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怀了崽》 作者:檐上樱 文案: 江南的幼家富甲一方, 但是却只有幼清这一棵独苗苗, 自然是打小用蜜糖给他喂大的。 结果有朝一日, 这娇生惯养的小祖宗让从嘉王拐去了京城, 还做了他的王妃。 许是幼家人自此整日庙堂烧香又拜佛的, 于是幼清他成亲两年后—— 一觉醒来失忆了,而且还怀了崽。 幼家二老:“你夫君他就是个吃软饭的,又穷又没用,乖啊,咱们回江南,给你重新挑个有出息的。” 薛白:“……” 假·闲散王爷·真·权倾朝野·薛白:本王倒要看看谁敢:) *默认男子可婚可嫁可生子。 *打脸文(?据说需要标出来排雷)。 *脑子是个好东西,我们一起丢掉它吧QuQ。 内容标签:生子 打脸 甜文 爽文 主角:幼清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小暑才过,夏日渐深,小荷露出尖尖一角。   习习熏风吹乱凉亭四周的水晶帘,琉璃珠串“叮叮当当”脆声作响,一只白生生的手腕放在石桌上,幼清瞄了几眼坐在对面的老郎中,又百无聊赖地向外瞟去,赵氏把剥完壳的荔枝送入他口中,慌不迭地问道:“大夫,他这是……”   老郎中沉吟片刻,“令公子的身体无碍。”   赵氏才喜上眉梢,老郎中又缓缓开口道:“他的脉象往来流利,圆滑如珠滚玉盘,恐怕是……有喜了。”   “啪嗒”一声,幼清抱在怀里的糕点洒了一地,他无暇顾及,只是睁圆了眼睛,茫然地问道:“娘亲,他在说什么?”   “别吵。”赵氏随手喂给幼清一块软糕,没有理会,“只是有喜了?”   她蹙起眉心对老郎中说道:“今儿个一早就闹着不肯待在京城,我只当他是住不惯,谁曾想多问了几句,说是先生布置的书还没有抄完,而且府上养的那只花龟看不见他,就不肯再进水进食。”   “……但是这只花龟在两年前就没了。”   这下子连软糕都不能堵住幼清的嘴了,他气鼓鼓地问道:“阿花死了?”   “还不是那个沈栖鹤,跟你说什么花龟要多晒太阳才能长大。”赵氏头疼不已地提醒道:“七八月的,你把它拎到外面晒太阳,自己晒掉一层皮,几个晚上疼得没睡好觉不说,你的阿花都直接晒成乌龟干了。”   幼清拧起眉心,“怎么又是他!”   不开心归不开心,幼清是丝毫无半点印象。   赵氏见状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问老郎中:“我儿可是得了失魂症?”   老郎中并未立即答话,他又给幼清重新把了一遍脉,过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但是其个中缘由,我却是也瞧不出来,夫人还是另请高明。”   “有劳大夫亲自登门。”   赵氏倒未责怪老郎中,她处事周到,塞了几锭银两到老郎中手里,末了又愁眉不展地说:“还望大夫千万莫要向旁人提起我儿怀孕一事,毕竟……不太光彩。”   老郎中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大户人家为了保全脸面,大都选择瞒下,鲜少有人放到明面上。他收下银两,当即应允道:“夫人大可放心。”   老郎中才走,赵氏觑向面色红扑扑的幼清,那身鹅黄色的夏衫正衬得少年肤色白皙,更何况幼清本就生得漂亮,瞳眸乌黑,又晃着湿漉漉的水光,看起来就干净又纯粹。赵氏恨声道:“天煞的从嘉王。”   “从嘉王?”幼清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是不是我的夫君?”   赵氏不愿同他提及薛白,便只轻描淡写道:“大概。”   幼清歪着头问赵氏:“娘亲,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王爷?”   何止是不喜欢。   赵氏捏了一把幼清的脸,左顾而言他:“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小零嘴儿?娘待会让人给你送过来。”   幼清稍微想了想,脆生生地回答:“话梅。”   随即他低下头来,这会儿还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能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幼清皱着一张小脸,慢吞吞地问道:“娘亲,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他不确定地问道:“……所以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用去学堂了?”   “……”   赵氏居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好生数落他一顿,半晌只得无奈道:“你呀,真是——”   真是被宠坏了。   饶是离了金陵,提起幼家来,有这么一首连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童谣:“上有老苍天,下有幼百万,三年不下雨,陈粮有万石。”   金陵的幼家,商号开遍大金陵北,富甲一方。时常有人打趣道:“金陵的那幼百万,家宅的瓦铺的是琉璃,地上踩的是金砖,连入了宫的大女儿,当初可是百里红妆,一路敲敲打打、浩浩荡荡地从金陵送到皇城根下,羡煞旁人。”   女儿幼枝出嫁以后,幼老爷的膝下只剩下幼清这么一棵独苗苗,他待幼清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又怕化了,打小用蜜糖给他喂大,半点苦头都没吃过,把幼清养成了如今这幅不谙世事,又天真得过了分的性格。   否则也不会让人三言两语就拐带到了京城。   思此及,赵氏不禁埋怨道:“都怪你爹。”   幼老爷再宠自己,幼清还是分得清家中到底谁是说话算数的那个人,他忙不迭地附和赵氏道:“就是怪爹爹。”   赵氏被他逗笑,遭人埋怨的幼老爷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怪我什么?”   他倒是排场大,几个小厮跑前跑后地挡太阳,侍女又是在旁边摇扇,又是提着冰鉴,还在冒着丝丝寒气。幼老爷扯开水晶帘,钻进凉亭问道:“京城这天可真是热,夫人,咱们不如回去避避暑?”   赵氏嗔怒道:“枝枝怎么给你说的?本来我们就受人非议,惹得多少人眼红,现下又是待在这皇城根下,你还不知道收敛一二。”   幼老爷向来惧内,闻言连忙一挥手,身边的人鱼贯而出,连冰鉴里冻着的酸梅汤都没敢要侍女留下来。他摸了摸鼻子,问幼清:“郎中是怎么说的?”   幼清慢吞吞地回答:“郎中好像说我怀孕了,而且、而且……”   “我还失忆了。”   幼老爷手上的力道一时失了轻重,好几条琉璃珠串被拽下来,骨碌碌地滚落一地。他勃然大怒道:“那劳什子的从嘉王居然敢碰你?”   幼清偏过头来,“爹爹你也不喜欢从嘉王呀。”   而后他好奇地问道:“从嘉王有这么讨人厌?”   幼老爷正寻思着要不要趁机诋毁那从嘉王一番,赵氏掐上他的腰,状若随口道:“从嘉王还不知道清清怀孕了,至于郎中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出来。”   她瞟一眼幼老爷,幼老爷立刻了然于心,这两人一拍即合。   幼老爷说:“从嘉王?那就是一个棺材脸、阴险狡诈、混吃等死、没有多大出息的闲散王爷。”   赵氏不咸不淡地说:“把你哄得服服帖帖,就跟被鬼迷心窍了似的,吵着闹着要跟他到京城,结果真来了又整日不在府上陪着你。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又不需要日理万机,却会抽不出来多少时间陪自己的王妃。”   她无比嫌弃道:“连你爹都不如。”   幼老爷:“……”   幼清嘀咕道:“连爹爹都不如,那我肯定是被下了蛊。”   赵氏面不改色地问他:“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回金陵了,你是和从嘉王留在京城,还是与我们同下金陵?”   幼老爷连忙补充道:“近日你还能跑能跳的不肯走,过段时间肚子显形了,你再闹都走不了了,受不得舟车劳顿。”   幼清当即答道:“回金陵。”   他自然是不晓得,先是幼枝入宫做了贵妃,后来自己又做了薛白的王妃,幼老爷和赵氏便于京中购置了几处房产,在这边安置下来了,一年到头,他们待在京城的时间不比金陵要少。   至于过几日回金陵,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幼老爷沉不住气,喜滋滋地说:“金陵好啊,金陵它好就好在金陵好。”   赵氏瞥他一眼,对幼清说:“我们让人给你阿秭传个口信儿,你且待着别乱跑。”   幼清点了点头。   夏日炎炎,水晶帘碰撞出一片脆响,池塘里的红尾锦鲤一再跃出水面,水花溅上荷叶,清凌凌的。幼清光是坐着不动,就出了一身汗,他蔫蔫地趴到石桌上,越想越不得劲儿,一张小脸都鼓成了一团。   他就是睡了一觉!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夫君,还多了一个……   幼清低下头,戳了几下自己的肚皮,小声地问道:“有人吗?”   打这会儿就开始犯起傻来。   他在这边愁眉不展,赵氏与幼老爷倒是喜上眉梢。   “绝对不能让从嘉王知道清清怀孕了。”幼老爷自个儿琢磨了一路,提议道:“要不然我再让人给那郎中多送些银两?购置几处房契也不是不可以,定要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   “老爷这么大张旗鼓的,生怕人家不多想?”赵氏传完口信儿,斜睨他一眼,“原本只当是哪户人家为了顾全脸面,不肯声张,结果这当口儿又是送钱又是送房契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再往外稍微一打听,清清可就带不回去了。”   “必须要带走!”幼老爷气不顺了两年,舍不得责怪幼清,这笔帐就必须要算到薛白头上。他怒道:“薛白拐走了我儿子,我要连清清带他肚子里的那个一起拐回去。”   赵氏凉凉地说:“咱们带清清回家养胎而已,哪里是拐?”   幼老爷深以为然,“夫人高明。”   传信的人一时半会回不来,赵氏又命人给幼清送了些零嘴儿过去,待到他和幼老爷晃晃悠悠来到凉亭时,人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颗话梅。   “自己都还没长大呢。”   赵氏怜爱地摸了摸幼清的头,见到少年乌黑的发被濡湿,紧贴在白皙的脖颈处,便向侍女要来一把团扇,轻轻地给幼清摇着。   幼老爷如临大敌地问道:“会不会这一觉醒来又想起从嘉王了?”   赵氏懒得搭理。   没过多久,传信的小厮找来凉亭,“夫人,老爷,贵妃娘娘宫中有请。”   说完,他又望了一眼正睡着的幼清,犹豫道:“娘娘还交代让小公子一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王妃带球跑》、《岳父岳母总想撺掇王妃和本王和离》   王爷:我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们:)    第2章   “你且退下。”   赵氏毫不客气地从幼老爷身上摸出几两赏银,把小厮打发走。他们倒没有立即动身,只因舍不得扰了幼清的清梦,赵氏便又同幼老爷打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推醒趴在石桌上的幼清,“该起来了,你阿姊还在宫里候着咱们呢。”   幼清迷迷糊糊地抬起脸,下意识抱住赵氏,在她的怀里蹭了几下,“娘亲,好热。”   声音软绵绵的,还带着点委屈。   赵氏用葱白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禁失笑道:“热还抱着娘不停撒娇?你呀,就是活该。”   “要让娘亲和我一样热。”幼清揉了揉眼睛,“我想喝冰镇酸梅汤。”   赵氏瞟了幼老爷一眼,幼老爷忙道:“我去交待一声。”   才踏出一步,幼老爷又回过身来,紧张兮兮地问幼清:“你还记不记得从嘉王?”   幼清茫然地开口:“爹爹?”   幼老爷见状,放下心来,哼起小曲儿往外走。   侍女来回奔走,不多时,三个人坐上府邸外的马车,轻车熟路地来到瑶华宫。   院落里的琼花莹润,一派冰肌玉骨。   幼老爷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姓薛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六年前天子南巡,杏花烟雨中,待字闺中的幼枝撩开轿帘,杨花扑簌簌地落下,她懒懒地伸出一只手,腕子上的玉镯摇摇晃晃,当今圣上手中摇开的折扇许久未动,随行的太守知趣地凑过来说:“陛下,那是幼家的女儿,尚未许配人家。”   自此京中多了一位幼贵妃,众人皆道宛若神仙妃子,圣宠不断。   至于幼老爷是如何勃然大怒,又碍于天子威严只得把气撒到那多嘴的太守身上,不提也罢。   赵氏环顾四周,纵使身边除了幼枝的侍女点翠,再无旁人,还是抬手用力地拧了幼老爷一下,幼老爷吃痛皱眉,却不敢声张,只讪讪地闭上了嘴。   幼清偷笑,“爹爹的话太多了。”   “爹爹、娘亲。”   幼枝从美人榻上坐起,亲自迎出,正瞧见笑眼弯弯的幼清,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亲昵地说:“还有你这个小无赖。”   幼清小声地纠正,“我才不无赖。”   “不是小无赖,就是小捣蛋鬼。”幼枝弹了一下幼清的额头,笑吟吟地问他:“是不是昨日与那沈栖鹤偷溜到万花楼,让从嘉王的下属撞了个正着,怕从嘉王过几日回来收拾你,所以连忙找了一个借口,说自己失忆了?”   幼清捂住脑门儿,“我没有!”   赵氏的眉头一动,幼清连忙装可怜,眼泪汪汪地说疼。赵氏不理会,自顾自地拉开幼清的手,半真半假地向幼枝埋怨道:“你弟弟都睡傻了,可别弹他脑门儿了,你再弹——说不准儿他连自己都要不认得了。”   幼枝抿起唇笑。   幼清鼓着脸不满地说:“我是失忆了,不是睡傻了。”   幼老爷摸了摸他的头,怜爱道:“乖啊,到旁边儿玩,别吵。”   幼清:“……”   这样逗了他一会儿,幼清几乎要跳脚。幼枝见好就收,让点翠把陈太医请过来,又给他把了一遍脉,陈太医捏住自己的一把山羊胡,摇头晃脑地说:“娘娘不必担忧,王妃这是有喜了,约莫两月有余。只不过……”   他停顿了片刻,“从脉象上来看,似有几分淤血积压,以至于意识稍显混沌,但人并无大碍。”   赵氏追问道:“可以治?”   幼老爷连忙提醒:“不治,我们不治。”   陈太医误以为幼老爷是担心幼清腹中的胎儿,赞同道:“是药三分毒,治倒是可以治,但是恐怕对胎儿不利。”   幼老爷闻言,喜不自胜,立即从袖袋里摸出一把金珠子塞进陈太医的手里,“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略有犹豫,不知该不该收下,幼枝颔首道:“陈太医不必客气。”   得到了首肯,陈太医这才把金珠子收入囊中。   赵氏又说:“还望陈太医不要将此事告知别人,毕竟……”   “陈太医自有分寸。”   幼枝蹙起眉心,示意陈太医退下,而后无奈地开口道:“娘亲,爹爹,你们先让人给我传信,说是清清身体不适,打算带他回金陵修养,现下又特意向陈太医交待瞒下清清怀孕与失忆一事,这是要做什么?”   幼老爷状若无事道:“没、没什么,只是随口一提。”   “你们是不是又想……”幼清坐不住,正四处乱瞄,幼枝瞟了他一眼,颇为头疼地吩咐道:“点翠,你先带清清到别处逛逛。”   幼清不怎么配合地说:“好热,我不逛。”   幼枝哄道:“我让人在池塘边系上了舟楫,你可以到那里摘莲蓬吃,玩累了还能躲在荷叶下睡一觉,消一消暑。”   幼清想了想,有点心动,“……那好。”   点翠便福了身,带着幼清来到池塘。   占地两三亩的池塘里,碧色莲叶竞相攀长,偶尔得见几枝粉白色的菡萏,更多的是熟透的莲蓬,它们摇摇晃晃,时有几颗莲子跌落池塘,吓坏了拖着红尾来回游弋的锦鲤。   幼清钻进系在岸边的小舟,一坐到船头就开始探出手来扯花瓣,跟过来的点翠笑道:“小少爷不论在哪里,非得把跟前的花扯得光秃秃的才肯作罢。”   幼清无辜地说:“是它自己偏要往我手里钻的。”   点翠原本是伺候幼清的侍女,后来幼枝要进宫侍奉天子,赵氏心下万般不舍,交待过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放不下心来,干脆就多挑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女,而点翠向来心思玲珑,赵氏便让她与幼枝一同进京。   心思再怎样玲珑,见了幼清这样纯澈的小公子,点翠也忍不住笑嘻嘻地打趣道:“几日不见,小少爷的歪理又多了些。”   幼清只顾低头吓唬水里的那只落单的锦鲤,他把手放入水中,身上轻薄的夏衫溅上水珠,一截白生生的手腕露出来。他嘀咕道:“好笨的锦鲤,老是往我手上撞。”   点翠失笑,她摘下莲蓬,剥出几粒莲子,才要拿给幼清,余光不经意望见站在岸边的人,忙不迭地福身道:“奴婢见过庄妃。”   庄妃并未开口,只是淡淡地瞥去一眼,倒是她身旁的侍女指向幼清不悦道:“那是何人?为何见到庄妃娘娘却不行礼?”   “雪生。”庄絮照制止道:“那是王妃,本宫的恩人,切莫无礼。”   “娘娘真是心太善了。”雪生埋怨道:“您倒是记得这份恩情,处处忍让,恨不得把他们供起来,可这些人却只当娘娘是好欺负的。幼贵妃是,就连王妃也是这样,依奴婢看呀……”   雪生低声说:“这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雪生!”   庄妃甫一皱眉,那侍女便连忙跪下,眼神却直往点翠那边瞟,“娘娘息怒,是奴婢多嘴了,您才怀上龙种,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娘娘息怒。”   点翠垂眼望着手心里的莲子,置若罔闻。   “她们好吵。”幼清回过头,瞄了一眼这主仆二人,悄悄地凑到点翠身旁,对她说:“怀孕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我也怀了的,我就没这么多话。”   点翠忍不住笑了一下。   “娘娘小心。”   雪生一声惊呼,庄絮照俯身踏入舟楫之上,她走至幼清身前,杏色的衣裙素淡又清冷,“王妃,我知晓你与贵妃娘娘对我有诸多误解,可我也是……”   她凄哀道:“身不由己。”   雪生赶忙过来扶住庄絮照,轻声劝道:“娘娘,您根本就不必如此做小伏低。”   庄絮照不语,只是望向幼清,说:“如今我已有身孕,不再奢求你们的原谅,只求贵妃娘娘能够高抬贵手,放过我,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   “你要阿姊高抬贵手,应该和阿姊说才对。”幼清莫名其妙地说:“我又不认识你。”   “真是不识好歹!娘娘都已经……”   “雪生。”庄絮照摇了摇头,“不要说了,我们走。”   雪生跺了跺脚,纵然幼清丝毫不留情面,她却到底不敢当真对幼清如何,只得剜了点翠一眼,扶着庄絮照离去。   幼清后知后觉地问道:“她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点翠厌恶道:“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幼清眨了眨眼睛,没太明白,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摘下满怀的莲蓬,结果幼清没剥出几颗莲子就趴到船上偷懒,点翠只得给他一颗一颗剥完,最后幼清全部塞进荷包里,满载而归。   一回到瑶华宫,幼清就盯着幼枝的肚子看,幼枝尝了几颗幼清带回来的莲子,清甜可口。她笑吟吟地问道:“怎么了?”   “有一个人说她怀了龙种,想让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奇奇怪怪的。”幼清睁大眼睛,“阿姊,都说最受宠爱的就是你了,为什么你没有怀上龙种?”   正在给幼清摇扇的点翠低声说:“是庄妃。”   幼枝倒是神色平静,赵氏与幼老爷却都在此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幼老爷怒气冲冲地说:“又是她。”   幼清看热闹不嫌事大,向幼老爷告状道:“她的侍女还说我们是白眼狼。”   “岂有此理!”   “好一个身不由己。”幼老爷一拍桌,气得直哆嗦,“过几日我再去一趟归元寺。”   赵氏嗔怪道:“你添什么乱?”   幼老爷望了幼清一眼,搓了搓手,不太好意思地说:“前不久我给归元寺捐了几个香火钱,让佛祖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赵氏冷笑一声。   幼老爷一顿,终于老实下来了,“当时就那么随口一说,求佛祖保佑清清和从嘉王早日和离。这不,清清现在连他人都不记得了。”幼老爷讨好地说:“和离也快了。”   赵氏思忖几秒,当即拍板道:“明日一起去归元寺。”   点翠捂住嘴笑,“夫人,这回求佛祖什么?”   赵氏侧眸望向幼枝,意味不明道:“……得偿所愿。”   竖起耳朵来偷听的幼清一脸茫然,“偿什么愿?”   赵氏收回目光笑道:“自然是你与从嘉王早日和离。”   幼枝只是托着腮笑,既不参与,也没有说出那从嘉王近日尚在归元寺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给和离打个气! 第3章   用过晚膳,幼枝才把他们送出宫,赵氏打发走了车夫,拎着犯懒不肯动的幼清消食。小的揉着肚皮抱怨自己吃撑了,老的倒是不吭声,只琢磨着让车夫捎自己一程,赵氏冷笑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从这里走回去,别的想都不要想。”   幼老爷急中生智,“夫人这般花容月貌,怎么能忍住不想?”   幼清小声地说:“马屁精!”   幼老爷瞪了他一眼。   幼家的诸多事宜都是由赵氏主持,至于心宽体胖的幼老爷,他只要挣几个小钱、逗逗学舌的八哥,再讨好一下夫人,日子过得太顺心,一天比一天圆润富态。   既然赵氏决定去归元寺拜一拜,幼老爷自然没有异议   翌日,幼清揉着眼睛坐上马车。   前一晚赵氏让人给幼清炖了一只鸽子,此刻揭开瓷盖,香气四溢。幼老爷摸着肚子虎视眈眈,赵氏盛起一碗汤,直直端给幼清,压根儿不理睬幼老爷,幼清胡乱地摇了摇头,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幼老爷捏住他的脸,“吃饱就睡,一只猪。”   幼清闷闷不乐地咬住幼老爷的手指。   “你别惹他,本来就不舒服。”赵氏打开幼老爷的手,喂给幼清一勺鸽子汤。幼清尝到味道,终于睁开眼睛,赵氏又喂了他几口,怜爱地说:“趁现在还吃得下,多吃一点,再过一段时间,你的胃口大概就不太好了。”   赵氏怀上幼清的时候,前几月还不显肚子,除了口味变得刁钻许多以外,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当时她只以为是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听话,结果等到幼清过了三个月,赵氏开始闻不得丁点儿荤腥与油烟味,吃不下也睡不好,老爷看得心疼不已,便托人请来各地名厨,变着法儿地给赵氏补身子。   想到这里,赵氏摸了摸幼清的肚子,“说不定这也是个不安生的,又来一个小祖宗。”   幼清低头瞄了一眼,“可是他都没有动过。”   赵氏笑道:“还早着呢。”   归元寺就坐落于城郊的五方山,山势高耸,林木葱郁,如今尚留几分人间春色。   幼清当真是吃饱就睡,再颠簸的路途都决不肯睁开眼。马车上不去五方山,赵氏这才把幼清叫起来,他抬眼看向掩映于山林中的寺庙,当即钻进轿夫的轿子里,可怜巴巴地说难受。   赵氏果然心疼不已,连忙交待轿夫脚程慢一些无所谓,只要别让幼清摔着碰着了。   幼老爷见状有样学样,“夫人,我心疾未愈,不如……”   赵氏缓声道:“不如打一顿。”   幼清趴在轿子上看得乐不可支,捂住嘴偷笑。   山路崎岖,轿子晃得幼清再没法入睡,只好到处东张西望。   近日适逢归元寺所侍奉的灵祖寿辰,况且山间又格外清凉,不少人家来到此处祈福与避暑,其中不乏富家子弟、千金小姐。几名布衣僧侣从山上走来,面容祥和地问道:“庄小姐可在此处?”   “大师,大师。”   树下的阴凉处有人急急唤道:“表姐在这里。”   陆嫣忧心不已地轻拍着庄秋桐的胸口,不禁埋怨道:“表姐,你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还偏偏要自己上山。”   庄秋桐服下僧人带来的药粒,扶着陆嫣慢慢站起来,良久以后才轻声说:“来归元寺祈福,自然要诚心一些才好。”   “表姐当真只是为了祈福?”陆嫣见庄秋桐的眉心已然舒展开来,不由轻声揶揄道:“京城中谁人不知晓,归元寺的住持有恩于从嘉王,是以这位王爷每年七八月份都会来此暂住,而我们的大才女庄小姐,已经属意从嘉王许久了。”   庄秋桐抿唇一笑,并不作答。   两个轿夫稳稳当当地放下轿子,打算稍作歇息,庄秋桐望过去,忽而眼睫一颤,轻声问道:“可是幼王妃?”   幼清偏过头,不太确定地回答:“是……。”   “他就是那个商贾出身的……”   庄秋桐扯了扯陆嫣的衣袖,陆嫣心领神会地闭嘴,打量起幼清来。少年生得倒是漂亮,白净的肤色胜雪、乌黑的眼瞳又睁得稍圆,他身上的气质纯粹而干净,活脱脱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陆嫣敷衍地向幼清行了一个礼,“臣女见过王妃。”   庄秋桐问道:“王妃此行也是来归元寺祈福?”   幼清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庄秋桐与陆嫣皆出身名门,自古士贵商贱,陆嫣自然对幼清生不出几分尊重。更何况京中人人皆知丞相之女庄秋桐心许薛白,结果幼清却成了薛白的王妃,生生让人看了不少笑话,陆嫣为庄秋同不忿了许久。   陆嫣故作天真道:“表姐,你看,连王妃都是坐轿子上山的。”   说完,她向幼清抱怨道:“表姐方才旧疾复发,几乎站不起来,臣女劝说她坐轿,表姐怎么也不肯,说是来这山上祈福,一定要诚心,否则不仅无济于事,还会触怒佛祖。”   陆嫣笑嘻嘻地说:“照这样看来,王妃的心也是不诚的。”   “陆嫣!”   庄秋桐蹙起眉心,语气却是轻飘飘的。   “表姐真是无趣,肯定又要教训我谨言慎行了。”陆嫣吐了吐舌头,自己倒先把话抢完了:“王妃才没有这么小气呢,只是同他开了一个玩笑而已,肯定不会和我计较的。”   陆嫣问幼清:“对不对呀,王妃?”   幼清正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半路拽下来的柚子叶,压根儿都没有注意陆到嫣说到了哪里。他疑惑地问道:“计较什么?”   陆嫣回答:“臣女说王妃坐轿上山来祈福不够诚心。”   幼清奇怪地说:“我本来就只是陪我爹娘来这里的,为什么要诚心?”   陆嫣一楞,没有料到幼清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还想说什么,颇有几分不依不挠的势头,庄秋桐却向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陆嫣不要再开口。   庄秋桐歉然道:“舍妹顽皮,还望王妃不要放在心上。”   幼清兴致缺缺的“哦”了一下,接着百无聊赖地玩自己手里的柚子叶,两名轿夫喝了几口清泉山水,休整完毕,再度抬轿启程。   “果真是商贾人家出身,无礼又粗鲁。”陆嫣轻蔑一笑,“表姐,他无一处比得过你。”   庄秋桐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轻描淡写道:“莫要妄言。”   “依我来看,从嘉王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陆嫣怜悯道:“他除了那张脸好看点,说不定能让从嘉王对他稍有怜惜以外,能给他撑腰的只有宫里的幼贵妃而已。只可惜现在连幼贵妃都自顾不暇……前几日宫里才传来消息说庄妃已经有了身孕。”   庄秋桐若有所思道:“我却是不知此事。”   “我也是偷偷听来的。”提及庄絮照,陆嫣有着满腹牢骚:“我爹爹现在整日对她嘘寒问暖不说,简直是有求必应。”   庄秋桐安抚道:“她是以庄家义女的身份入的宫,此后她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丈当然得多照看一二。   “不止呢,我还偷听到爹爹和姑丈说想让她当上皇后。”陆嫣小声地说:“反正我是不想跪她。”   庄秋桐闻言只是一笑。   京中谁不知晓庄妃原本是伺候从嘉王妃的侍女?   庄秋桐敛去多余的神色,轻声催促道:“该上路了。”   陆嫣点了点头,随即又不放心地交待道:“表姐,你可要小心一点。”   庄秋桐应下来   抵达归元寺,幼清蔫蔫地坐到石阶上等人。上山时他是为了偷懒装作不舒服,这会儿是真的难受起来了,幼清从赵氏给他备下的荷包里胡乱翻出来几片金叶子,他自小不知人间疾苦,想都没想就一股脑儿塞给轿夫,“给你们。”   两个轿夫相视一望,连忙回绝道:“要不了这么多。”   幼清脆生生地说:“不多,我还有更大更漂亮的金叶子。”   “王妃,这……”   幼清一脸认真地说道:“你们不要的话,我也不想要了。”   轿夫便千恩万谢地收下这几片金叶子。   他们又见幼清恹恹地坐在石阶上,不是太舒服的模样,干脆守在幼清的身旁,没有立即离去,甚至还向扫地僧讨来了些茶水给幼清。不多时,赵氏与幼老爷终于爬上山来,幼清隔得大老远就委屈巴巴地唤道:“娘亲。”   “啪”的一声,一颗白子从修长的指间跌落。   归元寺的侧殿内香火缭绕,木鱼声不绝于耳,发须皆白的住持说:”王爷,你的心不静。”   端坐着的薛白捡起落至棋盘的白子,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手掩入雪色的衣袖,他侧过眸,身姿挺拔如鹤,神色却是冷淡而疏离的,一如九重仙宫的谪仙,清越脱俗、遗世独立。   而外面那身着水绿色夏衫的少年正鼓着脸,一把扑进赵氏的怀里,抱着她蹭来蹭去。   薛白看了幼清许久,终于淡声道:“棋,改日再下。”   “贫僧有一首诗想赠予王爷。”   薛白起身,“洗耳恭听。”   住持望向侧殿外的少年,眉眼里是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含笑道:“尽日寻春春不归,踏破芒鞋陇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薛白的脚步一顿。   住持又道:“王爷,莫要让王妃久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幼清清,超有钱! 第4章   “阿嚏。”   幼清坐在石阶上,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喷嚏,又接着来闹赵氏。赵氏望着他那身轻薄的夏衫,稍微把人推开,顺势摸了摸幼清白生生的手,而后蹙着眉心问道:“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受凉了?”   幼老爷立即如临大敌地问:“要不要让人请个郎中上山来?”   幼清瞄了他一眼,狐疑地说:“爹爹,真的不是你在悄悄说我坏话?”   幼老爷一巴掌拍到他的脑门儿上,幼清皱着脸向赵氏告状:“娘亲,你看,爹爹不仅悄悄说我坏话,还当着你的面打我。”   他还嫌这不够,又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句:“好疼!”   幼老爷没好气地说:“你疼什么疼,我都没用力。”   幼清不搭理他,只顾捂着自己白净的额头,一门心思装可怜,“娘亲。”   “你非得招惹他几下才肯善罢甘休?”赵氏剜了幼老爷一眼,回头又见到弯着眼睛幸灾乐祸的幼清,轻轻地捏住他的脸,“还有你。一天到晚不照顾你爹挨几顿骂,是不是就浑身不舒服?”   幼清咕哝道:“这得怪爹爹太烦人。”   赵氏失笑,给他揉了几下额头,“就属你最会倒打一耙。”   幼老爷倒是大人有大量,不跟幼清一般计较。赵氏那边轻声慢语地哄着幼清,他便找来归元寺里管事的和尚,表明自己有意出资修缮庙宇,想要为幼枝与幼清积善求福。   那管事的和尚犹豫道:“修缮归元寺恐怕需要耗费不少银两。”   幼老爷搓了搓手指,嘿嘿一笑,“我们家穷得只剩下钱了。”   出手这般阔绰,幼老爷从“施主”摇身一变,成为和尚口中的“幼大善人”。他又提及幼清的身体不适,管事的和尚提议道:“寺中尚有几间闲置的客房,幼大善人若不嫌弃,可以带令郎过去稍作休息。”   幼老爷一口应下。他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打算带幼清和夫人去客房里睡一觉,结果冷不丁地就听见有人开口道:“岳丈。”   语气很淡很淡,又没有什么起伏。   幼老爷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贤婿。”   饶是幼老爷暗地里添油加醋地给幼清说了不少薛白的不是,他回回见到薛白,都不由得感慨当真是天人之姿。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位王爷既无心朝政,生性又淡漠到了极致,好似生来就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他们的幼清是要人宠着的,这薛白看起来就不是会疼人的样子,无论是幼老爷还是赵氏,都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得和离!   幼老爷状若无事地问道:“贤婿怎么在这里?”   薛白平静地说:“山中清净,便来此处暂住几日。”   “这山上也不热,适合避暑。”幼老爷随口附和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含蓄地说:“贤婿不用管我,我只是来这山上逛一逛而已,既然你图清净,那么我也就不打扰你了。”   薛白却说:“无妨。”   “方才看见清清与岳母在正殿,本王与岳丈一同前去。”   “……”   幼老爷不好拒绝,只能言不由衷道:“夫人和清清看见你,肯定很高兴。”   幼清会不会开心,他不知道,幼老爷只知道自己的夫人见到薛白是决计高兴不起来,至于这火会发到谁身上,幼老爷光是想一想就心里犯嘀咕。   这倒霉催的。   果不其然,赵氏见到返回的幼老爷先是询问他:“大师怎么说?”而后又看见长身鹤立的薛白,稍作停顿,轻飘飘的眼神从幼老爷的身上一扫而过,赵氏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巧了,原来王爷也在归元寺。”   薛白微微颔首,垂眸望向捧着脸的幼清。   王爷?   幼清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你就是……”   赵氏拍了幼清一下,笑道:“王爷都来了,你还坐这里像什么话?”   幼老爷连忙接口道:“我说清清不舒服,庙里的和尚让他先到厢房里休息。”   薛白问幼清:“怎么了?”   幼清刚要张口,赵氏又拍了他一下,幼清奇怪地回过头去看,赵氏面不改色地说:“山上风大,他穿得又单薄,应当是着了凉。”   幼清说:“我只是上山的路太……”   幼老爷也帮腔道:“从小就喜欢磨人。三天两头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不肯给人个清静,比谁都烦人。”   幼清瞄一下赵氏,再看一眼幼老爷,闷闷不乐地鼓起脸。   他们就是不许自己说话!   “臣女见过王爷。”   幼清正不太开心地戳着幼老爷的肚子,庄秋桐与陆嫣也来到归元寺。庄秋桐瞥见薛白,松开挽着陆嫣的手,连忙低头行了一个礼,她的肤色偏白,此刻又抚心轻喘,眉头蹙起,自然生出几分娇软无依的柔弱感。   庄秋桐对着幼清轻轻地说:“……还有王妃。”   “表姐,你的脸色这么差,你没事?”陆嫣担忧地说:“本来你的身体就不好,还非得逞强要自己上山,不肯坐轿,说什么来归元寺祈福要诚心。”   说着,她意味不明地瞟了幼清一眼,“但是连王妃都是坐轿上山的。”   庄秋桐一笑,“王妃是贵人,自然与我们不同。”   赵氏轻微地皱起眉。   幼清小声地嘀咕:“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哪里不一样了呀?”   薛白的眉头一抬,深黑的眼瞳望向幼清,幼清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假装自己没有出过声。薛白盯着他看了几眼,忽而抬起手放至幼清的额头,不咸不淡地说:“只是受了点凉,还没有发热。”   “我才没有受凉。”幼清终于逮到开口的机会,他纠正道:“只是山路太难走,轿子晃得我难受。”   薛白神色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   幼老爷见状,“咳咳咳。”   陆嫣状似疑惑地问道:“王妃,既然山路如此难走,为何是你难受,而不是那抬轿的轿夫?他们抬着你上山,应当更为辛苦才是。”   她对着幼清笑得无害,“这些轿夫为生活所累,当真是不容易。”   薛白一个淡淡的眼神地瞥过来。   陆嫣又暗含讽刺地说:“王妃可真是个贵人。”   四肢不勤,无病呻吟。   冷眼旁观的赵氏再待不住,她冷笑一声,“我儿贵为王妃,自然是贵人。”   说罢,赵氏招来那两个尚未离去的轿夫,问道:“山路崎岖,你们可嫌抬轿辛苦劳累?”   那两个轿夫凑过来,闻言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平日上山下山的都习惯了,更何况王妃大方又心善,不仅路上让小人们多次歇脚,还赏了这个。”其中的一个轿夫咧嘴直笑,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拿出几片精致的金叶子,“以后王妃和夫人再来归元寺,就让小人们再把你们送上山,这几片金叶子实在太贵重,小人无以为报,恨不得做牛做马,又怕污了贵人的眼。”   赵氏满意地点头,随手取下手腕上的玉镯,赏给这说话的轿夫,慢悠悠地说:“不必,你们也只是讨个生活而已。”   甫一上山,赵氏便认出那轿夫揣在腰间的金叶子是幼清的。幼老爷当面倒是喜欢把人惹得跳脚,私底下对他的溺爱并不比赵氏少,除却让人铸来不少金叶子以供幼清玩乐以外,金珠子、琉璃珠这类小玩意儿都是拿来让他打发时间的。   时至今日,幼清都只知晓这些小玩意儿可以换钱,却并不知道它们究竟值多少钱、有多值钱,是以经常从荷包里翻出几颗小金珠与街边的小贩交换冰糖葫芦和让他眼馋的零嘴儿,幼老爷与赵氏倒也不曾为此数落过他,毕竟那些人家着实贫困,而他们幼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只当是家里养了尊散财童子。   但是赵氏并未就此善罢甘休,她又偏过头盯着陆嫣,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姐可曾听明白了?轿夫辛苦归辛苦,但是我儿并未苛待他们,更何况……就连他们自己都不太认同小姐的打抱不平。”   陆嫣被这般下了面子,几乎是恼羞成怒地唤道:“表姐!”   庄秋桐却并未出言安慰她,而是略带歉意地说:“嫣儿的性子向来莽撞,无意之间冲撞了王妃与夫人,还望夫人千万不要同她计较。”   赵氏别有深意道:“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毕竟真正被冲撞到的,并不是我。”   庄秋桐便对陆嫣说:“嫣儿,你该向王妃赔罪。”   陆嫣跺了跺脚,“表姐,你怎么能向着外人?”   庄秋桐拧起眉心,“陆嫣,不要任性。”   陆嫣见状,只得咬住唇。她与庄秋桐对望许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向幼清告罪道:“王妃,臣女先前多有得罪,还望王妃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幼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大场面,有点纠结,他悄悄地问幼老爷:“爹爹,她都这样夸我了,我还要不要再接着记仇?”   幼老爷还没有回答,薛白已经出声问幼清:“讨厌她?”   幼清忙不迭地点点头。   薛白侧眸望着他,“那便接着记。”   赵氏看不惯这两人太亲近,见状再没有什么心思来收拾陆嫣,哪怕她明显并未服气。赵氏语气淡淡地开口道:“去客房。”   幼清美滋滋地说:“娘亲太厉害了。”   赵氏捏住他的脸,“往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得自己学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幼清垮下脸犯抱怨:“好难。”   随即他又软声撒娇道:“有娘亲和阿秭在,没人可以欺负得了我!”   赵氏笑道:“你呀,天生就是富贵命,凡事用不着自己来操心。”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来到管事和尚口中的客房里。庭院深深,井口边正站着一位青年和尚,眉心有一点朱砂,色艳欲滴,不知道已经等待了多久。和尚给薛白行了礼,而后温声问道:“可是幼大善人?”   他逐一看向来人,最终目光落在幼清的身上,“贫僧略懂歧黄之术,师叔道有人受了风寒,特意叮嘱贫僧前来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不仅难养,而且会吃钱。 第5章   幼老爷赶忙婉拒:“不用、不用。”   他颇有几分危机意识,如临大敌地觑向薛白,生怕让他知晓幼清这会儿不仅失了忆,而且还怀有身孕。倒是赵氏心平气和地给幼老爷使了一个眼色,幼老爷心领神会,又解释道:“清清只不过是上山的途中着了凉,让他睡一觉,把汗发出来就可以了。”   “大师不敢当,贫僧法号释心。”青年和尚一笑,“幼大善人无需这般客气,毕竟归元寺日后还要仰仗于您。”   幼老爷摆了摆手,“确实是没什么大碍,我们家清清皮实着,打不疼摔不哭,让释心大师费心了。”   释心只得询问薛白:“王爷……”   幼清却望着他脆生生地说:“你好漂亮。”   释心的话音一顿,随即偏过头来,纵使一身素衫寡淡无奇,可他眉心的那点朱砂痣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艳色,“幼公子是在说贫僧?”   幼清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特别好看。”   薛白的余光掠过幼清,“本王的王妃的更好看。”   幼清眨了眨眼睛,连自己的坏话都说,“你的王妃才没有他好看。”   赵氏与幼老爷面面相觑,要说不解风情,幼清当属第一人。   “原来幼公子便是王妃。”释心笑道:“王爷在山中这几日,偶尔提起幼公子,只道幼公子玲珑剔透、心思纯澈,如今得以一见,果真如此。”   幼老爷追问:“释心大师与王爷相识?”   薛白颔首,“本王常来归元寺。”   幼老爷顿时心下一片惶惶然,他压低声音问道:“夫人,你说这佛祖会不会偏心?”   赵氏挑眉,“嗯?”   幼老爷说:“我们想求佛祖保佑,让清清和从嘉王早日和离,但是这从嘉王常来归元寺,说不准他已经和佛祖混了个脸熟,你说佛祖是会帮他还是帮我们?”   赵氏思忖片刻,和幼老爷商量道:“不若我们再多出些银两,再把这些个庙宇全部翻新一遍?”   能用钱来解决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还能求个心安。幼老爷立即竖起大拇指,“还是夫人高明。”   这样决定下来以后,赵氏便用幼清身体不适作为托词,把人推进客房,她的表面是爱子心切、无微不至,实则丝毫不给薛白任何与幼清独处的机会。   幼清奇怪地说:“那个什么、什么王爷的……”   “从嘉王。”   “就是他!”幼清睁圆眼睛,委屈巴巴地说:“你和爹爹都不许我跟他讲话。”   “你的嘴上没个把门,说话也没有分寸。”赵氏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哄道:“我和你爹还不是为了能把你带回金陵?你自己说说看,要是让王爷知道你失忆了,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我们怎么走得了?”   赵氏问幼清:“还是说你又想留在京城了?”   幼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留不留。”   赵氏便问他:“那你想和王爷说什么?”   幼清小声地回答:“……就想问问他是不是打算留在归元寺做和尚了。”   “看起来冷冰冰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幼清想了一下,嘀咕着说:“而且、而且他就像是一个神仙,隔得好远好远,比这座山上的和尚都还要清心寡欲,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对了,刚才他还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连手都是凉的。”   幼清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是个王爷,不是仙宫里的神仙?”   赵氏尚还记得自己头回见到薛白,也是这般的惊为天人,尽管后来只觉得幼清是让鬼迷了心窍,才让人哄到了京城。想到这里,她到底没有多言语,只是怜爱地对幼清说:“上山也把你累着了,先睡一觉。”   幼清乖乖地点头。   赵氏临走前又摸了几下幼清的额头,确定他并未发热,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从客房里退出去。   五方山上清静归清静,林间的蝉鸣却格外扰人,幼清就枕着这蝉鸣,扭头便睡得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月上枝头。   闲寂的古池旁,蛙声一片,而置于墙角的更漏水流汩汩,滴答作响。幼清捂住耳朵,却始终遮不住泠泠然的笛音,那曲调里既挟裹着九万里风声的肃杀,也有着江南梅熟日的潮湿与缠绵,他翻来覆去都认定这是魔音灌耳,再三入睡失败以后,幼清终于愤怒地爬起床,打算去吵架。   只是门一推开,他却见到了薛白。   月色皎洁,薛白那身雪色的衣衫几乎完全融入这冷清月色。他正闭目吹笛,白槿的花枝攀过院墙,纷纷扬扬地落满衣肩,恰似风雪袭人,又恍若置身冷落仙宫,徒增几分可望而不可即的疏远。   当真是霞姿月韵、清风霁月。   幼清决定暂时原谅他了。   一曲终了,薛白瞥向幼清,“醒了?”   幼清忍不住抱怨:“这么吵,怎么可能不醒。”   薛白收起玉笛,眸色一片深黑。他淡声道:“不这么吵,你就起不来。”   幼清后知后觉地问他:“你是故意的?”   薛白向幼清走过来,不置可否,而后他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是不是岳母与岳丈又向你说了什么?”   幼清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   “每一回……”薛白的眼神无波无澜,眉头却轻微皱起。他说:“只要他们来京城,再把你接过去住几天,回来你便要同我闹几天脾气。”   薛白盯着幼清,缓声问他:“这一次又说了什么?”   他们说了什么?   当然是要带自己回金陵。   赵氏叮嘱过幼清不能把这个说出来,于是幼清连连摇头,眼神到处乱瞟,他有点心虚地回答:“爹爹和娘亲什么都没有说过。”   薛白见状,倒是未再搭腔。   幼清自小便是娇生惯养,幼老爷与赵氏宠他宠得毫无章法。他们起初见到薛白,原是打算让薛白做幼家的上门女婿,却不想薛白身份尊贵,自己不仅上门女婿没有了,还赔了一个幼清,是以幼老爷与赵氏一早就对他隐瞒身份心有不满。   至于幼老爷与赵氏乐衷于向幼清诋毁自己,薛白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幼清的性子太过天真,又容易信以为真,待到幼老爷与赵氏把闷闷不乐的幼清送回府上,薛白总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把人哄好。   思此及,薛白垂眸问幼清:“明日可想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岳母和岳丈又想骗王妃和本王和离。 第6章   “不回,山下热。”   幼清回答得理直气壮。   薛白知道他向来惧冷又畏热,天气一热起来,就不许人碰一下,倒是寒冬腊月,缠人缠得紧,哪里暖和就蹭到哪里,怀里还要抱着一个小暖炉,是以只对着幼清微微点头,语气没有什么起伏,“那便多待几日。”   幼清歪着头,“你……哎呀。”   打山上跑来的野兔一头撞上幼清,幼清没站稳,下意识扯住薛白的衣袖,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一只毛茸茸的野兔耷拉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被撞得七荤八素,正四脚朝天地躺在幼清面前。   幼清一乐,“我还没吃晚饭!”   随即他又想起来薛白还在自己的身旁,连忙偷瞄一眼薛白,结结巴巴地改口道:“不、不是,这只兔子好可爱。”   薛白问幼清:“饿了?”   幼清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薛白拎起装死的野兔,侧眸望向幼清,“怎么吃?”   幼清馋得流口水,却还要努力地挣扎道:“兔子这么可爱,我才不想……”   薛白面不改色地问道:“烤?”   野兔在薛白的手里不安地蹬了蹬四只腿,幼清盯着兔腿,没出息地屈服了,“……要多放点盐巴!”   薛白一手拎住野兔,示意幼清跟自己来。无波无澜的目光扫过少年,薛白正巧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幼清走几步扭头看一眼,走几步扭头看一眼,白净的小脸秀气又漂亮,此刻又满是对野兔的垂涎欲滴。   深黑的瞳眸掠过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薛白刮过他的鼻尖,“贪吃。”   幼清振振有词道:“兔子这么可爱,肯定很好吃的。”   没走几步,他们路上又遇到和尚释心,幼清生怕释心会让自己放生这只野兔,从薛白手里抢过来又紧紧地抱住,结果释心二话不说就磨刀霍霍,甚至主动架起火堆。   “好可怜。”   来到后山,薛白翻烤着野兔,细嫩的皮肉里冒出油水,并在火堆里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幼清眼巴巴地瞅着,过了一会儿,又捧着脸无不遗憾地说:“我们只有盐巴没有别的香料。”   释心忍不住笑,“王妃可真是个妙人。”   幼清好奇地问他:“你们出家人是不是不可以吃肉?”   释心回答:“自然不能。”   幼清无比同情地说:“那你也好可怜。”   释心见他一脸认真,不由失笑道:“还好。”   稍微想了一下,幼清眨巴着眼睛向他提议道:“要不然你偷偷地吃一块,我们谁都不要说出去就可以了。”   释心半开着玩笑说:“王妃不说,说不定王爷会向方丈揭发贫僧。”   薛白瞥一眼释心,懒得搭理他,只是扯下一只兔腿给幼清。   幼清咬下来一口,更是同情释心了,不过他两只兔腿下肚,吃饱就想睡觉,光是坐都坐不大稳,东倒西歪的。薛白见状干脆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头问道:“晚上去我那里睡?”   幼清迷迷糊糊地说:”不要。”   薛白捏住他的肩,“嗯?”   幼清犯困犯得连说话都是颠三倒四的,声音也软软的,“你不要做和尚,不能吃肉,还得天天念经,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薛白抬眉,“我不做和尚。”   “不行,你还是做和尚。”幼清反悔了,他咕哝着说:“这样我就可以早一点和爹爹、娘亲一起回金陵了。京城好热,我不喜欢。”   “回金陵?”   薛白把幼清贴在颈间的黑发拂开,并不意外幼清会有这样的念头,毕竟近日他住在赵氏与幼老爷那边,更何况倘若让他们把人带回金陵,幼清应该是领不回来了的。薛白云淡风轻地说:“过段时日我陪你回去。现在……”   他俯身亲吻幼清的额头,“你想都别想。”   释心啧啧叹道:“看来王爷也不能免俗,搞不定自己的丈母娘和岳丈。”   薛白抱起睡着的幼清,抬脚欲走,动作却又倏忽顿住。他半阖着眼帘,语气很淡很淡,“人,你已经见到了。”   “太妃若是泉下有知,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薛白没有开口。   释心叹道:“人死如灯灭,只是事到如今,王爷却还是执迷不悟。”   薛白的神色逐渐冷下来。   释心摇了摇头,不再劝解,“夜间风大,幼公子白日便已受凉,王爷还是早些带他回房休息,切莫染上了风寒。”   薛白“嗯”了一声,把幼清抱回客房。   幼清躺回床上摸了摸自己吃太多鼓起来的肚子,只顾闭着眼睛抱怨道:“难受。”   薛白便把手放上去,给他揉了几下。   待到幼清没了声儿,薛白才推门而去。   第二日,幼清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不喜欢寺庙里的全素斋,但是赵氏昨晚来过几趟,见幼清都还睡得香喷喷,不忍心把人叫醒,这会儿怕他饿着了,哄着幼清多吃几口素斋,把肚子填饱。   清汤白粥太过索然无味,幼清小声地说:“娘亲,你们说的从嘉王好像没有那么讨厌。”   赵氏放下碗筷,“怎么了?”   幼清不敢老实交代自己昨晚偷溜出去吃烤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没有那么讨厌。”   赵氏随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幼清胡乱地点了点头,压根儿都没有把赵氏的话听进去,甚至满心期待着今天会再有一只笨兔子往他身上撞过来。   一想到那两只兔腿,幼清就开始犯馋。   用完膳,赵氏打算同幼老爷去佛堂上几柱香,幼清百般无聊,难得没有要留在客房里偷懒,而是闹着要跟过去。   他平日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今日着实有些一反常态。幼老爷颇为惊诧地问道:“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幼清吐舌头,“南边。”   幼老爷见不得他得意的模样,抬手敲了一下幼清的脑袋,“傻里傻气。”   “你怎么又上手打人了?”赵氏捂住幼清的额头,怒目而向道:“明知道他傻还专往脑袋上敲,再打几下岂不是更傻了?”   幼老爷连忙把手背到后面。   这回倒是有赵氏给幼清撑腰,幼老爷却止不住地扭头偷笑。幼清嘀咕着说:“娘亲,你变了。”   “你笑什么?”   赵氏捏住幼清的脸,斜睨着幼老爷,两个人一起教训,“都给我消停点。再闹腾,就老老实实地去佛堂听几天和尚念经,修身养性。”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   不加孜然就吃QAQ 第7章   每隔一段时日,归元寺的虚云住持就会开设法堂,讲经说禅。   这一日,虚云住持又将讲述禅道,归元寺自然来者诸多,香火旺盛。幼老爷本是过来上香,又耐不住寂寞,偏要挤进去凑个热闹,他凭借着自己的体型优势,一举夺得三个蒲团,而后向护着幼清的赵氏招手,“夫人、清清,这边来。”   赵氏挑起眉,倒也没说什么,领着幼清坐下。   结果等到虚云住持一开口,幼老爷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何为禅道?古时有庞蕴居士见漫天大雪,心生慨叹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便有禅客问道:“那落在何处?”庞蕴居士马上打了他一掌,这便是禅道。”   幼清茫然地问赵氏:“禅道就是打人?”   幼老爷也摸不着头脑,“夫人,这和尚在说些什么?”   赵氏轻咳了一声,言简意赅道:“他念他的经,你们管那么多作甚?”   盘坐在虚云住持身旁的青年和尚缓缓睁开眼,显然是听见方才幼清那毫无悟性的鬼才总结。他看向坐得不太安稳,东张西望的幼清,不由以手抵唇,掩饰着唇畔的笑意,而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似要晕开,灿艳若桃李。   幼清对上释心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太大声,于是不太好意思地缩回脑袋,总算老实下来。   “嗤。”   陆嫣恨恨地盯着幼清,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这一家子粗浅鄙俗、不可理喻,她低声道:“果然是低贱的下等人。”   庄秋桐不着痕迹地给了陆嫣一个眼神,知晓她向来容易冲动行事,便不太赞同地制止道:“嫣儿,不要。”   她轻声提醒道:“我们此行只不过是为兄长祈福。”   丞相府上人丁单薄,庄丞相与其夫人统共育有二子一女。大公子庄见贤在大理寺述职,而二公子庄齐则因生性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早已与家中断绝关系,独自奔赴沙场,过着刀尖舔血的军营生活。   庄见贤如今已出任大理寺的寺丞一职,深居后宫的太后又亲自指了明善郡主给他,本应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朝堂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却在前不久让明善郡主碰见他与一名青楼女子花前月下、搂搂抱抱,明善郡主自不是能容人的主儿,当场发难,向庄见贤甩下数十鞭,生生将其打落下马,至今人还躺在床上,身体抱恙。   “表姐,你容得下这口气,可我实在忍不下。”陆嫣懊恼地说:“这些人真当我们陆家、庄家是好欺负的。先是幼贵妃横插一脚,又有明善郡主那般对待表兄,现在、现在竟连那商贾人家都敢如此嚣张。”   陆嫣咬了咬唇,“我定要给他一个好看。”   庄秋桐拧起眉心,“你又能如何?”   陆嫣回答:“至少让他当众难堪。”   庄秋桐望向幼清,却意外地发现少年勾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打起了瞌睡。她的心思一动,语气轻飘飘的,又似是无意之中向陆嫣提起,“王妃怎的在这里便睡着了?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虚云住持的点拨,而他却在此……”   陆嫣福至心灵,立即开口道:“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百余人的法堂,不少人闻声回过头来,连同虚云住持与释心也注意到她这边,投来和善的的目光。陆嫣紧张地涨红脸,怯生生地问道:“不然王妃怎么会在虚云住持讲经的时候睡着了呀?”   “王妃?可是那从嘉王妃?”   “就是他,你看,还睡着呢。据说这王妃家里是江南富商,当年进京的排场可是一等一的大,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有,不过早先我倒是听人说过他出身太差,举止粗俗又无礼,进京不到两年就把人得罪了个遍,若不是宫里的那位还受着宠……”   “你小点声儿。”   “怕什么?难不成这富商家的王妃还能拿出银两砸咱们?”   ……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赵氏耳中,她环顾四周,不悦地蹙起眉,幼老爷生怕赵氏被惹怒,在此处大显神威,连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便急忙把人按住,小声地说:“夫人,你冷静一点。”   赵氏冷冷地说:“松手。”   幼老爷急出一头汗,“夫人,清清自己都不在意这些,他们爱说便让他们说就是了。”   赵氏怒道:“若是清清不跟那薛白,又怎么会平白受这样的委屈?”   幼老爷连忙附和,且试图祸水东引,“对,都怪那姓薛的王爷,晚些时候我们就去敲打他一番!”   幼清的头重重一点,自己把自己吓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问道:“娘亲,是不是和尚念完经了?”   “王妃?”陆嫣自然听见周遭的议论纷纷,她盯着转醒的幼清,故作担忧地说:“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时候回去休息。”   幼清奇怪地抬起眼,“我……”   “王妃昨日确实受了凉。”释心淡淡一笑,“但贫僧以为,今日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陆嫣以为释心这是看不惯幼清的行径,面上不禁带有几分得色,“佛堂这等清净之地,王妃着实不该……”   “不过贫僧夜里恰巧碰见王妃抱着一只野兔。”释心合掌道:“王妃心善,许是为了这只从山林里跑出来的兔子,才没有休息好。”   “佛门并不讲究太多繁文缛节。无论王妃是身体抱恙也好、不爱听经书也好,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修禅的是人,听禅的也是人,随心即可,这位施主既然一心向佛,怎会不知晓这些?”   末了,释心轻声道:“王妃此等心思纯澈之人,实在不可多得。”   陆嫣一怔,半晌才呐呐地说:“……原来是王妃夜里放生野兔才会如此,是我错怪王妃了。”   释心但笑不语,并不多做解释。   赵氏却是不知幼清半夜三更还抱着野兔在外面闲逛,等着同他秋后算账,便先将此事放下。她瞟一眼陆嫣,射影含沙地说:“大师,近日我儿频频招来小人眼红,可有办法化解?”   释心回头看向虚云住持,虚云住持点了点头。   “夫人稍等片刻。”   只有幼清被夸得心虚,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兔子被他放生进肚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住持在上面念经,   幼老爷:清清和那什么狗屁王爷什么时候才能和离啊?   赵氏:清清和老爷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   幼清:ZZZZZZZZZ……兔腿、叫花鸡、麻辣蹄筋(?﹃?)   不拥有姓名的王爷被孤立了。 第8章   说的是稍等片刻,实则待到虚云住持讲完经,释心才姗姗来迟。   他走到幼清的身旁,摊开一只瘦长的手,幼清低头瞄了一眼,释心的手心里放着三枚古铜钱,他下意识地摇头说:“我不要,我爹爹很有钱的。”   “王妃,这不只是三枚古铜钱。”见幼清一脸认真,释心不由失笑,他耐心地向幼清解释道:“归元寺曾有文献记载,这是灵祖坐化时,与他的舍利子一同留下的三枚铜钱,是我们归元寺的镇寺之宝。”   释心把三枚铜钱逐一枚交给幼清,“一保平安喜乐。”   “二佑事事顺遂。”   “三祝福泽有余。”   幼清瞪大眼睛,“真的?”   释心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幼清小声地说:“出家人也不能杀生,可是你还磨了刀呢。”   这三枚铜钱既然与归元寺所侍奉的灵祖沾了点关系,自然会是好东西,赵氏闻言敲了一下幼清的脑袋,“大师还能骗你不成?”   “那好。”   幼清摆弄了一会儿三枚古铜钱,然后一股脑儿地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又捏出两颗话梅给释心。他脆生生地说:“你给我铜钱,我给你话梅吃。”   赵氏看得好笑,点了点他的额头,余光瞟见低着头的陆嫣,还是有几分不解恨,她冷笑着说:“我们家清清打小就乖,不爱惹事,也不知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平白无故的,偏有人黏上来,当真是……”   “阴魂不散。”   陆嫣猛地抬起头,到底不曾受过此等委屈。她张了张口,这样的指桑骂槐,倘若出言便是自己对号入座,只得满眼含泪地望向身旁的庄秋桐,难堪不已,而庄秋桐却是有些走神,她定定地盯着幼清手里的那三枚铜钱,手里的帕子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团。   她为了自己的兄长,已经上山来求过许多次,却都让虚云住持婉拒了。   赵氏的话音一转,“多谢大师。”   “夫人无需如此客气。”释心收下幼清的话梅,“说起来,归元寺曾将此铜钱赠予魏太妃,只是后来太妃仙逝,这才又回到寺中,暂为保管。”   “……也就是王爷的母妃。”   释心的神色平静,“太妃无缘得见王妃,实属遗憾,想来今日贫僧将此交由王妃,太妃也并无意见,甚至九泉之下也可得有几分慰藉。”   他说到这里,赵氏已经是心里门清儿,“倒是托了王爷的福。”   释心微微一笑,回到虚云住持身旁。   赵氏说:“走。”   幼老爷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才走出门,回过头就开始翻起幼清的小荷包。瓜子、琉璃珠、核桃仁掏出满手,才找到那三枚铜钱,幼老爷满脸都是嫌弃,嘟囔道:“呸,又是那姓薛的,咱们不要他的东西。”   不远处的庄秋桐脚步一顿,又捏紧了手帕。   她费尽心机都未能得到的,别人却弃之如敝履。   赵氏看见身后的陆嫣与庄秋桐,淡淡地说:“暂且先留着,兴许还真的能防个小人,往后实在有人不长眼,我们再找那姓薛的算账。”   幼清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算到他的头上?”   赵氏答道:“既然这是托了他的福,不灵,当然要找他算账。”   幼老爷连连点头,狗腿至极,“夫人所言极是。”   来这五方山上闲晃几日,幼老爷倒也没误了正事。反正幼清不会花钱,金山银山只有他来挥霍,偶尔再给幼清塞几个难得的小玩意儿就够了,至于管账的赵氏,从不克扣自己,用的脂粉、发簪都是无上上品,甚至连不少诰命夫人的用度都不及她分毫。   别说是把归元寺翻新一遍,就算要重新寻个山头,再修几座寺庙,幼夫人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说到底,还是钱多烧手。   幼老爷大鱼大肉惯了,吃了几日归元寺的素斋,实在是难以下咽,心急火燎地与管事的和尚商量完翻新寺庙的若干事宜,就撺掇着赵氏带幼清下山。他的理由还很冠冕堂皇,幼老爷一本正经地说:“清清怀有身孕,怎么受得了这山上的吃食?还是应该多补补身体的。”   赵氏思忖片刻,倒也是这个理,便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她向来偏心,幼清美滋滋地坐上轿,赵氏只是上前交待轿夫慢一些,幼老爷见状不免心驰神往、跃跃欲试,赵氏斜睨他一眼,“昨日是谁同我说日后要控制自己的体重了?”   幼老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后悔不迭。   “岳丈、岳母。”   赵氏尚在数落幼老爷当口儿,薛白缓步走来,“可是要下山?”   他才同虚云住持下完一局棋,心不静,棋局自然杂乱无章,索性出来走一走,这才碰上即将下山的幼家人。薛白的面上不显分毫,神色淡淡,他侧眸望向幼清的手腕,那里只露出来白生生的一小截儿,却空无一物,薛白又开口问幼清:“怎么没有戴上?”   幼清眨了眨眼睛,“什么?”   薛白答道:“铜钱。”   幼清开始低头扒拉荷包,赵氏客客气气地说:“打算回去了。”   薛白平静道:“清清向来不爱外出,既然岳丈、岳母来京一趟,不若多出去逛几日,他同本王回府便是。”   “回府?”   赵氏皱了皱眉,幼老爷连忙说:“夫人,你歇一歇,让我来!”   随即幼老爷中气十足道:“清清不回!”   “这要怎么戴?”幼清好不容易找到释心给自己的三枚铜钱,茫然地问道:“回哪里?”   幼老爷压根儿不搭理他,又补充道:“清清昨晚说想跟我们待一块儿,你那王府规矩多,他待得不自在。”   幼清小声地说:“这话我才没说过。”   幼老爷扭头瞪他一眼,“你说过。”   幼清鼓起脸,“就是没有!”   深色的瞳眸里带起几分不太明显的笑意,薛白拿过幼清手里的铜钱,用红绳串在一起,他轻轻地捏住幼清的手腕,给幼清戴上,而后嗓音沉沉道:“岁岁平安。”   幼清脆生生地说:“不是的。”   他以为薛白是胡乱编来哄自己的,手指头挨个戳着铜钱,幼清认真地纠正道:“释心说这个是福泽有余、这个是事事顺遂、这个、这个……”   幼清思索几秒,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想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瞳直直瞟向薛白,幼清眼巴巴地说:“可能是天天都能吃到烤兔腿。”   薛白闻言低笑。   “王爷。”幼清失了忆,赵氏与幼老爷看他看得紧,不曾让幼清与薛白单独相处过,但是这两人居然能搭上几句话,赵氏不免心存疑虑。她一门心思把人趁机拐走,于是不动声色地说:“过几日我们要回金陵,打算把清清一同带回去,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抢人大战! 第9章   薛白的眉头一皱。   幼清捧着脸说:“那我也有两年没有吃到过阳澄湖的大闸蟹了。”   “两年没有吃过?”薛白捏住幼清的脸,似笑非笑道:“每年入秋,本王派人从阳澄湖送回来的是什么?”   幼清眨了眨眼睛,急中生智道:“它们来了京城,就是城里蟹了,才不算阳澄湖的大闸蟹。”   薛白垂眸望着他,幼老爷连忙开口:“净添乱。”   幼清有点心虚,扭头就凶巴巴地问薛白:“你看我做什么?”   薛白揉了揉他的头,低头凑在幼清的耳旁说:“自然是你好看。”   “我知道呀。”幼清推开薛白,莫名其妙地说:“他们都说我是我们金陵那边最好看的小公子了。”   忒没心没肺了点。   幼老爷这厢憋笑憋得实在是辛苦,赵氏指不上他,只能轻咳几声,亲自出马,“王爷,清清怕热,正好金陵那边天气凉快,我们带他回去玩几天,权当是消暑了,过段时日再送他回京。”   薛白道:“往返舟车劳顿,他应当吃不消。”   赵氏一笑,“那便再多待些时日。”   薛白眉梢轻抬,“岳丈、岳母平日商号忙碌,入了秋又有秋蚕结茧,岳丈与岳母需要亲自照看,恐怕更为繁忙,既然顾不上清清,他留在京城,有本王照料即可。”   “无妨。”赵氏要笑不笑,“有他爹一人看着就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年年我们进京来看清清,王爷难有几回是待在王府陪着清清的。”赵氏对此颇有怨言,此时她又刻意提起,笑吟吟地说:“王爷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多时间照料清清。与其把他一人丢在王府,还不若让清清回一趟金陵,他在那边,不说自在得多,起码还有别的玩处与玩伴。”   薛白说:“夏日他不爱动。”   幼清忍不住咕哝:“金陵也热,谁爱出去谁出去,我才不要……”   幼老爷瞪着他说:“你别说话。”   幼清给幼老爷做一个鬼脸,趴回到轿子上,又去够树上的柚子叶。他生怕气不死幼老爷,嘴巴里念念有词道:“回金陵有板鸭和大闸蟹可以吃,留在京城做王妃还有烤兔腿。爹爹,要不然我们把这个王爷一起带回金陵,这样板鸭、大闸蟹和兔腿都有了。”   幼老爷怒道:“你给我闭嘴。”   幼清生气,不肯再搭理幼老爷了,回过头盯着薛白和赵氏看。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半句不离幼清,薛白不松口,赵氏又夹枪带棒,最后是薛白淡声道:“再过几日是母妃的忌日,拜祭完母妃,不若让清清自己来决定。”   让幼清留下来拜祭太妃,的确合情合理,赵氏无法,只得勉强答应。   薛白这才问幼清:“想不想回王府?”   幼清的手折着自己才扯下来的柚子叶,乌溜溜的眼瞳偷瞄薛白一眼,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吃娘亲做的松鼠桂鱼。”   薛白颔首,“嗯”了一声。   幼清悄悄松了一口气,薛白盯着他,又开口问道:“不想回王府便不回,害怕什么?”   幼清不太自在,胡乱搪塞道:“怕你太想我。”   “该启程了。”赵氏不着痕迹地为幼清解围,“再不走,天色暗了,山路危险。”   薛白微微点头。   赵氏给轿夫使了一个眼色,他们抬起幼清,先行离去。   幼清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薛白还站在那里,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如鹤。他的眉眼淡漠,有如神衹一般,仿佛不曾将万事万物放进过眼里,而那对深黑的瞳眸无波无澜,平静到了极致,令人琢磨不透。   幼清歪着头嘀咕:“不知道他还会烤什么。”   随即幼清自言自语道:“肯定很好吃。”   堂堂王爷,居然是沾了烤肉手艺的光,才让幼清惦记上的。   回到住宅处,幼清嫌天太热,又犯起懒来,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不肯多动一下。幼老爷早晨遛鸟,他趴在凉亭枕着胳膊偏头睡,傍晚闲晃消食,幼清又坐在凉亭打瞌睡,幼老爷忧愁不已地问赵氏:“清清到底是怀了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见天儿的睡不够?”   赵氏拿团扇打他,“你出去。”   幼老爷悻悻离去,扭头就来教自己的八哥说幼清的坏话:“猪,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一只猪。”   晚些时候,沈栖鹤登门拜访。   往日金陵的沈家和幼家就隔着一道围墙,这厮心思活络,嘴儿又甜,哄得人心花怒放,连赵氏都喜欢他喜欢得打紧。幼清是家里有矿,不学无术,沈栖鹤就不一样了,眼看着他整日带着幼清不干正经事儿,最后却成了金陵唯一出来的状元,幼清往日就问过他是不是背着自己悄悄念书,沈栖鹤一口否决,然后当晚又看书到鸡鸣。   平生以偷摸念书为乐。   沈栖鹤手拿折扇,身着锦袍,端的倒是翩翩公子,风流无双,只是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他用手肘撞了撞幼清,眉飞色舞地说:“走,出去快活快活。”   幼清探头看一眼石桌上的木盒子,自己扔进去的几片桑叶还是没有被桑蚕吃完,他摇头说:“不去,好热。”   沈栖鹤捏出一条白白胖胖的桑蚕,狐疑地问道:“你养的蚕怎么和你一样,连吃东西都不高兴动一下。”   坐在旁边的赵氏笑道,“还不是物肖其主。”   幼清不满地说:“我没有。”   赵氏给幼清摇了几下扇,瞟着沈栖鹤说:“下回你再敢带清清去那花街柳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显然是来秋后算账了。   “伯母,这可不行。”沈栖鹤嬉皮笑脸道:“你瞧我这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脸,若是当真打断我的腿了,这京城待字闺中的姑娘可得哭出一条河来,况且你又不能赔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   赵氏忍笑着问他:“你看我们家清清怎么样?”   沈栖鹤连忙摆手,“别了,我可是在翰林书院供着职,心没那么野,还敢跟王爷抢媳妇儿。”   赵氏压根不当回事儿,“抢了就抢了,他一介闲散王爷,还能待你如何?”   说来幼清自小就跟沈栖鹤不太对付,毕竟老是被沈栖鹤骗。幼老爷也是个拎不清的,幼清的脸一皱,就蹲在墙角等沈栖鹤,打算以大欺小,把人唬一通,结果不想隔壁的沈老爷也是个护短的,沈栖鹤莫名其妙让幼老爷一番说教,回头就给沈老爷告状,这俩人险些隔着围墙打上一架。   思此及,赵氏无不遗憾道:“当年若不是这王爷横插一脚,本来还打算让你来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一个优秀的情话终结者。    第10章   “可别。”   沈栖鹤心有戚戚焉,“对围墙不好。”   幼老爷和沈老爷这两个人,年纪加起来都有百来岁了,却隔着一堵墙天天吵,不知羞就算了,又记吃不记打,甭管两位夫人如何拎着他们的耳朵把人扯会家宅,隔日必定又气势汹汹地站在墙后对骂。   做上门女婿?   完全没可能,屋顶都得掀翻好几回。   沈栖鹤“刷拉”一声合上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一脸恍然大悟地说:“伯母,难怪你以前见着我就笑,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要我做你干儿子,感情是在这儿等着我,放到眼皮子底下养肥了,就可以做你们家的女婿了。”   “……咱们这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   “有仇。”幼清抬起头,气哼哼地说:“你老是使坏,欺负她儿子。”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信。”沈栖鹤怜悯地望一眼幼清,强词夺理道:“你要是不上当,我成日逗你做什么?幼清清,你得自己多反思一下。”   幼清慢吞吞地说:“你出去,我不喜欢你在这里。”   一说不过就把人往外赶。   赵氏忍不住笑,她把剥了壳的荔枝喂给幼清,慢条斯理地说:“整日待在家里,我看着也烦,还不如出去走几步。”   幼清生趴到石桌上,脸都皱成了一团,“可是真的好热。”   赵氏抬起手,戳了几下他的额头,装佯怒道:“娇气。”   幼清脆生生地说:“这得怪你和爹爹。”   “懒的你。”沈栖鹤用折扇敲了敲幼清的脑袋,给他报起菜谱来,“最近新开了一家酒楼,新花样看得还挺稀奇。什么拨霞供、黄金鸡、蟹酿橙、樱桃煎、山海兜、汤绽梅的,你不出门就不出门,我自己去尝鲜了。”   幼清好奇地抬起眼,“什么是拨霞供?”   沈栖鹤回答:“说是用炭火小炉子涮肉片,完了再蘸酱吃。”   幼清想了想,心动归心动,还非要嘴硬一下,“这么热,我自己才不想出去,是娘亲把我往外赶的。”   赵氏听得好笑不已,不由打趣他说:“是是是,我们家清清,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   沈栖鹤净说反话,“毕竟有骨气。”   幼清扑过去打他,赵氏倒不再拦着护着,任由他们打闹。   临走前,赵氏不太放心,再三向沈栖鹤叮嘱道:“你可不许再带他去花街柳巷了,上回我还没同你算帐,记着呢。还有人多的地方也别去,省得有人撞到他。记得把清清看紧一点儿,这小王八蛋一不看住就到处乱跑,对了,多让清清喝一些补汤,辛辣的食物就别让他碰了,还有……”   沈栖鹤听得目瞪口呆,他问幼清:“你怎么屁事儿这么多?”   幼清理直气壮地说:“我乐意。”   沈栖鹤斜睨他一眼,懒得开腔,结果赵氏前脚把人送出宅子,这厮立即就扭过头来兴高采烈地说:“走着,咱们去喝花酒。”   狗改不了吃屎。   万花楼里,四处张灯结彩,轻薄红纱拢着绰绰人影,冷烛生晕,桃红的光色沉沉。龟奴引着沈栖鹤与幼清步入雅座,幼清忍不住扯开座前的层叠红纱,他探出头张望一番,不解风情地抱怨道:“这样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叫犹抱琵琶半遮面,云里雾里见美人。”沈栖鹤嫌弃不已,他望一眼幼清,只见少年的眉眼干净、气质纯粹,又摆了摆手,不得劲儿地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看美人?”幼清奇怪地问他:“我们不是来这里吃东西的?”   沈栖鹤毫不心虚地说:“当然是来吃东西的。”   来这勾栏处用膳,也是桩稀奇事儿。   不过幼清压根儿都不在乎沈栖鹤把自己带到哪儿去了,青楼也好、酒肆也好,只要有吃的就行。幼清挨个儿把名字好听的点了一遍,正期待不已地等待上菜,冷不丁地听见旁边有人嬉笑道:“要我说,这幼贵妃与洛神,一个是飘渺虚无的神仙妃子,另一个便是国色天香的锦绣牡丹,得一,自然又想着另一个,谁不想要齐人之福?”   “何来神仙妃子一说?”   幼清抬起头,看见三个书生模样的人坐在一桌,先前那人答道:“如此出尘脱俗,不是神仙妃子又是什么?”   而手里把玩着金樽的书生闻言嗤笑一声,“故作姿态罢了。”   “你们可知庄妃?”他的神色略带嘲讽,扯出一个古怪的笑,“这幼贵妃不过是看起来冰清玉洁而已,实则她为了荣宠不断,不惜把自己的侍女送到今上的龙床上,自此主仆二人,齐心侍侯陛下。”   “陈公子此言当真?”   陈生皱了皱眉,不悦地开口:“我骗你们做什么?”   另有一人见状连忙出声打圆场:“张公子有所不知,陈公子的兄长在宫中当差,自然知晓许多后宫秘闻,庄妃出身低贱,这在宫里是心照不宣的,连我都略有所闻,不必为此生出无端的争执。”   他顿了顿,又恭维道:“说来今晚得以一睹洛神真容,还需仰仗陈公子。”   “不过是多花些银两罢了,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我恋慕洛神已久,此番势在必得。”陈生啜饮一口酒水,语气缓和几分,他似笑非笑地说:“至于幼贵妃,什么神仙妃子,说来说去,不过是商贾之女,出身低贱,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下作至极。”   “不许……”   幼清气不过,打算过去跟他们吵架,沈栖鹤赶紧往他嘴里塞了颗杏仁,把人按下来。沈栖鹤压低声音说:“全是胡说八道,用不着跟他们计较,掉价儿。”   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栖鹤却是心里门儿清。那庄妃往日是幼清的侍女,而且一早便是个不老实的,只不过幼清心太大,没有发现,沈栖鹤回回想提醒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没过多久,庄絮照就爬上了龙床,幼清还为此自责不已。   想到这里,沈栖鹤忍不住摸了摸幼清的头,又说:“别理他,改日咱们把这什么陈公子的人堵进暗巷,套上麻袋打一顿。”   吊起来打几顿都不行。   幼清越想越不高兴,于是沈栖鹤一个没摁住,他就愤怒不已地冲过去问道:“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说幼贵妃?”   活脱脱的一个小炮仗,还是一点就燃的那种。   陈生几人看过来,幼清生得白净又漂亮,眉眼里又全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实在是没有什么震慑力,陈生只当这是哪家歆慕幼枝的小公子来同自己理论,并不把他当回事儿。   “你又没有亲眼看见就乱说。”   陈生居高临下地望着幼清,“乱说?你怎知我说的不是事实?”   幼清说:“根本就不是事实,全部都是你瞎编的。”   陈生眯起眼,不悦地问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知道的就是事实了?”   幼清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的当然是!”   陈生反问道:“你又凭什么说你知道的是对的?”   “因为……唔。”   沈栖鹤连忙捂住幼清的嘴巴,不让他乱说。   他本来怕幼清吵不过吃闷亏,谁想到不止是不会吵,还全靠嚷。沈栖鹤不得已拉起偏架来,“陈公子是?久仰大名。”   沈栖鹤苦恼不已地说:“我这个弟弟从小就让家里人宠坏了,以前撞上过长舌妇说他坏话,是以碰见有人说三道四、风言风语,就忍不住跟人理论,你可千万要见谅,别同他计较。”   说三道四、风言风语?   陈生皱起眉,“你……”   沈栖鹤摇了摇扇子,假惺惺地说:“陈公子切莫多心,我可不是在说你是长舌妇,我是在责怪那三个长舌妇。”   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陈生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半晌只得冷哼一声,硬生生地说:“我的兄长在宫中当差,他亲口如此相告。”   幼清嘀咕道:“你偷偷说人坏话,你的兄长也偷偷说人坏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怎么净说些废话。”沈栖鹤摇开折扇,慢悠悠地说:陈公子和他的兄长若不是一家人,这问题才大了去了。”   陈生沉下脸,“你们!”   “陈公子,何必与这等粗鄙之人计较,有八九分。”坐同桌的书生劝道:“我们是为了洛神而来,更何况陈公子心属洛神已久,今日洛神梳拢,陈公子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夙愿,抱得美人春风一度。”   另一人也说:“这洛神美则美矣,只可惜沦落风尘,素来听闻陈公子家风严厉,不然还可以为她赎了身娶回家中。”   思及洛神,陈生的面色缓和下来,他端起手边的金樽,冷笑一声,“说得不错,今日本公子只是为了洛神而来,至于其余的……”   丝毫不值耗费心神。   沈栖鹤闻言但笑不语,只拎着幼清回到雅座上。幼清趴到桌上还是不太开心,过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问沈栖鹤:“洛神是什么?”   “这儿的花魁。”   幼清想了一下,又问沈栖鹤:“怎么样才可以不让他们见到洛神?”   沈栖鹤随口道:“正好今日洛神梳拢,往她身上砸银子就可以了。”   “只要砸银子?”幼清气鼓鼓地说:“那、那我要买下来洛神,一眼都不给他们看。”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每次下线都有新惊喜 第11章   “打算和他抢洛神?”沈栖鹤啧啧叹道:“幼清清,几日不见,你是膨胀了还是胆儿肥了?还一眼都不给看,怎么,感情打算再来个金屋藏娇?现在现在是不是连王爷都管不住你了。”   幼清莫名其妙地问他:“我花我爹爹的钱,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沈栖鹤被他噎了一下,“你是他的王妃,你说和王爷有没有关系?”   幼清振振有词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沈栖鹤面无表情地说:“你高兴就好。”   至于这万花楼的洛神,容貌生得是国色天香,姿态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颇具才情。   到了时辰,鸨母金九娘推着洛神步入歌台舞榭,她盯着乌压压的人群,咧嘴直笑:“这就是我们万花楼的洛神,也是我的宝贝心肝儿。”   “老身把她当亲女儿抚养,从小看到大,若非这梳拢的日子早已定下,今儿个实在是舍不得推出来。”金九娘拿起手帕,掩住小半张脸,作势泣道:“我答应了我家姑娘,定要为她挑选一位好儿郎。”   她幽幽道:“真心全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不知道我们家洛神可否有幸获得诸位公子的青睐。”   “她的话好多,假惺惺的。”幼清小声地说:“还不如直接说卖女儿,快掏钱。”   沈栖鹤摇开折扇,“毕竟每一个都是她的宝贝心肝儿。”   而先前引他们上座的龟奴站在金九娘身旁谄笑道:“春宵一夜值千金,咱们早些开始,老爷们也可以早些抱得美人归。既然洛神是万花楼的头牌,不若从……”   “本公子出一百两白银。”   幼清拿一对乌溜溜的眼瞳往旁边瞟,陈生抢先出完价,气定神闲地坐在位上,环顾四周。他的对面则有人开口道:“两百两。”   又有人说:“三百两。”   陈生面不改色道:“四百两。”   幼清打定主意要针对他,“一千两……哎呀。”   沈栖鹤用扇子敲他脑袋,“你生气归生气,干什么和自己的银两过不去?”   幼清委屈巴巴地说:“阿秭那么好,不能有人说她坏话。”   沈栖鹤端详他片刻,“难怪这么傻,你这脑袋晃几下我怕是都能听见水声。”   幼清推开沈栖鹤,凶巴巴地说:“他喜欢洛神,我就要把他的洛神抢走。”   沈栖鹤啧啧称奇道:“幼清清,往日还是我小瞧你了,原来你的气性这么大。”   甫一出声,陈生便循声望过去,正看见沈栖鹤教训幼清。他又打量了几眼幼清,这少年怎么看,都是哪家偷溜来这勾栏处的小公子,骄纵又任性。陈生说:“一千零一两。”   幼清提前捂住脑门儿,生怕沈栖鹤再打自己,他紧张兮兮地说:“两千两。”   “……”   沈栖鹤忧愁不已地叹息:“你们还缺不缺上门女婿,我反悔了。”   幼清警惕地瞄他一眼,“是你就不缺。”   陈生皱起眉,“两千五百两。”   幼清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三千两。”   “三千一百两。”   “三千五百两。”   “四千两。”   “四千五百两。”   “五千两。”   幼清这样的出法,简直像是跟这万花楼是一伙儿,专门抬价来的。头开始还有人跟着竞价,到了后来,只剩下他与陈生,此刻在座的人都瞧出来,这两位是杠上了。   金九娘笑得合不拢嘴,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反正这两位怎么杠,稳赚不赔的都是自己。她假意劝道:“哎呀,我们这万花楼除了洛神,还有玄女、瑶姬、何仙姑呢,两位公子千万别为了一个洛神,伤了和气。”   陈生的同伴也出言道:“陈公子,不过是一个娼妓而已,实在是不必要同他争。”   陈生置若罔闻,他紧盯着幼清,缓声道:“六千两。”   陈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祖上几代人皆在翰林院任职,其先祖又曾临危受命,先皇念其一片赤胆忠心,御赐“忠义两全”的牌匾,而他的生父又为礼部尚书,谁人见了陈生,都得客客气气地称道:“陈公子。”   他向来最重脸面,断不会就此作罢。   陈生说:“七千两白银。”   “八千两。”   “九千两。”   “一万两。”   陈生停顿了几秒,缓缓开口道:“一万五千两白银。”   沈栖鹤看得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比方说你们两个先给我扶个贫。”   幼清托着腮说:“知道大胆你还敢说。”   沈栖鹤捏住他的脸。   幼清苦恼地问道:“到底要用多少银子才能把他气死呀?”   沈栖鹤指着自己说:“我不知道你要用多少银子能把他给气死,我只知道你再往上添就能先把我气死。”   幼清不禁喜上眉梢,“真的?”   沈栖鹤纳闷儿道:“我俩是不是八字相克?怎么一见到你,我就胸闷气短,手痒想打人的?”   他们这边久久没有声儿,陈生误以为是这个小公子再往上便拿不出来银两,见状不由稍微放松下来。他正欲给自己添一些酒水,身旁坐着的书生连忙提起酒壶,殷勤备至道:“陈公子,让我来、让我来,辛苦你了。”   诸如此类的讨好让陈生很是受用,他瞥向苦恼不已的幼清,面带嘲讽道:“不过是两万两白银而已,果然是哪一家偷溜出来的小公子,既然手头上紧,又何必非要在此处挥霍,还不若回家……”   添酒的书生促狭道:“回家吃奶去。”   陈生也笑,“或是多问你爹娘要些银两来花。”   幼清奇怪地问他们:“我的钱本来就是我爹爹和娘亲给的,难道你们的不是?”   “……”   陈生脸上的笑容一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抬起金樽进酒。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幼清,讥笑道:“公子真是有趣。”   幼清决定先把沈栖鹤气死再说,“我出一千两黄金。”   “公子出手果然大方,为了洛神甘愿一掷千金。”陈生挑衅地望他一眼,朗声说:“既然如此,本公子出两千两黄金。”   一语出,满座俱哗然。   “一千两黄金?两千两黄金?他们这是什么来头?”   “既然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不是天潢贵胄,便是出自富商巨贾人家,不过说不准也只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你们有所不知,陈公子是礼部侍郎之子,出手如此阔绰,不足为奇,只是洛神再美,也不值得如此一掷千金,当真不是金九娘设法来坑骗沈公子的?”   “往后若是我的子孙后代如此铺张浪费,纵是有金山银山,恐怕都免不了挥霍一空,我非得把他吊起来打几顿方才解恨。”   “李兄,不是我说,首先你得有座金山银山给他败?”   ……   窃窃私语传入陈生的耳中,他的理智早已被冲散,只剩下满腹的争强好胜心。陈生抬起下巴,眉眼里已有几分得色,他对幼清说:“公子你请。”   幼清不依不挠道:“三千两黄金。”   沈栖鹤翻了一个白眼,“刚才就不该拦着你,应当让你们直接打一架,说不定就能好好做人了。”   金九娘以扇掩面,慌忙对龟公说:“你快掐我一下,难不成我是在做梦?”   龟公照做,在她的腕子上重重掐下。   金九娘痛呼一声,随即喜笑颜开地摸了摸洛神的脸,喜气洋洋地说:“哎呦喂我的乖女儿,你可真是的我的宝贝心肝儿,我的摇钱树。”   陈生说:“四千两黄金。”   楼外夜色渐浓,雕花灯笼悬上檐壁,哒哒马蹄踏碎烛火,只留得一地摇晃灯影。薛白侧过脸来,紧盯着万花楼的牌匾,深如幽潭的眸掠过几分若有所思,良久以后,他问身旁的侍卫:“王妃在此?”   向他报信的侍卫吞吞吐吐地说:“回王爷,王妃他的确……”   薛白撩开眼皮,见侍卫面色有异,便不咸不淡地问道:“他在做什么?”   侍卫硬着头皮说:“与陈侍郎家的公子争抢花魁。”   薛白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平静道:“本王知道了。”   说完,他抬脚步入楼内。   来这万花楼的人,本该是为寻欢作乐,而薛白却神色寡淡,眼角眉梢全是漫不经心。莫说寻欢作乐,他连多看一眼的举动都不曾有,更何况薛白向来不喜有人近身,见他气度不凡,妄想扑来者不在少数,只是这些姑娘们但凡稍有动作,侍卫就会出面阻拦,自然引人注目。   幼清正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瞄,才要张口,忽而瞥见缓缓走过来的人,他睁大乌溜溜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一把扯住沈栖鹤的衣袖,再顾不上竞价,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沈栖鹤一溜烟儿地躲到画屏后,假装自己不存在。   金九娘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前一步,“公、公子?”   与陈生坐在一起的书生则欢喜道:“难不成是这小公子发觉自己玩儿大了,打算要反悔了?”他不住地恭维道:“看来还是陈公子更胜一筹。”   陈生点了点头,心头却隐有不安。   沈栖鹤摸不着头脑地问幼清:“怎么了?”   幼清不太确定地说:“我刚才好像、好像看见王爷了。”   “从嘉王?”沈栖鹤下意识问他:“王爷有没有看见我们?”   幼清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栖鹤又问他:“你躲什么?”   幼清回答:“心虚!”   连心虚都说得理直气壮。   沈栖鹤赶紧甩开幼清扯着自己的手,没好气地说:“我他娘的迟早要被你害的只能回老家种红薯。”   “不行,你还不能回金陵种红薯。”幼清苦着脸说:“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沈栖鹤面有菜色,“你别说,我不想听。”   “我失忆了,现在和这个王爷根本就不熟,而且还有一个郎中说我怀孕了。”沈栖鹤不听也得听,幼清自己凑过去主动跟他说:“娘亲说这都得怨你。”   沈栖鹤大惊,“你们别胡说,不是我干的。”   幼清不理他,“反正一觉醒过来,这两年发生过什么,我都忘记了。”   “当真?”沈栖鹤一乐,又半信半疑地问道:“幼清清,这样说来,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问我借了几千两黄金的事儿?”   幼清才不上当,“不记得,算了,不还了。”   “这可是我攒了十几年的老婆本儿,你打算赖掉了?”沈栖鹤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他随意往外一瞅,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深黑的瞳眸,当即连连后退几步,结巴了,“王王王王爷。”   幼清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   沈栖鹤向来是个没义气的,为了不得罪王爷,薛白尚未开口,就迫不及待地向他表忠心以及自己的无辜。沈栖鹤正气凛然道:“幼清清,你躲这儿做什么呢?还非得扯着我,没看见王爷来找你了?快出来挨打。”   实在是不要脸。   幼清磨蹭出来,眼睛瞪得圆滚滚,急不择言道:“我、我躲这儿生气!”   沈栖鹤深觉惨不忍睹,差点笑出了声。   有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向幼清伸来,他握住幼清白生生的手,把人从画屏后扯入自己的怀里。薛白垂眸看向少年,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开口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幼清瞅着陈生几人,告状从来都不含糊,“他们。”   薛白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没能抢到洛神。”   幼清抬起头,压根儿就没有丁点儿危机意识,“我可以抢……”   沈栖鹤用手肘撞他,“快闭嘴你。”   那金九娘见状急忙提醒道:“陈公子已经出到四千两黄金了!”   幼清绝不轻易认输,“那我出五千两!”   侍卫趁机上前,压低声音向薛白禀明始末。薛白不着痕迹地觑过金九娘,又掠过陈生,眉眼冷得几乎结出了冰霜,只是目光再度落回幼清身上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无波无澜。   他嗓音沉沉地问道:“当着本王的面点花魁?嗯?”   幼清不太自在地后退几步,一脸无辜地问他:“你都能来花楼,凭什么我不能点花魁?”   “与其同他一争上下,不若一劳永逸,让他往后再无机会欺辱你与贵妃。”薛白眉梢轻抬,瞥向幼清黑白分明的眼瞳,半晌又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收拾完他,本王再与你算账。”   说完,薛白淡淡地开口道:“陈公子。”   “几千两黄金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既然要争,不若真金白银,多多益善。”薛白平静地说:“本王的王妃喜欢凑热闹,既然本王来了,不若由本王来替他,让他可以在旁看热闹。”   薛白望向陈生,眉眼间尽是淡漠与骄矜,好似陈生于他,不过是卑微的尘埃,不值得一提。他说:“本王出黄金万两。”   “陈公子,请。”    第12章   从嘉王?   陈生认出薛白,脸色一白,慌忙低头道:“……臣、臣子见过王爷。”   “陈公子不必多礼。”薛白抬起下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本王出黄金万两,不知陈公子打算再出多少?”   