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妻福星高照》 作者:灰蓝 作品简评: 宋师竹穿到古代小官之家,未嫁前严父慈母,家风严谨,又有金手指加持,日子逍遥自在。嫁人之后,作为老天爷的亲闺女,屡屡发挥趋吉避凶的特长,帮助家庭避开种种灾难,在夫婿仕途上给予极大帮助。文中情节生动流畅,讲述女主如何当好贤内助、和夫婿互相扶持的故事。女主聪明有趣,男主脾气温和,爱妻护妻,没有狗血极品人物,逻辑在线,甜爽励志,推荐阅读! =========== 第1章 未来姑爷   进了腊月,一年最冷的日子就到了。丰华县地处内陆,是个离京师几千里远的北边小镇,每年冬日都是鹅毛大雪,寒气肆虐,地结薄冰,冷得快要冻死人了。   临近过年,昨日衙门刚贴了告示,县里的集市每日多开半个时辰。这可让囤了许久年货的商肆小贩们欣喜不已。一整条大街上,江南的茶叶糕点,关外来的鱼肉禽奶,还有周边乡民的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卖货郎讨价还价的大嗓门亮堂得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到处热闹非凡。   宋师竹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时不时地就被外头的吆喝声勾搭得心痒痒。   不过一整辆马车中,显然只有她最兴奋。   今日知县太太过生辰,阖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过来了,宋师竹她爹是丰华县丞,宋家早早便接到了帖子。这场宴席,李氏只带了宋师竹和侄女宋桢桢赴宴,其他两人经历了一场大宴显然有点用力过度,都在闭目养神。   宋师竹轻轻吐了口气,终于忍不住给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犹豫地探看李氏的表情,见她纹丝未动,才小心翼翼地把将车窗支出了一条细缝。一撑开就有寒风进入。   听着随风入耳的热闹吆喝声,宋师竹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快起来,就连手上包裹着的伤指也阻止不了她的好心情。   方才经过的大街正是丰华县的南北大街,两旁的商肆人流络绎不绝,她都多久没有见着这样的热闹场景了 。丰华县的大风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就没个消停的时候,都快把她闷死了。   宋师竹天生就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这一个月闷在家里头,坐倒是能坐得住,就是忒寂寞。想着刚才在席上的味同嚼蜡,宋师竹就更想要换换心情。可惜马车在拐过一道弯后,就把喧嚣声都扔到了身后,一时间耳边再度回归寂静。   宋师竹不禁叹了一口气,一转眼正好与宋桢桢的眼神撞上了。   小堂妹对着她娇怯一笑,宋师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间竟有些心意相通的感觉。宋师竹有些激动,宋祯祯是她二叔家的小闺女,这些年二叔带着老太太在外头当官,前些日子突然写信回来说今年要回乡过年,可没等她爹回信,二叔就先一步把闺女和亲娘给送回来了。   宋师竹和小堂妹相处了大半个月,宋祯祯不仅寡言,就连表情也十分稀少,可把她一腔热情给憋退了不少。   宋师竹自认不是个话唠,但也没闷成小堂妹那样的。今日和宋祯祯之间总算突破了第一步,宋师竹弯着一双澄澈的美眸,打算趁胜追击与堂妹拉近一下关系。   但没等她多说几句,耳边突然听见李氏的轻咳声,宋师竹立刻规矩地坐直着身子,脸上一派端庄的模样。   李氏瞧着受伤了都不消停的宋师竹,好笑道:“都不知道谁是姐姐,比桢姐儿还要闹腾。”   宋祯祯见大伯娘提到她的名字,抿嘴笑了笑,宋师竹不想在刚有些亲近的小堂妹面前丢了面子,便道:“娘冤死我了,我刚才可一句话都没说。”   李氏瞧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还能这么热闹,要是让你开口,车里不得多上一百只鸭子。”   宋师竹凑过去给亲娘捏捏肩膀,笑道:“鸭子哪有我招人喜欢,快过年了,热闹一下也喜庆啊。”