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寻物坊》   作者:风忆昔   简介:   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都会遗失一些东西,一把钥匙,一封信,又或者一只走失的猫,有些重要,有些渐渐变得不再重要。   花开花落,年轮漾开一圈又一圈,人间依旧浮生不歇。   欢迎来到浮生寻物坊,我能帮你找到遗失的东西。 第1章 楔子   浮生寻物坊,启于多年前的春和景明之际,将逝于永恒无涯之时。   ——秦昳   盛夏的傍晚,聒噪了一天的蝉终于肯止戈歇息, 埋伏在草丛里的蛐蛐商议着如何侵占夜晚的宁静。我搬了一把红木椅坐到榕树下,摇着蒲扇眯着眼看来往的人群。   白虎巷连着两条主干街,常有人抄近路从这里穿过,我的店就在白虎巷的中间地段,店外站着一棵高大榕树,在我搬来这里前已经种下。当初租下这间屋子也是看中这棵树,有灵气。   我一次性支付了十年的租金,中介打量了我半天,大约是在想眼前这个脊背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还能不能活十年。   我笑眯眯说:“放心,我一定活得比你长,”把他气得够呛,拿着支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来不说假话,对那些缠着我讲故事的小孩也是一样。   “婆婆,婆婆,今天给我们讲个什么故事?”   “是呀,奶奶。”一个看着有些面生,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也附和道。   她身边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立马纠正道:“要叫婆婆,不能叫奶奶。”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是的,叫我秦婆婆。”   不知是不是我的手太凉吓到她了,小女孩惊慌地连连后退,转身跑开,剩下的几个小孩立刻填上她的空缺,围上来说:“婆婆,别管她,快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我看今日来的小孩里有两三个眼生的,就说:“婆婆讲的是鬼故事,有点吓人,你们敢听吗?”   一个小胖子大声说道:“我敢!我才不是胆小鬼。谁不敢谁就是胆小鬼。”   “我也敢。”   “我也是。”   ……   一张张兴奋中带着胆怯,胆怯中又带着期盼的小脸对着我。   原来这群小屁孩把我当练胆量的,也罢,“好,今天就给你们讲个红盖头的故事。你们知道什么是红盖头吗?”   立刻就有孩子抢答:“知道,知道,就是新娘子头上盖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一边说一边在头上比划着。   我点头,“就是那个。这个故事啊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婆婆我还年轻,长得也很好看。”话音刚落,就有小孩捂着嘴笑。   立刻有人大声训斥他:“不许笑!”   我安抚道:“没关系,等婆婆把这个故事讲完,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你们就知道婆婆年轻的时候长得有多好看了。”   “婆婆,别理他,你继续讲故事。”   我摇着蒲扇继续说:“有一天,一个姓陈的中年人来我店铺,想让我帮他找他娘子出嫁时头上的红盖头。”   他说…… 第2章 红盖头(01)   浮生寻物坊在梁溪南巷街刚开业不久,那天巳时刚过,煦暖的阳光慢慢洒进店铺,照亮货架上各色待价而沽的新旧货品,洗去店内的陈旧之气。   我低头清扫着地面尘土,一个犹豫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过几次,最终还是进了寻物坊。   来的人姓陈,年约三十出头,头戴儒巾,身穿青袍,看上去像是一个读书人。   果然他一开口便是文气邹邹:“晚生陈穆,是梁溪的举人,敢问寻物坊的坊主在吗?”   “我就是,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大概也不是随便进来看看。   当时的我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大约有些不相信,这样一家店铺的店主竟然是个小姑娘,上下打量了我许久。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说:“有事说事,没事你就请自便吧。”转身将扫帚簸箕拿进内院,等我再出来,他还没走,正拿起货架上一个青铜酒器查看。   “别动,那可是商纣王殷受喝过酒的杯子。”   他吓了一跳,忙小心将杯子放回货架上,不相信地问:“商纣王殷受?”   “是,一只姓苏的狐狸精请我帮忙找的,但我找到之后她又不要了。”我将酒器转了下,用来倒酒的流口朝前。   陈穆还未从我三言两语中惊醒过来,好像我说的是天书一样,令人难以理解。毕竟对他来说,商纣王,苏妲己都是野史上的传说而已。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看见你店外挂着的招牌上写着浮生寻物坊,是能帮人找东西吗?”   “是。你要找什么?”   “我想找我娘子出嫁时的红盖头,你能找到吗?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许久,我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生意上门,我语气柔和了许多:“能,您先请坐。”   “但我没多少银子,你看这点够吗?”他伸手准备从怀里掏。   “我不收银子。”   “那你要什么?”   “要什么得看你想找什么。比如你刚刚看到的那个青铜酒器,是那只狐狸精答应用她的酒量换给我,可惜最后她又不要了。”   “酒量?”陈穆又露出听天书般震惊又茫然的神情。   看他那读书读傻的模样,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跟他说:“我这儿可不是普通的作坊,开了有好几百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个小姑娘的样子,其实,我都记不清我自己多少岁了。我帮人找东西不收银子,只拿走你的一些东西,比如酒量,回忆,眼泪之类的,具体拿走什么,要看你找什么东西,毕竟东西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   他连连后退几步,看怪物一样看我。   “当然,你要是看上我店里的东西,只要能出得起价,我也能卖给你……”我话还没说完,他转身就跑出了店。   “诶,欢迎下次再来。”   像他这样的客人,我已经不知遇到多少个了,千百年来,人们都执着于失去的东西,那是心中无法放下的执念,只要东西一日未找到,执念一日未散,他就一定还会再来。   再见到陈穆是一个月后,他出现在店铺门口,看上去比上次憔悴很多,唇周的胡子茬都冒出来了,两眼发直像失了魂一样,见到我第一句话便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弯起嘴角,笑道:“不急,让我先看看你想找的红盖头有什么故事,跟我进来吧。”   陈穆寥寥几句话,就把他和他娘子的事说完了,他说他娘子名叫杨青蓉,十六岁嫁他为妻,昨天刚过世了。   难怪他这般憔悴。   “十多年前的东西,还能找到吗?”   “只要那东西真的存在过,我就能找到,你为什么想找到那个红盖头?那个红盖头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那是我娘子嫁给我时盖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细想之下又很有问题,不过陈穆似乎不想细说。   越是这样,代表我可以要的越多。   “在我开始做事之前,我需要你的一年寿命做抵押。这是为了防止我找到红盖头之后,你又不要了,我总不能白费功夫。”   像苏妲己那样最后反悔的客人不少,所以做事之前我都要收些押金,虽然没能要到她的酒量,不过能留她的一点妖力也足够了。   陈穆毫不在意,“你要什么都拿走吧。”   “找到之后呢,寿命会还给你,但是,我要你的一点才华。”   “才华?”陈穆有些惊讶,而后苦笑道:“我哪有什么才华,就是区区举人而已,你想要就拿去吧。”   我心中一阵暗喜,“那就说好了,你先等会儿,我摆好阵法。”   既然他娘子已经死了,红盖头又是属于他娘子的生前之物,七星阴灵阵最合适。   我让他在阵法中心坐下,递给他两张黄符纸和一支朱砂笔,“把你娘子的姓名,生辰八字,还有死去的时辰都写在这张纸上。再把你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在另一张符纸。”   他写完后,我一看,不愧是读书人,字体秀正有力,只是有几个字最后几笔都有些潦草,看出他是一个容易放弃,不能有始有终的人。   “现在你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想着你与你娘子成亲那日的事就好。”   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左右各捏一张黄符纸,一张是招魂,一张是锁忆。   七根白色蜡烛燃起,七星阴灵阵法启动。   眼前渐渐升起了白色大雾,大雾将我和陈穆笼罩在阵法中央。   我闭上眼,周遭一片宁静。   没多久,身边有轻微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说话声。   我睁开眼,大雾散去。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支迎亲队伍朝我走来。   吹吹打打的人群穿过我的身体,红色的四人花轿到了眼前。穿过花轿帘子,我见到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头上盖着金线绣牡丹的红盖头,长长的流苏垂到胸前,随着轿子一摇一晃。   花轿在陈家门口停下,新郎官陈穆还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两眼盯着花轿,脸上尽是欣喜和期待。   可一晃眼间,他又换上一张盛满冷漠和不耐烦的脸。   我心下奇怪,仔细打量。他脸上的神情在惊喜与冷漠之间来回变换,极为诡异。   人的记忆是有偏差的,对于很久前的发生的事会有些记不清,可是关于自己的那部分,尤其是情绪应当是印象深刻。就比方说你第一眼见到一个人,心生厌恶,即便后来有所改观,可当你回忆当时情景,就算厌恶感已经淡化,但也绝不会记成是心生欢喜的。   陈穆的记忆不对劲,是他自己记错了,还是有人改了他的记忆?   新娘子静静地坐在床沿,外头宾客渐渐散了,喝得醉醺醺的陈穆在喜婆的牵引下到了房里,房门关上,我也出来了。   房内的灯熄了,活了几百年,什么没见过,我可没有旁观他人入洞房的爱好。   陈穆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他爹早些年去世,幸好生前留下不少财产,陈母抚养他长大没怎么为钱财忧心过。陈穆也很出息,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十八岁中举,是梁溪有名的才子。   陈母见他年纪已到,便托媒人替他说了门亲事,对方就是致知学堂杨夫子的女儿杨青蓉。   一个少年才子,一个书香世家,也算门当户对,是段好姻缘。   成亲第二天,陈穆和杨青蓉双双到陈母房里请安敬茶,两人面上都透着没睡好的疲惫,尤其杨青蓉,温婉眉目间总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忧愁。   成亲后的才子佳人,煮茶磨墨,相敬如宾,好不惬意。但有一点很奇怪,陈穆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陈家,几乎没有陈家外的景象。   每当我踏出陈家,外面就是一片混沌,仿佛他的全部记忆都只是和杨青蓉的朝夕相对。   这太不正常了。   记忆到他们成亲的第三年就没了。   那天杨青蓉站在大堂,陈母坐在堂上跟她说话,但她的表情一会儿是慈祥可亲,一会儿又是色厉内荏,和陈穆成亲那天一样,极为诡异。   陈穆从外头进来,陈母拄着拐杖站起身,对他厉声说了两个字:“休妻!”   外头的天色一下就暗了,记忆就到此为止。   陈穆想要的红盖头,在他们成亲第二日我就已经拿到了,它和新娘子的喜服一起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箱里。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当我回到七星阴灵阵法内,拿出红盖头递给陈穆时,金线绣的牡丹图案不见了,那块红布上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将红盖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红布。   “你还记得你娘子的红盖头上绣着什么吗?”   陈穆努力回想,最终摇摇头。   他竟然连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具体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这有些少见。不过幸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件事,还有一人,不,应该说是一魂魄记得。   伴着一声幽幽的叹息,杨青蓉的魂魄现身了。 第3章 红盖头(02)   陈穆见到那一缕魂魄,激动地想起身,我立刻按住他,“你别动,阵法不能乱,一乱杨青蓉就会消失。”   杨青蓉从我手上拿过红盖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一件旧物,寻它做什么。”她看向陈穆,“陈公子,你我二人早就没什么瓜葛,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你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内疚,遗憾罢了。”   “不是的,青蓉,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你喜欢的是苏秋,不是我。”   “是,我一开始是忘不了苏秋,可后来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对你好,若不是姓郑的挑拨离间,我们不会走到后来那一步。”   “跟他没关系,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你还在为他说话,你们之间如果真的清清白白,为什么我们分开后你就嫁给了他?”   杨青蓉不愿再跟他多说什么,她看向我,“秦婆婆,我在地下听过你的名号,这次只怕要搅了你的生意,实在抱歉。”   她手一松,红盖头落到蜡烛上烧起来。   陈穆立刻伸手去拿,他身子一动,阵法就失效了,杨青蓉消失在室内,那块烧到一半的红布也消失了。   这说明这块红盖头并不是他要找的那块。   “怎么回事?”   我起身,灭了周遭的蜡烛,收了阵法,“你的记忆有误,我不知道是你自己擅自更改了记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没有真实的回忆,我是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今日到此为止。你回去再好好想想,若真的想要那块红盖头,过几天再来找我。”   陈穆起身,丧着脸离开了寻物坊。   几天后,一个送葬队伍经过寻物坊门口,原本我并不在意,直到我看见陈穆也跟在队伍后面,满脸哀戚。   我问过路人:“谁家做白事?”   “是郑大官人家的二公子郑士潼的夫人,前几天因病去世了。”   “夫人叫什么?”   “杨青蓉,她原本是陈举人的妻子,嫁过去后与郑家二公子不清不楚,陈举人一怒之下就把她给休了。没想到没过几年,郑二公子竟然就把她娶进门,还是正室,我看他们二人之间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另一人插嘴道:“当初为了娶她,郑士潼不惜和郑老爷翻脸。红颜薄命,这才享了几年的清福,人就没了。”   这段往事陈穆没说过,我一直以为杨青蓉是他的妻子,原来他已经休了她,她也早就另嫁他人。   怀念一个被自己休弃的妻子,是因为爱,还是杨青蓉所说的内疚,恐怕只有陈穆自己才知道。我能确定的是,我在阵法中所见到的记忆不是他真正的回忆。   杨青蓉下葬后没几天,陈穆又来了,他看了我一眼,我便知道他没有放弃。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不如你从头到尾把你和杨青蓉,还有郑士潼的事情说一遍。”   他看着手中的茶杯,过了好久才开口说:“最初娶青蓉是奉母命,也是遵师命,我并不喜欢她。青蓉嫁过来后,我对她不好,总是冷落她,可她从不在意,只想一心一意做我的妻子,侍奉我的母亲。有这么好的妻子,我却不知道珍惜。”   店外传来一声冷笑,“哼,你们男人就是这么贱!”一个妇人走进来,“得到的时候,从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陈穆看到她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面色局促,“你,你怎么来了?”   妇人打量了一圈我的店,“你能来,我不能来吗?浮生寻物坊,你要寻什么?她人都死了,你还想要找什么?”   陈穆没敢回答。   妇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压下眼底的不满,勉强向我行了一礼,“妾身苏秋,我夫君让姑娘见笑了。”   原来她就是苏秋,她全身上下穿戴精致,一看就是大户家出身,而且一身行头也绝非陈穆这区区举人能供得起。   我说:“没关系,我打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我的财神爷。”   苏秋转向陈穆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回去!”   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挪动步伐,离开了店铺。   苏秋却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在他原来的座位坐下来,端起那杯他还没来得及喝的茶,抿了口。   看她没有要走的样子,我问:“陈夫人也有想找的东西?”   “你这里什么都能找到吗?”   “是,只要是你丢失的任何东西,都能找到。”   “我与我夫君的旧情呢?你也能找回来吗?”   苏秋不是第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客人,但最后得到的往往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我说:“感情这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没有丢失一说。就算真的能找回来,情是旧情,但人已非旧人。”   苏秋低声重复了几句:“情是旧情,人非旧人……”   她抬头对我一笑,“姑娘一语中的,倒是点醒了我。我还想请问姑娘,我夫君来你这是想找什么?”   客人的隐私不能向他人透露,就算是至亲至近之人也不行,这是开店的基本守则,于是我摇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她也没有追问,“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无非就是杨青蓉的旧物,梳子、发簪、衣物、胭脂水粉等等,当初她被赶出陈家,留在陈家的东西早就被我给烧了,你是找不回来的。”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她的话,如果东西被烧了就找不回来,那我这店早就关门了。不过她对陈穆心心念念想找前妻之物的举动没有一般女子的醋意大发,这让我有些好奇。   “陈穆忘不了杨青蓉,你不生气吗?”   她笑了笑,“生气啊,我很生气,可有什么用?说到底当初是我一心要嫁他,拆散了他和杨青蓉,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如今这苦果到了我身上,我也只能受着。”   “是你拆散了他们?”   “是,那时候年少不懂事,总以为只要是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而且陈穆本就不喜欢杨青蓉,他心仪的是我,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下?”   “谁知他们分开后,陈穆娶了你却又后悔了,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杨青蓉,是吗?”   “不全是,他若没有受伤失去记忆,或许他还会念着我的好。但上天仿佛是要惩罚我,偏偏他赴京赶考途中,遇上水寇袭击,虽然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却失去了部分记忆,他不记得我跟他小时候的情分,只记得杨青蓉对他的好,你说这是不是我该受的苦果?”   苏秋的神情有些落寞,“而且自从那次他的头受伤之后,他再也无法参加会试,到现在依然只是个举人,他本该是咱们梁溪最有希望夺得状元的才子。”   原来他的头受过伤,失忆了,难怪当初进入他的记忆里时,总感觉有些奇怪。   “陈夫人,我虽然不能帮你找回你和你夫君的旧情,但或许有办法医好他的失忆症。”   “真的?”她有些不相信,“这些年我不知为他寻过多少大夫,各个都说没办法,医不好,你当真有办法?”   “让我试试也无妨,不过……价钱可能有点贵。”   “只要你能医好我夫君的失忆症,多少银子我都给。”   “你今日先回去,等我想到办法就派人去通知你。”   “好,那我先谢过姑娘,”她忽然想起什么,问:“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我叫秦昳,是这家浮生寻物坊的坊主,你也可以叫我秦婆婆。”   苏秋愣了愣,似是没听懂我的话,看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小姑娘,我看你也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就自称秦婆婆?”   “以后你就知道了。”   苏秋走了之后,我接了不少人间的寻常生意,既然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就要遵循人间的规矩,大部分人只付得起钱财,也只有钱财我才看得上,所以就帮客人找找丢失的钱袋、发簪之类的物品。   渐渐的我在梁溪有了些名声,来找我的人也多起来了,大部分人只是一时忘记,或者不小心遗失了心爱的东西,时间间隔不长,要找回来不难,也不需要费多少气力,但这样的事做多了总有些无趣,于是我立了个规矩,一天只接待五位客人。   这一天,当我送走第五位客人,将歇业的牌子挂在门口时,陈穆又来了。见到我挂上的牌子,他失望道:“我来晚了吗?”   我晃了晃歇业牌说:“这个对你无用,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进来吧。” 第4章 红盖头(03)   寻物坊里稀奇古怪的东西虽然多,但能医病救人的丹药却很少,这种东西就算到了我手中也很快就卖出去了,于是我托了不少老朋友帮忙去找能治失忆症的灵药,但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没想到陈穆又上门了。   “上回你娘子跟我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包括你受伤失忆一事。”   “我知道,她都告诉我了。”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想问我有没有找到医你失忆症的办法吗?”   “是不是治不好我的失忆症就找不回我娘子的红盖头?”   我有些吃惊,他还是执着于寻找那个红盖头,“倒也不是。”   “那麻烦姑娘再帮我一次,你要什么尽管拿去,才华也好,什么都行。”   “你不如治好失忆症之后再做决定吧,或许等你全都记起来之后,你就不想找那件东西了。”   他很坚定地摇头,“不,不需要。”   “人的感情很多时候是受记忆影响,你如今的记忆不完整,我想……”   他打断我,“秦坊主,不用再劝我了。”   “既然如此……你两天后再来找我,我要准备些东西,寻常阵法是不能应对你这种情况。”   “好,多谢秦坊主。”   陈穆走后,我寻思这梁溪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只有太湖一带,那儿水域宽广,应该有不少好东西。   太湖风光绮绣,澄澈湖水与天相接,无风的时候湖面平如明镜,净人心魄。   我在湖边站了没多久,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入耳内,“秦婆婆?”   我扭头,一个不到我腰身高的小孩站在仰头看我,他全身湿淋淋的,一张小脸惨白又肿胀,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 ,冰冰凉凉。   就算有什么东西暂时借了这具身体,也不该没有体温,除非……   “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只鲶鱼精,“这小孩昨晚落水,没人救起,也没人发现,就在湖里泡了一整晚。”   “他自己不小心落水?还是谁拉他下去?”   这湖脏东西不少,只是少有人管,但既然我遇到了,就必须问一问。   “应当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吧。”   他口气犹犹豫豫。   我立刻冷下脸说:“你知道我的脾气,有些事别撞到我这里来,我若想知道他的死因,轻而易举。”   “是是,怎么也不敢撞您枪口上,真的不关我的事,我就是看到了,借这孩子的身体一用。”   我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他小心翼翼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我递给他一张纸,“这上面的东西尽快帮我找齐。”   他扫了一眼,信誓旦旦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一定尽快帮你弄到。”   我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见小孩依旧站在原地,小小一只,心头闪过一丝怜悯:“好好葬了这孩子,丧葬费我出。”   他立刻露出笑容:“婆婆放心,一定好好安葬这孩子,并嘱咐地下的为他寻户好人家投胎。”   笑容和这孩子的小脸一点也不搭。   几天后,太湖里的那只鲶鱼精帮我找齐东西上门,它还是借助在孩子的身体里,不过为了不引起人注意,那张小脸已经没有那么肿胀和惨白,但是身体依然是冷冰冰的。   我检查他送来的东西,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并在一起,不停晃来晃去。   察觉到我目光,他试图按住双腿,但身体却不受控,他讪讪一笑:“习惯了。”   我清点完东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点灵力。”   “好嘞!”   我从后堂拿了五十年的灵力出来,看到大厅多了一位男子,他不停地摸着孩子的手和脸蛋,紧张地询问些什么。   鲶鱼精一见我出来,立刻挣脱那男子,跑到我身后。   我上前问:“你是?”   男子穿了身黑色袍子,向我作揖道:“在下郑士潼。”   这名字有点熟悉,但我一时没想起他是谁,“请问你和这孩子什么关系?”   “他是我娘子收养的孤儿,已经失踪好几日了,原来是来了这里。”他看向鲶鱼精,“修远,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义父,快过来。”   这孩子已经死了,也没法知道是不是他的义子,就算是,也不能让他带走。于是我说:“你认错人了吧,这孩子看上去不认识你。”   “不会的,他身上这套衣服还是我娘子生前给他做的。”说到这里,他眉间聚了一团悲伤。   生前?   我想起他是谁了。   “你娘子是杨青蓉?”   “正是,你认得?”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含糊道:“听客人提到过。”   “我这阵子抽不开身,没去慈幼院,今日去了才知道,修远失踪好几天了,原来是来了你这里。我刚才摸孩子的手很冰凉,怕不是生病了,我要带他去看大夫。”   “没事,他着凉了,我带他看过大夫开了药,过阵子就好了,不信你现在再摸摸他的手。”   我把鲶鱼精拉过来,他摸了摸他的手和额头,手感是温热的,他露出不解的神情。   “这孩子跟我挺有缘,不如就让他在我店里玩玩。”   “那真是求之不得,谢谢姑娘。”他从怀里拿出几锭银子,“修远的一切开销由我出,这些姑娘先拿着,不够我过几天再给。”   “好。他叫修远是吗?”   “是,青蓉取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修远有些痴傻,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青蓉希望他长大后能不畏艰险,迎难而上。”   “你娘子不像一般女子,很有才识。”   “是,我总说她如果不是女儿身,一定能高中状元。”他微笑着回忆杨青蓉生前的事。   就在这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秦坊主!”   陈穆来了,上次之后他隔天就来店里,问我东西都找齐了没,心情很迫切。   两个和杨青蓉生前关系最密切的男子此刻都在我店里,看到对方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住了。   郑士潼立刻像见了仇人一样,咬着牙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穆避开他的目光,只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我。   “问你话呢。”   看他上前要动手,我赶紧出面:“郑公子,他是我的客人,请给我些面子。”   郑士潼看了我眼,不得已作罢。   “下次,别再让我看到你!”他气呼呼出去,连他的义子也没叫上。   人走了,陈穆松了口气。   “东西都找齐了吗?”   原本我想说齐了,可是刚才的一幕突然让我改变了主意,“还差一样要紧的墨狐毛,东西很难找,你还再等等。”   “好吧,”他沮丧说:“那……我能在你店里待一会儿吗?”   “可以,随便坐。”我转过身,鲶鱼精不理解地看着我。   他刚才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明明就有一小撮墨狐毛。   我蹲下拍了拍他的头,“你义父应该没走多远,还不跟出去看看。”   鲶鱼精读懂了我的意思,点点头跟了出去。   店里只剩我和陈穆两人,我给他端了杯茶,让他自便,然后便去收拾店里的东西。   他有些坐立不安,目光一直不停地往外看,像是确认外面的人走了没。   这两人的关系倒有意思,一个像见到了仇人,一个像见到了债主,一个是怨气冲天,一个是自责内疚。   恐怕都和杨青蓉有关。   坐了好一会儿,外头那个人影不见了,陈穆起身告辞。   我叫住他:“你为什么那么怕郑士潼?”   我只是忍不住多嘴一问,没想过他会回答。   他低头看着地面,嗫嚅道:“是我对不住他,对不住青蓉。”   “所以你想找到红盖头是因为内疚?”   “不完全是,休妻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我那时一定是昏了头才会写下那封休书。红盖头是她出嫁之物,也是我唯一有念想的东西。”   “那苏秋呢?”我忍不住替他现在的娘子问,“你若一心念着杨青蓉,为何又要娶苏秋?”   他不说话了。   我压下心里的不满,说:“苏秋托我找的药也有消息了,过几日我会亲自上门,到时候你是要先找回红盖头,还是先找回你的记忆,你自己决定。”   他急切说:“别,秦坊主,你千万别,我要找红盖头,我不要记忆,你答应过我的。”   “你和苏秋都是我的客人。”   “但是做生意总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先找的你。”   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是红盖头,还是失去的记忆,都是他的。就算药到了,他不愿服下,没人能强求。   “那你明日过来吧。但苏秋那边,我也要通知一声,药会交给她,她要如何处置是她的事,我无权过问。”   “好,我明天一早来找你。”   他跨出店门,左右看了看,才放心离去。   “老朋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替我寻来了一颗归心丹,治疗失忆失魂失心有绝佳奇效。   这东西不便宜,“你想要什么?”   他扫了一圈我店里的东西,“你这店里最近也没进什么好东西,先挂帐吧。”   “行。听说地府那边最近有点不太平,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是新来了一只女鬼不肯喝孟婆汤,也不肯投胎,说要等她的相公。我看过生死簿,他相公年七十四才寿终,现在刚过三十。可那女鬼说,莫说四十年,便是四百年也要等。”   “那女鬼叫什么?”   “杨青蓉。” 第5章 红盖头(04)   一大早,陈穆双手拢在袖中,等在店外,我店门刚开,他连忙走过来,看不出他想找回红盖头的执念这么深。   “秦坊主,今日……”   “先进来吧。”   我在店外挂上了“今日歇业”的牌子,做完这一单我怕是几天都开不了业。   “这是契约书,你先好好看看。此阵法特殊,需要耗费大量心神,报酬需要加倍,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收取一半。因此原本只需要收取你一分才气,但现在要收你的五分才华和三分灵气。”   他扫了一眼契约书,准备拿笔,我止住他,“先别急,你再好好想想,这东西签了就不能后悔。”   “我不会后悔。”他郑重点了点墨汁,签下“陈穆”两字,然后将契约书递给我。   我将契约书小心收好。   “陈穆!”苏秋出现在门外,“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陈穆站起身来,“秋妹,青蓉已经死了,我就这一个心愿,你就成全我吧……”   “成全?自己的丈夫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另一个女人,我不能说不能问,不能发火。世上有哪个妻子能做到我这样,你竟然还能说得出让我成全你!”苏秋语气逐渐怒起:“你一直拿失忆当作借口,我总念着从前的情分,想着我跟你夫妻一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对你的好,可是直到今日,你依然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真是可笑。”   “当初若不是你,我和青蓉不会分开,她不会再嫁郑士潼,也不会抑郁而死,这是我们欠她的,也是你欠我的。”   苏秋被他的话气笑了,“我欠你?我是对不起杨青蓉,对不起郑士潼,可是我苏秋从来没有对不起你陈穆!既然你想不起自己做的一切,那我就让你全都想起来!来人,将他给我按住!”   两个家丁将陈穆死死按在椅子上。   “你想干什么?”陈穆惊慌失措起来,他朝我求救:“秦坊主!救我!”   但可惜,就在我把归心丹卖给苏秋时,她稍微又出了一点报酬,买下了我的袖手旁观,所以我转过身说:“快一点,当心别弄坏我店里的东西。”   苏秋让家丁捏开他的下巴,将归心丹塞进他嘴里,让他吞了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   “放心,不是什么毒药,我不会毒死你的,这是归心丹,能让你想起你做过的一切。陈穆,我不能心安,你也别想心安理得过完下半辈子!”   他趴在地上不停干呕,想要将那颗丹药呕出来,但没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脸色开始泛红,药效已经开始发挥效用。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抱着头痛苦地嚎叫,全身开始痉挛,剧烈抽搐,苏秋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   等他嚎到嗓子嘶哑时,双手渐渐松开,蜷缩的身子慢慢张开,仰躺在地上。   他双眼盯着天花板,逐渐失去神采。   大量遗失的回忆正在涌入他脑海中。   苏秋将一封和离书扔在他脚边:“秦坊主,等他醒来请你替我告诉他,我苏秋从今往后与他再无瓜葛。”   我点点头。   陈穆已经签了契约书,他委托我的事也要如常进行。我把他带去静室的阵法内,开始潜入他的回忆中,看到了他与杨青蓉、苏秋、还有郑士潼四人之间的事。   六岁那年,陈穆的爹因病去世,他娘伤心过度,躺在床上病了好几个月。有一天,她呼吸急促,对着陈穆张口,想要说话,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神情痛楚。   陈穆觉得不对劲,赶紧往外跑去请大夫。   他一路跑,一路担心,害怕她会像爹一样离开自己。   他忍不住抹眼泪,尽量不让自己在大街上哭出来。   他看到“医馆”两个字,冲了进去,抓着大夫恳求道:“大夫,求你救救我娘,求你!”   医馆里的大夫吓了一跳,“哪来的小孩?要我出诊,诊金带了吗?诊金懂不懂?就是银子。”   钱财都是陈穆娘亲在管,他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他跪下来磕头说:“大夫,你先去看看我娘好吗?我一定会付你钱的。”   大夫挥挥手,“要是找我看病都不带诊金,我早就喝西北风了。你先回去拿钱,拿到了钱我再出诊。”   陈穆求了很久,大夫却让人把他轰了出去。   他站在医馆门口不停地哭,一个过路人见他哭得实在可怜,就上前问明了情况,领着他进医馆,帮他把诊金给付了,大夫这才愿意跟着他出诊。   幸好大夫去得及时,才保住了他娘的性命。   大夫开了药方给陈穆,说今日晚些时候把药给他送来,叮嘱他每日早晚煎服给他娘服下。   陈穆记下来,他又问大夫,今日帮他付钱的人是谁,刚才走得太着急,他还没问。   “他呀,就是苏大善人苏文昊,梁溪人人都知道他。”   “他家在哪儿?”   “南长街那边,你去之后要是找不到,就找人问问苏大善人家在哪里。”   陈穆记下了,等他娘的身体好些,他就上门向苏文昊道谢。   苏文昊很喜欢这个聪明又知恩图报的小孩,允许他常来家里玩,陈穆因此认识了苏秋,她是苏文昊的二女儿。   再后来,陈穆进了致知学堂,他在学堂出了名刻苦,自己也聪明,文章学识都很出色,很得杨夫子的喜爱。   与陈穆截然相反的,是致知学堂的小霸王,仗着家里有人做官,经常欺凌学生,把杨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这个小霸王竟然是郑士潼。幼时的他浓眉大眼,上课时经常左扭右动,一刻不得安宁,把顽劣两个字几乎刻在了脸上。   趁着杨夫子转身背对堂下学子的功夫,小霸王不停地给其他人扔纸团,纸团里有的随手涂鸦画画,有的裹着他吃剩下的瓜子壳,有的包着几个铜板,甚至还有的包着活生生的天牛。   他就喜欢偷偷看那些人拆纸团拆到不同东西时露出的或失望,或欣喜的表情。   学堂里学子收到郑士潼的纸团,都忍不住拆开看,唯一不受郑士潼影响的大概就是陈穆了。   不管郑士潼扔多少纸团,陈穆的眼睛始终没有乱瞟,认认真真地盯着杨夫子。   郑士潼很无趣,决定要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小子。   一日放学后,郑士潼拦住陈穆,“今日夫子布置的文章,你写完了吗?”   陈穆点点头。   “给我看看。”   陈穆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郑士潼懒得跟他解释:“给我看看。”   陈穆抱紧自己的书袋,不给。   郑士潼上手就抢,还招呼他的小弟一起帮他抢。他们围着陈穆,一把将他推到在地,动手去扯他的书袋。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   陈穆原本就瘦弱无力,根本抵挡不住他们几个人的围攻。   “住手,”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喊住他们,“再欺负他,我就去告诉我爹。”   学堂里学生都认得这是杨夫子的女儿杨青蓉,她偶尔会站在学堂外偷偷听杨夫子讲课。杨夫子虽然很疼她,却是个老古板,严格谨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只教她识字,让她读一些女诫、女德之类的书籍。   杨青蓉红着脸与那帮小子对峙,他们也不敢随意得罪她,便一哄而散了。   “今日就放过你,我们明日再算账!”郑士潼松开陈穆,离开前他瞥了眼这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很胆怯,却一步没有后退。   杨青蓉走到陈穆跟前,柔柔问道:“你没事吧?”   陈穆摇摇头,拍拍了身上的尘土,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连声道谢也没有。   他落下了一张纸,杨青蓉捡起来,那时她还小看不太懂上面写的东西,也不懂得欣赏什么文采。她转交给杨夫子,杨夫子大大称赞了一番,说他将来必有所成。   第二天上课时,杨夫子当堂狠狠表扬了陈穆,同时又狠狠批评了昨天欺负他的几个小子,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郑士潼。   于是,郑士潼和陈穆,还有杨青蓉都结下了梁子。 第6章 红盖头(05)   经过上次之后,郑士潼喜欢欺负的人又多了一个,便是杨青蓉。   而且,欺负杨青蓉比欺负陈穆更让郑士潼兴奋,尤其是当他看到她又气又恼,又碍于礼教不还手的模样,郑士潼的成就感一路飙升。但这成就感在杨青蓉一心护着陈穆时,被碾压成了碎片。   致知学堂的小径铺满鹅卵石,一到下雨天就很滑。每年的这时候又是梅雨季,陈穆撑着伞,抱紧书袋小心翼翼踩稳每一步。   身后传来匆匆的跑步声,他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后面的人撞上来。   “陈木头!”   听到这个声音,陈穆心下暗叫不好,他加快脚步想赶紧进学堂,结果没走两步,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背撞在硬邦邦的鹅卵石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伞摔坏了,衣服弄脏了,幸好书袋被他牢牢护在胸前,幸免于难。   郑士潼嘲笑他,“跑什么跑?我会吃了你吗?看你摔成这个样子,活该!”   “郑士潼,你在干什么?”杨青蓉撑着伞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她扶起陈穆,生气道:“你一天不欺负他就浑身不对劲是吗?太过分了。”   “老天在上,我碰都没碰他,”郑士潼气道。   杨青蓉不听他辩解,对陈穆说:“你没事吧?”   “你能帮我向夫子请个假吗?”   “我跟我爹说声,你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再喝碗姜汤,这把伞你拿着。”杨青蓉把伞递给他。   “那你呢?”   “没事,我回学堂只有几步路而已,你的伞坏了,这雨又没停,拿着吧。”   陈穆点点头,接过伞往回走。   郑士潼悄悄把伞往她的头顶挪了挪,不让雨滴淋湿她的头发。   杨青蓉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双手护着头,准备跑回学堂,郑士潼把伞硬塞给她,嚷了声:“是他自己摔倒的,你爱信不信,我走了!”   陈穆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雨越下越大,路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一辆疾驰的马车从他身旁路过,又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陈穆叹了口气,今日是撞上衰神了吗?怎么这么倒霉。   如果真的有衰神,那就只有一个。   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犯了什么错,这辈子要跟郑士潼做同窗。   “陈穆。”   马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叫了他一声,这声音令陈穆又惊又喜又窘迫。   怎么偏偏在如此狼狈的模样下碰到了她。   淅淅沥雨中,苏秋身穿明黄亮丽的衣裳,十分显眼。   “苏……苏二姑娘……”陈穆有些结巴,他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泥水弄脏的衣服,两相对比下,他窘迫又加深了几分。   “是不是刚才我家的马车弄脏你衣服了?抱歉。”   “不,不,不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弄脏的,跟你,跟你没关系。”   “我家铺子就在前面,你跟我过去,我让人给你换身衣服吧。”   “不……不用麻烦。”   “没关系,你上来吧,”苏秋招呼他上马车。   “那……那就麻烦苏二姑娘了。”   “都说了不要叫我苏二姑娘,你可以叫我秋儿,”苏秋一双明眸水灵灵地望着陈穆,他脸一下就红了,红得透透的。   “好……秋儿……”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听到。   苏家是梁溪有名的锦缎铺子,陈穆家里虽然不穷,但也没有穿过什么绫罗绸缎,都是些寻常布衣。苏秋给他的那件衣裳用的是上好锦缎,摸上去质地丝滑,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这衣服很贵吧……”   “算不了什么,”苏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果然是人靠衣装。   “你今日不用去学堂吗?”   “我向夫子请了假,今天日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出来了?”   “过几天是我娘的生日,我本想等天晴的时候出来选几匹布做套衣裳送给她,可是这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所以就索性今日出来,没想到遇到你,真巧。”   “是啊,真巧。”陈穆想多说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衣服我让人洗好,过几天给你送回去吧。”   “不用,我,我自己带回家洗就好。”   “没事,反正也不麻烦。”   “那……多谢……”   “不过看这雨,你的衣服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你着急穿吗?”   “没事,我……不着急,不着急。”   “那就好。”   两人无话,陈穆看向门外,外头雨渐渐小了,雨滴顺着门檐落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一个个气泡,但很快就破了。   苏秋已经挑好了布匹,陈穆见她要走了,也赶紧起身准备回去。   “雨小了,我也要回去了。”   “反正顺路,我送你一程。”   “……好,”陈穆的心慌慌乱乱地跳了一下,他走的时候连杨青蓉的雨伞都忘了拿。   梁溪的雨下了大半个月,终于停了,被洗过后的天空一片澄澈,暖暖晴日晒得人十分舒适。   郑士潼叼着笔看向外头,他面前铺着的白宣纸上是画了一半的画。他文章不行,画画也不行,画不出那人的半分姿色,所以干脆就不画了。   坐在他前面的陈穆正专注地看书,他今日穿的是白色长衫,就和白宣纸一样白。   郑士潼突然兴起,拿笔蘸了蘸墨汁,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开始作画。直到他画完一整只乌龟,那人也没有发觉。   郑士潼拼命忍着笑,其他学生也窃窃偷笑,只有陈穆浑然不觉。   “陈穆,外面有人找你,”有人喊了声。郑士潼立刻收了笔,坐正身子低下头,假装看书。   陈穆起身向外走去,步子刚迈出去,课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郑士潼跟着出去看看是谁找这个书呆子。   来的人是苏秋,她是来给陈穆送雨伞的。   郑士潼带着一帮学生看着他背后那只明晃晃的黑乌龟,忍不住偷笑。   杨青蓉见课室里没几个人,也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她一眼就到陈穆身后的黑乌龟,想上前去提醒,却看到自己的伞在另一个姑娘手中。   “你上次把伞落在店里了,我今日特地给你送来。”   苏秋将伞递给陈穆,他接过伞,有些紧张,身后无数奇奇怪怪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很怕郑士潼这时候来捣乱。他想让苏秋离开,又不想她马上走。   “多谢。”   “这就是你进学的地方吗?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苏秋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身后不远处躲躲藏藏的学生,脸上都是嘲笑的神情,她还以为他们在笑自己,有些局促不安。   陈穆转身想喝退郑士潼他们,听到苏秋迟疑的声音。   “你身后……”   “什么?”   苏秋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穆只觉得全身的血气轰得冲上脑门。   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一定又是郑士潼干的!   他扔了伞,转过身气冲冲朝郑士潼跑过去,一把揪住他领子直接冲他面门揍了几拳。   郑士潼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平日里懦弱不敢吭声的书呆子竟然敢出手打他。挨过几拳后,反应过来,他立刻回击。   陈穆哪里是郑士潼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打倒在地。   郑士潼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怒道:“你还敢打我,我看你是活腻了!”   陈穆被掐得满脸通红,双腿不停蹬地,却死不认输,瞪着他,眼里的怒火恨不得把他给吞了。   其他学生都围在身旁纷纷叫好,杨青蓉和苏秋着急地想要拉开两人,却怎么也拉不开。   杨青蓉赶紧去叫他爹过来,等杨夫子赶到时,陈穆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杨夫子叫人拉开他们,问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   杨青蓉刚想说明情况,陈穆喝住她:“闭嘴!”   郑士潼见状吼道:“你跟谁说话呢!”说完又要扬手打他。   杨夫子挡开他,训斥道:“够了!两个人都给我站到廊下去。”   苏秋愣愣看着他们一帮人往回走。   杨青蓉看了她一眼,默默去捡起那把伞,也回了学堂。   他们两人在廊下罚站,整整站了一天。   放学时,二人的双腿已经站得僵直,动弹不得,郑士潼招呼几个小弟扶着他离开学堂。   陈穆靠着墙想缓缓,杨青蓉过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他冷着脸不说话。   她递上药膏,“你脸上的伤……”   他也没接。   她觉得有些委屈,想到那个突然来学院找他的姑娘,想到被他扔在地上的伞,眼泪忽然涌上来。   杨青蓉低下头,看到地上那双腿慢慢从自己跟前走过,虽然缓慢,却一步也没有停留。   这一场架打完后,郑士潼对陈穆的态度稍稍收敛了些,不过他们同窗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十五岁这一年,陈穆考中了秀才,成了梁溪有名的才子。   郑士潼知道自己没什么读书天份,便离开学院专心习武去了。离开前一天,他去找杨青蓉,信誓旦旦说:“夫子常说陈木头才华出众,今后定能中状元。我也能中,我去考个武状元回来给你看,到时候我就去跟你爹提亲,你等我。”   杨青蓉被他一番话吓得又羞又恼,气道:“你……混蛋,谁要嫁给你!”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第7章 红盖头(06)   陈穆年纪已到,陈母开始托媒人给他在梁溪物色娘子,但他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直说,于是旁敲侧击探了探母亲的口风。   “做我陈家的媳妇必须家世清白,最好是书香世家,还要知书识礼,性格温婉。那些富贵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我们可养不起。”   陈穆尝试反驳道:“娘,不是所有小姐都一样,也有性格温和之人。”   “那些富贵人家与我们家世不对等,也高攀不上,你的亲事我已经有决定了。”   他心下一惊,问:“什么决定?”   “你只管安心读书,早日高中,其他的不用管。”   “可是娘,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   “混账,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下去!”   “是……娘……”见陈母生气了,陈穆只好听凭母亲做主,不再多言。   自从爹离世后,陈穆母子两相依为命,他一直很孝顺,从没反抗过母亲的话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一样。哪怕他心系苏秋,却也认命地听从母命,迎娶陈母为他安排好的妻子。   陈母觉得整个梁溪除了致知学堂杨夫子的独生女杨青蓉,没人配得上陈穆。   巧的是,杨夫子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父母都很满意这桩亲事,于是,三书六礼之后,陈穆准备迎娶杨青蓉入门。   我终于看到陈穆大婚那天的真正记忆。   花轿在陈家门口停下,新郎官脸上却带着伤和怒气,他嘴角和脸颊都有淤青,而且毫不遮掩。他盯着花轿一动不动,直到媒婆再三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上前踢了踢轿门。   新娘从花轿里出来,头上的红盖头只绣了一个大大喜字,此外并无其他。   陈穆费尽心思想要找的红盖头竟然是这样的。   在梁溪,新娘子出嫁前都会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些吉祥图案,比如并蒂莲开、鸳鸯戏水,又或者麒麟送子之类,以寄托自己对成亲后夫妻和美生活的美好期待,这样普普通通只有一个喜字的红盖头反而很少见。   三拜天地后,新人入洞房。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新房的灯火一直亮着,两个新人的影子隔得远远的,一步也没靠近过对方。   陈家院外,凉凉月色下传来“呜呜呜……”的啜泣声。   一个黑影蹲在墙根脚埋头哭泣,几步之外还有另一个黑影笔直站立着,目光看向陈家院子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陈家这对新人给陈母请安敬茶,杨青蓉温婉眉目间是若有若无的忧愁。   那块红盖头和喜服被收在新房角落里,我拎起红盖头重新回到阵法内,此事原本应该到此结束。   杨青蓉的魂魄又现身在阵法中。   “这块红盖头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她摇头:“我绣的那块在成亲前一日被士潼给撕了。当年那场婚事,成全了我一个人,却伤了三个人的心。”   “这事也不能怪你,陈穆的责任更大,他想娶苏秋却不敢说,不想娶你又不敢反抗,枉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陈穆这辈子几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婚姻大事都是别人替他做决定。没想到他失忆后却反而变得有勇气了,但是又有什么用。他以为找回这块红盖头,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一切,弥补心中的遗憾,都是他一厢情愿,这不过就是一块红布而已。”   “每个人都有遗憾,有执念,你不也一样吗?我听地府鬼差说你不肯投胎,要等你相公。”   “是,我答应过士潼,会在黄泉路上等他,等他一起投胎。他也答应过我,我走之后他会好好活着,直到寿终正寝。”杨青蓉身上的怨气和戾气去了一些,面庞变得柔和起来,这对一只鬼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好奇,后来你和陈穆,还有郑士潼、苏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当初我没有选错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不过,人生种种因缘际会,谁又能说得清。”   陈穆还没醒来,杨青蓉在阵法中坐下,将手递给我,与我共享回忆。   十六岁的杨青蓉得知要嫁陈穆为妻,心中满是期待和忐忑。她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了一幅并蒂莲开,以祈盼往后余生能与他白头到老。   得到消息的郑士潼不顾一切地闯进杨家,他扯过杨青蓉手中绣好的红盖头用力撕开,拉着她要去陈家退婚。   “我不准你嫁给他!”   “郑士潼,你放开我,你疯了吗?”   “青蓉,陈穆根本不喜欢你,你嫁给他不会有幸福的。”   “我的事轮不到你说话,放开我。”   “我不放!”   郑士潼将她拉进怀里,把她吓得心都快停跳了。她明日就要做人妻子,要是被外人知道,以后在陈家还怎么做人。   惊慌失措之下,她在郑士潼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趁着他松手一瞬又怒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杨青蓉的手掌都肿了,她双眼含泪,怒视他:“郑公子,请你自重。”   郑士潼顾不上脸上的红掌印,与她对视,他说:“杨青蓉,陈穆的心上人是苏秋,他们两个现在就在城西郊外的翠微亭相会,我带你过去看,你亲眼看过之后若还是坚持要嫁他,我郑士潼今后绝不会再纠缠你半分。”   杨青蓉不想去,可是郑士潼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跟着他去了城西翠微亭。   还没走近,就看到亭中一男一女的身影,正是陈穆和苏秋。   苏秋扯着陈穆的衣袖一边哭一边闹,不依不挠。   陈穆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安抚。   杨青蓉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她很想上前去拉开那两人,可是拉开之后该说什么呢?   她也要像苏秋那样对着陈穆哭闹吗?   陈穆却未必会像对苏秋那样对她。   最终,在那两人抱在一起时,她无声离开了。   回到家中,她捡起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红盖头,努力想拼在一起,但怎么也掩盖不了裂痕,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   郑士潼还没有走,他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青蓉,不要嫁给他。”   杨青蓉哭道:“你走,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门外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后来,郑士潼回头将陈穆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他离开了粱溪,去了京城,再没有消息。   杨青蓉在房中呆坐了一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她还是换上了喜服,迈进了花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事已至此,在杨夫子刻板教诲下长大的她无力反抗。   她安慰自己,也许等她嫁过去之后,只要她一心一意做个好妻子,陈穆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好。   谁知道,成婚那夜陈穆没有碰她。   第二天,她忍着羞辱换上新妇装,去到陈母房中敬茶。   陈母很满意地喝下新妇第一杯茶,叮嘱她今后一定要勤俭持家,事事以陈穆为先。   她低声答应。   此后她服侍婆婆,侍奉丈夫,操持家务,事事尽心尽力。陈母逢人便夸她眼光好,替陈穆娶了一个贤妻。   没多久,陈穆就中举了,这一下更是成了梁溪人人称赞的大才子,都说他今后定会高中状元。   陈穆更是加倍用功读书,准备赴京赶考,陈母开始时不时提醒他们二人,该为陈家开枝散叶了。   每每提到这件事,陈穆都不做声,杨青蓉面上答应,心里却尴尬至极。   没人知道,他们成婚半年多,别说同床共枕,陈穆碰都没有碰过她,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杨青蓉服侍陈母睡下后,她去厨房煮了一碗甜汤送给陈穆。   “相公,你读书辛苦了,喝点甜汤吧。”   “多谢,”陈穆对她客客气气,疏离有礼。   这次她没有离开,而是拿了本书陪着他一起夜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青蓉看书看得有些困了,她抬头看了眼陈穆,他依旧精神奕奕,不知疲倦在写着什么。她只好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夜近三更,杨青蓉困得不行了,好在陈穆也收拾笔墨准备休息,她打了盆温水给他洗脸。   “相公,洗把脸,休息吧。”   她鼓起勇气想替他更衣,双手刚碰到他衣领,立刻被陈穆挡开,“我自己来。”   像以往那样,他在坐榻上铺了床被,脱下外衣躺进去,闭目睡了。   杨青蓉愣在原地,脸颊通红,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并且不止一次。她也明白了陈穆的意思,他打定主意不会碰她,为了苏秋,他要跟她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杨青蓉彻底死心了,自尊不允许她再低头。 第8章 红盖头(07)   无论陈穆对杨青蓉如何冷淡,她始终做好自己本分,陈母对她很满意,除了子嗣一事。   “青蓉,你进门到现在肚子一直没动静,明日陪我去城外的观音庙上香。”   杨青蓉看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陈穆,不用指望他会替自己开口说什么,她只能答应着。   观音庙里香火旺盛,他们都是来祈求心中所念之事。陈母拉着杨青蓉虔诚地拜完庙里每一座泥菩萨,还给了不少香油钱。杨青蓉知道,给再多也没有用,她不可能会怀上陈穆的孩子。   观音庙的主持留陈母在庙里住一晚,陈母便让杨青蓉自己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接她下山。   杨青蓉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陈穆应该是去见苏秋了。   自她嫁给陈穆以来,一直谨守妇德,以夫为天,敬顺婆母,可是没人告诉她如果夫君不愿做她的天,不肯与她亲近,她该怎么办?   杨青蓉坐在家中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色暗了,凉风吹进室内,吹醒她,外头的天空被片片乌云掩盖,看来今晚会有场大雨,她赶紧将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收到陈穆的一件青色长衣,正是两年前成亲前一日,他在翠微亭里与苏秋相会时穿的。   她攥紧青衣,恨不得将它撕开。难道自己今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过下去?   这一夜,风大雨大,外头的雨噼里啪啦打在屋顶,她一个人在陈家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陈穆的榻依旧是空的,他一夜未归。   杨青蓉去观音庙把陈母接回来后,陈母因为夜里受了凉,染了风寒。她去找大夫,正好遇上走在大街上的陈穆,他有些失神,杨青蓉从他跟前走过都没留意。   她抓住他说:“陈穆,婆婆病了,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娘病了?她怎么样?”陈穆着急问,没等她回答就快步往家走,将她一个人留在后面。   大夫看诊后叮嘱:“老夫人年纪大,这几日晚上要特别小心,留心她不要再受凉了。”   陈穆连连点头:“多谢大夫。”   送走大夫,他开始责怪杨青蓉,“怎么回事?娘亲怎么突然感染风寒?”   “你呢?你昨晚去哪儿了?”   陈穆一愣,有些气急败坏说:“我的事你少管,好好照顾娘才是最要紧的。”   “陈穆,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娘病好些再说。”   “我要跟你和离。”   “你说什么?”   杨青蓉看着他说:“你从来没把我当你娘子,既然如此,我们和离,你放过我,我也成全你和苏秋。”   陈穆沉默了一阵,“此事……我想想。”   杨青蓉和陈穆轮流在床前尽心照顾陈母。她拉着二人的手说:“我这一生有福气,有穆儿这么孝顺的儿子,还有青蓉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若是再添几个乖巧的孙,即便是我现在就走了,也安心。”   陈穆说:“娘,你不要胡说,你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   “这人的命,谁能说的准。”   杨青蓉也安慰她:“娘,你多休息,很快就没事了。”   “你们二人这几天每晚都轮流守在我这儿,也辛苦了,今晚就回去休息吧。我啊,身子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她将陈穆的手叠放在杨青蓉手上,又用力握紧。   陈穆脸色不自然,杨青蓉的手缩了下,想抽回,却被他拉住。   晚上,陈穆服侍陈母歇下后回房,他在房里转了一会儿,不知要干什么。   看杨青蓉准备歇息,他才支支吾吾开口:“这些天辛苦你了。”   “侍奉婆婆是我分内之事。和离之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   杨青蓉知道他是不知要怎么跟陈母说,如果陈母知道他们和离,必定不会同意。其实当日她提出和离时,也没想过要怎么跟爹交代。杨夫子向来最重视女子的三从四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能不能回杨家还是未知。   “婆婆那边我去说,只要你同意签了和离书就行。“   “等娘身子好些再说吧,这个时候提出来,我怕会刺激她。”   “好。”   他们二人依旧分床睡下,隔着屏风,杨青蓉听到陈穆在榻上翻来覆去,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没看到他人了。   陈母已经能下床,杨青蓉打算去市集买些补药和鸡,熬些汤水给她补补,她刚走出陈家没多久,就看到陈穆拉着苏秋往一僻静处走去。   虽然知道他们二人一直有相会来往,但想起这几日陈穆的心神不定,还有那晚的彻夜不归,她心生疑惑,就跟了过去。   苏秋气冲冲问:“陈穆,你这几天是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我?”   “我娘亲病了,我这几天一直照顾她,抽不开身。”   苏秋闻言面上怒气淡了几分,“那你到底什么时候休了杨青蓉?去我家提亲?”   陈穆面露难色:“此事……”   “你想反悔?当初你哄着我说成亲是遵从母命,迫不得已,等成了亲,你就会挑个错休了她,娶我进门。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等了你两年!”   “青蓉她一直全心全意对我,侍奉我娘亲,我……”   “青蓉?你叫的真亲切,那我呢?你是不是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你想始乱终弃吗?”   “当然不是,我心里只有你,这两年来我连她的手都没怎么碰过,你再给我点时间。”   “我给你一个月,若到时候你还没休了她,就别怪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别生气了。”   陈穆轻声哄着发脾气的苏秋。   杨青蓉此时真想立刻走出去,当着苏秋的面让陈穆跟她和离,这样对三个人都好。可是,跟踪人,偷听人说话的罪恶感让她犹豫了一阵,等她回过神,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松了口气,原来苏秋也在逼陈穆,这样一来只要等陈母的身子康复,她就能离开陈家。   杨青蓉在集市挑了只肥鸡,又买了当归、黄芪等补药。她常出来买菜,又有陈母在外夸赞她,所以这里的小贩和常客都认得她,和她打招呼。   “陈夫人,陈老夫人的身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关心。”   “买鸡是吗?我帮你挑只肥的,弄干净后送去陈家,内脏要留吗?”   “内脏不用了,谢谢师傅。”   “客气什么。”   ……   她从集市回到陈家,陈穆已经回来,他见到杨青蓉时脸上没什么异样,仿佛他今日从没见过苏秋,没听过她说的那番话。   这顿饭杨青蓉做得很丰盛,有红枣党参煲鸡汤、竹笋炒腊肉、清蒸鲈鱼、清炒山药,有种最后一顿的感觉。   吃完饭,杨青蓉对陈穆说:“明天我想回一趟娘家,我们和离一事要跟我爹说一声。”   听到那两个字,陈穆紧张往外看了眼,生怕陈母在附近听到,“我不是说此事等我娘身体好些再说吗?”   “我是要跟我爹说声,不会让你娘知道的。”   陈穆叹了口气:“我知道夫子的脾气,他不会同意的。”   “我会说服他的,”杨青蓉打定主意,不管爹同不同意,她都要离开陈家。   陈穆脸上露出愧疚神色:“青蓉,对不起,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你不过是忠于心中所爱而已。”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陈穆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他们二人回到致知学堂,今日学堂有课,杨夫子还在上课,他们便在学堂里到处看看,又踏上那条熟悉的鹅卵石小径,往日种种浮现在眼前。   杨青蓉忽然想起了郑士潼,自从她成亲后,就再也没在梁溪听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心里想着郑士潼曾在学堂胡作非为那些事,没留心脚下,脚底一滑,往前跌去,幸好陈穆及时扶住她。   “这鹅卵石很滑,走路要小心些。”   “多谢,”她抽出手,稳住身子。   “以前我在这条路上摔过好几次,有一次还被郑士潼撞见,被他嘲笑了一番,就是你给我伞的那次。”   杨青蓉心里一动,问:“那次是你自己摔的?”   “嗯。”   “我还以为又是他欺负你。”   她还记得那天之后,她好几日都没理会郑士潼。   “呵,没想到当年的冤情今日才终于澄清了。”   从廊下转出一个人,他斜倚在廊柱上看着眼前的一双人,脸上带着杨青蓉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   两年没见郑士潼,突然见到,陈穆一下没有认出来。   “陈木头,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个称呼,陈穆才将往事和眼前人对上号。   “郑士潼,你回梁溪了?我听人说你去了京城,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没几天,今日来看看夫子,没想到遇上你们夫妻。”他目光掠过杨青蓉,没有多作停留。   学堂那边忽然喧闹起来,应该是夫子下学了,杨青蓉对陈穆说:“我爹下课了,我们过去吧。”   郑士潼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那个身影就在眼前,相离不过几步。他漆黑双眸闪了闪,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若隐若现。 第9章 红盖头(08)   佳婿陪同爱女回家,还有久未见面的弟子共聚一堂,把杨夫子高兴坏了,拉着他们要喝几杯,陈穆就算不怎么喝酒,也不敢拒绝岳父大人的要求。   杨青蓉说:“那我去厨房准备些酒菜。”   她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进来,以为是家里的老仆,便说:“常叔,我一个人就行了,您今天就歇歇。”   身后人没应答,她转过身,才发现郑士潼站在门口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厨房脏乱,你别进来。”   郑士潼却偏偏提腿迈进来,他闻着香味来到灶台前,“你在做什么菜?闻着还挺香。”   “我爹爱吃的一些小菜。”   倒油、下菜、翻炒、起锅,她的动作利落。   郑士潼在一旁端视着她,她身上缭绕着烟火气息,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十指纤纤,端丽温婉的杨青蓉。   “看你的架势没少下厨,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你的厨艺,我本来还担心你炒的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所以我才亲自过来瞧瞧。”   “就是几个下酒小菜而已,有什么难的,”杨青蓉转头对他一笑:“帮我递个盘子。”   郑士潼左右看了一圈,拿了个白底青瓷盘递给她,她将锅里的菜盛出,“菜好了,他们该等急了,你帮我端两盘过去。”   他接过菜,直接伸手先夹了根白菜送进嘴里。   “诶,你……”   他试了味道,点头道:“味道还行,马马虎虎,”说着端着菜离开厨房。   “不准再偷吃了!”   陈穆与杨夫子从文章聊到科举,再到经国大事,聊得不亦乐乎,郑士潼在一旁陪着喝酒,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上几句。   杨青蓉见他们三人喝得微醺尽兴的模样,和离一事说不出口,而且还有郑士潼在场,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她有些失落,离开饭桌去了从前自己的闺房。   她出嫁后,房间就空置了,铜镜、妆龛还有桌椅上积了不少灰,手指轻轻一揩,黄褐色的桐木桌面露出一小节本色,她未出嫁时的日子就被掩埋在这厚厚的积灰之下。   目光落在墙角的桐木衣柜上,她心念一动,那东西应该还在。   她打开衣柜翻找,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找到了那块被撕开的红盖头。   现在回想起来,这块红盖头仿佛是预兆一样,预示着她成亲后的生活。外人眼中她已经是陈家娘子,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被撕开两半,一半是杨青蓉,另一半是陈娘子。   杨青蓉拿着红盖头发呆了多久,房外的郑士潼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多久。   今日来是为了看看许久没见的夫子,或许还有想见她的念头,但这念头太微弱,太胆怯,还夹杂着说不清的矛盾,被他死死压在了心底。   等到真的见到了,他才惊觉,这才是他回梁溪后,来致知学堂的真正目的。   “咳咳,”他假意咳嗽了两声。   听到声音,杨青蓉第一反应是将红盖头藏起来,她慌忙关上衣柜门,转过身,用背抵住柜门,有种做贼被抓的心虚。   郑士潼迈过门槛朝她走来,她想到那日他闯进来的情景,心里突然一阵紧张,慌忙喝住他:“站住!”   他停住脚步。   “你出去。”   他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大白天的,你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   “不管是不是白天,你我二人共处一室,总归不好。”   “你是怕外人闲话,还是怕你相公疑心?你们成亲这么久,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她一本正经说:“守礼只关乎我本心,与旁人无关。不管有没有闲话,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你先出去。”   “好好好,我出去。”他无奈道,往后退了几步,退出门外,“夫子古板,陈木头古板,你也是个古板,你们一家还真是凑齐了。”   “闭嘴,不许说我爹。”   “说你爹不行,那说陈木头就行?”   杨青蓉不说话,在她心里,已经将陈穆摘出去了。她不善于说谎,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假装关心在意他。 她爱慕陈穆时是全心全意,可当这份心意得到的只有冷落和漠视,她就要全数收回,留一分也嫌多。   今日的下酒菜全是杨夫子爱吃的,他提到陈穆,她似乎也毫不在意,他忍不住问了句:“陈木头对你好吗?”   杨青蓉硬邦邦回了句:“不关你的事。”   郑士潼被气到了,好心关心她,还是一点不领情,“得,算我多管闲事!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青蓉的神色渐渐落寞, 她和陈穆之间的事仍然算是家事,怎么能对一个外人说道,尤其这个外人是郑士潼,她不愿看到他同情怜悯的目光。   杨夫子和陈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双双趴在桌上。郑士潼将杨夫子背回房间,剩下陈穆,杨青蓉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家还有一个大病初愈的陈母等着,今天必须回去。   可是,看着醉醺醺的陈穆,杨青蓉犯难了,她一个人可扛不动一个男子,也不想扛他。   她看向回来的郑士潼,这人正等着她开口,满脸都写着,快来求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可以!   “郑公子,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陈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至于帮不帮,要看我心情。”   “……”   好在跟过来的常叔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原地,就上前说:“郑公子,你好人做到底,帮我家小姐把姑爷送回去吧。”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不过陈娘子一向看我不顺眼,只怕我出手,她会不高兴。”   “怎么会,我家小姐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你一定是误会了。”   “是吗?”郑士潼看向她,问道:“陈娘子,我误会了吗?你不是要与我避嫌?还嫌我多管闲事吗?”   “你背的是我相公,又不是我,这有什么可避嫌的,那就麻烦郑公子了。”   她就这么把他坑进去了。   见他一动不动,杨青蓉催促:“郑公子,搭把手吧,车夫还在外面等着。”   “行,那我就帮你,陈娘子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可是要还的。”   这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郑士潼上前将陈穆的手搭在肩上,招呼她:“陈娘子,你也搭把手,我一个人不行啊。”   刚才他一个人就能把杨夫子扛回房间,这会儿倒是装出没力的样子。但没办法,杨青蓉只能上前扶住陈穆另一侧身子,两人合力将他扛上马车。   常叔跟在后面说:“姑爷醉得不轻,郑公子你恐怕要跟着小姐回一趟陈家。”   “我不介意,只要陈娘子同意。”   杨青蓉挤出笑说:“郑公子上来吧。”   马车里,陈穆躺在车厢一侧,杨青蓉和郑士潼坐在另一侧,一个靠着车厢尾,一个靠近车帘子,中间再坐下两个人都没问题。   杨青蓉盯着地面,不敢左右看,很怕会对上他的目光。   “青蓉……”   陈穆竟然开始说醉话,喊她的名字。   “青蓉,是我对不起你……”   杨青蓉心提到嗓子眼,看着陈穆,心中念叨:求你,别说话。   “青蓉……”   陈穆声音提高了几分,她不得已走过去,俯身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他嘴角,柔声道:“是不是不舒服?”   “青蓉……你很好,是我不好……”   “别说话,好好睡会,”她一边哄着,一边想把手里的帕子塞进他嘴巴。   好在这时马车停了,陈家到了,杨青蓉松了口气。   郑士潼将陈穆扛在背上,他这次没让她出手,一个人就搞定来。   进了陈家院子,他问:“房间在哪儿?”   杨青蓉带他进房,他把陈穆放在床上。   听到声音的陈母出来,问:“穆儿怎么了?”   “没事,他和我爹多喝了几杯,我请郑公子帮忙送回来,”   陈母坐在床侧心疼道:“怎么喝这么多,一会儿醒了该头疼来。你快去煮碗醒酒汤,我看着他。”   “好。”她看向郑士潼:“郑公子,我顺便送送你,这次多谢你了。”   郑士潼点点头,没说话。   杨青蓉送他到门外,再次道了声谢,准备转身回去。   他喊住她:“青蓉。”   “你还有什么事?”   他收起了刚才逗趣的神情,认真说:“不要委屈了自己,我会心疼。”   他不再叫她陈娘子,眼底满是疼惜之情。   杨青蓉心神一震,却不敢回应他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关上了门,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下来。 第10章 红盖头(09)   杨青蓉回忆到一半,我突然感应到两个不速之客进了寻物坊,我们只好强行从回忆里出来。   