幼清看热闹不嫌事大,歪着头幸灾乐祸:“又结巴一个。”   千百两黄金白银,可以只当做是纨绔子弟间的笑闹,而黄金万两,却是闹得有些大了。陈生低着头说:“是臣子眼拙,先前不曾识出王妃。”陈生说:“是臣子眼拙,先前不曾识出王妃。”   他不复先前的气焰,却又斟酌着字句,尽力顾全着自己的脸面。陈生心存侥幸道:“既然王爷出黄金千两,臣子退出即可,以成王爷、王妃之美。”   “君子有成人之美。”   薛白漠然道:“按照陈公子所说,本王便算不得是君子了。”   “臣子并非此意。”从嘉王只冠着闲职,从不上朝,也鲜少与陈家人有过往来,陈生自然并不知这位王爷竟是如此的难缠,他不由得冷汗连连道:“王爷有所不知,先前臣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妃,是以想借此赔罪。”   “得罪了本王的王妃?”薛白瞥一眼幼清,问他:“陈公子可有得罪你?”   幼清点头如捣蒜,“得罪了,特别大的罪。”   陈生暗道糟糕。   薛白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问道:“陈公子先是得罪了本王的王妃,现下又不愿与本王竞拍价,可是在埋怨本王不懂得成人之美,想连本王也想一同开罪?”   陈生说:“臣子绝无此意。”   薛白抬起下颔,轻描淡写道:“既然没有,陈公子出价。”   陈生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说:“一万一千两黄金。”   “两万两。”   陈生说:“两万一千两。”   幼清非得来凑热闹,“太少啦。”   薛白便缓声问他:“依王妃来看,本王应当再出多少?”   幼清稍微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四万两。”   薛白轻轻的“嗯”了一声,眸底带起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对陈生说:“陈公子,四万黄金。”   陈生不想再跟,已生退却之心。   薛白似有所觉,意味不明地说:“本王无需陈公子的成人之美。”   沈栖鹤一肚子坏水,见状笑眯眯地说:“王爷有所不知,说不定是陈公子体恤王爷,省得王爷倾家荡产只换得来一个妓子,招来王妃不满。”   “原来如此。”薛白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是陈公子认为本王并无一争高下的实力,是以一再出让洛神。陈公子,本王说得可对?”   陈生无奈,“王爷,臣子并非……”   同行的书生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咱们这皇城根下,谁人不知晓他从嘉王只是一介闲散王爷?既无皇恩傍身,又没用母族仰仗,无权无势,光是保全性命已是万中之幸,却还有心思来这万花楼拿腔作势。”   陈生一顿,他是陈家次子,上有兄长,已入宫做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禁卫军,陈老爷指着陈生日后子承父业,是以几乎对他有求必应。即便秋试在即,陈生未曾有一日静下心来温习,陈老爷也不置一词,毕竟以他们陈家的人脉,科举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只要入了翰林,不日即可名录内阁,他生来就有这条康庄大道。   至于那从嘉王,身份尊贵又如何?   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王爷而已。   思此及,陈生不屑一笑。   “你怎么还不出声?”幼清歪着头,兴冲冲地问道:“是不是拿不出来钱了?”   薛白望过来,抬眉道:“陈公子?”   幼清一门心思压过陈生,薛白却是刻意哄抬高价。沈栖鹤闲不住,早已看出几分门道,又忍不住出言挤兑陈生道:“这才多少两黄金?陈公子莫不是打肿脸来充胖子?若是当真手头上紧,与其磨磨蹭蹭这么久,抠抠索索地往上加,倒不如直言自己……”   幼清配合地说:“没钱!”   陈生好面子,平生最受不得激将法,他缓缓地开口道:“几万两黄金,我们陈家还是拿得出来的。”   幼清一脸认真地问他:“那十几万两黄金是不是就拿不出来了呀?”   少年眨巴着眼睛,神色倒是无辜又干净,只是他此刻越是显得无辜,陈生看得便越是憎恶,即使心知洛神并不值得这么多两黄金,他还是不愿让幼清得意,冷冷地说:“多少都拿得出来。”   幼清失望不已,“还不如我们打一架。”   陈生仿佛为了证实自己拿得出十几万两黄金,咬了咬牙,说:“我出黄金十一万两。”   只是话才说出口,陈生就后悔了,不过他安慰自己,薛白与幼清肯定会再度加价。   “陈公子果真是家财万贯。”薛白淡淡一笑,“用十几万两黄金换得美人一笑,本王甘拜下风。”   陈生的心里“咯噔”一声,有些不安。   薛白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如此,本王不夺人所好,陈公子大可抱得美人归。”   陈生的身形一晃,不可置信地僵住,没有想到薛白会就此罢手。   幼清不太甘心,“我不……”   沈栖鹤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幼清清,你什么都不想。”   幼清推不开也挣脱不了,只好拧起眉心,暗自嘀咕道:“爹爹说的果然没错,这个王爷就是个穷光蛋。”   陈生心跳如鼓,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倘若只是十几万两白银,他们陈府尚可以轻松拿出,但这却是十一万两黄金,纵然陈家有祖上荫庇,世代累计的财富,库房里也存有大量的奇珍异宝与姨娘的嫁妆,即使凑得出来,陈家轻则活生生地蜕下几层皮,重则倾家荡产。   而起因只是他为了一个妓子争风吃醋而已。   陈生的面色苍白,此等有辱家门的事端,陈老爷绝不会轻饶自己。   “我们的洛神可真是好福气。”金九娘拍了拍洛神的手,洛神向陈生款款福身,“妾身见过陈公子。”   陈生勉强一笑。   见他久不出声,且神色有异,金九娘当即变色道:“难不成是一个只图嘴上快活的泼皮无赖?”   毕竟是十一万两黄金,金九娘来回踱几步,忽而心生一计,对龟公说:“快,找几个人把消息散布出去,就说陈公子为与万花楼的洛神共度春宵,不惜砸上十一万两黄金,一定要闹得众人皆知,让他和他们陈家人想不认都不成。”   说完,金九娘提起裙摆急忙上楼。   “陈公子怎的还杵在这儿?”金九娘掩唇笑道:“洛神可还候着您呢。”   陈生迟疑道:“……金九娘。”   “陈公子这就生份了。”金九娘一笑,殷勤备至道:“九娘即可。”   “九娘。”陈生闭了闭眼,思及陈老爷的滔天怒火,再无暇顾及自己的脸面,“我才知晓这竞的是给洛神梳拢的价,只此一夜要十一万两黄金,怕是稍有不妥。”   “陈公子。”金九娘闻言收起脸上的笑:“这一金一两,可都是陈公子你自个儿叫出来的,我金九娘一句都没有多说。至于不知这是给洛神梳拢的价……”   金九娘冷笑道:“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别是想赖账。”   陈生窘迫道:“在下只是想知道九娘可否宽限几日。”   “宽限几日?”金九娘的眉头一皱,她生性泼辣,又见惯这等推脱说辞,当下便怒不可遏道:“没钱你来逛什么窑子?还有脸说宽限几日,老娘看你压根儿就不打算给。宽限几日,你倒是说说看是几日?说不定你下半辈子还能记得给我烧几张纸,老娘就要谢天谢地了,睡个姑娘还连根毛都舍不得拔。”   金九娘半句不带脏字,仍旧不堪入耳,把人骂得抬不起头。陈生推开金九娘,尽量忍气吞声道:“九娘,我……”   “你居然推我?”   陈生的力道过大,金九娘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居然敢推我?”   金九娘怒极,扑身而上。   她的手指尖利,对着陈生又是掐又是挠,而陈生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细皮嫩肉,于是没几下陈生的脸上、脖子上就被划出道道血痕。金九娘一想到那十一万两黄金,尤不解恨,一把扯散陈生的发冠,拽住陈生的头发怒骂道:“你也不问问我金九娘是什么人,我撒野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生出来。”   “你这疯婆娘,你怎么敢、怎么敢……”   两人披头散发地扑做一团,状若疯癫。   “陈公子。”   龟公忙把人分开,薛白的神色寡淡,又半阖着眼帘,对陈生的狼狈模样视若无睹。他的余光掠过在旁睁大眼、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的幼清,停顿了几秒后,终于嗓音平稳道:“既然洛神事毕,至于你妄议后宫、欺辱王妃,又该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吃了太耿直的亏。   第13章   “妄议后宫、欺辱王妃?”   陈生瘫倒在地,脸上的抓痕渗出汩汩血珠,闻言他动了动眼珠子,猛然回过神来。他急忙翻身而起,只是这个动作又牵动到身上的伤口,陈生不由得“嘶”了一声,迟疑了片刻,他求饶道:“王爷恕罪。”   “恕罪?”薛白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侧眸望向幼清,随即语气放缓了几分,开口问他:“清清,你可想原谅陈公子?”   幼清记仇,巴不得陈生倒大霉,忙不迭地摇头说:“不原谅。”   薛白便平静道:“既然如此,本王恕不得你的罪。”   “你一身书生打扮,又佩戴抹额,想必不日参加秋闱。”薛白垂眼盯着陈生,目光无波无澜,“依本王所言见,陈公子妄议后宫、欺辱王妃,不若除去参加秋闱的资格,且永不得录用。”   陈生一呆。   薛白问他:“你可知所为何故?”   陈生茫然道:“小人……实在是不知。”   “其一,你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其二,你品性卑劣、德行有损;其三,你贪慕美色、好大喜功。”薛白字字珠玑,眸底生出一片寒意,“品行如此不端,又怎能入朝为官,祸害百姓苍生?”   陈生动了动嘴唇,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王爷,臣子冤枉。”   “冤枉?”   薛白冷声问道:“你可曾与人谈论过幼贵妃?”   “……谈论过。”   薛白撩起眼帘,又沉声问他:“你可曾对本王的王妃有过大不敬?”   “王爷,我没有!”陈生冷汗涔涔,他急于辩解,慌忙间看见跪在自己身旁的两个书生,便指着其中一人说:“王爷,是他。他们都曾出言嘲笑过王妃,甚至、甚至还用污言秽语脏了王妃的耳。”   被指认的蓝衫立即书生矢口否认:“陈公子,我们何时用污言秽语脏了王妃的耳?你不能自己做错了事,王爷决意除去你参加秋试资格以示惩戒,就一门心思拉我们下水。”   另一个书生也接口道:“只有陈公子你一人出言侮辱幼贵妃,并道她出身低贱,连同王妃一道骂了去,与我们何干?”   “明明是陈公子自己做错了事,却来责怪于我们。”   这两人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再不是往日以陈生马首是瞻的恭维模样,陈生怒道:“祝元勋、尤开宇,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薛白向他们三人投去冰冷的目光,“你们三人无需谦让,欺辱过清清的,本王一个也不会放过。”   “更何况本王足够闲散,有时间同你们一个一个地来算账。”   另二人闻言连连磕头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薛白没有搭腔,面上的神色冷淡不已,没有丝毫动容。   倒是他的话将陈生提醒,陈生费力地爬到幼清身前,“王妃,是臣子有眼无珠,饶过臣子。”   他的仕途坦坦,决不能断送在今日!   想到这里,陈生狠下心来,自己给自己掌掴。他的脸上本就被金九娘挠得满是伤痕,这会又落下一个又一个巴掌,不多时,脸颊高高肿起,而陈生则披头散发地跪在幼清面前,形容狼狈不堪,宛如一条落水狗,他颤声道:“臣子知错了,王妃,臣子知错了。”   幼清吓了一跳,薛白留意到他睁圆的眼瞳,顺手把人拉进怀里,低下头安慰说:“他们不值得你看,只有本王值得。”   幼清推了推薛白,疑惑地问道:“你又不能给我看热闹,但是他们可以,为什么是你值得?”   “……”   薛白的动作一顿,“因为本王是你的夫君。”   幼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不要了可不可以?”   薛白眉梢轻抬,捏住幼清的脸说:“想都别想。”   压根儿都无人理会求饶的陈生。   他兀自跪在地上,心里万念俱灰,一边是无法拿出的万两黄金,一边是自此断送的仕途,饶是后悔也无济于事。陈生双手握拳,才止住掌掴,一条长鞭就挟着风声向他甩来,陈老爷尚未换下官服就冲进了这万花楼,他指着陈生,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孽子、孽子,今日不若打死你算了!”   长鞭甩上皮肉,瞬间皮开肉绽,陈生疼得满地打滚,涕泪满面,“爹,我错了,爹,我再也不来万花楼了,你不要再打我了。”   书香门第向来要脸面,陈老爷辛苦维系十几年,一朝全然毁在陈生的手里,自然怒不可遏,“我非得打死你这个逆子不可!”   陈生浑身伤痕累累,无处可躲,不禁哭爹喊娘,“娘!娘!”   “今日就算是你祖奶奶来了也没用。”陈老爷盯着满地滚的陈生,“啪”的甩下一鞭,“这一鞭是打你毁掉我陈家百年名誉,使我们颜面无存。”   陈老爷停顿几秒,再甩下一鞭,“这一鞭是打你为妓子争风吃醋,挥霍无度!”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陈生,又重重甩下一鞭,“这一鞭是打你——不自量力、目中无人!”   陈生越是求饶,陈老爷就鞭打得更为用力,另外二人闪避不及,也被一同牵连,一时之间尽是鞭响声与求饶声。   薛白无意再让幼清看下去,把人带出万花楼,结果幼清恨不得一步三回头,好几回差点绊倒,薛白扣住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问道:“气消了?”   幼清摇了摇头说:“当然没有!”   薛白瞥一眼幼清,“怎么。”   幼清皱着脸不满地咕哝:“他只给我道歉,还没有给阿姊道歉,我才不消气。”   薛白捏住幼清的脸,指腹蹭过少年的下颔,垂眸轻声道:“过不了几天,他们陈家人会亲自前去向幼贵妃道歉的。”   幼清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薛白不答,只是意味深长道:“既然已经和那几人算完了账,现下……轮到你了。”   幼清一脸无辜,打算开溜:“娘亲给我做了松鼠桂鱼,我得走了。”   薛白俯下身来,望入一对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瞳,他似笑非笑地问幼清:“为什么来这万花楼?”   跟过来的沈栖鹤脚步一顿,又赶紧退回了万花楼里。   真他娘的要回老家种红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塑料兄弟情!    第14章   幼清毫不犹豫地说:“是沈栖鹤把我骗过来的。”   “又是他。”   薛白闻言并不意外。幼清跟着薛白来到京城以后,幼枝身为宫中后妃,不可随意外出,而幼清自己又不爱进宫,毕竟规矩太多,他不喜欢,于是只剩下沈栖鹤这一个熟识,是以薛白默许沈栖鹤时常找来王府,结果沈栖鹤却是三番五次把幼清往那秦楼楚馆与赌坊里带。   想到这里,薛白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跑得倒是快。”   幼清后知后觉地往后瞄了几眼,真的没有看见沈栖鹤,还以为是他背着自己偷偷溜走了,忍不住同仇敌忾道:“不要脸!”   薛白看着幼清气鼓鼓地回过头来,少年红扑扑的面色越发衬得他瞳眸乌黑,而不知何时落下的几缕头发紧贴着白皙的脖颈,薛白抬起手摸了摸幼清的头,到底暂时放过了他,只是缓声道:“回府。”   幼清心存希望,歪着头问他:“回哪个府呀?”   薛白答道:“自然是回王府。”   幼清不想跟这个王爷独处,生怕自己会露馅回不去金陵,他忙不迭地摇头拒绝:“可是我想吃娘亲给我做的松鼠桂鱼。”   稍微想了想,幼清又补充道:“我得早一点回去,不然爹爹肯定会全部吃光,一口都不给我留的。”   薛白盯着他看了几眼,眸色深深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前几日说过什么?”   鬼才记得!   幼清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当、当然记得。”   “既然还记得……”薛白把人扯进怀里,下颔抵在幼清的头顶上,修长的手又按住他的肚子,低低地笑了一声,“不肯回王府,你要怎么给本王生一个小世子?嗯?”   幼清吓得睁圆眼睛,一把捂住自己的肚子,不肯让薛白碰,然后又试探性地向薛白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就都当不记得了。”   薛白的眉头一动,“嗯?”   幼清偷瞄他一眼,有点心虚,他胡乱找了一个借口,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让我回去吃松鼠桂鱼,我才生不出来。”   薛白闻言似笑非笑地问他:“本王还比不过一只鱼?”   “是松鼠桂鱼。”幼清一脸认真地纠正完,又对他说:“松鼠桂鱼不是天天都吃得到,但是你说不定就可以天天都见到了。”   他的歪理向来都多,薛白见怪不怪地低下头,亲了亲幼清的额头,眼底的冷意在此刻彻底融化开来,神色也柔和了许多。薛白哑声道:“你生不生得出来,和吃不吃得到松鼠桂鱼安没有关系,只能怪本王还不够卖力。”   天气太热,幼清讨厌有人凑太近,他不太高兴地鼓起脸,犹豫着要不要推开薛白,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夏天不和离,真的会热死人的。   薛白又同幼清待了一会儿,幼清还是不肯回王府,薛白见状倒没有把人强行带走,而是赶在宵禁前,亲自把他送到幼宅。   少年没心没肺惯了,招呼都不打一声,跳下马车就跑。薛白对此倒不甚在意,只是一手掀开车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望了许久,直到幼清走入宅子内,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语气沉沉地开口道:“西洲。”   侍卫跪到他的面前,“属下在。”   “派几个人守在这里。”   往日幼清尚在金陵待着时,幼老爷与赵氏护他尤甚,以至于幼清自始至终都不知世事、不谙风月,整日只知嬉闹玩耍,生生便宜了薛白。那时候的幼清哄倒是好哄,薛白本可以直接将他拐来京城,但却终究不愿如此行事,是以为了让幼清开窍,薛白几乎费尽心机。   回想着幼清望向自己的眼神,薛白轻微地皱了皱眉。   太过于懵懂,分明是不懂情事。   “你去盯住陈家。”过了许久,薛白抬起眼,眸底一片深黑,“倘若他们拿得出来那些黄金,就让李御史上奏折弹劾陈侍郎,倘若拿不出来,便私下授意金九娘前去闹事。”   他的眼眸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宫里的那一位也该知道,到底什么是祸从口出、杀鸡儆猴了”   “啪”的一声,一只玉镯摔得粉碎。   这厢的幼老爷与赵氏尚未睡下,正候着幼清归来。幼老爷见赵氏失手摔碎了一只镯子,嘴里赶紧开始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清清怎么还没有回来?”赵氏招来侍女,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断成几截儿的玉镯,而她则望着窗外皱眉说:“我见他成日待在家里睡觉,才撵他跟沈栖鹤一起出去走几步,结果这会儿都还不着家。”   “管他做什么。”幼老爷一听,不以为然地说:“他还能被人给拐走了?”   赵氏瞪他一眼,幼老爷一拍脑门儿,回过神来了,他讪笑道:“还真给人拐过。”   “反正再过段时日,清清和他肚子里的那个都要一起带回金陵了,就当是姓薛的拐走了清清两年,又白给赔我们一个孙子。”幼老爷想得开,他喜滋滋地说:“况且金陵是我们的地盘。把清清带回去以后,若是能和离,还可以再重新给他找一个会疼人上门女婿。”   赵氏叹了一口气,“只是往后枝枝又得一人留在这京城,平日里也没个伴儿。”   幼老爷不吭声了。   姓薛的真真没一个是好东西。   幼老爷暗自诽谤完,赵氏一抬眼见着幼清,连忙起身迎上,“怎么热成这样了?”   少年穿着身藕荷色的衣衫,肤色倒是衬得白净,只是几绺头发落下,又紧贴在脖颈处,发了一身薄汗。赵氏连忙拿来团扇给他摇了几下,幼清愁眉苦脸地说:“娘亲,我们快点回金陵。”   赵氏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幼清拧起眉心,小声地说:“天好热,那个王爷老是抱我,而且他还要我给他生一个小世子。”   赵氏的手一顿,回头去看幼老爷,结果幼老爷净添乱:“回去,明天就回去!”   “你少说几句。”幼老爷完全指望不上,赵氏把手里的团扇扔给他,自己又开始询问幼清:“你又碰见从嘉王了?”   幼清老老实实地点头。   赵氏问他:“王爷知不知道你怀孕了?”   幼清摇了摇头,“不知道。”   赵氏稍微放下心来,“那他知不知道你失忆了?”   幼清脆生生地回答:“也不知道。”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补充道:“我都没有露过怯,假装和他很熟,他肯定不知道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第15章   幼老爷是个没主意的,唯赵氏马首是瞻,“夫人,走还是不走?”   “事出反常即是妖,倘若我们走得太突然,王爷想必也会起疑,更何况下山前,我们答应让清清拜祭完太妃,再来商量此事。”赵氏处事一向周到,不免尚留几分顾虑,她皱着眉说:“先别着急,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幼清乖乖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瑶华宫那头儿好不热闹。   “娘娘。”挑开鎏金香炉,雪生清出炉底的灰烬,放入安神的香料。她抿着唇笑说:“方才来时,听说陈侍郎去了瑶华宫,向贵妃娘娘赔不是,但是贵妃娘娘压根儿都不见,连她身边的点翠都不曾打发出来过。”   庄絮照坐在镜台前,支着脸回头问道:“怎么回事?”   “陈二公子说了几句贵妃娘娘的不是,偏偏让王妃那个混不吝的碰上了,不依不饶的。”雪生放下玉炉顶,走来庄絮照身边给她捏起了肩,“后来两人起了几句争执,王爷也过来了,陈二公子满身是伤,挨打的是他,过来给贵妃娘娘赔不是的还有他。”   庄絮照抚摸着自己的肚腹,“毕竟姐弟情深。”   “不说陈侍郎,就连陈大公子也受到牵连,堂堂禁卫军副统领,在瑶华宫外跪了几个时辰。”陈文翰素来对她们多有照顾,雪生不忿地说:“真是不知分寸。自己是什么身份,陈大公子又是什么身份,整日拿腔作势,作践别人。”   此时没有外人,庄絮照倒没有再拦着雪生发牢骚,只是一笑,“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贵妃娘娘进宫已六年有余,却始终荣宠不衰。”   “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呀。”雪生笑嘻嘻地说:“比不上我们娘娘分毫。”   庄絮照垂下眼,“是吗。”   “娘娘自然比贵妃好上千百倍。”雪生想了想,又说:“贵妃自己日日纵着王妃,难道陈大公子与陈二公子就不是兄弟情深了?娘娘,你不晓得那陈二公子今日瞧来是有多惨,跪不住还昏倒在外面,陈大公子要请太医,陈侍郎却不许,只说既然贵妃娘娘不见,那么就让陈二公子以死谢罪。”   庄絮照问道:“最后呢?”   “贵妃娘娘决意要作践人,还是陈大公子自己寻了太医过来。”雪生不满地说:“他们商贾人家,就爱这般斤斤计较,依奴婢见呀,日后这宫里不若禁了“商贾”二字,省得贵妃娘娘成日向陛下哭诉。”   庄絮照却若有所思地说:“陈夫人去得早,大公子素来疼宠二公子,更何况……”   陈文翰心悦于她。   略微思索一阵,庄絮照的目光瞥向青烟袅袅的鎏金香炉,推开了雪生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雪生,请陈公子过来一趟,不要让人看见了。”   “是,娘娘。”   雪生似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应下,从门内退出。她不经意地抬起眼,只见得坐在镜台前的庄絮照穿着一身淡色的裙衫,不施粉黛、蛾眉轻敛,而轻抬的玉臂上戴着一只玉镯,在纤细的腕子上晃晃荡荡,她的穿着与神韵无一不像极瑶华宫里的那位。   至于赵氏,那一琢磨就琢磨到了拜祭魏太妃的日子。   一大清早,王府那边就来了人接幼清过去。   薛白倒是提前知会过,结果幼清怀孕两个月都没有过反应,今晨却突然有了孕吐,这会儿正蔫巴巴地捂住肚子说难受。赵氏见状心疼不已,轻拍着幼清的背安慰道:“过几日就没事了。”   “爹爹以前说娘亲生我的时候就吐了好几个月。”幼清分明不信,他苦着脸说:“还有十个月,这么麻烦,不想要了。”   “又在胡说。”赵氏给幼清喂了几口水,“闹得人几个月不得安宁,还不是因为你淘气,在肚子里不安生,出来了也是个小祖宗。”   “娘亲方才哄我的时候还说我乖,哄完立刻就变了。”幼清咕哝道:“娘亲的嘴,骗人的鬼。”   赵氏忍俊不禁,“太久没收拾你了?”   幼老爷倒是干脆,直接把这笔账记在薛白身上,“若不是那什么狗屁王爷,我们家清清哪里会受这份罪?”   幼清很是认同地点点头,扭头问赵氏:“娘亲,他是不是真的给我下蛊了?”   赵氏哭笑不得,她戳着幼清的额头说:“你傻成这个样子,哪里用得着来下蛊?不到几句话的功夫就能骗走了。”   幼清不满地捂住脑门儿。   有他早晨这出,赵氏与幼老爷自然放心不下幼清,便一同跟来王府。   快到时幼清趴在窗边张望,远远地就看见薛白候在府外,白衫胜雪,身姿挺拔,一派霞姿月韵。他忍不住多望了两眼,结果幼老爷连忙把幼清的头摆正,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不就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至于让你瞅得眼睛都不舍得眨?”   幼清认真地说:“他好看。”   幼老爷颇为不屑,“好看有什么用?”   幼清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看能把我骗来京城!”   “……”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丈、岳母。”   幼清一跳下马车,薛白就抬脚走来,赵氏却把人往后一拉,状若无事地笑道:“清清近日缠人,偏要闹着要我们一同过来,只能不请自来了。”   “无妨。”薛白眉梢轻抬,“岳丈、岳母大可在此多住几日。”   赵氏意味不明道:“待不了太久,我同老爷已经定下回金陵的日子了。”   幼清从赵氏背后探出脑袋,连忙提醒道:“还有我还有我。”   “王爷舍不得让你回金陵。”赵氏笑吟吟地觑一眼薛白,摸着幼清的头说:“想要回去,你还得自己同王爷商量。”   “我……”   幼清从来都不知道商量为何物,他瞄着薛白才要张口,薛白却已经向他伸来一只手,平静地说:“先去见一见母妃。”   这只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漂亮到极致。幼清低下头,罕见地纠结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手交给薛白。   在幼老爷的眼里,这是薛白当着他与自家夫人的面占幼清的便宜,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清清。”   幼清回过头,下意识要缩回手,薛白却紧握住不放。   “清清,我们去见母妃。”薛白淡淡地开口说完,又向管家吩咐道:“邹安,你先带岳丈与岳母进屋稍作歇息。”   邹安答道:“是,王爷。”   赵氏的眉头一皱,不想让薛白与幼清单独相处,她不着痕迹地说:“王爷,今日赶得巧,不若一同前去为太妃上几炷香,到底是亲家。”   “岳母有这个心意便够了。”   “只有心意自然是不够的。”赵氏笑道:“莫不是是清清在家待了些日子,王爷想他得紧,所以想跟清清单独说些话?”   薛白的神色不变道:“本王的确很想他。”   “……”   赵氏沉了下脸。   檐角边飞来几只大雁,幼清自个儿睁大眼睛找乐子,还没过多久,他忽然一把夺回自己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好想吐。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记仇:   太元年八月廿四,夏,   姓薛的居然敢摸我们家清清的手,还意图跟清清单独相处!?   立一个fg,明天我一定要晚上八点前更新QAQ! 第16章   “怎么了?”   “清清。”   幼清不太舒服,薛白才要把他拉进怀里,赵氏却抢先一步揽过人来。她轻拍着幼清的背,故意数落了几句给薛白听:“昨夜要你别贪凉,少喝几口冰镇酸梅汤,答应得倒是干脆,结果等我们走了又偷着喝。”   赵氏假意责怪道:“早晨吐了几次不说,这会儿又难受起来,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幼清说不出来话,幼老爷摸了摸他的头,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着配合地说:“长,怎么不长记性,喝冰镇酸梅汤会让胃着凉,清清说不定往后就干脆抱着冰块睡一觉了。”   幼清抱住赵氏蹭了几下,病恹恹地说:“想吐,吐不出来。”   “没事。”赵氏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烫,便又哄着幼清说:“先和王爷一同去给太妃上几柱香,晚些时候再稍微睡一觉就好了。”   幼清往日时常因着夏日贪凉,吃坏肚子,是以薛白并未多想,只是皱眉道:“不若请个太医过来。”   “早晨已经请过郎中了,只是胃受了些凉。”赵氏笑了笑,“王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清清夏日怕热又贪凉,毫无自觉,偏得有人在身边盯着,否则不知节制,三天两头闹肚子。”   薛白闻言倒未多想,“清清,过来。”   幼清望一眼赵氏,赵氏点头首肯以后,他才慢吞吞地回到薛白那边,然后背着自己的两只手,拧着眉如临大敌道:“不要牵我的手,好热。”   薛白的眉头一动,眸间掠过几分笑意,“走。”   幼清亦步亦趋地跟上。   尚在四方山上时,薛白已经拜祭过魏太妃,是以此次只要给牌位上几柱香便足矣。幼清以往没有拜过,自然来了兴趣,他举着香烛有样学样地叩头,结果“哎呀”一声,老老实实地磕在地上,香烛都顾不上了,眼泪汪汪地捂住脑门儿。   幼清小声地说:“好疼。”   薛白望向少年湿漉漉的眼,给他揉了几下额头,“母妃若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喜欢。”   幼清美滋滋地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除非是瞎的。”   薛白低笑一声。   “王爷、王爷!”   小厮急匆匆地冲进来,“噗通”一声跪下禀告道:“太后身边儿的张嬷嬷来了。邹总管道王爷不得闲,要她等一等,张嬷嬷问清楚王爷在祠堂以后,偏说往日伺候过太妃几日,也要来这边给太妃上几炷香,邹总管拦都拦不住。”   话音才落下,便听见外面的邹安道:“王爷交待过不许有人来打扰。”   张嬷嬷却置若罔闻,她一把推开邹安,执意闯入祠堂,而后站在门口环顾四周,不卑不亢道:“老身见过王爷、王妃。”   薛白淡淡扫去一眼,“邹安,本王说过不见闲杂人等。”   邹安苦不堪言,“王爷,小人、小人……”   “今日老身传的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老身算是闲杂人等,可太后娘娘却万万算不得闲人。”张嬷嬷抬了抬下巴,“王爷,这狗奴才一通阻挠,心里是认定了太后娘娘于王府来说,也是闲杂人等,简直其心可诛!”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其心可诛?”   “太后娘娘一番苦心,险些付之东流水,岂不是其心可诛?”张嬷嬷笑了笑,“昨夜太后娘娘辗转反侧,招来老身问了日子,才记起到了太妃娘娘的忌辰,便要老身前来上几炷香,临走前太后娘娘又把一支蝴蝶玉簪交给老身,叮嘱老身定要亲手交予王爷。”   说着,她从衣袖中拿出一支白玉蝴蝶簪,望着薛白要笑不笑地说:“本该是双蝶飞花,如今却只剩下这一支了。”   当年魏太妃深受先皇偏宠,只可惜魏太妃命薄,无福消受,不过是到归元寺祈福而已,归来的前一日在夜间失手打翻烛台,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再加之先皇曾屡次意图废后并改立太子,最终在太后的授意下,魏太妃唯能在四方山留下一座衣冠冢,而几寸黄土之下,埋的是一支白玉蝴蝶簪。   张嬷嬷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心知无论是魏太妃,亦或是薛白,都已经成了太后的心病,此行不过是太后要她来扎薛白的心,锥薛白的肺:   魏太妃生不上玉牒,死不入皇陵,孤魂野鬼,只得永世游荡!   薛白不咸不淡道:“有劳母后挂念。”   “太后日日念叨着王爷,只可惜王爷鲜少进宫,见也见不了几面。”薛白不接玉簪,张嬷嬷提醒道:“王爷,这是太后的一片拳拳心意,切不要辜负。”   “本王心领即可。”   张嬷嬷正欲不依不挠,只是一侧眼,又见到好奇的幼清,转而从幼清下手,“王妃。”   幼清疑惑地抬起眼,“怎么了?”   “老身一早便听闻王妃心善,想必方才那狗奴才已经在王府作威作福惯了。”张嬷嬷指桑骂槐道:“眼下没有外人,老身不得已和王妃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这王府的奴仆毕竟代表的是王府的脸面,他们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王妃断不能不作为,这可是大罪。依老身来看,不若王妃今日直接把这个狗奴才拖出去杖毙了,以儆效尤!”   幼清歪着头问她:“没有外人?”   张嬷嬷点头道:“自然是没有外人。”   “娘亲说不可以让下人骑到自己的头上,我得自己学会收拾他们。”幼清托着脸想了一下,掰着手指头开始和张嬷嬷算账:“那你也算是王府里的下人了。说不要你进祠堂你还闯进祠堂,吵死人了,而且我是王妃,你说我不作为、还想使唤我,让我把这个人拖出去杖毙了。”   幼清气鼓鼓地问她:“你是不是想累死我?”   张嬷嬷一怔,摸不透幼清这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白生生的小手扯了扯薛白的衣袖,幼清眨巴着眼睛对薛白说:“有人说我坏话,你管不管呀?”   薛白握住他的手,缓缓地开口道:“有本王在,没人欺负得了你。”   幼清晃了晃手,忍不住垮下脸,他的手又夺不回来了。   “张嬷嬷,即使皇兄念你劳苦功高,特许你见了他、见了本王不必再行跪拜礼,但是母后只是让你前来王府传达懿旨,并非是要你来折辱本王的母妃与王妃。”薛白的神色冷淡,黑沉沉的眼眸里毫无温度:“你为何见了他们也不跪?”   “更何况本王的王妃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第17章   “王爷,王妃治家不严,倘若长此以往下去,祸害的是整个王府!”张嬷嬷自知理亏,连忙跪下,痛心疾首道:“太妃去得早,王妃又无人点拨,老身看着王爷长大,此举乃是为了王爷与王妃好,并非指手画脚。”   自打入宫以来,张嬷嬷就在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着,而她又曾喂养过当今圣上,在宫中俨然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连当今圣上见了她都得给几分薄面,更别提公主、郡主之流。打狗还要看主人,张嬷嬷并不信薛白当真敢得罪太后,发落自己。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王爷、王妃,你们就听一听老身的劝。”   俨然把自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   幼清讨厌有人在自己耳边嗡嗡嗡不停,而且还全都是说自己的坏话,他脆生生地说:“你这么会做治家,那你来做王妃好了。”   反正他也不想做了!   幼清这样的胡搅蛮缠,张嬷嬷往日从未见过,只觉这从江南娶来的王妃果然上不得台面,“王妃可是在同老身说笑?”   薛白掀起眼帘,“难不成张嬷嬷还当了真?”   “老身不敢。”   张嬷嬷笑了笑,打心底里认为薛白碍于太后的威严,必定不敢随意向自己发难。她挺直身子,再次搬出太后来,企图不了了之,“王爷,玉簪送来了、话也传到了,老身得回慈宁宫复命了,毕竟太后娘娘还候着呢,耽误太久了可不好。”   “张嬷嬷如何不敢。”   薛白紧盯着张嬷嬷,“你不向本王的王妃行礼,可曾向他赔过不是?”   张嬷嬷一顿,“多亏王爷提醒老身。”   说完,她弯下腰,额头轻轻叩地,“王妃,陛下体恤老身年纪大了,特许老身省去繁文缛节,是以一时糊涂,这才……”   “张嬷嬷,本王倒是要问一问你,这究竟是慈宁宫还是本王的王府?”   张嬷嬷抬起眼,正巧望见薛白深色的眼瞳,那里面的冷意让她心里暗自一惊,半晌才呐呐道:“王、王府。”   “既然你心知这是在王府,就该按着我王府的规矩来办事,却还装傻充愣、目中无人,甚至是越俎代庖。”薛白的眸色沉下,他冷声道:“来人,把这恶仆给本王拿下。”   张嬷嬷急忙辩解道:“王爷误会了!”   薛白置若罔闻,几个侍卫听令上前来牢牢制住张嬷嬷,她跪在地上挣扎道:“王爷,真的只是误会一场。”   “清清。”薛白的目光从张嬷嬷的身上收回,他放缓了声音,对幼清说:“既然这恶仆不肯跪你,不若让她多拜你几次。”   幼清捂住磕疼的额头点点头。   “王爷你这是……”   薛白给侍卫使了一个眼色,“砰”的一声,他们按住张嬷嬷的头,用力按下,而后又扯着她的头发把人拽起来,再度重重磕下。   一下又一下,张嬷嬷足足被按住磕了十几个头才被松开,她趴在地上天旋地转,额头一片青紫。张嬷嬷咬了咬牙,几欲和薛白撕破脸皮,“王爷,老身传的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你先是命人阻拦,又无故责难于老身,你果真是……”   “砰——”   得到薛白的示意,侍卫再度按住张嬷嬷的头,狠狠磕在地上。   “本王果真是什么?”薛白的语气很淡很淡,听不出喜怒,“母后既然派张嬷嬷前来拜祭母妃,不若趁此时机一并拜了。”   侍卫是练武之人,下手自然无轻重可言,张嬷嬷被他们按着撞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险些要破口大骂,只是她稍微回过神来,又不得不吃下这个暗亏,只能暗刺薛白的心窝子,“王爷果真是大孝之人,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妃走得……”   “砰——”   侍卫加大力道,重重把她按在地上,又扯着头发把人拉起。   “母妃含恨而去,至今已有十八载。”薛白一步一步向张嬷嬷走来,缎靴毫不犹豫地踩过张嬷嬷的手,那支白玉蝴蝶簪在他的脚下折断成几截,他却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薛白平静地开口道:“张嬷嬷不若就给她叩三十六个头,毕竟母妃生前与母后情同姐妹,以示两人情深。”   张嬷嬷的面色发白,“王、王爷。”   薛白不搭腔,浸透是凉意的眼神瞥向侍卫,随即祠堂内响起“砰砰砰”的叩头声。   张嬷嬷向着魏太妃的灵位,被按着头一下一下地给魏太妃叩首。过大的力道撞得张嬷嬷面目扭曲,龇牙咧嘴,而她头上的发髻被扯散开来,又磕破了额头,那里一片血肉模糊,张嬷嬷再经受不住,开始哭嚎着求饶不止,“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薛白面无表情地说:“张嬷嬷只是给母妃磕几个头而已,何来饶命一说?”   张嬷嬷见他油盐不进,索性两眼一闭,佯装昏死过去。   薛白牵起幼清的手,并未回头,只是不咸不淡地说:“用盐水把她泼醒,磕完这三十六个头以后,再放她出府。”   话音落下,他领着幼清往外走,临出祠堂时薛白的脚步一顿,又似笑非笑道:“张嬷嬷,母后的恩情,本王这十八年来,未曾有一日忘记过,本王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间,以期有朝一日,得以回报。”   张嬷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祠堂阴冷,可走到外边儿却又是艳阳天,幼清忍不住频频抬眼,瞟着两人交握的手,只想夺回来。他眼巴巴地说:“好热。”   薛白垂眸望他,明知故问道:“又想吃凉的?”   “你好笨。”幼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再牵我的手了!”   “怎么会突然这么怕热?”少年的眼瞳乌黑,眼神又纯粹至极,完全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薛白盯着他看了几眼,心思一动,若有所思地说:“往日总是又要抱又要亲,不牵住你的手便要生气,当真不是岳丈、岳母又和你说了什么?”   幼清睁圆眼睛,好半天才心虚地说:“没、没说什么。”   薛白停下脚步,稍微俯下身来,把幼清完全揽在怀里,“当真?”   幼清都快要热死了,闻言只好苦着脸点了点头,任由薛白抱着自己,并未注意到薛白渐深的眸色。   他只顾着纳闷儿,自己以前居然这么不怕热?   来前幼清才犯过一次恶心,加之薛白心存疑虑,是以并未带他去见赵氏与幼老爷,而是直接把人带回房里休息。幼清倒是心大,薛白要他睡,他爬上床就沾着枕头睡了过去,而候在前厅的幼老爷一听,险些背气过去,他和赵氏本来都打算拜祭完太妃就把人领回去的!   赵氏一把按住幼老爷,谢过传信的小厮后,又亲自出面讨了间紧挨着的厢房,结果幼老爷打从进门起就开始贴着墙根听墙角了。   隔壁还没有什么动静,幼老爷愁眉不展地反思道:“唉,夫人,我们家清清傻成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因为以前老和沈栖鹤打架,结果沈栖鹤总敲他脑袋?”   赵氏挑起眉,“有其父必有其子。”   幼老爷被她噎了一下,“夫人,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耳朵给我贴紧点。”赵氏抬了抬下巴,坐在太师椅上蹙眉道:“清清这才两个月的身子,还碰不得。”   她提起这个,幼老爷就来气,“这姓薛的真真是鸡贼。”   赵氏斜睨幼老爷一眼,“你是说哪个姓薛的?”   “两个姓薛的都是!”幼老爷怒气冲冲地回答:“就倒霉了我们老幼家。”   赵氏笑了笑,“枝枝可和清清不一样,她是有个主意的。”   幼老爷瓮声瓮气道:“有主意能上赶着把自己往那吃人的地方送?”   赵氏不答,只是提醒幼老爷说:“耳朵别离墙。”   他们这边操碎了心,幼清却是一觉睡到天黑,等到醒过来用完膳,又开始昏昏欲睡,完全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薛白见他困得厉害,抬手解开幼清的发冠,把人抱进怀里,亲着他的额头说:“睡。”   幼清闭上眼,没一会儿又重新睁开,他悄悄把自己往外挪了一点,还没松下一口气,薛白的手一揽,又把幼清按回了怀里。   幼清努力忍住不发脾气。   他软绵绵地问道:“你热不热呀?”   薛白眉梢轻抬,“不热。”   幼清不死心,再次尝试着从薛白的怀里钻出来,“真的不热?”   “不热。”薛白放在幼清腰间的手一紧,幼清又被扯了回来,他把下颔放在幼清的头顶,嗓音沉沉地问道:“你热?”   幼清委屈巴巴地说:“我一点儿也不热。”   “是吗。”   薛白低笑一声,少年的黑发散下满肩,红扑扑的面色只衬得眸光格外潋滟,而现下他正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薛白的心里隐隐生出一个猜测。   他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怎么这么听话?往日在床上总是嫌热,不肯要本王抱着你,碰一下就恨不得把本王踹下床。”   幼清后悔不迭,慌慌张张地回答道:“腿、腿抽筋了!”   薛白闻言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握住他的脚踝,似笑非笑地问道:“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你热不热呀QAQ(疯狂暗示.jpg)   隔壁听墙角的幼老爷:夫人,你歇着,有我在这儿听着,那个姓薛的绝对占不到我们家清清的便宜! 第18章   指腹有意无意地蹭过细嫩的肌肤,幼清嫌痒,红着脸要踹人,薛白却捉得更紧,甚至低下头亲了亲少年漂亮的脚踝,“不是抽筋了?嗯?”   幼清才不傻,“是腿抽筋了,你不许乱摸。”   瘦长的手又向上抚去,薛白置若罔闻,轻笑着问他:“这里?”   “不是不是不是。”幼清想躲,他痒得受不了,手胡乱把薛白推开,乌黑的瞳仁泛起湿漉漉的水光,再逗下去就要跳脚了,“好痒!”   薛白并不打算真的把人惹急,见状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替幼清将几缕搭在脸上的黑发拢到耳后,说:“睡了。”   幼清瞪圆眼睛,企图赶走薛白,“你待在这儿,我就睡不着了。”   薛白的眉头一动,“本王下午也在这里,你没有睡着?”   幼清恼羞成怒地背过身来,不肯再搭理他,不过没多久,幼清又转回来踹了薛白一脚,然后急忙钻进被窝里装睡。   夜色一深,灯火也变得阑珊起来,每隔几个时辰,侍女就会轻手轻脚地进来放置冰块,给室内降温,毕竟这王府里供着一个受不得热的小祖宗。   幼清在床上翻来覆去,热倒是不热了,就是睡不着觉,他磨蹭半天,最后干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又扭头借着月光多瞧了几眼身旁的薛白。薛白的面容俊美无俦,只是这会儿阖着眼,再没有往日的淡漠与疏离,眉眼也莫名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   “喂。”   幼清歪着头出了声,却没有人应,随即他又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头戳了几下薛白的脸。他倒是还惦记着方才薛白捏自己脚踝的事儿,见薛白半天都没有反应,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幼清胡乱揉起薛白的脸来报复。   他脆生生地说:“以后不许再牵我的手。”   “也不能抱我,好热的。”   “反正夏天离我远一点儿,冬天、冬天……我还得想一想!”   报完了仇,幼清美滋滋地跳下床,打算往外溜,探寻一下王府的后厨,结果他才探出一颗脑袋,隔壁的房门也“吱呀”一声紧跟着打开,撑了大半宿没睡的幼老爷伸长脖子张望,没想到一眼瞅到的是自家的那个小王八蛋。   “爹爹?”   幼老爷连忙“嘘”了一下,冲着幼清招手,“过来,我给你吃个好东西。”   幼清好奇地凑过去,幼老爷立即敲了他一记头栗,“给你吃毛栗子。”   幼清莫名其妙被骗来挨打,委屈坏了,“爹爹,你打我做什么?”   幼老爷见他那可怜劲儿,想笑又硬生生地憋住,把人拽进屋内,而后自己扭头又跟个贼似的朝外望上几眼,这才把门关上。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幼清说:“你自己想!”   赵氏披上外衫走下床,瞟着幼老爷皱眉问道:“你怎么又打他的头?”   幼清以为赵氏会给自己撑腰,连忙扑进她怀里装可怜,“爹爹打得好疼。”   赵氏便又说:“你瞧我们家清清多可怜,本来就够傻了,他爹动手还专挑脑袋,生怕自己家的儿子还不够傻。”   幼清垮下脸,“娘亲。”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赵氏平日再宠幼清,此刻也免不了说他两句,她点着幼清的额头说:“要你少跟王爷待在一块儿,省得让他知道你怀孕了,往后可就别想着再回金陵了,结果你倒好,一个没看住又让他把你给哄走了。”   “我好困。”幼清悄声辩解道:“而且、而且是娘亲说的,上完香让我睡觉,我就去睡觉了。”   “难怪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儿子就是不管用。看见枝枝,我心里是熨贴的,一瞧见你,凉了半截儿。”幼清睁大乌溜溜的眼,那懵懂的眼神看得赵氏一再心软,拿他没有法子,只能无奈地叹道:“你呀,真是天生少爷命,用不着操半点心。”   幼清咕哝着说:“天气这么热,还用不着阿姊来给娘亲做小棉袄,得要我来给娘亲透心凉一下。”   “贫嘴。”   赵氏被他逗笑了,索性不再教训幼清,反正说再多也是白搭。她笑吟吟地问道:“你怎么大半夜的还往外跑?”   “睡不着觉。”幼清苦着脸抱怨道:“本来我好困,可是这个王爷太讨厌了,他非要抱我,我骗他说腿抽筋,还老问我是哪里,摸得好痒。”   “什么!”   幼老爷怒道:“这狗屁王爷居然敢碰你?”   赵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对着幼老爷怒目而向,“老爷,你自己说有你在,那个姓薛的绝对碰不到清清一根汗毛,这是怎么回事?”   幼老爷忙道:“这不是那边的动静不大,我这、我这……”   赵氏冷笑一声,“动静大就迟了。”   幼老爷心虚地说:“夫人,你听我解释。”   幼老爷结结巴巴半天,找不出一个可以让自己蒙混过关的理由,他急中生智道:“夫人,不若我们明日就回金陵。管他反常不反常的,反正人都走了,这姓薛的还能怎么样?而且清清这个没出息的,给颗糖就跟着走了,说不准儿他让人拐了,自己还高高兴兴地把荷包拿出来给人发金叶子。”   幼清偷瞄一眼赵氏,不满地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赵氏颇为头疼,幼清的性子让他们养得太天真了,说不准儿再在这京城待上几日,还真会让薛白又拐走一次。为了杜绝这种可能,赵氏当即拍板道:“明日就走。”   幼老爷便把幼清往外推,“回去睡觉去,别让他发现你偷溜出来了。”   说完,幼老爷又不放心地交待道:“从嘉王若是再碰你,你就大点声,不然我们这边听不见。”   幼清点了点头。   他蹑手蹑脚地溜回屋内,又爬上床,却见到薛白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便又胆大包天地凑上去再揉几下薛白的脸。   “猪。”   幼清喜滋滋地说:“我要回金陵吃酱排骨、大闸蟹、冰酪和甘豆汤了!”   这样一高兴,幼清很快就睡了过去。   反倒是一旁的薛白,在他睡下以后缓缓睁开眼睛。薛白先是给幼清的肚子搭上薄被,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眸,过了许久他才轻轻抚过少年漂亮的眉眼,而后意味不明地问道:“回金陵?”   薛白并不太清楚幼清的身上发生什么,方才人一走,他便唤来了近日守在幼宅的侍卫,得知宫里的御医上过几次门,再加上他的试探,此刻薛白终于确定幼清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薛白的眸色沉郁如夜,他平静开口说:“既然要偷溜,怎么能提前告诉本王?”   睡梦中的幼清翻了一个身,主动钻进薛白的怀抱里,尚在无知无觉地说着梦话:“红烧狮子头、东坡肉、粉蒸肉、鲜虾水饺……”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男人,你在玩火! 第19章   翌日一早,幼老爷与赵氏借口要去一趟布庄,顺便再把幼清带到铺子里做几身新衫。   他们两个人姗姗来迟,幼清还趴在四仙桌上饿得肚子咕咕叫,只能吃着零嘴儿垫肚子,等着用早膳。他把一颗糖渍杨梅喂进自己的嘴巴里,甜得皱起了脸,又没心没肺地嘀咕道:“肯定是爹爹赖床。”   “岳丈昨晚未睡好?”薛白瞥了一眼没精打采的幼老爷,神色不变道:“用完膳以后,不若休息几刻再去布庄。”   幼清咬住玉箸,毫不犹豫地说:“爹爹只要白天沾了床,就再也起不来了。”   谁害的?   幼老爷就是哈欠连天也不妨碍收拾幼清,他捏住幼清的脸一通乱揉,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幼清气鼓鼓地抓起一把糖渍杨梅,要往幼老爷的嘴里塞,“你再捏我的脸,我就、我就甜死你!”   这两个人没大没小,实在是丢人,赵氏在桌底狠狠踩住幼老爷的脚,而后面带微笑地对薛白说:“早晨天凉快,晚了清清又嫌热,不肯出门了。”   薛白微微颔首,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随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昨夜清清说了一宿梦话,应当是想回金陵吃东西了。”   “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念叨着,成日连梦话都是挨个报菜谱。”赵氏笑了笑,颇为头疼地说:“馋成这样,也是够没出息了。”   好端端地又被说没出息,幼清只好借吃消愁,用力地咬下一口李子。   薛白倒没有搭腔,只是语气淡淡地说:“本王记得岳丈和岳母想要让清清回金陵住上一些时日,只是近日本王尚抽不开身,不若你们再在京中多留几日,待到过完中秋,本王便可带着清清,与你们同去金陵。”   幼老爷和赵氏打算带走的只有幼清而已,赵氏闻言面上倒是滴水不漏,“让我们再想想。”   用完膳,薛白让邹总管给幼清他们安排一辆马车,把人送到布庄。幼老爷一听连忙摆了摆手,王府的人跟着可就走不了了,他赶紧回绝道:“反正布庄不远,我们饭后走几步,就当是消食了,而且清清最近在家待得懒劲儿又上来,天天吃完就睡,跟只猪一眼,得让他自己多动几下。”   幼清不太高兴地瞟了几眼幼老爷,决定先这个把仇记下来。   薛白“嗯”了一声,又开口唤道:“清清。”   幼清正忙着往自己的小荷包里塞瓜子和杏仁,他抬起乌溜溜的眼瞳,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早点回来。”薛白的眸色很深,语气却平淡至极,“我让人给你做了冰酪和奶白葡萄。”   幼清犹豫了一小会儿,眼巴巴地说:“要不然吃完再走?”   幼老爷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他脑袋上。   幼清只好眼泪汪汪地说:“那、那你给我留着。”   薛白避过不答,“等你回来。”   幼老爷看不下去,扯着幼清走出王府,但是幼清太馋了,走了大老远都还要回头瞄几眼,他只见到薛白站在门前,白衣胜雪,气度不凡,却不曾留意到这位本该是淡漠出尘的王爷,此刻那对深如幽潭的瞳眸掠过了几分笑意。   很淡很淡,又转瞬即逝。   幼老爷惆怅地问道:“夫人,你还记不记得清清以前差点给秋先生从学堂里轰出来?”   “怎么不记得。”赵氏想起来就忍不住笑,才把幼清送到学堂开蒙的那阵子,幼清天天闹着不肯去,幼老爷和赵氏没搭理他,结果闹了几天幼清自己就没了声儿,他们还以为幼清是老实下来了,没想到其实是他整日躲在秋先生给自家夫人种的荷塘里偷吃莲子。   赵氏打趣道:“当时差点就拿清清抵债去了。”   讨夫人欢心种下来的荷花让学堂里的小无赖搅得乱七八糟,秋先生自个儿气了个半死,秋夫人却是瞧幼清可爱,故意吓唬他:“你吃了我们家的莲子,就得来我们家做儿子抵债了。   幼老爷没好气地说:“让他天天只想着吃,说不准就是吃了姓薛的什么,这是还债来了。”   幼清一脸无辜地说:“我不记得了!”   赵氏要笑不笑地挑起眉,“你倒是理直气壮。”   到了幼府,赵氏和幼老爷忙着收拾包袱,幼清自己偷懒就算了,还站在旁边净添乱,他一会儿闹着要带只烤鸭回金陵,一会儿又异想天开,非要把幼枝宫里的那座西洋钟拿走,幼老爷简直烦死他了,从幼清的荷包里捞出一把瓜子,强行塞进他的手里,“嗑。”   嘴巴一堵住,幼清可算安静下来了,然而沈栖鹤却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他顺手夺走幼清好不容易攒满手的果仁,奇怪地问道:“幼清清,你们这是干什么?”   幼清气得要扑过去打人,“你给我吐出来。”   “吃你几个瓜子怎么了?抠门儿。”   沈栖鹤从他的荷包里又掏出一把瓜子,没好气地说:“还给你还给你。”   幼清这才说:“回老家种红薯。”   沈栖鹤反应得很快,“你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王爷肯让你回金陵?”   幼清洋洋得意地说:“他都不知道我怀孕了,我们背着他自己回金陵。”   赵氏听了几句,轻描淡写地说:“回金陵安胎而已。”   “……”   沈栖鹤连着壳一起咽下瓜子,顺了半天的气才说:“伯母,不成,真的不成,你们还是和王爷商量一下再带幼清清走算了。”   “上回我带幼清清去万花楼,结果碰见一蠢货,说了几句枝枝姐的不是,又和幼清清吵了几句,最后王爷出面把那个蠢货收拾了一顿。”   沈栖鹤一不小心说漏嘴,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昨儿个他们家才拿出十一万两黄金给万花楼的金九娘,今天早朝就被参了一本。好端端的谁跟这陈侍郎过不去,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王爷了,简直是赶尽杀绝,忒不好惹了点。”   幼清晃了晃手腕上的铜钱,往自己脸上贴金,“肯定是因为烦过我才完蛋的。”   赵氏也不以为然地说:“他若有这个能耐,能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清清失忆了?”   停顿了片刻,赵氏怒道:“沈栖鹤,你又带清清去花楼了?”   沈栖鹤一拍脑门,自知理亏,见赵氏来势汹汹的模样,秉持着绝不白来的原则,干脆又把幼清重新攒了满手的瓜子仁夺走就跑。   幼清懵了一下,要追上去打架,赵氏忙不迭按住他,“用不着追,往后他还能不回金陵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堵着他家门口就行了。”   幼清被哄住了,接着气呼呼地嗑瓜子儿。   收拾了几个时辰,他们终于包袱款款地坐上马车。幼清趴到窗边吃话梅,幼老爷则美滋滋地喝起了小酒,就在马车即将开出城门之际,幼清手里的话梅忽然“哗啦”一声掉了满地。   赵氏问他:“怎么了?”   幼清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慢吞吞地说:“娘亲,我看见那个王爷了。”   “哪里看见的?”   幼清拧着眉心说:“就在城门口。”   幼老爷和赵氏相视一望,幼老爷安慰道:“没事儿,他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我们。”   话音才落下,沈栖鹤骑着马急急忙忙地追过来,他认出幼家的马车,大声喊道:“幼清清,枝枝姐出事了,你们先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姓沈的,过来挨打! 第20章   幼老爷登时没了主意,“夫人……”   赵氏当机立断道:“停车!”   坐在外面的车夫猛地拉紧缰绳,赵氏急忙从马车内矮身走出,她状似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薛白,目光并不往那边望,只向沈栖鹤追问道:“枝枝怎么了?”   沈栖鹤翻身下马,气儿都还没有喘匀,压低了声音说:“被禁足了。”   方才沈栖鹤跑得倒是快,他没把幼清带出来,干脆自己晃到酒楼,结果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翰林院的同僚,三杯酒下肚,这位同僚显然是喝醉了,扯着沈栖鹤一通乱侃,从明善郡主野蛮又擅嫉一气儿说到庄家小姐对从嘉王如何痴心不改,听得沈栖鹤只想把他那张嘴堵住。   末了,这位同僚又神神秘秘地说:“你知不知道幼贵妃?就是那个跟仙女儿似的妃子,昨夜让皇上捉到和人私通,然后你猜怎么着?长得美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只是被禁了个足而已。”   这厮在翰林院有个“包打听”的诨名,号称京城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沈栖鹤思来想去,把手里的桃子一扔,认命地过来找人了。   “禁足?”跟过来的幼老爷不可思议地嚷嚷道:“枝枝本来就只能待在宫、宅子里,还能把她往哪里禁足?”   幼清不太确定地问道:“是不是只能待在屋子里呀?”   稍微想了一下,他扯了扯赵氏的衣袖,一脸向往地说:“要不然我来替阿姊被禁足,反正天气这么热,我一点儿也不想出来。”   “别吵。”赵氏往幼清的嘴里塞了一小块糕点,“枝枝为什么会被禁足?”   “这……”   沈栖鹤吞吞吐吐半天,都没能憋出几个字儿,他四处瞄几眼,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语气平静地出了声,“与下人私通。”   薛白向这边走来,“本王派了人到布庄,但是岳父与岳母却不在。”   “当真?”   幼老爷话只听一半,颇为惊喜。他的两个女婿,身份倒是尊贵,却没有一个是自己中意的,就连只守着幼清一人的薛白,幼老爷都不甚满意,嫌他不会疼人,更别提另一位还有着三宫六院。幼老爷不禁喜上眉梢,“夫人,这归元寺真是灵。”   “你也闭嘴。”幼清是被糕点堵住了嘴,幼老爷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赵氏瞪了他一眼,要他收敛一下,这才对薛白说:“布庄的人说郊外有条曲风溪,那里的凉屋可以避暑,我们本来打算带清清去看一看。”   说着,赵氏笑了笑,“王爷也是知道的,毕竟这小祖宗好不容易才哄得出来。”   薛白不置可否,“先回府。”   眼下幼枝是当务之急,自然得先把幼清的事缓一缓,赵氏和幼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幼老爷接口道:“贤婿说的是,先回府、先回府,快来马车里坐着。”   他们打王府来,又要回王府去,幼老爷慨叹不已,扯着沈栖鹤向他打听那个说是与幼枝私通的下人。看着幼老爷这幅兴冲冲的模样,沈栖鹤犹豫再三,终于委婉地说:“年纪不大。”   幼老爷喜滋滋地说:“愣头青,好拿捏。”   沈栖鹤又补充道:“陛下身边儿伺候的。”   幼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年少有为,好!”   “……”   “伯父,枝枝姐这可是摊上大事儿了,我怎么琢磨着你还挺高兴的?”沈栖鹤纳闷不已,彻底兜不住了,“那可是个阉人。”   这一回幼老爷再无法苦中作乐了,赵氏心里门儿清,替他解释道:“还不是日日盼着你枝枝姐能有个好人家,他做着梦呢,更何况我们家枝枝绝对不可能与人私通。”   沈栖鹤存心逗他们笑,“我记得当年伯父和伯母问我做不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我还以为是给枝枝姐当夫君,把我美的,见人就讲枝枝姐往后是是我娘子,再乱看挖眼睛。”   “你?算了,还不如现在这个。”幼老爷一阵长吁短叹,“来,再给我讲讲那个小太监。”   这都是些是什么人?   沈栖鹤愤愤不平,结果又自个儿上赶着跟他们东拉西扯。   幼清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吃的,没有搭话,他瞟向薛白,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欲言又止,乌黑的瞳仁里水光莹润。   薛白侧过眸来,“怎么了?”   幼清生怕挨打,警惕地瞄了几眼周围,瞧见幼老爷和赵氏都在同沈栖鹤说话以后,赶忙捂住嘴巴,小声地问道:“你没有给我留冰酪和奶白葡萄呀?”   “什么?”   幼清又小声地问了一遍:“你有没有给我留冰酪和奶白葡萄?”   薛白神色自若地说:“外面太吵。”   幼清就歪着身子,凑到薛白的耳边说:“冰酪和奶白葡萄!”   马车驶过的路段颠簸不已,幼清又坐得不太稳,东倒西歪的,薛白便环住少年的腰,又稍微用力,顺势把人扯进自己的怀里。他低下头低笑着说:“还是没有听清楚。”   幼清不上当了,脆生生地指责道:“你肯定是故意的。”   薛白的眉梢轻抬,“故意什么?”   幼清一脸认真地说:“假装没有听见冰酪和奶白葡萄。”   压根儿都没弄明白自己被人占了便宜。   薛白便把幼清抱坐在自己的膝上,嗓音沉沉道:“刚才离得太远,现在本王听见了。”   幼清回头奇怪地看了他几眼,犯起了嘀咕:“爹爹只说你又穷又没用,根本就没有说过你的耳朵也不好使。”   薛白瞥了一眼马车内放置的包袱,漫不经心地问幼清:“岳丈和岳母收拾了这么多包袱,你们原本打算去哪里?”   “当然是回、回……”   幼清差点儿说漏嘴,连忙更正道:“去凉屋避暑!”   薛白意味不明道:“是吗。”   幼清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薛白便似笑非笑地说:“我已经把冰酪和奶白葡萄赏给别人了。”   幼清睁大眼睛,“没有了?”   薛白淡淡的“嗯”了一声。   幼清垮下了脸。   那边的幼老爷正寻思着幼清怎么没声儿,结果扭过来一瞅,只见到幼清坐在薛白的怀里,一副蔫巴巴的样子,而薛白则低下头,似是在哄人,两人这副亲昵的姿态差点没让幼老爷气出个好歹来。   一没看住就抱在了一起,幼老爷不禁怒火中烧道:“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这个仇我记不下去了,快把刀给我。 第21章   幼清莫名其妙地回答:“没做什么呀。”   薛白则用下颔抵着幼清的头顶,神态自若地出了声,“嗯?”   “你你你……”   幼老爷指着幼清气得说不出话,扭头看一眼赵氏,赵氏心里暗骂老的小的都不靠谱,不得已只好亲自出马,不动声色地问道:“清清,你热不热?你爹让人在冰鉴里给你镇了几碗酸梅汤。”   沈栖鹤忙道:“伯母,我要一碗。”   幼老爷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去去去,没你的份儿。”   “不想喝。”   幼清从出门起,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他摇了摇头,可算是反应过来自己坐在薛白的怀里了。幼清不太舒服地动了几下,然后一把扯住薛白的衣襟,仰起脸不满地问他:“你怎么又抱我了?”   薛白的神色不变,“方才你没有坐稳,自己跌进来的。”   “你胡说。”其实幼清压根儿都没有留意是不是自己跌进去的,但是得先反驳了再说,“我才没有。”   薛白低低一笑。   幼清挣扎着坐回去,完了又小声地威胁道:“夏天你再抱我,我们就和离。”   薛白侧眸望着他,“只一个夏天?”   幼清纠正他,“好多个夏天。”   薛白若有所思地说:“往日你喜欢……”   幼清捂住他的嘴,振振有词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的我变了!”   回到王府,天色已经暗下来。薛白把几个人请进自己的书房,幼清本来都已经亦步亦趋地跟着混进去了,却又让幼老爷无情地轰走,毕竟太烦人。他无所事事,干脆自个儿在王府里到处乱晃,最后又到后花园里摘了满怀的葡萄,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屋。   而侍女只是洗个葡萄的功夫而已,幼清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薛白回来的时候,幼清已经睡醒了,只是人还是迷糊的。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亮的月光钻进来,照得少年脸庞白皙又秀气。幼清侧着身子,压住一只雪白的胳膊,铜钱在腕子上留下了几个红印子,薛白见状把他的手拉出来,幼清下意识地踹了几下薛白,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道:“不许碰我。”   薛白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问道:“白天出城当真只是为了避暑?”   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幼清一听,不免有点心虚,他悄悄缩回脚,选择装睡。   “嗯?”薛白把人按进怀里,抱着幼清躺下来,垂下眸问道:“既然只是去曲风溪避暑,为何连斗篷也一并带上了?”   幼清答不上来,他慢慢钻出薛白的怀抱,闭着眼小声地说:“我睡着了。”   薛白亲了亲他发红的耳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开口道:“睡着了还能从本王的怀里钻出来?”   幼清犹豫了一会儿,又自己小心翼翼地蹭回薛白的怀里,假装无事发生。   薛白低笑着把人抱紧,“……傻清清。”   幼清又想踹人了,可是他得忍住,稍微想了想,幼清决定晚上趁着薛白熟睡,再来揉他的脸。   说自己的坏话,脸太大!   尽管薛白已派人打听清楚幼枝受罚的始末,并且得知幼枝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幼老爷与赵氏见不到人,自然放不下心来,免不得一阵担惊受怕,尤其是爱胡思乱想的幼老爷,几乎一夜未眠,他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幸好薛白隔日便提出要带幼清进宫一趟。   幼老爷平日对薛白百般看不上,这会儿只得别扭不已地说:“……有劳贤婿。”   “无妨。”薛白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岳丈和岳母往后若是再想带清清外出避暑,最好尽早告知本王。昨日本王本可立即带清清入宫,只是未能找到人。”   幼老爷含糊其辞道:“这是自然的。”   赵氏皱了皱眉,似有所觉地瞟向薛白,薛白与她直直对望,神色平静又坦然。   幼清一觉醒过来,幼老爷和赵氏左一句交待右一句叮嘱,直到他被塞进马车里,人都还是懵的,等到幼清好不容易反应了过来,又凶巴巴地盯着薛白,他想起来昨晚大仇未报,中途自己先睡死了过去。   薛白喂了他一颗荔枝,“还想睡?”   幼清不理人,不过荔枝倒是乖乖地吃下了肚,吃完再接着跟他生气。   薛白把人送到瑶华宫,自己并未留下,幼清巴不得不见他,高高兴兴地去找幼枝,而一早就得了信的幼枝让点翠在外面候着他。   甫一推开门,幼枝尚斜倚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书卷,她的罗裙单薄似鲛绡,轻轻柔柔地铺陈开来,趴在身侧的猫睡成了一滩。   幼枝轻抚着手边的波斯猫,笑吟吟地唤道:“清清。”   幼清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呀?”   “陛下带来给娘娘作伴的小狸奴。”点翠笑嘻嘻地说:“平日可凶啦,碰都不让碰一下,只有睡着的时候是可爱的。”   幼清才不关心这个,他脆生生地追问道:“能不能吃?”   点翠被难倒了,“应该不能的……。”   幼清毫不犹豫地说:“不能吃就不可爱了。”   点翠忍不住笑着抱怨道:“小公子见什么都只想着吃。上回娘娘送了一只白孔雀给小公子,那么漂亮,还稀罕得紧,小公子也只是问能不能吃,要怎么吃,娘娘回答说不可以吃,小公子还嫌弃它嫌弃得不得了。”   幼枝撑着下颔若有所思地打量幼清几眼,轻笑着开口道:“点翠,你瞧清清像不像这只小狸奴?玉盘珍馐只能哄一时高兴,金山银山更是爱答不理,任你身份再怎样尊贵,不喂它东西吃,就不许你闹他玩,除非是自己凑上来讨人嫌。”   点翠恍然大悟道:“娘娘这么一说,小公子还真是这样。”   幼清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睡得四脚朝天的波斯猫,嘴硬道:“不像不像不像。”   幼枝却打趣道:“连睡相都是一样的差。”   幼清小声地咕哝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阿姊被禁了足,根本就没有哭得吃不下饭,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笑话我。”   “话本?”幼枝抬起头,染着蔻丹的指甲捏住幼清的脸,“书都没见你读完几本,你还能翻开话本?”   幼清得意洋洋地说:“我读不完,但是可以去茶馆里听说书人讲。”   说完,他又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地问道:“阿姊是不是也觉得天好热,可以不用出门的话,做梦都要笑醒了?”   幼枝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幼清的头,“小机灵鬼儿。”   幼清纠结地瞄了几眼波斯猫,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他睁圆眼睛不满地埋怨道:“阿姊摸它和摸我的姿势是一样的。”   他补充道:“我们根本就不像,我、我睡得才没有它这么丑!”   幼清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把幼枝逗乐,她正弯着眼笑,门外的宫人却在此时高声喊道:“庄妃娘娘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今天又被抱了,好生气。   薛白:给,荔枝。   幼清清(大度):暂停生气吃一个荔枝的时间。    第22章   不多时,庄絮照款款走来,“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话音刚落,她的眼神一瞟,意外地在此处见到幼清,又轻轻地笑了,“臣妾怎么说见到了王府的轿子,原来是王妃也在这里。”   幼清跟她不熟,不想理人,倒是幼枝放下手里的书卷,微微点了点头,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庄妃。”   她从美人塌上坐起,又把打盹儿的小狸奴抱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脑勺。庄絮照打量了几眼,走近来问道:“姐姐,这可是前几日波斯使臣献给陛下的狸奴?”   幼枝“嗯”了一声。   “真是可爱。”庄絮照欲伸手来碰,她的手腕从衣袖里露出一小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衬得肤色白皙不已,“波斯使臣就带来了这么一只,陛下立即给姐姐送来了。”   幼枝瞟了一眼,手捂住波斯猫的脑袋,弯着眼睛笑道:“它不爱别人摸。”   庄絮照状似疑惑地问道:“为何?”   “因为脾气太坏了。”一旁的点翠挽起衣袖,胳膊上有几道结痂的挠痕,“都是逗它玩,让这个小家伙给挠的。”   “这样呀。”庄絮照垂下眸,柔柔地说:“臣妾还以为是姐姐不愿让别人碰,毕竟这只小狸奴是陛下亲自抱来给姐姐打发时间的。”   稍微停顿片刻,她又道:“陛下一有什么稀奇玩意儿,都会往姐姐这边送,好生让人羡慕。”   “是吗。”   幼枝云淡风轻地说:“不过是一只波斯狸奴罢了,有什么好羡慕的?”   庄絮照向来最恨幼枝这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闻言眉眼里的笑意淡了些,“羡慕的是陛下处处念着姐姐。”   说到这里,她蹙起了眉,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来意:“陛下对姐姐一片真心,姐姐怎能如此糊涂,竟同那下人行了此等苟且之事,让陛下颜面无光。”   幼清不太开心地咕哝道:“阿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要你管。”   “清清。”幼枝抬起眼,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自己笑吟吟地问道:“何等苟且之事?”   “自然是……”   庄絮照的声音很轻,她望着幼清,似是有些犹豫,过了许久才很是为难地说:“姐姐,小公子怕是听不得这些。”   “清清的性子再天真,我们把他护得再好,这几年也还是见到了不少腌臜事。”幼枝直直觑向庄絮照,“庄妃但说无妨。”   庄絮照听到这里,幽幽问道:“姐姐心里可是还对臣妾有所怨怼?”   说着,她抓住幼枝的手,“臣妾是不得已才会这般。那时候臣妾险些被卖入青楼,是小公子救下臣妾,臣妾也知晓姐姐与小公子姐弟情深,只是、只是……”   庄絮照无奈道:“爹娘常年卧病在床,只得出此下策。”   这两年的事情,幼清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连薛白都毫无印象,更别提是庄絮照。听庄絮照这样说,幼清扭过头来悄悄地问幼枝:“阿姊,我什么时候救过这个人呀?”   “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幼清不记得,幼枝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毕竟幼清进京以后,不止幼老爷和赵氏放不下心,连幼枝也唯恐幼清让人欺负了去。得了薛白的首肯以后,幼枝亲自给幼清挑了几个老实本分的侍女,并让人事无巨细地向自己回报幼清的日常琐事。   打从一开始,幼枝就让人盯紧了庄絮照,防着她接近薛白。   当年的庄絮照尚不是庄絮照,只是一个姿容出挑,唤做温娘的采茶女。她因着双亲病重,抓药的途中让牙婆盯上,从云泽乡带来京城,牙婆本已与鸨母谈好了价格,却让幼清一通搅合,庄絮照这才并未被卖入青楼。   不过幼清压根儿就不在乎买下庄絮照的那几十两银子,他嫌弃庄絮照追着自己,像条小尾巴一样,要庄絮照走开,庄絮照却跪下来泣道:“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求能够跟在公子身边伺候一二。”   在幼清的眼里,伺候只是端茶送水而已,况且庄絮照识得几个字,幼清一琢磨,把人带回王府,让她替自己誊写向太后祝寿用的《无量寿经》,并且打算往后每一年都要庄絮照来写。   至于他自个儿,又可以美滋滋地偷懒了。   幼枝收回自己的手,缓缓起身,她淡淡地问庄絮照:“你可知何为升米恩、斗米仇?”   庄絮照泪盈盈地说:“姐姐果然是在怪臣妾。”   “为何要怪?”幼枝抿着唇笑,“只是觉得你可怜罢了。”   说完,幼枝轻飘飘地问道:“陛下可是对着你唤枝枝?”   庄絮照的眼睫一颤。   “本宫从不在意你,毕竟你学到的只有皮毛而已。”幼枝若有所思地望一眼庄絮照的手腕,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妆容无须浓,却不是不施粉黛;衣着似是淡雅,衣襟要挑着银丝花,而衣摆的绣花与时令一致,踏花而行;至于一颦一笑,也都有讲究,眼神要点到即止,勾得人心痒,笑得要淡,若即若离。更何况……”   “于陛下来说,你是千依百顺的,他无须用心,而本宫却让他求而不得,念念不忘。”   庄絮照强笑道:“姐姐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   幼清这会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他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庄絮照,然后脆生生地对点翠说:“难怪上回我看她总觉得好眼熟。”   稍微想了想,幼清补充道:“但是没有阿姊好看!”   点翠低着头说:“小公子,毕竟美人在骨不在皮。”   “骨头美?”幼清眨了眨眼睛,傻乎乎地说:“可是我看不见骨头呀。”   点翠说:“小公子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幼清理直气壮地说:“风情又不能吃,我才不要解。”   幼枝闻言望过来,她觑向少年,那漂亮的眉眼里尚存几分懵懂与天真。葱白的指尖点上幼清的额头,幼枝忍俊不禁道:“只可惜王爷好不容易要你开窍,看来又得重新再来一遍了。”   而被撂在一边的庄絮照则攥紧了手,指甲深陷皮肉。   她面无表情地望向点翠系在腰间的妃色香囊,自己既然能让幼枝被禁足,也能让她自此再无翻身之日。   ……还有总是装傻充愣的幼清。   幼家的每一个人,她都不会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我是真的傻QAQ 第23章   “姐姐生来就是掌上明珠,享尽娇宠,不似臣妾这般命途多舛。”   庄絮照微微闭上眼,轻抚着自己的腹部,稍微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弱无骨。她轻轻柔柔地说:“只是如今姐姐又整日被困在这瑶华宫,纵容陛下心里挂记着您,定然还是待不惯的,不若就让臣妾去为姐姐求情,偶尔能够出去走一走,也是好的。”   幼枝慵懒地说:“本宫不需要有人求情。”   “你可信不出五日,陛下自会前来,求本宫出去散心?”她偏过头来,杏眼微眯,妩媚而诱人,“只可惜有人费尽心思,设下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注定要付之东流水。”   庄絮照故作茫然道:“什么?姐姐是受了冤屈?”   幼枝并未搭腔,只是无声地笑。   当日瑶华宫走水,幼枝尚不知情的时候,在御书房与大臣商讨政事的薛蔚却已经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所幸走水的并非是主殿,也无宫人居住在此,只是薛蔚始终不见幼枝,干脆到卧房寻人,见到的却是将将转醒的幼枝与躺在床上的下人。   天子震怒,这才有了幼枝被禁足三月的处罚。   至于那名太监,被几个巴掌生生打醒,他痛哭流涕地喊冤,声称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床上。   幼清一听,幸灾乐祸地说:“爹爹今晚又要睡不着觉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幼枝却是听明白了,毕竟幼老爷不止是同幼清说薛白的不是,他在暗地里,连当今圣上都敢出言埋怨,更何况眼下又闹出这一遭,幼老爷定然满腹牢骚,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带回金陵。幼枝思忖片刻,对幼清说:“你闹一闹他便是了。”   幼清睁大眼睛,“为什么要闹他?”   幼枝笑眯眯地答道:“清清闹一些,爹爹便只顾着揍你,自然记不起别的糟心事,打完就睡下了。”   幼清不干,垮下脸抱怨说:“阿姊总是想着要我挨揍。”   庄絮照轻声说:“幼老爷那么宠爱小公子,怎么会舍得动手?”   “他舍得,而且总是喜欢打我脑袋。”幼清回答完,反应过来这个人他不喜欢,又歪着头问道:“你怎么还不走呀?”   “臣妾的确该走了。”庄絮照一笑,“臣妾本是担心姐姐会……”   “你走开。”幼清压根儿不等她说完就脆生生地说:“阿姊才不要你担心。”   他胡搅蛮缠的功夫一流,况且忍了好久,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你不许乱叫阿姊,爹爹和娘亲只生了我和阿姊,只有我才可以这样叫她,别人都不行。”   “小公子……罢了。”   庄絮照望着幼清咬了咬唇,似是欲言又止,又带着几分泫然欲泣的委屈,她向着幼枝行了一个礼,而后很轻很轻地说:“贵妃娘娘,臣妾该走了。”   幼枝视若无睹,“慢走。”   庄絮照推开门的一刹,面上的柔顺与哀愁尽数褪去,雪生上前来搀扶,她们坐上轿后,庄絮照恨声道:“本宫告诉过陈文翰,除非死无对证,否则陛下定会轻饶她。”   “……娘娘,小贵子还在受审,奴婢以为现在设法让人以为小贵子畏罪自尽,也还来得及。”   雪生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既然梅妆能买通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更何况她换了点翠的香囊,那么她现在就和就咱们一条蚂蚱上的人了,只要陈大公子解决掉小贵子,再让梅妆偷拿来贵妃娘娘的簪子,塞进小贵子的房里,就应当万无一失了。”   庄絮照想了想,垂下眸冷冷地说:“只能如此了。”   而瑶华宫里,幼清不太开心地说:“阿姊,我不喜欢她。”   幼枝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问道:“为什么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有理由?”幼清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不定是因为她以前也惹过我不开心。”   说完,幼清又异想天开地说:“以后我要把仇都记到纸上,谁惹我了就写下来,这样再失忆,也不会忘记。”   “心眼儿这么小。”幼枝捏住他的脸,“大概你写下来的,全部都是爹爹的名字。”   幼清纠正道:“除了爹爹,从嘉王也讨厌。”   幼枝笑了笑,侧眸望向点翠,若有所思地问道:“点翠,你说可是她?”   “奴婢不确定。”点翠斟酌道:“那日小姐的胃口不好,整日只吃了几口点心,喝了些水,早早便睡下了,没有让奴婢伺候。奴婢后来想过,水只经过奴婢一人之手,陈太医也说点心没有问题,但是小姐的确当天格外嗜睡,并且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若是往常,定然不会连小贵子躺上床也不知道。”   “至于走水一事……有几个宫人当日行踪可疑。”   “你且查着。”幼枝撑着脸,气定神闲道:“若是庄絮照,今日来过这一趟,她肯定会沉不住气。”   说着,幼枝似笑非笑道:“只是这般的天衣无缝,倘若真是她所设计,便是往日我太小瞧她了。”   她们两个人说话就和打哑谜一样,幼清听不大懂,不过这不妨碍他捣乱。幼清眨了眨眼睛,“爹爹说我怀孕以后只晓得睡觉,阿姊是不是也怀孕了?”   点翠的眼神一闪,重新低下了头,幼枝倒是神色不变,只轻轻地摸着幼清的肚子,笑吟吟地说:“爹爹又在逗你。我们家清清不论怀孕没怀孕,都是成日只晓得吃和睡。”   幼清瞟向幼枝,委屈巴巴地说:“我还会生气!”   一脸要人哄的表情。   他的肚皮软,幼枝摸了几下,爱不释手,又顺手喂给幼清吃了两颗葡萄,当真是在哄小狸奴似的。幼枝说:”清清肚子里的这个都已经两个月了,自己却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幼清振振有词地说:“我失忆了!”   “你只不记得这两年的事情罢了,往前还有十七年呢。”幼枝慢悠悠地问道:“说起来你失忆和怀孕的事,爹和娘应当还瞒着王爷?”   当然得瞒着了!   幼清忙不迭地点头。   幼枝盯着少年打量了几眼,轻飘飘地提议道:“若是你们瞒得住王爷,不如生下来以后,过继给我。”   幼清狐疑地问道:“阿姊为什么不自己生?”   幼枝笑眼弯弯,“当然是因为生不出来你这么好玩的。一逗就跳脚,成日就爱蹭在怀里撒娇,吃一口你的零嘴儿,能抽抽噎噎地哭上半天。”   幼清低下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小声地咕哝:“说不定他根本就和我不一样,和那个王爷像一点。”   稍微想了想,幼清决定下来了,“要是他以后像从嘉王,我就把他过继给阿姊,和我一样的话,还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本王不在,本王的王妃连儿子都敢往外送:)   第24章   幼枝忍不住笑,“和你一样,岂不是要烦死人了?”   “阿姊方才还说我好玩儿。”幼清鼓起脸,不满地说:“阿姊和娘亲一样,嘴巴都是骗人的鬼,说完就反悔。”   幼枝瞟他一眼,“这么不老实,看来还是揍得少了。”   幼清得意洋洋地说:“爹爹才不敢揍我,他就只能想一想。”   他在幼枝这边待了大半天,又是蹭吃蹭喝,又是欺负幼枝的小狸奴,薛白都还没有来接人。幼枝见他上蹿下跳,甚至蹲到门口跟一只猫吵架,头疼不已地唤来点翠把幼清带出去逛一逛,说不定回来就蔫巴了。   结果才踏出去一步,幼清就皱起了脸,“阿姊,好热。”   “出去。”幼枝躺回美人榻上,安抚着被幼清气坏的小狸奴,“吵得我头疼,让我清静一会儿。”   幼清不情不愿地说,“那我要把你的莲子全部都吃完!”   幼枝凉凉地说:“你把池塘吃干净都行。”   幼清眨了眨眼睛,突然记起来自己好久都没有吃鱼,立即美滋滋地说:“阿姊,今晚我要吃烤鱼!”   “……”   他说完就溜,生怕幼枝不肯留自己,幼枝轻轻揉着波斯猫的肚皮,笑眯眯地说:“真是一个小无赖,对不对?”   “喵。”   幼枝把小狸奴从怀里放下来,“去玩。”   波斯猫仰头看了她几眼,从美人榻的一侧踱步到另一侧,趴下来接着打盹儿了。   幼枝失笑,“你们还真是一模一样。”   而让她赶了出去的幼清,自然也是一步路都不肯多走的。少年耍赖要坐轿,点翠吩咐下去以后,又笑嘻嘻地说:“小公子再这样偷懒,往后到了五六个月肚子显怀的时候,就省了想一个理由给王爷,可以直接告诉他是胖了。”   幼清赶紧捂住自己的肚子,脆生生地说:“这才不是肉,是娘亲和爹爹的银两!”   点翠捂着嘴笑,“原来小公子也知道自己是吃银两的呀。”   幼清自小就挑嘴,春时要吃桑葚,春末得吃樱桃,夏时要岭南来的荔枝,秋季又喜欢石榴,冬季便咬着山楂想桑葚。他爱吃的,大多是些皮薄汁多的花果,只能采摘以后尽快送来金陵,是以沈栖鹤时常打趣说要不是养了一个幼清,幼家大概就不仅仅只是江南首富了。   完了他还给幼清算了一笔账,大概是把幼清卖了,都不够他这些年吃下的钱。   道理幼清都懂,他瞪着沈栖鹤问道:“为什么我是按斤卖的?”   沈栖鹤一本正经地回答:“活的买回去,没人养得起啊。”   幼清怕热,再者宫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去处,点翠便交待轿夫把他们送到池塘边,只是幼清才坐上轿,途经御花园时,却让宫人给拦住了。   点翠稍微掀开帘子望了一眼,“是太后娘娘。”   既然遇见了自然得打声招呼,不然会落人口实,她便又回头来哄着幼清说:“小公子,我们得下轿向他们问好。”   幼清点了点头。   御花园里,薛剪萝亲昵地挽住太后的胳膊,撒着娇说:“皇祖母,剪萝才进宫呢,您就别数落我了。”   这样的大夏天,她身着一身红色的裙衫,烈烈似火,同来的宣王妃笑道:“剪萝又在瞎说。母后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数落你?若非这回你实在是过分……”   “是那姓庄的背信弃义在先。”   薛剪萝瞥了宣王妃一眼,“本郡主一早就告诉过他,倘若同本郡主定了亲,往后休想再在外拈花惹草,否则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你这倔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宣王妃似是不知晓薛剪萝素来对自己不满,苦口婆心道:“你可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你?堂堂明善郡主,善嫉又骄纵,如同山野泼妇一样,当街把自己的未婚夫打得鲜血横流。”   薛剪萝道:“他该打。”   “母后,您劝一劝剪萝。”宣王妃“噗通”一声,跪到太后的面前,言辞诚恳道:“姐姐与王爷去得早,剪萝只同您一人亲近,臣妾说得再多,她也听不进去一句话。再这样闹下去,即使贵为郡主,有哪一家人敢娶她进门?”   “要她静下心来读女四书,她偷偷读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在街头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甚至连那花街柳巷都敢去。”宣王妃无奈道:“再说那庄家的少爷,相貌与家世都一等一的好,他现下不肯收心,完婚后只要剪萝贤良淑德些,自会晓得她的好,她却只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宁愿不出阁。”   “当真是糊涂!”   宣王妃皱眉道:“臣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管教她,有愧于母后的托付。”   薛剪萝憋不住火,却又碍于太后,不得已只能翻几个白眼。   太后听罢,缓声问她:“剪萝,可有此事?”   “有是有,不过……”   宣王妃太过迂腐这等话,自然是说不得的,薛剪萝正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清清亮亮的少年音已然响起:“见、见过母后。”   此刻走得近了,点翠才看见还有明善郡主与宣王妃,她捂住嘴小声地提醒幼清:“还有宣王妃。”   幼清没有听清楚,忙不迭地追问:“什么王妃?”   “宣王妃。”   幼清依葫芦画瓢地说:“薛王妃!”   点翠低下了头,只得暗自庆幸太后向来懒得搭理他们。   “弟媳呀。”见到幼清,宣王妃缓了缓语气,起身笑了笑,“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   太后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幼清自以为蒙混过关,悄悄松了一口气。   倒是站在旁边的薛剪萝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有趣,再加上她又看见幼清吐了吐舌头,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幼清茫然地抬起头。   薛剪萝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打算走近一些时,淡淡的茶香味倏然入鼻,认得这个味道的薛剪萝蹙了蹙眉。   那是十年红的味道。   十年方才开花,色泽艳丽,磨制成粉可做香囊,如有不慎洒出,遇水即溶,饮下便会沉睡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说出来你们不信,我能以一己之力吃穷我爹爹。 第25章   宫里谁人不晓得瑶华宫出的那档子事?   薛剪萝不爱多管闲事,却喜欢凑热闹,她的心思一动,不动声色地找了许久,滴溜溜的眼光从幼清脸上掠过,最终落至点翠系在腰间的那个妃色香囊。薛剪萝指着香囊,娇娇俏俏地问道:“你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味道还挺好闻的。”   点翠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郡主,奴婢随意塞了些白芷、菖蒲和苍术。”   “这样呀。”薛剪萝笑吟吟地说:“不若送给本郡主。”   点翠略有为难,“这……”   薛剪萝问她:“怎么啦?”   “这个香囊奴婢已经贴身用过几月,半旧不新的,再送给郡主怕是太过寒酸了。”点翠想了想,低着头说:“既然郡主喜欢,不若奴婢回去以后,再为郡主缝制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本郡主不在意。”   点翠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香囊是她进京前,母亲所缝制的。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点翠带着幼清出来,到底不想得罪薛剪萝,生怕她会迁怒到幼清的身上,便要从腰间把香囊取下来,“承蒙明善郡主厚爱。”   “算了。”薛剪萝不过试探一二,并没有真的想要走香囊。她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还闻到有淡淡的茶香味?莫不是白芷、菖蒲和苍术混在一起,便是这个味道了?”   点翠倏然抬起头。   薛剪萝又说:“以往从来都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倒是稀奇。”   “剪萝。”   她在这边暗自提醒点翠,几个宫人匆忙跑来附在太后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太后望向薛剪萝,语气像是带着几分责怪,“哀家瞧着,兰芷说得不错,你这丫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索性庄丞相候在慈宁宫,哀家去同他说清楚,这样的糊涂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这桩婚事就作罢了。”   薛剪萝说:“不如直接就……”   宣太妃抢先道:“多谢母后。”   太后似是知道薛剪萝有所不满,她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你和你皇叔,没一个让哀家省心的。”   说罢,太后的余光望向幼清,尽管她向来不喜薛白,却不至于当面给幼清难堪,毕竟这个瞧起来就是个不成气候,又上不得台面的,是以太后只不咸不淡地说:“老三家的就自便。”   太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幼清也想开溜,一对乌溜溜的眼瞳瞄了几眼薛剪萝,又瞟向宣王妃,“我……”   宣王妃却问他:“弟媳可是进宫来陪贵妃?”   幼清点了点头。   “在这宫里,有个照应就是不一样。”宣王妃极为羡慕,她本是宣王从江北带回来的侧室,后又因宣王与原宣王妃意外去世,太后怜惜薛剪萝年纪小,便挑了没有改嫁的她来照顾薛剪萝,并将她抬为正室,这才成了现今的宣王妃,以慰辛劳,只可惜这偌大的宣王府,她从来都没有一个说话的人。   宣王妃算了算日子,“说来弟媳与三弟成亲,已将近两年了。”   幼清不知道她说这个做什么,眨了眨眼睛。   “前些日子波斯使臣来访,陛下本要将使臣带来的波斯美人赏给三弟,三弟却回绝了。”宣王妃皱了皱眉,不赞同地说:“弟媳本就不易受孕,更何况成亲一两年,肚子都还没有动静,应当多劝王爷几句的,毕竟子嗣为重。”   幼清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纳闷不已。   它怎么就有动静了!   幼清苦着脸问道:“劝、劝什么?”   “自然是让王爷多纳些侧室。”   “纳那么多做什么呀?”