李氏和宋祯祯两人都不爱说话,车里头半点热乎劲都没有,说难受也是真的难受。   李氏享受了一会儿亲闺女的按摩,见宋师竹还是对外头风景感兴趣,不禁笑道:“咱们出门时不是见过了吗?”   宋师竹老实道:“刚才街上还没那么热闹嘛。”一早刚出门时丰华县就像惺忪睡醒的小人儿般,慢吞吞的,就连赶着参加腊月集的店铺都没有多少激情。没想到一来一回的,街上人流突然就汹涌起来了。   母女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宋师竹一直试图把宋祯祯拉入对话中,话头抛了不少,可宋祯祯除了点头摇头一声不吭,她话说得多了,她还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宋师竹不禁有些失望。   李氏见此,摇了摇头。千般人有千般性子,宋祯祯据说从小就是这样惜字如金,后头又被人刻意压抑成这样,就连人家亲娘都充耳不闻,她这个当大伯娘的,除了尽些亲戚的本分,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氏带着些安慰摸了摸闺女的脑袋:“往年没见你这么想出门的。要是不愿呆在家里,上回张姑娘办花宴邀你过去,怎么就回绝了?”   宋师竹收拾一下被小堂妹打击的心情,道:“我才不想去。”张姑娘的婚事屡次不顺,恨嫁恨得所有人都知道,尤其看不顺眼的就是那些已经订亲的姑娘们,不巧,宋师竹就订过亲了。连着两回去张家都被针对后,她就再不想自找麻烦了。   “那今日张太太的生日宴,你怎么就想来了?”李氏好奇道。都是同个张家。张姑娘可是今日办生日宴的张太太的小闺女。   宋师竹木着脸:“我其实也不大想来。”   前些时候宋县丞才因加税问题跟上官闹了个大红脸,张知县要加丁税,人丁兴旺的宋家是最大的受害者,宋县丞半个月前忍无可忍,终于将加税之事捅到州府中去。   双方硬碰硬,宋家在州府素有名声,张知县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去。   宋师竹觉得,比起张姑娘的花宴,张太太的生辰宴明显是更高一级的场合。自家与张家关系闹得这般紧张,今日她要是不来,别人看着指定要说宋家的坏话了。宋师竹惯来和李氏之间没有隔阂,便絮叨着将自己心中想的一一道了出来。   李氏拍了拍宋师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脑壳,十分欣慰:“真是大姑娘了。”宋师竹忍不住露齿一笑,眼角看到宋祯祯露出些许羡慕的表情,她不仅有些疑惑。宋祯祯她小时候也是见过的,小姑娘美得跟朵花一样,一见着她就大堂姐大堂姐地笑着,怎么大了大了,性子就被束缚成这样了。   两个小姑娘眉眼间的异样,李氏一下就看出来了,她继续笑道:“原本我早就该跟你说这些事了……”可是宋师竹刚订亲,一个多月来一直忙着绣嫁妆,她看着闺女认认真真的模样,就不想拿这些事情让她心烦,没想到宋师竹自己看出来了。   李氏道:“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李氏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氏是丰华县的大家族,丰华县里百十年来都有句土话,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宋家。可见宋氏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耕耘之深了。   夫君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丞,但他是宋氏族长,又在县丞一职上将近十一年,一直管的就是诉讼赋税这一块,寻常人极难撼动他半分。   想着方才席上张太太的热络,李氏淡淡道:“宋家这么多年的经营,张家要是与人为善还好,若是不然,咱们家也不是吃素的。”   张太太这回的生辰宴,可不就是找台阶来了。方才席上张太太话里话外的,都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这些事,李氏跟宋师竹细细讲了一回,看到一旁的宋祯祯听得也十分认真,她又加了一句:“咱们宋家的姑娘,只要行得正站得直,不需要为任何人憋屈自己。”   