息,也不敢轻举妄动,吃饭都只聚在一起。”   “那就怕是还有鬼。”虞璁眸色一冷,转身看向还在站着啃藕饼的周白珺道:“你再找找,还有什么是没有搜出来的?”   “这边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大部分账簿,然后也翻到了些稀罕的宝贝。”黄公公小声道:“陛下想找到什么?”   周白珺等把那藕饼啃完,抬手把油全擦在了沈炼的飞鱼袍上,无视那人冷嗖嗖的脸色径自往自己的琵琶袖里掏东西。   他先是捞出来一方帕子似的东西,虞璁一眼还没看出来这是个啥,黄公公倒是惨白了脸色,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皇帝瞥见公公好像被吓着了,只抬手接过那方略厚实的帕子,还是没看出来哪里不对。   伴随着他手腕一抖,那块绢布随之展开,竟是一方红缎销金桌帏。   明代以红为尊,这个规格的东西,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这是从哪儿弄到的?”虞璁大概明白了些,扭头看向那瘦削苍白的男人。   周白珺打了个嗝儿,不紧不慢道:“张老爷的院子里。”   他又把手放那沈炼的肩上擦了擦油,继续伸进琵琶袖里掏东西。   又翻出来了一个珠箍来。   虞璁许久不与妇人来往,本身对古代的珠宝也一窍不通,看到这东西第一反应是看向黄公公,问道:“这是什么?”   黄公公也愣了下,只眯了眼看了半天,才肯定道:“是珠箍。”   虞璁啧了一声,看着那白玉的质地不太明白:“用玉应该没什么吧?”   “不,陛下。”黄公公作揖道:“这等发饰,是只有命妇等尊贵之人才可使用的。”   像张家里出身的女子,是绝不可以碰这等东西的。   虞璁拈着那珠箍想了想,皱眉看向周白珺道:“你把人家一整个庄子都翻完了?”   周白珺露出狐狸似的笑容,就是不开口。   “那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八九样吧。”周白珺想了想道:“有三四样是从周王府里带来的。”   这神算一开口,旁人也只能心中暗自惊叹。   虞璁只觉得略有些头大,开口吩咐道:“把朕的那瓷器里取五六件不值钱的,也算进来。”   判的罪无可恕才行。   黄公公差点没忍住笑。   等到了入夜,一切才盘查完毕。   由于黄公公做事谨小慎微,就连他们家价值上千两银子的画眉鸟也都统统算进了簿子里。   虞璁知道官军都累了,直接吩咐花了三四千两银子,好好的把上下都犒劳下,办个大些的盛宴,也当是给自己接风了。   一众小官大官全被邀了过来,心惊胆战的一边喝酒一边被皇上套话,就差把酒杯往领子里喂了。   等大家意兴阑珊了,城外才有守兵来报,说是自称虞统领和毛将军的两人带着五千精兵已经抵达城下了。   虞璁心想这飞信还挺快的,这通讯速度放到一战也完全OJBK啊。   他只跟那钱塘府的总督低语几句,老头便爽朗大笑,吩咐接他们前来一起接风洗尘。   好在这张家府占了偌大的地盘,还圈了半座山,那五千人守在府外,只迎那几个大将和虞统领进来吃酒便是。   于是上下小兵们都忙着往外送牛羊鸡鸭,张府的二十只米缸都掏了个干净,还不住的去外头采购回来再继续开火。   虞鹤原本是以慷慨赴死的心态急行军三日半才赶到这里,谁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没见着刀光剑影也就罢了,整个杭州城都其乐融融的跟在过节一样也就罢了,皇帝见着他第一面居然是塞了个地瓜丸子让他尝尝甜不甜!   虞·铁血·高冷·统领叼着个地瓜丸子,愣是把心里的一堆委屈和担忧全都压了下去,嚼了半天默默开口道:“挺甜的。”   “是吧。”虞璁笑的两眼月牙弯,揽着他的肩给毛伯温敬酒。   毛伯温到底经历的多,一见向来谨慎低调的皇上占了人家大族的宅邸,还如此声势浩大的请附近的大小官员全来喝酒,心里便有了点数,只迅速的露出从前应酬的姿态,极为客套的与敬酒的人周旋。   虞鹤本身酒量很浅,平日出去应酬都是严世藩帮忙挡的酒,此刻也只是象征性的卖个笑,暗中把酒悉数泼在袖侧,只压低声音道:“陆大人呢?”   虞璁尝着果盘,不紧不慢道:“在养伤。”   虞鹤眸色一紧,看了眼宾客尽欢的场面,又露出极自然的,仿佛相安无事的笑容来。   敢伤陆炳,怕是不想活了。 第132章   虞璁一见虞鹤那笑的温顺又乖巧的样子, 就知道他开始进入黑化状态了。   他打了个哈欠,把他随手撤了起来, 又随便找了个借口示意毛将军跟他们多喝几壶, 直接把他带离人群往庭院深处走。   虞鹤握紧了佩刀, 只嗅到了他身上许久未闻到的龙涎香的气息,有种重新和家人团聚的放松感。   “跟我走。”虞璁不紧不慢地找着路, 随口道:“要是还没吃饱,周白珺那肯定还藏着好几只烧鸡酱鸡梅花鸡。”   “还行。”虞鹤只打量了他一眼, 关切道:“皇上没受伤么?”   “这张家和周王那边暗中勾结,炸了我们的画舫,还在水下安排了刺客。”虞璁说起这些生死边缘的事情时,风淡云轻的仿佛根本没有被影响:“陆炳代我落了水, 杀了四个刺客, 自己腰侧肩侧中了五刀,好在有软甲相护,不算深。”   虞鹤只愣了下, 双眸凛然道:“锦衣卫里有叛徒?”   虞璁点了点头,站定了看着他道:“而且是死士。”   “是微臣之过!”那青年直接跪下寒声道:“罪该万死!”   “你起来。”虞璁只单手把他拎了起来,两人往小树林深处走了些许, 虞璁才压低声音道:“锦衣卫的身份审核不是你这边管得,对不对。”   虞鹤内心尽是自责和不安, 此刻还是辩解道:“确实如此,但是……”   “不要说但是了,跟你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虞璁只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警告道:“这件事情等我们料理完江南的事情以后,再回京彻查,在此之前你什么都不要乱想。”   虞鹤抬起头来,跟打翻酱油瓶的小狗似的,一脸的小心翼翼和抱歉。   “好了,你跟我过来。”   皇帝方向感极差,又没法把忙得不可开交的黄公公叫来,只凭着印象在这偌大的园林里兜了三圈。   虞鹤极其耐心的跟在他身后,权当散步了。   于是他听见了一声清晰的脏话。   “不是,位置到底在哪里来着?”虞璁看了眼附近一脸木然的侍卫,不耐烦的晃了晃手里的锦灯,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周白珺!”   “来了来了,”远处有个声音懒洋洋道:“往东走,快到了。”   虞鹤颇为惊异的看向那男人,心想他怎么知道皇上需要他引路,却也没有开口多问。   三人绕过一路的护卫往角落走,到了那三棵松树旁,周白珺蹲下来不知在落叶杂草里拧了个什么,又传来了机关响动的声音。   “还给关上了?”虞璁啧了一声道:“难怪找不到。”   才不是方向感差呢……   三人举了等往下走,又慢悠悠的在寂静中走了许久,周白珺大概感觉到气氛太僵硬了,开始哼不知名的小曲。   只有虞鹤听出来他哼的是十八摸,非常尴尬的咳了一声。   直到终于推开那扇木门,光芒沉钝的金色映入眼前的时候,三人齐齐的发出了一声赞叹。   金条整齐的码列在那里,沉静的仿佛是大山深处的矿脉,晦暗的光泽有种接近铜的质感,但是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虞璁站在那里,再一次感叹人类对贵金属接近本能的亲近。   这东西哪怕看一整天,他也不觉得腻。   “这——这全是张家的?”虞鹤心里默算着金额,意识到为什么皇上会大晚上的还没等别的事情交代清楚,就把自己拉了过来。   这么多钱,已经不是能随便计算的数额了。   不管是百年以来的积攒也好,还是这张家吞得的财产也好,如今既然朝廷光明正大的住了进来,把这园子据为己有,那自然这地窖里的一切,也全都该充公。   别说京城的大学了,这么多钱……怕是在经济特区各建两座都够啊。   虞璁看着这如同砖堆一般的金条,心里欣喜又有点担忧。   “你说这么多……装箱开车送过去?”他看向虞鹤,头大道:“若是半路被劫了道,怕也麻烦吧。”   虞鹤只琢磨了一刻道:“京城好像一直,守军都不太够吧。”   “是不太够,”虞璁点头道:“因为很大一部分被派遣去河套跟蒙古试验区了。”   “那不如……借兵护送?”他挑眉道:“正好一箭双雕。”   “诶。”虞璁眼睛一亮,笑眯眯道:“我觉得可以。”   这孩子的强盗精神,真是跟自己学了个十成十。   张家人在次日清晨被带去了眼衙门正堂里。   张老爷,四个儿子,管家和商会的主事,直接跪了一串。   依旧不见那皇上的影子,到现在连龙袍的一角都不曾瞥见过。   而从前与他们把酒言欢的知府老爷,还有师爷和其他几位,如今都带着阎王爷的神色,一个个都面色铁青。   张老爷一见这架势,都知道大势已去,只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再言语了。   他这几天老的颇快,仿佛是精心布了许久的棋局直接被人掀翻了棋盘,压根没有再来一次的余地。   胡知府虽然从前跟他交情不错,可皇帝都来了谁还顾及得上什么交情不交情,还不是拼着命想把事情做好。   若是上级来了还好说,最高级都过来了……那就不奢望什么升官发财了。   无功无过都是最好的结果。   虞璁坐在不远处的屏风后,同虞鹤竖着耳朵听堂审。   “你们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那长子二子明显还有讨饶和巴结的意思,可老头子面容枯槁的跪在那里,只叹息道:“都招了吧。”   “招什么?爹!咱们没犯错啊!”那二子哪里甘心偌大的家业就这么说完就完,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这无限风光的二十年里,只想再争辩几句:“知府老爷明鉴,我张家——”   “你张家如何?”知府直接一拍惊堂木,吓得屏风外的皇上都抖了一下。   两侧的小吏直接捧了五六本账簿出来,毫不客气的甩在了他们身上。   “偷税!漏税!行贿!”胡知府这么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变脸也是颇为得心应手,一脸包青天般的正义凛然:“交不交代?!”   那张家的两个中年顶梁柱看到这账簿,直接灰白了脸色,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不要再撑了。”张老爷子喃喃道:“都说了吧。”   “你们不说,那我来说了。”   事到如今,许多事不管隐瞒还是抗争,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整个堂审,进行的意外顺利。   ——毕竟皇上上来就把他们大本营给端了。   正常人下棋那都是步步为营,先把前面的小兵清了,再去动那几个大头的,最后再去想法子搞死那些将帅。   可虞璁他玩的,那叫降维打击。   ——哦,这个棋子是帅吧?那我站起来拿走了。   老头和他的儿子们在那哆哆嗦嗦把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基本上都说了个干净。   只是跟钱的都敢讲,跟权的可不敢碰了。   别说对皇上和周王起的那些心思——他们私下可没少和这知府打点关系,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可都收过贿赂。   这时候要是把他们全都拉下水,怕是活不过今晚,搞不好回去的路上就得丧命。   这胡知府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吩咐道:“把东西都捧出来!”   话音未落,三四个小吏各拿着锦盒,远远的把几样东西给捧了出来。   竟然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好几样首饰和金玉器具。   老爷子一看见这里头混着明显自己没瞧见过得东西,当即面如死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没有任何挣扎的必要了,这些人就是要让自己死。   原本犯了八成的死罪,如今已经被刻意强调至十一成,要的就是如同拔萝卜般根须俱起,什么都不留。   那四个儿子本来还陷在惊愕之中,此刻见父亲竟这么栽倒下去,竟然连哭都忘了。   虞璁从缝隙中瞥见了大致的情况,心里有了底,只跟虞鹤交换了眼神,一同起身离开。   “张家偷购御品、漏税枉法、欺上瞒下、目无尊卑,诸罪并犯,诛其主事者十,余族皆发配西南!”   这件事直接轰动了整个杭州城。   那个对于百姓们而言只手遮天的张家,富可敌国的张家,竟然就这么倒了。   虞璁在前往周王府的路上,不紧不慢地琢磨着之前的每一步。   若是之前,他们入住这张府的时候,张家老小敢拦着呢?   ——到底是没有算到自己会有这一步,也没拦住那从苏州府借来的精兵四千,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闯了进去。   一旦闯了进去,那之后的事情,无论是赶人还是抄家,都相当简单了。   周王朱和勤早就听得了消息,在府中坐立不安。   虽然当初明誉令吩咐了藩王可以在省内自由出入,可是他现在只要跑,那就是默认了自己也参与其中,想洗都洗不干净。   他也知道皇上收拾完这张家,绝对会往自己这边走。   这等待的煎熬,简直不亚于凌迟。   他幻想了无数种的可能,和莫须有的种种罪行,只等着今日或者明日,就这么引颈受戮。   真的听说皇上驾到,已经有人来这藩王府前开路的时候,周王心里简直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作为疑似表兄弟的亲属,虞璁还是要跟这位仁兄见见的。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那张家地窖里的财宝,有接近六成都是这位便宜亲戚把江浙一带的宗亲全都明抢暗取之后,想着法子转移过去的。   而那些抢掠的东西都被张家人用各种手腕变卖变现,方便以后再次转移和递交。   而中间两度嫁女,恐怕都是在以交换彩礼和嫁妆的方式,进行一个财产的过渡。   正因如此,这藩王才是最后的倒霉蛋。   钱给了人家帮忙保管,还被全都抄干净了。   权力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有个皇族的虚名而已。   至于军权?一开始哪怕有许多,现在也被削了大半,还不一定能调用的了。   虞璁看着那干瘦的小胡子男人时,颇有种天龙瞥见那可怜巴巴的地头蛇一样。   他清楚,是这个人联手张家曾经想要杀了自己。   可是,这人的可怜,也是真的可怜。   他活了三十七年,在虞璁发布明誉令前的三十四年里,都没有离开过这钱塘府一步。   哪怕去西湖畔多玩一会儿,都会有眼线密报京城,随时监察他是否会有不轨之心。   明誉令推行之前,所有的藩王都不得自由,只拥有比笼中鸟还要狭小的空间。   他们虽然吃喝甚至是丧葬都由朝廷负担,生多少的子女也不会担心养不养得起。   可是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虞璁看着朱和勤,只感觉连一丝的亲近都没有。   这个人虽说在百年前和自己的这具身体拥有同一个祖宗,可是传到现在,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万岁爷。”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还带着些浙江口音。   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像个穿着奇异古装的民工。   连群演都不太像。   可是,这就是真实的情况。   虞璁看着他暗黄的皮肤,还有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挑眉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周王慢慢道:“一切听陛下安排。”   他既不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也不露出败者的懊丧和绝望。   仿佛一切还有余地。   事情传到坊间,说是因为风水的缘故,陛下托相师看了风水,要把周王一脉迁至女真族附近驻守。   可惜这周王天生命弱,路上水土不服,竟因为疟疾就这么去了。   只剩下他的儿子继承爵位,继续远赴东北镇守一方。   视角回到现在。   虞璁虽然看见这藩王已经彻底认怂,也没有兴趣跟他再接触下去了,只要了藩王和总兵手中的驻军各一半,让他们护送虞鹤,把那几十箱的金银都往京城运。   他叫虞鹤来,主要是为了不时之需。   但是这金窖的出现已经完全超出了之前的预料——这笔钱对国库,对经部和发改委的意义,都是非同凡响的。   也只有虞鹤护送他才放心。   陆炳已经好了大半,在他走前短短见了一面,不放心的叮嘱了好几句。   虞鹤只如亲弟弟般眼神坚定的看着他,认真道了句珍重。   三人再度分别,就如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眼下在这江南,只剩两件事情要做。   一个是回苏州,把那大户的情况搞清楚,必要的时候剪除羽翼。   但是既然都已经歪打正着的来了浙江,不如直接顺路去一趟绍兴,就当是放松和帮小徐渭带个信。   绍兴这地方虽然说没有现代旅游城市那般秩序井然,恐怕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水乡小城,可能在那休整放松一两天,也挺不错的。   只是这一去,虞璁才发觉,有的事情……似乎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探子是骑快马提前过去的。   他们折返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消息。   “徐渭的生父早已去世,母亲也早已被逐出家门了。” 第133章   徐渭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母亲也被赶出去了?   虞璁愣了下, 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那个小孩子跟自己聊天的时候,还提过他父亲好几次。   不是说他的那两个随从都是他爹给他配的吗……还有之前有关于他科举转理科的事情, 也是跟父亲商议之后才定的啊。   “具体是什么时候?”   “百日未过便去了。”那探子如实道, 如今徐家已无权宦, 只靠从前家里留着几亩地收租子过日。   “他母亲呢?”虞璁怔怔道:“徐渭他母亲什么时候被赶出去的?”   这探子也是跟着虞璁多年了,基本上什么都清楚一点。   他默算了下, 略肯定的开口道:“恐怕是在徐渭赴京赶考的时候。”   绍兴县衙这边略有些残破,明显没有苏州府那边的讲究和格调。   不过沿途坐着乌篷船听渔人在远处唱小调, 看看芦苇和水景,也是难得的享受。   等皇上这边落定了,绍兴县衙里仅有的几个小官忙不迭赶过来迎驾。   由于虞璁公开表示了要从浙江回苏州,两个知府哪里还敢在旁的事情上花心思, 自然还是忙不迭的前后跟着, 连带这一帮下属也全程陪同,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等到了衙门这里,虞璁也没多废话, 直接唤人把徐府管事的,还有那剩下的主母给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妇人和几个家仆被带了上来。   看家境情况, 怕是连管家都请不起了。   虞璁只看了眼探子写的总结,坐在主位上不紧不慢道:“你就是徐鏓的原配童氏?”   “是。”那女人面目苍老, 颧骨颇高,脸瘦削的犹如猴子。   虞璁并不喜欢这样明晃晃挂着‘刻薄’两字的面向,只又开口问道:“苗氏是你们府里的什么人?”   童氏并不知道这堂上的是当朝天子, 还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师爷,只翻了个白眼道:“那老头子从前纳的妾。”   “那徐渭呢?”   “徐渭?”童氏露出明显警惕的神情来,冷漠道:“他在京城怎样了?莫不是犯了事来找我家麻烦——这可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虞璁按下心中的不满,只揉了揉眉心。   旁边的胡知府哪里敢让皇上生气,只怒喝道:“大胆!还不如实招来!”   县太爷知道这妇人鄙陋不堪,没见过世面,怕是连知府都不认识,更别说皇上了。   他身份太低,只躲在角落里给那童氏使眼色。   童氏也不明白怎么今天衙门来了这么多人,恼火道:“所以徐渭那孩子怎么了?”   她见所有人都严肃而不苟言笑,明显是有什么旁的事情。   “那你告诉我。”虞璁皱眉道:“他的生母苗氏去哪里了。”   童氏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变化了好几样,只厉声道:“她自己走的,是她自己作践自己!”   按探子的说法,这苗氏当时是当着街坊的面被赶了出去,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带走。   “算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直接上刑吧。”   还要去苏州处理事情,怎么可能有空来跟你纠结。   一听到上刑两个字,童氏直接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恼道:“是不是那小子在京城做了官,回来过河拆桥了?”   她见无人回应,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又尖又利:“我告诉你们!这徐渭生下来就被我抱去抚养,怎么着也有父母之恩!他要是敢害我,那就是个不知感恩的败类!”   这一副泼妇的做派,直接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心生烦躁。   没等她再发狠说些别的,十几个锦衣卫直接搬了老虎凳子上来,不管她在做什么,倒是去架那几个老家丁。   这童氏什么都没说,可下人被架住的那一刻直接慌了。   “青天大老爷!我们什么都说!”   “是这女人把那苗夫人赶出去的!”   “小的什么都没做啊!小的是真的无辜啊!”   虞璁微微抬手,示意那个嗓门最大的家丁从凳子上下来,旁边的童氏作势要骂他,被锦衣卫眼疾手快地给捂了嘴。   皇帝勾唇一笑,直接摸了一锭银子来,当众扔给了他。   这么做虽然不妥,但是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那家丁许久没碰过这么大块的银子,此刻一脸诚惶诚恐,只点头哈腰的道了声老爷英明。   “你跟着这童氏多久了?”   “十几年吧。”家丁回身看了她一眼,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小的是从前她院子里扫洒和倒夜壶的下人,这些事情也都了解一些。”   虞璁心里还惦记着徐渭说过的那些话,只皱眉问道:“你们老爷是什么时候去的?”   “大概是徐渭徐公子出生后不久。”下人思索道:“十一年前吧。”   “那我问你,这徐渭为什么一直以为,他有个爹?”   这话一出,童氏和其他几个下人都变了脸色。“   这下人只噗嗤一笑,面露讥讽道:“还不是拿来诳他们母子的。”   这苗氏在生育之后,就被童氏拘在了小院子里,吃穿用度皆如下人,而且没有半分的自由。   她由于坐月子的时候无人照顾,甚至在大冬天生了褥疮,还是这下人的妈看不过去了,半夜过去帮那刚生育完,奄奄一息的女人擦身子。   童氏虽然生下了徐淮徐璐两个儿子,但因为母亲溺爱的缘故,几乎都没事就出去惹是生非、吃喝嫖赌,一度让那徐老爷子为之扼腕叹息。   这苗氏虽然是徐鏓老年时娶来的妾,本身是绣娘出身,在嫁进徐府之前便已经有口皆碑,豪门大户都争抢着想要她给自家女儿绣嫁衣。   “等这老爷子故去了之后,这童夫人喝令我们下人绝不可以外传。”   不光是那小孩子,连那母亲也被瞒着,整整十年。   那下人露出厌弃的神情,回头看着那面色苍白的童氏道:“为的,就是榨干他们母子两。”   钱财名利,全都如为他人作了嫁衣。 第134章   虞璁大概是在皇宫里呆太久了, 以至于他要思考一会儿,才明白这里头的来龙去脉。   他毕竟还有一半现代人的认知和观念, 在现代你要是骗一对母子他们的父亲一直活着……其实不太容易。   可是转念一想, 这毕竟是古代啊。   是没有邮箱电话的古代啊。   别说徐渭了, 正版的嘉靖帝在得子以后的二十年里,都听信了陶仲文所谓的‘二龙不得相见’, 跟自己的儿子接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面。   皇帝沉吟片刻,只淡淡道:“你继续说。”   他没有指明说什么, 那下人也知道自己都做到这份子上了,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苗氏作为一个妾,自然会被原配百般的刁难。   而这些刁难从一开始,就大多被原配以徐老爷的名义狐假虎威。   徐鏓本身在四川上任多年, 如今老年回乡之后更是身体每况愈下。   在苗氏怀孕期间, 徐大人只去看过她三四次,毕竟腿脚有疾又医治不便,只拨了许多的下人与赏赐, 让她安心养胎。   但是到了童氏这里,却变成了徐大人见她无仪无态,怒而不见。   之后徐大人去世, 这世家大族衰落的越发明显。   童氏只惦记着从前吃穿用度的种种精细,自己又不愿忙活, 一边克扣那些佃户的米粮,一边使唤这苗氏帮她所谓的姨丈、侄女,做种种的绣工。   实际上, 这些绣品全都以高价卖了出去,钱一分不少的落在了童氏的手里。   她一开始就算盘打得颇响,把还在襁褓中的徐渭接去自己院里,把那孩子如同质子一般用来要挟。   苗氏一面自以为被老爷冷落,一面还要应付越发孱弱的病体和种种活计,为了孩子只能把一切往肚子里咽。   而徐渭那边虽然隔三四个月能见一次生母,前提是必须要完成种种的任务。   童氏毕竟养了两个儿子,而且都已各自成家,自己哪里有耐心照顾他,也不可能认这小浪蹄子的孩子当亲儿子。   所以她只又把徐老爷抬出来,说你爹已经远赴四川当官,只偶尔寄信过来关切一二。   童氏不认字,这信自然也是托账房先生写的。   原因就在于,这孩子天赋异禀。   虽然童氏平日里不怎么管他,但是下人们总会有些书写之事,徐渭学会说话以后就不敢惹她生气,自然混在那些下人之中。   天赋这种东西,是无法掩盖的。   他几岁就能读书作文,写的诗从下人口中当新鲜事传到府外,再惊动了县太爷,还特意给徐府带了礼物,嘱咐童氏好好教导他,将来搞不好能成为杨首辅一般的人物。   童氏虽然打心底里不喜欢这聪明伶俐的孩子,甚至有几分嫉妒他样样都比自己的儿子出色,可如今乡邻交口称赞她教出了个状元之才,在外同亲戚闲聊时脸上都沾着光。   于是这个骗局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亲生母亲只盼着他读书出息,一个人能逃出这龃龉之地也好。   所有的苦难和不甘都被她咽在肚子里,毕竟一个人哭就够了。   孩子只要能过的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好。   那下人把话讲完,竟把手里的银子交还了回去。   “我从前跟着夫人做了不少糟践的事情,没脸收这打赏。”那下人叹了口气道:“但是苗氏如今在哪里,小的当真不知道了。”   在他说话期间,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那穿着衿贵的童氏。   那尖嘴妇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拼命扭动着想要挣开钳制,偏偏没啥能耐,也完全挣脱不开。   “那苗氏是如何走的?”虞璁听完这些,心里只觉得压抑的慌:“什么时候走的?”   “是被赶出去的。”那下人支吾了一声,低着头道:“小公子赴京赶考的当天下午,夫人便唤我们把她轰出去,什么都别让她带走。”   “为什么?”虞璁心想这可麻烦了,这个时代连摄像头都没有,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徐渭已经入京两三年了吧,这时候他娘生死未卜,回去都不好解释。   他抬头看向侧堂里坐着的两个孩子,三人目光交汇,都颇为复杂。   按照道理,两个小孩不应该接触这些。   太丑恶,也太真实。   虞璁当时想了许久,还是给孩子们留了两个座位旁听,没想到真相竟残忍至此。   朱载壡听到现在,连掌心都是冰凉的。   他发现自己对这世间的许多,都好像一无所知。   他四岁便识了字,跟着先生上了如此多的课,可是……   可是离了皇宫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下人叹了口气道:“到了徐公子赴京赶考的那一年,这苗氏的眼睛就已经瞎了一只。”   “她产后无人照顾落了疾,之后的十年里都日夜做着针线活儿,夫人又不肯给她油灯,只让点蜡烛夜里赶活儿,眼睛便这么坏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为之惊诧。   这毒妇竟然心狠至此!   她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说出什么过河拆桥之语,当真是恬不知耻!   “好了。”虞璁示意他退到一边,又吩咐锦衣卫把旁边的下人都松开:“你们怎么说?”   自然也都沉默以对,只有少数人开口承认,他们确实受指使,把那苗氏给赶了出去。   “您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去看看苗氏曾经住的那小院——残破堪比柴屋。”   他们大明朝三大绝才之一,那书画文思俱佳的徐文长,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   他可是国之栋梁啊。   虞璁这一刻连杀了她的心都有,可从刚才听到现在,内心都沉甸甸的,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流,三千里。”   死罪太便宜你了。   斩首绞刑不过都是须臾之间的了断。   像童氏这样贪得无厌的女人,断然不可能自杀的。   虞璁缓缓起身,不愿再看她一眼。   流三千里,让你未来的几十年都如囚徒劳工般当牛做马。   也算是感受一下,你曾经给苗氏带来的一切。   他没有在绍兴再停留,只临走之前留了两个锦衣卫。   一个是虞鹤指派的,一个是陆炳身边的亲信沈炼。   他们两人奉命留在这里,去寻找那下落不明的苗氏。   “如果真的能找到……就把她带回京城。”   虞璁想起徐渭纯粹而又温和的笑容,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许多事情,不是以牙还牙就可以了断的。   伤害和痛苦哪怕被掩埋在阴影里,也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号角声是在夜里响起来的。   曾铣虽然许久没有听见这号角声,可此刻也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只匆匆拾了衣服就冲了出去。   他和杨博奉命,同麻将军镇守蒙古试验区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里除了例行演兵以外,几乎都无风无雨,连兵营里的狗都不打架。   蒙古试验区划了两大块草原,用草方格和树林划分区间,又有专人收割和处理牧草,技术日益娴熟。   他们在草原上虽然见不着京城的种种繁华,可到底天高地阔,又事少人闲,也算是个好差事了。   由于还是深夜,到处都点着火把,曾铣只抬起头来看是何处出了问题,便看见了灯台上高高悬起的红灯。   【集合】。   远处,唐顺之已经整合好了执罡军和总兵,少数人还在顺着号角声匆匆赶来,可大致的阵型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曾铣身为副将,只仓促的赶到他的身边,看见麻将军骑着马立在高处,并没有要出击的意思。   “怎么了?”   唐顺之示意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不是我们的事情——巴尔斯和阿尔楚他们打起来了。”   曾铣心里一惊,本能地观望远处是否有火光,皱眉道:“谁夜袭谁?”   “也不算吧。”唐顺之看着远处昏沉的夜,只慢慢道:“怕是各怀鬼心,索性干一架。”   阿尔楚看不惯他们这些穷亲戚,巴尔斯和格哷图台吉同样眼红他从朝廷那里获得的种种好处。   “这仗恐怕不会打到试验区里来,毕竟有明军守着。”唐顺之想了想道:“这里我们留着观察事态,听斥候那边的消息,你先去写封急信发往京城,把内战的事情大致讲一下。   曾铣匆匆点了点头,直接快步离开了这里。   京城。   严世藩在梦里睡的正沉,突然被人直接拍了拍脸。   他正欲睁眼,差点被提灯的亮光刺着眼睛,只抬手遮住了那光线,恼火道:“谁啊?”   “严大人,”那锦衣卫并没有与他客套的意思:“朝鲜那边来急信了——他们的使臣三日后就到。”   “朝鲜?”严世藩愣了下,从翻身下榻道:“信呢?”   他白天都在整理蒙古那边探子陆续发来的信息,还没把一串人名背熟,怎么朝鲜这边来事儿了?   朝鲜那边不正在内讧着吗?   他唤来侍女点亮了灯,自己接了密信划开火漆,只借着那锦衣卫的灯光皱眉细看。   朝鲜那边,爆发了大范围的天花。   而且已经从南部的几个小城一路蔓延,都城也已经出现了类似病症的人。   严世藩愣了半天,心想这是来找大明朝求种痘术来了。   他许久没有休息,此刻脑仁还隐隐作痛,只能接了沾了井水的帕子擦一把脸,匆匆的同那锦衣卫去太医院。   太医院那边早就灯火通明,每个医官都有些焦急和不安。   孙太医一见着严世藩,便如同看见救星似的冲过去,连声道:“严大人!如今该如何是好啊严大人!”   “等等。”严世藩接了下属递来的一盏热茶,只匆匆抿了一口提神道:“朝鲜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求我们去给他们的皇族种痘,起码要把最要紧的那批人护住。”   严世藩想了想道:“这若是去了,怕是就回不来了吧。”   孙太医正等着这句话,苦着脸道:“严大人,我们自从中央医院开办之后,又要顾着宫里头的贵人和老臣们,又要照顾百姓,哪里还能分得出人啊。”   更何况,那可是疫病。   进了疫病区还想回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严世藩虽然已经心里有数,此刻也不敢妄下决定,只扭头看向那锦衣卫道:“沈大人一般这个时候睡了没有?”   那锦衣卫愣了下,只琢磨道:“最近都在筹划京师布局图纸,恐怕就算睡也是宿在那发改委了。”   “你叫上三个人,驾一辆好点的车去把沈大人接来。”严世藩将浓茶一饮而尽,疲倦道:“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因为皇帝在临走之前,可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记住,朝鲜未来,只能与蒙古一样。”   “要么自行归顺交权,再无二皇之名,”   “要么直接强军压境,逼他们把那龙袍脱下。”   此二者,都必为我大明的囊中之物。 第135章   沈如婉进太医院的时候, 已经是丑时三刻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严世藩,还有他的三四个下属。   其他医官都已经去隔壁会议厅商议种痘之事, 也要在今夜出个结果。   “怎么说?”如今两人已是熟识, 不用再如从前般客气。   “你这时候叫我来, 恐怕不是为了种痘的事情吧。”   “对。”严世藩站在窗旁,手里端了杯茶道:“陛下之前的意思, 是要拿下朝鲜。”   “拿下朝鲜?”沈如婉皱眉道:“朝鲜本就为我大明藩国,如今也没有反叛。”   “你见过朝鲜皇帝的龙袍吗?”严世藩挑眉道:“五爪龙, 不得用正红色,只能穿金的。”   “皇上要的,是他们真正如藩王一般,做个漂亮的棋子。”   别说龙了, 就连所谓的朝廷, 也不要留下。   “你的意思是?”沈如婉愣了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可是瘟疫之事关乎人命。”   “听孙太医说,天花这种东西, 但凡做好隔离,控制好人口进出,都好解决。”严世藩叹了口气道:“如今陛下和虞统领都不在, 我虽然是外务使,可也不敢妄作举动。”   “你想想, ”沈如婉并没有思索,而是看着他道:“按照陛下的一贯做法,他会怎样?”   陛下的做法?   严世藩愣了下, 脑子里浮现出无数的画面来。   他要罢掉早朝,便推脱给青玄之术,再也不在金台上临朝。   他要送沈如婉出宫,就放话民间,还让虞鹤去寻了白鹿一对。   就连自己应付蒙古人的时候,为了彻底绝了他们的面圣之心,都习惯性的跟皇上一般,把诸事往道教要务上推。   青年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直接两三步出门,唤了锦衣卫道:“去把蓝天师和陶天师请来!”   陶仲文是在睡梦里被拉起来的,而蓝道行仿佛早有预料,等锦衣卫去的时候,连衣冠都已穿戴整齐,就等着他们来。   可是两道长进了大厅,才发现那两人都已经坐在桌前桌后的椅子上,不知不觉已经睡过去了。   蓝道行瞥了眼明显已经开始做梦的严世藩,示意锦衣卫不必出声,只取了纸笔,闲闲研墨。   陶仲文本身是研究丹术的,对如今的事情一窍不通,颇有些纳闷的看向他。   蓝道行随手写了睡吧两字给他看了一眼,又开始低头慢条斯理的继续写东西,仿佛一切都在准备之中。   直到晨光初晓,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严世藩才缓缓转醒。   