归功于幼老爷连日来坚持不懈,这会儿在幼清的眼里,薛白就是一个长得跟神仙似的穷光蛋王爷,一个自己就要吃掉好多钱,再来几个人,肯定把王府卖了都不够的。   幼清歪着头补充道:“他又养不起。”   压根儿没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是难养的。   宣王妃错愕道:“养不起?”   薛剪萝往日没有跟幼清打过交道,只知道她的三皇叔从江南娶了一个王妃,而且这个王妃还是幼贵妃的亲弟弟,眼下一见,越发觉得幼清好玩,“三皇婶,你的意思是三皇叔养不起别人,只养得起你一个?”   幼清稍微想了想,决定给薛白留点面子,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这在宣王妃看来,便是幼清不愿让薛白纳妾,她又出言劝道:“弟媳,你怎么和剪萝一样拎不清?王爷如今越是爱护你,你越是不能恃宠而骄,应该放大度一点,若是外面的人进王府不放心,自己挑几个知根知底的做通房也好,王爷被伺候舒服了,才会越发念着你的好。”   幼清有点懵,他莫名其妙地说:“我才不要他念着我的好。”   宣王妃没想到幼清会这样冥顽不灵,“都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弟媳这样,往后王爷厌弃你了可怎么办?总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幼清喜滋滋地说:“我打算好了,我要回金陵!”   宣王妃让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摇头道:“糊涂,真是糊涂。”   薛剪萝却在旁听得乐不可支,平日她同宣王妃讲道理,宣王妃满口都是不成体统、于理不合,没意思极了,薛剪萝真心实意地说:“三皇婶可真是个妙人。”   宣王妃见状,暗忖往后决不能让薛剪萝同幼清接触太多,性子本就足够离经叛道,再同这从嘉王妃相处几日,也不知会成什么样自。她兀自找了个借口,正欲携薛剪萝与幼清辞行,来御花园寻幼清的薛白开口唤道:“清清。”   走过来的薛白面容俊美,身姿挺拔如鹤,一身白衫衬得他清冷而疏远。他向宣王妃微微颔首,而后又淡淡地开口道:“皇嫂。”   宣王妃一顿,缓缓笑道:“才和弟媳说到三弟呢。”   幼清扭过头来,迫不及待地问薛白:“我不许你纳妾,你会不会厌弃我?”   薛白眉梢微抬,“怎么了?”   “皇嫂说我生不出来小世子,得给你纳几个侧房才行,不然你就会讨厌我。”幼清瞟向自己的肚子,假装很有底气。他充满期待地问道:“是不是这样的?”   薛剪萝笑眯眯地说:“不过三皇婶不答应,说皇叔你只养得起他一个人,若是讨厌他了,就要回金陵。”   薛白闻言,垂下眸盯着幼清,倒没有立即搭腔。少年这会儿已经做起回金陵的美梦了,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薛白略微思索几秒,自然晓得幼清在打什么鬼主意,便低声笑道:“本王的确只养得起他一个人,不需要再有别人,也不会放他回金陵。”   幼清一听,当即就笑不出来了,他愁眉苦脸地问薛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穷?”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我给你打钱养小老婆QAQ求求你放我回金陵好不好。 第26章   薛白神色不变地说:“为了养你。”   “王爷一点儿也不好当。”幼清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嘟囔着说:“还不如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躺着就有钱花。”   “是么。”   薛白自然而然地揽过幼清,眸色一片深黑,“那么过些日子,本王便陪你回金陵,做你们的上门女婿。”   幼清只是随口一说,才不打算带薛白回金陵,他如临大敌地说:“不行不行不行。”   薛白低下头,淡漠的眉眼稍显柔和,“嗯?”   幼清心不在焉地瞟着薛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还是不喜欢有人碰自己,稍微想了一下,他从小荷包里翻出一片金叶子,企图用金钱来收买薛白。幼清软着声音说:“金叶子给你,你不要再碰我。”   薛白却一把反握住那只白生生的小手,嗓音沉沉道:“本王不要你的金叶子,只想要你。”   幼清眨了眨眼睛,努力地劝说道:“你那么穷,还是要金叶子。”   “……”   薛白的动作一顿,许久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该走了。”   他向宣王妃与薛剪萝辞别,本欲直接领着幼清回府,但是幼清却偏要先去瑶华宫,吃完烤鱼再走。   临近傍晚,天色殊丽不已,一派云蒸霞蔚。庭院里的莹白的琼花似是沾上几点胭脂,无端变得妩媚起来,幼清手痒,把一只手探到轿外,弄得花瓣扑簌簌地往下落,他自个儿玩得开心,又见到薛白望过来,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姊养了一只波斯来的小狸奴,喜欢吃花瓣,我帮它弄下来。”   点翠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小少爷,小姐养的狸奴只爱吃鱼的。”   幼清不讲理,“我说喜欢吃花瓣就是喜欢吃花瓣。”   薛白拂去他衣袖上的花瓣,不经意地抬眼,只见得少年的脸庞白净而漂亮,黑白分明的眼瞳湿漉漉的,那娇气又不爱动的性子倒真与狸奴有几分相似。他的心思微动,随即低笑道:“贵妃养的狸奴爱吃鱼,本王养的小狸奴却是贪玩的。”   幼清好奇地问他:“你也养了一只狸奴?”   薛白深深地望了他几眼,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点翠向来机灵,一听就晓得薛白说的是幼清,她见状捂住嘴直笑,“要奴婢来说,我们的小少爷呀,哪里都好,就是不解风情了点。”   幼清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从轿里跳出去,欺负幼枝的小狸奴去了。   薛白没有跟进去,“本王在这里候他。”   点翠犹豫了一会儿,王爷的确没有进入后宫的理,况且她尚惦记着薛剪萝的提点,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回到瑶华宫,向幼枝全盘托出。   幼枝沉吟片刻,立即命人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而匆匆赶来的陈太医从香囊里取出一些粉末,先是凑近嗅了嗅,又喂入口中尝了味道,他反复辨认几个时辰,终于恍然大悟道:“回禀贵妃娘娘,这是十年红。”   “生长于岭南沼地,十年才得以开花,倘若碾碎成粉,遇水即溶,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若是不慎服用过多,怕是自此再也无法苏醒,幸而香囊里的粉末不多,至多只会让人昏睡一日,所以……”   点翠立即明白过来,她喃喃道:“奴婢的香囊让人换了,给小姐斟茶的时候,粉末从香囊的针脚里洒落,小姐才会遭人诬陷。”   说完,她不安地捏住手指,自责不已地说:“小姐,是奴婢连累了你。”   幼枝偏过头笑了一下,“你又不知情。”   点翠低头说:“这香囊奴婢日日贴身带着,竟未发现异常,也没有察觉它的味道与往日有所不同。”   幼枝云淡风轻道:“日日饮茶,这味道早已习惯,自然难以发现。”   点翠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是愧疚,她逐一思索着碰过自己这香囊的人,良久以后,轻轻地说:“……是梅妆。”   幼枝托着腮,并不意外自己这里有内鬼,她暗自忖度片刻,把事情的始末在心里过了一遍,正欲派人把这个给她梳发的侍女带过来,忽而有一个宫人推开门,慌慌张张地说:“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那宫人焦急地说:“小贵子、小贵子他失踪了!”   点翠不可置信道:“什么?”   在他们眼里,小贵子是失踪,可在旁人眼里,小贵子只会是畏罪潜逃,毕竟这后宫里的诸多嫔妃,没有一个不把幼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挡了太多人的路,此番必会有人大做文章。想到这里,点翠捏住香囊,强自镇定地说:“娘娘,有人要致你于死地,决意把通奸的这盆脏水泼到你身上。”   幼枝抬起眼,似是并不在意小贵子的失踪,她把目光从自己染着蔻丹红的指甲上挪开,又瞟向恨不得竖起耳朵来偷听的幼清,轻飘飘地问道:“王爷又把清清送过来,自己已经回了王府?”   点翠摇了摇头,“还没有,王爷在等小公子。”   幼枝便笑吟吟地说:“把清清喂饱还给他的时候,顺便再问一问王爷,白日他把清清丢在这里,自己是去到了哪里。”   点翠对上她的笑眼,忽而心神领会,“……是王爷?”   “畏罪潜逃自然比不过畏罪自尽,倘若王爷没有出手,小贵子这会儿应该只是一具尸体了。”幼枝笑了笑,饶有兴趣地说:“兴许还留有一封认罪书,让我百口莫辩,不得不担下这罪名。”   点翠想了想,“而且王爷不会无缘无故地带走小贵子的。”   幼枝把一颗荔枝喂给幼清吃,笑眼弯弯地说:“既然王爷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不如我们就拿清清来还债。”   幼清茫然地问道:“还什么债?”   幼枝笑眯眯地回答:“把你卖给从嘉王,还了我们的人情债。”   幼清压根儿就不担心,“他才买不起。”   幼枝轻轻地捏了几下幼清的脸,逗弄他道:“买你哪里用得着花钱?天天只会招人烦,简直是个烦人精,有人要你,当然是立即给你收拾好包袱,白白送过去,省得过几日人家反应过来,我们家还得倒贴钱。”   幼清鼓起脸,“阿姊才是烦人精。”   吃饱喝足以后,点翠把幼清送出去,她正要按照幼枝交待的那样开口询问,薛白一个眼神瞥过来,目光无波无澜,“小贵子在本王手里。”   他的余光从少年身上掠过,见幼清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又平静地说:“本王闲来无事,在大理寺走动时恰巧碰见有人意图谋害小贵子,便命人将他们一同带走了。”   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还不是说来哄小公子玩儿的。   点翠忍不住笑,“是庄妃的人?”   薛白微微颔首,而后语气淡淡道:“贵妃若是不便,可交由本王处理。”   “多谢王爷出手相助。”点翠婉言回绝道:“小姐说了,既然庄妃娘娘不自量力,她便要让庄妃娘娘知道,纵然污名在身,只要有小姐在一日,庄妃娘娘想要的,永远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她日思夜想的,陛下早已捧在小姐的面前,可小姐却弃之如敝履。”   既然幼枝已有打算,薛白便不再多言语,与幼清一同坐上返回王府的马车。   幼清把手心摊开,低头摆弄起点翠的妃色香囊,这是他盯了好久,临走时从桌上摸过来的。幼清玩了一小会儿,又扯住薛白的衣袖,献宝似的给他看完,脆生生地说:“太医说这个可以让人睡一整天,爹爹老是怪我害他睡不着觉,以后他再说我,我就悄悄把这个给他喝下去,这样他就可以睡一整天的觉,不能再追着我念一整天的经了。”   说完,幼清沾沾自喜道:“爹爹肯定要感动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亲儿子。   第27章   薛白的眉头一动,自然不能让幼清乱来,他从幼清的手里拿走香囊,半阖着眼帘说:“我来替你保管。”   幼清不肯,伸手去够,“我要自己保管,你把它还给我。”   他为了抢回香囊,几乎整个人都扑在薛白的身上,并且在薛白的怀里动来动去。薛白没有让他碰到香囊,只顺势把人按坐下来,不过即使幼清被按住动不了,也依旧不死心,他不满地说:“你再不还给我,我就、我就……”   幼清凶巴巴地威胁道:“我就让爹爹来揍你。”   薛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幼清指责道:“你连香囊都要和我抢。”   薛白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毕竟本王太穷了。”   稍微想了想,幼清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出一把金珠子,他歪着头和薛白商量道:“那我用这个和你换。”   薛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把幼清手里的几颗金珠子与香囊一同收起来,他趁着幼清尚未反应过来,把人抱紧了些,而后抬眉道:“……当真是个散财童子。”   自己的金珠子没有了,香囊也没能换回来,幼清不可置信地瞪圆眼,扭头就要揉他的脸,结果薛白轻而易举地捏住幼清的手腕,害得他动弹不得,幼清只好气鼓鼓地说:“穷死你算了!”   没过一会儿,幼清踹了薛白几下,终于发现自己又被人抱在怀里,气得只想跟薛白打一架,“你、你等着!”   薛白低笑一声,给幼清剥了几颗荔枝,喂到他嘴里。   幼枝用力地咬住晶莹剔透的果肉,决定暂时放下仇恨,吃完再和他打架。   这一放就回到了王府,幼清早把这回事抛到了脑后。候着他们归来的幼老爷与赵氏则连忙凑上来追问幼枝的状况,幼清眨着眼睛说:“阿姊没事的呀,吃饭睡觉养狸奴,她不用出门,还没有人唠叨。”   他是没心没肺惯了的,赵氏摸了摸幼清的头,又望向薛白,“枝枝她……”   薛白说:“岳母不必忧心,贵妃的事,她已有眉目。”   “这就好。”赵氏叹了一口气,“枝枝一人在宫中,即使做的是贵妃,我和老爷的心日日都是悬着的,生怕有朝一日,她会触怒龙颜,无法保全性命,毕竟我们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自己干着急。”   “枝枝处事尚有分寸,我们都担心不已,更别提清清他……”   提及了自己,幼清竖起耳朵来,他趴到桌上偷听,结果嘴巴有点闲不住,就挑了几块糕点各自咬下一小口,幼清又嫌这几块糕点都不好吃,再悄悄地放回去。   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赵氏倒是让幼清的举动给逗笑了,只不过少年眉眼里的天真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清清让我们宠得毫无城府,也不知天高地厚,丝毫受不得委屈,但是这京城到底不比金陵,即使清清从来都不会主动招惹别人,总有人上赶着来笑话他、欺负他,难不成要他忍着?”   幼清小声地抱怨:“我什么都没有做,娘亲又在说我坏话。”   赵氏没有答话,只是怜爱地摸了摸幼清的头发。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耐人寻味,薛白掀起眼帘,嗓音沉沉道:“本王护得住他。”   幼老爷瞅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毕竟还欠着一个人情。不过在幼老爷的心里,幼清当真太过于不谙世事,他成日只知道傻乐,好哄又好骗,所以打从一开始,幼老爷与赵氏就没有想过让幼清出金陵。   往日他们的算盘打得响,幼清被宠坏了就宠坏了,自己还可以在金陵给他挑一个会疼人的好人家,那可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幼清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去,更不会受什么委屈,结果没成想薛白横插一脚,把幼清带来了京城。   京城里规矩多、水又深,幼清怎么待得住?   饶是薛白说得再好听,幼老爷对他也不大信任。他和赵氏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两人一致决定待到确认幼枝安然无恙以后,依旧是要趁着幼清失忆,把人带回金陵,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他们总能把幼清带回去的。   无论是薛白还是幼老爷与赵氏,此刻都各怀心思,只有幼清还在一门心思地挨个尝桌上的糕点,待到他实在吃不下了,终于放下手里的糕点,偷瞄几眼赵氏,幼清生怕赵氏会揪着自己出去散步消食,忙不迭地编造出一个借口跑开。   赵氏当然知道他的小九九,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一连过了几日,在幼枝被禁足的第四日,薛蔚摆驾瑶华宫。   点翠扶着躺在美人榻上的幼枝起身,“小姐猜得真准,当真不出五日,陛下便来看望小姐了。”   幼枝轻轻推开点翠,倦怠不已地说:“偏偏挑了这时候,扰了清梦。”   话音刚落下,薛蔚推门而入,幼枝并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书卷放下来,行了一个礼,“臣妾恭迎陛下。”   薛蔚扶她起来,“爱妃不必多礼。”   点翠沏了一壶茶端过来,幼枝抱着打盹儿的狸奴,一只手撑住下颔,也是一副稍有困倦的模样,她那松松挽起的发散下不少,落在雪白的肩颈处,显得慵懒又妩媚。薛蔚望了一眼,缓声问道:“爱妃近日在做些什么?”   幼枝答道:“看些书、睡会觉罢了。”   薛蔚环顾四周,“不若出去逛逛,整日闷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幼枝摇了摇头,“臣妾如今戴罪在身,恐怕不妥。”   “朕本就不信你会与小贵子私通,更何况当日是因李阁老他们一同跟来瑶华宫,朕不得不处罚你,给你禁足三月,否则会给你招人口舌。”薛蔚覆上幼枝放在狸奴身上的手,“何况有朕陪着你,哪个敢多嘴?”   幼枝蹙了蹙眉,到底收回了自己的手,“多谢陛下。”   薛蔚久久地望着她,不免有些失神。六年前自己把幼枝从江南带回宫里,既给了她无尽宠爱,又力排众议,让出身商贾世家的幼枝做了贵妃,只是即便如此,她对自己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思此及,他忍不住说:“枝枝,你知道朕对你的心意。”   “臣妾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意。”幼枝轻轻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清清进宫来玩时,时常会把别人错认为臣妾。”   薛蔚一顿,知晓她指的是庄絮照,情深款款地说:“……她同你太过相似,朕只是一时情难自持。”   幼枝低下头,眼神凉薄到了极致,“臣妾晓得。”   他们甫一出门,薛蔚携幼贵妃到御花园散步的消息便传遍三宫六院。嫔妃们咬牙切齿也好、嫉恨交加也好,仍是梳妆打扮一番,坐了轿赶来御花园,以求恩宠,再加上昨夜又恰巧下过一场雨,天气凉爽许多,本就有不少嫔妃在御花园里四处走动,是以一路走来,碰见了不少妃子。   “娘娘。”   同样过来散心的庄絮照立在不远处,冷冷地望过去,她正见到薛蔚低头对幼枝耳语,而幼枝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只盯着过路的月季,甚至无一丝回应。这样的亲昵是自己未曾奢想过的,庄絮照不由捏紧手里的帕子,“为什么陛下偏袒她至此地步?”   “没事的,娘娘,没事的。”雪生轻声安慰道:“陛下再怎么宠爱她,怀上龙种的都是娘娘呀。”   庄絮照抚住自己的肚腹,指尖轻颤,“……我知道、我知道。”   稍微定了定神,庄絮照迎上去,施施然地行礼道:“陛下和姐姐也在呢。”   薛蔚“嗯”了一声,目光并未从幼枝身上挪开。   庄絮照又问道:“陛下可是陪着出来姐姐来散心?”   “枝枝闷了这么些日子,自然要出来走一走。”薛蔚终于给了庄絮照一个眼神,随意敷衍道:“你自己逛自己的,不必跟着朕。”   庄絮照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臣妾……”   幼枝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瞟向庄絮照,而后轻声问道:“臣妾不过只有四日未出屋罢了,哪来的这么些日子?”   薛蔚情深款款地说:“朕一日不见枝枝,只觉得隔了三秋那么长。”   幼枝笑吟吟地说:“这样啊。”   他们两人交谈,庄絮照插不上话,又不愿就此离去。余光瞥见身旁的雪生,庄絮照忽而心生一计,她轻轻的“哎呀”一声,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又稍微抬起脸,蹙着眉望向薛蔚,“陛下,他在踢我呢。”   薛蔚难得兴致盎然,“踢你?”   庄絮照微微点头,抿着唇笑的样子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她很轻很轻地问道:“陛下可要摸一摸?”   薛蔚欲要把手放上去,只是才抬起,动作却是一顿,他回过头问幼枝:“枝枝,你何时才肯给朕生一个皇子?”   说到这里,他喃喃道:“朕每日都在想,若是你给朕生下一个皇子,朕便把他立为太子,日日悉心教导,对他嘘寒问暖。”   庄絮照闻言,面容有着一瞬的扭曲。   幼枝不欲多言,只淡淡地说:“陛下,臣妾乏了。”   薛蔚立即收回手,关怀地揽过她,“朕陪你去凉亭里坐一坐。”   “陛下。”庄絮照上前一步,泪盈盈地说:“陛下已经有些时日未去过臣妾的蒹葭宫,臣妾近日学了煲汤,晚些时候陛下可要来蒹葭宫,尝一尝臣妾的手艺?”   薛蔚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朕还要去慈宁宫。”   庄絮照失落地说:“好。”   幼枝偏过头来,薛蔚问她:“怎么了?”   “本来想让陛下再多陪一陪臣妾的。”幼枝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既然陛下要陪母后,那便算了。”   入宫这六年来,幼枝待薛蔚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就像是远天的明月,清清冷冷、出尘而脱俗,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触不可及。薛蔚闻言不由一怔,随即握住幼枝的手,狂喜道:“好、好!你要让朕陪你,朕当然要陪着你。”   说完,薛蔚牵着幼枝急忙走向凉亭,幼枝却是脚步一住,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陛下,您先去凉亭,臣妾还有几句话要与她说。”   薛蔚并不多问,“你去。”   “你看见了吗?”幼枝再度走近庄絮照,“你想要的,无论是他的宠爱与无上的地位,本宫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   “难不成你以为想要除掉本宫,只需要泼一些脏水即可?”幼枝弯着眼睛笑,“这般尝试的人,从来都不只是你一人。哪怕洗不清私通的污名,他依旧为本宫神魂颠倒,怪罪的只有那些下人,并非是本宫,而你见了本宫,依旧要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再在夜里咬牙切齿地做着将本宫取而代之的梦。”   “你真当以为认了庄丞相做义父,便不再是往日的温娘,那个勾引王爷不成,又爬了龙床的侍女?”幼枝带着几分怜悯,“你算什么东西呢?”   庄絮照被她戳中痛脚,“你……”   幼枝站直身子,垂眸道:“给本宫跪下。”   庄絮照攥紧手心,即使气得浑身发抖,也不得不缓缓跪下来。   “你瞧,只要你在这宫里一日,便要跪本宫一日。”幼枝言笑晏晏道:“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庄絮照低下头,直到幼枝缓缓走远,也没有立即起身。长长的指甲深陷皮肉,手心一片斑斑血迹,庄絮照用力地闭上眼,身子尚在发抖,方才幼枝的那番话,无一不戳中自己的痛处,字字刺心,她恨不得生啖其肉,再将幼枝挫骨扬灰。   许久以后,雪生小心翼翼地扶着庄絮照起身,庄絮照冷冷一笑。   犹记初入宫时,她以为自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想帝王薄情,短短几日便失了圣眷,频频遭人欺压与陷害,最后她无措地跪倒在幼枝的脚下,泣声请求幼枝看在幼清的面子上,对自己出手相助,然而幼枝只是命人把她拖开,并且冷眼旁观。   有的人生来便是掌上明珠、受尽娇宠,有的人却低如尘埃,卑贱不已。   凭什么她是卑贱的呢?   想到这里,庄絮照恨声道:“我动不了你,难道连你的弟弟也动不了?既然你们姐弟情深,我要让他因你而死,让你这辈子都痛不欲生。”    第28章   这天傍晚, 幼清和幼老爷两个人吃饱喝足,又让赵氏往外撵着去散步消食。幼清一把抱住赵氏,在她的怀里蹭来蹭去,企图用撒娇来蒙混过关, “娘亲, 我不想出去散步, 你让爹爹多走几把,把我的步一起散完,就当做我也散步了。”   幼老爷毫不留情地说:“你想得美。”   赵氏根本就不吃他装乖的这一套, 觑向幼清吃得鼓鼓的肚子, 故意逗着他说:“也不知道你这是显怀了, 还是胖了。”   幼老爷没好气地说:“整日吃了就睡,肯定是胖了。”   幼清不承认, “是显怀。”   赵氏笑道:“显怀可得到五六个月呢。”   幼清指着自己的肚皮,理直气壮地说:“那就是他胖, 才不关我的事。”   “就你歪理多。”赵氏挑着眉, 不由分说地往外撵人, “去去去。你呀,本来就懒, 最近仗着自己怀孕, 又变本加厉起来, 平日倒是活蹦乱跳的,一要你出门,立即就捂着肚子说不舒服了。”   幼清偏要嘴硬, “就是不舒服。”   赵氏笑吟吟地说:“你爹的手也有点痒,得把你揍一顿才舒坦。”   幼清一扭头,幼老爷搁那里摩拳擦掌,他嘿嘿笑道:“清清,你过来一点,我给你看个宝贝。”   幼清才不上当,做了个鬼脸就开溜。   路上又撞见薛白,今日难得换了身青衫,挺拔的身姿如鹤,瞳色深暗,而眸底一片无波无澜,眉眼里的淡漠使他显出几分清冷的天人之姿。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薛白把假装没有看见自己的少年拦下来,“去哪里。”   幼清苦着脸说:”散步!”   说完,乌溜溜的眼瞳瞟向薛白,幼清想要拉一个替死鬼,不能只倒霉自己一个,于是他拽住薛白的衣袖,眨着眼睛说:“你也得消食。”   薛白抬眉问道:“要本王陪你?”   幼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你陪。”幼清张口就来,老气横秋地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我是为你好。”   “有你在身边,只活到九十九岁怎么够?”薛白定定地望着他,语气稍缓,“多活一些时日,便能多看你一眼。”   幼清迟疑了一会儿,净说大实话,“活得久的只有千年的王八和万年的龟了。”   他弯着眼睛没心没肺地笑,“你想做哪个呀?”   “……”   “清清。”少年使完坏,正自个儿暗自得意着,薛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扣住幼清的手指头,把人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垂下眸,语气平静地说:“本王总觉得这几日,你和以往大不相同。”   幼清睁大眼睛跟他装傻,“有什么不同?”   薛白意味深长地说:“喜欢避着本王。”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讲。”幼清口是心非地说:“我都是往你这里凑的!”   “是吗。”   幼清盯着薛白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不可以推开了,只能委屈巴巴地说:“是的。”   薛白撩了撩眼皮,低笑一声,“那便是本王想错了。”   幼清偷偷地瞪了他一眼,真是个讨厌鬼王爷。   薛白带着幼清在王府内走了一趟,而后又从王府走到外面的街市,说好的消食,结果幼清见到糖人要买,桂花糕要吃,最后赖在冰糖葫芦的摊贩前不肯走了。   他兴高采烈地说:“冰糖葫芦不要山楂!”   完全就是来砸场子的。   薛白侧眸望向幼清,挑着眉问他:“还吃得下?”   “慢慢就能吃下了。”幼清咕哝道:“你这是瞧不起我。”   只有冰糖的冰糖葫芦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幼清拿到冰糖葫芦,专门挑晶莹剔透的糖衣来吃。他低下头,浓密而卷翘的睫毛显出几分乖巧,淡色的唇让幼清自己添得湿漉漉的,他一抬眼,就瞧见薛白盯着自己看,又晃了晃手里的冰糖葫芦,歪着头问道:“你也想吃?”   糖衣已经让他吃得差不多了,幼清就大方地说:“给你吃山楂。”   他举起手,手腕上串着铜钱的红绳衬得肤色格外白皙,而那对乌黑的瞳仁在这样阑珊的灯火下,光泽格外莹润。薛白看了少年许久,终于捏住幼清的下颔,稍微俯下身来,他的眸色深得如同这沉沉夜色,声音低沉而沙哑,“本王不喜欢吃山楂,只喜欢吃你。”   话落,薛白吻住幼清的唇。   幼清没拿住手里的冰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脸色红扑扑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薛白在亲自己,幼清一把推开薛白,恼羞成怒地说:”你、你……”   他憋了半天,气势汹汹地说:“以后冰糖葫芦的糖衣是我的,山楂也是我的,一颗都不给你。”   幼清想了想,自己都嫌不够狠,又凶巴巴地补充道:“丢掉也不给你!”   薛白倒没有搭腔,指腹缓缓蹭过少年细嫩的皮肤,又掠过留在唇边的糖浆,他盯着幼清,嗓音平稳道:“很甜。”   幼清要跳脚了,他推开薛白扭头就跑,一溜烟儿地钻进人群里,打算把这个王爷丢在街上,自己回府去,压根儿都不知道在他的身后,有人始终尾随着他,而闪着寒光的匕首从衣袖中伸出一角。   身着灰袍的人见幼清甩开了薛白,推开过路的行人,向幼清那边挤过去,他压低了声音,“从嘉王妃。”   幼清疑惑地回过头。   来人手起刀落,割下了几缕黑发,幼清忙不迭地往旁边躲,猝不及防地,有一双手用力地将他扯入怀里。灰袍人见状,锋利的匕首再度高举,幼清不老实地挣扎了几下,只是他被箍得太紧,根本就跑不开。   幼清还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捂住眼蔫巴巴地说:“桂花糕我还没有吃到,应该先尝一口的。”   “……”   匕首即将落下,利刃被人空手接住,莹白如玉的手缓缓往下淌着血,薛白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几个侍卫把人制住,迅速带往偏僻的角落,薛白瞥向少年被划伤的侧颈,给侍卫递去一个眼神,而后淡淡地说:“挑断他的手筋,审问清楚是谁指使他来的。”   “王爷,你的手……”   “无事。”薛白不甚在意地接过帕子,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却无端显出惊人的冷意。简单的擦拭过后,他垂下眼眸问幼清:“吓到了?”   幼清的手还捂着眼睛,他从指缝里偷瞄一眼被捆起来的刺客,小声地回答:“没、没有。”   少年的肤色偏白,即使脖颈处的伤口细小,渗出的血珠子也格外显眼。薛白抿紧薄唇,余光从这里一掠而过,瞳眸深处尽是对少年的怜惜,他摸了摸幼清的头发,克制地说:“不要怕,有本王在。”   “就是有你在,我才会怕的。”幼清一不留神就说漏嘴,他嘀咕着说:“就算我趁你睡着,爬起来揉你的脸,你也不可以挑断我的手筋。”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自投罗网,连忙捂住嘴巴挣扎道:“我才没有揉过你的脸,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好揉!”   薛白置若罔闻,只是问他:“疼不疼?”   这会儿就算是不疼也要说疼的,幼清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装可怜,“好疼。”   “都怪你。”幼清偷瞄一眼薛白,大着胆子颠倒黑白,“要不是你、你亲我,我就不会跑开,也不会碰见这个人了。”   薛白微微颔首,“是本王的错。”   幼清见状,当然得蹬鼻子上脸一下,他忍不住借题发挥道:“京城好危险,我要回金陵种红薯。”   薛白油盐不进,“过几日我陪你回金陵。”   “我才不要你陪。”幼清吐了吐舌头,假装自己很善解人意,“你没有空,我可以跟爹爹、娘亲一起回金陵的。”   薛白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然后再也不回京城?”   幼清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心虚地说:“当、当然要回来呀。”   薛白不置一词。   尽管只是皮肉伤,薛白还是把幼清带到了附近的医馆。他趁着医馆的青年郎中给幼清上金疮药时,走到外面,侍卫上前来对着他耳语几句,薛白半阖着眼帘,遮住眸底的冷光,“庄妃?”   他沉吟了片刻,听不出喜怒的说:“派人到瑶华宫告知幼贵妃此事。”   侍卫应道:“是。”   过了一会儿,薛白又淡声道:“让人备马,本王要到宫中,讨一个公道回来。”   侍卫走远,薛白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的皇城,那里穷奢极侈,万重红墙重重叠叠,琼楼雅阁数不胜数。他独自在此驻足,神色淡漠而清冷,许久以后,薛白终于回过身,鬼鬼祟祟探出脑袋的幼清来不及躲,让人捉了个正着。   薛白开口道:“怎么了?”   幼清眨巴着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要进宫找庄妃算账?”   薛白倒没有哄着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幼清兴冲冲地说:“我也要去!”   说完,他压根儿不等薛白的回答,迫不及待地跑回医馆内,指着自己白皙的脖颈,问青年郎中:“这里可不可以全部包扎起来呀?”   青年郎中觉得幼清就是来找事儿的,只是一个指甲盖儿大小都不到的伤口,先是兴师动众地来医馆包扎,然后又要全部包扎起来,简直想一出是一出。他好心提醒道:“你是被割伤,不是脖子断了,不需要捂得这么严实。”   幼清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要去碰瓷,得假装脖子断了!”   “……脖子断了的,一般都是托梦,自己碰不了瓷。”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做王妃不如回家种红薯QAQ   第29章   是夜, 月明星稀。   御书房里掌灯的宫人剪去灯花,昏黄的火光摇摇晃晃。薛蔚批阅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搁下毛笔,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守在一旁的常公公连忙凑过来, 把茶水添满, 薛蔚盯着起伏不定的茶叶,阴沉沉地问道:“朕的那个好弟弟,近日在做些什么?”   “回禀陛下。”常公公低头答道:“王爷鲜少出门, 即使出门也是……”   常公公说:“王爷前些日子还在那花街柳巷与人争风吃醋。这不, 陛下可还记得陈侍郎被人参了一本, 让陛下压下来了?就是因这事而起的。”   “眼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待在王府上。”薛蔚冷笑一声, “内阁的人整日上奏章让朕给他块赏地,把人打发了, 朕没有这么傻。倘若让薛白离了这京城, 岂不是放虎归山?”   常公公谄媚地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   “当年一干大臣与陛下都只瞧得上薛白, 现在又如何?”   “陛下与王爷,一个是真龙天子, 另一个不过是兴风作浪的蛟龙罢了。”常公公给薛蔚研着磨, “只要王爷在这京城里, 就是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又能掀出什么风浪?再者当年的那些人,该发落的已经发落了, 该辞乡的……也走得干干净净。”   常公公低下头,望着内阁大臣递上来的奏折,“陛下实在无需困扰。”   薛蔚端起茶水饮了一口,“确实如此。”   常公公闻言,不明缘由地笑了。   又闲说了几句,薛蔚正欲提笔,接着批阅奏折,有宫人进来向他通报道:“陛下,从嘉王求见。”   “从嘉王?”薛蔚皱眉,随即落笔在奏折上,“让他先候着。”   宫人从御书房内退出,不多时,他又进来一趟,“……陛下,贵妃娘娘也来了。”   薛蔚立即道:“把人请进来。”   宫人犹豫了一会儿,“从嘉王……”   常公公使了一个眼色,笑骂道:“你这榆木脑袋,自然是一同请进来。”   宫人匆匆忙忙地离去,宫殿外的幼枝关心则乱,她一把捉住幼清的手,先是见到少年袖下的手腕处裹着几层细布,而脖颈那里也有一道细细的划痕,自然心疼不已。幼枝蹙起眉心,轻轻抚过他的脖颈,柔声问道:“疼不疼?”   幼清用力地点点头,把手缩回来,郎中不肯给他包扎脖子,最后只勉强在幼清的手腕上给他缠了几圈细布,不过也还是可以唬住人的!   他偷瞄一眼幼枝,心满意足地说:“好疼,比爹爹打我疼多了。”   “好一个庄絮照。”幼枝没有多想,只摸了摸幼清的头发,恼火不已,毕竟幼清从来都不曾受过这等罪,更何况还是因自己而起。她思忖几刻,转而问薛白:“人可带来了?”   薛白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幼枝一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连清清都敢动,她当真是活腻了。”   “本宫今日便成全她。”   宫人把几人请进御书房,薛蔚笑着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朕的爱妃与皇弟都赶在一起。”   幼枝跪在地上,“恳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薛蔚忙去扶她,“爱妃,这是怎么了?”   幼枝避而不答,只是垂着眸说:“陛下,不若把庄妃召来,臣妾当面说与你听。”   “这……”   薛白也语气淡淡地说:“皇兄,臣弟也有一事要向庄妃请教。”   他们二人来势汹汹,薛蔚劝说无果,只得递给常公公一个眼神,常公公便领命退出御书房。薛蔚再次扶起幼枝,柔声道:“地上凉,爱妃快起来,朕已经让常公公去叫人了……还有皇弟与清清,你们都起来。”   幼枝这才起身,却是回过头来陪着幼清说话。   常公公赶到蒹葭宫,庄絮照误以为这番传唤是要让自己前去侍寝,特意梳妆打扮一番,换了身天青色的罗衫。雪生把一支金步摇插入庄絮照的发髻里,又给她点了胭脂,而后望向镜中人,欣喜不已地说:“陛下果然还是念着娘娘的。”   庄絮照笑了笑,“走。”   雪生点头,又在庄絮照的示意下,往常公公的手里塞了一个玉如意,“多谢常公公的照料。”   常公公一笑,倒也不推辞,直接收入囊中。   庄絮照赶到御书房时,内里灯火通明,她用小指将几缕黑发别至耳后,抬手推开门。庄絮照柔柔地唤道:“陛下……”   幼枝扬手便是一巴掌打过来。   “啪”的一声,声音响亮又清脆。幼清看得有点疼,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蹭到薛白那边偷偷地问他:“我是不是玩大了呀?”   话音才落下,幼枝抬起手,又是一巴掌甩过去。   “阿姊真的生气了。”幼清吓了一跳,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疑惑地说:“……看起来只是小伤的,为什么阿姊会这么生气?”   薛白沉声道:“因为无人可以伤害你。”   而后他又稍微抬起眼,从庄絮照身上掠过的眼神一片冰冷。   庄絮照的头偏在一侧,稍微的怔忪后,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泫然欲泣道:“姐姐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幼枝笑眼弯弯,“本宫想打就打,有何不可?”   庄絮照咬住唇,并未答话。甫一进门,她就让幼枝打懵了,此刻才来得及打量四周,当余光瞥见好端端的幼清时,庄絮照面上的血色尽失,她略微思索片刻,跪倒在幼枝的面前,楚楚可怜地说:“姐姐,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讨得如此对待。”   说完,她状似不经意地望过薛蔚,泪珠滚落两腮,“这一年来,姐姐始终对臣妾有所不满,臣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薛蔚见状于心不忍,他上前一步,揽过幼枝劝道:“枝枝,她惹你不顺心,你也打回去了,这便两清了。现下她还怀着身子,不若就……”   “两清?”   幼枝似笑非笑地觑向庄絮照,“既然你声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么本宫倒是问一问你,为何买通本宫下人,污蔑本宫?”   薛蔚皱了皱眉,“什么?”   幼枝不答,只是吩咐道:“带点翠和梅妆进来。”   候在外面的宫人把梅妆推搡进来,她于柴房关了几日,是以颇为畏缩,目光闪烁不定,而点翠则镇定自若地请安道:“奴婢见过陛下、王爷与王妃。”   点翠并不多加言语,开口就把事情的始末讲述了一遍,“奴婢随娘娘一同进京前,家母为奴婢缝制了一个香囊,是以这香囊奴婢极为爱惜,几乎贴身不离,只在晚间取下。”   “瑶华宫走水的前两晚,奴婢在夜里悠悠转醒,看见梅妆手里正拿着奴婢的香囊,只是奴婢随口问起时,她说是自己喜欢香囊上的绣花,是以奴婢并未多心,因为往日她便爱女工。”点翠顿了顿,“现在想来,香囊应当就是那一晚被她换掉的。”   说罢,点翠恭恭敬敬地呈上香囊,“娘娘召来太医辨认过,这粉末是十年红,遇水即溶,无色无味,无法察觉,并且会使人昏睡不止,是以娘娘那日昏睡了过去,其余的一概不知。”   幼清瞄了几眼点翠手里的香囊,扭头瞪大眼睛问薛白:“你不是说你给我保管,为什么又回到了阿姊那里?”   薛白眉梢轻抬,片刻后神色不变地答道:“这是她们仿制的。”   幼清不太信任地问道:“真的?”   薛白微微颔首,深黑的瞳眸望向幼清,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道:“本王何时骗过你?”   自己都失忆了,哪里会记得以前他骗没骗过自己?   幼清张了张嘴,可是不敢乱讲话,只能在心里悄悄地犯嘀咕,然后老老实实地看戏,压根儿都没有注意到薛白眸中掠过的笑意。   又给人糊弄过去了。   薛蔚接过点翠手里的香囊,沉思不语,他向来自诩怜香惜玉,更何况如今庄絮照身怀六甲,即使当真如此,自然也难以处置。幼枝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她稍一思索,轻声问梅妆:“是谁指使你更换点翠的香囊?”   梅妆的额头叩在地上,怯生生地说:“是、是庄妃娘娘。”   “又是谁指使你放火的?”   “……庄妃娘娘。”   “陛下,臣妾冤枉。”庄絮照当即就矢口否认,“你这奴婢为何满口谎言?本宫何曾见过你?又何曾指使过你放火烧瑶华宫?”   梅妆急忙道:“娘娘,您那日遣了身边的雪生来找奴婢,而且是您亲手把十年红的粉末交给了奴婢。”   “你、你……”   庄絮照的眼中盈满泪水,好似受到天大的冤屈,她摇着头说:“陛下,臣妾不曾。”   幼枝偏过头来,笑吟吟地开口道:“既然你不曾如此为之,那么庄妃莫不是暗指本宫教她如此说辞?”   庄絮照低下头,“臣妾不敢。”   “你有何不敢?”   “臣妾、臣妾真的没有指使梅妆放火烧掉琼瑶宫,也不曾要她换掉那香囊。”薛蔚一言不发,庄絮照故作可怜道:“娘娘不慎饮下十年红,昏睡了过去,而小贵子也说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毫不知情。倘若是臣妾所为,小贵子昏睡的时候被人从西所带到瑶华宫那段路,定然会让巡逻的禁卫军看见的,娘娘大可问一问他们,可曾瞧见奴婢身边的人。”   “禁卫军自然要传唤过来。”不曾开过口的薛白抬起眼,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说:“本王的王妃无故遇刺,本王倒想问一问禁卫军副首领,本王的王妃究竟是何时得罪了他与他的主子。”   庄絮照的眼睫倏然一颤。   怎么回事?   陈文瀚分明向她保证过,派去刺杀幼清的人即使刺杀失败,也绝对不会供出他们二人,更无法牵连至自己。先前她如此有恃无恐,抵死不认,无非是仗着这一点,而她派人将小贵子从住处挪到瑶华宫一事,也有陈文瀚替自己遮掩,庄絮照闻言不免稍有慌神。   幼枝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真是有意思。本宫才同庄妃说了一些体己话,晚些时候,本宫的弟弟便遭人教训一通。”   说完,幼枝侧过脸来询问薛蔚:“陛下可觉得臣妾咄咄逼人?”   薛蔚答道:“朕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陛下知道呀。”幼枝笑了笑,追问道:“陛下可知为何臣妾的心里不舒服?”   薛蔚本欲开口,却忽而一顿。   “往日只要陛下得了颜色素淡的布料,便会命人送往瑶华宫与蒹葭宫,而陛下给臣妾与庄妃的赏赐,大多都是玉石一类。”幼枝自顾自地说:“陛下时常打趣道臣妾是广寒宫的仙娥,也说臣妾的心是捂不热的,是以离了瑶华宫,总会摆驾蒹葭宫。”   “……陛下,您当真钟情于臣妾?”   “朕当然钟情于你。”薛蔚连忙握住幼枝的手,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枝枝,朕只是不想强迫你而已,而她、她与你这般相似,朕一看见她,就会想起来,你不要多想。”   幼枝觑向庄絮照,字字句句戳着她的心窝子,“所以陛下怜她爱她,只是因为念着臣妾?”   薛蔚握住幼枝的手,“这是自然。”   幼枝又问道:“倘若当真是她陷害臣妾,或是做了别的什么事情,陛下可会有所包庇?”   薛蔚犹豫了片刻,向她保证道:“倘若真的是她,朕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庄絮照打了一个冷战,刺骨的寒意自四肢百骸生起。   薛白闻言平静地开口道:“既然如此,想必皇兄也绝不会包庇庄妃派人刺杀臣弟的王妃。”   他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深黑的瞳眸毫无温度,冷得惊人,“庄妃,本王来此只想问你,你究竟为何派人刺杀清清。”   幼清忍不住咕哝道:“肯定是因为阿姊打她,她打不过,就来打我撒气了!”   说完,幼清把手伸进荷包里,打算嗑几个瓜子,结果摸了一手空,他瞅着自己闹了半天才包上细布的手腕,又瞄着空荡荡的荷包,把脸鼓得圆圆的。   瓷没碰成,瓜子也没嗑到,这个热闹一点也不好凑!   作者有话要说:  庄妃:别人打我我打幼清。   幼清清:别人打脸我吃……咦咦咦我瓜子儿呢QAQ 第30章   “我、我没有……”   庄絮照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方才幼枝甩来的两巴掌打散了她的发髻, 此刻乌发半挽不挽地落在脸庞上。她咬住唇, 薛蔚平日最爱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便泣声道:”陛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呀。”   薛蔚捏了捏眉心,怜惜归怜惜,却仍是挥了挥手,说:“先把陈文翰和她的宫女一起带过来。”   庄絮照伏在地上抽泣,她已经打定主意,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矢口否认, 即使把罪责全然推到陈文翰与雪生的身上, 自己今日一定要无恙脱身。   想到这里,庄絮照不着痕迹地望向幼枝。   她进宫不过一年, 如今已有身孕。庄家与陆家都曾向庄絮照表过态, 倘若她生出来的是皇子,便会拥立其为太子, 而庄絮照则会成为六宫之主, 掌管凤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庄絮照抚摸着自己的肚腹, 无声地冷笑。   即使局势再不利,她的手里也有一道护命符。   没过多久, 雪生与陈文瀚陆续来到御书房。   雪生不安地绞着手,不敢言语,只偶尔瞟向跪在一边的庄絮照, 倒是陈文瀚镇定自若地问道:“陛下何故召来微臣?”   “从嘉王妃今日遇刺,刺客供出了你与……”薛蔚冲着幼清抬起下颔,并未提及庄絮照,“你可曾受到指使,派人刺杀从嘉王妃?”   “微臣……”   陈文瀚一顿,刺客许久未归,而现下从嘉王、从嘉王妃与幼贵妃都在此处,他当即明白事情已经暴露。陈文瀚望着庄絮照,恰巧庄絮照偏头望来,面色苍白,眉眼都被眼泪打湿,我见犹怜。   庄絮照咬了咬唇,又有几滴泪扑簌簌地落下,陈文瀚知道她的身世凄苦,并对她极为爱慕,见此情景,不免极为怜惜,又暗恨自己未能达成她的心愿。   陈文瀚心疼不已,几乎是瞬间,他便决定自己担下全部的罪责,于是陈文瀚深深地看了一眼庄絮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说:“不曾。”   他叩首在地,“微臣刺杀从嘉王妃,只因对从嘉王妃怀恨在心,不曾受人指使。”   庄絮照勾唇一笑。   “陛下,微臣罪该万死。”陈文瀚抬起头,“微臣只恨死前,没有拉来王妃与微臣陪葬。”   “他来与你陪葬?”   薛白缓缓走来,眼角眉梢俱是冰冷,骨节分明的手捏住陈文瀚的下巴,而后加大力道,“喀”的一声,生生捏至脱臼。薛白垂眸道:“他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陪葬也轮不到你。”   下颔处的痛意让陈文瀚稍稍皱眉,他含糊不清地说:“臣的弟弟不过与他起了几句口角之争,他便得理不饶人,赶尽杀绝,不仅断了弟弟的仕途,甚至授意金九娘来我陈府闹事,害得他遭人讥笑,终日郁郁寡欢。”   自从陈生在万花楼闹出事端以后,陈家人在京中并不好过。金九娘隔三差五上门哭闹,在陈府门前满地打滚,他们报官无用、受人指点不说,陈家人一合计,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捆着陈生向幼枝道歉,结果幼枝却闭门不见,再加之陈侍郎在早朝上让人参了一本,只得暂时告病修养,归期不定。   即使薛蔚压下奏折,并未追责,但陈侍郎急于上朝,便想方设法地四处走动,求人说情,却不想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索性将怒火全然发泄于陈生身上,是以陈家终日满是陈侍郎的咒骂、陈母的劝阻与陈生的哭嚎。   陈文瀚自然恨极幼清与幼枝两人,但是他出手的真正原因却并非如此,陈文瀚只是不忍心让庄絮照失望罢了。   “得理不饶人?”薛白收回手,宫人向他递来干净的白帕,薛白逐一擦拭修长的手指,平静地说:“依陈副统领的意思来看,陈公子可以做错事、说错话,却不应予以追究,倘若追究起来,便是得理不饶人。”   “如此理直气壮,不若将此条写入大兴玉律。”   薛白掀起眼帘,“再者说,陈副统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领当真了得,陈公子当众出言不逊,只用寥寥一句口角之争便轻巧带过。”   陈文瀚一窒,薛白又淡声道:“陈公子一席话,真情流露,本王深受触动。”   陈文瀚不语,神态坚毅,幼枝见状玩味一笑,“只可惜你一门心思为那人着想,那人却一早便将自己撇清。”   说完,幼枝轻描淡写地开口道:“雪生是?你可知方才你的主子已经把你供出来了,说是你买通梅妆,给本宫下药,而她自己毫不知情。”   雪生愣愣地抬起头,“……什么?”   庄絮照暗道不好,幼枝这是在离间自己与雪生。她疑惑地问道:“娘娘,臣妾何时说过是雪生所为?”   “哦?”幼枝一笑,“雪生找来瑶华宫,买通梅妆,庄妃方才向陛下哭诉自己冤枉,不曾为之,难道这不是不知情?”   庄絮照一楞,呐呐地说:“臣妾的确不知情。”   幼枝收起笑意,杏眸微眯,盯着雪生说:“你这奴婢居然敢欺上瞒下,谋害本宫。”   雪生慌忙摇头,“娘娘,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庄絮照这才反应过来,让幼枝将了一局,她应当咬死梅妆在污蔑自己,可此时反悔也并无用处,略一思索,庄絮照蹙眉道:“娘娘,即使是雪生所为,可她为何如此?”   “为何?”   幼枝慢悠悠地说:“本宫意外发现陈副统领时常与人换班,特意从南二宫换至北三宫当值,而蒹葭宫正处于北三宫之列,想必……就是为了与这奴婢幽会。”   庄絮照倏然抬眼,“什么?”   她的心口一跳,心知倘若此刻再度否认,便会暴露陈文瀚是来蒹葭宫见自己,而后宫嫔妃自然不允许私下无故与其他男子相见。闷热的夏夜,庄絮照惊出一身冷汗,她回头望着无措的雪生,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居然私下与陈副统领私会?”   雪生怔忪片刻,不可置信地问道:“娘娘?”   “原来庄妃尚不知情。”幼枝走至雪生的身旁,语气轻缓道:“这样一来,本宫大致明白了。先是清清在宫外与陈公子起了争执,是以陈副统领怀恨在心,而庄妃身边的宫女爱慕他,便私自用庄妃的名号买通梅妆,换了点翠的香囊,之后小贵子莫名失踪,陈副统领和点翠见一计不成,便又企图对清清下毒手,为陈公子报仇。”   “心思当真歹毒。”幼枝似笑非笑地问雪生:“你可知如此一来,你是要被株连九族的?”   “贵妃娘娘,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雪生吓得面无血色,她求救似的看向庄絮照,“娘娘,求求你告诉贵妃娘娘,奴婢没有这样、奴婢真的没有!”   庄絮照自顾不暇,只垂下眼问道:“雪生,本宫待你亲如姐妹,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幼枝对薛白说:“王爷,想必清清遇刺,你定然怒不可遏,依你之见,稍后该如何处置这宫女?”   薛白一个眼神扫过去,自然知晓幼枝别有用心,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既然敢动清清,不若拔去舌头,剜去眼睛,砍掉四肢,做成人彘,让她后悔终生。”   雪生抖如糠筛,“娘娘、娘娘,救救奴婢。”   庄絮照闭上眼,对她的求救充耳不闻,“你做出这等事,本宫救不了你。”   薛蔚暗自松下一口气,正欲处置雪生与陈文瀚,“来人,把他们押入天牢,听候……”   几个侍卫听命上前,一把扯住雪生,雪生一边挣扎一边含泪望向庄絮照,可是庄絮照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良久以后,雪生似是明白了什么,她狠了狠心,挣开侍卫的束缚,爬到幼枝面前,“贵妃娘娘,不是奴婢,是她,是娘娘。”   “望贵妃娘娘明鉴。”   雪生抽噎道:“是娘娘嫉恨贵妃娘娘已久,她想要将贵妃娘娘取而代之,也是娘娘要陈大公子派人刺杀王妃!”   庄絮照对此始料未及,闻言根本就来不及多想,她起身走至雪生的身旁,一巴掌向她甩过去,“你这贱婢怎的满口胡言乱语?”   “奴婢没有胡言乱语。”雪生用衣袖拭去眼泪,“陛下、贵妃娘娘,你们若是不信任奴婢,大可让人去蒹葭宫,娘娘的妆奁还藏有十年红的粉末。”   庄絮照还欲向雪生甩去一掌,“你陷害本宫?”   幼枝拦住她,“庄妃何不待她将话说完?”   雪生低下头又说:“娘娘心知陈大公子对她有恋慕之心,是以时常私下唤来陈大公子,蒹葭宫的每一个宫人都知晓此事,陛下与娘娘可以逐一询问。”   形势急转直下,庄絮照忙不迭拉住薛蔚的衣袖,“陛下,您切莫听信这等……”   薛蔚抬手向她挥来一掌,打得庄絮照跌倒在地,她捂住脸颊,怔怔地望着薛蔚,不禁落下两行清泪,而薛蔚却只当没有看见,眉宇间满是阴沉。他怒容满面地问陈文瀚:“这个奴婢所说是否属实?”   陈文瀚犹豫片刻,“她……”   薛蔚冷笑道:“倘若再有刻意欺瞒,你们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朕要一片一片刮下他们的肉,扒下他们的皮肉,抽下他们的筋骨。”   薛蔚行事向来残暴,此等酷刑并非是他做不出来的,陈文瀚的面色一白,他自己沦落斩首处决,是罪有应得,但绝不能牵扯陈家。   只是……   薛蔚望向庄絮照,她跪坐在地,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薛蔚到底于心不忍。他握紧拳头,苦苦挣扎许久,终于闭着眼睛说:“回禀陛下,她所言……”   幼枝懒懒地提议道:“陛下,不若现下便把陈家人带入宫来,要他们当着面说清楚。”   陈文瀚闻言又是一阵犹豫,陈家与庄絮照,究竟孰轻孰重,他心里本就有自己的答案,但是他始终不愿看见庄絮照落泪。   可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何罪之有?   陈文瀚的目光闪了闪,良久以后,他终究选择了陈家,没有牵连他们。陈文瀚闭上眼睛,不再看庄絮照,狠下心道:“……所言属实。”   庄絮照握住的手一时失了轻重,生生折断自己的一半指甲。   “好一个庄絮照、好、你真是好!”   薛蔚怒极反笑,他把庄絮照从王府带回,也是他让其成为后宫四妃之一,原先的怜爱在此刻全然变为滔天怒火,薛蔚指着庄絮照,睚眦欲裂,“来人!庄妃无贤无德,善嫉狡诈,心思狠毒,即日起贬为美人,廷杖六十,发配掖庭,永世不得踏出一步!”   庄絮照无从辩驳,只得失神地唤道:“陛下!”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薛蔚的眉宇间全然是她的厌恶,他向侍卫吩咐道:“把她给朕带下去。”   侍卫上前来拖行,庄絮照奋力挣扎,她的余光从幼枝身上掠过,如梦初醒。庄絮照心存侥幸地求饶道:“陛下,臣妾身怀龙种,即使臣妾罪无可赦,可臣妾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呀!”   薛蔚冷冷地问道:“你怀的究竟是朕的龙种,还是他的野种?”   庄絮照泣声道:“陛下,臣妾怎敢如此?”   “你如何不敢?”   幼枝思忖片刻,走上前来,弯着眼睛笑道:“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想必庄妃定然不敢鱼目混珠。”   庄絮照见幼枝为自己说话,心下只觉有异。   没过多久,幼枝又慢条斯理地说:“陛下,算算时日,臣妾如今入宫已有六年,但是这六年却皆无所出,既然庄妃犯下如此滔天罪过,罚自然是要罚,只是眼下她怀有龙胎,六十杖打不得,掖庭宫也去不得,不若暂且打入冷宫,其余的秋后再同她算账。”   “至于她腹中的胎儿……”   幼枝轻描淡写道:“不若就过继给臣妾。”   庄絮照不可置信道:“陛下!”   薛蔚此刻已然平静下来,庄絮照的确不能重罚,更何况细细想来,她诞下胎儿以后,交由幼枝抚养是再好不过的。薛蔚挥了挥手,略带倦意地说:“既然你想接到身边抚养,那便先把她关进冷宫,生下来再说。”   庄絮照不甘心,她满心以为即使此刻满盘皆输,只要自己得以诞下龙子,日后总会有翻盘的时候,却不想幼枝直接断了自己的后路。她凄苦道:“……陛下,无需劳烦贵妃娘娘,臣妾可自行抚养。”   “你?”薛蔚嗤笑一声,不想再搭理她,“来人,把她带出去。”   “陛下!”庄絮照犹不死心,她的面上满是泪痕,再不见往日的楚楚可怜,只显得狼狈不已,“臣妾只是、只是一时的糊涂。更何况这一年来,臣妾侍候左右,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当真不可怜惜臣妾几分?”   薛蔚问他:“你有什么苦劳?言行举止、衣着打扮效仿枝枝的苦劳?”   庄絮照一僵,喃喃道:“陛下……”   “朕从未想过,你的心思竟会歹毒至此。”薛蔚指着她说:“一时糊涂?先是陷害枝枝,后又栽赃你的宫女,朕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不择手段!”   庄絮照自知再无回旋的余地,颓唐地跌坐在地。   侍卫得了令,扯着庄絮照往外押送,只是才走至门口,她忽而大力挣扎,侍卫一时疏忽,竟让她挣脱。此刻庄絮照的发髻全然散落,又湿漉漉地贴着脸颊,满目通红,状若疯癫,她直直地向幼枝走来,而后伸手欲要推人,却被侍卫狠狠扯住头发,拽了回去。   庄絮照疼痛难忍,“放手,你们放手!你们怎么敢……”   薛蔚向她甩来一巴掌,“滚!”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打得庄絮照发懵。她愣愣地盯着薛蔚,从未想过薛蔚会这样对待自己,时至此刻,庄絮照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男人的柔情万千、情深款款,全部都不属于她,任凭自己如何效仿幼枝的穿衣打扮,效仿她的一举一动,在薛蔚的眼里,需要的时候,她就是幼枝,是幼枝的替代品,而不需要的时候,自己不过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罢了。   取而代之?   幼枝是远天的明月,而她只是映入水中的幻影,捞月人见到水中月,欣喜地探入水中,只掬起满手空空。   自己什么也不是,何谈取而代之?   无上的地位、帝王的宠爱与腹中的龙胎无一再是属于自己的,这个念头让庄絮照在顷刻间心如死灰。她不再挣扎,任由侍卫扯着自己退出御书房,走过守候在外的宫人,步入沉沉黑夜。   她什么也没有了。   庄絮照不禁泪流满面。   薛蔚发落完庄絮照,又让侍卫将陈文瀚与雪生押入天牢,听候发落,而幼清从头到尾都没有舍得眨一下眼睛,这会儿庄絮照不在了,他就歪着头问幼枝:“阿姊,你为什么要过继她的宝宝呀?”   说着,幼枝鼓起脸不太开心地埋怨道:“你明明说过我生的才好玩,以后要过继我生出来的!”   薛白闻言眉梢轻抬,侧眸望过来,“过继你生的?”   幼清忘记薛白还在这里,忙不迭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虚地躲到幼枝的身后。可是没过多久,他又觉得自己不可以露怯,于是幼清又从幼枝的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气势汹汹地说:“对呀,我已经把你想要的小世子提前预定给阿姊了!”   稍微想了想,幼清又补充了一句:“跟你一样讨厌的话,以后就过继给阿姊来养!”   “……”   薛白沉默了许久,缓缓地问他:“你还没有怀上,就已经打算以后要过继给别人来养?”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瓜子儿被抢了,气冲冲地要人赔,阿姊问他要儿子,立刻美滋滋地往外送。   王爷:??? 第31章   幼清一脸无辜,“是的呀。”   薛白似笑非笑地望向少年, 幼清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 又底气不那么足地嚷道:“你不许看我。”   让他再多说几句, 保不准自己就全露馅了,尽管幼枝不掺和幼老爷与赵氏拐走幼清一事,但这会儿仍然是要向着幼清的,她笑眯眯地对薛白说:“本宫前几日逗清清玩,要他把长子过继给本宫,谁知道清清这个小傻子竟当了真。”   略微停顿了一下, 幼枝又道:“况且男子受孕不易, 本宫想着时候还早, 便同他随口这么一提罢了,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幼枝揶揄道:“本宫可没有趁着王爷不在, 趁机哄骗清清把你们的长子过继来。”   薛白微微颔首, 倒没有开口。   幼清小声地指责道:“阿姊又在偷偷说我坏话!”   “偷偷说你坏话?”幼枝挑起眉,蔻丹甲捏住幼清软软的脸, “我何时偷偷说过你的不是了?可都是当着你的面说的。”   幼清不搭理她了, 扯住薛白的衣袖说:“我们快点走。”   回回一说不过就不理人。   幼枝见状忍不住笑, “记得给爹娘说我相安无事, 无需担忧,省得他们夜里还是睡不着觉。”   幼清记仇, 头都不扭一下,“阿姊自己说,我才不要给你跑腿。”   “这样呀。”幼枝慢悠悠地说:“我要人做了些枣泥酥, 原本还打算让你带回去吃,既然这样,那我便自己吃了。”   幼清眨了眨眼睛,有点后悔了,“阿姊。”   “嗯?”   幼清向枣泥酥屈服,他瞟着幼枝小声地咕哝:“反正我已经给你跑过很多次腿了,还可以再多跑一次的。”   想了想,幼清又口是心非地说:“我才不是因为想吃你的枣泥酥。”   他这副犯馋的模样看得幼枝发笑,幼枝戳着幼清的额头说:“是是是,我们家清清呀,从来都不贪嘴。”   幼清为了枣泥酥,只好忍气吞声,鼓着脸不讲话。   逗弄完幼清,幼枝才遣了点翠把枣泥酥带过来。毕竟有薛白跟着幼清,幼枝便用不着再把人往外送,只站在御书房外目送薛白与幼清走远,良久以后,她欲要返回瑶华宫,薛蔚却把幼枝拦住,情深款款地说:“今晚留下来陪陪朕。”   幼枝收回手,摇了摇头说:“臣妾身体不适。”   薛蔚的眉宇间掠过几分阴沉,却耐着性子问她:“枝枝,你可是还在埋怨朕?”   幼枝平静地反问道:“臣妾为何要埋怨陛下?”   “庄妃……罢了。”   薛蔚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你若是心里对朕没有怨言,又为何始终不肯为朕诞下龙子,并且次次提出要过继他人之子。”   “并非是臣妾不肯。”幼枝低下头,“臣妾入宫六年,独得陛下专宠,倘若生得出来,又怎会至今都一无所出?”   薛蔚迟疑片刻,“爱妃……”   幼枝向薛蔚款款行礼,不卑不亢道:“陛下,臣妾告退。”   宫人提着灯笼,火光映得幼枝的侧脸忽明忽暗。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徒留薛蔚立于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水色的罗裙拂过地上的残红,幼枝若有所思地望向旁侧枯萎的海棠,弯着眼睛无声地笑,美则美矣,眉目却是凉薄到了极致。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或是帝王的偏宠。   幼清回到王府,到底是吃人的嘴短,先溜达过去替幼枝给幼老爷和赵氏报平安了,薛白并没有跟过来。幼清手舞足蹈地给幼老爷和赵氏讲自己的阿姊是怎么样大显神威的,他自个儿倒是兴冲冲的,全然不晓得赵氏和幼老爷已然怒不可遏。   赵氏沉下脸,冷笑了一声,“庄絮照算是什么东西?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受封为妃,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升米恩,斗米仇说的便是她,当初就应当任由她被卖进那秦楼楚馆,且看她如今能成什么德行,”   幼老爷是个不讲道理的,庄絮照让赵氏骂完了,他就又给薛白记下一笔,“那劳什子的王爷跟着你都还能让你给受伤了?挡都不知道给你挡一下?真是不会疼人。清清,过几日我们就回金陵,重新给你找一个会挡刀的。”   幼清乖乖地答应下来。   他没能再这边赖上太久,就被赵氏赶回屋去睡觉了。幼清凑了一晚上的热闹,身上全是汗,他钻进木桶里洗浴,屋外有茬早桂兀自飘香,在枝头那处金灿灿的,幼清瞄了几眼,忍不住趴到木桶边念叨起桂花糕。   待到薛白推开门的时候,幼清已经睡着了。   少年侧着脸趴在木桶边,浓长的睫毛搭下来,沾上细细的水珠,白皙的肤色被水汽氤氲出胭脂色,脸庞红扑扑的一片,而披散下来的黑发掩着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显得单薄又漂亮。   薛白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随即缓缓走过来,附身要把人抱起。只是莹白如玉的手才碰至少年的腰,幼清就胡乱推开,然后咂巴了几下嘴,“……桂花糕。”   薛白的动作一顿,拂落少年发间的桂子,又将他从水里抱出来了。   幼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   薛白低下头,“嗯?”   幼清人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傻乎乎地对薛白说:“爹爹嫌你不会挡刀!”   薛白把他放到床上,漫不经心地问道:“挡什么刀?”   “挡……”   幼清说了一半,倏然瞪圆乌溜溜的眼睛,总算是醒过来了。他盯着薛白没有收回去的手,气呼呼地说:“你又抱我!”   薛白平静地说:“你会着凉。”   幼清揉了揉眼睛,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成一团,他瓮声瓮气地说:“那也不行。”   “你是本王的王妃。”薛白眉梢轻抬,“为何本王不能抱你?”   幼清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夏天太热!”   “是吗。”   薛白低笑一声,幼清把自己闷在被窝里,没一会儿就热得受不了,他悄悄探出一颗脑袋,乌黑的瞳仁水汪汪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幼清忍不住异想天开,他软绵绵地和薛白打商量:“要不然以后我们夏天和离,冬天再和好,这样我就不会热也不会冷了,还可以回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32章   “不好。”   薛白半阖着眼帘,拉起薄被遮住幼清露在外面的肩头, 嗓音平稳地说:“……你不想夏天与本王亲近, 本王也不喜欢冬天与你亲近。”   “那就更好了。”幼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抬起脸兴冲冲地说:“我们和离!”   “……”   薛白俯下身,眸色一片深黑,“和离?”   幼清点了点头,没有留意到他陡然沉下来的眼神,只顾着自己开心去了。幼清美滋滋地说:“我可以回金陵,你可以再重新找一个王妃。”   薛白一顿, 气定神闲地说:“本王养不起。”   “没有关系的。”幼清才不会轻易认输, 他瞄了几眼薛白, 企图用肮脏的金钱来收买薛白,“我可以偷偷给你钱, 然后你再来养一个王妃!”   薛白捏住他的脸, “你倒是大方。”   幼清点头如捣蒜,他歪着头迫不及待地问道:“好不好?”   薛白眯起眼, 语气没什么起伏地答道:“不好。”   幼清泄气了, 踢着腿埋怨道:“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你怎么这么麻烦。”   最麻烦的那个家伙却在说别人麻烦,薛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而后捉住幼清的脚踝,“本王只想要你这个王妃。”   “走开!”   一有人碰自己,幼清就开始嫌痒, 他下意识要踹人,完全忘记自己这会儿还是光溜溜的,简直入口即食。薛白倾身压下来,无波无澜的眼瞳稍显深暗,他来同幼清秋后算账,“本王记得……你想把我们的长子过继给贵妃。”   幼清紧张地睁圆眼睛,“怎、怎么了。”   薛白似笑非笑道:“既然你想给她过继,那么就先把长子生出来,以后我们再来谈回金陵的事。”   幼清捂住自己的肚子,心虚地说:“……不生不生不生,我现在就要谈。”   “不生?”少年的乌发散落下来,面色又红扑扑的,衬得眉眼格外漂亮。薛白把这散发拢至幼清的耳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不生就不谈。”   幼清跟人吵架全靠嚷,“生不出来!”   “不肯生?”薛白嗓音沉沉道:“本王还以为你很想生,所以已经打算好,以后要过继给贵妃。”   幼清小声地说:“阿姊都说是开玩笑的了。”   薛白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贵妃是说笑,本王却觉得你并不是在说笑。”   幼清慢吞吞地说:“我说不是就不是。”   “你可是在怪本王近日冷落了你?”少年的眼神湿漉漉的,又因为太心虚,飘忽不定,薛白看得心中微动,生出几分逗弄他的心思。   “若是你想过继给贵妃,也不是不可以。”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薛白轻轻地捏住幼清的下颔,低头亲吻他的唇,而后又贴在幼清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沙哑,“但是你难以受孕,不如从今日起……”   薛白凑得太近,幼清红着脸把人推开,“你、你走开。”   他不经逗,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么两句话,薛白抚过幼清的脸,低笑着问他:“你要本王走到哪里?”   幼清眼泪汪汪地说:“你出去。”   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少年白皙的肩,薛白的嗓音很沉很沉,“清清。”   幼清被困在他的怀里,挣脱不开也钻不出来,他试着踹了薛白几脚,委屈巴巴地说:“我要跟你和离。”   薛白的眉头一动,“嗯?”   幼清指责他:“你老是占我便宜,又亲又抱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你是我的王妃。”薛白的瞳眸沾上几分笑意,“本王对你做什么,都不算是占便宜。无论是对你又亲又抱,还是……”   “以前是你的王妃,现在不是了。”幼清一门心思反驳他,结果一不留神就脱口而出了,“我失忆了!”   话音才落下,幼清回过神来,慌忙捂住嘴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他没憋出几个字儿。   薛白倒是一早就猜到他失忆,并且试探过许多次,此刻却眉头一皱,只装作自己毫不知情,“失忆?”   幼清尝试不承认,吞吞吐吐地说:“我骗你的。”   “难怪近来你表现得如此异常。只要本王接近你,就会往旁边躲。”薛白起身,并不给他圆谎的机会,只垂下眸状似疑惑地问道:“既然失忆了,为何从未告诉过本王?”   幼清压根儿都不知道薛白又在唬自己,毕竟不管他有没有失忆,一到入夏,脾气都是大的,不肯让人碰,也不要人凑得太近。   幼清苦着脸挣扎道:“我真的是骗你的。”   薛白油盐不进,“为何瞒着本王?”   幼清抬起头,脸都皱成了一团,过了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给你一个惊喜。”   “……”   薛白一顿,半阖着眼,平静地问幼清:“为什么会失忆?”   幼清咕哝道:“我都失忆了,怎么会记得呀。”   薛白又问他:“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   “不是所有的都忘记了。”幼清摇了摇头,乌溜溜的眼直直瞅着薛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只忘记了你。”   薛白皱眉,“只忘记了我?”   “我忘掉了两年的事情,太医说是有淤血,反正别人都记得,只有你是我不认识的。”幼清点了点头,又脆生生地补充道:“不是我想针对你的!”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他:“因为失忆了,你才你想回金陵?”   “……然后再也不回京?”   “不是的。”幼清当然不肯承认,他一脸无辜地说:“我就是想回去吃大闸蟹。”   说完,幼清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又口是心非地说:“在京城做王妃多好呀,我才不想回金陵种红薯。”   这会儿再说起金陵,幼清就想起来幼老爷和赵氏天天对他耳提面命,叮嘱自己别让薛白发现他失忆了,否则就回不去金陵了。回金陵是小事,挨揍是大事,幼清连忙扯了扯薛白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那个……”   “嗯?”   幼清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失忆了?”   薛白不置可否。   “要不然爹爹知道了,肯定会揍我的。”幼清皱着脸,懊恼不已地说:“而且居然还是我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薛白挑起眉,“居然?”   幼清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是我自己说漏嘴,我演的这么像,你肯定发现不了的!”   薛白侧眸瞥他一眼,少年尚弯着眼睛偷乐,便缓缓地说:“……是的,若非你说漏嘴,本王根本就发现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算了,配合一下。    第33章   幼清沾沾自喜道:“我就知道。”   他让人哄高兴了, 又缠着薛白答应自己装作不知道他失忆这回事儿, 薛白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不是不可以, 但……”   幼清稍微睁圆眼睛。   薛白的神色淡淡,“倘若本王现下并不知晓你失忆, 便只能按照以往的方式来和你相处。”   幼清好奇地问他:“那以前我们是怎么相处的呀?”   薛白握住幼清的一只手,而后抬起来放至唇边,亲了亲他的指尖,“这样。”   幼清缩回来手, 脸又有点红,胡乱嚷嚷道:“我不喜欢!”   薛白定定地望着他, 目光无波无澜, 他平静地说:“不喜欢便算了, 我会告知岳丈,你失忆是本王自己的发现的。”   “爹爹才不会信的。”   幼老爷总是说薛白的坏话,说他这里不好,那里不是,简直一无是处,肯定发现不了自己失忆的。幼清抱住薄被蹭去,冥思苦想了好半天, 才委屈巴巴地:“那、那我忍着点好了。”   过了一会儿, 幼清又说:“可是说不定我就和你翻脸了。”   薛白嗓音沉沉道:“你可以先试着习惯本王在你身边。”   幼清疑惑地问他:“怎么习惯?”   薛白回答:“岳丈和岳母不在时, 本王多亲近你一些。”   幼清眨了眨眼睛,当即就决定下来了,“好的呀。”   他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 自己又把自己卖了,而且还喜滋滋地想:计划通!   翌日一早,幼老爷不知道打哪儿买来一箩筐青蟹,正准备扔给后厨煮了,幼清偏要抢过来玩,他趴在桌上欺负两只被细绳捆着的青蟹,手指头戳几下蟹钳又收回来,幼老爷看得心烦,“给我。”   “不给。”   赵氏坐在旁边嗑瓜子,给幼清攒了满手的果仁,然后慢悠悠地对幼老爷说:“他又吃不了,你就让他玩玩算了,省得馋得要命。”   幼清慢吞吞地问道:“我吃不了?”   赵氏点头,扫了一眼还没显形的肚子,“你这才两个月,还没怀稳,吃不得。”   幼清顿时就蔫巴了,“你们吃螃蟹,我只能吃草,不公平。”   赵氏忍着笑问他:“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什么时候让你吃草了?”   幼清不讲道理,白生生的手指头戳着青蟹,他闷闷不乐地说:“药草煮出来的药汤也算草,你们老是逼着我喝。”   说起来幼老爷隔三差五的谎称身体不适,让自己身边的侍女去王府的后厨熬药,实则是给幼清煮的安胎药,黑乎乎的,吃多少颗蜜饯都还会苦得吐舌头,幼清当然不爱喝,能逃就逃。幼老爷闻言让他给提醒了,又来招惹幼清,“待会儿我们吃螃蟹,你就看着喝药。”   幼清才不看,扭头就把两只青蟹提溜到池塘放生了。   再一回来,摸上王府的沈栖鹤正翘着二郎腿,跟赵氏耍贫嘴,把人逗得乐不可支。一瞄见幼清,沈栖鹤就摇开手里的折扇,高深莫测地说:“幼清清,马上我带你蹭吃蹭喝,去不去?”   幼清好奇地问道:“到哪里蹭?”   沈栖鹤回答:“诗会。”   “不去。”幼清当即摇了摇头,他不爱念书,胸无点墨,去了一准儿让人嘲笑,“诗会最不好玩了,而且我又作不出来诗。”   “所以你是去蹭吃蹭喝,其余的风头就交给我来出了。”沈栖鹤指着自己,得意地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什么?”   幼清莫名其妙地说:“你是人呀。”   “……”   沈栖鹤用折扇敲幼清的脑袋,磨着牙说:“我可是咱们村儿里唯一出来的状元郎。”   幼清不认输,“那我还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王妃!”   沈栖鹤又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状元郎就可以打人了?   幼清捂住脑门儿给赵氏告状,结果赵氏只是笑了笑,懒得掺合他们的笑闹。她往幼清的小荷包里塞了几把瓜子儿,挥了挥手开始赶人了,“要你去你就去,你自己胸无点墨就算了,起码让肚子里的那个往后出息点。”   沈栖鹤一听,来了兴致,盯着幼清的肚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幼清清,不如以后我来做他的启蒙先生。我把我的毕生绝学传授给他,保准他考中进士,平步青云。”   “为什么要考进士?”幼清奇怪地问道:“当世子不好玩吗?”   “……”   沈栖鹤面无表情地说:“伯母,往后清清肚子里的那个生出来了,你们可别让他来养。”   赵氏笑吟吟地说:“别只笑话我们家清清,你自己也是个不靠谱的。”   说完,她把两个人送到府门口,并且再三交待沈栖鹤看着点幼清,注意他的饮食,沈栖鹤答应得倒是干脆,转脸就趁赵氏不在,欺负起她儿子,捏着幼清的脸啧啧叹道:“你怎么屁事儿这么多?”   幼清烦死他了,差点跟沈栖鹤打一架。   不过沈栖鹤嫌弃归嫌弃,到了举办诗会酒楼,见到往来的人多,还是任劳任怨地护把幼清护在身后,不让旁人撞着他。   “沈兄,许久不见,真是稀客啊。”   “哟,瞧这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模样,这不是我们的状元郎沈兄。”   ……   沈栖鹤的狐朋狗友多,出言恭维的人也多,他一面和人打招呼,一面压低声音给幼清介绍;“这个黄衣服的叶公子,家里铸剑的,和你一样人傻钱多;那个蓝衣服的是魏公子,你离他远点儿,就是一个暴脾气,专爱给人开瓢;看见坐在窗边饮茶的那个公子没有?据说是京城第一才子,惊才绝艳,你多瞅几眼,给你肚子里的那个沾点墨水儿。”   幼清嘀咕道:“那还不如直接喝几口墨水。”   沈栖鹤摇了摇折扇,从幼清的小荷包里捞出一把瓜子儿,才扔进嘴里,余光就瞟见被人簇拥而来的庄秋桐与陆嫣,他一拍大腿,赶忙撞了几下幼清,兴致勃勃地说:“庄小姐也来了。”   他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生怕幼清不晓得庄秋桐是谁,贴心地解释道:“我记得庄小姐属意你家王爷好多年了,结果偏偏让你给截了胡。”   “喜欢王爷?”幼清下意识眨着眼睛问道:“她是不是中蛊了呀?”   幼清实在想不通,下意识念叨着说:“这个王爷好穷,连背着我在外面偷偷养人都没有钱,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他呀?”   沈栖鹤被幼清噎了一下,险些咬到舌头,他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大概庄小姐就是喜欢他穷。”   幼清才不相信,他喜滋滋地说:“可是我这么有钱,喜欢我的人也有很多。”   说着,幼清要从小荷包里摸瓜子,结果却摸到了沈栖鹤探进去的手,别说庄小姐,就连薛白都是没有瓜子儿重要的,幼清慢慢地抬起眼,怒气冲冲地指责沈栖鹤道:“你又偷拿我瓜子儿。每回我想凑热闹都没有瓜子儿吃,肯定是你偷偷拿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 第34章   沈栖鹤不慌不忙地拍掉手上的瓜子壳, 毁尸灭迹, “幼清清, 你连瓜子儿没得吃都能怪到我头上,你还讲不讲理了?”   幼清气鼓鼓地说:“你才不讲理, 你偷吃瓜子儿还说我坏话!”   “这哪里是偷吃?”沈栖鹤一脸正色地说:“伯母说你不能乱吃东西,我是怕你吃出毛病,自己先来替你吃一吃有没有毒。”   说完,沈栖鹤高深莫测地说:“瓜里没有毒, 你吃。”   沈栖鹤这么不要脸,幼清不想搭理他了。   他们这边为了瓜子儿闹翻天, 陆嫣已经挽着庄秋桐入了座, 她厌烦不已地望着周围凑上来大献殷勤的公子少爷, 小声地抱怨道:“表姐,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总爱来这诗会,又吵又闹的,还有这么多人跟苍蝇似的围在旁边,嗡嗡嗡地叫不停。”   “嫣儿。”庄秋桐轻声制止道。她环顾四周,爱慕与欣羡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庄秋桐假意不知情, 只矜持地向那些人点头致意, 看似态度冷淡, 而当她望至窗边的雅座时,动作稍止,随即庄秋桐又面色如常地说:“来这诗会, 自然是为以诗会友,寻觅知音。”   “知音……”   陆嫣撑着下巴,四处瞄了几眼,话音忽顿,“从嘉王妃。”   庄秋桐轻轻皱眉,“王妃?”   “那里。”陆嫣朝着幼清抬起下颔,打趣道:“表姐是为寻觅知音而来,偏生与他狭路相逢。”   她略一思索,尚还记得当日幼清与赵氏害得她下不了台,当即提议道:“表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不若今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庄秋桐淡淡地说:“从嘉王妃尚在金陵时,师从黄先生,想必才学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口中的黄先生是黄之恩,出身世家,意气风发,在京中素有惊才风逸的美名,就连先帝对其也颇为推崇,选了他做从嘉王的太傅,只是待到当今圣上登基时,黄先生借病告老,陪着夫人回了金陵定居。   庄秋桐垂眸道:“说来王妃与王爷,两人都师承黄先生。”   “他?”   陆嫣自然是不信的,她又端详了幼清几眼,少年生得倒是肤色白净,眉眼漂亮,只是无论怎么瞧,都是一个娇纵的小少爷,没有一星半点的书卷气。她抚掌道:“表姐,他有没有才学,一试便知。”   庄秋桐本欲阻拦,但是转念一想,到底没有出声,而是端起清茶抿了一口。   陆嫣见状,便当她这是默许了,故作疑惑地问道:“可有人知晓黄先生是何许人也?”   “黄先生?陆小姐询问的可是黄从恩先生?”   “在下不才,略有所知,听说是极有才华。”   “黄先生呀,听说曾是从嘉王的太傅,并且直言当今圣上不过……”   “李公子,休谈国事。”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开来,他们颇为欣赏庄秋桐的才情,是以连带着对陆嫣也爱屋及乌,热络不已,更何况庄秋桐与陆嫣,一个是丞相之女,另一个则是掌刑狱的陆廷尉家的千金,态度便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恭维。   有公子哥故作潇洒地说:“这样说来,那黄先生昔日也是风流之辈,不知道和如今的庄小姐与季公子比来,可否分得出来一个高下。”   陆嫣笑嘻嘻地说:“可以比比看呀。”   “如何比?”   “我知晓一人,师从黄先生,只是他来此诗会,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大概是不愿声张,所以我也就不便告知诸位公子他的身份。”陆嫣笑得狡黠,她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下,抬手指向幼清,“就是那一位穿着水绿色衣衫的公子,可以让他来同表姐和季才子比试一番。”   “公子、公子。”幼清还在尝酒楼的糕点,有人离得近,便对他说:“公子,听说你师从黄先生,不若来与庄小姐和季才子比试一番。”   幼清睁大了眼睛,慢吞吞地问旁边的沈栖鹤:“我是不是听错了呀?”   沈栖鹤也不可置信,“你?比试?莫不吃比谁瓜子儿磕得快?”   幼清只想扑上去打人了。   沈栖鹤开完玩笑,摸清情况,啧啧叹道说不定这真是因着争风吃醋而起,只是幼清人还懵着,便只能由他出面。沈栖鹤望了庄秋桐一眼,笑眯眯地对陆嫣说:“陆小姐有所不知,本公子也师从黄先生,而且久仰季公子与庄小姐的大名,不若让本公子前来比试一番。”   “沈栖鹤你凑什么热闹?”   同他有些交情的人纷纷拉开沈栖鹤,“去去去,你来比试就是欺负人,一边儿待着看热闹去。”   陆嫣也说:“虽说沈公子同样师出黄先生,但已久闻沈公子盛名,更何况表姐时常誊写沈公子的诗作,这……”   她歪着头天真地说:“表姐定然不会在沈公子面前班门弄斧,那这样的斗诗还有什么意思呢?”   周围的人连声附和道:“陆小姐说得不错,既然要斗诗,自然要斗得酣畅淋漓,痛痛快快,沈公子出面就没什么意思了。”   这伙人打定主意凑幼清的热闹,沈栖鹤面上倒还带着笑,背地里拿折扇打幼清,他长吁短叹道:“看来黄先生的名望,今日注定得死在你手上了。”   “作诗就作诗。”幼清不怵,甚至还异想天开道:“说不定我灵光一闪,吓死他们。”   沈栖鹤没好气地说:“你灵光一闪,笑掉人大牙。”   幼清踩了他一脚,立下豪言,“你等着!”   沈栖鹤说:“我不想等,我想立即就走,我丢不起这个人。”   幼清鼓起脸。   沈栖鹤不再搭腔,便有人当做他们默认下来,转而去问坐在窗边的季秋隼,“季公子,这斗诗……”   季秋隼冷言道:“无聊至极。”   询问的人一顿,好声好气却换来如此态度,当即沉下来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冷嘲热讽道:“敬你一声大才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一介破落户罢了,若是当真有能耐,何必坐在这里摆谱?”   那人啐道:“假清高!”   季秋隼只是放下茶杯,侧过头望向窗外,对此充耳不闻。   庄秋桐见此情景,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而陆嫣的本意只是要幼清知晓自己处处不及庄秋桐,见状满不在意地说:“既然如此,那便只有表姐与公子来斗诗了。”   她不想给幼清拒绝的机会,话音才落下,又笑吟吟地说:“此时正值夏日,不若便以此为题。”   庄秋桐说:“嫣儿,我何曾说我要参与斗诗?”   陆嫣撒着娇说:“表姐可是京城第一才女,来这诗会,怎么能不作诗呀?”   “陆小姐说得不错,庄小姐有咏絮之才,今日大家都是为一仰庄小姐真容而来的,自然要为我们大开眼界。”   “都说庄小姐才情过人,不若便让我等见识一下。”   陆嫣劝完,又有不少人前来相劝,庄秋桐略有为难地低下头,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瞟向幼清,片刻后似是盛情难却地笑了笑,她轻声道:“既然如此,秋桐便只得献丑了。”   “庄小姐当真是谦虚。”   “既然是以夏为题……”   庄秋桐摇了摇头,斟酌许久,缓声开口道:“一朝急雨,池沼风荷酣,惊起晨霞照欲燃,小楫轻舟入浦南。”   “呀。”陆嫣反复念诵几遍,“表姐写得真好。”   庄秋桐淡淡一笑,“秋桐不才。”   “表姐总是爱谦虚。”陆嫣自以为胜券在握,她望向幼清,目光带着几分挑衅,“公子,你的诗呢。”   要幼清作诗,简直是为难他,沈栖鹤摇开折扇,捂住口唇,压低声音向幼清叮嘱道:“我说一句你念一句。”   幼清脆生生地说:“不就是写夏,我才不要你的诗,我要自己作。”   “你自己作诗?”   沈栖鹤都懒得嘲笑他,毕竟以前幼清自己作的诗,险些把黄先生气出病来,“山寺庭院中寻……”   幼清根本就不听他的,自信满满地开口道:“风荷点翠,犹是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芦。”   “……”   沈栖鹤一顿,无语凝噎,“你他娘的是馋了?”   幼清不满地瞟他一眼,“我自己作出来的诗,你怎么还不夸我?”   沈栖鹤夸不出来,心里倒是想着得亏黄先生老当益壮,否则棺材板都压不住了。他憋了半天,艰难地说:“……好诗。”   幼清毫不心虚地点点头。   至于其他人,酒楼在顷刻间沉寂下来,不久以后,先是陆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在场的公子少爷们也渐渐回过神来,哄堂大笑。有人嗤笑道:“这作的哪里是诗?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芦?”   “我六岁的侄儿都比这写得好。”   “夏日景致,既可以写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可以写登楼远眺凌云壮志,怎的偏偏挑了这……糖葫芦和冰糖枇杷?”   陆嫣捂嘴直笑,凉凉地说:“公子当真是有闲情逸致,偏得挑了这零嘴儿来写,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而且这几句也不够工整,简直是信马由缰,既无雅韵,也无风致,当真是……”   她盯着幼清,面色不善,“狗屁不通。”   幼清不服气,戳了戳沈栖鹤,“你快点告诉她这首诗有多好!”   幼清被人欺负,沈栖鹤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苦着脸说:“晚节不保。”   “陆姑娘此言差矣。”沈栖鹤一本正经地胡诌道:“写塞外风光的有好诗,写田园图景的也有好诗,无论是抒情言志,还是咏物赋兴,只要写得出各中趣味,自然都是好诗,并不能因主题来判断高下。”   沈栖鹤摇开折扇,意味深长地说:“字字斟酌,雕琢过甚,既平整,却也平常,于是便成了平庸。”   “你们都笑话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芦,却不曾细细琢磨过此诗,它的立意别致,又不拘一格、清新自然,不失为一首好诗。况且诸位有所不知……”   沈栖鹤说谎都不带脸红的,“这首诗是黄先生年少时所作,颇得先皇赞赏,先皇曾笑称此诗庸人不识,识者不庸,表弟实在是太过顽劣,拿来此诗作弄诸位。”   他一顿,好整以暇地问道:“难不成你们当真认为此诗狗屁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  沈栖鹤:立意别致,清新自然,好诗!(一百金一条,括号删除   写不动了,剩下的两千字就当被幼清清吃掉了!    第35章   沈栖鹤往日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此刻难得收起笑颜, 倒还真能把人唬住几分。与他同在翰林院当职的同僚没什么包袱, 直言问他:“姓沈的,你这厮莫不是在耍我们?”   “黄先生是我的恩师。”沈栖鹤“刷拉”一声摇开折扇, 装得义正言辞,“我拿这个耍你们做什么?”   那同僚略一思索,还真是这个理,便拱手抱拳道:“黄先生就是黄先生, 我等俗人到底不解个中意味。”   沈栖鹤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有人坦言自己是俗人,而在座的公子哥们大多却是自诩风流, 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庸俗之辈, 当即便有人出言补救道:“……方才未曾细想, 此刻再一细细琢磨,这首诗还当真是别有洞天。”   “这个比兴妙极!写夏日风荷,无穷碧里一点红,不写寻常情态,只写荷叶之于荷花,犹如枇杷与蜜,糖葫芦与冰糖, 两者相伴相依、和谐共生, 并且富有童趣与生活意趣, 不愧是黄先生之作,妙哉妙哉!”   “朱公子说得不错,在下也有此意。”   “黄先生不愧是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子, 下笔不凡,如有神助。”   ……   先前说这首诗不好的人,听闻是由黄先生所作以后,逐一改变口风,将其夸得天花乱坠,幼清听得有点美,兴奋不已地说:“这才不是……”   沈栖鹤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心说这群人说起鬼话来,连他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不过他面上倒是不显,只是笑嘻嘻地说:“先前我还有疑虑,这下总算放心了,毕竟来这诗会的诸位公子们,定然不会是那等庸俗之人。”   他说完,忽而把矛头指向陆嫣,“方才可是陆小姐说这首诗狗屁不通?”   陆嫣极为意外这样的诗竟会是黄先生所作,闻言不由咬了咬唇,暗自后悔自己不该为了羞辱幼清,而把话说得太死,否则也不会在此刻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嗫嚅道:“我……”   幸而沈栖鹤状似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又慢条斯理地问庄秋桐:“依庄小姐所见,黄先生的这首诗如何?”   庄秋桐一笑,“黄先生果真是有大家风范。这首诗初初读来只觉略显浅薄,经沈公子提醒,再一细细琢磨,当真是不拘一格,妙趣横生,黄先生就是黄先生,不与常人一般,连写出的诗作都别有奥妙。”   周围的人连忙随声附和:“庄小姐所言极是。”   “这样啊。”沈栖鹤挑起眉,不予评价,片刻后慢悠悠地问陆嫣:“陆小姐意下如何?”   陆嫣本就唯庄秋桐马首是瞻,现下连庄秋桐都如此称赞这首诗,不由得涨红了脸,便硬生生地说:“自然是好诗。”   她并不愿当众承认自己是庸人,便又解释道:“方才只是……”   沈栖鹤善解人意地为她解围道:“陆小姐应当是听岔了什么。”   陆嫣感激不已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沈栖鹤合上扇子,敲了敲手,笑得意味深长,“既然诸位都以为这首诗妙极,那么……”   “嗤。”   坐在窗边的季秋隼放下瓷杯,他侧过脸来,目光从在座者的身上掠过,最终落至庄秋桐的身上。季秋隼把幼清的这首诗重复了一遍,“风荷点翠,犹是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芦。”   “……诸位把它夸得天花乱坠,实属不易。”季秋隼扯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京城才女?看来也不过如此,只是浪得虚名罢了。”   “姓季的,你怎么回事?”   方才唤他来斗诗的公子最先坐不住,拍案而起,“整日垮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刻薄相,又爱坐在一边指点江山,大伙儿说几句客套话,敬你一声才子,你就真当自己是京城第一才子了?”   “再者说庄小姐如何招惹到你了,无端说她这第一才女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那人挥袖怒道:“要我说,你这才子之名才是浪得虚名。”   庄秋桐闻言眼睫倏忽一颤,季秋隼的责备令她抬起眼,两人的目光相接,庄秋桐又很快挪开,纵然心下微恼,她仍是柔声制止道:“孙公子,不必为秋桐起这般争执。”   孙公子摇头说:“今日定要为庄小姐讨个公道。”   季秋隼冷笑道:“我只问一句,你们当真认为这首诗写得好?”   