宋师竹总觉得她娘的话有些意有所指,至于指给谁看的,宋师竹悄悄看了一眼小堂妹,小姑娘面上乍然变换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了。   她将喉中浮现的追问咽了下去,李氏含笑看着她,继续将话题扯回来:“男人们的事,有他们自己管着。竹姐儿以后要是不想来张家,甭管张姑娘给你下什么帖子,只要不想来,就别来了。”   最后一句,李氏的语气颇是高傲。宋师竹心中囧囧有神。被李氏这么一说,反倒衬得她那些担心像是无用功一般。   宋师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怂了些。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场如战场,在李氏这里居然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   但刚才张太太一个知县家太太,对着李氏居然先低头了。张家这般卑躬屈膝,指不定暗中就在憋大招。   宋师竹语气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李氏哼了一声:“不过一个农门出身的知县,让他使绊子去,咱们家也不是没人的。”他们宋家出过多少进士举子,前朝有一位曾祖还当过内阁学士呢,虽然在这一朝宋氏目前还没出过高位权臣,但整个宋家可是一直埋头苦干朝这个方向在努力的。   李氏完全不担心张知县背后下刀子,就跟她方才说的一样,族人出息,宋氏就有底气,宋县丞的地位就能坐得安稳。   宋师竹也想到了每年族中祭祖时天南地北往回赶的众多旁支族叔伯。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想告诉她,就算宋家有这么多助力,应该也只能发挥一点点的作用。   不怪她这么消极。   老天爷这回下了大本钱了。   这辈子作为一个正八品官家的闺女,宋师竹不仅投胎技术极好,从小到大运气也是不差的,出门捡银子就不说了,每回跟族姐妹们下双陆打马吊,她闭着眼睛都能躺赢。   可她与张家就像天生犯冲,回回到张家都要受点小伤害。今日不小心伤了手指,上回崴了脚,再上上上回张知县刚到任时,她一出张家门就呕吐不住,心中一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自打这辈子出生之后,宋师竹还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老天爷可是连着提醒了她三回啊。   身边的小堂妹存在感极低,宋师竹一开了话篓子,就话多得不行。李氏听着闺女神神叨叨的话,觉得有些好笑。闺女早上在马车里振振有词觉得自己今日有血光之灾。如今终于应验,更是活泼得不行了。   李氏对这种事历来半信半疑,不信的时候比信的时候多,她沉思一下,又看了看闺女当成证据展示的伤指,刚想说明日去上香拜拜,一旁的丫鬟突然脆声道:“太太姑娘,那不是咱们家的未来姑爷吗?”   宋师竹:“……”难不成她这阵子真的流年不利,运气不灵了?宋师竹飞快地转过身子,顺着丫鬟的手指看了过去。   路边的积雪有三寸高,越过覆地的白雪,身着一件玄色鹤氅的封恒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了!男主科举,女主种田,细水长流过日子! 第2章 男大十八变   宋师竹看了又看,那件鹤氅她见过两回,确实是她那个据说订完亲就外出游学的未婚夫。这大半年的宋师竹只闻其信未见其人,现在居然看到他一个大活人陪着一个小姑娘在一间金铺里。   宋师竹顿时觉得头上绿油油的!   李氏轻轻一哂,道:“你今日出门前有没有预感到还有这一出?”   宋师竹半响没有反应,还是宋祯祯鼓起勇气小声打破了寂静:“怕是误会吧?”   宋师竹感受了一下完全没有一丝动静的直觉,附和道:“我也觉得。”她转身对丫鬟道:“既然遇着了,怎么能不打个招呼呢,下去告诉封恒,宋太太瞧见他了,请他过来说话。”   李氏见宋师竹一幅完全不怕砸锅的模样,似笑非笑,带气道:“你对封小子还真是有信心。”   宋师竹:“娘是长辈,封恒游学归来,本来就该主动上门请安。这会儿路上遇见,更应该过来行礼了。”