她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气息极为敏感,秀美的脸庞上是强装的镇定。她并非是我召唤来的,是私自从地府溜出来,被发现的后果很严重。   我打开静室门,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立在门外。   见到我,他们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秦婆婆。”   “七爷,八爷安好。你们是来找她的吗?”我指了指身后的鬼。   “正是,请婆婆行个方便,让我们带她走。”   我让开身子,这事我没有任何阻拦他们的理由。   “杨青蓉,你私自离开地府,你可知罪?”八爷厉声说道。   杨青蓉求助地看向我,我无奈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地府有地府的规矩,我虽然可以行招魂之术,可也要摆阵画符,征得地府的同意,走个过程,得给底下那位一点面子。   八爷给她套上脚镣手铐,将她拖下地底。他们消失在静室的那一瞬间,我立刻咬破食指,以血画了一道急急招魂符。   “招!”我轻喝了声。   招魂符立在阵法中央,发出红色血光。   走到半路的黑白两位大爷这会儿估摸着对我很无语,杨青蓉才被带走多久,又被我给招回来。   她脸上的惧色还未褪去,两眼茫然地看着我,“我怎么……又回来了?”   “你私自找我,和我招你而来是两回事。前者归地府管,我帮不了你。但后者,地府的鬼差多少要卖我些面子,下次不要再私自跑来了。不过你怎么突然跑上来了?”   “我在下面见到一个人,应该说是小鬼。但我没看清,不确定是不是他,所以我想上来看看。”   “你见到谁了?”   “我收养的一个孩子,名叫修远,今年刚满八岁。他还这么小,不应该出现在下面。”   那个溺水而亡的小孩原来真的是她和郑士潼收养的孩子。   “我见过这个孩子。”   “真的?他怎么样了?”   “他不小心掉进太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你见到的小鬼应该是。”   一阵寂然,她的眼神悲悯而哀伤,鬼魂没有眼泪。   她叹息了声,说:“想不到这孩子命这么苦,他从小父母双亡,又在一次意外中撞伤了头,从此变得痴傻,我本该好好照顾他的。士潼如果知道修远不在了,一定很难受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婆婆,你知道修远葬在哪里吗?”   “修远还没下葬,而且郑士潼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此事说来话长,”我将鲶鱼精和郑士潼来寻物坊的事说给她听。   “婆婆,能不能请鲶鱼精帮帮忙,让修远多陪士潼几天。我刚走,若是修远也走了,他一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你和这孩子有什么渊源吗?为何会收他作义子?”   “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太湖水寇猖獗……”   太湖三万六千顷,多少清风与明月。几年前,浩浩荡荡的太湖上盘踞着一个水寇集团,领头的叫胡阳,精通水性,武艺高强,他手底下有三千多号人,两百多条战船,战斗力极强,经常骚扰湖边百姓,梁溪知府张聚贤大人多次上书朝廷请求支援。   那一日,杨青蓉听闻南泉镇前阵子被水寇袭击,好在朝廷已有准备,在村里埋伏了大量官兵,杀了水寇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大获全胜,而且还俘虏了胡阳手下的一员大将——徐斌。   那次领兵的正是郑大官人家的二公子,郑士潼。   从梁溪街头巷尾的议论中杨青蓉得知,郑士潼是当今武科第一名,被封左班殿直,后来听说太湖水寇骚扰百姓,他自请跟随平江府兵马督监贺昌云剿除水寇。   她还听说郑士潼在上次的剿匪中受了伤。   不知道伤得如何,严不严重。   “陈娘子,你要的黄芽菜。”   “哦,好,”杨青蓉拎起菜就走。   “陈娘子,你还没给钱呢?”   “啊?哦,对不起,多少钱?”   “两文。”   杨青蓉递了两文钱过去,转身就走。   “陈娘子,”小贩又叫住她,哭笑不得说:“你忘记拿菜了,你今天怎么了?不是忘了给钱,就是忘了拿菜?”   杨青蓉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这几日每次跟陈穆提起和离,他就推三阻四,不肯正面回答。   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解决此事,和离书她已经准备好了,就压在枕头下面。   回到陈家她就进厨房忙碌,等做好饭菜,喊了几声陈母,没人回答,最后在房中发现昏倒在地的陈母。   “娘,你怎么了?醒醒。”   陈母脸色苍白,双眼紧密,手中攥着和离书,无论杨青蓉怎么掰,也掰不开她的手。   “陈穆,陈穆!”   陈穆闻声过来,急忙问:“娘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你快去找大夫,”陈穆将她抱上床,他也看到那张和离书,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从陈母手中扯下半张纸来,怒气冲冲责问她:“是你把我们要和离一事告诉娘?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身体不好,不要刺激她吗?你就这么等不及!”   “我……”杨青蓉百口莫辩。   “若是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还不快去找大夫!”   杨青蓉此时也顾不上其他的,匆匆跑出家去找大夫。   大夫看过之后说老夫人是受了刺激,一时激动所以昏倒了,休息休息就没事,只是切莫再刺激她了。   杨青蓉放下心来,但是一想到大夫说的那句“切莫再刺激她”,胸口又梗住了,这不就是在告诉她,不要在老夫人面前提和离一事吗?   大夫走后,陈穆对她说:“你也听到大夫说的话了,你嫁入我陈家之后,我娘一直对你不错,逢人便夸你贤惠。哪怕是看在她的份上,和离一事能不能不要再提?”   “我嫁的是你,又不是你娘。你娘是对我不错,那你呢?你可曾把我当你娘子对待过?”   “我从前是待你不好,今后我会尽力弥补的。”   “不必了,已经太晚了。”   杨青蓉神情坚决,无论怎么劝说,她都不为所动。陈穆气急道:“你这样急匆匆想要与我和离,莫不是因为郑士潼回来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学堂时他曾说过,等他中了武状元就要娶你。现在他不仅是武状元,还剿匪有功,只怕不用多久又能高升了。我区区一个举人,当然比不过他。”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你之间的事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有决定了。陈穆,你明明心中所爱是苏秋,和离不是对你我都好吗?”   陈穆不说话了,此刻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迟迟不肯与杨青蓉和离。最后他撂下一句话:“万事以娘的身体为先,她若不许,我是不会与你和离的。”   “陈穆,陈穆!”杨青蓉喊不住他。   陈母醒了后,第一句话就问:“你们……和离?”   陈穆连忙截住她的话:“娘,我和青蓉感情很好。”   “可是我好像看到……”她四下寻找。   那张和离书早就被陈穆撕碎了。   “娘,你看错了。”   “是吗?那就好……这个家不能散,你和青蓉一定要好好的。要和离,除非我死!”   “不会的,娘,你好好休息,别乱想。”陈穆帮她掖好被角,安抚她睡觉。   杨青蓉站在一旁,陈母声音里满是虚弱,说句话都喘不上气,她不忍心此时再刺激她。若她真的出什么事,杨青蓉就算真能和离,恐怕余生再难心安。   陈穆担心杨青蓉会乱说话,因此接下来几天他都衣不解带地守在陈母床边,服侍她。熬了几天,实在熬不住,他双眼赤红,陈母说什么也要他去休息。   杨青蓉熬了药,从厨房端出时来,陈穆拦住她,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当我求你,先不要提我们的事,等娘身体好些再说,行吗?”   杨青蓉不理会他,绕过他去了房间服侍陈母喝药。   陈母说:“穆儿这几天实在辛苦了,让他去休息,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   陈穆就在门边,他的心悬起来,生怕杨青蓉会说出什么话来,只听到她说:“娘,我这几天恐怕要回趟学堂,我爹有事要找我。您也知道,若没什么大事,我爹是不会来找我的。陈穆,你说是吧。”   她知道陈穆就在门外听着,所以将声音提高。   陈穆不得已进来答道:“是……没错,岳父大人确实来找过青蓉。”   “这样……那你就回去看看,早去早回。”陈母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说什么。   杨青蓉回房收拾东西,听见陈穆跟了进来。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愿意再呆在陈家。既然你不同意和离,那我就暂时先回我爹那儿。”   陈穆压着火气说:“你就这么不想呆在这里吗?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杨青蓉不想理他。   “还是说你回娘家是为了方便与郑士潼幽会?”   “陈穆,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若是想跟我吵,那就到你娘床前去吵!你敢吗?”   陈穆不敢再阻拦,杨青蓉冷冷瞥了他一眼,背上包袱离开陈家。 第11章 红盖头(10)   杨夫子对杨青蓉突然回娘家住有些诧异,而且陈穆也没有陪她一起回来。他虽然很疼爱这个独生女,可毕竟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三纲五常不可废除。他问两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青蓉犹豫半晌,决议坦白和杨夫子说:“我要和陈穆和离。”   这番话听在杨夫子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自幼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你在胡说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古夫君为天,你是要翻天吗?”   “爹,我虽然嫁给陈穆为妻,但他从未当我是娘子,这天便算不得是我的天。”   “陈穆也同意和离?”   “他不愿意。”   “那你如何说他没当你是娘子?”   杨青蓉沉默了,有些事情即便是对至亲的父亲也难以开口,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至少还能说一说。   她的母亲在她出嫁前两年因病去世,此后父亲并未续弦。陈母待她还算可以,除了催生子外,未曾苛求过她什么,但毕竟不是亲生,总有隔阂在,事关房中秘事她无人可说,也无处可诉。   杨夫子见她久不吭声,又说道:“陈穆为人守礼,行事方正又满腹才华,待日后高中状元,他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丈夫你寻遍梁溪也找不出第二个,你对他有何不满?青蓉,我自小就教导你,做人不能太贪心,要知足,你都忘了?”   杨夫子不知道内情,杨青蓉不怪他,“爹,这是您的看法。他在外人眼中或许是个难得的好人,待人宽和,从不与人起争执,年纪轻轻就成了举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您不是我,不知道作为他的娘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谁家没有争吵?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已经嫁为人妇,要相夫教子,别再耍什么小孩脾气。以前都怪我太骄纵你,让你一点委屈都受不住,明日你就收拾东西回去,跟陈家道个歉,听到没?你若执意和离,以后就别认我这个爹。”   杨青蓉心中一凉,连父亲也不同意她与陈穆分开,这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   可是一想到回到陈家,余生的日日夜夜都要面对陈穆,面对他的异心和冷落,她心里就无比难受和窒息。   就算错了,她也要错到底。   杨青蓉生平第一次反驳杨夫子:“你既然容不下我回来,我明日便离开。只是和离一事,我已经决定了,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会这么做,你就当我不孝吧。”   杨夫子又惊又怒,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你,岂有此理,太不像话了!”   第二天天没亮,杨青蓉就收拾了包袱离开家。   外头街道冷冷清清,许多店铺尚未开门,街上行人寥寥。   她走了一会儿,不知该往哪里去,好像哪里都能去,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陈家附近的街市,起早的小贩已经摆上摊,见到她都跟她打招呼。   “陈娘子,这么早就出来了?”   “陈娘子,今日想买什么菜?”   “陈娘子,你背着包袱是要出远门吗?”   ……   杨青蓉不愿再听到“陈娘子”三个字,她转头就离开了这里,有一瞬间,她只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知道她的地方。   一个熟悉的人影挡在她面前。   “苏姑娘……”   苏秋沉着脸对她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我有话要跟你说,跟我来。”   杨青蓉跟着去了,她把她带到郊外的一个偏僻之地。   “苏姑娘,你想跟我说什么?”   “离开陈穆,与他和离。”   杨青蓉愣了下,不知该接什么话,犹豫要不要说句“是的,我正打算这么做”。   “陈穆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不要缠着他不放。你们成亲两年了,他从来都没有碰过你,我说的对吗?”   “是他告诉你的?”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没想到陈穆连这个都跟她说了,紧接着她说出来的话才更让杨青蓉惊诧。   “而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你们……”   “没错,已经快两个月了。”   杨青蓉的惊讶大过愤怒,甚至不自觉说了句:“恭喜。”   苏秋:“……”   在她脸上看不到愤怒的神情,让苏秋有些奇怪,寻常家的娘子听到这些话不都要开口大骂,骂她无耻,勾引人家丈夫,不要脸等等。她都做好准备了,谁料到眼前这位竟然不走寻常路,还跟她说“恭喜”。   苏秋不由得收敛了刚才凌人的嚣张气势,疑惑问道:“你不生气吗?”   “连我们没有夫妻之实的事都跟你说了,他难道没有告诉你我要与他和离?”   “和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吧,但现在是他不肯,”杨青蓉忽然问:“陈穆知道你怀孕了吗?”   苏秋怀孕了,这对她们两个来说都是个好消息,这下优柔寡断的陈穆就不会再犹豫,而且陈母也能得偿有孙儿的心愿,简直一举多得,皆大欢喜。   “他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杨青蓉的神情比苏秋还要急迫,巴不得她现在就去说。   “我……”她面露难色,尚未成婚就先有身孕一事对她是个带着惊吓的意外,她心里慌得不得了,若是被爹爹知道,逐出家门都有可能。   “妹妹应该早点告诉她,他知道此事一定很开心,陈母也是,她盼望着有个孙子已经盼了许久了。”   “真的吗?”   “当然。”   苏秋稍稍宽了心,她瞧见杨青蓉背后的包袱,问:“姐姐,你背着包袱要出远门吗?”   “是,我不想再住在陈家,想搬出来,但是……”   身上没多少银子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苏秋立刻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塞进她手中,“我今日带的银子不多,这些你先拿着。”   “这……不行,我不能要。”   “你先拿着嘛,这点碎银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我先谢谢妹妹,日后我会还你的。”   “不客气,你找到住的了吗?”   “还没有。”   “我想起我家在南泉镇那边有间房子空了许久,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去那边住,我和管事的打个招呼。”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妹妹。”   苏秋一下解决了她两个心头难题,真是她的福星!   “不过前阵子南泉镇刚被水寇袭击了,虽说已经被官兵打退,但你过去还是要小心些,有什么事就在家中不要出来。”   “多谢妹妹提醒,我会小心的。”   苏家在南泉镇的房子是真的很久没有人住,推开大门,发出“咯吱”的沉闷响声,好像打开了一座古老的院子。房子比陈家稍微宽敞一点,前院的园子已经荒芜,杂草重生,房间里积了厚厚的灰,空气中也漂浮着呛人的灰尘。   杨青蓉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她常用的就是房间和厨房,今日就先将这两处打扫干净,其他的明日再说。   南泉镇刚刚受过水寇的袭击,镇子有些萧条荒乱,虽然官府派了官兵巡逻把守,但镇上的人还没入夜就回了家。   等杨青蓉打扫完,天已经黑了,她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饿得慌。但街上已经没什么商铺还开着,也没有叫嚷的摊贩。   见到路上一个可疑的行人,巡逻的官兵喝道,“什么人?”抽出大刀团团围住杨青蓉。   “我……”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双手抓着胸前衣襟,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群人。   “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娘子,”领队的官兵调笑道:“天黑了,小娘子还不回去?不怕被水寇抓走吗?”   杨青蓉的心颤了颤,胸前的手更攥紧了几分。   “说话啊,小娘子。”   “……”   “你要再不说话,我们可就要把你带回去严加审问,看你是不是水寇的奸细。”话说完,其他官兵纷纷笑起来。   “我不是,”杨青蓉鼓起勇气回了一句,说完这三个字,她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必须要死死按住,才不会从胸腔跳出来。   “小娘子住哪儿?”   杨青蓉说了苏家院子的地址后,官兵才将她放走。她也不敢在街上多停留,赶紧跑回家,闩上大门,紧张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会儿她肚子也不饿了,只觉得身心皆疲备,只想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她闭上眼,缓缓沉睡了没多久,就被急促”咚咚咚”敲门声吵醒。   朦胧中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叫嚷声,她才彻底醒过来。   外头似乎来了不少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喊“快开门”。   杨青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是水寇来了?   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门,但不敢靠近大门。   “官兵巡查,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撞了!”   听到“官兵巡查”四个字,杨青蓉这才整了整散乱的发髻和衣服,上前打开门。   外头站了一队官兵提着灯笼,而门口领头的那位见到她,愣了下。   “青蓉,你怎么在这里?”   “郑公子?” 第12章 红盖头(11)   巡逻士兵将杨蓉念出的地址回报给郑士潼,他记起苏家这栋房子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人住。众人才觉得有异常,以为是水寇奸细潜伏在这里,立刻赶过来,没想到打开门的是杨青蓉。   见到她,郑士潼又惊又喜又意外,他让其他人先散了。   “你一个人吗?”   杨青蓉点头。   他还想多问几句,杨青蓉身子靠在门上,掩嘴打了哈欠,双眼似是睁不开。   想到她大半夜被突然叫醒,现在缓过神来一定很困乏,郑士潼安抚道:“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   杨青蓉点点头,关上门。   郑士潼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南泉镇?又为什么会住进苏家的房子里?   她一定是跟陈穆吵架了,可是吵架了为什么不回娘家?南泉镇离梁溪虽然不远,但毕竟是外地。   天刚亮,一夜没睡着的郑士潼就来到苏家外面。   他徘徊了一阵,看着眼前的大门,手停在半空着,这么早她应该还没起来,会吵醒她。   继续等着,心里又实在难忍那么多问题。   好在杨青蓉向来有早起的习惯,他没等多久,大门就开了,杨青蓉出来,他有些惊慌地后退了几步。   杨青蓉诧异问道:“这么早,你找我有事?”   “是,”他往她身后看了几眼,空荡荡的院子里,不见第二个人影。“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陈木头呢?”   “他在梁溪。”   “南泉镇不太平,若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我只是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清净两天。”   “你跟陈木头吵架了?”   杨青蓉皱眉看了他一眼。   郑士潼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说:“我知道你又要说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但作为朋友关心关心总没错吧。”   杨青蓉沉默不语。   “好吧,我不问了。这么早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带你去吃全南泉镇最好吃的豆包和糍糕,保管你吃过后念念不忘。”   郑士潼带杨青蓉去了镇上最热闹的早市,拉着她在一家杨氏早点铺里坐下来,“老板,来两碗粟米粥,一碟豆沙包和一碟红糖糍糕。”   老板认识他,热心打招呼道:“郑大人,您坐会儿,马上好。”   郑士潼坐下没多久,这小摊贩就来了不少客人。   身材有些微胖的老板娘把热乎乎的粥和豆沙包、糍糕端上来,笑道:“郑大人真是我们店的福星,你一来,客人就多了。我再送你两个烧饼,你别跟我推辞。”一边说着话,她一边看向与郑士潼坐在一起的杨青蓉,“这是你娘子吗?没听说郑大人你成亲了呀。”   郑士潼只是笑,没有回答。   杨青蓉急了,连忙说:“不是,我不是他娘子。”   “不是?那姑娘你可要抓紧了,郑大人能文能武,又一表人才,镇上多少姑娘都想做他娘子呢。”   杨青蓉:“……”   郑士潼夹了个包子给她:“尝尝,味道还不错。”   “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说你是别人家的娘子与我一同吃早餐?那不更让人误会,还坏了我的名声。”   “你!我不跟你扯了。”杨青蓉觉得再跟他多说一句就要被气饱了。   郑士潼嘴里咬着豆沙包,却没尝出甜味。他盯着她恼火的神情,想着她是那么温柔和善的一个人,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才会跑来这里清净。   吃完早点,郑士潼还想拉着她去镇上逛一逛,散散心,被她强烈拒绝了。   “郑公子,我再说一次,我来此只是想清净一下,请你不要来找我了。被人知道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她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他也没有追上来,之后的几日,杨青蓉没有再见过郑士潼。   这几日,她也一直在想等离开陈家,她一个人该如何谋生,要不摆摊卖早点算了,她自认为手艺还不错,养活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   在南泉镇待了十余天,她收拾东西回梁溪,却没想到发生了件大事。   郑士潼上门又把陈穆打了一顿。   继两年前成亲那次,这是他第二次揍陈穆。   杨青蓉刚迈进陈家,坐在厅上的陈母就厉声让她跪下,她脸色铁青,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杨青蓉虽然还不清楚什么事,但见她怒气冲冲,不自主地就跪下来。   陈穆和往常一样,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脸上还带着伤,神情冷漠。   “娼妇!,我们陈家哪里对你不住,你在外面偷汉子?”   杨青蓉被当头一棒,那两个字刺进她心底,“你在说什么?”   陈母跺着拐杖说:“你与那姓郑的躲在南泉镇苟且私会,姓郑的竟然还有脸上门打伤穆儿,我陈家的清白门风都被你辱没了。休妻,立刻给我休了这个娼妇。我已经通知你爹来将你领回去,你这样的人,我们陈家要不起。”   杨青蓉站起身,直直看着她:“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陈家的事,到底是谁在外苟且,辱没了陈家家风,你不如问问你的儿子。”   陈穆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   “苏秋肚子里的孩子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穆被噎得说不出话。   陈母:“她在说什么?什么孩子?”   “梁溪苏大善人家的苏二小姐苏秋,已经怀了你们陈家的骨肉,你要不信,大可以找她来问问。”   “穆儿,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陈穆垂下头,没说话。   “啪”,陈母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痛心疾首说:“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们……我……我……”   她气得身子向后仰去,陈穆赶紧上前扶住她:“娘,你别生气,是儿子不好。”   陈母甩开他的手:“你别扶我!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人,你别叫我娘。”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往外走去:“我没脸见你爹,见你们陈家列祖列宗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天天见到你们这些肮脏东西。”   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跟头摔倒地上。   陈穆惊呼“娘!”立刻扑过去,扶起她。   她额头磕出血,双眼死死闭着,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陈家一日之内发生巨变,陈穆丧母,休妻,令整个梁溪都震惊了。   杨青蓉先是被陈家扫地出门,后又遭杨夫子拒之门外,并扬言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更引梁溪人猜测陈母突然去世与她有关。   为了避开那些闲言碎语,杨青蓉躲到了南泉镇,她是想离开陈家,但没想过会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和代价离开。   陈母去世后的头一个月,她一身素白衣裳,作为对陈母最后尽的一点孝道。   杨青蓉在南泉镇租借了一间破旧的小屋,以替人浆洗衣裳勉强过活。郑士潼找到她的时候,她双手都洗脱了几层皮,他心疼的不得了。   “跟我走!”   杨青蓉甩开他的手:“郑公子,请你自重。”   “你已经不是陈家娘子了,还怕什么?”   “我早就跟你说过,守礼只在乎我本心,与我是不是陈家娘子无关。”   他盯着她那双通红的手说:“你洗衣服是想挣钱谋生,我这里有份工,虽然累,但比你天天洗衣服要强些,挣的钱也多些,你想做吗?”   杨青蓉本不想受他的好意,但自己天天这样洗衣服,双手洗废了恐怕也挣不了多少,于是问:“什么工?”   “我们军营里缺个厨娘,负责洗菜烧菜,一个月100钱,如何?”   “100钱?这么多?”   “对。你要做吗?”   杨青蓉思索了一阵,“好。我什么时候能去?”   “先把你的手养好,三天后去镇外营地找我,”他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放在地上,“这药膏我放这儿,你若不想要就让别人捡去吧,我先走了。”   郑士潼转身离开,他没有走多远,躲在一个巷子里偷看。   杨青蓉弯腰捡起地上的药膏,转身回了家。   他开心地笑了。   三天后一早,杨青蓉一身黑衣来到军营,她紧张地守在对军营外的士兵说:“我找郑士潼。”   “郑副将外出带兵操练去了,你跟我来。”士兵直接将她带去伙房,跟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就把她留在伙房里。   伙房里有十来个士兵,应该是郑士潼跟他们打过招呼,看了眼她就各自忙去了。   杨青蓉有些不安,士兵带她进伙房后,她就站在原来的那一小块地方,一步也不敢挪动。   军营里都是男子,一个女子突然闯入,惹得军营里士兵都找各种借口来伙房,怀着稀奇的眼光盯着她看,把她盯得更加站立难安,只想赶紧逃走。   “去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一个大胡子轰走了伙房外的士兵,对杨青蓉说:“杨姑娘别怕,那些小子没见过世面。”   “有,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马上就中午了,一会儿会有人送菜过来,你去营外转悠转悠,见到有人推着板车送菜,就带他们过来,我姓胡,这里人都叫我胡四哥。”   杨青蓉点点头,去了军营外等着。   没多久她就看到一队士兵从营外回来,他们全身都湿淋淋的,手中拎着外衣说说笑笑。郑士潼走在第一个,他头发都湿透了,湿衣服紧紧贴着身体。   杨青蓉躲到一棵树后,看着这群人进了军营,他们身后走过的地面是一片湿漉水渍。 第13章 红盖头(12)   杨青蓉靠着树干,脑子里闪过刚才他与身边士兵说笑的模样,笑容爽朗,如同头顶的骄阳那般灿烂。   “躲这儿偷懒来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郑士潼站在她身后,他已经换了一身干的褐色军服,只是头发还是湿着。   “没有,我在等送菜的。”   郑士潼笑了笑,知道她做事一本正经,就不再打趣她,“我知道,我去过伙房找你。”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来这里找她。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第一天来还习惯吗?”   “还行。”   “胡四哥人不错,炒的菜也好吃,你有什么事就跟他说。”   “嗯。”   “将军治军严明,没有什么事不要在军营里乱跑。若是被抓住了,我也保不住你。”   虽然知道她言行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但还是叮嘱一声他才放心。   “知道。”   她说话都没几个字,郑士潼歪着头看她,抱起双臂有些不满地说:“你不想跟我讲话?你就这么对你的恩人。”   “没有,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平日里跟我顶嘴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到了军营里就哑巴了?你怕我?”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   “你为什们突然打陈穆?”   郑士潼直直看进她眼里,“你清楚我为什么打他。”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他的声音微沉,“上次你说来南泉镇是为了清净,以你的脾性,若不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你是不会不声不响一个人跑来这种陌生的地方。所以我就去找陈穆问,结果撞见了他和苏秋私下见面,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一时气不过就上前把他揍一顿。”   杨青蓉沉默了半晌,“你不该插手我的家事。”   “谁说我是为了你,我为了苏秋不行吗?搞大别人的肚子,气走自己的媳妇,这样的男人不该打吗?打他一顿还是轻的。”   杨青蓉:“……”   她不知该说什么,面对着郑士潼,心里总是很别扭,梁溪人误会他们二人不清不楚,她想跟他撇清关系,可他却寸步不离,为她出头,替她谋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要跟他说声:“谢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郑士潼侧过身子,故意又问了一遍。   “没听清就算了!”她恼怒道。   不远处几个农夫推着装满菜的板车往军营走来,杨青蓉立刻摆脱他,向农夫走去。问清是来给军营送菜的后,就帮着一个年纪稍长的农夫将车子推进军营,郑士潼也上前搭把手。   菜送进伙房,胡四哥见郑士潼在一旁,有点不敢使唤杨青蓉。   郑士潼说:“别顾忌我,人是我找来的,但是该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准让她偷懒。”   “是,那……杨姑娘,你把菜洗了,水缸就在外头。”   “好,”杨青蓉拖着一筐大白菜往外走。   那筐白菜有些重,她努力往外拖,并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费力,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她蹲在水缸旁洗白菜,郑士潼就在一旁悠闲地看着,时不时指点一二。   “那根白菜没洗干净,上面还带着泥呢。”   “那根白菜叶子烂了,摘下来扔了。”   “你洗得好慢,等你洗完,伙房菜都做完了。”   ……   被他唠唠叨叨念着,杨青蓉烦躁的火气都要上头了,可又不能在军营里对他发火,压着心里的火气对他说:“你怎么这么闲?”   “是啊,早上操练完,我就没什么事了。这不是盯着你干活呢。”   “不劳您费心,我会干好的,你能不能稍微把嘴巴闭一下?”   郑士潼蹲在她面前,从水里拎起一根白菜左看右看半天。   “怎么了?这菜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继续洗,”他把菜放回水里。   杨青蓉一遍遍对自己说,忍耐,一定要忍耐。   好不容易将白菜都洗完了,杨青蓉倒水的时候,故意往郑士潼脚边泼去,他连连后退,还是弄湿了裤腿。   她忍着笑意说:“抱歉,手没拿稳,水泼歪了。”说完拖着菜往伙房走。   郑士潼在她背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笑意更深了。   为几千个士兵做饭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临近午膳,伙房里的人忙得四脚朝天。杨青蓉见缝插针地帮忙,灶台上那几口沉甸甸的大锅她颠不起来,但是洗菜切菜端菜还是能应付得来。   好不容易搞定了饭菜,胡四哥让人将饭菜抬到不同营房,营房外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等着吃饭。   杨青蓉留在伙房,胡四哥给伙房营的弟兄留了饭菜,但她看着那些菜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全身都散架了一般。   她背对营房门口而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有人回来了,准备振作精神,起身给他们打菜。   进来的是郑士潼,她身体里刚凝聚的力量见到他的一刻又散去。   “来看看你们自己都留些什么好吃的。”   杨青蓉没说话,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他转了一圈,看到那些饭菜没有动,问:“你吃了吗?”   她摇头。   “怎么还不吃?”   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疲态,她打起精神说:“等他们回来一起吃。”   郑士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双肩下沉,整个人有些松垮,关心问道:“是不是太累了?要是太累不用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我只是身体上的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你们日日操练,还要随时豁出性命,和你们比起来,我这点累不算什么。”   刚才做饭期间,她听着伙房里的人在议论,哪个营兄弟打水寇打得最凶,操练最辛苦,说要给他们加些好菜,有种自己在给一帮英雄做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郑士潼听了她这番话,眼神闪了闪,他亲自盛了两份饭菜,“再累也要吃一点,不然你下午会扛不过去,我陪你一起吃。”   杨青蓉眉头微皱,没有伸手去接。   “听话,多少吃一点。”他的语气带了点哄的味道。   她只好接过来,勉强自己吃一点。   郑士潼吃得很快,她吃得很慢,他吃饭速度也不自觉也慢下来。   等他们快吃完,胡四哥和其他兄弟回来了,见到郑士潼,立刻行了礼。   杨青蓉放下碗筷去给他们打饭菜,被胡四哥止住,“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行,你们继续吃。”   郑士潼快速扒完最后两口,放下碗筷准备离开,走到营房门口,忽然说了句:“辛苦了。”   还没等杨青蓉和其他弟兄听清他说什么,他就赶着离开了。   营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杨青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其他人也紧跟着大笑起来。   胡四哥笑道:“郑副将可从来没跟我们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过辛苦。”   杨青蓉问:“他平时是怎么样的?”   其他兄弟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说:“他呀,一点没有副将的架子,天天和他手底下的那帮兄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贺都督说他带的兵是咱们整个军队里纪律最差,却也是最能打的。”   “没错,不知道有多少其他营的兄弟都想跟他打水寇呢。”   “上次南泉镇一仗,多亏了郑副将领兵我们才能生擒那个水寇徐斌。”   “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是,他原来是在京城皇上身边办事,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却自请跟随贺都督来这里打水寇,这才是真汉子,真英雄。”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胡四哥说:“杨妹子,我们郑副将之前特别叮嘱过我,要好好照顾你。”   其实郑士潼没有“特别”叮嘱,就是有意无意地说什么“姑娘家,还是别太累着人家,但也不能让她偷懒”之类自相矛盾的话。   胡四哥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等他见到了杨青蓉,再粗心也能看出郑士潼是对她有意思。这么漂亮的姑娘,任何男的只要看一眼就会喜欢,只是他有点不明白,既然喜欢她,怎么还把一个姑娘弄到军营里来干这些粗重活。   杨青蓉愣了愣,有些结巴说:“啊?是吗?其实,其实也不用特别照顾,我今日觉得能应付得来,有什么活你尽管吩咐。”   胡四哥嘿嘿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副将对你有意,你可要好好珍惜。”   其他兄弟也跟着附和:“郑副将可是个好人,真英雄,嫁给他值了。”   杨青蓉神情微变,没有答话了。 第14章 红盖头(13)   南泉镇很小,比梁溪小多了,在这里走两条街道,就能遇到熟人,但杨青蓉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到陈穆和苏秋。   苏家宅子前,陈穆扶着苏秋从马车上下来,她穿着宽大的衣服遮住肚子,算起来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有五个多月了。   几个下人抬着几大箱子进了苏宅,还有一群丫鬟和奶妈簇拥着他们二人一同进去。   杨青蓉现在租借的房子比原来那个小破小好多了,不会下雨天漏水,刮风天漏风,虽然小,但被她打扫的洁净又舒适,而且就在苏宅后面那条街,走两步就是苏宅后门。   陈穆刚丧母,以他孝子举人称号,是不可能这么快迎娶苏秋,但苏秋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想来应该是来南泉镇避人耳目,看来以后难免会碰到。   杨青蓉在军营干了几个月,虽然挺顺利的,这里的人对她都很客气,但军营里毕竟都是男人,不能久待,她琢磨着再有两个月就能凑够本钱摆个小摊卖早点。   忽然外面响起来号角声,胡四哥脸色一变,“水寇来了,这是集合出兵的号角。”   杨青蓉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紧握着切菜的刀,茫然站在原地,外头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着:“集合,集合。”   “小赵,送杨妹子出营,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回去。”   “是!”小赵拿过杨青蓉手里的刀,说:“走,我送你出营,回家。”   杨青蓉被小赵推着离开营房,她恍过神来问:“郑士潼呢?你们呢?”   “郑副将这会儿应该还在湖上练兵,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他吩咐我,一旦水寇来袭,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杨青蓉还有些犹豫,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她早已把自己看作他们中的一员。   “走吧,别让他担心。”   她只好听从胡四哥的话,离开了军营。   水寇来袭的消息令整个南泉镇的人也都惴惴不安,除了一两个敢于上街打探消息的人,其余人都大门紧闭躲在家来。   杨青蓉在家坐立不安地等着,一直等到天黑,才终于听到外头有人欢呼,“水寇退了,退了。我军又赢了一仗!”   她紧张的心才放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郑士潼又打赢了一仗,明日在军营见到他,他必定要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   哼,骄傲!   想到他炫耀的神情,杨青蓉忍不住笑起来。   但第二天,杨青蓉一整天都没见到郑士潼,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她问胡四哥:“怎么不见郑士潼?”   胡四哥说:“呃……郑副将在和将军商量击退水寇的法子,所以让我们把饭送到他营帐里。”   “哦,”杨青蓉没有多疑。   但第三天,第四天,都没见到他的身影。杨青蓉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连每天雷打不动的操练都没有了。   小赵又要去给郑士潼送饭,杨青蓉说:“我去吧。”   小赵慌忙拒绝:“不用,不用,我来就行。”   “没事的。”   杨青蓉去拿食盒,但小赵攥紧不放手,还求助地看向胡四哥。   “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胡四哥说:“杨妹子,我跟你直说吧。上次水寇一仗,郑副将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   她猜的果然没错。   “胡四哥,这饭我去送吧,有什么事我担着。”   杨青蓉去到他营帐时,军医正在给他换药,他赤裸着上半身,她立马转过身。   “你怎么来了?”郑士潼的声音有些慌乱。   “我,我来给你送饭,”她侧着身子将饭放到一旁。   “属下先告退了,”军医给他换好药,就提着药箱出去了。   “我,我听说你受伤了,来,来看看你。”她仍旧背对着他说道。   郑士潼已经穿好衣服走到她面前,“一点小伤,没什么。你是担心我了?”他盯着她笑起来。   见他行动如常应该没什么大碍,她说:“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没等郑士潼说话,她就急急忙忙绕过他,离开营帐。   她去追上军医,问了郑士潼的伤势。   原来是在与水寇打斗中不小心被砍伤了右肩,还好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休养几天就没事。   杨青蓉想着他也算是为了保护南泉镇的百姓才受的伤,对他好点就当作是替镇上百姓感谢他的庇护之恩。伙房里都是大锅饭,做不了什么好吃的,她决定回家给郑士潼煲些滋补的汤水,慰劳一番。   她去药铺抓了些当归、党参之类的药材,正好遇到来拿安胎药的陈穆。   两人相遇,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尴尬的意味。杨青蓉拿来药材就走,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曾经的夫妻,而今形同陌路。她出嫁那日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离开药铺时,被等在药铺外的苏秋叫住了。   “我看着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苏秋挺着微隆起的肚子过来说道,“杨姐姐,原来你来了南泉镇。”   “嗯,那日我看到你了,不过……”   “我明白。我和陈穆的事情,我爹爹知道了,他很生气,但还是没有拗过我。只是陈穆戴孝在身,还不能娶我。所以我爹才让我来这里躲一躲。待孩子出生,陈穆守孝后,再成婚。”   和杨青蓉想的一样,她很佩服苏秋敢爱敢做的性子,若是换成她定是不行的。   陈穆已经抓完药出来了,杨青蓉对苏秋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有时间我再去看你。”   杨青蓉在家熬了一个多时辰的鸡汤,带去军营,正好赶上要吃晚饭的时候。这次她没有要主动送饭,让小赵将饭菜和鸡汤一起给郑士潼送去,还叮嘱他,绝对不能告诉他这是她熬的。
  小赵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胡四哥也不明白,这两人是在做啥子哟。   一个受了伤不让说,一个煲了鸡汤也不让说。   这伙房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郑士潼一清二楚,这瞒来瞒去有什么意思。   杨青蓉大约也清楚伙房的情况,就对小赵说:“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南泉镇上的百姓知道他受伤了特意熬的鸡汤,总之不要说是我 。”   小赵:“……”他看向胡四哥。   “那……你就去吧。”胡四哥对他使了使眼色。   但看小赵那似懂非懂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看懂眼色没有。   一转眼,南泉镇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有时还下起了寒丝丝的雨。驻扎在太湖边上的军营,有些顶不住从湖面上吹来的西北风,平日里经常操练的士兵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更何况是杨青蓉。   在她连续染上几次风寒后,郑士潼就不肯让她再来军营,好在过去大半年她存下的银子也足够过冬。   马上就要过年了,杨青蓉心里记挂着杨夫子,不知道他的气消了没,她决定回梁溪一趟。若是杨夫子的气消了,她便留在梁溪与他一起过个年。   到了致知学堂,常叔告诉她,自她走后没多久杨夫子就病了,他对外宣称自己连女儿都教不好,再收学生只怕会误人子弟,便把学堂也关了。   杨青蓉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事才让爹有了心病,心里很内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他,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刺激到他。   常叔给她出了主意,他先去探探杨夫子的口风,若是他只是嘴硬心软,就让杨青蓉回来磕头认个错,父女俩重归于好。若是杨夫子还是不肯原谅她,“那就只能请小姐再耐心等等。”   “谢谢常叔。”   “不用客气,我是看着小姐你长大的,知道小姐的脾性,我相信小姐绝不会做那些事。”   杨青蓉很感动,又很难过。连常叔都相信自己,可爹却……   但无论如何,作为女儿既然不能时时侍奉在父亲身边,怎么样也要尽点孝。她去点心铺给杨夫子买了他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恰好遇上了也回梁溪过年的郑士潼。   “原来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声?”郑士潼埋怨道。   杨青蓉心中腹诽:我回梁溪为什么要跟你说。   “你与杨夫子和好了?”   提到这个,她脸色垮下来,摇了摇头,将常叔的话都跟他说了。   “哈哈哈哈!”郑士潼大笑起来,“你真不愧是杨夫子的女儿,论古板又不通人情整个梁溪都找不到第二对像你们这样的父女了。”   “闭嘴!谁古板不通人情了?”   “父女俩哪有什么隔夜仇,杨夫子的病就是思女病。只要见到你,保管病立马就好。”   “你不了解我爹,他向来把名声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你现在跟我去学堂,我保证杨夫子一定不会发火。要是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那要是你输了呢?”   “我就答应你三件事,怎么样?你不吃亏吧。”   “行,我就跟你赌。”   “一言为定,”郑士潼脸上挂着“你输定了”的笑意。   杨青蓉也希望这回是自己输。 第15章 红盖头(14)   因为数次击退水寇,郑士潼如今在梁溪可是极有出息的人物。除夕前几日,他借着拜访老师的名义去见杨夫子,“顺便”把杨青蓉给捎上。   杨夫子原本怀着接见得意门生的好心情出来,看到杨青蓉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笑意立刻凝固了。他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见过老师。”   杨夫子“嗯”了一声。   郑士潼将杨青蓉拽到身前,她低声喊了句:“爹……”   杨夫子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郑士潼:“听说你前阵子又在南泉镇赢了一仗?”   “是。”   “不错,你当初入我学堂,我看你秉性顽劣,不思进取。还以为你今后会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能有今日,倒是我看走眼了。”   杨夫子是个老老实实的教书先生,再借他一双眼睛,只怕也难看出自己的学生中有能成武状元。   “老师,您看走眼的可不止是我一个。打水寇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千百个军营弟兄一起,也包括一直在军营里给我们做饭的青蓉。”   杨夫子愣了愣,“你说什么?”   “老师,您还不知道吧,这大半年来青蓉一直在军营里干活,所以这打水寇的功劳当然也要算上她一份。”   杨夫子脸色瞬间白了,眼里的怒火渐渐燃烧:“男女无别,则民无廉耻。一个妇道人家出入军营,这成什么体统!军营里是什么人?都是男子,你与那些男子整日混在一起,简直是不知廉耻为何物,你还有脸来见我?”   这话一出口,郑士潼和杨青蓉都愣住了。   他本是好意,想告诉杨夫子杨青蓉不但自力更生,而且跟着军队吃苦耐劳,一起护卫南泉镇的百姓。可是这些落在杨夫子眼中,却是不守男女之大防的无耻行为。   郑士潼说:“老师,青蓉在军营干活一为谋生,二为守护南泉镇出力,怎么是不知廉耻?”   “谋什么生?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重,要不是她不守妇道,也不会被扫出家门,又怎么会沦落到去军营干活谋生?”   “爹,我不知道陈老夫人跟你说过什么,但我从未做过对不起陈家的事,也没有不守妇道。”   杨夫子目光扫过他们二人:“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总之,从你被赶出陈家那天开始,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郑士潼还想说什么,但是杨青蓉不让他说了。   她跪下来,仰首说道:“爹,你虽然不认我,但十六年的养育之恩青蓉不敢忘,今后我不能侍奉你身旁,就让我在此三叩首,谢过你的生养之恩。”   杨青蓉叩首完毕,转身离开了杨家。   郑士潼原本想跟她一起走,可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要跟杨夫子说:“老师,你总说男女有别,可是我觉得这有别只是关乎男女身体发肤天生有区别,但是在求学问道,在为人处事,在能干什么和不能干什么上,是不应该有什么差别。”   杨夫子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老师,打扰了,我告辞了。”   郑士潼连忙去找杨青蓉,街上人来人往,眼前闪过的都是热热闹闹的身影。   回不了杨家,她在梁溪还能去哪儿呢?   郑士潼翻遍了梁溪,也没有找到杨青蓉,莫非是回南泉镇了。   除夕一过,他就以回南泉镇练兵的理由也回去了。   杨青蓉正在家门口清扫爆竹碎片和残雪,她手持扫帚微微弯身,额前一缕青丝垂下,晃晃悠悠地遮着她的清丽容颜。   这一刻,郑士潼觉得她美极了,一身出尘脱俗,与人间烟火相融。   他呆呆看了许久,直到杨青蓉抬头看见他,与他目光相撞,撞到了他心坎深处。   “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你做三件事。唉……没想到杨夫子竟然古板到这种地步,宁愿捧着冷冰冰的圣人之言,也不肯看眼前活生生的女儿,害我输了打赌。”   想起他们二人打赌一事,杨青蓉目光暗下去,“不用了,”她转身回家。   郑士潼立马跟了进去,“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答应你三件事,就是三件事,什么都可以,你尽管提。”   “我没什么让你做的。”   “一件都没有?”   “没有。”   “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跟我说,”郑士潼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杨青蓉看他坐得稳稳的,只怕短时间不会起身离开。   那天离开杨家她就回南泉镇,昨夜除夕,外头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伴着喧闹的鞭炮声,而她的屋子冷冷清清,安安静静。郑士潼是新年第一个进门的客人,他一来,好像整间屋子都亮堂热闹了不少。   若是换从前她必定要赶他离开,但今天,她说:“那你就坐吧。”   她在厨房练习准备年后出摊的早点,南泉镇人吃早点图个方便和快,她只有一个人忙活,如果出摊的速度太慢,客人等不及就换别处了。   郑士潼闻着厨房的香味跟了过来,“这么早就做午饭了?大中午的吃包子?”他拿起蒸笼里的巴掌大的包子。   “你尝一个,看看好不好吃。”   郑士潼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流进嘴里,虽然是简单的猪肉和白菜馅肉包,但肉质细嫩,白菜清甜,滋味十足。   “怎么样?好吃吗?”杨青蓉又问了一遍。   “这也太好吃了吧!”郑士潼又拿了一个往嘴里塞,她包的包子小小一只,他一口一个。   杨青蓉放心了,“过几日我准备出摊卖早点。”   “是个好营生,军营里的活对女人家来说还是太累了。你出摊那天记得跟我说,我一定带兄弟去光顾。”说话间他又拿了两个。   杨青蓉赶紧盖上蒸笼,阻止他,“不准吃了!让你尝个味,怎么吃上了?”   “好好好,不吃了。”郑士潼瞥见厨房里的几道剩菜,估摸着是她昨晚吃剩的,“看在你这几个包子份上,中午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不必……”   杨青蓉刚开口说两个字,就被他打断,“你怎么对着我一开口就是不不不,既然这样,那三个条件你就让给我,你答应我三件事怎么样?反正你也不用。”   “你……真是厚脸皮!哪有你这样的。”   “你让不让?”   “不让!”   郑士潼笑起来,等的就是她这两个字,“走吧,趁我还能请你吃饭,就抓住机会,以后还能不能吃上可不一定。”   杨青蓉迟疑道:“为什么?你……要离开南泉镇吗?”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谁舍不得?你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嘴上说没关系,心里一定会反复地想我说的话。跟我去吃饭吧,去了我就告诉你。”   杨青蓉到底还是跟着他去了。   点了一桌子菜,郑士潼没吃多少,反而喝了点酒,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人,醉意又深了。   这些年他对她的心意,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从前因为她是陈家娘子,他不敢越界造次,但现在她离开了陈家,他对她的感情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   “青蓉,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杨青蓉抬头看向他,“你要离开吗?”   “贺将军说年后要对水寇进行大围剿,希望这次能将他们全数剿灭。等这次剿灭战过后,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回来见你。”他脸上带着几分认真和几分玩笑。   “郑士潼!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是你要为我第一件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士潼笑起来,“好,我答应你!” 第16章 红盖头(15)   上元节后,苏秋生下了一个女儿。   杨青蓉是在这孩子满月时才知道的,因为苏秋尚未婚配,苏家将此事瞒的很紧,连孩子的满月酒也没有,但苏秋不愿委屈这孩子,还是命奶妈准备了些红鸡蛋,给杨青蓉和郑士潼都送了几颗。   郑士潼剥着红彤彤的鸡蛋壳说:“等陈木头的守孝期过了,这孩子都会叫爹了吧。”   杨青蓉心疼苏秋,没名没份,“虽然苏家瞒的紧,但哪有不透风的墙,镇上还有梁溪有不少人都在背地里说她闲话。”   “被说闲话的也不止她一个,你不也是吗?梁溪人说你的闲话不比苏家的好听,你又不是没听过,怎么没见你心疼自己?反倒心疼她了?”   她当然听过,只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又能怎么样。   看了眼对面吃红鸡蛋吃得正香的人,她忽然气不打一出来,她的闲话有一大半都是他惹起的,“郑士潼,你要是心疼我,就少来寻我,也少让人说我几句。”   “你现在才说,会不会太晚?”   “我以前没说过吗?是你从来不听。”   郑士潼笑起来:“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就要来寻你,一天寻你三四次。等我打完水寇,我天天烦你,你赶也赶不走。”   “你……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知道。”   他搓了搓染红的手指,凑近她说:“我要娶你,等我打完水寇,就要娶你。”   杨青蓉的心“砰砰”急跳了几下,这几下挤满了欣喜和紧张,但很快被冲散,只剩下说不出口的难受和失落。   等这一仗胜了,郑士潼的前途不可限量,不仅是梁溪,京城也会有不少大家闺秀期盼着能嫁他。而她只是一个被丈夫休弃,被爹爹断绝关系的女子,又怎么配得上他。   就算他执意要娶,只怕郑家老爷夫人也不会同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人的话你不要听,好好听我说,”郑士潼语气难得认真,“原本你与陈木头和离那日,我就想娶你。只是南泉镇匪患未除,我担心有一天万一我回不来……那不是耽误你了,所以一直不敢跟你说。但现在,我知道你会等我,所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他握住她的手,“青蓉,这一次你要等我,不准再嫁给别人,等我回来娶你。”   杨青蓉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她说:“那你也给我听好,你不仅要好好活着回来,身上一根汗毛也不许少。你要是受伤,敢少胳膊少腿回来,我才不要你。”   “好,我答应你,”他鼓足勇气,飞快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又飞快地离开。   郑士潼带兵出征是在五月,那一日阳光正盛,落在湖面上金光粼粼,杨青蓉和镇上其他百姓在岸边目送着一艘艘船只离开,目送她心目中的英雄出征。   没有郑士潼隔三差五地来找杨青蓉,她在南泉镇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但偶尔也会有些孤独。她在家门口摆了早点摊,每天辰时出摊,不到两个时辰,包子、馒头还有清粥就都卖光了。卖完早点后,她会在家里做些绣工活,有时候也会去湖边转转,望向空荡荡的湖面发呆。   一个多月过去了,郑士潼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杨青蓉不知他们这一仗要打多久,但是时间越久,她越有些着急,常忍不住想他杀了几个水寇,有没有受伤,然后又嘲笑自己,出兵剿匪,兵刃相交,怎么会不受伤,接着又担心他伤在哪里?手臂?大腿?还是胸膛?   她祈祷,他不要受伤太重,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照料他。   她又来到太湖边,见到了陈穆和苏秋,以及被苏秋抱在怀中的婴儿。   陈穆要赶赴京城参加秋贡,苏秋拉着他的衣袖,很是不舍。她将孩子往他怀中送了送,想让他再多看几眼。   陈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他的神情混合着爱怜、不舍、内疚,还有一丝丝的难堪。   船夫开始催促客人上船,陈穆对苏秋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孩子。”   “预祝夫君早日高中。”   这一声“夫君”加重了陈穆脸上的难堪,他快步登上了船离去。   苏秋目送着小船远行,如同那日杨青蓉看着郑士潼远去一样。   下人把轿子抬过来,苏秋刚要上轿,就看到杨青蓉。   既然撞见,总要打个招呼。   杨青蓉看向她怀中的孩子,那是孩子睁着眼睛不哭不闹,对陈穆的离开没有什么感觉。   她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和陈穆好好的,没有和离,应该早就有孩子。可是一想到他那张脸,又庆幸,幸好没有孩子。   “这孩子叫什么?”   “瑶瑾,我爹取的。”   “能亲自给孩子取名,你爹应该很疼惜这个孩子。”   “嗯,”苏秋点头。   苏老爷疼惜不是这个孩子,而是苏秋。未婚有子传出去对苏家来说是多大的污点,发生这种有辱门楣的事,将苏秋赶出家门也不为过。可苏老爷还是妥协了,让苏秋避开梁溪人的闲言闲语,躲到南泉镇,生下这个孩子。   杨青蓉想到自己,有些难过,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得到爹的谅解。   “你与郑公子怎么样了?”苏秋问。   “……”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一直没有消息。”   “所以你常来这里等他?”   “……”   她常来吗?   杨青蓉想了想,她这阵子几乎日日都过来,就算下雨天也会过来走走,她自己都没发觉。   苏秋笑起来,“当年在书院时,我就看出他对你不一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对你一直没变,真是难得,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杨青蓉浅笑了笑。   “你若是有空,就来苏宅找我。”苏秋离开前说,“两个人一起等,总好过一个人熬。”   但是杨青蓉只去过一次,就再也没去过。她不是苏家二小姐,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还要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   郑士潼终于有消息传来,在贺昌云的带领下,官兵一举剿灭水寇,除了几个头目逃走了,其余的尽数投降,贺家军大获全胜。   太湖边挤满了百姓,当船只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人群响起了欢呼声。杨青蓉挤在人群中看向渐渐驶过来的船只,想着郑士通会在哪艘上面。   当船只靠岸,人们纷纷跑去迎接。流动纷杂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根本辨不清谁是谁,更别提找到郑士潼,于是她干脆回家等。   可是她在家睁眼等到天亮,也无人来敲她的门。   杨青蓉去军营找胡四哥,遇上被拦在军营外的百姓,他们想给军营送去粮食和菜,但是被士兵拦下,说贺将军有令,大家的心意领了,但军有军法,不能随意收下百姓的东西。   守营的士兵认得杨青蓉,就放她进去。她去到伙房营却得知胡四哥没能回来,出发时十几个人的伙房营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她的心一下跌到了谷底,问:“那……郑士潼呢?”   小赵脸色灰败,侧过身子,不敢直视她。   “告诉我……他是不是……”她的声音在发抖。   另一个小兵开口道:“最后一战中,有几个水贼头领逃走了,郑统领带兵去追,就……再也没有回来。贺将军派人去找,但最后只找到了船和一船的尸体。万幸的是,尸体中没有发现郑统领。”   “就是说你们还没发现他,他可能没死,还活着对吗?”   “是……但是……”小赵不愿打击她,但也不得不泼她冷水,“郑统领抓了他们的四当家,水贼恨透了他,若是落在他们手上,只怕……”   只怕还不如一死。   但杨青蓉不管,只要他没死,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自这一天后,杨青蓉就开始去茫茫太湖上找寻郑士潼的下落,还拜托太湖边的渔夫,有什么发现立刻通知她。   她找了三四个月,一点发现都没有。她打算离开南泉镇,去太湖周遭的城郡,她不信找不到半点线索。   就在她要离开的前一日,一伙盗匪洗劫了南泉镇,而且他们像是有人带路一样,直奔镇上的大户人家下手。此时贺将军已经带兵回京城复命,镇上的百姓无力抵抗盗匪,死伤惨重。   那天,躲在家中的杨青蓉听到外头惨叫声不断。她的家离苏宅很近,她双手握紧菜刀盯着大门,全身都在发抖。   “砰!砰!砰!”,大门被重重砸开。   几个蒙面盗匪持刀站在外面,其中一个狞笑道:“没想到这里还藏了一个漂亮小妞,带走!”   杨青蓉心凉了,她举着菜刀朝他们劈过去,想和他们拼命,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几个武艺高强道匪贼,很快她就被打晕带走。   这群盗匪不但洗劫财物,而且劫走了镇上许多和杨青蓉年纪一般大的女子,将她们都抓去了老窝,关在水牢里,   杨青蓉在这群被抓来的姑娘里面看到了被吓坏的苏秋。 第17章 红盖头(16)   水牢里充斥着低低哭泣声,被抓来的姑娘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有的互相抱着低声安慰,杨青蓉起身穿过人群去到缩在角落的苏秋身边。   “你也被抓来了?”苏秋见到她,眼里冒出同病相怜的惊忧。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杨青蓉被敲晕的头这会儿还疼着。   “我没事,我只是担心我女儿,不知道奶妈有没有带她藏好。”   “放心,她会没事的。”   “他们抓我们做什么?贺将军打跑了水贼,没想到又来一群盗匪。”   “是啊,贺将军才走没多久……”   这群盗匪来得很蹊跷,仿佛对整个镇子都很熟悉。杨青蓉想着若是郑士潼在,一定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进镇子。   可是郑士潼,你到底在哪儿?   关在水牢里不知外边是什么时辰,杨青蓉只能凭借自己肚子饿得厉害,估摸着大约应该是过了三个时辰左右。   外头传来门开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姑娘们纷纷往后退,惊恐地看向门口方向。   水牢打开,几个彪形大汉提着刀站成两队,紧接着一个身型略瘦削的男子走过来,他左脸有一道长疤从眼尾一直蔓延到嘴角,目光凶狠,像头野狼一样扫了一圈水牢中的姑娘。   “你们当中谁是杨青蓉?”   杨青蓉心里一咯噔,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他为什么要找自己?   苏秋低声问她:“你认识他?”   杨青蓉摇头。   “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认识杨青蓉?”   杨青蓉紧张起来,除了苏秋,她不知道南泉镇还有谁认识她,每日到她小摊上买早点的客人很多。   她看向身边的姑娘,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甚至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姑娘们一片沉默。   “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就是杨青蓉,只要谁指认出她,我立刻放她走。”   姑娘们依旧一片沉默。   “既然没人肯说,那就别怪我和我的弟兄们,”他扫了一圈,忽然指向其中一个姑娘说:“把她给我拖出来。”   被指中的人正是苏秋,她脸色一下就白了。   一个大汉将苏秋抓小鸡一样拖出来,杨青蓉想拉住她,被大汉用力一推,推倒在地。   苏秋惊慌挣扎,哭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领头头狞笑对那个大汉说:“便宜你了,就在这里让你开开荤。”   “多谢当家的,那小的就不客气了。”   他将苏秋扔到地上,抹着嘴露出下流神色,她惊恐后退,“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放了我。”   “嘶啦”一声,他上前将她的衣服撕扯开,露出胸前粉色肚兜,他的神情被刺激得更加兴奋不已。   “上,快上,”其他人纷纷叫好,露出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水牢里其他姑娘都侧过身子不敢看,耳边传来苏秋凄惨的求救声,那是接下来将会发生在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事。   杨青蓉不忍心看着苏秋在自己面前被侮辱,而且这群盗匪不揪出她来是不会罢休的,她刚想开口。   “我认识杨青蓉,我认识她!”苏秋哭喊道。   领头人手一扬,示意停下。   她揪着被撕开的衣领,泪眼模糊地看向杨青蓉,眼底露出愧疚之情,伸出手颤抖着指向人群中。   逃不掉了。   杨青蓉从人群中走出来,双腿微微发抖。此时若是有人在她耳边稍微大声说句话,她只怕马上会被吓得瘫倒在地。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   领头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论姿色只是稍显过人,还不如刚才的那位。   “带走!”   “等下,”杨青蓉鼓起勇气说:“你能不能放了她们?你们要抓的是我,与她们无关。”   领头人思索了一阵,对着身边人点了点头,对着被抓来的姑娘说:“你们回去把消息给我传编整个镇子,让郑士潼知道他女人在我手上,不想她有事,就给我滚出来,我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后,如果我还见不到他,等着给她女人收尸吧。”   杨青蓉听到这番话,忽然不害怕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郑士潼没死,太好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群盗匪就是当初贺昌云带兵去围剿水寇时,逃走的那几个头目。他们被郑士潼一路追逼逃到了吴兴,而后和当地山匪合谋一同洗劫了南泉镇。   山匪只要财,但水寇要的是郑士潼的人头。   杨青蓉被关的三天中一刻也不敢放松,她不敢闭上眼,每每听到外头有声响,她就拼命往角落里缩,手不自主地放在腰间,那里有一把贴身藏着的小刀,小刀很薄很短,是郑士潼临走前送给她的。   终于,匪贼就是匪贼,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手上,总有人忍不住。几个小喽啰偷溜进牢中,想对杨青蓉下手。她死命挣扎,摸到腰间的小刀,绝望地刺向自己的腹部。几个人见出了事,不敢再用强,连忙扔下她跑了。   她仰躺在地上,腹部传来剧痛,眼前的牢房忽明忽暗,身子渐渐变冷。   她好想再见郑士潼一面。   杨青蓉再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镇上自己的家,睁开眼,郑士潼守在她身边,满脸憔悴。   见她醒了,他先是不敢置信,用手轻轻碰触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   他才相信她真的醒了,欣喜若狂说:“青蓉,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杨青蓉与郑士潼大难不死,本该有无穷后福,但可惜杨青蓉得救那日,许多人都亲眼见到她衣衫不整躺在地上,一手拉着领口,一手握住腹部的刀,奄奄一息,加上她被匪贼关了两天,于是没多久她被侮辱和她得救的消息一同在南泉镇传开。   郑士潼可以不理会那些流言,但郑家不能不管,尤其是在剿匪后,他被朝廷破格提升为四品副将,他怎么能娶一个先是被休弃,后又被贼寇侮辱的女子。   郑老爷强烈反对,郑老夫人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也没能动摇郑士潼的决心。   他们成亲那日,来祝贺他们的只有郑士潼的属下和贺昌云。   杨青蓉头戴红盖头,从屋子里走出来,无人搀扶,也无人牵引。   红盖头上是她亲手绣的鸳鸯戏水,挡住了视线。她低头,看见地上一条由红色山茶花铺就的路,心头一暖,她踩着山茶花路坚定地走向郑士潼。   洞房当晚,郑士潼看见她身下的落红很是震惊,他相信杨青蓉在匪巢时拼死以保清白,也没有介意过她与陈穆的那段婚事,却从未想过她竟然还是个处子。惊喜之余,他还生出了怜惜,她一个人默默扛下了这么多事,却从未在人前辩解过半句。   郑士潼从背后抱住她,轻声说:“青蓉,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们成亲后没多久,苏秋与陈穆也成亲了,而且还是陈穆入赘苏家。   杨青蓉得救那日,一同被救出来的还有陈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也在匪巢,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头受了伤,昏迷不醒。   苏秋细心照料了他一年多,他才醒过来,醒来后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再之后发生了什么,杨青蓉也不清楚,郑士潼不想她再受梁溪的流言骚扰,特地向贺昌云请命,调任外地驻守就职,直到两年前才回来。   之后的事杨青蓉不愿再回忆。   静室中,一直昏迷的陈穆醒了过来。   他看向我们二人的眼神呆滞,应当还在适应大量回忆恢复中。   “怎么回事?我……”他晃了晃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蹲下来说:“陈公子,你不会又忘记了吧?”   他看向杨青蓉,找回了一点当下的记忆,“青蓉,红盖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来寻红盖头的。秋妹是不是来过?”   “是,这封和离书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白纸黑字签着“苏秋”两个字,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二份和离书。无论是喜欢他的,还是他喜欢的女子都没有留住。   “还有,这是你心心念念想寻回的红盖头。”   赤红的红盖头映照着陈穆灰败的脸色。   杨青蓉说:“为了一段回不去的过去,放弃现在所拥有的,值得吗?”   “他若不是失忆,便不会只记得你的好,执意想寻回这个红盖头。若没有这份执念便不会走进我这间寻物坊,他不来,苏秋也不会来,我也不会去找归心丹帮他恢复记忆,便不会有今日发生的一切,所有都是因果注定。”   陈穆一手拿着和离书,一手拿着红盖头,喃喃道:“我先负了你,又负了秋妹,是我对不起你们二人。我一直以为我跟你分开是因为秋妹拆散了我们,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在先;还有那次匪贼洗劫南泉镇,也是因为我。我连累镇上百姓惨死,害你身受重伤。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如今我失去一切,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他捂住脸,无法面对自己想起来的一切。   杨青蓉一脸疑惑,看来有些事连她也不知道,“水寇那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脸久久没有从手掌中挪开。 第18章 红盖头(17)   “秦婆婆,”听到外头有人在叫我。   “我先出去看看。”我留下他们在静室,想着很快就回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来的是鲶鱼精,大门刚一打开他就钻进来,他穿的“壳子”还是修远的身体。   “你怎么来了?”   “郑士潼开始怀疑我,我不能再回他那儿,我要回太湖。”   “他怀疑你什么?”   “原来这孩子生前傻得连话也不太会说,所以我只是开口说了几句话,郑士潼就察觉到不对劲,我瞒不下去了,而且这副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陈穆的事情已经做完,这件事也快结束,修远的事只是小事。   “我知道了,你先留在这里,我想想怎么处理。”   就在这时,静室那边传来尖利的喊声,“陈穆,回答我!”   声音里充满了怨气。   糟糕!鬼魂的怨气会引来大麻烦。   杨青蓉的身子飘在阵法中央,她长发散乱,狠戾的鬼魅气息缠绕着她,坐在地上的陈穆被吓得浑身发抖。   我赶紧上前拦在陈穆面前,对杨青蓉说:“冷静,别冲动。”   但她毫无反应,只是狠狠盯着陈穆,一遍遍问他,“水寇洗劫镇子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身上的怨气越来越重,我不得不捏了一道镇魂符,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只能用符咒压下她的怨气,否则若是引来鬼差,我也帮不了她。   “青蓉……”   听到这个声音,杨青蓉的怨气一下子全部散去,她缓缓落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静室门口。   郑士潼站在门口。   刚才跑得匆忙忘记关店铺的大门,混乱之下也没发现他竟然进来了。   “青蓉!”郑士潼激动地走过来,他甚至没有发现一旁的“修远”,眼里只有杨青蓉,哪怕是她如今的模样。   他们二人已经是阴阳相隔,人与鬼之间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横沟。   我收了地上阵法,扶起瘫坐在地上的陈穆,“陈公子,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已结束,你可以走了。”   “不行,他不能走,没说清楚前,他不准走。”   郑士潼开始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在?