孙公子反问道:“黄先生的诗岂会不好?”   “你可是不知黄先生是谁?”有人不想让他们在这诗会上闹起来,急忙打圆场,和善地笑道:“说来黄先生和季公子一样,原先也是京城第一才子,自小便有着过目不忘、七步成诗的本领,才华横溢、学富五车。”   季秋隼的神色傲然,“黄先生本人才华横溢,与这首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   他分明就是不识好人心,圆场的人一挥袖,索性不再搭理。   孙公子阴阳怪气地说:“张兄,何必与他多费口舌。既然庸人不识,识者不庸,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同他这等庸人,实在是无话可说!”   “愚不可及。”季秋隼讥讽道:“如此说来,随便几句诗,只要冠上黄先生的名号,便可以是一首好诗,哪怕它是黄口小儿随口胡诌,亦或是疯人疯语,黄先生便是一个金字招牌,只要拉出他来,管他什么内容,都是好的。”   “尔等当真是蠢材。”   季秋隼不待他们反驳,又冷笑道:“倘若我说这也是黄先生亲口所言,你们可依旧要齐声称赞黄先生火眼金睛、金玉良言?”   “你!”   孙公子怒极,指着他将要破口大骂,却又让身后的人按下,“孙公子,今日是诗会,何必同他纠缠不休?扫兴。”   话虽如此,孙公子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回头望向沈栖鹤,“沈公子,你是黄先生的得意门生,不若由你来告诉他,黄先生是何许人也,也省得他如此目中无人,竟连黄先生也不放在眼里。”   “家师……”   沈栖鹤好整以暇地看完热闹,见时候到了,装模作样的“哎呀”一声,拍着自己的大腿,皱眉说:“似乎是我记错了。”   说完,他用手肘撞了撞幼清,“这首诗究竟是你写的,还是黄先生在学堂里给我们讲的那一首?”   幼清美滋滋地说:“当然是我写的!”   沈栖鹤摸了摸鼻子,“对不住了啊各位。”   孙公子一怔,倒没想到是让沈栖鹤给坑了一把,他尚在目瞪口呆之际,季秋隼又捏住杯盏,缓缓地开口嘲笑道:“在座的无一不自诩风流人物,实则不过是人云亦云、附庸风雅罢了。”   “原以为庄小姐果真如世人传言的那般心思玲珑,柳絮才高,今日看来,传言只是传言,毫不可信。”季秋隼盯着轻轻蹙眉的庄秋桐,轻蔑一笑,“看来当日庄相前来季府退婚,声称并非是因我季府没落,而是庄小姐不才,难以堪当良配,并非仅仅只是虚言。”   他叩住清茶饮尽的瓷杯,“庄小姐,告辞。”   说罢,季秋隼一步一步离去,而酒楼里的人则神态各异。   他们方才夸出花来的诗,居然不是黄先生所作?   多数人想起自己先是对这首诗一番嘲弄,随后又因沈栖鹤抬出黄先生的名号,纷纷改了口,只觉面上无光,尤其是当众反悔的陆嫣与被季秋隼嘲笑的庄秋桐。   庄秋桐强撑着笑意,暗自掐住手帕,季秋隼这番话着实刺得她面红耳热,更何况这桩婚约本就不该当众说开的,毕竟众人皆知她心属从嘉王。庄秋桐思忖片刻,不去搭理也不去辩解,强自镇定道:“沈公子,你……”   沈栖鹤言辞诚恳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沉吟片刻,出言建议道:“反正今日京中才子都在这酒楼,只要咱们口风一致,都认定这是一首好诗,难不成还有人会觉得这首诗不好?”   “更何况……”沈栖鹤摸了摸下巴,神秘兮兮地说:“反正是黄先生的弟子作的诗,我们就当是黄先生所作,你不说我不说,岂不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首诗本就极为别致!”有人打断他道:“什么叫我们口风一致?”   在座的公子少爷皆不想失了颜面,便硬撑着赞叹道:“沈公子说的是什么话?如此别出心裁的诗,无论是否出自黄先生之手,都值得称赞。”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   这比他还会说鬼话,沈栖鹤忍笑太难,赶紧拱了拱手,“倒是我想多了。”   庄秋桐不再言语,心中憎恨不已。她既气恼季秋隼当众驳自己的面子,也气恼幼清就这般蒙混过关,更气恼陆嫣空有挑事的本领,却屡屡坏事。   思此及,庄秋桐沉下脸,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   这场斗诗就如同一场闹剧,如此落下帷幕,沈栖鹤扯着幼清要走,幼清还一脸天真地问他:“我们不是要蹭吃蹭喝吗?”   “吃屁。”   沈栖鹤敲着他的脑袋,急匆匆把人带走,不远处的陆嫣瞪着两人,刚要出言阻拦,庄秋桐扯住她的衣袖,冷着脸说:“罢了。”   “表姐,那个沈栖鹤与从嘉王妃,分明就是一伙的。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让我们丢尽了颜面。”陆嫣不忿道:“还有季秋隼。果然破落户就是破落户,逮住机会就暗地里玩阴损的,当年同他们定下婚约,还不是看得起他们季家,如今这般门不当户不对,他却偏生没点自知之明,死死咬着不肯同意解除婚约。”   庄秋桐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才轻描淡写地说:“……你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今日在此出的丑,他日定要加倍奉还。   既然蹭吃蹭喝不成,沈栖鹤只好自掏腰包,另换了家酒楼来请幼清吃饭。巧的是他们才要落座,沈栖鹤就瞥见了同样换到这家酒楼的季秋隼,便嬉皮笑脸地问道:“季才子,不如拼个桌?”   季秋隼对沈栖鹤的印象并不差,是以见到是他与幼清,便颔首道:“你们随意。”   沈栖鹤向店小二要了一盅秋露白,结果店小二才端上桌,就给幼清抢了过去。沈栖鹤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尚在同季秋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压根儿就没有留意,于是幼清尝一小口,是甜的,就没忍住多喝了几口。   “他们说你是京城第一才子,我们来斗诗!”   没过多久,幼清就醉得迷糊,脸色也红扑扑的。他扯住季秋隼的衣袖晃了晃,明显是刚才被夸得膨胀了,幼清软绵绵地说:“我也很会作诗的。”   沈栖鹤一惊,连忙推了推他,“幼清清,你醒醒。”   幼清打开沈栖鹤的手,“你好烦。”   沈栖鹤还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瞧得稀奇,便憋着笑问他:“你会作什么诗?”   幼清歪着头,迷迷糊糊地说:“我会……”   他稍微想了想,“天上的星星参北斗,一颗两颗三颗,好小好亮好闪。”   “……”   幼清等了半天,自个儿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还知道疑惑地问沈栖鹤:“你怎么还不夸我的诗写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沈栖鹤:MDZZ    第36章   沈栖鹤随口搪塞道:“好诗!好诗!”   幼清还不太满足, 口齿不清地说:“夸得不好听。”   “……你真的是屁事儿多。”   沈栖鹤张口就来, 胡乱扯出几句,总算是把人哄住了。不过幼清醉酒归醉酒, 除了嘴上啰嗦一点以外,比往日乖上不少, 这会儿他就趴在桌上,自己给自己玩, 沈栖鹤瞄了几眼, 见幼清没什么不舒服的,便转而对季秋隼说:“季兄,让你见笑了。”   季秋隼摇了摇头,望着幼清说:“很有意思。”   “得了。”沈栖鹤嗤之以鼻, “就是一个烦人精。”   季秋隼同沈栖鹤不过是点头之交, 自然不好说什么,只低下头来饮了几口清酒。   沈栖鹤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说起来你同那庄小姐有过婚约……在下怎是从未耳闻?”   季秋隼神色坦然道:“不过是幼时两家亲近才定下来的亲事, 家中长辈不想声张,是以鲜少有人得知。”   当年季家与庄家立下婚约之前, 季老爷就已当堂触怒圣颜, 并初显没落之态。季老爷行事光明磊落,人到中年,仍是傲骨文人,自然不愿意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冠以趋炎附势或是卖子求荣的名头, 是以从未声张过这桩婚事,也没有硬生生地把庄家同自己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栖鹤又问道:“如今这婚事已退?”   “尚未。”季秋隼冷笑一声,“父亲离京以后,我随他一同返乡,年初才回京,只听闻庄小姐如今是京城第一才女。顾虑着我们尚未成婚,便刻意避开她,以免于她名声不利,只时常托友人记下她的诗,却未料到前些日子庄相亲自登门,想要解除婚约。”   “我本心有不甘,这场诗会是为她而来。”季秋隼嘲弄不已地说:“不想今日一见,原来这庄小姐只是白白裹着糖衣的空心葫芦,没有丝毫的诗心玲珑。”   幼清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葫芦?冰糖葫芦?”   沈栖鹤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扭头捏住幼清的脸,“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幼清推开他的手,捂住脸说:“我好热。”   “你喝醉了能不……”   沈栖鹤一顿,想起来幼清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他赶紧尝了一口秋露白,狐疑地问道:“幼清清,你该不是装醉?这秋露白和糖水差不多,你怎么喝几口就醉了?”   幼清脑袋都抬不起来,“啊?”   “你给我醒醒。”沈栖鹤晃了晃他的肩膀,又伸出两根手指,“你说这是几?”   幼清软绵绵地说:“……这是手呀。”   沈栖鹤又指着自己,“我是谁?”   “你是、你是王八蛋。”   沈栖鹤面无表情地说:“幼清清,你别以为装醉骂我,我就不会对你动手了。”   幼清不搭理他了,又歪着头瞄向季秋隼,还不肯死心,“我们、我们来斗诗。”   他这样子不像是在装醉,沈栖鹤见势不妙,立即向季秋隼告辞,拖着幼清回从嘉王府。结果还没到王府门口,沈栖鹤就怂了,他从路边抓来一个人,花了几两银子让人把幼清送上门,并且再三叮嘱道:“千万不要告诉王府的人是我托你送的。”   那人爽快地答应下来,依言敲开王府大门,把幼清交给管家。   至于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沈公子,一瞧见管家把人扶住,立马溜之大吉。   管家派人前去通知薛白,不多时,薛白走出书房,把幼清往房里抱。幼清醉得迷糊,他蹭在薛白的怀里不停乱动,然后又睁着一对湿漉漉的瞳眸,扯住薛白的衣襟,软软地说:“我们来斗诗。”   薛白把他放到床上,“嗯?”   幼清仰起脸,下意识抓住薛白的手,不许他走,得听自己把话说完才行,“刚才有好多人都夸我的诗写得好。”   他歪着头笑弯了眼,颠三倒四地说:“他们还以为这是黄先生作的诗呢!”   薛白放缓了语气,配合地问道:“什么诗?”   幼清只顾着傻乐,“风、风荷点翠,犹是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芦。”   “……”   薛白许久没声儿,幼清不乐意了,努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他:“你不要夸一下我吗?”   薛白缓缓地开口道:“……好诗。”   幼清又开心起来,只不过抓住薛白手指的手不小心掠过一处不平,他慢慢地望过去,那是薛白手心处的一道伤疤。幼清这会儿迷迷糊糊的,自然记不起这道疤是因为薛白上回捏住了匕首,才会刺破的,他低下头问薛白:“是不是好疼?”   薛白本要摇头,只是少年乌黑的瞳仁里泛起莹润的水光,他看得心下一软,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   幼清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这处伤疤,“给你吃蜜饯。”   他翻起自己的小荷包,连带出不少瓜子儿都顾不上,好不容易才找出一颗蜜饯。幼清捏住这颗蜜饯要喂给薛白,但是他又不太使得上力,还没能送至薛白的唇边,蜜饯就掉到了床上,幼清拧起眉心,疑惑地问薛白:“我的蜜饯哪里去了?”   薛白抓住他的手,低头亲了亲幼清白嫩嫩的手心,“本王吃了。”   幼清眨了眨眼睛,轻而易举地被他糊弄过去,“甜不甜?”   薛白的眸色很深,“甜。”   “那我也要尝一口。”幼清摇摇晃晃地扑到薛白的怀里,仰起脸来,舌尖轻轻舔过冰凉的薄唇,过了一会儿,他奇怪地说:“根本就没有味道。”   说完,幼清垮下脸,不够甜就想把人推开,薛白似是察觉他的意图,抬起手按住幼清的后脑勺,主动地加深了这个吻。   没过多久,幼清气喘吁吁地偏过头,不肯再让他亲了,只委屈巴巴地说:“还是不甜。”   心里还惦记着那颗蜜饯呢。   薛白似笑非笑地说:“甜的是你,不是蜜饯。”   幼清反应不过来,甚至还当了真,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了半天,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咬上一口。   薛白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人哄得睡下,他正欲唤来小厮烧些热水,然而甫一开推门,耳朵贴着门的幼老爷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幼老爷见状干笑几声,慌忙解释道:“方才听说清清醉酒,放不下心,便来瞧几眼。”   幼老爷往里面张望,薛白眉梢轻抬,也不揭穿他方才的举动,“已经睡下了。”   “清清没事儿?”幼老爷紧张兮兮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白答道:“只是人有点迷糊。”   幼老爷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心里暗骂沈栖鹤不靠谱,居然让幼清喝酒。他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看几眼才放心,便搓着手问道:“贤婿这是要出去?要不你先忙着,我进来看着点清清,省得把他一人丢在这里,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薛白只当幼老爷是怕幼清酒后失言,对自己说出失忆一事,略一思索,书房尚有人候着自己,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有劳岳丈。”   幼老爷立刻冲进去,眼瞅着薛白远去,赶紧拍着幼清的脸把人弄醒,“清清!”   幼清睡得正香,无意识地咕哝了几句,翻了个身,压根儿就不搭理幼老爷。   幼老爷不死心地推了他几下,幼清还是没有反应,他急得团团转,好在赵氏急匆匆地带着陈太医赶过来,她一进门就问道:“清清怎么样了?”   幼老爷没好气地说:“还在睡!”   “那个沈栖鹤,我就知道他是个不靠谱儿的。”赵氏坐到床边摸了摸幼清的脸,皱着眉头把幼清的衣袖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陈太医,你快来给他瞧瞧,肚子里的那个有没有事?”   方才沈栖鹤溜倒是溜了,只是没几步又退回来,毕竟良心不安,况且他以为从嘉王还不知道幼清失忆与怀孕一事,生怕幼老爷和赵氏撕了自己,又急忙登门一趟,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毕竟孕后饮酒易滑胎,幼老爷闻言立即找来,而赵氏则托人请来陈太医。   陈太医给幼清把了把脉,“王妃的脉象尚显平稳。”   幼老爷喜形于色,“可是无事?”   “沈栖鹤说清清喝的是秋露白,不多,并且那秋露白甜腻如糖水,酒味并不重,想必是清清往日滴酒不碰,才会轻易醉倒。”赵氏心细,自然逐一向沈栖鹤盘问过,她迟疑片刻,不太确定地问道:“何况清清这样,不像是有什么不适,陈太医,肚子里的那个应当是无事的?”   “依脉象来看,并无大碍。”陈太医沉吟片刻,“不过这几日王妃还是多喝些安胎药更为妥当,而且近一月得好好调养身体,毕竟再甜也是酒,终归是不好的。”   赵氏松下一口气,立即向自己身边的侍女吩咐道:“赶紧到后厨煮一碗安胎药端上来,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爷身体不适。”   侍女点头应下,陈太医又同赵氏讲了一些饮食禁忌,赵氏暗记在心,而后起身送陈太医出府,幼老爷懒得动弹,主动要求留在这里照看幼清。   半柱香后,侍女把煮好的安胎药端上来,“老爷,安……”   话音还未落下,薛白推开房门,幼老爷一个激灵,连忙打断侍女的话,“这药怎么煮得这么快?”   他状若无事地向薛白解释道:“最近肝火太旺,得清清火。”   薛白望向幼老爷手里的药,目光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几秒过后,他又抬起眼平静地望向幼老爷,心知有异。   幼老爷被薛白看得惴惴不安,不过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于是幼老爷一咬牙,为了证明这碗药真的是自己的,便当着薛白的面把这碗安胎药一口闷,“……你们年轻人,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幼老爷面上带着微笑,心里想着下回见一次沈栖鹤就打一次。   毕竟这安胎药,真他娘的苦。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是个狠人。    第37章   薛白抬眉问道:“不烫?”   幼老爷克制地摇头, “还成。”   薛白便不再多说什么, 而是侧眸望向幼清,少年此刻睡得沉, 浓长的眼睫轻轻搭下来,在眼底落下一层淡影。薛白薄唇轻启道:“他……”   赵氏送完陈太医, 忙着赶回来哄幼清喝这安胎药,不成想一进门就撞见薛白, 她的面上倒是滴水不漏地笑了笑, “王爷。”   薛白微微颔首。   幼老爷拼命地给赵氏使眼色,生怕他们的说辞对不住,赵氏瞟着饮尽的安胎药,只当这碗安胎药是幼老爷硬给幼清灌下去的, 至于其他的, 她心里面自然有数,便假意嗔怒道:“老爷,你怎么把药端来这屋喝了?”   幼老爷摸了摸鼻子, 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心虚。   赵氏又说:“你不舒服就不舒服,赶明儿把病气过给清清, 有你好看的。”   幼老爷只顾着讪笑, “夫人,我这不是……”   演得跟真的似的。   薛白一眼扫过去,神色淡淡。   他并不好糊弄,更何况早已知晓幼清失忆,只是薛白并不确定这碗药是否与幼清失忆有关, 但想来幼老爷与赵氏都不会坦诚相告,毕竟他们总想着带幼清回金陵,是以薛白只是问道:“他今日怎会喝酒?”   “清清整日都窝在府上不肯动,一看见他这个懒样儿,我就头疼,索性把人撵出去逛一逛。”赵氏看向幼清,怕他睡得不舒服,抬手摘下幼清的发冠,这才又徐徐开口道:”他本来就嘴馋,什么都想尝两口,这回还把自己给喝晕了。”   赵氏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呀,平日只想着吃,别的从来都不肯上点心,稍微说几句,又蹭过来撒娇。”   薛白双目微阖,向来冷淡的眉眼融化开来,他缓缓地说:“世人大多汲汲于名利,只有清清不一样,他只图自己心里欢喜。”   赵氏一怔,随即又笑吟吟地问道:“那么王爷呢?”   薛白抬起眼,神色自若地说:“本王自然是寻常人。”   赵氏皱了皱眉,并不往下说,点到为止以后,她转了话音,“王爷说得倒也不错,我们家清清事事只图个高兴,只是他太好哄了,随手扔给他几包瓜子儿,自己就能开开心心地嗑一天,他总是能给自个儿找到乐子。”   “依着他这个性子,虽说待在京城,清清自己也有得玩,但是我和老爷思来想去,他还是在金陵快活一些。”   赵氏的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薛言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垂眸盯着熟睡的幼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金陵有金陵的好,京城有京城的好。”   赵氏见他油盐不进,凉凉地笑了笑,“既然清清已经睡下了,那么我与老爷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们退出房间。   幼老爷刚才不吱声,一回屋尽在放马后炮,简直满腹都是牢骚,“夫人,这姓薛的肯定是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不信他听不懂我们的意思,清清不适合待在京城。”   赵氏的心里装着事情,是以显得心不在焉,没有搭理幼老爷。她记得方才薛白直言自己不过寻常人也,纵使薛白的语气很淡很淡,可赵氏此刻再一想起,始终隐有不安。   她思来想去,金陵要回,幼清也必须要带上,便轻描淡写地对幼老爷说:“他不愿让清清回金陵是他的事儿,清清想待在哪里,还要他薛白来决定?难不成清清想回金陵,他还敢捆着清清不许出门了?”   赵氏想了想,又说:“索性已经拖到了这个时候,再过小半月就是中秋,陪着枝枝过完这个节,我们就立即带清清回金陵。”   感情还是要偷着跑。   幼老爷悻悻地耸肩,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忽而猛地一拍大腿,“夫人,方才那安胎药,清清没有喝。”   “药碗不是空了吗?”   幼老爷苦着脸说:“我喝光的。”   赵氏一听,当即怒不可遏道:“你往日和清清抢些零嘴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连他的安胎药也要抢来喝上几口?”   “夫人,不是,你听我解释。”幼老爷冤死了,“前脚药才端上来,后脚薛白就回来了,我这不是一时情急,怕自己说不清楚,直接喝干净了。”   “……”   赵氏觑向幼老爷的肚子,忍笑道:“那就喝了。”   幼老爷唏嘘不已:“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尝过。”   “……安胎药是最苦的。”   从这一日起,幼清的饮食就被严格把控。荔枝、杏仁、糕点碰都不能再碰一下,而且只要薛白不在,赵氏和幼老爷就盯着他喝安胎药,幼清趴到桌上眼泪汪汪地耍赖,幼老爷幸灾乐祸地问他:“谁让你跑外面喝酒的?”   幼清委屈地说:“都怪沈栖鹤。”   至于沈栖鹤,他当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幼老爷说到做到,回回只要他来王府,一准儿被收拾得抱头鼠窜。   结果还有没老实养几日,幼清就有点受不了。回回想吃东西,他低头翻自己的小荷包,里面都只有瓜子儿,天天嗑得嘴巴疼。   稍微想了想,不喝药就得待在薛白身边,于是幼清气鼓鼓地冲进书房,把自己小荷包强行塞进薛白的手里,不讲道理地说:“我的荷包在你手里,你得给我嗑瓜子儿才能堵住我的嘴巴,不然我就要跟爹爹告状。”   幼清想得美,这样过来碰个瓷,瓜子儿有人剥,他还不用再喝药,简直稳赚不赔。   “可以。”薛白眉梢轻抬,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蜜饯可是本王的报酬?”   “我哪有蜜饯?”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蜜饯,幼清就气得要命。安胎药那么苦,赵氏都只许他吃两颗,不管是装哭撒娇还是扮可怜,幼清都不能多吃一颗蜜饯,他嘀咕道:“我要是有蜜饯,也不给你吃,都是我的。”   “是吗。”   幼清酒醒以后,什么都不记得,别提蜜饯不蜜饯的,他连自己被占了大便宜都不晓得。薛白借机逗弄幼清,他把少年揽进怀里,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前几日你说你的蜜饯很甜,要给本王尝。”   幼清自己都没得吃,当即就出离愤怒了,“你怎么连蜜饯都要和我抢?”   薛白问幼清:“为什么你会没有蜜饯吃?”   “因为娘亲不许我吃。”幼清乱动摆放在书案上的卷轴,他根本就没有多想,薛白一问自己就下意识蔫巴巴地答道:“她说我得、我得……”   幸好话还没有说完,幼清就反应过来了。他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瞳,捂住自己的嘴巴,幼清一心虚就到处乱瞄,他结结巴巴地补救道:“娘亲说我得减肥!”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碰瓷来了,不嗑瓜子儿就告状!(超凶.jpg) 第38章   “减肥?”   薛白的眉稍一抬, 垂眼望向幼清。怀里的少年贪吃归贪吃, 生得却是骨肉匀称,他轻拍一下幼清的屁股, “你只有这里有肉,不需要减肥。”   幼清捂住屁股, 红着脸怒道:“你、你不许拍我屁股!”   薛白的神色不变,“你不是要试着习惯本王亲近你?”   “……那好。”   幼清眨了眨眼睛, 被他说服了, 薛白见状又顺势把幼清按坐在自己的膝上,抱了满怀。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几日怎么都没有再出门玩?”   幼清脆生生地回答:“不想。”   他坐不住,没一会儿就开始手痒,先是把书案上的书一本一本翻开, 瞄一眼不好看, 再一股脑儿地推开,又握住砚石胡乱地磨几下墨,最后抠开一个锦盒, 那里面放着一幅画。   白生生的手把画卷铺开来,画上既有夏日风荷, 也有一个身着藕荷色夏衫的少年。少年跌坐在荷塘里, 手还扯着莲蓬没松开,而衣摆的下端则溅上不少泥渍,茫然的神色使得他那张白净小脸显得有点懵。   幼清瞪着手里的画,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问薛白:“这个人怎么和我有一点像?”   薛白的下颔抵住少年的头顶,眸底掠过几分笑意, 他嗓音沉沉道:“他就是你。”   幼清不允许自己有这么傻的时候,而且还让人画了出来,他气势汹汹地说:“我要撕掉它!”   薛白说:“撕掉一幅,还有很多幅。”   幼清扭过头,不满地问道:“你到底偷偷画过多少幅呀?”   他想了一下,肯定是因为自己太好看,薛白才总是画自己。幼清臭美地说:“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能总是偷偷地画我,而且、而且还把我画得这么傻!”   薛白哄他说:“是本王的画艺不精。”   幼清忙不迭地点头,又指着画里跌坐在荷塘里的自己,好奇地问道:“我不小心掉下来,你在哪里?”   薛白答道:“本王……”   幼清以己度人,稍微睁圆乌溜溜的眼睛,根本就不听薛白往下说。他捧住自己的脸,慢吞吞地问道:“你是不是躲在旁边幸灾乐祸,然后又悄悄地画下来,打算以后每天都来笑话我一遍?”   薛白只是眸色深深地望着他,并没有开口辩解。   幼清以为自己猜对了,在薛白的怀里不老实地乱动,甚至还上手捏住薛白的脸,企图报复他。幼清软绵绵地说:“不说话就是心虚了。”   说完,他拧起眉心,老气横秋地说:“你和爹爹说的一样,根本就不疼我,到底是怎么把我骗来京城的呀?”   薛白似笑非笑地说:“兴许是本王太穷,而你想要接济本王。”   幼清歪着头盯住他看,差一点就要被说服了,薛白又神态自若地说:“清清的心太善,见不得有穷人。”   幼清一让人夸就容易摸不着北,薛白把他画得再傻,都不是事儿了,幼清喜滋滋地说:“我决定原谅你了!”   薛白摸了摸他的头发,余光瞥见少年笑得眉眼轻弯,乌黑的瞳仁湿漉漉的,心底一软,不由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陪本王出去逛一逛?”   幼清这会儿开心着,当然好说话,“好的呀。”   他们两人没有坐轿,也没有带太多人,只有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毕竟薛白是见幼清馋得厉害,打算带他出来吃些东西,走不了太远,而且幼清也难得没有犯懒,闹着不肯走,只顾着追问薛白那里还有几幅画。   他打定主意要趁着薛白不注意,统统都撕掉。   到了酒楼,店小二过来雅座殷勤添茶,薛白侧过眸来问幼清想要吃什么,幼清到处东张西望,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报菜谱,幼清张口就来:“我要吃酱猪蹄、烤鸭、醉虾、板栗烧鸡、藕粉桂花糕,还有、还有……”   幼清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茫然地问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来了酒楼?”   薛白问他:“不想吃?”   幼清挣扎了半天,没出息地说:“想、想吃。”   赵氏先前为了省事,半开着玩笑告诫过幼清不要乱吃东西,省得生出来的小家伙和他一样傻,结果幼清当了真,再也不敢敞开肚皮吃。   幼清没能经受起诱惑,他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心里认真地说道:“我只吃一口,尝一下味道,这样你都是傻的,那是你本来就傻,不能怪我贪吃。”   推卸完责任以后,幼清又往外面瞟,酒楼的不远处有一家银楼,他稍微想了想,扯了扯薛白的衣袖,眨巴着眼睛说:“我想给娘亲买一支发簪。”   幼清想得还挺美,“没准儿娘亲一高兴,就肯让我多吃几颗蜜饯了。”   几天没吃到蜜饯,连贿赂都无师自通了。   “我陪你。”   薛白站起身,自然而然地牵过少年的手。他本欲陪同幼清来到银楼,只是才走出雅座,便有人上前来拜会,薛白向来人点头致意,他的态度疏离而冷淡,“庄相。”   “王爷。”庄丞相的余光瞥过幼清,笑得跟只老狐狸一样,“王爷与王妃,当真是伉俪情深。”   “……只可惜秋桐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始终对王爷一往而深。”   薛白并不搭腔,庄丞相似是毫无眼色,明里暗里说完庄秋桐,又扯回朝堂之上的官员任职。寒暄得久了,幼清在旁待得不耐烦,干脆夺回自己的手,不管薛白了,自个儿先溜达到银楼。   薛白望他一眼,倒没有跟过去,只是给侍卫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跟上幼清。   “朝堂之事,与本王无关。”幼清走后,薛白终于给了庄丞相一个眼神,他淡淡地开口道:“本王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庄相与本王如数家珍,这又是何故?”   “众人皆道自太妃过世那日起,王爷便已经败落,微臣却认为不尽然。”庄丞相抚过自己的山羊胡,意味不明地问道:“如今身居高位的几位大人,哪一个不是向着王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清清心善,见不得本王穷。   幼清清(恍然大悟):原来我是来京城扶贫的QuQ!    第39章   “向着本王?”薛白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这些年来,皇兄勤政爱民, 大兴海晏河清, 时和岁丰, 本王不过安居一隅,承蒙关照,诸位大人皆朝中肱股之臣, 平日政务繁琐, 与本王从无往来,何来向着本王一说?”   “更何况依庄相所言……”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莫非庄相也心向本王?”   庄丞相一笑, 倒不直说,“王爷为人处事, 可进可退, 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本王愚钝, 不明庄相此番所为何意。”薛白淡声问道:“况且本王贵为天潢贵胄,何曾需要与人退让?”   庄丞相指了指天,“王爷自然需要暂且退让一二。”   他一顿, 又慢条斯理地笑道:“为人父母,总希望子女平安顺遂、事事如意。秋桐心许王爷多年, 倘若王爷愿意废除王妃,并来庄家求娶吾女,我庄家自此甘为王爷所用,无论上刀山下火海,都将誓死效忠于王爷。”   薛白的神色寡淡, “庄小姐的厚爱,本王敬谢不敏。”   说罢,他抬脚就走,漫不经心的态度摆明不把庄丞相的这席话放在心上,庄丞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略一思索,再度开口道:“王爷。”   “……微臣前几日翻阅结案陈词,方才知晓当年在归元寺,还有几位香客与魏太妃同时殒命火海,当真是遭了无妄之灾。”   薛白的脚步一顿,庄丞相眯起眼睛,“听闻是江南来的生意人,携着妻女到这京城看望表亲,不想出此横祸,所幸他们家的小女儿调皮,当夜偷溜在后山,这才逃过一难,血脉未断。”   薛白的神色不变,“确有此事,虚云住持告知过本王。”   庄丞相叹气道:“只可惜十几年过去了,那小女儿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已经不知道流落何处。”   薛白的眸色一深,“本王派人打听过,已为人妇。”   他们这边各怀心思,幼清一个人撒欢跑开,晃来银楼给赵氏挑发簪。他低下头挨个看过去,都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脸都皱了成一团,正巧银楼外有一伙公子哥走过,为首的那个一眼瞥进来,脚下的步子还在走着,待人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几步,紧紧地盯住幼清,目光炽热。   “庄公子。”   见他停下来,有人凑过来讨好地笑道:“这是瞧见什么人了,把庄公子的魂儿都要给勾走了?”   庄见贤朝着幼清抬起下巴,“那个。”   跟着庄见贤的狐朋狗友们一同望进银楼,幼清正偏着头挑发簪,他的肤色白净,瞳仁又很是乌黑,自然引人注目,而那身鹅黄色的夏衫又把人衬得格外活泼一些,更是显得少年唇红齿白、气质纯净。   “这样的小少爷,玩起来才带劲。”幼清一瞧,就是哪家富养出来的小少爷,庄见贤打开荤以来,阅人无数,就连对人评头论足也带着几分下流,“细皮嫩肉的,说不定一碰就是一个红印子,比穿好衣裳的样子漂亮得多。”   他舔了舔嘴唇,“欺负哭应该更好看。”   簇拥着他的人便怂恿道:“庄公子,既然得了你的青睐,不若设法把这小少爷收为你的入幕之宾,然后……”   他们笑得不怀好意,庄见贤见状倒不恼火,也跟着笑,毕竟他是真的存了心,想把幼清弄上床的。庄见贤从身旁人的手里夺过来一把折扇,挑着眉问道:“本公子看中的人,想弄上床,用得着这么麻烦?”   周围的狐朋狗友起哄道:“咱们庄公子是什么人?从来只要报出贵姓,这些人便自个儿洗干净,感恩戴德地求庄公子与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   “金风玉露一相逢……”   这些奉承话,庄见贤悉数收下,毕竟他身世不凡,单是丞相之子这样的出身,便已羡煞旁人,更何况自己又在大理寺任职,是他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庄见贤哼笑一声,打开折扇,摇头晃脑地说:“看本公子手到擒来。”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银楼,特意寻了一支用芙蓉玉雕出桃花的发簪,而后故意撞到幼清身上。   “公子,小心。”   冷不丁地让人这么一撞,幼清没站稳,庄见贤立即伸手欲要揽过幼清,看似是扶他站稳,其实只是想占一点儿幼清的便宜罢了,却不想幼清下意识按住放置发簪的木板,直接掀翻一地,人也差点跌坐下来。   玉制的发簪被摔得粉碎,银饰七零八落地掉一地,倒是完好无损,幼清瞄了一眼地面上的狼藉,又抬起眼警惕地瞪住庄见贤,生怕他是来碰瓷的。他鼓起脸不太高兴地问道:“你刚才撞我做什么?”   庄见贤大致扫了一眼,这些玉簪都不值钱,是以颇为不以为意。他拿出自己特意寻来的芙蓉玉簪,略带歉意地笑道:“方才在下才拿起这玉簪,结果一抬头就瞧见公子,不由失了几分神,这才撞到公子,毕竟……”   幼清不肯听了,立即指着地上的玉簪,脆生生地对掌柜说:“你有没有听见他承认是他撞的我了呀?”   稍微想了一下,幼清又眨巴着眼睛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赔钱了?”   “……毕竟公子面若桃花,有如出水芙蓉。”   庄见贤一愣,还是把自己一早就想好的台词说完,而后风度翩翩地开口道:“公子自然不必出钱,是小生不慎撞到了公子,哪有要公子掏腰包的理?”   说着,他给自家的小厮使了个颜色,那小厮便立即找来掌柜,同他商讨价格,庄见贤这才又问幼清:“在下见公子极为投缘,不知可否知晓公子姓名?”   幼清才不想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好奇地问道:“你刚才说我什么?”   庄见贤斯文道:“公子面若桃花,有如出水芙蓉。”   “怎么一会儿桃花,一会儿芙蓉的?”幼清吃了没文化的亏,捏住自己的脸说:“没有花!”   他正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瞳忽而留意到庄见贤手里的芙蓉玉簪,那上面雕刻着的桃花栩栩如生,幼清歪着脑袋多瞟了几眼,忍不住脆生生地问他:“这支玉簪你要不要?”   庄见贤望着幼清,故作姿态道:“自然是要的。”   “不过若是公子喜欢……”   “哦。”幼清点了点头,不给就不给,他扭过头问掌柜:“还有没有这样的发簪?不用一模一样的。”   “……”   庄见贤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他维持着笑意,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公子若是喜欢,在下可以拱手相让,忍痛割爱。”   幼清瞄他一眼,这会儿可算长了点心,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是不搭理庄见贤。   掌柜对着幼清摆了摆手,不太好意思地说:“公子,芙蓉玉向来颇受诸位小姐与夫人的喜爱,店里只有这么一支了。”   幼清垮下脸,“那好。”   庄见贤把手伸到幼清的面前,带着几分笑意讨好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幼清低下头,有点犹豫要不要拿过来。   庄见贤索性把玉簪塞进幼清的手里,凑近他来暧昧不已地说:“在下喜欢这支玉簪,不过是因为这支玉簪恰巧雕刻的是桃花,与公子生得一般漂亮,更何况公子也极为喜欢这支玉簪,我们当真是有缘分。”   “那是你和我娘亲有缘分。”幼清一脸认真地纠正他道:“娘亲喜欢桃花,而且是我送的,所以她肯定会喜欢这支玉簪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才不喜欢!”   “……”   庄见贤有一瞬不想再同他废话,而是直接把人扛回庄府的冲动,只是他一回过头,同自己交好的那伙公子哥就凑在门口看热闹,庄见贤才同他们夸下的海口,当然不想失了面子,便又咬牙道:“相逢即是缘。”   幼清吞吞吐吐地说:“你是不是……”   庄见贤大喜过望,以为这小少爷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结果幼清反应过来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他忍不住把眼睛睁得圆溜溜,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该不会想认识我娘亲?”   “……”   幼清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毕竟这个人总想把簪子往他的手里塞,还一口一个缘分,说来说去都是芙蓉玉簪上的那枝桃花,说不定就是从哪里打听来赵氏喜欢桃花了,于是幼清无比警惕地对庄见贤说:“虽然我爹爹又胖又懒,可是我娘肯定不会喜欢你的,就算你们都喜欢这一支芙蓉玉簪。”   停顿了一会儿,幼清纠结不已地说:“娘亲是喜欢粉色的桃花,可是不代表她会喜欢你这样、你这样……”   幼清瞄了一眼庄见贤,“喜欢粉色发簪的人。”   还嫌弃上人家了。   庄见贤往日着实没有见过幼清这样后知后觉的人,他虽是还在笑,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公子可是在同小生开玩笑?”   幼清一脸茫然地问道:“谁和你开玩笑了?”   庄见贤忍无可忍地问道:“你叫什么?”   幼清瞧他一脸想打架的模样,觉得自己不能输掉气势,立刻报出了一个名字,“薛白!”   反正幼清已经打算好了,真的要打架,他就立刻开溜,万一这个人找上门来,要打就打薛白,他不能挨打。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有点害怕,壮个胆QuQ    第40章   薛白?   庄见贤的脸色不太好看, 心知这小少爷是在搪塞自己,只是他连敷衍都敷衍得如此不用心, 庄见贤提醒道:“薛是国姓。”   幼清脆生生地问道:“国姓怎么啦?姓薛了不起吗?”   姓薛还真就了不起了。   庄见贤摸不准儿幼清是在装傻充愣, 还是当真这般不谙世事, 若是搁在往日,他绝对不会磨蹭这么久,只是少年的眼神湿漉漉的, 看得庄见贤心里直发痒, 诸多不耐便都在此刻忍了下来,他存心试探一二, 便佯装怒道:“大胆,你怎敢直呼从嘉王的名讳?”   幼清眨了眨眼睛, “不能直呼?”   “自然不能直呼其名。”庄见贤见幼清有些茫然, 心里暗喜不已, 看来这个小少爷果真是个傻的,他出言恐吓道:“你难道不知晓从嘉王性情暴戾,冷酷无情, 平生最恨别人对他不够恭敬?”   幼清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庄见贤作势东张西望一眼, 又凑近幼清低声道:“幸好此处没有从嘉王的属下经过,否则若是要那群人逮个正着,把你绑到从嘉王的面前,从嘉王定是要拔去你的舌头。”   幼清瞟一眼庄见贤,觉得这个人好傻的。他连薛白的脸都揉过, 才不怕这个王爷,而且王府里还有赵氏和幼老爷在,薛白肯定不敢拔自己的舌头,毕竟他们幼家人这么多,薛白只有一个,根本就打不过他们。   不过幼清决定不拆穿他,毕竟他很善解人意的,幼清无比配合地问道:“真的呀?”   “比珍珠还真。”   庄见贤摇了摇折扇,状似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但是你无须害怕。本公子是大理寺主簿,即使往后你不慎得罪从嘉王,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们多多少少都要卖几分面子给本公子,在下可以护你周全。”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庄见贤本以为会和往常一样迎来仰慕的目光,紧接着这少年便会主动投怀送抱,却不料到了幼清这边,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哦。”   压根儿就不在乎。   庄见贤不死心地说:“……说来在下的友人时常心生不解,不明白为何小生出身世家,父亲又是当朝丞相,却执意从大理寺的主簿做起。他们认为有家族的荫庇,在下的起点应该会更高,然而小生却始终觉得应当多历练几番,毕竟肩负着门楣兴荣一事。”   “何况父亲心有期待,在下事事不忍令其失望,便成了一种拘束。”   幼清才不关心这个,他胡乱地建议道:“那你们可以断绝父子关系。”   “……”   庄见贤让他一连噎了许多次,终于消停下来了。   没人在耳边唠叨不停,幼清揣着芙蓉玉簪高高兴兴地来付账,准备开溜了,结果他刚从自己的小荷包里翻出一片金叶子,暗自平复许久的庄见贤仍旧不信邪,抢先对掌柜说:“掌柜的,他这玉簪一并记到本公子的账上。”   幼清扭过头,庄见贤笑了笑,“在下与公子一见如故,只觉甚是投缘,这玉簪便当是小小赠礼,用以聊表心意。”   “我的头不圆。”幼清不肯让庄见贤替自己出银两,这是他要买给赵氏的,便认真地对掌柜说:“我要自己付钱。”   “不过是一支芙蓉玉簪罢了。”芙蓉玉深受京城的小姐与夫人喜爱,价格自然不会太低,但是对于庄见贤来说,不过开个口的事儿。他误以为是幼清不好意思让自己出这份钱,便轻松地说:“不值多少银两,公子不必介怀。”   “我当然知道不值多少银两。”幼清拧起眉心,莫名其妙地说:“就算值很多,我也不要你买。”   “……除了芙蓉玉簪,公子可还有别的看得上眼的东西?”幼清太过迟钝,庄见贤咬了咬牙,只能对此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这银楼里要是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尽管告诉本公子,本公子一并买给你。”   幼清稍微睁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问道:“你买给我?”   庄见贤暧昧不已地说:“倘若千金能买得心头好,这千金自然花得值当。”   这个人在挑衅自己!   幼清试探地指着一个翠玉白菜,庄见贤点头道:“买。”   幼清又指着一个翡翠西瓜,庄见贤颔首说:“可以。”   幼清不服气,在银楼里逛了一圈,低头瞅着以假乱真的东坡肉石和白玉包子,用手指头戳了几下,庄见贤望过去,二话不说,“喜欢就买。”   ……   幼清嘀咕道:“好傻的人。”   他压根儿就没有半点自觉,自己平日里也是这么的人傻钱多。   末了,庄家的小厮轻手轻脚地捧起幼清乱指的几座玉雕,和银楼的伙计一同记账。   这几座玉雕全部都是银楼里买不出去的,掌柜今日做成这桩生意,心情自然不错,便顺手送给幼清一块玉佩,“这是用那颗白菜多余的边料雕出来的,一顺便给你了,可以送人,也可以自己佩戴。”   幼清歪着头打量玉佩,没有收下来,还是掌柜硬要塞进他手里的,庄见贤侧过脸扫了一眼幼清挑的那几座玉雕,又是包子又是西瓜的,只觉得这小少爷漂亮归漂亮,就是眼光忒奇特了些?   不过思及方才这小少爷还对自己爱答不理,结果他一提及给他付账,便立即来了兴致,不管是贪财还是慕权,两者有一就是好拿捏的,哄上床也不是难事。庄见贤稍一思索,言笑晏晏地问道:“公子,这下可以告诉在下你的名字了?”   幼清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告诉。”   他差不多也玩够了,把捏在手心里的金叶子拿给掌柜,然后揣好芙蓉玉簪,睁圆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一脸无辜地对庄见贤说:“这些玉雕我拿不动,不想要了,你买的都归你好了。”   幼清的声音软软的,“我得走了。”   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会儿有多欠揍,所以忙不迭地往外溜,结果庄见贤给自己待在门外的狐朋狗友使了个眼色,那伙人便上前几步,把幼清堵得严严实实。有人不怀好意地问道:“小公子是想去哪里?不若把庄公子一同带上。”   幼清东张西望一阵,紧张兮兮地回答:“不要你们管!”   “既然公子拿不动,本公子给你拿,更何况这些玉雕就是买来讨你欢心的。”庄见贤慢条斯理地踱步过来,“怎么说也相识一场,公子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幼清理直气壮地说:“想走就走了。”   “这几座玉雕统共多少银两?”庄见贤没有回头,而是故意当着幼清的面询问方才清点玉雕的家丁。   家丁闻言立即答道:“禀告公子,五十两白银。”   “五十两白银不多”庄见贤好整以暇地说:“在下已经为公子买下这几座玉雕,现下不论公子要或是不要,它们都算是你的,本公子倒是不在乎这点银两,就是不知道公子你在乎不在乎了。”   庄见贤的面上倒是带着笑,语气却隐隐透出几分威胁,不再苦苦维持先前的斯文,“在不在乎其实也不打紧,毕竟我只是想与公子交个朋友,不若咱们一同到对面的酒楼吃个饭,否则今日……绝对不会放公子走的。”   幼清一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他瓮声瓮气地说:“你果然是来碰瓷的!”   “先假装和我很熟的样子,然后啰啰嗦嗦一大堆,又要给我买这又要买那,我都说不要你买了,还给我使激将法,害得我以为你好傻。”幼清瞟着庄见贤,嘴巴里咕哝着说:“最后拦住不许我走,要我把钱还给你才行。”   幼清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该可怜你的!”   感情这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当人家是银楼的托儿,找上他来碰瓷了。   最傻的那个还在说别个儿傻,庄见贤都要给幼清气乐了,欲要彻底同他撕破脸皮,“你……”   “不就是五十两白银。”幼清在自己的荷包里扒拉来扒拉去,把金珠子和金叶子全部挑出来,塞进庄见贤的手里:“给你。”   他皱着脸问道:“我可以走了?”   手里的金珠子都是实心的,颇有些分量,而那几片叠在一起的金叶子雕工精美又细致,价值不菲,庄见贤没有想到幼清随手就可以拿出这些,片刻的迟疑后,他皱了皱眉,还是不想放人,毕竟幼清实在是太对庄见贤的胃口了。   “想走?”   庄见贤哼笑着说:“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幼清不可置信地说:“我已经把钱都给你了!”   庄见贤捏住幼清的下颔,用力地抬起他的脸,而另一只手则捏住幼清的腰侧,似笑非笑地问道:“钱有什么稀罕的?本公子要的是你的人。”   幼清努力推开他,凶巴巴地说:“你不许碰我!”   “哟。”   少年气得脸色发红,趁着乌黑的眼瞳,越发显得眉眼昳丽,庄见贤见状,又故意捏了一下幼清的脸,“本公子偏要碰。”   幼清讨厌死他了,又推不开人,只好踩住庄见贤的脚,威胁道:“我、我是王妃,你再这样,我就要让薛白来揍你了!”   “你算是哪门子的王妃?”   庄见贤摆明是不信的,毕竟幼贵妃与从嘉王妃是姐弟俩,这在京城里人皆众知的,只不过从嘉王妃几乎不曾参加过宫中的各种宴会,是以庄见贤没有机会见过,但是他却是有幸见过幼枝的。   幼贵妃向来被夸赞为神仙妃子,清冷如月仙,的确是惊鸿一瞥。光是从幼枝这里,庄见贤便可以大致猜出从嘉王妃应当也是一个出尘的美人,兴许他鲜少出门走动,就是让那从嘉王藏娇于王府,不舍得让外人多看一眼。至于眼前这少年……   漂亮倒是漂亮,眼神也纯净得过了分,只是身上却无一丝出尘脱俗的气质,反而多出了几分娇憨。   庄见贤认定他是虚张声势,笑得轻浮不已,“做什么王妃?不若来我相府,做我的小姨娘。”   “不做不做不做。”幼清吵起架来全靠嚷,他怒气冲冲地对着庄见贤发脾气,“你比薛白还穷,五十两白银都要碰瓷,我还不如做他的王妃。”   “嗤。”庄见贤啧啧叹道:“脾气还真是……”   “庄公子,你的手长在身上,可是嫌太过多余?”   淡淡的嗓音突然响起来,侍卫推开堵在银楼门口的公子哥,薛白面无表情地走进银楼。他盯着庄见贤放在幼清下颔处与腰间的手,本就稍显冷淡的神色顷刻间生出一片寒意,薛白薄唇轻启道:“既然如此,不若剁了。”   幼清一见到薛白,立即眼泪汪汪地说:“这个人好烦,你快点揍他!”   庄见贤一呆,“……你真的是王妃?”   “反正不是你的小姨娘。”   幼清要气坏了,这一回他再推庄见贤,总算是挣脱了庄见贤的桎梏,然后忙不迭地躲到薛白的身后。幼清自己怂就戳着薛白的背,委屈巴巴地跟薛白告状:“这个人比我还会碰瓷,骗走了我全部的金珠子和金叶子,然后不许我走,他还说了你好多坏话,而且又吓唬我说你会拔掉我的舌头。”   薛白瞥了一眼庄见贤,并不急于处置他,而是把身后那个气呼呼的少年拉进怀里,垂眸安抚道:“不要害怕。”   幼清欲言又止,“我不害怕。”   薛白侧眸望着他,“嗯?”   “你好笨。”幼清见薛白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立即跟薛白翻脸了,“我是在给你吹耳旁风呀,你快点揍这个人,不许问他爹爹是谁!”   薛白眉梢轻抬,缓声问他:“你怕本王知道他是庄相之子以后,便不会再动他了?”   幼清不承认,装着傻说:“我才没有说过。”   他就属打击报复的时候最机灵了。   如竹的手指抚过幼清的下颔,薛白低笑着对他说:“耳旁风不是这样吹的。”   幼清疑惑地问道:“那应该怎么吹?”   思考了几秒,幼清凑到薛白的耳边,当真吹了几口气,然后和尚念经似的跟他咕哝道:“揍他揍他揍他揍他揍他。”   “……”   薛白似笑非笑地说:“回去以后,本王再教你。”   话落,他回过头望向庄见贤,收起面对幼清时的柔和,神色冷厉,眸生寒意,“庄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这不是吹耳边风,这是企图用神秘巫术给王爷洗脑叭。 第41章   “王、王爷。”   庄见贤一个哆嗦, 急忙跪地,眼神却直往外面瞟,结果他的那伙狐朋狗友, 无事时口口声声上刀山下火海、愿为庄公子两肋插刀, 一遇事便脚底抹油,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庄见贤只得给小厮使眼色,示意他趁人不备,溜回庄府禀报。   毕竟得罪了这从嘉王, 饶是他身为丞相之子,说不定也讨不了几分好。   “本王方才似是听见, 你询问清清是否真为王妃。”薛白掀起眼帘,眼角眉梢冷得几乎结出冰来, “他若不是本王的王妃,难道是你的姨娘?”   庄见贤低下头, 呐呐地说:“王爷见谅, 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未能认出王妃,是以稍有冲撞。”   “稍有冲撞?”薛白面无表情地走近,一身白衫似雪,身姿挺拔如鹤。他若有所思地开口道:“庄见贤, 本王原以为你只是两只手长来多余,现下看来,不仅是手,你连这对招子也是多余的。”   庄见贤支支吾吾半天, “下官……”   说话间,他的衣袖向上卷去,露出一道又一道鞭痕。薛白盯着他的胳膊,似笑非笑地说:“原先还听闻庄公子卧病在床,久伤不愈,如今未过多久,庄公子已然恢复,甚至还想着纳妾。”   “庄公子想必要先给明善一个交代才是。”   前一月庄见贤携了醉春楼的花魁出游,正巧让与他定下婚约的名善郡主薛剪萝捉了个正着,薛剪萝是个不肯受气的主儿,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甩鞭打得庄见贤痛哭流涕,颜面尽失。   此刻薛白再度提起薛剪萝,自然让庄见贤打了一个激灵,后怕不已,他忙声解释道:“王爷,只是误会,真的只是误会。”   “误会?”薛白垂下眼,“本王来这银楼,却见到你抱着清清,意欲对他行不轨之事,难不成是本王看错了?”   “……下官不敢。”   庄见贤张了张嘴,有侍卫凑过来,附在薛白的耳边又低语几声,把始末同他交待清楚,随即冷眸向庄见贤睨去一记,生生让庄见贤憋回狡辩的话语,薛白缓缓地开口道:“本王平生恨的不是别人对本王不够尊敬,而是有人敢打清清的主意。”   他稍一停顿,冷冷地觑向庄见贤,轻描淡写地说:“依本王之见,这两只手既然碰过他,不若都剁了。”   “王爷。”   庄见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始终心存侥幸,毕竟他爹是当朝宰相,不论自己有多混账,薛白多少都要给他们庄家几分薄命,况且罚是当然要罚的,但决定不会罚得太重,即使薛白开口便是要剁掉他的手,也不过是在吓唬自己。   这般想着,庄见贤强自镇定,嗫嚅着求饶道:“下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且、而且下官并不知晓他是你的王妃,若是知道,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   “不识王妃才会如此?”薛白的神色并未缓和,“这么说来,倘若今日让你看中的只是寻常百姓,你便直接掳回府上了?”   “下官不敢!”庄见贤没有想到薛白竟会如此难缠,“下官只是……”   此番他着实理亏,想狡辩都寻不到言语,庄见贤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官曾有幸得见幼贵妃,初见王妃,只觉得面善,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只是王妃误以为下官是登徒子,下官一时情急才拉扯住他,王爷又在此时赶过来,下官这才知道他是王妃,难怪如此两人生得相像。”   “是吗。”薛白语气平平地说:“可惜本王的王妃,同幼贵妃无半点相似之处。”   “你骗人。”幼清也忍不住探出脑袋反驳庄见贤,他鼓着脸说:“我和阿姊才不像。”   往日沈栖鹤成日同他开玩笑,说幼清是雪地里捡来的,不然同父同母的,他怎么会脑光这么不灵光,况且幼清除了脸是好看的,别的地方处处差幼枝一截儿,当时沈栖鹤说得一本正经,害得幼清信以为真,他自己悄悄对比了一下,偷着钻进被窝里哭了几天。   结果自然是幼清哭得可怜巴巴的,幼枝问清楚以后,沈栖鹤遭到了幼老爷与赵氏的几顿混合毒打。   当场就被人拆穿,庄见贤的额头冒出冷汗,他的目光暗自扫向一旁,自家的小厮已经不在了,这才又放下心来,打定主意磨蹭到他爹赶过来。庄见贤坚持道:“王爷兴许是见惯了,是以才不觉得。”   幼清恍然大悟地说:“那这样的话,你非说和我一见如故,想我讨欢心,其实是想着阿姊的。”   他歪着头总结道:“你想打阿姊的主意!”   让幼清这么一搅和,庄见贤的行径便成了肖想后宫妃子,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他见状肠子都要悔青了,可是思来想去,连他自己都险些被幼清带进沟里,庄见贤只能后悔自己越抹越黑,赶紧向薛白辩解道:“下官并无此意,王爷,下官当真只是觉得王妃面善不已,搭讪了几句。”   “你可是肖想贵妃,本王管不着。”   薛白的语气淡淡,庄见贤以为他碍着庄丞相,不欲追究自己,不由面露喜色,却没想到不多时,薛白又接口道:“本王只想剁掉你碰过清清的手。”   “来人。”   侍卫听令鱼贯而入,两人按住庄见贤,一人拔出剑鞘。长剑上的寒光一闪而过,庄见贤这会儿终于知晓害怕,他的面色一白,尽力后退几步,心里祈祷着庄丞相能够早些赶来,保下自己。庄见贤畏畏缩缩地求饶道:“王爷、王爷饶命,你不能……”   “本王不能如何?”   薛白给侍卫递给侍卫一个眼神,长剑倏然抬高,庄见贤的冷汗从额头滴至下巴,他又惊又俱,吞下一口口水,急不择言道:“我爹是当朝丞相,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砍了我的手!”   “倘若庄丞相在此,有你这等孽子,定然不会包庇。”   薛白不为所动,只轻轻捂住幼清睁大了的眼睛,低头对他说:“不要看。”   庄见贤奋力缩回手,侍卫却按得极紧,庄见贤此刻再也没有先前认定薛白不敢对自己如何的自信了,毕竟薛白的神色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看向他的眼神也冷得有如实质,当真要同自己计较。   庄见贤的语气发颤,“王爷,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你就饶了下官这一次,王爷——”   长剑落下,庄见贤惊叫一声,竟然硬生生夺回了自己的手,逃过这一下。   他瘫倒在地,涕泗横流,冷汗浸湿了后背,衣衫又紧贴在身上,炎炎夏日,却如坠寒窖。庄见贤盯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狼狈不已地说:“……王爷饶命!”   薛白嗓音平稳道:“本王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手。”   侍卫再度把庄见贤按住,他惊恐不已地向后缩手,却让人抓得紧紧的,见薛白始终不为所动,庄见贤不得已向幼清求饶:“王、王妃,是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这一次,往后如有再犯,天打雷劈。”   长剑高高抬起,庄见贤哭嚎道:“王妃——”   “怎么一回事?”   满头大汗的小厮领着庄丞相来到银楼,他并不知庄丞相就在这附近的酒楼,是以先回了一趟丞相府,这才又返回寻人,一来一往的,自然花费了不少时间。   小厮已将始末同庄丞相讲得清清楚楚,庄丞相打量几眼趴在地上哭嚎不止、毫无形象的庄见贤,微微皱了皱眉,却仍故作疑惑道:“见贤,你怎么会在此处?”   他的话音落下,庄见贤一个鲤鱼打滚,挣脱侍卫的压制,从地上坐起来,“爹!”   庄丞相不搭理他,只望向薛白以目光来向其询问。   不多时,他又似是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说:“见贤向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晓此番是如何得罪了王爷。说来刀剑易伤人,也易伤和气,若非太大的过错,不若让微臣带回去亲自触发,也省了王爷一桩事。”   “清清。”薛白没有搭腔,他松开捂住幼清眼睛的手,望向幼清乌黑的瞳仁,嗓音平稳道:“告诉庄相,庄公子方才是如何对待你的,当真只是小过错。”   幼清最会告状了,还无师自通了添油加醋,他不满地说:“才不小。”   “他打我阿姊的主意。”幼清眨了眨眼睛,对庄丞相说:“我把我的金珠子和金叶子都给了他,他还不许我走,然后捏我的脸!”   庄丞相笑了笑,“王妃,说不定只是误会。”   “你们是一伙儿的。”幼清不太高兴地说:“根本就不是误会,他一直在骗人。我都说我是王妃了,是他自己不信的,而且还笑话我,要我做他的小姨娘。”   幼清小声地说:“你们家连五十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还要出来坑蒙拐骗,我才不要去你们家做小姨娘。”   庄丞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   “令公子对本王的王妃动手动脚,在庄相看来,可是小事一桩?”薛白瞥了庄丞相一眼,淡淡地说道:“假使庄相当真认为此事不值得一提,那么庄公子思慕贵妃一事,又该如何计较?”   庄见贤呐呐地说:“爹,我没有。”   “没有?”薛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庄公子,本王问你,你可曾说过本王的王妃与贵妃生得相像,是以庄公子觉得清清面善,特意前来向他搭讪。”   庄见贤一怔,点了点头。   薛白的目光掠过幼清选中的几座玉雕,“庄公子可曾说过,你与清清一见如故,是以买这些玉雕来讨他欢心?”   庄见贤暗道糟糕,硬着头皮回答:“……是。”   薛白的语气发冷,“庄公子不若再说一遍,你不曾思慕贵妃。”   庄见贤面色惨白,“我……”   “思慕贵妃?”   庄丞相眯起眼睛,他是个人精,一听便知薛白这是让自己二选一,倘若不肯把庄见贤交由他处置,便让当今圣上来定夺。话都是庄见贤自己说出口的,庄丞相思量片刻,缓缓地摇头道:“原来如此,这竖子——”   他走至庄见贤身边,一脚踹到庄见贤的身上,“王妃与贵妃岂是你可以肖想的?”   “你这畜生!”   庄见贤一时没有防备,让庄丞相踹倒在地,他不可置信地开口道:“爹!”   薛白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他平静地对庄丞相说:“本王打算砍掉他碰过清清的手,庄相可有何意见?”   “这不成器的东西,的确该给他一个教训。”庄丞相沉着脸,状似并无异议,却有意无意地提起薛剪萝,“毕竟明善郡主与他定有婚约,微臣怕明善郡主得知此事,会对王爷心有不忿。”   “郡马因贪色,让王爷砍掉手,自然会使得明善郡主面上无光。”庄丞相一顿,终于说明来意,“这畜生罚自然要罚的,只是明善郡主何其无辜,王爷不若看在明善郡主与这畜生定有婚约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   薛白的神色不变,“正因为他与明善有婚约,本王才更不能放过。”   “庄相倒是提醒本王了。”薛白似笑非笑地望向庄丞相,慢条斯理道:“明善三番五次想与庄公子取消婚约,都让母后压了下来,倘若明善知晓她这未婚夫如此胆大包天,主意都打在了她的皇婶身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庄丞相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开口,庄见贤见势不妙,惨叫道:“爹,你救救我,我不能被砍掉手,爹!”   庄丞相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说:“王爷说得不错,给他长个记性。”   无论是庄见贤肖想贵妃,还是他与明善郡主退婚,每一桩于庄家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庄见贤闻言呆在原地,侍卫趁机把他按倒在地,长剑出鞘,利刃划过,庄见贤的左手指连着骨头一同被齐齐斩断,他当即疼得满地打滚,痛哭流涕。   “爹、爹!”   庄见贤颤抖着抬起左手,只见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哭嚎道:“我的左手!”   庄丞相不动,他的心里倒是明白薛白此番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毕竟只斩断了庄见贤的左手指,既没有整只手一同剁下来,也没有动右手。庄丞相扫了一眼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庄见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冷冷地呵斥道:“你这孽子,自作自受!”   随即他又恭恭敬敬地对薛白说:“有劳王爷出手教训这不成器的东西。”   薛白微微颔首,牵住幼清的手,缓缓走出银楼。   幼清忍不住瞄一眼薛白、再瞄一眼薛白,偷看得次数多了,当然让人给逮了个正着。薛白垂眼问他:“怎么了?”   “你刚才好凶。”幼清的脸有点红,只好左顾而言他,不过稍微想了想,幼清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你说要教我吹耳旁风的。”   才说起这个,幼清突然想起来银楼掌柜硬塞给他的那块玉佩,幼清灵机一动,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了出来,他睁大乌溜溜的眼,软绵绵地说:“送给你。”   幼清把买给赵氏的那支芙蓉玉簪一同拿出来给薛白看,“这是我给娘亲买的玉簪,这个、这个玉佩……”   幼清有点心虚,毕竟这块玉佩是边角料雕出来的,但是他还是努力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特意买给你的!”   薛白的眉头一动,有些意外,深黑色的瞳眸里掠过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收下这块绿莹莹的玉佩,倒也不多问什么。   幼清接连瞟了薛白几眼,还是心虚得不行,干脆甩开薛白的手,蹬蹬蹬的跑回银楼里,凶巴巴地威胁那掌柜说:“你不许告诉别人,刚才你送我的那块玉佩是边料雕出来的!”   说完,幼清又颇有危机意识地补充了一句:“你也不能说是顺手送的,不然我就让我夫君来揍你!”   幼清吓唬完掌柜,心满意足地回到薛白的身边,一脸天真地说:“我给你买了玉佩,你得教会我吹耳边风。”   “那种我指哪儿,你就打哪儿的耳边风!”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薛白,出来打架! 第42章   “……爹。”   “快把张神医请过来, 快!”   薛白与幼清一走,庄丞相登时变了神色,再不复先前的恨子不成钢, 慌忙命人到医馆请郎中。   他颤着手欲要扶起庄见贤, 庄见贤的心里有气,闪身避开,怨恨地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断掌,“爹, 方才你为何不拦着他?”   庄丞相安抚他道:“我们忍一时,只此一时。”   “他从嘉王如此睚眦必报, 倘若日后知晓真相,爹, 你真当他会放过我们?”庄见贤强撑着站起身,薄薄的衣衫让血迹浸湿, “我不过是一时糊涂, 他便执意砍断我的手, 你与姑丈好不容易把庄絮照扶成四妃之一,也是让这从嘉王从中作梗,搅和得功亏一篑,连子嗣都没有保住。”   庄见贤冷笑道:“即使你屡屡示意把妹妹许配给他, 一再向他示好,这从嘉王对我们可曾有过半点好脸色?”   今日一事,他的心里有着诸多怨言,庄丞相对此心知肚明, 却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光是庄见贤的三言两语,自然打消不了,是以庄丞相态度不明地说:“让我再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   小厮向银楼的掌柜讨来了药粉与细布,“少爷,要不要先包扎起来?”   “你这个废物,给我滚开。”   庄见贤看出庄丞相不愿再谈此事,心里烦躁不已,干脆把怒火撒在小厮身上,一脚踹过去。他冷笑道:“好一个从嘉王,好一个从嘉王!”   断指处疼痛难忍,庄见贤的目光如同淬了毒。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幼清,他的心里惦记着吹耳旁风,跟着薛白回到酒楼以后,自个儿先前点了满桌的大鱼大肉说想吃,结果眼下全不作数了,幼清根本没顾上吃几口,就眼巴巴地盯住薛白,不停地催促他道:“饱了饱了。”   薛白放下杯盏,慢条斯理道:“那回府。”   幼清一溜烟儿地跑开。   天色转暗,挨家挨户挂上灯笼,明亮如昼。幼清与薛白回到府上,侍女也才将灯笼挂上院落里的桂花树,金灿灿的早桂从枝头悠悠颤落一地,幼清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阿嚏。”   桂花太香了,幼清捂住鼻子,扯住薛白的衣袖走快点,结果没几步他又突然回头一瞄,立马甩开薛白,乐颠颠地凑过去摘桂花。幼清美滋滋地说:“这么多桂花,可以让娘亲给我做桂花糕和桂花酒酿小丸子吃!”   少年的身量稍有不足,摘桂花还得伸长手来努力地够。他又是蹦又是跳的,鹅黄色的衣袖落下来,那白生生的腕子上戴着一截红绳,三枚铜钱时不时地相撞,叮叮当当响作一团,看起来活泼又灵动,薛白的心底不由软成一片。   他上前几步,给幼清折下一枝簇满桂花的花枝。   幼清歪着头说:“还不够。”   薛白抬起手,正欲再给幼清折下几枝,只是他的动作忽而一顿,眸色加深,薛白嗓音沉沉地问幼清:“你当真要学吹耳边风?”   “真的要学。”幼清眨了眨眼睛,“我骗你做什么呀?”   薛白缓缓地开口道:“不要后悔。”   幼清莫名其妙地抬起眼,这会儿月色皎洁,横斜的花枝开出簇簇金桂,而薛白则一身雪衫,容颜俊美,姿态散漫,他的眼角眉梢有着惯常的清冷与矜贵,似是九天谪仙,误落入这片人间烟火,冷漠而出尘。   幼清有点看走神了,薛白低下头,指腹摩挲着少年的脸庞,而后吻住他的唇。   桂花扑簌簌地飘落,细细碎碎,一簇又一簇地落满幼清的头发与肩头。少年大概是给这桂花熏昏了,他乖乖地仰起脸,让薛白亲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推开人,红着脸软绵绵地问薛白:“你在做什么?”   “亲你。”   薛白的嗓音微哑,“也是在教你吹耳旁风。”   幼清下意识睁大眼睛,薛白又俯身吻住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把人按到桂花树上,桂花树的花枝摇晃,又纷纷扬扬地落下簇簇早桂,甚至有几朵恰好落在幼清的鼻尖儿处,把本来就晕晕乎乎的幼清熏得更是昏头转向。   薛白见怀里的人几乎要喘不过来气,脸上红扑扑的一片,终于放过了他,只是眸色却深如夜色。薛白问幼清:“喜不喜欢?”   幼清乌黑的瞳仁泛着水光,眼神也湿漉漉的,“桂花好香。”   薛白垂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咬住幼清的鼻尖,而后把人带入自己的怀抱,“清清也很甜。”   好端端地让人咬了一口,幼清可算是回过神来了,他一把推开薛白,几乎一蹦三尺高,翻脸就不认人了。幼清红着脸嚷嚷道:“我是让你教我吹耳旁风的,不是要你给我吹耳旁风!”   薛白的神色不变,“我是在教你。”   幼清不上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气鼓鼓地跑回房,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人就已经钻进被了窝里,又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薛白跟进来,见状眉梢轻抬。   不多时,他过去连人带薄被一同揽入怀里。   幼清不想让薛白碰自己,不太开心地踹了他几下,薛白却没有把人放开,而是找到幼清的手,紧紧扣住少年的手指,他缓声开口道:“你学不学吹耳边风,都是一样的,你说什么,本王都会依你。”   “真的?”   幼清闷闷地出了声,勉强不再踹薛白了,脑袋也从薄被里探出来。他软绵绵地说:“那我要回金陵!”   “……除了回金陵。”   幼清又踹一下薛白,“你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这一回幼清真的生气了,怎么也不肯搭理薛白,他夺回自己的手,又从薛白那里抢过薄被,蒙头给自己盖上。   薛白那边久久没有动静,没多久幼清就后悔了,毕竟被窝里太热,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不可以输掉气势,只好偷偷摸摸地揭开薄被一角,给自己透透气,再顺便往外偷瞄一眼,结果幼清猝不及防地望入一对深黑的眼瞳里。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他:“热了?”   幼清也是要面子的,他让人逮了个正着,恼羞成怒地说:“我才不热,我只是给你看我在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清清生气了怎么办?    第43章   薛白抚摸着幼清发红的脸庞,嗓音带笑, “清清生气了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幼清拿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瞟着他, 捏在手里的桂花枝蹭来蹭去,落得满床都是金灿灿的花瓣, 香得幼清鼻尖发痒, 不停捂住嘴巴打喷嚏。   薛白明知故问:“桂花糕和桂花酒酿圆子能不能哄好?”   幼清思考了几秒, 有点心动了,他四处乱瞟着小声地说:“你试一试呀。   于是睡前吃饱喝足, 幼清又重新开心起来。他躺在床上摆弄着自己送给薛白的那块玉佩,连薛白顺势把人揽入怀里, 都没有跟他翻脸。   “是荷叶。”   白生生的手指头戳着玉佩,幼清认了半天才识出雕刻的是几片荷叶。薛白“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放到幼清的肚腹处,少年吃得肚皮鼓鼓, 隔着单薄的里衣,薛白给他揉了几下,“鼓起来了。”   幼清吓了一跳,忙不迭推开薛白, 不让抱了。他慌慌张张地说:“不、不许你碰我的肚子。”   “嗯?”   薛白的下颔抵住幼清的头顶, “不许?”   “因为、因为……”   幼清一心虚就结巴,他支支吾吾了半天, 实在是编不出来一个理由,干脆闭上眼睛装睡算了,不过幼清还是很有危机意识的, 装睡也要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才不能让这个王爷知道他怀孕了!   他倒是想得好好的,结果没过多久,幼清自己就给睡着了。有没有人再碰他的肚子,有没有再被拉进怀里,幼清一概不知,他蹭着薛白的肩膀,砸巴着嘴睡得不省人事。   “荷叶鸡、荷叶鸡排……”   这小东西吃完了桂花,又开始念叨起荷叶来,见什么都想吃。   月上枝头,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蝉鸣都只有寥寥几声,幼清却突然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拧起眉心待了一会儿,实在难受得不行了,只好努力地往床边爬,结果还没有跑下床就忍不住了,幼清趴在薛白的身上吐了一地。   “怎么了?”   薛白轻拍着幼清的背,守在屋外的侍女连忙进来点亮灯,又把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幼清含着漱口茶不说话,半天才慢慢吐出来,他病恹恹地趴回薛白的身上,皱着脸胡乱地说:“吃多了。”   “不多。”傍晚在酒楼时,幼清没有吃几口就闹着要回府,而临睡前他也不过咬了几口桂花糕与小半碗的米酒而已。薛白把幼清按在怀里,侧过眸对侍女说:“让管家请一个郎中过来。”   “不行!”   幼清一把捂住薛白的薄唇,扭头对侍女说:“不请郎中,我说得才算数。”   他难得机灵一回,晓得自己犯恶心肯定不怪睡前吃得多,而且郎中一请来,自己怀孕就瞒不住了。   幼清稍微睁大眼睛,如临大敌地对薛白说:“就是吃得多。”   薛白捏着他的脸,不置可否,只给侍女使了一个眼神,侍女行了礼安静地退下,薛白这才安抚他道:“不想要郎中过来就罢了。时候已经不早了,接着睡,若是明早你赖床不肯用膳,岳丈、岳母会放心不下。”   “不能请郎中。”   幼清拱着薛白的颈窝,又郑重其事地给他念叨了好几遍,只是一遍比一遍声音小,到最后只有软绵绵的哼哼声。   薛白倒不言语,只轻拍着幼清的背,哄着他入眠。不多时,管家领着郎中急忙赶来,他敲了敲门,站在屋外恭恭敬敬地通报道:“王爷,裴郎中请来了。”   “稍等。”   幼清只穿着里衫,薛白瞥了他一眼,又给少年套上自己的白衣。   他们这边的动静吵醒赵氏,赵氏和衣推开门,大致扫了一眼,见邹总管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候在门外,这年轻人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药箱,应当是郎中。赵氏不由眉头微蹙,担忧地问道:“邹管家,这是怎么了?”   “王爷道王妃方才呕吐不止。”   赵氏心里一惊,稍微思量几秒,寻思着说不定是孕吐,也抬手敲了敲门,“王爷,清清怎么样了?”   薛白道:“进来。”   赵氏赶紧走进来,幼清还趴在薛白的怀里睡着,侍女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火光倒是半点没打搅到幼清。赵氏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摸了摸幼清的额头,说:“这祖宗自个儿睡得还挺香。”   薛白把幼清放下来,“岳母。”   而后他又望向管家请来的年轻郎中,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说:“裴郎中,给他看看。”   年轻郎中取下药箱,赵氏不好阻拦,她低头觑一眼幼清,干脆趁着薛白不注意,掐住幼清的腰。   “痛。”   幼清茫然地睁开眼,人还是懵的,他气冲冲地问道:“谁掐我了?”   “谁掐你了?”赵氏敲了一下幼清的脑袋,冲着他挑起眉,而后笑吟吟地说:“这大半夜的,你把别人闹得不安宁,自己倒睡得挺香。”   幼清看清楚是赵氏以后,没胆儿再发脾气了,委屈巴巴地说:“没、没人掐我。”   赵氏坐到床边,揉着幼清的脑袋说:“王爷担心你,还连夜给你请来了郎中。”   “你又骗我!”   幼清瞪一眼薛白,扭头一瞄,又乐了,这郎中还是老熟人。他脆生生地问道:“怎么是你呀?”   “我也想知道怎么是你。”裴郎中没好气地说:“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省得又想一出是一出,让我帮你去碰瓷。”   “已经碰完了。”幼清吐了吐舌头,喜滋滋地说:“不想见到我,那你就走。”   裴郎中说:“我是不想见到你,但是我想见到银两。”   幼清咕哝着问道:“你就不能视金钱为粪土吗?”   “我疯了?”裴郎中说:“有钱不赚是傻蛋。我干嘛和钱过不去?”   幼清想了想,从赵氏那里摸出来几锭雪花银,企图用金钱来收买这个郎中,“你要是走开,我就把它们给你。”   裴郎中摸着这趟出诊得来的金条,高深莫测道:“医者仁心,取之有道。”   其实就是嫌钱给得少了。   这青年郎中就是上回幼清闹着给他包扎脖子的那一位,赵氏打量他几眼,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打算借故支开薛白,便笑着问道:“清清,你与这位……郎中相识?”   “在下裴青书。”裴郎中否决道:“不认识。”   幼清和他说得不一样,“认识。”   赵氏闻言正欲开口,又忽而一顿,略带歉意地笑了,“王爷。”   薛白望过来,“嗯?”   “瞧我这记性,方才老爷还向我提起,如今你与清清已经成亲近两年,他有些话想同你说一说。”赵氏蹙眉道:“只是老爷唯恐说出来,王爷会心生不悦,是以踌躇不已,不若便趁着今日,把话说开。”   薛白眉梢轻抬,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侧过脸盯着幼清。   赵氏又道:“清清这边有我看着。”   她叹了一口气,“王爷待清清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这心里实在是存有顾虑。我一个妇道人家,眼界浅薄,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有老爷说得清楚,王爷同老爷好生聊一聊,这样日后我们回金陵,也能放得下心来。”   薛白思忖片刻,毕竟事关幼清,他微微颔首道:“可以。”   赵氏说:“这边动静有些大,老爷也没有睡下,王爷可以直接过去。”   “有劳岳母了。”薛白摸了摸幼清的脸,“乖一点,让郎中给你看一看。”   幼清仰起脸瞧他,这会儿倒是看起来格外乖巧,只是待到薛白一走远,幼清连忙追问赵氏:“娘亲,爹爹要和他聊什么呀?”   赵氏笑吟吟地回答:“是你爹和他聊,我怎么会知道?”   幼清一脸茫然。   赵氏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着解释道:“小傻子,我不过是随口寻了个理由,故意把王爷支走罢了。”   至于幼老爷要怎么圆,赵氏顾不大上,只是但凡幼老爷说漏嘴,他大抵得在床头上跪个一些时日了。   裴青书四处张望一眼,薛白不在,邹管家也退了出去,他指着自己问道,“夫人,你是不是忘记支开我了?”   “裴郎中不必避开。”赵氏摇了摇头,客客气气地说:“我有一事相求。”   裴青书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只是说:“夫人请讲。”   赵氏怜爱地望着幼清,慢条斯理道:“是这样的,我们家清清怀孕了,前不久才知晓已经两个多月,今晚闹出来的这档子事儿,只是他孕吐罢了,这家伙自个儿好着呢,怀孕到现在,吃得香睡得好。”   她一顿,笑了笑,“不过怀孕一事,我们暂时还不想告诉王爷,裴郎中可能帮忙瞒住王爷?”   裴青书问道:“为何不告诉王爷?”   幼清脆生生地回答:“给他一个惊喜!”   “……不是亲生的惊喜?“”   是不是薛白亲生的,幼清还真的说不出来,他低头看了几眼自己的肚子,抬起脸不确定地问道:“娘亲,是不是这个王爷亲生的呀?”   “……”   赵氏笑骂道:“不是他亲生的,你还能自己给他变个儿子出来?”   幼清一想也是,于是放心地对裴青书说:“不是这个惊喜。”   裴青书冷静地问道:“是不是王爷亲生的,为什么你自己都不能确定?”   幼清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因为他还没有生出来。”   赵氏在这边和裴青书商量着可否帮忙隐瞒幼清怀孕一事,心想着幼老爷应当能应付一二,却没有想到隔壁的幼老爷急出一身汗都没有憋出几个字。   什么顾虑?   他的顾虑可多着了,幼清失忆又怀孕,薛白不会疼人,幼老爷寻思着把幼清领回金陵,做土财主都比当劳什子的王妃好,可这些又不能实话实说,毕竟要交代就得先交代清楚幼清这会儿的状况。幼老爷只得支支吾吾地说:“我担心那什么……”   薛白抬起深黑的眸,“岳丈但说无妨。”   “那什么……”幼老爷硬着头皮,老调重弹,“清清他、他让我们给宠坏了。”   薛白道:“清清心思纯澈,是以格外招人疼爱,不论是岳丈岳母、宫中的贵妃,亦或是本王与别人,都愿意由着他的性子来。”   幼老爷又说:“这不是京城入了夏天儿太热,临了冬又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实在是太冷了,清清这怕冷又怕热的,不习惯这边的气候。”   薛白平静道:“本王在王府内给他建了座自雨亭,也修了处温泉汤池。”   ……   不管幼老爷说什么,薛白见招拆招,还堵得他说不出来话,幼老爷到底不是赵氏,嘴皮子不利索,这样五六回下来,他狠了狠心,干脆一拍大腿,“贤婿,咱们还是看看清清怎么样了。”   说完,幼老爷不顾薛白若有所思的神色,干笑着推开门,结果他才走入隔壁屋内,就瞅郎中的手搭在幼清的腕子上把着脉。   裴青书背对薛白与幼老爷坐着,他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这脉象……”   幼老爷望向身旁的薛白,心里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裴青书:是不是亲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幼清清:你再话这么多,我就知道了。不是亲生的,是你的,你完蛋了。   王爷:??? 第44章   “脉象倒是平稳, 只是他的身体还需要调养, 毕竟日后的反应会更……”   幼老爷咳嗽了几声,赵氏抬起头, 眉头一皱,幼老爷立即慌忙扭过头, 假意不曾看见她眼中的责备。   “调养身体?”   从幼老爷方才的支支吾吾,到此刻赵氏的微恼,薛白心知有异, 他的目光掠过如临大敌的幼清, 淡淡地问道:“调养什么身体?”   减肥的理由已经用过, 不可以再说增胖了,幼清有点词穷, 只好仰起脸瞧着赵氏, 指望着她来力挽狂澜。   见这一老一小都没有什么用处,赵氏笑了笑,“还不就是郎中说清清吃坏了肠胃,以后得注意点饮食。”   说着,她轻飘飘地瞟了一眼裴青书, 寓意不言而喻。   是孕吐还是肠胃吃坏了?   裴青书权衡片刻,毕竟赵氏说得是再过几月便到薛白的生辰,他们打算这时再和盘托出, 是以裴青书配合道:“王爷,王妃只是近日肠胃不好,食欲不振、呕吐不止都是事出有因, 他近期用膳得忌辛冷。”   “食欲不振?”幼清的嘴巴日日都没有停下来过,薛白闻言轻抬眉稍,若非是幼清和往常一样贪吃不已,又有幼老爷与赵氏这样的反应,他只会以为幼清是怀了身孕,“本王倒未见过清清有食欲不振的时候。”   裴青书瞥了幼清几眼,鲜少见到怀孕前几月还能吃能喝的人,只好吐出几个字:“……大概是体质各有不同。”   薛白不置可否,目光沉沉地望向幼清,幼清这会儿正心虚着,底气不太足地问道:“你看什么呀?”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王妃除了先前的失忆,还有别的事情瞒着自己。   做戏要做全套,裴青书给幼清开了些调理肠胃的药,挣了个盆满钵盈,扬长而去。   至于赵氏与幼老爷,赵氏走前低头给幼清耳语了几句,便拧着幼老爷的耳朵回了房,幼清乖乖地照办。人一走光,他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去装睡,连薛白把自己拢入怀中,又亲了亲他的手指头,都努力忍着不把人推开,并且在心里数着日子。   过完中秋节,他就可以回金陵了!   “小骗子。”   夜色很深,薛白嗓音也很沉。   就这样,幼清装了一些时日的乖,也越发的临近中秋了。   金桂十里飘香,街旁檐角,处处落满细细小小的桂花,堆积成簇。幼清打从坐上轿起,就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得打,他病恹恹的趴到窗边吃酸梅,这小半个月,幼清的孕吐要比往日频繁得多,至于吃……他的胃口还是好的。   每逢中秋佳节,当今圣上都会在宫中大办晚宴,先前幼清是不曾去过的,这一回肯出来走动,只是因着薛蔚怜爱幼枝,破格让她将赵氏与幼老爷接入宫内团聚片刻,一家人自然一个也不能少,赵氏便哄着幼清一同入宫。   只不过幼清作为王妃,得先跟着薛白一道。   薛白牵着幼清落座,又让人把他面前的酒水撤下去,换了养胃的小米粥。   “不好喝。”幼清尝了一小口,嫌弃小米粥的味道太清淡,推开不肯再喝了。他没事儿找事儿,挑出几颗有缺口的瓜子,一把塞进薛白的手里,而后托着脸到处东张西望,只想赶紧开溜。   幼清百无聊赖地说:“我想去找阿姊。”   薛蔚携着幼枝来此不久,还没有离去的意思,薛白答道:“再等一等”   他瞥了一眼幼清塞过来的瓜子,以为幼清犯懒,便给他逐一剥出果仁,抬手送到少年的嘴边,幼清下意识就全部吃下肚,等到反应过来了,他瞪圆黑白分明的眼瞳,委屈巴巴地说:“这是我挑来给你吃的!”   薛白的眉头一动,“给我吃?”   幼清控诉道:“我把不好看的瓜子全挑出来给你吃,结果你又偷偷喂给我了。”   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薛白低笑几声,摸着幼清的头发说:“本王还在想,清清失了忆,竟不再和往日一样护食。”   幼清晓得薛白在笑话自己,他拿起桌上的软糕,塞进薛白的薄唇里,不许他再讲自己的坏话了。   “庄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幼清分明是恼羞成怒,看进旁人眼里,却是在同薛白蜜里调油。不远处的庄秋桐收回目光,勉强地笑了笑,摇着头说:“没什么。”   询问的人不依不挠道:“我瞧着姐姐望着的那处,坐着张大人和李大人呢。”   唯独不提坐在最右处的薛白。   说话的人是常太尉家的幺女常玉姝。她与薛剪萝交好,又向来看不惯故作姿态的庄秋桐,是以此番自然是说来刻意刁难庄秋桐的,毕竟京城无人不晓鼎鼎有名的庄大才女爱慕从嘉王已久。   “呀。”常玉姝惊讶道:“从嘉王妃竟同王爷一起入了宫。”   说着,她回过头对饮茶的薛剪萝说:“郡主,你说王妃今日怎么来了这中秋宴?以往再怎么盼着,我们可是从来都瞧不到人的。”   薛剪萝托着腮,笑眯眯地说:”兴许是不乐意再让人惦记着三皇叔了。”   庄秋桐皱了皱眉,望了一眼没有吭声的陆嫣,淡淡地说:“秋桐身体不适,不想扫了郡主与诸位小姐的雅兴,先行告退。”   薛剪萝懒得跟她客套,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来,只是敷衍地说:“那庄小姐自便。”   “表……”   陆嫣张了张口,庄秋桐似是没有听见,独自走开。她见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因着不想得罪薛剪萝,没有为庄秋桐说话,此刻只剩下自己尚坐在席间,颇为不自在。   趁着佳节凑在一处,这群小姐们聊得无非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与京中才子,陆嫣同她们说不到一块儿,也无人理睬自己,不一会儿便如坐针毡。   稍微想了想,陆嫣寻了个理由,急忙退出去寻庄秋桐。   常玉姝抬头看了一眼,“我若是庄小姐,这样的表妹,心都得凉半截儿,也不知道这庄大才女硬撑着同她往来有个什么意思。”   薛剪萝盯着自己蔻丹红的指甲,懒洋洋地说:“又蠢又毒的人,拿捏得容易,日后做替罪羊也正好。”   说完,她狡黠一笑,“你们等一等,马上我寻个机会,把三皇婶拉过来,同你们见上一面。”   “他呀,可比那庄小姐有意思多了。”   薛剪萝这边正打着幼清的主意,妄图从薛白手里把人拉过来,离席的陆嫣一顿好找,终于在莲花池边寻到了庄秋桐。   陆嫣嗫嚅着说:“表姐。”   “嫣儿。”庄秋桐颤着声音,似是并未把她方才的冷眼旁观放在心里,“你可知父亲见我痴心一片,亲自向王爷求亲,却让他拒了?”   “他说、他说……”   庄秋桐双瞳含泪,楚楚可怜,几近哽咽。   “表姐,你有心疾,当心犯了病。”陆嫣让她这样吓着了,庄秋桐向来端庄有礼,这般泣不成声的模样,前所未有,她慌忙拿出帕子给庄秋桐擦去眼泪,“这世上又并非只有王爷,何况爱慕表姐的也有许多。”   “可他们都非从嘉王。”庄秋桐低泣道:“你可知晓我有多想嫁予他?我甚至想要效仿父亲前年纳进门的那个姨娘。那个姨娘买通了下人,又授意他告知父亲,外出的母亲忽而身体不适,结果父亲匆匆赶过去,却只瞧见更衣的姨娘,不得不把她娶了回来。”   庄秋桐轻轻地问道:“嫣儿,你可能帮我?”   这番话听得陆嫣心惊胆战,最令她发怵的还是出自于庄秋桐之口。陆嫣回头环顾四周,见此处无人,这才不安地说:“表姐,不行!”   庄秋桐幽幽地开口道:“不行?”   她惨淡一笑,偏头望向莲花湖,”有这等不知廉耻的想法,我合该投湖一了百了,省得日后让表妹因我而抬不起头。”   “……不是的。”   陆嫣自己冷眼旁观在前,本就对庄秋桐心有愧疚,再加上此刻庄秋桐哭得泣不成声,她咬了咬唇,小声地说:“表姐,你若是真的想,我帮你便是了,你别再哭了。”   “当真?”   陆嫣犹豫了一会儿,“可是这样,即使表姐往后进了王府,也会处处被那王妃压着的。”   庄秋桐抿了抿唇,“我不在乎。”   “表姐,我帮你。”见她的态度如此坚决,陆嫣不再劝说,只不过她既不想失了庄秋桐这个可以说贴心话的表姐,也想着要保全自己,“若是不成……”   “我定不会连累嫣儿的。”   陆嫣放下心来,“表姐可有打算?”   “有倒是有的。”   远天的月色清清亮亮,映得莲花湖漾起粼粼波光,池中的风荷早已显出几分枯败的颓唐,“噗通”一声,青蛙跃入水中,溅起的水珠打湿最近的那片荷叶,夜风悠悠然地送来桂花的清香。   庄秋桐示意陆嫣凑过来,语气轻柔地同她低语几句,随后目光从陆嫣的脸上一扫而过,她自然是瞧得出来这表妹神色里的胆怯与不情愿。   自己这表妹素来欺软怕硬,只会挑事,却无全身而退的本领。   停顿了片刻,庄秋桐稍微侧过脸来,泪水打湿的眉眼缓缓浮出几分冷意,她喃喃叹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支开王妃。” 第45章   “爱妃。”   酒宴正酣, 薛蔚的心情大好,向群臣敬完酒, 又重新坐了下来, 兴致盎然地观赏伶人起舞。他一把揽过幼枝, 尽管知晓幼枝心里惦记着幼家人, 却仍旧笑着问道:“再陪朕坐一坐?”   薛蔚笑骂道:“这些臣子,一年到头, 也就只有今日能让朕清静一些。”   幼枝轻轻地说:“陛下不走,臣妾自然也是要陪着的。”   说着, 她瞟了一眼坐不住的幼清。这小东西始终在座上蹭来蹭去, 连摆着的吃食都没能让他老实下来,幼清的嘴里咬着软糕, 他把自己喂得两腮鼓鼓, 都还能眼巴巴地瞄着自己装可怜,那水汪汪的眼神比往日格外软一些。   幼枝看得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就是清清已经坐不住了。”   薛蔚望了一眼,特许道:“待会儿常公公回来,朕让他先把人领到你那瑶华宫里。”   幼枝也不推拒, “多谢陛下。”   “说起来,爱妃生得如此才貌双全,为何你这亲弟弟竟是半点不同你。”薛蔚打趣道:“朕瞧他一年到头都傻乐着,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来京城前有岳丈和岳母宠着,来了京城后, 朕那弟弟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连朕特意赏赐的美人都不要,处处护着他。”   薛蔚大笑,“你这弟弟人是傻了点,总归命好,投对了胎。”   幼枝的笑颜淡了几分,饶是她自个儿时常点着幼清的额头唤他小傻子,却从不爱听旁人说幼清不好,“清清只是没什么心眼。”   薛蔚尚不知晓自己惹了幼枝不悦,他拉过幼枝的手,跟着伶人的乐曲轻拍几下,“枝枝,你来宫里,已经五年了。”   幼枝抬眼望向夜空里的圆月,神色寂寥,“是呀,已经五年了。”   “他还不要走。”   幼清捧着脸,从落座起等到现在,已经不耐烦了,他盯着薛蔚小声地嘀咕:“快点走快点走快点走。”   结果幼清念叨了半天,薛蔚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幼清扭头无比沮丧地对薛白说:“他还不走。”   薛白抬手拭去少年沾在唇边的糖渍,“皇……”   薄唇才吐出一个字,幼清的胃里又难受起来,他慌忙推开薛白,趴到了桌边,幸好没有吐出什么来,只是整个人又蔫巴了。   宫人斟了杯清茶给幼清漱口,幼清放下茶杯,先是从自己的荷包里挑出蜜饯咬一口,太甜了,又换了杨梅吃,他想了想有点生气,干脆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蜜饯挑出来,塞进薛白的手里,脆生生地说:“你吃。”   都怪薛白害得自己怀孕,甜死他算了!   薛白皱眉问幼清:“怎么又在吐?”   幼清恹恹地趴到桌上,什么软糕桂花酥都不想再吃了,只慢慢咬掉自己手里的杨梅,他闷闷地回答:“气的。”   薛白说:“既然进了宫,不若请个太医给你看一看。”   幼清吓得手里的酸梅都掉了,“不看不看不看!”   他睁圆眼睛,慢吞吞地补充道:“肯定又会让我吃好多好多好多药。”   薛白若有所思地盯着幼清看了几眼,少年一心虚,眼神就飘忽不定,他缓缓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幼清才不承认,“什、什么事呀?”   薛白不答,余光瞥见幼清捂住肚子,便环过他的腰,骨节分明的手贴住少年白嫩的手,轻轻地按下去。薛白垂眼道:“胖了些。”   幼清如临大敌地说:“你不要胡说,我才没有胖,我只是吃了一点你家的大米。”   薛白扫了一眼幼清荷包里的零嘴,抬眉问道:“若非你贪嘴,这般嗜睡又爱吐,你可知会是什么?”   幼清跟他装傻,一脸天真地问道:“是什么?”   薛白似笑非笑地说:“怀孕。”   幼清连忙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了好几颗杨梅压惊,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还可以吃的,才没有怀孕!”   薛白瞥了他一眼。   幼清又咬了一块软糕,假装自己没吃饱,他歪着头口是心非地说:“……好可惜,要不然就可以给你生小世子了。”   薛白捏住他的下颔,眸色一片深黑,“你想生?”   幼清赶紧捂住最近的嘴巴,不敢再乱讲话了。   待到伺候薛蔚的常公公过来时,百般无聊的幼清蹭在薛白的肩上,已经打起瞌睡了。   一听见要先送他到瑶华宫里候着,人立刻就精神起来,幼清揉了揉眼睛,没心没肺地跑开,常公公给宫女使了眼色,让人先跟着,自己则借着说吉祥话的当儿,压低声音对薛白说:“王爷,陛下打算过几日下诏从金陵请回黄先生。”   薛白的神色平静,“有劳常公公。”   “不敢当。”常公公笑了笑,“是诸位大人时常上奏折向陛下施压。”   薛白微微颔首,余光望及眯着眼同幼枝说笑的薛蔚,神色显出几分高深莫测。   常公公迟疑片刻,又提醒道:“王爷,前些日子庄丞相暗中向奴才打听过贵妃娘娘当年与陛下相遇的细节。”   