人是她自己亲自看上的,宋师竹心中对他的人品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那种因着误会产生的狗血戏码,必须不能出现。   宋师竹想了想先前在她面前为未婚夫一个劲儿作保的宋小弟,心中又多了些底气。再说了,她一般要倒霉前,老天爷都会给个提醒。没有预感就是好事情。   李氏笑看着宋师竹,一对子女在她背后做的那些小动作,李氏心知肚明。若不是她先前便考察过封恒的才品,宋师竹的这桩亲事,一开始她就不会同意。她仔细看了看店里的两人,眼中突然冒出兴味,对着一旁等待号令的丫鬟道:“按姑娘说的做。”   丫鬟按着李氏的吩咐,立时就去办了。在等待的过程中,宋师竹对面的宋祯祯坐立不安的,比她这个头顶绿帽的人还要无措,弄得宋师竹本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开始有些尴尬了。   不多会,丫鬟身后就带着一行人过来了。由远及近,封恒打头,小姑娘第二,接着就是两人的随从了。   隔着车窗,宋师竹盯着封恒那张俊美的脸蛋瞧了瞧,又看着身后五官与他就像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小姑娘,不禁咧嘴一笑。   古代女子的婚姻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师竹的这桩婚事算是半盲婚哑嫁。封恒是她在自家弟弟的极力推荐下,自个掌眼敲定的夫婿人选。李氏一直不是十分满意。如今事实证明她的眼神和运气都十分靠谱,宋师竹心中不禁松了松。   宋祯祯心中也放松了,她是真不想让大堂姐一见着她就想起未婚夫红杏出墙的尴尬场面。宋祯祯瞧着喜悦之情现于脸上的大堂姐,眸中闪着艳羡,又黯然地呼出一口气。   堂姐夫不过一个秀才罢了,宋师竹都能高兴成这样,想了想这几年小姨妈在她耳边说的那些高嫁低娶的话,宋祯祯不禁有些迷惘起来。   因着从店里匆匆出来,封恒的雪帽被后头的小厮拿在手中,正好将一张棱角分明的清贵俊脸露了出来,面如冠玉,气质内敛,不笑的时候眉眼间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雅和冷淡。   白了,瘦了。   封恒脸上的婴儿肥和双下巴都没了之后,居然变化这么大。   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   宋师竹惊喜过后,下意识地看向李氏。她可知道,李氏对封恒的意见,多是源自他不大俊秀的外表。   李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卖瓜人心态。总觉得自己的女儿优秀得唯有世间最出挑的男子才配得上。宋师竹每回感受到亲娘冷淡的外表下的骄傲心情,总是十分压力山大。   亲娘真是太瞧得起她了。李氏娘家得力,再加上宋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族规,才让家中清清静静。她从哪找一个守身如玉的夫君。封恒颜值上有点瑕疵吧,反而更靠谱些。   如今封恒男大十八变,宋师竹反而有些苦恼起来。   比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闺女,李氏心中就是纯然的惊喜了。   自闺女十岁上,李氏就在四处相看县内的俊杰。这些年不是没有适合的人选,族里许多人帮着牵媒拉线,就连省城也有不少官太太示好。   可李氏却不愿意闺女嫁得太远,这些年她一直在眼皮子底下寻摸对象。李氏认得封恒的时间比宋师竹和宋师柏姐弟俩还更早一些。少年封恒跟着亲娘外出赴宴,十几岁的小少年如芝兰玉树,剑眉星目,十分出挑。李氏甫见着他就惦记上了。后头不知道是不是家中伙食太好,封恒的身形如河豚一般涨起来了。   那日宋府设款款待中榜学子,李氏见着封恒,心中是有些失望的。封父任上猝死,他一辈子呆在翰林院,也无甚建树。死之后朝廷循例赐下葬仪,家属虽有一个“翰林之后”的美名,可也就那样了。李氏先前看中封恒,主要是看的他这个人。   封恒是当届案首,文章灵气十足,自身才学和功名是够了,可就是胖得像个炊饼一般。纵使当时封恒已然瘦了不少,可脸上清晰可见的肥肉还是让李氏心中好一番挣扎。奈何小儿子在一旁瞎起哄,宋师竹自个也眼瘸,同意了这门亲事,李氏也没话好说了。   