青蓉你……”   “我慢慢跟你解释,”我看向杨青蓉,“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是在我店里绝对不能伤人。陈公子如果不想说,谁也不能逼他,他要走,谁也不能强留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杨青蓉一脸不愿意,但她也知道不能违抗我的意思。   陈穆起身,一手拿着红盖头,一手拿着和离书,走了几步又停下。他的目光扫过郑士潼,又落到杨青蓉身上。   “今日不说,只怕我再也没有勇气说了。秦婆婆,只怕又要打扰你一阵。”   “没关系,你要说的事请很长的话,你坐下慢慢说吧。我去给你们沏壶茶,拿些点心。”   有郑士潼在,杨青蓉定会顾及他几分。   我把鲶鱼精带出了静室,“今儿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把这孩子的身体留这里吧,我会善后。”   鲶鱼精点点头。   修远的身子忽然一歪,我伸手接住,一片冰凉,而且已经开始发出异味。我将他暂时安置在一间空置房间,端着茶点回到静室。   他们三人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起身,朝我行了一礼,动作中带着几分恭敬和畏惧,应该是杨青蓉将地底下关于我的一些传言说给他们听。   我放下茶点说:“你不介意我旁听吧?”   陈穆赶紧摇头。   “那年秋试结束后,我从吴兴乘船回南泉镇,没想到刚一上船没多久,就发现那是条贼船。船老大叫杨虎,他和他的手下埋伏在湖边有一段日子。我真是不走运,正好撞上了他们,被擒了去。到了他们老窝我发现他们已经绑了好几个乡民,就是为了让他们画出南泉镇的地图。杨虎见我包袱里都是笔墨纸砚和书籍,知道我是个读书人,还知道我住在南泉镇上,所以……”陈穆顿了顿。   杨青蓉接了他的话:“所以你就给那群盗匪画了南泉镇的地图,带他们洗劫了南泉镇?”   “我不想的,可是……可是他们天天打我,用火烙铁威胁我,我,我没办法……”   如果他脸上留下火烙印,他这辈子都没法进官场了。   “他们去南泉镇那天,我想逃跑,结果途中摔伤,撞到了头,又被杨虎手下抓回去,我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一直昏迷,再后来就是郑士潼带兵救你,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杨青蓉怒斥他:“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贪生怕死,害死了南泉镇多少百姓,修远的爹娘就是死在盗匪的刀下。”她亲眼见到数不清的南泉百姓死在屠刀下,那天的事成为她难以忘怀的噩梦,她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以致一生无法生儿育女,至死都是遗憾。   她真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陈穆捂住脸,不愿再想起那段往事。   老天让他失忆,忘记了那段往事,是对他最后的宽容。如今一切都想起来,他再也无法摆脱余生的内疚。   郑士潼问:“杨虎那群人根本不知道青蓉和我的关系,他们去南泉镇除了为了钱财,还为了抓青蓉引我出来,也是你告诉他们?”   陈穆点头。   “你!”杨青蓉气得说不出话,她大半生都被这个男人所累。   她盯住他手中的红盖头,手一扬,将那红盖头抓过来撕成了碎片。   陈穆看着飞扬的红色碎片,脸如死灰。   我捡起地上的碎布片,拢合在掌心抖了抖,又是一块完整的红盖头,重新放回他手中说:“你走吧,别再来了。”   他看着那块红盖头看了很久,离开前将它轻轻放在茶几上。   “青蓉,你在下面好吗?”郑士潼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我很好,你怎么会来这里?”   郑士潼忽然想起来,左右看了看,“修远呢?我是跟着修远来的,这孩子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修远已经死了。”   “秦婆婆!”杨青蓉惊呼道,她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说出来。   “什么!不可能,刚刚他还活蹦乱跳在我面前,青蓉你也看到的了。”   杨青蓉没说话。   我接着说:“半个多月前,修远不小心掉进太湖中,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具借尸还魂的躯壳,这几天你应该也察觉到他不对劲,他的尸体此刻就在另一间房中。”   郑士潼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你也不要太难过,对修远来说也许重新投胎是件好事。我会拜托底下的,替他找户好人家,下辈子大富大贵,一生平安。”   “多谢秦婆婆,”杨青蓉向我道谢。   “至于你……”   这时,静室中的灯笼晃了晃,杨青蓉的时辰到了,她要回下面。   “你该回去了。”   杨青蓉点点头,恋恋不舍看向郑士潼。   郑士潼忽然跪下来说:“婆婆,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拜托你照顾青蓉,你要什么都行。”   我犹疑了一瞬,郑士潼的一片痴心乃无价之物,但……人间真情难得,我放弃了,终是没有提出那个交易。   “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我拍了拍他肩膀,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下一瞬,两个小鬼差从地下冒出来,对我恭敬行了一礼,将杨青蓉带了下去。   几日后,“老朋友”来找我喝茶,“听闻你收了些灵气?”   “你还真是闻着好东西的味儿就来了,”我递给他一个黑色锦囊,那锦囊一闪一闪,“陈穆的三分灵气,拿去吧。”   “老朋友”摇头,“这灵气不纯,我可不要,我今儿来就是来讨杯茶喝。”   “你不要正好,我可以卖个好价。”   “其实有更好的东西,但你没收。”   “我不是什么都收的,还是留点好东西在人间,”我递给他一杯茶:“上好的乌龙,郑家送的,试试吧。”   他笑了下,抿了口,说:“确是好茶。”   寻物坊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从未停歇,有人得到,便有人失去,有人放弃,便有人执着。正是那些执着不肯忘却之人,才让我这间小铺得以留存人间。 第19章 信(1)   红盖头的故事讲完,小胖子说:“切,婆婆讲的故事一点也不恐怖。”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小孩也附和道,“虽然有鬼,可是一点也不恐怖。”   “那个杨青蓉好可怜啊,”一个小女孩感慨道,“后来她在地下等到郑士潼了吗?”   我摇着蒲扇说:“等到了,他们二人双双投胎到两户好人家再续前缘。好了,故事讲完了,你们该回去吃饭了。”   孩子们听着妈妈喊吃饭的声音一哄而散,临走前,小胖坚持说:“婆婆,明天一定要给我们讲个恐怖的故事。”   我笑笑,“明天啊……让婆婆想想。”   我闭眼半躺在红木椅上,耳边渐渐安静下来,路人稀少,蛐蛐嬉闹,微醺晚风中有往昔的味道。   “浮生……寻物坊……”一个又轻又柔的声音闯入我朦胧意识里。   “今天关门了,有事明天再来,”我闭眼答道。   没有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我睁开眼,一个穿着绿色碎花连衣裙的女生站在店门口,左肩挎着一个白色小皮包,她双手抓着横跨胸前的金色链条,小心地打量着我。   “奶奶,这店是你开的吗?”   “叫婆婆。”   “啊?哦,婆婆,你这店是不是开了很久了?”   “嗯,很久很久了。”   “那婆婆你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也开过店?专门帮人寻找丢失的东西。”   “是,但今天关门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我……”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三步两回头地离去。   第二天她又来了,打量了我的店铺看了很久。   “你有什么事吗?”   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给我看,“婆婆,这张照片里是你吗?”   我戴上老花眼镜,那是张发黄的老照片,背景就是我的浮生寻物坊,只是不是现在这家,照片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是我,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女生开心地说道:“真的是你,秦婆婆!我是小知,这张照片里另一个人是我的外婆。外婆以前总跟我讲浮生寻物坊的故事,我还以为只是个故事呢,没想到真的有这样一家店。”   “这照片好多年了,你外婆还好吗?”   “外婆年纪大,身体不太好,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问:“秦婆婆,我有个请求,我知道很冒昧,但是外婆一直念叨你,你能不能跟我去趟医院看看她?”   “你外婆住哪间医院?哪个病房?”   小知将医院报给我,我点点头:“好,我晚些时候就去看她。”   “谢谢婆婆!”   “不客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遇到老朋友。”   “秦婆婆,外婆跟我讲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帮人找到丢失的东西?”   小知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刚上高中,那些离奇故事她八成是不相信的,“你把手给我。”   我摸着她的手说,“你丢的东西在长沙能找到。”   她一愣,笑了笑,“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长沙,怎么会在那边丢东西。”   “一定在那儿,你再回去好好找找。”   她将信将疑地走了。   入夜,我按照小知说的医院地址,去到仁立医院住院部。四楼的私人病房里躺着一个瘦弱老太太,满头白发,面容慈祥安和。   等待护士离开后,我进了房,在她床边坐下来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一一……”   她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神恍惚迷茫地看了我许久,“你是?”   “一二三四的一一……还记得我吗?”   “秦婆婆?”她眼底忽然蹦出光,从被子里伸出来另一只手摸向我的脸:“真的是你,秦婆婆。”   “是我,我来看你了。”   她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秦婆婆,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八十年了吧。”   “差不多,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将病床调高,扶她坐起来。   她靠在软枕上说:“人老了就是毛病多,不过婆婆你的精神还是一样的好,真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外孙女在街上认出我,你一定没少跟她说我的事。”   “是,那些事我当故事讲给她听,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派上用场。要没有我跟她讲那些事,今天怎么能再见到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多大?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十五岁,那天的事不管过了多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   两个老太婆想起八十多年前的事在病房里对视笑起来。   ——那是1935年,我的浮生寻物坊开在长沙太平街。   难得一见的大雾笼罩着还没苏醒的长沙城。早上五点多,我出门倒垃圾,雾太大,一个人影朝我冲过来,将我手中的垃圾撞了满地。   “站住!”我喝住那人。   人影立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   我走到人影面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头发散乱,脸上脏脏的,灰蓝的衣服上都是一块一块的补丁。   她两眼装满惊恐盯着我。   “你撞到人了,把我的垃圾都撞散了,在这儿等着我。”   我回到店里拿了扫帚和簸箕,放到女孩手里,“去把地上的垃圾扫干净,才能走,知道吗?”   她眨了眨眼,我说了声:“去吧。”   她身体立刻松下来,抓着扫帚往后退,“你,你……”   我凶巴巴地说:“我什么我?还不去把地扫干净,不然今天都别想走。”一早起来,起床气都没散尽,还遇上个冒失鬼,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她像只被打疼了的小狗不敢反抗,回身默默将地面清扫干净,然后将扫帚簸箕还给我。   我这才缓和下来,问她“一大早,急急忙忙做什么去?”   她眼泪一下涌出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跪在我面前:“姐姐,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叫婆婆,”我扶她起来,“你先说什么事?”   “我爹……我爹,要把我卖了,我不要。你救救我。”   这年头卖儿卖女抵债换钱的事并不少见,但她一早撞到我,也算是天意机缘,“你跟我来。”   我把小姑娘带回店里,递给她一块湿帕子,“先擦擦脸,你叫什么?”   “我叫刘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一。”   “你多大了?”   “十五。”   “你爹要把你卖给谁?”   “方家的方老爷。”   “就是那个祖上出过一个举人,一个状元的方家?”   她连连点头,“去年收成不好,我爹欠了方家十贯钱,还不起,方老爷就要拿我抵债。今天就要派人来抓我。”   虽然当时已经实行一夫一妻制多年,但许多如方家这样的大户,仗着家大业大,依旧是妻妾成群,名义上买婢女,实际上就是给自己纳小妾。那个方老爷已经六十多岁,最小的儿子也二十了,比一一都大。   擦干净脸的刘一一露出清秀的眉眼,我摸了摸她的手骨,她前半生命格虽然苦,但逢坎就有贵人相助,后半辈子能享儿孙的福气,安享晚年。   “你逃不了,你命中注定要进方家,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那怎么办……”   “你别怕,只管去,不会有事的。”   “可是……”   店外传来嚷嚷声和脚步声,她一听,全身都在发抖,想找地方躲起来。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命里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去吧。”我将她推出了门,一群大汉立刻抓小鸡仔一样将她抓起来,她死命挣扎,转头看向我,眼里是不解和害怕。   几天后,方家传来消息,在北平读书的方小少爷回家,不知什么原因在家大闹了一场,把方老爷给气得病情加重。   “那个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多恨你,恨你冷血,见死不救,”刘一一感慨道。   “我要是救了你,你也就遇不到他了。”   “是,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那天,我真的以为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这辈子彻底完了。”   “你和他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很喜欢他,满眼都是他。”   “怎么能不喜欢?那样一个意气风发又满身正义的男子,在一个小姑娘最绝望的时候像天神一样出现,拯救了她的半生命运。”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少女般的憧憬。   “婆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她忽然抓紧我的手。   “你说。”   “有件事我放在心里好多年了,我原以为人老了,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但是没想到越到最后,有些事就记得越清楚,就越想弄清楚。如果我没有再遇到你,那些事被我给带进棺材里就这样算了。但既然能再见,若不弄清楚,我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是有什么东西想找。   “你想找什么?”   “我想找一封信,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封信。曾有人告诉我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但是那个年代,丢信的事实在太常见了。我一直没见到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封信。婆婆,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好,没问题。”   “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已经好多年了,有些事那时候怎么敢去想。”   她闭上眼仰靠在靠枕上。 第20章 信(2)   刘一一被关在柴房,她听着外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抱紧身子往角落里靠了靠。   身上红色喜服还没脱下来,但嘴巴上的口脂已经被擦得差不多。   到了傍晚,日落西山,柴房没有灯,变得昏暗起来,外面传来开锁的声音。   柴房门打开,进来的是方家五小姐方毓,她走到刘一一面前蹲下身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刘一一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起来,没事了,我带你去换身衣服,”方毓伸手扶她,她往后瑟缩了一下。   伸在面前的手柔嫩白皙,她不敢去摸,自己扶着墙站起身来。   柴房外面,一个年青人靠着柱子正等着。刘一一认出来他就是大闹婚礼的方家小少爷方颉。她立刻向着他跪下来磕头道谢:“谢谢方少爷,谢谢方少爷……”   方颉被她动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你这是干什么?李妈,快扶她起来。”   一旁的李妈上前将她拽起。   那身红晃晃的喜服套在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身上实在是不相称,方颉说:“方毓,带她去换了这身喜服,难看。”   “难看”两个字落在刘一一耳中立刻让她心慌又难受,她攥紧衣服下摆不敢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方小少爷,家里你最大,你说了算。”   方毓和方颉是同胞姐弟,方毓只比方颉早出生一个小时,他一直不肯叫她姐姐。   方老爷年近五十得了这一对姐弟,因此十分疼惜,尤其是方颉,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就说这次大闹婚礼,气病了方老爷,也只是罚他在祖宗面前跪一夜就算了。   方家有三房太太,大太太已经过世,三太太生完方颉姐弟后,因产后虚弱没多久也死了,剩下个二太太,早年孩子夭折后,就一心向佛不问外事。方颉方毓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大哥。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大哥一直经商在外不常回家,因此看着家大业大的方家,其实日常冷冷清清。   但如今方颉回来,方家可就热闹了,他从小一起玩的那群狐朋狗友开始找上门来。   方颉的头号狐朋就是成豪伟。   “方小少爷好威风,一回来就出尽风头,为了一个小丫头闹砸了你爹的婚礼。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开窍了。”成豪伟双腿架在茶几上,双手大张,搭在椅背上,一副纨绔少爷模样。   “开什么窍?”   “装什么装? 那丫头是不是长得特漂亮?叫出来让我们看看。”   方颉端了杯红酒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少胡说八道,起开。”   成豪伟收起腿,“打算什么时候摆酒?到时候一定要叫我。”   “我是见不得老爷子六十岁了,还色心不改,白白糟蹋人家小姑娘。”   方颉的二号狗友何天钧说:“呦!化身正义英雄,英雄救美。那美人不得报答你?我们方大少爷一表人材,哪个小姑娘见了不心动。什么时候娶个方少奶奶让我们瞧瞧,成少爷都快娶二房了,你还是光棍一个。”   成豪伟去年已经成婚,不到半年又搭上外头的一个女人,听闻要娶回家做二房。他说:“他连梁家的三小姐都看不上,能瞧上谁?”   提到这个人,方颉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何天钧问:“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你不是为了专程参加你老爹的婚礼才回来吧。”   “当然不是,考完试,学校快放暑假了,所以就回来。”   “这样说起来,梁小姐应该也快回来。”   “她不在长沙吗?”方颉问了句。   成豪伟露出贱兮兮的笑:“关心人家?想她了?”   “滚滚滚,你吖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女人?”   “方大少爷急了!急了,关心人家当初为什么拒婚?本来你们两家门当户对,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去北京读书,拒了婚事害得梁小姐被人嘲笑。”   “闭嘴!”方颉恼怒地将杯中的红酒一口喝掉。   何天钧说:“当初你拒了两家的婚事跑去北京读书,那梁小姐在长沙呆不下去,一气之下投靠杭州舅舅家,后来听梁恒说她也进了女子大学。梁恒那小子今天本来想跟我一起来,但我怕他闹,所以没带他。他还记恨着你气走了他姐姐。”   “他想来就带他来,小孩一个,能闹到哪儿去?再说了我会怕他闹?”   外出逛街的方毓和刘一一回来了,方毓迈进家门时只听了后半句,问:“谁要闹?”   方颉没回答,何天钧打圆场说:“没什么。”   方毓看向方颉,“爸爸还在床上躺着,你收敛着点,别再闹事,”她又转头对刘一一说:“一一,先把东西拿回房,我买的那些书放我书桌上。再告诉厨房,我今天想喝汤。”   “是,小姐,”刘一一看了眼敞开两条大长腿,正对着她坐的方颉,他正好也看向她。   那目光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令刘一一心跳加速,她赶紧逃走了。   “你买书了?什么书?”何天钧问。   “嗯,买了好几本,有本《热血之花》听说很好看。”   成豪伟最怕听到“书”字,连忙打断他们的话:“过几天太平街宜春园有戏开场,我已经买好票了,你们到时候一定要去看,毓姐,你也一起去。”   “哪个戏班子?”   “水袖居。”   “红愁姑娘?”   成豪伟“嘿嘿”笑了两声。   方颉问:“红愁是谁?”   何天钧说:“成大公子最近的心头好,今天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成豪伟跟着起身,“说好了,到时候可别缺席,给你们留了最好的位子。”   到了六点,方家下人张罗着晚饭,大圆桌上摆了不少菜,但最后上桌吃饭的只有方颉方毓姐弟两。   刘一一站在方毓身侧替她舀鸡汤,方颉也递了个空碗过去,“给我也来一碗。”   她连汤带鸡肉舀了满满一碗,看着碗里油光发亮的鸡肉,方颉笑起来,“我不吃带皮的鸡肉。”   刘一一愣了下,她长这么大总共没吃过几次鸡肉,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赶紧道歉,“对不起,少爷,我……我再帮你盛一碗。”   方毓说:“不用管他,他就是事儿多,嘴巴叼,你要喝自己弄。”   “不不,还是我来,我再去拿个碗。”   等刘一一拿个新碗回来,方颉已经将碗里的带皮鸡肉挑出来扔在桌子上,她只好呆呆站在一旁。   方毓平日里除了去上课,就是约人外出逛街,再就是留在家里。这阵子学校放假,她在家里看书看得入迷,脸上时而兴奋,时而忧愁。   夜深了,方毓还捧着那本看了好几天的书不肯松手,刘一一说:“小姐,还不睡吗?快十点了。”   “马上看完了,看完就睡。”   刘一一小声问道:“这本书这么好看吗?”   “好看。”方毓点头,眼神没有从书本上移开。   刘一一不再问。   直到十二点多,方毓才终于放下书,伸了个懒腰:“终于看完了!”   刘一一已经困得不行,她勉强打起精神说:“那就早些休息。”她服侍方毓睡下,关上房门离开。   刘一一回房路上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方颉,她慌慌张张喊了声:“少爷。”站的离他远远的。   方颉走近几步,问:“方毓睡了?”   “嗯。”   “这么晚才睡?她在干嘛?”   “小姐在看书。”   “什么书?”   刘一一有些窘迫,“我……我不识字,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小姐这几天都捧着这本书看,应该是本好书。”   “哦,我知道了,应该是她新买的《热血之花》,这书还行吧。”   刘一一不敢搭话。   “你想不想认字读书?”   “……”她抬头看向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他对她说的。   他等着她回答。   这是她从来不敢想的事,“我家没有钱,上不了学,也念不了书。”   “明天,你去我房里找我。”   她呆呆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第21章 信(3)   刘一一整晚没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方颉说的话。直到天亮,她坐在床上呆愣了好一会儿,推了推身边的人问:“我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人还没醒,嘟囔了句:“不知道”,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定是在做梦,不可能是真的,她默默对自己说。   方毓昨晚看书看到很晚,今日不会那么早起来,早饭大约也是在自己房里吃。方颉不到中午是不见人影,方家的早饭没什么人吃,都是各房下人做好送到主人房里。   刘一一在厨房准备方毓喜欢的小米粥和油条,送过去的时候,她刚起床。   洗漱后,方毓坐到桌前吃着早饭,昨晚看完的书还放在一旁。   刘一一给她盛粥时,假装随口问了句:“小姐,这是什么书?你昨晚看的那么入迷。”   “《热血之花》,讲的是一对男女为了救国牺牲的故事,很感人。你想看吗?想看就拿去看。”   刘一一慌忙摆手:“不,不用……我,我不识字,也看不懂……”   “没关系,晚点我讲给你听。”   “谢谢小姐。”   “上次成豪伟说请我们看戏,是哪天来着?”   “后天。”刘一一记得戏园子在太平街,她小心翼翼问:“小姐,后天,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方毓以为她是没看过戏想去见识见识,就说:“好啊,你跟我去,他送的票,位置一定不错。”   宜春园的传单发到浮生寻物坊,离我的铺子不远,几步路的距离,我就掩上门溜达着过去了。今日这出是顶有名的水袖居搭台子,我到的时候戏台下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只剩第一排的位置还空着,我就随意选了个靠右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提醒我说这排位置已经有人定了。   我递给他一张票,他看完后立马换上笑容说:“原来是成大少爷的朋友,不好意思。我立马让人给你送上茶点。”   好戏开场前几分钟,这排位置的人来了,男男女女七八个。   “成大少爷这边,你朋友已经先来了。”   “什么朋友?”成豪伟走过来瞟了我一眼:“我根本不认识她。”   下人愣了愣,“可是她……有票,”说着他掏出那张票,已经变成了一张发黄的纸。   我搓了搓染上瓜子香的手指,起身:“班主是不是在后台?我去瞧瞧。”   我穿过这几个人,其中一个小丫头望向我忽然叫出声:“你……”   我对她笑了笑。   她身边的方毓问了句:“一一,你认识她?”   刘一一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水袖居的班主出来了,他原本径直走向成豪伟的方向,却在看到我时停下来脚步,惊诧喊了声:“秦婆婆,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看离得近就过来瞧瞧,就是……没地方坐了。”   “有有,您的座位早给您留好了,楼上单人雅座。昨天叫人给您送票,但是好巧您不在店里。”他招呼着:“快,送婆婆去楼上。”   “有劳,”我微微一笑。   “等会儿!”成豪伟不乐意了,“班主,你什么意思?我问你的时候,你说楼上雅座已经没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谁?”   “我是浮生寻物坊的秦婆婆,如果有一天你丢了东西想找回来,可以来找我。”我递给他和他身旁的方颉一张名帖。   方颉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过来看了下,“秦昳,浮生寻物坊?”   “如果是你,价格可以优惠。”   周围人开始起哄,“方大少爷可以啊!”   成豪伟脸色缓了缓,“原来是方少爷的相好,早说,误会,都是误会。”   方颉横了他一眼:“什么相好?我不认识她。”   方毓有些不乐意地插了一句:“戏要开场了,你们还看不看?”   班主立刻接话道:“对对,各位请落坐。”   我上楼走到楼梯拐角处,回头看向戏台下那一排,泱泱人群里,唯有那个人身体里时不时发出若隐若现的白光。   戏唱到一半,底下忽然嚷起叫好声和鼓掌声,带头鼓掌的是成豪伟,他站起来使劲拍着手,不停叫好。   原来是甩着长袖的红愁上场了。   红愁是水袖居的台柱子,身段婀娜,嗓音更是一绝。她一开口,底下的声音更热烈,几乎要盖过台上的声。   这出《诛虎记》,她只是出来跑个龙套,唱了几句词后就下场了,紧接着成豪伟的座位也空了。   成大少爷追着水袖居的红愁姑娘这件事,几乎全城皆知。但以我相识的红愁,她是决计看不上成豪伟这样的纨绔子弟,他今日怕是又要碰个软钉子了。   戏没散场,我就先走了。   回到铺子里没多久,刘一一上门了,她站在门口喊了声:“姐姐。”   “叫婆婆。”   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用眼神在问“为什么要叫婆婆”。   “进我的店都要叫我婆婆。”   “哦……婆婆……”   “你找我什么事?”   “我,我是来谢谢婆婆的。”   “谢我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只是提点了你几句,无需谢我。”   她被我一句话挡回去,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唯唯诺诺的神情永远都在担心会犯错。   “你先进来坐吧。”   她挑了个离门口不远不近,离我不近不远的凳子坐下,也不敢坐满,只擦着凳子边缘坐好。   “你一个人过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跟小姐说了,小姐只是说让我早点回去。”   “方家的人对你还不错。”   她点头,“方小姐和方少爷都是很好的人。不仅心善,还识字,懂得东西又多。”   我拿出鸡毛掸子准备扫扫尘,她走过来说:“婆婆,我帮你。”   想了想,我便把东西递给她。   “婆婆,你上次说中了我的事,你会算命吗?   “会一点点。”   她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说:“那我能求你,帮忙看看方小姐和方少爷以后会怎么样吗?”   “让我算命,得把人叫到我面前来,摸摸手骨,瞧瞧面相。你这样让我凭空说,说出来也是不准的。”   她眼里一下蹦射出光来:“婆婆,你愿意?我,我这就去把少爷,还有小姐叫过来。”说着她就要往外走。   “诶诶,你活还没干完呢。”   “哦,不好意思。”   “也不急在今天,他们什么时候得空来我店里,我就给他们算一算。”   “谢谢婆婆,谢谢婆婆,”她连连道谢后,继续干活。   门外的行人多了起来,应该是戏院散场了。   两个人影迈进店里,正是方家姐弟。   “小姐,少爷,你们看完戏了?”   “看完了,”方颉环视着店里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给别人干活?我们方家是养不起你吗?”   刘一一慌忙摆手:“不是的,少爷,婆婆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我来是还恩的。”   “婆婆?”方毓不解问道   “是,婆婆来这里都要叫她婆婆。”   方颉笑起来,“这店名取得奇怪,这店主也是奇人,我还没见过有谁年纪轻轻喜欢被人叫做婆婆。”   我插了一句,“世间之大,总有你不知道的事和人。”   方毓说:“你什么东西都能找到吗?”   “是,只要是你的,我只能帮你找属于你的东西。”   方毓兴致来了,说:“我前阵子刚丢了支青玉镯子,你能帮我找到吗?”   “你戴哪只手?”   她伸出左手:“这只。”   我摸了摸那只雪白的左手腕说:“一百圆。”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让我帮你找东西总要付些钱。”   她瞪着我:“你疯了吗?那只镯子都不值一百圆!”   这时,方颉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你要是能说出来,我再给你一张。”   我将那张钞票收起来:“方家真是财大气粗,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百圆,那我就说了。首先,不是青玉镯,是红玉镯子;其次,那根镯子你也不是丢了,是你不小心摔碎了,我说的对吗?”   方毓忽然转过头看向刘一一:“一一,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没有,小姐,我什么都没说。”   “虽然那根碎了的红玉镯被你扔了,不过你要是想找回来,我也能办到。”   “我不信,你八成是去找根相似的来糊弄我。”   “你,爱信不信,”我转头看向方颉:“给钱。”   “有意思,”方颉痛快地掏出钱。   “看在你掏钱这么爽快的份上,我附赠你一句话,后天不要出门。”   方毓追问:“他要是出门了会怎样?”   我闭口不再说了。   方毓不满说:“你这人说话说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方颉笑了笑,“到时候出去就知了。”   我对刘一一说:“你也不必再帮我打扫了,跟你家小姐少爷回去吧,我的几句提点之恩你今日就算是还了。”   “是,婆婆,那……”她还想问所求之事,但是方家姐弟已经离开店铺。   “婆婆。我家小姐和少爷今天若是冒犯你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我替他们给你赔礼道歉,”她向我鞠了一躬。   “没什么,他们两姐弟的事,以后得空了再跟你说,回去吧。”   “是,婆婆。” 第22章 信(4)   一大早,方颉把刘一一堵在院子口,她紧紧抱住怀中的花盆望着他,心砰砰直跳,说话也磕磕绊绊,“少,少爷,你,你找我有,有什么事吗?”   “不是让你来找我,教你读书识字,为什么不来?”   “啊?”   “啊什么?那天晚上说的,这才几天就不记得了?”   原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她在做梦,“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还是你根本不想学?”   “不是,”刘一一赶紧摇头,“我,我想学,想学识字。”   “我已经跟方毓打过招呼,每天中午午饭后一点到两点半正好是她睡午觉的时间。你来找我,我教你,就从今天开始。”   “是,少爷。”   看着方颉大步离去的背影,刘一一还恍如做梦一样。   方家上下这么多人,为什么少爷偏偏要教她读书识字?   难道……   她不敢继续想,赶紧晃着脑袋对自己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但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在糖霜里滚了一圈,泛着丝丝甜,又颗颗粒粒地硌得慌。   午饭后,刘一一早早来到方颉住处,他正在桌上摆放东西。   她走过去叫了声:“少爷。”   “恩,坐。”   石桌上放着一沓白纸,一支黑色钢笔和一本泛黄的书,那本书和方毓房间的书不一样,没有图画,只有几个黑色大字。   “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刘一一点头:“会,一二三四的一一。”   她爹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图简单好记。   方颉拧开钢笔递给她,“写吧。”   她小心翼翼接过钢笔,在雪白色纸上找了个角落写下小小的“一一”两个字。   “你的刘字呢?”   她想了想,挤着“一一”两个字的前面,写了“刘”字,但只有一半,她只记得一半,另一半不会写。   钢笔停在白纸上一会儿就晕开了一个小污点,她赶紧抬起来,为自己在他面前弄脏白纸感到懊悔和羞愧。   “刘字不会写?”   方颉拿过她手里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刘一一”三个字。   和他的字一比,挤在白纸角落里的那三个字显得格外的局促和小气。   刘一一的自卑和退缩之心瞬间被唤起。   “先学你的名字,我们再学其他的。”   “哦……”她悄悄将那张白纸放到一旁。   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除了自己的名字,方颉今日教了她五个字:“我”,“生”,“在”,“中”,“华”。   方颉教她最后两个字时表情有些严肃和慎重,她一笔一画莫名地跟着谨慎小心。   快结束时,她鼓起勇气问:“少爷,你的名字……怎么写?”   方颉写完后递给她,他的名字可复杂太多了,笔画多,恐怕要多写几次。刘一一默默记在心里,悄悄和写了自己名字的那张叠放在一起收起来。   睡完午觉醒来的方毓寻了过来,刘一一赶紧站起来问道:“小姐你醒了,过时间了吗?”   “没有,我醒早了,所以过来瞧瞧,你们上完课了?”   刘一一点头。   方毓拿起她练的字说:“我本想送你去学堂上课,方颉说你跟着一群小屁孩坐教室,怕你尴尬。正好他在北京上的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也是要做老师,就当提前实习了。第一天上课,方老师教得怎么样?”   “少爷教得很好,但是我笨,学得太慢了。”   方颉说:“没有,你学得挺好,别老看轻自己。”   刘一一轻轻“嗯”了声。   方毓笑了笑,问他:“你今日还出去吗?”   “出去,那个什么婆婆不是说让我今天别出门吗?那我就要出去看看。”   平日他们姐弟说话,刘一一从来不敢插话,但今天她忍不住说:”少爷,婆婆说的话很灵,你……还是别出去了吧……”   方毓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是上次不小心撞到她才认识的,”刘一一把那天早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婆婆说我一定会没事,还会遇到贵人。我原本也是不信,但是如今看来都应验了。”   “少爷,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在心里过了一遍,过完后看向近在迟尺的方颉,心跳开始加速。   方毓说:“凑巧吧,”她语气有些不肯定,看向方颉,“要不你还是别出去了?”   方颉笑起来,“我偏不信这个邪,她若今天说中了,我必上门谢她。要是说不中……先走了,晚饭不必等我。”   方毓也知道劝不住他,“那你自己万事小心。”   刘一一担忧的目光一直跟随他出门。   何天钧去银行上班,成豪伟正追着红愁,两人都是晚上才得空出来,方颉一个人便没叫司机,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说去湘江边走走。   黄包车把他拉到湘江边,他刚下车付了钱,一转身就碰上了两个人,两个他并不想见到的人。   见到这两人的第一眼,他脑子里冒出的是秦婆婆那句“后天不要出门”。   确实是不该出门,这城这么大,随便走走都能遇到他们,简直不要太邪门。   既然撞见了,总要打个招呼,好歹认识十几年了。   他先看向那个年轻男子,喊了声:“梁恒,”然后把目光移到他身旁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的齐肩卷发烫了当下女学生最喜欢的款式,身上穿着淡蓝色的洋裙子,裙子上印着可爱的飞机和降落伞。   “慧贞……”两个字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两人竟然像不认识他一样,只是朝他瞥了一眼,并没有回应。   方颉尴尬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看着他们二人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就在他也要继续往前走时,走到一半的梁恒忽然偷偷地回了个头,看见他还在原地,立马又转过头,像做贼一样怕被发现,但偏就被方颉看了个正着。   梁慧贞在他头上拍了一掌,脚步也加快,他们二人很快消失在路口。   方颉笑起来,心里的尴尬一扫而光,他吹着口哨,慢悠悠朝太平街方向走去。   刘一一始终放心不下,来寻物坊找我, “婆婆,少爷他今天出门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既然你能算出少爷今天不宜出门,那你肯定知道他去哪儿,你告诉我好不好?”   “ 你担心他?”   “我……少爷对我有恩,我还没还他的恩情。”   “放心,你家少爷没事。”   “可是你不是说……”   “人活在世上一天,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除了生死存亡,其他都不是什么大事,而大事,往往是避不开的。”   “……婆婆,你说的,我听不懂。什么生死,大事……少爷他……”   看她一脸急得快哭的神情,我微微叹了口气说:“你坐会儿吧,你家少爷一会儿就来了。”   “少爷会来?真的吗?”   “嗯。”   她在店里焦灼地等,一会看向店外,一会看向我,想说什么又怕打扰我,惹我不高兴。   “少爷,什么时候才来?”   她话音刚落,一条大长腿跨进店里,刘一一立刻朝那人走去,“少爷,你没事吧。”   “一一,你怎么在这儿?”   “我……小姐担心你出事,所以让我来找婆婆问问。”   “我没事,”他看向我,笑着说:“婆婆,你的话倒是有几分意思。”   “我啊,从来不说假话。”   “少爷,婆婆说的话很灵验的,要不……”刘一一说:“婆婆,你能帮少爷看看他将来会怎样吗?”   “不用,”方颉果断拒绝了。   “为什么少爷?”刘一一不解地问。在她心里,知道未来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可以趋吉避凶。   “一一,我想方少爷大约已经看到自己的将来,也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样路,并且已经下定决心走到底。不管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管他能走多远,他都只会选这条路。”   方颉看我的神情多了几分敬意。   这时一个穿蓝色格子西装的中年男子进来,他脖子上戴着一个黑色相机,“婆婆,听你说的,我找到相机了。”   “找到了就好,别再弄丢了。”   “这两位是你的客人?”   “算是吧。”   “婆婆,我给你拍张照吧,这二位也一起来。”   方颉有些惊诧,“给我们拍照?”   “是啊,还有这位小姐,和婆婆一起拍一张”   刘一一受宠若惊道:“我,我也一起?可是,我只是个下人……”   “走,一起拍一张,”方颉拍了拍了她的肩膀。   那男子走到店外:“我看这店门前就挺好的,适合拍照,你们过来。”   他招呼着我们仨站在店门前,举起相机对着我们:“笑一笑,笑一笑。”   几声“咔嚓”后,他说:“好了,过几天这相片洗出来后,我就给婆婆送来,你们三人每人一张。”   “好,那我过几天来拿。”方颉说完后,和刘一一离开。   我回到店里,他也跟了进来。   身上的蓝色格子西装瞬间变回了白色长袍,褪去中年之貌,露出一张俊秀妖异的脸。   毕竟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刚出现在附近,我便察觉到了。   “好久不见,白泽。”   “好久不见,秦昳。” 第23章 信(5)   我拿过白泽手中照相机翻看了一会儿,就是个普通的相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时候改行了?”   白泽说:“照相机是个很有意思的发明,它是永恒的见证,是时间和遗忘的克星。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相片里的人还在不在,只要相片在,记忆就在。”   “但是这东西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玩意,相片你洗两张就行,不用算上我的。”   白泽点头,“我知道。你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间了,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浮生寻物坊游弋于时间长河,纵横在十方世界,来去自如,从无约束。只有一点,不能在一个时空久呆。   白泽是来提醒我,我该离开了。   店外人来人往,但大多与我没有什么干系,我说:“快了,再过阵子就走。”   两日后,刘一一来取照片,她来的时候红愁恰好在店里,我让她在大厅坐等了一会儿。   等我送红愁出来,她盯着红愁看,红愁一身掐腰的浅紫旗袍,配上出众的容貌确实惹人注意。   刘一一的目不转睛把她逗笑了,说:“小丫头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见自己引起了注意,刘一一慌忙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方毓身边的小丫头,上次在戏院你应该见过。”   “哦,想起来了。她也是来找婆婆帮忙的?”   “她来找我拿相片。”我把相片拿出来,红愁接过一看:“拍得不错。”   刘一一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两手中的照片,她这个当事人还没看到。   红愁笑了笑,递给她,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嘴角不自觉露出笑。   红愁悄悄跟我说:“小丫头是不是看上方小少爷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手里的另一张也递给刘一一,她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将两张照片小心包起来放进怀里,生怕弄坏了。   红愁摸了摸她的头,“小丫头眼光不错,我若是再年轻几岁,遇上方小少爷这样的人……呵……怕是也不一样了。”   尾音中带着一点叹息。   说完她就走了,刘一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婆婆,她是谁?”   “水袖居的红愁,认识吗?”   刘一一恍然,“是她,就是成大少爷喜欢的那位,听说要娶她呢。”   “你听谁说的。”   “小姐说的,成大少爷追了她很久,要娶回家做二姨太太。婆婆,你和她很熟吗?”   “很熟算不上,水袖居找我帮过几个小忙,所以她偶尔会来我这里坐坐,找找丢失的小玩意。”   “婆婆,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帮别人找东西的?”   刘一一点头。   “等哪天你丢了东西来找我,你就知道了。”   “那你收费贵吗?我……没有很多钱……也没有什么丢了非要找回来的东西。”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个小布包,逗她说:“你现在有了,想想,要是哪天这张照片丢了,你……”   她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的神色,把小布包抓紧,好像生怕下一刻就弄丢了一样。   “要是真不见了,我也能帮你找回来。我店里的规矩是,丢的东西对失主越贵重,我收的价格就越高。不过,看在我与你有缘的份上,我可以答应日后免费帮你一次。”   “真的?谢谢婆婆!”   “你也不要谢这么快,我过阵子就要走了,你能不能再见到我还是未知。”   “啊?婆婆你要去哪儿?”   “去一个……另一个地方开店……若是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那婆婆你走之前能跟我说吗?”   “怎么?想在我走之前用掉你的免费机会吗?”   她摇头,“不是,我想送送你,不希望哪天我突然经过这里时才发现看到店门关了,店主也换了。”   她年纪还小,还没有经历多少不知能不能再见的离别,因此对我这个仅有几次接触的人的离去也充满了不舍。   见我不说话,她央求道:“婆婆,你说句话。”   “好,我答应你,走之前一定跟你说一声。”   她这才放心。   之后她时不时来找我,絮絮叨叨跟我说着方家的事,虽然嘴上叫我婆婆,实际上却把我当成姐姐一样。   “老爷的身子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但我每次见到他心里总怪怪的,一想到我差点成了他的姨太太,心里就发慌后怕。听别人说大少爷快回来了,我还没见过他呢。”   “方覃?”   “是,婆婆你知道?”   “见过一次,他来过我这儿。”   “大少爷人怎么样?方家的人都说大少爷很严厉。”   我回想了下,那是几年前的事,只有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有些记不清了,印象里是个不爱说话,总皱着个眉头的人。”   “对对,其他人也这么说。都说大少爷不开心是因为他小时候就没了娘,长大后好不容易成了亲,但大少奶奶身子不好,过门没两年就病死了,打那以后大少爷就再也没有成亲的打算,全城的媒婆蹋烂了方家的门槛也没有说动他。后来他不耐烦,就常年在外做生意,不怎么回方家。”   “那这次回来方老爷应该很高兴。”   刘一一点头,“大夫都说老爷身子好得快都是因为大少爷快回来了,他特意叮嘱一定要把大少爷的房间打扫干净,他不放心还每天亲自去看。但是少爷好像有点……”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调笑,“大家都说少爷最怕大少爷了。”   “方颉还在教你读书识字吗?”   “嗯,每天都教。婆婆,我已经认识好多字了,小姐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看懂一本书。不过少爷好像每天都很忙,除了教我读书识字外,我几乎都见不到他。”   她每次说到方颉,眼睛就亮晶晶的。   谁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方颉,很崇拜他。   “那很好,等暑假过去,方颉回北京上学,你就可以给他写信。”   她一愣,声音放低了,“我……我就是个下人,少爷怎么会看我的信……”   “你家少爷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看。”   她脸颊微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原本想说的是方颉是个思想平等之人,在他心里没有主人下人之分,但刘一一好像会错了意。想到他们日后的境遇,我不希望她过早地深陷进去,我又补了句:“在方颉心里,人人平等。”   她抬起头看着我,表情里都是殷羡,“少爷也是这么说的,婆婆,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们一样,能识字读书,懂这么多道理。”   “只要跟着方颉好好学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嗯,但是好像少爷快开学了,马上就要回北京了,”她沮丧道,“婆婆,你是不是也快走了?我今天看你店里的东西好多都收起来了。”   “嗯,我正想跟你说,大约下个星期我就走了。”   “这么快?你们都走了,我……”她忽然问:“婆婆,我能给你写信吗?”   “我收不到的,我还不知会在哪里落脚。”   “那等你安定下来,你写封信告诉我好不好?”   我并不想骗她,因此没有答应,好在她也没执着。   一辆陌生的汽车在我店门口停下来,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下车走进店里,来到我面前。   刘一一往后退了退。   我问:“是来找东西的吗?”   他摘下墨镜说:“秦婆婆,你不认识我了?”   看着有些眼熟,可能是以前来过的客人,但我想不起来了。我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是方覃,五年前来你这找过怀表。”   刘一一听到这个名字,瞪大眼睛看向他:“大……大少爷?”   “你是方家的?”   只有方家的下人才会叫他“大少爷”。   “是……”刘一一往我身后躲了躲,不敢直视他。   方覃没有在意她,而是问我:“秦婆婆,我来找你帮我找样东西,但这东西不是我的。你不需要帮我找到,只需要告诉我在哪儿就行。”   “那这东西与你有关吗?比如是你至亲或至爱之人所有,也行。”   他摇头,“这东西……”   他看起来有难言之隐。   他忽然看向刘一一,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有些严肃。   他要说的话恐怕不方便被其他人听到,于是我对刘一一说:“你先回去。”   “好,那我先走了,婆婆,”她看了眼方覃,低低说了句:“我先走了,大少爷。”   刘一一走后,店里只剩我和他,“你要找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我们有批药丢了,婆婆能帮我找找吗?”   “药?”   “对,要运到前方去的药在路上丢了,数量不多,但这批药是费了很大劲才弄到,事关重大。婆婆,你能帮帮我吗?”   我摇头,“对不起,这个我帮不了你。”   他几乎是恳求道:“不能破例一次吗?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开个价。”   “这不是开价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抱歉,我帮不了你,你走吧。”   他丧了气,重新带上墨镜离开了寻物坊。   白泽说的对,我确实该离开了。 第24章 信(6)   刘一一回到方家,方颉还没回来,她跑去找方毓说:“小姐,我刚才在寻物坊遇到大少爷了。”   “大哥回来了?他怎么不回家,跑去寻物坊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跟秦婆婆似乎有话要说,但不许我听,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大哥也认识秦婆婆?怎么以前从没听他提过。”   方毓还在寻思方覃和秦婆婆的关系,但是刘一一担心的是方颉,他每天都很晚才回来,都说大少爷规矩严,回来见不到少爷,会不会责罚他。   “小姐,少爷还没回来,要是一会儿大少爷回到家见不到少爷,大少爷会不会生气啊?”   方毓反应过来,“对,你提醒我了。得赶紧通知阿颉一声,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刘一一摇头。   “去,把管家叫来,让他赶紧派人去找阿颉,务必要在大哥回来前找回来。”   “是,小姐。”刘一一跑去找管家。   派出去的人刚走没多久,方覃的车就停在了方家大门口。   这几年方覃回方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回来必定惊动方家上下人等,就连一向礼佛,很少走动的二太太也会出来见一见。   方毓上前笑着说:“大哥,你来信不是说过几天才到吗?”   “路上出了点事,我先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不打紧。”   方老爷插话道:“不打紧就好,赶紧吩咐厨房,今晚加菜。”   方覃扫了一圈,少了个人,问:“阿颉呢?”   方毓刚想开口替他挡一挡,结果亲生的老爹在一旁拆台说:“这个混账东西,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什么,这次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看来这顿罚是少不了。   派出去的人没找到方颉,一家人对着满桌子菜一直等到八点钟,也不见人回来。方覃让人上菜,说不等了。   方毓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方颉你就自求多福吧,今晚一定要把门窗关紧,她可听不得惨叫声。   方颉直到半夜才回来,他没回自己的房,怕大哥在那儿守着,摸黑一路溜到方覃房门口。   方覃书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他刚想上前看看,一个路过的下人喊了声:“少爷,你回来了?”   方毓吓了一跳,想捂他嘴都来不及,他第一反应是赶紧跑,但方覃的门已经打开。   “阿颉。”   方颉乖乖转过身,讨好一笑:“大哥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在谈正事?我不打扰你,先回去了,再见,早点休息。”   方颉离开的步子走得有点慢,但他的心很着急,生怕下一秒背后的人又来一声“阿颉”叫住他,那他今晚就惨了。   好在没有,直到他离开,方覃都没叫他。   方颉松了口气,爬上床临睡前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放在以前,方覃管教他是不分昼夜。   方覃接手方家生意后就常外出,但每回来一次,他必定逃不了一顿打。上次他擅自退了梁家的婚事,方覃更是一路追到北平教训了他一顿。   但今天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了,方颉想不通。   第二天一早,方颉不敢怠慢,早早起床出现在餐厅。昨晚没睡够,他瘫坐在椅子上不停打着哈欠。   方毓嘲笑他:“你回家这些天,我是第一次在十点前看到你出房门。”   “大哥怎么一声不吭提早回来了?”   “听说是出了点事,一一说她昨天在寻物坊见到大哥了。”   “寻物坊?”方颉来了兴致。   刘一一又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大哥竟然认识秦婆婆,稀奇,真是稀奇。”   正说着方覃来了,原本瘫坐的方颉赶紧起身,方毓也跟着站起,“大哥早。”   方覃点了点头,在饭桌前坐下,下人端上早饭,方老爷和二太太人仍然是在自己房中用饭。   饭桌上吃饭的三个人神情各不相同。方覃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方颉低头扒饭,不敢抬头;方毓则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方颉迅速吃完饭,说了句:“我吃好了,先走了。”   “坐下,”方覃轻飘飘两个字,就把他定住。   “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管家捧着板子进来,方颉赶紧转到方毓身后,“哥,你这是……这是……”   刘一一第一次见到他说话都打着哆嗦,不由得对方覃产生了惧怕之意,也担心接下来的事。   “昨天去哪儿了?”   “也……没去哪儿,就是找几个朋友看看电影,聊聊天。”   “爸的事,你有什么说法?”方覃喝着白粥,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到方颉。   来了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闹砸老爹婚礼这事,他就知道等大哥回来一定会找他算账,但他自认没做错,“没什么说法,反正事儿我已经干了,你要打就打吧。爸都多大年纪了,还要糟蹋人家小姑娘,多缺德。”   正在喝豆浆的方毓被他的“缺德”两个字给呛到了,这家伙是破罐子破摔了?敢在大哥面前这么说话。   刘一一听出来方覃生气是因为她和方老爷的婚事,焦急地看向方颉,正想开口替他说几句,被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压了回去。   “爸因为这事被你气病了一个多月,方家成了长沙城一个笑话,打你二十板子,不过分吧。”   “你是大哥,你想打就打,还用问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去书房等着。”   眼见方颉转身要走,刘一一赶紧开口:“大少爷,都是我不好,你要打就打我吧。”   方颉皱起眉头,不客气地喝住她:“住口,刘一一,你以为你是谁,我们的家事你插什么嘴,下去。”   “可是少爷……”   方毓开口说:“一一,你先下去。”   刘一一扫了圈,唯独方覃没抬头,没说话。她只是个下人,还能说什么,只好应了声:“是。”   挨打是板上钉钉了,方颉在书房索性放开了手脚,四处翻查看能不能寻着大哥什么短处,要挟一下他。   他扫了一圈,只看到书柜旁好像多了一个铜绿色的保险箱。他打量那保险箱,东敲敲西摸摸,冰凉坚厚的铜质外壳,看不出什么。   “你在干什么?”方覃进来。   “哥,你这保险箱以前没见过,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方覃没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问:“刘一一就是那个女孩?”   方颉也在他对面坐下来,“是,她才十五岁,人生路还长,谁能忍心看着她后半辈被老头子给毁了。”   “为什么还把她留在家里?”   “我去她家看过,欠了不少债。这次我能救她,下次换个人家,不知道等谁救。反正咱家多个人也无所谓,就留下她了。”   这时管家拿着板子,抬着长凳进来,方颉赶紧站起来。他一见到熟悉的木质长板凳心里就发怵,他不知道在上面挨过多少打。   他在长板凳上趴下说:“来吧,打吧。”   方覃挽起袖子,拿过管家手里的木板,黑色皮鞋在地板上磕碰出“哒哒”声。   “啪”一板子下去,方颉痛得咬住手指才没叫出声,管家都不忍心看,侧过头。   第二板子要落下时,书房电话响了。   方覃接起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后,他脸色更难看,只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办法。”   方颉殷勤地问:“怎么了?大哥,有什么难办的事?”   他这么问是怕方覃将苦恼全倾注到板子上,那他可就糟罪了。   方覃把板子递给管家说:“我要出去一趟,剩下的你来,”说完急急忙忙走出书房。   听着方覃离开的声音,方颉回过头,管家拿着板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可不敢动方小少爷。   他“嘿嘿”一笑,“叔,你就看着打呗。”   没多久,方颉完好无损地从书房出来,确认方覃出门后,他叫来刘一一,两人一起去了寻物坊。   但此时,我已经离开了。   两个人面对的是一扇紧闭的大门,招牌已经被拆,大门上贴了一张“招租启事”。   刘一一有些难过,“婆婆说要走,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   “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没有。”   方颉暗自思索,他了解大哥的性子,能让他主动开口寻求帮忙的不是一般人,不过现在人都走了,想问也问不到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大哥到底遇到什么难题?   “你们也来找婆婆?”红愁也来了。   方颉认识红愁,因为成豪伟的关系,没怎么说过话。刘一一也只是上次在寻物坊接触过一次,她说:“是,但婆婆已经搬走了,红愁小姐,你知道婆婆去哪儿了吗?”   红愁笑了笑,“不知道,我本来还想送一送。婆婆是个奇人,她一走,只怕没人能找到她。”   方颉问:“你跟秦婆婆很熟?”   “不算很熟,婆婆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们回到家,方覃还没回来,一直到晚饭后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方颉在房里睡不着,一直等到深夜,听到外头响起汽车声,他披上睡衣,“噔噔噔”下楼,“哥,你回来了?”   方覃看上去一脸疲倦,挥了挥手,回了书房。   方颉跟着去了书房,“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说出来,没准我能帮忙。”   “回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哦,那你也早点休息。” 第25章 信(7)   方覃虽然对方颉很严厉,但方颉却很尊敬这位哥哥,因为他的心事重重,方颉也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一家人坐在桌子前,方覃来得最晚。他坐下后,方颉看了他好一会,等着他开口说什么,但他只是专心吃早餐,连方颉的注视也没有回应。   “你老盯着大哥看什么?”方毓问。   两个人都看向她,把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了,“怎么了?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了?”   方覃看了方颉一眼说:“过几天,跟我去趟梁家。”   方颉愣了下,两年前两家闹翻时,方覃曾上门替他道歉,可惜被赶出来,还被羞辱了一番,之后两家便再无往来。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主动再去求和。   “去梁家做什么?”   “去道歉,你从头到尾都没正式上门向人家说声对不起。”   “是……可是……这都两年了……”   当初方颉不同意结婚,和家里闹了许久,方老爷也没妥协。他只能选择一走了之,留下一封退婚书,揣着方毓给他的钱跑去北京读书。   他确实欠梁慧贞一句道歉,但这都两年过去,现在道歉还有用吗?   “两年又怎么样?你始终欠梁家一句道歉。”   “行吧,去就去,”方颉看上去不以为意,但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去了之后会是什么情况。   方毓说:“大哥,我也要去。”   方颉说:“道个歉而已,要这么多人一起去吗?”   “我和慧贞本来是好姐妹,现在在路上碰到了都像陌生人一样,正好这次一起去,把关系缓和缓和。”   “我看……你是想去看我出糗。”   方毓对他露齿一笑,“没错,就是想看你怎么被人糗一顿,怎么样?大哥,你让我去嘛。一起去显得我们诚意更大。”   方覃答应了,“那一起吧。”   方家三兄妹准备了一大堆礼品去梁家,刘一一跟在方毓身旁一起去了。她对梁家的梁慧贞很好奇。她听说过方颉退婚,但知道的不多,方家很少有人议论此事。   她想一定是梁小姐不够好,所以少爷才不喜欢,少爷这样的人应该让世上最好看,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来相配   在门外等待的时候,方颉说:“我们这么诚心诚意上门,梁家再拒绝,我以后都不会踏进这里半步了。”   方覃说:“闭嘴。”   好在梁家还是让他们进来,方颉和方毓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   梁家别墅前有个宽敞的草坪,种了不少花草,其中有个已经生锈的球框隐蔽在茂盛的花草中,方毓指着球框说:“你以前最喜欢他们家的大草坪,还让梁叔叔给你做了个球框,带着梁恒在这里踢球。有一次踢中梁叔叔喜欢的山茶花,梁叔叔宁愿让人搬走山茶花,也没拆掉球框。”   方颉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两家很亲近,他和梁慧贞是青梅竹马。方家祖籍在华北,做纺织起家,纺织生意几乎遍布整个黄河流域,后来因为战乱,全家才搬来长沙。梁家是本地人,开制药厂为生,两家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户,几乎所有人都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方毓说:“你临走前跟我说什么局势动荡,青年有为之类的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跟你结婚有什么关系?结了婚一样能做你想做的事。慧贞虽然有点大小姐脾气,但还是很明白事理的。我觉得,你应该还是不够喜欢她。”   方颉说:“不是所有的拒绝都只能用不够喜欢来解释。”   别墅大门近在眼前,方毓想出声反驳,但被方覃止住了。   下人引着他们进大厅,梁家一家人都在,见到他们时纷纷起身。   方覃赶紧上前一步,“梁叔,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吗?”   “还行,坐吧,上茶。”   方毓快走到梁夫人身边搀着她,叫了声:“梁姨。”   一旁的梁慧贞喊了声:“毓姐姐。”   方毓拉着她的手说:“慧贞,你从杭州回来了?两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梁慧贞抿嘴一笑,余光撇向孤身站在大厅中央的那人。   方覃给方颉递去一个眼神,方颉整了整心神,端着一份贵重礼品说:“梁叔叔,我今日是特意来向你,向梁阿姨,还有慧贞道歉。当年是我不懂事,请梁叔叔见谅。”   梁泯鸿说:“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你这个道歉我还是不能接受。”   方家三兄妹听完这话脸色微变,刘一一也为他们在心里捏了把汗。   他接着说道:“你的道歉在我这儿不作数,那件事只有我家慧贞原谅你,我们全家才能接受你的歉意。”   方覃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他说:“确实应该是这样,阿颉,你还不快向慧贞道歉。”   方颉转向梁慧贞,她笑着看他。   他大声说:“慧贞,对不起,请原谅我!”   梁慧贞在梁恒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梁恒说:“姐姐说,你要是能再踢进一次球,她就原谅你了。”   “踢球?”方颉看着梁慧贞的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们来到草坪前,梁恒给方颉蒙上黑布,又带着他原地转了好几圈,转得整个人头晕眼花,才扯下黑布。   “一分钟内,把球踢进球框,姐姐就原谅你了。”说完,他按下秒表,“开始。”   方颉一面适应光亮,一面努力平衡方向感寻找球框的位置。方毓和方覃紧张地盯着他,刘一一也在心里暗暗说:“少爷,加油。”   他一脚踢出去,球擦着草坪直直进了球框。   “好!”刘一一差点小声叫出来。   梁恒也不得不钦佩地看向他。   方毓说:“慧贞,这下你该原谅他了吧。”   方覃脸色也轻松了,对梁泯鸿说:“梁叔,我在望江楼定了间包厢,今天中午务必赏个脸。”   梁慧贞说:“爸爸,我在杭州一直都挺想念望江楼的青椒鱼头。”   梁泯鸿说:“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   梁恒不知什么时候又跟在方颉身边,像个跟班一样低声说:“颉哥哥,你真厉害,这样都能进球。”   方颉侧头骄傲地回一句:“那是。”   梁慧贞说:“肯定是你帮着他作弊,刚才转圈转少了,才让他这么容易进球。”   “切,再来一次,多转几圈,我一样能进球,你就不愿意承认是我厉害。”   “你本来也不算厉害。”   “那你找个比我厉害的人出来。”   “满大街都是,我随便找一个都比你厉害。”   方颉气急败坏,就要往外走,“你去找,现在就去大街上找,我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比我厉害的人。”   方毓笑起来,“你们两个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斗嘴。阿颉,你可没从来没有吵赢过慧贞,放弃吧。”   “她也就是嘴皮子厉害。”   梁慧贞立刻接一句:“那也是比你厉害。”   方颉拳头都硬了,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吃瘪,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梁慧贞和方毓都笑起来。   “那天第一次见到梁小姐,我还觉得梁小姐脾气大,不合适少爷。少爷的妻子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重的女子。”病床上的刘一一微笑着说。   “比如你?”我说出了她的心事。   她看了我一眼,“是,少爷先是救了我,后来又教我,这对当时十五岁的我来说,很难没有一点想法,我以为我在少爷心里是特殊的,所以那时候我对梁小姐是有嫉妒的。婆婆,你不是让我写信给少爷吗?原本我想也不敢想,可是他回北平前一天给我上完最后一课时,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对他开口说这件事。少爷有点意外,但还是答应会给我回信。”   “所以你们后来一直在通信?”   “通了大半年,那些信我一直保存地很好。后来我重新翻出来看,才看懂当时他在信里的那些苦恼和愁闷。可惜那时我虽然识字了,但懂得实在太少,如果是梁小姐,一定明白少爷。”   “那天方覃去梁家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批药材,大少爷很早就暗中资助前线棉衣棉被各类军资,还有药材。那时候他们有一批药运到前线,但半路被截了。那批药材能救很多人的命,大少爷想尽了办法,可是那个时候药材多珍贵啊,哪有那么容易重新弄到。于是他便想到了梁家的制药厂。好在梁老爷也是个爱国之士。那天吃完饭,他们二人密谈许久,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从梁家回来后,大少爷心情就好了很多。没多久,少爷回北平读书,梁小姐也回杭州。”   “后来呢?”   “少爷走了后,我觉得方家的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小姐说过年的时候少爷就会回来,于是我天天盼着过年,想到过年就能见到少爷,时间好像没有那么难熬。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少爷会那么早离开,他还那么年轻,他应该像我一样,好好活着,活着看到今天。”刘一一闭上眼,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方颉是什么时候……”   “一九三七年,他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第26章 信(8)   我离开医院时天还没亮,回到寻物坊觉得有些累。果然凡人的身躯,尤其还是一具老人的身躯扛不住一整夜不睡。我闭眼在躺椅上睡了一会儿,一睁眼,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我在静室试着招了方颉的魂魄,一无所获,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是已经转世为人了。刘一一想找回信只能依靠她的记忆,她必须来静室。   “婆婆,你在吗?”小知敲门在外喊。   “你来了,”我开门让她进来。   她一进来就兴奋说道:“婆婆,你真神。我真的找到丢失的公交卡了,就夹在我新买的那本旅游攻略书里,恰好就在介绍长沙那一页。我想起那天我正好翻到了,就把手边的公交卡随手当书签夹进去,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婆婆从来不说假话。”   “婆婆,我外婆这些年真的很记挂你。”   “我知道,昨晚我去看过她了。”   “你去过医院了?”   我点头,“还和她聊了很久。小知,你外婆什么时候能出院?”   “妈妈今天带外婆去检查,等结果出来,没什么事就能出院。”   “出院后你带她来我这里。”   小知有些为难,“婆婆,您能去我家吗?我让爸爸开车来接你,因为外婆的身体需要在家好好休息。”   “有些事必须在我这里才能做,就算我不提,等她出院也一定会要过来,到时候你就带她来。”   “什么事?”   “关于你外婆的心结。”   大约一周后,小知推着轮椅上的刘一一来找我,到了寻物坊门口,她盯着店招牌看了许久,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以前你不是一直问我,我到底是怎么帮人找东西吗?今天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看向小知:“让你外婆留在这里,你先走吧,等事情做完我会通知你来接她。”   “我不能陪着外婆一起吗?”   我摇头。   “可是……”小知有些担心。   刘一一拉着她的手说:“放心,婆婆会照顾我,不会有事的。”   “那……婆婆,有什么事你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不走太远。”   我点头,推着刘一一进了静室。   阵法早已布好,我把她推到阵法中央,“一会儿你只要闭眼回忆你和方颉的事,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她掏出那张旧照片捂在胸口,慢慢闭上眼。   星烛燃,大雾起,阵法动。   我从刘一一的记忆里回到了1935年冬天,长沙北站。   月台上的人不停地朝双手哈气,眼睛看向火车进站的方向。   “一一,阿颉是今天的火车回来吗?”方毓一整张脸都裹在围巾里,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   “少爷电报说是今天回,但没说具体哪个车次。”刘一一没有围巾,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方毓跺着脚说:“太冷了,受不了了,我要回去了,人都要冻僵了。”   刘一一舍不得走,说:“小姐,你先回去,我再等等吧,少爷回来不能一个接车的都没有。”   “行,那你等他,我先回去了,我把司机留给你们,我坐黄包车回去。”   方毓走后,刘一一冷得受不了,在月台上小步跑起来,这四面透风的月台简直要冷死个人。   听到远处传来“呜……”的火车鸣笛声,她眼睛瞬间亮了,月台上的列车员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   火车驶进站停稳后,车厢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人下来,刘一一不知道方颉在哪个车厢,只能来回张望,在人群里穿梭。   终于,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火车上下来,她既紧张又兴奋地穿过人群,喊着:“少爷,少爷,”跑到方颉跟前。   方颉看上去瘦了,也憔悴了,脸上没有往日的神采,他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少爷,司机在火车站外。”刘一一脸色通红,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兴奋。   方颉单手从脖子上解下褐色的针织围巾递给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连个围巾都不戴?”   刘一一不敢伸手去接,“我不冷,少爷你戴着吧。”   “脸都冻红了还不冷,戴上吧,我不怕冷。”