沈如婉还在睡着,旁边陶仲文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蓝道行托着腮看着他,笑着把一叠纸推了过去。   严世藩愣了下,没有惊扰那两人的浅眠,只接了纸开始一页页的看。   每一页的内容,都大不一样。   有的是青词文章,有的是胡乱画出的圈圈点纹——大概是扶乩之术的占卜结果,还有关于天象的卦辞和解释。   一整套有大约十五六页,前后无一不全。   严世藩一面看着那蓝道行为他准备好的种种材料,一面不住的抬头看那看不出年岁和城府的道人,只觉得自己平日里未曾拜会他,实在是不识高人。   他在一夜之间,竟然把所有的说辞和对应的文件,全部都准备好了。   朝鲜瘟疫作乱,那是贪狼星与七杀相冲。   原因在于他们的君主德不配位,理应推了王位以安天下百姓。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只浅笑着看向他,连半分暗示的意味都没有。   可是严世藩在这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把朝鲜,从原有的藩属国转变成行省似的郡,废掉他们的朝廷和皇族,需要做两件事情。   第一,把皇族从上位拉下来,去除光环。   第二,把明朝的人供上去,坐稳位置。   而这第一项该如何做,蓝道行已经明示的非常清楚了。   他们朝鲜妖孽横行,民不聊生,君不君臣不臣,本身就是一片糊涂。   何况现在已有道教真人背书,这边联合钦天监和灵宫的给出的官方说辞,足以糊弄他们朝鲜使臣。   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使臣回去如实禀报,他们先把那倒霉皇帝赶下来,掀起第一轮的内战。   等那个时候,明朝这边再趁虚而入,哪怕是明着打也不成问题。   但是不确定因素太多,更何况这些使臣也未必是善茬——   仿佛能够听见他在思索什么,蓝道行只执了笔,不紧不慢的写了四个字。   损卦六四。   严世藩许久未看四书五经,看到此四字时思索了一下,露出恍然的神情。   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无咎。   象曰:损其疾,亦可喜也。   ——要消除疾病,赶快求巫祭神,病就会有好转,必无灾难。   这一卦象,几乎可以无声的阐明一切。   他缓缓站了起来,只点了点头,便放轻了脚步走出去。   重回苏州城的时候,连着下了三日的大雨。   虞璁担心陆炳伤口发痒或者暗疼,这几日都同他坐同一船上,只想多陪陪他。   然而陆大人并没有耳鬓厮磨的心情。   他在想有关姑苏孙氏的事情。   “这孙氏相比张氏,更加家业庞大——毕竟是十代相传,还与那旁的家族都结了姻亲。”虞璁也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只随手喂他桃块,漫不经心道:“若是再来一出征用行宫,恐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何况按照这孙家的性子,恐怕早就已经备好了别院,就差跪着等他们过来了。   ——有张家的前科在此,消息灵通的孙氏会不知道皇上他们往这边来了?   “若是大刀阔斧,恐怕会牵连数众。”陆炳皱眉道:“这孙家恐怕与苏州府的上下要员都有关系,我们虽然有兵,也不能武征。”   “不用想那么多。”虞璁靠着他道:“这一路走来,哪次不是麻烦颇多。”   “我是觉得……”陆炳并不确定地开口道:“可以同他们谈谈条件。”   “嗯?”虞璁侧眸看向他:“什么意思。”   陆炳虽说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可是从前也与商人打了许多次的交道。   做生意的,最重利这一字。   若是样样都是亏本的,倒不如不做。   “这孙家,恐怕也做了两手准备。”   皇上过来,肯定是冲着他们来的,苏州府和钱塘府两大巨贾一清理,剩下的中上之流都好办。   而皇上一来,怎么着也是要出血的。   不管是打点上下,想着法子斡旋一二也好。   还是暗中转移资产,想着弃尾逃生也好。   不可能只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你想把他们的东西,用什么法子交换?”虞璁思索道:“我想想……权?名?”   “不,”陆炳虽然觉得刀口隐隐作痛,此刻也集中了精神道:“孙家不可留在苏州,是因为松江府即将要开发成经济特区,如果孙家趁势进驻,恐怕会雄踞一方。”   “但是孙家留不在苏州,却可以放去东北。”   这话一出,皇上都懵了几秒钟。   自家陆大人是真学精了啊,这种鬼点子都能说出来。   “按照预定的进度,时欣城估计已经初步有了雏形,还有更多的散商和工匠进去。”   “可毕竟那里是相对蛮荒的地方,晋商徽商都只有极少数人往那边去,绝不仅仅是因为路途遥远。”   毕竟有人都可以去天竺进了香火折返回来售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的意思是,让孙家的人率一族进驻时欣,这样消减了苏州这边的态势,同时还能消耗他们的财力?”   虞璁想了想,反问道:“可是,如果孙家人在东北混的风生水起,至此以后越做越大,在东北又成为一霸了呢?”   “不。”陆炳摇头道:“不是让他们过去做生意。”   “如果陛下允许的话……可以封他们为异姓王。”   皇帝沉吟片刻,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异姓王这个东西,虽然说乱世里最多,但是从汉朝以后就颇多。   明代早期的能臣名将,比如徐达、常遇春等人,都被追封为了异姓王。   这个东西,有不同的意义。   朱元璋当年火烧忠臣楼,再一个个追封过去,意思当然不必多言。   而如果把孙氏调遣去东北,让他们做异姓王……就与历史中的种种都大不一样了。   “你想要他们,把钱财全部投给时欣城,同时做夺了兵权的藩王?”   陆炳并没有正面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陛下还记得周王吗?”   那个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宅邸里的,身材瘦弱脸色蜡黄的男人?   虞璁想了想道:“让我梳理一下。”   孙家是巨贾,家财万贯。   但是目前盘查来看,并没有行刺御驾之嫌,但是家产过于庞大,不利于未来商业税的推广。   东南目前商业繁茂,已经有许多家族兴起,这种远超于旁系的大家族非常危险。   虽然科举已经严禁商籍子弟入京赶考,可万一孙氏与苏州甚至南京的官员有往来,之后想要废留都会格外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把孙家移去东北时欣城,有几个好处。   藩王之位只能传承给嫡子,而按照明誉令之后的规矩,三代以后的庶系都不得算作宗亲。   但是一整个家族过去,就绝对会有人继续在那边做生意,却难成大势。   一方面可以带动整个时欣城的商业秩序营建,另一方面也在诱惑更多的商人向朝廷宣誓效忠——异姓王这种东西,怎么说也是光宗耀祖的。   未来情况不对,女真三卫的严密的军队布置也能一步到位,把这支旁系铲除。   锦衣卫自然也会严密布控,监视他们与外人的来往。   在东北,小心翼翼的偷偷做点生意,没人管你。   但胆敢与军队和衙门纠缠不清,那就死路一条龙了。   这也就等于,强行让私营企业成为国有,资本默认着全部投于社会建设。   孙家的人可以走,东西可以带走,但是工场、田产种种都只能专卖。   比起明着抢,把他们挪到东北去,还方便朝廷不用亲自管理运输和路线安排的种种麻烦事情,一切都扔给他们自己解决。   这样一来,可以使南北相对制衡,也方便下一步抹掉南京都城的存在。   把孙张二氏的问题解决完,一切都相当轻松了。   虞璁看了眼窗外滂沱的大雨,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这孙家老爷心惊胆战的等皇上来敲诈勒索,却听见自己要当王爷的时候,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第136章   孙家其实对很多事情, 都一无所知。   他们能够混到今天的地步,不仅仅是因为和那些当官的靠的近, 也因为和他们离得远。   保持距离的亲近是极需要分寸和能力的。   但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甚至是等皇上离开苏州府以后才知道陛下曾经来过这里。   虽然这一带都有许多人脉, 可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情。   等他们听说皇上征用了江浙那边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又开始惴惴不安的等下文的时候, 黄公公已经到了他们孙府的正门口。   黄公公是个什么人物?   在皇帝面前,他当然只是个太监。   黄锦, 正德初年被选派到兴王府作世子侍读,如今已经被封为司礼监佥书,享有在皇帝轿侧骑马同行的殊荣。   哪怕是知府来了,也得对他点头哈腰, 不敢有半分的得罪。   孙家上下从前没碰着过这种情况, 只带了一家老少亲自出门迎接,又备了不少昂贵精致的礼物,只盼着他老人家能收下一两件。   谁知道这黄公公压根没有进去的意思, 只轻飘飘的问道谁是你们这儿的主事,就直接把那还懵着的孙老爷和长子都带了出去。   虞璁这头本来准备自己进去见见他们,但是被陆炳拦住了。   陆炳清楚虞璁事必躬亲的性子, 但这个时候却并不能放他这么做。   “怎么了?”虞璁怔道:“是担心我说不好场面话么。”   “不,是身份的问题。”陆炳想到他之前当堂会审的样子, 无奈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起身淡淡道:“九五之尊没有轻易见人的道理,我去吧。”   虞璁愣愣的点了点头, 目送着他离开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了些问题。   其实他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完全摆正自己的位置。   自己毕竟现代人的习气太重,当初进宫的时候都忍不住跟公公和大臣们说‘劳烦’、‘请’、‘借过’之类的敬语。   现在虽然逐渐懂了上位者的姿态,却还是吃不下皇帝二字的意义。   总统也好、总理也好,都是为人民做事的职位,也只是这个国家暂时的管理者而已。   可是皇帝,却是终身的——整个国家都是他的私有。   所有看似出格的事情,全部都能被合理化。   这里面的掠夺性,是民主主义根深蒂固的人几乎不能接受的。   虞璁本身心里并不愿意去侵吞张家的庄园和财产,要知道,等他走了以后,这个偌大的庄园也会闲置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住进去。   他心中感到不安的许多东西,在旁人眼里都是极其合理的。   而至高无上的位置,哪怕自己想要放下来,也不可以。   从前虞璁在乾清宫里没事召见外臣的时候,都喜欢坐在他们身边面对面的交流。   却还是被陆炳想着法子劝回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陛下,微臣懂您的苦心。”陆炳当时看着他,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可是敬畏二字,都是需要距离感的。”   虞璁只闷闷的嗯了一声,就回龙椅那趴着了。   真是孤家寡人呐。   皇帝在隔断外监听,陆炳这边坐了主位,等黄公公把那两人引进来。   其实上来就跟人家说,皇上准备赐封你们为异姓王,感觉特别奇怪。   但是陆炳怎么说也是朝廷高官,平日里没少与各路人打交道,最清楚这种场合应该怎么做。   孙老爷跟他大儿子见了这穿着蟒袍的男人,自然忙不迭的下跪行礼,心里战战兢兢的不知如何是好。   “孙宏,孙资听旨。”陆炳缓缓站了起来,捧着一封空白的文书淡淡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孙氏一族为异姓王,赐号为佘,封地为建州时欣城,钦此。”   孙宏这边简直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陆炳把那文书一收,漫不经心道:“孙氏救驾有功,实业昌隆,在苏州有口皆碑,三个月内启程北上,时欣城那边自然有人给你们准备赐封仪式。”   他低头瞥了眼这两个神情如遇五雷轰顶的两人,只给黄公公一个眼色,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回吧。”   黄公公自然不会让他们再开口问句别的,就直接作势侧了身子,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请。”   上位者无需解释,也不用对他们负任何责任。   陆炳和皇帝相处了这么多年,实在太清楚他的软肋了。   皇帝英明决断,几乎从不出错。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仁慈。   这种仁慈,是试图去安抚每一个人的疑问和不安,哪怕是徐渭那样小的事情,也要亲自去一趟绍兴还亲临会审。   他不肯把自己放在那个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位置,可是太近人情,只会增生无数的麻烦。   且不论别的,今日若是皇上亲自来处理此事,恐怕又会想着法子编出许许多多的理由来,煞费苦心的跟他们交代清楚,最好把两人的疑惑俱答得清清楚楚。   可是有的时候,不说才是对的。   一切都交给他们揣测,错了就再行责罚。   这世上要管的事有这么多,如果陛下少了那份平易近人的仁慈,会活的更轻松些。   想到这里陆炳忽然想到了这路上都安静不语的二皇子。   他的性子,与熙儿真有几分像。   等那两人走远了,虞璁才从侧处溜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道:“直接扔过去,不给任何解释的时间?”   “苏州府这边我会跟知府打好招呼,”陆炳轻描淡写道:“总归会许诺些好处,让他代为调停孙氏迁族的巨细。”   “陛下心里还在想南京的事情吗?”   虞璁只点了点头道:“只是担心江浙这边群起而反,但是孙张二族连根拔除之后,应该会好办许多。”   南京那边本身并不富裕,虽然有港口船厂,可到底差事都没什么油水。   “那就先回京。”陆炳淡淡道:“陛下若是有意废都,大不了我带着执罡军过去一趟,不会出什么乱子。”   虞璁噗嗤一笑,只点头道:“那我可就高枕无忧了。”   等君臣辗转着再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   严世藩那边看了虞鹤的密信,知道皇上马上就要回宫了,直接带着人在城门口等着他。   虞璁看见那立在马上的人是严外使的时候,还颇为惊讶:“怎么是你?”   虞鹤是还在折腾那好几车的金子呢?   严世藩看了眼他身后无旁人,又看了眼陆炳,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微臣好像……把朝鲜给弄垮了。” 第137章   虞璁愣了半天, 缓缓开口道:“你说什么?”   我这才离开北京多久,怎么一回来朝鲜就垮了?   严世藩憋了一会儿, 又僵硬道:“还有就是, 蒙古那边也打起来了。”   虞璁觉得自己心脏病快发了。   “好消息是, 他们蒙古人在内战,没敢碰明军半根手指头。”   皇帝深吸一口气, 心想终于出现比自己更会搞事情的人了。   “先回宫吧,回去再慢慢说。”   打也打起来了, 垮也开始垮了,那就让朕先吃碗饭好好睡一觉……   他连日奔波,又前后解决了一桩桩的事情,之前折返的时候还去顺路体察民情, 一颗心就没有放下来过。   严世藩相当乖巧的应了一声, 跟班似的走在他的身后。   虞璁半步跨进乾清殿,又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要真出了什么大事,”皇帝慢条斯理道:“朕会让虞统领亲自扒了你的皮。”   严世藩只嘿嘿一笑, 目送他回去睡觉。   毕竟是过来邀功的,陛下这个态度也说明了很多事情。   皇上现在越发喜欢藏着掖着了,从前若是听说这些事, 怕是会笑出声来。   虞璁瘫在久违的大床上,内心有点天人交战。   他其实是盼着这件两件事情, 一是朝鲜垮台,二是蒙古内战。   但是小严提前把这两桩要事达成,只能指向两个字——加·班。   这个时候, 他就格外怀念路易十四说过的那句话。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可是活着的时候还是要加班的。   虞鹤那头还在跟发改委核对要分多少款项给时欣城,以及港口和漕运方面的事情。   他这几天忙得都不知道自己吃过饭没有,困的不行了才凑合着睡一会儿。   这边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交递材料和看数据的人,突然一提食盒放在他的面前,莲藕排骨汤的香气顷刻散了过来。   虞鹤正翻看规划书准备签下名字,头也不抬道:“皇上没为难你?”   “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严世藩笑道:“陛下要小憩片刻,之后再发落我。”   “——他说若是问题大发了,就让你亲手扒了我的皮。”   虞鹤笔尖一提,抬眼看向他道:“从脖子这下刀怎么样?”   “你真舍得?”严世藩噗嗤一笑,又正色道:“话说回来,我准备纳妾了。”   “嗯。”虞鹤随手沾了沾墨,又开始作批注:“几个?”   “先来五个吧,两个月内纳完,怕是要声势做大一点。”严世藩摆着手指头算,也不怕旁人听见:“若是顺利的话,三年纳完二十个,还是有可能的。”   那青年只坐在桌侧,眉眼如松烟入墨,哪怕神情冷淡而矜持,也让人忍不住亲近一二。   “罢了,都随你。”   那天下着大雪,严世藩在门口迎他,两人伤神许久,连饺子都在碟上凉着糊成一团。   “如果想要一直站在你身边,我只有一条路。”严世藩靠在柱子上,语气平静道:“自毁清誉。”   虞鹤刚哭完,终于能把心里积攒多少年的隐忍和压抑都释放出来,反而有种满足的慵懒,他只擦了眼睛靠在窗旁,语气里没有半分的情绪:“你说。”   他们两人,都生得极聪明。   只是严世藩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家教天资过人。   而他虞鹤是自幼锤炼打磨,愣是靠着韧性一点点的熬到了如今。   两人相处如此许久,都不曾有过什么实质的身体接触。   哪怕平日里喂块桃花酥,都分寸得宜,不会有半分的暧昧。   可关于某些其实不该有的依恋和情思,两个人却又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说破,不避讳,无声的默契已经到了极点。   “我不可能再婚娶了。”严世藩缓缓道:“你的位置,将来的顶点,肯定是正一品,同时封爵赐号。”   “而我如果似常人般娶亲生子,在京中扎根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盛极而斩,中年或者老年便被折了去,所有荣华付之一炬。”   “要么混个不声不响的二品官,也就这样了。”   虞鹤露出复杂的神情,压低声音道:“严东楼。”   “你听我说完。”严世藩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说,冷静的仿佛在讨论别的事情:“自古至今,没有例外,功高即危,才绝则夭。”   “因为会动摇和威胁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皇上。”   严世藩从进宫的那一刻,就把许多的东西都算计了进去。   他得到第一个官职的时候,只有十几岁。   杨家父子虽然有此殊荣,可家世渊源之深让旁人根本无法动摇。   杨慎之父杨廷和是四朝老臣,曾经首辅,就不必说了。   杨廷和之父杨春,那也曾任行人司司正、湖广提学佥事。   更何况他当初刚进宫的时候,就职的是也只是不起眼的翰林院庶吉士。   严世藩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哪怕平日里已经尽了所有交际之能,也得罪了无数人。   他的官路太顺,爬的太快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么跟皇上站队,让他信任自己会誓死效忠,要么跟大臣抱团,不结党就等着被针对到死吧。   “可是如果想让皇上信任自己,那就只能自断一臂。”那青年露出坦然的微笑,再度重复道:“权衡之下,自毁清誉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为什么?”虞鹤皱眉道:“你要做怎样的人?”   “为什么?”严世藩反问道:“你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人远不能及的吗。”   虞鹤愣了下,他并不知道答案。   自己从地位低贱的下人,到锦衣卫的统领,如今有宅邸名望,百官皆以礼待之,连张孚敬见了他也只能摆出友好的神情,一切都是皇上给的。   他自觉不配,为此自卑而煎熬了无数个夜晚,却也这么熬过来了。   “因为,你只有一人。”严世藩明显也不太能流畅的说出这句话,因为它太直接了。   再婉转,也足够伤人。   只有一人?   虞鹤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许久才懂他的意思。   是啊,无父无母,没有背景和渊源。   而且按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也不太有可能婚娶。   哪怕皇上允许,自己也做不到。   “所以……”严世藩叹了口气,就这么不近不远的看着他:“我的归宿,也只能与你一样,才可以往更高的地方爬上去。”   “你在怕什么?”虞鹤反问道:“如果你娶了谁,又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不,”严世藩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拜了王首辅为义父之后,身份就非常微妙了。”   “你没有发现,王首辅是如今地位最微妙的人吗?”   虞鹤点了点头,承认道:“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论才学、能力、资历,王首辅自然都值得这个位置。   监国也好首辅也罢,那都是他应得的。   可从另一面来说,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心学的启发者,已经被许多人诟病为利用学术之名结党营私,广敛党羽。   王首辅的门人,实在是太多了。   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平百姓,虽然如今讲学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他的书籍已经被广为印发流传,出门时都有许多人上前簇拥附会。   这个身份能一升再升,如今还得到发改委最高官职,几乎已经在危险的边缘了。   一旦他有二心,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可是陛下依旧不予警惕,甚至还与这老人交往的愈发亲近。   “万岁爷的这一步,我也看不太懂。”严世藩揉了揉眉心道:“义父也并不太能平衡政务和权术,如今许多人想着法子泼脏水,还多亏了你一直挡着。”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和王氏,其实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虞鹤只觉得心里一惊,也渐渐进入了状态。   严世藩本身有个南京礼部尚书的爹,身上就有旧都那边的背景。   而新都这边还有个声名显赫的义父,老师是当朝教部尚书杨慎,如果再娶个家世渊源深厚的女子,恐怕已经坐稳未来权臣的位置了。   他如果不自断羽翼,哪怕在如今万岁爷的手下能混的风生水起,未来也恐怕会不得善终。   “我看遍了许多的史书,只明白一件事情。”   严世藩深呼吸了一刻,又缓缓说道。   “想要成为皇上最得力的刀刃,”   “第一件事,是要露出把柄。”   权、财、色。   只能在这三者间至少择一,让皇上看见能够控制他的把柄。   要么贪权,做出一派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模样,让皇上彻底信任他贪得无厌的嘴脸——这么做风险太大,而且极难平衡。   要么贪财,横征掠夺,让陛下觉得自己可以随时拿此为把柄要挟,否则也不太可能。   最后,恐怕就是色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祸水红颜误终身。   严世藩虽然入宫前就算到了这一步,偏偏没有算到那突然出现的虞鹤。   他只以为这一辈子会最终走入看似声色犬马、纵情风月的结局里,用看似玩世不恭的状态来博得更多的信任。   可没想到孤独的尽头,还有另外一个人。   嘉靖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严家公子直接一口气纳了四个侧室。   当天十里长街尽是灯红彩绿,其势不亚于皇帝嫁女。   吹拉弹唱自然不必说,八抬大轿更是锦缎相缀,前后骏马皆是上好的品种。   原本按照礼制,在外官宦皆得应父母之命,可那严东楼竟从皇帝那求得恩典,从此婚娶皆随自己心意。   这做法,可当真是跌破所有人的眼球,随之种种猜测妄语滋生,连着传了半个多月。   寻常人家,或者说,稍微正经些的人,都不会露出如此贪色之相。   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求取良人,迎个像样的主妻回来打理家事也就罢了——一口气娶了四个侧室,是想做什么?   难道他义父王首辅就不多责难,教教这后生如何是礼仪分寸吗?   可王首辅那边被友人问起,也只笑道一声孩子大了,管不住了,便打个哈哈讨论旁事。   更不用说南京那边,哪怕之后有急信寄来,也被搁在一边,不被那已经自行立府的严外使搭理一字。   到底,还是都被他算尽了。   这四个侧室的身份,听说都大有来头。   有好事者从严府那里打听,七嘴八舌的予出种种传言。   有的说这里有娼妓从良,有的说里头藏着郡主宗亲,还有的说是皇帝从江南带回来哪个巨贾的女儿,将她赐婚与了这芝兰玉树的严外使。   小茶礼按俗应予十六盘瓜果,而严家送出的,是十六盘玛瑙葡萄,翡翠青杏。   大茶礼摆了九十九盘,尽是金瓜银果,羊脂如意。   四个侧室只在过门跨马鞍之时露了一面,虽然都不见容颜,可据说个个袅娜娉婷,看身段都是绝世佳人。   那同样少年得志的虞指挥也带了金玉合欢杯一对过去庆婚,见了那新郎官只笑道一声百年好合,两人同饮了一杯。   皇上只坐殿里喝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138章   时间回到皇帝归京的那一天。   虞璁昏昏沉沉的从中午睡到晚上, 一觉黑甜几乎没做梦。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万籁俱寂, 连远处的虫鸣声都格外清晰。   他下意识的摸索了身侧, 意识到如今恐怕又要自己独眠了。   在江南时两人虽然能短暂的相处些许时日, 可中间掺杂了太多的意外变故,以至于一路上都无心私情, 两人在一起也只是依偎着商议对策。   之前的几个月里陆炳不在,沈如婉勉强的承担着大部分的政务, 如今回去了,他恐怕也会一头扎在衙门里头,同往前几年没有差别。   这也快成异地恋了。   从皇宫到发改委,骑快马只需要十五分钟。   可是偏生像是在星河两端, 难得相见。   皇帝披散着长发缓缓坐了起来, 打了个饿嗝。   虞鹤也不在,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过来当自己的内侍了。   秘书这个身份,已经越来越官方化, 与私人生活脱离,却更多的参与至诸多政务之中——如今虞鹤的一手文章也写的极为漂亮,想来也是被严世藩悉心调教出来的。   有时候虞璁没空批示, 便由他写好了发言稿,待看过之后拿去开会时照着念, 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这一点上,就和现代极为相似了。   从穿越过来到现在,几年中虞璁都一直学着如何放权与管理, 自己从前是游戏公司的主策划,虽然说没有当过什么管理层,但运营游戏,策划项目,有时候和这件事情有种种共同的地方。   如果说最不同的,大概就是心态了。   当游戏策划的时候,绝对要考虑玩家那边的普遍舆论,并且及时调研跟做出对应反馈。   可是当皇帝……似乎不听百姓们想做什么,也没啥。   哪怕他现在一掷千金造三个公园专门供自己一个人遛狗,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从前做策划还可以一边赶项目一边期待奖金分红和年终奖,可如今……整个国家都是他的。   如今COS各种山寨的经济特区、民族自治州式试验区,以及解决各种乱来的问题时,好像都有种更新运营活动,自己带着一群下属刷怪一样。   虞璁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嗝。   “黄公公,上晚膳——要姜丝鳝片粥、梅子酱烧鸭,还来两笼虾饺。”   他也懒得梳理长发,就这么披着又随意穿了件寝衣,就这么走去了主殿。   夏夜清凉,宫里焚了艾草驱蚊,味道也沁香中带着点中药的味道。   虞璁这边开始不紧不慢的用膳,那头黄公公小心道:“严大人在西殿值守,说如果您要见他,他一夜都在。”   小皇帝筷子一滑,差点戳坏那晶莹剔透的虾饺,挥手道:“把他唤过来——”   严世藩也不是第一次见皇上如此居家的姿态了。   他当然还是礼数周全,一套行礼带问候下来,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皇帝的吃相,一边慢慢讲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鳝片粥还有些微烫,虞璁一边吹着气一边问道:“蒙古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格哷图台吉他们带了点兵过来,想让我们给他们开放试验权和建立实验区。”严世藩坦诚道:“我讹了他们一笔,然后把账都算到了阿尔楚博罗特他们的头上。”   “估计……就吵着吵着打起来了吧。”   虞璁默默啃了口烧鸭,心想这孩子将来怕是难管的很,连蒙古人都敢讹的,也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那朝鲜呢?垮了是个什么意思?”   严世藩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他,压低声音道:“他们之前因为瘟疫横行,派了使臣来我们这求种痘之医。”   当初在太医院研究出这玩意儿,而且不断试炼成熟之后,先是给院内上下种了一遍,待观察无误之后再给皇上和陆炳种了两颗。   皇上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活蹦乱跳了大半年,太医院的人简直感觉天天在提着头走路,搞不好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等确认皇上也状态不错,就开始给宫内皇嗣和贵族们种痘。   这种事情,可是断然不可能让任何旁人插手和作梗的。   因为这事确实涉及人命,虽然原理只有虞璁清楚,却还是下了株连连坐之令。   皇子、重臣,然后再一级级的普及下去。   三四批医官陆续成熟,再一批批的教给更多的人,手法和技巧也在不断改进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一年以后,京城已经有半数勋贵种了牛痘,再也不用为此病担心受怕。   于是相关的传闻跟随着行脚商人和商路不断传播,渐渐就到了朝鲜人的耳朵里。   这过来讨要技术,也颇为顺理成章。   虞璁这头又接了牛奶呷了一口,慢条斯理道:“你没有允许太医院给,朝鲜就崩了?”   真要如此,那这天花就跟黑死病一个杀伤力了,不至于吧。   “不止如此。”严世藩心里还是略有些忐忑,只沉默了几秒钟才慢慢道:“微臣嘱咐钦天监和灵宫那边写了卦辞,说是朝鲜宗室有煞星相冲。”   “此一方异乱乃妖孽之象——这整支皇族都应连根除净,由我朝接管,否则概不相助。”   虞璁差点从龙椅上下来,指着他说来来来你当皇帝好了。   皇帝叼着瓷勺也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道:“这都谁教你的?”   严世藩只抬头望着他,给了个无声的暗示。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小严同志的黑化是天生的,切开了也是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系列的举措,确实合乎自己临走前给他的核心方针。   要的就是把水搅浑。   这时候的大明朝,已经完全不怕他们朝鲜起兵叛逆,因为一场天花下来民心惶惶,再打仗怕是想灭国。   虞璁晃了晃脑袋,皱眉道:“那他们怎么说?"   “从京师去他们那里,恐怕要两个半月左右,”严世藩如实道:“微臣倒是觉得,可以直接派兵和高官过去接收这个国家了。”   想想感觉有道理啊。   小皇帝示意黄公公给这位加班的同志也端点夜宵,自己慢条斯理地用完了粥和点心,又吃了盘果盘。   等休息够了,他才伸了个懒腰,看着这精神头不错的严世藩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严世藩只沉吟片刻,认真道:“朝鲜本身为我国藩属,自己并无选择权。”   在这段时间里,虞璁和严世藩都在不约而同的补这朝鲜历史。   好在这个国家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也没太多东西。   稍微往前追溯些许,那就是元朝的时候。   元朝时有个人叫李成桂,他爹是一个千户。   在元末的时候,李成桂和他爹一起帮高丽王朝首辅了双城总管府,然后一起投靠了高丽的势力,帮高丽人一起抵御了元朝红巾军的入侵。   某种意义上,这对父子就是所谓的元奸了。   内奸毕竟是没有忠心这种东西的。   在之元朝被明朝取代不久之后,李成桂发动了叛乱,直接掌握了高丽政权。   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这朝鲜国的始皇帝是自己人。   朝鲜二字,本来用来代称东方古国。   后来李成桂推翻了高丽王朝,自立为王之后,以藩属的身份上奏老朱同志,求取一个新的国号。   他自己在写文书的时候,拟了两个国号,一个叫朝鲜,一个叫和宁。   老朱大笔一挥,就选了前面这个。   在庄重的情况,比方说敕封或者新皇登基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全名是‘有明朝鲜国’。   当时虞璁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颇有些唏嘘。   如果后世没出那么多乱子,国家没碰到那些个糟心的事情,这朝鲜国怕是跟海南岛一样,也应该是中国‘自古以来’的领地啊。   而朝鲜安分不安分呢?   当然是不安分。   这些年里,朝鲜和明朝、女真的关系,都非常的暧昧而不确定。   虽然朝鲜屡屡派人坐船去南京留学,跟明朝也交往频繁,但是其中一代的世宗大王创建了训民正音,在三年后广泛传播,试图取代已经根深蒂固的汉语。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八九十年前,语言传播的也不算很广泛——目前贵族和官方文书依旧使用汉语,明朝这边也懒得去了解这所谓的新语言。   说是什么训民正音,也只是把汉语的表音和表意拆开使用,想着法子打几个擦边球,以文化调整的方式来试图摆脱明朝的控制而已。   虽然在现世的历史里,朝鲜确实是在不动声色的一点点脱离大明爸爸的控制。   但是至少在明朝的那一段里,朝鲜是没太多可以指摘的东西。   因为明朝对朝鲜,有三大恩。   第一,叫大造之恩。   朝鲜这个国家的诞生,都是朱太祖亲手裁定的。   第二,叫再造之恩。   几十年以后,丰臣秀吉会入侵朝鲜,是明朝人前去救援,把这个国家给捞了回来。   第三,叫东援之恩。   在皇太极开启全面入侵,两方都自顾不暇的时候,崇祯皇帝仍旧发了救兵去朝鲜帮忙。   三大恩汇在一起,让明朝灭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朝鲜都不承认清朝的存在,并且积极的接受明遗民。   正因如此,虞璁才深思熟虑,决定用温柔一点的方式把这个藩属国给吞掉。   ——吞总是该吞的,毕竟两百年之后,这个国家又开始疯狂搞事情。   与其这样,还不如先行一步,把他发展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省。   虽然带着一股子泡菜味,忍忍也就咽下去了。 第139章   历史中的严世藩, 基本上背尽了恶名。   他贪财,好色, 其道德败坏之程度以至于让人以他为原型, 写了本金瓶梅。   