薛白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本王知道了。”   常公公向他行了一个礼,“王爷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先送王妃至瑶华宫。”   “……给清清请一个太医。”   无论是幼老爷还是赵氏,都是将幼清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如今他们已经给幼清调养了半个月的身子,幼清却依旧偶有不适,但这两人却表现得太过平静,倘若搁在往日,说不定已经去砸了医馆。   想到这里,薛白半阖着眼帘,向常公公交待道:“不要陈太医。”   说完,他给了身旁小厮一个眼神,那小厮立即上前交给常公公一个钱袋,薛白这才又开口道:“你去。”   常公公自然是会做戏的,他环顾四周,刻意将锦囊放在手里佯装掂了掂钱袋,当即便眉开眼笑起来,谄媚不已地说:“多谢王爷赏赐。”   看起来不过是阉人们平日的献媚邀宠罢了。   薛白没有过多的反应,常公公对他行了礼,从此处离去。   只是常公公未走几步,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拦住他的去路,哭哭啼啼地说:“常公公,不、不好了,庄小姐落水了,庄小姐落水了!”   常公公怒道:“哭什么哭,救人要紧!”   思及庄家那小姐尚未许人家,常公公稍一思索,指了几个宫女与嬷嬷赶去救人,只让宫人私下告知庄丞相。   而那宫人一路啼哭过来,庄秋桐落水一事,很快就在女眷这边传开来。能来此参宴的小姐们,自然打小就见过不少腌臢事儿,个个心里都是门儿清,纷纷挪步前去凑热闹。   常玉姝跟着走了几步,回头又见薛剪萝没有跟来,便问道:“郡主,您不来凑个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凑的。”薛剪萝兴致缺缺,她瞄了一眼薛白,这回却未见到幼清,颇有些惊诧,便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去,我去问问三皇叔,能不能把三皇婶带过来。”   常玉姝捂嘴笑,“郡主还是让王妃留在王爷身边。”   这姐妹两人,一个负气离去,另一个倒是急忙追去,分明是自个儿离的席,结果没多久的功夫却又闹这一出,说不定就是冲着从嘉王去的。常玉姝摇了摇头,她想是这样想的,却只笑着说:“既然郡主不去,那待我回来再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你去。”   常玉姝能想到的,薛剪萝当然也想得到,她蹙眉望向自己三皇叔,不多时,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宫女凑了过去。   思来想去,薛剪萝还是过去了一趟。   “……王爷,王妃、王妃他方才路上昏倒,让常公公就近送进一处宫殿里歇着,现下太医正在往那边赶去。”   宫女低着头,不安地揪住衣袖,结结巴巴地对薛白说:“常公公让奴婢过来告知王爷一声,让王爷切莫担心。”   薛白骤然起身,“在哪里?”   “翠翎宫。”   薛白来不及思索,薄唇轻启道:“带路。”   “翠翎宫?”薛剪萝缓缓走过来,疑惑地问道:“三皇叔,三皇婶怎么了?”   薛白言简意赅道:“身体不适。”   “中秋佳节怎的连出事端。”薛剪萝方才瞧得清楚,常公公念及庄秋桐尚未婚配,是以将落水一事压了下来,省得横出意外,却不想正好合了庄秋桐的意。她便瞄着薛白,故作懊恼道:“先是庄小姐落水,这会儿三皇婶也昏了过去。”   跪在面前的宫女闻言瑟缩了一下,将头低得更低。   “庄小姐落水?”   薛白的脚步一顿,侧眸望向薛剪萝,“何时?”   薛剪萝笑吟吟地说:“就在方才。”   薛白垂眼瞥向跪地的宫女,已然明白薛剪萝的暗示,只是眼下他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宫女的身上,稍一思索,薛白平静地说:“明善,与本王一同去一趟翠翎宫。”   薛剪萝本有此意,她瞟着宫女说:“正好我是来找三皇婶的。”   “你——起来带路。”   宫女小声的“诺”了一声,畏畏缩缩地走在前面。   她握紧手里的宫灯,却抑制不住地手抖。   先前陆家小姐说得是若成此事,待庄小姐嫁入王府以后,便会托人讨来她到王府里面做通房。她早已厌倦这宫里的冷清,也厌倦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便轻易地让陆家小姐说动,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离了这深宫。   只是……   宫女回头望一眼薛剪萝,目光又挪至一旁的薛白,火光映入那张俊美的脸庞,眉眼里的淡漠令他显得十分疏离,兴许是望得久了,薛白一记冷冷的眸光扫来,惊得宫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拿稳宫灯。   怎么办?   转眼便到了翠翎宫。   庄秋桐坐在镜前,烟霞色的裙衫浸湿一片,细细描过的眉与殷红的唇无端显得娇艳欲滴。一只纤纤素手揪住衣襟,她不安又期待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为了得以嫁给薛白,自己几乎已经赌出一切。   她轻轻地问道:“嫣儿,我当真能嫁给他?”   陆嫣出言安慰:“自然是能的。”   在窗前翘首以待的陆嫣瞟见一点愈来越近的火光,不曾细看便慌忙道:“表姐,来了。”   庄秋桐先前设计好的计策,唯有自己不慎落水,这样嬷嬷定会带她到一处无人的宫殿更衣,到时只要让宫女用幼清引来薛白,只要他推出这扇门,藏在室内的陆嫣便会走出来惊叫,宫人来得越多,薛白便越是无法脱身,只得迎娶庄秋桐。   至于如何支开幼清是一桩难事,结果正巧撞上常公公过来送幼清到瑶华宫。   陆嫣躲到一旁,小声地说:“表姐,天意如此,你定能嫁给王爷的。”   庄秋桐定了定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那脚步声越发的近了,庄秋桐不由心如鼓擂,她轻轻闭上眼,屋外人推开门的一瞬,褪下烟霞色的裙衫,露出洁白的后背。   “庄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薛剪萝笑嘻嘻地说:“本郡主一推门,你就宽衣解带,你这样的美人恩,本郡主可难以消受。”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我只是吃了一点你家的大米。   薛白:这是你把桂花树吃秃的理由?   第46章   庄秋桐的动作一顿, 面上血色尽失。   “明善郡主……”   她慌忙拢紧衣衫,回过身来, 只见到薛剪萝一身石榴红裙,俏生生地立在身前,而将人引来翠翎宫的宫女则手持宫灯,低下了头, 她不仅不敢同庄秋桐对视, 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庄秋桐心知出了些差池,只得勉强地笑了笑, “秋桐不慎落水, 只得来此更衣。”   “更衣?”薛剪萝玩味地瞟了庄秋桐一眼,那身烟霞色的裙衫倒是打湿了大半, 却恰到好处地衬出窈窕身形。她缓步走近, 慢悠悠地说:“先前尚未认出庄小姐,本郡主还疑惑这宫里怎会有人行事如此放浪形骸。”   “原来是庄小姐落了水, 在此更衣而已。”   庄秋桐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垂下的手悄然捏紧帕子,指尖颤得厉害。   薛剪萝又明知故问道:“庄小姐,你可知道三皇婶在何处?”   她蹙起眉, 冲着宫女抬了抬下颔, 担忧不已地说:“方才这宫女跟三皇叔说三皇婶身体的不适,让常公公就近送来了这空置的翠翎宫,这会儿正候着太医过来呢。”   “可是本郡主怎的只瞧见了庄小姐?”   庄秋桐摇了摇头, 镇定地答道:“嬷嬷把秋桐送来此处,未有见到王妃。”   “这样呀。”   薛剪萝佯装好奇地东张西望,忽而疑惑的“咦”了一声。她上前几步,一把撩开珠帘,随即笑眯眯地打了一个招呼,“陆小姐。”   扶着墙的陆嫣一顿,怯生生地行了礼,“臣女见过明善郡主。”   薛剪萝问她:“你藏这里做什么?”   “我、我……”   陆嫣嗫嚅几句,编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向庄秋桐求助。庄秋桐见状心里微恼,却仍是不动声色道:“嫣儿陪臣女一道来此更衣。”   薛剪萝倒不多问,只是眉眼带着笑,对庄秋桐说:“幸好三皇叔没有进来,否则庄小姐的名节今日怕是保不住了。”   庄秋桐一怔,“从嘉王在外面?”   “是的呀。”   庄秋桐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宫女,几欲掐断指甲,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她按捺住自己的怒气,一边思索着倘若此事追究下来,到底该如何收场,一边又轻拍着胸脯,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如此。”   “本郡主还以为庄小姐会怪我怀了这桩姻缘。”   薛剪萝盯着庄秋桐,故意调笑道:“久闻庄小姐心许三皇叔已久,说不定若非本郡主先闯了进来,三皇叔便不得不将庄小姐娶回王府。”   “秋桐的确心许王爷,只是、只是这般……”庄秋桐摇了摇头,似是后怕不已地喃喃道:“怎么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   薛剪萝冷笑一声,忽而向一旁的宫女发难道:“你这宫女,怎敢假传消息?”   庄秋桐的心里一跳。   宫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明善郡主,奴婢、奴婢……”   “你最好给得出来一个理由。”薛剪萝打断她,“庄小姐,还请更衣。既然事关庄小姐的名节,不若让三皇叔前来解决。”   庄秋桐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她进屋换下湿透的裙衫,不过片刻的时间,心思动了又动。宫女定会把陆嫣交待出来,而庄秋桐一早便打定主意,若是此事不成,便会推出陆嫣来承担责任,这也是她为何要把陆嫣牵扯进来。   从头至尾,庄秋桐都没有亲自出过面,说服宫女的是陆嫣,躲藏在此处的也是陆嫣,而她庄秋桐,不过是因表妹对自己嫉妒生恨,险些失了清白。   思及此处,庄秋桐无声地笑了笑。   若非这个表妹易于教唆,她怎会容忍如此之久?   庄秋桐缓缓撩开珠帘,不多时,薛白推门而入,她的眼睫一颤,楚楚可怜地行了礼,“臣女见过王爷。”   薛白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冷声问那宫女:“本王的王妃在何处?”   宫女瑟缩几下,慌忙叩头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薛白的语气很淡很淡,但是眸底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引本王来这翠翎宫。”   宫女稍微抬起头,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陆嫣,“是……”   陆嫣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频频望向庄秋桐,却发觉庄秋桐没有什么反应,便慌慌张张地说:“这宫女如此大胆,说不定还会撒谎!”   薛白不咸不淡地问道:“陆小姐,她尚未说是受何人指使,你怎就如此笃定她在撒谎?”   陆嫣支吾半天,咬了咬唇,“臣女只是觉得……她肯定不会老实。”   庄秋桐微微皱了皱眉,只觉自己这个表妹当真愚蠢,却并不出声。   宫女见状,心知自己今日不论是否老实交待,都只有一个下场,决意再咬下陆嫣。她低着头说:“……王爷,是陆小姐。”   “陆小姐说只要奴婢把王爷引来,庄小姐得以嫁入王府,日后便会讨来奴婢,做、做您的通房丫环。”   “你胡说!”   陆嫣涨红脸,“我爹是大理寺的廷尉,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就让她把你拖下去,拔掉你的舌头!”   她说完,回头望向庄秋桐,“表姐,你快告诉他们,不是我,不是我!”   庄秋桐轻轻地蹙起眉,“嫣儿……”   宫女并不理会陆嫣的威胁,叩首道:“王爷、郡主,奴婢所言无半点虚假,倘若有半天不实,天打五雷轰!”   庄秋桐抿起唇,半晌才含泪道:“我待你如亲姐妹,你怎能如此陷害于我?”   “……你明知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她顿了顿,余光望向薛白,坦诚道:“我心悦从嘉王不假,可我断不愿以如此卑劣的方式嫁入从嘉王府,唯有两情相悦才能琴瑟和鸣,长长久久。”   庄秋桐颤声问道:“嫣儿,你这是做什么?”   陆嫣愣在远点,呐呐地开了口:“表姐?”   庄秋桐不答,只是盯着薛白,略带歉意地说:“王爷,秋桐给您添了麻烦。”   薛白瞥他一眼,并不搭腔。   “原来是陆小姐。”   薛剪萝倒不意外庄秋桐会把此时全部推到陆嫣的身上,她看了一眼不可置信的陆嫣,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言反驳什么,便刻意添了一把火,“既然如此,庄小姐,方才你落水可是另有隐情?”   她拖长了声音,“你这表妹竟把三皇叔引来这翠翎宫,名义上是知你心仪三皇叔,了你夙愿,实则是要庄小姐身败名裂,遭人嗤笑,真狠的心呐。”   庄秋桐不语,无声地落泪,权当是默认了。   陆嫣安慰自己庄秋桐只是吓坏了,她冲过去晃起庄秋桐的手腕,着急地说:“表姐,你快告诉她们,我没有。我没有推你落水,我也没有陷害你,都是、都是……”   话到嘴边,陆嫣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满含期待地望向庄秋桐,希望庄秋桐能出言帮自己脱身。   自己的表姐素来善解人意、知书达理,不会这般对待自己的,不会的。   陆嫣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却不想庄秋桐沉默着收回自己的手,失望地说:“嫣儿,你让我如何为你辩解?”   “你推我入水,又设计引来王爷。”庄秋桐咬唇道:“方才你推我入水时,我只当你一时糊涂,不与你追究,却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说着,庄秋桐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她泣不成声道:“我知晓你素来不喜姑丈夸赞我,也知晓你性情直爽,是以从来不与你计较,哪怕你在外惹事,也会为你求情,你……”   她啜泣一声,波光潋滟的眸似是无意瞟向薛白,显得格外柔弱。   薛白却视若无睹,始终神色淡淡。   陆嫣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白,“表姐,你怎能、怎能……”   终是说不下去。   后宫女眷的这等腌臜事儿,薛剪萝自然见过不少。饶是她心知肚明陆嫣没有这等心机,也寻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实则是庄秋桐一手设计的,更何况陆嫣是个憋不出来半句话的闷葫芦,薛剪萝不想轻易饶过庄秋桐,便指桑骂槐道:“你可真是陆廷尉的好女儿。”   “出身世家,竟满腹鬼蜮伎俩。”薛剪萝瞟着庄秋桐,“好好的千金小姐,只学会了后院里的下三滥手段。”   “今天真是让本郡主大开眼界,此生难忘。平日亲亲热热地唤着姐妹,临到头来一把将人推出来,背后再狠狠地捅上一刀,可真是好姐妹呐。”薛剪萝一笑,慢条斯理地问道:“陆姑娘,你究竟是和谁学的此等不入流伎俩?”   “想必教你这套的人,不是从那风月楼里出来,一心想要攀高枝儿的,便是哪家心思不正,满脑子邪魔歪道的小姐。”   “说起来即便今日三皇叔瞧见了庄姑娘更衣,倘若三皇叔不想娶,那么就不必迎娶。”   庄秋桐倏然抬起眼,却正对上薛剪萝的目光,她只见得那明晃晃的笑意里带着几分鄙薄。薛剪萝笑吟吟地说:“索性后宫里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什么人都削尖脑袋往龙床上爬,你们猜皇祖母怎么着?”   “也就是白绫一条而已。”   薛剪萝意味深长地说:“自个儿做了这等下贱事,还寻思着旁人娶她入门护全她名声?我薛家人可不是什么玩意儿都肯娶回家的,哪怕做个小的,都嫌不够格。若是想要保全名声,好呀,那便用这三尺白绫悬梁自尽,若想要苟活于世,自己造下的孽,也该由自己来偿,旁人的指指点点算什么?”   “你自个儿应得的。”   庄秋桐不做声,她暗忖着薛剪萝应当知晓什么,尽力维持着平静。   即便薛剪萝是在指桑骂槐,陆嫣却浑然不晓,只以为薛剪萝是在说自己。到底是家里受宠的女儿,她从最初的面红耳赤变作后来的满腹委屈,陆嫣再忍不住,她含着哭腔问庄秋桐:“表姐,你当真要将如此污蔑我?”   庄秋桐不解地问道:“我污蔑你?”   陆嫣见状,神色渐渐冷下来,终于不再对庄秋桐抱有任何期翼。她颤抖着声音说:“是你在湖边哭着说就连姑丈找到王爷,求他迎娶你入门,王爷都不愿,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要能进入从嘉王府,你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你。”   陆嫣指着跪地的宫女,“我就连买通这宫女,都是原原本本按照你的说辞。”   “你让我躲在屋内,只要王爷推门而入,我便即刻尖叫引来宫人,不论他是否看见,今日必将你娶入王府。”陆嫣慢慢地问道:“表姐,你当真不承认?”   “陆嫣,你在说什么?”   庄秋桐失望不已地看着她,胸脯上下起伏,似是恼怒至极。她幽幽地问道:“既然你说是我,那么你可有证据?”   证据?   “我……”   陆嫣愣了愣,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以及这一计策是由庄秋桐一手操办。此刻再度想来,她方才知晓庄秋桐一早便打算好将自己推出来做替罪羔羊,毕竟事事都由她来操办,而庄秋桐所做的只有支开下人,装佯落水。   想到这里,陆嫣又是哭又是笑,她用力地拭去眼泪,“你真是我的好表姐,真是我的好表姐!”   庄秋桐放缓声音,“你不要再嘴硬了,只要你承认……”   “承认?”   陆嫣走近几步,推了庄秋桐一把。她恨到极致,抬手扯住庄秋桐的外衫,轻轻地笑道:“表姐,你不是想要嫁给王爷吗?”   庄秋桐惊慌失措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陆嫣抬起哭红的眼睛,“我不如表姐聪明,却是知晓表姐若是想缠上王爷,当然是人越多越好,所以自作主张,来前交待侍女一炷香后告知姑丈与父亲,表姐更衣时王爷不慎闯入。”   陆嫣笑了一下,“依着姑丈与父亲的性子,纵容会责骂你糊涂,却还是会带来不少人,逼得王爷不得不娶。”   稍微停顿片刻,陆嫣说:“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表姐,既然你想嫁给王爷,我就让你身败名裂,这辈子都无法嫁给他!”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外面已传来脚步声,庄秋桐慌张地推了推陆嫣,尖利的指甲不慎划过她的脖颈,陆嫣一阵吃痛,却更是气恼,“你猜猜看我想要做什么?”   “你……”   陆嫣不等庄秋桐回答,又冷冷地说: “既然表姐想在他人面前更衣,我便帮你再更一次。”   “你怎么敢!”   庄秋桐不曾受过此等冒犯,当即向陆嫣的脸颊挥去一掌,陆嫣恼极,一把扯散庄秋桐的发髻,又拽着她的长发一掌甩挥去,她抿着唇问道:“我怎么不敢?”   庄秋桐让她给打懵了,许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她楚楚可怜地向薛白求救,“王爷、王爷!”   薛白厌恶地皱了皱眉,神情冷淡,好似庄秋桐不过低微如尘埃,并不值得他对其如何。   庄秋桐只得换了薛剪萝,“郡主!”   薛剪萝笑嘻嘻地说:“哎呀,外面那么大的声响是怎么回事呀?”   说着,她回过身正欲推开门,正在庄秋桐万念俱灰之际,以庄丞相与陆廷尉为首的一行人急忙冲进来,庄秋桐又惊又喜,她用力地推搡陆嫣几下,陆嫣没有防备,险些摔倒,却又扶着桌椅站直。   陆嫣追上去,而后当着众人的面,面无表情地扯落庄秋桐的裙衫。   庄秋桐泣道:“爹!”   无论是庄丞相还是陆廷尉,都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本是听侍女说庄秋桐更衣时薛白闯入,即使心知肚明此事必定不会如此简单,却依旧为了拉拢薛白,并逼他娶庄秋桐,特意惊动了参宴的朝臣,甚至连薛蔚都有耳闻,却不想赶来之后目睹的竟是陆嫣扯下庄秋桐的裙衫。   陆廷尉指着陆嫣,“你、你……”   他怒不可遏地走过去,给了陆嫣一个重重的耳光,“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爹,你为何不问我发生了什么?”陆嫣捂住脸,两行清泪落下来,她吃吃地笑,“到底她是你的亲女儿,还是我是你的亲女儿?”   陆廷尉怒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没有理由当众如此!”   这声怒吼惊醒庄丞相,他老泪纵横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几个宫女连忙捡起裙衫给庄秋桐披上,庄秋桐趴进嬷嬷的怀里失声痛哭,嬷嬷扫了一眼往外走去的男子,悄声叹道真是造孽,好好的姑娘就这样让人看光了,嫁不出去是轻,寻短见都是大有人在的。   薛白漠然地回过身,却意外地瞥见站在门口睁圆眼的幼清。   少年倒是自在,像是来看戏的,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小荷包里的杨梅,一边往哭闹成一团的宫殿里张望,薛白眉梢轻抬,退出来时一并带上房门,而后嗓音低沉地问道:“看什么?”   “呀。”   幼清嫌他烦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看热闹!”   薛白垂眼打量少年几眼,幼清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慢吞吞地咬着杨梅,吃得两腮鼓鼓,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借着他把自己引过来。想到这里,薛白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幼清的脸,“怎么来了这里?”   不提还好,一说起这个幼清就来气,他气鼓鼓地指责薛白道:“你又背着我偷偷请了太医!”   而且还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儿的陈太医!   方才幼清才坐进瑶华宫,太医院的太医就急忙赶了过来,说是薛白指示的,幼清本来还在愁自己该怎么跑开,幸好尚在宴会的幼枝听闻庄丞相道庄秋桐落水,薛白又不慎闯入,连忙让点翠赶回去,带了幼清来这翠翎宫,才让他躲过那太医。   至于点翠,这会儿让幼清使唤去给自己寻零嘴儿去了。   幼清戳着薛白的胸膛,愤愤不平地说:“薛白的嘴,骗人的鬼。”   深黑的眸紧盯着他,薛白低笑了几声。   幼清还想再多抱怨几句,结果屋内有人一把推开房门,陆嫣低泣着跑出来,幼清没有来得及躲开,迎面让她撞了一下。   脚下一时没有站稳,幼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少爷!”   不远处的点翠惊呼一声,慌忙跑过来,她知晓幼清怀了孕,此刻一时情急,直接越过了向幼清伸出手的薛白,蹲下来急切地问道:“你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你……”   点翠问着问着,已经带上了哭腔。   幼清傻乎乎地坐着,没事儿是没事儿,就是手里的荷包没有拿住,他的瓜子儿和杨梅掉了一地,有点委屈。他一委屈就想碰瓷,好端端也要装着可怜说:“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   点翠一听更是心急如焚,她放下给幼清拿来的软糕,忙对薛白说:“王爷,快点请太医过来,快一点!”   薛白探究的目光从点翠身上掠过,又落及幼清身上,最终微微颔首,向自己的侍卫吩咐下去:“西洲,把太医请过来。”   偷拿糕点的幼清动作一顿,慢吞吞地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坑了自己。   他才脱太医口,又要来一个太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说出来你们不信,我就是想碰个瓷而已QAQ能垮掉重来吗! 第47章   “不、不要太医。”   幼清说得心虚, 他瞄着自己的小荷包有点后悔,小声地嘀咕道:“碰瓷害死人了!”   “小少爷,你不要任性。”点翠急得团团转,却还耐着性子哄幼清:“你让人这么推一下, 必须要太医过来一趟。”   幼清苦着脸老实交待:“可是我没有不舒服, 我是骗你的。”   点翠坚持道:“那也要太医过来。”   见她说不通, 幼清把主意打到薛白身上了,他抬起乌溜溜的眼, “我……”   “地上凉, 先起来。”   一只莹白修长的手向他伸过来,幼清歪着脑袋软绵绵地跟他打商量:“你不许让人请太医,我就起来。”   薛白瞥了一眼点翠, 平静地说:“已经去请了。”   幼清挣扎道:“可是我真的没事呀。”   “即使此时无事,近日你时常呕吐。”薛白半阖着眼帘,深黑的眼瞳定定望向幼清, “不若让太医一同给你看一遍,本王才能安得下心。”   幼清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不看!”   薛白的语气很淡很淡, 却难得在面对幼清时带上了几分强势, 他又说了一遍:“地上凉,起来。”   点翠也蹙眉劝道:“小少爷, 你先起来。”   幼清生气了,决定赖在地上不起来,他瞟一眼薛白, 气鼓鼓地威胁人:“你们非得请太医,那我就不起来了。”   薛白见状,倒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俯下身把人抱起来。   幼清在薛白的怀里不老实地乱动,他用白生生的手指头指向薛白,抬起一张小脸不太高兴地指责道:“你耍赖!”   薛白眉梢轻抬,低头把少年的手指头含入口中,那上面还沾着杨梅的酸甜。   “呀。”   幼清吓了一跳,“你、你……”   薛白轻轻地咬住那截白嫩的指尖,随即嗓音沉沉道:“再不乖一点,本王就这样堵住你的嘴。”   这样是哪样?   幼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脆生生地说:“不可以吃人的!”   幼清才不怕他,用力夺回自己的手,他抱怨完了,又在薛白的脸上一通乱揉,还有恃无恐地对着薛白做了一个鬼脸,非得反着干。   薛白的脚步一顿。   怀里的少年眉眼间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他认定薛白是在吓唬自己,这会儿正弯着眼睛偷笑,薛白垂眼望着他,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而后稍微低头吻住幼清的唇,他轻咬一下,哑着声音说:“可以这样吃。”   “这才不是吃。”   幼清立刻红了脸,他小声地纠正道:“这是、这是……呜。”   甫一张开口,温热的唇舌就席卷着他的口齿,幼清再发不出声音。他被吻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而鼻腔里湿热的气息扑在脸上,痒痒的,幼清徒劳地推了推薛白,乌黑的瞳仁泛起一片莹润的水迹。   “你应该闭上眼睛。”   许久以后,薛白终于放过了幼清。怀里的人承受他的亲吻时,自始至终都无措地睁大了眼睛,脸色也红扑扑的,薛白望着他,眸色一片深黑,目光里又带着几分对少年的怜惜,他低笑道:“……真是笨。”   “你才笨!”   自己被占了便宜,还被他说笨,幼清气不过,用力地撞了薛白一下,结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就又捂住自己的脑门儿,委屈巴巴地说:“好疼。”   “……”   幼清不讲理地说:“都怪你浑身硬邦邦的。”   薛白按了一下幼清的肚子,“所以本王总爱抱着你,软绵绵的,手感太好。”   幼清本来要跳脚的,只是他稍微想了一下,太医要过来,这个王爷又阴险地抱住自己,跑都跑不掉,他今天肯定要挨一顿揍的,不是幼老爷就是薛白,于是幼清努力忍住不跟薛白发脾气,眨巴着眼睛无比乖巧地说:“那好,我给你抱。”   他紧张兮兮地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揍人!”   薛白用眼神询问他。   幼清不肯说,只自个儿到处乱瞟,“反正、反正有个好大的惊喜要给你。”   好大的惊喜?   薛白的眉头一动,把幼清抱到翠翎宫的侧殿。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幼清的肚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岳母这些日子不许你乱吃东西,怎么会比往日胖了些?尤其是你的……肚子。”   太医还没来,幼清非得嘴硬一下,瓮声瓮气地说:“我、我能吃的吃得多呀!”   他倒是理直气壮,“要不然你以为外面的那颗桂花树是怎么秃的?”   薛白没有搭腔。   太医赶过来的时候,幼清又有点想开溜了。他瞄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薛白,又瞄一眼担忧不已的点翠,才坐下来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又趴到桌子上耍赖,装不下去乖了,“我不要这个太医给我看。”   “我要一个年轻一点,好看一点,没有胡子的。”他大着胆子,瞟向薛白咕哝着说:“最好、最好是姓陈,不然姓裴也可以。”   看太医还要挑个人,点翠让他这一出闹得哭笑不得,只好轻声哄道:“小少爷,不要再闹脾气了。”   幼清皱了皱鼻子,“反正我不要这个太医。”   点翠无奈,“王爷……”   幼清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告状精的地位遭到挑衅,“你比我还会告状。”   他还在抱怨着,薛白已经俯下身,一把握住幼清放在桌上的手,并且把人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他抬起眼,向坐在对面的太医微微颔首,“有劳孙太医了。”   孙太医忙道:“是微臣的本分。”   他的手指搭上幼清的手腕,幼清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动弹不得,他不满地在薛白的怀里蹭了蹭,气呼呼地指责道:“你又趁我不注意!”   “你就会……”   孙太医轻轻的“咦”了一声,随即笑颜逐开,“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约莫已经有三个月了。”   幼清一听不敢再乱动了,他心虚地把脸埋进薛白的怀里,害怕得说话都结巴了。他小声地问道:“够、够惊喜?”   薛白久久没有出声,幼清等了半天,疑惑地抬起脸,结果又猛地一下被薛白用力抱住。他偷看薛白一眼,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你要是实在是生气,就去揍我爹爹,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挨打的,我、我……”   幼清嘀咕着说:“你要是敢揍我,我就揍你儿子!”   “清清。”薛白双目轻阖,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问道:“也是岳丈与岳母不许你向本王告知你怀孕一事?”   幼清没有吭声。   薛白不想吓到幼清,他尽力维持着平稳的嗓音,甚至就连语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只有那对深色的瞳眸里满是克制,“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本王的?”   除了他们打算过完中秋就回金陵以外,幼清不管是失忆还是怀孕,都让薛白给知道了,他苦着脸摇了摇头,当然不肯老实交待,“没有了!”   “是吗。”   薛白的语气淡淡,摆明了并不相信。他收回落在幼清身上的目光,转而询问孙太医:“方才他跌倒在地,可有大碍?”   孙太医摆了摆手,“只要没有碰到肚子,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薛白微微颔首,“麻烦孙太医了。”   点翠松了一口气,“小少爷无事是最好的。”   幼清愁容满面地说:“一点也不好!”   薛白对此置若罔闻,只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盯着幼清,许久以后,他终于薄唇轻启:“走。”   幼清好奇地问道:“去哪儿?”   薛白的神色冷淡,“去瑶华宫。”   他的语气沉了下去,“本王倒要问一问,为何岳丈与岳母要将此事瞒着本王。”   幼清犹豫了一小会儿,他觉得薛白的样子压根就不像只是过去问几句,而且要去打架的,忍不住大吃一惊地问道:“难道你不止想揍我爹爹,你还想揍我娘亲?”   赵氏可是没有白疼幼清的,他自个儿都吓坏了,还要磕磕巴巴地说:“我不能揍,娘亲也不能揍,你要揍就揍我爹爹。”   “三个人的份儿,都归他了!”   薛白瞥了幼清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本王自然是要收拾的。”   幼清才不怕他,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凶巴巴地说:“你儿子还在我的肚子里!”   薛白垂眸笑了,“清清,你想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怀上他的?”   “若是你保不住这一胎,本王就把你锁在府上,除非你能再怀上一胎,否则日日都别想要下床。”   幼清一听,居然还有点向往,他眼巴巴地问道:“包零嘴儿吗?”   “……”   薛白捏住他的下颔,意味深长地说:“怎么不包,吃到你抽抽噎噎地求饶,再也吃不下为止。”   幼清心动了。   薛白带着幼清来到瑶华宫,幼老爷与赵氏已经被接到这里,幼枝尚未归来,他们这会儿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庭院里赏月。一看见幼清,幼老爷就怒道:“你怎么到处乱跑?急得我们一通找,结果一问,你又跑出去凑热闹了。”   幼清委屈地说:“是阿姊要我去的。”   幼老爷冲着他吹胡子瞪眼,倒是赵氏凉凉一个眼风过来,漏气了,幼老爷这才又客客气气地跟薛白打招呼,“贤婿也来了。”   薛白点头,并不同他们过多客套,只平静地问道:“岳丈与岳母为何瞒着本王清清怀孕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吃到你抽抽噎噎地求饶,再也吃不下为止。   幼清清(兴奋):不用下床还有零嘴吃,我们再生一个!   第48章   饮茶的赵氏动作一顿, 故作疑惑道:“怀孕?”   “方才清清让人推倒在地,本王请来了太医,太医道清清如今已怀孕三月。”薛白淡声道:“本王原先并非未有这般猜测,只是他饮食与往日无异, 又有郎中说他时常呕吐只是因为近日肠胃不适,是以没有过多的怀疑。”   他这样还让人推倒自然不是一桩小事, 赵氏闻言当即站起,担忧地问道:“清清, 有没有事?”   幼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赵氏见状放下心来,心知这下再也瞒不下去, 她略一思索, 便又把糊弄裴青书的那套说辞拿了出来,笑吟吟地说:“这不, 我们心想再过几月便是王爷的生辰, 不若那时候让清清亲口告诉王爷,给王爷一个惊喜。”   “当真是一个令本王措手不及的惊喜。”   薛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么岳丈与岳母能否再告知本王, 为何你们知晓清清怀孕, 却仍旧三番五次地要带他回金陵。”   “这……”   赵氏回答道:“不过是想带他回金陵养胎罢了。”   纵然往日幼老爷与赵氏对待薛白的态度始终过于客套, 并且对他有着诸多不满, 薛白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当年是他隐瞒身份,有错在先,更何况幼老爷与赵氏的初衷都是出于对幼清的爱护。   薛白双目轻阖, 一旦思及前些日子幼清醉酒与刚才的跌坐在地,俊美的眉宇间已有薄怒。他缓缓地问道:“岳丈与岳母当真只是带清清回金陵养胎,而非趁机带他回去以后,再也不让清清回到京城?”   赵氏皱了皱眉,也生起几分不悦,“腿长在他自己的身上,清清想回便回,王爷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   “岳丈与岳母若真是如此,清清也不会次次待到你们离去,问本王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良心。”   幼老爷坐不住了,“难不成说我们错了?他不就是一个小没良心的。”   “当年你来金陵,说的是你家道中落,无父无母。”幼老爷同他翻起旧账来,“我们本来嫌你性格冷淡,不会疼人,但是清清喜欢,便允了。只是我们一早便告知于你,不想让清清走出金陵,就想把他养在眼皮子底下,我们幼家养得起他一辈子,所以你若当真喜爱清清,就来我们幼家做上门女婿。”   赵氏低声制止道:“老爷,你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幼老爷一脸怒容,难得不再对赵氏惟命是从,“当年我想的是,你若想和我经商,我就手把手教你,你若嫌士贵商贱,我便出资给你在金陵买个官职,只求你真心对待清清,结果你倒是好——”   “竟是那劳什子的王爷!”   幼老爷憋了满腹怨言,“清清跟着你来京城以后,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们还不能把他带走了?”   “今日是庄家小姐,明日是张家小姐,后日说不定再来一个刘家小姐,削尖脑袋想嫁进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甚至连我们带清清上山祈个福都不得安宁,总是有人跟在后面阴阳怪气。”幼老爷问他:“你倒是何时护着过清清了?他不爱出门就由着他待在屋子里,这就是你的护着他?捏着鼻子哄眼睛呢。”   一说起这个,幼老爷更是来气,“你念着清清,你念着他什么了?他自己都还没长大,是个傻的,成日就只知道吃吃喝喝玩,这就有了身子,什么都敢往嘴里送。既然你想让他给你生,你怎么不提前安置好,身子该补就得补,郎中该养就得养,自己没有安排妥当,还怨上我们不告诉你了?”   薛白平静地说:“本王原先打算过几年再让他生,次次都吩咐下去给他喝避子汤。”   幼老爷怒道:“啊?次次都喝避子汤?那怎么还怀上了?难不成你那王府上的人给他喝的都是假药啊?”   点翠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爷,避子汤很苦的,连小姐喝它都得皱一下眉,小少爷肯定是不爱喝的,说不准儿是他自己趁人不备,偷偷地倒掉了。”   “……”   幼老爷认真一琢磨,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平日让幼清老老实实地喝一碗安胎药,都比登天还难。这样想着,幼老爷一扭头又瞄见幼清捏着桌上的软糕在吃,当即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怒气冲冲地说:“吃吃吃,又在吃,该让你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吃?”   幼清又是茫然又是委屈,“你们两个人吵架,为什么打我?”   幼老爷见他这副不开窍的模样更是来气,“打的就是你!”   幼清不开心了,干脆使出拿手绝活,装着可怜扑到赵氏的怀里,“娘亲,爹爹又打我脑袋!”   这个中秋节,归功于幼清,过得倒是热闹,连同薛蔚陪着幼枝回到瑶华宫,站在外面听了一耳朵里面的动静,立刻打消了进去坐一坐的念头,他满脸同情地说:“……岳丈倒是老当益壮。”   幼枝笑了笑,神色难得温柔起来,“爹娘见不得清清受委屈,王爷却是只字不提他为清清做过什么。”   薛蔚看得出神,目光痴迷,“枝枝。”   幼枝转过身,身姿出落得如同月仙,清淡又渺远,“陛下不必再往里送了。”   此时秋月圆圆,皎洁似画。   这一晚,几家欢喜几家愁。庄丞相安置好啼哭不止的庄秋桐,与陆廷尉一同连夜赶至已然落魄的季府,垂暮之年的管家慌忙把两位贵客请进来,并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倒了茶,这才赶去寻来季秋隼。   庄丞相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随即皱了皱眉,他瞧着茶水里飘浮的茶沫子,叹道:“季家果真大不如从前。”   陆廷尉眼角泛泪光,“……是我管教不利。”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最受他宠爱的女儿在如此多人的面前被扯下衣衫,庄丞相的心里还憋着一口气,不想多谈,为今之计只有趁着此事尚未传开,让与庄秋桐定下婚约的季秋隼尽快成婚,越快越好,让季家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沉声说:“幸好前些日子,我上门来取消这门婚事,季家这小子咬死不答应。”   陆廷尉附和道:“秋桐与他,倒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庄丞相冷笑一声,既然门不当户不对,何来的天作之合?   他虽是恼怒不已,却不曾流露分毫,只听不出情绪的“嗯”了一声,沉默地盯住手边的茶水,直到季秋隼抬腿走入。   “贤侄。”   庄丞相冲着他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季秋隼几眼,只见他面带倦容,应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秋试而彻夜苦读,庄丞相见状,隆起的眉宇稍微舒展开来,他安慰自己家道中落便家道中落,只要人上进就足够了。   思此及,庄丞相的语气和蔼了许多,“近日我又细细想了想,那从嘉王已有王妃,的确不是可以托付秋桐的良人,何况这些年我着实太过纵容秋桐,使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贤侄心悦秋桐,不若这门亲事便……不取消了。”   庄丞相的口吻好似这桩婚事于季秋隼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施舍,他并不询问季秋隼的意见,只自顾自地说道:“我让人看了看你们二人的生辰八字,下个月便是成婚的大吉之日,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尽早把婚事成了。”   “庄大人。”季秋隼不卑不亢道:“我季家已经败落如斯,庄小姐若是按婚约嫁来,便算是下嫁,想必会委屈了庄小姐,庄大人不若再为其另寻良配。”   庄丞相只当他是心疼庄秋桐,笑呵呵地说:“素来听闻贤侄被誉为京城才子,切莫自轻自贱。”   季秋隼皱了皱眉,原本庄丞相这一趟就来得蹊跷,更别提婚事赶得如此紧迫,他心知有异,况且原先自己对庄秋桐心有爱慕不假,只是诗会一见,发觉庄秋桐不过是一颗空心葫芦,徒有才女之名,早已断了这桩心思。   他思忖片刻,缓缓地开口道:“庄丞相,我的意思是这桩婚事不若作罢,毕竟我与庄小姐,各自无意。”   庄丞相眉头一竖,“什么?”   季秋隼拱了拱手,“前几日我前去参与诗会,庄小姐位列其中。原本我仰慕庄小姐的才情,但是那日才发觉庄小姐……并非是小生心中所想的那般。”   庄丞相拍案而起,可思及庄秋桐现下的处境,又强忍住怒气,好声好气地说:“贤侄,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并无任何误会。”   季秋隼为人清高,从来都不屑与人弯弯绕绕,他说得直接,“庄小姐枉为京城才女,与我并不相配。”   “你……”   庄丞相再也忍不住怒气,他指着季秋隼阴测测地问道:“你的意思可是秋桐配不上你?”   “我只愿求娶咏絮才女,无须出身高贵。”   话里话外,明摆着嫌弃庄秋桐。   “好、好、好!”庄丞相一连三个“好”,血气上涌,眼前发黑。若非他的一只手撑在案上,几乎要站立不稳,庄丞相咬牙道:“你季家如今几斤几两,你尚不自知?贤侄,你真以为只凭你自己,便可以重新光复门楣,在朝堂站稳脚跟?”   “尔等破落户,竟敢声称秋桐配不上你,我庄家愿将秋桐下嫁至此,已是莫大的恩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庄丞相怒道:“我看你当真是厚颜无耻!”   季秋隼本就不是容人的主儿,他闻言冷笑一声:“前不久庄丞相亲自登门拜访,言道庄小姐无德,与我并不相配,我本心有不甘,后来亲自一见,果然如同庄丞相所言,庄小姐着实无才无德。”   “怎的庄丞相说得,我便说不得?”   “再者庄丞相连夜赶来,要我迎娶庄小姐,莫不是庄小姐与人暗结珠胎,又遭人厌弃,便想到了还有我这个未婚夫来?”季秋隼冷冷地说:“素来听闻庄小姐心许从嘉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庄丞相,我季家如何败落,也不曾沦落到收容如此无人要的女子来做家母。”   “更何况庄小姐德才俱无,实在难堪此任。”   “你!”   季秋隼的每一句话都戳着庄丞相的心窝子,他几乎呕血,干瘪的手指颤抖不止,一怒之下,庄丞相挥袖拂落桌案上的茶水,他沉下脸,愤然离去。   陆廷尉的脚程慢了庄丞相几步,他回头望了一眼季秋隼,忽而心生一计。   “庄相。”陆廷尉把庄丞相叫住,低声道:“既然这季秋隼如此不知好歹,不若我寻个理由,让人把他关几天,待人老实下来,逼他立刻与秋桐成婚。”   庄丞相的目光阴森,“姓季的小子这般猖狂,自然要关照他几天,只是成婚一事,既然秋桐心许从嘉王,我就是拼了这身老骨头,也要把她送进从嘉王府。”   “都说从嘉王与他的王妃伉俪情深,而他那老岳丈又是金陵首富,我倒是要看看,倘若他这老岳丈出了事端,他可耐得住王妃的眼泪,愿以休妻再娶来换老岳丈的平安。”   庄丞相冷笑,“即使不愿,家宅不宁,也无一日好过。”   “我要让他亲自登门,聘礼满街,求娶秋桐为他的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你有本事冲我儿子来,别搞我啊??? 第49章   陆廷尉犹豫了片刻, 以为庄丞相是气糊涂了, 便低声劝道:“庄相, 宫里的那位娘娘怕是不好招惹的。”   “她?”   “我且问你, 自古以来, 有哪一个富可敌国的江南首富落得了一个好下场?”庄丞相的神色平静, “更何况他的独子又嫁进了从嘉王府, 只会更遭忌惮,你真当陛下宠爱幼贵妃宠爱到足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可知前些年江南旱灾, 大街小巷有这么一首童谣——上有老苍天,下有幼百万, 三年不下雨,陈粮有万石。”庄丞相缓缓地说:“也许陛下不会主动令人生事, 却不代表他当真宽厚到容得下这位老丈人。”   “更何况……太皇太后也决不允他犯此糊涂。”   陆廷尉心下略略思索几分, 抬眼却见到庄丞相一夜尽显老态,他稍作迟疑,旋即老泪纵横道:“庄相,是我对不住你。”   庄丞相扯出一个笑, “儿孙自有儿孙福。”   陆廷尉还想说什么, 不远处有马蹄疾驰而来,陆家的侍卫翻身下马, 惊慌失措道:“老爷, 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要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陆廷尉当即呵斥一声,连忙向庄丞相告退:“庄相, 我这女儿行事莽撞,顽皮惯了,也向来不知轻重,待我把人找到,定会压着她上门道歉。”   他三言两语便将陆嫣的行为归咎于小女儿间的胡闹,到底是要护着陆嫣的,庄丞相暗自冷笑一声,也不搭话。   陆廷尉心急如焚,自然顾不上太多,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急急离去,没有注意到庄丞相越发阴冷的眼神。   陆家之所以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无非是仰仗于他,只是现今……   庄丞相望着远去的陆廷尉,早已决意不会轻饶陆嫣,既然陆廷尉不知及时止损,那么往后也怪不得自己不顾多年来的情谊,对他们下手。   思此及,庄丞相嗤笑一声,女儿蠢,当爹的也蠢至如此地步。   这厢的两人不欢而散,幼家人也没有过好这个中秋节。   宫殿内吵吵闹闹一晚上,幼枝扶着额叹气,她瞧着幼清跟没事儿人似的托腮看戏,还自个儿磕起了瓜子儿,便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终于起身来劝着幼老爷和赵氏先回幼宅待几天。   至于幼清这个惹事精,被幼枝发配到从嘉王府,让薛白自己来发落。   幼清一听就不情愿地鼓起脸来抱怨了,“阿姊对我一点儿也不好,我果然是雪地里捡来的。”   幼老爷才让幼枝按下来喝凉茶下火,他没好气地说:“真的要捡,我们还能挑一个傻成你这样的回来养,成心气死自己?”   “我早就说了,若是有人讲你是捡来的,你爹得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你阿姊是随了我,你嘛……”赵氏凉凉一笑,戳着幼清的额头说:“你就是让你这爹给害惨了,处处都随了他,连傻都是如出一辙的傻。”   幼老爷的凉茶一口喷出来。   赵氏瞟了他一眼,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幼老爷敢怒不敢言,连连摆手认怂,“没什么没什么,夫人说的都对。”   幼清看得好玩,扭过头来问薛白:“那我呢。”   幼老爷惧内,惹不起赵氏,欺负幼清却是得心应手的,他帮着薛白答了,“你?你就是欠揍。”   幼清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又去闹幼枝了。   最后幼老爷与赵氏还是回了幼宅,毕竟幼清的肚子里怀着一个小的,既然他们已经同薛白说开来了,这家伙如今碰是碰不得,揍也揍不了,那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更别提幼清不在跟前,有多清静。   倒是幼枝,为了哄着幼清乖乖回王府,先是让点翠给他装了些红豆糕,又把自己养了些日子的兔子抱给幼清。   这只兔子被皇宫里的御厨养得白白胖胖,皮毛光滑,而且抱起来还沉甸甸的。幼清一见到它就忍不住流口水,他瞄着兔子毛茸茸的腿,当即便脆生生地说:“……那、那我就回王府。”   他这副犯馋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压根儿不打算把这只兔子养起来,点翠掩着嘴直笑:“小少爷又嘴馋了。”   幼清扒拉着两只兔耳朵,理直气壮地说:“它长得这么可爱,当然得用来填肚子。”   点翠笑嘻嘻地问道:“小少爷这么可爱,那要怎么办呀?”   幼清喜滋滋地回答:“当成宝贝疙瘩供起来!”   可不就是宝贝疙瘩。   幼枝弯着眼睛笑,“王爷,清清就归你啦。你瞧他这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模样,还是揍一顿算了,省得整日不老实。”   薛白倒未立即搭腔,只是侧眸望着欺负兔子的少年,这会儿正忙着研究该怎么吃兔子的幼清还有空朝着幼枝吐了吐舌头,看得薛白神色不由柔和了许多。   幼枝又说:“王爷切莫怪罪家父与家母。清清性子单纯,他们不免过于担忧,更何况王爷内敛,向来都是只做不说,王爷已经足够爱护清清了。”   “……我们总是说清清傻,清清他呀,其实才不傻呢。王爷若是当真对他不管不问,没有把他供着宠着,清清一早便待不住了,更别说几串糖葫芦就能把人哄住,能把哄住清清的,还不是给他糖葫芦的王爷,旁人都不行。”   “这几年,爹娘若是回了金陵便见不到清清,尽管嘴上嫌弃他烦人,但是心里总归是念着的,是以总想哄着他回去住上一段日子,但到底没能把人带走,毕竟清清自己不肯离了王爷。”   幼枝摸了摸幼清的脑袋,“王爷与爹娘的初衷,都是为了清清好,改日我会再劝一劝他们,不必闹成这样,王爷也无须同他们过多计较。”   薛白颔首道:“本王自然不会同他们计较。”   幼枝放下心来,开始赶幼清走,“该走了,小狸奴。”   幼清抱着怀里的大白兔,格外的好说话,要他走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薛白,就是幼清老是以己度人,以为别人和他一样爱吃,薛白见他抱得吃力,要接过来,幼清生怕他会独吞这只大白兔,抱紧了不肯撒手。   白生生的手摸着兔耳朵,幼清舍不得给薛白分太多,乐颠颠地说:“我只吃兔腿,尾巴全给你吃!”   他自个儿已经盘算好了,结果一回王府,薛白就来跟幼清秋后算账。   “既然怀孕了,为何不告诉本王?”   幼清当即垮下了脸,抱怨着说:“你明明在阿姊面前说不计较,一回来就和我过不去,说话不算数!”   薛白眉梢轻抬,“本王是说不同岳丈岳母计较。”   “你都不和爹爹、娘亲计较了,凭什么还要和我计较呀?”幼清一脸无辜,“爹爹那么听娘亲的话,你也应该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他倒是敢说,薛白捏着少年白净的小脸,似笑非笑地问道:“乖乖听你的话?”   幼清点了点头,吃力地举高大白兔,“比如给我烤兔子吃。”   薛白深黑的眸盯着他,“你可是忘了,本王说过回来以后要收拾你?”   幼清捂住耳朵,“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薛白存心逗弄他,便缓缓地说:“既然这么不老实,还是应该打的。”   幼清倏然睁圆眼睛,“你不能打我!”   “嗯?”   幼清指着自己的肚子,凶巴巴地威胁道:“你敢打我,我就打他。”   “你看本王敢不敢。”   说着,薛白向幼清走近几步,幼清吓得连忙后退,却让薛白一把捞入了怀里,“你放开……哎呀。”   怀里的兔子没抱稳,趁机一跃跳出去,幼清的眼里只有那四只兔腿,他拧起眉心,偏过头来张望,气呼呼地推了推薛白,“我的兔腿!”   薛白轻拍着他的屁股,“一下。”   幼清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什么一下?”   薛白稍微加大力道,又拍了一下,“两下。”   幼清立刻回过头,红着脸不可置信地指责道:“你、你偷摸我屁股!”   薛白的面容平静,倒还端一副无波无澜、清心寡欲的谪仙模样,就连语气没什么起伏,“本王只是在收拾你。”   说的就跟放在幼清屁股那里的手不是他的一样。   “你、你……”幼清憋了半天,不太有什么震慑力地给他撂了一句狠话,“你再乱摸,我就摸你儿子的屁股!”   薛白闻言,往日总是沾着淡漠与疏离的眉眼带出几分笑意,他又轻轻拍打一下幼清的屁股,而后把怀里的少年抱紧,幼清不太情愿地咕哝道:“你好烦。”   薛白却低声道:“清清,我本不希望你这么早就怀孕。”   “男子生育,本就不易,我不敢拿你来冒险。”薛白抱着幼清的力道很大很大,“往日你总是闹着不肯喝避子汤,我知晓你嫌味道苦,但是我询问过太医与郎中,你身量不足,倘若怀胎,会比旁人更危险几分。”   “方才太医说你已怀胎三月,我从未怕过什么,唯有这么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有什么好怕的,我都不怕。”幼清见惯他不冷不热的模样,却未见过这样的薛白,他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连挣扎都忘记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反正已经怀了呀,还能怎么办,只能凑合着生下来了。”   稍微想了一下,他又笨拙地安慰道:“算了,我的兔腿分你一只,你不要怕了。”   薛白垂眼望着他,神色不变,幼清只好再忍痛割爱一下,委屈巴巴地说:“……两只,真的不能再多了。”   薛白盯着幼清定定地看着,而后莹白如玉的手忽然扣住他的手,送至薄唇边轻吻一下。   幼清向来吃软不吃硬,见状没法子了,可怜兮兮地说:“给你给你都给你,我、我睡觉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自个儿越想越难过,最后摸着肚子后悔不迭地咕哝道:“当初我就应该乖乖喝了那碗避子汤,要不然也不会现在连一只兔腿也吃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今天没吃到的兔腿,以后你不还给我,我就吃掉你儿子QAQ 第50章   堂堂王爷, 又不同他这样贪吃, 自然不会和幼清抢一只兔子。薛白让侍女抱出兔子以后,这才宽衣躺下, 他将念叨不停的幼清一把揽入怀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抚过少年的肚腹, 薛白的嗓音低沉, “只是怀胎三月, 为何已经显肚子了?”   指尖轻轻蹭过圆鼓鼓的肚皮, 幼清嫌痒,踹了薛白一下, “才不是显肚子。”   “是、是吃饱了撑的!”   薛白问他:“既然已经吃饱了,还吃得下兔腿?”   幼清答不上来, 又悄悄踹人,他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不是我想吃兔腿, 是你的小世子要吃。”   薛白抱住幼清低笑几声。   他的下颔抵在少年的头顶,鼻息间尽是少年身上清清甜甜的味道,而一垂下眸,就能望见少年颈侧那处瓷白的肤色,像极了蒸熟的糯米糍, 香软甜糯, 薛白不由心思微动,低头轻咬一口,“……果真是糯米糍的味道。”   幼清皱起脸指责道:“你咬我!”   薛白的眸色很深很深,“本王不止想咬你, 还想吃了你。”   幼清从薛白的怀抱里钻出来,乌黑的眼瞳瞟着薛白警惕地说:“我都把四只兔腿全部让给你了,你要吃就吃兔子,离我远一点儿。”   他披散着黑发,肤白似雪,唇红齿白,水汪汪的眼神绵软又纯粹,薛白再度把人按进怀里,哑声道:“可惜……”   到了四个月,才可以行房事。   薛白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弄着幼清的肚子,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幼清被他揉舒服了,也不再嫌薛白讨厌,干脆乖乖地躺平,当真像个糯米团子,任人揉圆捏扁,浑然不觉枕边人越发深暗的目光。   过完中秋节,又下了几场雨,连日来闷热的暑气终于降下来,天气稍微转凉了。   这段时日,幼清总爱摇摇晃晃地在王府里跑来跑去,侍女只好捧着一碗安胎药跟前跟后,毕竟这位小祖宗不肯老实喝安胎药。他的理由倒是多,一会儿要先散步,一会儿又说太苦了,得和杨梅一起吃,结果说好的一口杨梅一口安胎药,幼清光把杨梅吃干净,自个儿却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平日一动不肯动的人,一提到喝药,耳朵支得比从宫里抱回来的兔子还长,跑得也比这只兔子快。   管家叫苦不迭,但是这家伙再不靠谱,也是他们王府里的王妃,只有王爷管得住,他便一得空就找到薛白唉声叹气,向他报告幼清又干了什么好事儿,“王爷,王妃拿安胎药浇了你那盆价值万两黄金的莲瓣兰。”   “王爷,王妃用安胎药去喂池塘里的鱼了。”   “王爷,王妃把安胎药倒进你书房的那块砚台里,还和人打赌你肯定猜不到。”   “……”   薛白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幼清越来越不老实,他便把人拎进书房,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他喝药。   “又要喝药。”   幼清就知道薛白把自己提溜过来准没好事儿,他被按坐在怀里,面前是一碗才煮好的安胎药,幼清低下头戳了几下自己的肚子,小声地嘀咕道:“你成熟点好不好,饿了我帮你吃,长大你得自己来,不要再害我喝药了。”   薛白摸着他的肚子,眉头一动,“往日你不肯喝避子汤,现在只好用这安胎药补回来。”   幼清绝望地往后一躺,蹭在薛白的怀里,难过不已地说:“可是我已经喝了好多好多好多碗安胎药,避子汤才不要喝这么多。”   薛白意味深长地问他:“你怎么知道避子汤不需要喝这么多?”   “安胎药你只要喝这一个月,避子汤却是日日都要喝的。”   幼清抬起脸茫然地看了几眼薛白,他虽然不太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但是一听见日日都得喝药,还是下意识地皱起了脸。幼清不满地总结道:“没有怀孕要喝避子汤,怀孕了要喝安胎药,果然不能成亲,天天都得喝药。”   他想一出是一出,幼清慢慢地从薛白的怀里坐起来,捧着脸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还是和离。”   薛白捏住幼清的脸,“休想。”   幼清从薛白的怀里挣脱出来,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已经打算溜了,结果薛白头也不抬地翻过手里的书页,淡淡地向守在门外的侍卫吩咐道:“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要让王妃踏出这里半步。”   侍卫便恭敬道:“王妃,请回书房。”   幼清扭过头不可置信地说:“只是一碗药而已!”   薛白抬眉道:“既然只是一碗药,你喝了它便可以出去了。”   幼清气鼓鼓地说:“过不下去了,我要跟你和离。”   薛白抬眼瞥过来,倒没有哄人,只是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茶水。   幼清见他不搭理自己,开始在书房里哐哐当当地捣乱,存心烦人,直到他从书架里翻出来一本套着《融翟随笔》书封的画册,随手翻开来,书房总算安静下来了。   见幼清闹到一半自己消了气,薛白颇有些意外,他大致扫了一眼幼清手里的书,《融翟随笔》从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医卜到星历都有所涉猎,依着幼清的性子,通篇文绉绉,他自然是看不下去的。   而少年这会儿捧着书,睁圆了一对乌溜溜的眼,面色也是红扑扑的,当真是少见有这般专注。   “砰”的一声,薛白放下手里的茶杯,缓缓地向幼清走来。   薛白侧眸一瞥,这册《融翟随笔》的书页里,通篇皆是男女裸身相对。   “……”   他的脚步顿住,旋即一把夺过幼清手里的书,并轻轻合上,这才发觉只是一本套着《融翟随笔》封页的春宫图册,至于自己那册珍藏的真迹,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胡乱地塞在书架的最底层。   不用想,有这种法子的,除了幼清自己,也无旁人做得出来。   幼清吓了一跳,红着脸问他:“你、你干什么呀?”   薛白说:“不要乱看。”   “才不是乱看。”幼清眨了眨眼睛,仗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你的书,我只是把它从书架里翻出来看了几眼而已,而且它又不是话本,是正经书,凭什么你不许我看?”   说着,幼清忍不住异想天开:“要是先生给我们讲的文章也是这样的,那我肯定不会老是被他往外撵了,说不定还能考个状元!”   “……”   薛白轻轻地把书放下,似笑非笑地问道:“正经书?”   幼清点了点头,一脸天真地指着封面,“它还是随笔!”   薛白深黑的眼瞳从他身上掠过,随后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不若我们来做一些正经事。”   幼清稍微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正经事?”   薛白扣住少年的下颔,“书里画的正经事。”   话落,他不待幼清回答,低头吻住幼清的唇,而后又趁着少年被亲得使不上力,把人抱到书案上。   幼清的眼神湿漉漉的,“为、为什么要把我抱在这里?”   薛白稍微抬起头,低笑着答道:“清清该上桌了。”   他一把扯散幼清的衣带,加深了这个吻,藕荷色的衣衫在此刻松松垮垮地落下来,露出白皙而圆润的肩,而贴着脖颈的黑发越发衬得少年肤色白腻,犹如羊脂玉。一只修长的手探入衣摆内,幼清却有些走神,只顾着瞟向桌边的安胎药,几秒以后,他假装失手把这碗药推了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幼清努力扮无辜,“我一伸手,它自己就掉下去了。”   “……”   薛白嗓音沉沉,他握住少年的前端,“还能走神?嗯?”   “你不要摸、不要摸……呀。”   幼清把脸埋进薛白的颈窝,细细地喘息,声音软得像是猫叫。他撒娇一样地说:“好、好奇怪。”   薛白的神色不变,他低头哄道:“随笔里便是这些。”   幼清失了忆,薛白只是用手,就把他欺负的趴在薛白的怀里不肯抬起头。薛白慢条斯理地把衣衫给幼清一层一层地穿好,幼清缓了半天,面色还是一片潮红,他哼哼唧唧地说:“读书果然好累人的。”   薛白一顿,怀里的少年自己倒是舒服了,他却动不得一下,结果这小家伙还抱怨着自己累。   想到这里,薛白半阖着眼帘,目光沉沉地问道:“你累什么?”   幼清揉了揉眼睛,“你亲的我好累!”   说完,他当真有几分困倦,在薛白的怀里蹭了蹭,又打算睡了的。   薛白见状把侍女传唤进来,低声交待了几句,不多时,幼清还没有睡熟,薛白的一个吻再度落下来,少年下意识抬起脸,乖乖地给他亲,谁知道薛白是喝了一口安胎药,给自己灌进来了。   幼清倏然睁开眼睛,安胎药苦得他脸都皱了起来,只好眼泪汪汪地盯着薛白,满脸都是控诉。   薛白捏住他的下颔,直到幼清不得已咽下这口安胎药,才松开手。   幼清懵了好一会儿,受不来这委屈,他一边咬着自己从荷包里拿出来的杨梅,一边抽抽噎噎地指责道:“你、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喝安胎药!”   京城真的待不下去了,他要回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你们城里人怎么回事,对我这样又那样,原来只是想让我乖乖喝药QAQ。 第51章   这一碗安胎药伤透了幼清的心, 他决定回幼宅催促幼老爷和赵氏快点带自己回金陵。于是幼清吃完小荷包里的杨梅, 又小心眼地在薛白身上蹭干净手以后,脆生生地对薛白说:“我想娘亲和爹爹了。”   幼清生怕薛白听不明白,又鼓着脸补充道:“我不要待你这儿了。”   薛白才把人欺负完, 这会儿自然是要哄着的,“那便过去住几日。”   幼清一听就没心没肺地从薛白的怀里跳下来, 不过他还惦记着要把自己的兔子一块儿抱走, 一只兔腿也不给薛白吃, 结果一回房,兔子倒是抱住了,人也又爬上床没忍住睡了一个午觉。   管家备好马车,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遣了小厮去问薛白,薛白索性无事,亲自回屋一看,方才还闹着要去幼宅的少年已经抱着兔子睡下了。   兔子在幼清的怀里瑟瑟发抖,把自己缩成一颗小毛球, 而幼清则咂巴着嘴说梦话:“一只兔腿、两只兔腿、三只兔腿、四只兔腿。”   “……”   侍女慌慌忙忙地上前抱走兔子, 薛白没有拦着,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待人睡醒了, 派人告诉管家一声。”   侍女暗暗记下。   这一觉睡到天色暗下来, 幼清抱着被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滚来滚去,醒是醒了,就是不太想睁开眼睛, 而守在外面的侍女也估摸着人差不多睡够了,轻敲几下门,又是云片糕又是龙须酥地往里送。   幼清纠结了一小会儿,统统都推开,他自个儿嘀咕着说:“我要离家出走,糕点才不能收买我。”   说是这样说的,幼清的视若无睹根本就没能撑太久,他忍不住低头往小荷包里一块一块塞糕点,然后一脸认真地对侍女说:“我才不想吃,是兔子想吃。”   侍女让幼清逗笑了,故意拆穿他,“王妃,兔子只爱吃草。”   幼清吐了吐舌头,“我养的兔子爱吃糕点。”   他用云片糕和龙须酥把自己的小荷包塞得鼓鼓的,然后拎着兔子回幼宅。正巧幼老爷用完晚膳,被赵氏撵出来散步消食,他一瞧见揣着只胖兔子的幼清就乐了,“感情你还捎了只兔子回娘家?”   随即幼老爷又问他:“你也不嫌寒酸?”   这只兔子整日在王府里吃好喝好,体重也跟着飙涨,幼清拎不动改用抱的,他警惕地瞟着幼老爷说:“兔子是我的,寒酸也不给你吃。”   得,连只兔子都抠着。   幼老爷没好气地说:“我和你娘是不给你吃还是不给你喝了,回来还要自己拎只兔子,怎么着,夜里饿着你了抱起来咬一口?”   幼清给幼老爷做了个鬼脸,扑进一旁赵氏的怀里撒娇,“娘亲。”   “慢一点、慢一点。”赵氏摸了摸幼清的头发,拎起幼清怀里的兔子,随手交给了侍女,而后笑吟吟地说:“你呀,怎么还是改不掉毛毛躁躁的性子。”   她的话音一顿,余光瞥着侍女手里蹬着腿的兔子,“……这兔子你是怎么给喂成这样的?”   “拎了一下,沉甸甸的。”   幼清老老实实地回答:“把它丢在花园里,自己吃草呀。”   幼老爷望过来,“你是把兔子当猪养了?”   幼清歪着头说:“胖一点才好吃!”   幼老爷捏住他白白软软的脸,嘴又痒了,开始招惹幼清,“我寻思着你这也养了十九年,成日就知道吃,不如……”   赵氏斜睨过来,不如什么,幼老爷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娘亲也养了爹爹好多年。”幼清仗着有人给自己撑腰,弯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偷笑,他眨巴着眼睛说:“娘亲,不然兔子你给我养,养成爹爹这样就好了。”   赵氏凉凉一笑,“你爹这样的油水太足,怎么吃?”   幼清瞄着幼老爷挺着的大肚子,一想也是,他恍然大悟道:“难怪娘亲总要爹爹出去散步。”   幼老爷的脸都青了,“一边儿去。”   说完,他搓起手嘿嘿笑着问赵氏:“夫人,既然清清回来了,这步咱们就不用散了?”   幼老爷一本正经地说:“得陪着清清玩啊。”   赵氏柳眉倒竖,“你什么时候陪他玩过了?不都是你把他当个玩意儿玩。”   幼老爷连忙赔笑,“没有的事!”   一通好说歹说,幼老爷还是安安稳稳地坐上了他的藤摇椅,赵氏懒得理会,只顾着给幼清把他小荷包里的糕点倒出来。葱白的指尖戳着幼清的脑门儿,赵氏颇为头疼地问道:“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往这里边儿塞?”   幼清捂住额头,“是娘亲先什么东西都往我荷包里塞的。”   想了一下,他又委屈不已地说:“我只往里面塞了几块糕点,一口都没有吃,它们就碎光了。”   赵氏忍不住笑,“怎么能馋成你这样。”   幼老爷坐在一旁晃着摇椅,就是瞧见幼清了心里高兴,也非得说他几句,“我们这才过上几天清静日子,你就自个儿跑回来烦人了。”   “我乐意。”幼清趴到桌上,小声地抱怨道:“娘亲明明说过完中秋就回金陵的,现在中秋已经过完好久了,你们还不来接我。”   “本来是打算前几日就走的,但是……”   赵氏瞥了一眼幼老爷,“你这爹就属饭量和臭脾气大,要他寻个理由从王爷那里把你接回来,嚷嚷着拉不下脸,死活不肯去。”   幼清咕哝着说:“爹爹是胆小鬼。”   幼老爷瞧他这样就来气,一掌拍到幼清的头上,吹胡子瞪眼地说:“怎么说话呢你。”   赵氏向来见不得他碰幼清的脑袋,当即便怒道:“你有能耐欺负你儿子,怎么没能耐把你儿子从王爷那里要回来?”   幼老爷讪笑,“这不是、这不是那什么……”   他支支吾吾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守株待兔!”   赵氏冷笑一声。   幼老爷见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讪笑着说:“夫人,清清这不是回来了,我们不如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回金陵。”   幼清立马提议道:“今天!”   “今天走不了了。”赵氏眉头一皱,“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待会儿把车夫叫过来,再收拾好包袱,估计已经过了宵禁。”   幼清捧着白净的小脸,眼巴巴地说:“那就明天。”   明日虽也有些赶,但并非不可上路,赵氏询问幼老爷的意见,“老爷?”   幼老爷狐疑地问幼清:“你怎么这回催得这么紧?”   幼清当然是因为记仇,他红着脸咕哝着说:“京城里的人太坏了。”   为了骗自己喝药,什么都干得出来。   早些时日回金陵,幼老爷自然也是没什么意见的,赵氏便一锤定音,“今晚早点休息,明日天一亮遍动身。”   幼清雀跃不已,“可以吃到阳澄湖的大闸蟹了。”   “怀着孕还想吃大闸蟹?”幼老爷幸灾乐祸地说:“你不如再多想一想,说不定今晚就能梦见自己吃大闸蟹了。”   幼清立刻蔫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食物链:幼清清→薛白→幼枝→赵氏→幼老爷   幼老爷眼里的食物链:幼老爷→赵氏→幼枝→薛白→幼清清 第52章   翌日一早, 幼清坐上回金陵的马车。   毕竟是偷着把人带走的,幼老爷与赵氏都未声张, 向下人统一口径只是去商铺查账, 至于幼清, 他只要起早了, 一整天都是傻的,外面车马辘辘,幼清哈欠连天, 喂什么吃什么,幼老爷趁着幼清迷糊, 剥了颗瓜子喂他吃果壳。   “……”   赵氏看得无话可说, 她斜了幼老爷一眼, 嫌弃不已地说:“你们父子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傻一块儿去了。”   幼老爷不辩驳,只顾憋笑盯住幼清瞧。   幼清慢慢地咬一口, 不酥不脆还咬不开, 他疑惑地睁大眼睛,再咬一下,实在咬不动了, 终于吐出来, 然后茫然地问道:“怎么是瓜子壳?”   幼老爷憋不住笑出来了。   赵氏替幼清瞪回去, 她的手摸了摸少年的肚子,数落道:“你都要当外公了,怎么还成日净招惹他。”   幼老爷让她这么一提醒, 兴致勃勃地说:“夫人,不如我们来给清清肚子里的这个的起个名儿。”   他显然预谋已久,张口就来,“幼什么好?”   起名当然得要风水先生看一遭才能定下来,更何况这会儿生都还没有生出来,已经张罗着起名了,当然是在胡闹。不过赵氏倒是知道幼老爷不乐意让自个儿的外孙跟了薛白一姓,便没有多说,随口搪塞道:“幼好。”   “幼好?”幼老爷拍她马屁,“不愧是夫人起的名字,朗朗上口,意义深远。”   赵氏好笑地拆穿他,“只要是姓幼,后边儿随便跟个什么字,你怕是都能夸出一朵花来。”   幼老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跟着咱们姓幼多好?”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车夫顺利地通过城门,几经颠簸,终于步入官道。这样摇晃半天,幼清有点醒过来了,他撩开布帘往外瞄来瞄去,捧着脸美滋滋地说:“这一回我们肯定能回金陵。”   幼老爷靠着坐垫惬意地说:“上一回是枝枝在宫里出了事,咱们让姓薛在城门口给堵住了,这一回好端端的,咱们再回不去金陵……”   “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可不就是见了鬼。   幼老爷的话音才落下不久,官道上又急急冲出几匹骏马,为首的人一身官服,望着幼家的马车稍微眯起眼,他猛一抬手挥鞭,“驾!”   马蹄声阵阵,黄沙飞扬,身着官服的几人转瞬便将幼家的马车包抄,为首的人呵斥道:“停车!”   “大胆幼有为,官商勾结,贩卖私盐,意图逃窜!”   车夫因这一变故而愣住,以至于没有立刻依言停下马车,捕头见状从指间投出几枚石子,击中马腿,奔跑中的骏马顿时半跪在地,车厢也跟着倾斜,赵氏慌忙扶住幼清,满脸都是怒容。   “你还敢贩卖私盐?”   幼老爷恍然回神,“外面真是在说我啊?”   随即他冤道:“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惜命得紧,哪里敢碰这些东西!”   见着幼清无事,赵氏的脸色才稍微好转,更何况幼老爷平日什么事都会同她商量,贩卖私盐这等捉住便是死罪的买卖,量他有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便压下心底的不安,说:“你同我嚷什么?自己出去和官老爷说清楚。”   幼老爷闻言钻出马车,拱手道:“几位官老爷,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讪笑道:“比方说是个同名姓的幼有为?”   捕快们相视一眼,为首的那人问道:“你可是江南商贾,籍贯金陵?”   幼老爷点了点头,“不错。”   “江南布庄可是你的商铺?”   “是我的。”   “那便没有误会。”   这名捕快给身后几人使了一个眼色,“把他带走。”   “官老爷,我那商铺只是一个布庄,里面全是丝绸锦缎,当真没有私盐。”幼老爷的心里“咯噔”一声,故作轻松道:“难不成我还能把盐裹进布料里往外卖?”   捕快一声冷笑,“方才还说是误会,三言两语便自己全部都招出来了,带走!”   幼老爷目瞪口呆道:“难不成真的是在衣料里发现的盐?”   为首的捕快懒得再同他一问一答,“张员外的女儿大婚,在你那江南布庄里订了十几匹绸缎,结果收到的绸缎里包着盐巴。”   “这皇城根下,竟如此大胆!”   这一桩生意,幼老爷是有些印象的,毕竟那张员外出手阔绰,又催得急,布庄为此还特意让人来幼宅请示幼老爷。   想到这里,幼老爷瞟一眼来势汹汹的捕快,忍不住抽自己一嘴巴子,“我这张嘴。”   “……今天莫不是撞了邪?”   马车内的赵氏听得一清二楚,她蹙起眉,尚在思量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幼清不安地问道:“娘亲,怎么办呀?”   他眨了眨眼睛,“我是王妃,要不然我出去吓唬吓唬他们。”   赵氏连忙按住幼清,不想让他出面,毕竟幼清不经事,从嘉王妃这一身份倒是能把这几个捕快压住,只是他尚撑不起来,说不准还会让这几个五大老粗冲撞一番,得不偿失。赵氏便轻声安抚道:“你别给我们添乱,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不要出去,我来看一看。”   幼清苦恼地说:“我们怎么一回金陵就倒霉。”   赵氏一想还真是,只得哑然一笑,俯身走出。   “诸位官老爷,恐怕真是有什么误会。”赵氏笑吟吟地说:“我这相公呀,贪财是贪财,此等不义之财却是断不敢挣的。”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捕快丝毫不松口:“否则为何昨日我们才到布庄搜查,今日一早你们便急急出城?”   捕快来过布庄一事,幼老爷与赵氏并不知情,赵氏与幼老爷俱是一楞,“什么?”   “官老爷,昨夜我们歇得早,的确不知此事。”赵氏笑了笑,“至于这会儿急急出城,只因着我儿有了身子,我们打算趁着他如今能跑能跳,赶紧带回金陵养胎去呢,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而铤而走险。”   大理寺的人既然前来捉拿幼老爷,自然已把幼家人摸得清清楚楚。   大女儿幼枝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宠妃,仅有的一子幼清则是从嘉王妃,光凭这一子一女,幼老爷的确无须铤而走险,只是当今圣上近来才下旨严打私盐,这老丈人便撞到了枪口上,当今圣上为了此事,还私下召见大理寺寺卿,令陆廷尉其亲自督办,并交待过无须因顾忌幼贵妃与从嘉王妃而束手束脚。   心知马车里坐的是从嘉王妃,为首的捕快并不自找麻烦,对此只字不提。   他拿出薛蔚交给大理寺的信物,“尚方宝剑在此,倘若尔等再胡搅蛮缠,我们只得先斩后奏。”   “尚方宝剑?”   赵氏并非迟钝之人,当即便反应过来这是薛蔚的意思,“他……”   “夫人,无事、无事。”眼见着赵氏要动怒,幼老爷连忙按住她,“清清还在里面坐着,你别吓着他了,傻他一个就算了,肚子里的那个可不能再傻了,何况这是莫须有的罪名,我跟他们走一趟,说清楚便好了。”   赵氏心有不甘,“老爷。”   幼老爷安慰道:“我们可给归元寺砸了不少银子,佛祖若是不保佑我们,改明儿就把这笔账给赖了。”   饶是赵氏再有心计,此刻也无能为力,捕快给幼老爷戴上枷锁,马车内的幼清又是掀帘子又是偷瞄,眼眼见幼老爷要被人带走,幼清坐不住了,“爹爹。”   幼清生气地说:“你们不许……”   “去去去,别捣乱。”幼老爷生怕他犯傻,连忙回头示意赵氏把人按住。幼老爷没好气地说:“你可给我少说两句,都是你这张乌鸦嘴,前脚说完回金陵,后脚咱们就又得留京城了。”   幼清有点委屈,“可是……”   赵氏朝着他摇了摇头,“清清,听话。”   幼清只好闭了嘴。   捕快带着幼老爷扬长而去,过了许久,车夫犹犹豫豫地问道:“夫人,金陵这还走不走了?”   赵氏叹了一口气,“回去。”   幼清坐回马车,他忍不住又小声地抱怨了一遍,“娘亲,为什么一回金陵,我们就要倒霉?”   此事太过蹊跷,赵氏冷笑道:“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一趟走得有些仓促,也没有带侍女,车夫帮着赵氏把车厢内收拾了一遍,他们才要原路返回时,从嘉王府的人也过来了。   “……王爷。”   云纹缎靴落地,薛白一身雪衫,缓步走来。薛白的余光望及马车内探头探脑的幼清,沉沉目光克制不已,他尚不想吓到幼清,便暂且不提起他们回金陵一事,只平静地说:“本王听闻张员外在江南布庄购置的布料里夹带私盐,大理寺认为岳丈贩卖私盐。”   他一顿,“岳丈可在?。”   赵氏答道:“王爷来晚一步,已经让官府的人带走了。”   薛白皱了皱眉,语气平平地说:“若是本王在场,便可保住岳丈。”   赵氏此刻无心同薛白兜圈子,“王爷,我知你恼我们私自带走清清,只是该说的,上回老爷在宫里已经说尽了,何况清清自己也闹着要回金陵。”   “既然清清要回金陵,我们自然要顺了他的意。”   赵氏说:“王爷自己也说过,回不回金陵,让清清自己来决定。”   “本王的确说过让清清自己来决定。”薛白冷冷地说:“只是清清如今失了忆,他的话自然不作数。”   幼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从马车里跳出来,听完就后悔了,慌慌张张地往马车里钻。   毕竟他还没敢告诉幼老爷和赵氏,薛白已经知道自己失忆了。   赵氏眉头一挑,把企图躲起来的幼清揪过来,她瞥着幼清这幅心虚的模样,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赵氏问他:“清清,王爷怎么知道你失忆了?”   幼清不敢老实交代是自己说漏了嘴,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瞟向薛白,结果薛白并不吃他这一套,也有一笔账要同他算。   薛白缓缓开口问道:“清清,为何你又瞒着本王,打算偷偷溜回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QAQ你们饶了我,不然我多打几个QAQAQAQAQ。 第53章   幼清左瞄一眼, 右瞄一眼,后退了几小步, 毕竟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我……”   支支吾吾了半天,幼清还是编不出来一个像样的理由,他干脆一把捂住自己的肚子,怂唧唧地说:“我肚子好疼!”   平日不见他有多机灵,这会儿倒是知道拿蛇七寸了,赵氏问幼清:“往日你怎么没这个机灵劲儿?”   幼清假装听不懂, 皱起一张小脸扮可怜, “真的好疼。”   少年那对乌黑的瞳仁里湿漉漉的,眼神里还透着几分委屈, 薛白定定地望了他几眼, 到底舍不得再逼问下去, 即使心知这个小家伙并无任何不适,仍旧俯下身来,把耍赖的幼清抱起来,“……先回王府。”   幼清推了他几下, 不肯要人抱, 他小声地说:“我可以自己走。”   “肚子不疼了?”   薛白垂下眸,置若罔闻, 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而后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不疼了,本王这里还有一笔账要同你算。”   幼清忙不迭地缩回手,把脸蹭进他的肩颈, 软绵绵地说:“疼的!”   少年漂亮的后颈露出一小截,瓷白的肤色犹如羊脂玉,薛白低头亲了一下,幼清有点痒,忍不住隔着几层衣衫咬人。   薛白不在意,由着他咬自己,片刻后淡声开口道:“岳母,既然本王来迟一步,岳丈已由官府带走,不若回府从长计较。”   赵氏不语。   薛白又道:“往日无论岳丈与岳母如何诋毁本王,本王都从未阻拦过清清回到幼宅,尽管回来以后,需要费上不少时间来哄他,毕竟岳丈与岳母来京城不易,本王体谅你们思念清清。”   “但本王并非无谓于岳丈与岳母的一再欺瞒,本王只是不想让清清为此难过而已。”   “……如今岳丈突遭横祸,本王可以暂时不再计较这些,岳母也无须太过忧虑,不若待岳丈平安归来,再一同商讨此事。”   私自带幼清离开京城,确有不妥,更况且这并非他们首次离京,而眼下幼老爷又遭人陷害,受此牢狱之祸,自古民不与官斗,纵有金山银山,在天子威严面前,也不过是一座空山,饶是赵氏想救幼老爷,也无从着手,只得仰仗于薛白。   思此及,赵氏一时心绪纷乱,蹙起了眉,许久以后她才轻声道:“王爷当真是深明大义,民妇自愧不如。”   “日后……我们定当有所回报。”   薛白闻言,稍微抬起眼,神色寡淡而平静,“本王所求,并非是岳母与岳丈的回报。”   幼清在薛白的怀里蹭了几下,黑白分明的眼瞳稍微睁大了些,他倒是晓得薛白和赵氏在谈正经事,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那你求的是什么?”   薛白回答:“你。”   幼清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薛白半阖着眼帘,眸色深如幽潭,“清清的性子太过天真烂漫也好,太过不谙世事也好,本王求的是你待在本王的身边,本王自会护你一辈子,让你安乐无忧。”   幼清皱了皱鼻子,听明白了,他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了,你不要爹爹和娘亲的回报,但是你要我的回报。”   “以后我就得归你了!”   说着,幼清瞄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赵氏,一颗脑袋枕在薛白的肩上,脆生生地说:“爹爹老说我是惹事精,他才是惹事精呢。”   薛白眉梢轻抬,似笑非笑地说:“清清从不惹事。只不过是怀有身孕瞒着本王,又想要回金陵养几个月的胎而已。”   “是的呀。”幼清一脸无辜地点头,没有听出薛白话语里的揶揄,压根儿都不心虚,“爹爹太不让人省心了,还得要我给他收拾烂摊子。”   赵氏回过神来,被他这大言不惭的模样逗笑,只好摇了摇头,叹着气说:“……傻清清。”   回到王府,薛白先是召见了布庄的掌柜与伙计,他们的说辞听来并无不同寻常之处,“那一日张员外为筹备女儿的婚事,来咱们布庄一口气要了十五匹丝绸,因着他要的是真丝绸,仅用纯桑蚕丝织成的缎料,时间又赶得急,我们特地前来问过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先把手头上不急的搁一搁,把这桩生意做了。”   薛白问道:“可是布庄的人直接将这十五匹丝绸交予张员外之手?”   商铺的掌柜推了推同来的伙计,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王爷,是布庄的学徒邓三送过去的,毕竟以往也遇上过一些泼皮无赖,是以这么大的一桩生意,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薛白微微颔首,望向被掌柜推出来的伙计,“你就是邓三?”   邓三这是头一回见到薛白,自然紧张不已,他嗫嚅着答道:“是、是的。”   “当日你把丝绸送往张员外的宅邸里,可有任何反常之处?”   “应该没有。”   掌柜给邓三使了一个眼色,他便磕磕绊绊地把当日的见闻说了邓三遍,“王、王爷,是这样的,小人把丝绸送至张员外的府上,他要小人进去喝杯茶,小人本想拒绝,但是张员外说才派人到钱庄取银两,这会儿未归来,小人便进去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赵氏出声问道:“这一炷香的时间,只有你一人在用茶?”   “张员外也在。”邓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员外与我闲聊,先是说我合他眼缘,问了问我的年岁,又问我如今是否婚配,还说日后若是有机会,再给我保个媒,正巧他府上……”   这邓三的话倒是多,却全是些可有可无的,赵氏皱了皱眉,颇有些无奈地问道:“张员外可曾与你提及过这十五匹布?”   “提倒是提过。”   邓三想了想,“只问了几句咱们布庄的布与外面的布有什么不同,如何分辨出究竟是咱们布庄卖的,还是别处卖出来的。”   赵氏心思微动,“你是如何回答的?”   邓三憨厚一笑,“咱们布庄的绸缎都是真材实料,说要真丝便不掺榨蚕丝与木薯蚕丝,摸起来丝滑柔顺,冬暖夏凉。”   赵氏闻言心里已有几分计较,瞟了薛白一眼,薛白见状便让王府里的管家打发走这两人,赵氏这才轻声道:“王爷,凡是出自我们布庄的缎子,都会用一种特殊制剂研磨而成的墨,在末端三寸处写上一个“幼”字,这字迹唯有遇水才会现出,且洗涤不去,以防有人以次充好,上门敲诈勒索。”   “这张员外既然买了我们布庄的丝绸,甚至一要便是十五匹,若说没有同其他布庄的丝绸逐一对比过,绝无可能,毕竟一分钱一分货,我们布庄的丝绸比起别处所卖的丝绸,要价高了不少。”   说完,赵氏冷冷一笑,“说不定并非只是无事闲谈,不过是借着小厮去钱庄作为幌子,意图栽赃陷害罢了。”   “末端三寸处?”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案牍,薛白思索片刻,缓缓开口道:“西洲。”   侍卫听令走入书房,薛白轻描淡写地交待道:“此案已交予京兆尹刘大人定夺,速去确认一番,裹有粗盐的布匹末端三寸处遇水可会显出“幼”字。”   “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只要告知刘大人是本王的意思即可,他不会拦下你。”   侍卫点头道:“是,王爷。”   他匆忙离去,赵氏的眉心却是蹙得更紧,薛白心知原由,却不主动提及,只不咸不淡地说:“刘大人与本王偶有往来,想必会卖这个人情。”   薛白说得淡,然而人情事有来有往,赵氏自然懂得这个理,她侧过头觑一眼幼清,少年托着腮满脸都是懵懂,怎么瞧都是一个指望不住的,纵是想问他一些与薛白有关的事宜,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便又顺手喂给幼清吃了一块软糕。   往日他们只当薛白一介闲散王爷,不得圣眷,却不想连堂堂京兆尹都得给他几分薄命?   更何况幼老爷被捕一事,人才被带走,他便已找来官道,若非他们一早便离家出行,薛白应当比那几个捕快来得更早。   ……薛白当真只是一介闲散王爷?   赵氏细细思索几分,竟是一怔,幼清放下软糕不肯吃了,他以为赵氏这是放不下心幼老爷,一把抱住赵氏软绵绵地说:“娘亲,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他、薛白都说会把爹爹救出来了,你别担心了。”   这还不够,幼清又扭过头来凶巴巴地对薛白说:“你快点说你会把爹爹救出来。”   薛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幼清耍完威风,对着薛白吐了吐舌头,假装自己才不怕他,薛白一把捏住幼清的脸,即使明白赵氏忧虑的不止此事,却还是顺了他的意,向赵氏保证道:“岳丈定会平安归来。”   见惯了没心没肺的幼清,结果这会儿这小东西却还知道安慰人,笨拙归笨拙,赵氏还是很受用,她轻拍几下幼清的背,不曾解释什么,只收回了复杂的眼神,勉强笑道:“倒是没有白疼你。”   不多时,侍卫归来。   赵氏正坐立不安地喝茶,听见声响,她慌忙站起,险些打碎杯盏。侍卫沉声道:“回禀王爷,每一匹丝绸的末端三寸处遇水都会显出“幼”字。”   赵氏喃喃道:“果真如此。”   “……究竟是谁如此歹毒,贩卖私盐,可是杀头的大罪。”   侍卫又道:“王爷,刘大人说陛下已经下旨,尽早处决幼老爷,并且届时由大理寺寺卿陆大人亲自坐镇。”   尽早处决?   赵氏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该为尚在宫中的幼枝忧虑,还是该恼怒薛蔚的不分青红皂白,她只觉胸口闷疼不已,“他……”   只说出这么一个字,赵氏的身形一晃,几乎昏了过去。   “娘亲!”   “来人。”   幼清吓坏了,忙不迭地扶住赵氏,赵氏一手撑着桌案,眩晕过后,缓缓地冲他摇了摇头,轻轻把人推开,安慰道:“无事,娘亲无事。”   她知晓轻重缓急,自己这样,再待在此处也无济于事,而幼清则不捣乱就是好的,不若趁此时把人支开。她思忖片刻,苍白着脸说:“王爷,我身体不适,便让清清陪着我回屋歇一歇。”   “请个郎中过来。”   薛白望向进门的侍女,吩咐完以后,又说:“清清留下来。”   赵氏不解地问道:“清清留在此处……”   “晚些时候,本王带他去见岳丈一面。”薛白神色平静,“既然岳母身体不适,心绪不宁,清清总该前去确认一眼岳丈可是安好,否则单凭本王所言,岳母终究放不下心来。”   赵氏一顿,“王爷思虑周全。”   “清清。”赵氏回过头,幼清还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她笑着哄道:“怎么摆出这么一副可怜相?方才我还说没有白疼你,转眼就因为我要回房歇息,得差遣你出一趟门去见你那只会惹事的爹,便差点哭出来了?”   幼清气鼓鼓地否认道:“才不是!”   “乖一点。”赵氏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微微发颤,“待会儿和王爷去瞧瞧你那爹,我先回房躺一下。”   幼清犹豫了一小会儿,乖乖答应下来。   侍女搀着赵氏回房,幼清在书房里根本就坐不住,他一会儿把点心戳得乱七八糟,一会儿又歪着头悄悄打量薛白,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扯了几下薛白的衣袖。   幼清睁大了眼睛,茫然地说:“你是爹爹的女婿,爹爹被抓了,你就在为他想办法,可是那个皇帝也是爹爹的女婿,大家都说他最疼阿姊了,但是他不仅不帮爹爹澄清,还下旨要尽快处决爹爹。”   任他绞尽脑汁,幼清都想不明白,他拧起眉心,“……为什么呀?”   为什么?   近年来天灾不断,国库入不敷出,再加之幼家的大手笔,光是幼枝入京时的百里红妆,就已令薛蔚不安,更何况幼家的宅邸极尽奢侈——镇宅狮由实心金打造而成,琉璃砖瓦,金砖铺地,当初薛白尚未踏足金陵之时,就已经对江南的这位幼百万略有耳闻,更遑论后来又有江南遭遇旱灾,幼老爷开仓放粮一事。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几分薛蔚忌惮自己的原由,饶是薛蔚再如何宠爱幼枝,比起这万里江山,美人到底逊色几分。   只是这些龃龉,薛白不打算说与幼清听,他把苦恼不已的幼清拉进怀里,“……笨清清。”   幼清睁大眼睛,委屈地控诉道:“娘亲不开心,她说我傻就傻,你又没有哪里不开心,不许乱说我笨!”   薛白扣住他的下颔,抬起少年的脸,若有所思地说:“这样说来,清清的确不笨。”   “……还会装肚子疼,让本王没有办法收拾你。”   幼清左顾右盼几眼,书房里只有自己和薛白了,他后悔方才没有闹着跟上赵氏,只好慌慌张张地推开薛白,无比心虚地说:“我、我的肚子真的疼呀。”   薛白把人按坐下来,瘦长的手覆上他的肚子,稍微低下头,嗓音沉沉地问道:“哪里疼?”   “反正、反正不是这里。”   幼清的脸色有点红,眼神也湿漉漉的,他靠在薛白的怀里,再也不记得自己认真想了半天的问题,只顾着推薛白的手,“不要摸我肚子,好痒。”   薛白哑着声音笑,凑到他的耳旁低声问道:“不疼了?”   幼清犯难了,说不疼会被收拾,说疼会被摸来摸去,他纠结了好半天,蔫巴巴地回答:“……疼。”   直到暮色四合,薛白才带着幼清去见了幼老爷一面。   牢狱里阴森又潮湿,幼清头一回来这种地方,难得主动地拽住了薛白的手。狱卒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带往关押幼老爷的地方,幼老爷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换下的囚衣扎得他浑身发痒,这会儿盘腿坐着直把衣襟往下扯,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他边挠痒边嘀咕道:“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哎呦,这衣服怎么回事,这么不舒服……”   抱怨着抱怨着,幼老爷就开始不着边儿了,“改日非得砸点钱,先让官府把这身囚衣给换成丝绸的,再把这被褥统统换一遍,还有伙食的油水儿……”   “爹爹。”   幼清小跑过来,狱卒开了锁,便守到一边,不再言语。   “你怎么来了?”幼老爷眼瞅着自家夫人不在,只见到缓缓走来的薛白,当即拍了拍幼清的脑袋,狐疑地问道:“你娘呢?”   “娘亲——”   薛白答道:“岳母去了布庄,正在逐一询问此事。”   幼老爷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又记起自己被捉拿归案前,可是打着偷带幼清回金陵的算盘,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再厚的脸皮也经受不起,只得讪笑道:“贤婿怎么一块儿来了?”   薛白的余光扫向狱卒,语气很淡很淡,却又带着几分警告,“本想让岳母与清清前来,只是本王不熟悉布庄的事宜,便陪着清清来了此处。”   来的人毕竟是薛白,幼老爷不好同他发牢骚,连连点头,“挺好的、都挺好的。”   幼清把自己出门前塞的鼓鼓的小荷包拿出来,“爹爹,给你。”   这牢狱里的伙食毫无油水儿,幼老爷当然吃不饱,他还以为这荷包里被塞满了零嘴儿,见状感动不已,“果然没有白疼你。”   幼老爷赶忙打开荷包,结果低头一看,登时脸都青了,“……你往这里面塞一包护身符做什么?”   “保平安呀。”