  刘一一接过围巾,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余温,想到那是系在他脖子上的,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亲密感。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颉已经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到她还站在原地,大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回去,”他又嘀咕了一句:“这天简直比北平那边还冷。”   “哦哦,来了,”刘一一小跑着跟了上去。   车子开到方家门口,方颉准备下车,刘一一准备取下围巾递给他:“少爷,围巾还给你。”   “戴着,这么冷,进屋再还。”   两人进屋后,方毓起身相迎,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今天到不了,”她目光落到刘一一脖子上的围巾,眼神有些变化。   刘一一赶紧从脖子上取下围巾递给方颉,“少爷,围巾。”   “我快饿死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你回屋放行李,一会儿先去看看爸爸,他已经几日没有下床,”方毓的声音有些低沉。   “知道。”   方老爷从入冬开始旧病复发,不能下床,每天吃进去的东西也很少,医生说怕是出不了三月。   刘一一的眼神跟随着方颉上楼的背影,方毓说:“一一,你去厨房,帮李妈准备开饭。”   “是,小姐。”   方颉坐在方老爷床前,他还没醒。二太太说:“这是老爷的药,等他醒了你喂他喝。”   方老爷的房间很暖和,他身上盖了好几层厚厚的被子。方颉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只有微弱的呼吸,他将被子四角掖好。因为祖辈丰殷,方老爷这辈子没怎么吃过穷困的苦,到人生最后尽头,也能在子辈的围绕下在床上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咳咳……”方老爷的咳嗽声把方颉唤回到床前。   “爸,你醒了。”   方老爷说:“阿颉,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到的,我扶你起来,趁热把药喝了。”   方老爷摇摇头,推开药碗,“还喝什么……我这身子喝多少药都没用了。这药这么苦,何必再受这个苦。阿覃呢?什么时候回来?”   “大哥在路上了,方毓收到电报说过两天就到。”   方老爷抓着他的手,“我要真的撑不住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阿颉,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走之前看到你把终生大事定下来?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梁家,我们再换别家,你喜欢谁?我让你大哥去说。”   “爸,怎么又说这件事?我不是说了我暂时不想结婚吗?再说了大哥和方毓都还没定,你怎么只着急我?”   “你大哥……咳咳,大嫂走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想法,我是劝不动了。至于毓儿,她已经定了。”   “方毓定了?谁?”   “让她自己跟你说,你别扯开话题,说回你,你到底什么想法?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成个家。”   方颉有些不耐烦了,正好这时方毓进来,他赶紧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她,“姐,你来喂爸喝药,我先出去。”   “阿颉,阿颉……”两个人都叫不住他。   身后传来重重的叹息声。   晚上,二太太哄方老爷睡觉,方毓去找方颉,房间里一股淡淡烟味。   方毓皱眉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   “没有,抽着玩而已。”   方毓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一些书籍报纸,几乎都是关于政治时事和军事动态。   “阿颉,你觉得一一怎么样?”   方颉不明所以看向她:“什么意思?”   “没有,我随口问问。”   “方毓,有话你直说,从小到大你这个表情我太了解了。”   “爸爸今天让我劝你考虑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希望在走之前能看到你订婚。”   “那和一一有什么关系?”   “首先说明,我没什么尊卑之分,她虽然是我们家的下人,但胜在乖巧懂事又上进,你如果真的喜欢她,我绝对没问题,大哥应该也没问题,就是爸爸那边……”   “谁跟你说我喜欢她?”   “你又是救她,又是教她识字,听说着半年来你们还互通信件,我今天看到她戴着你的围巾,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方颉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你过来。”   方毓好奇走过去,“干什么?”   “你看外面,看到了什么?”   外头街道上还有一些小摊贩还没回家,几个黄包车车夫聚在路灯下抽烟等客人,很平常的景象,方毓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你想让我看什么?”   “外面那些人,补鞋的鞋匠,剃头的师傅,拉车的车夫,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富足,什么是无忧。为什么越辛劳的人过得越穷苦?为什么可以容忍侵略者侵占我们的土地,欺压我们的人民?”   方毓脸色变得沉肃。   “我教一一读书,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多一个明事理的人,这也是我去师范学校读书的原因,去愚昧,启民智,但是我现在发现这样只是杯水车薪。”   “你想怎么做?”   方颉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还在找。” 第27章 信(9)   隔了不到半年,再见到方颉,刘一一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之前的少爷总是神采飞扬,眉眼里都是骄傲。可现在,他好像对很多事都恹恹的,就算是大年夜放烟花,也懒懒的,没什么兴致。她翻出少爷给她写的几封信,信里除了让她好好读书识字之外,还提到什么“救亡”,“出路”等等,可惜她看不懂。   大年初二一早,成豪伟和何天钧来方家拜年,成豪伟看上去也提不起劲。大厅聚了三个少爷,竟然都喧闹不起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方毓看不过去,问:“你们三个是怎么了?往日凑一起能把家给拆了,今日怎么都无精打采的?”   何天钧说:“阿颉的事我不清楚,但是豪伟为什么没精神我大概知道一点。是为了红愁吧。”   “红愁怎么了?”   “还不是红愁三番五次拒绝他,让我们成大少爷备受打击。”   成豪伟端起桌上的红酒一口喝掉:“哼,再了不起也就是个戏子,爷不稀罕。”   “你就嘴硬,白天说不稀罕,到了晚上还不是想她想的抓心挠肝,而且人家现在也不是戏子,水袖居现在没了她,大年初一的票都卖不出去。”   方颉问:“她不在水袖居了?”   “早离开了,不知道去哪儿了。豪伟找了她快一个月,一点消息没有,有人说她离开长沙,也有人说她被抓了。”   方颉问:“被谁抓了?”   何天钧说:“你不在长沙所以不知道,听说红愁是间谍,戏子只是她的掩护身份。不过现在她人都找不到,没法证实。”   这时,下人进来说:“梁家姐弟来了。”   两人穿着厚厚棉袄,脖子上围着围巾,两人进来,厅中人纷纷起身。方毓笑着去拉梁慧贞的手:“好凉啊,一一,去拿个暖手炉来。快坐,这么冷的天也亏得你们出门,我可受不了。”   梁慧贞说:“恒儿要出来,我本来也是怕冷不愿出门的,你们在聊什么?”说着她瞟了眼坐在斜对面的方颉。   方毓说:“在说红愁姑娘的事,你听过她吗?”   梁恒说:“我知道,我听过她唱戏,戏腔不错。不过,好久没听了。”   刘一一拿了两个暖手炉,一个递给梁慧贞,另一个给了梁恒。他顺手接过来说:“谢谢。”   这下轮到刘一一发愣,回答:“不,不用谢。”   何天钧问成豪伟:“豪伟,你追红愁追了这么久,对她多少了解些,你看她会是间谍吗?”   “间谍?”梁家姐弟异口同声问。   方毓说:“是,他们刚刚就在说红愁离开了水袖居,好久都没她消息。传言她是间谍,被抓了。”   成豪伟说:“什么间谍,就是戏子!这么久没消息,说不准是攀上哪个有钱人,收在家里做姨太太。”   其余几人没吭声,毕竟没人比他更了解红愁。   这些话落在刘一一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她曾在寻物坊听说过红愁的一些事,聊的不多,但觉得红愁不是成豪伟嘴里的那种女人,于是大着胆子插嘴道:“不是的。”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她,重重审视之下,刘一一压力陡增。   方毓问:“什么不是?”   “红愁姑娘不是那种人,秦婆婆说过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相信秦婆婆。”   梁慧贞问:“秦婆婆又是谁?”   方颉说:“是个在太平街上开了间店铺的老婆婆,说话有几分准。她还说什么了?”   刘一一刚想回话,成豪伟忽然站起身,他被一个小丫头当面驳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加上红愁的拒绝,心中更是愤恨,他朝刘一一走去,她害怕后退了几步。   方颉喊住他:“豪伟,一一是我家的人,她不懂规矩乱说话,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   成豪伟“哼”了声,朝外走去。   梁慧贞看着他离开方家,一直保持客气的神情换成不满,她鄙夷说道:“成豪伟这种人看不起女人,只会找女人的麻烦,还当是从前,女人只能亦步亦趋跟在男人后面,任凭欺负。”   方毓笑说:“我们慧贞从小就仰慕仇璟女侠,谁敢欺负你,不怕被你打破头吗?”   她看向刘一一:“你叫一一?”   刘一一点头。   “不错,我喜欢你。”   刘一一微愣,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我喜欢你”四个字,竟然是从梁慧贞嘴里说出来,而且她还说得那样坦然真挚,丝毫没有装腔作势的调调。   梁慧贞走到她身边打量,“上次在我家是不是见过你?”   方毓说:“是,上次她也去了。”   “你快坐,再跟我们说说红愁的事。”她拉着她坐下。   刘一一有些局促,看了看方颉,将她仅知的事说给大家听,“我就知道这些,秦婆婆说的也不多,可惜婆婆已经离开长沙,不然一定知道红愁在哪儿。”   梁慧贞唏嘘,“红愁一定不是普通的戏子,我若是能早点认识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   何天钧说:“她要真是间谍,你还是不要沾惹她的事,现在非常时期,会给你们梁家招来麻烦祸事。”   梁慧贞正色道:“正是因为非常时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种时候我们不救他们,还有谁会来救他们?我能力不足,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   一番话说得在场人都肃然起敬。   方颉说:“你变了不少。”   “你也变了不少。”   何天钧说:“坐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你大哥?”   方颉说:“大哥一早就出门了,估计是应酬去了。”   “你爸的身体还好吗?”   方毓摇了摇头,他们明白了,不再提这事,几人在方家坐了一阵后离开。   方颉送他们出门,梁恒上车前,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颉哥哥,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爸这几天和我姐在吵架闹冷战,你得空能不能去趟我家,约姐姐出门啥的都行。”   “他们为什么吵架?”   “姐姐说她不想回杭州读书,她想去考军校,参军。我爸肯定不答应,所以就吵起来了,他还不许姐姐出门,要不是知道今天是来你家拜年,她连门都出不来。”   方颉看向坐在车里的梁慧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在学校游行示威,被警察抓了几次后就心灰意冷,自顾自发愁郁闷,却从来没有真的做什么,反而是慧贞这样的女子,竟然想到参军。   又被她比下去了,真是不甘心啊。   他说:“好,我明天就上你家。”   梁恒上车后,梁慧贞问他:“你跟方颉嘀嘀咕咕说什么了?”   他心虚说:“没什么。司机,开车。”   车子开到大街上,只见到警察走街串巷,似乎在找什么。梁慧贞问:“大过年的,这是在干嘛?”   司机说:“刚才跟黄包车车夫聊起,好像昨晚警察署丢了个犯人,这会是在满街找人。”   梁慧贞说:“现在这种时候能被关在警察署的都不是什么坏人,希望那人不要被抓到,赶紧逃出去。”   梁恒说:“不知道丢的是什么人。”   梁慧贞从车窗往外看了一会儿说:“你看他们只去抓女人确认,估计丢的是个女犯人。” 第28章 信(10)   刘一一半夜醒来喝水,路过走廊看到大厅有灯光,想着是谁没有关灯,她去到大厅,却发现灯光是从客房传出来。客房的门虚掩,刘一一看到几个人围在床前,其中一个说:“方先生,我们几个据点都被封了,只能来找你。”   “不要紧,”方覃披着外套,压低声音问坐在床边的医生,“她伤得怎么样?”   刘一一这才看到床上躺了一个人,那人的脸被挡住,她看不清是谁,只看到身上的白色囚服血迹斑斑。   “下手太重,十个指甲都被拔了,全身都是伤,最好是送去医院医治。”   “如果能送去医院,我也不会把你叫过来。”   “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尽力。”那人收起听诊器,转身放进药箱。   在露出的缝隙间,刘一一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满是血污和伤痕,散乱的乌发被凝固的血液粘在面颊上,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秀美的面盘。   那个人竟然是红愁。   刘一一忍不住轻呼出声。   “谁!”几个人立刻看向刘一一方向,其中一人还掏出枪。   “大……大少爷……”刘一一走出来,满脸惊慌恐惧地看向他们:“红愁小姐她怎么了?”   “别紧张,她是我家的下人,”方覃让那人放下枪,“你认识她?”   刘一一点头,她目光落到红愁放在胸前的双手,指头上都是血痂,想起她在戏台上纤纤十指,拂云提物,忍不住心里难受,“她看上去伤得很重,大少爷,不然让我照顾她。”   几人对看了一眼,方覃思索一阵:“也好,刘一一,红愁的事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   “明白。”   “方颉和方毓也不行。”   刘一一看了他一眼,“是。”   方覃说:“我这里也不能久待,人太多容易露馅,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现在全城都在搜捕她,要送她出城不容易。”   “方家在城里还有几个老宅子,天亮前先把她送过去躲一躲,再慢慢想办法,”他转向刘一一说:“你收拾下,等下跟着一块过去。”   “是,大少爷。”   他们把红愁放在汽车尾箱,用毛毯盖上。方覃叮嘱刘一一如果路上遇到警察,千万不要慌张,要沉住气,有什么事他会应对。   刘一一连连点头,心里却紧张万分,七上八下。   万幸的是他们一路没有碰到什么警察,顺利地到了方家在三江街的一处老宅子,暂时安置了红愁。   给红愁看病的医生叫梁麓文,看上去三十出头。按照他的吩咐,刘一一清理了红愁身上的伤口,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受这么多伤,清理伤口过程中她一动不动,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若非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她以为她已经死了。   忙了一夜,外头天也亮了,梁麓文离开前说:“我过几天再来看她。”   方覃对刘一一说:“你留在这里照顾她,没什么事不要出去。我会跟方毓说你老家有事,先回去了。”   “知道,大少爷。”   方毓听完方覃的话,没多说什么。但是方颉起了疑心,追着他去书房,“我去过一一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而且一一有什么事一向都是跟方毓说,什么时候变成向你汇报了?”   “你不信我?过几天她回来你自己问她。”   方颉还想问两句,就看到外头来了两辆警车停在大门口,管家上来说:“大少爷,警察局的人来了。”   方覃下楼时,警察局的范钦范局长正等在大厅,大门口已经被守住,方家下人都远远躲开,方毓慌张地看向方覃:“大哥……”   方覃上前陪笑道:“范局长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事?”   范钦说:“我们收到线报,方家窝藏嫌犯,我们要搜查。”   方颉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的就是证据,给我搜!”   方颉气得想上前,被方覃拦住。   楼下的动静惊动了楼上的方老爷,二太太扶着方老爷下楼,“咳咳,出什么事了?”   方覃赶紧上前扶住他:“爸,你怎么下床了?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警察在方家搜查一番后没有找到什么,方覃说:“范局长,搜干净了?”   范钦说:“还有些事要请教方大少爷,请你跟我们去趟警局。”   “岂有此理,你们凭什么抓我大哥?”   范钦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看向方覃,“大少爷,请吧,您还是自己走比较好。”   方覃整了整衣领,低声安抚了方老爷,又对方颉说:“没事,我跟他们走一趟,你照顾好方家,有什么事就去找梁叔叔商量,自己不要强出头。”   方覃被带走后,方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般摇摇欲坠,方颉立刻去了梁家。   梁泯鸿好像早就知道方覃会被带走,没有很惊讶。他安抚:“阿颉,你别着急,你大哥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先回去,他不会有事。”   “梁叔,你和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到底什么事?”   梁泯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时有人从外面回来。   “爸爸,我们回来了。”   “二叔。”   “麓文,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方颉见到了一直在国外学医的梁麓文,也是梁慧贞的堂哥。   “阿颉,好久不见。”   梁慧贞见方颉满脸焦灼,问:“出什么事了?”   “我大哥被警察局带走了。”   “为什么?”   “他们说我们方家窝藏嫌犯,一早就上门搜查,没搜出什么就把我大哥带走了。”   梁麓文看向梁泯鸿,略略放心。没想到警局的人这么快就查到方家,幸好他们早就将红愁转移。   “阿颉,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大哥。”   “是,阿颉,爸爸既然开口就一定不会让方大哥有事,”梁慧贞也安慰道。   梁慧贞送方颉回去,汽车里,他自顾自说:“大哥和你爸爸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一一一大早也不见了,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一不见了?”   “嗯,大哥说她回老家,过几天回来,可是她老家已经没什么人,除了方家,她无处可去。”   梁慧贞说:“一一只是个小丫头,她能有什么事?”   方颉摇头。   汽车到了方家门口,方毓着急出来说:“阿颉,你快去看看,爸爸他……”   方老爷揪着胸口剧烈咳嗽,二太太在一旁不停顺他的背,等他稍稍缓和些,递上温热的茶水说:“老爷,喝口茶。”   方老爷看向方颉,“你,你大哥……他,怎么样了?”   方颉说:“爸,你别担心。我去找过梁叔叔,大哥不会有事。”   梁慧贞也在一旁说:“是,方伯伯,你保重身体。”   “慧贞来了,你过来。”   梁慧贞坐到床边,方老爷拉着她的手和方颉的手交叠在一起,“阿颉,慧贞是个好女孩儿,你千万不要辜负她。”   “爸,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当夜,方老爷因急病攻心去世,临死前他还不停念叨着方覃的名字,方颉和方毓在病床前跪了整夜,一直守着他,直到他阖上双眼。   梁泯鸿和长沙商会联合力保才让警察局迫于压力放了方覃,准予他回家服丧。   一直照顾红愁的刘一一几天后才从报纸上得知方老爷去世和方覃被释放的消息。她心急万分又六神无主,方覃叮嘱她不能随意离开宅子,可是她真的很想回方家看看。   红愁说:“一一,我已经没事了,这些天多谢你照顾我,你回方家吧。”   “可是大少爷说过我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方覃是担心你会暴露我,现在方家已经被盯上,估计很快就会查到这,你走之后我也会离开,你不用担心。”   “你要去哪儿?要通知大少爷吗?”   “方覃跟你说过我的身份吗?”   刘一一摇头。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回去之后按照方覃跟你说的,这些天你只是回了趟老家,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刘一一看向红愁,“姐姐你保重,千万不要再被抓到。”   红愁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刘一一走在大街上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忍不住四处张望,身边路过的人都像是坏人一样,随时可能冲出来把她抓走。   梁慧贞拍她肩膀时,她差点叫起来,心情紧张到极点,看清来人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一一,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我……我回老家了,我听说老爷去世了,所以我赶紧回来。”   “你先别回方家,跟我来。”   “可是……”   梁慧贞拉着她上车,将她带到了梁家。   梁麓文见到她时有些惊讶,但当着其他人,没有表现出来,刘一一也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梁慧贞让人给她倒了杯茶,说:“你现在不能回方家,方家周围都是警察,你一回去一定会被抓起来。”   刘一一害怕得发抖,说:“为什么要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刘一一低下头,抓紧手中的茶杯说:“我回老家了。”   梁慧贞看出她没有说实话,但也不想逼她,“你先留在这里,我已经派人通知方颉让他过来。”   刘一一仍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梁慧贞吩咐下人打扫一间客房让她先休息,刘一一哪里睡的着,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来来回回走。   梁麓文拿了些安神的药来找她,一进房间就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红愁出事了?”   刘一一摇头:“不是,我担心方家,所以……红愁姐姐没事了,她让我回来的。”   梁麓文放下心来,说:“那就好,一会儿方颉来了,什么都不要说,知道吗?”   刘一一点头:“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大少爷怎么样了?”   “只要一天没找到证据,警局的人不敢把他怎么样。”   傍晚,方颉来梁家抓着刘一一问不停,但是不管他怎么逼问,她都是一个回答:“我回老家了”,最后逼得她忍不住哭起来,“少爷,你不要再问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梁慧贞劝方颉:“阿颉,你别逼她了,再逼也问不出什么,她先留在这里,等方家没事了再回去。”   刘一一看着方颉又急又气的神情,心里内疚万分。   方颉走后,梁恒递给她纸巾,安慰道:“别哭了,最近方家发生太多事,颉哥哥是一时着急,等他冷静下来就没事了。”   刘一一心里明白,但还是忍不住难受,她骗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欺骗的人。   梁恒送她回房间,“你还挺厉害。”   刘一一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看得出你在撒谎,有事瞒着,刚才颉哥哥那样逼问你,你都不说实话。”   刘一一没说话,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尤其是面对方颉,她尽力了,只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红愁没事,大少爷也没事。   “你早点休息。”   “谢谢梁少爷。”   “别叫我少爷,我看咱俩差不多大,你跟姐姐一样叫我阿恒吧。” 第29章 信(11)   梁家把刘一一当客人,但是她在方家做惯了下人,不敢把自己当客人,因此住下来总觉得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自处。没什么事她就坐在自己房间里对着墙壁发呆,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方家,有时也担心红愁的境况。   有次私下里遇见梁麓文,她犹豫地上前问道:“她怎么样了?还好吗?”   梁麓文确定四周无人后才回答:“她很安全,马上就要离开长沙,等她一离开你就能回方家。”   “真的?太好了!那大少爷和……其他人还好吗?”   “警察局查不到证据就会放了方覃。方颉因为方家最近事情比较多,大家又都瞒着他不告诉他,所有有些烦躁,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红愁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   “她说谢谢你的照顾,你很勇敢,希望你更勇敢些。”   刘一一不太明白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梁麓文也不明白,他只是个传话人,红愁没有解释。   方老爷下葬后,梁慧贞邀请方毓来家里做客,也当是散散心,刘一一一见到消瘦的方毓忍不住眼泪盈眶,喊了声:“小姐……”   方毓抓着她的手问:“一一,你还好吗?”   “我很好,小姐,你瘦了好多。”   “我没事。”   陪方毓一起来的是她的未婚夫高景明,刘一一听她说起过这个人,他父亲和方老爷是多年的好友,也是方覃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高景明一身挺拔军装陪在方毓身边,两个人看上去相配极了。   从梁麓文和高景明闲聊之中,刘一一知道高景明刚从军校毕业,马上要去上海报道。他原本是要在离开前和方家把婚期定下来,却没想到方老爷突然去世,他们的婚事只好延后。   “毓姐姐,过几天我也要回杭州,你不如跟我一起,杭州离上海也近。”   “这……”   “景明哥哥也一定希望你去,是吧?”梁慧贞给高景明使眼色。   “我当然是希望你去。”   “大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想这些。谢谢你,慧贞。”   “放心吧,方大哥一定会没事。方颉没跟你们一起来?他一个人在家呆得住?”   “阿颉也出门了,不知道去哪儿,因为大哥的事他一直很焦躁。”   “那我们也出去走走。方伯伯的事已经办完,你就不要难过了。至于方大哥,你放心,有我爸爸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方毓点点头,“去哪儿?”   “去江边走走,”梁慧贞起身,下人拿来外套和围巾。   刘一一多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出去。   方毓说:“一一,你也来吧。”   “小姐,我……可以吗?”刘一一看向梁麓文。   梁慧贞说:“没事,一起吧。表哥,你也来,不然只有我们三个怕闷坏了景明哥哥。”   梁恒从房间跑出来说:“我也要去,我跟你们一起!”   梁慧贞和方毓相视一笑。   “走吧。”   他们几人到了湘江边,沿着江边慢慢走。虽然已经是初春,但从江面吹来的风仍然有些刺骨。   走着走着,刘一一提了一嘴寻物坊就在太平街,梁慧贞来了兴致:“就是你上次说的秦婆婆开的店?”   “嗯,不过……虽然她让我叫她秦婆婆,其实她不是很老,就比小姐大几岁而已。”   方毓点头,“是,那个姐姐有点古怪。”   梁慧贞说:“反正都到附近了,去看看。”   刘一一说:“但是秦婆婆已经搬走了,寻物坊也关门了。”   梁慧贞说:“没事,就当散步,宜春苑也在那边。”   几个人往太平街走去,刚到宜春苑附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警哨声,几个警察拿着警棍似乎在追什么人。   高景明和梁麓文担心警察会误伤碰撞她们,就挡在几人面前。   “嘟嘟”警哨声引起路人的注意,他们都停下来看发生了什么。人群里,刘一一看到了方颉,她拉了拉方毓的袖子,示意她看过去。   “是阿颉,我们过去。阿颉!”方毓喊了几声。   方颉听到后朝他们走过来,“你们怎么来了?”   梁慧贞说:“许你来,不许我们来。那边出什么事了?”   方颉摇头,“不知道。”   方毓问:“你一个人?”   “不是,还有豪伟。豪伟刚有事走开了,我在这儿等他。”   梁恒说:“水袖居都被查封了,豪伟哥来这里做什么?”   方颉说:“他也不是特意来,刚好在附近办点事,我遇上他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砰!砰!”忽然远处传来两声枪声,还有人群惊叫声,吓了她们一跳,大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警察当街开枪,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高景明说:“回去吧,太危险了。”   方毓和刘一一都赞同。   梁麓文说:“你们先回去。”   梁恒问:“哥,你要去看看吗?”   梁麓文摇头:“不是,我要回趟诊所,想起我还要拿东西。”他对高景明说:“麻烦你送阿恒和慧贞回去。”   刘一一看他离去的背影似乎有些焦灼,又听到前面走来的路人议论。   “打死的是个女的,听说是间谍。”   “前阵子满长沙城乱哄哄,要抓间谍,难道就是她?”   “不知道,但我瞧那个身影怎么有点眼熟。”   “我也看着眼熟,像是水袖居的红愁姑娘。”   “不会吧。”   ……   刘一一懵了,她停在原地。   方毓问:“一一,你怎么了?”   刘一一双腿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她必须要去看看,她要去确认一下是不是红愁,她转身就往开枪的地方跑。   方毓在身后怎么喊都喊不住她,方颉说:“我跟上去看看,你们先回去。”   刘一一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拖走,人群也散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没干的血迹,鲜红刺眼。她盯着那摊血迹,心里的恐惧和难受直冲喉咙,她转过身忍不住呕吐起来。   方颉忙拿出帕子递给她:“怎么了?”   梁慧贞也跟了上来,问:“她怎么了?”   刘一一干呕得说不出话来,蹲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她尽量哭得很小声。梁慧贞没有再问,只是拍着她背,无声地安抚她。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   梁慧贞扶她站起来,关切问:“到底怎么了?”   方颉看了眼地上的血,又看向她:“是不是和红愁有关?”   听到这个名字,刘一一眼泪又上来,她低下头擦着眼泪不说话。   梁慧贞说:“好了,你别问她了,先找个地方坐一下。”   他们就近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梁慧贞给她倒了杯热茶:“喝点茶。”   刘一一小声说了句“谢谢”,她喝完一杯茶,心情被一股温热的暖流熨开,熨平,没有刚才难受了。   “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回去了。”一个人影进来在刘一一对面坐下,是成豪伟,“慧贞也在。”   梁慧贞不想看到他,但出于礼貌还是对他点了点头。   方颉问:“你去哪儿了?”   成豪伟神秘一笑:“去办点事,这事和你们方家还有点关系。”   “什么事?”   “我刚才在街上看个熟人,你猜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熟人那么多。”   “红愁,就是红愁!我找了她那么久,没想到被我在巷子里撞见了,我起初不敢确定,她围着围巾,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来。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化成灰我都认得。我还记得上次你们说她是间谍,你大哥不就是因为这事被警察抓起来了吗?所以我赶紧跑到附近警局去报了个信。没成想她真是!就刚才,就在那街上……”成豪伟说到一半停下来,他看到坐在对面的刘一一用震惊的眼神盯着他。   “你这么盯着我看干什么?”   刘一一问:“刚才,真的是红愁?”   “是,这种女人不知好歹,死不足惜,”成豪伟一脸洋洋自得。   刘一一浑身发抖,她很想将手中的茶水冲那个人脸上泼过去。梁慧贞代替她做了,她冷着脸,泼得毫不犹豫,泼得精准无比。   被泼了一脸热茶成豪伟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擦着满脸的茶水冲她吼道:“梁慧贞,你疯了!”   紧接着方颉狠狠给了他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成豪伟躺在地上,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方颉:“你干什么?”   方颉骑在他身上,揪着他的衣领说:“成豪伟,算我方颉认错了朋友,我原以为你不过只是爱吃爱喝爱玩,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小人,下次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方颉带她们两个离开茶馆。   梁慧贞气愤说道:“成豪伟这个混账东西,你刚才真应该多揍他几拳,这种人打死了就是除害。”   方颉知道她说的是气话,“红愁死了这事得让你爸爸知道,你带一一先回去,我去趟警察局看看具体情况。”   “好,你小心。一一,我们走吧,”梁慧贞拉了拉刘一一的手。   刘一一看了眼方颉,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车上,梁慧贞轻声问刘一一:“你难受是和红愁有关吗?”   刘一一点头。   梁慧贞像个姐姐一样将她抱进怀里:“虽然我不认识红愁,但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从她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她的牺牲会被许多跟我一样不认识她的牢牢记住,绝对不会是白费的。” 第30章 信(12)   几天后,报纸刊登了红愁死去的消息。死无对证,方覃被放出来,警局的人不敢对他用刑逼问,梁麓文替他检查身体状况,除了有些憔悴疲累,没什么大碍。   刘一一心里难受,是她主动向方覃请求照顾红愁,却在中途离开,如果当时她没有走,是不是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梁麓文还在方覃书房商谈,刘一一敲门进去。   方覃问:“有什么事?”   他们二人的脸色沉重,刘一一内疚说:“对不起,大少爷,红愁的事我没有做好。”   “和你无关,你不用内疚。”   听了方覃的话,刘一一的内疚没有减轻,反而更难受,她低下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梁麓文安抚道:“红愁的死我们都很难过,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出于善良自愿照顾红愁,你记着方家对你的好,方老爷去世你想回来帮忙,这些都没有错,所以你不必自责。”   “那红愁的后事……”   方覃说:“这件事我们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你先下去。”   刘一一走后,梁麓文说:“红愁的尸体已经安排人去认领,老宅子那边也清理干净,其余人暂时撤离。方覃,你也需要暂时离开。”   方覃说:“我知道,我会安排。”   “还有,得到消息日本将会向华北增加屯兵,北平的形势恐怕会有变,让阿颉暂时不要回学校。”   这件事方覃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一阵:“这事恐怕我决定不了,阿颉有自己的主意,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刘一一双眼通红从方覃书房出来,被方颉看到,他叫住她:“一一。”   她赶紧擦干眼角的残泪,“少爷。”   “怎么了?大哥骂你了?”   刘一一摇头。   “还在为了红愁的事难过?”   刘一一不说话。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方颉开车把刘一一带到警局门口,水袖居的原班主带着几个人从里面出来,他们抬着担架,担架上一块白布盖住一具尸体。   “那是……”   方颉点头,“是她。”   刘一一眼睛立刻湿了,她不懂什么间谍,也不懂方覃、梁麓文秘密商量的那些事,她只知道那么好看,唱戏唱得又好听的一个人就这样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望着班主带着红愁越走越远,忍不住哭起来。方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慰她。   方毓受梁慧贞邀请准备和她一起去杭州,方覃遣散了家里大部分下人,只留下几个看家的。他本来也想给刘一一一笔钱,让她离开,但是刘一一哀求方毓,她已经没有家,除了方家她没有地方可去。方毓已经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就说服方覃让她继续留在身边。   至于方颉,他决定去报考中央航空军校。   送方颉到航校报道那天,杭州的天空澄蓝无云。高景明特地请了假,从上海过来和方覃方毓等人一起送方颉去笕桥。   方颉的心情很好,甚至有些亢奋。   梁恒带着崇拜的目光看向他,“颉哥哥,听说航校很难考,这一期报考人有好几百,最后录取的只有几十人,光体能考核那一关就筛掉不少人。”   “是啊,考航校和普通军校不一样,那可不是只要身体强健就能通过的。”   看他洋洋自得的模样,梁慧贞想怼他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嘲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走出考场的一刻就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连晚饭都吃不下,三天闻不得油腥味。”   方颉咬着后槽牙瞪了她一眼,“梁慧贞,你一天不怼我就难受是不是?”   方覃说:“你也别太早得意,进了学校好好学习,不要因为成绩不合格被赶出来。”   方颉不乐意了,“哥,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方覃说:“我是太了解你,所以才提醒你,不要自大。”   高景明笑着说:“这回阿颉确实了不起。”   方颉说:“姐夫,以后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们一起把日本人赶出去。”   方毓脸颊微红,“阿颉,别乱叫。”   “我没乱叫,是吧,姐夫,是吧,哥。”他嘿嘿笑起来。   一路上大家心情都很好,除了默默跟着的刘一一。   刘一一对飞机的印象不好,她总觉那飞在天空的“大鸟”莫名的带着危险,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航校前那块石头上刻着的字更让她心情沉重,此时的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也能读懂一些书。   那块石头上刻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落在刘一一眼里,惊心动魄。   她忧心忡忡地把行李递给方颉,“少爷,你保重。”   方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动作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方覃在杭州买了栋房子,方毓在杭州住下来,刘一一在方家已经不算下人,更像是他们的小妹妹,她和梁恒一有空就跑去笕桥看方颉。   方颉带着他们参观学校,去停机坪上介绍一辆辆准备飞上天空的飞机,刘一一不懂什么是霍克战斗机,什么是轰炸机,但方颉和梁恒,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在一旁被气氛感染,也露出笑容。   梁恒问:“颉哥哥,每次来都没赶上你飞,你今天能不能飞一次给我看看?”   “我要是上课,谁带你们进来。想看我飞?行,等着,我飞给你看。”方颉今日没有飞行训练课,但他自己心里痒痒,想摸一把飞机,于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爽快答应。   他穿戴好装备坐上墨绿色的战斗机,缓缓滑行升空。他在飞机里朝地上的两人竖起大拇指,然后朝广袤的天空飞去。   那架飞机在天空中越来越高,刘一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仿佛生来就是自由的鸟儿,本就属于天空,谁也留不住他。   就在方颉飞得痛快时,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跑过来,冲着天空大吼:“方颉,你给我下来!”   梁恒和刘一一被他吓住,大气不敢喘。   方颉被喊回来,从机上下来,中年男人冲到他面前厉声问:“你今日有飞行课?”   方颉摇头。   “那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当这里是你家,想飞就飞,给我滚回去,禁飞三天!”   方颉露出悲痛的神情。   男人转过身又对梁恒和刘一一说:“还有你们两个,以后不准再来。”   离开学校路上,刘一一小声埋怨梁恒:“都怪你,非要让他飞,他今天肯定要受罚。”   梁恒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颉哥哥今日不能飞,他又不说,他要是说了我肯定不让他飞。”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了句:“不过,颉哥哥开飞机的样子真是太帅气了!”   刘一一默默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的,他真帅。   他可是方颉,是她一直暗恋,连名字都不敢叫一声的方颉。   中秋节前,在方覃的安排下,方毓和高景明在杭州西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方毓穿着白色婚纱在众亲友的见证下缓缓走向高景明。   刘一一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的小姐,她的毓姐姐就要离开方家,组建另一个属于她和高景明的家。   方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说:“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刘一一慌忙转过头,揉着眼睛说:“没有,我是开心。”   “婚礼后,方毓要去上海。”   “是……”说到这个,刘一一心里就难受,她去了上海就再也不能去笕桥见方颉,她不想离开杭州。   “一一,你还想留在方毓身边吗?你打算一辈子留在方家吗?”   “……少爷你是要赶我走吗?”刘一一好不容易憋回去的哭腔又冒出来了。   方颉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在方家做个小丫头,伺候别人。”   刘一一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听出来他不愿她继续留在方家。那时在长沙,方覃也说过让她离开的话。但如果今天是他出声赶她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当日哀求留下来的勇气。   方毓在招呼客人,脸上是幸福的笑意,刘一一害怕自己的难受和哭声会破坏此刻的气氛,在眼泪掉出来之前她转身跑了出去。   方颉赶紧跟着跑出去,他在街上拉住刘一一,“你先别哭,听我说完。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觉得你还小,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应该留在方家浪费时间,你应该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或者更有意义的事。”   “可是少爷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没有家人,离开方家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我们早就把你当成妹妹一样。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叫我少爷,你可以跟阿恒一样,叫我颉哥哥。快,叫一声我听听。”   刘一一擦掉眼泪,看着方颉温和的笑意,轻轻喊出她一直想喊的三个字,“颉哥哥……”   “乖,”方颉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实在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如我帮你决定。”   刘一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大哥跟我说过,红愁受伤的时候是你一直在照顾她,你把她照顾得很好,我想或许你可以试试去做护士,学着照顾病人。”   “护士?”   “嗯,照顾病人总比照顾我们这些四肢健全,无病无伤的少爷小姐好多了,怎么样?你愿意吗?”   “我愿意,但是……我要怎么做呢?”   “这个交给我,你就不用担心。”   没见到方颉的梁慧贞出来找,看到他们二人站在大街上问:“你们两个怎么跑出来了?毓姐姐正找你们。一一,你怎么哭了?”   刘一一连忙说:“我没事,我,我是替小姐开心。”   方颉说:“慧贞,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帮忙?”   梁慧贞笑起来,“好稀奇,你有事找我帮忙?什么事能难住我们方少爷?”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第31章 信(13)   要成为一名护士并没有那么容易,刘一一的年龄未到,也没有初中毕业文凭,考不了护理学校,方颉就先送她去杭州一所寄宿女中读书。   方颉说:“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检查你的功课。”   刘一一抱着书袋认真点头,她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梁慧贞说:“毓姐姐去上海了,阿颉托我照顾你,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和阿恒一样叫我姐姐。你有什么事就去学校找我,没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   “好,慧贞姐姐。”   一旁的梁恒说:“姐,我不想回长沙,我也要留在杭州,你们都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这事儿你跟爸爸说去,只要他同意,我当然没问题。他昨天还打电话问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去。”   梁恒给梁泯鸿回电话,电话里各种撒娇耍赖,最后把心一横,鼓足勇气对着电话那头暴躁的梁泯鸿撂下一句话“我就不回去”,转过头就去求舅舅,请他帮忙安排转学。最终梁泯鸿拗不过他,给他办了转学来杭州。   九月开学,刘一一入学。她的基础很差,入学考试除了国文,其余科目几乎是零分,她攥着试卷惭愧不堪,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考试成绩一直影响着她的心情,直到梁慧贞和梁恒来学校找她。   梁慧贞察觉到她心情低落,问:“怎么了?是不是入学考试没考好?”   刘一一点头。   梁慧贞揽住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你没有正式上过学,第一次考试考差了很正常。我会帮你补课,将以前落下的都补上,保证你很快就能追上。”   刘一一感激地看向她。   梁恒也说:“我也会帮你的。”   梁慧贞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自己功课都做不好,还帮别人呢?”   梁恒不满说:“那我跟一一一起努力总行吧。”   刘一一说:“这次考试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颉哥哥?”   梁恒说:“你怕他骂你?”   “不是……”   梁慧贞说:“你怕他失望?”   刘一一点头。   梁慧贞说:“那就不告诉他,等你下次考好了,给他一个惊喜。”   这之后,梁慧贞时不时来学校帮刘一一补课,她自己也是十二分的努力,经常读书读到半夜,困了就把脸浸在冷水中,累了就使劲掐自己大腿。终于,她从什么都不懂到慢慢能听懂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偶尔还能站起来回答一两个问题。   中秋节前一天,刘一一在教室里复习,忽然外面传来喧闹声,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低鸣声,这声音她在航校听到过。她立刻放下书仰头看向天空。   果然没多久,一架飞机掠过学校上空。   虽然看不到开飞机的人是谁,但飞机就意味着方颉,刘一一感到很亲切,目送着那架飞机变成一个小黑点。   很快又来了几架,其中一架飞到正上空时还来个侧翻,引来学生一片叫好声。   明天就是中秋节,不知道方颉是不是也放假,梁慧贞说他们最近训练紧张。   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为了节约电,学校给没回去的学生发了煤油灯,刘一一点着煤油灯在宿舍做功课。她的数学不好,花的时间是所有课程里最多的,但进步却是最小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书本上的数字像给她催眠一样,困意袭来,她趴在桌子上一睡睡到天亮。醒来时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也很冷清。   刘一一端着脸盆去水房打水洗脸,看到方颉站在宿舍外的草坪上,她以为眼花看错了。仔细一看,真的是他。   她愣在原地,直到方颉叫她,“一一,过来。”   她傻傻抱着脸盆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去过节,快去收拾下。”   “哦,好。”   刘一一回到宿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刚才竟然是带着朦胧睡意,顶着一头散乱的头发见他,顿时觉得丢脸极了。   她磨蹭了一会儿,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才离开宿舍。   梁慧贞和梁恒也来了,和方颉一起等她。   方颉说:“怎么这么慢,快来。”   “哦,”刘一一低头跑过去。   去年中秋时刘一一还在长沙,方家一家围在一起吃饭,她站在一旁。   今年中秋,她就和方颉一起吃饭过节。   如果以后年年都能这样就好,刘一一默默想着。   此时她不知道,这是她和方颉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也是最后一个。   方颉和梁慧贞讨论着如今的形势,刘一一在一旁听着也插不上话。   “一一,你在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忽然方颉的话头转向她。   “我挺好的。”   “慧贞说你念书很刻苦,努力是好的,不过要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   他们两个停下说话的功夫,刘一一也说出了自己的想说的话:“颉哥哥,你,你训练也注意身体,别太累。”   梁慧贞笑着说:“一一,你不懂,他训练可不能偷懒,不然……后果很严重。”   “为什么?”   他们两个笑了笑没回答,他们都把她当成小孩。可是她不想在方颉面前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她希望能和慧贞姐姐一样,不管方颉说什么,她都能说上话。   傍晚,方颉把刘一一送回学校,他也要回去了,他说:“这次没来得及检查你的功课,下次再看。”   他转身要走,刘一一叫住他:“颉哥哥。”   “还有事?”   “我……”刘一一心里慌乱,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   “我,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听你的话,以后成为一个有用的护士。”   方颉好半天没有说话,刘一一偷偷抬头看他,他向前俯身看向她,“一一,这是我替你做的决定,其实我不知道鼓励你走这条路对不对。但是,咱们国家当下实在太需要多一些有用的人,我希望今后你能尽力用你所学去帮助更多人。”   “我知道,我记住了。”   一个学期过去后,刘一一的成绩下来,她的许多课程几乎都是满分,其中就包括一直最差的数学,她终于有勇气,有自信将成绩单递给方颉。   方颉摸着她的头,满意地说:“真不错,比我当年可强多了。”   “真不错”三个字顿时让她心花怒放,心底的笑意一路蔓延到嘴角。   梁慧贞说:“也比阿恒强多了。毓姐姐说等你放假,让你去上海找她。”   “好,我好久没见到毓姐姐了。”   方颉说:“那过两天我休假送你过去,你就留在她那里,等开学的时候我再接你回来。”   梁恒说:“上海好玩,姐,要不我们也过去玩几天?”   梁慧贞说:“你就知道玩。”   刘慧贞问:“颉哥哥,你们不放假吗?”   方颉笑起来,“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上学,当然不放假。我现在还嫌训练时间太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上战场。”   刘一一后悔答应这么早,去了上海她要见方颉就难了,她拼命地想,希望找个借口再多留几天,但是半天也想不出来。   到了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不得已,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杭州入冬天气冷,她脱了厚袄子,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外面吹寒风,直到全身都冻僵了,冻得受不了,才一步一步走回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一一全身酸痛,喉咙发痒不停咳嗽,头也昏昏沉沉,走路都走不稳。   方颉来接她,见她状况不对,把手放在她额头,皱起眉,“你发烧了,走,去医院。”   梁慧贞和梁恒知道她病了,也来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只知道身边来了一波人,又走了一波的人,又来了几个人,分不清谁是谁。   挂着点滴到半夜,刘一一的烧总算退了,人也清醒过来,看见床边趴着一个人。   “颉哥哥……”   “你醒了?”方颉起身,摸她的额头,放下心来,“幸好退烧了,没事了。”   刘一一目不转睛看着他,从来没有人这么细心照顾她。   “颉哥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谢谢你。”   “我是你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可是她不想当他妹妹。   可是他身边还有梁慧贞。   刘一一看不懂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既像冤家,斗嘴吵闹,又像朋友,无话不谈。她不明白为什么方颉没有和梁慧贞在一起,她明明家庭好,人品好,学识好,懂得多,她是半点也比不上。可是她又暗自庆幸,方颉没有和梁慧贞在一起,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有机会。   第二天,方颉要回航校,梁慧贞过来替他照顾刘一一。   方颉走后,梁慧贞说:“一一,我陪你出去走走,透透气。”   “好。”   “外头还有点冷,戴好围巾帽子,可别再着凉。”   她们两人就在医院走廊里慢慢走着,刘一一以为就是出来散散步,没想到梁慧贞是有话想跟她说,“一一,昨天你发烧的时候说了一些话,你还记得吗?”   刘一一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说了什么?”   “我和方颉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他这个人自恋自大,有时候说的话我不喜欢听,但是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容易招女孩子喜欢的人,你喜欢他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一一愣了下,“我说……我喜欢他了?”   梁慧贞笑起来,“你别紧张,这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以前我们总把你当妹妹,有时候忘了你根本不是他妹妹。”   刘一一的心“砰砰”乱跳,她很想问问:方颉听到了吗?但是她不敢。   “但是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一,方颉现在心里装不下男女之情。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喜欢他,但是最好把这份喜欢保留在心里,不要期望他会对你做出什么回应,否则你会失望的。”   “这些是颉哥哥让你跟我说的吗?”   “不是,是我想跟你说,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昨天说胡话的时候只有我在你身边。其实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还是决定跟你聊聊。”   刘一一的心松懈下来,幸好,幸好,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梁慧贞送她回病房,她躺在床上,忽然问了句:“姐姐,你喜欢颉哥哥吗?还是和他一样,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梁慧贞笑了笑,打趣道:“怎么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她没有回答,但是刘一一觉得,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应该也是一直以来她不断说服自己的理由。   刘一一病愈出院后,没有让方颉送她去上海,“颉哥哥,你好好训练,我跟阿恒一起去,你就放心吧。”   梁慧贞说:“阿恒,路上好好照顾一一。”   “知道了,姐,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她隔着车窗向他们二人挥手,火车“轰隆隆”开动,月台渐渐往后退去,她离他越来越远。 第32章 信(14)   上海的繁华是刘一一之前没有见过的,车水马龙的街道,随处可见的碧眼金发外国人。但她不知道,几个月后,这里将沦为枪林弹雨的战场,充斥着硝烟战火。   方毓从火车站接到他们,梁恒住酒店,刘一一跟她回家。在方家从来不做家务的方小姐,如今成了会收拾家务的高夫人,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刘一一放下行李,脱去外套,习惯性地挽起袖子想找活干,方毓拦住她:“你干嘛?”   “我……”   “你已经不是方家的下人,坐下休息,我给你倒杯水。”   “没事,我自己来。”   方毓笑起来:“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坐着。你姐夫今天当值,晚上才回来,一会儿你陪我去市场买点菜,尝尝我的手艺。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   “那我做主,一会儿去了再看看吃什么。”   方毓收拾出一间小房间给刘一一睡,又问了她在学校的事,看到那张成绩单时倍感欣慰。   姐妹两去菜市场,经过弄堂,邻居都来了句:“高踏踏,买汰烧?”   方毓点头答应:“是,我妹妹来了。”   刘一一问:“他们说什么?”   “上海话,就是买菜的意思。”   进了菜市场,刘一一就更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什么“俄呀”“侬呀”,就像上外国语课一样。   “姐姐,你这么快就能听懂上海话?”   “能听懂个大概,只是不会说。想吃鸡吗?我们再买只鸡回去?就是我不会弄,得等景明回来杀。”   “不用了,你看已经买了鱼,买了肉,够了,不用再买鸡了。”   “行,明天再买。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提着菜回家,晚上做饭,方毓坚决不肯让刘一一下厨,只让她洗菜切菜,打下手。   到了晚上七点,高景明交班回到家,桌子上摆了一大桌子菜。   刘一一局促地站着,那句“姐夫”被卡在喉咙里,愣是叫不出来。她可以把方毓方颉当作亲人,但高景明在她心里仍然是外人。她毕竟和方颉不一样,有些称呼能改,有些喊出来始终有些别扭。   方毓说:“别站着,叫姐夫。”   “姐夫。”   高景明点点头,“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不要太拘束。”   方毓嗔了他一眼,对刘一一说:“这就是自己家,你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她做了四菜一汤,鲜嫩的鲫鱼豆腐汤、青椒炒肉、红烧茄子、清炒土豆丝和蒸蛋,她先盛了两碗汤给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刘一一尝了口,问:“怎么样?”   刘一一点头:“好喝,我还想要一碗。”   方毓笑起来,“没问题,多喝点。”   高景明笑说:“你姐的厨艺我是一口一口尝过来的,最初啊……那可真是难以下咽。”   方毓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吃你的。”   刘一一在一旁抿嘴笑着,没有答话。   这样的画面她从前从未敢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遇上。   第二天见到梁恒,他直嚷嚷着方毓不疼他,只疼刘一一一个人,扔下他一个人在酒店吃那既没人气,也不温馨的西餐。   “不行,一一在你那儿吃了一顿,至少你得补偿我三顿,必须是你亲自下厨才行。”   “行,明天就给你做,想吃什么都行,阿颉都还没尝过我的厨艺。”   听到这个名字刘一一的心情瞬间黯淡,但她脸上依然跟着笑。那天听梁慧贞说完,她便决定埋掉自己对他的感情,以后只做他的妹妹。   可她能控制自己不多想,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失落。   “你姐姐慧贞怎么样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跟阿颉抬杠顶嘴吗?”   “现在少了,不像以前那样见面就吵。颉哥哥忙着飞行训练,姐姐也在学校忙着写文章,组织学委会,宣传什么合作抗日的事,总之他们各忙各的,倒是比以前和谐了很多。”   “那就好。”   梁恒和刘一一一直在上海待到一月底,临近开学才回杭州。   再回到学校,刘一一显得从容了许多,面对开学考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她学习比之前更努力。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一点毕业,早一点报考护理学校,早一点如方颉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名护士。   随之而来的是国内局势越来越紧张,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他们几人偶尔见面也是沉默居多,欢颜渐少。   七月初,高景明和方覃商量,决定把方毓和刘一一送回长沙,梁泯鸿也几次三番打电话让梁恒和梁慧贞回家。   刘一一本不愿走,但是方毓此时已经怀孕五个月,路上得有人照顾,而且方颉也希望她回去。   梁慧贞不走,她已经是学校抗日学委会的骨干,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和梁泯鸿双管齐下,刚柔并施逼着梁恒和刘一一她们一起回去。   临别那一日,方颉对刘一一说:“一一,回去之后要继续你的学业,不要中断。照顾好自己和方毓,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子。还有,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刘一一抓着他的手说:“哥哥你也是,好好活着。我会给你写信,就和之前一样,你抽空记得回信。”   方颉没回答。   后来刘一一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方颉说的话暗示着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牺牲在某个执行任务的一天。   刘一一回到长沙后,一个月里给方颉写了十几封信,她不知道这些信最后到底有几封能到方颉的手上。   而她始终没能收到一封方颉的回信。   八月十四日,她永远记得这一天。   日本空袭笕桥,笕桥空战爆发。   听后来亲历过空战的见证者说,那天,整个杭州上空都是交错的飞机,高低起伏的飞机轰鸣声和炮火声,震耳欲聋。   防空洞里挤满了人,恐惧和哭喊弥漫在空气中,杭州城在哭喊声和炮火声中拼死残喘。   远在长沙的刘一一和方毓,除了时刻关注战况,剩下能做的只有不停祈祷,祈祷家国平安,祈祷山河无恙。   当方家接到方颉牺牲的消息,那一刻,刘一一的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再无一点色彩。   方覃发来的电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弟颉已于八月十四日牺牲。   刘一一捧着电报浑身发抖,自读书以来她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识字,就不必看到这字字诛心的电报。   方毓哭得死去活来,刘一一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颉哥哥,她的方少爷就这样死了,死在那场空战里,他明明还那样年轻,那样的朝气蓬勃。   他说的每一句话还在耳边回荡,他怎么会死?   “姐,我要去参军,去考航校。”   “姐夫,以后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们一起把日本人赶出去。”   “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   “一一,我希望今后你能尽力用你所学去帮助更多人。”   ……   十一月,方毓生下一个男孩儿,小名阿杰,她说要等高景明打完仗回来再给他取大名。   但高景明没能回来,他永远留在了十二月的南京城。   这一年,南京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梁慧贞就读的大学为了避开战火,决定西迁。她回到长沙,见到方毓和刘一一,眼泪瞬间涌出来,三人相拥而泣。   梁恒在一旁不停地揉眼圈,拼命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颉哥哥从来不会哭,他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时光还在往前走,我把回忆暂停在一九三七年,穿过刘一一记忆里的时空之轨,去到八月十四日的笕桥。   这天上午,笕桥机场上空乌云密布,这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   方颉吃完午饭回宿舍,准备休息一会。他打开抽屉,里面躺了几封从长沙寄来的信。   他拿起笔,准备回信。   此时,九架“九六式”轰炸机正逼近笕桥机场上空。   宿舍外空袭警报拉响。   宿舍里空无一人,那封信还躺在桌上,旁边的钢笔刚刚旋开笔帽。   我拿起那封信,再次穿过八十多年的回忆光阴回到浮生寻物坊。   刘一一醒过来,她看着我,眼神是无声的询问。   我把信递给她:“这就是他最后写给你的信,可惜他刚落笔就接到紧急起飞命令,这一飞,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封回信也没来得及写完。”   刘一一打开信,只有八个字:   “一一吾妹,见字如晤” 。   她捧着信,泣不成声。 第33章 失画(1)   等到刘一一心情平复下来,我推她离开静室,给她倒了杯温热的茉莉花茶。   “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   “解放前,毓姐姐带阿杰去了台湾,之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阿恒去参军了,他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慧贞姐姐一直留在大学里从事教育工作,直到六年前过世,她终身未嫁,也没有后人。至于我……毕业之后我就报考护理学校,成了一名护士。一九四八年,我在解放战役中照顾一位受伤的军人,后来就与他成婚,有了一儿一女。前半生我因为战争颠簸,但后半生顺遂,儿女孝顺,一切都如婆婆当年赠我的那些话一样。”   “现在你心愿已了,应该没什么遗憾。我也遵循我的承诺,这次就算你免费。”   刘一一笑了笑,“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看向她一直好好拿在手中的照片,“这张照片你保存得很好,没有丢。”   “这是我和颉哥哥唯一的回忆,不会弄丢,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保存。”   “是的,越是珍贵的,越会好好保存,只是很多人当下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否则我这间寻物坊也不会一直存在至今。”   小知回来了,看到刘一一红肿的双眼,心慌地问:“外婆你怎么了?”   刘一一安抚她:“没事,外婆没事,外婆是高兴。”   小知疑惑看向我,试图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你外婆了了一桩多年的心事,没什么事,送她回去吧。”   “外婆,我们回去吧,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在哪儿,让我们早点回去。”   “好,回去。”她转向我,“婆婆,谢谢你。”   “不客气。”   走到门口,小知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婆婆,既然你能帮人找到丢失的东西,那丢失的文物呢?”   我摇头:“我帮人找到丢失之物,必须靠着主人的记忆为线,切身情感为指引,我所寻回的都是有主之物。文物不同,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它们有了自己的灵魄,不归任何人所有。”   “真是可惜,”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宣传单说:“婆婆,省博物馆最近刚从海外寻回一批文物,会在一个月后展出,您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送他们走后,我就关店门,今天不再接生意。我拿起小知留下的那张宣传单,这次寻回的文物是一批字画,其中有一幅佚名的《春日嬉游图》。   我拿上放大镜,对着宣传单上印的一小块图片细细看了一会儿。可惜图片太小,看不清上面的人物。   宣传单末尾写明了展览时间、地点和买票方式,我将单子仔细收好。   一个月后,我拿着宣传单来到省博物馆。   工作日,来的人不多,而且此次展出也不是什么大家之作,空荡的展览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那幅《春日嬉游图》挂在展厅二层,长约五米,整整挂了一面墙。我从头看到尾,仔仔细细将画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处景都看了一遍。   展览厅的工作人员见我看得这样认真,主动过来跟我讲解:“这幅《春日嬉游图》宽25.1厘米,长513.4厘米,成画有八百多年。画的用色清雅,落笔工整,画人画物画景都栩栩如生,你看那卖炭的老翁,驮着书生的毛驴,还有躺在屋顶上晒日的猫咪,就连河边泛绿冒芽的柳条都画出来了,有情有趣,一派春机盎然之象。可惜的是这幅画无款印,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从工笔上来看,有推测是宋圭所画,已经无法证实。不过,不管是谁画的,这都是一幅传世名画。”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突然身边有人说道:“《春日嬉游图》的原作者是个女的,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留下款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白T恤的男生。   八百多年前,若是知道这样一幅画是女子所画,肯定不会这样完整保存下来,就算能保存下来,也会冠上男子之名。   他又继续说:“而且,这幅画是假的。”   工作人愣了下,说:“你不要乱说,专家鉴定过,这幅画就是有八百多年了。”   “我可没乱说,原画我见过,画得比这好多了,用笔狂而不乱,一气呵成,哪像这个这么拘谨,而且你瞧画上的行人,表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没有理他,只对我说了句:“您慢慢看看,”就走了。   男生看向我,“我说的没错吧,秦婆婆。”   “你怎么来了?”   “你不也来了吗?我们都是为它而来。”   我看向《春日嬉游图》,说:“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能重新再看一眼完整的全画,也算不错。”   “你还能找到你在哪儿吗?”   “当然,虽然我现在年纪有些大,但眼力还行,就算没有眼力,还有记忆呢。不仅能找到我,还能找你,”我指着河流上的一条船说:“就在这里。”   那是一条华丽的画舫,船头上站着四五人,其中有一男一女,男的身穿白衣,女的身着粉衣,他们都侧过脸与身边的人说笑,正好看不见全脸。   “你猜莫瑛画这幅画的时候,知道我们两人的身份吗?”   “莫瑛不是普通的画师,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你我不是寻常人。”   “说的也是,这世上有几个画师愿意费心费力画一幅注定会失传的画。”   “你还记得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吗?”   他笑起来,“怎么可能忘记,”随后他模仿那个人的语气说道:“世人不配欣赏我的画。”   一个狂傲不羁的女子浮现在我眼前,我耳边仿佛又响起她的声音。   ——“世人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世人不配欣赏我的画,我的画也绝不会留存于后世。”   他忍不住赞叹:“狂,真是狂!”   我说:“看到这幅画我有点想念故人了,那个时候真开心啊。”   “那幅画是不是一直好好地保存在你那里?”   “是,莫瑛不想留下它,但我不忍心。我答应她,除了我们两个,不会再让其他人看见这幅画。”   “走,去寻物坊看看,我也好久没去你那儿了。”   “但是你知道,那幅画……”   “我知道。”   我和他回到寻物坊,一群小孩子在榕树下玩耍,见我回来,围上来说:“婆婆,婆婆,今天还给我们讲故事吗?”   “好,晚一点婆婆再给你们讲故事。”   进到置物室,我拿出一个墨色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卷画轴。   我和他缓缓拉开画轴,真正的《春日嬉游图》重现于世。   但这幅画和博物馆的那幅不同,这幅画上除了画舫上的两个人,和屋顶上的一只猫咪,其余的人、动物和植物都消失了,整幅五米长的画卷上只有房屋、船只、石桥等毫无生机的死物。   他说:“这幅画不能常拿出来看,不然越看越难受。好像空荡荡的一座城里,只有你我二人。”   “也不是,还有这只猫。”   他笑了,“收起来吧。“   我将画重新卷好收起来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算半个画师。”   “你说那幅《白泽精怪图》?那个不过是用来哄骗黄帝的无聊之作而已。”   “那幅精怪图上一万多只精怪到现在应该没剩下多少。”   “嗯,不是所有精怪都能像我们活得这样久,”他打量了我片刻,“你为什么选这副皮囊?”   “不好吗?每次照镜子我都有种垂垂暮年,时光到了尽头的感觉。而且我很喜欢用这幅皮囊给孩子讲故事,他们很喜欢。”   “那你今天打算给他们讲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吗?”   “听听也无妨。”   晚饭后,我搬了两把躺椅到榕树下,白泽坐身旁。不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小孩子,围着我问:“婆婆,这大哥哥是谁啊?”   “他啊,也是来跟你们一起听故事的。”   “那婆婆今天给我们讲个什么故事?”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幅消失的画作。很久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女画师,她叫莫瑛……” 第34章 失画(2)   笾洲逢春,大地回暖,街上人潮如西河解冻的流水,熙熙攘攘,喧喧闹闹。   温煦绚烂的春日照耀着笾洲最宽最笔直的龙津大街,街道两旁是敞开的各色店铺和叫嚷的摊贩,其中莫千禾的画摊挤在其中毫不起眼。   莫千禾擅长山水画与人物画,他曾是宫廷御用画师,深得先帝喜爱。但新帝登基后,不喜他的画风,就将他赶出了宫,他索性卖画为生,带着女儿莫瑛走遍千山万水。   他离开京城时莫瑛才十岁,如今已到碧玉年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为了行走方便,莫千禾一直让莫瑛假扮男装,随行左右。   龙津大街上,莫千禾将新作的几幅山水画摊开,然后沏了壶陈茶,在一旁看莫瑛作画,偶尔出言指导一二。遇到有人上前看画,他才稍显热情些,向人介绍道:“山水画一两银子一幅,动物画三两一幅,您随意看看。”   有时候生意好,一天下来能得四五两,有时候一连几天都卖不出一幅,尤其是遇上下雨天,画被打湿不说,父女两人也淋成落鸡汤。但莫千禾生性乐观豁达,有钱就花,没钱就省着花。   一路随行的莫瑛耳濡目染,她看过江南人家的小桥流水,也见过壁立千仞的绝顶山峰,见过偷奸耍滑的商贩,也遇过古道热肠的侠士,她的心性非一般闺阁女儿可比,加之常年女扮男装,心性有男儿的洒脱不羁,也有女儿家的孤傲敏感。她不喜画静态山水,只喜欢画人画动物,尤其爱画女子像,她喜欢一切鲜活的事物。   今日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临到傍晚快收摊时,一个身穿褐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上前询问:“你这儿有人物画吗?”   “有,有四大美女,还有十大将军,你想要哪个?”   “把你的美人图都拿出来我看看。”   莫千禾将四大美人图拿出来给他看,这人看了好一会儿选了一幅貂蝉舞剑,买走了。   莫千禾拿着银子高兴说道:“今晚能吃点好的。”   莫瑛说:“爹,我看这人过几天还会来找我们。”   “如何见得?”   “他愿意花三两银子买你画得最不好的貂蝉舞剑图,可见不是个懂画之人。”   “你这小子,我那幅貂蝉舞剑哪里不好?”   “爹,这事吧……你知我知,您那四幅美人图里只有西施捧心算好画,另外两幅贵妃赏花和昭君出塞都差强人意。贵妃赏花的杨玉环只剩雍容华贵,瞧不出她独得天子之爱时的骄矜幸福之情;昭君出塞只有远嫁联姻的大义,却少了远嫁他乡的愁郁,试问一个妙龄女子远嫁异邦,即便是出于稳固边疆,但路遇大雪阻塞,她脸上怎么可能丝毫不见思乡的忧愁。至于貂蝉舞剑……”莫瑛顿了顿,“爹,我以为你是不喜欢她的,明明是飒爽英姿,但整幅画看下来总让人觉得诡谲之息。”   “大道理一堆,嘴上逞强,让你来画未必能好过我?”   “我才不画,杨贵妃、貂蝉、王昭君和西施都是古人,不管多美也没人见过,不管怎么画也画不出她们的神韵一二。当世不缺美人,与其费心费力画她们,我不如多画画活美人,我听说笾洲城第一大美人是薛书懿,若是有机会能替她画一幅画像就好了。”   “你别扯开话题,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就算那人不懂画,你怎么知道他过几天还会再来?”   “他一来就要美人图,你摆出的山水画看也不看一眼。看画时也不看款印,我猜应该是听人吩咐来买画。看他穿着,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下人,那位叫他代买画的主人稍微懂一点画,听过你的名号,就该知道买下的那幅画并非你最好的,自然过几天会再来。”   “万一他就是想买美人图,买回去独自欣赏也不是没有可能。”   莫瑛耸耸肩:“那就当我猜错了,又没什么大碍。”她帮着莫千禾收拾好画摊:“爹,今晚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说起美人,我想吃糕点,那种做的很精美的糕点。”   “行,我们去先去买糕点,然后去笾洲最大的酒楼好好吃一顿。”   几天后,被莫瑛说中,那个买走貂蝉舞剑的人又来了,“莫画师,我家主人想请你去趟府上,不知是否可以?”   莫千禾疑惑问:“做什么?”   “随我去了就知,银子方面您不用担心,这是定金。”   什么事都没说就先给定金,定金还不少,莫千禾掂了掂,够他们父女俩继续上路,去往下一个地方。但他为人谨慎,有些犹疑,没有立即答应。   莫瑛抢先说:“容我们收拾下画摊,请带路。”   路上,莫千禾低声说:“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样贸贸然答应是不是不妥当?”   莫瑛说:“有什么不妥当?生意来了当然先接下再说。而且,爹,谁会对你一个穷画师感兴趣。”   那人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大宅子附近,从侧门进去,门外悬挂的红色灯笼上写着一个“薛”字。   穿过一个大花园,顺着一个回廊七拐八拐,那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水榭亭里,他停下来说:“请二位在这里稍等,我家主人马上就到。”   他走后,莫瑛打量着这座园子,从他们刚才进门到现在,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一路上园子里人声悄然,可见这园子之大,园子主人之富有。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了那人口中的主人,是位年过四十的老爷,身着锦衣华服,神情慈祥和蔼,一见面就朝莫千禾拱手道:“惊扰了莫画师,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不知阁下是?”   “鄙人姓薛,单名一个绵。”   “薛老爷好,这是犬子莫瑛。”   莫瑛朝薛老爷行了个礼。   “不知薛老爷今日请我们过来有什么事?”   薛绵说:“鄙人有个女儿,马上就到出阁之龄,家母对这个孩子疼爱万分。我担心孩子出嫁后,家母思念太过,伤了身体,所以想请莫画师替我女儿画几幅画,日后好留给家母做个纪念。”   莫千禾一听,这是他擅长之事,就爽快答应下来:“没问题,什么时候开始?”   “不急,莫画师听完我的要求再答应也不迟。”薛绵不紧不慢说道:“你只能见我女儿一面,然后画出三幅画,分别是亭中抚琴,阁楼赏月和闺中待嫁。”   见一面,画三幅图,这对莫千禾来说是个挑战,若是放在几年前,绝无问题,但现在他年纪大了,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他犹豫了一阵,莫瑛忽然开口问:“敢问薛姑娘闺名可是薛书懿?”   薛绵目光转向这个清秀文弱的小公子,对一个小公子直呼女儿的名字有些不满,但他习惯隐藏心中的不满,微微笑着说:“你听过这个名字?”   莫瑛直言:“那自然,薛姑娘可是笾洲第一大美人。”   薛绵不再理他,眼神盯着莫千禾,等他答复。   莫瑛见父亲没答应,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赶紧答道:“没问题,薛老爷放心,我们一定用心替薛姑娘画,什么时候开始?最好是挑个日光明艳,薛姑娘心情好的时候。”   “那就明日。”   “好。”   这下莫千禾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回去的路上,莫千禾说:“你这小子,嘴这么快,万一到时候画不好,怎么和薛老爷交代?”   “爹,怕什么,就算你画不好,还有我呢。信我,一定能画好,”莫瑛自信满满。 第35章 失画(3)   这一日晴光潋滟,薛家园子小径上树影错落。下人将莫千禾父女二人带去后花园,他们已经备下最好的画具,还有客房供画师休息。   到了之后,莫瑛发现原来来的不止他们二人,另外还有几人,看样子也是来为薛小姐画像的。其中一人是笾洲有名画师宋圭,他的画在城里很多画铺都卖得极好。   等莫千禾父女两坐定后,薛老爷出来,向在座各位画师拱手道:“叨扰各位了,小女一会儿就出来,她会在这里待上小半时辰后回房,诸位可以在这里作画,也可以回客房静心完成,房间也为大家准备好了。七天后是交画期,期间若是想走,也请随意,定金无需退还。三幅画中,小女选中一幅,可得五百两,选中两幅可得一千五百两,三幅都选中者,可得五千两。”   莫千禾自离开京城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莫瑛更是两眼放光,小声说:“爹,咱可得加把劲,五千两,够咱在笾洲住个两三年没问题。”   其他人也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莫千禾降低她的期待:“别想得太好,也不知道这位薛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画风,万一不合眼,一幅都选不中。我觉得,咱能中一幅就不错了。”   “爹,你要对你,也要对我,有信心。”   “我是怕你信心太过,变成自负,最后只会大失所望。”   说话间,薛书懿出来了。   方才还充斥着细碎嘈杂声的后花园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气息声,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位如仙子般的美人。   只见眼前人纤纤细步,飘飘罗衣,顾盼间如春风拂柳,又似珠玉绽彩,令人忘魂。   笾洲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莫瑛环视了在场人,就连自己的亲爹都看得有些失神。   莫千禾从前是出入皇宫之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却还是被薛书懿的美貌惊住了。   莫瑛小声说:“爹,注意仪态。”   莫千禾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窘迫,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薛书懿五官神情上,想象着要如何下笔画出这样一位美人。但是越集中注意力,就越心慌,好像不管怎么画,都画不出她的半分美貌。   有这样感觉的不止莫千禾一人,其余人在惊叹过后也是一脸愁容。   薛书懿在后花园待了一会儿,就在婢女搀扶下回房了。   没多久,就有人起身向薛绵告辞,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人后,最后留下的只有六人。   莫瑛说:“爹,不如我们先回客房。”   “也好。”   下人引着他们去了西边客房,莫瑛和莫千禾房间挨着。   没多久,宋圭和其余几位画师也回客房。宋圭住在莫瑛对面,他主动上前跟莫千禾打招呼:“在下宋圭,不知阁下是?”   莫千禾报上自己的名号后,宋圭露出惊讶:“原来是莫画师,失敬失敬。”   莫瑛问:“你知道我爹?”   “这位是?”   “这是犬子莫瑛。”   “莫公子好。几年前我曾去过京城学画画,那个时候京城里最出名的画师之一就是莫画师。我还曾上门拜访,去过两次,莫画师都正好应召入宫,不在家,我一直引以为憾,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   莫千禾笑道:“那还真是有缘。”   莫瑛说:“你记性不错,还能记得我爹。”   宋圭说:“莫画师也来了,我们其他人这趟恐怕要空手而回了。”   莫千禾摆摆手说:“千万别这么说,老了,早就不是当年,那薛小姐的容貌我此刻已经忘了大半。”   一位姓程的画师说:“不过这位薛小姐当真称得上秀色动今古,也怪不得薛老爷一直当她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出阁。”   宋桂圭问:“薛小姐定亲了吗?不知是谁会有这样好的福气?”   另一位姓陈的画师说:“薛家是笾洲首富,薛小姐的夫家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听着几位男子讨论薛家财富和薛小姐的容貌,莫瑛觉得有些无趣,就先回房休息。   她的房间布置清雅有致,进门左手侧是一扇绣着五马奔腾的屏风,屏风后是床榻,右手侧是书桌,书桌上画具一应俱全,墙角的玉瓷瓶里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上前一嗅,清香满鼻。   这薛家和一般富商之家有点不一样,是有书香底蕴在的。   这群画师住在薛家,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伙食不错。而且依着各人的口味而做,略有差异,足见主人家的用心巧思。   只是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规矩多,宅子虽大,有许多地方是他们不许去的。但莫千禾很适应这里,规矩再多也多不过皇宫,更何况他是来专心画画,不是来游玩。   直到第二日下午,莫千禾才画完第一幅亭中抚琴,停笔后,他端详了一阵,画上的薛书懿端坐在亭中抚琴,亭外一株桃树正灼灼盛开,桃花瓣落到美人琴弦上,更添几分妩媚。   莫千禾一会儿觉得甚是满意,一会儿又觉得画上的薛书懿少了他第一次见到真人时的惊心之美。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拿不定主意,就把莫瑛叫过来,让她评鉴。   莫瑛看了好一会儿没出声,莫千禾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莫瑛说:“整幅画看下来倒是挺美的,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一时也说不上来,我再想想。”   “想到了早些跟我说。你画得如何?”   莫瑛摇头。   “没画?前几天你不还说想画笾洲第一美人薛书懿吗?莫不是见到真人胆怯了?”   莫瑛歪头想了一会儿说:“画不出来。”   “终于知道自己功力有限画不出来?”莫千禾语气里带着几分舒心,这孩子平日里点评他笔下的美人图,将军画像可是毫不留情,他这个老父亲也终于逮到机会嘲笑她。但莫千禾承认,莫瑛在画画上是极有天赋,只是用色和布局上还少了点经验。   她若不是女儿身,日后必成一代画师。   莫瑛也没有辩解,只是说:“我出去转转。”   “别乱跑,要是被薛家赶出去,别说五千两,五百两都没了。”   “知道了,老爹。”   莫瑛在房里拿笔试着画过几笔,但几笔之后就画不下去。那日见到的薛书懿美则美矣,但她不言不语,不笑不嗔,像个精致的美人雕塑,这样的人即便是落到纸上,也了无生气,有甚趣味。   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   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竟敢偷入小姐香闺,简直太胆大妄为了,所以她决定等到晚上再去。   一到晚上,薛宅更是寂静无声,要不是有挂在各处照明的灯笼,莫瑛未必敢出门。她性格爽朗,分配到客房的几个下人都喜欢跟她聊天,她早就从中打听了薛书懿居住的兰馨园的方向。   守在园子外的家丁靠着门打起了盹,莫瑛从墙外翻了进去,落地时闹了点小动静,但没人出声。   进了园子,莫瑛傻眼了,兰馨园里一片漆黑。   出发前她什么都想到了,想到找不到园子怎么办?想到半路被人发现怎么办?想到薛书懿把她当小偷抓起来怎么办?就是没想到薛书懿睡了该怎么办?   总不能去床上把她叫起来说:“你看今晚月色极好,不知小姐是否有意与我对月谈心一番?”   莫瑛在园子里踱了半天,没想到什么法子,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但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   她抬头看向二楼那扇紧闭的门窗,想了一会儿,就低头在园子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然后才走。   等明天一早薛书懿起来,打开窗户往下看时,一定能看到。她明晚再来就不会跑空了,她对自己充满了乐观。 第36章 失画(4)   薛书懿起床,梳洗完毕后,婢女雅言推开窗子,她愣了下,“小姐,你快过来看。”   “怎么了?”薛书懿走到窗边,她园子里的几棵白玉兰树被人薅秃了大半。再往下看,被薅走的白玉兰花瓣被人拼成了一朵白玉兰花,铺在绿坪上。   家丁正一边打扫着满地白玉兰花,一边嘀咕:“昨晚也没刮风下雨,怎么落了这么多?”   雅言聪敏,一眼就看出来说:“小姐,昨晚有人偷进园子!园子里的人都是死人吗?进来个人都不知道,谁这么不知死活,连小姐的园子都敢闯。”   薛书懿说:“家里的人是断没有这个胆子。”   “小姐是说外人?这几日来的外人也就是老爷请回来给小姐画像的那几位画师。定是他们当中一个,前天见了小姐,心生邪念,所以竟然敢夜闯小姐园子。我马上去告诉老爷,查查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   雅言急匆匆就要走,被薛书懿拉住,“先别急,这事先别告诉爹,我来处理。”   地上的白玉兰花已经被扫了一大半,楼下的人看不出地上的蹊跷,只有身在二楼的她能看到,这人是特意为她而做。   她前日在后花园待了片刻,园子里来了许多人,她根本没记住到底有哪些人,后来还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她也没在意。   但她挺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来过,他必然还会再来。这里是薛家,还能怕他对她怎么样不成。   当晚,薛书懿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清净一下,不想兰馨园里人太多,就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下雅言,和一个家丁守着。   晚上,她在房中练习刺绣,一旁的雅言一开始还精神紧张,时不时往外看,总觉得外头静悄悄的园子里藏着人。   一主一仆一直等到子时将近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声响,雅言立刻清醒过来,她看向薛书懿,不知该怎么办。   薛书懿还是坐定继续绣着她的牡丹花,直到外头响起一个泠脆的声音:“在下莫瑛,想来见见薛小姐。”   薛书懿停下针线,示意雅言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身穿粗布蓝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歪着头笑嘻嘻看她,眼里是清澈的顽皮,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夜闯是多么不合规矩的事。   雅言上前一步喝道:“大胆,你夜闯我家小姐园子,你想干嘛?”   莫瑛也上前一大步把雅言吓了一跳,她后退了几步:“站住,你再往前我就喊人了,到时候老爷定要扒你一层皮。”   “有这么严重吗?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想来见见薛小姐,聊聊天。”   “小姐与你没什么可聊的,赶紧给我走。”   “你这丫头真不知礼数,你家小姐都没说什么呢,你在这儿咋咋唬唬的,吵死了。一会儿真把人喊来,我就跟老爷说是你给我开的门,你跟我是同谋,看你怎么办!”   “你!你……”雅言又惊又怒,转过头看向薛书懿:“小姐,你看他!”   薛书懿缓缓起身:“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就是想来见见你,聊聊天,看你笑一笑,恼一恼,这样我画出来的画才会是有鲜活人气的。那天在后花园看到你面无表情,这样的美人我虽然也能画,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就因为这个?”薛书懿微微惊讶。   莫瑛认真地点头:“嗯,就因为这个。”   雅言在一旁说:“小姐别信他,他就是个登徒子,花言巧语就会哄骗人。”   莫瑛乐了:“谁说我是登徒子?”   她拔下木簪,一头长发落下。一个文秀小公子立刻变成一个秀丽小娘子,薛书懿和雅言都看呆了。   雅言说:“你……你是女子?怎么会?”   莫瑛逗她:“还不相信?不会要我脱了衣服才肯信吧。”   薛书懿说:“你为何要扮成男子模样?”   莫瑛重新用木簪将头发挽好说:“我从小跟着我爹大跑遍江南北,扮成男子方便些。而且我爹说,这样以后我画出的画才会有人买,我才能成为天下闻名的画师。”   薛书懿问:“女子不能成为画师吗?”   莫瑛说:“我也不知,我爹说他就没有见过厉害的女画师。所以我打算等我成名之后,我就告诉天下人,我是个女子,女子也能成为画师,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双眸若星辰璀璨,说话间眉梢眼角都是自信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一朝成名,天下皆知时的样子。   薛书懿也被她笑意感染,露出恬笑。   莫瑛抓着她的手说:“就是这个笑!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薛书懿忍着笑意,压了压嘴角,“那你今晚回去是不是可以动笔画了?等你画完,一定要第一个给我看。”   “没问题,我还能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别再半夜来了,我会让雅言告诉你,你在哪里可以见到我。”   雅言说:“你要再半夜过来,被老爷抓到,等不到你成名,世人就都知道你是个女子,你就再也成不了画师。”   莫瑛“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成为一个画师,只是我就想看到世人惊诧的样子,那一定很有意思。”   薛书懿说:“那我也答应你,在你的画没有得到大家认可前,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真实身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莫千禾已经三日没看到莫瑛离开房间,明天就是交画的日子。那日莫瑛说要回去想想,之后就再也没来找他,三幅图美人图已经画完,他自己看着还算满意。   不知道莫瑛画得怎么样。   她门外地上还放着中午送来的午饭,已经凉透了。这三日除了早上的膳食盒是空的,中午和晚上的都一动没动,下人怎么送来的就怎么拿回去。   这孩子莫不是画得走火入魔,晕倒在房里吧。莫千禾有些担心,去敲她的房门:“阿瑛,你在房里吗?”   敲了好半天,没人应答。   难不成出去了?   这时对门的宋圭听到声音出来,莫千禾问:“你见到我家莫瑛了吗?”   宋圭摇头,“这几日都没见到,他不在房里吗?”   “我也不知,敲门没人应。”   宋圭安慰他,“没事,这里是薛宅,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晚点再来看看。”   莫千禾点头,准备回房,宋圭叫住他:“莫兄,这几日都在房中憋坏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莫千禾摇头,“不必了,我有些累,想在房里休息。”   “好,那就不打扰你了。”   莫千禾确实画得有些累,虽然只有区区三幅,但这三幅画值五千两,而且还有好几人在他百米之内也同样为了这五千两而努力,想要脱颖而出就不得不灌注十二分的精神和心血。   当他画完停笔,这种感觉就跟从前每回从宫里回来一样,虚脱力竭。   他希望拿到这五千两在笾洲过几年安稳的生活,替莫瑛寻户好人家,等她嫁人后,他或许会继续从前居无定所的日子,也或许就在笾洲安定下来。   那日听到众人在议论薛书懿的婚嫁,他忽然意识到莫瑛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   他一躺下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他慌忙起身,打开房门,门外放着送来的膳食盒,一摸,饭菜已经凉透了。   隔壁房间地上也放着同样的膳食盒,饭菜也是凉透了。   “阿瑛!”莫千禾有些急了,顾不得现在是晚上会吵到人,用力地“哐哐”砸门,喊着“阿瑛,你在房里吗?”   要是为了五千两,赔上女儿那可太不值当了。   没敲两下,门就开了。   莫瑛双眼通红泛着血丝,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几天没睡觉,头发也很凌乱,人却很精神,“爹,我画完了!”   看到她没事,莫千禾才放下心,“你吓死我了,你中午在房里吗?我敲半天门你怎么不回答?”   “你敲门了吗?我没听到。”   罢了,知道她是个画痴,就说:“画完就画完了,你这样子几天没洗漱了?赶紧梳洗梳洗,明天就要交画了。”   “不行,我得去见个人,我答应她画完之后要第一个给她看。”莫瑛腋下夹着三幅画轴,转身关上门。   “你要见谁?”   “爹,你就不要管了,先回去休息,我很快回来,很快。”莫瑛脚步快如风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莫千禾寻思,她在薛宅还认识了什么朋友?不过这样也好,没准这人还能帮上什么忙。   莫千禾忽然觉得那五千两银子有戏了,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他把膳食盒提进屋子,即便是冷饭冷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直到夜半三更时分,他才听到莫瑛回来的脚步声,脚步声轻快,听上去她的心情不错。   莫千禾本想去问问那个朋友到底是谁,刚出门,她房间门就光上了。想着她这几日必定也是十分劳累,他就没有去打扰。   房间的灯在莫瑛回来后亮了一阵,然后就安安心心地灭了。   莫千禾也安心回房,吹了灯,躺下休息。 第37章 失画(5)   交画之日,莫千禾先去了莫瑛房中看了她的三幅画。原本他还没什么信心,但是看完后他知道,这五千两十拿九稳。   莫瑛精进的画艺大出他意料之外,三幅美人图,第一幅亭中抚琴,画中薛书懿端坐在琴架前,双手抚过琴弦,神情怡然自得。莫瑛用了大量的色彩和繁复的笔墨描摹薛书懿,细致到头发丝、衣袖口的花纹等细节也极为逼真,仿佛真人近在咫尺,在告诉你她此刻抚琴的心情很是愉悦。   等笔墨落到她周身的景物时,她又转用近实远虚的笔法简单勾勒。但细看之下,又并非仅仅是几笔带过,池中冒头的红鲤鱼,亭檐上栖息的双金雀都为亭中琴声吸引而来。   莫千禾画画讲究人景和谐,莫瑛的这幅乍一看,弹琴的薛书懿比之周遭景致似乎有些抢眼,但多看几眼,莫千禾的目光已无法从画中之人身上移开,而且看久了,似乎真有琴音缭绕耳边之感。   第二幅阁中赏月,莫千禾画的是一轮银盘,莫瑛画的却是一轮将满未满之月,薛书懿着一身素衣溶于淡淡银辉中,清丽出尘,画中的她仿佛下凡的仙子,正思念着广寒宫。   莫瑛说:“常言道月满则亏,长乐未央。”   这幅画的画风与第一幅截然不同,莫千禾还没来得及看第三幅画,薛家下人就来了。   众人各自将画交给薛家下人,管家对他们说:“这些银两是各位画师这几日的辛苦费,请收下。你们可以先回去,等老爷选出最好的三幅画,三天后,银两会送到各位府上。”   薛家这样做给众人留足了体面,三天后没有收到银两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莫千禾接过银袋子,比上次的定金还多,心情大好,“阿瑛,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住,那个地方又小又乱。”   “爹,你做主就好……”莫瑛靠着薛家门口的石狮子打着哈欠,“我只想找个地方再睡上十几个时辰,薛家真是不道义,这么早赶人离开。”   “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睡?昨晚还回来那么晚。”   “嗯,赶着最后一天画完,这几天我就睡了四五个时辰,实在太困了,啊……”莫瑛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宋圭上前说:“你们想找房子吗?我认识一个靠谱的牙人正好要放租,不如介绍给你们。”   莫千禾说:“那可太好了,多谢宋公子。”   “大家认识这么久,莫兄,你叫我宋圭就行。”   “好,那就我不与你客气了,如果你现在有空,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行,没问题。”   莫瑛说:“爹,我好困呐,我先回去了。”   宋圭看她离去,笑着对莫千禾说:“莫小公子真是不拘小节,真性情。”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你不要见笑。”   莫瑛一头倒在床上,闭上眼就睡了两天一夜。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外头的夕阳斜斜照进逼仄昏暗的屋子。   莫千禾在外敲门:“阿瑛,你醒了吗?”   “醒了,爹,你等会儿,我马上出来。”莫瑛简单梳洗一番后,打开门。   莫千禾端来饭菜,招呼她:“吃饭了,你睡了整整两天,饿坏了吧,快坐下吃点。”   桌上摆满了红烧鹅、狮子头、叫化鸡等大菜,闻着香味莫瑛的肚子开始“咕咕”叫,“爹,这些……都是你做的?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你爹我的厨艺你还不清楚?这些都是我从最大的那间酒楼买回来的,快趁热吃。”   莫瑛已经动筷,急急扒了一口饭,她真是饿坏了,扯了一根大鸡腿就塞进嘴里,吃得满嘴都是油。   “你慢点吃,注意下吃相。”莫千禾提醒她,作为一个姑娘,她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   “爹,你也吃。昨天看好房子了吗?我们什么时候搬?”   “多亏宋圭介绍,遇到城西一间正在放租的房子,三间房还有个小院子,环境不错,还很安静,价格也算公道。”   “那就好,等薛家五千两银子送过来我们就搬。”   “你这么有信心,那五千两一定是我们得?”   “当然。”感觉肚子里实实在在装了不少菜,莫瑛拿过帕子胡乱擦了嘴巴和双手,舀了碗汤尝了口:“爹,这汤好鲜,你也尝尝。”   想起莫瑛的画,看着她没有一点女儿家该有的斯文,莫千禾叹道:“阿瑛,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什么?”莫瑛喝汤的声音有些大,没听清他说什么。   “没什么,你快吃吧。”   第三天,薛家下人送来一张银票,莫千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那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莫瑛高兴地跳起来,“爹,五千两,真的是五千两,太好了!果然薛家看中的三幅画都是我们的。”   莫千禾也很激动,小心翼翼收起银票,生怕弄坏,“你对外千万不能说我们得了五千两,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只得了五百两。”   “这是为什么?”莫瑛不理解。   “树大招风,我们来这里不久,人生地不熟,少招惹些是非,不然以后只怕在笾洲过不了什么安稳日子。”   “知道了。”莫瑛不以为意。   莫千禾父女俩的身外之物不多,除了几身衣服和一些画画常用之物,再无其他,因此搬到新家非常简单。   到新家第二天,宋圭就带着他夫人和孩子上门道贺。   “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还没收拾好,你们随意坐,”莫千禾搬了几把椅子,又让莫瑛煮了壶茶招呼。   宋圭的儿子刚满两岁,满院子乱跑,宋夫人追在他后面喊:“小心,慢点。”   宋圭今日也不是只为了来给莫千禾贺乔迁之喜,聊了没几句,他就问:“莫兄,你别怪我多嘴,我想问下薛家的人去找过你吗?”   “啊……找过,我画艺不精,薛家只看中了一幅。”   “莫兄你太谦虚了,看中一幅已经胜过我很多,今后我还要多向莫兄请教请教。”   “不敢不敢,大家切磋切磋。”   送走宋圭一家后,莫千禾把莫瑛叫到身边坐下,“阿瑛,过来陪爹坐坐。”   莫瑛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说:“爹,晚上风凉,当心着凉。”   “阿瑛,爹对不起你。”   莫瑛不明白,“爹,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些年爹带着你到处跑,吃了不少苦,还让你一直扮成男子,不能像普通姑娘家那样擦胭脂水粉,穿好看衣裳,委屈你了。”   “爹,我从来不觉得跟着你吃苦,扮成男子很好啊,我不觉得是委屈。”   “明天开始,你就恢复女儿身吧。”   莫瑛立刻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   “爹,你别管了,我现在不能做回女儿家。而且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女儿家,听到没?”莫瑛一直很有主见,有时面对老爹的不听话偶尔也会语气强硬。   “但你总要嫁人,不能一直像个男孩一样。”   “爹,嫁人还早着,你就别操心了。”   “你都十六了,嫁人是早晚的事,你老跟着我到处跑也不行。我觉得笾洲不错,不如我们就留下吧。”   “老爹,你要喜欢这里,我们留下来当然没问题。但你要是考虑我嫁人而留下来,那真没必要。”   “但是……”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很晚了,你看星星都出来了,早点睡吧。”莫瑛指着天上的繁星说道,“我也先睡了。”临走前又郑重嘱咐莫千禾一句:“千万不能说。”   有了这五千两,莫千禾父女两的生活暂时宽松了许多,不用每天出去卖画。天气好的时候,莫瑛就在天井练习画画,天气不好,她就撑把伞出门,在街上溜达。   有一日,濛濛春雨中,莫瑛撑了把伞出现在浮生寻物坊外,我招呼她:“进来看看吗?”   她爽朗答道:“好啊,”随后将油纸伞收起,竖在角落。   “随便看看,”我泡了壶茶给她,“喝点热茶暖一暖。”   她接过茶扫了眼店内,说:“你这店名挺有意思的,寻物坊……是帮人找东西吗?”   “是的,不管你丢了什么我都能帮你找到,你有什么想找的吗?”   她摇摇头:“没有,”她指着店里货架上摆放的物品,问:“这些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找回来后,主人又不要的。”   “你摆在这里是打算卖出去?别人的心头好会有人买吗?”   “很少,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合眼缘的。”   莫瑛拿起一支笔打量,“这支笔……”   “这是很久以前一位画师留在这里,这笔有点特别,可以用来画山画水,画房屋,但不能画人,画动物,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为什么?”   “你买回去试下便知。”   她有些犹疑。   “你试完如果不想要可以随时还给我。”   “好,那我便试试,多少钱?”   “不用,送你。这笔是别人的心头好,但对我来说不值什么钱,不如送给有缘人。”   “那就谢谢了,对了,我叫莫瑛,不知如何称呼姐姐?”   “大家都叫我秦婆婆。”   “秦婆婆?”   “嗯。”   莫瑛把笔横在眼前,笔杆看不出是什么所制,有些微的不平整,通体墨黑中带了一点点红,笔头尖齐,滑软。她拿着笔蘸了些墨,随意在纸上画了两笔,没什么特别。   不能画有生命的东西……   画了会怎么样呢?   “阿瑛,我回来了,”莫千禾从外面买菜回来,他手里提着一条活鱼。   莫瑛放下笔,接过他手里的活鱼放进桶里,又从天井里打了些水倒进去,那条鱼碰到水立马张着腮一呼一吸,在桶里摆了摆尾,活蹦乱跳起来。   自打决定在笾洲安稳过日子后,莫千禾就开始学习下厨做饭,总不能天天去酒楼里吃。他本想让莫瑛也学着点,但她笨手笨脚,等她学会,父女俩只怕要饿死了。   莫瑛对着桶里的鱼发了会呆,好似想到了什么,她立刻拿出纸,用新买的笔蘸了些墨,在宣纸上寥寥几笔将木桶里的鱼勾画出来,栩栩如生。   画完之后她等了会,画没事,鱼也没什么事。   她暗暗嘀咕:“秦婆婆莫不是骗我的吧,”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对,“骗我什么呢?这支笔我又没给她钱。”   莫千禾见她蹲在木桶边,对着一条鱼嘀嘀咕咕,就喊她:“阿瑛,你对着那条鱼干嘛呢?那条鱼是咱们的晚饭。”   “没什么,”莫瑛随手将那幅画放回屋子,“爹,我想出去继续卖画。”   “好啊,这阵子咱们也歇够了,总不能指望这银子养我们父女俩一辈子。我想过了,不如我们开间画铺如何?”   “听爹的。”   晚上,莫千禾杀了鱼,做了红烧鱼头叫莫瑛出来吃饭,叫半天她也没答应,他过去屋子一看,她正拿着一张宣纸发愣。   那宣纸上只有一个木桶,木桶里水波荡漾,就和此刻天井旁的木桶一样,水里什么也没有。 第38章 失画(6)   “那支笔……”白泽注意到货架上的笔不见了。   “我送人了。”   “送给谁了?当初了凡大师找你要,你都没舍得给。”   “送给一位有缘人,我这里的东西从来不看客人出什么价,只看缘分,还有就是看我心情。”   “什么样的有缘人?我倒想见见。”   “她来了。”我看着莫瑛走进来,她脸色不是很好,看来她已经用过那支笔,知道它的特别之处。   “婆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笑着问:“你用过那支笔,害怕了?想还给我?”   她双手奉上,神情敬而远之,“婆婆,这支笔还是还给婆婆。”   白泽拿过来说:“这支笔并非普通画师能用,它有一个名字,叫枉生笔。人来世间一趟,最终不过枉生一场。”   我说:“但是我更喜欢叫它空空笔,佛曰照见五蕴皆空,来时空空,去也空空,”我从白泽手中拿过把笔还给她,“你既然能用这支笔画上画,说明它属于你,你还是留下,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就扔到一边不用便是。”   她还是有些犹豫,没有接过来。   白泽说:“枉生笔也好,空空笔也罢,只要你不用它画有生命的东西,它就是一支普通的笔。”   “好吧,既然两位都这么说,那我暂时留下,”莫瑛收得有些无可奈何。   “我叫白泽,是秦婆婆多年好友,小姑娘,以后没事可以常来找秦婆婆。”   莫瑛愣愣看着他,“你……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又摸了摸头发。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少年小公子的气息,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女儿家的风范。但即便这样,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和白泽。   白泽指了指自己双眼说:“你骗不过我这双眼睛。”   “你第一次走进我店里,我也看出来,”我压低声音说:“你是个姑娘家,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保密的。”   “那就谢谢秦婆婆和白泽大哥。”   几个月后,朝廷搬下诏书要替皇上选妃,命各地官员将符合条件的适龄女子画像送到京城,以供挑选。   诏书传到笾洲,莫千禾的千山画铺多了不少客人,都是排着队来找他替家中女儿画像,希望能被看中选入宫中,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莫瑛的画艺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她在笾洲城中没什么名声,看着店外长长的队伍,就算她有心想帮父亲分担些,那些客人看她年纪小,也不愿将这样的事交给她来做,而宁愿去找别家。   因此店铺中从早画到晚的只有莫千禾一人,以至于到后来他看到姑娘就开始头晕眼花,拿笔的手颤抖个不停。莫瑛夺过他手里的笔,退还银子,谢绝了剩下客人,对外说莫千禾身体不适,要休养闭店两日。   “爹,喝口水,躺下休息休息,”莫瑛递给他一杯水,“皇帝选妃,累死画师。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扛不住,要不咱不接这生意了?”   莫千禾摇摇头:“不行,你要是拒了这些客人,得罪他们,以后都没人来买我们的画。”   莫瑛思索一阵,“要不然这样,明日我来画,只收他们一半的银子。我就不信,看在价格这么低的份上,会没人愿意让我画。”   但事实上,即便是只收一半银子,许多人一听是莫瑛来画,扭头就走了。   送画参选妃嫔一事,穷人家自知绝无可能入选,便不浪费这个钱。稍微有些家底的又不缺这点银子,因此就算价格再低也不会让一个无名小画师来画。   莫瑛等了一上午,一个人也没有。   “阿瑛,”我喊了她一声。   “秦婆婆,你来了,进来坐。”   “我来找你替我画一幅画。”   “找我?画什么?”她疑惑问道:“婆婆,你不会也想参加选妃?”   我笑起来,“婆婆年纪大了,没有那个兴致,就是想来找你替我画一幅画,你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什么时候?”   “就今天。”   “好,婆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下。”   莫瑛很快准备好所有东西,我端坐在厅中,看着她低头开始作画。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凝然有神。   原本来找莫千禾画画的客人被莫瑛吸引,留下看她画画,小声议论着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莫瑛好似全不受一点影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宣纸上。   一个多时辰后,她画完了。   我起身走到桌前,她将画递给我。   这幅画我很满意,我将一碇黄金放在桌上,她慌忙摆手,拿起黄金要还给我说:“婆婆,用不了这么多。”   我按住她的手,“我觉得这幅画就值这个钱。”   画铺外围观的众人哗然。   离开千山画铺时,听到身后人都在纷纷询问:“莫小画师,你能替我妹妹画一幅吗?”   “莫小画师,多少钱画一幅?”   ……   白泽抢过我手里的画轴展开看,“为什么这么费心费力帮她?虽然她确实天赋过人,但你很少主动插手人间的事。”   我瞟了他一眼:“就是找人画了幅画,不算插手。”   “行,你说什么是什么。”他将画轴还给我。   我挑了个位置悬挂起来,“你最近很闲吗?怎么总往人间跑?”   过了一会儿他答道:“功德星君近来丢了一只猫,这只猫已经成精,它偷下凡躲在人间,竟然没人能找到它,星君就让我帮着找找。”   我会心一笑,“是让你帮着找,还是他想请我帮忙找?但又怕我开价太贵。”   “我跟星君打赌,这世上除了你秦婆婆,没人能找到它。婆婆,看在我们二人多年好友的份上,你可别让我输了。”   我叹了口气:“白泽,你这种伎俩就不要在我面前耍了。你告诉星君,让我帮忙找猫可以,但我要一百年的功德。”   “一百年?这……”白泽犯难,“会不会有点多?”   “不多,比起这只猫在星君的心中份量,一百年算很少了。”   “行吧,那我回去问问。”   上次之后,莫瑛成了笾洲小有名气的画师。她画的美人图尤为生动,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喜欢请她到家里为自己画画。然而时间一长,笾洲城里起了风言风语,说她与许多姑娘小姐都不清不楚,为她们画画时,举止亲密,行为轻佻。   谣言越传越厉害,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找莫瑛画画,画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莫千禾为此很是苦恼,莫瑛却有些不在意,“大不了就不画美人图,反正我现在也画厌了。”   “阿瑛,再这样下去,你名声都败光了。”   “爹,这种无中生有的事,过阵子就会过去,你不用担心。”   “你呀,是一点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   莫瑛笑了笑,“爹,你还记得薛家小姐吗?”   “记得,怎么了?”   “我听说薛家和镇远侯府定亲了?”   “你听谁说的?”   “就上次我去给州府赵大人家的三小姐画像时听她提的,她和薛小姐是闺中好友,她还说过阵子,镇远侯就会带着小侯爷亲自来笾洲议亲。”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许久没有听到薛小姐的消息了。”   “你不过就是替她画了三幅画,怎么听你的口气,你们好像很熟悉。”   莫瑛没说话,她答应过薛书懿不可以将她们之间的事说给其他人听。   这时,一位姑娘在外探头探脑,莫千禾出去说:“姑娘,看画吗?进来瞧瞧。”   她问:“莫瑛画师在吗?”   莫千禾以为是来找她画画的人,就喊了声:“阿瑛,有人找你。”   莫瑛出来看到来人,愣了下:“雅言,你怎么来了?”   “莫小画师,小姐命我来买几幅画。”   “好啊,你进来,想买什么画?我给你拿。”   雅言进了画铺,见莫千禾没有跟着进来,低声说:“小姐让我来看看,原来你没走,她以为你早已离开笾洲了。要不是昨日听到赵三小姐提到你,还不知你竟然在笾洲开了间画铺。”   “原本是要离开,但我爹想留下来,书懿近来还好吗?”   提到这个,雅言的脸立时垮下来,“不好,你为小姐画的那三幅画,可把小姐害惨了。”   “啊?出什么事了?” 第39章 失画(7)   当日,薛绵选的三幅画全是出自莫瑛之手,单以画功而论,莫瑛比之其他人稍显稚嫩,但她的画有一点是其余人比不上的,那便是神韵,其中自然有她与薛书懿更熟悉亲近的原因。   那些画送到薛老夫人房中,她一眼就挑中了莫瑛的三幅,还将其中一幅悬挂起来。   雅言说:“老夫人的有个弟弟在京城做大官,多年没见面,上个月因为差事路过笾洲,来探望老夫人,他见了小姐的画像赞不绝口。当时老爷还没觉得有什么,哪知道他走了之后没多久,皇上下令选妃,要各地上交适龄女子画像。我家小姐本来已经和镇远侯的小侯爷定了亲,不必参加此次选妃。可是……州府赵大人对老爷说,上头指名要小姐的画像,必须得交,听赵大人的意思,这次小姐只怕是在劫难逃。”   莫瑛为许多想进宫的女子画过像,她以为能选中入宫是件好事,便说:“入宫不好吗?我看这笾洲许多人都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享尽荣华富贵。”   雅言一听,神色冷了下来,“入宫有什么好?皇上后宫有那么多妃子,不可能个个都受宠。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在宫里过的日子还不如在薛家。而且,嫁给小侯爷远比嫁给皇上要好多了。”   “那……怎么办?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什么忙吗?”   雅言看着她,叹了口气说:“连老爷都没办法的事,你能有什么法子。我今日来不过只是因为小姐知道你还在笾洲,让我过来确认一下而已。我一时没忍住,多说了几句。一会儿回去禀报小姐,她过几日应该会来看你。”   “随时欢迎,你回去告诉书懿,我等她来。”   雅言走后,莫千禾问莫瑛,“她是谁?你和她聊了那么久,在聊什么?”   “她是薛书懿身边的贴身侍婢,来跟我说些关于她家小姐的事。”   “你和薛小姐很熟吗?”   “此事说来话长。爹,宫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莫瑛就把薛书懿要被选入宫一事与他说了,莫千禾听完后,神色有些惋惜:“宫里的妃嫔受宠与失宠都在皇上一念之间,今日受宠,明日失宠是常有的事。那个丫鬟说的对,嫁给小侯爷远比嫁给皇上要好上太多。”   几天后,薛家马车停在千山画铺门口,薛绵请莫家父女再去一趟薛宅,这次只请了他们两个人。   这次莫瑛不仅见到了薛书懿,还见到了她的妹妹薛书菀,薛书菀生得虽不如薛书懿那样容颜倾城,但也算是绝色佳人,她的美更多了几分内敛。   薛绵来请莫瑛也为薛书菀画三幅画,这三幅画与她上次为薛书懿所画的必须要一样,但也不能完全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要五分像薛书懿,五分像薛书菀。   这个倒不难,莫瑛爽快答应下来,但她有个要求,在她画完前,她必须在薛宅住上几日,随时见到薛书菀。   薛绵同意,安排她住在上次那间客房。   莫千禾离开薛宅前,问莫瑛:“你上次说画完画像要给一个朋友看,这个朋友是薛大小姐吗?”   莫瑛点头。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嗯……这个……就是……那个,有次在花园遇到,就认识了。”   莫千禾知道莫瑛一撒谎就不敢看他,说话也结巴,“你不愿说就算了。你可要记得,在薛老爷眼中,你是个男子,不要与薛家小姐太过亲近,知道吗?”   “知道了,爹,我画完了就回去。”   薛家马车接莫家父女进宅子一事很快就传到宋圭耳中。上次为薛小姐画画像一事,他后来私下问过其他画师,都无人收到银子,他便怀疑莫千禾在骗他,这次他更加肯定是那五千两都被莫千禾得了。   想到当初自己还好心好意为他介绍房子,宋圭觉得被莫千禾耍了,加上莫瑛一下子成了笾洲小有名气的画师,又多了一个和他抢饭碗的人,他们父子二人开的画铺也有声有色,愤恨和嫉妒之情爬满了他的心。   他跑到千山画铺,看到莫千禾又挂了些新作的画,尖酸问:“莫大画师又有新作了?”   “都是大家赏脸光顾,不然我这铺子生意也做不下去。”   “怎么会?五千两银子,就算什么都不干,也够你们父子二人过几年舒服日子。”   莫千禾脸色微变,当初骗他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也确实是自己不对,如今人家戳穿了,再骗下去也没意思,于是朝宋圭拱手道:“宋贤弟,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当初薛家的的确是给了五千两,我骗你实在是不得已。我和阿瑛初来此地,不愿太过招摇,抱歉,抱歉。”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   宋圭后退一步说:“不用,在下受不起。”他冷“哼”了声,扬长而去。   他回去后越想越气愤,约了几家相熟的画铺老板出来,商量着如何将莫千禾赶出笾洲。   这几家店铺老板早就眼红千山画铺的生意好,巴不得它早点关门。   钱老板说:“干脆找人一把火烧了得了,省事。”   孙老板说:你以为衙门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而且薛家两次请姓莫的给薛小姐画像,必定关系匪浅。千山画铺要是被烧了,薛老爷一定会替他鸣不平,告到赵大人那里,赵大人派人认真查起来,能查不出是谁放的火吗?”   李老板说:“画铺烧一次还能重开,要想把姓莫的从笾洲赶出去,就得让这里的人容不下他。”   宋圭说:“这个道理大家伙都明白,但具体怎么做呢?”   李老板说:“我有个亲戚在薛宅做下人,有次喝酒,他跟我说了件事,当时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担保薛老爷第一个容不下莫千禾父女两。”   其他人异口同声问:“什么事?”   “我这个亲戚是在薛大小姐园子里当差,他说有天晚上,薛小姐自称不舒服,遣散了园子里大部分下人,只留下她的婢女雅言和他。命他守在园子后门,没有吩咐不许进来。子时的时候,他去了前门那边,本来想看看小姐有没有什么吩咐。结果,你们猜他见到什么了?”   钱老板不耐烦说:“别猜猜猜了,赶快说。”   “他看到那个叫莫瑛的进了小姐房间,一直呆到后半夜才出来。”   宋圭问:“真的假的?”   李老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我那亲戚自己说了,除了他,就只有薛大小姐的婢女才知道。”   孙老板说:“看不出,规矩多,家教严的薛大小姐竟然会干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来。”   宋圭心生一计,对众人说:“我有个办法,能令薛家对莫家父女恨之入骨。”   莫瑛在薛宅住了几日,她不拘小节的性子,才华横溢的画功很快赢得薛家人的喜爱,三少爷薛书尧与她年纪相仿,简直把她当亲兄弟般,日常相处时不时揽肩搭背。   薛书懿看在眼里,明知她的女儿家身份,但又什么都不能说。她原以为莫瑛会尴尬,但她大大咧咧,似乎丝毫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为薛书菀画完第三幅画像的那天,莫瑛也是第一个拿去给她看,她看了许久,笑道:“确实很像姐姐,”她的语气有淡淡的忧伤。   薛老爷这个要求有些奇怪,莫瑛答应下来时并未多想,此时见到薛书菀的神情,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你也是个美人,其实我可以为你单独画一幅,只是不知道薛老爷为何一定要我画得与书懿那三幅一样?”   “因为以后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   “什么意思?”   “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这时,薛书尧来找她:“莫瑛,你画完了吗?刚去你房间不在,让我瞧瞧你画得怎么样了,”他走到她身旁,将那三幅画一一看过,夸赞道:“有两下子,不错啊!”   薛书懿紧随其后,不动声色走到他们二人中间,“我也看看,确实不错,与我那三幅几乎是一模一样了,但又不完全一样。”   薛书尧又绕到莫瑛另一侧,搭着她的肩膀说:“诶,你为我大姐二姐都画了画像,也替我画一幅呗。”   莫瑛卸下他那只手说:“不,我只画美人。”   “重色轻友啊,出个价,多少银子才肯替我画一幅?”   “多少你都肯出?”   “是。”   莫瑛摸着下巴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薛书懿问:“画完你是不是要回家了?你有好几日没见过你爹了吧。”   莫瑛点头,“我打算一会去见薛老爷,顺便向他告辞。”   薛书尧说:“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再多留几日,反正我们薛家客房多,你就住下来。”   薛书懿说:“莫瑛在笾洲还有家人,怎么能一直住在薛家。”   “是,我也好几日没见着我爹了,该回去了。”   莫瑛交了画,薛绵很满意。   薛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不舍地说:“好孩子,以后得空就来,”转头又问薛绵:“马车备下了吗?”   “已经备好。”   莫瑛摆手:“不用麻烦,我走回去就行。”   薛书尧说:“不麻烦,我送你回去。”   “那行吧。”   薛书懿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 第40章 失画(8)   薛家的马车宽敞又舒适,车厢里的坐垫软得快赶上莫瑛家里的床。薛书尧跟着进来,坐在她对面。   “不用送我,我家很近。”   薛书尧没听她说话,一直看着外面,直到马车驶离薛宅,他才转过身来,“刚才当着我爹,我大姐的面我没敢说。晚上喝酒去?”   “喝什么酒?”   “寻芳楼如春姑娘亲手喂的酒,又香又甜,保你喜欢。”   莫瑛白了他一眼,非常干脆地说:“不去。”   “别啊,跟我去一次,保管你终身难忘。你不是喜欢美人吗?寻芳楼的美人可多了,如春、初夏、宜兰,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我一个人去喝酒有什么意思,不要这么扫兴,我请你。”   “不去!”   “你怎么样才肯去?”   “怎么都不会去。”   薛书尧长叹一口气:“真没意思。”   马车停在莫瑛家门口,她跳下马车,薛书尧也下来,想跟着她进屋,被她拦住:“你不是要去寻芳楼吗?”   “现在还早着,寻芳楼的姑娘估计还没起床,我先在你家坐会儿,过了午时再去。”薛书尧进屋,绕了一圈说:“怎么不住个大点的地方?这里还没我家花园大。”   “房子够住就行,要那么大做什么,而且家里就我和我爹两个人,房子太大,走过去说句话都费劲。”   薛书尧在院子里坐下来,“你跟你爹的感情可真好,你爹平日里管你管的多吗?”   “还行吧,”莫瑛想起给薛书菀画的那三幅不同寻常的画,便问:“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要我替薛书菀画三幅几乎与薛书懿一模一样的画吗?”   “你想知道?”   “嗯。”   “简单,晚上陪我去寻芳楼,我就告诉你。”   “……”   “去不去?你去,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莫瑛在内心纠结了一番,薛书尧的神情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被迫答应:“行,我陪你去。”   薛书尧眉开眼笑,“今晚本公子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莫瑛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   寻芳楼的郑妈妈一见薛书尧,就跟见了金山一样,两眼放光,立刻喊来好几个姑娘,“姑娘们,好好伺候薛公子和这位……”   薛书尧替她答道:“莫公子,”他扔了袋银子给她,“准备间雅致一点的房间,让宜兰过来给我们弹个曲儿。”   “好嘞,如春,沁芳,带两位公子去二楼。”   沁芳拉着莫瑛的手,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浓烈的胭脂水粉香味扑鼻而来。   莫瑛推开了几次,惹得沁芳掩笑道:“莫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薛书尧嘲笑道:“莫瑛,你不要这么紧张,放松,放松。沁芳,你招呼好了我这位兄弟,有赏。”   “薛公子,你就放心吧。”沁芳倒了杯酒,递到莫瑛唇边。   莫瑛说:“我不喝酒。”   “来了这里,不喝酒,难不成要喝茶吗?”   “有什么茶?给我上一壶。”   沁芳愣了下,没想到他还真想喝茶,另一边薛书尧已经就着如春的玉手喝了好几杯,他说:“莫瑛,这酒比茶好喝多了。”   莫瑛皱眉看他:“我已经陪你来了,你快说。”   “你喝了沁芳手里的那杯酒,我就告诉你。”   这家伙得寸进尺,莫瑛恨得牙痒痒,但已经来了,总不能现在放弃,于是不情不愿地喝下一杯。   “咳咳,”她呛得咳嗽起来,不一会儿就从脸颊红到了耳后根。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喝一口就脸红。”   “我喝完了,你快说。”   “其实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莫瑛的眼神要杀人了,“薛书尧,你最好说出点有用的话来。”   “好像是和入宫有一事关。”   “说细一点。”   “再细我也不知道了,你要真想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诶,你去哪儿?”见莫瑛起身往外走,薛书尧急道。   “回家!”   “别走啊,莫瑛,莫瑛……”   莫瑛走到门口,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恰好进来,她礼让了一下,身后的薛书尧说:“宜兰来了,快坐。宜兰的琵琶一绝,莫瑛,你错过会后悔的。”   继续留下来才会后悔。   莫瑛刚下楼,身后有人叫住她追上来,“莫公子。”   正是刚才擦身而过的宜兰,她朝莫瑛行了一礼。   莫瑛问:“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莫公子为我画一幅画?”   “行啊,你过几日去龙津街千山画铺找我即可。”   笾洲最穷困潦倒的画师也不愿为青楼女子画画,宜兰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下来,欣喜道:“谢莫公子,多少银子?我先付你”怕他反悔,她急忙从袖口掏银子。   “不急,你取画时再给也是一样,”莫瑛走了两步,又返回问:“就画你半抱琵琶的模样可好?”   宜兰连忙点头:“好,很好。”   莫瑛回到家,莫千禾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你去哪儿了?”   “跟薛书尧去寻芳楼了。”   莫千禾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去哪儿了?”   “寻芳楼。”   莫千禾“蹭”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到她面前:“你到底是个女儿家,怎么,怎么能去那个地方?”   “都怪那个薛书尧,非要我去,他诓我去的。爹,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替我想想。”   “什么事?”   “薛老爷为什么要我替薛书菀画那三幅画?”   这把莫千禾也问住了,“兴许是那薛二小姐也喜欢大小姐的三幅画,所以薛老爷才请你入府,再画三幅。”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画好那日我给薛书菀看,她表情不像是喜欢。我本以为薛书尧知道,谁知他只跟我说了句和入宫有关,其余他也不知。”   “和入宫有关?”莫千禾思索一阵,登时心底一凉,这薛家不会是想来一出替嫁入宫吧?   “阿瑛!”   “怎么了?”   “我们不能再留在笾洲了,我过几天就把画铺关了,我们离开这里。”   “为什么?”   莫千禾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莫瑛,“这要是被发现可是欺君杀头的罪。薛家逃不了,你我父女二人也逃不掉。”   但莫瑛不这么想,“爹,我觉得这事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这次选妃还没完,薛书菀还没进宫,皇帝发现不了薛家的打算。等到薛书菀真的入选进了宫,薛书懿已经嫁给镇远侯了。他如果想动薛家,就得考虑考虑是不是要把镇远侯一起得罪了。再说了,如果皇帝真的要杀我们,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莫千禾始终克服不了心中对皇权的恐惧,“不管怎么样,这几天你少在外面逛,画铺我也关两天,过阵子再说。”   莫瑛笑道:“爹,你是不是累了想偷懒?累了就直说嘛。”   “去去去,睡觉去。”   翌日清晨,莫瑛刚起床没多久,听到有人敲门,“莫瑛,是我,书尧,开门。”   莫瑛站在天井边默念了几遍“心平气和”,然后才过去开门,“这么早有事吗?”   薛书尧一把推开她往里走,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我玉佩丢了,我来找找是不是丢你这里了,”他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地上一个缝隙都没放过。   莫瑛也帮着他寻了一圈,没找到,“是不是丢在寻芳楼了?”   “没有,我上上下下找过好几遍了。这玉佩是我祖父留给我的,要是弄丢了,我爹非得骂死我不可。”   莫瑛忽然说:“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在哪儿?”   “你跟我来。”   莫瑛带着薛书尧来到浮生寻物坊,他稀奇地说道:“笾洲什么时候开了这样一间店铺,我怎么不知道。”   莫瑛说:“先别忙着惊讶,快跟秦婆婆说说你那块玉佩。”   薛书尧一脸疑惑看向我,“婆婆?”   我问:“说说你那玉佩长什么样,什么时候丢的?”   他仔细描述了一番后,问:“你真能帮我找回来吗?”   “看在你是莫瑛朋友的份上,我帮你找回玉佩,只收你银子,就不收你别的东西。”我打量了他一番,继续说道:“不过我瞧你全身上下,我能看得上的也只有银子。”   “什么意思?”   薛书尧没听明白,我也没打算让他听明白,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玉佩后,就打发他走了。   莫瑛很捧场地夸了句:“婆婆真乃高人。” 第41章 失画 (9)   宜兰来千山画铺取画时不止她一个人,如春、沁芳还有其他几个莫瑛不认得的女子都来了,一群人挤在铺子里,红衣绿帕,令人眼花撩乱。   宜兰说:“莫小画师,我这些姐妹都想请你画一幅画像,你看行不行?”   “是啊,莫小画师,替我们画一幅吧。”   “多少银子,我们都给。”   “替我画一幅……跳舞图,我想画好看一点。”   ……   她们七嘴八舌嚷嚷着,混合着身上散发出的兰花、桂花等各种胭脂水粉的香味让莫家父女两头疼。   莫瑛让她们安静下来,“一个一个来,不要吵了,都画,都画,再吵下去我头疼。”   “诸位稍坐一下,”莫千禾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你真要替她们画像?”   “嗯,有什么不妥吗?”   “阿瑛,我们虽然卖画为生,但也不能什么人的生意都接,她们都是青楼女子,替她们画,以后谁还愿意找我们。”   “为什么不愿意?青楼女子也是人,有什么画不得?”   “可是……”   偏见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莫千禾知道莫瑛只要替这些青楼女子画画,他们二人在笾洲也呆不长久了。但他劝不住,这个女儿从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只要她认为没错,那便是没错。   莫瑛出去将她们一一安排好,约定好哪天画哪个,都安排完了,她们才满意离开。   莫千禾叹道:“罢了,你要画就画吧。这里留不下,我们就去另外的地方,世间之大总有我父女俩的容身之地。”   莫瑛安慰他:“爹,没事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几日没见的薛书尧上门:“你介绍的那个什么婆婆真厉害,你瞧,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掌心放着一块翡翠通透的玉佩。   “找到了就好,别再乱丢了。”   薛书尧将玉佩系在腰间,“走,陪我去趟寻物坊。”   “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有事。”   “我去过了,但去了两次店铺都关门,婆婆是不是不想见我,你陪我去一趟。”   “我忙着呢,没空。”   “是不是宜兰请你帮忙替寻芳楼的姐妹画画?”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要是不想她们天天来吵你,闹你,你今日就跟我去。”   莫瑛盯着他那张无赖的脸看了一会,“我怎么会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薛书尧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他和莫瑛到寻物坊喝茶闲聊,看中我货架上几件年代有些久远的旧物。他不是真心想买,只是一时兴起,估计买回去把玩几天后就扔到一边,我自然不能卖给他,于是不客气地回绝:“这些东西,多少钱都不卖。”   他不以为然:“有钱也不赚?真是不理解。”   “婆婆从来不缺钱,”白泽从外头进来,“她缺功德,你要是愿意将自己身上功德给她,想要什么你尽管拿。”   “什么功德?”薛书尧看看我,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莫瑛。   他的功德和业障一样稀少,没做过什么好事,也未曾作恶,这样平庸的人我并无多大兴趣,“他身上那点功德我还瞧不上。星君让你来找我?他考虑得如何?”   白泽用手比了个“八”,说:“星君说这个数,不能再多了。”   我沉默,白泽也沉默,等我最后的决定。   薛书尧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古古怪怪,莫瑛,他们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吗?”   莫瑛摇头。   我看向店外,今日春光晴暖,莺鸣啾啾,我说:“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出去走走,踏春游玩。”   白泽问:“去哪儿?”   薛书尧提议:“不如去西河乘船?”   我说:“好,就去西河。”   西河绕着笾洲济源山脚自北向西南而流,河面宽两丈有余,西河一侧是葱葱的济源山,另一侧是筑起的防汛岸堤,堤上种了不少杨柳,柳条垂落水面,随风而荡,涟漪微动。   乘画舫时恰好遇见薛家另外两位姑娘,还有一位俊朗的年轻公子。   薛书尧上前说:“大姐,二姐,你们也出来了?”   薛书懿说:“是啊,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   相互介绍过后,那位年轻的公子正是与薛书懿定亲的镇远侯小公子谢少渊,他们二人并肩而立就是一对壁人。   一行人登上画舫,舫中已准备好酒菜点心,几个人围桌而坐,说说笑笑,竟然丝毫没有生疏之感。   薛书菀生性内敛,言语很少,趁着众人兴奋聊天之际,她去了船头吹风,莫瑛见她离开,想起那三幅画就也跟着出去。   “二小姐,我有一事想问你。”   “莫公子请说。”   “薛老爷是不是想让你替代你姐姐入宫?”   薛书菀露出惊诧神情,“你……你怎么知道?此事连书尧都不清楚。”   “我猜的,看来我没猜错。你,愿意入宫吗?”   她侧过头,目光随着河流蔓延至远处,声音平平道:“愿意又怎么样?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莫瑛梗住,一种亲手将一人推进火坑的负罪感压上心头,“抱歉,若我知道是这样,我……”   薛书菀淡笑着安慰她:“你不用难受,就算不是你,我爹也会找别的画师。其实,入宫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从小家里人都说我与姐姐生得像,但我没有她好命,我娘因生我难产而死,爹爹对我心有芥蒂,以后恐怕很难像姐姐那般嫁入高门望族。而且姐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愿意成全她与谢小侯爷的姻缘。刚才你也看到了,他们真的很相配,不是吗?”   “女子不见得一定要嫁人,依附于夫家。”   “莫公子,你是男子,又画的一手好画,自然这样说,我与你不一样。”   莫瑛无言以对。   我和白泽来到船头,没多久薛书尧也出来,留下薛书懿和谢少渊两人在里面。   西河有一段河域是穿过笾洲市集,两岸房屋鳞次栉比,路上行人来往交织密行,挑担的农夫、赶路的商人、算卦的卜者、抱着孩童的妇人等等,很是热闹。   我的目光顺着两岸高低错落的屋檐扫过去,手肘捅了捅一旁的白泽,示意他看向其中一个屋顶,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正趴在上头晒太阳。   莫瑛也看到那只猫了,笑着说:“那只猫是不是快成精了,竟然知道挑那么好的地方睡懒觉,它怎么爬上去的?”   白泽说:“孽畜,光天化日,也不怕主人来捉它。”   我对薛书尧说:“前面码头停一下,我和白泽有事先下了。”   莫瑛说:“我也该回去了,出来一天,我爹会担心的。”   临下船前,她对薛书菀说:“你一点也不像书懿,薛书菀就是薛书菀,不是谁的替代。”   薛书菀怔怔看着他,眼眶湿热。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这样温暖而又动魄的话语。她无需像薛书懿,不用做姐姐的替代,薛书菀也可以得到认真而郑重的对待,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落下眼泪。   薛书菀的画像交上去没多久,果然京城传来她入选的消息。宫里来人,吩咐薛家半年后送薛书菀与其他入选姑娘一同送入宫。   与此同时,笾洲城内开始流传着一个美人画本,画本里一共画了八十多位美人,这些美人几乎都是衣衫单薄,有的甚至只穿了肚兜,神情姿态都十分淫荡,不堪入目。其中有青楼女子,也有如薛书懿那样的大家闺秀。   这些画本里的美人是谁画的,笾洲人心里都有个人选。   只有他喜爱画美人,以画美人图闻名,也只有他为画本里的那些女子画过画像。   除了他还能有谁。   “莫瑛,你简直不知廉耻!”   “莫瑛,你这个人渣!”   ……   几乎每个路过千山画铺的人见到莫瑛都要骂上一句,啐一口唾沫。不管莫千禾和莫瑛怎么抗辩那个画本并非出自她的手,始终没什么人相信。   甚至有人在画铺前大声嚷嚷:“说不定莫瑛和画本里的那些姑娘都睡过,否则怎么能将她们的身子画的如此神似。”   这句话很快传遍整个笾洲,城里找莫瑛画过画像的姑娘都大惊失色,肠子都悔青了,房里再也不敢留他的画,他画过的所有画像全都被烧毁。   街上的姑娘遇到莫瑛都避如蛇蝎。   薛书尧嘴贱,问:“我们兄弟一场,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烦不烦,给我出去,”莫瑛被那个画本弄得心烦意乱。   薛书尧自讨没趣,薛家的下人来到画铺说:“莫公子,我家老爷有情。”   薛书懿和雅言跪在厅中,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家丁趴在一旁,不停呻吟。   薛绵坐在厅上厉声斥责:“你说,那晚姓莫有没有偷偷溜进兰馨园找你?”   薛书懿脸色惨白,“爹,女儿从未做过任何苟且之事。”   “你不否认,就是他去过?”   薛书懿没吭声。   薛绵骂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混账,此事如果被镇远侯知道,以后我们薛家就不必做人了,你的婚事也不用想了。”   薛书懿抬头看向他:“爹,我和莫瑛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那个画本也不是他所画。”   薛书菀也跪下来说:“爹,莫瑛为人正直磊落,不会做那样的事,女儿也相信那个画本绝对不是他画的。”   这时下人来报,“莫公子到了。”   “请他进来。”   莫瑛被带进大厅,薛绵和薛老夫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仇人一般。   她行了个礼:“见过薛老爷,薛老夫人,不知找我来有何事?”   薛绵说:“莫瑛,你好啊,真是好本事,生了副好皮囊,画的一手好画,能让我两个女儿都为你说话,维护你。”   “我未曾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知道薛老爷此话何意?”   “我问你,你第一次进薛宅画画可曾偷偷去过兰馨园?”   莫瑛顿了顿,说:“去过。”   “孤男寡女,深夜私会,你还说你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此事确是不妥当,但那晚我与薛大小姐只是见面聊天而已,没有任何逾矩之动,雅言可以作证。”   雅言不停地磕头说:“是啊,老爷,奴婢可以作证,那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姐与莫瑛之间是清白的。”   薛老夫人朝她啐了一口,“贱蹄子,护主不力,一会儿再收拾你。”她对薛绵说:“莫瑛这个无耻小人,偷进兰馨园确实该死,但现在整个笾洲都在传他那些丑事,如果此时他在薛家出事,不就等于让人知道他和书懿之间不清不白。”   薛绵也知道这个理,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就在这里,他不能对莫瑛做什么,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若是早知他会惹出这么多事,当初是绝不会找莫家父女进薛宅。   莫瑛说:“薛老爷,老夫人,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和书懿之间清清白白,那些画本也不是我画的,我对那些姑娘没有任何不敬之心,此事是有人针对我。现在唯一的方法是找到那个陷害我的人,还笾洲女子一个清白名声。” 第42章 失画 (10)   美人画本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是,查起来没有那么容易,好在莫瑛有薛家暗中帮忙,还有谢少渊也愿意出手,他们很快查到画本最初出现的地方是城东龙徽街。   龙徽街上有两间画铺也以卖山水画为主。自从莫千禾的千山画铺开张后,这几间画铺的生意就不怎么好。   薛书尧说:“一定是他们嫉妒你家的生意,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   谢少渊说:“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主导此事。”   薛书尧说:“干脆让赵大人将他们全抓起来严刑拷问一番,一定能问出点什么。”   莫瑛说:“你少出馊主意,现在无凭无据怎么抓人?”   薛书尧挠挠头,看向他们二人,问:“那怎么办?”谢少渊起身,他问:“你去哪儿?”   “坐在这里也想不出办法,不如挨个去他们店里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莫瑛和薛书尧在茶楼等了一上午,谢少渊才回来。   “怎么样?有何发现?”   “那两间画铺的字画一部分来自本地画师寄卖,另一部分是从外地进的货,我都看过,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这两间画铺里宋圭的画是最多。”   莫瑛说:“不奇怪,宋圭的画几乎每个画铺都抢着要。”   薛书尧说:“这样说就是没有什么发现了。”   谢少渊说:“或许我们能从另一个方向查探。那么多画本不可能是一个人所画,必定是找刻书坊。刻书坊分为官营和私营,官营是不可能刻印那种画本,所以一定是找私营刻书坊做的,只要我们找到那间刻印画本的书坊就能找到幕后人。”   莫瑛说:“对!我怎么没想到,印那么多画本一定找了刻书坊,可是……整个笾洲这么多私营的刻书坊,要查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谢少渊说:“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莫瑛起身,郑重向谢少渊行了一礼:“多谢谢公子相助,此事是我连累了书懿,没想到你竟然不怪我,还帮我一起调查此事,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不用客气,我相信书懿,她既然相信你的为人,我自然也相信你。”   薛书尧说:“等查出是谁陷害你,我一定要他好看。”   谢少渊从刻书坊入手调查,很快就查出那些画本底稿是儒古画铺的一个叫周军的伙计交给刻书坊印刷。赵大人很快抓住这个周军,威压之下他交代出这些画本都是宋圭和他们老板李得牧吩咐他去印刷,印好之后散发到各个街巷。   赵大人升堂传唤宋圭和李得牧上堂问话,几板子下去后,这两人不得不承认此事是他们合谋陷害莫瑛,为的就是将他和莫千禾赶出笾洲。   莫瑛问:“宋圭,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出笾洲?”   “哼!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你和你爹明明得了薛府的五千两,却还当我是傻子一样骗。”   “就因为这个?你就愤愤不平,宁可让那么多姑娘因为我背上不清不白的名声,”莫瑛不相信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原因。   薛书尧说:“你明明就是技不如人,心生嫉妒,所以才想出这么阴险的办法。”   被打了二十大板的宋圭趴在地上,他仰起头,那个人好好地站在面前,居高临下。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结果他却全身而退,什么事都没有。   宋圭心有不甘,无论如何也想再泼一盆脏水出去,他扬声质问莫瑛:“莫瑛,你敢说你和薛家大小姐当真是清清白白吗?深夜私会,孤男寡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们二人才知道。”   薛书尧喝住他:“住口,你还想拉我大姐下水。”   宋圭看向谢少渊,把心一横说:“呵呵,谢小侯爷,你头上戴了这么大顶绿帽子,难道你看不见吗?莫瑛,你敢对天发誓,你对薛家大小姐,对笾洲其他姑娘没有逾矩,无非分之心吗?”   莫瑛说:“宋圭,你不要白费心机,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在最后让我洗不清浪荡之名。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她目光扫向公堂外听审的众人,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为其他姑娘洗去污点。   她转身向赵大人作揖道:“赵大人,草民与薛大小姐,与其他姑娘之间的确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之事,因为……草民是女儿身。”说完她拔下发簪,一头青丝如瀑布落下,垂在胸前。   谢少渊愕然,薛书尧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直称兄道弟的莫瑛竟然成了一个女子,“莫……瑛……你……”   莫瑛转头对宋圭说:“你现在还咬定我和薛大小姐,与笾洲其他女子有见不得人的事吗?”   “你……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宋圭不敢相信。   他能接受莫瑛的画技高于他,也能接受她为人正直清白,与薛书懿之间是清白的,却独独不能接受她是个女儿家。他疯了一样叫喊起来:“我的画怎么会输给一个姑娘?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赵大人说:“来人,把他们二人带下去,押后再审。”   从衙门出来,莫瑛的头发已经重新用发簪挽上,薛书尧还没从她女儿身的真相中回过神来,“莫瑛,你真的是姑娘?”   “刚才你不都看见了吗?书懿也知道,你要是不相信回去问她,”她看向谢少渊:“谢公子,这次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书懿,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女儿身,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谢少渊笑道,不仅他瞧不出,薛书尧也是半点没看出来。   莫千禾和薛书懿都等在衙门外,见他们三个出来,连忙上前。   莫千禾问:“阿瑛,你没事吧?”   “爹,放心吧,没事了。”   莫千禾说:“这次真是无妄之灾。不过你公开了女儿身也好,这样大家就不会再怀疑你与那些姑娘之间有什么事了。”   薛书懿想起那晚莫瑛说过的话,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莫瑛读懂了她的眼神,笑着对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世事难料,不过我不会忘记初心的。”   回到家,莫千禾已经准备好火盆和柚子叶水,洗去她身上的晦气,“早知今日,当初我真不该骗宋圭。”   “爹,这和你没关系,宋圭此人心胸狭隘,就算你当时说了实话,他也会心生妒忌,只要我们留在这里一天,他害我们是早晚的事。”   “经过这次你主动恢复女儿身,这倒是件好事,我正发愁,怎么让你不用再女扮男装了。”   莫瑛沉默了半晌,忽然说:”爹,今日在公堂上宋圭知道我是女儿身就跟疯了一样。他宁可相信我和薛书懿之间有私情,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画会输给一个姑娘。世人对女画师的偏见真的那么大吗?我的画,还能卖出去吗?”   莫千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自他学画开始,他未曾听过那些流传后世的名画中有哪一幅是女子所画。 第43章 失画 (11)   自从薛书尧在公堂上见过莫瑛女儿家的一面,她长发垂落的模样就印在心里,挥之不去。有时做梦也会梦到她对他笑,笑容如山间泉溪般清甜。   薛书尧也笑了,他想去牵她的手,刚靠近一步,莫瑛忽然收起笑容,又换回男儿模样,莫名巧妙看着他问:“你做什么?”吓得他立马醒过来。   寂静又漆黑的房里充斥着他狂乱的心跳声。   他看着空空的右手,想着牵她的手会是什么感觉?   下一秒,她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   要命!   薛书尧觉得自己要被梦中一会儿女装,一会儿男装的莫瑛折磨疯了。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火急火燎地出门要去找莫瑛。   到了她家附近,他又害怕了。   一会儿见到她会是什么模样?会像他身边的其他女子那般身着翩跹裙裳,头戴金叉发簪,低头抬眉间皆是似水柔情吗?   薛书尧想象不出温柔婉约的莫瑛是什么样子。   “书尧,你在干嘛?” 莫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她还是穿着那身靛蓝粗布长衫,木簪绾发,浑身上下透着干净利落。   “我……”   “你什么?” 她神情就和梦里一样,莫名巧妙看着他。   莫瑛还是那个莫瑛,但又不是他熟悉的莫瑛。   万千话语到了喉头,他只挤出来一句:“早啊。”   “你也挺早,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你去哪儿?”   “去画铺。”   “你为什么还是这身装扮?”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以前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是男的,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儿身,为何不换回去?”   “麻烦。”   “ ……”   薛书尧一路跟着她到了千山画铺,看着她洒扫庭除,收拾画卷,准备开铺。他这么大个人站在铺子里,又不伸手帮忙,只是干巴巴杵在那儿,莫瑛嫌他碍眼,一会儿赶到他柜台后,一会儿又赶他到角落里,最后嫌弃地问:“你来找我到底做什么?”   “莫瑛,你明天换身女儿家的衣裳吧。”   “为什么?”   “我觉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我家里没有那些。”   “我给你买,我们等会儿就去裁缝铺找人给你做几身好看的。”   莫瑛停下手里的活,走向他。   他下意识想后退,但忍住了。   莫瑛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疯了?说什么胡话?我用得着你给我买衣服?”   