如今封恒又变回第一回见着时的齐整模样,李氏嘴上不说,目光中却露出一抹赞许。她素来觉得,一个人若是连外表都不能管理得宜,以后成就必定有限。三年前的封恒何其惊艳,幸好没落到一个大时了了的结局。   在丈母娘和未婚妻灼灼的视线中,封恒面容克制而镇定,只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不自在,他对着半掀开的车帘深深一揖,目光从里头背着光的少女身上扫过,语气带着旁人察觉不出的柔和:“有些时日不见李伯母和宋妹妹了。伯父伯母身子可安好?我昨日才回县里,还想着挑个好日子到宋府拜访,没曾想在这里先遇见了。”   大约是人长得俊,嗓音也格外好听。李氏听得眉眼疏朗,宋师竹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这上头,她觉得……封恒的声音也跟她上回听到的不大一样,好听得简直要让人耳朵怀孕。   脸上突然爆红的宋师竹悄悄看了一眼未婚夫的耳垂,确定了一下那颗小痣还在同一个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封恒变化这么大,她还真怕未婚夫被人换掉了。   宋师竹瞥一眼完全没有任何接受障碍的李氏,觉得颜控的心脏真是强大。李氏道:“都好着呢,你宋伯伯这几日一直在家里念着你,你得了闲再过来……可怜见的,这一年多真是瘦了不少,你娘见了你,一定心疼极了。”   说到最后,李氏深深觉得,家中寡母病兄幼弟,也没个交心的亲戚能帮忙,封恒也真是放心出这么久的远门。幸好成果颇丰,不虚此行。李氏的眼睛在女婿的俊脸上绕了一圈,满眼都是笑意。   封恒一向敏锐,一下就意会到丈母娘的心思。他昨日才回县里,本来想选个好日子登门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未婚妻了。   想着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事,他突然一笑,指不定他和宋姑娘真的缘分天定。封恒这一年游历了不少地方,身上发生了不少稀奇事,当时被岳母针对的那点芥蒂早就从心中抹了去。如今见着为难过他的李氏,他更愿意将目光放在宋师竹身上。   一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宋师竹头上的雷达极其灵敏,一下子就接收到了封恒的视线。同样是注视,一个胖子和一个帅哥的眼神威力是绝不一样的。宋师竹的脚趾头在雪靴中动了动,心中唾弃了一下自己的肤浅,很羞涩地转开了面庞。   一旁的李氏倒是没有发现这两人的小九九,她探眼看了看封恒身后的姑娘,笑道:“早就听说封二老爷今年从京城回乡过年,这位应该是封二姑娘吧?”这话一出,宋师竹就立时看了她娘一眼。原来她娘早就知道封家亲戚回乡过年,方才是一直想着看她的笑话吧。   李氏淡定地消化了闺女的眼神。她把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一个胖子,这一年李氏心中一想起来就为宋师竹委屈。若是真的当场抓着女婿出轨,李氏不扒了封恒一层皮都是好的。   封二姑娘好奇地看着车上的母女,上前行了个礼。   宋师竹扯了扯一见着外人便手足无措的宋桢桢,一前一后下车了,封家姑娘都给她娘见礼了,她们是平辈,下车回礼是应有之道。两人下车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宋祯祯在她后面,不小心拉了她一下,宋师竹眼看着就要摔个马大趴,封恒眼疾手快,一下子握住她的手扶住了她,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周围的积雪仿佛被隔绝一般,拂面而过的寒意冻得宋师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手从他的大手中抽走了。   封恒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又朝后退了一步。   宋师竹站好之后就清醒过来了。她忍住不断乱蹦的心跳,力持镇定,在跟封恒道谢之后还有余力小声安慰着不停道歉的宋祯祯:“天这么冷,我的手也是僵着的呢,等回家烤烤火就好了。”   