严东楼, 西门庆,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可以考究的是, 他大概纳了四十多房姬妾,比起点后宫文里的种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历史中的许多东西, 也是现代小说里不敢写的。   比如世宗的三子朱载垕,那位早夭而办法享福的朱载垕,因为陶仲文所谓‘二龙不得相见’的批词,前面二十多年都没见过他那当皇帝的爹。   这已经不是被冷落了, 是跟打入冷宫差不多的级别。   在朱载垕还是裕王的时候, 严家父子就对他非常冷淡。   没有阁老和小阁老的命令,户部压根不敢给裕王赏赐。   皇帝在西苑那日夜烧香问道,也不关心这一档子事。   于是一连三年, 小可怜裕王都没有得到一笔岁赐。   最后他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只托人去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了那严世藩。   严世藩压根没有顾虑,直接把那一千五百两银子给收了, 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   而且这事还成了他酒桌饭局上的谈资,没事拿出来显摆两下。   预备的太子给大臣上供, 这种剧情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虽然说清朝在撰写明史时确实魔改了许多,春秋笔法也用的相当微妙,可有关严世藩的种种事情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 都相当的一致。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王朝之前,虞璁对严世藩的印象还停留在《海瑞斗严嵩》、《怪侠一枝梅》的角色里。   虽然都是反派角色,可无一不选了眉目间英气的年轻小生,个个眉眼都相当标致。   等真的见了他本人,虽然没有那电视剧里特有的俊朗之象,却多了一抹出尘的清气。   想来也与王杨两位老臣的养育教导有关。   严世藩十五岁入京,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年青春期,全是被这几个老狐狸调教磨砺着出来的。   严嵩惯着他的发妻,一辈子不再纳妾,那发妻又格外的溺爱儿子,要不是虞璁当初设法让严世藩一人留在北京,恐怕真的又要养出一棵歪脖子树了。   后来等虞璁闲来无事,去严府做客的时候,突发奇想道:“可否叫出那三十五房的妾室,给朕看看都是什么样子?”   虞璁本身是个相当清心寡欲的人,也就在陆炳身边会稍微躁动粘人一些。   他还真的有点好奇,这些女人会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子。   俗话说四个女人一台戏,严世藩从刚开始纳的那四个,到后面几年几乎月月娶新人,连京城里说书的先生都懒得再提他了。   三十多房……怕都可以开个超级女声选秀了。   如果他要是未来的一二十年努努力,搞不好还能办个创造101。   虞璁晃了晃脑袋,心想自己怕是想看综艺想到魔怔了。   已经三十来岁的严世藩坐在对侧,只笑着揉了揉眉心,开口道:“陛下想看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虞璁眨眼道:“怎么个假法?”   严世藩如实道:“若实在是要看,微臣就把府里所有的婢女都换上花花衣裳,让她们排着队来陛下眼前晃一圈。”   “那若是真的呢?”虞璁皱眉道:“你不会……”   “真没有。”严世藩噗嗤一声笑道:“当初请了四个身段好些的歌姬,在国门的时候帮衬一下,待迎回房里,第二天就打发走了,也不给谁闹洞房的机会。”   虞璁之前的十几年里都在忙江山社稷的种种大事,如今儿女俱已有脱俗才俊,自己也终于能关心下旁人的娱乐八卦,没想到直到今日才知道真相。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只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这十几年里你的三十多房,每次过门的时候——都是请那几位来来回回的跨马鞍?”   “有时候老相识接客去了,我就换一个新的过来帮忙跨一次,”严世藩认真的看着他道:“最熟练的那个,怕是跨了六次不止。”   虞鹤一直坐在旁边乖巧的沏茶端点心,此刻也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破事也只有这混账做得出来。   陆大人还在日本没有回来,皇帝一人闲着也是闲着,又嫌孩子们实在是太能折腾,有时候索性把政务全都推给他们,自己在这边多坐一会儿。   现世安稳,既无兵乱也无内讧,虽然朝廷里头还是那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党派之争没完没了,但毕竟一切都在可控范围。   只是西班牙和英国那边的事情棘手了些,索性让孩子们去磨练下外交之道,实在不行了再把镇宅用的小阁老请出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乱子。   听着他们两人左一言右一句的逗着嘴,虞璁心想玩还是你们会玩啊,又问道:“那你这么大的宅邸,还有如此多的下人,就不怕走漏风声么?”   知道陛下在疑虑别的事情,严世藩只正色道:“这宅邸若回字环环相套,所有姬妾都安排了最中心的房舍,只有一等奴仆可以跨过设防,进去里头伺候。”   “而一等奴仆也就十五人,挂了大概五十多个名字而已。”   虞鹤在旁边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道:“没事我们进去捉迷藏还挺好玩的……皇上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带小孙女过来玩啊。”   虞璁一听到孙女就有些来气,只摆手道:“朕才三十来岁就当了爷爷,可千万别这么说。”   真的是岁月催人老啊。   “话说回来,微臣上次贪的银子都转去日本了,陛下看看还有哪边需要压榨一下?”严世藩接了虞鹤递来的金骏眉,只浅浅呷了一口,就再度开口道:“要不臣去跟徐阁老吃个饭?”   “你可别惦记他。”虞璁正吃着石榴,瞥了他一眼道:“徐阁老年纪大了,又要教导储君,哪里还有时间被你这么吓着——他那些田产也不算多。”   “但是桂萼那边,该收网了。”   “得嘞,明儿就上门敲打去。”严世藩麻利道:“您啥时候看着分我三成?”   “哟呵,你倒是胆子大了?”   他露出了惯有的卖乖神情,只嬉笑道:“臣这不是,想顺了陛下的意思,纳个一百零一房,回头排几出折子戏给小皇孙逗逗趣嘛。”   虞璁只呸了一声,扭头看向虞鹤道:“他再这么张嘴没把门的,你就把他送东厂去净个身得了,可跟人家黄公公好好学个几年!”   虞鹤嘿嘿一笑,看着东楼道:“那我可舍不得。”   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第140章   迁都和废都这两件事情, 都不能一拍脑袋就做决定。   从前虞璁业务能力不精,干过许多想做就做的事, 但本身都不触及根本, 也没太大的阻力。   设立经部也好, 建立大学都好,都本质是在帮朝廷分担行政压力和工作范围, 哪怕有少数人为之反对抗议,也掀不起什么大水花。   但是, 重点在于,有关首都的事情,已经跟那些臣子们反对与否,毫无关系了。   北京相对而言, 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 虞璁如果想高枕无忧,那他现在根本不用再做什么,躺好享清福就行了。   按照一些言情小说的套路, 他甚至可以在孩子长大以后,就带着爱人隐退皇宫,在民间过游山玩水的生活。   虽然以古代这么落后的条件……游山玩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玩的。   但是从嘉靖七年走到如今这一步, 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未来的历史是可以给他参考的了。   曾经的大明朝像个留级生,可虞璁作为补习老师不仅让他顺利跨过及格线成为优等生, 还在绞尽脑汁的想帮他玩成跳级的壮举。   蒸汽机也好,完备高效率的现代体制也好,医疗和教育系统也好——全部都是跨越了百年的产物。   现在的国家已经不再偏科, 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南京的问题也就扔到了这里。   虽然没有任何的参考,可是哪怕回首历史,虞璁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如同深渊一般,遥遥的望不到尽头。   从回京的七月一直到冬至,他都在不断地看书开会,迟迟不再落子。   蒙古那边内乱不休,边防时刻发来战报,但是总归跟明军没有什么关系。   而朝鲜那边,更加简单了。   明朝诸官都早就对严世藩服了气,毕竟人家解决了蒙古的突发情况,脑子明显比一般人都好使的多。   朝廷摆出了老大哥的语气,跟朝鲜内臣说你们国生妖孽,不除不休,最好先行内部解决这个来路不正的皇帝,龙脉正则国运昌。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现在派医官过去救也是白搭,瘟疫那是神明降怒,天上的星星都能证明我们说的是真的。   这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的暗示他们该掀摊子了啊。   具体来看,朝鲜这边的政治状态,是在是太乱了。   当朝皇帝是中宗,再往前是燕山君,几乎没一个正常的。   燕山君大概就等于混乱邪恶的极致,他将佛寺改为妓院,将医女充为官妓,同时意图废除儒学,干出了比朱厚照还要荒唐数倍的种种事情,终于大臣们忍无可忍,在两次儒生暴动之后由高层出手,直接逼宫让他交出玉玺。   燕山君死在了三十一岁,所有的子嗣也接连被杀,而接锅的老实人,也就是如今的中宗,也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算到如今嘉靖十三年,这位字乐天,谥号恭僖的中宗已经在位接近三十年。   这三十年几乎是地狱模式的。   正德十四年爆发了己卯士祸,改革领导者被杀。   嘉靖元年又出现了辛巳诬狱,士林派再次被贬。   嘉靖五年全国瘟疫第一次爆发,死难无数。   再到之前都传闻至京城的灼鼠之变,大量被扒皮后烧灼的死老鼠被悬挂在宫城内外,一时间骇人听闻。   其实哪怕皇城这边的钦天监不说有问题,就看看这态势……也挺邪门的。   之前建设飞信局的时候由于优先考虑的是交通线和国内政局的把握,核心设点皆在南京、苏州、大同等要塞地位,后来皇帝有意发展松江,又在那边开始扩展和增设驿站。   但是东北那边还在一个初起步的状态里,根本没有旧的驿站线路基础——毕竟女真人压根不懂基建这一套。   虽然从去年三月起陛下就在敲打东北通信线路的事情,可古代到底生产力和通讯设备太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建州三卫的信息连贯。   听赵尚书的意思,怕是要到今年三月才能拿到朝鲜的消息了。   中部的兵力在不动声色的往京城调,随时支援东西,但是根据打入鞑子内部的探子的消息,恐怕蒙古且打一年——已经有六族参与混战,彻底撕破脸皮了。   智囊团凑在一起分析了一遍,怕是他们要进行一个大的吞并,然后再跟明朝谈条件。   现在想要再回到从前的盛况,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再蠢的蒙古人都能发现,如今的明军犹如脱胎换骨,他们根本打不过。   所以内不内战都没有意义……十一族全齐的阵容都拼不过,还不如内部解决下矛盾,赢的那个集团拿走试验区和政策的种种好处。   正因如此,现在虞璁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来集中对付朝鲜和南京的问题。   整个朝鲜内部,一共有两股势力。   一个叫勋旧派,一个叫士林派。   士林派之前被暴君压制,但是中宗想要利用他们进行与老贵族的对抗,于是重用以赵光祖为首的儒生,推行种种革新措施。   而这些革新措施,都颇有点效仿明朝的意思。   土地改革、均田制、官职调整等等,走的是老大哥的蜕变路线。   这个情况,和虞璁这边确实有点像。   但问题在于,两者之间,有本质的不同。   首先明朝那边有完整的现代理念和理论支持,并且予以了桑基湖塘、台田制度等种种,在生产力高速推动的情况下进行改革。   再者,也是非常根本性的问题在于,嘉靖朝的势力还没有到根深蒂固的程度。   虞璁还没有来这里,少年嘉靖就直接把鳌拜级别的老臣杨廷和给逐了出去,连带着把新俊杨慎也赶去了西南,直接瓦解了旧有的阁臣势力。   锦衣卫被重用,同时铁血政策和违逆即杀的态度,也是至关重要的。   十五岁的朱厚熜虽然没有后台没有辅助,连父母都没办法给予任何参考意见,可他愣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肃清了从前已经根深蒂固的老派势力,大刀阔斧的清除叛逆,同时扶植了以张孚敬为代表的初代新势力。   相比之下,这位中宗就懦弱了许多。   有时候相比能力之高低,杀伐决断更能够决定事态的走向。   由于赵光祖的新政推行过急,加之中宗并不能控制住勋旧派,以至于在正德十四年,也就是赵光祖回乡之时,勋旧派发动了政变,直接以‘反逆’的罪名肃清士林派,而赵光祖在回乡之后也被赐毒而死。   更为荒谬的是,由于中宗的原配慎氏的父亲反对勋旧派的暴行,这些老臣直接逼迫中宗将慎氏赶出宫外,王后终生不得相见。   而群臣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大量的将自己宗室中的女子送入后宫,进一步加剧了内外的分裂——因此而灼鼠之变,恶名远扬。   简单来说,中宗不适合当皇帝。   类似的复杂情况发展了许多,但无论是明代先前的哪一个帝王,几乎都懂制衡之道。   东厂的发展虽然造成了宦官专权的局面,但整体上一度压制了文官的专横跋扈,给大明朝多续了几百年。   魏忠贤王振之流的上位,跟皇帝的糊涂和脑抽有关,老祖宗们机关算尽,没算到自己的后人会被教养的如此懵懂无知。   如今的朝鲜像个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无论内外朝廷都腐败堕落,基本无药可医了。   虞璁不动声色的调兵修路,就是为了直接过去清算。   这个国家,本身不用征服——直接搞定那些乱七八糟的文臣就够了。   现在他们君权旁落,又不堪女真族的频繁骚扰,大明朝只要照着这病人的心口来上一脚,基本上问题不大。   严世藩在拒绝给予医官扶助以后,恐怕瘟疫还是会传至京城,正好方便未来一把火烧了那皇城,建立一个全新的衙门,安排都督和统领们过去镇守。   想到这里,皇帝突然有个大胆的主意。   “黄公公,把胡宗宪跟毛伯温叫来。”   上次越南那边得了消息之后,直接把簿子送了过来,基本上算是再次效忠,可以放在一边不管了。   那这样就不用按照原来的历史剧本把毛伯温放过去,而是让这位老臣过去出个差。   论能力实力,他都不差。   胡宗宪在过去的一年里,陆续的递交了多个与倭寇之乱相关的报告,皆是结合东南地势和自己从前几年的见闻,写的也颇为周详。   现在眼看着第二支船队也快要出厂,倭寇之乱随着海事防御的加强逐渐平息,完全可以把他放去跟毛大人历练一番。   “军英阁那边什么情况?”   毛伯温许久没有来过乾清殿,只作揖道:“回禀陛下,军英阁已经结束了前期的所有资料整理和修书项目,开始做战备分析和情报搜集。”   虽然虞璁给的指导和思路并不算多,但对于古代来讲,也非常醍醐灌顶了。   “你们两人从今日起,开始着手研究朝鲜那边的地图和军备情况。”虞璁简略道:“大概今年下半年出军,最好震慑为主,强攻为辅,直接拿下他们的宫城。”   瘟疫和内讧,简直犹如神助。   毛伯温似乎早就猜到了陛下的野心,只再度深深行礼,又开口道:“微臣以为,可以再叫上一个人。”   “谁?”   “杨博。”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虞璁有短暂的大脑当机。   他怎么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严世藩在史书中,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当今世代,天下绝才有三。   陆炳,杨博,还有他自己。   陆炳自然不必说,现在还在发改委解决商业税的问题,严世藩也被充分利用,成功在不留污名的情况下进一步搞垮了朝鲜。   杨博……这人在出现之后,被自己扔哪里去了来着?   “陛下,此人在中第之后,被您安排去了蒙古试验区,同曾铣一起镇守此处。”   “哦哦。”虞璁点了点头,心想真是牌太多都不知道怎么打。   “而根据这三年军英阁得到的反馈来看,”毛伯温罕见的露出了笑容:“此君论才略胆识,皆是可堪大用之才。”   虞璁挑眉道:“怎么说?”   “他与唐顺之、曾铣等人直接设计了完备的试验区防御体系,在没有城墙的情况下也能妥善御敌。”   由于蒙古草原风力过强,但是又没有足够的烧砖条件,建立城墙几乎不可能。   但是建立瞭望塔也非常困难——再优秀的工匠也不能扛着八级狂风建出什么东西来。   而杨博想到的,是屯土堡。   沙土这种东西,看似被风一吹就散,可只要浇上水,连粘合剂都不需要。   而且挖沙之后剩下的坑,也可以被系统的构筑成壕沟,犹如天堑般隔绝骑兵进犯。   实验区那边虽然整体沉迷于种田养殖和搓饲料,但是也有人在暗中观察记述,不断地给军英阁这边发来反馈报告。   “试验区那边守备成熟,不用担心过多,”毛伯温顿了一下,如实道:“而唐将军也已经经验老到,足以应付许多突发状况,不如把杨曾二人调度回来,随下官准备同赴朝鲜之事。”   虞璁想了想,点头应允,又看向胡宗宪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么?”   胡宗宪沉吟片刻道:“陛下莫非是想,在朝鲜建立如江浙般的行政体系?”   不要再有任何一个王。   藩王这种东西,世代相传而容易扎根虬结。   时欣城的异性王只是借了这个名头进行资产转移,本身地盘范围也被女真族和后起的汉商压制,根本没什么发挥空间。   可朝鲜就不一样了,整个朝鲜的面积,还是相对而言有点大的。   正因如此,绝不能再有什么能够跟着血缘不断扎根的势力。   只有提督总兵这样能五八年一轮换的官职,才能让虞璁足够放心。   “算的不错。”虞璁打了哈欠道:“回头你跟着严外使过去,可以提前去拜会他,跟着学点东西。”   胡宗宪眼睛一亮,忙不迭行礼致谢。   可惜徐渭年纪还小,不然就让他顶替胡宗宪的原职,在朝廷里跟着发光发热了。   谈话之际,虞鹤出现在了侧殿,脸上神情颇为复杂,看向皇帝时欲言又止。   虞璁早就瞥见了他,但这边还要跟胡宗宪安排事情,只以眼神示意他稍事等待,加快速度处理完了这次的会见。   等那两人离开以后,虞鹤才缓步上前,一言不发的深深叩首。   他极少这么严肃,距离感也一瞬间就彰显了出来。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虞鹤不抬头看他,只跪在那里,低声道:“内鬼……查出来了。”   “谁?”虞璁起身道:“当初南巡炸船之事吗?”   虞鹤似乎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埋首于冰凉的地砖上,咬着牙道:“是苏公公。”   这个回答是完全出乎他预料的。   “苏……苏公公?!”   “刚下诏狱,就全都招了。”虞鹤叹气道:“陛下,当年是不是曾经有人往我饭食里下药,当时陆大人还在锦衣卫,把事情给按下来了?”   为此乾清宫上下全换了一套,不少人直接被逐出了宫外。   “也是苏全昌干的?”虞鹤深呼吸道:“他是张孚敬手下的人?”   “不。”虞鹤摇了摇头道:“东厂不屑于与他们往来,自成体系。”   又是东厂。   虞璁缓缓坐了下来,只哑声道:“你先站起来。”   虞鹤许久没有这样跪着,双膝也微微刺痛,却仍然纹丝不动:“微臣早该察觉……按理应当连坐。”   他在东殿待了这么久,与苏公公也是往来频繁,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出。   虞璁在熟悉完宫廷体制之后,第一时间就削了东厂的职权,将原地位高于锦衣卫的情报组织全部整改,使其隶属于陆炳的管理范畴。   同时他调整了户籍和身份制度,让从商从军都更为自由,但从仕却相对严苛。   他要的,就是身份和地位的持平。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太监,竟然会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这不怪你。”虞璁沉吟道:“这件事交给黄公公处理,稳妥吗?”   虞鹤跪在那里,只慢慢道:“前后都已经查清了。”   苏全昌虽然是内侍,但是与东厂前后串通,想要扳倒黄锦上位。   但是黄锦那边毕竟是从皇上小时候就陪在身边,做事都滴水不漏。   苏公公的位置升不上去,油水又全进了黄锦的脑袋,索性跟京中江南出身的某些人勾结作梗,巴不得博个高升的机会。   东殿向来事宜繁多冗杂,稍有出错都会被责罚迁怒,虽然俸禄已经相当不错,哪里有人家黄锦来的清闲实在。   说到底,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皇上叹了口气,只淡淡道:“诛九族,查牵连,涉事的官员一律审核背景,不对的直接贬谪——不要贬到南京,分散着做。”   “至于你……”   他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的靠近了他。   虞鹤跪在那个地方,不声不响,犹如当初进宫时一样。   这件事情,可不是说原谅就原谅的。   虞鹤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利害关系都清楚明白。   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却联合数人作出如此行径——锦衣卫的身份审核从来都是交给东厂来处理,却被他暗中买通关系塞了人进去。   真相查明的那一刻,他自己都后背凉透,知道一旦重查,自己绝对会被株连。   这是非常严重的失职,差点害了皇上的命啊。   “虞鹤。”皇帝再次开口道:“罚,是肯定要罚的。”   不罚你,只会让你沦为众矢之的。   “但是统领之官,决不可撤。”   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来取代你的位置。   “你失职疏漏,就罚你每日子时跪在养心殿前思过一个时辰,如此一个月吧。”   虞鹤只跪在那里,低声道:“谢皇上不杀之恩。”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事儿虞璁也只是心有余悸而已。   他知道自己只是顶了这皇帝的皮囊,何况苏公公藏的那么深,虞鹤又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和机会去观察一个公公的行径啊。   可是这件事情,一直都悬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心里。   陆炳自然不必说了,他哪怕腰间肋侧数道刀伤,见到自己时也更缄默安静,只是偶尔相伴而眠的时候,会悄悄的轻抚自己的脸。   虞鹤知道自己遇刺的事情之后,亦是自责而内疚极深,偏偏又无从补偿。   比起家世颇好的陆炳,虞鹤出身低微,内心也习惯性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如果此时不象征性的罚一下,恐怕他会一辈子都不安心。   虞璁甚至能知道,将来无论风吹日晒,哪怕下冰雹这小子都会跪在殿外,搞不好还自作主张的加时。   要真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那只能强行怪严世藩调教的不够到位吧……   总之都怪严世藩就对了。   后来的几天里,乾清宫前后被过滤掉了一批人,也有几个官员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整个京城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而在这个时候,陆炳终于忙完了商业税和个人税改革的示意,把结果交代给经部以后就去了养心殿。   他在进去之前瞥见了按时跪在那,姿态极其端正的虞鹤,只脚步顿了一下,就径直走了进去。   虞璁这边还在坐在一整张羊皮地图旁边,神情有些疲倦。   “看的眼睛疼。”他嘟哝道。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任由皇帝习惯性的靠了过来,只随手帮他理顺了半披着的长发。   “陛下在研究双京之事吗。”   虞璁点了点头,开口解释道:“并不简单。”   其实一般这个时候,他心里就格外期待老陆同志给出点建设性的意见。   虽然陆炳平日里存在感颇低——这大概是在锦衣卫呆了太久的缘故,哪怕他在天字厅开会时坐在第一排,几乎都没有人会注意他。   但是从一开始,面冷心热的陆大人简直跟小叮当一样,帮过他不少忙。   无论是藩王之乱、戗伐蒙古,每次到了紧要关头,他总是能不声不响的说出惊人之语——而且都颇为管用。   虞璁就喜欢这样可爱的老干部。   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三岁,可做事情沉稳持重,就没有出过错。   “你说,是南京好,还是北京好?”   陆炳接过他递来的柳枝,只思索道:“都不好。”   虞璁点了点头,看向他道:“你是怎么看的?”   整个北方地区,已经跟少数民族纠缠了四百余年。   如果往上追溯,大概是从后晋时期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开始,这一片土地就在水深火热中不得安宁。   燕王朱棣在还是藩王的时候,就致力于干翻鞑子收复河山的伟业上,哪怕他后来终于靠着熟练的战争技巧轰走了朱允炆当了皇帝,也还是不放心北方无人看守的那片土地,选择了迁都。   当然,这也和南京这边老臣激烈反对有关,有解缙甘愿被株连十族也要反对他的前科在,这位新皇帝在南京恐怕并不太受人待见。   “单纯观察北京的地势,可以说三面受敌。”陆炳用柳枝划过地图上纵横的太行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朝鲜和日本:“倭寇作乱朝鲜不安分,鞑靼瓦剌此消彼长,可以说一旦有叛乱兴起,天子首当其冲。”   这个首都的位置,让最核心的中央被放置在了风口浪尖。   之所以明朝被赋予了‘天子守国门’的悲壮,就是因为北京的位置太接近北方,直接把宫城暴露在了少数民族唾手可得的地方。   无论是鞑靼瓦剌进犯,还是后来的李自成努尔哈赤,几乎都没有太费心思。   要知道当年朱棣想着法子造反,可是从北一路打到南,跟剖腹产似的一层层往里深入,才杀进腹地深处的南京。   虞璁看着那柳枝上残留的绿痕,只叹气道:“这并不是个轻松的选择。”   “也许,也很轻松。”陆炳侧过头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   “有时候,陛下只用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便足够了。”   “而失去的,都是值得的。” 第141章   还有一个核心因素, 在于成本。   北京城看似只是一个城,而且能自给自足, 可是这个城市承载的, 是一整个皇室。   虽然如今京畿一带的粮食收成都已经比从前富饶许多, 但江南一带同样推行了改良后的桑基鱼塘以及各种农业技术,正因如此, 江南的GDP依旧是碾压京畿的存在。   为了供养京师,漕运署经常要通过数千里进行运营和供奉。   南京苏州一带均是出产丰富, 而为了供给京畿一带的粮食,以及上缴赋税,往往都要从河道走。   明代和现代,可完全不一样。   再怎么改, 还是要征用粮草在各地总署存储, 京师更为其重。   古代没有温室大棚,任何一次猝不及防的干旱和洪涝,都极有可能带来一次灾民遍野的饥荒。   正因如此, 从官方的记载来看,从南直隶和浙江的漕粮接近全国的六成。   而这些粮食从河道入京,折损的数目几乎可以养活好几个城市的居民。   战争因素和经济压力, 都让人觉得非常不乐观。   虞璁思索了很久,皱眉道:“檀奴, 陪都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陆炳思索片刻道:“早在西周时期,有雒邑相设, 以定南北。”   往往在国家疆土急速扩张的时候,就有陪都的存在。   不仅可以前后呼应,同时也给皇帝留了一条后路。   唐宋元明清几乎都有类似的设置,而在土木堡之变以后,就已经有大臣怂恿皇上去南京避难了。   后面还有无数史学家纷争,如果崇祯皇帝没有自杀,而是选择跟着大臣去南京,如宋时一般两国对峙,是否会是更好的选择。   听了陆炳简单的解释,虞璁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2018的中国,有陪都这个东西吗。   有的,而且不止一个。   当他的心里出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陪都本身有诸多功能,既可以单立也可以综合。   比如洛阳城在古代一度成为经济陪都,因为地势和种种优势,一度被君王临幸。   而现代的中国,如果仔细一数,大概有两个。   经济陪都自然是上海,承载主要的GDP产出和港贸经济。   而重庆就更为地位微妙,他的存在可以对西南一带加强控制,同时平衡南北的政治体系。   到底——我想要什么?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那淡蓝色的大洋和微绿的几大洲,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北京城,决不可废。   北京城在这,就可以第一时间得知西北和东北的状态,正是因为如今北京是国都,大量的资源在此,才不断地哺育着这发展极其缓慢的北方。   地理、气候等种种原因让北部一带都发展缓慢,如果撤都只会让国家更加的头重脚轻,不得平衡。   更何况,一旦回到南京,势力复杂的商宦都会成为新的麻烦。   “檀奴,我想好了。”   “嗯?”陆炳抬眸道:“陛下的决定是?”   “再设天津港,”虞璁低头看着他,语气平稳道:“你听好了,北京和天津之间要建立最快的驰道,同时以南京港的规模建造天津港口,同时建立天津造船厂,在这里建第三批船队。”   如果想要稳妥的走下去,双边都要改。   南京的经济职能保留,相关衙门也可以增设,但是与政治有关的,一律撤掉。   政治方面,这个地方只能如其他城市一样,保留知府总兵等等职位。   但是六部的话,还是免了吧。   第二天直接召开了最高级别的会议,以陆炳为首的发改委官员连夜撰写了新的文件,直接进行了上下的通告。   首当其冲的,就是撤掉南京那边多部,但保留兵部和增设经部,加强人员流动频率和政绩考核。   其次,要加大力度建设天津港,同时建立专用驰道链接天津卫和北京城。   “原有的六部官员将根据政绩考评派往松江和大同,少数择优送入北京。”   虞璁听着陆炳的报告,心里又给严嵩记了一笔。   谁都能回北京,他不能。   严家父子还是少见面来的好,某些东西一旦沾上,可就完全摆脱不掉了。   等发言完毕以后,只有寥寥几人起来提问。   质疑是肯定不能质疑的了,毕竟这是最高级别的会议,而且已经盖棺定论,哪怕就是要一把火烧了南京城,那也只能按照皇帝的意思去执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陆炳只不紧不慢的回答了几个问题,再度补充道:“撤署之事,将由锦衣卫统领虞鹤亲自过去监督和执行,而与此同时,朝廷将开启收复朝鲜的进程。”   此话一出,所有人无不哗然。   什么叫收复朝鲜?!朝鲜怎么突然被扯进来了?   陆炳只坚定了语气,眼神锐利而沉稳。   “朝鲜,乃我大明国自古有之之地。”   “虽已立藩属,他们却妄自设新文新语,同时败坏儒风,辱佛乱道,置华夏颜面于何处?”   这片土地,原先就只是借给你们保管而已。   “正因如此,将由微臣带领禁军,与严外使等数人北上,将此地彻底夺回。”   “如若有异议者,一律格杀勿论。” 第142章   虞鹤南进, 陆炳北征。   这个决定,其实是足够合理, 但是却让皇帝略有些失落的。   毕竟相当于把左膀右臂分了出去, 就这古代的破交通情况, 能半年以后见都谢天谢地了。   虞鹤那边不仅要亲自监理几大衙门的拆毁和改建,还要去跟人家江宁知府多吃几顿饭, 该敲打的全都得到位。   而陆炳那边会再度带三万禁军过去,同毛将军等人北上, 一方面要加强对建州三卫的控制,中途去监督下时欣城的港口建设和官职管理,再东赴朝鲜。   在当初嘉靖七年的时候国家还并不安宁。   那个时候虞璁既要应付河套的收复之事,还要解决这建州三卫的问题, 所以并不敢贸然的回收建州的兵权。   而到了河套收复成功, 明军打出了气势打出了熟练度,女真三族刚好也入京商讨经济特区之事,明显此刻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   于是皇帝直接软禁三位首领, 并且想着法子让他们仨内部解决掉了一个最不听话的,与此同时派兵北上进一步回收和控制三族驻军,基本上算是有个初步的稳定了。   出发的那一天, 是晴日当空的六月十五日。   陆炳和虞鹤的军队一批在城南,一批在城北。   三人在乾清宫中同饮一杯酒, 然后各自离去。   都走了呀。   虞璁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安排点老年人的休闲娱乐活动,不是养个花就去钓个鱼,反正别让自己太寂寞。   没想到这头他都准备回去睡个午觉了, 黄公公又探头进来:“陛下……”   “什么事?”   黄公公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神色,想了想才开口道:“是沈大人想见您。”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老奴看着,她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虞璁挥手道:“那就直接放她进来。”   沈如婉刚休了十天的假,算是对之前一整年的补偿。   但是脸色并不算太好,甚至说有些忧心忡忡的。   虞璁示意她不必拘予礼节,直接坐下有事说事就行。   可这一次,沈如婉却坐不下了,而是直接立在殿中,神色凝重道:“陛下,微臣已经查清了行刺之事的主谋。”   虞璁怔了下,反而感觉不太对劲。   这行刺之事,按理说她不应该知道啊。   难道是严世藩还是虞鹤嘴没个把门的,直接把这事儿告诉她了?   可是沈如婉聪明到这个地步,也应该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做什么不应该说吧。   “陛下,”她注视着他的双眼,语气坚定道:“此隐秘之事,与从前洪氏图谋不轨的背后主使,是同一个人。”   什么?!   虞璁直接站了起来,沉声道:“可有明确证据?”   沈如婉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微臣直接同经部、锦衣卫三方合作,完成了对高臣的人际网络图和资产清算图。”   皇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直接怔住了。   他清楚这是怎样的工作量。   朝廷核心成员有接近八十人,而这八十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是蛛网穿插般丝络清晰而又无法梳理。   因为每一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不仅仅跟当地京城里的权宦有往来,还会跟出生地甚至是妻族的要员有利益纠缠。   沈如婉——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原件已经在一个月前移交给了虞大人,用以加强对朝廷的控制和监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道:“而微臣在闲暇时间里再度梳理,发现张孚敬与浙江诸官,有接近二十年的书信往来。”   如果不是虞鹤手下的锦衣卫无缝不钻,她根本无法把这些东西都联系在一起。   虞璁像是突然被点透了什么一样,直接皱眉道:“张孚敬是哪里人?”   “浙江温州府三都人。”沈如婉再度开口道:“与浙党已成态势,浑水摸鱼间已经剔掉了许多不从之人。“   等等?   先前王守仁那边的麻烦,都是张孚敬搞的吧。   虞璁之所以对这个臣子印象太深,除了是穿越以后第一批认识的臣子之外,更是因为他的忠奸混杂,在史书上都颇为明晰。   历史中的张孚敬不仅少年便才学出色,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期不仅帮扶了皇帝上位,还主持了种种改革,还世间太清。   但是于此同时,他排除异己,打击报复的能力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把张孚敬这么贸然的踢出去,恐怕会造成王守仁为首的心学党的全面胜利,对之后的势力平衡一点好处都没有。   虞璁定了定神,又询问道:“你都清楚了什么?”   “当时在查关系网的时候,微臣发觉他与温州知府交往过密,但与此同时,温州知府与杭州张氏有直接的金钱往来,还接受了张氏的馈赠,杭州也有好几处庄子。”   “温州知府还曾亲自去拜会过当时的周王——”沈如婉如实道:“微臣听说虞大人曾经去了江南应付临时的差事,便大着胆子问了一下。”   没想到虞鹤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告诉她行刺和炸船之事。   他在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筹备远赴南京之事,并不太忙过来,但给了她锦衣卫内部专用的令牌,让她放手查案子。   整个过程,沈如婉都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以至于连其他人都完全无法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她抽丝剥茧的全部翻出来。   如果整理一下,那么一切都非常清晰了。   以张孚敬为首的浙党,面对盛名显赫的王守仁背后自发集结而成的王党,表现了极度的排斥和受威胁感。   除了暗中孤立、排挤,甚至是想法子赶走信仰心学的士子之外,他们暗中安排了张孚敬妻弟的近友,也就是洪家兄弟来冒犯沈如婉,事后虽然事情败露,但是张孚敬手下的韦员外直接半夜派人送了他们一整箱雪花银过去。   谁想到原以为满打满算的事情,竟然被皇上直接找了个理由,就把他们洪家三人全都扒了皮。   ——按照常理,这女子被羞辱之事,应当瞒下来,不令任何人引起怀疑才是啊。   再何况,这沈如婉不过一介女流,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张孚敬原本就不把人当人看,更何况他只是想把沈如婉从这个位置按下来,毕竟当时有风闻说她要入驻六部——这六部现在只有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皇上平日里温和沉静,没想到真的是说放血就放血,说扒皮就扒皮,简直是完全刷新了张孚敬对他这几年的认知。   “微臣还发现,张孚敬和温州知府有三代内的姻亲关系,虽然不是直系,但也藕断丝连,可以以亲属身份相谈。”   她抬起头来,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虞璁坐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这女人要是被谁负了真心骗了身子,那负心汉怕是会被挫骨扬灰都不为过吧。   惹谁都不要惹女人啊。   他轻咳了一声,只示意黄公公接了她手中的卷轴,本欲安抚她一句,自己一个人想想再做决定,却又抬头看向她,挑眉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这句话,其实就已经很反常了。   寻常人听到这些控诉和揭发,早就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把主谋者的相关背景都扒个底朝天,最好再把那些人打一顿出气了。   可是虞璁表现的,可以说非常冷静,甚至有些事不关己。   哪怕他们生出了谋逆之心,也毫无意义。   “平衡。”沈如婉不假思索道。   她答对了。   虞璁心想这女人怕是智多尽妖,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挑眉道:“你觉得,最合理的做法是什么。”   “如今朝廷当中党争难以兴起,但兴与不兴,皆不是好事。”   沈如婉在开口回答的时候,心里只猝然一惊。   她没有想到,皇帝会直接跳过自己给出这个难题,反而问自己对朝中格局的认知。   虞璁淡淡一笑,慢慢道:“你还真是敢说。”   旁边的黄公公同样冷汗流下,听着这些话都感觉自己脑袋快掉了,恨不得找个由头避开。   “陛下在思虑的,恐怕是这党争的对策。”   沈如婉依旧站在那里,昂起头来看着龙椅上端坐的皇帝,犹如从前在育婴殿中与他遥遥对望一样。   “若是无党争,则说明大势已定,格局难改。”   当朝无风无雨也就作罢,可是后来的皇嗣一旦上位,就要面临这个棘手问题。   因为旧党认的是旧皇。   新皇登基,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都是想要控制。   ——就如同朱厚熜初入宫之时,杨廷和对他势在必得一般。   “若是有党争,则会有纷争不断,恐误国事。”   无论是朝鲜的士林派和勋旧派,还是从前几代里的种种历史,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虞璁深呼吸了一口气,只再次点头。   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当然想要废掉整个浙党,再废掉这张孚敬上下的所有人脉。   可是清除的了这些人,却都没有隔绝根本的问题。   这些人想要除掉王守仁,发现他光芒根基皆是太盛,几乎无法动摇的时候,只能看见唯一一条路。   要么随之同化,成为王党的底层人士,要么换掉此皇,想着法子投靠新的势力。   浙党做的无声无息,甚至完全查不出踪迹来。   虞璁完全是靠本能和过人的分析,才把首尾全都连了起来——但也只查到了周王和黄氏,完全没有看清朝廷里的情况。   如果掀翻了与王党对立党派里唯一抱团的一派,未来等自己的子孙登基的时候,江山恐怕会大乱。   而这些,都不是王守仁的过错。   是时势。   “朕想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年。”虞璁看着那女子清澈的双眼,只终于露出疲倦的神情,揉着额头道:“实在难解。”   “其实,陛下已经解出来了。”沈如婉轻声道。   “解出来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反笑道:“朕要是解得出来,还会放任心学一派在京城如蝗虫般横行,整个朝廷上下尽是门人?!”   他不是厌恶王阳明,是对这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发自内心的不安。   王阳明一去,这朝廷里已经抱团的无数人,又该怎么办?   历史中的严氏父子是被徐阶和蓝道行联手扳倒的。   虽然他们的死,是因为嘉靖帝本人的判断和选择,可是这些东西同样是徐阶和蓝道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出来的。   而这两人的背后,站着所有的心学门人。   在大明朝风雨飘摇的之后百年里,心学门人亦是有无形网络般,串通一致。   “陛下在想的是,如何在不打击王氏的情况下,扶植一股足够强健的势力,能够与之抗衡平权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虞璁冷淡道:“心学门人光是朝中就有近三百人,个个都露出文人墨客的傲骨之气,巴不得往脸上贴标签说自己是首辅门下走狗,压根不怕人家非议。”   想要再弄出个新的势力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培养浙党楚党,只会加剧分裂,对朝廷半分好处都没有。   沈如婉抬起头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万岁爷恐怕,太久没有去过后宫了吧。” 第143章   听到后宫两个字的时候, 虞璁甚至有几分恍惚。   后……后宫?   他多久没有去过后宫了?   随着孩子们越来越能蹦跶,几乎隔三差五就来乾清殿里溜达, 甚至一群小家伙们在台下写作业陪他加班, 虞璁压根都忘了后宫的存在了。   这几年南征北战不断, 他也没时间去考虑所有人,虽然从刚穿越那会儿就已经对后宫的一溜少女们心怀愧疚, 觉得自己怕是要辜负她们这大好的青春和这一辈子,现在因为忙得连睡午觉都是奢侈, 哪里还会去后宫看望她们。   “后宫……”他怔了下道:“后宫的妃嫔们,现在还好吗?”   跟雕塑一样全身紧绷的黄公公终于缓过来喘了口气,点头道:“都特别好。”   “怎么个意思?”虞璁看向他道:“特别好?”   朕一两年没去后宫,她们没有孤单寂寞到憋出心病来, 不是窝里斗就是在那对影自泣?   沈如婉笑着没说话, 只看向黄公公。   “回皇上话,受了沈大人的嘱托,老奴每个月都会去后宫里训诫手下, 同时了解情况。”   黄公公很久没有在这种报告工作的情况下有存在感,只诚恳道:“娘娘们都非常忙碌,每个人都气色很好——五禽戏也是早晚一遍, 托皇上的福,她们身体康健, 笑口常开。”   怎么会这样?   虞璁愣了半天,看向沈如婉道:“为什么?”   “万岁爷是否还记得,从前您告诫她们, 要争,就光明磊落的争?”   皇帝懵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把这个设定拖了出来。   他大概在好几年前,曾经让后宫的人公开以培养孩子为目的,结党竞争?   然后呢?   由于虞璁平时的活动范围都是宫前六部、发改委和乾清宫,以至于孩子们想要找他,都是往宫里钻,只要不被虞哥哥或者黄公公拦下来,基本上都可以粘着父皇多说一会儿话。   而孩子们每个人在他面前,都表现的举止得体,谈吐大度,偶尔还有几句惊人之语,向来也是颇有见地。   虞璁原先以为,这是老朱家的基因好,确实小孩儿们都天生极有灵气。   难道说……跟自己当年设立的这个制度,有关系?   沈如婉仿佛看穿了他在说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   “除了《育儿经》之外,后宫在今年一共推出了五本教养幼儿的书,成为一个系列,被称为懿善六训,已经复刻后广为流传了。”   虞璁当初立下了明确的指标,还多说了一句话。   哪怕孩子们没有培养成君主,成为能臣又或者在别的方面有所建树,也是荣光。   在他日夜操劳的时候,那些娘娘们也在努力的读书提升自己,甚至去找太妃研习育儿之道。   按照陛下的意思,从孩子们都满六岁的那一刻起,锦衣卫会根据他拟好的指标,安排多位大人进行暗中的考评和计分,也就是在今年——嘉靖十三年,二公主满六岁之后,荣功考就要开始了。   不光是上书房的先生们被递了纸条耳提面命,小孩儿们回了宫也要被抽查功课,再额外的背诗作文。   不过这对于孩子们而言,也不算什么。   过去的宫廷里,父母之情犹如鸽子蛋大的南珠,格外珍贵而罕见。   皇族的身份让孩子们很难被亲近,就算教育,也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只能说想法子培养出所谓的仁义君子。   一切,都仅仅来自于自己当初参考欧美教育制度,定下的那几条规矩。   虞璁怔了半天,看向那站在眼前的沈如婉,只哑声道:“你先坐一会儿。”   黄公公自然端了温茶来,让他静静的直接喝了一整壶。   皇上把一壶茶喝完,才总算是又镇定而清醒了许多。   有时候加班太多,脑子都跟浆糊一样。   “也许陛下可以睡个午觉,再琢磨下这个事情。”   沈如婉看破不点破,只笑着再度行礼,从容告退。   待她走了以后,虞璁直接回了寝宫,一个人瘫在凉席上想了许久。   她的意思,是直接公开立两派,明着让他们争?   这个法子……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议会制度啊。   那是走英式的上议院下议院,还是走美国的国会制度?   这玩意儿可不太合适啊。   虞璁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扔出脑海,再度思考这个问题的核心。   如果不把这当成朝廷,而是一个公司呢?   公司要的是什么?   KPI考核制度啊。   派系之争什么的,不就是太闲了吗?   直到这一步,皇上才终于从一头雾水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什么党争不党争的——信仰心学还是跟着浙派苏派混,那都不重要。   如果法制上有足够的规范,哪怕这整个朝廷都是浙派的人,只要他KPI不达标,该开除还是开除啊?   浙派有不轨之心的根本,在于他们被王党彻底压制。   ——当然张孚敬这伙人肯定是要收拾的干干净净,连府邸里的下人都要流三千里的。   但是,如果能够给户部推出KPI考评制度,可以革命性的改善整个朝廷的氛围。   所谓KPI,就是关键绩效指标。   这个在管理学上,有个很基础但是非常重要的“二八原理。”   这个理论的意思是,任何企业的价值创造,都有八十比二十的一个规律。   百分之二十的骨干人员会创造百分之八十的企业价值。   而百分之八十的工作任务,是由百分之二十的关键行为来完成的。   如果能针对这百分之儿时的行为来进行分析,就可以更加科学的评价业绩。   虞鹤作为游戏策划,作为一个天天加班日夜加班的策划狗,对公司考评的那一套指标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什么KPI还有KPA,统统都用进来!   谁都别忙着勾心斗角,专心建设大明国才是王道!   黄公公这边刚安排检查完晚膳的准备进度,一回养心殿发现皇帝又披散着长发窝龙椅上加班去了。   “万岁爷?”   虞璁那边在奋笔疾书,压根没时间理他。   黄公公心想皇上怕也是不要命了,这起早贪黑的比老板姓过得都克制,陆大人要是看见这一幕,怕又会私下叮嘱自己要多劝皇上休息了。   问题是劝多了皇上他会烦的啊。   五天以后,天字会议厅久违的召开了一次会议。   由于天字会议厅是最高规格,这一次上下所有人坐满,近两千人安安静静地等皇上出来。   虞鹤远赴南京,没有出来主持会议,当真让人感觉有些不习惯。   皇上等开场白结束以后,慢条斯理地又宣布了一件事情。   从今日起,各衙门皆分阵营。   他不想搞党派这么政治的东西,要去严肃化,搞出公司里特有的竞争性。   国家现在经济发展还没有到能搞党派的时候——真强行推什么议会制,也是死路一条。   “从今以后,凡是八品以上官员,皆可自由选择进入浩气、和光两大阵营,在各部登记之后可换领蓝红配饰——吏部已经更新了考核制度,会更加清晰的判断每个人的绩效,并且换算为相应的点数。”   “而点数会一季一结,同时以红蓝棋子的方式,投放在上锁的玻璃柱内。”   “年末结算的时候,棋子最多的一方为胜,同时予以更高份额的对应赏银,作为响应实务的奖金。”   虞璁轻咳了一声,在众人的愕然眼神中再度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此事欢迎各位积极参与——还可以私下自行结会,推出统一的领导者。”   “但凡是在此事中营私舞弊,甚至胆敢染指玻璃柱者,将全部封禁此权三年——所在此部门者自然也都分不到一分钱奖金了。”   “红蓝阵营一年一选,如果推出领导者来,还可以进行拉票等活动。”   “那么,请吏部尚书出来宣读规则吧。”   他这个法子,简直是三重魔改。   但是完全合乎法理。   在不触动政策和权力分配的情况下,直接将整个棋盘搅散。   虽然出于恶趣味,他其实挺想划个浩气和恶人,但是毕竟这里是朝廷不能乱来,就取了《道德经》中的和光,设了第二个阵营。   这种霍格沃兹式的计分制度,以及季度性的更新,也会将整个朝廷的工作积极性推到极点。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部从散乱的颜色逐渐走向统一。   而当他们把自己人全部搞定,开始以整个分部开始季度性竞争的时候,冗官的清理也会变得相当轻松了。   这个事情,可以相当方便自己简化如今的行政结构,毕竟没人喜欢猪队友。   马车奔驰的相当快。   陆炳在颠簸中醒来,瞥见了不远处倚在窗边的严世藩。   是了,自己已经离了京城,也见不到皇上了。   他揉了揉眼睛,沉默着坐了起来,开始打理自己的衣袍。   “渴了吗?”严世藩瞥向他,随手把水袋递给了他。   陆炳简短的倒了声谢,开始默不作声的喝水。   “好几天没看见鹤奴了,”严世藩看着窗外悠悠道:“还挺想他的。”   老陆差点一口水呛着。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这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严世藩,只默默别过了视线,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哎我说,”严世藩倒是完全不怵陆炳身上的一堆光环,也不怕他找自己麻烦:“你说,这出去得几天不洗澡,等真去了朝鲜,起码得停下来先洗洗吧。”   陆炳在锦衣卫呆习惯了,终于有点外交的自觉,只点了点头:“会找条河休整的。”   “那还不够啊,”严世藩看着他认真道:“得劈柴烧热水的。”   陆炳现在连出去骑马的心思都有,只闷闷点点头:“嗯。”   严世藩噗嗤一笑,慢悠悠道:“鹤奴说你这人很可爱。”   “今儿凑近一感觉,还真是。”   陆大人默不作声的往旁边挪了挪,心想我的刀呢。 第144章   张孚敬是在深夜里突然被抓的。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的声音, 就直接感觉脖子后面一凉,然后下了诏狱。   与此同时, 浙党中所有被查明涉事的大臣都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自家府邸之中, 有的人甚至到了第二天中午, 都没有被家眷发现失踪。   虞璁坐在殿内,听着副指挥沈炼的低声汇报, 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侧处坐着的沈如婉。   “其他人都好说,”他慢条斯理道:“只是这张孚敬……”   怕是要留他一条狗命, 等着鹤奴回来了再亲手给他一个了断。   沈如婉仿佛想到了什么,只起身道:“陛下,虞统领临走前曾叮嘱过微臣,如果真的查明此案, 将张孚敬下了那诏狱的话, 务必查明后杀之示众,不必犹豫。”   虞璁点了点头,给沈炼使了个眼色。   锦衣卫默不作声的行了一礼, 直接退了出去。   那么,事情就可以这样以稀松平常的方式,来进行一个并不符合他预期的收尾了。   从前三番五次敲打他张孚敬, 还不是念了从前这位扶植幼帝夺权的旧情。   没想到最后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也真是失了智。   扣的帽子, 自然与威胁皇权无关。   这京城上下,哪怕是内侍监的人,都不能听到有关炸船之事的半点风声。   不管虞璁本身是怎样的状态, 虚弱也好强大也好,在所有人面前,皇帝的这个形象,就必须是百毒不侵而又固若金汤的。   这一点在嘉靖七年的时候,就已经对锦衣卫上下都强调过了。   在现世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一个资料片。   人如果落在海里了,最忌讳的就是身上有伤口。   血的味道会引来鲨鱼,而鲨鱼会试探性的咬一口。   人本身的肌肉和蛋白质组合,是不符合鲨鱼的需求的,鲨鱼也会在咬一口以后停止进攻。   但是这些血液会不断的扩散到海里,引来更多的鲨鱼。   而人就会死在他们一口口的试探里。   其实这个真实的事情,完全可以影射到整个大明朝的历史里。   一旦露拙,可能一开始还没有,但之后的连环试探就会不断进行打击,最后让被攻击的人失血而亡。   张孚敬被下了狱里之后,直接赐了哑药。   手印按在了供状上,所有亲属和下属一概被审问和盘点,凡是同谋者一律驱逐出去。   与此同时,急令伴随刑部的高官直接空降浙江温州府,将前后直接一网打尽,没有放过任何人。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虞璁看完这一行,慢悠悠叹了口气,起身靠近那静置的冰盆,想要再多触碰些凉意。   也不知道他们两行人都如何了。   自己在这宫里批完公文批项目,批完项目看标书,几个月下来感觉跟个扫描机一样,一目十行的功力突飞猛进。   有时候大概是忙糊涂了,会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而笔尖的墨会顺着那扬起的角度落下去,在折子上晕开一团墨渍。   大概是冰盆放的有些少,皇上打瞌睡的时候也不太安稳。   他依稀记得,忘了是哪一年,陆炳和虞鹤还天天在这殿里陪着自己。   那个时候自己没事就粘在陆大人旁边,冬天的时候直接把他当暖炉窝在怀里,可是后来天气渐渐热了,也就自己趴冰凉的桌子旁边写折子了。   陆大人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时也不说什么,却暗中让黄公公再去加一盆冰来。   皇上批折子批到一半,突然感觉怎么有点冷,直接头也不抬地唤正在看书的陆统领过来。   于是某人默不作声的起身走过去,心满意足的继续做暖炉。   “陛下?”   “陛下!”   虞璁猛地醒了过来,看向眼前的黄公公。   对方明显也被皇上吓一跳,陪了个不是道:“陛下,船队回来了。”   “船队?”   虞璁愣了下,还没缓过神来:“什么船队?”   “南京那批的第一列宝船!”黄公公解释道:“是在天津靠岸的,卸了不少货物回来,还带了几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   “什么?”   皇帝直接站起来道:“叫礼部尚书把他们迎过来!”   这个时候严世藩不在,只能找新上任的尚书了。   “等等——新的尚书是谁来着?”   张孚敬一死,势力又开始重组,谁来接班?   黄公公想了想,肯定道:“是夏言。”   等会?   虞璁揉了下眼睛,残留的睡意也荡然无存:“夏——言?”   那个之前被自己拎去草原好好思考人生的犟骨头文官?   行吧行吧,历史永远都会被强行掰回来。   严世藩娶妻也是,夏言上位也是,时间点都差不多。   他深呼吸道:“你给朕沏一壶浓茶,叫夏言去把那几个色目人带来。”   现在的时间,是嘉靖十三年。   也就是公元1534。   他没有读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历史,只了解英美那边的时间轴。   从前看书随心所欲,哪知道现在突然被强行跳槽过来当皇帝。   别说朝鲜了,连蒙古的历史都是临时学的。   虞璁一边喝茶提神,一边不断祈祷是英国的使臣。   虽然自己过了英语六级,但是这个时候想要跟他们接触,恐怕也相当的难。   这个时候的古英语不光许多单词还混杂着拉丁语的语素,按照他们旧时代的发音习惯……想要临时抱佛脚做听力都估计来不及。   没过多久,理藩院和礼部的人一起带着那几个色目人走了进来。   虞璁在看清他们的模样时,直接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是典型的日耳曼人血统啊,应该是西欧那边的吧。   金色长发碧绿眼睛,还有茂盛的体毛和苍白的皮肤,在明朝这个时代能看到外国人,都让人莫名有种出戏的感觉。   理藩院那边带来了一个通过审核的翻译,是海员之中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他虽然不能连贯的与那几个色目人聊天,但也可以用只言片语完成交流。   虞璁示意那个翻译先别开口,字正腔圆的看着他们道:“Where are thou from?”   那个外国人眼睛一亮,开口道:“England!”   是英国人!   都铎王朝!   虞璁直接挥手道:“敬茶!赐座!”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漂洋过海的去看看那亨利八世的样子。   嘉靖十三年,正是亨利八世在位的时候。   这个风流而又桀骜不羁的人在历史中赫赫有名,虽然婚姻里多了几分荒唐的情节,但是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做事的魄力,都令人赞叹不已。   他作为都铎王朝的第二任君主,最出名的成就,就是让英国脱离了罗马教廷。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虽然宗教改革已经兴起,但是罗马教廷对整个欧洲的控制,都相当的恐怖。   皇帝想要结婚还是离婚,都必须通过他们教皇的同意——实际上,按照教义,皇帝是不能离婚的。   但是这个皇帝在十八岁的时候为了娶自己的寡嫂凯瑟琳,直接拘禁了自己的宰相,然后切断了对教廷的经济支持,眼瞅着教皇还不松口同意离婚,就开始找由头没收教会财产。   ——这件事情的越轨之处,是很多中国人不能理解的。   如果翻译成中国国情,大概就是道教主宰了中国的皇家事务,皇帝为了换老婆直接把道观香炉统统没收了。   听起来还是挺吊诡的。   这位亨利八世一共娶了六个夫人,并借此机会推行了宗教改革,与不可一世的罗马教皇分庭抗礼。   他一手扶持了英国教会,同时不断通过法案,让自己成为了英格兰的最高宗教领袖,让英国王室的权力达到了顶峰。   不过单纯从君权神授,天人合一的这个设定来看,中国在汉朝的时候就走完了这一步,英国也只能算个年轻的后生了。   还是托他董仲舒老人家的福啊。   翻译自然是磕磕巴巴又连说带比划的。   那理藩院新上任的大使因为之前在当水手的关系,浑身都一股子海洋特有的盐腥味,哪怕洗了澡换衣服坐在下头,虞璁都能闻着那股奇异的味道。   “他们的皇帝,想要与大明国开展贸易往来,还带了礼物。”   “礼物?”   虞璁突然想起了他的代购事业——等等!   那个大使笑着站了起来,拜托他们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带来。   自然是英国那边特色的手工艺品、蓝宝石珠宝首饰、一部分的香料——   紧接着,突然大殿里传来了喵的一声。   黄公公抱着一只英国短毛猫,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二更·   猫!   虞璁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突然就蹿出来一前一后的两道黑影。   饼饼跟佩奇同时从侧殿蹿了过来,直接绕着黄公公前后打转,仰头看向那个气味和毛发都从未遇到过的小英短。   “这只就叫……乔治好了。”虞璁看着那瑟瑟发抖的色目人和英短猫,示意黄公公先抱着乔治把佩奇牵出去,再和颜悦色的和那色目人会谈。   其实也只能说凑合着聊聊,顶多算图个乐子。   鸦片战争开启的时候,轮船和战舰都已经就为了,运输速度也能快许多。   而现在就算想要跟英国有长期往来,带个话都得一两年才能到,真的要发挥也没多大空间。   但是等把色目人送去特设的宅院之后,徐阶就找上门来了。   “又怎么了?”   徐阶来的时候,手里都抱着算盘。   “陛下,这回船队带回来的宝贝跟种种货物,折合成白银的话,大概有八百万两以上。”   皇帝懵了几秒钟。   这么多的吗。   他突然站定,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那几个当时跳着脚跟朕嚷嚷此事劳民伤财的,是哪几个人吗?”   他就是这么的小心眼。   八部三司五寺最近都在热烈而又欢快的气氛里。   由于皇帝提出了要分阵营,又给出了红蓝的配色,示意大家可以自由抱团,上报之后就可以选举领袖同时设计阵营标识了,一时间大伙儿都不再用避嫌,可以各部门之间自由的往来联通。   从前办个手续要磨叽三四道,可能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现在一看见官袍上缀着的玳瑁胸针,直接摆摆手就盖章了。   吏部脱离于整个阵营,作为计分和监督的一方,本身又被锦衣卫和东厂管制,杜绝任何贿赂和徇私舞弊的可能。   在大伙儿还在议论纷纷,举棋不定的时候,宫内突然来了人,把中高层的好些个高官叫走,同时直接又带走了一溜完全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中层。   虞璁站在养心殿前,坐在黄公公特地准备好的小马扎上,笑眯眯的看着那几个臣子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有几个人直接老脸没地方放了。   这是一地的金玉珠宝。   硕大的南珠直接放了一整箱,更不用说那些一看就是来自海外的香料和织品。   “来,徐尚书,把这次出海的所获都念一遍给他们听。”   其实这么干其实挺小孩子气的。   可是他是皇帝啊,不服也没人敢咬他。   徐阶其实当时也是主张开放海禁的那一派,为此没被人背后骂过各种难听的词儿,还一度被泼了脏水,说他心中无君无国,是个佞臣。   所以小徐今天念得时候,嗓门也是格外的大。   “苏麻离青石三十箱——”   几个老头儿只能站在那低头听着,半天不敢吭声,老脸倒是涨的通红。   “南珠十二筐——”   虞璁等这一溜清单报完了,看了眼这十个当初宁死不低头的倔驴,又看了眼他们身后来自各个衙门的官员,笑眯眯的拍了拍手。   难为肯定是要难为一下的,但也不会太过分。   他不是存心和这几个老臣过不去。   人确实会被自己的思维所限制,可是在君主又或者说上司面前,仗着自己的资历和年龄就在那死活犯倔阻拦团队推项目,那就是有点不知死活了。   当初确实因为看着这帮老头儿门年纪都大了,没好意思下狠手。   可是以后还有种种决策,他这时候不杀鸡儆猴,还会有越来越多陆续变老的犟骨头来阻碍他的大业。   伴随着皇帝的拍手声,几个小太监报上来了十篓白银,放在了他们面前。   也就十五斤的重量吧。   “之前提到海禁,说到劳民伤财之事,”虞璁缓缓站了起来,绕着他们不紧不慢的溜达了一圈:“还请各位学士阁臣把自己面前的一篓黄金白银抱个一盏茶的时间,好好感受一下。”   老头们面面相觑,可背后大伙儿都在那看戏呢,前头还有皇上和锦衣卫站在那,哪里敢违抗什么。   毕竟当初死活劝阻开海之事的是他们,寻死觅活的也是他们。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为自己开解的话,都显得更加荒唐可笑。   黄公公在旁边轻咳一声,给皇上端上了一杯温热的庐山云雾。   今天的太阳有点大呢。   虞璁其实也没敢拖太长时间,只看着他们在那抱着一筐金银的样子,好像终于报了一笔老账。   就算是打脸,也是迟来四五年的打脸啊。   自己有意留着他们的命,不好意思把人人都流放三千里,这些人却骑到自己的头上来,甚至写老长的折子恨不得把昏君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盖。   四五年前虞璁愣是绷着神经咬着牙把想要推行的东西统统都实现了,现在换他们感受一下真金白银的重量,也不算有多过分。   果不其然,等这些老臣回去了之后,其他那二十个看戏的全都回了各自的衙门,绘声绘色的把这故事给传了一通。   那一地的珠宝玛瑙还有雕像,可个个都看着是宝贝啊。   谁这时候还说什么劳民伤财,怕是会被一群人嘲笑。   虞鹤站在江宁知府的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陈大人?”   陈知府哪里敢怠慢,只看了眼他身后的声势浩荡的军队,匆忙作揖道:“有失远迎,望虞统领谅解——四天前刚收到了急报,谕旨也都看明白了,这几天都在跟下面的人发告示。”   “好。”虞鹤看了眼昏黄的天色,淡淡道:“拆吧。”   “这——”陈知府愣了下,下意识道:“可是两部的官员还没有都撤离干净,里面还有文件——”   “拿出来,拆。”   这新上任的锦衣卫统领根本不讲道理啊。   按照原来的习惯,这但凡是京官过来督查,怎么说都要请几桌酒席接风洗尘,最好还要找些个歌姬舞姬的让大人们乐呵乐呵。   但是到了这时候,哪里有刚到连休息都不给半天,就直接开始干事的?   长工都没这么认真的吧。   虞鹤压根没有被沾染那些官僚习气,但是他最清楚一件事情。   任何事只要决定了,就绝对不能拖。   节外生枝这种事一旦发生,问题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根本料理不完。   南京的旧都没有什么机密又或者要紧的公务,官员们也大多都是半赋闲的状态,相关的告示基本都就位了。   拆,再不拆又一堆的麻烦。   执罡军的人虽然和虞统领不熟,但临行之前,这陆大人可是亲自过去叮嘱了几句,万事听命不得妄自行动。   所以权力的交接也意外的顺畅。   知府不好阻拦,只跟着他们去了旧皇城,没等他再多问几句,皇城般的黑衣执罡卫就已经四散着分开,如同蝗虫般散碎的进入了各个陆续点起灯的衙门那里。   跟在皇帝的身边许久,虞鹤早就学会了万事都预先准备的习惯,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吩咐了中途休整的执罡军做耐用的木盒子,用来收纳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种种文书,旁边还都预先贴了白纸,可以标注来源。   他和知府一同立在马上,看着那浑水的一溜衙门在黄昏中一盏盏的亮起了灯。   骚乱也随之而来。   一开始,所有人都训练有素的在清理文件,一间间的开始封门。   不知道是哪个值班的小厮感觉不对,在人群往来中溜去了通风报信。   在半个时辰之后,原处好些辆马车纷纷穰穰的开了过来,紧接着许多穿着官服常服的人下了马,在提着袍子往这边赶。   与此同时,刑部和工部的衙门已经都清空完毕,连装文件的木匣子都已经整齐的码列在一块,所有的门上都贴了封条,标识已经清理完毕。   “大人!”一个下属匆匆赶了过来,喘气道:“虞大人,刑部那几个官拦在门口,不让我们拆衙门!”   虞鹤并没有动容,只看了眼江宁知府。   陈知府被他看得后背发毛,还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虞鹤挑眉一笑,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陈知府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道:“我这就过去安抚他们。”   几人目送那陈知府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一旁候着的孙侍郎不安道:“如果陈知府没办法搞定这些人怎么办?”   “拦住。”虞鹤淡淡道:“不要让任何人能接近我,有事一律报备给你,按轻重缓急再跟我汇报。”   他并不是自视甚高,只是在走之前,陆炳郑重其事的跟自己叮嘱过一句。   “麻烦这种东西,远离比解决更管用。”   熙儿他太仁慈,恐怕还要很久才能学会。   可是虞鹤,他有这个悟性。   陆炳知道拆掉南京老皇城里的那些个衙门,对于某些自视甚高的文人而言,不亚于拔了他们视为颜面的命根子。   虞鹤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拆掉几堵墙,而是一个人抗住整个旧都的压力。   这些压力,来自于对权力的眷恋,来自于对情怀的固执,无数种东西掺杂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木栅栏很快就竖了起来,还没多久就已经有人冲到栅栏那边,一个接着一个的被侍卫拦了下来。   原处的各个衙门附近都来了大小的官员,开始质问甚至是互相撕扯。   虞璁看着远景,听着已经陆续越来越明显的谩骂和怒吼声,冷冷道:“拆。”   伴随着石锤撞击和瓦片掉落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怮哭声也随之蔓延开来。   ·三更·   然而这怮哭声没有太久。   因为有人发现势单力薄没有用,开始纠集人群来反抗了。   虞鹤这头正漠然的看着远处已经开始有房屋倒塌,还有随军的工匠去拆刑部斗拱的楔子,远处陈侍郎匆匆赶了回来,小声道:“礼部尚书严大人,想见您一面。”   严嵩?   虞鹤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点了点头:“放他过来。”   严嵩听说如今相当得宠的虞统领来了南京,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做旁事,自然赶紧的换好官袍赶过来。   那些个老骨头又在各种作妖搞事情,他也并不关心,只匆匆提了礼物去了那木栅栏旁边,心想如果不能见到本人,能转交点礼物捎个话也好。   虞鹤看见那老头过来的时候,心里虽然有些无措,可还是绷了脸色,没有表露任何情绪。   虽然按照官阶,自己是正二品礼部尚书,但供职南京天高皇帝远,其实跟京城里的四品官没什么区别。   一没油水二没圣眷,明明还能施展抱负大有所为,现在却都只能指望儿子了。   “虞大人——”   他心想如此年轻就混到正三品的位置,比自己那天资聪颖的藩儿还要得宠啊。   “严大人有什么事?”   严嵩只小心翼翼的捧出礼盒,露出里头的羊脂如意,恳切道:“之前听犬子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还多谢虞大人在朝中提点东楼!”   虞璁这回真愣住了。   他想了这人找自己的一百种原因,却没有料到这一出。   “虞大人身边贵人环绕,我等自然也不必献媚,”严嵩露出笑容道:“东楼做事鲁直,有时候出言不逊,没大没小的——还望虞大人多多海涵。”   不……他恐怕是我们朝廷里最懂分寸的人了。   不过东楼连纳四门妾的事情,应该也已经传到南京了吧。   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虞鹤不敢露出半分的客气,只平静道:“礼物不必了,严公子为国效力鞠躬尽瘁,自然值得多加关照。”   他一面说着这样官方的话语,一面突然想到了之前,他好像也救了自己好几次。   无论是当时杨监国猝然离世,还有后面朝中风云变幻的时候。   严世藩好像有用不完的主意,而且总是那样坚定的站在自己的身前。   如果不是他当初在官位不起眼的时候,冒着被孤立的风险拉了自己一把,自己如今也不会在朝廷这样站稳脚根。   “多谢大人抬爱。”严嵩只顿了一下,又试探道:“敢问虞统领可有心仪的女子?”   虞鹤愣了下,本能的摇头道:“怎么了?”   “下官侄女淑德贤良,正值芳华之年,”严嵩只露出令人感觉亲近的笑容来,再度补充道:“若是虞统领有意,严某定然帮忙牵线搭桥。”   可是你儿子……其实已经被我拐走了。   而且吃的渣都不剩了。   虞鹤默默的把心里的腹诽全压下来,只摇了摇头道:“此次南下,主要是为了废弃三部之事——严大人若是能帮到,那自然感激不尽。”   严嵩闻言侧身一看,远处那木栅栏旁边已经挤了二三十个大小官员,谩骂怒斥之声不绝于耳。   他只噗嗤一笑,露出老辣的神情来:“这些人,其实也好打发。”   “如何?”   “为官为臣,最怕的,也最贪的,就是忠这一字。”严嵩知道这孩子还年纪小,许多细节的事怕是看不到,只温和道:“他们如果不做足这副派头,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往后也会落人话柄。”   虞鹤圆眸微睁,好像被点拨的开了点窍:“严大人的意思是说——”   “大可以请他们来效应皇命,请那领头的把谕旨读一遍。”   严嵩的话点到即止,绝不多说,但虞统领只仿佛开了窍似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那边的人都拉扯的衣冠凌乱,一看见虞鹤捧着个什么东西向他们走来,就仿佛一群鸡看见有人撒了米似的,脖子个个都伸的老长。   虞鹤只站在木栅栏前,示意侍卫维持架势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不紧不慢道:“火把呢?给这最前面的一位。”   旁边的人递了火把,打头的兵部尚书并不肯接,只怒不可遏道:“哪怕有皇命废除兵部,也不至于毁了这百年的房舍!”   虞鹤只抬眸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你知道这谕旨里写的是什么?”   那尚书点了点头,又唯恐中了他的圈套。   “劳吴大人读一遍。”   吴尚书在辉映的火光下慢慢读完,确实没有任何能让他为之反抗的漏洞。   只是如果自家衙门就这么被迅速的拆了,倒显得没有半分忠义之心,也无从表彰自己对老皇城的这份归属感了。   他们聚集在这里的臣子,大多数都是不得志的。   平日里吹天呼地,总要找些东西给自己聊充安慰,强行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也是一种办法。   真的等虞鹤来拆了这旧宫城的衙门,就如同在把他们引以为傲的老古城,也是他们的脸面给一点点扒下来。   毕竟北京那新城,可是没半点能比过这青瓦旧苔的。   “我锦衣卫奉谕旨而来,也清楚各位对旧城眷顾身后,是为对先帝和留都忠心耿耿。”虞鹤面不改色的扯着胡话,心想严世藩要是看到自己的这派样子,怕是要点头笑出声来。   “正因如此,每个房舍的门环都可以送给各位大人留作纪念,也是供职于此的荣耀之征。”   他露出了老谋深算的笑容,又扬起了声音道:“这门环乃御守之物,不仅象征了对大明朝的赤诚忠心,也可以代表诸位对留都的驻守保护。”   “只是,原先想留给大人们的,好像已经被抢走了好几个呀。”   话音未落,那吴尚书脸色一变,直接就冲了回去。   其他人也都来不及再跟虞鹤套话,跟在那尚书的屁股后头也肩头耸动的齐齐跑回去了。   虞鹤回头望向那笑的和蔼可亲的严嵩,心想这父子还真是一对人。   许久没有见到东楼,还真的有些想他。   然而东楼正撸起袖子来跟陆大人一起烤鱼。   严世藩话虽然不多,但平日里基本上在陆炳吃饭喝水的时候说话,都是奔着呛着他去的。   陆炳此刻还没有反省过来,是自己给虞鹤安排了太多工作以至于让他天天日日夜夜加班,心里只纳闷这严外使就怎么尽会这种不得罪人的话术,当真不该带他出来。   严世藩知道陆炳身上有伤,一路都吩咐自带的厨子给他炖汤熬粥,眼下已经临近朝鲜,再休整半日便可以去见他们的王了。   “严外使!”帐篷不远处传来高声呼唤,定睛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斥候。   “情况如何?”严世藩示意他喘口气再说,慢悠悠地啃着干粮道:“他们应该准备好迎接我大明使臣了吧。”   “不——”斥候明显看到了许多东西,惊慌道:“他们的都城,已经一片大乱了!”   “什么叫大乱?”严世藩有种微妙的预感:“无人管辖了?”   “先前瘟疫直接传到了城中,然后有的大臣就提议杀而烧之。”斥候露出不确定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小的听说,是因为那勋旧派的宅邸离疫情区极近,虽然大君不肯同意,最后也被催的没办法,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了?”严世藩怔道:“杀而烧之?”   “结果士林派的人直接暴动,恐怕是有亲人遭了秧,先杀了皇帝,又开始跟勋旧派的乱战起来!”   陆炳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都完全没办法安心喝粥,只皱眉沉思,心想这事又变得复杂了不少。   然而严世藩只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干粮。   这士林派的儒生怎么都跟贞洁烈妇似的,没事就要暴动一下?   从嘉靖元年算到现在,怕是已经集体造反三四次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其实什么都不用急,只要能表现出自己是天子的使臣,是大明朝派来解救百姓与水深火热的,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这朝鲜的王和臣都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连弑君的事情都能干出来,几乎不用他们动手。   只是瘟疫的事情确实有些麻烦,好在随性的医官都经验充分,多弄些艾草焚烧,病患隔离开了就是。   严世藩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胳膊上的痘印,心想得亏当时为了看虞小鹤红眼睛就差哭鼻子,陪着他一起种痘了。   不亏啊。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道:“看来要麻烦陆大人一趟了。”   陆炳突然被点了名,抬眉看向他:“你想怎样?”   严世藩想了想道:“先把军队的人叫来,画标幅做喇叭吧。”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第145章   其实这个法子, 还是当时唐顺之回京休驻的时候,跟严世藩闲聊谈起的。   当时明军在草原上高呼口号, 还挥舞着红巾的那幅情形, 严世藩现在想起来都忍俊不禁。   皇上也是个鬼才啊, 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这也算是把四面楚歌几个字诠释到极点了啊。   打仗的时候,谁还清楚哪边是正义的, 何况在混乱中百姓们看到的只是双方的凶恶,也不会站在谁的那一边。   所以严世藩在来的路上, 就在不断地跟士兵们训话。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接收这个上下都已沆瀣一气的混乱之地,而不是为了蛮横的镇压又或者抢掠。   从前行军的时候,是没有这些流程的。   哪怕是陆炳, 也只会冷着脸交代几句有关作战计划和紧急预案的补充, 强调制高点的抢占时间,别无他话。   当严世藩在召集三军,开着喇叭走上台前的时候, 几个将军都愣着了。   毛伯温一脸‘这小子又想搞什么事情’的表情直接想冲上前先把他拦下来,却被陆炳抓住了手腕。   “毛大人别急。"陆炳看着台上那笑容依旧玩世不恭的少年郎,慢条斯理道:“也许这事就成了。”   成了?毛伯温扭身看向那严世藩, 依旧一头雾水。   一个文官,为什么跑到他们的权力领域里头, 去接触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官兵?   按照皇帝的意思,他不就是一个外使,负责跟朝鲜那边的高官打圆场谈条件吗。   “诸位, ”严世藩站在台前,眉毛一扬,声音依旧不轻不重:“在下是外务官,负责接洽诸国往来之事。”   士兵们出于长期以来的训练,只安静的听他往下讲,可心里并没有当一回事。   “朝鲜的百姓们,如今已经都活在人间炼狱之中,急需各位的解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陆炳都变了脸色,心想他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抖?   朝鲜的事情为什么要跟这些士兵讲?更何况他们之间本无联系,严世藩要处理的只是跟王廷交接之事——现在朝鲜的那位已经被士林派一拥而上的杀掉了,只要进驻汉阳接盘毁宫即可,他想要做什么?   严世藩只顿了一下,看着台下一众人惊异的眼神,继续沉了气高声道:“在瘟疫横行之时,他们直接大批的处死病患之人,如牛马一般全部拉到城南焚之,还有恶儒戕杀王君,目无法纪!”   “事已至此,只有我大明可救朝鲜于危难之中,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的话语越来越急促,声音也越来越高亢,不仅开始讲述这李氏王朝百年来的种种荒诞做派,还不断渲染宫廷的腐朽糜烂,说到动情之处振臂高呼,直接有千人纷纷响应。   “各位,今日午时即将出军,进驻汉阳——我们去,是为了什么?!”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很好。   严世藩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官兵们,心里满意的给自己记了一笔,深深鞠了个躬就下了台。   任何一个王朝,王是流水的,可百姓是永远在那里的。   一旦得了民心,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虽然这王君已经被杀掉,但是李氏王族里还有许多宗亲,勋旧派和士林派虽然已经开始夺权互咬,可保不齐会矛头一致对准明朝。   严世藩平日里虽然嬉笑不恭没个正形,心里从来没有放松过。   但愿自己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算到了吧。   浩浩荡荡的明军进入汉阳城的时候,整个城池为之轰动。   ——大明的军队为什么会过来?   ——发生了什么?朝鲜要完蛋了吗!   早在朝鲜外使把明朝那边钦天监的反馈带回汉阳来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而且还炸了锅。   虽然那外使已经被勋旧派的老臣找了个由头斩了脑袋,但是风闻已经四处串通,连百姓都在议论大明朝那边提到的妖孽横生之事。   李朝自建国以来就祸患不断,更何况连着除了几个无能甚至是目无道德仁义的暴君,这前后一联想就已经够令人非议了。   于是伴随着瘟疫横行,勋旧派手下的密探开始暗中杀人,试图解决那些传播流言的杂碎,可是他们越是如此,百姓对朝廷的评价更是一边倒。   后来士林派弑君又与勋旧派相争,整个朝鲜都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百姓们也都没有可以追随和信服的领导者,只如蝼蚁般四散着苟且偷生。   虞璁在走之前,就和严世藩谈论过这件事情。   “若是取,便完整的抽骨剥筋,把最深处的那颗心拿出来。”   如果不拿出来,所有的问题都会死灰复燃,日后还是会有无尽的麻烦。   严世藩看着龙椅上那俊美而又沉稳的君王,只淡淡笑道:“那颗心,就是民心吧。”   虞璁只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拿不回来,朕就给虞统领指门上好的婚事了。”   严世藩眸子一眯,只躬身行了个礼,沉声道:“谢陛下指点。”   由于哨兵都跟着两派势力跑了,明军来的时候既无官员相迎,也无任何仪仗礼节。   就连城门也就那么无人看管的开着,城内更是乌烟瘴气。   南北之中被横了一长条白绫,中间有各种布匹试图把此城隔开。   还有许多人已经陆续北上,甚至进入女真三卫只为逃难和躲避瘟疫。   医官已经全部就位,救不了染病之人,但可以组织种痘。   严世藩终于收了那副神情,严肃道:“陆将军,先去皇城。”   陆炳只点了点头,吹响了号角,空中的大明九龙旗猛地扬起,三军便步调齐整的往皇城方向前进。   如今是勋旧派拥有主要的君权,只是还在争论到底立谁为新帝。   他们党中即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也有人着意再从燕山君的子嗣里挑选一个,迎接为新帝。   等明军入京的消息传来时,大臣们都懵了。   什么意思?   等会?   陆炳严世藩一行人甚至没有等待他们的下属前后通风报信,直接强拆了宫门,势如破竹的往最深处进驻。   “逼宫——”为首的高官惊恐道:“明朝的军队来逼宫了!”   为首的几个士大夫几乎有掉头就跑的冲动,只互相对视了几眼,厉声道:”他们有多少人?”   “几万人不止,听说整个汉阳城都已经被控制了!”   朝鲜地方本来就小,论人口和军事实力哪里干的过地大物博的大明朝,在这一刻许多人已经面如死灰,瘫在一处什么都不想讲了。   在群臣混乱之际,远处传来清朗而又沉稳的声音:“明军率当今圣上之命,前来回收玉玺,回缴此城!”   为首的河大人面露怒色,直接两三步向前,看向那率领陆毛二人前来的严世藩:“你是谁!”   “大明朝外务官,”严世藩看着他抽出利剑指着自己,眼睛都不眨的开口道:“李氏如今礼崩乐坏,已无再兴之力,圣上仁慈抚恤,命吾等前来招安镇定,待万事稳妥之后兴汉制定汉法,不再任王君治国!”   “岂有此理!”另一个朝鲜高官上前阻拦道:“我国之事——”   “你国?”严世藩似笑非笑的打断他道:“什么时候,朝鲜成了独立的国?”   这话一出,一众士大夫面露菜色,被他噎的竟无话可说。   “当年周武王封箕子于此,而后燕人卫满推翻其再立藩国,汉武东征设立四郡,亦归我汉族统领而治。”严世藩语气越说越重,直接面露凌厉之色,上前一步让自己的官袍顶在那剑锋上:“朝鲜向来我大明藩属,一如父子之系,如今倒是要另立门户了?!”   还没有等他们任何人给出反应,他身后的陆炳只冷冷道:“绑。”   一群人从他的身后鱼贯而入,直接把那些惊慌的老臣全都绑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搡的把他们统统都逐了出去。   这一路过来虽然都有人阻拦,可毕竟朝鲜势单力薄,因为瘟疫和兵变都已经死了不少人,两派的军队还在远处胶着角力,哪里管得过来。   勋旧派不把明朝的□□放在心上,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在皇宫里辩驳分赃之事,还等着继续过高枕无忧的生活,哪里想得到会被犹如神兵天降的明军直接吵了抄了大本营!   严世藩根本没有把这几个人当一回事,只示意陆炳给自己安排好卫官,脚步不停的往外走。   陆炳原以为自己这次前来,是帮忙打仗夺城,可是出了路上收拾了少许杂碎之外,基本上没碰到过什么太大的麻烦。   眼下虽然出征的军队里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高官,可所有人仿佛都成了他严世藩的下属,连节奏都完全被他把控。   ·2·   “去哪里?”   “宫外。”严世藩脚步急促,直接率领着所有人往宫外走,他并不关心这宫城里残余的繁华之景,只大步流星的往外踏去,沉声道:“清空这宫城里的所有宫婢太监,官员一律拘起来,即刻制作名册名牌,毛大人,劳您留在这儿镇守宫城——三天内自然会一把火烧个干净。”   毛伯温跟在他的身后,面露惊异之色:“可是万岁爷之前不是说,要在这里设立都督太守之职吗。”   “是,”严世藩并没有回身看他:“旧的衙门一律不保留,所有和‘王族’相关的东西,贵重的可以自行处理,又或者移交送军,回头作为斩获献给陛下。”   “其他的王室规制之物,一律焚毁!”   他要的,就是直接把李氏在此城的种种痕迹全部抹去,至于那刚兴起几十年的什么新的语言,任何敢再用此语的,也一并抹去。   从今往后,再无朝鲜,只有大明之省!   走出宫城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在短短时间内,混乱就已经被平定了到了相当不错的程度。   在他们初进城之时,这里还是四处有人趁乱劫掠,妇孺瑟缩于房舍之中,街边满是行丐又或者乱民官匪。   能够震慑他们如此的,只有明军。   明军身着玄甲,标幅用最鲜明的正红丹砂写了八字,随着军队推进之时左右两侧高举,让这满城的人都仿佛看到了希望。   ——镇平恶乱,救扶百姓!   ——重振长安,唯我大明!   百姓们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没有人上前阻拦,他们知道这些人来自那个传说中的宗主国,也知道他们并不支持李氏王族的统治。   已经没有人关心现在谁要做皇帝了——能够让他们活下来的人,就是那个赢的人。   胡宗宪虽然说没有领军的经验,在严世藩他们去宫城里抓人的时候,也直接吩咐开设八处放粮放药之处。   药庐同粥庐在短短时间内搭建起来,所有的流匪都不敢冒犯如此训练有素的军队,早就如老鼠般忙不迭的躲到了角落里。   药不是包治百病的药,但能够防疫祛邪。   粥不是喝了就饱的粥,但足够能把许多奄奄一息的人从昏死中救过来。   人们奇异的发现,这些官老爷们,好像不是为了抢钱过来的。   这个东西,在现代人眼里是稀松平常的。   可是实际上,哪怕是到了二零一八年,有如此作风纪律的,也只有中国人的军队。   三项注意八大纪律,绝不伤害百姓,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虞璁深知军纪的重要,在几年前就开始不断提高军饷同时严明纪律。   哪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他们也不会强占房舍睡个好觉,也不会抢任何人家的猪狗牲畜打个牙祭。   这个全新的认知,几乎让汉阳城的百姓们为之惊讶。   大家一边胆战心惊的领药领粥,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这支沉默的军队,还有那鲜明的标语。   少数人已经不认识汉字了,也有人压低声音告诉他们这其中的意思。   于此同时,三四十人动作极其麻利的找了块空地,开始搭建台子。   百姓们不敢靠近这军队,却也都远远观望着,只在这短暂的平静里赶紧喘息一口空气。   谁知道未来又会发生什么?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戏台般的台子搭起来之后,竟然不是为了当中刑决砍头的。   有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官员站在上面,拿着喇叭,开始对着这看似空无一人的城市宣读入城书。   胡宗宪本身就是寻仙考文试第一的成绩入京的,写起文章来也是恣意通畅,既能够表意清楚通俗易懂,又能够把各种复杂的思想和见解都串联在一起。   他这一封文书只有五分钟之长,但是表达的信息足够清楚了。   第一,你们的李氏王族辱佛叛道、目无明朝,在上任之后有诸多妖孽之象。   第二,正义的明军已经前来,把这些祸乱百姓的王族和世家大族全部抓获了。   第三,明日巳时,我军会当众拆毁焚烧此宫城,再立衙门重新管制东韩省,从此只有父母官逢届换任,再无所谓王族之说。   胡宗宪这边等着严世藩,每过一个时辰就上台子朗诵一遍,越背越说的清晰明了。   与此同时,粥庐药庐渐渐排起了长队,越来越多的人敢从藏身之处里慢慢走出来,接触这个新的降临者。   严世藩带着人把所有衙门都抄了一遍,正欲回宫城检查结果,就听见了找到传国玉玺的捷报。   原来士林派在弑君之后,混乱中把那玉玺掠走,藏在了某个士大夫宅邸的井中。   勋贵派集结军队在京城四处杀戮,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一方玉玺。   ——不过话说回来,勋旧党的军队呢?   不应该也有那么个一两万人吗?   “回禀大人,”斥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为首的将领听说明军前来的消息,已经带着军队火速南下撤离了。”   严世藩揉了揉脑袋,心想真是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得亏自己当初没有选择让朝鲜使臣带走或者不带走医官救场,而是让他们回去传播此国将亡的乱言。   怎么说,自己也是见证了一段历史啊。   等严胡二人集结,严世藩只看了眼夜色中还在排队领粥的人群,不紧不慢道:“情况挺好?”   “已经取下了南北之城的间隔,只是设立了几个关卡,有医官和守卫在那里辨认。身体康健的都可以过来。'   胡宗宪想了想又道:“明日当众放火拆了皇城的话,什么时候开始建新的朝廷。”   “明日。”严世藩不假思索道:“你和毛将军在此率领一万守军驻地,监督衙门修建之事——赏银也都如京城招工署的规格,但凡主动务工者都予以奖励。”   “你们要去哪里?”胡宗宪下意识道:“万岁爷不是说?”   “叛军已经南下。”严世藩想了想道:“整个朝鲜也就湖广之地一半大,我跟陆统领把整个半岛都巡逻整改一遍,沿路上碰着叛军直接清剿了事。”   汉阳城攻下来,想要搞定其他的分块,实在是再轻松不过。   如今唯一令他期待的,也就是明天的那一场烈焰焚城了。   火星噗的冒了出来。   虞璁抱着瑟瑟发抖的小英短,示意佩奇滚远一点,不要再把脑袋拱过来吓着它。   乔治是只小母猫,皮毛光滑眼睛明亮,除了胆子小之外没什么问题。   没人的时候能喝完一整盆的羊奶,人一来就躲到床底下去了。   虞璁之前还在跟着沈如婉研究宫城布局的事情,没事还得去中央公园把溜出去玩的豹子给拎回来。   朱厚圳坐在篝火旁边,看了眼吃的满嘴是油的弟弟妹妹,只擦了把汗看向父亲道:“爹,为什么这些豹子猫什么的,都不伤我们?”   虞璁这边没心思啃烧烤,只吹着凉爽的夏风在那摸英短毛绒绒的小耳朵,只挑眉道:“你觉得,他们应当伤人?”   “说不清楚。”朱厚圳只思索了一刻,才又开口道:“只是觉得,这些动物到了宫里,仿佛都成了玩宠。”   “嗯?”虞璁笑了起来:“圳儿有什么想法,大可以说说。”   “他是见着野猫了。”大皇子在旁边教妹妹烤鸡翅,笑起来道:“当时我跟他在御花园里玩,亲眼见着一只野猫扑杀了一只比自己大几头的雉鸡,叼着它的脖颈就进了花丛,还没有吃完。”   平日里那么温顺可爱的猫儿,露出真实一面的样子,让朱厚圳一度不敢去摸饼饼柔软的毛。   “哟呵?”虞璁噗嗤一声笑道:“岂不是很有趣?”   “四哥怕是吓着了。”朱寿媖慢悠悠道:“毕竟猫儿小雉鸡大,他那天晚上回去连点心都没有吃。”   “这宫里的御猫御马,无一不是被驯化过得。'   虞璁放下了乔治,任由佩奇过来直接把它叼着后颈带出去玩,看着孩子们笑眯眯道:“若是主人想看见他们凶恶暴虐的一面,就会被教导厮杀之道,想着法子把残暴的一面都露出来。”   “若是想看见他们乖巧温顺的一面,恐怕会直接敲掉牙齿,爪子也悉数磨平。”   朱福媛坐在兄弟姐妹之中,只小声道:“人也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   朱载壡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来。   “人,也是如此。”   虞璁已经习惯了给孩子们当人生导师,只设问道:“荀子说人性本善,孟子说人性本善,你们觉得呢?”   朱载圳只托着腮想了许久,缓缓道:“犹如阴阳,合而分之。”   “暴虐嗜血,温顺乖巧,都是原本就存在的东西。”虞璁接过朱寿瑛递来的烤香菇,慢条斯理道:“完全看上位者如何引导。”   所以经营和谋略之才,是作为君主所必要的东西。   孩子们都开始渐渐长大,徐渭也渐渐没有再教导他们数理,而是给虞璁上折子,说可以请皇子殿下他们去大学里看看了。   “话说回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虞璁待吃完那串香菇之后,不紧不慢的擦了嘴道:“明德明智都至关重要,所以父皇才决定——放两个孩子先去大学里跟班学习。”   “如从前一样,想要入学就读工科医理,想要得到这两个名额,只有一个途径。”   “那就是争。” 第146章   话音未落, 几个孩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   虞璁想了想,扭头吩咐黄公公把明儿的事情先推了, 换成带孩子们去大学里转一转。   “大学”这个概念, 其实只有两个人有明确的概念。   一个是早就去过那里的朱载壡, 一个是侧面跟徐渭问过几句的朱载圳。   其他的孩子虽然早就去过两座大学观光,但并不算真的了解。   虞璁作为一个应试教育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其实很明白‘具体概念’这个东西,对于小孩们而言有多重要。   与其一遍遍的告诉他们, ‘考大学’、‘好工作’、‘重点高中’这种东西有多重要,还不如直接带他们去技校和211或者985转一圈,又或者让他们去普通的小公司里看看狭窄喧闹的工作环境,再去陆家嘴的那几栋大楼里看一眼。   很多抽象的概念, 如果在早期不能真正落实到位的话, 等到孩子们大了再反应过来,可能就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送皇嗣出禁城’这件事情,一直被放在了虞璁最重要的议程中。   第二天一早, 皇帝就带着沈炼和一溜护卫,拉上孩子们往宫外走。   他们要把如今几乎可以说上下再度修葺一新的两个大学都再看一次。   杨慎刚好休了一天的假,也特意过来带他们浏览参观, 把每一栋楼的用处都说的清楚明白,还带着孩子们去图书馆里转了转。   小家伙们每个人都眼睛亮亮的, 里面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还有两个大学在修建中,一个是用来发展画歌曲艺的,一个是用来分析财经文理的。”虞璁脚步轻快, 任由身后的孩子们和小鸭子一样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示意他们透过玻璃窗看看这三楼的实验室。   “那不是沈娘娘吗?”眼尖的朱载垕一下子就看到了穿着玄青长袍的沈如婉,惊讶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虞璁笑着解释了来龙去脉,只不紧不慢道:“你们觉得,女子可以学理从政吗?”   两个小姑娘顿时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朱福媛只扬首一步往前道:“女子又如何?是比男孩少了一条胳膊还是一只眼睛?”   “儿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朱载圳作揖道:“从前父皇下令废除裹脚缠足之陋习,因而如今强壮男儿比从前多出不少,是因为母亲身体康健,所诞子嗣因而更加健康。”   “如此,若女子都投身文武,未来的大明子民恐怕也会更加聪慧强壮。”   虞璁听见他的这一番话,笑着点了点头。   玻璃窗内的实验室里,一辆小的模型火车正吐出滚滚烟尘出来,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在铁轨上往前行去。   未来。   未来这个词,对自己而言,真的很遥远啊。   虞璁一边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一边凝视着那踽踽前行的小火车,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已经快记不清,从前那个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百废待兴的王朝了。   藩王之乱,政制之旧,还有河套草原的战乱,贪官冗官的祸害。   一切都犹如幻境般,仿佛所有的不堪和落后都已经被甩在了脑后,让人连回忆都只觉得画面模糊。   而自己,好像也已经变了一个人。   从最初那个安心加加班摸摸鱼,没事看看史书打两句嘴炮的小白领,到现在一切了然于胸的皇帝,也只用了接近七年。   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去光明磊落的竞争,也开始学习着用自己的眼睛来认识这个世界——等他们长大了以后,应该都会成为非常出色的人。   在这一刻,虞璁突然很想看到陆炳。   他很想跟他再去一次光华门,站在高台之上,看一看这焕然一新的万里河山。   “陛下。”   虞璁愣一下,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他怔怔的转过身去,却真的看见了那个沉稳而又温柔的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身上满是风尘,一看便是从奔波疾驰许久。   “现在才九月份——怎么会?”   虞璁揉了揉眼睛道:“陆炳?”   “嗯。”陆炳跟孩子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又抬起头来注视着他道:“陛下,朝鲜格局已定,严大人还留在那里监督建制新府等多项事宜,托微臣先带旧王的玉玺回来。”   “已经都结束了吗?”虞璁怔怔道:“汉阳城打下来了?”   “没有打。”陆炳恳切道:“因为明军抵达的时候,已经两派象征,疫病爆发,所以只用进驻以后安抚秩序便可以了。”   “除此之外,臣等还将南北岛屿都巡查了一遍,相关需要通告的事情都已经谈妥了。”   虞璁想起来了什么,又开口道:“徐渭还问过朕,说胡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胡宗宪恐怕要在那里担任临时的督军,呆个一两年历练一下。”陆炳想了想补充道:“毛大人很器重他。”   两个人同时止了话头,只相视一笑,一起看向那玻璃窗里又恢复忙碌的众人。   于此同时,有个锦衣卫从远处匆匆赶来,在沈炼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   “陛下。”沈炼神色一变,行礼道:“苗氏已经找到,快要进城了。”   “苗氏?”虞璁愣了下,忙开口道:“等会回乾清宫,你去把徐渭叫来。”   徐渭这头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写作业,只被一个锦衣卫拍了拍肩,就带回了宫里。   他这头站在乾清殿里神情茫然,心想皇帝找自己能有什么急事,却突然听见了一声颤抖的呼喊:“渭儿……”   “娘?!”徐渭神情一变,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皇上搀扶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缓缓走了进来,那女人虽然面色苍老,但是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打理的非常整齐。   徐渭只看向皇上匆匆行了个礼,就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他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母亲了,现在随着年纪渐长,好像许多陈旧的往事都开始有疑点浮出水面。   他不敢想也不敢猜,害怕结果会让自己接受不了,只辗转着托好友二皇子在南下的时候帮忙带一封信问问情况。   自己年资不够,还不能请长假回家探亲,谁想到陛下竟然派人把老母亲接了过来!   虞璁后退了几步,与陆炳一起看那母子两相拥而泣,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出了乾清殿,在秋意微凉的长廊上散着步。   “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和你一起走走了。”   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低头淡笑:“陛下毕竟忙碌,往后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恐怕也很难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   “你说,再过个三五年,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虞璁看着长空外振翅翱翔的苍隼,神情流露出一丝的茫然。   “会……很好很好。”   陆炳站定了脚步,看着那穿着明朱九爪龙袍的男人道:“有陛下在,自然海晏河清,万里云平。”   “是吗?”虞璁噗嗤一笑道:“若真要如此,恐怕接下来的几十年,也都会不得安宁,忙碌的不见天日啊。”   陆炳只凝视着他,轻声道:“微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无论有再多的艰辛坎坷,再多的危难险阻。   我也会守候在你的身旁,绝不放手。   虞璁回望着他,看着那年轻的面容,忽然开始幻想两人老去的那一天。   “一直吗?”   “一直。”   嘉靖十七年,皇帝颁布继承人选拔的明确立项,直接开放了女帝的竞争权限。   一时之间,朝中上下哗然,却无人敢出声反对。   因为这个时候,八部五寺已经有三成女官,且政绩斐然,令人无从指摘。   嘉靖十八年,皇长子大婚,次年诞下一子。   蒙古结束内战,正式被纳为行省,开启全面实验和风沙防治阶段。   嘉靖十九年,海禁全面开放,三个经济特区进入全面运行状态,人均收入增长速度突破历年记录,令人为之惊叹。   同年六月,第一辆火车在京城与时欣城之间架构线路完毕,开始试运行。   嘉靖二十年,晋王造反,三月后被镇压并株连九族。   同年四月,由于倭寇屡屡进犯,明朝派兵进驻日本,开始平定动乱。   嘉靖二十一年,位列三公兼三孤的陆炳在回京之后突然消失,去向不明。   玄武门城楼上的打更声隐隐约约,皇帝大人睁开了眼睛。   这紫禁城和龙袍冠冕是真的,太监是真的,瓷瓶碗碟是真的,就连这锦绣辉煌的乾清宫也是真的!   “陛下醒了?”黄公公听见了动静,在帷帐外问道:“可需要再睡一会儿?”   皇帝又翻了个身,被金丝线绣玉枕硌的脖子生疼。   “黄锦?”龙床上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隐约的怒气:“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黄锦愣了下,只笑道:“万岁爷怕是忙的累着了,如今是嘉靖二十一年啊。”   朱厚熜缓缓地坐了起来,沉声道:“扶朕出去看看。”   【正文完】   【番外·古代篇·1】   朱厚熜已经一个时辰没有说话了。   他许久没有穿这样沉重而又繁复的冠冕华袍,就连这乾清宫的样子也如同梦中曾经来过一样。   他只起身换掉寝衣之后,踏着夜色去了趟光华门,俯瞰这夜色下的京城。   ——这十几年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京城里还亮着路灯,等等,路灯?   朱厚熜在高处吹着风,只觉得头疼,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首辅呢?”   “沈首辅还在发改委开会,”黄公公认真道:“按照安排,明早辰时三刻有安排。”   沈?   皇帝愣了几秒钟。   他在现代的时候,可是把这整个国家的历史都翻来覆去的看了无数遍。   从张璁兴起的党争,到之后的严嵩徐阶斗法,他全部都看的清清楚楚。   像个焦灼不安却又无从援助的局外人。   可是——整段历史里,都没有任何一个姓沈的首辅啊。   “扶朕回去。”   朱厚熜在现代的时候,其实也看了少量的穿越剧和小说——但是大部分都剧情胡扯,让他根本没有读下去的必要。   虽然在北大中文系呆了好多年,间接的开始认识那些理工科的教授,以及整个国家的最新动向,如今再回来的时候,和这些古代人打交道好像也没有障碍。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想自己到底算哪个时空的人,真是乱七八糟的。   由于前一晚皇帝在乾清殿加班,文书也散落在桌上,没有让任何人收拾。   上面放着今年的工作纲要,还有继承人选拔计划。   朱厚熜是铁青着脸色把这一页页的东西全部翻完的。   “黄锦。”   黄公公感觉皇上怎么今天净喊自己全名,却也不敢多问,只小心了几分凑过去:“陛下需要什么?”   “把这几年的国史拿来。”   朱厚熜抬起头,看向那个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贴身太监,又补充道:“从……嘉靖六年开始。”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自己是嘉靖七年左右离开,又是嘉靖二十一年回来的。”   等黄公公把一大摞的卷轴抱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微微亮了。   朱厚熜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想起身去泡杯咖啡,站起身一半又坐了下来。   “陛下可是困了?”黄公公在旁边关切道:“是喝咖啡还是茶?”   咖啡——?   朱厚熜心里再次问候虞璁第十遍,只绷着脸色道:“咖啡。”   他翻看着这堪称巨变的记述,忍着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杯杯咖啡喝下去,虽然味道古怪了些,但口味更加醇厚。   