额头被她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痒,薛书尧觉得刚才想逃跑的念头实在太没出息,又不是没碰过女人,寻芳楼的姑娘靠在他身上,他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怎么换成莫瑛,他一边害怕,一边又想靠近?   莫瑛对他心里那些七上八下的心思全不知情,开了铺后,就坐在柜台后继续为寻芳楼的姑娘画像。被美人画本的事一闹,她还欠了好几位姑娘的画没有完成。   薛书尧站一旁看着她作画,直到纸上的美人面庞画出来,他问了句:“这是初夏?”   “是,寻芳楼的姑娘你认识不少,看来没少去。”   薛书尧差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解释道:“也……不是很经常去,偶尔罢了,最近我都没去了。”   莫瑛嘲笑他:“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去告诉薛老爷,”她顿了下,继续说:“不过如今你们薛家对我该是唯恐避之不及。”   “画本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你别放在心上。我爹已经请赵大人帮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本都烧了。”   烧了画本又能怎么样,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她差点连累笾洲那么多姑娘毁了名声这个事实。   为初夏画完,莫瑛停下笔看了一会儿,大约是心态变了,总觉得画上的姑娘眉眼间有淡淡哀愁,她说:“为寻芳楼画完这些画,以后我不会再画美人图了。”   “为什么?”   “我喜欢画美人图是因为我觉得世间女子的美是看不尽,画不完。她们或是骄矜,或是温婉,或是明艳,或是洒脱,她们的美各有千秋。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喜欢会变成伤害她们的利器。”   “不画就不画了,你可以画别的。”   “那是,凭我的画功,画别的必定也是一流。”   “一流?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从古至今,一流画师中从来没有女画师。”薛书尧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不管是一流还是二流,应该说是从未有过女画师。”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是一流画师的,等什么时候你的画被人争相抢买,被收入清品斋时,再来自夸也不迟。”   “清品斋是什么?”   “清品斋是名画鉴藏家范庭的藏画楼,听闻收藏了五百多幅名画,他曾送过一幅《风雪竹石图》给我爹,被他当成宝贝一样收起来,从不示人。”   “这样……”莫瑛若有所思,“你爹认识范庭?”   “认识。”   “那个什么清品斋在哪儿?你可去过?”   “在冀州,小时候我爹带我去过一次,你想去?”   莫瑛笑着说:“五百多幅名画,谁听了都想去看一看。”   “清品斋极少对外人开放,你想去,有点难。”   “想办法呗,总会有办法的,”过了一会儿,她问薛:“我能看看那幅《风雪竹石图》吗?”   薛书尧想都没想就答道:“可以,没问题。”   “但是你刚才不是说你爹把这幅画当成宝贝一样,从不示人?他会愿意让我看吗?”   “我回去跟他商量下,应该没问题的。”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呗,总会有办法的。   莫瑛露出灿笑:“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为了这个笑,怎么也得想办法。   薛书尧回家跟薛绵说想看看《风雪竹石图》,遭到断然拒绝。他磨了很久,薛绵也没有答应,还对他想看画之心产生了怀疑,“你从来不喜爱书画这些,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今日和一个朋友闲聊聊起了清品斋,想起这幅画来,所以就想看看。”   “朋友?你那些朋友有几个知道清品斋,又有几个懂得欣赏这幅画?”薛绵顿了顿,问:“是不是莫瑛?”没等薛书尧回答,他又说:“以后不许你跟她再来往。”   “为什么?”   “一个姑娘家不识规矩,成天抛头露面,为人作画卖画,像什么样子。”   “爹,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莫瑛替大姐画的那三幅画,你还夸她极有天赋。而且笾洲许多画师不都是这样卖画为生?怎么到了莫瑛身上就成了不识规矩?”   “那能一样吗?她是个姑娘家,而且她还跟青楼里的那些女子混在一起,简直不知廉耻为何物。”   “莫瑛只是替她们画画而已,并没有其他。”   “总而言之,以后我们薛家和她再没有任何瓜葛,你也不许和她来往,听到没?”   薛书尧还想替莫瑛辩解几句,但薛绵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能另想办法。 第44章 失画(12)   月黑风高夜,正是偷画时。   薛书尧见劝不了薛绵,只能使出这下策,他知道那幅《风雪竹石图》就收在他爹的睡房。他一直躲在衣柜中,看到衣柜缝隙中的光灭了,房中响起匀称绵长的鼾声。薛书尧才从衣柜里爬出来。   他踮着脚溜到衣架旁,从衣服上摸出一串钥匙,再溜到藏物柜,摸到锁孔,一根一根的钥匙插进去试。他运气好,试到第二把就听到“咔哒”一声,开了。   藏物柜有四层,柜子里黑漆漆一片,伸手摸了一遍,都是长短高矮各不相同的盒子。   爹的宝贝还挺多。   他摸到一个长长的盒子,他在画铺见过莫瑛将画放进盒内送去寻芳楼,画轴长度与他现在摸到的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个了。   他将盒子夹在腋下,关上柜门。   忽然,床上的薛绵咕哝了几句,像是喝止他,吓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   薛书尧停下来,细细又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薛绵在说梦话,才松了口气。   他把钥匙放回原地,拿着画有惊无险地离开了薛绵房间。   莫瑛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薛绵会允许薛书尧将那么贵重的一幅画拿到她家中欣赏,但这奇怪很快就被她看到画的第一眼带来的惊艳所湮灭。   几杆青竹从奇峭松石缝隙中生长,经风霜,覆白雪,依旧卓然而立。   “几根竹子,两块石头,没什么稀奇啊,”薛书尧看不出这幅画珍贵之处在哪里。   “你不懂……”莫瑛喃喃道:“好,真是好。”   在莫瑛过去十六年的岁月里,前十年,她只知道莫千禾的画是最好的,因为先皇喜欢。后六年,她与莫千禾四处流浪,结识不少籍籍无名的画师,也听过许多赫赫有名的画师的故事,却始终未能见过一幅能让她心服口服的画。   这幅《风雪竹石图》以粗放的笔法勾勒松石之峻,青竹之挺,再加上深浅不一墨色点染表现竹叶与白雪相映,整幅画给人一种冷峻严寒,而又高洁不阿的感觉。   薛书尧努力地想像莫瑛一样看懂并沉迷于这幅画的美,但欣赏了半天,他说:“我觉得,还不如你画的美人图好看。”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了。把画收好,还给你爹。”   “说也奇怪,我那日看你画完初夏,总觉得你的画比真人还要好看几分,怪不得那些姑娘都想找你画一幅。”   莫瑛扶着额头说:“我正为这事发愁,我原本就不想再画美人图了,若是把这幅画评为一流,我的顶多只能算三流。”   难得她也有自谦的时候,薛书尧笑起来:“是不是看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确实如此,不过《风雪竹石图》的画师在画这幅画时已经年近古稀,未必我那么老的时候就比不过他。”   薛书尧拍了拍她的肩膀:“有志气是好的,我很看好你,到那个时候请务必送我几幅收藏。”   他收起画,离开画铺前,莫瑛说:“过阵子我要去冀州。”   “是想去清品斋吗?”   莫瑛点头:“那日听你说完我就想去了,今日看过这幅画后更确定我要去。”   “但你跟范庭素不相识,他不会那么容易让你进清品斋。”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那……你去过清品斋后是不是就回来?”   “回来的事还早着呢,谁知道那个范庭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进清品斋看画,也许一个月,也许一两年。”   “跟你爹一起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我爹年纪大了,就让他在笾洲过几年安稳的日子。”   “一个人?你一个姑娘上路多危险!”   莫瑛朝他眨眨眼:“出了笾洲,没人知道我是姑娘。”   薛书尧本想偷偷地拿走画,再偷偷地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当此事没有发生。谁想到他爹明察秋毫,逮了个正着。   他从薛书尧手上接圣旨一样接过画,小心翼翼地反复检查好几遍,确认完好无损,才让下人拿回房间,转头看向逆子,神情一变:“你平日里怎么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都不管。可那是什么?那是高峰的《风雪竹石图》,是他仅留后世的唯一真迹,你那双手也配拿?你那双眼能看得懂?”   “爹,你百年之后,我也是你仅留后世唯一的儿子,对你老人家来说,我不比那幅画珍贵吗?”   “百年之后,那也是无价之宝,你?”薛绵看了一眼不成器的逆子:“不管多少年,都是一介草包!”   薛夫人心疼儿子,在一旁劝架:“好了,画已经拿回来了,就算了。”   “你把画拿到哪里去了?”   “给莫瑛看一眼。”   薛绵刚要灭下去的火,立马泼了桶油一样窜出一丈高的熊熊火焰:“又是莫瑛!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准再跟这个人来往吗?”   “就看一眼画,又不会怎么样。而且这幅画在世间多了个懂得欣赏它的人,不是挺好吗?您天天收在那不见天日的柜子里,是暴殄天物。好画,就当与世人共赏才是。”   “赏?我赏你一顿板子!”薛绵扬手要打他,他抱着头一缩,薛夫人赶紧上前拉架,“我说你就别再气你爹了,赶快下去。”   薛书尧准备溜之大吉,下人拿着一封信进来说:“老爷,有您的信函。”   那信函十分讲究,信封是白底暗纹,信纸用的是上好的罗纹纸,信里还附上了一张请柬。薛绵看完后,神色大喜如阴天转晴,对薛夫人说:“范庭兄请我下个月去他府上一聚,他又得了一幅好画。”   听到“范庭”二字,薛书尧停下来,巴巴地走到薛绵身旁说:“爹,是冀州的范庭范伯伯吗?你带我一起去呗。”   “你去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懂欣赏吗?我多去看看,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懂了。而且你看,从笾洲到冀州这么远,路上总得有人照顾你吧。”   薛夫人一听,也觉得合适:“书尧说的有道理,你就带上他吧。”   薛绵“哼”了声没再说话,不拒绝就是默认同意了。   薛书尧顿时心花怒放,“谢谢爹!”   得知薛书尧要陪薛绵去冀州赴范庭的邀请,薛书菀有些意外:“去年爹叫你去,你还嫌闷不去,怎么现在主动要去?”   薛书懿近日听闻了下人议论他的一些闲话,心里大约猜到他这次主动要求前往的原因是什么,问:“莫瑛最近怎么样了?”   “她可能要离开笾州了。”   薛书菀问:“她要去哪儿?”   “她想去冀州清品斋。”   薛书懿说:“你这次这么积极要陪爹去冀州,是不是因为她?”   被猜中心事的薛书尧没吭声。   薛书懿又问:“你是不是喜欢上莫瑛了?”   薛书尧心虚地反驳道:“没有,我就是看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去那么远,万一路上碰到点事怎么办,都是朋友。正好爹也要去,那我就顺便陪爹一起,路上也有个照应。”   薛书懿一个字也不相信,“你把爹的《风雪竹石图》都偷到手,就为了给她看一眼,莫瑛这个朋友在你心里分量还真不低。”   “莫瑛懂画,给她看一眼,她开心,高峰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两位姐姐对弟弟的嘴硬感到无言,也不与他强辩了,反正他总能说出一堆掩盖真心的理由。   薛书菀说:“书尧,莫瑛是个好姑娘,你与她做朋友可以,但若是还有别的心思,你还是趁早放弃。”   薛书懿也点头,“这世上适合做你妻子的姑娘有很多,但莫瑛绝不是其中一个。”   薛书尧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是烦躁,他当然清楚莫瑛对他并无任何儿女之情,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但被人明明白白指出来,还掐断了所有的可能,换成谁也难以接受,于是他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在家中烦闷了几两日,又忍不住跑去莫瑛家中找她,她正在收拾包袱。   “你这么快就要走?”   “是,我已经跟我爹说好了,明日就走。”   薛书尧急了:“怎么这么着急?你再等几日。”   “等什么?”   “我……我正好也要去冀州,你等我一起走,大家路上也有个照应。”   “你去冀州做什么?”   “范庭范伯伯前几日送了张请柬给我爹,和我,请我们去欣赏他最新得的一幅画。你不是想去清品斋吗?到时候你扮成我们家的下人,跟我一起进去。”   “真的吗?”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那请柬就在我家。”   “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十,反正也没几天,你就多等几日。”   莫瑛思索一番,答道:“也行。不过……你爹能让我跟着一起去吗?”   “能啊,我都跟他说好了,放心。”   他让莫瑛放心,自己却一刻也不敢松懈,想着如何才能说服薛绵同意带莫瑛一起,甚至跑来寻物坊找我和白泽出主意。   白泽说:“你爹讨厌的是莫瑛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   薛书尧丧气道:“难道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你就非要带上莫瑛一起吗?”   “我这不是想帮朋友圆她一个心愿嘛。”   我说:“也不是没有,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故技重施。”   薛书尧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一阵,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道:“好吧,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其实你早就想到这个法子,就是想让别人替你说出来。能和莫瑛两人独自上路,你心里应该早就乐开了花。”   他“嘿嘿”笑了两声,“婆婆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过你。”   薛书尧走了以后,白泽说:“你明知他和莫瑛最后的结果,为何还要把他推过去?”   “既然他们二人结局早已注定,我推与不推又有什么影响?”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少一些好的回忆,他将来便会少一些难过。”   “人本来就是此时欢,彼时痛。于薛书尧而言,多一些痛楚不见得是坏事,他这一生无风无浪,没有灵慧之根,也无偏执之念,又有幸生于富贵,最后死于安乐,于千千万万的寻常人而言是幸运至极,这点痛楚不值一提。”   偷东西这种事对薛书尧来说是一回生二回熟,连《风雪竹石图》那么贵重的画他都能偷到,更何况是一封请柬。   薛书尧拿着得来不易的请柬,收拾了包袱,带上充足的银票去找莫瑛,“我爹忽然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去不了了,他让我代他赴约,我们走吧。”   莫瑛没有怀疑,跟他一起上路去冀州。 第45章 失画(13)   明日要去范府,薛书尧从裁衣铺精心挑选了一套玉色烟罗银丝宽袖长裙,他看到这条衣裙第一眼就觉得适合莫瑛。   他献宝一般将衣裳拿去莫瑛房间,“明日你就换上这身衣裳,扮成我家婢女跟我一起去范府。”   那套衣裳拎在手里还没有一幅画重,从上到下都是浅色,沾上点墨汁就全毁了,衣裳展开还是宽袖,穿上它别说画画,不管干什么都不方便,莫瑛拒绝:“我不穿。”   “为什么?我觉得这套衣裳很合适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莫瑛摇头:“不合适。”   “你试试嘛。”   “你们家婢女什么时候穿成这样?我可是去过你家。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扮成婢女,不能是书童吗?我也没见你带过婢女出门。”   “书童……”薛书尧无力反驳,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你真不穿上试试?”   莫瑛摇头,将衣裳拢成一团塞回去,“退了吧,不要浪费银子。”   薛书尧的心瞬间凉下来,看着手中的长裙和莫瑛拒之千里的神情,沮丧道:“这个是我送你的,你要是实在不想要那就丢了,”他将衣裳往她怀里一塞,“我先回去了,明早来叫你。”   莫瑛摸着怀里的衣裳,轻薄软滑,有什么东西如烟似雾一样慢慢沁入她胸口,一点点裹住她的整颗心。   这几日的同行上路,薛书尧对她照顾有加,她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是那份心意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假装毫不知情。   翌日,他们二人拿着请柬去范府,薛书尧对范庭说:“范伯伯,家父身体有恙不能应约,所以特地让我代他来,对你说声实在抱歉。”   “你爹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染了风寒,大夫说暂时不宜出门,在家休息几日就好。爹说等他好了,他定亲自上门,请范伯伯见谅。”   “小事,贤侄里面请。”   莫瑛跟着薛书尧进了范府,此时已有许多人聚在前厅,都等着看范庭最新得的好画,他们喝着茶议论纷纷。   薛书尧端了盘瓜子嗑起来,还时不时递给站在身后的莫瑛问:“你也磕点?”   莫瑛摇头拒绝,她顾忌自己书童的身份,不愿给他惹麻烦。   薛书尧对那幅画没有半点兴趣,旁人说了些什么也进不了他的耳中,他只关心身后的莫瑛一直站着累不累,渴不渴。他从桌上挑了个桃子笼在袖中,对莫瑛说:“你跟我去后院走走。”   他从前陪薛绵来过范府几次,因此大致记得路,带着莫瑛在后院走了一圈,走到一个无人的凉亭里,拿出桃递给她:“吃一口,从进来到现在,你一口水都没喝过,吃个桃子解解渴。”   “我……”   怕她又拒绝,薛书尧赶紧将桃塞她手里说:“吃吧,这里又没人,而且一会儿还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   “多谢,”莫瑛咬了口,桃子清甜多汁。她吃东西很快,三两口就吃完桃子,桃汁流得满手都是。   薛书尧赶紧拿出手帕给她,笑着说:“慢点吃,不够我一会儿再给你拿两个。”   “不用了,够了。”她用帕子将手上桃汁仔细擦干。   薛书尧见过她握笔挥毫的模样,那双手纤细有力。他心道,帕子啊帕子,你比我有福气。   “这帕子等我回去洗干净再给你,我们回去吧。”   “好。”   其实薛书尧并不想走,现下四处无人,只有他们二人在。这亭子,这回廊仿佛为他们而建,这里一树一草都仿佛因他们而生。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莫瑛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问:“还不走?”   薛书尧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他神色有些紧张,胸腔里的那颗心扑腾乱跳,“莫瑛,我……”   他刚想开口,一个下人不合时宜地闯进来:“薛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我家主人请你到前厅去。”   薛书尧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突然被切断了一样,发出“嘎”的一声,他不悦地说:“知道了,马上过去。”   人们聚在前厅,目光都会聚在范庭身上,他满面红光对众人说:“谢谢诸位能够赏脸前来,我薛某人平生没什么喜好,独爱名画,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古今名画都收入清品斋中。前阵子,我有幸从一位画商手中得了一幅画,特地请诸位前来品评一番。”   那幅画展开,是一幅仕女扑蝶图,画上女子体态修长,神情俏皮,一双丹凤眼望向半空中翩跹的彩蝶,手中拿着团扇似要前扑。   这幅画并无款印,只有题字,题字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字迹清秀雅致。   在场有人说:“只看画工,还真是看不出是哪位大家之作。”   “杜子美的诗配上这幅画倒是相得益彰,不过看这字迹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有人附和:“确实,哪家男子的字迹会如此清秀。”   薛书尧只能看出画上的女子美或者不美,他侧头问莫瑛:“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以莫瑛画美人图的经验来说,她觉得整幅画从下笔、画风、用色来看都是出自一位姑娘,“这幅画下笔细腻,微末处流露出女儿家的心思,你看画上姑娘的朱唇并不是一般画师常用的朱砂着色,像是用胭脂入画,我觉得作画者应该是女画师,不过我也不敢断定。”   范庭问薛书尧:“贤侄,你对这幅画有何看法?”   众人看向他,他清了清嗓子,将刚才莫瑛的一番话对众人说了。   话说完,大家沉默了,一双双眼睛看着他。薛书尧有些心虚,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   难道他说错什么了?   不可能,他绝对相信莫瑛对画作的鉴赏能力。   范庭说:“我这位贤侄还年轻,大家多包涵。”   莫瑛忽然扬声问:“敢问范先生,我家公子说错什么了吗?”   另一人答道:“他前面说的都不错,就这最后一句大错特错,这幅画绝不会是女子所画。”   “为什么?”莫瑛的声音有些不满。   “女人的画怎么能登大雅之堂!”   “女人的画怎么?名画还分男人或是女人所画吗?”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你想替你家公子争回面子,也要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莫瑛登时怒火烧心,还想争辩几句。有下人来说:“老爷,外面有位薛绵薛老爷来访。”   范庭说:“快请,不,我亲自去,诸位稍等片刻。”   薛绵竟然追过来,薛书尧内心忐忑不安,拉了拉莫瑛低声说:“我们先走吧。”   “你不是说你爹身子不舒服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回头跟你解释,我们先避一避吧,”薛书尧恳求道,他不是怕薛绵当众责骂,而是怕薛绵见到莫瑛和他一起会迁怒她,到时候以莫瑛的性子,闹僵了就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莫瑛见他一脸为难,只好答应。   范庭把薛绵迎进来,“贤侄说你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其实不必亲自来这一趟。”   薛绵心里已经将薛书尧这个逆子骂了千万遍,但面对外人又不好当众拆他的面子,只好说:“小事而已,已经无碍了,犬子是不是已经到了?”   “正是,里面请。”   进了前厅,薛书尧和莫瑛已经提前走了。   离开范府,薛书尧长舒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莫瑛还在为刚才的事闷闷不乐,他安慰她:“不用理会那些人说的话,他们是没见过你的画,才会那样说。”   “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踽踽独行在喧闹的大街上,周身的人来人往与她格格不入,薛书尧也与她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薛绵在客栈见到薛书尧,真是恨,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草包儿子,“今日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范书尧自知有错不敢反驳,耸拉着头,任凭老爹训斥。   “那是什么地方?范庭的清品斋!你竟然说得出女画师三个字。”   “女画师怎么了?爹,我不明白。”   “范先生千幸万苦得了一幅画,你竟然说是女画师所作,你知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种侮辱。还好他不计较,不然你叫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有没有这么严重?莫瑛也是女画师。”   “又是莫瑛!你是被她迷了眼了!”薛绵气得想抄起手边的杯子朝他扔过去,忍了又忍,他问:“范先生说你身边还跟了一个书童,你出门时管家说你没带一个随从,那个书童是不是莫瑛?”   薛书尧不敢答话。   薛绵之前想不通的事,这下全明白了,“你偷画,偷请柬,都是为了她?还谎称我染风寒生病,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死了!”   “儿子错了,下次不敢了。”   “明日你就跟我回去,以后再敢见她我打断你的腿!”   这时,莫瑛在外敲门,“书尧。”   薛绵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一沉,还没开口。薛书尧赶紧去开门,用身子挡住莫瑛视线问:“你找我有事?”   莫瑛将帕子和衣裳都递给他,“还给你,衣服我穿不着,谢谢你的好意。你爹没事吧?”   “多谢莫姑娘关心,”薛绵走出来,脸上端着客气的笑。   莫瑛见他气色如常,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虽然笑着,但看她的眼神很冷淡,透着莫名的敌意,她知趣地说:“那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莫姑娘,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请进。”   “爹……别……”薛书尧脸上露出痛楚,他太清楚他要跟她说什么。   等莫瑛进来后,薛绵说:“书尧年少无知,瞒着我和你一同来冀州,这一路上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同行,实在不像话,传出去对莫姑娘你的名声不利。我薛家在笾洲也算有几分薄面,等回去,我就让书尧纳姑娘为妾,定不会让你吃亏。”   这话说完,薛书尧连忙说:“爹,纳什么妾,要娶,我也是娶莫瑛为妻。”   薛绵说:“你大姐是镇远侯小公子的夫人,你二姐是宫中妃嫔,你将来的妻子也只能是名门之后。”   莫瑛觉得被脸上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她说:“薛老爷,你恐怕误会了,我和书尧只是朋友结伴而行,并无其他。”她看向薛绵,“多谢你这一路照顾,我走了,后会有期。”她毅然转身,没有一丝不舍。   “莫瑛,莫瑛……”薛书尧叫她,她头也不回。   薛书尧觉得胸口被狠狠砸了一下,眼底泛起酸涩,从前所有的希冀都在这一刻化成泡影,他此后连奢望都不可能再拥有了。   薛绵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莫瑛高傲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甘心进薛家为妾室,所以他才故意说出那番话。   但莫瑛这件事也提醒他,该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找一个贴身服侍的人。 第46章 失画 (14)   冀州分别后,薛书尧回了笾洲,莫瑛却不知去了哪里,千山画铺只有莫千禾一人守着。薛书尧将莫瑛的画全买下来,他什么也没说,也从来不问莫瑛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写信回来。   半年后,薛家发生了两件喜事,“薛书懿”入宫,被封为庄嫔,“薛书菀”出阁,成为谢少渊正妻,薛家从此青云直上,不仅大富,更是大贵。   薛绵本想让两个女婿给薛书尧随便弄一个官做做,但是薛书懿和薛书菀轮番劝阻,薛书尧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玩乐,为人既无心机又易被骗,实在不适合官场,不如就做个富贵闲人,反正他这辈子是什么也不用愁。   薛书尧自然是乐得清闲自在,薛绵看他没出息的样子,也只好作罢,张罗着准备给他先纳一房妾室。   薛书尧听凭安排,成亲前一日,他跑去千山画铺让莫千禾替他画十六幅画,一幅一千两。   莫千禾看着眼前十六张巨额银票,震惊问道:“画什么?”   “画莫瑛,从一岁到十六岁,这世上也只有莫大叔你才能画出来。”   莫千禾沉默了半晌,摇摇头说:“画不了,莫瑛小时候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那你记得多少就画多少。”   眼前这个人明天就要成亲了,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薛公子,莫瑛不值得你这样,你还是收回银票,明日好好成亲。”莫千禾将银票推出去。   “莫大叔这是我的事,你只管画就好,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薛书尧笑了下,笑得惨不忍睹,“三个月后,我来取。”   莫千禾叹了口气,答应下来,他回到后堂狭窄的画室,莫瑛正在收拾画册。   后堂与前铺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莫千禾问:“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你是为他回来的?”   莫瑛摇头:“爹,我大半年没回来看你,惦记你。”   “薛公子对你有心,只可惜……”   “爹,我只把书尧当朋友,你别想多了。”   莫千禾看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太过难受。只是刚才他如果没有老眼昏花,莫瑛脸上闪过了一丝落寞。   “阿瑛……”   “爹,那十六幅画让我来画。”   明烛下,莫瑛铺开了一张宣纸,她拿起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面庞,描摹她的五官时,她不知是该画她喜,或是怒,抑或是哀怨。   她转头看向铜镜中的那人,神情平淡,无喜无嗔。   她画过许多女子的容颜,却画不出此刻自己的样子。   此画是要送人,那应该画自己高兴的样子,可是好像没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她对着镜子笑不出来。   她斟酌了许久,最终将这张未完成的画撕掉,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画起来。   几个时辰后,她停下笔,望着已完成的画作,画上的女子长发束起,只露了一个侧脸,她背起手仰头望向结满累累桃子的桃树,看不出神情如何。   莫瑛几乎不眠不休地赶出了十幅画,她把十幅画封进一个箱子里,交给莫千禾,“爹,三个月后,你就把这个箱子交给书尧。不过里面只有十幅,他应该也不介意,他说过,记得多少画多少。”   莫千禾看她床上放着已经收拾好的包袱,“你又要走了?”   “嗯,这次离开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爹,你照顾好自己。”   “我没事,可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有什么事……”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莫瑛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里,她走遍大江南北,跟随不同画师练习画画,从山水鸟兽、到草木阁楼,取百家之长,融入她自己的笔法。渐渐的,她的画自成一派风格,隽朗疏狂间不失细腻天真。   二十二岁的莫瑛得了清品斋范庭的评语,“后生可畏,大有可为”。此评语一出,她的画立刻为人争抢,飙到极高的价格。而莫瑛本人极少露面,非知己好友,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她流到市面上的画作也不多,于是各类赝品,模仿之作纷涌而出,其数量远远超过原画作。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众人不知莫瑛为女子之前。   莫瑛的名声传到京城皇宫,连皇帝都对这位画师产生兴趣,下令召他入宫一见。   御花园中,如今已经是庄妃的“薛书懿”陪在皇帝身边,想着一会见到莫瑛,她既激动又有几分紧张。   宫人引着莫瑛过来,他身材不高,瘦弱单薄的身体套了件崭新的湛蓝色袍子,显得既儒雅又精神。   他撩起袍子跪下:“草民莫瑛,拜见陛下娘娘。”   “抬起头让朕看看。”   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莫瑛心如擂鼓,缓缓抬起头,摄于龙威,她垂下双眸,不敢看眼前的人。   “庄妃跟朕说你们是旧相识,你也是笾洲人?”   “回陛下,草民其实是京城人氏,不过自幼就跟随父亲离开京城,曾在笾洲住过,有幸结识庄妃娘娘。”   庄妃笑着说:“陛下,地上多凉,不如让莫瑛起来回话。”   “你不说朕都忘了,你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他起身,抬眼看向庄妃。   庄妃梳着高云髻,身穿华丽贵妃礼服,体态丰腴端庄,含笑与莫瑛对视。她身子倾向皇帝,目光却看向莫瑛,说:“臣妾认识莫瑛的时候,她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多年未见,没想到她的画已经是千金难求了。陛下,不如留她在宫里住些日子,请她为陛下画几幅。”   “莫瑛你可愿意?”   天子开口,莫瑛怎敢不从,忙答道:“草民愿意。”   莫瑛住进了琼英馆第二日,庄妃派人传她去永安宫,她还以为是去给庄妃画画,去了之后,永安宫里不止庄妃,还有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看到薛书尧第一眼,莫瑛一愣,他褪去了记忆中纨绔子弟的轻浮和青涩之气,身姿稳重。   “莫瑛,好久不见,”语气是克制的惊喜。   莫瑛笑了笑:“好久不见,书尧。”   庄妃说:“书尧正好来京城看我,你们两人也多年没见,所以我就叫你过来。”   薛书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这些年他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传闻,总是想着她变成什么模样了。如今真人站在面前,他从前熟悉的骄傲自信的笑容,专注从容的神情,这些依然能在她脸上看到痕迹,而且更深刻。哪怕在这宫规森严的皇宫内院,也禁锢不了她眉宇间的狂傲和从容。   三人闲聊了一阵,宫人通报:“崎玉郡主求见。”   庄妃蹙眉,她怎么来了?   她看了莫瑛一眼,说:“请郡主进来。”   “崎玉是皇上最小的妹妹,一直喜爱书画,今日应该是为莫瑛来的。”   说话间崎玉已经进来,向庄妃行了个礼,“我听说皇帝哥哥把莫瑛召进宫了,所以特来见见。”   莫瑛连忙作揖:“草民莫瑛,见过郡主。”   “你就是莫瑛,”崎玉打量了一下眼前只比她高出些许的年轻公子,笑道:“不必多礼。”   庄妃说,“那位是臣妾弟弟,薛书尧。”   崎玉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到莫瑛身上:“我近日得了一幅你的画,但不知是真是假,所以请你看看。”   她让人拿来画,刚打开,莫瑛就说:“假的。”   庄妃一惊,正想着如何替她圆场,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堂堂崎玉郡主竟然花钱买了一幅假画,传出去岂不是失了她的面子。   谁知崎玉并不恼怒,反而还有些满意地笑道:“果真是假的,只怪你的真迹太难求,我不管,你得赔我一幅真的。”   “是,草民遵命。”   “三日后本郡主亲自去琼英馆取画。”   崎玉走后,庄妃松了口气,瞧她刚才的神情该是没有计较假画一事。今天虚惊一场,她对薛书尧说:“书尧,你替我送莫瑛回去。”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一路,快到琼英馆时,薛书尧忽然说:“你爹挺好的。”   这几年他必定照顾了不少,莫瑛说:“谢谢。”   “你还记得宋圭吗?”   “记得。”   “他如今在笾洲以仿画为生,你还怪他吗?”   “那么多年前的事,我早就没有放在心上。”   “你爹与他还成了好友,时常请他到画铺坐。”   “是吗?”莫瑛微微惊讶,“爹在信中从没提过此事。”   “估计是怕你还介怀,你什么时候回笾洲?”   莫瑛摇头,“不知。”   琼英馆到了,她说:“就送到这里,我先进去。”   “好,”薛书尧看着她走进去,缓缓关上大门。 第47章 失画(15)   莫瑛为崎玉画了一幅《燕栖闲柳图》,百尺柳条随风轻拂,以石绿和墨绿点缀出不同光线下的柳叶,疏密有间的柳条上栖息着两只灰白色的燕子,正低头梳理羽毛。整幅画色彩明丽清淡,透露出春日里独有的闲情逸致。   崎玉越看越喜欢拿在手中不舍得放下,她说:“莫瑛不愧是莫瑛,你想要什么赏赐?”   银子对莫瑛来说够用就行,其余的赏赐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   崎玉说:“我知道该赏什么给你,”她让人拿来一块颜色极正的孔雀石,“这个孔雀石乃是上品,你应该会喜欢。”   莫瑛双手接过说:“谢郡主赏赐,”她神情平淡,看不出对这份赏赐有多么喜欢。   崎玉问:“你不喜欢吗?我以为这份赏赐该是很对你的胃口,用它磨成的石绿入画上色,色泽可保千年不褪。”   “它的确可以让我的画锦上添花,但没有它,我的画依然很好,可传千古。”   好狂妄自信的口气!   崎玉心中蓦然生出想让他永远留在宫中的念头,但她也明白,莫瑛这样的人荣华富贵是无法打动他的。若是强留,他必定会用尽各种手段来反抗。   念及此处,崎玉有些黯然神伤。   崎玉身边有个从小服侍她长大的嬷嬷,见郡主从琼英馆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时常对着那幅《燕栖闲柳图》发呆,便将此事告诉了皇上。   皇上召来崎玉说:“你既然这么喜爱那个莫瑛,那朕就让他留在宫里,掌管琼英画院。”   崎玉连忙说:“皇帝哥哥千万不可。莫瑛生性不羁,你留他在宫中天天听令作画,简直是浪费了他的才华,还是放他回民间。”   皇上有些不满:“怎么留在朕身边就是浪费?朕能给他天下最好的。”   “可是你给不了他明秀山水,给不了他四季锦绣,更给不了他自在生活。强留他在宫中,他今后只会如牵线木偶一样,画出来的画将再无半点灵气,臣妹恳请皇帝哥哥,放莫瑛出宫,”崎玉跪下来伏在地上叩首。   她真心喜爱莫瑛的才华,无法眼睁睁看着莫瑛失去他最宝贵的灵气,那是任何赏赐都换不来的。   皇上扶起崎玉:“朕说说而已,你不必如此。”   “皇帝哥哥啊,君无戏言,我多怕你一个圣旨下去,那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若是因我害了莫瑛,我以后如何面对他。”   “你如此替他着想,难道……”   崎玉脸色一红,“皇帝哥哥说哪里去了……”   皇上笑起来,“你既然不许我留他在宫中,那留他在你身边总行吧,以后你们二人想去哪儿去哪儿,看山看水看人间,朕才不管。”   崎玉转过身,“我不跟你说了,臣妹先行告退。”   莫瑛在宫中留了大半月,想着也该向皇上请辞出宫,正好宫人来传他去御花园,皇上、庄妃还有崎玉郡主都在等他。   庄妃脸色不太好,看向莫瑛的眼神里有隐隐的担忧。   不好的预感在莫瑛心里蔓延。   她行礼过后,皇上开口说:“莫瑛,朕本想让你留在宫中,但是崎玉怜惜你的才华,向朕求情,让朕不要束缚你,放你回民间。崎玉如此为你着想,你该如何回报她?”   “草民……谢过郡主。”   除了道一声谢,她确实不知该如何回报。   “就只是一句谢谢吗?”   莫瑛只好又说:“郡主日后但有差遣,莫瑛力所能及,必定竭尽所能为郡主办到。”   “朕看也不用日后了,就今日,莫瑛听旨。”   莫瑛立刻下跪,忐忑应了声:“草民在。”   “朕今日就将崎玉郡主许配给你,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爱护她,她若受了委屈,朕拿你试问。”   莫瑛脑海一空,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她怎么能娶妻?   庄妃小心翼翼说:“皇上,郡主金枝玉叶,让莫瑛娶郡主,只怕会委屈了郡主,请皇上三思。”   莫瑛也立刻磕头道:“庄妃娘娘说的对,草民出身卑微,万不敢高攀郡主,请皇上收回旨意。”   皇上脸色一沉,“你是在抗旨吗?”   莫瑛趴在地上不敢回话,背上像被压了千斤重担,直不起来。   “朕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娶崎玉为妻?”   “草民……草民不能娶……求皇上恕罪。”   “来人,将莫瑛给我带下去,关入天牢。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皇上……”庄妃刚要给他求情,被打断,“不准替他求情。”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莫瑛被押下去。   崎玉得知莫瑛被关起来一事,着急去找皇上问明白,但皇上却不肯见她,她只好去永安宫求见庄妃。   庄妃将皇上欲赐婚一事告诉了崎玉,说:“郡主,莫瑛并非有意抗旨,她……她有难言之隐。”   崎玉说:“我去牢里亲自向他问清楚。”   “郡主,”庄妃叫住她,“臣妾想替莫瑛要一个特赦,郡主能否答应我,无论将来莫瑛说什么,郡主千万不要怪她。”   “你知道他的苦衷?”   “还是由她自己亲自告诉郡主更好。”   昏暗的天牢里弥漫着酸臭、发霉的味道,崎玉忍不住捂住鼻子,让牢头快点带路。   牢头不敢怠慢这位贵人,加快脚步将她带到一个牢房前,“郡主,这就是莫瑛的牢房。”   崎玉打量着眼前四四方方,三面是墙的牢房,地上铺着干稻草,简陋的木板床靠着左侧墙,莫瑛就坐在木板床上。   崎玉说:“打开。”   “是,郡主当心。”   莫瑛起身,向崎玉行了个礼,“见过郡主。”即便是在这又脏又乱的牢房中,他也尽量保持着衣衫整洁。   崎玉对牢头说:“你先下去。”   牢头看了眼莫瑛,圣上只吩咐将他关起来,没说要锁住他,所以莫瑛双手双脚没戴镣铐,看他文文弱弱的模样应该不会对崎玉不敬,于是牢头说:“是,卑职告退,郡主有事再吩咐。”   牢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莫瑛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崎玉先说:“庄妃娘娘已经告诉我皇帝哥哥将你关起来的原因。”   “在下是一介草民,配不上郡主。”   “呵,莫瑛,虽然你我相识时间不长,可我知道你绝不是那种会看轻自己出身的人。你说你配不上我,没准在你心里我愚笨平庸,除了郡主这个身份外,空无一物,该是我配不上你吧。”   莫瑛惶恐,“在下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崎玉上前一步,盯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干净无杂念,一眼就能看到底,“莫瑛,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眼前的女子明丽动人又直率,不惜放下身份来这里,只为了问她要一句实话,他若是个男子,绝不会辜负她,只可惜……   莫瑛拉起崎玉的手放在胸前轻轻按了下,崎玉一怔:“你……”   “郡主这下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你竟然……为什么?”   莫瑛叹了口气,缓缓道来:“我自幼就跟着父亲习画,四处流浪,扮作男子最初是为了减少麻烦。但是后来,我不停地从他人口中听到女子成不了绝世画师的这样话语。我不服气,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让世人知道,女子也可以画出传世之作。清品斋不收女画师之作,当世有名的几位画师也都不收女徒,没办法,我只能继续扮作男子,拜师学画。我希望在我的画作得到世人认可的那天,便向天下宣告我的身份,让世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有才识,有天赋,有所作为。”   崎玉听完她的一番话,心神震荡,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崎玉才缓过来,“你等着,我立刻让皇帝哥哥放了你。”   她急匆匆离开牢房,离开前还不忘叮嘱牢头:“给莫瑛换间干净的牢房,一日三餐不可怠慢,否则要你们好看!”   牢头诚惶诚恐答道:“卑职遵命,立刻让人替莫瑛换牢房,郡主放心,郡主慢走。” 第48章 失画(16)   “皇帝哥哥,你快放了莫瑛,”崎玉硬闯进御书房,对正在批奏折的皇帝说道。   皇帝头也不抬地说:“莫瑛抗旨不遵,朕没砍了他的头,已算他万幸。”   “你要莫瑛娶我,也要问过我愿不愿意,臣妹现在告诉你,我不愿意嫁他。”   皇帝停下朱砂笔,抬头看向她:“朕知道你喜欢他,他一介白衣原本是配不上你,朕本想给他一个配得上你的身份,谁知他自恃有才,不知好歹,朕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谁跟你说我喜欢他?是不是赵嬷嬷?她一向嘴碎,等我回去一定严惩。”   “你不喜欢他,那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还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份跑去天牢见他。”   “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崎玉摇晃着他的手臂哀求道:“皇帝哥哥,你就放了他吧,求求你了。”   皇帝拂开她的手说:“还从未见你对谁如此上心,你越是这么说,朕就越好奇。而且不光是你,庄妃似乎也对他颇为上心,这个莫瑛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庄妃娘娘?那必定也是跟我一样,十分爱惜他的才华。”   “就如此简单?”   “皇帝哥哥,是你想的太复杂了。”   皇帝越来越疑惑,知道在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姑且答应崎玉暂时不会对莫瑛怎么样,打发她走后。他召来看守天牢的牢头,询问那日在牢中,崎玉到底和莫瑛说了些什么。   牢头匍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答道:“那日郡主让卑职等人退下,她和莫瑛单独聊了许久,聊了些什么,卑职确实不知。只知道郡主走之前吩咐卑职给莫瑛换间干净的牢房,一日三餐不可怠慢。”   皇帝让牢头退下,提莫瑛来见他。   空荡而威严的养心殿中,皇帝高坐在金黄龙椅上。莫瑛头一次感受到皇威的压迫,她跪下磕头:“莫瑛参见皇上。”   声音在殿中显得有些微弱,也不知道那座上的人听到没有。   皇帝身边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莫瑛起身回话。”   莫瑛缓缓站起来。   “画师莫瑛,才华卓绝,画工独运,今特授琼英馆画史一职,从四品,钦此。”   莫瑛站着一动没动,皇帝不会突然好心封她做官,必定是还有后招。   公公也是头一次见有人被封官却不领旨谢恩,还以为是莫瑛不懂宫中规矩,所以小声提醒道:“莫画史,你该领旨谢恩。”   莫瑛跪下说:“草民莫瑛,不敢受此封赏。”   公公神情一怔,小心瞥了眼皇帝的脸色,不敢开口说话。几乎整个皇宫都知道,下面跪着的是崎玉郡主看中的人,而崎玉是皇帝最喜欢的妹妹。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到莫瑛面前,“莫瑛,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受了封赏,朕再赐婚你和崎玉郡主,享一生荣华富贵。要么……朕赐你抗旨不遵的罪名,推出午门,秋后问斩。”   只要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知道该选哪个。   莫瑛久久没有回答,她盯着眼前那双绣金龙的厚底黑履,心底微微发颤。   “莫瑛,你想好了吗?朕的耐心有限。”   不娶是抗旨不遵,娶了便是欺君之罪。   莫瑛沉下心,仰头看着眼前的九五至尊说:“皇上,您这是在逼婚吗?”   “大胆,朕是给你选择,不是让你质问。”   “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恕草民眼拙,看不出这是皇上给的选择。”   皇帝俯视他,“换成旁人只有死路一条。朕看在崎玉的面子上,给你选择的机会。”   “崎玉郡主英丽飒爽,草民配不上她,而且天下好男儿多的是,皇上为何偏偏要为难我?”   “朕也好奇,你为何宁死也不肯娶她?你有心上人?还是家中已有婚配?”   莫瑛摇头:“都没有。”   “那是为何?”   莫瑛沉默,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莫瑛,回话。”   皇帝的语气咄咄逼人,今日只怕是躲不过了。莫瑛只好说:“皇上,草民说出来,皇上能否不要怪罪,放我出宫。”   “你先说。”   “草民乃是女儿身,不能娶郡主,也不能受皇上的封赏。”   “你说什么?”   莫瑛拔下头上的木簪,落下一头秀丽长发,“民女莫瑛,见过圣上。”   “你……”皇帝望着匍伏在地上的人,怒道:“大胆莫瑛,你竟敢以女儿之身佯装男子,欺瞒朕,期满天下人!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来人,将莫瑛给我拖下去,以欺君之罪论处。”   皇帝要斩莫瑛的消息和她是女儿身的实情同时传了出去,天下皆哗然。   曾经对莫瑛赞不绝口的清品斋闭口不言,教过莫瑛画画的几位画师也与她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买过莫瑛画的收藏家都将她的画扔到大街上,骂道:“什么破画,原来是女人画的。”   那些从前价值千金的画作,一夜之间因为画作者是个女子而变得一文不值。   侍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郡主,你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   “滚开,”崎玉喝道:“狗奴才,你敢拦我!”   “郡主,请不要为难奴才。”   “皇帝哥哥,你不准杀莫瑛。放开我,让我进去。”   皇帝眼色示意身旁的公公,他扬声说道:“传崎玉郡主觐见。”   崎玉一进来就跪下来说:“皇帝哥哥,求你放了莫瑛,不要杀她。”   “你起来说话。”   “不,你不放了莫瑛,我就不起来。”   这时,外头又传来声音:“陛下,庄妃娘娘求见。”   皇帝冷冷“哼”了声,“莫瑛好大的面子,竟然能让朕的妹妹,爱妃都来为她求情,”他看向外面说:“宣她进来。”   庄妃走进养心殿,请了安行了礼。   “朕来猜猜,爱妃今日想必也是为莫瑛求情而来。”   庄妃也跪下来恳求道:“求陛下怜惜莫瑛丹青卓著,饶她一命。”   “你们二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跪着的两个人没有吭声。   皇帝气道:“好啊,真是朕的好爱妃,好妹妹,竟然联合起来骗朕!”   庄妃说:“陛下,臣妾并非有心欺瞒。”   崎玉说:“皇上,就因为莫瑛没有说自己是女儿身,您就要赐她死罪吗?”   “她隐瞒身份在前,让朕的赐婚变成天下最大的笑话在后,光这两点就足够朕砍她一百次头。”   “皇上,莫瑛隐瞒身份是有苦衷的,你这样不问详情就定人死罪,实在太草率了。”   皇帝盯着崎玉说:“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指责朕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昏君?”   “臣妹不敢。”   “既然你说她是有苦衷的,那就传她过来,朕倒要听听到底有什么苦衷。”   莫瑛被人押进养心殿,她头发凌乱,神色有些憔悴但仍然透露着坚毅。   “莫瑛,朕的爱妃、妹妹,都说朕错怪了你,说你隐瞒身份是有苦衷。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为自己辩一辩。”   莫瑛转头看向那两人,朝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莫瑛谢过二位为我执言。只是我的苦衷,在天子眼中,在天下男子眼里不能算苦衷,只能算是自找的。”   皇上问:“莫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瑛直视龙椅上的天子问:“敢问皇上,男子与女子有何区别?”   皇帝一时被问住。   莫瑛继续说道:“区别就是男子可以入学堂读诗书,学礼仪,女子识字只为了读懂《女诫》,识妇德;男子可以学而优则仕,从政、行商、学艺,女子一生除了做女儿,便只能为人妻,为人母。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未听过有谁夸赞男子最高的评语是好夫君,好父亲,求学的夸他是可造之材,为官的夸他清廉为民,行商的夸他行商有道,学艺的夸他天赋极高。可是世人对一个女子最高的评价却是贤妻良母,教子有方,持家有道。   “皇上,那日我说民女知罪,我认的不是欺君之罪。我有三条罪。我假扮男子,摒弃我作为女子该承担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天职,这是罪一;我画技卓然众人,令那些不如我的男子颜面扫地,这是罪二;我身为女子,却胆敢希求世人给我一个等同于男子的认同和赞赏,这是罪三。这三条罪,条条皆是罪不可恕。所以皇上,”   她一字一句说道:“民女有罪,并无苦衷。”   莫瑛说完,养心殿里静默了半晌。   好一会儿,皇帝才开口说:“先把莫瑛带下去。”   很快世人皆知“莫瑛三罪”一说。京城里的女子不仅钦佩莫瑛的才华,更佩服她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胆色,纷纷涌到宫门口为她求情。待字闺中的小姐,刚刚出嫁的新妇,还有领着几个孩童的娘子都跪了一地,哭喊着求皇上放了莫瑛。   宫门口的侍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女子,一时吓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皇上有些恼怒,他身旁几个畏妻的大臣,言语中也透露出被逼向皇上进言求情的苦恼。还有崎玉,她威胁皇上若是杀了莫瑛,她就削发为尼,终身不嫁。   到了现在的地步,莫瑛是决计杀不得,但也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了她。   皇上召集众臣商议到底该如何处置时,有一位大臣上奏说:“启奏圣上,圣人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此为真理。莫瑛的争议皆源自她的画技,因此皇上只要下旨她不得再执笔画画,便可断了日后的争议,也可饶她一命,又能以示惩戒,一举三得。”   皇帝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传旨下去,将莫瑛遣返笾洲,并勒令她终身不得再执笔画画。 第49章 失画(17)   莫瑛离开京城那日,崎玉在城门口相送,她心情沉重,想到莫瑛今后再也不能画画,忍不住落下眼泪。   莫瑛却不在意,反而温声安慰她:“别难过,好歹我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吗?”   “庄妃不能出宫送你,她托我告诉你,一切珍重。”   今日一别,只怕此生不会再见,莫瑛握着她的手说:“你和娘娘也是,一切珍重。”   不远处,一个人牵着一辆马车走过来。   莫瑛对他笑笑,喊了声:“书尧。”   崎玉对他说:“薛公子,麻烦你一路照顾了。”   薛书尧微微点头:“应该的,莫瑛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照顾好她。”   崎玉命人打点了那两个负责押送莫瑛回笾洲的士兵,让他们一路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瑛不是犯人,他们只需要看着她回到笾洲即可,至于是走回去还是坐马车回去,都不要紧。   马车里的莫瑛神色平静,可越是平静,越让薛书尧担心,他明白不能画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失去了一生所依。   莫瑛问:“我爹还好吗?我在京城发生的这些事他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他远在笾洲,等京城这里的消息传到那边,你已经平安回到他身边了。”   莫瑛放下心来:“那就好,我只担心他的身子会受不住。”   薛书尧忍不住问了句:“那你呢?”   他实在是担心她。   莫瑛抬眼看向他,无力地笑了下,没有回答。   临近笾洲,薛书尧提前让人去通知莫千禾。马车到了城门口停下来,前面的道路上站了一行人,除了莫千禾和宋圭,还有已经从良改嫁的宜兰、初夏等几位妇人,他们都是来迎接莫瑛。   看来京城发生的那些事已经传到笾洲了。   薛书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扶着莫瑛下来。   莫千禾颤颤巍巍走过来,莫瑛赶紧奔过去搀扶他。五年没有回来,他两鬓斑白,眉头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   莫瑛哽咽喊了声:“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旁的宋圭朝莫瑛拱手,“莫姑娘。”   画册一事令宋圭在笾洲名声全无,再无人买他的画,他只能仿前人古画为生。他本来对莫家父女心怀怨怼,但莫千禾一直顾念他们父女初到笾洲时他的伸手援助,几次帮他买画,加之后来莫瑛的画作彻底折服了他,一来二去,他就与莫千禾重归于好。   宜兰领着几个姐妹上前说:“莫姑娘,还记得我们吗?”   莫瑛笑起来,“当然记得几位姐姐。”   “你在京城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们都很敬佩你,你简直就是往天下那群臭男人脸上狠狠扇了几个大耳光,实在是痛快。”   薛书尧轻咳嗽了几声,他这个臭男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莫千禾仍然住在原来的屋子,他已经将莫瑛的房间打扫干净,“我把这里买下来了,以后我们父女俩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   莫瑛抚摸着她曾画过画的书桌,睡过的床铺,衣柜里还放着几件多年没穿的旧衣服。   唯一不一样的是,曾经放着笔墨纸和朱砂、玄赭、明黄等一应颜料的书架空了。   那空空的书架把莫瑛的心也掏空了,空洞如同无底洞一般。   莫千禾安慰她:“不能画画就干点别的,阿瑛这么聪明,不管干什么都能成事。”   薛书尧说:“莫大叔,我先回去了。阿瑛,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别多想。”   “书尧,这一路麻烦你照顾了。”莫千禾送他出门,回来看到莫瑛已经躺在床上。   他在床边坐下来,低声说道:“这些年,千山画铺的生意多亏了书尧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才能在笾洲过得舒服,还有钱买下这间屋子。书尧这孩子真的不错,我也知道他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你,你如今回来了,不如……”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以你的心性,做妾是委屈你了。但书尧一定会好好好照顾你,如果哪天我走了,我走的也安心。”   一番话说完,莫瑛眉头都没动一下,大约是太累睡着了,莫千禾替她盖好被子,轻轻关上门离开房间。   不能画画的莫瑛变得无所事事,她没有出门,日日都蜷缩在院子的摇椅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盖在脸上遮阳的蒲扇被人揭了去,眼前充斥着刺眼的光亮。她眯起眼,看清站在眼前的薛书尧,打了个哈欠说:“你来了。”   薛书尧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也不说话,默默陪着她。   莫瑛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我爹前几日跟我说,让我考虑考虑你,虽然是做妾,但以我们二人的交情,你定不会亏待我。”   薛书尧打趣道:“我可不敢娶你。”   莫瑛瞪了他一眼:“我也从没想过要嫁你,”她重新闭上眼。   “我知道,”薛书尧的语气微微有些失落。   正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莫瑛的心意,莫瑛的脾性,所以从前他不敢娶,现在依然不敢娶。但是没关系,不一定要娶她回家才能照顾她,能一辈子以朋友的身份照顾她,于他来说就是最好的。   他摇了摇她的躺椅说:“要不要去看看秦婆婆?”   莫瑛睁开眼,“寻物坊还在?”   当然在,只要我想在,就会一直在。   “婆婆,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老样子,坐,”我起身,招呼她和薛书尧进店。   店里的一切和她五年前离开时一样。   莫瑛忽然想起什么,满怀愧疚对我说:“婆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抱歉,我把几年前你送我那支笔弄丢了。”   我还没说话,她身旁的薛书尧抢着说道:“丢了婆婆也能给你找回来,对吧,婆婆。”   我看了他一眼,从架子上拿下盒子递给莫瑛。她一脸惊诧,打开盒子,空空笔好好的躺在盒子里。   她将笔还给我,“婆婆,这支笔我只怕再也用不上了。”   “莫瑛,你怕死吗?”   薛书尧皱眉说:“谁不怕死?婆婆,你可别害莫瑛。”   “莫瑛,画不画,画什么,都该由你决定,也只有你能决定。”   薛书尧急道:“婆婆不要乱说,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真是后悔带她来这里,这支笔不能要。”   他想将盒子退回去,被莫瑛止住,“书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看向我说:“婆婆,笔我先收下了。”   三年后,莫千禾因病去世。去世前他最放不下莫瑛,他一走,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艰难地想说什么,但病痛折磨地他无法开口。   莫瑛趴在床头,声声沉痛地喊着:“爹,爹……”   薛书尧轻轻拍了拍莫千禾的手,示意他放心去,莫千禾这才缓缓闭上眼。   莫瑛操办完莫千禾的丧礼,一身素白走进寻物坊,笑着对我和白泽说:“婆婆,白泽大哥,今日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去西河乘船?”   我和白泽对视一眼,点头说:“好。”   薛书尧已经等在船上,看到白泽,他有些惊讶:“白泽大哥,好久没看到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的笾洲?”   “今天刚到,”白泽环视了这艘船说,“这条船比上次小了点。”   薛书尧说:“上次人多,这次只有我们四人,所以特意租了艘不大的船。”   白泽问:“怎么不带上你的夫人和孩子?”   莫瑛说:“嫂夫人上个月刚刚生了个女儿,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门。我本没打算叫书尧,想让他在家里陪陪夫人,他自己一定要跟过来。”   薛书尧撇嘴道:“我不过来,你有船钱可付?”   “是,多谢薛公子付了船钱!”莫瑛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薛书尧无愧地受了她这一拜,“我让人准备了酒菜,都坐下吧。”   乘船饮酒,迎风散愁,本该是人间一大乐事。如果白泽没有来告诉我,莫瑛在人间大限将至,这次游河我们可以像上次那般开心。   白泽问:“莫瑛,这些年你没有再画过一幅画吗?”   莫瑛摇头。   白泽叹了口气说:“真是可惜,你们人间的皇帝真是白白浪费了一位天赋画师。”   莫瑛大笑起来,“并非如此。婆婆说的对,画与不画,画什么都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我不画,只是觉得不值得。既然世人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世人不配欣赏我的画,我的画也绝不会留存于后世。”   我说:“莫瑛,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你能否为我画一幅画?我答应你,这幅画绝不会流传于后世。”   莫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好,婆婆,我为你画一幅。”   一旁的薛书尧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个多月后,薛书尧和宋圭送来了莫瑛苦心画成的《春日嬉游图》,还有那支空空笔。   画作徐徐展开,宋圭看得眼睛都直了,赞叹道:“真是一幅绝世好画。”   白泽说:“只可惜世人没有这个福分欣赏。”   薛书尧将空空笔给我,“莫瑛说这支笔她用不上了,请婆婆收回。”   “她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说她累了,想好好休息。她大约是赶着画这幅画,几日没有休息。”薛书尧回想起她将笔和画交给自己时的神情,虽然嘴上说着累,但整个人神采奕奕,“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莫瑛了,自打她不再画画,便如同被抽去精气神。虽然旁人看来她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她的心已死。可是今日,我仿佛见到重新活过来的莫瑛。”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当夜,莫瑛服毒自尽,《春日嬉游图》成为她此生的最后一幅画。 第50章 K818(1)   S城入秋了,早上八点的阳光洒在高高办公楼的玻璃幕墙上,如闪烁的碎金般耀眼。   再有两天就是国庆长假,地铁里挤着上班的人群已经是一副提前进入放假的喜庆状态。   蓝色出租车停在郊区机场的四号门前,叶歆从车里下来,来不及感受了秋日的清凉就拖着二十寸的黑色行李箱走进机场。   手机响起,她一边用目光搜寻着值机柜台,一边接起电话,“妈,我到机场了,九点四十的飞机,十二点落地,到家大概四点,肯定能赶上晚饭。”   “中午飞机上有正餐。先不说了,我去登机,到了再说。”   叶歆拿着登机牌过安检,四十四号登机口靠着机场的落地窗,但她无暇看窗外的朝阳升起的景色,坐下来就打开笔记本开始处理工作。   虽然请了假,但工作还是要做。   原本这个国庆假期叶歆没打算请假回去,但是易静芸结婚,她不能不回去。   这姑娘终于嫁出去了!   去年春节她们还在感慨自己,两个即将三十的孤寡老人,这辈子如果真的嫁不出去,就选个好点的养老院,种种花,养养鱼,再追追年轻的小爱豆。   没想到,几个月前她收到易静芸发来的结婚请柬,紧跟着就是微信轰炸。   “阿歆!我要结婚了,你一定要回来做我的伴娘!一定要回来,一定一定要回来。”   “阿歆,这是我的婚纱照,除了我老公,你是第一个看到的,好看吗?”   “阿歆,我给我家那位下了死命令,伴郎要高,要富,要帅,这次你要把握机会。”   “阿歆,你机票订好了吗?定了哪天?”   “阿歆,你什么时候过来?”   ……   最后一条微信是昨晚凌晨发的:“阿歆,五位单身伴郎已就位,就等你了。”   叶歆看向机窗外,一片白茫茫,飞机已经起飞,正在穿过厚厚的云层。   她向下滑了手机,翻到上一条微信:“阿歆,我约了好几个老朋友,结婚前一起聚一聚。”   老朋友……   叶歆高中毕业只参加过两次高中同学聚会,第一次是大一,最后一次是大四那年,之后她读研,毕业,然后留在S城工作,每年不到除夕那天不回家,过完年初四就回去了。她回一趟老家县城不容易,飞机落地后,还要坐三小时的顺风车才能到家。   国庆的县城有些冷清,路上除了空荡荡的公交车,连摩托车都不多见,和过年时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过年期间,县城街上堵塞着形形色色的小轿车,这些车的车尾挂着不同地方的车牌。司机时不时探出头看前面的路况,仿佛离开车里才能看得更清楚,刺耳的喇叭声吵得人头疼。   顺风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小区楼下,爸爸在楼下转悠,看到叶歆,立马笑着快步走过来,双手伸向她,“快快,箱子给我,赶紧回家休息。”   叶歆的爸妈一直在外地工作,直至去年辞工回了县城老家养老,二老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她和弟弟的终身大事。   果不其然,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说起易静芸的婚礼,她说:“连静芸都结婚了,你什么打算?”   叶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该说的话她早都和家人沟通过无数次了,但他们始终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过了三十还不结婚。不管什么原因,不结婚就是最大的错。   叶歆不说话,叶妈妈便自顾自说起来,“静芸真不错,在市里做高中老师,不到三年就买了房,现在又快结婚。当初我也让你回来进银行工作,你就是不听,一定要留在S城,S城的房价那么高,你一个人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   这些话叶歆已经听过无数遍,早就免疫了。   叶爸爸给叶妈妈使眼色,“好了,别说了,她刚到家,让她好好吃顿饭,”他又问叶歆,“你什么时候去市里?”   “后天早上。”   “后天是一号,你弟弟也回来了,你参加完婚礼还回家吗?”   “应该回来,到时候再看,”她放下碗筷,“我吃完了,你们慢吃。”叶歆话里话外都带着克制疏离,她难得回来一趟,不想一回来就吵架。   叶歆回房,听到身后爸爸在低声跟妈妈说:“算了,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做主,她不高兴就不要说。”   “你看她,三十多岁的人还飘着,没房,没车,没对象。现在由着她,等她老了,没人照顾了又会回过头来怨我们当初没有逼着她嫁人结婚,”妈妈的语气带着难以忍受的怨愤。   “好了好了,别说了……”叶爸爸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怕她听见。   叶歆躺在床上,她对这间卧室的熟悉程度还比不上她租的那间带阳台的大单间。这房子是爸妈几年前决定在县城养老后才刚刚买下,前年才装修好。乡下老家还有一栋祖屋,但是家里的老人都走了以后,爸妈就很少回去打理。   叶歆闭上眼,眼前浮现绿色的山坡,穿过山洞的绿皮火车,凶恶的大黄狗,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她记得放在一个曲奇饼干盒子里,那个盒子还里放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她在衣柜最顶上的格子间找到了贴满各种花花绿绿贴纸的铁盒子。   她拿下来打开,那些无关要紧的小东西都在,几张和易静芸一起拍的大头贴,一条挂着粉色美人鱼吊坠的塑料项链,绣得扭扭歪歪的十字绣挂件,一部缠着白色耳机的MP3,还有几颗跳棋珠子。   唯独那个最大的,一眼就能看到的,占了铁盒子四分之一空间的黑色索尼爱立信K818手机却不见了。   她记得是放在这个盒子里,她明明记得。   “妈,我那部旧手机怎么不见了,我放在这个盒子里。”叶歆端着铁盒去问在厨房洗碗的叶妈妈。   “帮你收拾东西的时候卖给收旧手机的了,你反正也不用了。”   “你卖了怎么不跟我说?什么时候卖的?”   “就是从乡下老家搬东西的时候卖的,你都不用了,我卖了怎么了?”   叶歆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过了一会儿她说:“妈,你下次别动我的东西。”   手机是高一的时候爸爸买给她,说是为了方便联系,陪她度过从高一到大二整整五年时光。   可惜……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第二天早上,叶妈妈买完菜回来叫叶歆起来吃早饭,却发现房门没锁,房里没有人。   去乡下最早的班车是七点发车,车程四十分钟,比叶歆上班的时间还短。   但小时候总觉得这段路很长。   售票员喊了声:“枣田村到了,有没有下车的?”   叶歆下车,入眼的依然是那间残破的黄土屋,她很佩服这间土屋,以风烛残年之姿坚持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   黄土屋后面就是通往村里的路,以前每到周五傍晚,外婆就会在这条路上等她回家。瘦瘦小小的她拄着拐杖站在路边,望着每一辆停下来的班车。   晚风吹乱她斑白的发丝,吹涩她的眼睛,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生怕看漏了从车上下来的学生,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满是皱纹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外婆……”叶歆挽住她的手,祖孙俩在逐渐暗淡的夜色中慢慢走回去。   叶歆看向远处的青山,此刻,长眠于青山上的外婆是不是仍在看着她,等着她? 第51章 K818(2)   外公外婆就埋在祖屋后的山上,两座突起的坟头前插着燃尽的香烛和一些纸钱灰烬。   叶歆清理了周围的杂草和掉落的树枝,她看着墓碑轻轻说:“外婆,我来看你了,这次还是我一个人来看你。”   祖屋大门挂了一把锁,叶歆没钥匙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从地里摘菜回来的李四婶看到一个人在叶家大门前晃悠,她上前一看,认出是叶歆:“是不是歆子回来了?”   “是我,四婶,你去摘菜了?”   “是啊,这么早你还没吃早饭吧,走走走,跟婶子回家,煮碗面给你吃。”   “不用不用,我吃过来的,”叶歆惶恐地拒绝,她最怕这种乡亲的热情,“四婶,你有没有我家的钥匙?我来的时候没带。”   “有,你爸妈搬东西的时候留了一把给我,让我得空看看你们家,你跟婶子回家,我拿给你。”   李四婶把叶歆带回家,说是去拿钥匙,但是走了十几分钟还没回来,叶歆就知道不好。   果然,李四婶从厨房端了碗热腾腾的面给叶歆,上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你看你瘦的,先吃面,我这就去给你拿钥匙。”   “谢谢四婶,”叶歆只好接过那满满一大碗的面。   李四婶这次是真的去拿钥匙了。   叶歆先吃完两个荷包蛋,然后才开始吃面,她已经很努力地吃,可是吃了半天那碗面好像没见下去。   李四婶在她身旁坐下,“自从你外婆走了,你们家搬去县城,你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有对象吗?结婚了吗?”   叶歆摇头,“还没。”   “要抓紧啊,你爸妈肯定也着急。”   “我知道。”   眼前这碗面越来越“难”吃了。   “哎呀,当初你跟肖家那小子是咱们村里仅有的两个大学生,不过现在好了,村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多。”   叶歆愣了下,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   “肖家的那小子也好多年没回来,据说是出国了,有出息啊。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没有,”她放下筷子抱歉地说:“四婶,这面我实在吃不完了。”   李四婶劝道:“吃这么少,你再吃一点。”   叶歆摇头,拿起钥匙起身说:“婶儿,我先回老房子看看。”   李四婶送她出门,“中午来我家吃饭。”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谢谢四婶。”   老房子里一些家具被搬去县城新家,剩下没搬走,也卖不掉的就留在这里,在漫长无止尽的时光里化朽为尘。   叶歆去了顶楼,顶楼的平台很宽阔,以前外婆经常会在这里晒红薯,花生,她就在一旁背书,背书背累了她就习惯往太阳下沉的方向看去,能隐约看到对面的山里一栋三层高的红瓦房。   现在望过去也能看到,那就是李四婶口中说的肖家。   那个人肯定不在家。   叶歆在顶楼坐了一会儿,叶妈妈打电话过来叫她回家吃饭。   走之前她小心将钥匙放在李四婶的窗户下,然后大喊了声:“四婶,钥匙我放窗户这里,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没等里屋的人出来,她已经跑得远远的。   叶歆收拾了两件衣服去了市里,按照易静芸发给她的地址找到她的新家。   “阿歆,你终于来了!”易静芸冲过来抱住她。   她的减肥大计卓有成效,整个人瘦了一圈,叶歆说:“你瘦了好多,果然结婚才是减肥最大的动力。”   易静芸骄傲地说:“那当然!”她家里堆满了结婚用品,几个表妹坐在沙发上吹气球,装喜糖。   易静芸拉着她进房,床上铺着一件红色敬酒服,她拿起来在身上比划问:“好看吗?”   “好看。”   “我晚上定了ktv,几个老同学会过来,我们唱完歌回来你跟我睡。”   “都听新娘子的。”   这时易妈妈敲门说:“静芸,你的学生来看你。”   “我马上出来。”   来看易静芸的是她班里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捧着一束百合和全班同学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来祝贺她。   易静芸说:“小知、麦麦,还有江一迅,别站着,赶紧坐吧。”   易妈妈沏了四杯茶,端了一杯给叶歆,说:“家里有些乱,别介意。”   三个学生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是代表全班同学来看看老师,祝老师新婚快乐。”   易静芸陪他们三个聊了一阵,聊到国庆假期去哪儿玩,那个叫小知的学生说:“我打算去长沙玩几天。”   麦麦说:“去看你外婆年轻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吗?”   “嗯,如果不是外婆行动不便,她也想回去看看。”   “你上次说的浮生寻物坊是不是真的啊?我去过一次,没开门。”   “当然是真的,可能你去的不凑巧。”   易静芸问:“什么坊?”   小知说:“浮生寻物坊,就是一间专门帮人找失物的店铺,店主是个姓秦的老奶奶。我外婆就是在那里找到很多年前别人写给她的一封信。”   江一迅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世上哪有这种店。”   小知不服气地说:“就是有,你不信不代表没有。”   叶歆心思一动,插嘴问:“那个寻物坊在哪里?你能把地址发我吗?”   “可以,我发给你。”   三个学生坐了一阵后就走了,他们离开后,叶歆说:“静芸,我下午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找那个寻物坊吗?”   “嗯,我最近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想去那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回。”   易静芸对这个寻物坊也很将信将疑,“你可别被骗了,要是觉得不对劲赶紧走,我还是不信哪有店铺是专门帮人找失物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那晚上的局……”   “七点开始对吧,要是太晚我就直接去KTV找你们。”   “晚上一定要来哦,不仅有老同学,”易静芸说:“我老公会带那五个伴郎过来,其中一个还是清华毕业的,等不到你我们不会散场。”   “知道了知道了。”   白虎巷23号,一棵大榕树下一间不起眼的店铺,大门敞开。   叶歆对着地图上不足30米的距离反复确认,她小心地上前问:“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浮生寻物坊吗?”   我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个化着淡妆的女子,身穿一条栗色条纹的长袖裙子,腰间系着深褐色的宽腰带,显出她苗条的腰身。   “是,你要找什么?”   “我……我找一位姓秦的奶奶。”   我笑了,“我是问你丢了什么东西想找回来。我是店主,你可以叫我秦婆婆。”   “你就是秦婆婆?你这里什么都能找回来吗?”   “当然。”   “那怎么收费?”   “这要看你丢的东西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丢了一部旧手机,手机里存了很多很重要的东西。”   “把你的手给我。”我捏着她的手骨,半晌后说:“我能帮你找回来,代价是你今年剩下的好运来换。”   “什么?”叶歆没听明白。   “你不会亏的,我已经收得很便宜。”   “婆婆,我没太懂你的意思,你不要钱吗?”   “不要。”   叶歆的疑惑都写在脸上,显然她并不相信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婆婆有什么能力能收走她的好运,但她也没有立刻答应,免费的东西最后的代价都很昂贵。   “你再考虑考虑,想好了再来找我。”   叶歆走了几步,又返回头:“秦婆婆,你真的不要钱?”   “不要。”   “那你所说的好运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好运被收走,是不是意味着我会不停地倒霉?”   “不是,好运是指那些可能降临,也可能不会降临在你身上的好事,充满着缘分和偶然,也是你们年轻人常说的小确幸。例如,你明天心血来潮去买张彩票,中了几百块,这便是你的好运。我收走你的好运,那些好事就不会再发生,但也不意味着你一定会倒霉。”   叶歆思索片刻,说:“那麻烦婆婆帮我找回那部旧手机。”   “你跟我进来。”   叶歆走进寻物坊,才发现店铺外毫不起眼,里面却装修得古色古香,货架上放满了各种年代感很重的物品。   我拿出契约书递给她,“签完契约,我们就开始。”   多年工作习惯让叶歆仔仔细细将契约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这份契约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带她到休息室,“你在那个按摩椅上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下。”   叶歆躺下,墙上的指针指向两点半,外面灿烂的阳光正好。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一阵困意袭来,她缓缓闭上眼…… 第52章 K818(3)   叶歆从小跟着外公外婆在枣田村长大,爸爸妈妈一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回来就会给她带很多新衣服新鞋子,和各种好吃的零食。   依稀记得小学毕业那个暑假,叶妈妈大着肚子回到村里养胎,村里的大人看到叶歆就逗她,“你马上要多一个弟弟,到时候你妈妈疼弟弟,不疼你了。”   叶歆抱着外婆说:“外婆疼我,我有外婆。”   “你外婆也疼弟弟不疼你了。”   叶歆难受起来,眼泪汪汪看着外婆,“外婆……”   外婆安抚她:“他们瞎说的,外婆最疼歆子。”   看到叶歆的眼泪和委屈,大人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心满意足地离开。   暑假结束的时候,弟弟也出来了。   那几天外公外婆都在镇上的医院里陪着叶妈妈,把叶歆托付给隔壁的李四婶帮忙照顾几天。   那些惹人厌烦人的大人又来了,开始吓唬叶歆,“你外公外婆,还有你妈妈不回来了,他们都去城里照顾你弟弟,不要你了。”   叶歆冲着他们大喊,“不是,外婆明天就回来,明天就回来!”   “他们骗你的,不会回来了。”   叶歆哭着跑开,身后的大人看着她的背影得逞地大笑起来。   叶歆一路跑下山,她不知道去城里的路,只知道沿着一条大路拼命往前跑,只要跑到路的尽头,就能找到外婆。   可是脚下的路好长啊,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叶歆跑累了停下来,身边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枣田村的每棵树,每座山都长得差不多。   这些树又高又密,这座山又大又静,她一个人走在山里,好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叶歆在一棵树下坐下,抱着小小的身子害怕又无助地哭起来。   哭到一半,身后传来声音,她擦掉眼泪回头,看到一头大黄牛正在山坡上低头吃草,大黄牛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   叶歆认得他,他是她的同班同学,叫肖淮。   两人在班上很少说话,叶歆只记得他是个话很少,但成绩很好的同学。   看到认识的人,叶歆心里没那么怕了,她心想等大黄牛吃饱了,肖淮回家,她就跟着他走出这块陌生的地方。   谁知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大黄牛快把那块山坡上的草都吃秃了,肖淮似乎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叶歆饿得肚子叫起来,她起身朝肖淮走去。   肖淮见她走过来,拉了拉牵牛绳,转身朝山下走去。   难道他也在等她回去?   叶歆走快两步到他身旁,两人并肩默默走了一阵,她忍不住开口说话,“喂,我认得你,你叫肖淮对不对?”   “嗯。”   “那你认不认得我,我叫叶歆。”   “我知道。”   “快要开学了,你读哪个学校?”   “三中。”   “真的?我也是诶,”叶歆开心起来,“说不定我们还会做同学。”   枣田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初中要去镇上读。   话头打开,叶歆说话就自然多了:“听说读初中要住在学校,周五才能回家,我不想住学校。要是住在镇上就好了,镇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很多汽车,开得很快。你去过镇上吗?”   “去过。”   “是不是有很多汽车?”   “嗯。”   ……   新月初升,繁星渐显,苍穹之下的男孩女孩走在又宽又长的黄土路上,田野里蛙声阵阵,身后老黄牛沉默不语。   远处传来外婆的呼唤,“歆子……”   “是我外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我们学校见。”叶歆朝他挥挥手,往家跑去。   开学这天,妈妈坐在床上抱着弟弟喂奶,忙里抽空地抬头看了叶歆一眼,嘱咐道:“去了学校好好读书。”   叶歆点点头,背上书包往外走。   外公挑着棉被和行李走在前面,外婆送到路口说:“歆子乖,去吧,听你妈的话,在学校好好读书。”   “外婆,我放假就回来。”   外公把叶歆送到学校,帮她办完手续,再把被子和行李送到宿舍。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没有桌椅,只有八个靠墙放杂物的柜子,其中有几个柜子和床铺上已经放了东西。   外公指着靠门的下铺说:“睡下铺吧,方便。”   叶歆摇头,睡下铺虽然方便,可是她更喜欢上铺,她让外公把东西放在上铺说:“我自己铺床,你早点回去吧,再晚天就黑了。”   外公点点头,给她塞了二十元生活费,叮嘱了她几句就回去了。   没多久,宿舍里的人都来齐,来的最晚的是叶歆下铺的女生,她叫梁巧巧,是个剪着齐整学生头的女生,个子不高,圆圆的一张脸,可爱之中带着几分傻气。   叶歆班上的同学都来自附近村子,同村的肖淮自然而然又是分到同班同学。   肖淮延续了他小学时的两个优秀习惯,第一是勤奋好学,其次是沉默是金。他每次上台领满分试卷,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到其他人,领完就低头回到自己座位上。   整个初中三年,皆是如此。   这样的肖淮成了叶歆宿舍闲聊时必不可少的话题,梁巧巧对他尤其感兴趣,常常借故跟叶歆提起他。那个时候慢半拍的叶歆还不知道什么叫“暗恋”,总以为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同桌的关系。   下课期间,叶歆起身离开座位,偶尔能看到肖淮给梁巧巧讲题,一个认真严肃,一个面露傻笑。   当晚回到宿舍,梁巧巧果然又跟叶歆提起肖淮:“那道题老师讲了一遍,肖淮又给我讲了两遍,我还是搞不懂,叶歆,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   “那你让他再给你讲一遍,多讲几遍你就懂了。”   “可是我怕他嫌我烦。”   “不会的,肖淮人还是挺好的。”   “是吗?嘿嘿,其实我也觉得他人挺好的,学习好,人又耐心。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不会嫌我。”   “是啊,所以你有什么不懂赶紧抓着他问,下个月我们就要换座位了。”   “唉……为啥要换座位?要是一直不换该多好。”   叶歆给她解释道:“班主任第一次班会上不是说了嘛,是为了让大家更快熟悉起来,所以才要一个月换一次。”   梁巧巧给了她一个“我知道”的无奈眼神,。   梁巧巧爱看书,爱看除了课本以外的书,她的床上经常放着好几本从书店租来的小说,书名五花八门,什么《水晶之恋》《冬季盛开的玫瑰》《那小子真帅》等等,封面都是清一色的少男少女,青春靓丽。   晚上熄灯后,梁巧巧拱起的被窝就会发光,像一个造梦厂,在黑暗中生出璀璨而绮丽的少女梦。   她曾经试图跟叶歆分享那些小说和她的幻想,奈何后者发育迟钝,几次真诚而热烈的倾诉都换不来同频共振,她渐渐放弃,转向她的新同桌。此时肖淮已经离开了她的有效距离。   大约班主任以为同村的人本就是相熟的,因此一个学期下来换了三次座位,肖淮和叶歆的位置永远是隔着好几个组,他们两人一学期说的话还没有那天傍晚说的多。   到了第二学期开学,班主任心血来潮,想看看让班级第一名和第二名坐在一起会有什么化学反应,就把肖淮和叶歆排成了同桌,并且宣布下次调座位将在期中考试之后。   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后,叶歆仔细研究过成绩表,他们两个各科成绩不相上下,她数学高他几分,他的英语就比她好一点,唯独难以追平的是超出十分以上差距的语文,准确的说是作文。   叶歆深知自己没什么写作天分,每次对着作文题目脑袋里的词汇、语句就跟她玩捉迷藏一样躲起来,她找得不知有多费劲。   叶歆趴在桌子上眼睛瞟到两张并排放在一起的课桌,中间是一线之缝,她歪头看了眼正在低头解题的肖淮,思索他到底是怎么写出范文。   叶歆过于沉迷和专注的眼神引起肖淮注意,他转过头和她对上眼神,“你看什么?”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作文?”   肖淮从课桌里抽出作文本递给她。   作文本里每个小格子里的字她都认识,单独写也能写出来,可是组合在一起的词,连成的一句话,她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轻如鸿毛雪花一片一片落到地上,堆积成厚厚一层,承受着千钧重的脚步。”语文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了红色波浪线,旁边还加了句评语:“以雪花的轻,反衬出主人公的沉重心情,好!”   她丧气地将作文本还给肖淮,看来语文上的差距只能努力从别的科目补回来。 第53章 K818(4)   半岁多的叶俊杰站在学步车里摇摇晃晃走着。   叶歆放下书包伸手抱他,“俊杰,姐姐抱。”   叶妈妈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屋里出来:“歆子回来了,外婆身体不太舒服,你快进去看看她。”   叶歆慌了一下,放下叶俊杰问:“外婆怎么了?”   难怪今天外婆没去路口接她。   外婆裹了块头巾躺在床上,看见叶歆笑道:“歆子回来了。”   “外婆,你怎么了?”   “受了点凉,没事,躺几天就好。”   叶歆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外婆的胸口,担心说道:“吃药了吗?”   “不用,喝碗葱姜水,盖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周末两天,叶歆几乎没离开过外婆的床边,作业也是在床边写完,一边写一边跟外婆说起学校的事,说到肖淮的时候。   外婆说:“塘下村肖家的那个孩子啊,他们家就他一个,他爸妈都是很老实本分的人。我还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村里的老丁头去看过,说看他面相是个大有出息的孩子。”   “那我呢?外婆,丁爷爷有没有看过我?”   叶妈妈抱着叶俊杰过来说:“你是个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再厉害也不如将来嫁得好。别看你现在成绩班上排第二,等你升了高中就比不过的男同学。”   这样的话叶歆听过许多次,每次家里来客人看到满墙的奖状夸赞她时,叶妈妈就会出来扫她的兴,她已经习惯。   两个月同桌时光很快就过去,期中考试后,叶歆和肖淮的班级名次没有变化,班主任觉得不能浪费两个好苗子,就分开他们,各自重新安排了一个成绩中等的学生,希望他们二人发挥三好学生的作用,帮助同学将成绩提上去。   暑假后,叶俊杰满周岁断了奶,叶妈妈带他一起回城里,叶歆继续留在外公外婆身边。   叶妈妈走的这天,叶歆没有去送,她已经过了会哭着喊“妈妈不要走”的年纪,她爬上离铁轨最近的山坡在风中坐下。   “呜呜呜——”的鸣笛声在山中响起,山下的孩子们追着长长的火车赛跑 ,冒着白烟的火车头进入黑黢黢的山洞那一刻,孩子们迎风欢呼。   火车穿过山洞驶向叶歆从未踏足过的世界,那里有叶爸爸、叶妈妈和弟弟。   夕阳渐渐沉入山的背面,留下温柔的晚霞与叶歆同在,远处的村庄亮起盏盏灯火,夜色开始侵染整个天空。   山坡上的少女起身拍了拍裤子回家,晚风掠过田野中大片的稻谷,吹向形单影只的她。   “汪!汪!汪!”一条凶恶的大黄狗突然冲出来,冲着叶歆狂吠不止。她吓得跳到一旁,恶狗冲上来将她撞倒在地,一口咬住她的左脚,往后拖。   叶歆害怕大叫起来,双腿死命乱蹬,想甩掉恶疯狗。她右脚蹬在狗头上,疯狗吃痛松开口后退几步,更发狂冲她叫起来,准备蓄势待发。   到底是谁家的狗?主人在哪里?   叶歆吓得大哭起来,双手撑着地往后挪身体,惊惧让她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   求求了,来个人救救她!   不管是谁都好,来个人赶走这只狗,救救她。   疯狗准备再次扑上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打在它身上,它“嗷嗷”叫了两声,看向四周。   一个人拿着树枝从路旁跑出来挡在她面前,他挥着树枝重重打向恶狗,恶狗“嗷嗷”叫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   “你没事吧?”   来的人是肖淮,叶歆紧紧抓着他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左脚被疯狗咬破好几块地方,正在流血。   肖淮背过身说:“上来,我背你去找医生。”   叶歆趴在他背上一路哭到村里的卫生所,打针的时候哭得更厉害,抓着肖淮的手,力气大到他眉头忍不住皱起。   医生给她打了狂犬疫苗,包扎好伤口。他们两个身上都没带钱,不过医生跟村里人都很熟,说明天过来交钱也是一样。   叶歆已经平复了心情,惊觉自己把肖淮的手臂抓红一片,都是指印。她赶紧松开手,从病床上下来,右脚点地,身子摇摇晃晃。   肖淮走到她面前弯下身体,示意她上来。   叶歆不好意思让他背,但靠她现在的模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不知道要到什么,外婆还不急死,而且她也害怕路上再遇到疯狗。   叶歆趴在肖淮背上说:“谢谢你。”   “那条路上野狗多,以后少去。”   后背上的人静了一会说:“我妈今天坐火车回城里了,”她的声音很正常,听不出什么情绪,“她以前都是过年回来住几天,这次住的比较久。”   “你弟弟呢?”   “一起走了。”   想到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人会含糊不清地喊她“姐姐”,血缘里天生带来的亲近让她舍不得。   她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温温热热,接触到肖淮露出的皮肤,引得他脖子渐渐红了。   仲夏夜晚,天气还有些闷热,村里的人都在家吹风扇,路上看不到人影,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声叫个不停。   肖淮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滑落,叶歆不好意思问道:“我是不是有点重?不如让我自己下来走吧,反正也没多远了。”   “不重,只是有点热。”   叶歆伸手擦掉他额头双颊的汗水,擦着擦着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缩回手,大气不敢喘,左胸腔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心脏忽然开始乱跳起来。   “扑通,扑通……”   叶歆多怕肖淮会注意到。   肖淮送她回到家,外公外婆正要出门找她。   外公问:“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我被狗咬了。”   外婆扶着叶歆下地,着急说:“哎呀,在哪里被咬了?我看看。”   “还好碰到肖淮,他送我去卫生所,现在没事了。”   外婆不停向肖淮道谢,招呼他:“进来坐,喝杯茶。”   肖淮摆手,“不用,我回去了。”   外公说:“这么晚了,别耽误孩子,早点回去吧。”   外婆万分歉疚,“你看……水也没喝上一口,真是谢谢你,路上当心。”   “没事,我走了,”临走前他看了叶歆一眼,满脸通红,眼神慌乱。   叶歆的脚受伤,她跟班主任请了一周的假。一周后,她的脚好得七七八八,可以正常走路。外婆帮她收拾东西,让她明天带去学校。   “歆子,你同学来看你,”外公带肖淮进来。   他穿了件灰色背心,外面是件蓝白格子短袖衬衫,蓝色牛仔裤,脚下黑色的球鞋边上沾了泥土,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   “你怎么来了?”   肖淮从书包里拿出一沓作业本和卷子递给她,“这是上周的笔记和试卷,你拿去看。”   “谢谢。”   肖淮的目光落到她左脚,“你的脚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明天就去学校。”   外婆端了杯热茶出来:“上次你连茶水都来不及喝,这次怎么也得坐下喝杯茶再走。”   肖淮双手接过:“谢谢奶奶。”   “留下吃个饭,”外婆擦着手说,“歆子,让你同学留下吃个饭,我去地里摘几根茄子和辣椒。”   “你……”叶歆还没开口,看到肖淮已经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用她开口留了。   村里留人在家吃饭是常有的事,但是经过上次,还有桌子上那一沓作业本和试卷,明明她明天去学校再给她也是一样,不用多跑这一趟,可他还是专程来了。这些事加起来,叶歆心里忍不住会多想。   但是看看坐下来的肖淮,状态松弛正常,一点异常也看不出来。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为了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叶歆拿着作业本想看看这一周老师都教了些什么,肖淮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看看,不懂的可以问我。”   叶歆点头,目光牢牢锁定在笔记上。   一分钟过去。   十分钟过去。   二十分钟过去了。   肖淮问:“哪里看不懂吗?”   “啊?”叶歆发现自己久久没有翻页,刚才二十分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她瞄到笔记本上一行字,问:“这个勾三股四弦五……”   肖淮给她讲解,他讲话很慢,时不时还会侧头问叶歆听懂没。   每次他侧头,叶歆的呼吸一滞,她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开口,只是点头,害怕自己一开口,紧张的情绪就会从颤抖的语调中泄露出来。   讲完勾股定理,肖淮抽出数学试卷,指着一道选择题让她做。叶歆请假在家的这一周自学了部分内容,因此肖淮稍微点一下她就懂。   那道题不难,她在草稿纸上算了下,就选出正确答案。   吃饭时,外婆不停地给肖淮夹菜,让他多吃点,请他在学校照顾叶歆,不要让人欺负她。   外公说:“我家歆子从小就很乖,学习上从来不要我们和她爸妈操心,我们就是怕她在学校被人欺负。她就算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跟我们说,怕我们担心。”   叶歆说:“外婆,我在学校真的挺好,同学老师都很好,没人欺负我。”   外婆说:“知道知道,这不是看你们两个一个村,又是一个班的,以后放假一起回家,你也不用怕路上再碰到狗。”   这个倒是,自从被咬了以后叶歆听到狗叫就发怵,她看向肖淮。   肖淮说:“好,外婆。” 第54章 K818(5)   叶歆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外公说:“歆子,肖淮在外面等你一起去学校。”   “啊?”   “这孩子还挺有心,上次我只是那么一说,他就记在心上了。”   叶歆呆愣了几秒,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她背上书包说:“外婆,外公,我去学校了。”   正在扫地的外婆说:“去吧,路上小心。”   叶歆出了门,看到等在门口的背影,又不自觉放慢脚步,心里有几分忐忑,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走吧。”   肖淮点点头,没说什么。   之后每个周五放学,周日返校,肖淮都等她一起。   一路上两个人偶尔讨论学习,大部分时候沉默,一开始叶歆还有些不适应,但后来就完全适应放松,两个人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王子终于等到他的公主,从此之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梁巧巧怀着充沛的感情念出了书中的话语,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床上,一本《恶魔王子不好惹》的小说盖在她脸上。   叶歆趴在床边,问道:“巧巧,我问你一个问题。男生总是等一个女生,就是代表他喜欢她吗?”   梁巧巧拿开书,立马坐起来,“当然了!”一聊到感情问题,她就精神百倍,“不喜欢怎么会一直等一个人?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   叶歆对床的谢楠说:“你上星期还说,我爱你三个字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话,这么快就变成我等你了。”   梁巧巧说:“我爱你,是最浪漫的话,我等你,是最浪漫的事。会说我爱你的人,不一定会等你,但是会等你的人,一定是最爱你的人。”   谢楠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咱们班上的刘裕城一定最爱你的人,每次都等你交英语作业,不等到你交上来,他是绝不会送去办公室。”   “去你的,别胡说,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他很想跟你有关系。”   “你再胡说我打你了,”梁巧巧拍了拍谢楠的床栏杆,以示警告。   “谢楠,你的意思是刘裕城喜欢巧巧?”叶歆终于反应过来。   梁巧巧赶紧抢在前头说:“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   “巧巧,虽然刘裕城稍微胖了点,你也不能否认他的真心啊,”谢楠看向叶歆,“你没发现刘裕城每次在收巧巧这组的英语作业时都很有耐心吗?有一次巧巧找不到作业本,他可是一直等着,从来没催过。”   叶歆摇了摇头,“我还真没注意到。”   谢楠说:“叶歆啊,你的脑袋里是不是只装了学习?”   梁巧巧说:“如果叶歆的成绩不是这么好,我估计班上喜欢她的人会很多。”   谢楠问:“为什么成绩好反而没人喜欢?”   梁巧巧说:“男生都不喜欢比自己厉害的女生。他们更喜欢那种柔柔弱弱,看起来让人有保护欲的女生,这样才能显出他们的男子汉气概。”   谢楠说:“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怎么会?你看了那部《鉴证实录》吗?里面的女法医超级厉害,我就很喜欢她,看得我也想做法医。”   叶歆眼前一亮:“我看了,我也喜欢她。”   梁巧巧说:“你们是女生,不算,你问问除了男主有几个男生喜欢那个女主?”   谢楠回想了一下,好像剧情里除了男主,真想不起来还有谁喜欢女主,于是她没有再说话。   几个毫无感情经验的女生在宿舍谈论着空洞的爱情理论,叶歆心里有几分庆幸,幸好肖淮是第一,她是第二,比他差了一点。   万年第一和万年第二的名次记录整整保持了三年,从未有人打破他们之间的关系。   初三下学期开学,班主任叫了七个同学到办公室,递给他们市里一中的招生简章,“你们几个是咱们学校最有希望考进一中的学生,市一中是重点高中,考进去就等于半只脚跨进重点大学,希望你们好好准备考试。”   叶歆接过简章,心里没有太多想法,对她来说不过只是一次考试而已。她回家跟外婆说了这事,外婆也说她一定没问题。   叶歆很幸运自己是跟着外公外婆一起长大,养成她无论做什么都信心百倍的心态。   最后一个学期,班上一半学生在准备中考,另一半已经无心读书,准备拿到初中毕业证就结束学生生涯。   班主任为了那一半的预备高中生能安心学习,又将他们编成同桌,安排他们坐在前排。   叶歆埋头做着怎么做也不完的试卷,再有半个月,她就要去市里参加一中的考试,一旁的肖淮也是专心解题。   下节课是体育课,但是叶歆的物理卷子还有大半没做完,她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让梁巧巧帮她请假,反正她也不喜欢运动。   她上了个厕所回来,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叶歆安安静静地做完了物理卷,还没下课,她走到窗边看到同学正在操场上跑圈,暗自窃喜自己逃过一劫。   跑完圈,她看到一个人离开操场,朝教学楼走来。即使离得远,她也一眼认出是肖淮。   没多久,肖淮回到教室,“你不舒服?去医务室了吗?”   叶歆笑着说:“我没事,就是不想上体育课。”   “运动可以解放身体,缓解压力。”   叶歆摇头:“每次跑完八百米都要死了一样,散步也是运动,也可以缓解压力,所以我打算吃完晚饭去操场散步几圈,也是一样的。”   她见他坐下来,“不是还没下课吗?”   “我也请假了,跑完步身体不舒服。”   “啊?你哪里不舒服?扭伤脚了吗?”   肖淮笑了笑,“跟你一样。”   叶歆反应过来,回到座位上。刚做完的物理卷开摊开在桌子上,肖淮看了眼,指着一道选择题说:“这题错了,g取9.8。”   叶歆重新算了遍,果然选错了,她将答案改过来,“每次都搞错,要是考试搞错就惨了。”   “别紧张,细心点就不会有问题。”   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叶歆问:“还有一周就要考试了,你紧张吗?”   肖淮摇头,“你呢?”   “本来不紧张,但是自从我爸知道我要考市一中,说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让我努力加油考,我怕考不好会让他失望,也担心……”   也担心考不好,他们两个就不会再做同学了。   “别担心,一定没问题的。”肖淮安慰她,眼神是坚定的信任。   “嗯,”叶歆点头。   考试前一天,学校专程包了一辆七人座商务车送他们去市一中参加考试。   最后一场考试铃声响起,叶歆心情松懈下来,她知道自己稳了,肖淮应该也没问题。   她走出考场才有心情环视眼前的校园,市一中的教学楼都是六层以上,教室的玻璃窗明亮见人,走廊两侧墙上也没有鞋印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印记。栋栋教学楼都是崭新的,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所有着八十年历史的中学。   不知道她会分在哪个班?在哪栋教学楼上课?她和肖淮还会是同班同学吗?   高中生活已经开始在叶歆脑海中形成预想,他们二人还是和初中一样,他保持着第一,她名列第二,放假一起回家,再一起回学校。   市里离枣田村更远,坐车要近四个小时,这也意味着叶歆和肖淮单独在路上的时间更多了。   中考结束后,叶歆收到班主任电话通知她考进一中了,她脱口而出问:“肖淮呢?”   “他当然也考进去了,你们两个是咱们学校仅考进去的两个人……”后面的话,叶歆听不进去了,她在家里高兴地转起了圈圈。   叶爸爸打电话回来说他托人带了份礼物回去送给叶歆,当作奖励她考进一中的礼物,电话那头的叶爸爸说:“歆子,你去里市里读书,就不能像在镇上那样周末回去,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没什么事也要常打电话回去。”   礼物是一部黑色的索尼爱立信K818手机,2.0寸屏幕,320万的摄像头,不能和后来动辄上千万像素的智能手机相比,但是这部手机存储的照片和短信,是叶歆整五年的回忆。 第55章 K818(6)   叶歆在303班,肖淮分到了310班。   虽然不在同一个班有些遗憾,但市一中的高中部教学楼是U型,叶歆和肖淮的班级正好对面。   宿舍是六人间,左右两侧是上下床铺和柜子,中间是一排课桌。叶歆去得晚,只剩两个下铺,她选了靠阳台的那个。   宿舍里的床铺大都是浅色系或者粉色系,叶歆庆幸来的前一天外婆带着她去集市买了全新的蓝白格子四件套,而不是那套旧的大红色牡丹花被套,否则她都不敢铺上。 叶歆收拾好床铺就给外婆和叶爸爸打电话报平安,打完电话,上铺的女生忽然探出头来问:“你是不是梅关县的?我刚听你给你家人打电话的,口音有点像我们家那边的。”   “我是梅关县枣田村的。”   女生伸出手说:“我是梅关县县城的,我叫易静芸。”   没想到竟然能遇到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叶歆握住她的手:“我叫叶歆。”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歆了,”易静芸从上铺爬下来,“快八点要开班会了,我们去教室吧。”   教室的课桌上贴了名字,叶歆和易静芸的名字刚好靠在一起,他们后面就四张课桌。   易静芸说:“我们两个的位置怎么被排在这么后?这是按成绩排的吗?”   叶歆说:“应该是名字拼音来排的。”   303班的班主任叫张峰,是位年轻的数学老师。他拿着班级的名录一个个点名,让大家作自我介绍,互相认识。班上一共四十八个人,大部分都是本市的,来自下辖县城的不超过五个。   易静芸低声对叶歆说:“看来咱俩算是班上的珍稀人士,张老师指定的几个班干部都是一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   张峰在讲台上说:“至于各科课代表就先由各科成绩最好的同学暂代。”   一中没有公布入学考试成绩,叶歆也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她原以为至少有一科会听到自己的名字,结果并没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会再是那个小镇中学里成绩瞩目的学生,这里比她优秀的大有人在。   不知道肖淮怎么样了,她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你们班会开完了吗?】   没多久就收到回信:【还没】   【你们班上同学是不是大部分都是本市的?我上铺的女生是县城的,好开心,这么快就认识一个新同学,你呢?】   这次直到班会结束,叶歆才收到回信:【刚才有事被班主任叫走了,我们班没有同县城的】   叶歆离开教室时看了眼对面,貌似310班的班会还没结束。   【班主任叫你什么事?】   【带我们几个课代表去办公室认识一下各科的老师】   叶歆有些惊讶,【你成课代表了?哪一科?】   【物理】   叶歆惊讶的是肖淮居然会答应做课代表,【哈哈哈哈以前王老师就几次想让你做物理课代表,你都拒绝了,没想到来了一中你还是逃不掉。】   【没办法,先暂代两个月吧】   叶歆想到肖淮无奈的神情就遗憾,为什么他们没有分在一个班!   物理课代表赵佳茵和英语课代表陈玉茁都在叶歆宿舍。都是物理课代表,她对赵佳茵特别留意。她瘦瘦高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和话少的肖淮不同的是,她很活泼,说话间时不时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相比之下,陈玉茁就显得文静多了。   十点半,女生宿舍熄灯了。   叶歆躺在床上,默默对自己说:叶歆,加油。   一中的高一高二在一栋教学楼,整个高三安排在另一栋单独的教学楼,离图书馆很近。 这里还有实验楼和艺术楼,第一次上化学实验课时,叶歆才知道教材上画着示意图的实验是可以让学生亲自动手做的。   看着身边的同学轻车熟路地拿起试管和滴管,叶歆有些胆怯,即使化学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操作要点,她还是害怕做错,不敢轻易动手,只敢给同组的同学递试剂。   生物实验课上,她花了半节课认识显微镜,区分粗准焦螺旋和细准焦螺旋,而别的同学已经跃跃欲试想要拿块细胞切片放到显微镜下观看。   她已经落后太多太多了,自卑的情绪开始缠绕心头,让她每节课都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就连最讨厌的体育课也不敢走神。   第一个周末她不能回家,打电话给外婆的那一刻,她想忍住情绪,却在外婆开口问她学校怎么样时哭了。   电话那头的外婆急切地问:“歆子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缓了缓情绪说:“没有,学校很好,就是想你了,外婆。”   “歆子乖,要是想家,下周就回来一趟,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嗯,我到时候看看,学校功课多,得放长假我才能回去。”   “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提前跟我说。”   挂了电话,叶歆坐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又默默哭了一阵。周末学校没什么人,本地学生基本周五下了课就回去了。易静芸的父母在本市工作,她周末也离校。   还好没有人,看不到她自卑又自怜的模样。   食堂只开一个窗口,时间和平时一样,来打饭的大部分是高三的。   叶歆在食堂遇到肖淮,他手边放了一份打包的,她问:“给别人带的?”   “嗯,帮隔壁宿舍带的,”肖淮见她眼睛红红,问:“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行,”叶歆没有细说,低头吃饭。   肖淮盯着她快埋到饭盘里的后脑勺说:“下午图书馆会开半天,我打算去自习,你去吗?”   “嗯,”叶歆点头。   “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叶歆又是点头“嗯”了声。   到了图书馆,不止肖淮一人,还有一个叫余尚诚的男生。他身材有点胖,穿着黑色T恤和运动裤,看到叶歆时露出憨憨一笑。   后来叶歆才知道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余尚诚曾拿下市里数学奥赛一等奖。   肖淮和余尚诚在做卷子,叶歆也带了作业,但是她心情不好,做了几道题就放下笔起身去了书架,想挑本书看看。   她在书架间穿梭,从缝隙里看到肖淮的侧脸,她忽然发现那个在山里放牛的小男孩悄然间长成了棱角分明的模样。   他们从小学到初中同窗九年,他在山里捡到迷路的她,替她赶走恶狗,月夜下背她回家。   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她却此刻才看到他惊人的蜕变。   到底什么时候,少年长成了令她心动的模样?又或者说她早已动心,只是此刻才知。   余尚诚和肖淮低头讨论题目,抬头看到书架后一双失神的眼睛,他露出狡黠了然的笑。   这一笑吓得叶歆赶紧低头,转过身面向另一侧书架,随手拿下一本书胡乱翻开。   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不知道是谁,叶歆不敢回头看,心扑通狂跳。   她余光瞄到蓝色牛仔裤裤脚,来的是肖淮,她大气不敢喘,一动不动。   肖淮在她身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弯下身,从底下抽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然后转身走了。   叶歆紧张的情绪慢慢消散,她侧过身,看到肖淮将那本书递给余尚诚,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余尚诚脸上又露出憨厚的笑,接过书放到一旁,看也不看。   这家伙是故意让肖淮过来找书。   只长了一张老实人的脸,没长一颗老实人的心。   过了好一会儿,叶歆拿着书磨磨蹭蹭回到位置上,她坐在肖淮对面,竖起高高的书挡住自己的脸,挡住对面的目光。   三个人一直自习到图书室要关门了才回去。   路上余尚诚突然跟叶歆搭话:“肖淮说你们是一个村的,而且一直是同学?”   叶歆点头。   “那这算是青梅竹马吧。”   “啊?”叶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肖淮说了句:“算。”   余尚诚打趣他,“你小子不错,都有青梅竹马。”   叶歆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肖淮表面上话少,但随便蹦出一句都足够让她手足无措。   青梅竹马,关系多暧昧的一个成语,写得一手好作文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又或者他根本就知道,故意这么说?   他本可以不接话,却又承认得那么坦荡,反倒显出她心里那些的小心思别别扭扭,难为情。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两人都不是看起来的善茬,就她一个人傻。   晚上,叶歆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躺在家里院子里的竹席床上,外婆在旁边给她扇风。   风停了,身上一股热意袭来。   她睁开眼,身边的人换成了肖淮,他闭着眼,呼吸均匀。   再看看四周,院子变成了山坡,身下凉凉的竹席床变成了软软的绿草地。   肖淮翻了个身,脸正对着她,距离只差几厘米,几乎要贴上她,她吓得往后一缩。   叶歆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摔下来,摔醒了,好在她睡下铺。宿舍里黑乎乎的,她摸了摸摔疼的脑袋和屁股,重新爬上床闭上眼,肖淮的脸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为什么要躲呢?反正是做梦,为什么要躲开?   她后悔了。   下次绝对不躲开。 第56章 K818(7)   期中考试结束后班级排名出来了,叶歆排在第三十一,中等偏下。这个排名深深打击到了她,在三中她从未跌出班级前三名。   易静芸比她好一点,排在第二十六。   期中考试不出年级排名,期末才出,也幸好不出,这个成绩她绝对进不了年级前一百。   下了晚自习,易静芸叫她一起回宿舍,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叶歆才收拾东西离开。   对面310的教室还亮灯,她绕了半圈去到门口,里面坐着两个同学在聊天,不是肖淮。她丧气离开教学楼。   远处高三的整栋楼还亮着灯,叶歆不自主地朝着高三走去。途中穿过一个小植物园,一路上都没有人。   叶歆在高三楼前的石凳上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对面教室的灯光打在糟糕的成绩单上,心情越发灰暗。   她自问这两个月没有偷懒,认真上课,认真做题,该做的试卷从未落下,可为什么最后考出来会是这样的成绩?   她真的比这里的人差这么多吗?   会不会到了高三她还是这个成绩?那她怎么考大学?   就在叶歆苦恼发愁的时候,手中的成绩单被人抽走。肖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发觉。   “还给我!”叶歆不想让他看到这个成绩,一把抢回来塞回书包里,问:“你怎么没回宿舍?”   肖淮在她身边坐下来,“刚才去厕所的时候看到你在我们班门口转,想叫你,你就下楼了。没考好吗?”   叶歆没说话,也没敢问他考的怎么样,一定比自己好。   “我考的也不怎么样,排在第三十。”   叶歆看向他,不相信地问:“真的?我看看。”   “在教室。”   叶歆转过头,双手托着下巴说:“肖淮,我们两个绝对不会比别人差,下次期末一定能考好的,对吧?!”   “当然。”   肖淮陪她从八点半坐到十点,两个人坐了一个半小时,直到高三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喧嚣声打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安静。   叶歆毫不怀疑,只要她想继续坐着,肖淮就会继续陪着她。   “肖淮,我们回去吧。”   “好。”   “肖淮,如果我有不会的题问你,不管多晚,你都会帮我的,对吧。”   肖淮点头,“当然。”   “下了晚自习也行吗?”   “行。”   “半夜两点也行吗?”   “随时都行。”   叶歆笑了,郁闷的心情彻底消散,心情舒畅了许多。她回到宿舍,易静芸从上铺探出头来:“阿歆,你回来了,心情看起来不错啊。”   “还行~”   寝室长杨露提醒她:“马上要熄灯了,赶紧洗漱吧。”   期中之后就是国庆假期,叶歆和肖淮一起坐车回枣田村。   外婆拄着拐杖等在路口张望,叶歆下了车朝她跑过去,“外婆!”她挽着外婆的手,说着学校发生的趣事,肖淮跟在她们后面。   从马路口到村里的路不算长,叶歆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沉默的少年,这感觉有点像是一家人。   一回到家,叶歆就把学校学习的压力扔在脑后,她计划好的每天学习任务执行起来也分外困难。到假期第四天,她犹豫要不要提前回校,便发短信问肖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早点,明天不知道有没有车去市里】   【有的,那就明天下午回去吧】   【好】   晚上,叶歆坐在院子里看书,外婆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看着她手中全是密密麻麻文字的书本,说:“歆子,要不要再开盏灯?会不会太暗?太暗对眼睛不好。”   “不用,外婆,我看得清。九点了,你早点睡吧。”   “好,你也别看太晚,”外婆进屋。   叶歆不知为何想到了那晚做的梦,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再梦到过肖淮。   还是有些可惜,如果她没有躲开……叶歆的脸唰得红了,手中霍金的《时间简史》再也看不进去。   头顶夜空澄澈,星光点点,叶歆举起手机对着夜空拍了张照,照片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忽然很想给肖淮发短信:【晚上有星星】   他还没睡,回复:【嗯,明天天气不错】   【你还没睡吗】   【没有那么早】   【但我准备睡了】   【嗯,晚安】   两个字的“晚安”让叶歆开心了许久,或许她就是在等这两个字来结束今天。   回到学校,叶歆将自己的晚自习延长到和高三一样长,拼命补习自己落下的部分。   做题累了,她来到走廊上透口气,对面310的教室还亮着灯。她发短信给肖淮,【你们班竟然还有人没走】   没走的人就是肖淮,他也来到走廊上。   隔着距离,叶歆给他打电话,“你也没走?”   “上次不是说期末要一起考好吗?当然要一起努力。”   “一起努力”四个字让她的心都暖了,“嗯,那我回去继续学习了,先挂了。”   “好。”   挂了电话,夜色太深,叶歆看不清肖淮的脸,她举起手机对着对面拍了张照,照片里肖淮的背后是教室明亮的灯光,渲出他温暖的身形。   叶歆回到教室继续和物理题做奋斗,没多久教室后门传来脚步声,她回头,肖淮背着书包进来,直接在她旁边坐下。   他来得真是时候。   “你来得正好,这道题你帮我看看,”叶歆把卷子推过去。   肖淮只是扫了一眼,就拿出笔给她在草稿纸上演算。   “原来是这样,懂了~”   肖淮把草稿纸和试卷推回叶歆面前,拿出MP3和英语听力练习册。   一个在英语世界里遨游,一个在物理题海中沉浮。沉浮的这个还不太专心,因为身边人太容易吸引注意力,一些转笔、挪动练习册等类似的小动作都能叶歆她分心。   每次分心,她都暗骂自己,叶歆,你在搞什么?专心一点行不行!   十点,远处响起高三下自习的铃声,叶歆如释负重,收拾东西说:“走吧,晚点宿舍要锁门熄灯了。”   “好。”   回宿舍路上,叶歆问:“肖淮,你有想过考哪个大学吗?”   肖淮想也没想就说:“清华。”   “只有这个?”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出国?”   “还没想过。”   “我有想过,我想去德国。”   肖淮有些意外,“为什么?”   叶歆说:“大概就是想去看看什么样的国家会产生那么多的名人,你看马克思,爱因斯坦,马丁路德,歌德都是出生于德国。”   “英国,法国也有很多名人,还有美国。”   叶歆笑起来,“也对,大概最近政治课上被马克思主义给伤到了,所以就想去他的国家看看,”她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我听说德国学校很难毕业,德语又非常难学,我估计以后只能去那边旅游玩玩。”   “有机会的。”   回到宿舍园区门口,叶歆忽然叫住肖淮,她眼睛盯着地面,说:“你……下次还是不要坐在我旁边,我会分心的。”话音一落,她立刻转身飞速跑进女生宿舍,不敢看身后人一眼。   肖淮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两条短信:【好,有什么不明白你就给我打电话】   【早点休息,晚安】   叶歆的努力开始在每周的小测验中得到体现,成绩进步飞快,她越来越有信心。   眼看着快到元旦,学校要准备元旦晚会,每年的这个特权活动只有每一届的高一部才有上台表演的资格,高二部只有台下观众的资格,至于高三部,直接被开除晚会行列。   张峰在讲台上鼓励大家踊跃报名,积极参加,他点名全体班干部,务必要全力准备节目,“同学们,这是你们三年里唯一一次共同表演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为303班赢得荣誉。”   才艺?叶歆是没有的,唱歌、跳舞、弹琴,她样样不会,于是她报名后勤团,也算为班级荣誉出一分力。   303班最后定的节目是二重唱《保卫黄河》,结果节目报上去后发现和307班的节目撞了,有人打听到307班的领唱是艺术特长生,还是学美声的。   303班班级荣誉岌岌可危。   晚自习上,班长征求大家意见,要不要换节目。   底下有人说:“现在重新准备更来不及,而且大家已经排练了这么久,换节目不是浪费时间吗?”   马上有人出来反驳:“那你说怎么办?”   杨露说:“改不了节目,便只能在节目里创新,用创意打动评委老师。”   “一个二重唱还能创新到哪里去?难不成改成三重唱?”   赵佳茵立刻站起来为寝室长撑腰:“马斌,你不会说就闭嘴,现在不是正想着吗?”   易静芸举手,表示有话说,她站起来,“不如我们在二重唱中间加一段钢琴独奏?”   班长眼前一亮,“这个提议好,谁会弹钢琴?”   班里鸦雀无声。   易静芸的目光看向坐在位置上的陈玉茁,刚才在底下她和叶歆说悄悄话时,叶歆特别嘱咐她不要说出来:“玉茁要是愿意,肯定会自己站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会。”   “我会,”陈玉茁举手。   “好,明天晚上七点,请参加合唱的同学去音乐教室集合,我们重新排练,看看玉茁的钢琴独奏加在哪一段更合适。”   杨露说:“班长,玉茁要钢琴独奏,队形上少了一个人,是不是要补充一个?”   “你提醒我了,确实要补充一个,”他看向还站着的提议者,“易静芸,那你补上。”   “班长,我唱歌不太行。”   “没事,反正是大合唱,你对口型就行。好了,大家继续自习吧。”   剩下的自习时间,易静芸嘴角都带着笑意。当初挑选合唱队员,她没选上,心情很失落,这次终于有机会能参加集体活动了。   叶歆问肖淮:【你们班准备了什么节目?】   【诗歌朗诵,少年中国说】   【你参加了吗?】   【参加了】 第57章 K818(8)   后勤团的事情很琐碎,借演出服、借化妆品、找排练教室、准备饮料、荧光棒等等,容易磨灭同学的热情,刚报名的时候有八九个,到了晚会前夕,除了总负责的生活委员文慧妍,就剩叶歆,和另一个专用搬运苦力男同学何广志。   叶歆和何广志把衣服搬到教室,文慧妍在讲台上对照名字和尺寸发衣服,“大家去厕所换好衣服,五点去食堂吃饭,六点之前回到教室化妆。”   “何广志,你找两个男生帮忙把饮料、零食、旗子还有荧光棒这些东西搬到大礼堂去,我们的座位在A区的十三排到二十排,记住要留个人守着东西,别让其他人拿了。”   易静芸换上衣服,去食堂前对叶歆说:“我帮你带饭回来。”   叶歆说:“带两份。”   文慧妍说:“叶歆,我们把化妆品整理好,等大家吃完饭回来,帮他们化起妆来更快。”   叶歆没有接触过化妆品,连眉笔、眼线笔都分不清,“慧妍,我不会化妆……”   文慧妍有些惊讶。   “不好意思,要不我去帮何广志守着那些后备用品,你再找两个同学帮忙化妆。”   “没关系,其实大部分女生自己会化妆,自带化妆品,我们这些主要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至于男生就不用管他们。”   路过的班长听到这话,有些不满说道:“慧妍,你这有点厚此薄彼了,男生怎么就不用化妆了?”   “行,我把粉饼、口红都给你留着,等你们回来。”   文慧妍教叶歆辨认化妆品:“这个粗一点的是眉笔,这个细的是眼线笔,这个是修眉刀,这个是粉饼,这个是口红,女孩子怎么能不懂化妆品?我帮你修下眉毛,你别动。”   文慧妍小心帮叶歆修眉毛,“其实我早就想说你皮肤真好,没有痘痘,也没长斑,眉毛弯弯的,眼睛也很好看。”   一番话把叶歆夸得脸红。   “我得谢谢你,大家都嫌后勤麻烦,要不是你一直帮我,我一个人肯定搞不定这么多事。”   “没有,应该的。”   吃完晚饭,大家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文慧妍帮女生补妆,她让叶歆帮男生打粉底,“随便打,舞台上灯光亮,打厚了也没事。尤其是班长,那么黑,给他打白一点。”   其他人笑起来,叶歆有点拘束,她拿着粉扑看向眼前等着化妆的班长,一下一下扑上去。从额头到鼻翼,再到双颊,薄了就补一下,厚了就匀一点。   文慧妍在一旁说:“化得挺好,就是这样。”   班长说:“化完妆的先去礼堂等着,我们排下队形。”   七点,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叶歆和文慧妍完成收尾后也赶去了大礼堂。   礼堂外的走廊上挤满了人,易静芸拉着叶歆说:“外面冷死,这里热死,我都出汗了。阿歆,我的妆还在吗?”   叶歆拿出粉饼补了她额头的妆,用棉签沾了口红给她补了唇妆。一旁的陈玉茁看起来有些紧张,她双手在赵佳茵的背上跳跃,反复练习钢琴指法。   晚会马上开始,学生会将走廊上的同学赶进去就坐,晚会开幕后有校长致辞环节。   叶歆四处张望,想找310班坐哪儿,但偌大的礼堂乌泱泱全是人,分不清是哪班。   七点五十五,礼堂的灯灭了,只留下舞台上的光。   身着礼服的主持人走出来,声情并茂地念着:“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   303班是第六个上场,第四个节目开始时,班长开始传话,招呼大家去走廊上集合,准备上场。   陈玉茁抓着赵佳茵的手说:“怎么办,我好紧张啊。”   赵佳茵安慰她:“别紧张,你就当台下的人都不存在。”   文慧妍喊叶歆:“有些人的妆花了,你快帮他们补补。特别是第一排的男生,来找叶歆补个妆。”   班长排在第一个,他个头高,在教室还能坐下来让叶歆帮他化,在这里就只能岔开腿,矮下身子,仰着脸等补妆,那模样有几分滑稽可笑。   第五个节目是306班表演的民族舞,一行穿着单薄长裙的女生等在舞台入口处,准备上场。   叶歆踮起脚尖给体育委员补妆,身后礼堂的门打开,她听到一群学生熙熙攘攘出来。易静芸说:“是310班的,他们在我们后面,他们的民国衣服好好看。”   叶歆转过身,在一群穿着民国学生服的学生堆里,她一眼看到肖淮,他穿着黑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卷书,也正看向她。   她想多看几眼,但还有几个人没补完妆,她只能转过来赶紧干活。   肖淮的目光定在那个人身上,余尚诚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嘲笑道:“别看啦,你这表情,再看下去我都怕你一会儿上场忘词。”   气势磅礴的《保卫黄河》回荡在礼堂中,唱到高潮处,歌声戛然而止,舞台上的灯暗下来。   紧接着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响起,一束聚光灯打在身穿白色长裙的陈玉茁身上。   台下不知是谁大声喝彩,引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陈玉茁的这一段钢琴独奏堪称完美,最后众人的合唱声与钢琴声在天衣无缝的配合中走向曲终。   文慧妍高兴的拉着叶歆说:“太棒了,大家的表演太棒了,咱们肯定是第一名。”   台上的主持人在报306班的节目评分:“去掉一个最高分9.4分,去掉一个最低分8.9分,306班最后得分是9.15分。接下来让我们有请310班的同学,为我们带来朗诵——《少年中国说》。”   “慧妍,我去前面看看。”   叶歆走到前排位置,舞台幕布正好缓缓拉开,肖淮和另一个女同学并肩站在舞台中央。穿上民国中山装肖淮,活脱脱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有为青年。   礼堂的暖气很足,空气有些闷闷的,叶歆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她离开大礼堂走到室外,泠冽的寒风刮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叶歆在室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正好最后一个节目接近尾声。   易静芸拉着她说:“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找你呢,你知道吗?我们暂时第一,第一!太棒了!多亏你的钢琴独奏提议,我们才会这么出彩。”   “我只是个提议,唱歌的是大家,弹琴的是玉茁。”   班长说:“你也有功劳,不要谦虚。”   最后,303班以9.8分拿下全场第一,主持人报出第一名时,全班同学都沸腾了,易静芸抱着叶歆欢呼。   晚会结束回到宿舍快十二点,宿管阿姨催促大家赶紧洗漱,十二点半就要熄灯。   赵佳茵和易静芸讨论今晚陈玉茁的表现,叶歆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她拿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肖淮发短信。   说什么呢?   【你今晚的朗诵表现很棒】?   不行,太假了。   【跟你一起朗诵的是谁啊】?   不行,太刻意了。   “阿歆,”易静芸叫她,“下周四就是元旦,你怎么过?一起去看电影吧。”   叶歆说:“不去了,马上要期末考试,我想多点时间复习。”   陈玉茁问:“不出去玩吗?”   “不去了,”她最近为了晚会的事,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自习了。   杨露低声说:“不要再讨论了,快一点了。菲菲要睡了,她刚比完赛回来,需要休息。”   易静芸看了眼很少在宿舍出现的常菲,知趣地闭上嘴。   宿舍静下来,叶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发短信。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没人的教室更是冷得像个冰窖。叶歆带着手套写字不方便,但是脱了手套,手指很快就冻僵,她只能写一会儿放下笔,搓着掌心不停哈热气。   肖淮忽然进来,一声不吭在她斜后方的位置坐下来。   落座的动静有些大。   叶歆转头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肖淮没回答。   感觉他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肖淮,你怎么了?”   一阵静默。   叶歆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不高兴吗?出什么事了?”   “没事。”   “真的吗?”   又是一阵静默。   他神情看上去就不像没事。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肖淮终于抬头看她,“是,我不舒服。”   叶歆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你是不是感冒了?这么冷的天最容易敢慢,你要不舒服就早点回宿舍休息。”   肖淮盯着她,叹了口气,“没事,我吃点药就好了。”   “教室太冷了,你回去吧。”   “你呢?”   “我一会儿再回去。”   “我等你。”   “不用了,你赶紧回去,不然感冒加重更不舒服。”   肖淮无动于衷。   叶歆劝不动,只好收起东西:“算了,我也回去,我们走吧。” 第58章 K818(9)   跨年夜,舍友们约着出去玩,易静芸再三邀请叶歆,她再四拒绝,易静芸只好作罢。   “阿歆,有时候觉得你很好说话,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倔强。高三的学长学姐今晚都早下自习外出跨年,你却一定要留在学校,自习也不差今晚。”   “我本来也不太喜欢玩,不如留在学校。你们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舍友走后,叶歆收拾东西去了教学楼,上到三楼,她没有去303班教室而是去了310班。   后排的白织灯亮起,肖淮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教室里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女生坐在他同桌。女生扎着丸子头,脖子上围了一条深红色的围巾。   叶歆犹豫了一阵,要不要进去找他。   女生转过头跟肖淮说话时,看到站在后门的叶歆,问:“同学,你找谁?”   肖淮也转过头,没等叶歆回答,他说:“她找我的,进来。”   叶歆站在门口没动,进去之后她坐哪儿?   她站在门口说:“我……我只是路过,来打个招呼。没什么事,我……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心里觉得有些难受,就像闯入一个不该闯入的地方。   她很少主动去310班找肖淮,因为没有什么必要,有什么事手机短信上聊就行,而且肖淮偶尔也会主动找她。在她意识中,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很少有亲近的朋友,除了她认识的余尚诚,她没想到除了她以外他还会有其他的异性朋友。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肖淮追上她问:“你怎么走了?”   叶歆说:“我就是过来看下,打个招呼,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我也要回教室自习了,再见。”   “真的没什么事?”   她摇头,“我走了。”   肖淮没有拦着她。   她回到303班坐下来,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刚才那个女生是谁?   她想问,但是又觉得太冒味了。她又不是肖淮的什么人,他交什么朋友不用跟她说。   他没有义务事无巨细地跟她说,就像上次元旦晚会,他只告诉她参加了节目,却没有告诉她是怎么和另一个女生一同当选为领读人,参加朗诵。   她已经忘记舞台上站在他身旁的女生长什么模样,也许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位。   而且今晚她是撞见的,也许他们不是从今晚开始一起自习,也许早就一起自习了。   一起自习也没有什么,他们是同班同学,也许她的座位刚好就是在肖淮前座。   叶歆进了教室十几分钟,没有拿出笔,也没有拿出习题册,桌子上还是空空的。   看来今晚是无法安心下来自习。   教室里又冷又静,不如回宿舍,反正不论哪里都只有她一个人。   叶歆又原封不动地背着书包离开教室,走的时候,310教室依然亮着灯。   回到宿舍,她折腾了许久也没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索性合上书本,打开MP3听歌。   耳机里传来小刚深情的声音:“我的心太乱,要一些空白,你若是明白,让我暂时的离开……”   真是精确地唱出了她的心声。   十点,手机准时“叮”的响了一声,她知道是谁发的短信。   过了一阵,又发来一条。   她拿起手机看,肖淮传了两条短信,一条是【你怎么走了没叫我?】,另一条是【是不是有什么事?】   两条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叶歆打了几个字,又删了。   算了,当没看到。   孙千雅见肖淮一路上时不时看手机,似乎在等谁的短信,“刚才那个女生跟你很熟吗?”   肖淮没回答,孙千雅也不在意,继续问:“她是303班的?”   刚才肖淮看到303班教室是黑的,神情很惊讶,还特意跑去确认了一眼教室里无人。   “她可能生气了,这会儿不会回你短信。”   “生气?为什么?”肖淮终于回应她了。   “大概是看到你跟我在一起自习误会了。女生都很小气,看到自己喜欢的男生跟另一个女生单独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会不开心,”孙千雅露出淡淡笑意。   肖淮停下脚步看向她,神情若有所思。   孙千雅也停下来看向他,保持着礼貌乖巧的笑容,“你不如现在给她打个电话,叫她出来。”   余尚诚这个死胖子无意中透露了肖淮有喜欢的人,却死活不肯说是谁,她总算是知道了。只是刚才匆匆一瞥,她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女生长什么样。   “你宿舍到了?”肖淮指了指她身后。   “不用我留下跟她解释一下?”   肖淮摇头,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不是专程送她回宿舍。   “好,那我先回去了,”孙千雅转身,脸上的笑意淡去。   看着孙千雅走进宿舍楼,肖淮才按下叶歆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正当他以为她不接时,电话接通了。   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整条电话线都是沉默的。   肖淮说:“你下来一下。”   电话那头“啊”了一声。   “我在你宿舍楼下。”   “哦。”   叶歆挂了电话,手忙脚乱收拾了一下,穿上外套就走。她下楼时,看到一个带着红色围巾的女生上楼,与她擦身而过。   她看清了女生的面容,虽然红色围巾藏住她的下半张脸,但仍然能看出她眉眼精致。   叶歆脚步慢下来,忍不住盯着那个女生看。   女生察觉到身后注视到目光,也停下来,回过身看她。   她走下楼梯到她面前,“你是刚才去找肖淮的?”   叶歆点了点头。   女生站在比她高一级的楼梯上,向下打量她说:“我叫孙千雅,是肖淮的同班同学。”   这个站位让叶歆产生一种矮人一头的感觉,加上她俯视的目光令她有些不舒服,因此她没自我介绍,只是默默看着她。   “你是不是下去找肖淮?”   “嗯。”   “去吧,肖淮有话要跟你说。”   叶歆不自主问:“什么话?”   孙千雅微微一笑:“你去了就知道。”   叶歆微微皱眉,她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已经知道肖淮要说什么。   她又突然想到孙千雅刚回来,而此刻肖淮就在楼下,难道他们两个是一起回来的?   孙千雅看着眼前自顾自沉思的女生,内心有些恼火,她怎么跟那个冷言寡语的肖淮一个臭脾气,不爱回应人。   但她还是尽量保持着轻快的语气说:“你喜欢他,对吗?”   叶歆看向她,孙千雅很满意她现在的眼神,继续说:“是他跟我说的。”   叶歆脑子空了一下,”他跟你说的?”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叶歆心里仿佛塌了一块,她转过身继续往楼下走去。   他怎么能跟她说这个?   叶歆感觉自己的自尊被人踩在脚下,抬不起头。   走出宿舍楼,天空正好飘起小雪。   叶歆走到肖淮面前,“不好意思,你给我打电话我才看到你的短信。我没什么事,就是教室太冷了,所以提早回来,忘了跟你说。”   她神情自然,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肖淮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刚才在教室的事。   “我刚才下楼的时候看到你们班的孙千雅,你们一起回来的?”   肖淮点头。   叶歆心里又塌了一块,“挺好的……”   “你是不是生气了?”   叶歆笑了下,“我怎么会生气,你们不是同班吗?”   “……”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都下雪了。”   肖淮再确认一遍:“你真的没有生气?”   “没有,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走了,”叶歆挥挥手,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笑着对他说:“对了,提前跟你说一声,元旦快乐。”   肖淮没说话,看着她走进宿舍。 第59章 K818(10)   寒假前,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叶歆从班级第三十一上升到第十五,进步很大。但她依然没有进年级前一百。303班进年级前一百的有十一名,她还差了一点点。   张峰将年级排名表贴在教室后面,叶歆在上面看到了肖淮的名字,排第三,第二是余尚诚,第一名是301班的林莉。   更让叶歆沮丧的是她还在上面看到了孙千雅,虽然排在第五十四,但依然是上榜了。   在食堂吃饭,叶歆一直闷闷不乐,易静芸问她:“阿歆,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   “没什么。”   “是因为成绩吗?我下午看到你站在年级排名表前面站了很久。没事,你下次再努力,一定可以进的。班主任不是都夸你进步巨大吗?”   进步巨大又怎么样,离她的目标还很远。   几个女同学在她们身旁坐下来,其中有孙千雅,她主动跟叶歆打了个招呼。   易静芸问:“你认得她?”   “算是。”   叶歆听到她们在闲聊,其中一个女生说:“这次期末考的数学那么难,余尚诚居然能拿满分,他的智商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就是,他跟肖淮两个人考试就跟怪物一样。”   “我觉得肖淮正常点,好歹他上课认真听讲,作业按时完成,晚上还经常晚自习到十点。这么刻苦,他考满分,我能接受。但是余尚诚……”   这时有人把孙千雅加进聊天内容:“千雅,你最近经常跟肖淮一起晚自习,他是不是暗中给你补习了?难怪你这次进步神速。”   “还行吧,就我跟肖淮的关系,他不给我补习才奇怪吧。”   旁边女生笑起来,故意问她:“你俩啥关系,说说看?”   “同桌,还能是什么关系?”   “诶!是曾经的同桌,”有人纠正她:“你就跟他坐了一个月的同桌,还是刚开学那个月。”   叶歆对易静芸说:“我吃完了,我们走吧。”   易静芸看她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你都没吃呢。”   “我不太饿。”   易静芸看了眼旁边的女生,说:“好,走吧。”   叶歆的心情跌到谷底,易静芸也察觉到了,回宿舍路上她说:“阿歆,你哪天回去?”   “后天。”   “我们一起回去,我坐到县城下。”   “你回县城?”   “嗯,我要回老家过年。”   “好啊,后天一起。”   终于在四个小时的回家车上,不用单独跟肖淮一起。   叶歆向易静芸介绍肖淮时,她微微惊讶。坐上车,她低声说:“我知道你那天在食堂为什么不开心了?”   “我哪有不开心。”   “你那天就差把不开心写在额头上了,那个女生叫什么?”   “哪个?”   “你知道我问哪个。”   “……”   “说嘛,你不说,我去问肖淮了。”   易静芸作势要喊他,叶歆赶紧拉住她,“她叫……孙千雅。”   车子开到梅关县城,易静芸要下车,下车前她对一直站着的肖淮说:“肖淮,我要下了,你坐我这儿。”   从县城到枣田村,还要几十分钟,叶歆和肖淮在路上没说话,虽然他们以前的话也不多,但肖淮感觉他们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叶歆似乎在疏离他。   车子开到枣田村,叶歆迫不及待下车走在前面,肖淮跟在后面。   前面一条狗窜出,吓了叶歆一跳。那只狗只是路过,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不敢动。   肖淮快步走到她身旁,她才敢继续走。   他把送她到家门口才回去。   叶歆放下书包,跑到三楼楼顶,目送着乡间小路上那个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几天后,肖淮来找叶歆借过一次英文字典,他穿着黑色棉衣,剪了头发,看上去很精神。外婆拉着他唠了一会儿磕,还想留他吃午饭。   但这次肖淮没答应,说家里要大扫除,要回去。   “还好你今天来,歆子明天走了,你来借字典,我是一点不懂。”   肖淮看向叶歆:“你去哪儿?”   “她明天要坐火车去她爸爸那边过年。”   叶歆说:“外婆,我不想去,跑来跑去真麻烦。”   “不行,你去年就没去,今年再不去,你爸妈,还有你奶奶他们该不高兴了。”   “他们有俊杰,我去不去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他们还不一定盼着我去。”   “傻孩子,说什么呢,怎么不重要?你爸打了好几次电话回来,问我你什么时候走。而且,你有一年多没见俊杰了,不想听他叫你姐姐?乖,听话,过完年就回来,待不了几天。”   叶歆没再说话了。   肖淮说:“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叶歆愣了下,“不用,我……”   “天气这么冷,你不会想让你外婆送你吧。”   外婆说:“那就麻烦你了,歆子,还不谢谢人家。”   叶爸爸和叶妈妈在城里的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有些拥挤,客厅地上散落着叶俊杰的玩具。叶爸爸和叶妈妈睡一间,奶奶带着叶俊杰睡一间。叶歆去了之后,叶妈妈加了一张小床给她睡。   叶歆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她就像个外人一样闯进来,浑身不自在。   白天,她帮着叶妈妈搞卫生,晚上就在房里写作业。碰到不会的题目,她想起了肖淮。苦苦挣扎了两天,她还是忍不住发短信问他。   肖淮直接电话打过来,手机响起来时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电话接起,肖淮问她:“手边有笔和草稿纸吗?”   “有。”   肖淮在电话里给她讲题,听着他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叶歆渐渐走神了。   肖淮讲完后,问:“懂了吗?”   “……”   他刚刚讲到哪儿了?   叶歆只好硬着头皮说:“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肖淮又给她讲了一遍,这次她不敢再走神了,认真听着。   “明白了,谢谢。”   肖淮沉默了一阵,问:“你在那边还好吗?”   “还行。”   “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叶俊杰跑进来闹着要叶歆带他去放烟花,“姐姐,姐姐,带我去玩,去玩。”   肖淮在电话那头还说了一句什么,叶歆没听清,她不得已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先挂了。”   叶歆挂了电话,心情忽然莫名的愉悦,她很有耐心地安抚叶俊杰,“好,好,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带你去放烟花。”   她望着手中燃烧的烟花棒,脑海里回荡着肖淮的那句“什么时候回来”,一种被盼望的甜蜜在心里蔓延开来。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将她之前心里的那些酸涩、别扭、失落的小情绪消除得干干净净。   想起那天晚上在宿舍楼下的表现,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   叶歆啊叶歆,你太没出息了。   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叶歆给肖淮发短信:【新年快乐】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执着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初四早上回】   【那我去接你】   【好】   【新年快乐,早点休息】   叶歆看着手机笑起来,叶爸爸问:“谁发短信?”   “班上同学。”   “同学的短信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叶歆极力收了笑容,看向电视,说:“不是,是小品好笑。”   电视里,郭冬临对他媳妇牛莉说:“咱两的感情跟以前一样”,台下观众笑成一团。   初四,叶歆没有一点点不舍地踏上回家的火车。来的时候觉得火车开太快,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回的时候又觉得火车开太慢,怎么开了六个小时还没到站。   火车还没进月台,叶歆就背着包等在门边,做第一个下车的人。   她出了站一眼看到肖淮,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肖淮!是不是等很久了?”   肖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望着眼前人笑了一下,说:“没有。”   “走吧,回去。” 第60章 K818(11)   高二就要文理分科,叶歆头痛于政治,语文成绩也一般,虽然一直努力提升作文水平,但写作这种事有时候真的挺看天分,所以她选理科是毫无疑问。   易静芸和赵佳茵也选理科,陈玉茁和杨露选了文科,常菲是体育特长生,选文选理都无所谓。   杨露说:“按照一中的传统,高一部前五个班级是文科班,后五个班是理科班。所以你们选理科的估计会被重新分到其他班去。”   赵佳茵问:“不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哪个班?宿舍也要搬吗?”   杨露说:“宿舍好像没关系,搬不搬都行。”   易静芸说:“要是可以选分到哪个班就好了,”她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叶歆,“你一点也不关心会被分到哪个班吗?”   “关心也没用,这种事我们决定不了,”叶歆心里清楚,与其关心分班,还不如多想想下周的期末考能不能进年级前一百。   “是决定不了,但可以随便聊聊嘛,”陈玉茁有时候觉得叶歆太理性,理性到有些木讷,但自从知道晚会那件事后,又觉得这个女生木讷中透露着细腻。   从操场训练完的常菲推门进来,她剪着利落的短发,戴着红色护腕和护膝,穿着深灰色的运动衣,性格也有几分男孩气,“今天周六,怎么都在宿舍?”   赵佳茵说:“马上要文理分科了,大家想晚上一起聚个餐,菲菲,你晚上没有训练吧?”   “没有,能去。”   杨露问叶歆:“叶歆,你呢?你很少参加我们聚餐,平时叫你逛街看电影都不怎么去,这次一起去吧。”   易静芸替她答道:“去,今晚聚餐阿歆肯定去,不去我跟她绝交,”她递去一个威胁的眼神。   叶歆点头:“我们去哪儿聚餐?”   杨露说:“不远,就隔壁那条街新开的火锅店,好多同学去试过说不错!我们六点出门。姐妹们,还有一个小时,该换衣服的,该化妆的,该收拾的可以动起来。”   她们去火锅店坐下,店里坐了不少同学,其中有些眼熟。   易静芸捅了捅叶歆,指向一桌低声说:“你家肖淮也在诶,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别胡说,赶紧坐下。”   点完菜,等火锅汤底烧开的间隙大家开始聊天,女生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赵佳茵说:“刚才进来坐门口那桌好像是310班的,我认得那个胖子余尚诚。”   易静芸立马接话说:“我认得胖子旁边的瘦子,叫肖淮。阿歆也认识,他俩同乡呢。”   一句话把焦点转到叶歆身上,杨露说:“叶歆,原来你认识肖淮?他俩可是年级第二第三。”   赵佳茵坐的位置正好对着那桌,她透过五百度的厚底眼镜打量那边,说:“你们觉不觉得肖淮长的有点像最近很火的那个台剧,《下一站,幸福》里的男二,叫,叫什么来着……”她思索那个角色的名字。   陈玉茁转头也看向那边,说:“花拓也,对不对?”   “对,就是他!高高瘦瘦,有点黑。外面穿着格子衬衫,里面套一件白色背心。”   易静芸说:“那部剧我也看了一点,之前没觉得,你一提,他们两个五官外形倒是蛮像的。不过我觉得吴建豪那一挂的更帅,对我的胃口。”   叶歆没看过这部剧,只听她们在宿舍里讨论过,听到赵佳茵说肖淮像花拓也,引起她的好奇,问:“什么剧情?”   赵佳茵开始给她将这部剧剧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赶快去看,这剧很好看。”   陈玉茁说:“拓也哭的时候配上那首BGM,我也跟着哭了,那一段实在太好哭了。”   叶歆无法想象肖淮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她决定等考完试回去看这部剧。   常菲下了一盘牛肉说:“汤底开了,我们下菜吧。”   叶歆不太能吃辣,但是肉类要放辣锅才好吃,因此她吃的大部分都是清汤锅里的烫菜。   易静芸说:“阿歆,你吃的太少了,肉都没怎么吃,”她夹了一块肥牛,涮了清水放她碗里,“吃点肉。”   常菲捏了捏她的手腕,又比对了自己的手臂,“你太瘦了,这样体质会很差。”   叶歆笑道:“还好,我很少感冒发烧。”   杨露说:“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快收回去。”   肖淮那桌吃完准备走了,叶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她拿出来,他传了一条短信:【先走了】   【好】   叶歆的一句“很少感冒发烧”立马反应在她身上,不过是反向效应。就在考完试第二天,她感冒了,她暗自庆幸还好是考完了才病。   她去医务室拿了药,吃完后在宿舍睡了一天。醒来,宿舍就剩易静芸。   她说:“她们回家了,你饿不饿?我给你打了白粥,我去宿管阿姨那里给你热一热。”   叶歆嗓子还有点疼,哑着声音说:“谢谢。”   “你呀,肯定是上次吃火锅的时候说了那句很少感冒,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能说了。”   叶歆笑着点头,她喝着温热的白粥,问易静芸:“你今天不去你爸爸那边吗?”   易静芸说:“一会儿就走去,你一个人在宿舍要注意。”   “没事,就是感冒而已。我之前听人说感冒就是身体一次排毒,正好趁着这次排毒。”   易静芸指着桌子下的热水瓶说:“你跟我的热水瓶都是满的,晚上你就不用去水房打开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易静芸走了之后,叶歆又吃了片感冒药躺下,她定了七点的闹钟。   闹钟一响,她醒来,看到手机里一条六点四十的未读短信:【在干嘛】   她没跟他说感冒的事,她回复:【刚睡醒,你呢?】   过了一会儿才收到回复:【篮球场打球,你过来吗?】   出去透口气,见见想见的人也好,说不定感冒好得快,她回复:【现在过去】   肖淮、余尚诚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男生在篮球上打夜球,她在一旁坐下。   叶歆翻过花拓也的剧照,或许是她对肖淮太熟悉,没觉得两个人长得有多像,顶多是和那部剧里的穿衣风格有点像,都是格子衬衫搭白色背心。但是那首主题曲《我爱他》,她很喜欢听。   肖淮跳起来投球时,身上那件蓝色衬衫会飘起来。球场上打球的几个男生里,他的身形算高瘦。   记得上次整个高一部体测,叶歆脱鞋站上身高测量仪,仪器显示刚过160cm,之后她再也没有长高过。当她站在肖淮身旁,蓦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   打了一会儿,也许是嫌敞开的衬衫有点碍事,肖淮脱下来放到叶歆身旁,只穿一件白色背心。   他坐下歇息,问:“怎么下午睡觉?”   叶歆回道:“考完了,放松一下,”她声音闷闷的。   “你嗓子怎么了?”   “可能刚睡醒,有点不舒服。”感冒这种小事,她不想告诉他。   另外三个男生中场休息来喝水,一个黑色T恤的男生看了叶歆一眼,问肖淮:“你女朋友?”   叶歆赶紧摆手否认:“不是,不是。”   余尚诚笑着说:“现在不是,以后不知道是不是。”   男生一副“懂了”的表情,被问到的当事人则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四个人休息一阵回到球场上,天色黑暗,球场边上几盏路灯亮着不太刺眼的光,叶歆望着那个奔跑跳跃身影,反思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但,现在确实不是啊。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第61章 K818(12)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叶歆终于迈进了年级前一百的门槛,虽然只是排在第六十八,但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努力,而且比排第八十的孙千雅靠前,她偷偷开心了一把。   