她看得出来宋祯祯是真的担心自己得罪人,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好了,嘴里说着话,眼底都能着急得多出两包泪。   封恒的注意力却在宋师竹包裹得像粽子的的手指上绕了一圈,他皱了皱眉,对着车上的李氏建议:“天气太冷了,不如咱们到一旁的茶楼坐坐,李伯母和两位姑娘也好喝杯茶暖暖身子。”   这个提议当然被李氏拒绝掉了,原本今日便应该早早归家,如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   方才几个人的眉眼官司都被李氏看在眼底,封恒和宋师竹能互相看上眼,当然是最好的,但如今宋师竹还没过门,封家连吉日都没选好,两人过于亲密有失礼数。   封恒有些失望,却也知道天寒地冻的,宋师竹不可能在外头耽搁太长时间。   目送着未婚妻一行人的马车远去,封恒才携了一旁安静的堂妹上了马车一同归家。   车上,封玉娇没话找话道:“那就是二嫂吗?”瞧着对姐妹挺和气的。想着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封二姑娘就觉得有些羞。她小心观察着堂兄的表情,瞧二堂兄的模样,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自己不介意,旁人的目光都不算什么。封恒对着好奇心泛滥的封玉娇微微一笑。   小叔一家每年过年都要回丰华县,封恒已经习惯了每年一回带小姑娘出门。他语气温和道:“宋姑娘为人十分不错,以后若是在外头见着她,你可以跟她多亲近亲近。”宋师竹可能都不记得了,订亲前,两人前前后后见过三回……每一回宋师竹都跟瞎了眼一般对他熟视无睹。   自己清举挺拔时她视而不见,反倒是胖得身形臃肿时她应了这桩亲事。封恒心中颇有种世事难料之感,想着刚才宋师竹那双明媚干净的眼眸,他心头浮现出几许暖意。   封玉娇点头,眼睛看向车厢里的食盒,好奇道:“咱们今日出门前,伯娘说了让咱们早点回去吃饭,大堂嫂做了好吃的。二堂哥是想要给家里添菜吗?“   封恒淡定道:“外头菜再好,这种天气拿回家也失了风味了。许是小厮套马车时忘记拿下去了。”   封玉娇再度点头:“我就说大堂嫂做的菜那么好吃,还要锦上添花太浪费了。”   里头放了别的东西,当然好吃。封恒不可置否。聊天是需要热情的,封恒答话一板一眼的,封玉娇很快就失了聊天的兴致,她心中腹诽着二堂哥的性情越来越冷清,手中一下下玩着自己的玉佩。   车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马车辘辘而行,在愈见深邃的夜色中越驶越远,外头不知怎么的又飘起了雪花,将天地涂抹成白茫茫的一片。 第3章 封太太的噩梦   腊月出门,最想的就是早些归家。家中有烤得炙烫的暖炕,还有香甜可口的酪浆,一掀开门帘子,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醇香奶味,宋师竹就幸福地呼出一口气。   大丫鬟螺狮是宋师竹自个从庄子上提上来的,从她七岁起就在她身边伺候着,圆圆的脸蛋,做事十分利落。她先是伺候着她脱掉身上的雪帽和鹤氅,又将一碗在小炉上温得暖热的牛乳递了上来。   宋师竹只有一只手,另外一只正在另一个小丫鬟怀里重新包扎伤口,螺狮见她不方便,干脆把小碗递到她嘴边。宋师竹赞许地看她一眼,啜一口牛乳,顺口道:“以后我不在,炉子不用时刻偎着了。”   螺狮立刻问道:“是以后这个炉子会走火吗?”她是亲眼见过她家姑娘那些古怪直觉如何成真的,对宋师竹素来信服。螺狮边说边打量着铜制的火炉,恨不得能看出这上头是不是有问题。   “……不,是太费炭火了。”炉子走火很严重好不好,这种大冷天,门都用厚厚的棉帘子挡住,里外不通风,很容易就酿成大祸了。   再者说,就算不怕走火,节俭炭火也是很有必要的。她运气好,成了宋家姑娘,可丰华县不算富县,周遭食不果腹的贫民还是有些的。她能过上这般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已经是福气,人要惜福才行。   就着心中一堆的大道理,宋师竹呼出一口带着奶味的白气。大冷天一进门就有热牛奶喝,真的要惜福。   伤口撒了伤药有些刺痒,宋师竹干脆想些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心中不自在了一下。   