幼清歪着头回答:“这里有这么多护身符,爹爹可以一个菩萨一个菩萨来试,哪个灵就用哪个。”   “一早就没命了。”幼老爷憋着一口气,还不能动手打人,思来想去都没见过带一包护身符来探亲的,“你来这儿塞一包护身符,谁给你出的主意?”   “当然是我自己想的!”幼清喜滋滋地说:“上一回去归元寺,娘亲求了好多护身符,我全部都给爹爹带过来了。”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奇怪地问道:“爹爹怎么还不夸我是个机灵鬼儿!”   幼老爷饿着呢,没空哄他,“去去去,我看你就是来凑热闹的。”   这父子两人没一个是靠谱的,薛白眉梢轻抬,待他们吵完,才开口道:“本王已经让人给岳丈准备了饭菜,待我们走后便会送来。”   “……有劳贤婿。”   幼老爷瞪了几眼幼清,嫌他不贴心,幼清不服气,从小荷包里扯出一枚护身符,“护身符怎么了?还是开过光的护身符,爹爹最麻烦了!”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又吵了起来,狱卒碍于薛白,不敢上前呵斥,而外面又有一个狱卒匆匆走入,他欲言又止地望向薛白,薛白似有所察,“怎么?”   那名狱卒低声道:“庄丞相在外候着王爷。”   薛白并不意外,毕竟此事既然牵涉的有陆廷尉,那么同党派的庄丞相必然有份。他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幼清,微微颔首道:“本王知道了。”   “贤婿?”幼老爷轻唤一声,“方才那……”   “无事。”薛白淡声道:“他不过提醒探望的时间不宜过长。”   薛白一顿,“本王在外面候着清清。”   幼老爷倒未阻拦,他同幼清吵归吵,但是许多事却还是要问清楚的,只不过薛白在此,到底不太好开口,况且幼老爷心知此番幼枝必定为难,自己能指望的,唯有薛白而已。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王爷……”   薛白“嗯”了一声。   幼老爷拱手道:“清清和夫人,拜托你了。”   “还有切莫让枝枝做傻事,她自己在宫中已极为不易,不必为我趟这趟浑水,王爷也是如此。”   幼老爷倒是想得开,“我幼有为,年轻时大江南北都闯过一遭,夫人是好不容易娶回来的,本来只想让她多享享福,不必一银一两穷算计着过日子,结果一不留神便成了这江南首富。”   “枝枝总是劝着我莫要显财,我心想我一没有为富不仁,二不曾横行乡里,我开仓济民、修缮寺庙,多多少少给枝枝和清清他们积些福,毕竟枝枝过得不舒心,清清又……”   幼老爷含糊其辞地带过了,否则说幼清傻,这家伙一准儿得蹦起来,“倒不知真会碍了别人的眼。”   薛白只是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幼老爷摆了摆手,“枝枝也爱讲这些大道理,但是我幼有为问心无愧。”   薛白便不再多说什么,“既然如此,岳丈无须忧虑过多,况且本王已应允过岳母,会让你平安归来。”   说罢,他抬脚就走。   不多时,在外等候许久的庄丞相终于见到薛白,笑眯眯地向他行了一个礼,“微臣见过王爷。”   “王爷对待自己的老丈人,当真是一片孝心呐,不仅亲自前来看望一二,甚至不惜动用自己暗中布置已久的官员。”庄丞相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不过短短几日,他已满头华发,老态龙钟,唯有神色自若如许,“真是令人始料未及,连京兆尹刘大人,都是王爷的人。”   薛白无意与他纠缠太久,“庄相此番出手,究竟所为何故?”   “所为何故?”   “既然王爷不打算兜圈子,微臣也只好配合一二。”庄丞相哼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说:“还是王爷贵人多忘事。前不久微臣才向王爷提过一回,天底下的父母,无非盼着儿女称心如意,既然秋桐心许王爷,非卿不嫁,微臣便想着不若成全她对王爷的一片爱慕。”   说到这里,庄丞相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的是王爷已经有了王妃,而我们庄家的女儿,断不可能委身做妾,更何况先前早有耳闻王爷的王妃出身商贾,举止粗俗无礼,丝毫端不起王妃的身份,是以微臣认为……”   “王爷不若休妻再娶。”   “倘若本王不愿,庄相又当如何?”   “王爷不愿?”庄丞相一笑,玩味地说:“依着大兴律令,贩卖私盐轻则死罪一条,重则株连九族,陛下与王爷俱是天潢贵胄,自然算不得内,但王妃就……”   他点到为止,随后又意味深长道:“更何况上回与王爷提及的那名商贾之女,几经周折,微臣已经寻到了,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爷当真是好计谋。”庄丞相大笑片刻,饶有兴趣地说:“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悉自己的枕边人怀有异心,又当作何反应。”   “好一个秦淮初见,犹是仙娥落凡,人间清冷月。”   庄丞相一字一字地说:“怎就如此凑巧?陛下初至金陵,便碰上了那幼家未出阁的女儿?微臣斗胆直言,想来不过是王爷与贵妃娘娘共同筹谋了十五年的局,请君入瓮罢了。”   “……怪只怪十五年的那场火,没有赶尽杀绝,仍旧留有余孽。”   说完,庄丞相冷冷一笑,再度问道:“既然王爷怜惜王妃,秋桐——你娶还是不娶?”   “若是王爷依旧不肯迎娶秋桐,微臣自然不必再替王爷隐瞒此事,他们幼家人只得罪上加罪,而那幼有为不仅贩卖私盐,甚至欺君罔上,包藏祸心!”   第54章   “留有余孽?”   薛白双目轻阖, 倒未立即搭腔, 然而向来寡淡的神色沾上几分冷厉, 他的神色也变得高深莫测。过了许久, 薛白终于薄唇轻启道:“于皇兄与母后而言,十五年前那一遭,留存于世的余孽, 岂非本王?”   世人只知十五年前,深受先帝偏宠的魏太妃意外殒命火海,却不知她是让人逼上这四方山的。   当年恰逢先帝南巡三月, 先帝留太子于宫中, 携薛白同行,魏太妃被一干朝中元老叱以“以色事主, 狐媚邀宠,有损社稷”,太后更是赐予三尺白绫, 要她亲手了结自己,幸而魏太妃平日待人和善, 贴身侍女寻了法子把她送出皇宫,是以魏太妃上山祈福是假, 实则只为寻求归元寺住持的庇护   薛白鲜少提及此事, 神色稍冷, “本王倒不知此事会牵涉至幼贵妃。”   “王爷,事已至此,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庄丞相扯出一个笑, “王爷早慧,天资聪颖,使得陛下与太后娘娘将你视作眼中钉,以至于害死了太妃娘娘与贵妃娘娘的亲生父母,莫非如今王爷还想害死幼家几口人?”   “那幼有为,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养育贵妃娘娘十余年,视如己出,又教出一个处处讨得王爷欢心的好儿子。他们两人因着王爷的一手安排,远赴京城,王爷若是忍心对幼有为不管不顾,真是——好狠的心。”   薛白眯起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本王的一手安排?”   南巡三月归来以后,薛白惊闻噩耗,却只见后山的一座衣冠冢,几月后他才从归元寺的住持口中得知受了牵连的那户商贾人家里,尚有一名七八岁的女童幸存,已由住持亲自送回江南,并寻了户好人家收养。   住持此举,自然是怜惜女童幼失怙恃,又意外卷入后宫争端,不想让她往后再遭人利用,是以匆匆送离京城。   薛白确认过这名女童衣食无忧、养父母又待她视如己出以后,为还其一片安宁,除却幼家有事,并不过多干涉,只命人对幼家暗中照顾,直至五年前薛蔚南下,对一名江南女子一见倾心,于是薛白再度在京中见到她。   思此及,薛白掀起眼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庄相应是忘了,母妃出事时,本王年岁尚小,更无如此缜密的心思。”   随后又淡淡地开口道:“何况当年那女童由虚云住持亲自送往江南,她不愿见本王,本王便不勉强,只闲来向住持询问其近况,方才知悉那女童已为人妇,其余的……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饶是薛白的说辞滴水不漏,庄丞相也仍是胸有成竹。他悠悠然问道:“说来说去,王爷的意思可是——”   “你不愿迎娶秋桐?”   “王府后院之事,无需庄相与庄小姐的记挂。”薛白平静地答道:“本王此生,唯有清清足矣。”   “感人肺腑。”庄丞相击掌道:“王爷,既然如此,微臣便不再叨扰了。”   他慢条斯理地笑道:“不过王爷如此气定神闲,应是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未曾亮出,想来救出这幼有为,也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而已,何况王妃是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的,王爷如何舍得见王妃伤忧?”   薛白瞥他一眼,神色淡漠,“不劳庄相费心。”   他一顿,又缓缓地开口道:“庄小姐在翠翎宫一事,知情者众多,庄相与其逼本王娶她,不若多为此费些心神,毕竟民间已有不雅传闻,庄小姐名节尽失。”   庄秋桐在众人面前被陆嫣扯下衣衫,本就是庄丞相的心病,此刻薛白再度提及,不免令其怨怼不已,他死死地盯住薛白,片刻后只咬了咬牙,终究未再做出什么丧失理智之事,拂袖而去。   而薛白则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不论幼枝进宫的初衷为何,是否同自己有关,只要她的身世与十五年前的那场火有所牵连,便是欺上瞒下、包藏祸心。   归根结底,都是因他而起。   ……合该由他亲手了断。   薛白不在,幼老爷总算不必再拘束。他啰啰嗦嗦地给幼清交待一大堆,一会儿要幼清多陪赵氏说说话,别只顾着自己玩,一会儿又让他别凑太近,省得尽讨赵氏的嫌,幼清听得迷糊,幼老爷见状干脆大手一挥,赶着他走。   “赶紧回去,看见你就烦 。”   幼清给幼老爷做了一个鬼脸,小声地咕哝道:“我才不想待这里。”   扭头就走了。   “你……哎呀。”   少年的声音软软糯糯,薛白稍一抬眸,瞳色深黑,俊美的眉宇尚带有几分未融开的冷冽。他平日里本就冷冷淡淡,这会儿眼角眉梢都沾着冷意,又无端显出些许不可一世,让幼清吓了一跳,不由睁圆眼睛问道:“你、你怎么了?”   “无事。”   薛白自然地牵住幼清的手,神色稍微缓和下来,“怎么这么快?”   幼清抱怨道:“爹爹撵我走。”   “他还不要我给他拿的护身符。”幼清低下头,握紧自己的小荷包,瓮声瓮气地说:“爹爹说我是来捣乱的。”   幼清鼓起脸,“才不是这样。”   他仰起脸,闷闷不乐地说:“娘亲只说过文殊菩萨保学业,南海观音保平安,还有好多菩萨和佛祖,我分不清楚,只好全部都拿来给爹爹了。”   少年委屈起来,眉心都轻轻拧出了一个小八字,薛白摸了摸他的头发,“岳丈只是不知道清清也会担忧他。”   幼清赌气地说:“我才不担心。”   薛白低头望了他几眼,“既然清清有这么多护身符,不若赠给本王一枚。”   “给你。”   幼清把荷包塞给薛白,让他全部都拿走,然而薛白只是随手拿出一枚护身符,又把荷包归还给幼清。   薛白瞥了一眼,眉头轻抬,“……家宅和睦。”   幼清歪着头问道:“你要不要换一枚呀?”   “不用。”薛白握紧幼清的手指,深深地盯着他,而后嗓音沉沉道:“本王近日的确家宅不宁。”   幼清反应过来了,只顾着装傻,“哪里不宁了呀?”   薛白似笑非笑地答道:“王妃身怀六甲,瞒而不说,又再三试图偷离京城,清清,你说宁还是不宁?”   幼清心虚地纠正道:“……只跑了两次的!”   幼老爷贩卖私盐一案,于三日后升堂定夺。   前两日,薛白与往常无异,不是待在书房里,便是外出与人议事,除了天色暗下来,归来陪幼清用膳、散步以外,几乎不见踪迹。   赵氏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焦急,却又不好相问,只得推了幼清过去。她倒是教好了一套说辞,结果幼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连点着头说自己记下了,一推开书房的门瞅着薛白,立马忘了个精光。   “那个……”   幼清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赵氏说了些什么,饮茶的黄夫人惊喜地上前几步,把人带进书房里,直往他肚子那里瞟,“清清呀。”   “师母。”   幼清倏然睁圆眼睛,一扭头又瞧见站在一旁,瞪着自己的黄先生,下意识躲到黄夫人的身后,结结巴巴地叫人,“先、先生。”   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黄先生轻哼一声,权当回应。   黄夫人忍不住笑,“怎么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清清你一看见你先生,还是这么一副老鼠见着猫的样子。”   幼清以前抄书抄怕了,他苦着脸,心有余悸地说:“都怪先生老要我抄书。”   “现在他可不敢再罚你抄写了。”黄夫人安慰似的拍了几下幼清,打趣道:“往日我就和你先生说,不爱读书便不爱读,说不定日后你比他那几个爱徒还有出息,这不,沈栖鹤那厮见了你,不都得规规矩矩地行礼叫王妃。”   黄先生闻言,斜睨着黄夫人,懒得同她争辩。   薛白对幼清说:“皇兄听闻黄先生隐居金陵,特意请回京城,出任太傅一职。”   幼清想了想,又重新开心起来,“反正我不用再抄书了。”   黄先生瞧不上他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当即便吹胡子瞪眼道:“身为王妃,你怎能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个?何况无人不知你是我黄之恩的学生,往后你丢人,丢的也是我的脸面,待你爹的事情平息以后,便到我那里,接着学做文章。”   幼清一听,脸就皱了起来,“我、我……”   他憋了半天,没能找出一个理由,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一听先生讲文章就困,还不如直接睡一觉。”   黄先生不为所动,“就当胎教了。”   幼清要昏过去了。   幸好黄先生这样说,只是吓唬幼清的,毕竟幼清做的诗,他一来京城就略有耳闻,若非黄夫人拦着,捂嘴笑着说有趣,压根儿都不想承认自己教过幼清,况且黄先生还想多活几年的。   又聊了几句,黄先生扶着黄夫人要走,黄夫人自己无儿无女,幼清又极合她心意,便回头叮嘱幼清道:“回回见你都发懒,不肯多动一下,现在有了身孕,还是得多出门走一走,别总窝在府上,不然到时候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幼清瞟一眼薛白,“他天天都逼我出去散步!”   “你还怨上王爷了。”   当然得怨他,幼清嘀咕道:“要不是他,我就不会怀孕,也不会什么都不能吃,更不会非得出门散步了。”   黄夫人又是一笑,“清清还是一点都没变。”   把两人送至王府门口,薛白问幼清:“怎么了?”   幼清歪着头提醒道:“爹爹!”   “可是岳母不放心?”   “不、不是。”幼清支支吾吾地说:“你天天都躲在书房里,我怕你忘记了,提醒你一下。”   薛白并不拆穿他,只是低笑着问道:“本王保证过会把岳丈平安带回来,难道在清清的眼里,本王的保证不算数?”   幼清控诉道:“你老是骗我。”   他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薛白抬眉问道:“本王何时总是骗你?”   幼清想了想,对着薛白做了一个鬼脸,“说好的什么都依我,结果就是不许我回金陵。”   薛白说:“本王只是不想你偷偷回金陵。”   “告诉你不行,不告诉你也不行。”幼清脆生生地说:“你和爹爹一样麻烦!”   薛白把少年扯进自己的怀里,扣住他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道:“本王麻烦?”   最麻烦的那个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薛白低头吻住幼清的唇,嗓音沙哑,“既然本王这么麻烦,就用清清来治。”   当天晚上,赵氏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幼清回来。   用过晚膳,她干脆招来侍女前去询问,这才得知薛白把幼清抱回房以后,没有再出来过了。她倒没有多想,毕竟幼清没有分寸,薛白自然不会失了分寸,只当幼清又把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头一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赵氏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些?”   “对了,夫人。”侍女如实回报道:“王爷还交待过,若是夫人来问,便说他自有主张,夫人安心静养即可。”   赵氏一怔,半晌才幽幽地说:“王爷有心了。”   她半点都没想过,幼清自个儿也是会惦记着幼老爷的。   赵氏抬头望向窗外,一派灯影幢幢,树影婆娑,金桂扑簌簌地飘落满地,银杏叶沾上的秋色愈显冷落,而夜色也已经深了。   第二日,幼老爷被捕快押上府衙。   坐于堂上的京兆尹刘大人环顾四周,只见衙门周围已挤满百姓,却不见薛白,他虽是疑虑,又碍于一旁的陆廷尉,只得按捺下心底的不解,向陆廷尉拱了拱手,若无其事道:“陆大人,犯人幼有为已至。”   陆廷尉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升堂。”   刘大人给衙门内的捕快使了一个眼色,猛一拍案,“犯人幼有为,利用布庄贩卖私盐,你可认罪?”   “不认!”幼老爷梗着脖子说:“我又没有卖过私盐,凭什么要认罪?”   “不肯认罪?”   刘大人道:“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传——证人张员外。”   不多时,张员外怀里抱着几匹布上堂来,而余下拿不下的布匹由捕快替他呈上。张员外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草民见过刘大人、陆大人。”   他指着放下来的几匹布,“大人,草民前些日子筹备女儿的婚事,恰巧江南布庄声名在外,便到了这江南布庄购置十五匹丝绸,不想拿到手的丝绸一扯开,夹着粗盐,草民又逐一查看,发现十五匹丝绸全是这样。”   张员外一顿,“草民这才想起,其他布庄的丝绸售价不过七八十银,而他们江南布庄却卖的是一百两一匹。”   “定价如此之高,拿到手的布匹里又夹带有粗盐,草民认为其中便有问题,丝毫不敢隐瞒,连夜上报官府。”   “张员外,说话要凭良心。”   幼老爷闻言当即大怒,“我们布庄卖的也有七八十两的丝绸,只是你要双绉真丝,又要纯真丝,所以才定价一百两白银。既然张员外嫌贵,当时怎的不提,这样我也不用专门让人给你赶制,都说一分钱一分货,何况我们布庄也不缺你一个张员外。”   幼老爷越想越气,他当时生怕耽误了张员外家的喜事,让布庄的织布女紧赶忙赶,这才没有耽误,万万没想到好心当作驴肝肺,转脸就让张员外报给了官府。   他嘟哝道:“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张员外冷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摸来摸去,也不觉得这一百两的丝绸比寻常布庄七八十两的丝绸有什么区别。”   幼老爷都懒得和他争,只一把扯来丝绸,没好气地说:“一看光泽,二摸缎面,三听丝鸣,这……”   指腹触及丝绸,幼老爷尚未摊开丝绸,只是轻轻一捻,面色就变了,“这不是我们布庄的丝绸。”   “不是江南布庄的丝绸?”张员外自然不承认,“这十五匹丝绸是我亲手从你们布庄的学徒手里接过来的,难不成我还能偷梁换柱?”   幼老爷忙道:“我可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倒是没直说,但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张员外咽不下这口气,指着幼老爷道:“你——”   眼见这两人要吵起来,刘大人把手里的抚尺重重拍下,厉声呵斥道:“官府之上,岂容尔等如此胡闹!”   幼老爷缩了缩脖子,没了声儿。   张员外道:“大人,草民断不敢做此等偷梁换柱、刻意陷害之事。”   刘大人不理会,只问幼老爷:“幼有为,你道这十五匹不是张志在你那布庄购置的丝绸,可有证据证明?”   幼老爷又摸了几匹,皱眉道:“这些用的全是些烂料子,只不过与丝绸有几分相似而已,不是内行人,难以辨认。”   他扭头问张员外:“张员外,我们布庄给你的,是真材实料的丝绸,这些真的是你从学徒手里接过来的?”   张员外瞪了他一眼,“当然是!”   刘大人偏头望向陆廷尉,这副情景,他倒是乐见其成,毕竟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更何况薛白先前稍加提点过几句,幼老爷这事端,同庄丞相脱不了干系,而陆廷尉又是庄丞相的人,倘若薛白久不到场,若是陆廷尉执意给幼老爷定罪,连同刘大人也束手无策。   他假意自己并无主意,“陆大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陆廷尉略带嘲讽道:“刘大人为官几十载,怎会连这都不知晓该如何处理?”   两人相望一眼,心知彼此各自为政、各为其主。   陆廷尉稍一思索,出言问道:“幼有为,为何你说这十五匹不是你们布庄的丝绸?”   幼老爷随手挑一匹摊开,“光泽不够柔和,手感太过柔软,缎面发黄,抓起来摩擦并无丝鸣声,而且——”   幼老爷正要提及自己布庄的布料都会在末尾三寸处写上一个“幼”字,陆廷尉已然起身,踱步至此。   “所以丝绸的光泽柔和,手感适中,摩擦时会有丝鸣声?”   说着,陆廷尉俯身捡起一匹布,细细捻了几下,余光却冷冷地瞥向跪地的张员外,惊得张员外慌忙低下头,怨恨自己的夫人贪那几百两银子的便宜,舍不得买真丝绸,这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有意思。”过了许久,陆廷尉开口道:“无论本官怎么看,这都是丝绸。”   幼老爷张了张口,“大人,这……”   陆廷尉拿起手中的一匹绸缎,转向挤在四周的百姓,“诸位道这可是丝绸?”   负担得起丝绸的人家,自然不会在此处凑热闹,更何况又有陆廷尉断言在先。百姓一阵拥挤,纷纷探出手来触摸,而后七嘴八舌道:“这怎么不是丝绸?滑的哟,摸起来凉丝丝的,怎么比红袖坊的姑娘都软。”   “我侄子在孙大人的府上当差,前年穿着一身孙大人赐的衣裳回来,说是丝绸面料,摸起来就是这样的。”   “这要不是丝绸,真正的丝绸到底是什么样的?”   ……   幼老爷急出一身汗,又不能直说这群人不识货。   下一刻,陆廷尉陡然回身,冷声道:“大胆幼有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竟还敢胡言乱语、胡搅蛮缠!”   “你为脱罪,真当自己说不是丝绸便不是丝绸,说不是出自你们江南布庄,便不是出自你们江南布庄了?”陆廷尉呵斥道:“还不快些认罪!”   幼老爷忍不住了,“大人,我就是做布庄生意,吃这碗饭的,自然分得清是不是丝绸。”   陆廷尉一顿,“你的意思是本官不分青红皂白?”   幼老爷这回不敢太嚣张,不吭声了。   “来人!”   饶是如此,陆廷尉还是借题发挥道:“这幼有为不仅贩卖私盐,甚至藐视公堂,对本官无礼,罪加一等,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刘大人在心里叫苦不迭,他一面焦急地往外望,一面硬着头皮做和事佬,好言劝道:“陆大人,这丝绸不丝绸的,还是得叫几个布庄的内行来辨认。”   陆廷尉冷哼一声,“难不成刘大人也认为本官这是指鹿为马?”   “下官不敢。”   刘大人擦了擦汗,用眼神示意幼老爷服个软,“想来幼有为只是一时情急,无心冲撞了陆大人而已。”   陆廷尉并不让步,坚持道:“这幼有为生性狡猾,先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否则如何老实得下来!”   刘大人应下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只觉焦头烂额。正在他与陆廷尉尚在僵持之际,终于听得一道淡淡的嗓音,“慢着。”   几个侍卫在前开道,薛白一身雪衫,身姿挺拔。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瞥了一眼堂上的陆廷尉,又向刘大人微微颔首道:“刘大人。”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陆大人,不先审问清楚,便要杖打二十,可是想屈打成招?”   作者有话要说:  赵氏的认知:清清没分寸,王爷有分寸。   第55章   “王爷。”   陆廷尉皱了皱眉, 他本欲趁着薛白不在, 先给幼老爷一个好看,却不想这么一拖, 人还是赶了过来。陆廷尉立即矢口否认道:“王爷明鉴, 这幼有为在公堂之上, 一派胡言乱语, 下官打这二十大板,只是为了小惩大诫。”   薛白阖眸问道:“刘大人, 方才本王的岳丈说了什么,才引得陆大人如此怒不可遏?”   “他……”   陆廷尉抢先出了声, 不想让幼老爷再度说出这十五匹布料已非丝绸之实,然而薛白一个眼神瞥过来, 眸底的寒意让陆廷尉一怔。   薛白缓缓地说:“本王问的是刘大人, 并非陆大人。”   陆廷尉勉强一笑,敛了敛心神, 低下头来不着痕迹地瞪了张员外一眼。   废物!   刘大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幼有为捻了捻张员外的这十五匹丝绸,说这十五匹丝绸并非出自他们布庄, 而且这十五匹……其实连丝绸都不是, 然而陆大人亲自前来触摸,却说这十五匹就是丝绸, 甚至还询问了堂下的百姓。”   薛白颔首道:“原来如此。”   幼老爷见他神色不咸不淡,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连忙补充道:“贤婿,我做这布料生意做了几十年, 怎么会分不清是不是丝绸?”   薛白倒未立即搭腔。   幼老爷又说:“贤婿,不然你来摸摸看这到底是不是丝绸。”   “让王爷来判断这布料可是丝绸,依下官来看,恐怕有所不妥。”陆廷尉虽然不想招惹薛白,但是见状只得拦着,毕竟此事是由他出面的。陆廷尉笑了笑,“王爷是幼有为的女婿,到底是一家人,还是该避些嫌的。”   幼老爷怒道:“避个屁!瞎子都能来公堂断案,凭什么到我女婿就不行了?”   “你!”   “王爷,您看见了。”陆廷尉被幼老爷当众责骂,脸色自然不太好看,他冷笑一声,对薛白说:“您在这里,您这老丈人有恃无恐,自以为有人给他撑腰,恣意妄为。他究竟将这公堂视为了何地?”   刘大人摸了摸鼻子,退到一旁,不想成为神仙打架,遭殃的那个凡人。   “岳丈,今日主审的大人是刘大人。”   薛白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状似只是随口一提,“定不定你的罪,定什么罪,都是由刘大人亲自决断,陆大人来此,不过是从旁协助。”   说到这里,他一顿,平静地问陆廷尉:“陆大人,本王说得可对?”   陆廷尉自然明白,薛白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他的神色一变,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恨恨道:“王爷说得不错。”   薛白又问道:“依陆大人的意思,这十五匹的确是丝绸无误?”   “……是。”   “本王前两日听岳母说了一桩布庄趣闻。”薛白的神色不变,“江南布庄的生意向来比其他布庄的生意要好,时间久了,有人不免动了一些歪心思,雇人在江南布庄购置大量布匹,而后偷梁换柱,再上门索要赔偿。”   “岳丈,可有此事?”   幼老爷不知道薛白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不过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没错。”   张员外忍不住撇清自己,“王爷,小人做的小本买卖,与这布庄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绝无可能是为了索要赔偿。”   薛白对此不予评价,只是说:“岳母告诉本王,此后由江南布庄所出的布料都会用一种特殊制剂研磨而成的墨,在末端三寸处写上一个“幼”字,平日不显,唯有遇水才会显出,且无法洗涤。”   “岳丈只顾争辩这十五匹布料是否是丝绸,却忘记可以直接以此方法来验证这十五匹布料究竟是不是出自江南布庄。”   幼老爷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都是让他们胡搅蛮缠的!”   无论是张员外还是陆廷尉,都不知道江南布庄的布还做的有这样的印记。张员外悄悄端详几眼陆廷尉的神色,不禁额头直冒冷汗,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居然还暗中在布料上做这样的手脚?”   幼老爷斜睨他一眼,“省得有人心怀不轨。”   当日张员外特意询问过江南布庄的学徒,学徒只道江南布庄的布料无论是成色还是质量,都优于其他布庄,他便没有再多问,给了些赏银便把人打发走了,夜里辗转难眠,便又将此事尽数告知于张夫人,张夫人为人泼辣大胆,一心只想从中多捞些油水儿,如今这十五匹以次充好的布料,都是出于她手笔。   张员外悔不当初,若是没有贪图这点银两,幼老爷也不会轻易发现不对。   这般想着,他畏畏缩缩地望了陆廷尉一眼。   只要证实这夹带有盐的十五匹丝绸并非出自江南布庄,便能洗清幼老爷的嫌疑,陆廷尉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略一思忖,说:“既然如此,王爷,下官这就派人到江南布庄取些布过来,一验究竟。”   陆廷尉已经打算好,既然江南布庄的布料都有此印记,那么便吩咐自己的人马到别的布庄取布,再命令他们私下买通几个江南布庄的伙计,若是薛白不肯善罢甘休,便让这几个伙计出面,表明这几匹布的确是从江南布庄买来的,便可瞒天过海。   “不必劳烦陆大人。”   薛白淡淡地说:“本王来此途经春熙街,顺陆取来了几匹江南布庄的布料。”   说罢,他击掌几下,江南布庄的掌柜抱着布匹挤开人群,走入公堂。   薛白意味深长地望向陆廷尉,“陆大人说得不错,毕竟幼有为是本王的岳丈,本王多少都应避嫌,是以特意请来了江南布庄的掌柜,让他来向诸位证实这几匹布是取自江南布庄,以及江南布庄的确会在每一匹布的相同位置,写上一个“幼”字。”   薛白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几欲堵死陆廷尉,让他无处发挥,只能恨恨地皱起了眉。   刘大人忙道:“既然如此,来人——上水!”   捕快提来一桶水,掌柜将每一匹布都展开以后,立到一侧,刘大人给自己的下属使了一个眼色,捕快抬手一淋,不多时,所有的布匹被完全浸湿,掌柜抱来的布匹在右下方纷纷显出一个“幼”字,而张员外带来的那十五匹布唯有一片濡湿。   幼老爷压根儿就不意外,“我们布庄的丝绸,最次等的都比这要好。”   说着,他拽来一匹没有显出字迹的布料,存心挤兑陆廷尉,“陆大人,这几匹布浸了水便褪色,怎么会是丝绸?”   “莫不是你们府中女眷用的丝绸,也会褪色?”   “想来陆大人鲜少亲自购置丝绸,是以辨认不清。”薛白慢条斯理道:“岳丈,不若改日赠予陆大人几匹江南布庄的上好丝绸,让陆大人熟悉一下真正的丝绸。”   幼老爷咧嘴一笑,“好说好说。”   答应下来以后,幼老爷想了想,又道:“陆大人试一试我们布庄的丝绸,若是喜欢,不必嫌价格太高,到别处买一些以次充好的货色,你只需报上自己的大名,我们江南布庄,白送都可以。”   陆廷尉只觉难堪不已,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用力地咬了咬后槽牙。   幼老爷还嫌不够,“陆大人千万别客气。”   陆廷尉阴测测地应声道:“自然不会客气。”   “好一个张志,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瞬息之间,情势急转直下,刘大人不再顾忌陆廷尉,他坐回原位,用力一拍抚尺,大声呵斥道:“还不快老实交代,为何陷害和幼有为?”   “大人,草民、草民……”   张员外嗫嚅几下,不敢再看陆廷尉的脸色,只磕着头结结巴巴地对刘大人说:“草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稍微定了定神,一口咬定道:“这十五匹布,就是当日学徒交予我的那十五匹,草民断不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是么。”   薛白的嗓音低沉,“张员外,本王问你,你当真没有偷梁换柱?”   张员外低下头,始终不肯坦白,“没、没有!”   薛白便又道:“刘大人,本王有一个疑问。”   刘大人说:“王爷请讲。”   “张员外与张夫人,统共育有三子一女,既然是为令千金筹备婚事,那么应当是这膝下唯一的女儿,张金莲。”薛白的余光瞥向不敢抬起头的张员外,稍微顿了顿,才又接口道:“只是这张金莲生来病弱,张员外与张夫人早在她五岁时,便已将人送入寒山观,带发修行。”   “张金莲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素云居士的点拨,发愿此生不嫁,”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张员外,本王颇是好奇,你是张夫人是如何说服她嫁给一个地痞流氓的。”   “你、你胡说八道!”   张员外的身体陡然一震。   他与张夫人从未声张过将张金莲送入了山上的道观,毕竟还存着要把女儿嫁出去的心思,是以若是有熟人相问,只道张金莲的身体不好,请来的算命先生说只能将其送往表亲家抚养,否则注定早夭。   张员外勉强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薛白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又道:“张金莲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将她许给地痞流氓?我害她做什么?”   薛白薄唇轻启道:“谋财害命。”   张员外求救似的望向陆廷尉,“陆大人,你快告诉王爷,我没有、我没有……”   陆廷尉暗道蠢材,不悦地说:“本官如何知道你有没有?”   张员外到底还是有些脑子的,知晓自己不能就这样彻底慌了神,一股脑地把陆廷尉抖出来,否则陆廷尉会不会遭殃,他不知道,但是自己一定会遭殃,下场凄凉。   他再度磕了一个头,对刘大人说:“大人,王爷想方设法为他的老丈人脱罪,草民可以体谅,但是草民着实不曾这般、这般……让猪油蒙了心,连自己的亲女儿都往火坑里推,大人千万要明鉴!”   “张员外的一番说辞倒是冠冕堂皇。”薛白淡声道:“昨夜山间下了一场雨,山路不易,使得素云居士光是下山便几经波折,连同本王也险些未赶上升堂。既然如此,不若张员外与张夫人、素云居士、张小姐四人当面对峙。”   刘大人闻言立即拍案道:“来人,宣——张夫人、素云居士、张小姐上堂!”   张夫人让人扭送至此,身后跟着眼含泪水的张金莲与一身道袍的素云居士。张夫人对着张金莲破口大骂道:“我辛辛苦苦生下你来做什么?果然是个赔钱货,当年就应该直接掐死在襁褓里,养了你这么多年,竟伙同外人对付我!”   说到这里,她发狠扯了扯捆在身上的绳索,却没能扯开,扭头对愣在原地的张员外怒吼道:“你发什么愣?还不快来给我解开?”   张员外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替她解开绳索。   “民女见过诸位大人。”   张金莲生了一副好相貌,柳眉凤眼,即使一身粗布裙衫,也难掩风情。她轻轻一叩,幽幽地说:“民女便是张金莲,道号释尘。”   她虽不曾读过书,却得了素云居士的亲自教导,是以叙事井井有条,不紧不慢,“前些日子,家父来信,说是母亲得了急病,要民女下山侍奉左右。”   “民女自五岁起便在道观修行,的确未曾在父亲与母亲身边尽过孝道,尽管一心向道,但思来想去,还是向师父辞行,同家中的小厮下了山。”   张金莲说到此处,已是泣涕涟涟,“结果不想一入家门,便被锁进闺房,本该卧病在床的母亲坐在床畔,对民女说已经为我结了桩亲事。”   张夫人气急,一巴掌打向张金莲,竖起眉头责骂:“你这赔钱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素云居士皱了皱眉,制止道:“张夫人,大庭广众之下。”   “这是我女儿,管他是不是大庭广众,我都能打。”张夫人冷笑一声,“我把女儿交给你,你倒是把她管教得好。说破嘴皮子都不肯嫁人,一心回道观侍奉你,究竟我是她娘,还是你是她娘?”   张金莲捂脸痛哭道:“娘,你怎会如此执迷不悟!”   “我执迷不悟?你说我执迷不悟?”张夫人气笑了,“我看是你死脑筋,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娘让你还俗,难不成还是害你?”   张金莲低声说:“王爷已经告诉我了,你与爹挑的那江天,成日游手好闲、混迹赌坊。”   她哭着问道:“爹、娘,既然不是害我,为何把我从山上骗下来,又为何逼我嫁给这泼皮无赖?”   张夫人生硬地回答:“你是我女儿,我不会害你!”   素云居士轻拍几下张金莲的肩,叹息道:“那一日我该拦下你的。”   张金莲抬袖抹去眼泪,摇了摇头,转而对刘大人说:“大人,民女对此案知之不多,只是有一日,爹娘过来逼嫁,他们似是无意之间说漏嘴,声称这门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委屈几日,待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便可带着大人的万两赏银,到别处改头换面,重新生活,再给民女许一户好人家。”   张夫人闻言又要破口大骂,刘大人却先怒喝道:“张志,可有此事!”   张员外瑟缩一下,张夫人自然知晓她这丈夫没什么用,当即凶狠地回道:“没有!这丫头满口胡言乱语,不过是忌恨我们将她骗下山。”   刘大人重重拍下抚尺,“放肆!本官问的是张志!”   张员外言辞闪烁道:“没、没有。”   “当真?”   薛白的神色自若,“看来张员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如此,本王只能让人把江天带上来,让他当众告诉诸位大人,张员外许了他什么好处。”   他今日来迟,其实并非全是等候素云居士,而是因为江天意外失踪。常去的赌坊内未寻到人,连他家中的老母也道有两三日未见到他,只当是去哪处胡混了,丝毫不知江天与张小姐结亲一事。   薛白出此言论,无非是心存试探。   “他……”   张员外身形一晃,江天这类赌徒,只要给几个钱,什么都肯做,也自然瞒不住任何事,而他当初选了江天,也不过是图方便而已。   “大、大人。”   张员外踉跄一下,以为瞒不住了,他盯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头,突然记起还有陆廷尉,连忙频频抬头望他,希望陆廷尉会出言相助,然而等待许久,陆廷尉也不动如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张员外面色青白。   张夫人见势不对,往公堂上一躺,撒泼哭嚎道:“夭寿了!我到底造了什么孽,生了个女儿,胳膊肘尽往外拐,当家的又让人拉上公堂,别人贩卖私盐,大老爷怪的却是他这个报案的人?天理何在?”   “王爷了不起?王爷的老丈人就可以犯案了?”   张夫人扯着嗓子喊:“当家的,今天有人敢动你一下,我就和他们拼了。我们一没犯法,二没害人,凭什么反倒怪起我们报案的人来了?”   张员外欲要制止她,有人忽而闯入公堂,附于陆廷尉的耳边低语几句,良久以后,陆廷尉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清了清嗓子,“王爷。”   陆廷尉面沉似水,把几分得色掩饰得极好,“方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一具尸体,经过辨认,正是那江天。”   “……仵作还在江天的荷包里发现了几片金叶子,叶底刻有一个“幼”字。”   幼老爷暗道糟糕。   张员外的动作一顿,张夫人又趁机哭嚎:“这京城里,姓幼又和我们张家人过不去的,还能有谁?当家的,我们的命怎么这么惨?你们说这丝绸不是你们的,没有“幼”字,这金叶子可刻着你们的姓呐,你们害我们就害我们,江天这……好端端的大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幼有为,好狠的心!”   先是被污蔑贩卖私盐,这会儿又背上了一条人命,幼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你……”   陆廷尉让薛白压制许久,此刻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王爷,这案子倒是越发的扑朔迷离的,依下官之见,不若择日再审。”   薛白的面色稍冷,“陆大人糊涂了,主审是刘大人。”   陆廷尉恍然大悟地问道:“刘大人,依你之见如何?”   薛白递给刘大人一个眼神,刘大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择日再审。”   刘大人深谙薛白的用意,即使横生枝节,也必须施以惩戒。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公堂之上撒泼打滚的张夫人,随即怒斥道:“你这泼妇,公堂之上岂容你撒野?来人,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张夫人一呆,“大人……”   她拼命向张员外使眼色,张员外忙求饶道:“大人手下留情、大人手下留情!”   张夫人撒泼撒习惯了,以为谁人都吃自己这一套,看不上张员外的做派,她一把推开张员外,自己威胁道:“你若是要打,不若我们夫妻两人一起往死里打,把我们打死在你这公堂之上!”   刘大人冷笑一声,扔下手边的令签,“既然如此,给本官把这两人都拖出去各自杖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张员外急忙叫冤:“大人、大人,草民冤枉!”   刘大人不理会,捕快上前来把张员外与张夫人纷纷往外拖去,张夫人没想到自己往常的惯用伎俩不再起作用,呐呐地说到:“大人,我只是随口一说。”   张夫人被拖至公堂之外,让人用力按在板子上,终于有了几分慌神,忙不迭求饶道:“大人、大人,您何必与我计较?”   “大人——”   木板重重击下,一下又一下,打在皮肉上,张夫人当即痛得声音变了调,眼冒金星。她的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张金莲与张员外,无端受到牵连的张员外再忍不住回击道:“若非是你,我也不必受此杖打!”   “你怨我?你这是在怨我?”   张夫人更是恼怒,一气之下竞想挣脱捕快的桎梏,冲过去同张员外厮打,然而她一有动作,便让捕快死死按住,杖打得更为用力。   “你……啊!”   张夫人伏在木板上,臀部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捕快并不往她那周遭部位打去,只照旧打往这伤处,是以血痕越积越多,张夫人从最初的大声咒骂、到后来颤着声音痛呼,到最后只得哭喊着胡乱求饶。   “大人、大人,饶了我!”   “大人!”   ……   薛白向幼老爷交待几句,余光瞥向面露喜色的陆廷尉,到底没有算到江天这一横生的枝节。他走至陆廷尉的身侧,脚步一顿,随即漫不经心地说:“庄相与陆大人,当真是机关算尽。”   薛白的神色骤然冷下来,深黑的眸底一片寒意,“下一次,本王要让你们逃无可逃,一网打尽。”   陆廷尉难掩得色,“这桩人命官司,究竟是算给幼有为,还是算给从嘉王妃,亦或是他二人都无辜的,全在王爷的一念之间呐。”   “王爷定要深思熟虑、好生定夺一番!”   薛白淡淡一笑,“无须定夺。”   “本王会全然算在你们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打架,清清遭殃_(:з」∠)_   幼清清:我就说,不和离过不下去了QAQ 第56章   “我们还要等多久?”   幼清趴在桌上慢慢咬了几小口软糕, 有点吃腻了,又接过侍女手里的冰糖葫芦, 光挑山楂裹着的那层糖衣吃, 约莫有着三四柱香的时间,嘴巴都没有停下来过。   邹管家一面思索着王爷说得不错, 王妃着实是好哄, 一面又出言安抚道:“快了快了,王爷待会儿就过来接王妃了。”   幼清拆穿他,“刚才你就说快了, 可是已经过了好久。”   邹管家无奈,“王妃,王爷走时的确是交待, 稍后就来。”   今日升堂审讯幼老爷,幼清一早就缠着薛白要过来, 为此幼清连薛白对自己又抱又亲,都没有发脾气,结果来倒是来了, 薛白却说官衙挤得人多,怕幼清磕着碰着, 把人安置在附近的酒楼处。   幼清摸了摸自己吃得太饱, 鼓起脸的肚子,小声地嘀咕道:“亏了。”   他就不该给薛白亲的!   邹管家问道:“王妃说什么?”   “没有!”   幼清无辜地瞄了他一眼,又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开始到处好奇地张望。他们来得早, 那会儿酒楼还是空荡荡的一片,现下临近晌午,店小二忙碌地跑上跑下,酒楼里已是座无虚席,好不热闹。   “……说起来此次秋试当真是龙争虎斗。大名鼎鼎的季才子、东街尚公子,还有西苑的路少爷都在名录之上。”   “范兄有所不知,听说这季才子并未参与秋试。”   “怎么回事?”   “听说是犯了什么事儿,让官老爷给关起来了。”   “这……”   “季才子家中仅有一位老母,且寒窗苦读十余年,只为光复门楣,不想竟在这关头出了此等事端,若是技不如人便罢了,可这……唉!时也命也!”   幼清扭头盯着这一桌的人,他是记得季秋隼的,上一回的诗会,只有这个季秋隼没有夸自己的诗。   邹总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状挑了下眉,弯着腰问幼清:“王妃认识这几人?”   幼清老老实实地说:“认识他们说的季才子。”   邹总管略一思索,“季才子可是季秋隼?”   幼清点了点头。   “去,打听一下。”邹总管给小厮使了个眼色,再一回头,原本乖乖坐着的少年不知道瞧见了什么,一溜烟地往楼下跑。   “王……公子!”   邹总管没能把人叫住,连忙一同跟过去。   “你……哎呀。”   幼清一看见季秋隼,就蹬蹬蹬地从酒楼里跑出来,他忘记自己的手里还拿着冰糖葫芦,本来起了坏心思,想要从后面冒出来吓唬人,结果才抬起手,冰糖葫芦就黏在了季秋隼的头发上。   少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不太敢硬扯下来,只好拿白生生的手指头戳了一下季秋隼,小心翼翼地暗示道:“你、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季秋隼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从嘉王妃?”   说着,他皱了一下眉头,手往上一探,竟从头发上摸出来一根糖葫芦。   “……”   幼清决定先发制人,眨巴着眼睛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你的头发先动的手。”   “……”   邹总管这会儿也赶来了,“王妃,街上人太多,咱们还是快些回酒楼坐着。”   幼清不肯,他好奇地问季秋隼:“有人说你没有参加科举。”   “你真的被关了起来?”   季秋隼闻言,身体一僵,却没有答话。   幼清歪着头看了他几眼,老气横秋地安慰道:“没关系的,下一回我让沈栖鹤把关你的人偷偷打一顿,反正他最会给人套麻袋了!”   邹总管望了望天,只当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   季秋隼张了张口,那一日庄丞相再度登门,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与庄秋桐履行婚约,尽早成婚,然而说取消婚约的是庄家,逼他娶亲的也是庄家,更何况诗会一见,季秋隼方才明白庄秋桐担不起才女之名,自然出言拒绝,并针锋相对几句,庄丞相愤然离去。   待到秋试前一晚,捕快冲入家门,季秋隼被关入地牢,直至科考结束,他才被放出来。   秋试已经过去了。   想到这里,季秋隼不免有些茫然。   他环顾四周,自己几日不曾梳洗,一身污秽,颇为狼狈,周遭的路人能避则避,时不时还有一些人在背后悄然指点,窃窃私语,偶有上前来同自己打招呼的旧相识,他们的神色里都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探究,唯有一面之缘的幼清出言询问,眼神纯粹又干净。   季秋隼抿了抿唇,终是不想连累他,是以没有开口。   幼清见他不搭理自己,低头翻了翻自己的荷包,抓了一手的松仁,统统拿给季秋隼,难得大方地和人分零食。幼清脆生生地说:“吃点零食就不会不开心了!”   季秋隼盯着手里的松仁看了许久,哑声道:“……多谢王妃。”   “我……”   “清清。”   冷冷淡淡的嗓音响起,薛白走至幼清的身旁,他若有所思地盯住幼清还没有收回来的手,许久才问道:“为何没有乖乖地待在酒楼?”   邹总管低下头悄悄给幼清使眼色,幼清没能领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我看见他了呀。”   薛白抬眸,似是才看见季秋隼,疏离地问道:“这是?”   幼清替季秋隼回答:“季秋隼!沈栖鹤说他是京城第一才子,很厉害的!”   邹总管笑着说:“王妃有所不知,咱们王爷曾被黄先生夸赞七窍玲珑,而且文能三步成诗,武能上马定乾坤。”   幼清一脸的不相信,“黄先生才不会夸人,他就连说我是菩萨心肠,也只是为了数落我不识人间疾苦,七窍玲珑的话,肯定就是心眼儿太多了!”   想了想,幼清又嘀咕道:“而且京城第一才子是季秋隼,又不是薛白,黄先生说的不算数。”   邹总管瞟了一眼神色莫测的薛白,自觉救不了幼清,不禁摸了摸鼻子,退到一旁看乐子了。   薛白似笑非笑地瞥向幼清,暂且对此不置一词,只对季秋隼说:“久闻季公子之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季秋隼生疏地向薛白行了礼,“见过王爷。”   幼清没了糖葫芦和松仁,往嘴里喂了一颗杨梅,含糊不清地说:“他本来要去参加秋试的,但是被人关了起来,错过了,好可惜的。”   薛白皱了皱眉,“何人如此大胆?”   季秋隼只当他随口一问,神色复杂道:“……原先家父为我定有一桩婚事,后来我们季家败落,而且那位小姐又心悦他人,便上门取消了这门婚事,只是不知何故,前几日又逼我再去,我没有答应,便被关了起来。”   幼清记得上一回季秋隼提到过,他与庄秋桐定有婚事,便小声地补充道:“是那个庄小姐。”   “她好讨厌的!”   “庄秋桐?”薛白倏然掀起眼帘,心思一动,缓缓地问道:“你未能参加秋试,是庄相让人把你关起来的?”   季秋隼一怔,还是点了点头。   “季公子应该尚未用膳,不若一同用膳。”   薛白的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话落,他把幼清拉入怀里,护着人率先抬脚向酒楼走去。   邹管家礼貌道:“季公子,请。”   季秋隼迟疑了一会儿,欲要推辞,“我……”   邹管家压低声音,状似无意地说:“说来这几日真是怪事连篇。咱们王妃的父亲让人给缠上,还闹上了公堂,王爷自然得命人调查,谁知道查出来的结果,居然和那庄相扯上了关系,季公子,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季秋隼一顿,邹管家又道:“季公子若是赶着时间回府报平安,但说无妨,这一餐吃不吃,都不碍事的,不过季公子大可放心,王爷向来惜才,遇见这种事,断不会坐视不管的。”   本指着秋试中举,光复季家的门楣,然而这场无妄之灾,生生使得自己又要蹉跎许多年,季秋隼自然咽不下这一口气。他是明白人,知晓邹总管话里的暗示,稍一思量,季秋隼已经做下决定,说:“劳烦您带路。”   邹管家笑了笑,“这边请。”   薛白牵着幼清的手回到酒楼坐下,幼清问侍女又要来一串糖葫芦,他还没有下口,就让薛白夺了过去。   幼清伸手去够,拿不回来,惹急了就睁圆一双乌溜溜的眼瞳,气鼓鼓地问道:“你丢不丢人呀,还和我、我、不对!”   他瓮声瓮气地说:“还和你儿子抢糖葫芦。”   薛白环住幼清的腰,把人带到自己的怀里坐着,抬眉问道:“不是你吃?”   幼清一脸认真地说:“糖葫芦这么甜,我才不想吃,就是你儿子想吃,我才勉为其难吃它的!”   薛白扣住他的下颔,神色带笑,“委屈清清了。”   “委屈死了。”幼清瞄着薛白手里的糖葫芦,打算趁他不注意,伸手夺回来。   “本王记得,方才清清嫌本王不及季公子,又说本王的心眼太多。”   薛白低下头看了幼清一眼,亲了亲少年的脸,而后把手里的糖葫芦还给侍女,“既然你们的王妃不爱吃甜食,日后便不要再给他备这些零食了。”   侍女遵命道:“是,王爷。”   幼清懵了一小会儿,随即气呼呼地说:“不行。”   他底气不足地说:“……小世子要吃!”   薛白似笑非笑道:“待他出生以后,自己吃也不迟,毕竟本王不想委屈清清。”   幼清踹他一下,又不想反悔说其实自己要吃的,只好眼巴巴地瞅着薛白。   少年的眼神湿漉漉、水汪汪的,薛白垂下眸,忍不住低低笑道:“本王虽然心眼多,但是气量小,别人如何说本王不好,本王都不在意,唯独见不得本王的王妃说本王不及他人。”   他一顿,“也许清清亲一口本王,本王就不会再计较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邹总管(疯狂眼神暗示):王妃,好酸的醋味!   幼清清(惊喜):哪里在做糖醋鱼!?    第57章   “你欺负我算什么, 有本事欺负别人。”   幼清仰起脸,眼睛睁得圆圆的,瞳仁乌黑。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幼清才不傻, 据理力争道:“这里你才亲过一口的!”   薛白说:“本王亲你和清清亲本王, 不一样。”   “一样的。”   幼清鼓起脸, 他从来都没有遇到比自己还不讲理的人, 见薛白半天都没有松口,干脆耍起赖,“我说一样就一样。”   薛白不置可否, 只是拍了拍幼清的脸,把笑意隐入眸底, 不咸不淡地对侍女说:“把这些糕点都撤走。”   幼清捂住自己的脸,“你、你……”   他拧起眉心, 不可置信地说:“我又没有说你不好, 你居然连糕点都不给我吃了。”   “你比沈栖鹤还抠门!”   幼清气呼呼地坐在薛白怀里, 薛白不许他吃糕点,那就抱起茶杯喝茶,侍女一杯接着一杯给他添茶,就是脸上气得红扑扑一片,还时不时偷偷地踢薛白几下,连季秋隼坐过来,也没有再搭理过。   “王爷,季公子来了。”   “请。”   薛白揽住幼清, 对待季秋隼的态度不冷不热,他倒未立即同季秋隼谈起正事,只是闲谈几句,不至于过分冷落,而自己的手则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年的肚腹,幼清被摸得嫌他讨厌,抓住薛白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努力地掰开,薛白低头问道:“怎么?”   还能怎么了?   幼清怒气冲冲地说:“我在生气,你不许碰我。”   薛白摸了摸幼清的头发,下颔抵住少年的头顶,低低笑道:“……不仅吃得多,脾气也大。”   幼清一听就要跳脚了,他一把捂住薛白的薄唇,思来想去,只憋出一句不那么有威胁性的话出来,“我不要和你过了,我、我要跟你和离。”   薛白眸色深深地望着他,舔了一下少年白白嫩嫩的手心。   幼清连忙收回手,这回除了脸红,头顶也要冒烟了,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耍流氓!”   “这才是耍流氓。”   说着,薛白捏住幼清的下颔,稍微抬起他的脸,自己则吻了过来。   他眉眼沾着若有似无笑意,“本王占了你这么多的便宜,即使要和离,清清也该等到岳丈相安无事以后,再同本王和离。”   “……这样才算连本带利的要回来。”   “爹爹还有什么事?”   幼清以为幼老爷已经无事归来了,这会儿没过来,是赶着回府见赵氏,闻言奇怪地问道:“你没能把爹爹救出来?”   薛白言简意赅道:“出了些意外。”   他却是只字不提,这小家伙总爱做散财童子,把自个儿荷包里的金叶子与金珠子四处塞给他人,才又让幼老爷一案,横生枝节。   幼清眨了眨眼睛,“……好。”   他稍微想了想,觉得自己是真的亏大了,不能再吃亏,又傻乎乎地说:“你都把我肚子弄大了,我得全部讨回来才行。”   幼清宣布道:“不和离了!”   薛白一笑,把怀里的少年抱紧了些,随后又在幼清的眉间落下一个吻,他示意侍女把冰糖葫芦还回来。   “冰糖都要化了。”   幼清埋怨完薛白,一抬眼瞧见季秋隼望着自己,便歪着头问道:“怎么了?”   薛白也抬起眸,状似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季秋隼从中看出几分警告的意味,他握住茶杯的手一顿,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王妃的性子果真玲珑剔透。”   好哄又好骗。   幼清喜滋滋地说:“我知道呀!”   还当别人夸他呢。   幼清上午已经吃过太多糕点,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只不过让他乖乖坐着又没有可能,于是没一会儿,幼清就开始东张西望,在薛白的怀里蹭来蹭去,最后硬是闹着要到别处去,薛白便松开手,难得没有把人哄在身边,只是吩咐邹管家跟着他,而自己则与季秋隼留在酒楼里。   他本就打算支开幼清,不想让幼清接触这类阴谋诡计。   “王妃心思纯澈,想来应是王爷爱护的结果。”   幼清开开心心地走开,季秋隼不爱与人交际,久未等至薛白开口,便只能勉强地拿幼清来开头,“听闻王爷的父亲……”   薛白轻啜一口茶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恨不恨庄相?”   季秋隼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薛白如此直接,随即收敛心神,吐出一个字:“恨。”   “他先是欺我庄家落魄无依,后又辱我不知好歹,甚至悔我大好前途。”饶是季秋隼尽力控制自己,也不由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让他也受一受此等绝境,悉数奉还。”   在撞见幼清之前,季秋隼已有决定,他从不是息事宁人之辈,若是有人辱他、轻他、贱他,自会逐一回报。   而如今庄丞相困他于地牢,使得他未能参加秋试,十几载的心血一朝化为灰烬,归根结底,不过是因自己不愿迎娶他的女儿,纵使庄丞相位高权重,季秋隼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大可到衙门为自己击鼓鸣冤,哪怕会有官官相护,衙门不作为,他也会一路状告至当今圣上,让他瞧一瞧这海晏河清之下,究竟藏有多少蛀虫污秽。   薛白掀开眼帘,端详季秋隼几眼,缓缓地说:“既然如此,本王可助季公子一臂之力。”   “季公子不必担心本王不诚心。”他稍微一顿,瘦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神色已经冷下来,“想必邹管家已经向季公子提起过本王的岳丈,本王原不想这么快就动庄相,免得打草惊蛇,怪只怪他竟把主意打到了清清身上。”   薛白道:“清清是本王的逆鳞,庄相胆大至此,本王要他——”   “追悔莫及。”   季秋隼定定地望了几眼薛白,早先他只以为从嘉王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是因既不得圣宠,又无母族仰仗,至今才恍然惊觉他并非池中之物。   思忖片刻,季秋隼终是应了下来,“……有劳王爷。”   “不论此仇能否得报,日后……任由王爷差遣。”   薛白端起茶杯,清茶尚未轻啜入口,返回酒楼的幼清夺过来喝了个干净。他对着薛白吐了吐舌头,脆生生地说:“你的心眼儿真的好多,我就说哪里不对,明明你以前都不许我自己乱跑的,难怪刚才放我出去了。”   “你就是想骗我吃饱了出去散步!”幼清心有余悸道:“还好我聪明,差一点就被你骗到了。”   薛白的余光扫了一眼邹管家,邹管家回以苦笑,显然是没能把人拦住。   不过好在薛白已与季秋隼谈妥,他便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慢条斯理地用着膳。至于幼清,他走了几步路,又给肚子腾了点位置,使唤着薛白给自己喂这个喂那个,直到终于吃不动了,才歪进薛白的怀里。   “走了。”   薛白把人推起来,自己先站起身,对着季秋隼撂下一句“改日邹管家会上门拜访”后,牵住幼清的手,把赖在酒席上不肯动的少年拉起来,“回府。”   幼清想一出是一出,他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钻进薛白的怀里,软软地说,“走不动,你抱我。”   薛白眉梢轻抬。   幼清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我是你的王妃。”   薛白无动于衷。   幼清想了想,又说:“我肚子里有你的小世子。”   薛白没有什么反应。   幼清环住他的脖颈,撒娇一样,慢慢地说:“你是我的夫君!”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幼清拿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瞄着薛白,他的眼神软软的,弯着眼睛笑得格外乖巧,“疼一疼我呀。”   薛白垂眸问他:“这么会撒娇?”   幼清皱了皱鼻子,理直气壮地辩解道:“是吃撑了。”   平日幼清乱发脾气,薛白还能哄着,但是幼清这样软绵绵的撒娇,薛白自然只能如了幼清的愿。他俯身把发起懒的少年抱起来,而后又冲着季秋隼微微点头,这才抱着怀里的人抬脚离去。   薛白问幼清:“方才你唤本王什么?”   幼清翻脸就不认人了,只把薛白抱得紧紧的,然后跟他装起傻来,“唤你什么?”   薛白不至于同他计较,只是低笑,“……机灵鬼。”   幼清做了一个鬼脸。   过了一会儿,幼清又凑到薛白耳边,自以为抓住了薛白的把柄,美滋滋地问道:“是不是多叫几声夫君,你就什么都会听我的?”   薛白没有搭腔。   幼清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是不是?”   薛白的脚步一顿,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让本王事事都听你的?”   幼清立即点了点头,“这样多有面子呀。”   “……再过半个月,你的肚子便有四个月了。”薛白低下头,深深地望着幼清,似笑非笑地说:“到时若在床上,你再这般唤本王,本王自然会事事都依着你。”   幼清思考了一下,反正自己每日都是和薛白同床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高高兴兴地说:“那你等一等。”   薛白眸中的笑意渐深,“本王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拍一拍肚子):快点长大,等你到四个月了,我就可以妃凭子贵了!   王爷(摸清清的肚子):四个月就熟了,可以清清吃了。 第58章   回到王府, 赵氏正焦急地候在门口。   薛白一出官府, 便派了人告知她公堂上发生的变故,赵氏本就为此忧心忡忡, 又见是薛白抱着幼清回来的, 还以为幼清哪里不舒服, 这才窝在薛白的怀里, 慌忙迎上来询问道:“清清怎么了?难不成又吐了?”   幼清趴到薛白的肩上直乐, “是吃太饱了!”   “你呀。”   赵氏望着神色天真的少年,摇了摇头,而思及幼老爷之事, 她又叹了一口气,“你爹多受几日牢狱之灾, 倒是没什么, 关键若是牵连至你,这可怎么办?你打小半点苦头都没有吃过, 哪里受得了。”   幼清推了推薛白, 要他放开自己,疑惑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氏拧了一把他的脸,“谁要你平日……”   “岳母。”   薛白淡淡地制止道:“不会牵涉到清清的。”   往日不论他做什么,赵氏都不免多想几层, 此刻却是清楚薛白拦住自己,只是怕吓着幼清而已,她笑了笑,点着幼清的额头说:“我们家清清, 除了没有填饱肚子,能跟你念叨一晚上,其余的事情沾床就忘,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幼清捂住脑门儿,才不肯承认,“我没有!”   到底有没有,他说了不算数,赵氏也懒得拆穿,况且幼清自个儿吃饱喝足以后,只想睡觉,他听了一会儿这两人说话,百无聊赖地溜回房午睡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幼清被人拉进怀里。   他已经熟悉了薛白的气息,不用睁开眼睛就辨认得出来,幼清把脸埋进薛白的胸膛,自个儿在他的怀里蹭了又蹭,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又要接着睡了。   薛白放在幼清腰间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幼清嫌他烦,翻了个身,薛白的手又抚住少年的肚子,幼清推开他的手,想了一下,忍不住再踢他一脚。   莹白修长的手一顿,随即薛白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望着装睡的少年。   幼清长长的眼睫动了几下,偷偷睁开一只眼,他什么都还没有看清楚,薛白却倏然捏住自己的下巴,俯身亲吻过来。   “你……呜。”   幼清被亲得红了脸,眼泪汪汪地控诉道:“你吵到我睡觉了!”   薛白嗓音沉沉道:“怪清清太讨人喜欢,本王抱着你……一时情难自禁。”   幼清慢慢地睁圆眼睛,面色倒还红着,却让薛白哄得发不出来起床气了,他胡乱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吃糖葫芦了?”   薛白眉梢轻抬,“嗯?”   幼清捂住脸小声地说:“要不然怎么会嘴巴这么甜!”   薛白重新躺回幼清身边,把人搂进怀里,低笑着说:“本王没有瞒着你吃糖葫芦,倒是清清,方才本王尝了一口。”   “很甜。”   “你不要乱说。”幼清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薄唇,“我才不可以吃。”   薛白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咬了一口少年粉圆的指尖,哑声道:“可以吃。”   “不……”   幼清一抬眼,就望入薛白深黑的瞳眸里,深不见底。他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薛白的目光认真而专注,又带着几分罕见温柔,这样看着看着,幼清突然把自己的脸埋进薛白的怀里,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你耍流氓。”   薛白轻笑,“本王做不了柳下惠,只想做清清的夫君。”   幼清不想再搭理他,白生生的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扭头睡午觉了。   这一日,从嘉王府风平浪静,皇宫看似也一派祥和。   “庄丞相,快快有请,陛下才在御书房里念起您。”   庄丞相进宫求见薛蔚时,下了两三点细雨,秋色与寒意平分。   “这个天儿,说冷就冷下来了。”   薛蔚身边的常公公感叹一番,随即殷勤备至地将庄丞相引进御书房,而自己则识趣地留在屋外,并替他们掩上门。   庄丞相欲跪,薛蔚连忙阻拦道:“庄相免礼。”   “老臣承蒙陛下厚爱。”   “庄相与朕,不必如此客气。”薛蔚摆了摆手,又同庄丞相客套几句,这才缓缓地问道:“那幼有为一案,可有何进展?”   “回禀陛下,王爷亲自出面证实那十五匹布并非出自江南布庄,只是护城河里又发现了一具死尸,是以案情更为扑朔迷离。”即使心知薛蔚定然会派人盯着此案,庄丞相还是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遍,随后恨恨道:“陛下宽宏大量,可王爷近年来,却是愈发的恣意妄为,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薛蔚忌惮薛白已久,从前多数朝中大臣向着薛白,他唯有母族略胜一筹,最终登基为帝,而今自己的肱股之臣恨极薛白,薛蔚自然甚是满意。   他望着庄丞相,意味深长地说:“朕这皇弟,一无母族,二无官职,倒是娶了一个好王妃,百年之后兴许得来那万贯家财,只可惜……”   未竟之语,庄丞相了然于心,“纵是幼有为未贩卖私盐,也背上了一条人命,那万贯家财只得充入国库。”   薛蔚叹道:“庄相到底是朕的庄相,日日为朕排忧解难。”   “不过说起来——”   薛蔚一顿,佯装训斥道:“庄相怎么如此糊涂?朕有一日听闻陆见贤无意招惹到从嘉王妃,皇弟一怒之下砍断他的手指,庄相连这个都能忍下来,怎么到了庄小姐这里,便同他闹得这般不愉快了?”   庄丞相闻言不禁老泪纵横,“陛下有所不知,见贤尚有官职,甚至与明善郡主订了婚,老臣痛心却不担心,而秋桐……”   “我庄家只有两儿一女,秋桐又同夫人生得相似,老臣对她自然疼惜不已,是以秋桐心悦王爷,老臣只盼着她开心,却不想秋桐鬼迷心窍,会在中秋佳宴上闹得这般难堪,毁了清白,这辈子都要受人指点。”   “老臣——这辈子都死不瞑目!”   往日庄丞相对待薛白的态度颇为暧昧,而自从庄秋桐设计薛白不成,反而让自己失了清白以后,庄丞相对待薛白的态度一改先前,这是薛蔚乐见其成的,至于告知幼老爷贩卖私盐,本就是庄丞相用来试探薛蔚态度的,薛蔚一早便存有打压幼老爷的心思,自然下令严惩,两人不谋而合。   即使薛蔚知晓幼老爷是遭人陷害,也对此视若无睹,打定主意杀鸡儆猴。   他要让薛白知道,这江山之主,只会是自己。   思此及,薛蔚的神色变得狠厉,而庄丞相的一番话更是说得他放心不少,不过又顾忌着幼枝,薛蔚只能置身事外,他意味不明地对庄丞相说:“……庄相,朕信任的、可仰仗的,只有你了。”   庄丞相点了点头,“陛下放心,老臣……”   “定会让陛下如愿以偿。”   “啪嗒”一声,窗外疏疏落落的秋雨停下来,庄丞相向薛蔚辞别。   半个月后,幼老爷一案即将再度升堂。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时,有人一袭书生打扮,敲响了官府外的鸣冤鼓,“咚咚咚——”   “大人,草民季秋隼,有冤情相诉。”   “庄丞相与陆大人,这两人狼狈为奸,先是逼草民迎娶庄小姐不成,后又怀恨在心,为阻止草民参加秋试,无端将草民收押至地牢。”   “他二人素餐尸位,怙恶不悛!”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你是不是背着我吃糖葫芦了?   薛白:背不动。    第59章   “咚!”   官府的鸣冤鼓已经许久未曾响起, 过路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翘首观望, 季秋隼对此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地敲击着鸣冤鼓。   有人认出他来, “这、这莫不是京城第一才子季秋隼?”   “可不就是他!”   “你们有没有听见他方才说的?这天子脚下, 皇城根上, 庄丞相与陆大人怎么会如此大胆?”   “谁知道呢,先看看再说。”   ……   周遭一派窃窃私语,刘大人闻讯穿上官府,匆忙赶至公堂。他看了一眼挤在公堂前的百姓, 命令捕快将人带上堂来,刘大人的右手握住抚尺, “砰”的一声重重拍下,再无人敢喧闹不休, 刘大人方才出声问道:“击鼓者何人?”   “季秋隼。”   “所为何事?”   “庄丞相与陆大人两人身居高位, 却以权谋私,使我无端蒙受牢狱之灾。”   季秋隼的状告,涉及到了两位朝廷命官,若是寻常官员,只会设法息事宁人, 将击鼓者拖出去杖打, 逼得其缄口不言,而刘大人自然不会包庇这两人,更何况他也事先得有薛白的指示, 知晓今日幼有为一案,薛白会设法为其洗清冤屈。   刘大人问季秋隼:“你可知若是你要状告朝廷命官,必须先杖打五十下?”   季秋隼回答道:“草民知道。”   刘大人神色一肃,气势威严,“即便如此,你也要状告庄丞相与陆大人?”   “他二人身为朝廷命官,却毫不作为,甚至恣意加害他人。”季秋隼一顿,冷冷地说:“今日是误我前程,明日许是又会落至他人头上,倘若坐视不理,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哪怕依大人所言杖打五十下,草民依旧要告!”   “你可知道若是你拿不出来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这是杀头的大罪。”   “草民所言,无一捏造!”   “好。”刘大人说:“这五十下,打自然要打,只是过了辰时,本官尚有其他案件,不能为此耽误了时辰。你便先在此说说看,庄丞相与陆大人为何偏偏与你过不去,将你困于牢狱?”   季秋隼冷笑道:“只因我不肯迎娶庄家小姐,庄丞相怀恨在心。”   庄家小姐?   刘大人神色有异,“可是庄秋桐?”   季秋隼颔首道:“原本庄丞相已特意登门,要与我季家取消婚约,不想中秋那一晚又前来声称希望我与庄小姐成婚,只是我已不愿意,回绝了这门亲事,庄丞相道我猖狂,科举前一日,官兵闯入家门将我带走,关入地牢。”   说到这里,他紧抿薄唇,“草民先前疑惑不解,后来才知晓——”   “原来是庄家小姐在宫中的中秋宴上,设计从嘉王不成,反倒让自己失了清白。”季秋隼冷冷地说:“庄丞相连夜赶来季府,趁着草民尚不知情,口口声声道我同他女儿相衬,实则不过是怕此事传开来,庄小姐再无人肯娶,要我做这个冤大头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议论开了,“庄小姐?庄小姐难道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多少人求之不得?”   “真真是孤陋寡闻!我妹夫的堂兄的表哥在宫里当差,他说庄小姐在中秋宴上自己往湖里投水,又命宫女带着从嘉王到她更衣的宫殿,幸好是明善郡主跟着一起,要不然……从嘉王府约莫就没有什么宁日了。”   “此事当真?”   “这样说来,是庄丞相急着趁此事没有传开,尽快把婚事办了,再拿丞相的身份施压,让季公子后悔无门?”   “当真是歹毒!”   “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季公子不若去归元寺烧几炷香,去去晦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只是过来凑个热闹,倒不由对季秋隼生起几分同情,而刘大人略微思索一番,也明白了个中原由,毕竟当日宫中举办的中秋宴,他也在场,而回到府邸以后,刘大人的夫人又将此事当笑话向他说了一遍。   庄丞相聪明一世,却在此事上糊涂至极。   这般想着,刘大人缓缓地说:“季秋隼,虽说你的一席话听下来,有理有据,但到底不过是你一人的片面之言,本官不能武断地下定论,不若请来庄丞相与陆大人,听一听他们如何说。”   季秋隼傲然道:“那便请。”   “齐全、张明。”见他面无惧色,刘大人招来自己的下属,“齐全,告知庄相与陆大人此事,请他们来公堂一趟,至于张明……”   刘大人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说:“去一趟从嘉王府。”   薛白交待得终究太少了。   两位下属领命而去,不多时,张明赶至从嘉王府,他向邹总管道明来意以后,邹总管皱着眉头说:“王爷进宫了。”   “进宫?”   邹总管点了点头,“真是不巧。”   说是这样说的,实际上薛白早在一个时辰前便进了宫。   这会儿薛白已经到了广明宫。   “今儿个一早,陛下道他身体抱恙,没有前去上朝,奴才正慌张着,要去请太医过来呢,结果贵妃娘娘也来了这广明宫,她不肯进去见陛下,只自个儿跪在寝宫外,陛下几次让人扶她起来,贵妃娘娘都不肯起身。”   常公公对着薛白大吐苦水,“王爷,陛下在里面直砸东西,贵妃娘娘又跪在外面又不肯开口,你说这天气这么凉,你可得好好劝劝贵妃娘娘。”   薛白瞥他一眼,“皇兄劝不动,本王如何劝得动?”   常公公揣着明白装糊涂,谄媚地说:“贵妃娘娘平日多疼王妃,这不,多少对王爷也该爱屋及乌一些,若是王爷肯开尊口,贵妃娘娘兴许就不和陛下赌气了。”   “常公公。”   薛白淡淡地说:“红脸都让你唱尽,白脸倒是留给了本王。”   常公公在宫里的几十年,早已熬成了人精,当然知道薛白并无怪罪自己之意,“奴才在陛下这里占尽好处,可不就是王爷占尽了好处?”   薛白不置可否。   宫殿外,幼枝垂着眼跪在地上,茶白色的裙衫在这片萧索秋色中,无端显得冷清。点翠频频侧过脸,终于担忧地唤道:“小姐……”   “嗯?”   “天气这么冷,受凉了也是小姐受凉,而且还会让老爷和夫人担心的。”点翠小声地说:“小姐不若直接向陛下求情,往日陛下这么疼爱小姐,看在小姐的份上,兴许就不会再对老爷怎么样了。”   幼枝闻言,眉眼俱是凉意,“向他求情?”   “……不若求己。”   她一早便知道薛蔚对幼老爷心有不满,是以再三劝阻幼老爷在衣食住行方面不要过于奢侈,然而幼老爷并未听进去。如今先是贩卖私盐,后又有护城河弃尸,幼老爷受人诬陷,薛蔚命令宫人禁止谈及此事,试图瞒过自己,并且连尚方宝剑都已经交予大理寺,他的态度已经很是明显——   即使在幼老爷一案里,有人动了手脚,也会受他庇护。   思此及,幼枝一笑,“跪他?我不过在逼他罢了。”   “况且既然他让我心里不舒坦,那么他自己也别想好过。”幼枝抬起眼,冷笑道:“鱼和熊掌,他都想要,点翠,你说这世间哪里会有这般的好事?”   “他——贪心不足蛇吞象,既想要坐稳皇位,算计着我爹,又想我接着做他的宠妃。终有一日,这两者皆成泡影。”   “小姐!”   “幼贵妃。”   这样的话在点翠听来,未免太过于大逆不道,她惊呼一声,只是薛白已经向这边走来了,点翠便抿了抿唇,不好再出声,拿手指反复的揪着衣摆。薛白的余光望了她一眼,平静地开口道:“听闻皇兄今日身体不适,下令不见任何人。”   “是吗。”   薛白不咸不淡地问道:“贵妃也身体抱恙?”   幼枝的眼风扫了他一眼,倒是听出了薛白的言外之意,却没有言语。   薛白又道:“本王前来,是为了前几日本该参加秋试,却让人扣下来的考生。”   “……此人似乎有些才华,却因人之故,未能参与科举,执意要为自己击鼓鸣冤”薛白一顿,盯着幼枝说:“本王进宫时,他已经在官府里闹起来了。”   不肖他再多说,幼枝已经明白过来,今日幼老爷一案会再度升堂,秀才挑在这个时间击鼓鸣冤,定是有薛白亲自授意。   略一思索,幼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   薛白给常公公递了一个眼神,常公公连忙扯着嗓子大喊:“哟,贵妃娘娘,您没事儿?怎么差点昏过去了?这天儿太凉了,贵妃娘娘万金之躯,哪里受得了,娘娘,您可别让陛下担心。”   “怎么会没事儿呢?”   常公公一人撑起一台戏,“贵妃娘娘,您看您那脸色,奴才让人送你回瑶华宫?”   “不回?身体要紧啊娘娘!陛下不见您,还不是因为自个儿身体不适,怕给娘娘过了病气?娘娘,不若明日再过来,陛下这边儿还候着太医呢,您这里也不能拖!”   “娘娘!娘娘!”   常公公撕心裂肺的唤着幼枝,下令谁也不见的薛蔚终于“吱呀”一声,忍无可忍地推开了门。   他快步走到幼枝身旁,握住她的手腕,咬牙问道:“朕的好爱妃,你可真是——”   “真是懂得如何拿捏朕!”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兴奋):季秋隼是京城第一才子!   王爷(冷淡):此人似乎有些才华。【记仇.jpg】   第60章   幼枝很轻很轻地问道:“倘若臣妾当真懂得如何拿捏陛下, 陛下又怎么会有传为美谈的后宫四大美人?”   薛蔚一时语塞,“……枝枝,朕是九五之尊。”   “你的心里果然还是怨着朕的。”薛蔚苦笑一下, “朕这五年来只偏宠过你,又扶你做了这贵妃, 为何你始终不肯体谅朕的一片苦心?”   “陛下的苦心?”   幼枝凉凉一笑,她收回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问道:“陛下的意思可是臣妾应当顾全大局, 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人陷害, 不管不顾?”   薛蔚皱起眉头, 他下过令禁止宫中谈及与幼老爷相关的事宜,是以不满地问道:“究竟是谁同你多嘴的?”   幼枝望他一眼, 没有答话。   她尚跪在地上, 身形窈窕,茶白色的裙摆重重堆叠,似是浓稠秋意里最为单薄的一枝山茶花, 漂亮的眉眼里拢着一片秋凉。薛蔚看得不由放缓语气, “天冷了, 枝枝, 你先起来,此事我们日后再谈。”   “日后?”幼枝幽幽地问道:“陛下的日后又是何日?可是待臣妾的父亲已然身首异处,再无力回天之时?”   “你……”   薛蔚生于帝王家,没有寻常人家的亲情,有的只是相互算计与争夺不休, 幼家人的亲密于他来说,过于累赘,若非顾忌着幼枝,他一早便会对幼老爷下手。见幼枝如此冥顽不灵,他的耐性终于用完,并显出几分怒意,“既然你要跪,那边跪着!”   说完,薛蔚又望向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的侍卫与宫女,他知道幼枝素来不喜牵连下人,便一甩衣袖道:“都给朕跪下!”   “朕的爱妃想跪,你们便陪着她,跪到她想起来为止!”   随即宫殿外接二连三地跪倒一片,薛蔚瞥了幼枝一眼,见她的神色始终不咸不淡,甚至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怒不可遏地步入寝宫。   常公公见状慌忙追上去提醒道:“陛下,从嘉王有事求见。”   薛蔚原本交待过今日谁也不见,就是料到薛白定会进宫一趟,然而幼枝如此,他又不可能坐视不理,既然出了面,身体不适的理由自然不能再拿出来搪塞薛白,薛蔚只得不悦道:“让他进来。”   常公公回头笑道:“王爷,王爷这边请。”   薛白微微颔首,抬脚走入寝宫内,“皇兄。”   薛蔚坐至书案前,按捺下心头的烦闷,微微笑道:“让你见笑了。”   薛白没有搭腔,薛蔚又明知问道:“朕听说宫里的人说清清怀了孕,皇弟不陪着他,怎么进了这宫里?”   薛白抬起眼,“臣弟有一事禀报。”   “难道也与江南布庄有关?”薛蔚皱了皱眉,“皇弟,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纵是幼家同我们亲近,也不能徇私枉法,包庇他们,更何况朕是一国之君,而你是王爷,倘若今日他们姐弟一闹,朕便下令判岳丈无罪,今后又该如何服众?”   薛白淡淡地问道:“如皇兄所言,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他一顿,终于道明来意:“臣弟此行并非为岳丈求情。不过是前几日偶遇季秋隼,他是已逝的季尚书之子,清清与季公子相识,见他潦倒狼狈,便多问了几句,季秋隼道自己被人关入地牢,未能参加秋试。”   “科举事关国运兴衰,而季秋隼素来又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甚至连黄先生都对其赞不绝口,或许日后会成为皇兄的肱股之臣。”薛白望着薛蔚,“至于将他关入地牢的人,也是朝廷命官,依臣弟之见,皇兄不若亲自下旨,命人彻查此事。”   薛蔚一愣,没想到用来打发薛白的说辞竟堵住了自己。   只是季秋隼一事,他的确不知情。倒真如薛白所言,历朝来科举事关重大,更何况他兴致来时,也曾微服私访,不仅对季秋隼此人略有耳闻,也同他有过交谈,只觉季秋隼当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是以回宫以后,薛蔚再三向翰林院的人再三提及他,然而季秋隼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竟至今也无人上报于他。   孰轻孰重,薛蔚自然明白,他当即勃然大怒道:“被关入了地牢?究竟是谁如此大胆?查!立刻就去查!”   薛白缓缓道:“是庄相与陆大人。”   薛蔚陡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薛白。   薛白视若无睹,只语气平平地说:“既然皇兄已说要彻查他们,不若立即下旨。”   薛蔚的眉头紧锁,此时才明白过来,薛白是刻意先说季秋隼受阻,未能参加科举,再说是由庄丞相二人所为。归根结底,薛白这一趟,仍旧是为幼老爷而来的,然而若是下令彻查庄丞相与陆大人,自己布下的这局棋便无法再进行,若是置之不理……   方才说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的是自己。   思此及,薛蔚的神色渐渐变得阴沉。   他这个皇弟,倒真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薛白将薛蔚的不悦尽收眼底,他的眼神无波无澜,“皇兄,庄相此举轻则令于科举不利,重则危害社稷,纵然他这么多年来多有功劳,但决不可纵容其鞠躬自然。”   薛蔚神色莫测,内心权衡着利弊。   恰在此时,寝宫外的点翠惊呼一声,“娘娘,你怎么了?”   “来人!快来人!叫太医过来!快一点!”   薛蔚心口猛然一跳,再顾忌不了太多,“他二人暂时免职彻查,倘若确有其事,朕自有定夺!”   话落,他大步走出。   寝宫内的薛白朝外望了一眼,昏过去的幼枝被薛蔚抱在怀里,薛蔚满目情深,而她闭着眼,无动于衷,直至路过薛白时,倏而动了一下,稍微向他侧过脸来,在薛蔚看不见的角度,幼枝无声地薛白道:“有劳王爷。”   当真是太过聪颖。   薛蔚此言,已可算作口谕,薛白静立片刻,向薛蔚辞行,而薛蔚正为幼枝而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于他,是以挥了挥手,“去。”   薛白颔首。   他坐上轿,双目轻阖,淡声吩咐道:“到官府。”   宫中之事,官府里自然无人知晓,至于被刘大人派来请示薛白的张明,他没有见到人,只好先回官府,而齐全归来时,陆廷尉紧跟其后。   齐全苦着脸向刘大人回报道:“大人,庄丞相说他已知悉此事,稍后便来此处。”   陆廷尉不待他说完,满脸怒容地指向季秋隼,呵斥道:“一派胡言乱语!”   季秋隼轻蔑一笑,“如此看来,大人当真是敢做不敢当。”   “敢做不敢当?”陆廷尉冷声问道:“季公子,本官与你的父亲同朝为官十几载,劝你莫要一时鬼迷心窍,省得日后悔不当初。你可知诬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诬蔑?”季秋隼一字一字说:“论泼脏水,无人能及陆大人与庄丞相。”   说完,他侧过头来对刘大人说:“大人,草民今日击鼓鸣冤,不止为自己,也为幼有位。江南布庄一事,与护城河里的沉尸,都是这两位大人指使的!”   “我道为何会有人状告本官。”陆廷尉神色不变,“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季秋隼不搭理,朗声问询刘大人:“大人,可否传死者江天之母——张员外的亲家母上堂一叙?”   刘大人允之。   江母巍巍颤颤地让人搀扶而来,如今她已年过百半,满头华发,丧子之痛使得江母显得格外憔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青天大老爷,我儿死得冤呐!”   “我儿虽说整日游手好闲,心肠却是好的,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偏偏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思及江天,江母几乎肝肠寸断,她悲鸣道:“青天大老爷,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刘大人叹了一口气,“老夫人,快请起。”   江母哭诉道:“那一日我儿本已歇下了,结果三更半夜有人来敲门,只听他们二人交谈几句,说的是什么事成之后,陆大人必有赏。。”   “我追问吾儿,他只道在陆大人手里寻了个正经差事。”   “江天他自小就是个混混,我以为他终于改了性,不打算再胡混下去,哪里想到……”   说到这里,江母一度哽咽,她失控地扑向陆廷尉,“是你!是你害死吾儿!”   江母死死地盯住陆廷尉,“为什么偏偏是他?”   “疯疯癫癫。”   江母涕泪横流,面容枯槁,陆廷尉忍无可忍地把她推开,“本官不曾命人三更半夜去找江天,更不曾谋害他。”   江母跌倒在地,痛哭失声,“江天,你怎么这么狠心,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廷尉拂袖,即使他的确寻了一个由头将季秋隼收押地牢,江天一事,却不是出自他手。陆廷尉冷冷地问季秋隼:“季公子,你为那幼有为,竟然大胆如此!先是编排朝廷命官,而后又串通江天之母!”   “今日你击鼓鸣冤,不过意在颠倒黑白。”   “你道本官将你困于牢狱,既然本官可以困你一次,也可以困你第二次。”陆廷尉大声道:“来人,此人扰乱公堂,押入地牢!”   刘大人忙出言阻拦:“陆大人,这不好?”   “有何不可?他一无人证,二无无证,空口无凭!”陆廷尉怒道:“此人心思当真恶毒,狡猾至极!”   刘大人还想再劝,“刘大人……”   陆廷尉神色一肃,“刘大人此举,可是打算要包庇这人?”   刘大人叫苦不迭,赶紧摆手道:“陆大人误会了。”   “那便好。”   陆廷尉收回目光,正欲再度下令,季秋隼徐徐道:“且慢。”   “既然陆大人道草民口说无凭,草民自然要向陆大人证实,草民字字属实,绝无任何欺瞒之意。”他盯着陆廷尉,说:“况且陆大人认定草民是为幼有为洗刷冤屈而来,既然如此,草民只好却之不恭。”   他一顿,“王爷因要入宫,将一人交付于草民,托草民将其带上公堂,想必陆大人是识得他的——”   “毕竟此人自称是陆府总管,也是那一日上门寻江天的人。”   陆廷尉暗自皱了皱眉。   陆府总管?   先前陆老爷险些洗清罪名,就是因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江天,而他的钱袋里又装有幼家熔铸的金叶子,这才未能让幼老爷脱身,而幼清也被牵扯起来。陆廷尉自然知道这是庄丞相的手笔,只是如今季秋隼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由他指使,陆廷尉越想越是疑虑。   他可是在离间自己与庄丞相?   纵然心有不安,陆廷尉的面上却是滴水不漏,“识不识得,季公子不若先把人带上来,让本官看一眼。”   季秋隼冷嗤一声,“陆管家——请。”   王府的侍卫将捆起来的人拖至公堂,那人满身血痂,一见到刘大人便连连磕头,涕泪交加道:“大人、大人,我招,我全部都招!”   “是陆大人要我把江天推入河里的!”   “陆大人说除掉江天以后,今后保我衣食无忧,我、我一时让猪油蒙了心。”   江母辨认出他的声音,抬手指着此人,手臂颤抖不停,“那可是一条人命!你怎么能如此、如此……”   今日可谓是怪事连连,陆廷尉打量几眼自称为陆府总管的人,冷笑一声,“此人并非是我陆府总管。”   “陆大人,在陆府的这十几年,小人贪财归贪财,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女,只能将您供出来了!”   “你——”   公堂上一片混乱,庄丞相在此时走进,他的余光瞥了一眼跪地的江母与总管,气定神闲地询问道:“刘大人,这是怎么了?”   刘大人如实道来。   庄丞相思忖片刻,走至陆廷尉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说:“究竟是不是陆府的总管,从陆府那里派来几个人辨认一番即可。”   自称是陆府管家的人看了庄丞相几眼,庄丞相对着他微微点头,而将他们的举动望入眼底的陆廷尉神色复杂,心底又隐有不安。   怎么一回事?   庄丞相对陆廷尉的疑虑似有所觉,他再度拍了拍陆廷尉的肩,“你我二人公事这么多年,我——决计不会害你,不要多想。”   陆廷尉却还是紧皱着眉。   庄丞相不再多言,只是笑眯眯地望向刘大人,像是一只老狐狸。   原本他的确不会对陆廷尉如何,只可惜他的那个好女儿害得庄秋桐落得如斯地步,而陆廷尉有有意包庇。   什么失踪?不过是怕他算账罢了。   庄丞相冷笑一声,他因薛白之故,已与薛蔚达成共识,只待今日一过,无论是幼老爷还是陆廷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薛白——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多时,陆府的下人赶来,伺候陆廷尉的侍女才走上公堂,望见了血肉模糊的人,当即捂住嘴惊呼道:“总管,您怎么了?”   陆廷尉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你说什么?”   薛白也在此时来到公堂,他的目光从庄丞相与陆廷尉的身上掠过,随即不咸不淡道:“皇兄有旨,庄相与陆大人胆大妄为,私自扣留科举考生,暂且免职,待人彻查。”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今天起抱一次我给我一根糖葫芦,亲一口我给我一只大闸蟹,捏一下我要甜点吃到饱!   王爷:睡一次呢?   幼清清:……我倒贴给你一只崽崽QAQ    第61章   一语出,众人惊。   “免职?他们可是丞相和大理寺寺卿!”   “嘘, 圣意难测,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既然陛下下旨彻查,倘若确有其事, 两位大人真的算得上是胆大包天。”   “那江南布庄……”   “说不得说不得, 你是不是忘记那幼有为不仅是从嘉王的岳丈,也是当今圣上的岳丈了?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有人仗着自己不沾边儿的亲戚在宫里或是官员府上当差,知悉一些内情, 忙不迭地同他人交头接耳,短暂的安静过后, 顷刻间闹哄哄的一片。薛白只当自己没有听见,对庄丞相与陆廷尉说:“庄相与陆大人既然在此, 不若先想办法如何同皇兄交待。”   陆廷尉先是受人指控, 又听薛白此言,久久回不过伸来。   庄丞相的神色有一瞬的惊愕, 片刻过后, 他又若无其事地笑了,摆明不把薛白的话放在心上, “王爷不必担忧下官如何交待, 倒是王爷自己假传圣旨又该如何交待?”   毕竟薛蔚忌惮薛白已久, 而幼老爷的家产,往后也是由他那一子接手,归于幼清, 便是归于薛白,薛蔚自然不会让此事发生,是以即便心知肚明幼老爷是遭人陷害,也不动声色地示意自己,他是站在这一边的。   “庄相多虑,这是皇兄亲口所言,本王自不会假传圣旨。”   薛白瞥他一眼,语焉不详道:“科举事关一国命脉,孰轻孰重,皇兄分得清楚,只是本王不知庄相分不分得清楚了。”   “下官身为丞相,当然分得清楚。”   即使眼观薛白神色如常,举止优雅,丝毫无任何作假之态,庄丞相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是心里已在思索如何避于免职,并撇清干系。“王爷说得不错,科举事关重大,是以听闻季公子状告下官,下官便立即动身前来,希望知晓可是确有其事。”   “若是有,又是何人所为,栽赃嫁祸至本王身上。”   “庄……”   陆廷尉张了张口,初来公堂,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抵死不认,只是此刻庄丞相的话令他更为不安,再加之陆廷尉此刻再一细想,授意抓走季秋隼的是自己,出面同张员外交涉的也是自己,更有甚至,连同杀害江天的人也声称是自己的管家,庄丞相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清清白白。   想通这一层,陆廷尉的面色倏然变白,他望向跪在堂上的侍女,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惊惧,低声问道:“本官自认待你不薄,为何你谎话连篇?”   “谎话连篇?”侍女茫然地问道:“大人,他就是我们陆府的总管呀。”   “他是陆府的总管?”   陆廷尉走上去甩给她一个巴掌,面色阴森道:“本官怎么不知道,陆府还有这么一个管家?”   侍女捂住侧脸,泪水盈满眼眶,欲言又止,“大人……”   “你同她过不去做什么?”庄丞相略有不满地责备道:“既然她一口咬定此人是陆府的总管,不若再问一问其他人。一个人认错,情有可原,若是在场的这么多人都认定他是你们府上的总管,这就……”   庄丞相一笑,明显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过若是自己府上的管家都能认错,那怎么得了?”   他和善地看着赶来公堂的陆府其余下人,开口问道:“你们认一认,这可是你们陆府的管家?”   庄丞相停顿了几秒,又说:“王爷把人找到,想必为了让他老实交代,应当给这人吃了不少苦头,是以浑身血渍,你们若是看不太清楚五官,便凑近些去看,这不止干系着陆大人可曾指使他人刺杀江天,也干系着江南布庄的幼有为是否有罪。”   “回禀丞相,他是陆府的总管,关山海。”   “……他是的。”   “大人,就是他。”   前来公堂的奴仆,无一不认定此人是陆府的总管,陆廷尉闻言面色苍白至极,几乎肯定这几人已经被收买,至于收买者是何人,他的心里是有答案的。陆廷尉艰难地问道:“我素来宽待你们,你们竟然、竟然……”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双手握拳,直视着庄丞相,缓缓地说:“丞相时常出入陆府,想必丞相也是识得关总管的,不若丞相亲自来认一认,此人可是关山海?”   庄丞相捻须道:“即使此人是关山海,倘若本相说不是,陆府的下人也不敢出言忤逆本相,况且本相与你素来亲厚,应当避嫌,否则有失公正。”   他的一席话说得倒是落落大方,陆廷尉回想着自己究竟是何时与其生了嫌隙,思来想去,唯有在陆嫣与庄秋桐一事上,他得罪过庄丞相,毕竟陆嫣是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陆廷尉都是向着陆嫣的。   只是自从陆嫣那日负气离去以后,至今不见他的踪影。   陆廷尉压下心头的烦闷,依旧想要得知庄丞相是否要同自己彻底撕破脸皮,“丞相但说无妨,陆府的下人不敢出言,王爷与刘大人却是在的,他们自有公正。”   庄丞相冷笑一声,“自有公正……”   打量着他们二人的薛白略微抬眉,他注意到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稍一思忖,薛白道:“不论是本王的岳丈,亦或是江天之死、还是受你们禁锢的季秋隼,本王都会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庄相、陆大人,既然你们矢口否认刺杀江天的人是你们派去的,那么你们可承认自己曾私自扣押季秋隼?”