余尚诚跌到第四,肖淮成了第二,实际上他们两个也只差了三分而已。年级第一依然是301班的林莉,叶歆对这个女生有点好奇。   易静芸过来说:“这张表还没看够呀?”   叶歆说:“这个林莉好强,第一的位置稳稳的,而且分数高出肖淮九分。”   “我听说她初中直接从初一跳到初三,然后直升上高中部,以前一中的初中老师都夸她是个天才少女,本来可以直接进科大少年班。不过她爸妈好像不太愿意,还是希望她进高中学习。以她的成绩如果读到高三的话肯定直接保送,你家肖淮不出意外也一样。”   “都说了不是我家的。”   “听说文理科分班要下学期开学才出来。阿歆,要是我们两个还能在同一个班就好了。”   “不在也没关系,我有空可以去你找。”   “唉……你这个没有感情的女人,你就不能也祈祷一下我们分到同一个班吗?而且,我才不信你那套什么有空来找我。”   “好,我晚上回宿舍就祈祷,暑假日日夜夜祈祷咱两一个班,行吗?”   “这还差不多。”   “明天开始放假,你回县城吗?”   “不回,那个小县城啥都没有,看个电影都不方便。而且,我就不打扰你和肖淮的二人时间了。”   叶歆伸手掐她的腰,“你又胡说!”   惹得易静芸连忙惊叫着躲开,她最怕痒了。   两人闹着跑出教室,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被撞得倒退好几步,怀里抱着的书掉落在地。   叶歆和易静芸赶紧道歉,帮她把书捡起来,“对不起。”   “没关系,”是个瘦弱的女生,看上去年纪不大,戴着黑框眼镜,扎着马尾。   她在303班教室后门张望了一阵,易静芸上前说:“你找谁?”   “我找常菲。”   “菲菲不在教室,她这会儿应该在体育馆。”   “我去过了,她不在,没关系我给她打电话,谢谢。”她礼貌地道谢,然后离开。   易静芸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说:“她看上去好小,是不是初中部的?”   叶歆摇头:“不知道。”   回家前,叶歆去图书馆借了高二的旧教材打算暑假提前学习。   学校每天七点起床,八点上早自习。回到家,叶歆终于可以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了。   外婆叫了几声“起床吃饭”,房里的叶歆没动静。   外公说:“就让她多睡会儿。”   等叶歆醒来已经上午十点了,她下楼,看到大厅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她愣了一下,喊道:“舅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两年没见,歆子长高了啊。”   外婆端了碗面条给舅舅,对叶歆说:“灶上还有一碗,你快去吃。”   叶歆一边刷牙,一边寻思舅舅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真的像前几天爸爸在电话里说的,舅舅要接外公外婆去城里住?   想到这里,叶歆有些心慌,如果外公外婆去了舅舅那边住,她要怎么办?她不想跟爸爸妈妈一起住。   客厅里,叶歆听到舅舅说:“妈,你跟爸去我那儿住几天,做个身体检查,没什么事就回来,这样我跟姐也放心。”   外婆连连拒绝:“不做不做,浪费钱。”   “你总是说心绞痛,这事可大可小,早点去医院看看。歆子去学校寄宿,家里就剩你跟爸两个人。要是出什么事怎么办?”   “老毛病,很多年都这样,要出事早出事了。”   “妈,话不是这么说。你就听我劝,跟我去一趟。”   叶歆进了客厅说:“外婆,你心绞痛怎么没跟我说?”   外婆说:“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叶歆着急地说:“怎么不是大事?不是大事你不跟我说?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说很好,没事,你骗我,”她声音有些哽咽,“你明天就跟舅舅去。”   外婆还是很固执地说:“不去。”   “你不去,那开学我也不去学校了,就在家里看着你。”   外公说:“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我在学校老想着你跟外公两个人在家,也学不进去。”   外婆口风有些松动:“我走了,家里那些鸡怎么办?”   “有我在家呢,外公也去一起做个检查。”   外婆还想说什么,叶歆一锤定音:“就这样定了,外婆,不要说了,赶紧跟舅舅去城里检查一下。”   舅舅在一旁笑道:“妈,看来我这个儿子在你心里的分量还比不上这个外孙女。”   临走前,外婆反复叮嘱叶歆,每天早上中午喂两次鸡食,灶里的煤炭要记得及时换,如果灭了,院子里有干柴,加点棉花和废纸点燃,睡觉前锁好大门,有什么事就去找李四婶。   虽然知道外公外婆只是离开一个星期,但是叶歆心里还是难受,她担心检查结果。   叶歆一个人在家,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她就有点害怕,虽然周围邻居都在家,可万一真有事,他们也赶不及。   没等天黑,她早早把鸡赶回鸡棚,锁上大门,在客厅开着电视写作业。   到了九点,她关电视上楼睡觉。她不敢关卧室的灯,一关上灯,要么觉得黑暗中有人影,要么觉得楼上楼下有人,一点点动静都会吓到她。   她忽然觉得家里养一条狗也挺好,之前有人给外婆送过一只刚出生的黄毛狗崽,但是外婆惦记着她被狗咬过,怕她从学校回来时害怕,就没要。   害怕是很难习惯的,叶歆每天早上醒来看到外面光亮的天,都庆幸终于又平安无事过了一天。   还有两天外公外婆就回来了,舅舅在电话里说他们身体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大事,叶歆也稍稍安心了点。   今天天色灰暗,厚厚一层乌云堵在天上,看上去要下雨。   叶歆睡了个午觉醒来,外面开始刮起狂风,树叶被吹得哗哗响。到了六点多,雨点落在院子里,一砸一个印,很快地面就湿成一片。   下雨就算了,还开始打雷。   一道闪电划过,呲啦一声,灯泡闪了闪,灭了,电视也关了。   叶歆反复按着开关,都无反应,停电了!   完了。   她赶紧打着伞去李四婶家,敲门问:“四婶,是不是停电了?”   李四婶开门出来说:“是啊,刚才打电话去问,说是风刮断了电线,估计要明天才来电。”   “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今晚来四婶家睡吧。”   “不用,我不怕。四婶,我先回去了。”   “好,小心啊,晚上关好门窗。”   叶歆回到家,趁着天没完全黑赶紧找蜡烛,她一楼二楼的柜子找遍了,也没找到蜡烛。   家里不会没有吧?   这时手机来了条短信:【停电了,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   【不好,我找不到蜡烛,完了……】   叶歆看到手机电量也只剩下一格,心里一沉:【更不好的是我手机快没电了】   外头电闪雷鸣,叶歆从二楼卧室把枕头被子搬到一楼客厅,一楼离大门近,她总觉得更安全些。   叶歆想赶快睡着,最好一觉醒来就到明天早上。但现在不到八点,下午又睡了个午觉,她闭上眼,怎么都睡不着。   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心里紧张,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一阵,确实有人敲门。   下这么大雨,会是谁?   叶歆拿着扫把在大门后问:“谁啊?”   “是我,”肖淮的声音传来。 第62章 K818(13)   叶歆扔了扫帚打开门,肖淮举着伞站在门外,额前的头发还在“嗒嗒”滴水,他裤脚挽起来,脚上的人字拖沾满了泥水。   “赶紧进来,你怎么来了?”   “给你蜡烛,”他拿出五根红色蜡烛,用透明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有个打火机。   叶歆感激地差点想扑上去抱住他,“你等我一会儿,”她去拿了条干毛巾递给他,“你头发都湿了,擦一下。”   外头突然劈过一闪电,紧接着是震耳的雷声,叶歆点亮一根蜡烛,“你要不去客厅坐一会儿?这会打雷,出去太危险了。”   肖淮点头,跟她进了客厅,看到铺在地上的凉席和枕头被子,“你睡这儿?”   “嗯,睡楼上我有点害怕。”   “你这几天都睡这儿?”   “不是,就今天一晚上,你随便坐。”   一根蜡烛的光有点弱,叶歆又点了一根,盘腿在凉席上坐下,“我本来想早点睡,一觉睡到明天天亮,结果太早睡不着,屋里又黑漆漆的。”   肖淮擦着头发问:“你外公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舅舅说他们两个身体检查报告没什么问题,我就放心了。”   “老人的确是要定期检查身体,”肖淮将毛巾晾在椅背上。   叶歆看着他笑起来,他问:“你笑什么?”   “我同学说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   “一部台剧里的男二,叫花拓也。本来我觉得不太像,但是现在看,又觉得挺像的。但我觉得你长得……比他帅。”   肖淮愣了下,表情有些难为情,他岔开话题说:“下学期分科了,你们宿舍几个读理科?”   “加上我四个,易静芸、赵佳茵和常菲。听说学校文理分科会重新组合班级,301到305班是文科班,306到310班是理科班,我们班选理科的会分到其他班,不知道我会被分到哪个班。”   要是分到你们班就好了,叶歆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肖淮也没接话,两人静默了一阵,蜡烛的火焰微微颤动,映照地面上的两个影子也不安稳。   肖淮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犹豫要不要接。   叶歆问:“是不是你家里打电话?”   他点头,接起电话:“嗯……我知道,一会儿就回去。”   她看了眼窗外,“雨好像小了,趁这会儿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爸妈担心。放心,我没事。”   肖淮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睡觉前记得一定要把蜡烛灭了。”   “我知道,我送你。”   叶歆送走肖淮,锁好门回到客厅,地上两根燃烧的蜡烛在黑暗中像一对喜烛一样,融化的烛液滴在地上又凝固成蜡,她伸手摸了摸,表面光滑。   高二开学第一天,文理科分班表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叶歆挤了半天也没挤进去。   易静芸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抱着叶歆跳起来:“310班,我们两个都在310班!”   “真的吗?”叶歆有些不信自己会这么幸运,求什么得什么。   “真的,听说每个教室黑板上也贴了学生表,我们去310班确认。”   她俩去了310班,刚到门口就撞上余尚诚,他笑说:“欢迎叶歆同学来到310班。”   易静芸对她说:“是吧,我没看错。”   余尚诚问:“同学,你也是我们班的吗?你叫什么?”   她指着座位表上自己的名字说:“易静芸。”   一旁的余尚诚说:“原来是易静芸同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你的欢迎这么表面吗?只有言语上的?没有行动上的?”   “那易静芸同学想要什么样的欢迎形式?”   “帮我们把课桌搬过来,反正就在对面,也不远。”   “没问题,肖淮,”他转头喊了声:“走,帮新同学搬课桌去。”   叶歆看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肖淮,他眼里是灿烂的笑意,仿佛在说:叶歆,我们又是同班同学,真好。   是啊,真好!   宿舍里,赵佳茵哀叹:“我被分到307班,为什么我不是跟你们一班?!菲菲去了308班,寝室长和玉茁在302班,咱们宿舍六个人去了四个班,简直就是四分五落。”   杨露说:“但我们不用换宿舍,还是一起。”   陈玉茁说:“幸好幸好,不然换了宿舍又要适应新室友。”   杨露问易静芸:“咱们班还有谁去了310班?”   “还有班长,不,应该说老班长蒋桓。”   赵佳茵说:“我听说310班班主任教数学的,比张峰厉害,对班上同学非常严厉。”   陈玉茁说:“年纪前一百里,310班占了快二十个人,整个高一部人数最多,班主任肯定不一般。”   杨露说:“班主任严厉一点也挺好,都是为了高考嘛。”   叶歆第二天见到传闻中的“严厉”班主任,她叫曹燕华,年近五十,据说叶歆这一届是她带的最后一届,所以抓的格外紧。   她的脚步声在外响起,乱哄哄的教室瞬间静下来。   “啪”,她将备课教案扔在讲台上,激起白色粉笔灰尘在空气中四处逃窜,“你当中有认识我的,也有新来不认识的。过了这堂课,大家就都认识。现在,拿出你们的期末试卷。”   讲台底下一阵翻箱倒柜声,叶歆慌忙找出上学期的数学卷子。   “我只讲最后两道大题,其他不懂的自己去问别人,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白得冷酷的“解”。   台下寂静无声。   果然很严厉,这要是在原来的303班,张峰如果只讲最后的大题,同学一定会软磨硬泡求他把整套卷子都讲一遍。   在这儿,可不敢。   叶歆看向易静芸,她正低头拿着手机打字。   过了一会儿课桌里的手机震动,叶歆偷偷拿出来,是她发来的短信:【这班主任也太可怕了,还好我们有援军。】   “看黑板,”曹燕华用粉底敲着黑板:“看卷子能看出解题思路吗?”   讲台下的人头纷纷抬起来,看向黑板。   叶歆可不敢撞枪口,赶紧把手机塞进课桌,抬头看向黑板,白花花一片,都是解题思路,她努力地跟上。   好不容易下课铃响起,曹燕华说:“我再讲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刚走出教室,整间教室还没松口气,上课铃响了。   进来的是语文老师,是个看起来面善慈祥的中年妇女,她说:“五分钟,去下洗手间,回来我们讲下期末试卷。”   语文课之后是物理和生物,上午四节课就在总结与反思中过去。   挨到中午,易静芸跑到叶歆课桌前嚷嚷:“吃饭去吃饭去,我快饿死了,一个上午都在讲试卷,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食堂里,易静芸打饭时遇到陈玉茁和她的新同班,打了个招呼,新同伴看着有点眼熟,到叶歆眼前坐下时才想起来:“刚才我好像看到玉茁和那个孙千雅一起,一会儿回宿舍问问玉茁。”   在310班没有看到孙千雅,就猜到她选了文科。   叶歆说:“你要问她什么?”   “万一她是刻意靠近玉茁,想套话呢?”   “我好像也没什么让人套的。”   “反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回到宿舍,陈玉茁说:“是啊,不过千雅好像也认识叶歆,今天还问起我来着。你们跟她怎么认识的?”   易静芸问:“她问你什么?”   “就问我阿歆人怎么样,成绩怎么样,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易静芸说:“这是想挖阿歆的底呢,玉茁,你可不能帮着外人。”   “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陈玉茁有点莫名其妙,看向叶歆:“阿歆,你和千雅怎么了?”   “没什么,一些小事罢了,以后再跟你说。” 第63章 K818(14)   高二少了政治、地理和历史三科要念,但叶歆却觉得更忙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实验和试卷。   肖淮和余尚诚一个进了物理竞赛班,一个进了数学竞赛班。白天一起上课,晚上小班教学辅导。因此晚自习,班上总会空出几个位置。   叶歆有时盯着肖淮的空座位想,为什么她的成绩不能再好一点,跟他一起进竞赛班。   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努力。   晚自习后,孙千雅来教室找过一次肖淮,他不在,教室里只有叶歆和易静芸。   叶歆见她在后门站了许久,就主动过去告诉她:“肖淮去上竞赛班了,晚上不在教室自习。”   孙千雅没说什么就走了。   易静芸说:“你干嘛这么好心告诉她,就让她等着呗。”   “告诉她也无所谓。”   “你不怕她跑去实验楼那边等肖淮?”   叶歆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哦~看来我们叶歆对肖淮很有信心嘛。”   元旦前,肖淮的物理竞赛辅导暂时告一段落。叶歆拉着易静芸去实验楼找他,远远看到孙千雅和肖淮两人在楼前说着什么。   易静芸说:“我就说她会来找肖淮,走,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叶歆拉住她:“算了,别过去,等会儿再去找他。”她拉着易静芸绕着实验楼散步一圈。   再回到实验楼前时,两人都不见了。   易静芸说:“阿歆,给肖淮打电话,问问他在哪儿。”   “回宿舍了吧。”   这时肖淮的电话进来了,“你在哪儿?”   叶歆说:“我……我回宿舍了。”   “这么早?”   “嗯……”   一旁的易静芸用嘴型提醒她快问刚才的事。   叶歆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没事,那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   叶歆挂了电话,易静芸说:“干嘛不问他?”   “问啥?我又不是他的谁。”   易静芸闻出酸味,打趣道:“你吃醋了?我还以为你很相信他呢。”   “哪有,别乱说。”   “玉茁和孙千雅关系不错,我们回去问问她。”   这次叶歆没有说什么,但她们回到宿舍,陈玉茁还没回来。   赵佳茵说:“刚才她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直到众人洗漱完躺床上,陈玉茁才回来,易静芸从床上探出头问:“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陈玉茁说:“千雅失恋了,在宿舍哭,我去安慰她了。”   易静芸惊得坐起来问:“失恋?她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跟谁?”   “不知道,她没说,就一直在宿舍哭,你这么激动干嘛?”   “没有,我就好奇问一问。她如果谈恋爱了,怎么从来没见她男朋友在宿舍楼下等呢。”   “不知道,可能是外校的吧。”   易静芸和叶歆对视了一眼,没再继续问。   篮球场,肖淮和余尚诚打完球准备回宿舍。肖淮把外套搭在肩上,一只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时不时看两眼。   余尚诚故意问他:“是不是后悔刚才拒绝了孙千雅,想打电话挽回?”   肖淮说:“我跟她没什么,是她自己想多了。”   “也不能怪人家想多,她每次找你,你从来不拒绝。”   “她问我题目,我为什么要拒绝?能给她讲明白就讲明白。”   肖淮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谁,不管什么时候来问他题目,只要他有空就会耐心讲解,从未有过一点不耐烦,很容易就让女生产生误解。   “你拒绝孙千雅是因为叶歆吗?”   “是,”肖淮一点没犹豫。   “那如果没有叶歆……”   “没有如果。”   “哈哈哈哈……”余尚诚笑起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表白?”   “等高考之后。”   “以你们两个的感情,表不表白都没什么关系了吧。”   “有关系的。”   上次篮球场,有人说她是他女朋友时,她急着否认的样子他一直记在心里。   肖淮回到宿舍没多久,手机响了,是叶歆的短信:【我先睡了,提前跟你说元旦快乐,晚安】   他笑起来,等了一晚的短信终于收到,他回复:【晚安】   高二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后,叶歆成绩排在310班第八名,年级排名第二十三。   其实她进步已经很大,几乎可以说是用了百分之一百五的努力,但好像也只能到这里。   她看着班级名次表上仍然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脑子里闪过叶妈妈跟她说的话:“女孩子到了高中就是学得不如男孩子好,你也不要太在意,你现在的成绩算不错了,我们很满意,不要太勉强自己。”   易静芸说:“阿歆,你怎么还是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你都考到年级前三十了,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成绩到高考,按照咱们学校往年的战绩,除了国内那几所TOP学校,其他基本任你选。”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咱们班那几个参加竞赛的,明明这个学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竞赛准备上了,为什么期末考,他们其他科还是能考得这么好?”   “可能他们脑子就是比一般人聪明吧。”   “静芸,你说是不是男生学理科天生就比女生学得快,学得好?你看年级前十,一大半都是男生,理科班也是男生多。”   “谁说的,林莉就不是男的。对了,你还记得上次来303班找菲菲的那个女生吗?”   叶歆点头。   “她就是林莉,她是菲菲的表妹。”   “真的?怎么从来没听菲菲说过?”   “咱们从来没问过,也没在宿舍提起过林莉,她就没主动提。”   放假回家,舅舅要把外公外婆接出枣田村跟他们一起过年。这几年舅舅在外面的生意有了起色,四处奔波的生活终于可以稳定下来,因此想把外公外婆接到身边照顾。   但二老离不开枣田村,坚决不肯走,叶歆听到舅舅跟外婆抱怨:“妈,小威马上六岁要上小学了,孩子他妈也想出去找份工作干,但是家里没人带小威。”   “我在这里也能带他。”   “这村里的条件怎么能跟城里比?且小威在我们身边待习惯了,要是突然把他送到这里来,他肯定受不了。”   “我和你爸去城里也过不惯。”   “妈,你把歆子从一岁带到现在这么大,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她是你的外孙女你都这么尽心,现在让你带带自己的亲孙子,你怎么就这么不乐意?怪不得孩子他妈老说你偏心。”   外公生气说道:“什么亲孙外孙,你说得什么话!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我们找你要过一分钱吗?逢年过节就一个电话,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你把这里当过家吗?带歆子是我们乐意,你管不着。”   舅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他还说了几句,但是叶歆没听清,她只知道舅舅当天连晚饭都没吃就走了。   第二天,叶爸爸给叶歆打电话,让她早点去他们那边过年。   叶歆拒绝了。   “歆子你听话,你知不知道舅舅因为你,跟外公外婆吵了一架,你懂事一点,劝劝外公外婆。”   叶歆没说话。   叶爸爸又劝了几句,叶妈妈接过电话,语气不耐烦的说:“这么大的人怎么一点都不懂事,给你买了明天的票,明天过来,听到没?”   叶歆不说话,也不答应,直接把电话挂了,然后关机。   没多久,楼下的座机响了。   外公接起来,说:“她不想去就别去了,你说说你们,在那边换了几次房子,从来不给她留一个房间,每年过年都要跟她奶奶挤一个房间睡,难怪她不想去跟你们住。她现在高二,得有自己的房间好好学习。”   叶爸爸在电话那头说:“爸,我们现在的房子也是租的,多一间房,一个月的房租就多好几百,她过来就住这么几天,不划算。”   “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劝她的。”外公把电话挂了,电话没再响起。   这年春节,叶歆和外公外婆三个人一起过年。 第64章 K818(15)   叶歆把肖淮当成目标,暗自下决定一定要再努力一点,离他再近一些。他俩同一个地方长大,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不可能他能做到的,她做不到。   常菲要晨训,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去操场,叶歆也跟着她早起。   水房里,常菲问她:“这么早?教学楼还没开吧。”   “嗯,我跟你去操场。”   常菲在操场跑圈,她就坐在操场边的阶梯上戴着耳机听英语,直到七点半去教室早自习。晚上临近宿舍关门才回去,回去了还要在被窝里看会儿书,一天下来睡不到五个小时,易静芸说她要学入魔了。   严重的睡眠不足影响到叶歆白天上课的状态。她上课开始犯困,打瞌睡,走神,课间十分钟本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却不小心睡着,直到同桌摇晃她才醒过来。   最糟糕的一次是她竟然在曹燕华的数学课上打瞌睡,被抓了个正着。曹燕华狠狠训斥了她一番,并且让她站到教室外面去,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进来。   她孤身站起来时觉得丢脸极了,那一刻感觉全班嘲笑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低下头拿起课本走出去,不敢看同桌,不敢看易静芸,更不敢看肖淮。   她头昏脑胀地在教室外站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响起,曹燕华离开教室,易静芸拉着她回教室问:“没事吧?”   肖淮也走到她课桌旁,她努力克制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没事,我就是昨晚睡太晚了。”   肖淮问:“真的没事吗?”   她摇头:“没事。” 她拿出下节课的英语课本,胡乱翻开一页,盯着上面的外国文字说:“你俩回座位吧,我真没事,站一下清醒多了。”   期中考试,叶歆成绩一下子退到班上三十名外。   她关了手机,拿着成绩单一个人坐在操场上难受,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了,结果却适得其反。   参加完训练的常菲坐在她身边,“你怎么在这儿?静芸说你关了手机,她找不到你。”   “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没考好?只是一次考试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菲菲,我想不通,努力是不是没有用?”   “不是没有用,是仅靠个人的后天努力,作用很小,”常菲说:“每个人先天的天赋实力,身体素质,还有家庭环境都是不同的。你知道我表妹林莉吗?”   “我三岁的时候一句稍微长一点的话都说不好,但我表妹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够算两位数的加减法,加上我姑姑姑父都是大学老师,从小就很重视她的教育,所以她从小学到现在,一直被人叫做天才少女。其他人无论再怎么努力追,也追不上她。”   “天才固然让人羡慕,可平凡人的努力也值得敬佩,我们都生于平凡。但阿歆,你做得已经很棒了,我们都很棒,不要只给自己眼泪,给自己一点掌声。” 常菲拍了拍她的肩膀:“给静芸回个电话吧,她很担心你,我先回宿舍了。”   常菲起身离开。   此时天已经黑了,操场上没几个人,叶歆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向她走来。   她站起来,看着肖淮走到她面前问:“怎么不开机?我很担心你。”   叶歆低下头没说话。   肖淮忽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抚说:“没事的,没事的……”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叶歆忍不住哭起来,“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可是,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没事的,没事的。”   叶歆抓着他的衣服足足哭了半个钟头才慢慢平静下来。回过神来,肖淮胸前的衣服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她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说:“我没事了。”   肖淮拉着她坐下,她忽然想起问:“你今晚是不是还要上课?”   “一节课不上没事,明天周六,补回来就行。”   叶歆又想到易静芸,连忙打开手机说:“忘记跟静芸说我没事。”   一开机,手机连续蹦出来电提醒和短信,肖淮说:“她早就知道了,是她跟我说你在操场这里。”   “让你们担心了。”   “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躲起来,至少要发条短信告诉我。”   叶歆点头。   两个人就在操场边上坐着,一直坐到叶歆说:“回去吧。”   终于升入紧张的高三,教室也换到一中特殊的独栋教学楼,环境清幽安静,离宿舍和食堂都不近。   高三的考试如同家常便饭,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叶歆的成绩基本稳定在年级二十左右,无法再向前,但也退不了多少。   高三下学期,肖淮和余尚诚都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保送录取通知。他两不用参加高考,也不用再上晚自习。   篮球场上打球时,余尚诚问:“叶歆准备考哪个学校?”   肖淮说:“不知道。”   “你没问吗?”   “她考哪儿都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如果她不考北京,你们可是要准备好四年异地。”   肖淮不想干涉她的选择,“等她考完再说吧。”   以叶歆目前的成绩,北京的学校并不是她最好的选择,肖淮和她都很清楚。   高考结束这天,整个高三部陷入狂欢,同学扔掉翻烂的教材,朝着半空扬飞做完和没做完的试卷,在教学楼里四处抓人在校服上签名。   叶歆宿舍的人抱在一起又笑又哭,约定好以后要一年聚一次。   易静芸说:“阿歆,余尚诚他们在星魅KTV定了一间包厢,晚晚场,从十一点到凌晨六点,让我们过去。”   陈玉茁说:“我们班也是,一会儿一起过去吧。”   叶歆问:“菲菲和佳茵呢?还没回来吗?”   杨露说:“菲菲回家了,佳茵去找她男朋友了。”   叶歆问:“佳茵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杨露说:“高考前几个月表白,刚在一起没多久,他们班的。”   易静芸看向叶歆,笑道:“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人要表白。”   余尚诚定了间大包厢,叶歆她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肖淮坐在沙发一角,孙千雅坐在他身边,他的身子微微向另一侧倾斜。   易静芸说:“孙千雅还不死心?今天晚上就让她知道谁才应该是坐在肖淮身边的人。”她拉着叶歆气势如虹地走过去,“孙千雅,你是不是走错了?你们班好像是在隔壁包间。”   孙千雅起身说:“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她对肖淮说:“我走了。”   易静芸把叶歆按在肖淮身侧,“阿歆今晚交给你了,”她挤眉弄眼说道:“有什么想说的话,想做的事,赶紧的,我去拿点啤酒。”   易静芸走后,肖淮坐正身子,叶歆看向他:“孙千雅找你说什么?”   KTV里有点吵,说话要提高几度声量,但这句话肖淮听清了,他却偏要凑近些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叶歆干脆凑到他耳边说:“我说,刚才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   肖淮笑起来,“没什么,她只是来跟我告别,你吃醋了?”   “没有,随便问问,”叶歆假装随意地看向放歌的屏幕,易静芸和余尚诚拿着话筒在唱《你最珍贵》。   身边的人突然毫无征兆把身体靠过来,挨着她坐,“我跟她以后不会再见了。”   叶歆嘴角抿住一个笑。   大家闹到凌晨四点,人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人还在包间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余尚诚靠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易静芸嗓子都唱哑了,她放下话筒,端起两杯啤酒找叶歆喝酒,喝着喝着两人抱头哭起来,哭着哭着,两人又双双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肖淮找服务员要了两张毯子盖在她两身上,包厢里清醒的只剩他一个,   屏幕上不知轮到谁点的一首《一生所爱》,正在放原唱。   他坐到叶歆身旁,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他闭眼靠在沙发上也准备睡一会儿。 第65章 K818(16)   高考出分了,叶歆的分数一如她平日里的表现那般很稳定,连曹燕华都夸她心理素质不错,考场如战场,超常发挥或者失常发挥都是常有的事,反而是那种能顶住压力,保持平常水平的学生很难得。   “这个分数报S大没问题,”曹燕华建议。   但对叶歆来说,唯一的问题是S大不在北京。   家里人对叶歆该报哪个学校,该填哪个专业给不了任何意见,只能靠她自己。   高考志愿表交上去时,易静芸看了眼她填的学校,有些惊讶:“肖淮知道吗?”   叶歆摇头。   离开学校这天,叶妈妈带着叶俊杰来学校替叶歆收拾东西,接她回去。   校门口,叶歆看到了肖淮的爸爸妈妈,他也看到了叶妈妈和叶俊杰。   肖淮给叶歆发了条短信,【明天,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指能看到火车铁轨的那座山,枣田村的山太多了,这儿一座,那儿一座,没人知道这平平无奇的一座山叫什么。   叶歆到的时候,肖淮已经到了,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手里拽了根狗尾巴草,在胡乱撩拨。   从交了志愿表到现在,肖淮没问过她填了哪里。   “你不问问我填了哪里吗?”   “哪里?”   叶歆望着山下长长的铁轨说:“S大。”   肖淮点了点头:“挺好,”他看着她的侧脸,“阿歆,我……”   在心里反反复复练习的那句话,几乎熟练到能脱口而出的话,真的要到说出口,他还是有几分胆怯。   叶歆不敢回头看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做我女朋友。”   山间的风很轻柔,却把人的心腔吹得波澜起伏。   叶歆的身体激动的微微发抖,她努力想平静下来,以至于很久没有出声回答。   肖淮没想过她会拒绝,但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有些慌乱:“阿歆……”   “肖淮,我很想答应你,但是……我有点害怕。”   “因为异地?”   “嗯,但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对彼此太熟悉了,所以把这种熟悉的感觉当成了喜欢。等到进了大学,你跟我都可能会遇到更好的人。你可能还会遇到第二,第三个孙千雅。”   肖淮原本被她婉转拒绝的态度弄得有些失落,听到她还执着于孙千雅,心里又有些无奈想笑:“你怎么老记着她?”   不能不记着,谁让她是第一个让叶歆有了危机感的人。   “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   “我知道,可是……还是会忍不住在意。而且,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就会答应跟她在一起。”   “不会。”   “孙千雅或许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说不定以后你会遇到另一个女生,正好是你喜欢的类型,她……”   “阿歆,”肖淮打断她,看着她眼睛说:“我不仅是喜欢你,我爱你。”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心掏出来递到她面前,让她知道,她在他心里有多重。   叶歆被这三个字的分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以前看电视剧里的人说这三个字,总觉得特别寻常。可是当有人,认真地跟她说出“我爱你”时,她才知道这句话带来的震撼有多大。   肖淮看着她傻掉的神情,忍不住靠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   她没有拒绝。   肖淮握住她的手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的手掌温热,叶歆很想反握住他,但是,仿佛是心里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时刻提醒着她不要沉迷在这种贪恋里。   “肖淮,我们做个约定吧。我想,两年的时间应该足够让我们对新的生活熟悉起来。如果两年之后,我们还是和现在一样确定对彼此的感情,那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好。”   ……   一阵柔缓的音乐惊醒了叶歆,她睁开眼,她躺在一个沙发躺椅中,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递给她一杯加冰的柠檬茶,让她醒醒神,“醒了?”   “我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   “我睡了四个小时?!”她有些不敢置信,不敢置信里还夹杂着一丝惊慌,她居然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店里,沉睡了四个小时。   “别怕,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你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你要我帮你找的手机已经找到了,过两天你来取。”   她将信将疑,“既然找到了,为什么现在不能取?”   “没有为什么。”   “你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   “不放心的话,明天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她没有说什么,临走前,她看着我,“抱歉,秦婆婆,我不是怀疑你。”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被怀疑是我在这里经常会遇到的事,因此我也没有觉得愤怒。   “谢谢你,其实刚才那一觉我睡得很好,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她眼里有淡淡的难过。   叶歆离开白虎巷,叫了辆出租车,易静芸发微信问她事情办完了没。   【办完了,我现在回去。】   【好,房间号是208。】   叶歆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阿歆,这儿!”易静芸叫她,她身边坐着一个烫着卷发的微胖女人,她说:“文慧研,还记得吗?”   文慧研,第一个教她认识化妆品的人,她怎么会不记得,只是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了。   文慧研拉着叶歆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你看我胖了好多,我生完宝宝之后就没瘦下来。”   “阿歆,你总算来了,”赵佳茵扑过来,“你可太不够义气了,毕业之后几次叫你聚会,你都不来。”她摘掉了鼻梁上厚厚的黑框眼镜,整个人散发着清爽利落的气质。   包厢里还坐着她们两人的家属,易静芸说:“还有几个老同学在路上,一会儿就到。姐妹们,我老公和他的朋友在另一间房,我带阿歆过去认识下,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了吧……”叶歆有些为难。   “要的要的,就当认识新朋友,”易静芸推着她往另一间房走。   易静芸的老公叫程雄,长得高高壮壮,看着是个沉稳靠谱的人,她介绍道:“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叶歆。老公,你也介绍下你这几位朋友呗。”   程雄介绍完,就是熟悉的加微信流程。   加完最后一个,易静芸悄悄对叶歆说:“那个叫李胜的,就是我跟你说的清华毕业的。”   叶歆多看了他一眼,李胜戴着眼镜,中等身材,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对她露出略显拘谨的微笑。   微信群里发来消息,隔壁又来了几个旧同学,易静芸说:“我老同学过来了,我们先过去。”   来了几个310班的老同学,叶歆和他们打了招呼之后就坐在一旁默默喝酒,她心里还被下午那个真实而又漫长的梦占据,或者说是被梦里的那个人占据。   身旁有人说:“余尚诚来了。”   叶歆抬眼看向包厢门口,余尚诚推门进来,身边站着的应该是他老婆。他身材依然微胖,但是那张脸成熟了很多。   多年不见,大家都变了好多。   叶歆朝他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   喝了点酒,叶歆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看到余尚诚坐在易静芸身边,两人看到她进来,朝她招手。   叶歆坐下来,看向余尚诚,笑道:“好久不见。”   余尚诚打量了她一阵:“好久不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我刚才一进来就认出你了。”   “你也没怎么变。”   “哪里没变,我老婆看我以前的照片都说我沧桑。”   易静芸突然问:“你有肖淮的消息吗?”   余尚诚摇头:“没有。”   易静芸有些惋惜地说:“连你都没有他的消息……那估计咱们班没人有他的消息。”   “他去了美国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余尚诚看向叶歆,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第66章 K818(17)   从KTV回来,叶歆冲了澡,醒了酒,躺床上忽然就不困了。   易静芸睡在她身边,“阿歆,你一个晚上都不怎么开心?怎么了?跟我说说。”   “静芸,余尚诚今天跟我说,肖淮曾来S大找过我。”   “什么时候?”   “大二跨年那天。”   “元旦?是不是你答应跟学长在一起的那天?”   叶歆点头。   在KTV包厢外,余尚诚没有忍住,还是告诉了她:“肖淮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去S大找你。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后把我叫去陪他喝酒,他一边喝,一边哭得跟个傻子一样。我想给你打电话,但是他死死抓着我的手不让,还不停地地说,不要再去找你。”   叶歆低下头说:“我不知道他来过,一点也不知道。”   易静芸问:“如果你知道,而且见到他,结果会不一样吗?“   叶歆沉默了一阵说:“也许会更糟。”   “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样?你怎么就突然跟学长在一起?是肖淮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吗?我记得你们还有个两年的约定。”   叶歆摇头:“他一直很好很好,是我没有遵守那个约定。”   大一下学期,叶歆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外婆心绞痛住院,送入医院抢救无效,已经走了。   叶歆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妈妈又继续说,外公因为受不了打击,脑溢血发作,跟着外婆一起走了。   几天之内,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两个人。   她无法接受。   她在宿舍坐了一下午,室友喊她的时候,她好似没听见,手里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差点没把室友吓死。   她买票回老家,看着大厅挂起的白幡,两副黑沉沉的棺材,还有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她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假的,不是真的。   有人叫她,跟她说话,她也不应,害怕一开口梦就醒了,一切都变成真的。   直到下葬这天,村里人来抬棺材,她跪在棺材旁不肯起身,谁来拉她都没用。最后还是舅舅过来说:“歆子,听话,别让他们走得不安心。”   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五脏俱灭。   叶歆把头埋进枕头,过了那么久,每次想到外公外婆的去世,她依然眼睛发酸:“那个时候我太难受了,太想要一个坚实的拥抱,一个可以时时刻刻陪着我,安慰我的人。”   很遗憾,当时能给她这一切的不是肖淮,而是学长。   “其实肖淮已经尽力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是静芸,你知道吗?一百个电话,一千条安慰的短信都不及一个拥抱来得踏实。我每次给肖淮打电话都忍不住想哭,想开口让他来陪我,可是不行。我清楚,他能越过千里来我身边陪我一星期,两星期,但是不能陪我一个月,两个月,不能在我随时想见他的时候就出现。但那个时候学长出现了,所以我失约了,我坚持不到两年。”   “但是你跟学长好像也没有在一起多久。”   “大概三个月,那三个月其实对学长,对我来说都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段时间,她的敏感、难受、抑郁,把一个原本见到她就开心的学长,变成看到她的短信电话就皱眉的人。   “分手的时候我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他。”   易静芸拍着她的肩膀说:“嗐,谁年轻的时候不犯迷糊,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再去找肖淮呢?”   叶歆摇头:“不可以……我有骄傲和自尊,肖淮也有,他不可以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而且分手后我才明白,我不是想要谈恋爱,我是想找一个收容所来收容我这个孤儿。肖淮不是收容所,学长也不应该是。世界上没有哪家收容所会收留一个满了十八岁的孤儿,我必须要学会一个人走,无论前面等我的是什么。”   易静芸抱住她:“阿歆,你不会一直一个人走,前面一定会遇到一个愿意跟你一起走的人。”   叶歆把头靠在她肩膀:“没事,遇不到也没关系,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这些年你找过肖淮吗?”   叶歆摇头:“我不敢……”   大四那年,她抱着万一能见到他的希望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得到他准备出国的消息。她又难过又开心,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不要再去找他,愿他一切都好。   “余尚诚说他去了美国,都八年了,博士后都该读完回来了吧!阿歆,你对肖淮还有感觉吗?”   “不知道,所谓的感觉……其实我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挺平淡的。”   毕竟两个人快十年没有联系了,要说还有什么感觉,易静芸觉得这感觉应该不会太深刻,“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后来再也没交男朋友是因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想等他回来。”   叶歆笑了笑:“我哪有那么痴情,再说了,也许他早就在美国结婚了,也许已经变成一个油腻中年男。”   “没事,不是还有李胜吗?我老公说他对你印象不错,你们多聊聊。”   叶歆:“……”   她看了下手机:“快四点了,要睡了,新娘子也不想明天熊猫眼吧。”   “你听我说,李胜……   叶歆蒙上被子:“睡觉啦,新娘子。”   一中校门口的梧桐大道上,梧桐树叶已经开始变黄,飘落,校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还和从前一样呆板。   因为还在国庆假期,路上行人不多,两个男人站在校门口,稍微多站了一会就引起传达室的保安大叔的注意,其中一个还是个年轻外国人。   大叔听到那个外国人对另一个中国男子说着蹩脚的中国话:“肖,这就是你的母校?看上去很漂亮,可以进去看看吗?”   “恐怕不行,现在放假,学校里没有人。”   “真是可惜,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中国。”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次为什么陪我回中国?”   “其实是因为我在ins上看到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爷爷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他说中国民间流传着一间神奇的店,在这家店里,你可以找到你丢失的东西。爷爷在中国的时候曾遇到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就在这间神奇店里找到了他曾经丢失的怀表,后来这块怀表到了我爷爷手上,他带着它去了美国,虽然爷爷没有亲眼见过这样一间店铺,但是他很尊敬那位朋友,觉得他一定不会说假话骗人。”   中国男人笑了笑:“怎么我这个中国人都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那间店铺就叫这个名字,”外国男人拿着手机让他看照片,他顺着照片上的招牌读出来:“浮生寻物坊。”   “是的,这里还标记了这间店的地址,所以我想过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我想让它帮我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当年我爷爷来中国游学,遇到战争爆发,他身上的钱全被抢走了,连一张回国的船票都买不起,是那位朋友资助他回国。爷爷后来再去中国想找到那位朋友和他的后代,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嘱咐我,如果将来我遇到这间神奇的店,一定要问问,他的那位朋友葬在哪里。”   “这家店在哪儿?”   “白虎巷23号。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走吧,我也很想看看这家店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   我把黑色的索尼爱立信K818手机放在货架上,等着它的主人来取,希望它的主人真的会如约前来。   “有人在吗?”   我应声出门,外面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个蓝眼金发,另一个黑发黑瞳。   “你们有什么事?”   黑发黑瞳的男人说:“我们来找这家店的店主。”   “我就是,我姓秦。”   另一个蓝眼金发的男人说:“你这里真的能帮人找到丢失的东西吗?”   “是的,你想找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说:“我想找到这位怀表的主人,他已经死了,我想知道他葬在哪儿。”   “我只能帮人找到遗失的东西,不能帮遗失的物品找到它的主人。”   蓝眼金发的男人似是没听懂,旁边那人小声给他翻译了一下,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看了看那块怀表说:“但你很幸运,我恰好认识这块怀表的主人,可以告诉你他葬在哪里,你们跟我进来。”   我带他们进店,黑发男人经过货架时突然停下脚步,他拿起货架上的K818手机问:“这个手机是?”   “哦,这是一位客人托我找的。”   “那位客人叫什么?”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客人的信息。”   “那她什么时候来取?”   “大概就这几天吧。” 第67章 K818(18)   易静芸婚礼结束后,叶歆准备回家,她再三劝说:“回去做什么?那个小县城都没什么可玩,留下来再陪我两天嘛。”   “你刚刚新婚,怎么让我来陪你?”   她哪里是想要叶歆陪她,明明就是想让叶歆和李胜多点时间相处。   “唉,你再考虑考虑李胜,我老公认识他两年多,真的是学历好,性格好,家里条件也不错,你试一试,两个人处一处。我真的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跟你相伴终身的人。”   叶歆无奈道:“我也没说不考虑。”   “有你这句话就行,我现在就让我老公给他打电话,下午你们去看个电影,吃个饭。”   “不行,我今天下午有事。”   “什么事?”   “我要去趟寻物坊拿个东西。”   “简单,让他陪你一起去,取个东西能花多久,取完东西你两再去看个电影,吃个饭。”   “不用了吧……”   “相信我,试一试,要是经过这两天相处你觉得实在不行,那我也不逼你了。”   “那……好吧。”   叶歆的性格说好点是温柔内向,说不好听就是话少无趣。这样的性格在刚接触时会让部分男生觉得很好,但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了,没什么起伏的情绪会让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太寡淡以至于有些无聊。   但是在叶歆看来,两个人相处最好的状态就是什么话也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   她和李胜坐车去寻物坊的路上,基本是李胜问两句,她答两句,绝不多说,也不会少说,语气态度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就是觉得……无趣。   李胜问:“听程雄说你在一家药企做研发是吗?”   “嗯。”   “那你平时一般喜欢做什么?”   “工作,看书,看电影。”   “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都可以,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叶歆不是第一次相亲,知道这个时候她该走个流程,开口问一句“你呢”,但是她心里记挂着那部找回来的手机,因此她选择保持沉默。   到了门口,李胜看着那块不起眼的招牌说:“浮生寻物坊,这店名起得很文艺范。这家店是做什么的?”   “帮人找东西,”叶歆踏进店里喊了声:“秦婆婆,我来取我的手机。”   “秦婆婆不在,让我帮她看会儿店。”   这个声音……   宛如在叶歆耳旁投下一颗炸弹,她不敢相信,听错了吧,或者仅仅只是音色相近而已,毕竟容貌都有相似,更何况是声音。   听着声音,人应该就在她左后方,距离不远。   她知道她该转过身去确认,但是,身子却定在原地动不了。她害怕转过身后见到的人是他,也害怕不是他。   “手机在我这里,”他说:“已经充好电。我开机了,帮你看看这手机坏了没有。”   “别开,”叶歆着急转过身制止。   肖淮拿着手机并无开机的动作,他只是想让叶歆转过来,看他一眼。   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李胜进来问:“叶歆,你拿到东西了吗?”   肖淮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他将手机放在桌子上说:“手机放这里,婆婆说拿了东西就可以走了。”   李胜拿起桌子上的手机问:“你要拿的就是这个吗?这个手机型号都已经退市了吧。”   经过这会的时间,叶歆的心情已经调整控制好,她上前拿过来直接放进包里,“嗯,这是我不小心弄丢的。”她看向肖淮,露出一个掩饰的浅笑问:“好久不见,你回国了?”   “嗯,刚回不久。”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陪朋友过来。”   她问得云淡风轻。   他答得轻描淡写。   只有一个旁观者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认识?”   叶歆点头:“嗯,老同学。”   呵,老同学……   “高中同学吗?”   “不止,还有初中和小学,”肖淮说,“也是同班。”   李胜有些惊讶,这两人看上去不太熟悉的样子,不像是十多年的同班同学,“那你们还挺有缘。”他不想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同学打断他们接下来的安排,“叶歆,东西拿到了,走吗?”   “走吧,”她答得不太确定,她抱着小小的期待看向肖淮,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挽留的意味,但他无动于衷,一副“任尔去留”的无谓态度。   走到巷子口,李胜拦下出租车,叶歆站在车门口犹疑一会儿,带着歉意对李胜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能跟你看电影了,你先走吧。”   她转身往回走。   肖淮捧着一杯温热的茶问我:“秦婆婆,你这里什么都能找到,丢失的感情也能找回吗?”   我说:“你应该听过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也是,我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今日见到也算彻底死心了,打扰婆婆了,我先走了。”肖淮终于放下在手中摩挲许久茶杯,离开了寻物坊。   他刚走没多久,叶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店门口,看了一圈,店里只有我,急切问道:“婆婆,肖淮呢?”   “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走了没多久。”   她立刻转身去追。   她必然是追不上,手机已经寻回,她和寻物坊的契约也已生效,一直到今年结束前,那些偶尔会发生的幸运是不会降临到她的身上。   叶歆找了一圈后回到寻物坊,她再一次失去了肖淮,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却弃权,实在太可笑了。   明明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可是因为害怕,因为胆怯,因为想要保持习惯性的体面,她竟然违逆心意,跟着别人走了。   就像是十年前软弱无助的她,慌乱之中抓着身边飘过的救命稻草一样接受了另一个人的示好。   叶歆,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索爱K818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名字,相册里全是关于他的回忆。   她偷拍教学楼里他自习的身影,篮球场上他打球的身姿。还有高考后在KTV的这张,他睡着了,她靠在他肩上,偷偷拍下两个人唯一的合照。   打开短信箱,她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十年前。   “提前跟你说声,元旦快乐。”   在此之前,她发出的每条都有回复,唯独这条没有,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像随着这条短信的抵达,已读,而后戛然而止。   在更换手机时,她没有将这些回忆导出,而是固执地留在旧手机里。她告诉自己,等手机坏了,所有资料都彻底找不回来,她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坚持。   可是在她得知手机弄丢的那刻,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她: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   它没有坏,它只是不小心被弄丢了,再找回来就好了。   叶歆问我:“秦婆婆,手机能找回来,那感情呢?如果失去了,还能找回吗?”   我说:“有心,便能寻回。”   她擦掉眼泪起身:“谢谢婆婆。”   转身离开了寻物坊。   她确定,她和肖淮今后要么朝夕相处,要么永远不见。 第68章 K818(19)   撇下李胜独自返回寻物坊这件事让叶歆觉得很抱歉,她请他,还有易静芸夫妻一起吃饭,当作赔罪。   李胜爽快地答应了,饭桌上他没说什么,但易静芸瞧着叶歆疏远有礼的态度,大约明白这事又黄了,心里只好哀叹一声。   吃完饭,程雄去地下车库取车,她和易静芸在路边等待,易静芸问:“你想清楚了?”   “嗯。”   “唉,你既然已经决定,那就没办法,只是有点可惜,李胜真挺好的。”   叶歆望向繁忙的马路,淡淡说道:“我见到肖淮了。”   易静芸惊诧问:“什么时候?就是昨天吗?”   她点头。   “难怪……我老公跟我说你扔下李胜一个人走了,我还不相信,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甩脸走人。原来是肖淮回来了,其实你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他,对不对?”   叶歆笑了笑,“我本来也以为已经放下他,因为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心里都很平静,我以为他在我心里已经不重要。但是当我昨天看到他,我才发现,他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今晚怎么不叫他一起来?”   “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啊?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怎么说。”易静芸叹了口气,“不过他既然已经回国,总会再见到。你们老家不是一个村的吗?直接杀到他家去,我就不信他回国不回家。”   “嗯,我明天就回去。”   “我等你的好消息!”   叶歆路过肖淮家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上前,大多时候是站在远处默默看着肖淮的父母进进出出。   肖淮曾回来过几次,但每次她都是在他走后很久才知道。   也许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过,又或者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她。   但今天她必须知道。   她心里很紧张,上前敲了两下门,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一会儿会是他开门吗?   见到他应该说什么呢?   门开了,出现的是肖淮的爸爸,肖爸爸年过五十,头发花白。   叶歆忙说:“叔叔好,肖淮在家吗?”   “他出去了,你是……叶家的歆子?”   叶歆有些惊讶他认得自己,连忙点头,“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知道,你快进来坐,”他请叶歆进来坐,“进来等他,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叶歆犹豫了一阵,他既然回来,应该不会出去太久,便进屋等他。   肖爸爸泡了杯热茶,叶歆起身双手接过,“他出去多久了?”   “有半个钟了吧,他几年没回来,我让他去村里转转,你坐。”   “阿姨不在家吗?”   “她去集市上买菜,对了,今晚留下来吃个饭。”   “不用不用,我刚从市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叔叔,你怎么会认识我?”   叶歆从来没有来过肖淮家,虽然是一个村的,但两家隔得不算近。   “他房里有你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来,你跟小时候一样,都没怎么变。”   “我能去他房里看看吗?”   “我带你去,在二楼。”   肖淮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再没其他。   楼下客厅电话响起来,肖爸爸说:“我下去接个电话。”   书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支笔,还有三张毕业合照,照片里的他们从稚嫩到青涩,一年一年长高,长大。   叶歆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本蓝色相册。她打开相册,翻了几页都是风景照,宽阔的黄泥路,路口的黄土屋,停在路上的班车,关门的卫生所,空荡的枣田小学,还有落锁的外婆家,好几张照片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叶歆翻到最后几页终于看到自己,照片里的她都是在车上睡觉,歪头散发,实在算不上美照。   她把相册放回抽屉,一个白色的小方盒滑出来。   小方盒的尺寸大小让叶歆隐隐猜到里面放的是什么,她飞快跑下楼对肖爸爸说:“我出去找下肖淮。”   叶歆跑去老地方,但是找遍整个山头都没有看到肖淮。   山下的火车“呜呜呜”开过,再没有孩童追着火车跑,山间一片静谧,连一丝风都没有,她在石头上坐下来。   难道她猜错了,他没有来这里。   叶歆沮丧往回走,路过外婆家,她看到院子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仅院子的大门开着,连屋子的大门也开着,难道叶俊杰回来了?   叶歆叫了声:“俊杰,是你吗?”   楼上传来声音,但是没人回应。   叶歆上楼,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她的旧房间出来,两人在楼梯相遇。   肖淮本就很高,又站在比她高几阶的楼梯上。她只能仰着头看他,看他一步步走下来,走到她面前。   “肖淮,我去你家找过你,还去了老地方……”   原来他在这儿。   “找我做什么?送喜帖吗?”   “……”   大约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些尴尬,肖淮主动解释道:“你外公外婆以前对我很好,我回来顺便过来看看他们。我先走了,钥匙在桌上,你走的时候还给李四婶。”   叶歆拉住他的一片衣角,只是一小片,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衣角就会从她手中挣脱,但幸好没有。   她说:“肖淮,我还去美国找过你。这八年来我一有空就去,那几所学校我都跑遍了,我总想着说不定哪天我就在街上遇到你,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努力说服自己,算了吧,别找了,别等了。说不定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说不定他下次回国就要结婚了。我本来已经决定放弃你,可是那天在寻物坊看到你,我终于确定,”她抬头看着他,“肖淮,我爱你,我……”   肖淮几乎是将她推到墙上,护着她的后脑勺,捧着她的脸急切吻下去。   时间积攒的痛楚和压在心底的思念如决堤的洪流,倾泻成唇齿间无法克制的疯狂,他疯狂索取,索取本该早已属于他的一切。   喘息间,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那三个字,再说一次。”   叶歆松开手中早已绞皱的衣角,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望着他深沉而热烈的双眸说:“我爱你,从前,此刻,还有今后的日日夜夜。”   他环住她的腰,吻得更深了。   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肖淮不想理会,叶歆与他身子相贴,感觉到手机在震动,稍稍推开他,“电话。”   他只好停下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肖爸爸说:“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等下就回去。”   “你那个同学——叶歆来找你,你见到她没?”   肖淮看了眼怀里的人,微微笑道:“见到了。”   “你让她晚上来咱家吃饭,你妈买了很多菜。”   “好,”肖淮挂了电话。   叶歆问:“你爸爸?”   “嗯,让我带你回去吃饭,走吧。”   肖淮拉了拉叶歆,她站着没动:“今天吗?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你不是去过我家,见过他们了吗?”   “可是,刚才和现在,不一样……而且我什么也没准备,两手空空是不是不太好?”   肖淮将她拉入怀里,“早晚要见,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叶歆正要开口,她包里的手机也响了。   快到饭点,惦记孩子回不回家吃饭是天下父母的共性。   叶爸爸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叶歆说:“我……我今晚在朋友家吃饭,不用等我。”   肖淮听到“朋友”两字有些不满,轻轻咬了一口她耳朵。   叶歆瞪了他一眼,闪躲着挂了电话。   肖淮说:“一会儿老同学,一会儿朋友,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老同学加朋友,就是老,朋,友,”叶歆笑着推着他往楼下走:“走了,老朋友,去你家吃饭!”   肖淮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钥匙,叶歆问:“四婶为什么会把我外婆家的钥匙给你?这不是你第一次拿吧?你是不是偷偷来过好几次?”   肖淮不说话。   “不说话也没用,我在你房间看到抽屉里的相册,还有这个,”她拿出白色的小方盒,“这里面是不是戒指?”   “是,”肖淮打开小方盒,里面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十年前在一个首饰店里买的,不值钱,只是想先送你一个。”   叶歆将戒指套上,正好合适,她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下次拿值钱的来换。”   国庆假期快结束,叶歆要回S市,肖淮送她到机场,“我去杭州接个朋友,接完后再去找你。”   “什么朋友?”   “其实是我导师的孩子,他跟着我来中国说要找什么故人。这件事说来话长,到时候我带他去见你,慢慢跟你说。”   “好,”叶歆看了眼时间,恋恋不舍说:“我该进去了。”   肖淮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去吧,落地给我电话。”   送走叶歆,肖淮顺道来了寻物坊,到的时候我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他喊了声:“秦婆婆。”   我睁开眼,看他春风满面,笑问:“丢失的感情找回来了?”   “婆婆,你早就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婆婆知道那天叶歆会来,所以才故意离开。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还以为……”   “破镜难圆,即便勉强也还是会有裂痕。但你和叶歆不一样,你们两人心里的那面镜子从未打破,只是从前还未成形。只需等待时机成熟,自然能看清彼此的心意。”   “谢谢婆婆。”   肖淮离开后,白虎巷安静下来。偶尔传来某户人家的说话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   路口的灯亮起,浓郁诱人的饭菜香飘散在整条巷子。   再过不久,那群吃完晚饭的孩子们又该来找我听故事了。 第69章 尾声   十年租期,于我而言是转瞬即逝。当初租给我这间房子的中介早已离职,不知去向。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他不敢再租给我这把年纪的老人。   正好,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地方。   白泽过来帮我收拾东西,扫了眼货架说:“你这些年似乎没做成什么好生意,货架上的货物跟我上次来看到的差不多。”   我说:“这里的生意不好做,我很少碰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回的东西,旧物丢失,很快就会有新的补上,不可替代是件很稀罕的事。”   门口的招牌被拆下来放在地上,房东的招租广告也挂出去,很快就会有新的人租下这里,住进来。   更新迭代,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   “秦婆婆,”门外来了一对年近四十的夫妻,带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那位夫人问:“秦婆婆,你还记得我吗?”   我老眼昏花,打量了半天,摇头:“人老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太好。”   “婆婆,我是叶歆,这是肖淮。还记得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关于眼前人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   “哦,想起来了,你曾让我找过一部手机。”   “是的,婆婆。”   我看向跟在她身旁的小男孩说:“这一定就是你们孩子吧,叫什么?过来让婆婆看看。”   “他叫肖远志,”叶歆推着他向前说:“远志,快叫婆婆。”   肖远志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婆婆好。”   我摸着他的小手说:“乖,婆婆给你吃糖,”我从口袋中抓了一把糖果递过去,这是白泽从灵山带给我的果子,凡人吃了有助于增长灵智。   肖远志家教很好,没有立刻接下,他抬头看向叶歆,征求她的同意。   “婆婆给你的,收下说谢谢。”   肖远志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接过来,“谢谢婆婆。”   “不客气,乖,”我摸摸他的头,是个聪敏懂事的孩子。   叶歆看了眼拆下来的店招牌,问:“婆婆,您这是要关店了吗?”   “是,年纪大了,想歇一歇。”   “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可以依靠吗?”   我指了指白泽说:“有个远房侄子,今天特意把他喊过来帮我收拾收拾。”   肖淮说:“那我们来得还挺及时,再晚一点只怕就见不到您了。”   “虽然店已经关了,但你们想找什么我还是能再帮你们一次,这次免费,就当我送你的。”   白泽说:“秦婆婆很少免费帮人找东西,机会难得。”   肖淮笑道:“我们没什么要找的,只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婆婆。”   我沏了两杯茶递给他们,“想起来,几年前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是跟一位外国朋友,他拿着一块怀表让我找一位故人的下落,之后他就把怀表留在我这里。”   那是一条金色的怀表,指针一动不动地指向十二点,镂空表盖上镶着一颗钻石,经过这么多年钻石依然璀璨,不失本色。   肖淮说:“对,他叫Lucas。他说这块表是方先生的,应该留在中国,但他没能找到方先生的后代,所以把这块表留给你。”   “方覃没有后代,这世上见过他,还记得他的……大约只剩我了,”旧事涌上心头,我有些伤感。   肖淮说:“Lucas跟我提过,他爷爷在中国游学时遇上战乱,身无分文,方先生将怀表转送给他,让他去当铺当掉,换一张回国的船票。但出于对方先生的敬重,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将怀表带去了美国,后来再也没有方先生的消息。婆婆,你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位方覃先生的事?”   方覃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知道他一生经历的人本就很少,如今只怕更是寥寥无几,是该说一说。   这时,门口凑上来几颗小脑袋,几个背着书包放学回来的小孩子问:“婆婆,今天还给我们讲故事吗?”   我看向他们,笑道:“讲,婆婆今天给你们讲最后一个故事。”   我搬了把摇椅坐到大榕树下,白泽,肖淮一家,还有这群孩子围坐在身旁,开始听我讲一位叫方覃先生的故事。   “1900年,一个飘雪的冬夜,长沙的方家大太太在床上足足疼了一日一夜才生下方家长孙,方老太爷为长孙取名方覃,字长渊。方覃自小性子沉稳,学堂里经常考第一,很得先生欣赏。但他一生经历颇为坎坷,十岁那年,母亲过世,父亲生性浪荡,对他多有忽视,祖父又极为严苛。二十四岁时,进门不到两年的妻子突然病逝,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此后他也无意再娶妻。三十七岁,唯一的弟弟在战场牺牲,方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三十九岁他被当做间谍秘密处决,他去世无人得知,他的妹妹一直打听他的下落,直到临终前也未能得知。这块金色怀表就是他的遗物。   “怀表是方老太爷在他十五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方老爷年轻时不擅长做生意,经商失败,亏了不少钱,方老太爷过世前就将方家的产业交到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方覃肩上。方覃也很争气,没有辜负方老太爷的期望,小小年纪就独自扛起了方家的生意。   “1930年,我的寻物坊开在长沙,我第一次见方覃时,他弄丢了这块怀表,让我帮忙找回,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一直以个人名义暗中资助前线。1935年,我最后一次在寻物坊见到方覃,当时他来找我帮忙寻回一批被劫走到医疗物资,但我无能为力,之后不久我便离开长沙,再也没有见过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说到这里,我顿住了。   肖淮问:“之后怎么了?”   我看了眼白泽,继续说:“很多年后,我从别处得到消息,1939年,方覃在一次行动中不慎暴露,他在杭州被抓捕关押,碍于方家当时在商界的地位,他被秘密处决,他的死连他的妹妹都毫不知情。他死后,遗骸被埋在杭州的某座山上。但是时隔久远,已无法知道具体位置。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   小孩或许没太听明白故事结局的深意,但大人是听懂了,叶歆唏嘘道:“那个特殊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像方先生这样的无名英雄默默牺牲。”   “好了,方覃的故事讲完了,你们也都赶紧回家吧。”我起身,“这块怀表就留在我这里保管。”   等众人走后,白泽站在我身后说:“若是今天没有肖淮一家,你跟那群孩子讲的故事大概就不是这样。”   “是啊,我会跟孩子们讲一个鬼故事,孩子们听完只会在意故事好不好,但大人不一样。”   我又看了眼手中的怀表,此时店内昏暗,怀表在发着淡淡的光。   这个故事的结尾其实是,多年后,我偶然从地府鬼差那里得知,杭州西北面的一座山上游荡着一只无主孤魂,孤魂执念太深,徘徊在山中不肯离去。他们查过孤魂生前与我有点渊源,便将此事告知于我。等我去到,认出它是方覃。   这块怀表原本是为了传递一份紧急情报,当时形势危急,全城都在搜捕方覃。为了躲过城里层层叠叠的搜查,方覃在被抓前将怀表送给一位外国友人,千叮万嘱让他送去城中一家当铺,老板会给他一笔钱买船票回国。   当铺是他们的一个地下据点,怀表的指针停在十二点,表示“危险,速速撤离”。但是没想到,这位外国友人出于敬重,即便走投无路,也没有当掉这块怀表。   最后,方覃的同伴是否躲过了那场危险,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当我再次见到他的英灵时,英灵口中依然反复念叨着“危险,撤离”。   山中不知岁月改,人间风雨已百年。方覃的同伴早已不在人世,他却因为一份未能送出去的情报,一直被困在1939年。   最终,方覃在认出我后,放下执念,英灵消散于山间。   再强的执念也会有被时间碾碎的一刻,再深的遗憾也终有被淡忘的一天。   白泽将乾坤袋递给我,我将货架上的旧物一一放入袋中。   一把古铜钥匙,一个空空的旧皮夹,一根细长的梅花簪,一条洁白的狐狸断尾,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一块金色的怀表……   这些旧物浸染了时光的空虚,一个个看起来格外的孤寂。   它们曾是某人最深的执念和遗憾,最终又被遗忘在漫长的时光中。   清空了货架上的旧物,浮生寻物坊立刻变得空荡荡。   店门缓缓关上,落锁。   转身离去时,我褪去身上苍老的皮囊,又化成妙龄女子的模样,继续游走于十方世界,等待下一个走进店里的顾客。   “这里是浮生寻物坊,我能帮你找到丢失的东西。”   年轮缓缓,时光漫漫。   浮生寻物坊,全往昔之憾。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