未婚夫变得貌美如花,虽与自己的初衷不大相符,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变的。   宋师竹心中略有些复杂,挣扎了一小会儿,也不继续纠结之前的想法了。要是让人知道她觉得未婚夫太俊俏不好,肯定会觉得她矫情的。   螺狮已经习惯了她家姑娘说着说着就神游天外的毛病,笑了笑,犹豫了下,还是把火炉给撤了。反正屋里有炕,谨慎些不是坏事。   冬日天冷,院子花木凋得光秃秃的,显得十分冷清。封恒一进正院,就撞见他大嫂黄氏站在走廊下正和丫鬟说话,他顿了一下,和堂妹一块停下来行礼。   黄氏身形削瘦,身着一身泛白的棉袄,头上绾了个圆髻,许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半响黄氏才镇定下来,红着脸回了半礼:“刚才娘和婶子还在说你们呢,我就想着你们应该快回来了。”   封玉娇眼皮子一跳:“我娘在里头?”   待看到黄氏点了点头,封玉娇立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她娘多年无子,半年前生下弟弟后,就一直计划着怎么在大伯娘面前扬眉吐气,没想到一来就行动了。   屋里头隐约传来她娘的大嗓门:“是玉娇和恒哥儿回来了吗?嫂子也真是的,我就说玉娇像个皮猴一样,嫂子还那么宠着她,让恒哥儿陪了她一整日。也不知道以后怀哥儿有没有哪个运气让哥哥带着出去玩。”   听见弟弟的名字,封玉娇脑壳子立刻就发疼了,黄氏不解其意,笑道:“二婶在叫你们呢,妹妹和二弟赶紧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说着便为他们掀开帘子。   封玉娇赶紧道:“嫂子不用那么客气,我们自己来就好。”   黄氏笑:“没什么大不了了的,你们快些进来,否则屋里的热气都要被带跑了。”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看得还想要拒绝的封玉娇有些说不出话来。封玉娇心中扭捏了一下,心中对大堂嫂的评价拔高了许多。   待她进屋,黄氏又轻手轻脚地帮她脱了帽子和皮裘,动作娴熟得不行,一看平日就没少做。封玉娇咬了咬唇,突然觉得大伯娘有些过分了,黄氏这般,与刚才宋姑娘身边的丫鬟有什么区别。   黄氏对封玉娇的怜悯目光似乎一无所觉,噙着笑容道:“别傻站着,我去厨下看看有没有温好的牛乳,这种天气,可不能冷着。”封玉娇又一番推辞。   封恒已经见怪不怪了,黄氏素来就会做些表面功夫。她刚嫁进来时,他不也觉得这个嫂子十分和气吗。   他看着如丫鬟一般的黄氏,心中有些别扭,干脆绕过屏风,眼不见为净坐下了。   屋里炕上坐着两个妇人,他娘赵氏低头默不吭声地喝茶,对面的二婶满身金灿灿的,显是早就听见他们的对话,一见着他们脸上就挂着亲热的笑,嗔道:“玲娘这个当嫂子的,就是会照顾人。”   封玉娇已经半推半拉着把黄氏带了进来,听见这话顿时重重点头。   黄氏笑了笑,也不接话。二太太早就习惯了侄媳妇的腼腆,转了一下话头,对着封恒道:“今日真是麻烦恒哥儿了。这小泼猴大冷天的还惦记着出门,幸好有恒哥儿在我才放心。”   “二婶客气了。”封恒瞄了面无表情的赵氏一眼,想着今日二婶肯定把他娘给烦死了,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娇姐儿也十分乖巧。”   二太太听他这么说,高兴道:“我一看到恒哥儿,心中就高兴,以后怀哥儿要是能跟你一般出息考个案首回来,二婶死了也甘愿了。”   说着就对着封恒招了招手,“你过来跟婶子说说,你那案首是怎么考上的?放心,婶子娘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以后除了你弟弟,谁都不告诉,便宜烂在家里头。”   这话说的,封玉娇顿时就面红耳赤了。许是存了黄氏被人慢待的念头,她总觉得她娘这句话有些意有所指,黄氏家里可是有一个正在刻苦攻读的弟弟。   因着窘迫,封玉娇看都不敢看低眉顺眼的大堂嫂一眼。   比起堂妹的尴尬,封恒却是听得心中一乐,二婶说话素来有口无心,没想到无意中还真的打击对人了。他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黄氏,心中佩服了一下她的厚脸皮,唇畔带笑:“就是勤奋些,辛苦些,心无旁骛,经常复习书籍,其实也没什么法子。”   