薛白的神色淡漠,“当日闯入季府的官兵身着玄色兵甲。本王记得兵部尚书覃大人前几年立下规定,在不同处任职的官兵都该穿着颜色不同的兵甲,而大理寺卿的官兵恰恰就该身着玄色兵甲。”   “陆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寺卿,此事你可是也不知情?”薛白一顿,眼神掠过庄丞相,“或是受人指使。”   庄丞相不自己出面,便是料到会有今日,更何况他早已认定陆廷尉毫无用处,当机立断道:“什么?竟真有此事?”   庄丞相眉头一皱,痛心疾首地问陆廷尉:“你怎么会如此糊涂?”   “本相知你因秋桐一事,自责不已,却不想你竟出此下策。”庄丞相沉吟片刻,似是如梦初醒地问道:“所以江天果真是你派人杀害的?”   “我?”   “难怪如此、难怪如此!你府上的总管,断没有你不识得的理,本相先前不说,只是以为有人陷害于你,特意寻了一个同你府中总管相貌相似的人,却不想你竟真会如此糊涂!”庄丞相不待陆廷尉回答,自顾自地喃喃道:“本相从未怪罪过你,为何你要这般逼迫自己,陷害别人?秋桐心许王爷,王爷无意于她,你便设计陷害王妃的生父,季秋隼不肯娶秋桐,你便将他关入地牢,使他误了科举。”   “陆廷尉,你好生糊涂!”   三言两语,庄丞相便将所有的罪责推至陆廷尉的身上,随后他又老泪纵横地对薛白说:“王爷,老臣着实不知我这妹夫竟会犯下如此滔天罪过,也不知他胆大至此,蓄意谋害幼有为,又对江天痛下杀手,只为将幼有为置于死地。”   陆廷尉张了张口,可是他又百口莫辩,只得不甘心地问道:“从一开始,你便打的是这个主意?”   庄丞相不答,只是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不肯认罪?”   陆廷尉恨极,“我糊涂?我真是糊涂,竟不知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是人是鬼!”   庄丞相怜悯地看着他,“陆廷尉,你先是大理寺寺卿,其次才是本相的妹夫。既然王爷在此,便让王爷做一个人见证——”   “本相绝不会姑息于你,对你心慈手软。”   变故在此刻陡然而生,有人从围堵在公堂前的人群里挤进来,她直直冲向庄丞相,手里拿着的匕首重重刺入庄丞相的腹部,而后大笑不止。   “虚伪!虚伪至极!”   陆嫣眼角发红,死死盯着不可置信的庄丞相,片刻后偏过头望向陆庭尉,他认出如此狼狈而又疯癫的人是陆嫣以后,如遭雷击地呆立在原地。   官兵慌忙上前制住陆嫣,有人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倒地的庄丞相,“庄丞相?庄丞相?”   鲜血汩汩流出,浸湿衣衫,又淌过地面,庄丞相捂住自己的伤口,勃然大怒道:“陆嫣,你……”   话才说至一半,牵动伤口,庄丞相面色一白,神志已稍有不清,他指着陆嫣道:”你……你……”   周围的人一看,立即道:“快!请一个郎中过来!”   刘大人皱眉道:“来者何人,公然闯入公堂,又当众行刺朝廷官员!”   “舅舅,你虚伪,表姐也虚伪,你们——都虚伪!”   公堂上乱成一片,陆嫣冲着庄丞相大喊大叫,她笑完以后,慢慢地对陆庭尉说:“爹,她也是这样对我的!她也是这样对我的!”   “从小你便嫌我不及表姐聪慧、不及表姐有才情,要我多同她学一学。”陆嫣眼含泪水,“我真是笨,以为自己学不来表姐,只要听话一点,爹爹便不会再偏心表姐。”   “可是她陷害我!”   陆嫣又哭又笑,“她陷害我呀。”   自从陆嫣那一日负气离去以后,她并未回府,原本自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让一户好心的农户收留,她每天跟着这家的农妇学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时间久了,倒是淡忘不少仇恨。   至于她会撞见庄丞相推责于陆庭尉,不过只是意外,农妇起了个大早,让陆嫣陪同自己来朱雀街一趟,这才目睹庄丞相与陆庭尉对簿公堂。   陆嫣对陆庭尉痛哭道:“爹,我没有推她下水。是表姐,是庄秋桐她自己故意落水,只为逼王爷娶她,根本就不是我、根本就不是!”   说到这里,陆嫣抽泣着问道:“爹,为何你不信我?”   陆庭尉一时心绪复杂,他走近几步,“嫣儿……”   陆嫣哭泣道:“爹,好疼,那一天你打得我真的好疼。”   陆庭尉看得心如刀割,他慌忙安慰道:“是爹错了,是爹错来,以后爹再也不会这样了。”   “以后?”   庄丞相只要一说话,伤处便疼得直冒冷汗,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父女二人,心思毒辣,还想活命?”   说着,庄丞相指着陆嫣,“来人,把她拖出去杖打一百下!”   娇滴滴的女儿家,别说一百下,五十下都承受不住。陆庭尉颤抖着说:“你这是要她的命!”   庄丞相猛咳几下,“她如此猖狂,既然你不舍得管教,自然只能我这个当舅舅的来替你管教。现在她敢刺杀我,日后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更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人!”   陆庭尉冷冷地说:“谁敢!”   庄丞相神色阴沉地问道:“本相敢!”   话落,他对一言不发的薛白与刘大人说:“王爷,刘大人,你们看见了,陆庭尉自己本已罪孽深重,又执意护着蓄意刺杀本王的陆嫣,既然他们父女情深,不若将他们即刻打入死牢,处斩以示惩戒。”   薛白并不搭腔,他的眼神掠过一名身着粗布衫裙,气质却尤为娴静的农妇,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示意农妇不必再停留至此,那农妇见状,抿唇一笑,悄然离去。   至于刘大人,这样神仙打架的大场面,薛白不出声,他自然也不想出这个风头。   庄丞相一言,彻底激怒陆庭尉,他“噗通”一声跪至薛白身前,决定鱼死网破。陆庭尉一字一字道:“王爷,该认的罪,臣不会抵赖,而不该认的罪,臣也不愿无端替他人去送死!”   陆庭尉冷冷一笑,“庄丞相算盘打得好,幼有为一事,自己只吩咐从不出面,偶有出面,也用的是我的名号,甚至买通我陆府的下人,只可惜——”   “即便江天之死,我没有证据证明是庄丞相所为,可是庄丞相你莫要忘了,过去的二十多年,你并非行得正、坐得端,你贪污受贿了多少,又谋害了多少忠君之臣,该有的证据,我还是有的。”   “庄丞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原话奉还!”    第62章   庄丞相稍有慌神, 却只是一手按住自己渗血的腹部, 故作镇定道:“此人妖言惑众, 其女又行刺本官, 来人,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官兵面面相觑, 眼下这种情况, 依言把人制伏不是, 违逆也不是。   庄丞相见官兵久久不动, 面目狰狞道:“还不快动手?”   “庄相应是忘了。”薛白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眼角眉梢俱是骄矜,“皇兄有口谕,庄相已遭免职, 想必是使唤不动官兵的。”   “你……”   庄丞相的身形一晃, 匕首尚在他的腹部,无人敢轻易拔出,本就疼得令人难以容忍, 此刻更是痛不欲生, 冷汗涔涔。   陆廷尉已经气到极致,更何况他对陆嫣满心愧疚,甚至不敢追问这几日她究竟待在何处,只能将怒火一同发泄到庄丞相的身上。陆廷尉再不管三七二十一,选择同庄丞相玉石俱焚,“大兴五十一年, 南方洪灾,先帝从国库里拨出钱粮赈灾,庄丞相道粮草发霉,私自叩下,再交予粮商售卖。”   “大兴五十六年,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几位大人邀庄丞相听香阁一叙,同年科举泄题,考生聚集于官府,庄丞相亲自下令斩杀领头闹事的考生,压下此事。”   “大兴五十七年,先帝南巡……”   “闭嘴!”   庄丞相一惊,当即勃然大怒道:“你给我闭嘴!”   陆廷尉置若罔闻,他冷笑一下,望向薛白一字一字地说:“太皇太后找到庄丞相,言道有一事相求,并许下如今的丞相之位,你们意欲趁先皇不在,联合其他大人一同逼死魏太妃,而她却为侍女所救,脱身逃去归元寺,待你查清人在归元寺以后……”   庄丞相再也顾忌不了太多,扑向陆廷尉,阴测测地威胁道:“陆廷尉,你若是说出来,我不得善终,你也休想相安无事!”   陆廷尉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陆嫣,恶狠狠地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会不得好死!”   说着,陆廷尉猛地抽出庄丞相腹部的匕首,并再度刺下一刀,庄丞相登时惨叫一声,再不复往日的言笑晏晏,几乎痛昏了过去,他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试图推开陆廷尉放在匕首上的那只手,“救命、救命!”   陆廷尉充耳不闻,他又将匕首往内推入几分,冷眼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庄丞相毫无形象地在地上哀嚎,腥红的血淌下一地,而后慢慢地问道:“王爷,你可想知道当年魏太妃之死的真相?”   薛白倏然抬起深黑的眼瞳,向官兵吩咐道:“把公堂外的人赶走。”   陆廷尉死死盯着瞪大眼睛的庄丞相,内心满是复仇的快意,“当年魏太妃并非是因走水而香消玉殒,她在归元寺走水前,已经被人刺死!”   “庄丞相一把火将归元寺烧得干干净净,并且提醒太皇太后将魏太妃的骨灰镇于宫门处,从此日日夜夜受人践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既无法入轮回,也将永世以孤魂野鬼之身游荡于世!”   “日日受人践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既无法入轮回,也将永世以孤魂野鬼之身游荡于世?”   薛白缓缓垂下眸,眼神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神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并一步一步走向纠缠着的两人,语气听不出喜怒,“庄相,火——当真是你放的?”   “老臣……”   庄丞相慌乱不已,腹部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他嗫嚅几下,干脆向后仰倒,只当自己昏了过去。   “庄相,你信不信若是你敢在此咽气,本王就命人割掉你的皮,一寸一寸剐掉你的肉,剔去你的筋骨,剜去你的双眼,最后把你烧成灰烬,尽数喂给猪狗?”薛白一言不发地看了他许久,面色冷若冰霜,“你醒还是不醒?”   话落,金丝线的长靴踩上庄丞相的伤口,庄丞相哀鸣一声,知晓薛白向来说到做到,只得气若游丝道:“……王爷。”   薛白厌恶地问道:“郎中为何还没有来?”   百姓早已尽数撵去,此刻竟是无人敢答,公堂上只剩下一片死寂。   “刘大人,进宫请示皇兄。”薛白半阖着眼帘,不再看庄丞相,他恨不得就此将庄丞相挫骨扬灰,而现下庄丞相却又不能死,是以薛白只能尽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暴戾,处理着残局。   没过多久,薛白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冷冽至极,又带着几分克制,“至于母妃一事,今日若有人外传,不论是谁,本王绝不会轻饶。”   他看起来依旧是一副冷静而淡漠的模样,而收于雪袖里的两只手,轻轻颤抖。   日日受人践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薛白缓缓地闭上了眼。   接到圣旨时,薛白已经离去。   常公公手持诏书,嗓音尖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庄庆与陆廷尉两人身居高位,却以利字当头,多年来犯下屡屡罪过,甚至鱼肉百姓、作威作福,意图只手遮天,实属罪不容诛!你二人暂且收押天牢,待年后处斩,所犯罪过,倘若如实招来,家中女眷尽数发配于南疆,所有亲属革职查办,府邸一切财物充公,否则株连九族,并由京兆尹刘城从中督办!”   刘大人双手接过圣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庄丞相老泪纵横道:“我招、我招、我招!”   当天夜里,侍卫交予薛白一只金佛瓶,他凝视着佛瓶上雕刻着的那一座悲天怜悯的佛像,稍微抬起了手,只缓慢而仔细地拭去沾在古旧佛瓶上的尘土,而后挪开目光,终究没有接过来。   “到归元寺,把佛瓶交给释心,他知道该怎么做。”   过了许久,薛白双目轻阖,如此低声说道。   这一天晚上,薛白独自静坐于书房,直至远天的晨光熹微,他终于推开书房的门,抬脚离去。   他想见幼清。   这边的幼清难得起了一个大早,打算带着自己的兔子和赵氏去官府里接幼老爷回来。临出发前,这一只不太乖的重量级兔子从幼清的怀里蹦出来,幼清瞪着又蹦又跳撒欢儿的胖兔子,满院落地跟在屁股后面追它。   赵氏怕幼清摔着,连忙把人拦住,“你别跑,小心一点。”   幼清连一只兔子都没追上,有点生气,他嘀咕道:“今晚我要吃兔腿。”   “吃吃吃。”赵氏听得直笑,她悠悠然地打趣道:“说起来自打清清养了这只兔子,成日就跟着它活蹦乱跳,看来这兔子倒是会溜你。”   幼清辩驳道:“是它太胖了,我溜它出来减肥。”   这只兔子颇有危机意识,即使已经脱离魔爪,仍旧迈着四只毛茸茸的小胖腿颠颠地跑,它又是蹦又是跳,两只软趴趴的耳朵一晃一晃的,直到一头撞上一个人,四脚朝天地翻了个跟头。   幼清一乐,忙不迭地过来把兔子抱回怀里,这才抬头盯着薛白,乌溜溜的眼瞳一眨一眨的,“你昨晚没有回来!”   他努力学着赵氏以往盘问幼老爷的模样,凶巴巴地问薛白:“背着我到哪里鬼混了?”   幼清装凶全靠大点声说话,非但看起来不凶,还下意识睁圆了眼睛,透着点委屈。他抱怨道:“我一个人睡,冷死了,好久才把被窝捂热的。”   薛白定定地望着他,并未立即开口。   幼清又歪着头不讲理地说:“以后你不许夜不归宿,你还得给我暖床。”   “不过夏天你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春天也是!”   薛白不搭腔,幼清正在和他蹬鼻子上脸呢,忽而被人一把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幼清在薛白的怀里不满地蹭了蹭,想让他放开自己,薛白却无动于衷,甚至把人抱得更紧,而幼清怀里夹缝生存的兔子则无措地支起两只耳朵,迷茫地仰起脑袋,毛茸茸的耳朵在幼清的下颔处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好痒。”   幼清松开手,兔子立即溜之大吉,他推了推薛白,眼泪汪汪地说:“我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抱我,我是让你晚上抱的,这样才暖和,好睡觉。”   薛白置若罔闻,他低下头,下颔抵住幼清的肩,低声道:“清清。”   幼清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从此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人。”   薛白向来都是淡漠而自持的,好似面对着山崩地裂、沧海桑田,他都可以面不改色。然而此刻的薛白却不再平静,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罕见的惘然,说话的嗓音很沉很沉,望向幼清的眼神也格外沉重。   幼清看不太懂,而且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薛白,粉圆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按上他的眉头,幼清试图按下薛白紧锁的眉宇,不喜欢见他这样。   稍微想了一下,幼清脆生生地说:“才不是的,你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烦人,又很能吃的儿子!”   说完,幼清一脸警惕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赖账了?”   薛白不语,只是牵起幼清的手,动作轻柔地亲了一下少年的指尖。   魏太妃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一掠而过,公堂上的陆庭尉道出真相,每每想到这里,薛白神色里的戾气几欲喷涌而出,只是一抬眼他便望入了少年湿漉漉的眼瞳里,而那软软的眼神在须臾间便抚平自己所有的怒火与仇恨。   过了半晌,待心绪彻底平复下来,薛白才掀起眼帘,稍微放缓了语气,轻轻地回答幼清道:“我怎么舍得?”   这是他在世上,最为珍视的人。   薛白依旧紧紧地抱着幼清。   赵氏站在一旁,倒没有说什么,邹管家焦急地朝赵氏挤眉弄眼,示意她该动身去官府了,赵氏略一思索,冲着邹管家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再叫幼清,而是自己一人坐上了马车。   缩在角落里的胖兔子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间分不清方向,又直直往赵氏身上撞过来。   “……”   赵氏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上马车的兔子抱起来,摸了摸长长的兔耳朵,她叹口气道:“都说物类其主,你和清清还真是一般傻。”   兔子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一个小毛球,不敢动一下。   到了官府,因为庄丞相老老实实地招认,幼老爷被释放。官兵把他带出牢房,幼老爷候着赵氏来接自己,他到处东张西望了一阵,很快便看见王府的马车,幼老爷连忙喜滋滋凑过去,“夫人!”   他在牢房里憋了太久,见到赵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握住赵氏的手,补拍她的马屁:“夫人,这一次真是辛苦你了!”   赵氏斜他一眼,“此次多亏了王爷。”   稍一停顿,赵氏又说:“合该想想如何回报王爷。”   “把清清赔给他算了,反正烦人。”   一提起薛白,幼老爷就亏心,他随口一说,直往马车里瞄,嘴上倒是嫌弃幼清嫌弃得紧,其实还是有几分想念的。根据幼老爷对幼清的了解,人不出来就肯定是又躲在马车里面偷懒,睡着回笼觉,便中气十足地喊道:“清清!”   赵氏侧眸觑他一眼,懒得提醒,幼老爷这样一连叫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人应,他还当幼清故意装睡,干脆一撩布帘,却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马车内部。   幼老爷这下子反应过来了,当即怒道:“清清这个小王八蛋,他爹我在牢房里受苦受累,让他赶个早来接我一趟都不肯起床?”   “受苦受累?”赵氏凉凉一笑,“老爷,你这腰怕是又粗了一圈?”   幼老爷一时语塞。   赵氏把幼清的兔子塞给幼老爷,“抱好了,清清的兔子,见兔如见面。”   旋即款款坐回马车里,只留幼老爷和怀里的胖兔子大眼瞪小眼。   没过一会儿,幼老爷伸手敲了一下兔子的脑袋。   然而这一只兔子傻乎乎的,被人打了还支着两只耳朵发懵,倒真和幼清有点像。   幼老爷忍不住再敲它一下。   胖兔子终于回过神来,张嘴就是一口。   幼老爷惨叫一声,随后提溜着两只兔耳朵把兔子扔回马车里,他一边往上坐一边迁怒于幼清,怒气冲冲地骂道:“清清这个小王八蛋!吃饱就知道睡的小白眼狼!猪都比他起得早!”   “……他的兔子怎么和他一样气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你讲点理,你打兔子被咬关我什么事儿啊QAQ???? 第63章   “不舍得就不舍得, 你抱了好久!”   还在王府里的幼清让薛白抱一下还好, 时间长了,他就待不住了。幼清边推人边拧着眉尖说:“我要和娘亲去接爹爹回来, 他小气死了, 要是看不见我肯定会说我坏话的。”   薛白道:“岳母已经走了。”   幼清“啊”了一声, 连忙左顾右盼,赵氏果真已经不在了,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亏大了,皱着一张小脸,对薛白说:“我好不容易起来这么早, 结果还没有去成,爹爹回来肯定要骂我的。”   说完,幼清又闷闷不乐地补了一句,“都怪你!”   薛白抬手把他的一缕黑发拢至耳后, “我送你过去。”   “去了也会挨骂的。”   幼清做了一个鬼脸,思来想去, 反正自己都会被幼老爷念叨,还不如先回房补觉。于是一只白生生的手抠着薛白佩戴在腰间的清荷玉佩, 幼清一脸无辜地说:“我陪你睡一个回笼觉好不好?不过等爹爹回来了,你得帮我说话。”   薛白眉梢轻抬,“你陪我?”   “谁让你那么喜欢抱人。”幼清理直气壮地说:“我怕你一个人,没有人可以抱,会睡不着的。”   薛白眉宇里的戾气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他低头望着笑弯眼睛的少年, 神色变得越发柔和。薛白轻轻地说:“那只好麻烦清清了。”   幼清大度地说:“……你偷偷让人给我烝几只螃蟹吃就没关系了!”   薛白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幼清的头发。   就这样,幼清又美滋滋地睡了一个回笼觉,但是睡饱以后,就不太美妙了。   薛白难得睡得很熟,连幼清又是捏他的脸,又是抓着他瘦长的手指玩儿,都没有什么反应。幼清趁机咬了薛白一口,待他玩够了,终于摸出去给自己填肚子,然而幼老爷正在必经之路上,怀里还抱着只蹬腿要跑的兔子。   幼清登时大惊失色,要往回跑,结果幼老爷眼疾手快地逮住了他。   幼清苦着脸,讨好地说:“爹爹,我的兔子给你吃。”   幼老爷不为所动,没好气地问道:“你以为我眼皮子那么浅,就惦记着你的兔子?”   幼清小声地说:“那你就不要看着它咽口水。”   瞎说大实话的下场就是被幼老爷捏住脸揉来揉去,幼清气死了,眼泪汪汪地瞪着幼老爷,就差往他脚上踩几下报复,还好赵氏出面制止了这两人,她颇为头疼地问幼老爷:“你多大个人了,一会儿不欺负清清就手痒?”   幼老爷是有正当理由的,“这个不肖子,他爹在牢房里受苦,他自己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我有事儿的。”幼清咕哝着说:“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   幼老爷无情地拆穿他:“既然没什么胃口,你的脸怎么又圆了?是水喝多了还是药喝多了?”   幼清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是怀孕显胖。”   “……”   幼老爷一时竟无法辩驳。   “你这肚子只摸得出来,隔着衣服又看不见。”赵氏笑了笑,问幼清:“我和你爹要出去一趟,你来不来?”   幼清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爹爹是特意来堵我的呢。”   幼老爷瞪他一眼,“你的皮又痒了是不是?”   幼清吐了吐舌头,才不怕他,“我怀孕了!”   幼老爷瞧他这得意的小模样就来气,说:“我这儿有个账本,都给你记着,再过六个月,回头跟你一起算。”   幼清笑不出来了,“娘亲!”   “你爹什么样的人,你自个儿心里还没点谱?”赵氏凉凉地觑了幼老爷一眼,“瞧不见你想得慌,见到了又偏得故意欺负你。你说你打小就是被你爹吓唬大的,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他说几句你就给信了。”   “你爹呀,哪里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 ”   幼清不承认自己被吓到了,他歪着头狡辩道:“……我是配合爹爹的,要不然他多没面子!”   幼老爷“哼”了一声,摆明不信他的鬼话,“夫人,咱们走。”   幼清忙不迭地问道:“去哪里?”   “去……”   赵氏犹豫了一会儿,幼老爷出的馊主意,她倒是有些说不出来,是以斜眼瞟着幼老爷,至于幼老爷,他的脸皮向来都厚,见状便自己若无其事地接口道:“到街上做个牌匾,改日送给王爷。”   幼清茫然地问道:“为什么要给他送牌匾?”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幼老爷也是要面子的,自然没有告诉幼清,昨夜他与赵氏谈了一宿,已经决定接纳薛白了。毕竟平心而论,薛白对幼清是真心实意的好,然而幼老爷和赵氏却因不满于幼清离家太远,处处对他吹毛求疵,甚至多次带幼清偷离京城,他们想做一个牌匾,便是打算为以往的作为道歉。   想到这里,幼老爷又瞅着幼清,试探着说:“不送牌匾也行,干脆把你抵押给王爷,留在京城里给他做一辈子王妃算了。”   “那还是送牌匾,不然我们就亏大了。”幼清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我一个,我的肚子里还有一个,这样就是押一送一。爹爹,你怎么这么傻呀?”   说完这个,他还嫌不够似的,又扭过头来问赵氏:“娘亲,爹爹是不是在牢房里关傻了?”   “……”   幼老爷给他气笑了。   最后幼清还是一道跟了过去。   他就只是来凑个热闹的,自个儿在店铺里四处乱逛,一会儿从荷包里摸出来一颗话梅,一会儿又嗒嗒地磕着瓜子儿,睁大眼睛打量着店里的稀奇玩意儿。   幼老爷倒没管幼清,他大手一挥,直接财大气粗地选了店铺里最贵重的楠木,并要求工匠刻完字以后再敷贴金箔,然而当这些安排妥当以后,木匠又问及牌匾上刻什么内容,幼老爷一阵冥思苦想,不禁犯了难。   幼清是个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儿的,幼老爷根本就不指望他,他问赵氏:“夫人,你说这牌匾上到底刻什么字才好?”   赵氏沉吟片刻,“让我想一想。”   幼清一听,兴高采烈地提议道:“心眼如针!”   也不知道这记的是哪门子的陈年旧仇。   幼老爷嫌他净添乱,“去去去,别杵这儿烦人。”   “爹爹自己想不出来刻什么,我说了你还赶我走,一点儿也不讲理。”幼清不满地说:“爹爹才烦人!”   幼老爷忍住揍他的冲动,“咱们是要夸王爷,你这纯属是找事儿的。”   “夸他呀。”幼清想了一下,一点也不脸红地说:“家有贤妃!”   幼老爷瞪他一眼,从幼清的荷包里拿出来几颗话梅,一股脑儿全部塞进他的嘴巴里,“闭嘴你。”   老的小的都是靠不住的,赵氏细想了一下,说:“渊渟岳峙。”   幼老爷这会儿倒不和幼清吵了,两人一致的满脸茫然,“啊?”   “就是品德高尚的意思。”幼老爷就算了,赵氏点着幼清的额头啐道:“你那几年在学堂里都和黄先生学了些什么东西?”   幼清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是睡觉怎么样才能不被先生发现。”   “……”   “你这肚子里真是没一丁点儿墨水。”   幼清毫不心虚,“我的肚子里有宝宝。”   赵氏越想越愁,她思来想去,傻也只能傻幼清一个,又记起曾听闻有些人家为让后代形容端正、才华过人,衣食住行都有讲究,便说:“过几日我让季秋隼来过来,多给你讲几篇文章,就当是给你肚子里的那个沾点墨水了。”   幼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难过地控诉道:“还不如让我直接把书吃给他算了。”   赵氏心意已决,无论幼清怎么撒娇装可怜,都不为所动。   临要走时,赵氏和幼老爷先跨出了门,幼清自个儿还沉浸在又要念书的悲伤里,他瞄着打算开工的木匠,决定迁怒于薛白,鬼鬼祟祟地凑过去对木匠说了几句什么,木匠本来稍有犹豫,幼清把自己小荷包里的两片金叶子全部塞给了木匠,木匠这才点了点头。   “清清?”   赵氏唤了几声,幼清捣完乱,心满意足地小跑出去,捂着嘴巴偷笑。   幼老爷狐疑地问他:“你怎么这么高兴?”   幼清连忙摇了摇头,软绵绵地回答:“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   牌匾得小半个月才能拿到,是以这小半个月里,幼清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希望木匠快点儿把牌匾送过来,好吓他们一大跳。   就这样盼啊盼的,幼清终于盼来了牌匾,   这一天邹总管来敲门的时候,幼清已经醒了,却还趴在薛白的身上不肯下来。他环着薛白的脖颈,又把脸埋进了颈窝里,怎么哄也不要动,薛白轻轻摸着幼清的肚子,这小半个月以来,幼清倒真是喝水都长肚子,已经鼓了起来。   薛白嗓音沉沉道:“有四个月了。”   幼清把薛白的手推开,自己摸了摸肚子,又坐起来掀开寝衣,慢吞吞地说:“变大了。”   薛白缓缓地把一只修长如竹的手贴到幼清的肚皮上。   薛白摸他的肚子,幼清非得把薛白的也给摸回来,白生生的小手够着薛白结实的腹部,粉圆的指尖一掠而过,又轻又痒的触感让薛白眸色一深,而少年又无知无觉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薛白倏然握住幼清的手腕,低声道:“别动。”   幼清当然不肯乖乖听话了。   即使幼清的孕期已经过了四个月,薛白还是没有碰过他,此刻少年正有恃无恐地坐在薛白的身上乱动,薛白见状,伸手把人往下一拉,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到了四个月,你能做什么?”   幼清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薛白的手往下探去,而后附在幼清的耳边说:“比这更舒服的事情。”   幼清当即后悔不迭,红着脸踹他,“我、我不要……呀。”   不要也不行,薛白俯下身来亲吻幼清,把少年细细的喘息堵住。   幼清实在是不经逗,没一会儿就眼泪汪汪地要薛白松手,薛白充耳不闻,他倒是晓得只要自己一撒娇,薛白就肯定再舍不得再欺负自己,于是幼清偏过头,躲开薛白的亲吻,软软地唤道:“夫君、夫君、夫——”   “……呜。”   薛白总算放过了幼清。   侍女进来开窗透气,幼清重新把脸埋回薛白的颈窝里,面色红扑扑的,怎么也不肯抬起来,总算是知道害羞了。   薛白轻拍着幼清的背,心不在焉地听着侍女替邹管家转告道幼老爷在正厅候着他,薛白微微颔首,而后对着幼清低低笑道:“清清倒是会讨好本王。这一次本王忍得住,下一回就说不定了。”   幼清不理他,用力地在薛白的肩上咬了一口。   再把人哄好,已经过了一些时候,薛白带着幼清来到正厅,幼老爷先前左等右等不见人,已经喜气洋洋地指挥着小厮把一块蒙着红布的牌匾挂上去了,眼下正在挨个往下人手里塞碎银,幼清看得好玩儿,也凑过去伸出一只手。   幼老爷又不傻,虽是没有抬头,就瞅见一截细嫩白皙的手腕,“啪”的一下打过来,“下一个。”   幼清盯着被打红的手心,气鼓鼓地说:“爹爹太抠门了!”   幼老爷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然而赵氏一个眼风扫过来,幼老爷立马老实下来,幼清要碎银就给把沉甸甸的钱袋拿给他,自己则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客客气气地问薛白:“贤婿,你看这牌匾如何?”   晃着钱袋的幼清一下子睁圆眼睛。   薛白抬起眸,却没有立即答话。   幼老爷抬头一看,随即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忘记扯下来了。”   说完,幼老爷踩上椅子,伸手一把扯下盖着牌匾的红布帘,他自然没有想到牌匾的内容会让幼清偷着改了,自顾自地说:“贤婿对清清如何,我和夫人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往日不满王爷来金陵时隐瞒身份,让清清离家太远,使我们见他一面都难。我和夫人把这个牌匾送给王爷,是想给王爷道个歉,毕竟……”   “老爷。”   赵氏轻轻蹙起眉,提醒他道:“你看这牌匾。”   幼老爷闻言话音一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过头来,只见到这块真金字匾上,霸道地刻着一个无比巨大的字:   呸!   幼老爷的脸都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   在挨揍的边缘试探(3/1完成)   挑拨王爷与幼老爷的岳婿关系(1/1完成)    第64章   幼清怕自己笑得太大声, 赶忙捂住嘴巴,扭头就要逃。   幼老爷眼疾手快地把人提溜回来, 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一准儿是幼清干的, 他一巴掌拍到幼清的脑袋上, 朝他吹胡子瞪眼,“你是不是存心找揍的?”   幼清跑又跑不掉, 只好捂住头装可怜, 他努力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分明是只有惊没有喜!   “迟早给你气掉半条命。”幼老爷气不过, 又打他一下, 使出来力道倒是不大,就是耐不住幼清故意夸大其词,他委屈巴巴地跟赵氏告状:“娘亲,爹爹打得我好疼。”   “疼?”   赵氏向幼清招了招手, 幼清还以为赵氏会给自己撑腰,忙不迭地抱住她, 在赵氏的怀里蹭来蹭去地撒娇,结果赵氏却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额头, 笑吟吟地说:“疼就对了,你呀,该打。”   幼清瞪大眼睛埋怨道:“娘亲, 你不疼我了。”   幼老爷面无表情地扬起巴掌,“你想要多疼?你娘不疼你,我来疼你。”   幼清才不上当, 他给幼老爷做了一个鬼脸,见赵氏不向着自己,又躲到薛白的身后,重新给自己找了一座靠山。幼清把脸贴到薛白的背上,偏过头来咕哝着说:“爹爹就是想趁机打人。”   说完,白生生的手指头戳了几下薛白,幼清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瞳,软着声音问他:“这个牌匾不好吗?”   “……好。”   薛白侧眸望他一眼,少年乌黑的瞳仁水汪汪的,他不仅一脸无辜,还振振有词地说:“木匠说这个字从来没有人刻的,只有你这么一块儿牌匾是这样,很珍贵的,你得好好收藏起来,说不准儿以后还可以当传家宝。”   幼老爷听不下去他胡扯了,连忙赔着笑跟薛白道歉:“贤婿,我们这一没留神,清清他就……”   说了一半,幼老爷忍无可忍地瞪着幼清,“成日净添乱!”   幼清抱住薛白,把自己的脸埋进去,不服气地嘟囔道:“只是一个字而已,爹爹太讨厌了。”   薛白把人从身后拉过来,抬眼对幼老爷说:“岳丈无需挂记。”   这个烦人精自个儿还一口一个别人讨厌,幼老爷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就差把人捞过来打一顿。   赵氏见状拍了拍幼老爷的手,哭笑不得地说:“王爷,清清这一回真的是太不像话了,的确该敲打一下。这次的牌匾是送给王爷的,王爷自然不会同他计较什么,倘若换了别人,失礼是小,就怕会被记恨在心。”   幼清小声地说:“送给别人的,要我改我都不改!”   赵氏摇了摇头,生怕幼清和幼老爷又吵得人头疼,干脆把先前幼老爷未表完的态替他说完:“王爷,过去我和老爷多有不对,亏得我们活了几十年,竟看不透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理儿。”   她稍稍一顿,“王爷倒是处处对我们以礼相待,又顾忌着清清,不论是私自带离清清,亦或同他说些王爷的不是,还是瞒着他失忆与怀孕一事,王爷也从未同我们计较过。我们呀,现在想来也当真是糊涂,看不见王爷对清清的好,也从未想过王爷待清清,比我们这对做爹娘的要耐心得多。”   赵氏轻叹一口气,“……幸好我们明白得不算太晚,往后王爷和清清的事,我们不会再插手了。”   幼老爷在一旁点了点头。   薛白的目光从他们二人的身上掠过,不多时,他缓缓地开口道:“本王只是不想让清清为难。”   赵氏笑道:“我们家清清呀,傻是傻了点,但是打小就命好。”   幼老爷嚷嚷着说:“还不是傻人有傻福。”   幼清没瞧明白自己的爹娘怎么突然就和薛白说和了,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归疑惑,还是不许人说自己坏话的。幼清怒道:“我才不傻!”   幼老爷不理他,让幼清自个儿蹦去了,他自从回了王府就被赵氏严令禁止大鱼大肉地吃,茹素茹到嘴巴里都没个滋味儿,幼老爷趁机摸着大肚子讨好地问道:“夫人,既然这事儿了解了,咱们今个儿不若加点荤菜庆贺一下?”   赵氏慢悠悠地问道:“你想加什么荤菜?”   “这个……”   赵氏凉凉地觑过来,神色摆明了这是不可能的,幼老爷立即认怂,打着哈哈道:“水煮清清怎么样?”   幼清一听更要跳脚了,“那我要吃红烧爹爹!”   一个水煮,一个红烧,父子俩倒是把对方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偷偷改掉牌匾的刻字,幼清压根儿就没把它当回事儿,更何况还有薛白向着他,没想到赵氏却在后边等着他——幼清先是再也没有金叶子和金珠子做散财童子了,而后小荷包里仅剩的几颗金珠子也让赵氏全部没收,赵氏戳着幼清的额头说:“从明日起,我就让季秋隼过来给你讲文章。”   这是打定主意要先给幼清肚子里的小家伙耳濡目染一番,省得日后他会随了幼清,和幼清一样没出息。   幼清当然受不了这委屈,他眼泪汪汪地对薛白说:“以后我和你一样,是个穷光蛋了。而且、而且……”   “为什么做了王妃,我还要学文章?”幼清越想越伤心,他难过不已地问道:“难道王妃不比状元有出息吗?”   薛白闻言,眉眼带上几分淡淡的笑意,安抚他道:“清清若是乖乖学文章,兴许能考中状元,但是季秋隼再有学问,也做不了本王的王妃。”   幼清吸了吸鼻子,被他哄高兴了,“季秋隼才没有我厉害!”   与此同时,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浑身血痂的老人陡然睁开眼睛,他颤抖着手摸了摸包扎好的腹部,回想着自己是如何落至如斯境地,只觉得犹如南柯一梦,而眼神则不由变得阴毒而怨恨。   “薛、白。”   老人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他扶着牢门缓慢地站起来,手腕与脚腕上的锁链因这起身的动作而哗啦作响,在过于安静的天牢里,动静显得格外大,不免引来了当值的狱卒。狱卒警惕地问道:“你做什么?”   已被革去丞相一职的庄庆眯着眼睛,艰难地出了声,“你……”   他的伤口未愈,光是吐出一个字,便耗费不少力气,又牵动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庄庆握紧木栏,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他颤着声音对官兵说:“罪臣庄庆——有一事相告于陛下。”   “……与幼贵妃的身世有关,更与从嘉王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幼老爷:今天吃水煮清清!   王爷陷入沉思,且当晚就把幼清清带到汤池,一口吃掉。   事后王爷心满意足地点菜:明天吃凉拌清清。   幼清清:用、用什么扮?   王爷:牛奶。   幼清清:QAQ 第65章   “她可真是朕的好贵妃!”   夜已经深了, 风声疏狂,御书房的灯火却还飘摇着,光影四散形同鬼魅,照得薛蔚的脸颊明暗不一,神色阴霾。他端坐许久, 忽而一把掀落书案上堆叠而起的奏章, 又砸碎了几个瓷瓶, 明黄的龙袍上还留着方才外出时沾上的寒露, 肩膀处一片潮湿。   常公公的手上拿着一件大氅,正欲推门而入,闻声不大想触他的霉头,便又握着双手, 目不斜视地站在外面。   “陛下怎么了?”   无端被轰出来的宫女们听着里面的动静,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只是出去了一趟, 回来便气成这样了?”   有人小声的猜测道:“难不成是贵妃娘娘又……”   又怎么样, 常公公一个眼风扫过来, 宫女到底没敢多说, 只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薛蔚一脚踹上架几案, 怒火几乎烧红了他的眼睛, 薛蔚咬着牙拂袖道:“摆驾——瑶华宫!”   大宫女急急忙忙吩咐下去,而常公公则把大氅呈上,低眉顺眼地说:“陛下, 夜里寒露重,这……”   “给朕滚开!”   薛蔚怒气未消,一把推开常公公,大步走出御书房。   常公公整了整衣冠,倒不意外薛蔚会有此刻的震怒,毕竟薛白本就是薛蔚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而那庄庆竟又知晓幼枝的身世,他回想着方才在天牢里,庄庆一番情真意切的表态:“陛下,老臣虽是罪不容诛,可对您却是呕心沥血、忠心耿耿,那从嘉王与幼贵妃包藏祸心,尤其是幼贵妃——”   “她并非幼家长女,她的生父生母,都在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里被活生生烧死了,陛下,幼贵妃她进宫来,是找您与太后娘娘报仇的!”   “真是个老狐狸,临死前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思此及,常公公嗤笑一声,随即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只是途经守在门口的宫女时,他的脚步一顿,宫女心神领会,下一秒似是未站稳,常公公顺手扶她一把,并趁机将藏青色的锦囊塞入她的衣袖里。   宫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常公公说:“脸色这么难看,不若换个人来当值。”   宫女攥紧手里的锦囊,“谢、谢过常公公。”   常公公点了点头,跟上薛蔚,只盼着从嘉王府那边可以早些收到这锦囊。   “小姐,可要熄了灯?”   此刻的瑶华宫里,点翠合上朱窗,回过身来望向幼枝,她侧躺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小狸奴,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便又想起今日听到的趣事,忍不住笑着说:“小姐,今儿个夫人派华裳进宫来送几匹布料,华裳告诉奴婢小公子又闯了祸。”   她忍俊不禁道:“夫人和老爷本打算给王爷做一块“渊渟岳峙”的牌匾,结果小公子趁人不备,让木匠把牌匾上的字改成了“呸”,可把老爷给气坏了,差点跟小公子动手,连夫人都险些没能拦住。”   幼枝光是想一想这场面,就觉得定是惨不忍睹,一片鸡飞狗跳,她笑咪咪地说:“清清太调皮了。”   点翠附和道:“小公子总有各种法子把老爷惹急眼。”   幼枝闻言又是一笑,点翠不禁多看了几眼,随即小声地说:“小姐自进宫以来,也只有提及小公子和老爷夫人的时候,才是开心的。”   “点翠呢。”   幼枝不置可否,她低下头摸了摸狸奴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点翠若是在宫里待腻了,不若同爹娘一道回金陵,或是留在王府里伺候清清,否则再过一段时日,这宫里……怕是没有多少安宁的日子了。”   点翠从来不会多问什么,只朝着幼枝摇了摇头,说:“奴婢想在这里陪着小姐。”   幼枝说:“你……”   “皇上驾到——”   常公公的嗓音尖细,惊得狐奴一跳,睁大了两只猫眼儿,盯着门口的方向。   幼枝蹙了蹙眉,把这个小家伙从怀里放出去,而她自己则从美人榻上起身。不多时, “吱呀”一声,夜风捎着寒露吹拂而过,幼枝瞥过薛蔚那身明黄色的龙袍,施施然地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薛蔚久不出声,只是示意常公公和点翠出去,幼枝稍微抬起眼,意外地望见他眼底的滔天怒火。   “荣怜,籍贯临安,其父荣少邑,其母沈滟雨。”薛蔚缓缓地开口问道:“爱妃,朕与你同床共枕五年,竟不知究竟是该唤你怜怜,还是枝枝。”   幼枝的手指一颤,旋即平平淡淡地说:“陛下还是知道了。”   “你……”   薛蔚的身形一晃,常公公赶忙上前来扶住他,薛蔚甩开他的手,如同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死死地盯住幼枝,一字一字问她:“你便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陛下想听什么?”   幼枝轻轻一笑,“是臣妾冤枉,还是臣妾这五年来,日日夜夜都想着手刃仇人,以慰爹娘的在天之灵?”   “他们何其无辜!”   “陛下要这皇位,太后娘娘要魏太妃的命,而我爹娘他们连年奔波于四方,只不过想要赚些银两,返乡过些安宁的日子罢了,他们的念想,让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幼枝一顿,眉眼间尽是凉薄,“……往日陛下总是说自己宠爱臣妾,只要臣妾一个眼神,便能知晓臣妾在想些什么。”   幼枝问薛蔚:“陛下,那么你知不知道,臣妾进宫而来,唯一所想的,不过是要你们血债血偿?”   难怪她吝于笑颜,难怪她不冷不热,难怪她难以讨好。   过去的种种都被打上背叛的烙印,薛蔚一一想来,只觉自己当真好笑,他费尽心思、掏心掏肺,于幼枝来说,不过可有可无。胸腔血气上涌,薛蔚双目赤红,他扬手便向幼枝甩去一巴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到底——有没有心?”   “母后为难你,朕一月不肯见她,逼她答应再也不会找你麻烦;朕为让你做上这个贵妃,拿出头的谏官开刀,革了他的职;你想回江南,朕便命人在你这瑶华宫里栽上琼花,又将你这瑶华宫仿着江南宅院,重新修缮一番。”薛蔚不可置信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过感动?”   “感动?”幼枝偏过头来,淡淡地说:“陛下的情深款款,怕是只感动了自己。”   “想起来时便来我瑶华宫见一面,再赏赐些物什,升几级嫔位,以示恩宠。”幼枝嘲讽地笑了笑,“陛下说您逼得太后娘娘不再为难于我,陛下可知晓我这瑶华宫里的下人,有几人未被无端责难?陛下动一动嘴,便觉得是天大的恩惠,若是这满院落的琼花是陛下亲手所植,说不定臣妾便会感动几分。”   “陛下口口声声说着宠爱臣妾,却不知无论是皇后,还是生一个太子,自此荣宠一世,我都不想要。”   说到此处,幼枝忽而笑了,她问薛蔚:“对了,陛下,你可知为何这五年来,臣妾始终怀不上你的龙胎?”   薛蔚嘴唇翕动,“你……”   “陛下应当猜得到?”幼枝偏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而后启唇道:“当然是因为臣妾一直在服用避子药呀。”   “即使臣妾不生,也有人削尖了脑袋,盼着可以为陛下生一个出来。”幼清悠悠然地说:“陛下总是问臣妾介意不介意庄妃,臣妾——怎么会介意?只可惜纵然臣妾实话实话,陛下一厢情愿地认定臣妾的心里是在意的。”   薛蔚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面色铁青道:“你竟狠心至此!”   “陛下的心,也不曾软到哪里。”幼枝自顾自地起身,冷笑着说:“难道陛下对此毫不知情,更不知会牵连无辜?”   “……陛下日思夜想的可都是登上皇位,受天下人的朝拜,然而有魏太妃在一日,王爷便得一日的胜筹,又怎会在意区区几只蝼蚁?”   “朕……”   薛蔚痛心至极,他震怒道:“父皇独宠魏妃,有意改立太子,母后又备受冷落,倘若那把火不放,朕又当如何自处?”   幼枝定定地望了他几眼,并不答话,过了许久才徐徐地开口道:“既然陛下已知悉真相,臣妾无话再说,任凭陛下处置。”   薛蔚恨声问道:“你连向朕求饶都不肯?”   幼枝笑了笑,答案昭然若揭。   薛蔚沉默半晌,又问她:“哪怕朕赐你鸩酒一杯,认定幼家人有欺君之罪,你也无动于衷?”   幼枝平静地说:“陛下不会的,况且……还有从嘉王。”   “你!”   薛蔚气急攻心,他从未如此无力过,身形又是一晃,咬牙切齿道:“你真是、真是……好啊!”   幼枝慢慢垂下眼眸,她盯着自己的蔻丹甲,片刻后淡声道:“陛下命人拿下臣妾前,可否让臣妾再为您沏最后一次茶?”   薛蔚紧紧抿着唇,望着她的眼神复杂而阴沉,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幼枝见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至柜边。   她抱出一个雕花木匣,“这是女儿茶。”   “临安一带,有人会在女儿出生时,埋下几坛酒,也有人会摘下当季的茶,妥善保存,直至觅来合心合意的夫婿,沏给他喝。”幼枝打开木匣,手指抚过茶饼,最终停留在一旁的镂空香囊球上,她把香囊球拿起来,葱白的指尖轻勾子母扣,将其打开,顿时异香扑鼻,“这是臣妾幼时,父亲亲手制作的香囊球。”   提及自己的生父,幼枝不再那么高不可攀,神色温柔而怀念,“父亲总爱做这些小玩意儿来哄我与娘。”   薛蔚没有见过这样的幼枝,不由心思一动,“枝枝……”   幼枝回过神来,收敛了笑意,放下手里的香囊球。   她沏茶的手法娴熟,先是磨碎茶饼,再以釜煮水,添入茶末,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而专注。沸水翻腾,波滚浪涌,幼枝提起衣袖,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推给了薛蔚,“陛下,请用。”   薛蔚握住她的手,笃定地说:“你对朕并非只有恨。”   幼枝避而不答,“陛下,请用茶。”   薛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迫不及待地说:“倘若你当真对朕并无半分情义,又为何将这女儿茶沏给朕喝?枝枝,在你的心里,早已默认朕是你合心合意的夫婿了,只是你自己不敢承认罢了。”   幼枝似是沉默了几秒,幽幽地问他:“陛下当真这般认为?”   “五年了。”薛蔚咄咄逼人道:“既然你恨朕,那么为何你这五年来,从未对朕下过毒手?你说你不想做皇后,也不要一世荣华,只为复仇而来,可是整整五年了,你不曾对朕做过任何事,难道不是因为你下不了狠心?舍不得?”   “不是。”   幼枝一手托腮,不悦地蹙眉道:“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说着,她颇是为难地对薛蔚说:“眼下也并非是什么好时机,但是陛下已经知道臣妾的身份,臣妾不得不来冒这个险,余下的……只好麻烦王爷了。”   幼枝笑吟吟地望着蔻丹甲内尚存的脂膏,这是她方才从香囊球里抠挖出来的。幼枝无不遗憾地对薛蔚说:“陛下猜错了,臣妾的心里,当真对你无半分情义。”   “要不然臣妾怎么会在茶水里下毒呢?”   作者有话要说:  薛蔚:我,求毒得毒。    第66章   “什么?”   薛蔚一时错愕,随即睚眦目裂道:“你在茶水里下了毒?”   幼枝低下头, 用一方手帕细细地擦拭着蔻丹甲内的脂膏, 松松挽起的鬓发因她的动作散落下来几缕, 衬着白皙的肤色, 美则美矣,却如同一樽玉石雕刻而成的仙子,既无心, 也无情, 漠然而对世间万物。   薛蔚看得遍体生寒, 他一把扼住幼枝的脖颈,咬牙切齿地问道:“朕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   幼枝嘲讽一笑。   “你……”   薛蔚见状,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头脑忽而晕眩起来, 他急忙按住按住茶桌, 却仍旧无济于事, 意识在此刻渐渐消散,撑在桌上的手也不再使得上力,薛蔚用尽全力向外大声喊道:“来人!来——”   “砰”的一声, 薛蔚昏倒在地。   因着幼枝不喜下人守在门口,是以薛蔚吩咐过下人,只要来了这瑶华宫, 便待在庭院外等待传召,常公公隐约听见薛蔚的呼喊,急忙跑过来, 站在门外试探着问道:“陛下,怎么了?”   幼枝目不斜视地走过倒在地上的薛蔚,将散乱的发丝勾至耳后,确定从自己身上看不出什么以后,轻轻地打开一丝缝隙,平平淡淡地对常公公说:“陛下今夜留宿瑶华宫,要公公您把他的奏折与玉玺拿过来。”   常公公略有犹豫,旋即又思及薛蔚的喜怒无常,应了下来,“奴才这就去办。”   话才落下,幼枝再度抬手合上门,常公公一抬眼,竟从这丝缝隙里望见一截明黄色的衣袖。   下一刻,“吱呀”一声,门彻底合上。   常公公走了几步,再一细想,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方才除却薛蔚的呼喊,自己赶来时,似乎还有一声倒地的闷响。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点翠误以为是幼枝找自己有事,凑近来询问道:“公公,可是小姐有何吩咐?”   常公公张了张口,尽管心头的猜测使得他收入袖中的手直打哆嗦,而他的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瞧不出分毫的情绪。常公公若无其事地对点翠说:“娘娘让你先回去歇着,不必守在这里。”   点翠不太放心地说:“可是陛下来时,发了那么大的火。”   “无事。”   点翠叹了一口气,又担忧地望一眼灯火通明的屋内,只得离去。   将留在此处的宫女与侍卫全部打发完,常公公神色复杂道:“糊涂!真是糊涂!”   想必连王爷都不曾料到,幼贵妃竟会胆大至此!   他的心中千回百转,一时分不清这终究是意外之喜,还是功亏一篑。   夜凉如水,乘着沉沉夜色,常公公拢紧衣衫,匆忙赶往御书房。   从嘉王府里,侍卫接连收到宫里的两则消息,在屋外徘徊不定。   薛白向来浅眠,他似有所觉地睁开眼,偏过头望过去,而后把窝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抱出来。只是正欲起身时,少年又不依不挠地缠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用软软的侧脸蹭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冷。”   薛白把锦被拉上来,轻拍着幼清的背哄了一会儿,这才抽出自己的手。   “呜呜呜。”   幼清似是在哭,薛白穿衣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只见到少年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他不知道梦道了什么,难过不已地抽泣道:“兔腿,我的兔腿变成兔子,跑不见了。”   “……”   薛白垂眸看着方才他紧紧抱着的那只手臂,捏了一下幼清的脸,缓缓走出门去。   几个时辰以后,薛白骑马赶至瑶华宫,气势惊人。常公公已经在外等候许久,见到人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松了一口气,将玉玺交予他手,低声交待道:“王爷,这是娘娘要的玉玺。”   薛白点了点头。   王府跟来的侍卫们守至宫殿门口,薛白推门而入,幼枝回过身来,皱眉问道:“谁?本宫未……”   “本王说过,你大可待在金陵,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幼家千金,至于你的仇,本王自然会替你报。”甫一进门,薛白便盯着地上的薛蔚,他伸出手探了探薛白的鼻息,随后冷冷地对幼枝说:“倘若常公公不是本王的人,最先得了消息的是太后,推开门的并非是本王,你可知今日你会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见来人是薛白,幼枝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答道:“我自入宫以来,从未想过还可以活着出去。”   “臣妾知道,王爷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幼枝幽幽地说:“当年臣妾才进宫时,王爷便向臣妾保证会让陛下与太后付出代价,只不过……臣妾不愿屈居于一隅,什么也不做,只日日候着他二人机关算尽,最终功亏一篑。”   她一顿,轻飘飘地望向薛白手里的玉玺,“王爷心思缜密,行事又过于光明磊落,即便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肯使一些歪门邪道,宁愿蛰伏多年,直到确信自己可以一网打尽。”   “然而依臣妾之见,先是黄先生官复原职,又有已与庄相断绝关系的二公子庄齐秘密回京,便是王爷打算动手的讯号了?”   幼枝轻轻地说:“世人都说唯小女子难养也,王爷不屑做的,恰恰是最省时省力的,臣妾实在等不及,只好代您来做了。”   话落,幼枝跪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幼贵妃意图弑君,常公公以身相挡,未能拦住,陛下身受三刀,侍卫冲进来将其拿下,陛下昏迷前下诏宣从嘉王进宫,言道自己需静养几日,期间朝政之事,由王爷代为处理。”   薛白半阖着眼帘,“这便是你的打算?”   “如今木已成舟。”幼枝瞟向薛蔚,“这毒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却会令他的意识混沌不清,唯有王爷出面,方能主持大局。”   薛白神色稍冷,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这宫里满是本王的眼线,便是他最宠信的宦官,也是本王的人,你当真以为本王仅仅是不屑如此?”   “父皇驾崩后,他的那一半兵符不翼而飞,直至前几年本王才意外得知,那一半兵符在他的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手里,她并未交给皇兄,也不曾透露过只言片语,甚至连皇兄都不知道,他母后的手里握有兵符。”   “本王未曾把皇兄放在眼里,唯有她……不得不忌惮。”   幼枝蹙眉,“什么?”   “常公公。”薛白没有再搭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玉玺,片刻后他唤来门口的常公公,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拟旨传黄先生与周将军入宫。”   “……再找一个信得过的太医过来。”   说罢,他缓缓抬起眼,眸色深黑。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幼清清: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    第67章   “陛下已经三日未上朝了。”   “听说是见过庄丞相以后, 又连夜召见了黄大人, 结果没过多久, 太医就来了一拨又一拨, 应当同庄丞相脱不了什么干系。”   “太后娘娘和往日一样闭门不出,怎的对此不闻不问?”   “太后娘娘怎么会不闻不问?陛下不上朝, 宫里本就人心惶惶,太后娘娘自然不能慌了神。”   “嘘——张嬷嬷来了。”   慈宁宫里的宫女们本在交头接耳, 见张嬷嬷捧着煎好的药走来,连忙低下头,张嬷嬷狠狠地剜这几人一眼, “再有人多嘴,不若直接拔去舌头!”   宫女们瑟缩道:“嬷嬷恕罪、嬷嬷恕罪。”   张嬷嬷“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踏入门内, 恭恭敬敬地对跪在蒲团上的太后说:“太后娘娘, 药煮好了。”   闭目诵经的太后一顿, 手指拨过念珠, 她睁眼望向佛台上的金身佛像,并没有回过头来, 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蔚儿今日依旧没有上朝?”   “回太后娘娘, 没有。”   太后眯起眼,“瑶华宫的那一个呢。”   张嬷嬷答道:“贵妃这几日也未外出, 说是在陛下身边悉心照料着。”   “蔚儿的心肠太软,当年先帝屡次斥责他无勇无谋、不堪重用。”太后缓缓起身,张嬷嬷赶紧过来扶着她, “殊不知他这身毛病,便是从先帝身上学来的。魏妃一死,先帝思念成疾,然而纵是如此,他也没有打消过改立太子的念头。”   “甚至在驾崩前还殷殷叮嘱哀家,日后一定要好生照料老三。”   太后冷冷一笑,“他安排得再如何妥当,错便错在盼着哀家好生照料老三,并且将传位诏书交在哀家的手里。”   她喃喃道:“老老实实地在京城里做一个闲散王爷,难道不比做皇帝,日夜殚精竭虑轻松得多?这人呐,可真是不知道惜福。”   张嬷嬷心口一跳,太后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段往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莫不是陛下这几日……”   太后搁下手里的念珠,“蔚儿三日不上朝便罢了,可连那瑶华宫里的下人也有三日未受传召,说的是贵妃怜恤她们,怕被过了病气。”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蔚儿若是怜惜,怜惜的也是他那心尖尖上的人。”   话落,太后冷着脸对张嬷嬷说:“去,派个人把从嘉王妃接出来,就说幼贵妃昨夜梦见先帝托梦,说他肚子里的那个得了观世音的一滴甘露水,又受了几分点拨,日后是个有福分的,蔚儿特许老三家的到行宫暂住几日,食斋念经,以拜谢仙露之恩。”   张嬷嬷稍有犹豫,“可是从嘉王……”   “老三这会儿还顾不上宫外。”太后漫不经心地说:“若是王府的人问起幼贵妃,便说贵妃稍后就到行宫。”   张嬷嬷点头道:“老身这就去办。”   张嬷嬷匆忙离去,太后慢慢转过身来,她久久地盯着佛台一角,要笑不笑地说:“装疯卖傻这么久,拿走的兵符……也该还回来了。”   “夫人,这……”   “贵妃娘娘怕夫人不放心,稍后也会到行宫,陪着王妃住上几日。”   宫里来的人握着自己的手,道明来意以后,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邹总管与赵氏。薛白不在王府,这行宫,幼清究竟去不去,邹总管当然不敢擅自决定,是以又忙不迭通知了赵氏,赵氏来后思索片刻,心里想着既然是幼枝,去一去无妨,便说:“稍等片刻,我去给清清打点一番。”   幼清还在屋里睡着,赵氏拍了他几下,“该起床了。”   幼清翻了个身,不理睬赵氏。   赵氏失笑着捏了一把他的脸,“清清。”   幼清皱起了脸,有点儿转醒的征兆了,却还是挣扎着赖床。   赵氏摸了几下他鼓起来的肚腹,笑吟吟地说:“你爹找山上的猎人给你猎了只麂子,打算给你吃黄焖麂子肉。”   幼清立即睁开了眼睛,一骨碌床上坐起来,眼巴巴地瞄着赵氏。   “你呀,成日就晓得吃。”赵氏点了点他的额头,帮着幼清穿好衣衫,又给他挑了一只同衣色相近的小荷包,慢悠悠地说:“不过得等你和你阿姊回来以后,才吃得上这红烧麂子肉。”   幼清捏着瘪瘪的小荷包,压根儿没在听赵氏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向赵氏讨要零花钱,他眨巴着眼睛,讨好地说:“娘亲,你看我的荷包,一捏就瘪下去了。”   赵氏眉头一挑,回身从桌上的果碟里抓了一把葡萄干,塞进他的荷包里,这才笑吟吟地说:“你再捏一下,它已经不瘪了。”   “……”   幼清的嘴瘪了。   少年气呼呼地吃了几颗葡萄干,一想到自己和薛白一样,沦为了一个穷光蛋,就不太开心,他嘀咕道:“娘亲和爹爹一样抠门!”   赵氏给他收拾衣物,好笑地问他:“你说什么?”   幼清缩了缩脖子,和幼老爷是一脉相承的怂,抱怨完就跑。   结果没一会儿,他又跑回屋,满脸的不情愿,“娘亲,我不要去吃斋念经!”   幼清想当然地说:“你让阿姊再做一个梦,给观音菩萨说她那滴、那滴……”   赵氏提醒道:“甘露水。”   幼清恍然大悟,脆生生地说:“给她说那甘露水露我们不要了,让她收回去,这样我也不用去行宫里吃斋念经了。”   赵氏瞟他一眼,“胡说。”   “要吃那么多天的草。”幼清快昏过去了,他委屈巴巴地说:“我乖乖地跟沈栖鹤学念书,给他提前沾一点墨水还不行吗?”   赵氏让他这小模样儿给逗乐了,“哪有那么多天?也就住个十来天。”   幼清更要哭了,“十来天还不多?”   “好了。”赵氏安抚他道:“有你阿姊在,还能真把你饿着了?实在不行,你就当自个儿是去玩的,过几日玩腻了,再换王爷去那边替你待着,反正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我和你爹接你回来。”   幼清立即答应下来,“那好。”   赵氏便接着给他收拾行李,不过她的嘴上是这样哄幼清的,却仍旧给幼清装了小半月的衣物,又给他找了几只荷包。   无意之间,赵氏的手指摸到什么硬物,不用看她就知道准是幼清又胡乱往荷包里装了什么,赵氏摇了摇头,数落幼清道:“你呀,手上摸到什么,就往荷包里塞什么的坏毛病总是改不掉。”   说完,她顺手把一个伏虎状的小玩意儿从荷包里拿出来,“走。”   幼清扒拉着赵氏的衣袖,苦着脸和她念叨着说:“娘亲和爹爹一定要早点把薛白骗过来,接我回来吃黄焖麂子肉。”   赵氏又是一阵失笑。   她把幼清送上马车,走前忽而打量宫女几眼,“你怎么瞧着有些面生?”   宫女不卑不亢地答道:“奴婢会些推拿术,陛下才将奴婢赏给贵妃娘娘的,夫人应当没有见过奴婢。”   “点翠呢?”   “贵妃娘娘也要去行宫暂住几日,点翠姐姐忙着收拾行装,抽不开身,是以遣了奴婢过来。”   赵氏点了点头,向她交待几句,终于放行了。   南郊行宫毗邻紫竹寺,盖因太祖素来推崇佛道,特意修缮而成,连年来此祈福。宫女把幼清请下马车,他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得竹林一片青黄相交,扫地僧默不作响地扫去落在殿前的枯叶,偌大的行宫里,毫无生气。   “阿姊什么时候才会来?”   幼清推开门,能坐着就不乐意站起来,他揉着自己在路上扯下来的竹枝,心不在焉地说:“这里好无聊。”   宫女稍有犹豫,“王妃稍等。”   过了一会儿,幼清又仰起脸对她说:“我饿了。”   宫女只觉他的脾性天真,半点不似宫里那些贵人,不由放缓了语气答道:“待贵妃娘娘来了,王妃便可用膳。”   “好。”幼清点了点头,往嘴巴里喂了几粒荷包里的葡萄干垫肚子,他歪着头问宫女:“要是素斋我吃不惯,你可不可以偷偷给我烤肉吃?”   宫女不太确定地说:“……可以。”   幼清高兴不过三秒,又有了新的难题,他皱着脸说:“可是我不会捉野兔,你会不会呀?”   “不会。”   幼清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他后悔不迭地说:“我不应该偷懒,不把我的兔子抱过来,它那么胖,肯定够我吃好几天的。”   “……”   宫女没有应声,稍微想了想,幼清又问她:“观世音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吗?为什么还有空管我的肚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咕哝道:“归元寺的住持说心诚则灵,那我待在王府里不吃斋,只要心里念着观世音菩萨,明明也是可以的。”   幼清一脸认真地问宫女:“你说对不对?”   “……”   他的话不仅多还刁钻,宫女答不上来,只好落荒而逃。   不多时,百无聊赖到戳自己肚子玩的幼清突然听见外面多了许多脚步声,他还以为是幼枝终于抵达行宫,过来陪自己了,忙不迭地打开门,探出一颗脑袋软绵绵地抱怨道:“阿姊,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   从轿里走出的太后抚了抚鬓发,冷冷地向他这边望过来,幼清慢慢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小步。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哭出声):养兔千日,吃兔一时,可是我忘记抱过来自备食材了QAQ   今日日记:王爷不在的第三天,我好想他(的烤兔腿)。 第68章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宫女恭恭敬敬地福身,太后多年来的养尊处优使得她未显多少老态, 气度不凡、通身皆是一片雍容华贵。太后稍微抬起下巴, 将幼清审视一番,随即慢悠悠地对宫女说:“你退下。”   “是。”   宫女站直身子, 余光望了一眼满脸茫然的幼清,虽是心有不忍, 却仍是听从太后的指令,缓缓地退下了。   “你说阿姊会来的。”   幼清偷瞄一眼太后, 想要追问宫女, 只是他才踏出一步, 张嬷嬷已挡至身前,轻蔑一笑。   她不甚恭敬地对幼清说:“贵妃娘娘暂且有事,脱不开身来, 太后娘娘知晓此事以后,怜恤王妃身怀六甲, 独自在此, 王爷势必无法安心,是以决定前来行宫陪王妃一同食斋,亲自谢过菩萨保佑。”   幼清当然不乐意, 他忙不迭地摇了摇头,“不、不用的。”   稍微想了一下,幼清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可以待在这里,等到阿姊忙完再过来的。”   “等贵妃娘娘过来?”张嬷嬷一拍脑袋,“哎呦”了一声, 笑着说:“年纪大了,瞧我这记性儿,忘了和王妃说清楚,贵妃娘娘的意思是王妃在行宫的这几日,既然有太后娘娘,她便不过来了。王妃呀,怕是见不着贵妃娘娘了。”   幼清瞪大眼睛,“阿姊不会的。”   “不会?”那日张嬷嬷前去从嘉王府,却生生受了几十下仗打,本就对幼清记恨在心,更何况此时幼清又是太后的眼中钉,她自然对幼清没有什么好脸色,便阴阳怪气地问道:“王妃怎么摆出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张嬷嬷冷笑一声,“太后娘娘久居后宫,如今为王妃屈尊降贵,亲自前来作陪,王妃倒好,心里非但不知感恩,甚至当面甩脸色。”   “……当真是放肆!”   说着,她盯住幼清稍微隆起的肚腹,出言嘲讽道:“说到底,还是商贾人家的习气不好,日后这王府里的嫡长子,可不能沾上一股小家子气和铜臭味,否则不止会让王爷贻笑大方,就连太后娘娘也会跟着面上无光。”   幼清听得不太开心,他捂住自己的肚子,拧起眉尖慢吞吞地说:“金陵有一个阿婆,已经活到了一百零一岁,到现在都还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长寿?”   张嬷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早已领教过幼清借题发挥、胡搅蛮缠的本事,是以虽不感兴趣,还是做足了面子,“老身愿闻其详。”   幼清一脸无辜地说:“因为她从来都不多管闲事!”   “……”   张嬷嬷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太后怜悯地瞥向幼清,不咸不淡地制止张嬷嬷:“罢了,他痴痴傻傻、不成体统,从不晓得礼仪大体为何物,张嬷嬷何必用他计较。”   管他是太后还是谁,说自己傻都不行,幼清不满地纠正道:“我不傻。”   张嬷嬷冷笑,“不傻?”   太后一个眼神递过来,她心神领会道:“你已痴痴傻傻几个月,太后娘娘念你腹中怀有皇室血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传唤过王妃,也不曾逼迫过王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王妃也该老老实实地交出虎符了?”   “什么?”幼清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什么虎符?”   “既然王妃自己记不起来,那么便由老奴来帮王妃理一理。”张嬷嬷面无表情地说:“王妃失忆以前,受了传召,特来慈宁宫拜见太后。”   她只字不提当日幼清进宫,不过是太后为立一个下马威罢了。而幼清被传召入宫以后,太后避而不见,遣了宫女前去推托自己有事,让幼清暂且在慈宁宫的正殿候着。   只是这一候,便候出了大问题。   世人皆知,太后自先帝驾崩以后,在慈宁宫设有佛台,她日日夜夜在此诵经祈福,不问世事,一心向佛,却鲜少有人知晓,太后在慈宁宫里亲设佛台,其一是为祈求太平盛世,其二则是为……藏匿虎符。   饶是再不信苍天鬼神之人,也不会无故触碰佛像。   这般想着,太后便将她手上的那一枚虎符藏至金身佛像的莲花座底,平日只允许深谙内情的张嬷嬷清理灰尘。   就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太后原以为虎符藏于此处,便可万无一失,丝毫没有想到会有人胆大包天,对神佛既无畏惧之心,也无尊崇之意——   幼清被撂在慈宁宫的正殿内,他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人,又走不掉,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少年倒不怯生,他这里摸一下,那里瞄两眼,最后盯着佛台上的那座金身佛像,忍不住用白生生的手指头抠了一下镶嵌在莲花座上的猫眼。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骄傲脸):想不到!    第69章   “还是记不起来。”   幼清思索一小会儿, 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压根儿对她们口中的虎符没有任何印象, 当然交不出来,“我都失忆了, 怎么会知道是不是你在唬我?”   他振振有词地说:“我只是去了一趟慈宁宫,你就问我要虎符, 你天天都待在那里,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拿的?而且、而且你都知道我失忆了,还非得趁我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这样说, 我哪里知道我有没有拿?”   “不问自取是为贼。”太后眯起眼, “哀家一早便听闻你师从黄大人,想必黄大人不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曾教过你, 只教会了你如何拿腔作势、咄咄逼人,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   幼清垮下脸, “我没有。”   “没有?”太后的神色轻慢, 懒得再同他纠缠这些, “不论你想不想得起来, 哀家都要拿到虎符。若是你能自己想起来, 那是最好的,也免了哀家对你动手, 若是你自己想不起来,便休怪哀家对你不留情面。”   幼清觉得这个太后比自己还不讲道理,他小声地说:“想不想得起来,我、我自己也决定不了呀。”   太后闻言侧眸瞥了幼清一眼, 气定神闲地问道:“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失忆?”   幼清一下子睁圆乌溜溜的眼睛,“为什么?”   “淤血积压,意识混沌。”太后上前几步,轻蔑地笑道:“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脑中有淤血积压?你真当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以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你那对爹娘,瞧着倒是成日护你护得紧,人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掳走几次,却毫不知情,他们顾虑着是药三分毒,怕冲了你肚子,不肯与你用药,哀家可不需顾忌任何,索性你那腹中的胎儿不过是……她的余孽。”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她眉眼含恨,语气阴冷道:“给你三日的时间,倘若你再想不起来虎符究竟在何处,哀家不会手下留情的。”   幼清眨了眨眼睛,怕是不怕的,就是觉得自己倒霉,他咕哝着说:“就算虎符真的被我带走,我还想得起来把它丢在哪里,可是说不定早就被薛白收起来了,每回不管我藏什么,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出来跟我算账。”   尤其的前段时间幼清的痛苦源泉——安胎药。   “无妨。”太后闻言,神色更是森然,“倘若已落入他的手中,就看他舍不舍得用那半块虎符来换你。”   不论虎符是否已经落进薛白之手,太后设法把幼清带来时,心中已有打算。毕竟除却这块虎符,另一半虎符原先是由镇平将军保管,而镇平将军镇守边塞,四年前遭人暗算,英雄埋骨西戎,接班人则是已与庄家断绝关系的庄家次子庄贤。   血脉亲情,自然无法说断就断,是以太后断定庄贤绝不会将虎符交出,而虎符一分为二,唯有合二为一时,方能调兵遣将。   思此及,太后冷冷一笑,任他薛白有通天之能,没有完整的虎符便敢串通幼枝挟持薛蔚,唯有死路一条。   她一甩袖,“张嬷嬷,这三日便由你好好看着王妃。”   张嬷嬷点头,斜睨着幼清说:“太后娘娘,老奴这几日定会好生照看王妃,打点好王妃的衣食住行,让王妃在这行宫内安心拜佛,绝不会委屈到他分毫。”   自己的仆从是什么德性,太后自然心知肚明,她轻飘飘地提醒道:“哀家带了几个太医过来,张嬷嬷,你替哀家把他们安置好,让诸位大人仔仔细细地替王妃把一把脉,再对症下药,早日恢复记忆。只不过假使三日后诸位大人的药并不见效,不仅他们会人头落地,就连王妃也……”   “解铃还须系铃人,人——哀家便交予张嬷嬷你了。”   张嬷嬷唯唯诺诺地说:“老奴晓得。”   太后收回目光,不再看幼清一眼,同其余宫人去了往日住惯的别院。   至于幼清,他与张嬷嬷大眼瞪小眼,过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问道:“所以阿姊真的不会来了?”   张嬷嬷讥讽一笑,“请王妃就医。”   幼清不想喝药,他老大不情愿地说:“不就。”   “王妃如今怀有身孕,身子金贵着,老奴唯恐冲撞到王妃,惹得王妃哪里不适。”张嬷嬷有太后撑腰,自然不把幼清放在眼里,她轻蔑地笑道:“王妃若是不肯就医,老奴也别无他法,只得等到三日后,听从太后娘娘的意思,想办法帮王妃恢复记忆。”   张嬷嬷的话音一顿,“王妃可知晓自己为何失忆?”   幼清忍住不问,只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瞟她几眼。   张嬷嬷自问自答:“都怪老奴的手下没个什么轻重,不慎推了王妃一把,害得王妃撞上龙柱。”   说罢,她不怀好意地问道:“彼时有宫人见状不对,慌忙扶住了王妃,是以王妃出宫时只是略有不适,不想归去后一觉醒来,记忆尽失,倘若老奴再次失手,说不定这淤血便可化开,就是不知道王妃的肚子,可否经得起这么一推?”   幼清一时居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捂脑袋,还是捂肚子。   张嬷嬷给候着的太医们使了一个眼色,不慌不忙地说:“王妃,请。”   幼清瞪着张嬷嬷,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他委屈巴巴地想着自己的脑袋真的不能再撞了,再撞一下,肯定要傻,况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往后还能跟薛白和幼枝告状,这会儿看太医就看太医。   没人哄他,幼清就自己哄自己,这样想着,他没出息地坐回殿内,乖乖让太医给自己把脉。   王太医抚须道:“观王妃的脉象,的确有淤血久而不散,是以血脉不通利、气滞而不行。依臣之见,应以一两当归,丹参、赤芍、川穹各三钱,煎煮服用。”   赵太医不赞同,“王大人,赤芍含有几分毒性,王妃身怀六甲,若是服用此药,怕是对胎儿不利。”   周太医提议道:“山楂如何?”   “山楂亦不可过量。”   “依赵大人之见,莫说山楂与赤芍,是药三分毒,便是连当归、丹参、川穹都各具毒性,不若赵大人开出一剂药,让我等见识一下。”   ……   几个太医便这般争执起来,幼清嫌她们吵,不耐烦地捂住耳朵,他一个一个瞄过去,下定决心回去就挨个儿跟薛白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发动【生气】、【记仇】、【告状】三连招。   反派被控三秒(实际是懒得理)。   结局:幼清清自己触发精准失忆Debuff。   反派躺赢。   ↑   这就是上一回清清的不幸遭遇。 第70章   幼清这边捧着脸, 偷偷在心里给每个人记上一笔,就等着告状了, 他毫无置身虎穴的自觉,照样自己玩自己的,半点儿都不担心,而从嘉王府里却是一片寂静,仆从与侍卫跪倒一片,就连邹总管也不例外。   “请王爷降罪。”   一得了消息, 薛白便从宫里赶回来, 只是为时已晚, 邹总管跪于最前列,他面色苍白, 并不为自己开脱。   太后对薛白恨之入骨,想也知道如今幼清落入她的手里,势必讨不得几分好,邹总管一想到此处, 不免一阵心惊胆战,他愧疚不已地说:“王妃让人轻易带离王府,误入险境,皆因奴才未曾看管好王府,有愧于王爷的信任。”   朱窗半掩, 依稀得见越来越深的秋色,偶有失群的孤鸟啾鸣几声,院落再不复往日的热闹。薛白负手而立, 缓缓收回目光,他的身姿挺拔如鹤,孤傲而冷清,黑沉沉的眼瞳则满是冷厉,“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可……”   邹总管见他面色高深,悄然噤声。   一时之间,书房内再无人敢言语,直到两炷香后,侍卫西洲求见,行装上还沾有几片竹叶,显然行迹匆忙。   “王爷,属下已至行宫一探究竟。”他朗声向薛白禀告道:“行宫内外皆有官兵把守,戒备森严,至于王妃,他暂且无事,只不过太后要王妃交出虎符,并给了他三日的时间,王妃如今身怀六甲,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打草惊蛇,是以并未善做主张,独自归来。”   薛白皱眉,“虎符?”   “是。”侍卫同样疑惑道:“听太后的意思,王妃也是因此而失忆,并且拨了不少太医为王妃医治。”   薛白双目轻阖,幼清失忆之事,他自然也心存不解,然而赵氏与幼老爷夏至来到京城时,薛白恰巧又收到黄先生的传书,是以只得暂以上山祭拜魏太妃的衣冠冢为托辞,将幼清送至幼宅,自己则暗中南下金陵,设法让黄先生重归朝堂,不久后再在归元寺碰到幼清,他已无从追究,“难怪他会如此。”   “……是本王的疏忽。”   薛白沉思几秒,“派几个人暗中盯着太后,若有异常,即刻回报。”   侍卫听令欲走,“是。”   “西洲。”   深黑的目光又望着书案旁的一碟蜜饯,薛白一顿,幼清后来时常跑进书房里捣乱,侍女已习惯在这里给他备上零嘴。   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蜜饯,薛白的神色沾上几分难以察觉的怜爱,他缓缓地说:“清清怕苦,你让他们带些蜜饯过去,旁人不会有耐心哄着他喝药。”   侍卫忍不住说:“王爷何不多派几个人,属下必会将功抵过,救出王妃。”   “太后一心想要一箭双雕,即使拿不到虎符,也可以用清清来牵制本王,自然会花上一番心思布置一番,更何况清清行动不便,本王不敢拿他以身涉险。”薛白的神色恢复如初,他淡淡地说:“三天的时间于本王来说,已经足够,她再如何怨恨、如何咬牙切齿,也无济于事,本王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算计成空,费尽心思不过徒然。”   “是,王爷。”   侍卫不再劝说,自行退下。   薛白又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向侍女问清赵氏的去向后,抬脚来到卧房。   “岳母。”   赵氏回过身,点了点头,手却没有停下动作。她把幼清送走以后,又回来挑挑拣拣,给幼清那些把款式和颜色过了时、不太合身的衫子单独放到一边,赵氏笑道:“清清待在旁边,嫌他烦人得紧,不在了又觉得太安静,不习惯。”   “清清心性活泼。”   薛白前来,是为虎符一事,若是当真让幼清无意拿走,理应尚在幼宅,只是他并不打算如实告诉赵氏,行宫食斋是假,太后牵制于他是真,毕竟赵氏与幼老爷对幼清素来疼爱,只会慌了阵脚,徒增烦忧。   思此及,薛白漫不经心地问道:“前段时间岳丈与岳母进京,本王便把清清送了过去,他似是无意间带走了一枚虎形令牌,岳母可曾见到过?”   “虎形令牌?”赵氏放下手里的衣衫,蹙起了眉,“似乎有些熟悉。”   薛白又道:“青铜制成,背部刻有鎏金铭文,一分为二。”   他说得越细,赵氏越发觉得自己见到过,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她思量几番,歉然一笑,“好像是见过,王爷,待我想一想。”   “岳母不必着急。”   赵氏低头望着自己收拾出来的衣衫,总觉得她不久前才见过薛白口中的虎符,至于是在哪里,却毫无印象,赵氏不由苦苦回想许久,直到她忽而瞥见一只荷包,眼神一亮,这才记起来是自己随手从幼清的荷包里拿出来的。   赵氏忙道:“见过、见过!”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什么,交给薛白,“王爷,这可是虎符?”   薛白垂下眸,手中的虎形令牌同他所说一般,青铜制成,背部细细密密地刻着铭文,他盯着这半块虎符看了许久,终于拿出了另外半块虎符,将它们合二为一,严丝合缝,这才缓缓地开口道:“是它。”   竟就这样轻易得来。   薛白不由眉梢轻抬,少年自己不识得虎符,想来也是他不知道好奇心发作,在慈宁宫四处乱摸出来的,而后又瞧着有趣,忍不住拿在手上玩了一会儿,最后无意把虎符带回来,于是逼得太后不得已铤而走险。   赵氏叹着气数落幼清:“清清又不是属老鼠的,偏爱往他那荷包里攒东西。成日软糕、蜜饯、小玩意儿,都一股脑儿地往里塞,完了问他东西在哪儿,还跟你装无辜,睁圆了眼说他也不知道,这不是个小祖宗是什么?”   薛白把虎符收起来,低声笑道:“……是福星高照。”   “什么?”   赵氏略有疑惑,薛白却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说:“再过三日,本王去行宫接清清回来。”   “他呀,性子太娇惯了,就该多磨一磨。”   嘴上是这样说的,赵氏却不做阻拦,而是笑吟吟地看着薛白。   “薛白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   幼清抱着锦被埋住自己的脸,骨碌碌地从床头滚到床尾,然后探出一颗脑袋,苦恼地望着桌上还在冒白烟的药。   光是闻几下味道,他就忍不住皱起脸来,幼清实在是没有勇气把它喝干净,更别说还没有药前和药后的小零嘴,他想了想,干脆又缩回脑袋做缩头乌龟,安慰自己只要他看不见这碗药,那么这碗药就不存在。   张嬷嬷守在外面,见屋内始终没有动静,她敲了几下门,面无表情地问道:“王妃,药喝完了没有?”   幼清慌慌张张地坐起来,心虚地说:“还、还有点烫!”   “王妃,再过一个时辰,老奴要去伺候太后娘娘了。”张嬷嬷阴测测地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若是这药于王妃来说,实在是难以下咽,令王妃难开尊口,不如让老奴亲自来喂王妃喝,免得耽误了太后娘娘休憩,惹得她不悦。”   幼清一听就犯怂,他立马坐到桌前,抱着药碗唉声叹气,喝都还没开始喝要先抱怨一句:“好苦。”   “想吃蜜饯。”幼清皱了皱鼻子,蔫蔫儿地趴到桌上。   他想一出是一出,没过多久,又闭上眼睛,不太虔诚地祈祷道:“观音菩萨,我可以用薛白的头发和你换几颗蜜饯。”   “爹爹的十斤肥肉也行。”   “……要不然阿姊的相公归你?”   话音才落下,一颗蜜饯从高处落下来,砸到了幼清的头。   幼清捂住脑袋,眼睛睁得滴溜圆,怒气冲冲地问道:“谁砸我?”   砸他的人当然不会应声,幼清不可置信地嘀咕道:“难道真的是观音菩萨显灵了?不对呀,怎么会眼神这么差?连阿姊的相公都瞧得上?”   张嬷嬷隐约听见声响,当即把门推开,她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至幼清,面色不善地问道:“王妃在和谁说话?”   幼清眨了眨眼睛,“我的肚子。”   他怕张嬷嬷不信,又补充道:“娘亲说已经可以给他胎教了,省得以后和薛白一样讨厌,娶不上媳妇儿!”   “王妃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张嬷嬷眯起眼,轻飘飘地扫过那碗没有碰过的药,“……或者是王妃喝不下,需要老奴帮忙。”   “不要!”幼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慢慢就喝下了。”   张嬷嬷“哼”了一声。   她一走,幼清就不装无辜了,他低下头瞪着自己手心里的蜜饯,又仰起脸试探着说:“蜜饯不够,我还想要。我可以用、用……”   他没得换了,只好含糊其辞地代过,结果这回掉下来了一整袋蜜饯。   幼清空手套完蜜饯,喜滋滋地吃了几颗,又歪着头说:“还要小天酥!”   然而没有小天酥,幼清接到的只有挂霜花生米。   “……”   屋檐之上,两个身着夜行装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藏匿于此处。影六狠狠地撞了影三一下,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在干什么?”   影三回答道:“你觉不觉得王妃又傻又好玩?”   影六一脸木然地问道:“你觉不觉得王爷又狠又毒辣?”   幼清咬着甜丝丝的挂霜花生米,又抬头瞄一眼,暗卫搬开的砖瓦那里透出几道刺眼的寒光,那是握在手里的剑反射出来的。幼清心里想着他又不傻,但是一抬起脸来,为了零嘴选择装傻,满脸都是天真。   有蜜饯和挂霜花生米,幼清还不满足,他眨巴着乌黑的眼睛,“菩萨,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零食都骗光光!    第71章   就这样,一个讨要零食, 一个投喂零食, 幼清从影卫那里骗来不少吃的, 他开开心心地捏住自己的鼻子, 喝光一整碗药, 压根儿没有一丁点的防备心,是以待到张嬷嬷推门进来时,幼清已经又钻回了被窝里, 手里还捏着一包瓜子儿,张嬷嬷剜了他一眼, 冷嘲热讽道:“王妃倒是悠闲。”   幼清慢慢地探出一张白净的小脸,脆生生地说:“还好。”   影卫没有糖葫芦给他,幼清真当自个儿是来行宫里玩似的, 张口问张嬷嬷要糖葫芦, “药好苦,我要吃糖葫芦。”   “没有。”   张嬷嬷生硬地回绝,她见到碗底只剩一些药渣,转而在屋内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幼清没有耍任何花招以后, 难得没有再为难幼清, 只是收拾起药碗,又唤来官兵驻守在门外,这才去了太后住惯的别院向她回报。   她并不急于一时,毕竟三日后, 倘若幼清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有的是机会折磨幼清。   “抠门儿。”   幼清掀开锦被,正打算把他藏在被窝里的零嘴抱出来,结果他一低下头,就瞧见自己有点大的肚子,幼清忍不住拿手指头戳了两下,却没想到肚腹内突然有了微弱的撞击感,幼清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回床上,“哎呀。”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好奇地盯着自己的肚子,没过多久又扯起衣衫,小心翼翼地再戳一下,然而这一回等呀等,肚子里面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儿。   幼清不乐意了,他戳着自己的肚皮,凶巴巴地说:“你动一动呀。”   “就动一下。”   “……又动了!”   两个影卫见状面面相觑,影六问影三:“王爷若是问起王妃今日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回答?”   影三犹豫道:“吃饱喝足,又玩了一会儿自己的肚子?”   “不行,不能这样说。”影六沉吟片刻,完美地加工了一番,“王妃心情尚可,饱腹以后,与小世子其乐融融。”   当天晚上,西洲派了另外两个影卫前来当值,回到王府的影六与影三如是向薛白禀告,薛白闻言,自然听出他们言语中的委婉与隐瞒,不由略微抬起眉,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清清是怎么与小世子其乐融融的?”   影六和影三互相指望着彼此开口,结果大眼瞪小眼许久,都没有吭声,最后还是影三说:“王妃似是头回碰到小世子胎动,一时颇为好奇,便戳了一下午肚子,要小世子……再多动几下给他看。”   “……”   薛白眉头一动,缓缓地说:“幸而只有三日,否则时日一长,总让他拿自己的肚子来解闷,兴许日后生出来,会同他一般——”   说到这里,薛白一顿,到底给幼清留了点面子,“天真烂漫。”   既然薛白在行宫处安置的有影卫,幼清待在这里的三天,自然也没有吃到过什么苦头,甚至居然还过得有些乐不思蜀。   想吃什么,他只要念叨几句,隔日就会有影卫给他放在桌上,而且幼清还可以从早睡到晚,再也没有幼老爷眼红,非得把他从睡梦里生生晃醒不可,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没有薛白给他暖被窝了。   这样美了三天,第四日一早,幼清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桌上摆着小天酥和鲜鱼卷,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记起来自己昨夜里冻醒好几回,忍不住问道:“你们能不能把薛白给我送来?”   “只要给我暖个被窝,我就把他还给你们。”   “……”   见影卫不搭理自己,幼清又捧着脸异想天开道:“实在不行,你们趁他睡觉,偷偷运过来,等被窝暖和了,再把他带回王府,万一被发现了,算我的。”   “……”   幼清还做着梦,守着他的两个影卫忽而面色一肃,拔出长剑,不多时,几道人影飞身掠过,转瞬之间,他们被团团围困。   “王爷果真心疼王妃。”   与此同时,奉命赶来的张嬷嬷一手推开屋门,她冷冷地望了一眼屋顶,对于兵刃相接的打斗声充耳不闻。张嬷嬷阴测测地开口道:“王妃,三日已过,太后娘娘派老奴前来相问——你可曾恢复记忆。”   幼清这几天只顾着吃饭睡觉玩肚子,草药倒是一碗不落地喝了的,但是根本就没有起效果,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大概、大概想起来了一点点。”   “哦?”   张嬷嬷要笑不笑地问道:“想起来了哪一点?”   “想起来、想起来……”   幼清努力圆自己的谎话,然而他有点词穷,实在编不出来下文只好暂时改变策略,幼清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肚子,拧起了眉尖,说:“我、我肚子好疼。”   “王妃莫不是怀胎四月便要生了?这可真是一桩稀奇事儿。”   张嬷嬷皮笑肉不笑,幼清见她不吃这一套,又可怜巴巴地对张嬷嬷说:“本来我已经想起来了,但是他踢我,踢得好疼,然后……”   幼清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鬼扯连鬼都骗不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一脚给我踢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戳肚皮):崽崽真好玩。   王爷(欲言又止):生出来肯定又是个傻的,被玩傻的。 第72章   张嬷嬷显然未曾见过有人会如幼清这般, 连理由也找得敷衍又蹩脚, 她的面色一沉, 觑向幼清的肚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意味不明地笑了, “要老奴来说, 世子这一脚, 踢得倒是不赶巧。”   “太后娘娘说给三日, 便只有三日。”   此时屋檐处的打斗声已经消去, 应是潜伏的影卫被制伏, 张嬷嬷面色一肃,不甚恭敬地对幼清说:“不论王妃的记忆有没有恢复,可否记起虎符的去向,来时太后娘娘已经叮嘱过老奴, 邀王妃别院一见。”   “来人!”   张嬷嬷一声令下, 守在门外的官兵纷纷入内,张嬷嬷向他们交待道:“带王妃去别院见太后娘娘。”   幼清皱起脸,闷闷不乐地说:“我不……”   “王妃生性活泼好动, 又怀有身孕。”张嬷嬷瞥了官兵一眼, 意有所指地威胁道:“你们可要好好看住王妃, 莫要冲撞了他,也莫要让王妃受到惊吓,免得辛苦怀胎几月,无端出了什么意外。”   幼清气鼓鼓地不说话。   被迫来到别院, 太后正坐在花园里品茶。她端起紫砂杯,轻啜几口,余光瞟见鱼贯而入的下人,眼帘都不曾抬一下,语气平平道:“来了。”   张嬷嬷回到太后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哦?”   太后挑起眉,随即“砰”的一声放下紫砂杯,似笑非笑地问幼清:“老三家的,既然你已经喝足了三日的药,拖了这么些日子,按道理,也该想起来了?还不把哀家的虎符还回来,物归原主?”   幼清混了三天,脑袋里全是吃的,他偷瞄太后几眼,急中生智道:“在、在薛白那里,你们问他要!”   “在薛白手里?”太后眯起眼,“你是真的想起来了,还是在糊弄哀家?”   幼清心虚地说:“真的想起来了。”   “好。”太后一笑,眼神渐渐冷下来,“来人,把刺客带上来!”   话落,官兵押着两个影卫到来。   两个影卫衣衫褴褛,满是刀痕,口边溢出血渍,神情似是痛苦不堪,一望见太后,两人皆是面露期翼,挣扎着要脱开身来,并“咿咿呀呀”的发出不明音节,而押送他们的两个官兵则稍微用力,将这两个影卫按跪在地,再动弹不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太后见状冷笑着说:“哀家听闻从嘉王妃那住处,有歹徒盯梢已久,只可惜今晨才把人抓住,还未来得及审问,他们便自行咬断了舌头,不肯透露是谁指使前来。”   太后好整以暇地问道:“从嘉王妃,你可识得他们?”   幼清打量几眼无法出声的影卫,又狐疑地望了几眼他们身后的官兵,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不认识?”太后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如此,这两名歹徒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王妃,给我砍断他们的手!”   官兵拱手,而后手起刀落,一时间鲜血四溅,幼清忍不住捂住眼睛,连连后退几步。   “当真是在薛白那里?”太后见自己处置了王府来的人以后,幼清依旧如此沉得住气,便给张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张嬷嬷同她主仆几十年,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她走到幼清的身边,扯下他的手,逼他看着地上的断肢,沉着脸说:“王妃,这是太后娘娘在为你出气,你可得好好看着。”   “我不看,长针眼!”   幼清怒气冲冲地推开张嬷嬷,张嬷嬷一时不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好不容易站稳以后,阴测测地问道:“王妃,你可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奴受命于太后娘娘,你竟敢——”   幼清奇怪地问道:“难道你是狗?”   “……”   张嬷嬷被他噎住,频频望向太后,希望有太后为自己做主,然而太后只是一拍桌,“够了。”   “从嘉王妃,哀家问你,你是当真记起来虎符的去处,还是在糊弄哀家?”她的神色一凝,再不复往日慈眉善目,面带讥讽道:“哀家平生,最恨有人满口胡言乱语、装疯卖傻,挡了哀家的路。”   “老三可曾告诉过你,她那娘是怎么死的?”   幼清睁大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倒是够疼你,和他那父皇……一模一样。”太后说到最后,竟有些咬牙切齿,她颤抖着手端起紫砂杯,饮下一口茶水,平复心绪以后,才又缓缓地开口问道:“那一日哀家特意传唤你与宣王妃一同进宫,宣王妃究竟同你说了什么,你才拿走了那块虎符?”   “啊?”幼清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她、她好像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太后哼笑一声,随即冷下脸,向他发难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哀家根本就未传宣王妃入宫!”   幼清心想这是耍赖,不由得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努力地给自己圆谎,“……是我记错了。”   太后撩了撩眼皮子,“看来还是不老实。”   她要笑不笑地说:“张嬷嬷,既然从嘉王妃敬酒不吃吃罚酒,哀家便把他交由你来处置了。”   “老奴遵命。”张嬷嬷了然一笑,她记恨于薛白那一日的杀鸡儆猴,自然想让幼清也受一番皮肉之苦,张嬷嬷向太后提议道:“太后娘娘,依老奴来看,王妃句句成谎,有损皇室威严,不若拔掉他的舌头,再缝上他的嘴巴,以儆效尤。”   太后老神在在地说:“拔舌便免了。”   即使不拔舌,只缝上嘴巴,也有一番苦头吃,张嬷嬷应下来,又命宫女呈上针线,而后阴毒地盯着幼清,怜悯地说:“王妃,得罪了。”   幼清往后退几步,把嘴巴捂得紧紧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不行。”   “王妃,这里不是你们的王府,你说的——不作数!”张嬷嬷说完,伸手扯住他的手腕,幼清吓坏了,忙不迭夺回自己的手,连连往旁边躲,再三如此,张嬷嬷斜眼一瞥,不耐烦地对官兵说:“还不快把王妃抓住!”   官兵充耳不闻,没有动作。   “你们是聋子?”张嬷嬷皱起眉,她本欲一掌甩过去,却让人捏住手,几度发力未能夺回,只得怒目而向:“你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官兵依旧不语。   张嬷嬷见状心头更是怒火中烧,她用另一只手狠狠地甩过一巴掌,官兵沉默着加大力道,只听“咔嚓”一声,张嬷嬷顿时哀嚎起来,“手!我的手!”   太后大惊,冷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幼清赶紧跑到另一个官兵的身后躲着,他一开始就认出来,身着玄甲的人才是这几天给自己送零食的影卫,幼清悄悄瞅一眼断舌还断手的两个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嘀咕道:“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们。”   太后闻言,似是反应过来,猛地摔碎紫砂杯,“来人!快来人!”   将幼清护在身后的人见时机已到,拔剑向太后飞身而去,太后大叫道:“有刺客,来人,护驾!来人!”   直到长剑抵喉,仍旧无人回应。   宫女们惊恐地后退,太后面色铁青道:“你这刺客,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如此对待哀家!”   “刺客?”   清冷的嗓音在此刻响起,薛白一身白衣,缓缓走来,“母后口中的刺客,可是埋伏在行宫外三百个影卫,一千零一个弓箭手与三万骑兵?”   他一顿,“……还有母后的兄长,熊将军。”   “什么?”太后心尖一颤,她掳来幼清,本就打算好即使要不来虎符,也能引得薛白前来,届时再一网打尽,却不想他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并且毫发无损地闯入行宫。   既然薛白未受伤,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这边的人出了事,太后又惊又怒地问道:“你把哀家的兄长怎么了?”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太后按住心口,恨得咬牙切齿,“你这该死的杂碎!”   薛白神色淡淡道:“此次还需谢过母后,让清清拿到虎符。”   说着,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抬起,薛白亮出一枚完整的虎符,似笑非笑道:“多亏了母后的虎符,儿臣才得以号令三军,诛平贼子。”   太后死死盯着薛白手里的虎符,胸脯上下起伏,没想到竟会是她自己为他人作嫁裳,“你……”   薛白并不搭腔,只是击掌三下,薄唇轻启道:“来人。”   不多时,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乌压压的玄甲铁兵将花园包围,薛白居高临下地望着太后,“母后,愿意归顺于儿臣的,儿臣已下令将他们重新收编于军营,至于不愿意归顺的那五名刺客,儿臣已经替您……尽数除去了。”   只因一枚兵符,几万人便不战而败,归顺于薛白,太后几欲呕血,她怒气攻心,咳出一口血,指着薛白冷冷地说:“哀家当日就不该留你一条命!”   说到这里,太后忽而一笑,“你可知哀家为何没有对你赶尽杀绝?”   “你那娘她——跪在哀家的面前,不惜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脸,声泪俱下地求哀家能够饶你一条命。”太后放缓声音,眯着眼回忆自己这辈子,最为快意的一天,“堂堂魏妃,陛下最宠爱的魏妃,跪在哀家的面前,她划烂自己的脸,又剜去自己的双眼,哀家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只为求哀家放过你。”   “你真该亲眼看一看她死前那副猪狗不如的模样。”   “只可惜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哀家的融棣!”一提起薛融棣,太后便敛起笑意,她抬起下巴,“她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而哀家的融棣却将一命呜呼,不论哀家怎么求他,你父皇都要去看你娘,去陪着你娘!”   “哀家的融棣做错了什么?”   “他那么听话……那么聪明!”太后绝望又怨毒地问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第73章   “母后岂会不知, 儿臣克父克母克兄弟,唯有命硬而已。”   薛白神色淡淡, 站姿挺拔如苍松, 语气平静到好似只是陈述一桩事实,“父皇不治而亡, 母妃横遭意外, 四弟失足溺亡,皇兄也——”   “你住嘴!”   太后面目狰狞,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抵在她面前的刀尖划破皮肉, 腥红的血一点一点渗出。   “太后娘娘!”   张嬷嬷惊叫一声, 随即扭头看向薛白,对他破口大骂道:“当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 太后娘娘留你一命,没想到你竟如此狼心狗肺, 恩将仇报!早知如此, 老奴就该劝说太后娘娘斩草除根, 以绝后患!”   “恩将仇报?”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辱我母妃,夺我皇位, 欺我王妃……本王何来恩将仇报?”   他的面色稍冷,“倒不若怪本王未曾以德报怨。”   薛白一顿,目光落至张嬷嬷手里的长针,慢条斯理地问道:“本王方才似是听闻张嬷嬷想要拔去清清的舌头, 再缝上他的嘴,张嬷嬷,可有此事?”   张嬷嬷抬眼望入他深黑的眸底,一个哆嗦,“老奴、老奴……”   “来人。”薛白不等她把话说完,掀起眼帘,冷冷地说:“本王不会以德报怨,却极为属意睚眦必报。”   “拔掉她的舌头,再缝上她的嘴巴。”   “你、你……”有人领命上前,张嬷嬷惊恐后退,她瞪大了一对眼珠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你如何敢!”   太后颤抖着手指向薛白,到底是十几年的奴仆,她忍住上涌的血气,恨声问道:“你那王妃的肚子里还怀着你的种,你竟是毫不知顾忌,难道你就不怕日后自己造孽深重,生出一个死胎,或是连同你那王妃一起克死?”   “你就是让他陪你那母妃,一同去死!”   薛白抬起眼,“母后既然如此明白,想来自己心里也清楚,四弟是因你而死。”   太后的身形一晃,“你说什么?”   薛白缓缓开口道:“若非母后,四弟又怎会效仿古人,在隆冬寒天亲自凿冰取鱼。”   “为哀家?”太后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神色疯癫,“他是为了魏妃!他取鱼是为了你那染上风寒的母妃!”   “难道不是母后以死相逼?”   薛白对她的崩溃视若无睹,“父皇太久未去过凤仪殿,又起了废太子的心思,皇兄自此一蹶不起,唯有四弟天资聪颖,母后便日日啼哭,处处逼他拔得头筹,逼她讨好母妃,只为让父皇能够记起你一二。”   “他活了十四年,从未有过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薛白字字刺心,太后面上的血色褪尽,她颤着声音问道:“若是魏妃没有染上风寒,我儿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到最后,不过是想见一见他的父皇而已!”   薛白瞥了她一眼,似是讥讽,“到底是四弟想见父皇,还是母后想见父皇?”   “你住嘴!”   “太后娘娘!”   张嬷嬷哀嚎一声,她已被人紧紧地挟持,张嬷嬷狠狠地咬了一口捏住她双颊的人,“呸”的一声,吐出皮肉,她瞪大一双眼珠子,盯着幼清诅咒道:“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都会遭到报应的,杂种该死,你们也该死,,你们都会死无全——”   “啊!”   换上一身官服的影卫发狠扯断她的舌头,顿时血流如注,张嬷嬷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困顿野兽,只发得出模糊的音节。   幼清捂不及眼睛,小声的“哎呀”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下意识睁圆了,这时却有一只瘦长的手伸过来,替他捂住眼睛,薛白把不知所措的少年拉进怀里,另一只手轻拍着幼清的背,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他们动不动就咒人死。”幼清一想到扯出来的舌头,还有点后怕,他扑进薛白的怀里蹭了几下,“我就只会说生儿子没屁眼!”   薛白动作一顿,“谁教你的?”   幼清卖人卖得最快,“沈栖鹤!”   薛白惩罚似的拍了几下他的脸,幼清要抬起头,薛白却又压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按进怀里,没让他到处张望,“还没有结束。”   张嬷嬷方才穿好的针线,这会儿倒省了影卫一番功夫,他们一人扯着张嬷嬷散下来的鬓发,逼迫她仰头,而另一人则用针线穿透双唇,麻线浸透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血,一片血肉模糊,张嬷嬷哭嚎不得,舌头与双唇又痛得难以容忍,她拼命挣扎。   线扯在影卫的手中,她一动,缝上的麻线牵引得更紧,也更是令张嬷嬷疼痛难忍,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生生抠下几块肉也没有发觉,眼泪与鲜血共同淌满她的脸,额头冷汗涔涔。   待到影卫将她的嘴彻底缝起,张嬷嬷终于昏了过去。   “好一个一报还一报。”太后强撑着问道:“难道你要哀家同你跪地求饶,再一刀一刀划烂哀家的脸,最后一刀刺心,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活活烧死哀家?”   “母后想一死百了,只可惜本王不想让你死。”   薛白垂下眸,怀里的少年还以为他顾不上自己,这会儿正鬼鬼祟祟地偷瞄张嬷嬷,然而他看了又害怕,瞄一眼就重新把脸埋进薛白的怀里,薛白摸了摸幼清的头发,不咸不淡道:“本王前不久在宫门前发现一抔骨灰。”   太后一惊。   “母妃死后既无葬身之地,又日日受人践踏,皆因她不识人心。”薛白深黑的眼瞳直直望向太后,神色却冷到极致,“既然母后求死,本王便要你活着,要让你受尽百般折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后惊惧交加,“你要对哀家做什么?”   “做什么?”   薛白的余光望向幼清白净的小脸,只是低低一笑,并不答话,“四弟去世以后,母后对他日思夜想,既然如此,母后不若往后居于长青殿。”   自薛融棣死后,太后再未到过长青殿,闻言她心口狠跳。   太后嫉恨魏妃,也痛恨薛白,她从一开始,便将薛融棣的死全然推至魏妃与薛白身上,却不敢细想,太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薛融棣的死与她无关,薛融棣是魏妃与薛白害死的,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遗忘,是她逼薛融棣去讨好魏妃。   谎话说过千遍,便足以骗过自己,太后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倏然回神,“不去——哀家不去长青殿!”   “便是你登基称帝,哀家也该住于慈宁宫。”   “四弟应当也是极为想念母后的。”   薛白放开幼清,一步一步向太后走去,他沉声道:“母后可是忘记了,四弟临死前对母后说的是——”   “不许说!不许说!”   太后眼中已有水光,薛白却充耳不闻,“他说自己果真无用。”   “四弟自责自己未能讨好母妃,未能让父皇来凤仪殿坐一坐,遂了母后的愿。”薛白一顿,撕开这么多年来,太后对自己的欺骗,逼得她面对那些往事,“四弟道自己既然如此无用,不若一死,这样总归能让父皇来此,陪一陪母后。”   “连本王记得清清楚楚,母后又怎会忘记?”   太后脸色惨白,嘴唇翕动许久,终是吐不出来任何字眼,唯有眼泪落下。   她想起十四岁的薛融棣,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早已忍耐承受许久,都是她逼的,都是她逼的。思此及,太后脚下一个踉跄,神色颓唐,她抚心落泪,悲痛欲绝道:“我的融棣,我的融棣——”   薛白冷眼旁观,“把她带走。”   魏太妃受过的苦,受过的罪,他会一一讨来。   她曾一刀一刀划破自己的脸颊,他便要割开太后的脸皮,她曾跪地许久,他便要砍断太后的双腿,她曾被一箭穿心,活活烧死,他要让太后此生活着受罪,日日椎心泣血,她死后受人践踏十几年,他要让太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断肢喂狗。   死,到底太过便宜她。   幼清歪着头瞟了薛白几眼,尽管薛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总觉得薛白这会儿比血淋淋的张嬷嬷还吓人,幼清稍微想了想,凑过薛白身边来,他胆大包天地摸了摸薛白的头发,突然忘记自己的本意,只疑惑地问道:“你天天不睡觉,为什么还没有秃?”   “归元寺的和尚们天天晚上念经不睡觉,所以都成秃头了!”   说完,幼清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想起来自己是有正事的,白生生的手又摸了一下薛白的头发,幼清学着薛白安抚自己的模样,脆生生地对他说:“没事了。”   薛白见状,眼角眉梢的冷意缓缓融开,他捏了捏少年软软的脸,“嗯”了一声,“没事了。”   幼清兴高采烈地问他:“今晚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暖被窝了?”   薛白微微颔首,幼清突然捂住自己的肚子,他撒娇似的指着自己的肚子,跟薛白抱怨道:“刚才他又踹了我一脚!”   “疼不疼?”   幼清皱了皱鼻子,装着委屈说:“疼死了。”   薛白淡淡一笑,幼清趁机跟他提条件:“今晚我要吃小天酥、红烧狮子头和粉蒸肉!”   “好。”   薛白一答应下来,幼清就不再缠着他了,自个儿吃起挂霜花生米。   收拾残局的侍卫往张嬷嬷的身上浇了一桶盐水,人却依旧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一人伸手探了探张嬷嬷的脉搏,确定人还活着以后,正打算把她拖走,张嬷嬷却在此时忽而睁开眼,趁着所有人尚未回神,直直扑向幼清。   “王妃小心!”   “王妃!”   幼清疑惑地抬头,他张了张口,还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张嬷嬷已经将他用力地推向假山,额头重重地磕在一处尖锐的石块上,幼清疼得手里的花生米没有拿住,“哗啦”一声,洒落满地。   “……清清!”   侍卫慌忙把人接住,又交给了薛白,幼清被撞得晕晕乎乎的,他一摸自己的额头,就摸出来一手血,幼清吓坏了,忍不住眼泪汪汪地说:“我只是躲到旁边偷吃几粒花生米,为什么这么倒霉?”   “请太医过来。”薛白神色冷戾,再不复往日的波澜不惊,他一把抱起幼清,把人带进屋内前,余光冷冷地扫向被按在地上的张嬷嬷,薄唇轻启:“把她给本王处死!”   “好疼。”   幼清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努力忍住眼泪,“倒霉死了!”   薛白亲了亲他的手指,“是本王的错。”   幼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糊,他的额头疼,脑袋疼,眼睛也疼,幼清吸了吸鼻子,说:“就是怪你。”   薛白召来侍卫先给幼清止血,幼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昏睡之中,似是太医赶来,他听见太医对薛白说:“王妃的额头遭硬物碰撞,从脉象来看,未有什么大碍,而腹中的胎儿也相安无事,只待他醒过来便是了。”   “……王妃撞上龙柱,依脉象来看,似有淤血积压于内,滞塞不通,至于这淤血可会有影响,还需待后续观察。”   这番话忽而在脑海里浮起,幼清的意识昏昏沉沉,他忍不住回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撞上了龙柱,然而越是回想,头越是疼得厉害。   龙柱。   太后和张嬷嬷。   ……慈宁宫!   许多个片段蜂拥而至,忘却的记忆在此刻尽数归来,幼清来不及一一回顾,已经因体力不支而彻底陷入昏睡。   再醒过来,已经是五日后了。   又一场秋雨,初初捎来几分冬凉,马车辘轳驶过山间田野,赵氏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把幼老爷觊觎已久的铜手炉放入被褥里,赵氏望着幼清的睡容,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到底是造哪门子的孽?”   “夫人,无事。”幼老爷安慰道:“太医都说了,没什么大碍的。”   “不撞脑袋都是个傻的,还一连撞两回。”赵氏皱起眉,“你说他这回干脆把自己是谁都给忘记了,这可怎么办?”   幼老爷也愁得慌,“还能怎么办,凉拌呗。”   赵氏深深地蹙起眉,“还有王爷……唉。”   幼清是昏过去的第二日,太医道无事以后,薛白才派人回府告知他们此事。起初听闻幼清又撞着脑袋了,赵氏还以为是幼清自个儿不长眼,谁知道匆匆忙忙赶至行宫以后,才知道这一回幼清不止是撞到脑袋这么简单,待到赵氏问清楚,方才知晓若是要怪,也该怪在他头上,毕竟是自己让人给诓了。   一宿未眠的薛白对他们说:“岳丈、岳母,本王有一事相求。”   “……既然清清一直想回金陵,可否劳烦岳丈与岳母带他回金陵?”   “回金陵就回金陵。”幼老爷心宽,“王爷也说了,京城这段日子乱得很,他和我们都在清清身边,还不是没能把人看住,更别说让清清留下来,也没人能陪着他。”   幼老爷一顿,长吁短叹道:“清清这脑袋真的撞不得了!”   赵氏一低下头,倏然瞥见少年的睫毛动了几下,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赵氏不由惊喜道:“清清?清清?你醒了?”   幼清拧起眉心,不确定地问道:“娘亲?”   “娘亲?”赵氏和幼老爷面面相觑,他不确定的语气让幼老爷如临大敌,幼老爷指着自己急切地问道:“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爹爹这个傻子!”   幼清慢吞吞地坐起来,揉了几下眼睛,还是看不见,他嘀咕道:“你们怎么不点灯呀?好黑。”   “黑?”   赵氏心口一跳,“清清,你看不见我们?”   幼清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奇怪地问道:“你们大半夜的不点灯,我怎么看得见?”   赵氏抿了抿唇,心里有了猜测,幼老爷伸出短粗的五指在幼清的面前晃了晃,“清清,这是几?”   幼清摇了摇头,“看不见。”   幼老爷一僵,随即见鬼似的瞪着幼清,说:“夫人,我说什么来着,他这脑袋真的撞不得了!”    第74章   “停车!”   赵氏没有搭理幼老爷, 毕竟出发时幼清尚未苏醒,而这回又是薛白主动让幼清回金陵,是以光共同上路的御医就有四五个,而随行保护的影卫也有不少。赵氏命人去后面把御医叫过来, 而她自己则望向幼清的眼瞳。   圆圆的, 乌黑却无神。   赵氏一时只觉心如刀割, 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娘亲?”   天再黑,也不至于黑成这样, 幼清又揉了几下眼睛, 还是不行, 他难得机灵一回, 摸着自己的额头, 慢吞吞地问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赵氏哄他:“没关系,我们有御医,没关系。”   幼清又问道:“薛白呢?”   他倒是心大, 看不见就看不见,只顾着嘀嘀咕咕地说:“我记起来了,上一回撞完脑袋,我本来想跟他告状的, 可是我睡了一觉起来就忘记了!”   “你想起来了?”   幼清点了点头, 委屈巴巴地说:“……就是头好疼。”   幼老爷想笑又不大敢笑, 只好咳了几声,正正经经地回答:“王爷在京城里,说要忙上一段日子, 让咱们先带你回金陵。”   幼清一呆,“回金陵?”   赵氏勉强笑道:“你呀,不是一直想回金陵?”   “那是因为我不记得他了呀。”幼清抱着暖手炉,理直气壮地说:“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不要回金陵了。”   说到这里,幼清撒着娇说:“娘亲,我们再绕回去好不好?”   “这……”   幼老爷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会儿幼清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不可能让他回去,幼老爷说:“回去做什么?你自个儿走路都能摔到自己,一不留神就往墙上撞,王爷最近忙着,回京城也没人陪你。”   “我可以自己和兔子玩。”   幼老爷见招拆招,“你那兔子让我吃了。”   幼清指着自己的肚子,“我还可以玩他!”   “你可别动你肚子。”幼老爷愁眉苦脸地说:“你自个儿傻就算了,非得把你儿子也玩傻,傻一家是不是?”   幼清怒道:“我才不傻!”   他气呼呼地说:“还有沈栖鹤。”   幼老爷瞅他一眼,“沈栖鹤躲你都来不及。”   幼清见撒娇不成就耍赖,他不依不挠地咕哝道:“我不管,我要回京城,薛白还欠我一顿小天酥,大不了吃完再走。”   “清清,听话。”   幼清闹起来,唯有赵氏哄得住,她轻轻地说:“把你留在京城里,王爷顾不上你,又担心你会让人欺负,况且我和你爹……也不放心,所以才会带你回金陵。”   她瞄着幼清的肚子,又说:“你若是没有怀孕,哪怕是摔一下,碰一下,我们心疼归心疼,你也不会有太大的事,可你眼下怀着肚子,再一出事,便没有什么小事了。”   “王爷说他处理好京城的事以后,就会来金陵陪着你。”   幼清后知后觉地问道:“我们不是偷偷溜出京的?”   “不是。”   “薛白要我回金陵?”   赵氏“嗯”了一声,幼清茫然地低下头,赵氏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连忙补充道:“王爷当然也舍不得清清。”   “你昏迷的那几日,王爷不曾合过眼,夜夜都陪着你。”赵氏安抚他说:“王爷自然也想让你留下来,但是又怕会再有这样的意外,才会让我和你爹带你回金陵。”   幼清不吭声,只闷闷不乐地抠着暖手炉。   太医来时,幼清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赵氏喂他吃糕点,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张口。   幼老爷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见过零嘴都不吃了的幼清,这可是桩稀奇事儿,他忍不住朝着赵氏挤眉弄眼,“怎么办?”   赵氏瞪了他一眼。   “王妃的脉象并无大碍,眼睛看不见,应当是先前受到撞击留下的后遗症。”   赵氏急忙问道:“治得好吗?”   “治得好。”太医点了点头,“但是王妃怀着胎,不能服用猛药,是以若想完全恢复过来,约莫需要四五个月。”   “无妨,能恢复就好。”   幼老爷和赵氏千恩万谢地把太医送出去,幼清自个儿被留在马车上,他越想越难过,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抱着暖手炉偷偷哭了一鼻子。   世界上肯定再也没有人比薛白还讨厌了,自己想回金陵的时候,薛白不许他回,不想回金陵了,薛白又非要把自己送过去。   幼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就当他死了!”   可是死了又不吉利,幼清揉红了眼睛,对肚子里的小家伙改口说:“他这样的穷光蛋,小天酥都舍不得给我吃,我不要和他过了。”   秋风瑟瑟,掠过山间田野,惊起麦浪阵阵,凉意袭人,幼清打了个冷颤,摸索着趴到窗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落,心口也闷闷的。   “都怪薛白。”   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安慰自己:“回家卖红薯多好,我想吃几个,就给自己烤几个,做王妃老是害得我撞脑袋。”   少年的抱怨被风吹散,只剩下珠帘相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的清脆声响,而京城也在此刻起了风,薛白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久久凝望着城门,即使少年早已离去,再无一丝他的气息。   “王爷既然舍不得,为何一定要把王妃送出京?”西洲犹豫了片刻,开口说:“京城与金陵相隔千里,王爷与其在京城对王妃牵肠挂肚,不若把他护在身边,况且上一回……只是意外。”   “有太多的意外。”   薛白的嗓音很沉很沉,他一合眼,便是幼清眼泪汪汪的模样。   即使薛白早已见惯这样的少年,毕竟装哭是幼清的惯用伎俩,但是他一想到幼清在梦里都会挣扎不休,抽泣着说疼时,只觉得是自己错了。   若是他当真护得住,也不至于让幼清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伤害。   “宫里局势尚未平定,他再留于本王的身边,只会有更多的意外。”薛白缓缓开口道:“本王宁愿同他相隔千里,日日牵肠挂肚,也不想让他以身涉险。”   “是本王往日太过于自负了。”   西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道:“王妃会体谅王爷的。”   “……清清。”   薛白垂下眸,最后望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他握紧手里的芰荷玉佩,放至唇边亲吻一口,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而后抬脚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不体谅!改嫁了!    第75章   四个月后。金陵。   雪后初霁, 白梅结枝,冰肌玉骨。   幼老爷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出一串雪印子,街头巷陌的人纷纷议论着金陵这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幼老爷撇了嘴,心说这群乡巴佬真是没见过世面,结果再一落脚,鞭炮在鞋底“噼里啪啦”的炸开,吓得他几乎蹦起来。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此路过, 留下、留下……”   平地堆起的雪人后面探出几张红彤彤的小脸,倒霉孩子一时忘了词儿,支支吾吾半天, 向同伴求助, 同伴小声地提醒道:“留下买路财。”   “对, 买路财!”   幼老爷一人赏了一记暴栗, “够不够?”   孩童们捂住额头, 异口同声道:“不够!”   “你还真是越活越小。”赵氏嗔怒一声, 顺手从幼老爷的衣襟摸出几块碎银, 挨个发给这群熊孩子,“给,去买几根糖葫芦吃。”   小家伙们面面相觑,不太敢收下来,生怕回家会挨揍, 赵氏笑道:“你们呀,问起来就说是幼家那个散财童子硬塞给你们的。”   他们这才高高兴兴地一哄而散。   “走了。”这群萝卜头蹦蹦跳跳的样子,赵氏瞧得心里欢喜,她拍了拍幼老爷的手,“都说西街来了一个神医,到洪老板那里取完野灵芝,我还要带清清过去看一看。”   幼老爷不怎么在意,“你跟着做什么?”   “我呀,天生劳碌命。”   夫妻两人边走边聊,一进药铺,账房先生便撂下手边的账本,急忙把贵客往里面请,反正幼家的大小事宜全凭赵氏做主,赵氏跟着伙计去了药库,幼老爷就赖在店铺里喝茶,他抖了抖外衫上的落雪,方才还在嫌弃人家没见过世面,扭头就嘀咕道:“怎么今年下这么大的雪。”   “可不是么,雪都及膝了。”   幼老爷一顿,挨个瞅着是谁这么睁眼说瞎话,然而那位仁兄明显不是在接他的茬,又神神秘秘地说:“说起来诸位知不知道,京城变天了?”   “雪停了?”   “变的不是这个天!”   “听说陛下让庄相给气糊涂了,宫里给他找了不少名医都没治好,日日举止疯癫,神志不清,眼下是从嘉王爷在京城主持大局。”   “从嘉王?是不是那个王妃打我们金陵娶回去的。”   “就是这个从嘉王。”   “我记得王妃的亲姐姐可是在宫里做贵妃娘娘的,如今陛下失了神智,贵妃娘娘自己虽是无儿无女,却还有一个从冷宫罪妃那里收养的皇子,若是王爷不肯还权,日后这姐弟两个人可怎么办?”   “一入皇家,哪还有姐弟情分可言?”   一个个聊起宫闱秘闻,纷纷对这出深宫似海、王爷只手遮天、姐弟反目成仇的戏码表现出极了大的兴趣,幼老爷听得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亏他们想得出来,不去编话本实在是可惜了。   “老爷。”   赵氏确认过灵芝的品相,让掌柜包起来送到府上,她缓步走出库房,觑着满脸纠结的幼老爷,挑着眉问道:“怎么了?”   幼老爷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两人要走,伙计又冲出来说:“幼老爷、幼夫人,掌柜的说下个月还有一株千年野人参,你们若是要,便给你们行个方便,留给你们。”   “人参?”赵氏思忖片刻,摸不准需不需要用人参给补一补,“先留着。”   “好。”伙计笑嘻嘻地说:“掌柜的说了,倘若幼老爷和幼夫人再去京城,可得替我们多美言几句。”   “自然。”   “幼”这个姓氏极为罕见,何况还要去京城,方才议论纷纷的那伙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幼老爷与赵氏,幼老爷内心窃喜,表面却矜持大度地装作没有看见,只跟着赵氏大摇大摆地往外晃,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前脚一走,这处深宫戏码的剧情变得更加离谱:   “人参?好端端的买什么人参?是不是从嘉王已经不满足摄政王的身份,贵妃娘娘为保护皇子,不得不暗中回金陵?”   “这王爷竟是连一介女流都不放过?”   “真真是苍天无眼!”   回了幼宅,门口那片皑皑白雪稀稀疏疏地落下一串脚印,约莫从出门到放弃,只隔了不到几秒的时间,赵氏看得只觉好笑,她拢了拢外衫,一进到屋子里,果然瞧见幼清抱着个暖手炉吃烤红薯。   幼清边吃还要边嘟囔着抱怨:“好冷好冷好冷。”   吃个红薯都有人伺候,幼老爷实在是眼红,“懒成精了。”   幼清为自己辩解道:“我出去逛了一小会儿的。”   幼老爷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说你在门口走的那五步?”   幼清不满地说:“明明是十步,爹爹没有算上回来那五步!”   五步和十步,能有什么区别?   幼老爷翻了个白眼,赵氏斜睨他一眼,警告他老实点,而后又施施然地坐到幼清身边,她仔细端详着少年乌黑的眼睛,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掐着幼清的脸笑吟吟地说:“你这烦人精,怎么眼睛还是不见好转。”   侍女喂来一口红薯,幼清咬住银勺子,含糊不清地说:“再撞一下就好了。”   赵氏直戳他脑门儿,“头回撞得记不清事儿,这次又把眼睛撞坏了,再撞一下,还不知道你又要冒出来什么新毛病。”   幼清装作听不见。   待他连玩带吃,把红薯吃干净,赵氏才不慌不忙地提起西街的神医,外边儿这么冷,幼清当然不乐意出去,赵氏好说歹说,见这家伙软的不吃,只好来柳眉一竖,“不去?我这就让太医过来多给你开几帖药。”   “好烦。”幼清不敢大声说赵氏的坏话,只好自个儿嘀咕几句,他思来想去,苦着一张脸,说:“去就去。”   幼老爷幸灾乐祸地说:“夫人,高明,真是高明。”   幼清看不见,只好在心里记仇,他抱着手炉站起来,八九个月的肚子圆圆的,再也遮不住了,这也使得少年走起路来不太方便,打眼望过去,跟只小企鹅似的,摇摇晃晃。   赵氏接过侍女手上的披风,给幼清添上,“慢一点,我扶你。”   幼老爷这厢屁股都还没坐热,扭头又要出门,他也嫌外面冻得慌,懒得动,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结果赵氏从头到尾都没记起来屋子里还坐着一个人,直接扶着幼清坐上轿了。   “……”   幼老爷孤零零地抓了把瓜子儿,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愁。   “老爷!老爷!”   幼老爷尚在为自己的家庭地位而长吁短叹时,小厮忽而一嗓子扯开,把幼老爷吓得够呛,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京城来信了,京城来信了!”   “叫魂呢。”幼老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狐疑地接过信,他心想幼枝的信才不久才收到,怎么又来一封,然而一展开信件,发现寄信人是薛白。   信里只有寥寥数语,薛白道他即日起便动身赶往金陵,幼老爷再一瞄落款,估算了一下时日,“岂不是这几天?”   对此毫不知情的幼清坐轿来到西街,既然是神医,前来求医问药者自然不少,赵氏掀开帘子,她先前只料到人多,没有料到已经多到了人挤人的地步,赵氏皱了皱眉,“清清,人太多了,你在这里面坐着,娘去医馆里问一问可不可以把神医请来轿里。”   幼清点了点头。   当家的不在,天又冷,轿夫们搓了搓手,也待不住了,“小少爷,前面有个酒馆,我们去买盅酒,马上就回来。”   幼清想了一下,脆生生地说:“那你们给我带一包挂霜花生米。”   “小少爷等着。”   轿夫们勾肩搭背地走远,幼清自个儿留在轿子里,他看又看不见,也不太想吃零食,干脆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肚子。   “小少爷。”   不知道过了多久,淡淡的嗓音响起来,男人掀开轿帘,深黑色的眼瞳久久盯着惊慌的少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放缓语气说:“在下身患顽疾已久,方才神医看后只说不治之症,并赠予两味药草,这位小少爷看来面善,在下想将其转赠于小少爷。”   “你、你……”   幼清疑惑地拧起眉心,方才那声“小公子”像极了薛白,可是后一句便不再是薛白的声音了,而且、而且薛白这会儿应该是在京城的。   这样想着,幼清皱起脸凶巴巴地说:“你出去!”   “我并无恶意。”   男人深深地望一眼幼清,摊开自己修长的手指,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握住幼清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手心处,“小公子能不能辨认出这两味药?”   幼清努力夺回自己的手,无果,只好气鼓鼓地问道:“我又不是郎中,你问我做什么?”   “那便是不知道了。”男人轻轻一笑,“一味是相思子,一味是当归。”   “神医道本王相思成疾,无药可医,唯有清清可治。”   幼清倏然睁大眼睛,片刻后又假装不在意的“哦”了一声,“你就当他死了。”   “反正他已经当你死了,打算改嫁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追妻火葬场。 第76章   “你已怀胎近九月, 如何改嫁?”   “怎么不能改嫁。”幼清振振有词地说:“娶一送一,稳赚不赔!”   少年一身缃色衣衫,披风毛茸茸的滚边衬着白皙的肤色, 精致的眉眼, 在这片雪光中格外显眼。薛白握紧幼清捂得热乎乎的手,眉眼带了几分笑意,“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不若让本王占尽。”   “你想得美。”幼清夺回自己的手,嚷嚷着赶他走,“你的手好凉,走开,再不走我就让爹爹来揍你,他已经是个三百斤的胖子了, 可以一屁股压死你。”   薛白的神色并无不悦,“清清。”   幼清张口就答:“死了!”   薛白皱了皱眉,把人按进怀里, 低声道:“我很想你。”   幼清手忙脚乱地推开薛白,“我不认识你!”   “清清……呀, 王爷。”   赵氏大老远就听见幼清在轿子里吵不停, 连忙赶过来, 她一掀帘, 却在里面望见了薛白,随即惊讶不已地问道:“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薛白淡淡地抬眸, “京城的事已经处理完毕。”   “娘亲,你快把他赶下去。”   幼清一点儿也不想听见“京城”两个字,他摸着轿内的垂穗,小心翼翼地坐开,非得离薛白远远的才行,“看见他就讨厌。”   赵氏忍着笑,“你哪儿看得见?”   幼清一听,立马改口正道:“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他这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实在好笑,赵氏挑着眉捏了几下幼清的脸,却没有搭他的腔,只是笑吟吟地问薛白:“天这么冷,王爷千里迢迢地赶来金陵,怎么不到府上,反而是先来了这西街?”   “几年前本王与曾郎中有过一面之缘,特来拜访,他道晚些时候,会亲自上门,为清清治眼睛。”   “当真?”赵氏面上一喜,“这雪天里本就易出事,何况医馆围着挤着的人又多,我不敢让清清下轿,本来是想请神医到轿里给他看一看,可医馆的人却说神医从不出诊,只说会与神医道明原由……真是有劳王爷了。”   薛白道:“岳母客气了。”   不必再候于医馆,一行人便回了幼宅。幼清抱着才出锅的挂霜花生米,还没有等它凉下来就捏了一粒往嘴里喂,随即烫得自己手指头发红,他皱巴着脸把花生米往旁边一丢,瓮声瓮气地说:“不吃了。”   薛白拉过幼清的手,指腹轻轻地蹭过他发红的指尖,嗓音沉沉道:“疼?”   “你不许趁机碰我。”   “王爷不来,你自个儿成日眼巴巴地盼着,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可把自己委屈坏了,这会儿王爷来了,你又同他使小性子,不许这不许那的。”赵氏毫不留情地拆穿幼清,“你呀,简直和你爹一个德性,就是欠得慌。”   幼清也是要面子的,才肯不承认,当即矢口否认道:“我、我没有!”   薛白低低一笑,并不逼着幼清承认,他拿起那袋遭到迁怒的挂霜花生米,挑出几粒喂至幼清的嘴边。   气可以生,零食不可以不吃,幼清气鼓鼓地张嘴吃花生,赵氏摇了摇头,笑着把披风系紧,扭头和薛白闲聊几句,“枝枝怎么样了?”   “贵妃尚在忙碌立太子之事。”   “立太子?那王爷……”赵氏一顿,倒是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复又改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回京?”   幼清才咬住花生米,闻言又顺口咬住薛白的手指,薛白的余光瞥向他,眉眼融成一片,“先陪清清在金陵待几月,回京最早也要等他生完产,把身体养好。”   幼清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嘴。   薛白见状,低头亲了亲幼清的额头,“本王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金陵。”   幼清小声地说:“四个月!”   薛白眉头一动,幼清说完就又不理人了,气咻咻地吃花生米。   回了府邸,幼清直奔厢房。这四个月来,即使药膳补汤一样一样的喂,除了肚子,少年倒是不曾胖上多少,侍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一推开门,屋内软乎乎的大白兔竖起两只耳朵,“蹬蹬蹬”的跑过来蹭了蹭幼清。   兔子毛茸茸的,比手炉还舒服,幼清把它拎起来玩,没过多久就连人带兔子一起美滋滋地睡着了。   他睡得太熟了,曾神医号完脉,开了些外敷的药,临到走了幼清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倒是他抱在怀里取暖的兔子听觉敏锐又怕人,撅着屁股不停地往锦被里钻,生怕让人拽走下了锅。   这只兔子从京城带来金陵以后,成日同幼清一样好吃懒做,还无师自通了碰瓷,逮着个人就肚皮朝天地躺下来,不喂它吃饱就不起来,是以胖得走了形。   薛白怕它再往里钻,压到幼清的肚子,便随手把兔子拎下床,然而没过多久,天然暖手炉没有了,被窝也不暖和了,幼清当然睡不下去,总算是转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好饿。”   “逢春,我想吃蒸鱼糕。”幼清压根儿就不知道薛白在屋里,说完想了一下,又慢吞吞地问道:“爹爹和娘亲没有来看我吗?”   “来了。”侍女答道:“方才小少爷睡着,曾神医来给您诊了脉,老爷和夫人都过来了。”   “那……”幼清装作随口问道:“没有别人了?”   “别人?”侍女没有反应过来幼清是在拐弯抹角地问薛白,认真思忖片刻,“没有。曾神医是独自一人医馆赶过来的。”   幼清从床上坐起来,闷闷不乐地说:“薛白的嘴,骗人的鬼!”   他越想越气,更何况还记着薛白偷偷把自己送回金陵的仇,嘟哝着抱怨道:“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嗯?”   薛白漫不经心地出声,幼清说坏话被逮了个正着,差点摔下床来,他的脸色红扑扑,慌慌张张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薛白扶住幼清,低笑着说:“自然是不放心清清。”   幼清颠倒黑白,“你偷听我讲话。”   薛白倒不辩解,只慢条斯理地说:“清清说不认识本王,若不偷听,又怎会知晓清清心里也是念着……”   幼清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巴,凶巴巴地威胁道:“不许说!”   薛白顺势亲吻少年的手指,见他终于没有再抗拒自己的接近,又把人一把揽进怀里,“本王很想你。”   幼清嘀咕道:“我也很想我!”   薛白挑起眉,知道少年口是心非,他望向幼清乌黑的瞳眸,眸色倏而一沉,半阖着眼帘道:“本王会让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   幼清不说话了,因为眼睛再不好起来,他就不能背着薛白偷偷说坏话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幼清除了治眼睛就是治眼睛,曾神医给的方子外服内用一应俱全,赵氏却还嫌不够,又求了几个偏方喂给幼清,非得在年前给幼清把眼睛治好,而幼清平日动辄肚子疼,走不动,这会儿躲起赵氏来,倒是身手敏捷,压根儿不似怀胎九月。   半个月下来,幼老爷受不了了,好说歹说劝住赵氏别给幼清乱喂东西,这才清净下来。   又下过两三场雪后,春节越来越近了。   这日大清早,有一个村妇来到幼宅,她瞪大眼珠子摸了摸门口的两座金狮子,扭头拉过自己的儿子,“没想到你姨母如今竟过的这般好,既然如此,她断没有道理不收留咱们母子二人。”   说着,这村妇便上前来敲门,总管推门一看,“你是……”   “我是你们夫人的大姐。”   她连忙拍了拍胸脯,“你们夫人打永河村来,姓赵,单字一个凡,家里共有五口人,三姐妹,她排老二,嫁给了一个姓幼的商人。”   总管疑惑地瞄了一眼村妇,她的眉眼的确同赵氏有几分相像,又望向她身旁的青年人,赵大姐便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儿子往前推了推,说:“这是我的儿子,朱豪杰,也是你们夫人的侄儿。”   “稍等一下。”   幼老爷是江南第一富商,逢年过节,上门打秋风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而幼老爷一心想着破财消灾,总会接济一二,是以什么表亲的干儿子,堂妹的结义兄弟,家仆已经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只是这两位倒是近亲,却从未被赵氏提起过,总管便派了个人前去询问。   “夫人忙着给小少爷换药,老爷说先请他们进来。”   小厮这头才说完,母子两人忙不迭挤进门,只见得雪檐下的琉璃砖瓦剔透澄莹,满庭皆是富丽堂皇。   “这、这……”   “娘,姑母这里,比咱们县老爷的府邸都要气派得多。”   总管听他们两人窃窃私语,笑眯眯地开口道:“莫说是官老爷,便是连当今圣上来此,都曾赞叹过华贵。”   赵大姐喃喃道:“修成这样子,得花上多少两银子呐。”   他们被带至正堂,赵氏才把幼清眼前的绸缎解开,还顾不上这两人,就连幼老爷也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根烤鸭腿,在幼清的面前晃了几下,一脸紧张地问道:“清清,看不看得见?”   幼清慢慢地睁开眼睛,“烤鸭!”   赵氏一喜,“能看见了?”   “不是。”幼清皱了皱鼻子,无辜地说:“烤鸭这么香,就算我看不见,光闻味道就能闻出来。”   赵氏皱了皱眉,“还是看不见?”   光太刺眼,四周又是白皑皑的一片,幼清看得不太舒服,睁开没一会儿就两眼泪汪汪,干脆重新闭上眼睛。他本来想老老实实地摇头,但是又存了使坏的心,想吓唬一下薛白,点了点头,说:“看不见。”   赵氏信以为真,摸着幼清的头发叹气,“唉。”   幼老爷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只打算趁机偷吃烤鸭,然而适时地幼清睁开一只眼睛,瞄到了,脆生生地对赵氏说:“娘亲,烤鸭是不是给我准备的?”   赵氏一抬眼,幼老爷吃鸭腿的动作立马僵住了,随即他讪笑着把鸭腿塞给幼清,“吃吃吃,是你的,都是你的。”   幼清捂住脸偷笑。   总管这才出面说:“老爷,人带来了。”   赵大姐怯怯一笑,“二妹,二妹夫。”   赵氏偏头一看,脸色一沉,“怎么是你?给我出去。”   “二妹,你的肚量向来是我们三兄妹里最大的。”赵大姐没有想到赵氏如今生活这般优渥,却仍旧惦记着往日的龃龉,她对赵氏说:“当年是你姐夫不对,爹一死,便把你与娘赶出家门,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如今你姐夫短命早死,也是他应得的,只是可怜了我与豪杰,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可怜?被你害死的三弟才是当真无处诉冤。”赵氏冷冷地说:“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连几两银子都舍不得拿出来,让他去看郎中,甚至还瞒着我与娘。”   赵大姐呐呐道:“只不过是风寒,谁知道能要了他的命。”   “你不知道?”赵氏一拍桌子,火冒三丈地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三弟自小身体就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三弟的身体时时需要调养?难道你不知道——”   “夫人,冷静、冷静!”   幼老爷见赵氏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哆嗦,赶紧把赵氏按住,又拼命给总管使眼色,让他把这两人先带下去安置,幸好管家是个机灵的,见状又是拉又是拽,赶紧把赵大姐和朱豪杰带走,幼清恍然大悟道:“难怪娘亲从来都没有提过外祖母和外祖公。”   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氏本来已经平静下来,闻言又怒不可遏道:“他们把爹娘活活气死,居然还有脸找上门,让我肚量大一点,收留他们母子?”   “谁让他们两个人进来的?”   幼老爷结结巴巴地说:“……我。”   赵氏拧他的耳朵,“你是钱太多了是不是?什么人过来打秋风都放进来?”   “夫人、夫人轻一点。”   幼老爷惨遭迁怒,幼清在旁边幸灾乐祸完了,捧着脸说:“娘亲,以后爹爹的钱全部都留给阿姊好了。”   他软绵绵地说:“皇帝是个傻子,这样阿姊要是不想跟他过了,还能回金陵做富婆,想养多少面首就养多少面首,万一有人欺负她,说她坏话,阿姊可以拿钱砸死这个人,如果能每个月再个我一丢丢零花钱给我就更好了!”   幼清自个儿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赵氏拧幼老爷耳朵的动作一顿,她倒是从来都不曾担心过这姐弟俩会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幼清这番胡话说得她实在忍不住发笑,赵氏笑骂道:“又在瞎说。”   幼老爷纠结了半天,碍于赵氏才发过一通火,没敢对幼清动手,“……就你操心得多,你爹我还没有死!”   实在是没有排面。   赵氏说要赶这母子俩走,结果当晚又下起了大雪,她到底没有做得太绝,只留话道让他们自寻出路,雪一停便不再收留。   当晚风雪潇潇,冷霜白絮落满枝头,幼清不仅自己早早地爬上床,还闹着让薛白来给他暖床。薛白依言把人揽进怀里,兔子也一跃上床,非得挤进被窝里,幼清伸手把兔子拎出来,老气横秋地教训道:“你不许上床,你害得我每晚都梦见自己在吃兔腿,早上起来一嘴的兔毛!”   侍女进屋把兔子带走,幼清又缩回被窝里,薛白把手贴在少年的肚子上,此时小家伙的胎动已经很是频繁了,偶尔会害得幼清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用来补眠。   薛白问幼清:“眼睛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幼清说起谎来压根儿就不脸红,“娘亲说我们今年那么倒霉,就是因为过年的时候她生病,家里抓得有药,所以非得让我在年前把眼睛治好,但是我的眼睛到现在都还看不见,明年肯定又要倒霉一整年了。”   “不会。”   “会。”   幼清边说边爬到薛白的身上,他这会儿已经不可以再趴进薛白的怀里睡觉,想蹭一蹭都不行,幼清低头玩着薛白的头发,软声埋怨道:“我趴不下来。”   薛白扣住幼清的手,指腹磨蹭着少年的手心,“为什么喜欢趴着睡觉?”   幼清想了一下,“就是喜欢。”   薛白一顿,又问他:“为什么两年前会和我一起回京城?”   幼清不玩头发了,改捏薛白的脸,他瓮声瓮气地说:“当然是因为我瞎了眼,才会、才会……”   薛白把少年拉下来,深色的眼瞳沾着几分笑意,“才会什么?”   幼清的声音很小很小,“才会喜欢你。”   薛白抵住他的额头,“清清想起来了。”   “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幼清踢了一下薛白,气呼呼地说:“爹爹娘亲写给阿姊的信,她肯定会给你看的,阿姊什么都和你说。”   “本王太想知道清清的近况”   幼清嘀咕道:“要不是以前的事情记起来了,我肯定不跟你过了,然后再给爹爹和娘亲找一个上门女婿,这样连儿子也不归你。”   薛白捏住幼清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道:“不归我,归谁?”   幼清有恃无恐地咬他一口。   薛蔚稍微用力,抬起幼清的脸,低头吻上去,过了许久,他才又把少年按进怀里,轻揉着幼清的腰,低声笑道:“即使你敢改嫁,也无人敢娶。”   “才不是。”   幼清有点困了,在薛白的怀里蹭了好几下,他掰着手指头给薛白数幼老爷和赵氏前些年相中的上门女婿,“沈栖鹤可以,学堂里的邓荃可以,傅九思也可以,肯定有人会来做上门女婿的。”   “是吗。”薛白淡淡地说:“本王正有打算把沈栖鹤调往岭南。”   幼清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坑了沈栖鹤,可算老实下来了,他吐着舌头说:“我只是吓唬你的,反正我这样的大宝贝,肯定很多人要的!”   薛白环着他的胳膊一紧,“可惜已经是本王的了。”   幼清故意皱着脸,遗憾不已地说:“是的呀,好可惜!”   薛白轻笑着再度低头吻上他的唇。   他们才达成共识,赵大姐那边想着幼清大起来的肚子,不禁起了几分心思。她把隔壁的朱豪杰唤过来,笑容满面地问道:“豪杰,你喜不喜欢你姨母这处?”   纵然朱豪杰自小在长河镇长大,没有多少见识,也是知晓幼宅处处华贵,他点了点头,踌躇满志道:“娘,待我高中状元,也带你住上这样的府邸。”   “你呀,就会逗娘开心。”赵大姐笑了笑,压低声道:“不必待你高中状元,咱们就可以住上。”   “方才你有没有瞧见你那表弟的肚子?”   “瞧见了。”幼清本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更何况即使坐着,挺起来肚子也瞧得分明,而赵氏和幼老爷又都围着他,朱豪杰自然是注意到了的,“表弟的肚子似乎已经有七八个月了。”   “好好的独苗苗,偏生怀了别家的种,搁谁脸上挂得住?”赵大姐面有鄙夷,男子怀胎虽不罕见,但多是些爱在外面厮混的公子哥,一不留神便出了事,在她眼里,全是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胎,“他那肚子看起来的确是没几月就要生的样子,守在身边的却只有你姨母和姨丈,想来也是另一户人家嫌丢人,不打算认。”   “豪杰,既然你们互为表兄弟,明日一早,娘就去和你姨母说,咱们家不嫌他大着肚子,可以娶进来,亲上加亲。”   朱豪杰有些犹豫,“娘……姨母不会答应?”   “她不答应,害的可是她自己的儿子。”赵大姐说:“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表弟这样,有人肯娶都是好的,何况日后受人指点算是轻,你姨丈若是再出了什么事,那户人家一来争家产,那可就全部归别人家里了,倘若你娶了你表弟,那可就不一样。”   朱豪杰想起赵氏解开白色的绸缎时,少年抬起来的眼瞳,乌黑而纯净,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声“好”。   “你这表弟一家才举家乔迁至金陵时,我们早就没有什么往来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混得这么好。”赵大姐说:“不过娘以前倒是听村里的樵夫说过,你表弟小时候抓周,什么毛笔、算盘、金元宝的统统不要,自个儿爬了一路,偏偏就抱住了一个少年郎的腿。”   “果真是个没出息的,不似我们豪杰,文曲星下凡,一把就握住了毛笔,都说是要考状元的。”   朱豪杰说:“若是能娶得表弟……”   赵大姐哼笑一声,“真真是他们天大的福分”   翌日,临近晌午了幼清才醒过来,洗漱好以后侍女扶着他去用膳,赵氏和幼老爷当然不跟他一样赖床赖到日上三竿,一早便吃完饭,各自都出去又回来了。   幼清没看见薛白,疑惑地问道:“薛白呢?”   “还不是你那眼睛。”赵氏喝了一口热茶,“王爷说大报恩寺那边住着一个告老还乡的御医,打算请过来给你看眼睛。”   幼清有点后悔瞒着薛白了,坐下来挑着粥里的蜜饯吃。   赵氏一眼瞟过来,随即狐疑地打量他几眼,“清清。”   幼清茫然地抬起脸,“啊?”   “萝卜清肝明目,不要只吃蜜饯。”   “不喜欢。”幼清不肯吃,他挑食挑惯了,嘴里咬着银勺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想吃甜的。”   赵氏见他这样,心里差不多有了数,慢悠悠地说:“我以为你是吃到什么就是什么,原来专门在碗里挑蜜饯吃。”   幼清还没发觉不对劲儿,“萝卜不甜。”   幼老爷反应过来了,扭过头来瞅着幼清乐。   “你这小傻子。”赵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他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问道:“看不见还能次次从碗里挑出来蜜饯?”   幼清瞪大眼睛,这才发现自己露馅儿了,“咚”的一声趴桌子上,捂住脸不肯见人。   幼老爷直乐,“笨死算了。”   赵氏拍他一下,让幼老爷别笑了,免得把人惹恼,“你呀……”   话才说到一半,赵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拧着幼清软软的脸,倒是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只是数落他道:“你这家伙,我们和王爷想方设法,只想把你这眼睛给治好,你倒是好,成心装瞎。”   “什么时候好的?”   幼清慢慢地抬起眼,心虚地回答:“昨天。”   “昨天?”赵氏想了一下,“居然让你给瞒过去了。”   幼清吐了吐舌头,无辜地说:“我是想吓唬薛白的,可是他一早就不在了。”   赵氏斜睨他一眼,“我和你爹是懒得收拾你,看你能瞒住他几日,待到王爷知道了,自然会来和你算账,我和你爹呀,就在旁边看热闹。”   幼清压根儿就不怕,他美滋滋地说:“薛白才舍不得收拾我!”   赵氏似笑吟吟地扫他一眼,喝了一口热茶。   “二妹、二妹夫。”   仆人清扫着门前雪,赵大姐一出声,赵氏便敛起笑意,她只当没有看见,仍然巴巴地凑上前来,“这天儿可……哎呦。”   赵大姐一脚踩上压实的雪堆,当即摔了个人仰马翻,屁股敦敦实实地落地,而朱豪杰拉她不及,也被一同带倒,他的脚底一滑,“呲溜”一声,滑至门槛,跪倒在地,母子二人摔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今儿个既不是过年,也不是初一,大姐你们行这般大礼,我和老爷也没有给红包的理儿,倒是白白让你们俩叩了个头。”   赵氏凉凉地开口,她没有让人去扶这两人,只是放下手里的茶杯,“说起来雪也小了,大姐可是来辞行的?”   “咱们都是一家人,哪儿能说走就走?”赵大姐从地上爬起来,即使腰酸背痛的,也艰难地笑了笑,“二妹,我寻思着你们家清清肚子大成这样,也不见有夫家的人过来照顾,莫不是……那家人不认?”   她这话幼老爷不爱听,“你……”   赵氏拍了拍幼老爷的手,示意他别做声,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哦?大姐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村里,也有几个像清清这样的,生得倒是漂亮,结果平白无故的就大了肚子,受人指点,他们家在村里,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还有一个可是员外呢。”赵大姐审视着还在用早膳的幼清,心里认定他好吃懒做,无人肯要,底气十足道:“这不,豪杰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不若咱们两家亲上加亲,清清的这肚子,不也有了个说法。”   幼清手里的勺子没捏住,“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没成想昨晚他还在和薛白讲自己要改嫁,今天就有人赶上来了,他忍不住低头瞅了几眼自己的肚子,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会抬不起头?”   “你说什么?”   幼老爷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刚才说让你儿子娶了我们家清清?”   “先说好,我们可不是贪图你们家的富贵。我们家豪杰,连他们先生都说是要做状元的,到底亲戚一场,你们家清清,好好的儿郎,挺着个肚子像什么事儿?我们家豪杰吃亏就吃亏点,也免了日后你们遭人嗤笑,牵连到我们,况且妹夫说到底也是江南首富,便是寻一个上门女婿,哪有侄儿贴心,钱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人家的手里?”   幼老爷忍了又忍,“合着你的意思是你儿子娶我们家清清,我们家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好吃好喝地供着伺候着啊?”   “感恩戴德是不用的。”赵大姐说:“我来时瞧见东街有几处宅邸不错,你们便把那房契买来,打通修缮一番,我们自己过去住,不劳烦你们。”   幼清呆了,“可是我有夫君了呀。”   “清清,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遮着掩着。”赵大姐笑笑,“我打听了一下,你已经怀胎九月了,你那夫君怎么不来照顾你?还不是嫌弃你不是女儿身,娶进家门,不止你们家丢脸,连他们家也抬不起头。”   幼清差点都要信了她的鬼话,自顾自地嘀咕道:“他要是真有这么嫌弃我,爹爹娘亲做梦都得笑醒。”   可不是嘛,幼老爷只想要儿子和孙子,薛白这个女婿以往就没多受过他的待见,幼老爷望向赵大姐,欲言又止,最后委婉地问道:“你们自己决定之前,难道不先问一问我们家的意见?”   “你们的意见?”赵大姐想当然地说:“既然豪杰肯娶,不嫌弃清清,那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够了。”   赵氏把茶杯一挥而下,神色虽有不悦,却仍是带着笑意,“大姐,这么多年来,你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又蠢又毒。”   “你既然记得问下人清清的肚子有几个月了,怎么不记得再顺口问一问他的夫君?”赵氏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可也是个王爷呢,你这状元都还没有考上,一边举家落难求人收留,一边又嫌弃着清清。”   “且不说王爷待清清如何,只冲着老爷的这个江南首富,你可知晓有多少人上赶着来做我们的上门女婿?”   赵大姐一愣,坚持道:“江南首富又如何?出去照样受人指点。”   “我们过得处处比这些只知道动嘴皮子的人好,他们再如何指点我们,我们也掉不了一斤肉。”赵氏垂眸盯着赵大姐,“更何况都说士贵商贱,我们给清清挑人,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看得上眼的,其一看品性,其二看为人处世,其三看家世,大姐你倒是说说看,我这好侄儿占了哪一点?”   赵大姐说:“……他是要做状元的。”   “要做状元,还不是状元呢。”赵氏的余光望向低着头的朱豪杰,“娶嫁这样的大事,只知晓躲在母亲身后,唯唯诺诺,不知道自己争取,究竟是大姐前来替他说亲,还是大姐要娶清清?”   赵大姐把朱豪杰推出来,替他找尽借口,“他昨夜受了凉。”   “哦?大姐是怪罪我招待不周?”赵氏冷笑一声,“大姐倒是想得美,让你儿子娶了清清,日后家产便也全然算是你们的,是不是打算故技重施,待我与老爷死了以后,再把清清赶出去,彻底占为己有?”   “好事哪能全让你占尽?”   赵大姐让她说得挂不上面子,徒劳地嗫嚅道:“不、不是……”   “不是?”赵氏说:“那大姐倒是把以往吞下去的家产吐出来。”   拿走的,自然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赵大姐吞吞吐吐半天,干脆拍打着朱豪杰,哭天抢地道:“都是你那死鬼爹,只知道赌钱,赌了一辈子,让人砍断手指还要赌,摸黑下山,活该他摔下悬崖,害苦了我!”   “爹啊,你告诉二妹,我知错了,她口口声声挂念着三弟,难道只有三弟和她是亲姐弟?二妹如今日子过得这般好,却不肯留我母子几日,她好狠的心呐!”   赵氏听得心烦,幼老爷冲着吓人挥了挥手,挤眉弄眼地说:“弄出去,都弄出去!”   总管和几个小厮连忙上前来扯人,赵大姐平时耍惯了泼,指着总管大吵大闹,开始指桑骂槐起来,“你们别碰我!你们敢碰我一下,我就去报官!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东西,有几个钱了不起?良心让狗啃了个干净?你们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儿女死绝?”   赵氏登时站起来,朝她甩了个巴掌。   赵大姐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跟个疯婆子似的,就要冲过去和赵氏拼命,小厮在后面用力把人扯住,赵大姐无法动手,只得怒道:“你竟然敢打我?我是你大姐,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你要去报官?”赵氏当真发起了火,“既然你要去报官,不若那我们一同过去,把你以往同姐夫谋财害命、抢占家产的账一起算了。”   赵大姐一惊,“你是想让娘死不瞑目?”   赵氏抬起手,“滚出去。”   赵大姐到底心虚,生怕她当真把自己扭送去官府,悻悻地拽着朱豪杰,灰溜溜地离去。   赵氏见状,颓然地坐下。   她才大发雌威,幼老爷不敢耍宝,只得拼命地示意幼清来哄一哄赵氏,幼清想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肚子说,可怜巴巴地对赵氏说:“娘亲,他又在踹我。”   赵氏偏过头来,“踹你才好,有精神气儿。”   幼清撒着娇说:“娘亲摸一摸肚子。”   赵氏依言把手放上来,他笨拙地安慰道:“他,我,娘亲和爹爹才是一家人,这个姨母不要了。”   “王爷呢?”   幼清讨好地回答:“看娘亲的心情!”   “你倒是嘴甜。”赵氏笑,“没有白白让你吃那么多蜜饯果脯。”   幼老爷也凑过来说:“夫人,若是实在不解气,马上我就把她赶出金陵,敢踏进来一步,立即报官。”   “为她费那么多心神做什么?”赵氏明显不想再提,轻飘飘地说:“清清总是念着古董羹,今晚去庆云楼陪他吃了,免得成日挂记着,做梦都在嘀咕。”   幼老爷自然没有异议,“王爷怎么办?”   “王爷?”赵氏瞟着兴高采烈的幼清,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还能怎么办?候着他回来,然后一同去吃。”   幼清不乐意了,“我们可以先煮上呀,要不然干等着,多饿。”   赵氏凉凉地说:“就是饿着你。”   幼清蔫巴巴地趴到桌子上,盼着薛白赶紧回来。   幸好薛白回来得不是太晚,而赵氏说是要饿着他,却还是默许幼清拿零食来垫肚子。他们这一大家子来到庆云楼,幼清还认真地装着瞎,出门、下轿全靠薛白抱,脚都没沾过地,只不过一拿到食谱,幼清就有点忘乎所以了。   “我还要吃小天酥!”   幼清馋了太久,差点儿把食谱挨个报一遍了,“蛋羹、鱼香肉丝、东坡肉和小酥鱼都要!”   幼老爷心说这个瞎装得真当别人是瞎的,他扭过头跟赵氏挤眉弄眼,赵氏挑着眉头但笑不语。   幼清自个儿好像也反应过来了,把食谱当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薛白,他一脸无辜地说:“我都会背了。”   薛白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幼清偷瞄他几眼,越想越不安,最后一眼不小心望进薛白那对黑沉沉的瞳眸里,偷瞄给人逮了个正着,他眨了眨眼睛,心虚地低下头来,惴惴不安地往嘴里给自己喂了几颗乌梅压压惊。   反正、反正他死不承认就是了!   这样想着,幼清难得乖巧下来,打算一吃饱就开溜,然而薛白却在饭毕,淡淡地说:“本王在大报恩寺的后山找到隐居的姚御医,他已经削发为僧,不肯下山,怕自己会破戒,只说清清的眼睛……”   赵氏和幼老爷望过来,“怎么治?”   薛白一顿,缓缓地开口道:“心诚则灵。”   “……”   薛白又对他们说:“本王陪清清出去散一散步。”   幼清不想去,睁大眼睛向赵氏求助,结果这会儿赵氏也不向着他了,同幼老爷一样存了看热闹的心,她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压根儿不搭理,只笑吟吟地说:“赶紧带走,看他在跟前上蹿下跳的,心烦。”   “我不……”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他:“不什么?”   幼清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让薛白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走出庆云楼。   风夹着雪粒子,扑簌簌地迎面而来,幼清忘记问侍女要手炉,出门不到十步,冷得直往薛白怀里钻,“走不动了。”   临近新年,街上倒是人来人往,爆竹响完一声又是一声,已经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幼清见薛白没有反应,坏心眼儿地把手放到他的颈间,薛白垂眸向幼清望过来,幼清又仰起脸主动亲了他一下,眼巴巴地说:“我不想散步,我们回去好不好?”   薛白低下头,指腹掠过少年的唇,轻笑着回答:“不好。”   幼清立即跟他翻脸,捏了一颗雪球砸薛白。   薛白不至于同他计较,只是捏住幼清的下颔,不容分说地亲了回来。   “小心眼、小气鬼、王八蛋!”   幼清鼓着脸,嘴里念叨了他半天,不知不觉就走至桥上。冬夜的秦淮河畔冷清不少,高高挂起来的红灯笼映入河水,停泊于此的画舫灯火通明,烛影摇红,一片桨声灯影,幼清瞄了几眼,只顾着嚷嚷道:“冷!”   薛白把他拉进怀里,嗓音沉沉道:“等一下。”   幼清钻进薛白的大氅里,“等什么?”   他东张西望,画舫里忽而升起一盏孔明灯,薄薄的纸张被摇晃的灯影映得通透,紧接着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升空,幼清睁圆乌溜溜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其中几盏孔明灯上的字迹:““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余不信鬼神、诸天灵佛,但求妻安。”   “望余妻幼清,岁岁福寿康宁,体无恙、心安乐。”   ……   不多时,千百盏孔明灯升空,乍眼望去,犹如人间的万家灯火,点点星火映亮檐上、岸边的皑皑白雪,最终汇聚为熠熠火光。   幼清记起庆云楼里,薛白说的“心诚则灵”,他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了,然而放的孔明灯太多,幼清根本就不能一盏一盏地看完,更何况他只识得大白话,于是幼清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指着其中的一盏孔明灯,回头问薛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薛白眉头一动,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回京以后,本王亲自教你读文章。”   幼清的感动不过五秒,一蹦三尺高,“我不!”   吃饱喝足,还看够了孔明灯,幼清和薛白回到幼宅。他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提着一袋糖炒栗子,正巧赵氏把自个儿的好姐妹叫过来打叶子戏,幼清还兴奋着,不想睡觉,便拉着薛白,坐在旁边美滋滋地开吃。   然而才咬上糖葫芦,幼清的肚子突然一疼,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决定先不管它,吃完再说。   幼清捂着肚子,糖葫芦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眼泪汪汪地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终于受不了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把糖炒板栗放到桌子上,又扯了扯薛白的衣袖,“我好像要生了。”   薛白倏然低下头,打叶子戏的赵氏没拿住手里的碎银,而幼老爷则风风火火地站起来,直接掀了桌子,“什么?要生了?”   “产婆呢!”   一时之间众人手忙脚乱,“什么?还在睡觉?快把她弄起来!”   “快去请个郎中过来!快点快点!”   “热水!烧热水!”   雪早已经停了下来,不知是谁家有了喜事,大半夜的居然“噼里啪啦”的放起鞭炮,惹来一阵犬吠与鸡鸣,隔壁的沈老爷被吵醒,披着一床褥子,隔着墙就开始骂:“你们家什么毛病?大半夜的放什么鞭炮?”   他骂任他骂,幼老爷只顾抱着自己的外孙乐得合不拢嘴,到处给人献宝。   幼清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到嘴的糖炒板栗,醒过来第一件事不是看儿子,而是问薛白:“爹爹有没有趁机偷吃我的板栗?”   薛白低下头,目光怜惜,亲了亲幼清的额头,“没有。”   幼老爷忍无可忍地敲他脑袋,一扭头又瞧见满脸怒容的赵氏,干脆再敲一下。   反正都是死,非得捞个够本。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明天来怼几个番外_(:з」∠)_ 第77章   “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 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 淡而不厌, 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 知微之显, 可……”   七八月的天,烈日灼灼,黄先生手捧书卷, 来回走动,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恰好瞥见一旁打瞌睡的少年,随即“啪”的一声, 戒尺打在桌上,“幼清, 你来说一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冷不丁地被惊醒,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水汪汪的眼神瞄着黄先生,模样倒是生得白净又讨喜,黄先生一顿,到底没有为难他, 又重复了一遍,“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幼清拧起眉心,绞尽了脑汁,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做君子会让人越来越黯淡无光,做小人会、会……”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对劲儿,幼清只好硬着头皮说完:“做小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黄先生沉默许久,握着戒尺满脸怒容道:“你给我出去!”   幼清怀里抱着课本,委屈巴巴地出去贴着墙角站好。   黄先生又开始讲起君子之道,幼清没站一会儿就嫌热,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一眼,扔了书就跑。   黄先生虽满口仁义道德,为人却丝毫不迂腐,只因夫人的名字里有个“莲”字,他便在学堂的周围种满了荷花,讨夫人欢心,然而黄夫人的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是以这片荷塘往年生生便宜了幼清和沈栖鹤。   不过前不久沈栖鹤才考中了状元,于是学堂里还敢来偷吃莲子的,就只剩下幼清这个钉子户了。   幼清脱去鞋袜,又在荷塘里摘下满怀的荷叶与莲蓬,坐到池塘边乘凉。   “先生真讨厌,又把我撵出来了。”   “我要把他的荷塘吃干净。”   “等我考上状元,我就、我就……我就再也不来他的学堂了!”   幼清边吃边抱怨,突然间身后传来脚步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幼清还以为是先生来了,慌慌张张地要站起来,销毁罪证,谁知道一不留神,自个儿却直挺挺地跌入荷塘,一屁股坐在泥泞地里。   “……”   向他走来的男人一袭白衫,气质出尘而矜贵,他望着坐在泥潭里狼狈的少年,眉头一动,眼底似是沾上几分淡淡的笑意,“黄先生可在此?”   幼清还懵着,没搭理他。   薛白便又问了一遍,“黄先生可在此处?”   幼清终于反应过来了,乌溜溜的眼睛瞪着薛白,怒气冲冲地问他:“你走路为什么有声音?要不是你吓到我了,我也不会摔进来。”   还倒打一耙,怪起人走路不该有声音了。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他:“是我的错?”   幼清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地从泥潭里爬起来,那身藕荷色的衣衫上沾满泥沙,幼清低头瞄了一眼脏兮兮的自己,只想蹭面前的人一身,“就是你的错。”   薛白向身旁的侍从要来手帕,递给幼清,“你的脸。”   幼清毫不客气地夺过来,把手指头上的泥巴擦干净。   薛白漫不经心问他:“你是黄先生的学生?”   幼清本来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如临大敌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要给先生告状,我在偷吃他的莲蓬?”   去年就是因为偷吃莲蓬,他和沈栖鹤被罚抄了一百遍《爱莲说》,害得幼清做梦都在咕哝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惊得幼老爷和赵氏以为他是被什么上身了,连忙去寺庙里摘秃了门前的柚子叶,给他用来去邪。   薛白一顿,余光瞥至地上的莲蓬,“偷吃莲蓬?”   幼清这才发觉自个儿全给招了,他一阵后悔,随即又急中生智,蹲下来掰出几颗莲子,扑上去硬塞给薛白吃。   少年笑弯了眼睛,“好甜的,给你吃!”   侍从已经握住刀柄,就要拔出刀来,薛白垂眸望着少年红扑扑的小脸,又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神,心里一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启唇吃下他硬喂自己的莲蓬,几丝甜意在舌尖蔓延开来。   真的很甜。   幼清见薛白吃下了先生的莲蓬,立即变了脸,他得意洋洋地对薛白说:“我就是偷吃的,现在你也吃了,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要是偷偷给先生告状,我就也可以跟先生告状!”   这样的小无赖,薛白从未见到过,他眉梢轻抬,配合地说:“既然如此,我只能不向黄先生提及此事。”   幼清做了一个鬼脸,“你知道就好。”   衣裳弄脏了,幼清不想再待学堂里,他胡乱道了个别,把没吃完的莲蓬抱进怀里,美滋滋地逃学回家了,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书还丢在学堂外,而这边荷塘又被摘秃了一片,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这么大胆了。   于是当天傍晚,同薛白走至荷塘的黄先生望见这光秃秃的一小片,差点徒手掰断戒尺,他喃喃道:“明天我就让这小子把《爱莲说》给我抄上两百遍!不,三百遍!”   然而第二日,幼清没有来学堂。   第三日,幼清也没有来学堂。   第四日……他躲不过了。   “抄、抄三百遍?”惊闻噩耗的幼清差点哭昏过去,他又被黄先生赶了出来,蔫巴巴地抱着笔墨纸砚,茫然又难过,“早知道要抄这么多遍,我就该把莲蓬全部都摘完,一个也不给先生留的。”   幼清苦着脸在窗台前铺开纸张,毛笔蘸了墨水儿,还没落笔就开始长吁短叹:“先生真不讲理,三百遍,我一个人哪里写得动。”   幼清只顾着愁去了,连身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你……”   “呀!”   幼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是上回那个害得自己栽进池塘里的人,幼清拍着胸脯,气鼓鼓地问道:“你走路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吓死我了!”   “……”   完全忘了自个儿上回还在埋怨人走路声音太大。   薛白问他:“你不进去?”   “先生把我赶出来了。”沈栖鹤一走,幼清连苦水都没有倒,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人,连名字都不晓得,就念叨起来了,“先生天天赶我出来,我就是打了一个盹儿,吃了一点莲蓬而已,他不讲理。”   最不讲理的这个还在说别人不讲理,薛白淡淡一笑,不予评价。   幼清又晃了晃毛笔,“每回一偷吃莲蓬,先生就罚我抄《爱莲说》,烦死人了。”   说到这里,幼清突然反应过来了,他问薛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四处走一走。”   幼清歪着头问道:“你没有事?”   少年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再明显不过,薛白挑起眉,却仍是“嗯”了一声。   幼清立刻把毛笔塞进薛白的手里,“你也吃了先生的莲蓬,只罚我一个人不公平,你抄一百五十遍,我抄一百五十遍,好不好?”   薛白没有答话,幼清仰起脸,委屈巴巴地说:“三百遍好累,我一个人肯定写不完,大不了、大不了你帮我抄一半,我带你去我家吃冰酪。”   薛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幼清跺了跺脚,“不抄算了!”   他气呼呼地回过身,一个个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嘴里还嘀咕着:“先生讨厌、先生讨厌、先生讨——哎呀,写上去了。”   “……”   薛白瞥了一眼,实在看不下去他的鬼画符,从身后握住幼清的手,“手腕用力。”   “逆锋起笔。”   “顿笔。”   幼清写了几个字,写不下去了,他软绵绵地问道:“要不然你给我写一遍,我照着临摹好不好?”   薛白微微颔首。   结果笔一交,幼清就不肯再接了,只从自己的小荷包里,一会儿掏出一把瓜子,一会儿又捞出一包杏仁,吃得津津有味,他倒是没有忘记给自己做苦力的薛白,时不时再喂他吃几颗。   堂堂王爷,就这样沦落至替人抄写。   只不过学堂里的黄先生又不瞎,幼清美滋滋地交上抄写以后,黄先生说:“你这字倒是好看了不少,抄写还是有用的。这样吧,明日再把《滕王阁序》抄一百遍,也免得你只知道打盹儿。”   “……”   幼清已经哭不出来了。   不过他平日爱耍赖,这会儿倒是说话算数,薛白帮他抄写了那么多遍,他就把薛白带到了自己家里。   “爹爹、娘亲!”幼清没心没肺地指着薛白说:“他是谢白。”   除了沈栖鹤,幼清还没有带人回来过,赵氏和幼老爷见到薛白,不免多想了一层,更何况薛白谈吐不凡、芝兰玉树,他们二人对待薛白也格外热情,幼老爷甚至多次向他打听家住何处,有几口人,可曾娶亲。   薛白此行来金陵,是为请黄先生回京,是以并未向幼清说出自己的身份,只化名谢白。   幼清还在傻乎乎地吃东西,完全不晓得自己的爹娘已经误会了,而薛白倒是心知肚明,只是当少年忍痛把冰酪推给自己时,那副谗样又让薛白低声一笑,神色也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他淡淡道:“家住京城,父母双亡,不曾娶亲。”   幼清这样的性子,他自己不会疼人,得有个会疼人的,赵氏和幼老爷一早就合计过了,幼清日后约莫是娶不了亲,与其委屈别人家的闺女,不若给他寻一个上门女婿,而薛白无亲无故,这样的家世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赵氏一喜,拿手肘撞了撞幼老爷。   幼老爷连忙问道:“日后可有意居于金陵?”   “……你看我们家清清怎么样?”   嗑着瓜子儿的幼清一头雾水地抬起头,他压根儿就没有听明白幼老爷的意思,不过自个儿还是大言不惭地说:“除了念书不好,哪里都好!”   薛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许久后才抬眼答道:“清清的确哪里都好。” 第78章   “儿臣见过母后。”   红袖才将金钗推入发间,稚嫩的童声便在殿外响起, 坐在镜前的幼枝用余光望过去, 八九岁的小家伙, 身形尚衬不起四爪蟒袍,却一板一眼地同自己行了礼,活脱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她忍俊不禁道:“仁儿, 快过来, 你瞧哪只发簪好看一些?”   一支是百鸟朝凰,华贵艳丽,一支是蚌珠点翠, 精致巧妙。   薛仁沉默着走进来,手才要触及蚌簪,转而拿走了另一支,“母后身份尊贵, 应当佩戴这支百鸟朝凰的发簪。”   “可是母后更喜欢这一支。”幼枝把百鸟朝凤簪放下来,轻抚着嵌入蚌簪的几颗玉润蚌珠, 笑吟吟地说:“本宫是大兴的皇后, 不论佩戴金簪玉簪亦或是骨簪,本宫的身份一样尊贵,既然如此,为何要特意挑选一支不喜欢的发簪?”   薛仁望着幼枝手里的蚌簪,过了很久才低头说:“……儿臣谢母后提点。”   “你年岁还小,怎的总是苛责自己?”   幼枝把薛仁拉过来, 亲自替他理了理衣衫,“你瞧栗栗,只比你小一岁,整日上蹿下跳的,从没见他干过什么正经事,讨嫌得紧。”   红袖也忍不住笑道:“简直和小少爷一模一样。”   “栗栗倒是比清清聪明得多。”幼枝笑了笑,捏着薛仁的脸颊说:“说起来栗栗才让王爷从山上接回来,今晚也会进宫过节,仁儿,你表弟若是待不住,拉你去玩,你便同他去吧,毕竟每年的中秋宴都没什么意思。”   薛仁规规矩矩地答道:“是。”   他请完安,幼枝把人留了一会儿,才让红袖送他出去。   红袖说:“太子殿下可真是严于律己,哪怕王爷抽不开空,黄先生又让小世子气走了,太子殿下还是往文华殿去了。”   幼枝蹙了蹙眉,“……哪有半点少年心性。”   “小世子倒是有少年心性。”红袖提醒道:“小姐难不成忘记那一日气得黄先生拿着一把戒尺追着他跑来了凤仪殿?黄先生到现在都还没消气,不肯进宫呢,连小公子在宫外碰见黄先生,都莫名挨了一顿骂。”   “比起世子爷,太子殿下省心呀。”   她这么一提,幼枝思及那日的鸡飞狗跳,摇了摇头,“省心就省心吧。”   红袖劝完幼枝,又去了御膳房,幼枝一人在镜前坐了许久,突然有只毛茸茸的家伙咬了咬她的裙尾,幼枝俯身把狸奴抱上来,如今小狸奴已经是只大狸奴了,幼枝捏住它的脸问道:“又到哪里去骗吃骗喝了?”   “喵。”   大狸奴无辜地叫了一声,躺倒让幼枝揉肚皮。   幼枝见状轻轻地笑了笑。   几年前,她给薛蔚下了毒,但那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会令薛蔚神智尽失,痴痴傻傻,而薛白在肃清过朝堂,威震群臣以后,并未登基称帝,恰巧庄妃又在此时产下一子,薛蔚又早已答应将此子过继于她,是以薛白以薛蔚的名义昭告天下——立幼贵妃之子为太子,从嘉王辅政。   薛蔚给她五年荣宠,她留他一条命,无关风月,只求问心无愧。   她从未爱过薛蔚。   幼枝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归元寺的住持在后山找到她,那了然的目光似是参透世间种种,他低喃着禅语:“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不动则不痛。   幼枝闭上眼睛,她这一生,恨大过爱,是以步步为营,日日苦痛不堪,若是能有来世,惟愿无爱亦无恨。   时日渐晚,入了夜,圆月当空。   幼清近日着了凉,风寒未愈,喷嚏连天,薛白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把人拉进自己的怀里,摩挲着他的手指,“不舒服就回府。”   “不行。”   幼清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中秋节得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薛栗一听,嘀嘀咕咕地说:“阿爹,要不是我差点放火烧了归元寺,你们根本就不记得你们的亲儿子还在山上关着,中秋节也不打算和我过。”   幼清瞟他一眼,扭头就问薛白:“他怎么反应过来了?”   薛白的目光扫向歪三倒四的薛栗,薛栗立即站直,薛白这才平静地回答:“岳丈和岳母同他说的。”   幼清信以为真,抱住薛白在他的怀里蹭了几下,美滋滋地说:“反正有一个比我更傻的,爹爹和娘亲再也不能说我坏话了!”   薛栗捂住眼睛,有点欲言又止,但是他又怵薛白,只好自暴自弃地说:“我肯定是你们捡来的儿子。”   薛白只是低头安抚幼清。   见没人搭理自己,薛栗没一会儿就开始无聊起来,他又正是坐不住的年纪,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和薛白说了一声就开溜了。   幼枝那里看得分明,她拍了拍薛仁,“你去和栗栗一同玩吧。”   薛仁道:“儿臣这就去。”   薛栗在闯祸前,是同薛仁一道在文华殿上课的,他老早就把皇宫摸得清清楚楚,薛白一颔首,便直奔后花园来捉蛐蛐儿。   “薛栗。”   薛仁才出声,薛栗就头也不抬的“嘘”了一声。   他穿着一身锦袍,却不嫌脏,又姿势不太雅观地跪趴在草丛前,瞪着眼睛不知道盯了多久,小手倏然一按,蛐蛐在手里横冲直撞,薛栗又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他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眉开眼笑地说:“终于抓到了。”   薛仁静静地望着薛栗,并不好奇。   薛栗自顾自地逗了一会儿蛐蛐,突然问薛仁:“你玩不玩?”   薛仁摇头,“不玩。”   “你天天板着脸,跟个小老头一样。”薛栗笑嘻嘻地拉过薛仁的手,把蛐蛐给他,“很好玩的。”   他想了想,补充一句:“比把黄先生惹急,追着一路打还好玩。”   薛仁盯着手里的蛐蛐,“先生很喜欢你,他总是说你大智近妖,但是玩物丧志,对皇叔也颇有微词。”   薛栗沾沾自喜道:“先生真的这样夸过我?”   薛仁点了点头。   薛栗见他神色认真,明明是自个儿贪玩误事,胡扯道:“爹说我家只能有阿爹一个人是傻的,但是又不能让阿爹发现他傻,只好委屈一下我,让我玩物丧志,陪他一起傻几年了。”   薛仁闻言皱了皱眉,不赞同道:“皇叔不应该这样。”   一听见薛仁说薛白的不是,薛栗立刻把他拉到自己的统一战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叫薛栗?因为阿爹生我的时候,没有吃到糖炒板栗,念念不忘,非说我看起来跟板栗似的,爹太宠阿爹了,居然答应了!”   薛栗说到这里,颇有些愤愤不平,“小爷我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到底哪里像板栗了?”   “……”   “我叫薛仁是因为母后希望我日后为人仁厚、为子仁恤、为君仁爱、为友仁义、为父仁和。”薛仁低声道:“我的生母只是冷宫里的一个罪妃,她做错了许多事,是母后把我接来身边,她尽心尽力地抚养我,连我的太子之位都是因她而来,我不想让母后失望。”   薛栗数了一下,然后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喜不喜欢吃五仁月饼?”   薛仁抬起眼。   薛栗回过神来,又开始胡说了,“姨母对外祖父说过,她自己无儿无女,缘分浅薄,而见你到的第一面,就心里喜欢,这些年她将你视为己出,图的不是什么回报,只求你福寿康宁,她希望你能成大德之人,为仁义之君,又唯恐你肩上的担子太重,逼迫自己,所以总说你年少老成。”   薛仁沉默了许久,低低地说:“……母后待我很好很好。”   薛栗又状似随口一提:“阿爹不爱待在京城,爹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再过几年,我们就要到金陵久居,可惜姨母不能虽我们一起。”   薛仁倏然抬眼,“皇叔不留京城?我以为、我以为我只是一个……”   傀儡太子。   薛栗不答,只一把夺过蛐蛐,笑嘻嘻地说:“你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出去玩过,我来教你斗蛐蛐吧。”   他倒是说玩就玩,扯着薛仁又来捉蛐蛐,毫无形象可言,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儿黄先生口中大智近妖的模样。   这边两人在御花园里捉蛐蛐,另一处的夜宴也结束了,幼清吃得太饱,难得没有要坐轿子,薛白牵着他的手来到凤仪殿,赵氏和幼老爷才数落完幼枝,幼枝轻啜一口茶水,托着腮无奈地说:“如今我已贵为皇后,日后不久,还能再是太皇太后。”   “我便是荣华富贵,世间又有几人能与我相配?”   她说着,忽而瞥见了薛白,狡黠一笑,“说来王爷倒是可以。”   幼老爷一口茶水喷出来。   幼枝在宫里,无依无靠,赵氏怎么想都放不下心,她初初想的是幼枝若是想寻个好人家,有薛白在,出宫自然是能出宫的,却没想到幼枝自己不愿出宫,她叹了一口气,“你们姐弟俩,没一个是省心的。”   幼清打了一个喷嚏,“只有阿姊不省心,我变了,我现在可省心了。”   “你省心?”这种时候谁搭话谁倒霉,赵氏瞟着他,凉凉地说:“你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反正你们姐弟俩都嫌我和你爹这两个老家伙烦,快点再生一个,生完我和你爹就回金陵抱孙子,真当我们看你俩不烦似的。”   幼清纠结了半天,苦着脸说:“不生,好疼。”   薛白却把幼清揽过来,若有所思地说:“再生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幼清踹他一脚,“我不!”   幼清若是再生一个,赵氏和幼老爷约莫有个四五年顾不上自己,幼枝思忖片刻,弯着眼睛笑,“清清,你还记不记得你要过继给我一个儿子?”   “不记得了!”   “沈栖鹤到现在都还有没成亲,娘亲差点都认他做干儿子了,应该去催他!”姐弟情谊在此刻简直摇摇欲坠,幼清无比后悔进宫了,他凶巴巴地威胁道:“不生,再问生吃薛栗!”   赵氏斜他一眼,忽而说道:“对了,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清清满周岁抓周时,撅着屁股爬到一个小少年身前,他一把抱住了人家的腿,怎么也不肯撒手,我依稀记得那小少年十来岁,生得倒是同王爷有几分……”   “就是王爷。”   “正是本王。”   幼枝与薛白同时开口,幼清茫然地问薛白:“我抱了你的大腿?”   赵氏惊奇道:“当真是王爷?”   “住持送贵妃至江南,她父母之事,皆因本王而起,是以本王借故来到金陵,恰巧碰上清清满周岁。”薛白后来也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他眉眼带笑,“金山银山,清清都不屑一顾,唯独挑中了本王。”   “难怪我读不好书!”幼清恍然大悟,随即美滋滋地说:“抱到了一条最粗的大腿!”   薛白深深地望着幼清,“日后要抱紧一些。”   幼清便扑入薛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抬起脸软绵绵地说:“抱紧了。”   薛白亲他的额头,满目柔和,“乖。”   幼老爷心血来潮,“枝枝,叫一个画师过来,咱们这阖家团圆,让他给我们画一幅,以后指不定还能当传家宝留下去。”   赵氏嫌弃地啐道:“谁稀罕你一幅画?”   幼枝笑了笑,“好。”   她召了三个宫廷画师,而后遥遥望向朱窗外,圆月正是皎洁时。 作者有话要说:  薛栗:???hello???我呢??? 到这里就结束了,突然舍不得QAQ 谢谢你们看到这里,虽然我更得少还爱断更_(:з」∠)_ 回头看一下,我的打脸真的是写得太没有排面了(哭泣),下一本打算老老实实写小甜饼,应该会先开《小仙啾》,然后沉迷一下游戏,再攒一下存稿,挑一个黄道吉日开文,无敌完美! 下本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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