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在这十几年里,做了如此多的事情。   科举改革!   寻仙考!   火车!   基因项目!   地动仪和牛顿定律!   “陛下……”黄公公看了眼外面大亮的天色,又小心地上前问道:“已经是卯时了,沈大人那边忙完了事情,说可以提前过来——您是否用些早膳,还是和她一起用?”   朱厚熜愣了下,心想哪里有和臣子吃早饭的道理,只挥手示意他进膳,自己继续低头闷着看书。   这一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   朱厚熜在现代北京呆了许多年,几乎每一年的内心都在忏悔。   他虽然清楚,从嘉靖七年以后的事情,都是目前的自己未曾触碰,也不曾影响过得。   可是那些移宫西苑、不问朝政的种种事情,确实都是自己做的。   一心耽于玩弄权术,却根本看不见西北东南的种种祸事!   大明朝的倾覆,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睁眼时发现自己重新躺在乾清宫里,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可以赎罪了。   ——这还怎么赎罪?   这整个国家在那个冒牌货的统治下都已经甩其他国家一百年,五年前全面普及医院和学校了,自己还怎么发挥?!   看到连奴隶制都被废除转化为劳工合同制的时候,皇帝就差一口血梗在心口了。   这还有什么发挥空间?   那混蛋在英国连大使馆都已经建好,和葡萄牙西班牙开启外交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知识积累还有什么用处——   等等。   朱厚熜抬起头来,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自己的孩子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虽然出生时间好像有点问题,按理说这个时间段前后了他们才应该出生才对,可是连继承人选拔计划都出来了,看记述也应该是在嘉靖七年前后全部出生了才对。   而且,没有夭折。   想到这里,朱厚熜只觉得眼眶一热,心里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在缓缓呈现。   他的孩子们,在过去的历史里,只有一个活了下来。   其他的每一个,都死于非命。   可是如今,竟然全都活着。   等一会,一定要都叫来,好好看看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万岁爷,沈首辅来了。”   朱厚熜浅浅点了点头,只抬起头来,唤黄锦把人带进来。   蟒袍出现在门外,脚步轻盈而身段纤细。   那个女人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仍旧容颜如初。   乌黑的长发被盘成云髻,没有任何多余的坠饰。   只有象征身份的银钗斜插旁侧,坠子上的麒麟熠熠生光。   为什么,会有女人?   为什么他的首辅,是个女人?   朱厚熜在这一刻握紧茶盏,忍着站起来问话的冲动,只冷声道:“黄锦,你先下去。”   沈如婉原先加了一整夜的班,本来准备跟皇帝商议扩建天津港的事情,却嗅出来有什么不太对。   皇上的气质,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前的万岁爷,周身透着温润如玉的感觉,谦和而平静,让人下意识地感到亲近。   可是这个男人,眼神骤然变得深沉起来,连神情也变得隐晦而难以揣测。   “沈首辅。”他淡淡道:“别来无恙。”   沈如婉只轻轻应了一声,不做任何回应。   朱厚熜越看这个不染铅华的女人,越觉得眼熟。   她怎么很像……当初九嫔当中的一位?   等等?   问是没有可能直接问的,哪怕不看那些脑残穿越剧,就凭自己做事的风格,也不可能直接问你是从哪里来,之前是什么人,又是靠什么手段成为首辅的。   他只轻咳一声,佯装一切无事一般,随口问道:“简历档案的建立之事,进行的怎么样了?”   “简历?”沈如婉茫然道:“请问陛下,那是什么?”   “就是,”朱厚熜抬起眼眸,慢慢解释道:“把每个人的生卒年、学习情况、政绩赏罚等种种事情,都系统归纳梳理,方便查看和评定的档案。”   当他看向她的眼睛时,只突然觉得被安抚了下来。   朱厚熜并不确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从自己的后宫里出来的。   可是,她的谈吐和面容,都让人感觉非常的知性和舒服。   以至于再与她交谈的时候,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和缓起来。   哪怕没有刻意的妆容,她也依旧眉黛春山,双眸清澈,让身为男人的他不自觉地多看两眼。   ——最好别是自己宫里的女人。   “微臣知道了,这就去交代户部。”   “不,你等一等。”朱厚熜放缓了语气,不紧不慢道:“你先自己做一份出来,给朕看一眼。”   “我?”沈如婉以为皇上想看不同的样式,只点了点头道:“这两日会送过来的。”   “家世,履职,所有的都要写清楚。”皇帝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撤回了眼神:“退了吧。”   “是。”   等那女官走了之后,他才松了口气,只唤黄锦道:“沈什么来着?”   “沈如婉。”黄锦忙不迭道:“陛下可需要崔太医来诊下平安脉?”   “怕是之前吹了些凉风,没有大碍。”朱厚熜看了眼天色,慢慢道:“把孩子们都带过来。”   “这——”黄锦露出为难的神色,虽然心里还是感觉奇怪,但看着皇上今天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寿王听说要后天才从日本那边折返回京,惠王恐怕已经去发改委开会去了,不过思柔公主目前应该还没有去大理寺,要不老奴派人过去看看?”   什么?   朱厚熜掐指一算,感觉哪里不太对。   这几个孩子,就算是嘉靖七年前后出生的吧,如今是嘉靖二十一年,也才十五六岁吧。   怎么都已经封王出去立府,还去了什么大理寺日本?   日本?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在日本??   公主为什么会去大理寺?   朱厚熜陷入混乱中,完全没发现自己的眼神依旧盯着黄公公,看的后者全身发毛。   “那,现在还谁有空过来?”   黄公公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小声道:“常安公主。”   “好,那就叫她过来。”   朕倒是要看看,虞璁这十几年,把自己的孩子们都教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一章开始,进入番外篇,会有标题提示,不喜可以不买。   番外一共两个板块,名字会不一样,应该是写完一个再写一个。   【古代篇】:主线是朱厚熜回去以后的十年,剧情主要是继承人选定和感情线(?)   【现代篇】:比较日常……虞璁和陆炳回的是朱厚熜接手之后的全新现代,没有国耻没有八国联军,只有崭新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以严格意义上,正文剧情确实走完了。   日本在明朝嘉靖年间确实是混战,真的打仗也没什么写头……王者虐菜,装备全部碾压……   _(:з」∠)_顶锅盖跑走,爱你们哦。   皮这一下就很开心w 第147章 【番外·古代篇】   朱寿媖走进来的时候, 也感觉哪里不太对。   父皇在凝视着自己。   从前这个时候,他要么在姿态闲适的翻着折子, 要么在喝茶逗豹子, 总之神情都是放松而又淡定的。   但是这次的目光里, 带着审视和观察。   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疑惑,只从容的如从前般行了一套礼, 不紧不慢的问安。   “媖儿。”朱厚熜仿佛在咀嚼这个名字,声音不急不缓。   眼前的少女已经十六岁了, 按照之前起居注里的记载,她不仅独立的完成了宫城的重新建制规划,进入发改委从八品小员做到从四品的参议,如今虽然还没有满二十, 却已经令人为之惊诧。   她看起来如同现代的少女一样, 高挑成熟而又神情冷淡,仿佛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眼眸深处,只留下公事公办的笑容。   却更加的让人感觉冷漠。   “父皇?”   朱厚熜收回神来, 只抬手道:“把要给我看的公文拿过来。”   朱寿媖点了点头,递给她上面交代下来的文件。   讲的是有关全国大城市的图书馆建制和医院安排的两件大事。   国库充盈人口膨胀,教育和医疗两件要事都被格外的重视, 在这些年里虽然已经有所发展,但毕竟国家太大, 不可能一蹴而就。   朱厚熜只沉默地看完两宗综述,不紧不慢地问道:“东三省已经完全归于汉制了?”   虽然对东三省这个称呼感觉有些陌生,朱寿媖仍点了点头道:“过去十年里, 由于时欣城全面开放,并且与英国和葡萄牙开展贸易往来,所以大量的汉人涌入并且与当地人通婚。”   “杨大人乘胜追击,给予了科举的政策优惠,同时王首辅在三年前还予以了海港贸易的扩大化批示,如今的东三省已有半数皆是汉民,或者是一同随之汉化的女真人。”   “不错。”朱厚熜的指尖抚过那些明显沾染了现代色彩的文字,又开口问道:“你觉得,这全国医院建制的事情,只靠朝廷——够吗?”   朱寿媖愣了下,没想到父皇会这么设问:“父皇的意思是?”   朱厚熜虽然在现代只呆了十几年,可经历的事情可完全不比虞璁少。   虞璁本身出生时是普通人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悬过‘要成为好的君主’这样的目标,从前的二十几年都是按部就班的读书考试上班,也不会动别的念头。   而朱厚熜去了现代之后,脑子里几乎每一天都在不断学习和比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然后再从现代中的重重情景里汲取更多的经验。   他虽然在虞绛面前表现的平淡甚至有些木讷,可是愣是把这些年的新闻联播和十七十八十九大所有内容全部学习了多遍。   后来他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直接进入了整个国家学术研究的核心。   这个时候再去理解什么现代科技,其实有点晚——就连英语这个东西,朱厚熜也是花了整整三年才终于搞定。   他虽然实实在在的贡献出了自己对古代文献、考古见解的等等好处,其实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这整个国家。   那时候的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的融入这个崭新的世界。   哪怕换了一副皮囊,他的灵魂里也流着皇族的血。   哪怕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拥挤而去,哪怕一个人独自站在需要收费的紫禁城前,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是个没落的王族了。   他的心里,永远都惦记着那个百年以前的古老王朝。   唯一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又回来了。   “黄锦,纸笔。”   朱厚熜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经被普及了黑板,只拿了纸笔,略生疏的蘸墨提笔,开始给女儿演算。   “如果给全国重点的九十城布置医院,那么按每个医院要开支五万左右,国库需要支出五百万两纹银。”   他语气平淡,但思路紧密,笔下一刻不停。   “钱都是次要的,可是,你了解过这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少人吗?”   朱寿媖原本心里已成竹在胸,听到这个问话的时候反而怔住了。   “五百万两,真的一层层的分下去,又有多少能真正落实到这上面?”   “这是……这是反贪腐的事情啊。”   “贪腐?”朱厚熜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向她:“贪腐之事,禁绝就有用了吗?”   朱寿媖只觉得好像被点醒了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今天的父皇,比从前多了几分疏离而严肃的感觉。   可是他做事,似乎更加的沉稳而大气了。   “媖儿,你仔细想想。”朱厚熜看向那小姑娘,淡淡道:“五百万全部花下去,实际上能起到两百万的效果,都已经是大功告成了。”   这个时代,没有快速通讯工具,没有实打实的监视系统,即便可以飞鸽传书,信息也不能就此确认是真实的。   “如果跟从前一样用抽查制……”   “抽查制?”朱厚熜反问道:“九十个城,就假设只有五个里面藏着猫腻,抽查到一个清算了上下,其他几城的医官和知府就不会贪了吗?”   朱寿媖被他问的大脑发懵,难得的说不出话来了。   “再者,只有经济发达的大城建设医院,如今虽然已有主要干道的集散交通,百姓们就真的可以都坐几天的公车去看病了?”   朱厚熜抬起手来,黄锦后知后觉的递上温茶来。   怎么是温的?   朱厚熜进入皇帝这个角色的状态极快,几乎不用温习和回顾。   他只眉头微皱,冷冷的看了眼那太监,粗粗抿了一口,看着那纸上的数字继续道:“听说过扶助这个做法么?”   朱寿媖到底慧根极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父皇是觉得,可以把钱拿来扶助医院的建立,但是朝廷本身不出手吗?’   听到女儿如此快的反应,朱厚熜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只继续引导道:“道家思想里,说过什么?”   “无……无为?”   还是道行不够。   朱厚熜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直接拿出从前做讲师的那派语气,不紧不慢道:“司马迁的《货殖列传》里面提过什么?”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渐渐温和起来。   “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论,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和道家的无为思想有非常多的重合之都。   而司马迁的‘低流之水’这一论断,更是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   市场经济就如同水一般,会自然的流动和发展。   医院这种东西,虽然确实需要政府的参与,但更多的是进行引导和管控,而不是彻底的成为主体。   国营医院在古代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会根本没有合理的监督和管理机制,真的腐烂起来也未必会比私人的好到哪里去。   还不如直接引入竞争机制,让多家商贾开始经营医院,参与管理——但是同时要出台合理的竞争和奖励机制。   朱厚熜在现代的时候,不仅去逛了中国残留的领土各处,还拿工资去了趟日本和欧美。   他在考上北大以后直接读到了硕士,又参与了多个项目的研究和讲座。   现代日本的强大和先进,简直是在扇他的脸。   可是日本和欧美的医疗体系、教育体系,以及种种方面别出心裁的设计,着实令人哑口无言。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骄傲,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抓住最重要的核心,才是关键。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   “图书馆是收集古籍之用,自然官制严守没有任何问题。”   “而医院,则牵扯进太多百姓,核心要义,在于惠泽更多的人。”   他抬起手,把那两宗卷轴交给了她,轻笑道:“想的不错,再回去多看看书吧。"   回来的感觉,也很不错。   ·2·   然而在朱寿媖离开之后,他并没有能够再次召见哪个孩子的时间。   因为四年一度的会议召开,算到今年应该是中央三大了。   虞鹤因为之前已经被调遣为外交使,负责和严世藩往来中欧两地处理和各国的外交和贸易问题,几乎几年才回来一次。   沈炼做了新的锦衣卫统领,而秘书使则换成了当年寻仙考出身的穆紫——她曾经是徐阶的正六品秘书使,后来官职伴随着口碑一路扶摇而上,最终顶替了虞鹤的位置。   “三大的纲要和发言稿已经封存在这里了。”她穿着与沈如婉同样朴素淡雅的官袍,只平静道:“西班牙那边的大使请求与会,您的意思是?”   “可以。”朱厚熜心里惊讶于虞璁对整个朝廷的现代化改造和调教,但是也没有太多的观察,只在打开文件袋后快速浏览了一番,然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去哪里开会?”   穆紫以为他是问去哪个厅,只如实道:“因为与会有三千多名官员,还是选择在开放和改造后的天字一号厅。”   朱厚熜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自己明明是这个皇城的主人,现在还要装成之前虞璁的样子来再全部过一遍。   不过想一想,他当初刚来这儿的时候,恐怕也不容易吧。   皇上熟门熟路的上了轿辇,就发现这轿子在直接往宫城外走。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朱厚熜虽然没有直接的见过虞璁本人,但是在看过他的日记、空间以及博客之后,还是从侧面了解了这个男人。   虽然是个断袖,但是性格温和而柔韧兼济,异性缘不错可惜没有什么用。   在停留于现世的时候,朱厚熜其实设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能够再重来一次,这个皇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想到的是,他的许多设想,已经都被他踏踏实实的做到了。   两个人虽然性格、品位和对上床对象的喜好不一样,可是在某些时候出奇的一致。   那就是对这个国家的热忱。   朱厚熜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信息的闭塞和认知的封闭。   如果说是现代,足不出户就可以查看河西洪涝的情况,打开电脑就可以看见全世界的政治动荡和局势,那个嘉靖帝也断然不会有任何故步自封的可能。   窗外人声鼎沸,还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朱厚熜悄悄挑开帘子,发现锦帘后面还装了个玻璃窗。   “……”   他的指尖抚上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玻璃窗,透过那干净的屏障去看这外面的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   斗拱飞檐,牌坊阁楼,样式都和自己离开前风格一致。   但是……有很多高楼,是完全不应出现在这里的。   他目力极佳,可以越过重重阁楼看到远处好几层高的大楼,上面还竖着六个鲜红的大字招牌——“皇家中央医院”。   “陛下,到了。”黄公公在窗侧小心道:“是直接从正门进,还是去休息室稍作休整?”   “不,我想自己走走。”   朱厚熜直接吩咐轿夫停下,又淡淡开口道:“沈炼跟着我就行了。”   他下轿子的时候,迎着太阳看了眼那高耸的建筑。   有天坛的形状,国家大剧院的面积,又兼具人民大会堂的职能。   象牙白的石质建筑上还镌刻着流云麒麟的浮雕,遥遥望去,像是讲述了山海经中的某一段神话。   墙外锦绣辉煌,可从正门进去,会发下上下数层都环环相套,既能够有古罗马竞技场的回声效果和宽阔使用面积,同时又完美的把大明式浓墨重彩的古典风格融入其中。   皇帝扬起头来看向那鸾凤和鸣的某一处藻井,突然听见一声不确定的轻唤:“父皇?”   嗯?   他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正略有些忐忑的看向自己。   朱载基看清是父皇来了中央大殿,扬起笑容上前行礼,轻快道:“爹怎么来这里了?”   朱厚熜打量了眼这体格康健的小伙子,只状似随意道:“最近忙什么呢?”   “基儿先前跟胡大人从日本回来,今日丑时才抵达京城。”朱载基一笑起来,就给人一种阿拉斯加的亲切感:“父皇,日本那边一切安定,几个行省都已经建立了起来,老百姓们中文也好多说的很利索呢。”   朱厚熜只轻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可能想请愿投身兵部,参与□□和□□的研发设计吧。”朱载基露出腼腆的神情,声音也放慢了些许:“父皇之前还提过的高射炮什么的,儿臣也想辅佐参与研发,张老先生之前说儿臣是这块料呢。”   □□和加农炮吗?   朱厚熜眼睛一亮,突然感觉自己碰对人了。   他虽然可以在医改和其他方面给予许多建议,但是实际的推广和履行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推科技树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是□□的配件和激发原理,还是不同铁炮铜炮的样式设计,他都清楚地跟邻居小孩家的玩的积木一样。   去了现代之后,最容易上瘾的,还是进行古旧的对比。   虞家接待那个姓叶的小姑娘在北京到处玩的时候,朱厚熜跟着上了一趟居庸关,还摸了摸那几尊清朝留下来的铁炮。   这玩意儿虽然是古董,但是因为太沉的缘故,也没人能偷走。   哪怕是那样的笨重又落后,看起来简直跟个铁筒没有任何区别,也足够让他观察和研究许久。   虞绛那个时候还笑他,是不是太久没出来逛,个铁炮仗都能瞅那么久。   后来他百度一搜,去了一趟军事博物馆。   北京军事博物馆放的东西,都齐全而且真实,把这皇帝看的一愣一愣的。   现代人打仗都这么玩的吗?   炮弹?坦克?轰炸机?   他看见那屏幕里翱翔而上的飞机,一度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那个王朝是有多落后。   然而更为震撼的,还是阅兵仪式。   中国每逢建国十年的时候,都会举行盛大的阅兵式。   按照规格,肯定是有飞机坦克迫击炮等等东西去广场上溜一圈,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民们开开眼的。   天安门肯定挤不进去了,但是作为北京人的特殊福利就是,半夜可以去马路牙子上看坦克。   从演练到正式阅兵,坦克和各种导弹都会顺着北京的主干道,从郊区军区一路往中央运输,时间大多都挑在三更半夜参与彩排。   那天朱厚熜被虞绛叫醒,被拉下楼去看东风导弹和装甲坦克的时候,才真正的被惊醒。   那是他见过的,真实的最庞大的东西。   比大象,长颈鹿等种种动物,都要来的冰冷而又彪悍。   马路上只有昏黄的灯,映照那道路上缓缓向前行驶的钢铁巨兽。   军人端着武器缄默的站在上面,如同鹰隼一般看着远方。   而那巨兽,哪怕隔了十几米远,也能让人感到震撼。   这样十几米长的巨兽,一旦启动,将会是如何的摧枯拉朽?   朱厚熜扬起头来看那坦克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如儿童般懵懂而又渺小。   “父皇?”   “嗯。”他从回忆中惊醒,只看向朱载基道:“等会议结束以后,你带我去巡视一下。”   “好啊。”朱载基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只快速行了个礼道:“儿臣去准备等会的汇报和小结了,谢谢父皇!”   朱厚熜目送着那个孩子小跑着远去,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基儿?   朱载基?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本想抬手叫住那十七八岁的孩子,却还是又把手放下了。   历史中的皇长子朱载基,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九出生,两个月以后就去世了,谥号为哀冲太子,葬于西山。   在他之后,孩子们先后夭亡,不得安宁。   朱厚熜虽然是嘉靖七年就离开了这个旧世界,去了全然陌生的现代,可是当他读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内心的震惊和愕然也是难以言表的。   ——怎么会,怎么会?!   如今的朱载基,身材挺拔而笑容阳光,还蹦跶着邀请自己去兵部看看。   就如同做梦一样。   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那个与自己交换了十几年人生的男人,真的帮自己把这帮小崽子们都养大了啊。   朱厚熜突然露出无奈的笑容来,只转身跟着穆紫往天字厅走去。   会上一共只有两个皇嗣发表讲话,而且念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神情也极为坦然。   没有半分因为自己是皇族的避嫌,也没有任何自矜和骄傲的神情。   长公主和大皇子表现的都非常沉稳而又出色——这让他有些期待其他的几个孩子。   朱厚熜听着朱载基略显青涩的报告,目光往下面扫去。   有几个人他是认识的。   但是有几个老臣……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按照道理,这种年岁的老头,怎么说也应该在自己初入宫的时候就进来了吧。   他的眼睛扫过他们的名字——“夏言”、“杨慎”、“王琼”……   所有名字一一如同拉链缝合一般与史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对应起来,让他几乎有些失神。   由于上台的那个官员废话太多,以至于朱厚熜开始测试自己目力的极限,在角落里一个个看了过去。   基本上座位还是按照部门和官职来分的,虽然发改委的那一排头衔让自己有点眉头一跳,但是在略角落的位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   ——朱福媛。   ·3·   这就是那个,跑去大理寺的女儿?   朱厚熜几乎是看了半天她的姓氏以及名字,才确定下来。   朱福媛,思柔公主,和常安公主是同一天生日。   历史中的常安公主是十四岁去世的,思柔是十二岁。   他虽然疑惑怎么感觉朝廷里许多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些,而且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十五六岁就开始当差干活了,可是这一刻,当他凝视那个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是一动。   像极了自己在北大开考古学讲座的时候,台下近处那些专注而又认真的莘莘学子。   哪怕隔了老远,他也可以注意到,她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汇报演讲的官员身上,而且还在不住的记着笔记。   如果可以跨时空送礼的话,老朱是真的想好好感谢下小虞同志。   起码这些学习习惯的培养完全不虚啊。   会议结束以后,皇帝缓缓起身,注视着那个混杂在人群之中缓缓离去的背影,只扭头看了眼穆紫,语气熟稔道:“推了下午的事情,去兵部吧。”   穆紫虽然知道下午并没有安排,也习惯性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去见寿王。   朱载基等在殿外,笑容满面的和父皇又打了招呼,就带他去检视三军和总部,然后又一起去了远在郊区的军工厂。   在相对而言粗糙而简单的火铳队和火炮队之后,朱厚熜就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的了。   他毕竟脑子里还惦记着现代银光闪闪又或者打磨到位的种种武器,对这些线条粗糙的东西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但是等真正走近军工厂的时候,他才气息为之一滞。   这是——军工厂。   是真正意义上的军工厂。   无论是进出把控的严密,还是高高烟囱上吹出的黑烟,甚至是里面的轰鸣声,都听得他有些恍惚。   这里无论建制还是规模,都与现代工厂毫无差距!   “父皇,”朱载基见他站定,注视这欣欣向荣的一切,只笑着道:“是先去检视兵甲流水线,还是火铳那边?”   “火铳。”朱厚熜只往前了几步,又站定道:“你们说的手枪和步枪,现在研发到哪一步了?”   “才刚开始,”朱载基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您是今年元日时喝醉酒了告诉我们的,还说这玩意儿很难造出来。”   确实,按照历史事件来说,起码还得等个一两百年。   光是火枪和火铳,哪怕仅仅只有一字之隔,中间都隔着厚重的历史。   他们在指引下换好了防护服,进入那高温的锻造车间,在快速浏览一圈之后,又吩咐主事者把几样枪支拿来,好让他们一起看看这具体的样子。   朱厚熜原本想自己试着打几枪看看——他在上海出差的时候一度去射击馆里找手感,后来还打中靶心了好几次。   可是这枪被好几个侍卫吭哧吭哧搬过来的时候,皇帝脸都黑了。   明代的枪,是需要两个人扶着的。   虽然新款的枪在非常长的前端有专门的支架,但是出于经费的考虑,大部分枪支有接近一点五到两米长。   正因如此,每一杆火铳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需要两个人共同操作,一个人控制后面,一个人托住前面。   朱厚熜只闷不做声的看完他们演示完舞台剧般的装药填弹和发射,只皱眉问道:“钢的炼制到现在都有问题吗?”   朱载基怔了下,忙不迭解释道:“钢的比例和火候已经充分成熟了……只是这新的□□,我们造不出能够发射稳定,而且不爆膛的例子出来。”   朱厚熜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突然抬手道:“上纸笔。”   朕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搞。   在中古世纪和近代,法国虽然地方没多大,但是论功勋战绩不必英国差。   这是最早发明装备燧发枪的国家,是最早采用锥头弹的国家,也是最早发明使用无烟火药的国家。   军事力量的强大一度让他们横扫欧洲,并且给后世的军事科技发展留下了无数宝贵的经验。   朱厚熜之前在上课间隙,把整套武器发展史全部都看完,并且又去军事博物馆等好几个地方观察了好些遍。   有很多事情,不是生产力和推广力的问题,而是思维盲点的问题。   人人都知道紧急预案好,可以在重要突发时刻及时挽救事态。   是推广‘设备紧急预案’这件事太难了吗?   不是,是古代人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同样的,古代的军备都是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随着人们的经验,又或者是哪个发明家的一拍脑袋而诞生的。   但是朱厚熜在这一刻,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开始绘制图纸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和虞璁交班的感觉。   虞璁用尽他二十多年认知和才华,把这个国家扶正到应有的轨道上。   而他,将用自己在现代的十几年的所有知识,让这个国家走的更远也更稳。   “你看清楚了。”他轻咳一声,笔尖娴熟的写着小楷,标注在繁复的零件旁边:“这个东西,叫做线膛枪。”   既然要研发现代武器,就完全没有必要再走一遍弯路,比起滑膛枪,线膛枪不仅可以进行流畅的弹药装填,还能够让子弹的射击更加的准确。   “父皇……”朱载基在旁边看的极其认真,还是小声提问道:“为什么您标注,弹丸要用铅制的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朱厚熜淡定一笑,侧眸看向他道:“铅和铜有什么区别?”   “……略软而光滑?"朱载基不太确定道。   “不错。”皇帝继续俯身绘制图纸,还不忘标注拼接和铸造的要领,继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种枪膛的药室内壁比较厚,因而内径是小于整个□□的枪口口径的。”   “也就是说,这些小于口径的弹丸在装填之后,是会被卡住而且无法发射出去的——”朱载基放大了胆子,看着他笔尖那个如同英国烟斗般的装置:“这是?”   “这个叫探条,在扣动扳机以后会迸发击打。”朱厚熜不紧不慢道:“你看着,这弹丸因为尺寸的关系,到达药室以后就会被卡住,而探条的击打就可以让弹丸在内壁的挤压下变形,而完美契合膛线。”   听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原理,其实却能够完美的解决如今的各种问题。   要知道,现在阻碍他们,以及未来一两百年的武器发展的重要问题,就是弹丸和膛线的契合。   如果细微到毫米的尺寸能够被精准的铸造,膛线和弹丸的大小也能够完美匹配的话,子弹在发射出去的时候不仅路径稳,不会有旋弹和爆弹的危险,同时击发距离远,杀伤力强。   但是如果转换思路,把难以控制精细大小的铜制、铁制弹丸改成软金属——铅呢?   “你觉得,这个如何?”   朱厚熜停了手,似笑非笑的看向他。   “父皇果真英明!”在看清他的设计的那一刻,朱载基又跟小孩似的欢呼了一声,激动地神情难以抑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卡了他们许久进展的问题,竟然就这么轻松地迎刃而解了。   “还不够。”他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句。   “还不够?!”朱载基放下图纸,惊愕道:“有了铅丸和厚壁药室,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呀!”   “孩子,你有没有发现,”朱厚熜只用笔的末端点了点自己画的铅制丹药,用引导的语气问道:“这些弹丸在被膛线压缩之后,形状会变得略扁一些?”   因为枪管的内膛是无法造成完美的圆形的。   正因如此,微扁的枪管形状会影响子弹在发射时的转速和杀伤力。   “弹丸……会变扁。”   朱载基看着父皇的眼睛,只喃喃了几句,试图用他的思路来思考问题。   “那如果,就不再使用圆的弹丸呢?”   朱厚熜眼睛一亮,笑意加深:“继续说。”   “父皇的意思是不是,这些子弹可以把头部改成锥形?”朱载基思索的飞快,脑子里一片清明:“这样等内壁挤压之后,弹丸就会变成圆柱状,可以进一步的与膛线相吻合?”   孺子可教啊。   朱厚熜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着那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道:“好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如果这六个继承人都如此出色的话……选拔之战,当真会很有趣啊。 第148章 【番外·现代篇】   虞璁醒来的时候, 感觉哪里不对劲。   虽然怀里还抱着爱人,虽然床柔软而舒服, 但是……   是光线的问题。   乾清宫内殿哪怕能够有玻璃窗采光, 本身纵深略长, 室内总是偏昏暗的。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明亮的阳光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想唤一声黄锦。   然后就愣住了。   这里, 是家啊。   白色的墙壁,触摸式的台灯, 还有手机平板以及那些极其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   陆炳微微动了一下,也醒了过来。   他并不清楚是什么盖在自己的身上,以及爱人的身体为什么会突然僵住。   “檀奴。”虞璁缓缓坐了起来,语气有些僵硬:“我们……穿了。”   穿什么?   陆炳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也跟着坐了起来, 看见这相对而言狭小又配色苍白的房间,露出警惕的神情:“我们被拘禁了?”   是谁搞的鬼?   不可能啊,按理晋王一脉已经全部除掉, 更不用提旁系的藩王势力,当今还有谁有这个胆子?   “不是,不是被拘禁了。”虞璁哭笑不得道:“这里是我家啊。”   “家?”陆炳看着全然陌生的一切, 皱眉道:“——家?!”   还没等他们两人再交谈几句,伴随着轻快地脚步声, 虞绛叼着面包直接刷的打开了卧室的门:“起来了——”   她看着裸着上身的陆炳和虞璁,只表情空白了几秒钟,然后尖叫起来:“啊啊啊——”   “姐姐姐姐姐!!!”虞璁直接翻身下床道:“姐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居然在家里藏男人了!!!”虞绛看着他揉了揉脸道:“我不管!你们赶紧穿完衣服以后出来跟我交代清楚!哪里认识的谈了多久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全都交代清楚!”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虞璁虽然懵了一刻, 但是在随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看见了家外的各种布置。   不对吧,这真的是我家吗。   虞璁晃了晃脑袋,感觉哪里不太对。   那个全息投影的通讯器难道是玩具吗。   还有为什么窗户外面有飞行器?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   “先穿衣服吧。”   陆炳发觉那个女人和他的面容有几分类似,从语气的熟稔程度来看,恐怕是认识的人。   虞璁回头看了眼他已经一米八七的身高,微微叹了口气,去找衣柜里最大号的T恤给他套上。   “对了……要把胡子剃掉。”   陆炳没有多问,任由他把那连胳膊都遮不住的奇怪衣裳给自己套上。   ——还是不够大。   睡衣般宽松的T恤套在他的身上,反而给予了紧身的奇异效果,不仅可以看到后背、小腹和前胸的肌肉曲线,还突出了他裸露的锁骨形状。   虞璁心想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自己又穿过来了,只拉着他去了洗手间,用电动剃须刀帮他把胡子收拾下,只打量了一眼,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自己在穿越过去的时候,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吧,过了十五年,按理自己应该已经有四十岁了才对,可是无论是样貌还是骨骼,都还停留在走之前的样子。   更奇异的是,陆炳也是如此。   他是在二十岁前后开始蓄须的,刚才虞璁帮他换衣服的时候习惯性的吃了几口豆腐,无论是肌肉绷着的力量,还是他的身高,都像是跟自己类似的状态。   ——老天爷又让他们两年轻了一次?   虞璁后知后觉的想到那些都十几岁的皇嗣们,有些恍惚。   “换完了没有?”虞绛在远处的厨房催促道:“煎蛋要凉了啊!”   “好了好了!”虞璁只牵了他的手,把他带到餐厅里吃早饭。   陆炳见他神态放松而自然,就知道这个环境是他熟悉的地方,自己不必太过紧张,只低声问道:“陛下……”   这个称呼虽然从前已经呼唤过几千甚至上万次了,但是这个时候虞绛刚好端着早餐出来,虞璁的脸刷的就红了,摆手道:“不要这么叫!”   “?”   虞绛缓缓站定,一脸玩味道:“陛——下?”   虞璁深呼吸了几秒钟,然后沉声道:“你先坐下来。”   “姐,现在是什么时间。”   “你是跟野男人混傻了?”虞绛坐在他们两的对面,打量了眼这个穿着自己弟弟T恤的男人——挺拔强壮,身材非常之好,眼神锐利而带着些超脱常人的气质。   难道是退伍军人又或者是警察?   可是按照一般情况,这种职业不应该留这么长的头发吧……   虞绛低头喝了口麦片牛奶,又悄悄观察了一眼。   这长发都快及腰了,弟弟的口味还真够奇异的。   虞璁并没有注意到姐姐的眼神,只揉了揉眉心,只起身去找了手机来看时间。   2018年9月16日。   也就是自己穿越去嘉靖七年的那一天。   这就很有意思了……那前面做的那一堆丰功伟绩,是不是全都化为泡影了?   他只低声跟姐姐解释了几句,让她先不要多管,日后多的是时间互相认识。   待陆炳略有些僵硬的把这一顿早饭吃完,虞璁才把他又带回自己的房间,啪嗒的关门落锁。   “檀奴,我们现在不在大明朝里。”   “这是哪里?”陆炳皱眉道:“你的头发呢?”   虞璁摸了摸自己垂落的短发,只噗嗤一笑,后知后觉道:“你的头发也要剪掉哦。”   “是吗?”陆炳点了点头,居然也不多问一句:“那这是哪里?”   “是嘉靖二十一年的,几百年之后。”虞璁随手拿了PAD,打算好好跟他科普一下,只用指纹解锁,然后愣了下。   这个PAD虽然模样跟自己走之前是一个样子,但是启动以后,所有的图标和界面全部都被自动投射到虚空之中,明显是等待他触碰操作。   卧槽我漏了什么?   虞璁示意他在旁边等待,只快速的打开了搜索引擎,开始翻世界史。   全都——全都被改变了!   没有八国联军,没有日本侵略和南京大屠杀,而如今的欧洲竟然成为了一整个国家,中美欧三足鼎立,互相拉锯!   “……操。”   陆炳虽然没有接触过简体字,但到底还是能辨认读懂大部分的内容。   虞璁原本还满心肯定的想要跟他讲讲这上下五百年,谁想到所有的剧情全部都被颠覆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世界史放到一边,去搜索嘉靖相关的事情。   ——居然,居然还在!   有关嘉靖帝的所有资料,都清晰的附带各种文献文物,更恐怖的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科技,他几乎与所有的事情的启迪性发展都扯上了关系!   “这是,有关我们那个时代的记述吗?”   “……是的。”虞璁几乎还沉浸在惊愕中,根本走不出来。   他现在回到的,是已经被彻底蝴蝶过的时代。   『——嘉靖七年发生了革命性的农业改革,创造性的推出了台田制度和桑基鱼塘的生产模式。』   『——现代国立医院的启发者,嘉靖帝朱厚熜曾经写过这样的文章……』   『——中世纪科学和医学的先锋领导者,传奇般的全能帝王』   虞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心想这个世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啊。   等等,自己按照时间应该是嘉靖二十一年前后走的,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谁又做了下一任皇帝?!   他加快速度搜索相关文字,果不其然找到了有关嘉靖帝政绩的时间线梳理。   寻仙考、双科科举、收复河套、征服日本——   所有熟悉的字眼再度在眼前浮现,让他在这一瞬间甚至红了眼睛。   他真的做到了,这些都是真实的,没有随着自己的回来而消散。   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被扭转了,而且中国也逃离了那段屈辱不堪的屠杀,一切都变好了。   『嘉靖二十一年,皇帝开启了继承人选拔制度,同期发起商业化医疗改革,给予大量的资金和政策辅助。』   再往下看,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是他——是他!   朱厚熜!他回去了!   虞璁在这一刻捧着平板直接站了起来,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厚熜,那个在梦中只仓促过见了一面的男人,他回去接手了自己的所有工作,把接下来的几十年也完美的带了下去!   四个大学全部都强盛的发展,全国教育普及不断开展——人口识字率以惊人的速度上升。   更可怕的是,朱厚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手督促了全国铁路线路的铺设和发展,开启了枪械火炮的全面革新,更是花大量的资金推进电力的发明和使用。   英法的外交关系在中国的介入下更加混乱,整个世界的融合都是在嘉靖朝发生的。   全球上下的国家都开始发现对方的存在,然后直接推动了大航海时代的发展!   美洲、澳洲、非洲被诸国陆续抢占和推动地盘,中国直接把整个澳洲圈了下来,同时吞并了越南和泰国,开始新一轮的改造和港口贸易。   于此同时,欧洲开始激烈的冲突碰撞,大部分难民逃入美洲建立了新的国家,而非洲的黑奴贸易再次开启,并没有被历史的蝴蝶所影响。   ——强者的凯歌可以换着法子谱写,可弱者的悲痛恐怕只能重蹈覆辙。   中国当时因为协调与东南和东北两地的关系,并不能如何抽身来解决非洲的人道问题,反而是西葡等国因为分赃不匀的关系,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鏖战。   如今的欧洲,只剩下一个‘神圣罗马合众国’,以及数个不肯归顺的边缘小国。   非洲依旧混乱不堪,但是埃及已经进入了高度发达的阶段。   美国的组成虽然和自己记忆中有很大出入,但起码皮儿还是披着美国的皮。   虞璁看完了古往今来的世界史,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好像在那十五年里,把现代所有人的时间线全部都改写了。   -2-   科技已经到了相当发达的地步,人均寿命都在一百二十岁左右。   但是因为百年前美国和西亚的激烈冲突,印度人口锐减矛盾激化,而中国因为被蝴蝶掉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如今的人口问题依旧严重,以至于国家在百年以前推行了同性恋婚姻法,鼓励少生优生。   虞璁看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边还坐着一只陆炳同学。   “你……也在看吗?”   虞璁略有些不安的看向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我们确实,跑到几百年以后的北京了。”   “二零一八年……”陆炳缓缓道:“嘉靖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五五零年前后。”虞璁失笑道:“其实,我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陆炳定定的看着他,神情有一丝的松动。   他好像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为什么陛下的性情会越来越温和,为什么他总是能启迪工部的诸人造出种种奇异的东西。   虽然这其间有太多的玄秘之事,可好像也都说得通了。   虞璁只抱着他在房里又絮絮的解释了许多,待两人终于能一起重新认知这个世界了,他才去找了把剪子来。   说到剃须理发,在很多古装剧里好像都把这种行为弄成了大逆不道的典型,还动不动搬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话,用来佐证这个观念的正确性。   实际情况是,理发这种事情就跟修指甲一样,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古代重视仪容,头发需要护理修剪,因为过腰之后就会非常难以打理,就算束冠也模样难看。   ——真正造成这种危言耸听的局面,是因为清朝之初女真人入关的时候,发出了留发不留人的号令。   他们为了强制同化,给汉人剃了金钱鼠尾辨,模样甚至犹如阴阳头。   好在女真人在如今的历史里都不再蹦跶出什么水花了。   时欣城设立之后,整个东北地区开始加速同化和军事管控,从最开始的建州三卫,逐渐被虞璁和朱厚熜前后调教成了东三省,无论政治军事都与中原地区毫无差别。   “这个时代因为气候和服饰风尚的原因,要把头发修理到我这么短,”虞璁知道他拖着这么长的头发出门,怕是要被不少人盯着看,索性在家里帮忙收拾。   虞绛被他推回自己的房间写论文,此刻也只悄悄开了门看这客厅里的一对青年。   等虞璁把剪刀靠近陆炳的时候,才忍不住问道:“你不介意吗?”   古代人看到这样短的头发,恐怕会觉得很异类吧。   陆炳只抬头看向他,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虞绛捂着嘴让自己别发出任何声音出来。   “真的吗?”虞璁惊讶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皇上了吗?”   “这个时代,我和你一样,都只是普通人——我没有任何权力来命令和指使你,你也不再是我的臣子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炳愣了一下。   “这里,不是这个时代的皇宫吗?”   不……没有这种三室一厅的皇宫。   虞璁放下了剪子,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的身边,又开始极其耐心的跟他讲前后的来由。   “——总而言之,你现在不用保护我,我也不再是皇上了。”虞璁失笑道:“叫我熙儿或者璁儿都可以,不要再说什么万岁爷之类的话了。”   陆炳只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怎么会这样?”   “你是觉得,不甘心吗。”虞璁温和了眼神,握住了他的双手。   他清楚他对自己的仰慕和敬畏。   这是两人君臣十几年培养出来的,无声而又无法断绝的联系。   “檀奴,”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从前的那些治国的才能,所有能干的本事,都是这个时代给我的。”   “我可能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是你心中的好皇帝,可是这个时代的人,有远比我更加出色的。”   “正因如此,我到了这个地方,反而会活的更加轻松和自由。”   而这两样东西,也是我想要送给你的呀,陆炳。   从前的你,是深沉隐忍的锦衣卫,是刀痕无数的将军。   你看过塞外风雪交加的草原,也曾跋山涉水无数,只为了达成我的宏愿。   可是,我想给你的,是你自己的人生啊。   不再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不再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朝廷和君王。   你值得拥有,完全属于你一个人的人生啊。   “你还记得,你的出生吧。”虞璁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声音清澈而又温柔。   两人原本都习惯了奔四十的人生,如今都蜕变重返青年,就连对视的时候都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你是平湖陆家的人,世代为锦衣卫,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让所有的孩子们都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职位和角色,”他凝视着他的眼睛,顿了顿道:“其实,那也是我最想给你的。”   现在的这个时代,是不用再被官籍军籍重重限制束缚人生的时代。   是可以自由选择专业职业和爱人的时代。   你也可以和我,再从青年,一起走到老。   沉寂之中,一个略有些不安的声音略有些突兀的插了进来。   “所以你穿越到哪个时代去拐了个男人回来?”   虞绛打开了门,一脸的难以置信。   “魂穿?孩子都有了?谁的孩子?”   “不是姐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你是魂穿他是身穿?他的骨骼成分我能提取一点来化验吗?”   虞璁一把挡在了陆炳的身前,凶巴巴道:“你把你搞研究的那一套收起来!”   “可是他是古代人!!!”虞绛试图越过他:“那头发和表皮细胞呢?我就比对一下现代和古代的DNA样本,绝对不拿去发表什么论文和报告——我没跟你开玩笑!”   “不行!他是我的人!不许动他!”虞璁试图拿出当皇帝的那一套,板着脸道:“我要生气了啊!”   “你生啊?”虞绛反而站定了,凉凉道:“然后这一个星期三人份的衣服和碗碟都归你洗,爱选不选。”   她只绕过那一脸窘迫的弟弟,站在了陆炳的面前。   “你……真的来自古代吗。”   陆炳只看着她,没有回答一个字。   “我是璁儿的姐姐。”她叹了口气,回头瞥了眼那傻孩子,又开口道:“我不清楚他说的——当皇帝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两个合伙骗我的。”   “姐,我是嘉靖帝啊。”虞璁委屈的辩解道:“我穿到朱厚熜身上去,那些他的功劳都是我干的啊。”   “嘉——靖帝?!”虞绛噗的一声笑起来:“你怎么不说你穿成彼得大帝了?你怎么不说你穿成拿破仑了?”   “不是,我真的……”   “编也编的像一点好吗?你知道嘉靖帝对咱们国家影响有多恐怖吗?”   “生物科学是他开启的!人文社科是他开启的!TOP4的大学都是五百年前他老人家一手督办的,更不用说交通线路还有咱们蒙古区的地盘!”   “虞璁你就是做梦也做个真实点的行不行——穿越成谁还敢蹭下人家嘉靖帝的光啊!”   她越说越神情激动,旁边的陆炳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我真的成朱厚熜了啊,你不信问他……”虞璁声音越来越弱:“我骗你干嘛啊……”   这些事情明明都是我从新时代带回去,天天拼了老命加班加出来的。   你身边这妹夫要不是当初没日没夜的陪我加班,能被我拐到现代来吗。   要不是我,咱们家也不可能有全息通讯设备好吧……   “不害臊!你可真不害臊!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虞绛瞪了他一眼道:“多大人了,可醒醒吧!” 第149章 【番外·古代篇】   朱厚熜在兵工厂一呆就是一个月。   他倒不至于鞠躬尽瘁的跟着工匠们抡锤子淬炼捶打, 而是挑了间采光通风都不错的办公室,开始跟总设计师似的开始修订所有的图纸和配方。   在现世, 他虽然是中文系的出身, 可是当初对这些东西都有过刻意的研究——虽然当时已经放弃挣扎, 以为自己要在二十一世界呆到老死了。   其实还有几个继承人没有见,据说除了长子长女之外, 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天赋秉异,只是呈现的地方不一样。   孩子们自然是要见的, 但是朱厚熜拥有比虞璁更周到的全球史记忆,他明白现在的明朝处在一个怎样的历史进程里。   法国现在还是瓦卢瓦王朝的阶段,国王是弗朗索瓦一世。   而与此同时,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与英国的亨利八世同时在位, 政治变幻之快令人瞩目。   更重要的, 是英法的扩张欲。   单纯从法国来看,如果朱厚熜没有记错的话,在1524年的时候, 他就已经帮助里昂市民资助乔万尼的南美洲探险队,并且将纽芬兰划为皇室的领地。   在十年之后,他还再度派遣雅克去魁北克的圣劳伦斯河流域探险。   朱厚熜当初憋在家里一整年, 把所有的人文社科知识恶补了一遍,学累了就盯着房间里挂着的世界地图看。   他清楚, 眼下自己最容易得手的,就是越南和澳洲。   托虞璁的福,这个国家已经有五支实力和规模都非常强劲的舰队, 同时已经夺回了河套和蒙古——看到地图重新变完整的时候,他差点高兴的把茶都打翻了。   朝鲜日本已经纳入版图,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被强化到了极点,这个时候还不发展扩张性的地图,等什么?   想要扩张,就必须要发展军事和经济。   朱厚熜这一个月里在军英阁和军火库两头跑,上午改完燧发装置,下午就去演武场看实操情况。   虽然性格与虞璁不太一样,但哪怕是黄公公,都没有多想。   因为君王这样的位置,注定了要喜怒不形于色,疏离感是必要的保护罩。   在证实这一猜想,确认虞璁在之前的十几年里也没有平易近人到哪里去的时候,朱厚熜甚至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凉,有时候画着图纸,会有些昏沉的睡意涌上来。   他索性唤人造了一把藤制的摇椅,在窗边吹着秋风闻着桂花香小憩。   “万岁爷。”黄公公小心道:“惠王求见。”   “思柔?”他闭着眼睛,淡淡道:“什么事?”   “科举之事。”   “嗯?”朱厚熜缓缓睁开眼睛,开口道:“放他进来。”   十七岁的朱载壡已经身长玉立,颇有几分皇帝年轻时的风姿。   他眉目温润,眼眸清澈,穿着理工大学特有的松鹤袍,清朗之气无形中便散了出来。   “父皇。”他只低头行礼,不紧不慢道:“儿臣想要再奏科举改革之事。”   朱厚熜翻看着折子,漫不经心道:“文件呢。”   他从袖中抽出誊写完毕的卷轴,小心翼翼的递了上来。   “我看一眼。”   根据黄公公的说法,朱载壡从嘉靖十三年直到现在,都在皇家理工大学里呆着。   他本身关心政治和百姓,可是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在了蒸汽机和火车的制动上,和沈首辅来往也颇为频繁。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通过改造汽缸和活塞摇杆,直接促成了第一代和第三代火车的全面升级。   这份提案写的清晰明了,不仅文理清楚,表意也很清晰。   朱载壡认为,既然科举平了文理的平等,让工科和文科处在平行的位置,那理应推动艺术和商业人才的发展,进一步的扩大另外两座大学的招生。   这孩子眼光很长远啊。   朱厚熜抿了一口茶,随口问了两个细节,又挑眉道:“那你认为,当今大学可还有什么需要改的东西么?”   朱载壡抬起头来,看向他道:“儿臣觉得……论文审批和项目审核的流程,还不够成熟。”   “嗯?”   “如今的论文审批和科研立项一律走教育部,从那边批经费和学位。”朱载壡知道说这个有些僭越,可莫名的提起了勇气,继续开口道:“教育部的官员虽然普遍素养不错,可毕竟术业有专攻。”   他们未必能懂那一个个科研项目到底是什么,经费的多少也不能真正合理的评估。   “你的意思是?”   “儿臣觉得,可以把经费按学校分,由大学内部自行分配。”朱载壡略有些忐忑的解释道:“不同学校,如医科、理工大学,在材料的开支上都颇为繁重,完全可以根据研究结果的阐述来进一步确认经费的增加和削减问题。”   朱厚熜噗嗤一笑,看向他道:“去写份报告来,朕等着看。”   朱载壡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只匆匆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父皇。   “对了,”他在临走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道:“儿臣怎么感觉……发改委的张侍郎,与小福走的有些近。”   朱厚熜没想到儿子还有八卦的心,只随口问道:“全名?”   “听说是叫张居正——寻仙考文科第一上来的。”朱载壡眨眨眼道:“儿子就这么随口一说,父皇可千万别为难妹妹。”   朱厚熜知道他护短的心思,只挥手笑着让他下去。   等朱载壡一退,皇上脸都黑了。   张居正——?!   张居正敢靠近朕的闺女?   这小王八蛋还没混进内阁胆子就这么肥了?   朱福媛进来述职的时候,正看见张居正站在父皇面前,神情淡定自若,任由朱厚熜问出种种问题出来都对答如流。   朱厚熜一眼就瞥到了后头等着的女儿,只挥手示意这小子先滚下去,却看见他们两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咳!”   张居正憋着笑微微点头致意,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咳咳!”   真是仗着年纪小胆子越来越大了——   朱厚熜把脸冷下来,沉声道:“不要说多的废话了。”   他刚才存心想为难下那个下下任的预备首辅,没想到那混小子什么事儿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说话也滴水不漏,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就是这样也离福儿远一点!   朕的闺女是你能喜欢的吗!   “大明律的修订已经快结束了。”朱福媛虽然比姐姐少了几分大气沉稳的气质,但眼眸神情都冷冽纯粹,明显是在大理寺从小见习沾染上去的。   但凡锦衣卫大理寺这种需要决断杀伐的地方,人都少了几分生气,做事大多干脆决绝,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父皇,”她只顿了下,并不掩饰的开口道:“陆大人已经消失了接近两个月了,您为什么从来不过问呢。”   过问?   怎么过问?   朱厚熜只翻了下自己私藏的那些东西,还有陆炳赠与虞璁的各种礼物和书信,就知道这两人搞不好一开始就搅和在一起了。   很明显,自己这穿来穿去的,把二十一世纪的种种见闻如获至宝般的带了回来。   那混账就把朕的发小给拐了回去!   当然这些都是腹诽,他再怎么想发脾气也不能在小女儿面前甩脸子。   “咳。”朱厚熜掩饰道:“锦衣卫那边都没有动,你急什么?”   “可是父皇,”朱福媛毫不避讳的开口道:“民间已经开始谣传,说是陆大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仗着恩宠为所欲为,已经被您私下处决了。”   废话,这消息还是自己让沈炼放出去的。   朱厚熜只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不紧不慢道:“他有机密的任务在身,需要死遁。”   朱福媛怔了下,没想到回答竟然是这样的。   难道和英法那边有关系?   他们兄弟姐妹是被陆大人从小一手带大的,父皇十几年前根本没空照顾他们,每次出去玩也基本上是面冷心热的陆大人呵护着。   虞哥哥和严哥哥已经远赴海外了,陆大人也不见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层缘由。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朱厚熜只轻咳了一声,想了想问道:“这十几年来,宫里可有女官与哪位大人沾染过私情吗?”   朱福媛想了想,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果然。   朱厚熜觉得有些头疼,开口道:“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放着。”   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办公室恋情和校园恋情都是被明令禁止的东西,但哪怕制度和管理者三令五申,也没有任何意义。   哪怕是在《1984》那样冰冷而黑暗的环境里,人们也会忐忑的相爱。   何况是如今越来越开放的朝廷呢?   问题就在于,爱情这个东西是平等的,可婚姻是不平等的。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大概是因为风声和舆论的缘故,还没有出现过官员成婚的情况。   可是哪怕虞璁想不到这一点,朱厚熜也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官进驻,伴随着经济和文化的高度发达,这是迟早的事情。   ——可三宫六院还在,妻妾制度也没有被管理过。   -2-   大概是在嘉靖十七年的时候,虞璁开放了女帝的竞争权限。   在本朝皇嗣都年满二十的时候,可以开启继承人的选拔竞争。   但是公主必须在竞争结束之前,至少生育一次,才可以拥有最终的被选择权。   虞璁当时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其实良心上并过不去。   他虽然从嘉靖十年就开始调整公主和驸马的对应权限,予以更多的权力和人权,免得出现公主守活寡的情况。   但是爱情和地位,有时候就是不能兼顾的。   ——至少生育一次保证的是,在真正上位之后,这个储君又或者是帝王,不会因为怀孕生子而殒命。   他甚至提前在太医院制定出了完整的监督和掌控机制,无死角的避免了任何一个环节会有人动手脚,利用帝君生育的时候夺权害命。   但是,古代的医疗条件毕竟比不上现代,而且哪怕是现代,也有非常可怕的羊水栓塞——一旦成为那不幸的百分之一,请再多医生都没有任何意义,根本救不回来了了。   他当时在做这个选择的时候,朝中明面上无人反对,其实暗流涌动不亚于当年抬武官兴征伐之策。   他愣是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压力,把这一条法令落实到点了。   婚姻在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太多能够令人神往的地方。   公主归为天子之女,哪怕是受了委屈,如今也有一纸休书的权力,不仅可以纳多个陪侍,在家中的地位亦是所有人之上,没有任何人再能如从前般给脸色使绊子。   六个孩子之中,朱载基成亲的最早——他在军营里结识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武官,虞璁也乐得让他们两这样投缘的佳偶在一起,成亲一年之后就有了孩子,现在都已经能到处跑了。   而朱寿媖则是第二个成亲的。   她当初在年纪尚幼的时候,就当着所有的面说出要做女皇这样的豪言壮语。   而她也从来没有松懈过。   朱厚熜在审理消息的时候,还特意看过这一页。   在发现长女嫁给了戚继光的时候,皇帝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是,怎么会——居然?!   戚继光是嘉靖七年生人,比媖儿虚长一岁,是科举考试入京的。   朱厚熜清晰的记得,历史中的戚继光是个武将,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从小就通晓儒经史学,在之后的几十年忠心耿耿的守卫东南,在驱逐倭寇等事情上颇有建树。   问题就在于,如今这个世界,别说日本了,连朝鲜都只是中国的一个省——虽然没有湖广地域宽广资源丰富,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略鸡肋的国家都被虞璁设法拿了下来。   戚继光没有倭寇可打,反而顺着科举改革的潮流进入宫中,眼下同样进入了发改委,开始研究东南的经济转型问题。   根据记载,虞璁在嘉靖二十年主婚,让这两孩子在一起了。   皇帝是黑着脸看完这一段的。   按照明代的传统,男女婚嫁皆有‘以时’之说。   男女的下线分别是十六和十四岁,但在少数大户人家,十三岁一过就可以开始议婚了。   而上线则是二十五和二十岁——女子如果二十岁以上还未成婚,则会被认为‘过时’。   过时这个词,可不是现代‘out of style’这样的概念。   由于国学渊源,人们普遍认为先时者易夭、过时者易病,都不能顺阴阳交济,以保太和。   朱厚熜去了一趟现代,自己三十多了都没有结婚——大概是因为心态问题。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做了半辈子的皇帝又被空投过去做现代人,实在没办法对一般的女子动心。   好在虞家父母本来就开明,哪怕孩子是不婚主义者也没有怎么指责。   可等朱厚熜又莫名其妙的穿回来,看见孩子们一个个十几岁就已经婚娶了,反而有些不太适应。   他现在大概和当初刚来的虞璁一样,需要调和自己内心既现代又古老的内心,甚至有些混乱。   话说回来,皇嗣的婚姻总归是有朝廷做靠山,碰到什么问题都基本上能轻松解决——也没人敢得罪一个公主之位的老婆,何况搞不好她还要娶三房陪侍跟自己争宠。   正因如此,伴随着朱寿媖进入发改委,光明正大的嫁给了自己的同僚——同样天赋异禀的戚继光,整个北京城为之轰动,许多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掐指一算,嘉靖二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情。   “父皇。”朱福媛在静默之中,缓缓开口道:“你觉得,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吗。”   朱厚熜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面容青涩,可神情却沾染上成年人特有的复杂情绪的女儿。   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一样的吗。   女人,真的可以不被物化为生育的工具,泄欲的玩物吗。   女人真的可以拥有独立的人生,不用关心任何人的嘲讽和否定,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朱厚熜在现代,见过太多独立自主的女性。   他在北大的时候,也一度为许多女教授的知性和成熟而惊讶。   自己的很多旧有观念被颠覆,许多想法也随之改变。   面对这个问题,朱厚熜只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始回答。   “福儿。”   “人如果甘愿被划分归纳,就毫无选择可言。”   “你如果把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女人、公主、我的女儿,这些标签只会成为束缚你的枷锁,哪怕是纯金打造的,也只是枷锁而已。”   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略有些茫然而又彷徨的孩子。   “你不要问,女人可以获得什么,自己可以成为怎样的女子。”   “你只需要看,自己希望成为怎样的人。"   朱福媛怔了一下,没有回应他。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和姐姐还有沈首辅,差距在于哪里。   就如同当年下棋时一样。   自己前瞻后顾,踌躇不前,凡是都顾虑太多,不肯去冒然试探。   可无论是沈首辅,还是寿媖姐姐,他们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种种评价,也不去管所谓的规则和礼制。   想要,就去争取。   想赢,就去动手腕。   根本不讲任何的道理——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很多时候,就是根本不讲道理的。   朱厚熜还没有注意到女儿开始新一轮的思考人生,反而在继续想这件事情。   是的,男女平权的事情,确实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哪怕他朱厚熜力行改革,真的把天下女子都解放出来,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   思想和个人的追求,永远比一切都重要。   朱厚熜看着朱福媛,仿佛看到了刚入宫时的自己。   彷徨无助,没有任何支援,但是又忐忑的想要争取些什么。   “有关女官婚嫁的事情,朕会自己亲手裁定——”   所有正八品以上的女子,但凡婚嫁,一律只得行坐主位,不得被纳为偏房。   于此同时,官员成亲可以和离,若有意见分歧可以请大理寺裁定。   告示出来的时候,满朝文武为之轰动。   几乎连京城都跟沸水盈锅一样,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的议论这件事情。   为官的女子可以自由的婚嫁了!   那岂不是说,当朝声名远扬的沈大人,也可以自由的嫁给任何人了!   更不用说皇家银行副行长戚灵,还有其他那几个才貌双全的女官!   在政令下达的当天,许多个女官府邸的门槛都差点被求亲的人踏坏。   但乾清殿里,一切都静悄悄的。   朱厚熜召集齐了那六个皇嗣,看了眼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道:“虽然有二十年之约,但由于朕自己的顾虑,决定从今日起,开启储君的正式选拔。”   “你们六岁以后的所有得分记录,在锦衣卫那里都有三重备份,但是终极的测试,会占更高的权重。”   “整个测试,为期五年,刚好等你们到了盛年之时,储君的位置,朕也能放心的交出去。”   这件事,是自己在思忖了无数个深夜以后,才谨慎的做出的选择。   有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万一自己又穿走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在寂静之中,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   “父皇,”朱载基抬起头,神情平静道:“儿臣想问,可以退出这场竞争吗。”   朱厚熜愣了下,没有想到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只下意识的点头道:“可以。”   皇帝这样的位置——自己等了十几年才回来做,你居然不想要?   “父皇。”朱载壡和朱载垕同时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的开口道:“儿臣也想放弃。”   “儿臣申请退出。”   朱厚熜看着这三个目光坚定的年轻人,彻底懵了。   真……真不想当皇帝吗?   你们都是怎么了?! 第150章 【番外·古代篇】   俗话说, 人越是得不到,就越会眼巴巴的、挠心挠肝的想要那样东西。   而如果在得到不久以后突然失去, 类似的感觉会以数倍叠加。   就比如说皇位。   朱厚熜原本都安心做一个藩王、乐乐呵呵的过一辈子了。   谁能想得到, 他的表哥朱厚照就这么无儿无女的一命呜呼, 杨廷和还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跟张太后挑中了他,让这位还在湖北安心划船啃藕的藩王一脸懵的进了京。   正因如此, 在他龙椅还没有坐热,刚找到点杀伐决断的感觉时, 猝不及防的穿越和巨大的认知落差,直接让朱厚熜一度陷入了绝望之中。   要知道人的骄傲和自信一旦在现实面前击碎,很难再拼接回来。   当他颤抖地读过一行行的文字,去触碰先进而又开放的现代世界, 去感受新时代的文化和制度的时候, 那种格外渴望逃回安全区的情绪让人只觉得煎熬。   所以在北京的十几年里,他前半段时间都在靠学习和沉睡来处理崩溃的内心。   可是对于回到权力中心,不再成为一个普通人的心情, 是从未消散过的。   相比之下,几个孩子则完全不是这样。   古代的皇子,要么因为接触权力太晚, 前期挠心挠肝想要争取,而做出许多过激的事情——比如康熙家的太子或者李世民。   而接触权力太早, 比如康熙本人,也不利于身心健康。   虞璁当时在兼职奶爸的时候,一直小心的控制着他们认知的阈值。   不要太多, 也不要太少。   既要让他们能够感觉到,这个位子的神圣和重要,又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如果想要得到就得干掉所有人。   从当年带着两个孩子南巡开始,到所有孩子都跨过十岁的门槛,虞璁就开始想着法子,让他们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不做两眼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而是去深刻而又清晰的去认知这个宫廷。   就比如说,十二岁开始,所有孩子都可以自由的选择,去八部或者大学里打杂。   现代的孩子要接受全面的基础教育,政史地理化生都是古代两千年智慧和历史的结晶。   可是现在,也就是嘉靖年间,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萌芽——还不如让他们去学点实际的东西。   虞璁做的事情,实际也是在给皇嗣这两个字去神圣化。   如果只是放一个孩子去六部,可能还会让一群大臣趋之若鹜,把那位当亲儿子亲闺女一样百般疼爱。   但是如果结合阵营制度和六个孩子全部空降,事情就会好办的多。   ——他们虽然难以感受到办公室政治的种种复杂气氛,毕竟也没有人敢给这样身份特殊的小孩子使绊子,但是也可以实际的接触每个部门的工作流程,去参与到各种繁琐但是新奇的事情中来。   而这,也是培养他们的职业意识的第一步。   朱载基作为长子,本身不太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   他喜欢直来直去,喜欢刀枪火炮,更喜欢三大营和军械库里无数的宝贝。   哪怕虞璁把他扔到草原上去历练站岗,这孩子也甘之如饴。   所以盼望了好几年,等自己终于满十二岁的时候,这孩子直接去了执罡军,开始接受一系列的体能训练和武器使用指导。   朱载壡作为二子,性格沉稳内敛,但不愿意接受——甚至可以说抗拒人性的种种复杂的纠缠。   他不是不能懂,不能理解,只是无法参与其中。   从最开始在医院门口,他执意想要予以援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的事情,当真是会被心性所影响。   虞璁不止一次的跟他们讲过,人生这一辈子,看起来很长,其实也只有弹指一瞬。   父母的期待也好,宿命般的责任也好,确实需要兼顾。   但更重要的,是去感受自己的本心,去追寻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去实现什么。   正因如此,朱载壡才在成长的过程里,不断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并不适合,去做一个君主,或者是任何类似的领导者。   他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屏蔽其他人的悲喜,去执着的实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当他处身于人群里的时候,彷徨和茫然的感觉会随之涌起。   可当他静下来,只一人去感受文字、科学甚至是书画的深层世界的时候,内心才会安宁而又放松。   这才是他想要和喜欢的东西。   从十二岁起,他就泡在大学里,孜孜不倦的参与各种事情。   从细小的书目整理登记,到复杂而令人成就感十足的蒸汽机发明,几乎所有需要动脑子的事情,都让他能够感觉到莫大的欣喜。   正因如此,当朱载壡开始感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宽松和鼓励时,当真动摇了曾经的心思。   母妃也好其他的宫嫔也好,无一不把孩子培养成人上人为最高目标。   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是比父皇所说的那几句话,更能够打动自己的。   “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朱厚熜看着这三个走出来的儿子,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这几个孩子的各种优点,他都已经隐约的听说过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父皇。”朱载壡只上前一步,拱手道:“儿臣只想参与科学院的种种研究,励志用此一生,造出更多可以为国家添砖加瓦的新东西出来。”   “你呢?”   “儿臣想继续呆在兵营里,将来若是要去远征哪里,都会打头阵第一个去!”朱载基爽朗笑道:“父亲,儿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您又不是不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   朱厚熜忍着叹气的心思,看向三子。   朱载垕。   他原本就是历史中真正的继承者,也是那个因陶仲文的一句话,便二十余年不与父亲相见的皇子。   朱载垕逍遥王爷的事迹,他也听说过了。   没事玩赏古玩,挑些字画,又或者宴客听戏,总之在京城里人缘颇为不错,非常受大家的欢迎。   朱载垕只抬眼看着他,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   “行吧。”朱厚熜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只挥手道:“你们三个先下去,朕跟他们三人谈一下。”   那三个皇子整齐划一的行礼告退,留下剩下的三个人安静的站在那里。   “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朱厚熜看向那两个少女,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一切都和自己的计划,出入的有些多?   他并没有看不起女子的意思,只是在发觉竟然退出的三人中有两人都是自己评价不错的儿子时,心里的愕然久久不能散去。   “继承人选拔制的事情,已经有一整套的方案了。”   “而与朕联手制定此套方案的人,也理应出来为大家说明一二。”   朱厚熜看向远处,轻轻咳了一声。   下一秒,穿着正装、神情严肃的沈如婉缓步而来。   ·2·   沈如婉的身份,非常的特殊。   在拿到她的简历时,朱厚熜一度纠结到想把虞璁叫回来解决这些问题。   倒不是因为两个人能力有差距,只是单纯因为虞璁他是个断袖。   朱厚熜本身在瞥了那首辅一眼之后,直到她离开,心里才跟静谭投石一般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   谈吐、姿态,还有沉稳而平静的眼神。   漂亮的女人有很多,更何况朱厚熜去了可以公开露胳膊大腿乃至胸脯的现代,见过的美艳女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了。   正因如此,更能够吸引他的,反而是同类。   是那种……同样聪明而冷静到极点的同类。   而其他几个孩子在看到沈如婉的时候,同样也是非常的诧异。   在他们成长的这十几年里,从最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个年轻而又聪慧的女性就开始进行最初的引导了。   后来在育婴殿里,几乎所有的启蒙书目都是她一字一句教会他们的。   再往后,沈娘娘借了父皇的帮助进入了外朝,和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可是有关她的传闻,却越来越多。   朱厚圳如今已经身长玉立,气质犹如松柏一般肃而不僵,在给人疏离感的同时,又不会流露出倨傲的神色出来。   相比之下,朱福媛和朱寿媖虽然是同月同日生,但模样和感觉则截然不同。   朱寿媖的眼神,哪怕只是仅仅一瞥,都带着上位者的气息。   这与她的官职、阅历、谈吐等等,都完全无关。   而是一种天生的睥睨。   哪怕这女孩只有十几岁,也可以让许多人因那漫不经心地一瞥眼,就自觉地噤了声音。   而朱福媛,在外人面前,则更加的强硬和冷厉。   她去了大理寺之后,从最开始的文书做起,两年前开始参辅审案,甚至独立断案。   她的声音冰冷决断,哪怕犯人因为她稚嫩的声音看清,也会最终被狠狠的教做人。   但是这并不是一味地耍狠使手段——如果说朱厚圳是松柏,朱寿媖是刀刃,那她就是冰冷的玉。   后两者都让人心生敬畏,而前者则多几分的世俗。   想做皇帝的人,果然都很像。   他们不肯轻易的让别人靠近自己,也不肯轻易的暴露自己多的那几分心思。   哪怕朱福媛幼时叽叽喳喳的,话多还爱哭,现在也如姐姐一般,神色都绷成了面无表情。   “现在是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沈如婉示意黄公公把卷轴递给自己,只语气平静道:“而从即日起,到五年以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十一月二十日,都将成为储君之争的考核期。”   “这五年里,你们将选,且只能选择一次,成为哪个分部的尚书,并且在那里履职五年。”她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唯一的附加帮助是,你们可以挑选任意一位臣子,成为你们的秘书,或者该部的任何官职。”   “锦衣卫将每季随和光、浩气两大阵营的政绩结算,核实并且记录你们三人的得分点。”   她抬起眼眸,看了眼这三个孩子。   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啊。   “关于部门的选择,和辅臣的选择,你们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   她放下卷轴,接过黄公公递来的线香,点燃以后放在了旁边的香炉上。   “宫外有三匹快马,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先把你们的辅臣带回来。”   朱厚熜只往前一步,淡淡道:“如果人都找不到,那也没有必要多争别的了。”   实际上,朱厚熜在做的,是接过虞璁下了一半的棋盘,按照他的思路把这一整局都走完。   之所以选择的是在八部,而不是省外的某处担任知府之类的职位,是有多重考虑的。   第一,就是要让他们能够和中央官员进一步的拉深关系。   这一个做法,颇为暧昧。   任何部门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他们就像蛛网上交错的线,总会和其他几部有关联和触碰。   正因如此,每个孩子日后想要做出成绩,都少不了要打点关系,建立各种人脉,同时不断找自己应该站的高度和距离。   与此同时,其他的官员们也同样会调整自己和皇族的关系。   ——一共有三个人,谁都可能是最后的赢家,更何况自己这边会明确声明,不是政绩越好就胜率最高,所有结算方式都由锦衣卫保管守密,考核角度也全程不会泄露一个字。   这无疑是对朝廷的再次调和和制衡。   第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犯错。   朱厚熜最怕的,就是这些孩子们为了赢,把所有的过失和错误全部都掩盖起来。   一旦把他们放到外地去,没有即时通讯没有摄像头,所有的事情都要经过几道才能传递到自己这儿,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他要的,是在自己还在位,或者说父亲这个角色还在的时候,给予足够多的引导和教育。   做一个成熟的人都何其难,更何况是做一个领导者。   整个继承人选拔制度,其实是他,虞璁,沈如婉三人一起完成的。   虞璁做了整体的目标、考核角度和计分构成的设计。   沈如婉调整了他设立的项目,同时给予了细节的填补和深层次的要求。   而朱厚熜,作为最后接手的人物,上调了竞争的难度。   ——他最清楚,大明朝需要怎样的帝王。   “计时开始,请吧。”   三个孩子颜色一变,同时往外跑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父皇他们居然会来这一出——更何况还要临时去找辅臣!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找辅臣,意味着要找一个足够信任自己,甚至肯为自己背书的人。   一炷香的功夫,算上往来时间和游说的时间,其实根本不够!   三人同时翻身上了马,非常有默契的分开行路,没有一个人走同一条道。   沈如婉站在殿中,看着那缓缓燃烧的线香,只转身看向朱厚熜,低声道:“陛下,微臣怎么觉得……您最近的状态不太对。”   从前的陛下犹如温润清雅的竹,而如今的陛下则如水中沉下的石,让她感觉不太对劲。   朱厚熜正想开口,却听见了远处有马蹄的疾驰声。   朱载圳出现在了养心殿前。   “圳儿?”朱厚熜愣了下,看着他径自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直接在沈如婉的身前站定。   这小子居然——   沈如婉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想要做什么,只皱眉道:“景王陛下。”   “沈大人。”朱载圳没有抬头,行礼道:“您教育本王数年,亦对本王知根知底。”   “无论才学能力,还是韬光养晦的心性,一切都不必本王如何渲染。"   他语气一顿,连犹豫都没有,只加重声音道:“如果日后可堪大用,本王亦将重视女子考学入仕之事,跟着父王的旨意和教诲一直走下去。”   这句话说得,就已经是毫不隐晦了。   就连朱厚熜也跟着愣了一下。   自己还活着呢,他就敢说这个?   沈如婉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孩子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她半天没有吭声,那年轻的景王也不曾抬头,只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就不怕自己拒绝吗?   要知道,半柱香的时间,其实是只堪堪够给一个人用的。   如果自己拒绝,他完全不够时间再出去另寻他人,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沈如婉并没有去观察朱厚熜的神色,只深呼吸清空脑子里的杂念,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是首辅的身份?还是因为我在众人眼里受尽了帝王的荣宠?   因为我得道成仙的谣传,还是因为我曾经拿下了双科状元和寻仙考第一的功名?   朱载圳缓缓的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的双眼道:“因为,为君为臣,都应静水流深。”   单纯论才学,这朝中有太多的人光彩夺目。   无论是大智若愚的徐阶、少年英才的徐渭、全能而无所不知的杨慎,还有远在海外的鬼才严世藩,新的旧的人才济济一堂,谁都可以做上佳的谋士。   可是,单纯论心性,能有辅佐帝王之才的,当真很少。   朱载圳知道徐阶在王守仁故去以后深受打击,已经在料理完二大诸项议程以后告老还乡,就此归隐田园。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想要把他请出来,都很难。   静水流深四个字,有三个字都需要极深的功夫。   静,要在风云诡谲的朝堂里,难以感测的人心之间,还能泰然处之,宠辱不惊。   流,要左右逢源,要如水一般包容而兼和,有水的温润和无形化力的能力。   深,是成绩,是能力,更是野心。   养心殿中一片静寂。   沈如婉只沉默了许久,侧身看了眼那依旧在缓缓燃烧的线香,低声道:“好。”   朱载圳抬起头来,略有些诧异的神情还是不小心流露了出来。   他竟然赌赢了。   刚才的一片寂静之中,他心跳快的几乎要蹦出来,   看起来沉稳不迫,其实是因为这是最冒险,也是最回报最大的赌局。   如果他能够把沈如婉拉入自己的阵营,那么她这一路走来,成为首辅路上收复的无数信徒,都会尾随身后。   朱厚熜看着那黄毛小子略有些劫后余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福媛猛地一夹马肚子,就往宫城外匆匆行去。   有人在那里等她。   张居正站在那红墙旁边,一身宫袍衬的身段颀长,气态清雅。   “太岳。”她匆匆下马,直言不讳道:“随我入宫一趟。”   “你那边一切都好吗?”张居正任由她牵了自己的手,略有些惊讶的走向那匹马:“直接同乘过去?”   “不用避讳太多。”朱福媛只坐稳之后让他上马,握紧缰绳道:“父皇让我们三人争储君,一炷香的时间里要带回去辅臣。”   “我不清楚姐姐他们选的是谁,”   “可是,我选择你,张白圭。”   张居正第一次靠她如此之近,可注意力全在那几句话上。   “殿下,这可不是能够儿戏的事情。”   无论是品阶还是在朝中的声誉,他现在都只是个普通的五品小员,虽然已经算得上少年得志,可比起前面的那些无数俊秀,也算不上什么。   至少在众人眼里,他算不上什么。   朱福媛本来都要策马疾行了,此刻猛地回过头来,看向他道:“你准备好了吗。”   我信任你。也懂得你。   我和你共事多年,与你在发改委面对过种种的诘难和质疑。   正因如此,我才想到要选择你。   张居正任由她凝视着自己,只微微点了点头。   “好。”   朱载壡坐在暖阁内,正低头翻着书。   他并不关心下一任帝王是谁,也不关心父亲是否会因为自己的退出而发怒。   所有的事情在自己逐渐觉醒的那个阶段里,便已经做好一切的打算了。   旁边的朱载垕趁着秋风凉爽,已经靠在软枕上睡熟了。   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谁?”   朱载壡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哥。”她凝视着他,语气平淡:“我是来找你的。” 第151章 【番外·古代篇】   朱载壡略有些诧异的看向她, 下意识地重复道:“我?”   朱寿媖微微挑眉,开口道:“父皇要我们三人各择一辅臣, 一炷香的时间带回。”   她与朱载壡, 其实并不算亲近。   熟悉是自然的事情, 毕竟同为皇嗣,寝宫的位置都颇近, 从小到大有好几位同时教导他们的先生,更何况从一开始, 两个人的道路就颇不一样。   他们甚至单纯从对方的眼神都能看出来,不是一路人。   朱福媛小的时候向来喜欢和大家一起玩,跟谁都亲近粘人。   可是他们两不一样,起码在不得不同处一室的时候, 连眼神交汇都不会有。   朱载壡聪慧, 但是感性而善于共情,他做不到漠视大部分人的情感,也并不喜欢朱寿媖从四五岁时就展现出来的锋芒毕露。   同样的朱寿媖起码在小的时候, 就不太喜欢这个过于安静的哥哥。   等两个人渐渐长大了以后,朱寿媖更是主动的和他保持了距离,好在一个常驻理工大学, 一个泡在衙门里,还真的没什么交集。   当初朱福媛是先去了发改委打杂了几年, 期间和张居正是同僚,后来她主动请愿调去了大理寺,开始接手更复杂的事务。   而朱寿媖从始至终, 都在跟虞璁不断地协调。   她会去询问他的意见和建议,毫不掩饰自己渴求成长和历练的姿态,也从来都不在父皇面前隐瞒自己的野心。   其坦然甚至让虞璁都怔了很久。   他根本不确定自己会把这个闺女给教成什么样子。   “不,你等一下。”朱载壡皱眉道:“为什么是我?”   “你要知道,”他甚至不给她反驳的时间,直接了当道:“常安,我们政见不一,也根本没有可以合作的地方——时间还够,你去换个人还来得及。”   “是这样吗?”朱寿媖淡淡一笑道:“父皇让我们三人各选一个地方呆着。”   “即使我要去教育部,你也毫不关心么。”   “——教部?”朱载壡脸色一白,皱眉道:“你不像掺和这档事的人。”   开玩笑,从一开始,你就不曾跟着徐渭学过半分的理经,恐怕连九章算术都不曾读过吧。   这时候说什么要接管教部,那等于就要接管四个大学的所有!   哪怕父皇刻意选在这个时间点,对他们三人进行监督和指引,他也根本不放心由常安来做这件事情!   “嗯?”朱寿媖瞥了眼天色,不紧不慢道:“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吧。”   她根本没有任何再挽留和商量的余地,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朱载壡原本以为她在使欲擒故纵的计谋,只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直到那白马嘶鸣一声踏尘而去,他才变了脸色。   真的走了——真的走了?!   二皇子在心里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他匆匆推醒了大哥,拜托他帮自己找匹马或者一架轿辇,用最快的时间赶了过去。   养心殿内,三人逐渐到齐。   朱载圳身边空无一物,可朱福媛一见到神情依旧复杂的沈如婉,就懂了他的意思。   而朱厚熜在看到张居正那个黄毛小子的时候,同样表情有点凝重。   张居正的能力和才华,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别说给自己的子世代了,哪怕是原版历史里的孙子万历,都是这小混蛋一手教导大的。   张居正总感觉皇上在观察他,只端正了神情,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   朱寿媖回来的时候,也是空手而归的。   沈如婉看见她身边没人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眼朱载壡。   这皇女不会想的也是自己吧?   还没等她跨过那门槛,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朱载壡还没等轿辇停稳就匆匆翻身下来,直接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袖子。   朱寿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只往殿内微侧了下头,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进去。   朱载壡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了眼这殿里的几个人,还是跟着她缓缓往前走。   朱厚熜心里有许多个人选,他甚至都想到了闺女可能把哪几个老头子给想法子带过来。   可是——壡儿是怎么追过来的?他不是不想参与竞争了吗?   “父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朱厚熜心想你也是胆子够大的,来这跟我玩文字游戏也不怕玩脱了……   他盯着那神情略有些不甘的二皇子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么,请选择你们想要去的部门吧。”   沈如婉这边已经拿出了长轴,旁边黄公公研墨伺候。   “所有的重要法令和整改,一律需要经过内阁或者是陛下的批示,擅作主张者轻则罚俸,重则幽禁凤阳高墙。”   朱载圳往前走了一步,看向沈如婉道:“儿臣选择,去经部。”   朱厚熜眉头微动,心想有点意思。   虽然皇家中央银行已经脱离了经部,不再接受相关的管控,但经部如今的各种业务都已经扩大了数倍,算是八部中繁忙程度以及参与人数前三的部门了。   他去经部,等于半只手握住了国家经济命脉。   朱福媛看了眼父皇和张居正,上前行礼道:“儿臣选择,去户部。”   这倒是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自从经部从户部分立出去以后,这个一度油水饱足的部门进入了不温不火的状态。   由于十几年前王守仁和杨一清的通力合作,新的赋税改革、劳役改革以及种种细则的调整,已经早就落定了。   到了现在,所有的系统其实已经趋于成熟,没有太多的问题。   她现在选择去户部,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了啊。   就连沈如婉也跟着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这孩子走错了一步棋。   只有张居正神情平静,大有种效忠到底的模样。   朱载壡并没有关心其他几人的选择和眼神,只一直看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妹妹。   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甚至只去大学里散过几次步,连哪个名师的课都不曾去旁听过。   这样的人一旦掌管四座大学,成为最高的决策者,如何能堪大用?!   他之所以急急的冲过来,就是担心一切如她所言,看着自己最在意的地方被这鲁莽的妹妹全部毁掉!   等等——难道她在诈自己?!   自己是被她利用了?!   “儿臣想去教部。”朱寿媖平静道。   朱载壡平日里百般情绪都可以咽下,唯独在猜测被否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慌了一下。   其实教部在杨老爷子的管理下,已经非常的井井有条了。   就如同户部一样,其实是没有什么发展空间的。   在最近几年里,随着前两座大学,也就是理工和医科大学的逐渐成熟,与科研立项与论文发表的事情也在不断的趋于完善。   后两座大学虽然成立的时间晚几年,可是有前面两个大学的充分经验,后二者直接绕开了好几处弯路,最近几年里也状态越来越好。   随着国家经济的全面推进,人口不断的膨胀和发展,科举和寻仙考的名额都在对应放开,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入驻。   与此同时,三大经济特区——大同、时欣、松江,也分别建立了三个书院,为培养大量的应试能才。   对于这三个孩子而言,这是颇为特殊的一天。   在短短的一刻里,他们不仅迅速的和可能并不是很熟的能才建立了继承人和辅臣的关系,还直接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给自己选择了未来五年要入驻的部门。   临送别之前,老朱同志还颇为有良心的嘱咐了一句,干不下去了可以随时跟自己提请辞的事情,也算是不耽误国家发展进程了。   三个孩子俱是眉头一挑,只齐刷刷的率领辅臣一同行礼,就此离去。   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朱厚熜坐在殿内,看着突然空荡荡的大殿,还有旁边跟雕像似的都不带喘气的黄公公,不知怎的开始想起虞璁来。   他见过他的许多合照。   这个现代的年轻人,活的快乐而恣意,有许多朋友,还喜欢到处旅行。   跟麻雀似的性子,每张照片里都是阳光灿烂的笑脸。   他……是怎么熬过,独自一人的十几年的漫漫长夜的?   朱厚熜其实清楚他和陆炳的事情,毕竟太多蛛丝马迹可以盘查,从黄公公那里也可以探听到许多。   只是,不管是黄公公的口述也好,还是相关的记载里也好,他陆炳这十几年里战功累累,无论是去蒙古草原还是扶桑之国,都颇使出了一番本事。   之前跟朱载垕闲聊的时候,还听说过他万军从中取人敌首的逸闻。   ——怎么可能,你以为你陆叔叔是狙击手呢。   朱厚熜没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放在心上,只一个人坐在冰凉的龙椅上,继续趁着烛光看窗外的落叶。   孤家寡人呐。   他今天听完这三个孩子的选择,还当真是有些惊讶。   倒不是说女儿们的选择有多出乎意料,而是他们三人不谋而合的,都避开了发改委这个选择。   ·2·   要知道,发改委这个地方,才是看起来最正确,也最符合所有旁观者预期的位置。   也可以说,它的存在,就是个直接的危险诱导。   这里不仅能接触到最前列的权臣,而且可以操控整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当时沈如婉在通报规则的时候,说的字眼是‘分部’,而不是‘八部之中’,就是在隐晦的暗示他们可以选择发改委。   可实际上,如果谁敢选择这个,其实第一轮就等同于被淘汰了。   夜渐深,只有噼啪的烛火声打破寂静。   朱厚熜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有这样的子女,他也放心了。   发改委,会联合智囊团和内阁核心成员指定每五年的发展纲领。   朱厚熜知道,无论是虞璁还是自己,其实都可以找到最贴切的道路,并且努力的把这个国家往繁荣昌盛的方向引导。   毕竟他和虞璁被赋予的,可不止是对全世界历史的认知。   还有浩如烟海的政治学记忆。   无论是马克思的理论,还是现代国家的治国理念,种种的东西哪怕没有看过书,也会随着日常生活镌刻入脑海之中。   因为他们都已经逐渐习惯了开明而民主的氛围,也见识过了高度繁荣的国家应该是怎样的。   这,就已经是划时代的金手指了。   正因如此,如果这三个小孩自不量力,想在连坐班经验都没多少的情况下,贸然接受这控制国家的方向盘,甚至是试图靠制定国策来彰显自己的能力的话,只能成为朱厚熜第一个被否定的人。   皇帝伸了个懒腰,忽然站了起来,缓缓的走了出去。   凉风随之入怀,吹开了他宽大的袍袖。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天上的繁星。   北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璀璨的星河了。   他微微的扬起笑容,无声的凝视那明亮的月光和星辰。   犹如凝视这个崭新的国家。   公主府灯火通明。   戚继光还在外省历练,并没有归来。   朱寿媖只站在窗边,同样仰望着那一片的星河。   “你还不走?”她看着远处,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了,有什么事,等睡好了以后再提。”   “不。”朱载壡平静道:“如果你今晚不说清楚,我直接和父皇请辞。”   “威胁我?”朱寿媖侧过头来,露出无奈的神情:“我都说过了,这不是和你一人有关的事情——明日我在和其他两个人在日坛当着群臣的面履行仪式之后,就去理工大召开会议。”   “朱寿媖。”朱载壡皱眉道:“你想插手科研的事情?”   “不错。”朱寿媖挑眉道:“你觉得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朱载壡素养极好,哪怕到了此刻,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怒意,反而清冷犹如寒泉。   “常安,你不应该碰这一块——你甚至不了解他们。”   “哥。”朱寿媖转过身来,直视着他道:“你知道火车这个东西,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吗。”   “火车?”朱载壡反问道:“第一次剪彩试开的时候,你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吧。”   “那重要吗?”朱寿媖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火车至今也跑的比马还要慢,也拖不了多少人吧。”   朱载壡被这一句问话给呛住,反而露出有些彷徨的神情,低声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无论是自己,还是理工大学上下的无数老工匠,几乎能精进的每一个部件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他们为了能改进这个东西,甚至去问了已经繁忙不堪的沈首辅,期待能听到两三句的指导。   然而沈大人也表示无能为力。   “我来,就是为了带领你们,把火车,双季稻,还有种痘针,这三样东西,全部推出来。”朱寿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淡:“五年,已经够了。”   怎么可能?   朱载壡瘦削的脸庞只看向她,怔怔道:“你难道懂其中原理?”   “不懂。”朱寿媖只顿了一下,再度反问道:“你仔细想一想,父皇从前治国的时候,是怎样的?”   “从前我们还小,可那些事情都早已被写到书里了,还有无数的长诗为之传颂。”   “父皇,他救了无数的饿殍灾民,他把藩王宗亲削去羽翼,他建立了军械库和兵工厂。”   “他把河套草原夺了回来,征服了蒙古,驯化了女真,再踏平了朝鲜与扶桑。”   “你觉得,父皇他懂其中细节吗?”   朱载壡站在她的身前,竟觉得心在缓缓地沉下去。   朱寿媖,她确实……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自己确实聪慧,是第一个下赢严世藩的人,也是这整个理工大学里长进最快,成果最为丰硕的人。   可是朱寿媖,她虽然不会下棋,可却如小时候一样,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一看这整片的棋盘。   “朱载壡。”她平静道:“有时候,不是技术不够,而是制度出了问题。”   “你不是才能不够,而是根本症结,并不在你凝视的地方。”   第二天,在日坛之上,朱厚熜高调的公布了有关继承人选拔制度的具体项目,让群臣见证三个继承人和辅臣的授勋仪式。   在这一天里,消息如同坠落的流星一般,用最快的速度以京城为中心向外扩散。   不光是教部、户部、经部的群臣们彻夜难免,连百姓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连赌局都在大街小巷里纷纷展开了。   在好些年前,陛下公布了红蓝阵营之事,让八部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频率,不断地在改变格局。   有的人在扼腕叹息,觉得陛下视朝堂为儿戏,这样乱七八糟的点子都能乱来。   也有的人为之暗自心惊胆战,心想要变天了。   嘉靖元年,也就是朱厚熜出来乍到的时候,朝堂是一边倒的情况。   杨廷和作为元老,直接控制了所有的权力,而朱厚熜的登基也是他一人决定和授意的。   但是朱厚熜直接扶持了张孚敬和桂萼,带动了第一轮的改换。   杨家父子都惨败于众人面前,被先后流放,而其他株连的臣子更是数不胜数。   而在嘉靖七年,虞璁接手的那一刻,在历史上正是党争的开始。   他亲自把杨慎和王守仁迎了回来,同时调遣张孚敬和桂萼的位置,再度达成平衡。   这一举动,不仅仅是保住了杨老爷子的性命,让他不至于被张孚敬的肆意攻击直接刺激到猝然离世,还直接把党争的苗头掐死在了萌芽里,没有给张孚敬任何的机会。   在文官势力逐渐稳固,而且跟着改革的风潮越做越大的时候,虞璁再次加强了三大营的开支,并且牢牢的掌握住了兵权和锦衣卫。   这一举动的重点在于,让他有足够的底气,与这偌大的文官集团进行谈判。   铁血,决绝,却也足够有效。   文官再如何势力虬结,也抵不过锦衣卫和武官的双重震慑。   二重平衡再次达成,国家继续平稳的发展。   而到了嘉靖十年前后,势力再一次变化。   王守仁的门人和追随者,已经多到令人感觉风头不对的程度了。   伴随着王守仁荣升首辅和监国,有意无意投靠效忠他的士子越来越多,因此朝中也出现了许多的反对之声,并且试图把各种的脏水全部都泼到他的身上。   正因如此,皇帝也只能吩咐锦衣卫把这些声音先压下几年,在留着张孚敬的情况下,等待一个新的契机。   而沈如婉则提供了最有力的参考。   既不会把国家过早的推到君主立宪或者议会国会制度这种东西上,又可以最有效的灵活平衡。   和光浩气的诞生,皆是为国为民。   和其光,浩其气。   在公开竞争被明确鼓励的情况下,所有人都突然得到了自由。   他们虽然都有自己已经投靠的权臣和势力,可是在这一刻,两大阵营的诞生在无形的把每个部门的人都拉拢在一起。   要知道,最终的结算,是凭吏部的考量和评价的。   而吏部的脖子,是被锦衣卫悬着刀刃的。   把每个人的身份从某某大臣的门客,重新拉回到某某部门的官僚,无形中其实在给予朝廷更加强劲的凝聚力。   不出虞璁所料的是,在三年内,八部就完成了自发的分组划分。   刑、礼、吏、户的旧四部抱作一团,简直在象征着老派朝廷的重新团结。   工、兵、经、教新四部的汇作一股,也是无形之中,改革派的凝聚和集结。   而这红蓝阵营的划分,无异于把景王与常安公主,直接分在了一个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