二太太将手一摊,腕上的金镯子发出叮铛的响声,哼声道:“恒哥儿真不实诚。不过你现在不告诉婶子,以后可要告诉你弟弟。从小二婶就疼你们哥几个,以后也要换你们多疼疼怀哥儿。”   封恒应了一声是,封玉娇却是有些听不下去了,借口头疼,生拉硬扯地拉着她娘赶紧走了。二太太瞥了女儿一眼,知道女儿家矜持,觉得她在一家子文雅人面前给她丢脸了,也不想想她以前没儿子时那腰都不敢支起来。二太太看着半个时辰不吭声的赵氏,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日见好就收。   母女两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的,黄氏探头看了看,似是想要出去劝解,赵氏看出来了,摆摆手,道:“你去送送吧,待会就不要过来了。今日他二叔有事,咱们各自在房里用饭就好。”这两年她也看出来了,大儿媳一向重礼数,要是她不发话,她怕黄氏惦记得晨昏定省,吃饭都不安稳了。   黄氏低头轻声应了一句是,犹豫了一下,行了个福礼后就退下了。   几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赵氏深深呼出一口气,对着儿子,总算能说几句实话:“我可算服了你二婶了。”这大半天的,赵氏除了喝茶外就无事可做了。二太太无论说些什么,她都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不应,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还能说那么久。   赵氏揉了揉额头。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这世道女子的艰难,她全都尝过一遍,向来知道二太太的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风水问题,封家大房一个个生儿子,二房接连生的都是闺女。二太太这些年为着求子着实受了不少罪,前几年二太太提出从大房过继一个男丁,赵氏当下就拒绝了。事情就是这般凑巧,两妯娌吵嘴之后,二太太反而时来运转怀上男胎了。   婴儿身子娇弱,小叔子早早写了信说是今年不回来过年的,可二房一家子最终还是回来了。打在家里第一回见到妯娌时,赵氏就知道今年这个年不大好过了。   果不其然,在封恒没进来前,二太太那副扬眉吐气趾高气扬的模样,看得赵氏真是十分无语。   二房有子,赵氏真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但也没有硬强迫别人羡慕她的道理。   只是想着妯娌多年煎熬苦痛,终于熬出头来也不容易,赵氏就想着让她多发泄几句,没想到二太太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封恒过去为赵氏按着肩膀,摇头道:“娘要是不想和小婶说话,这几日不如去寺里坐坐。”封恒从来不觉得别人在他母亲面前有什么可炫耀的。他一步步脚踏实地往上攀登,以后前程总会有的。   赵氏拍了拍封恒的手,笑:“这两日庆缘寺一直忙着腊八节发粥的事,我等正日子再过去,也好给那些老和尚们帮把手。”   赵氏一向信佛,每逢寺内有活动,她都是不用人工的劳动力,向来积极得很。说起来,她今日这般烦二太太,除了妯娌吃饱撑的在她面前招摇炫耀外,还有一个原因。   赵氏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儿子,想到昨夜做的噩梦,心中突然就犯怵了。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封恒归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连着两日都梦见她相公给她托梦,说恒哥儿这辈子是个早死的命,可把她吓个不行。要不是封恒按着说好的日子平安归来,赵氏一定得到庆缘寺里上几注香才安心。   赵氏想了想,咽下了喉中的话。儿子是读书人,一向不信鬼力乱神之事,还是等她问过了缘方丈后再说也不迟。总之前几日做的噩梦,真是在赵氏心中留下心结了,她定了定神,又问起今日封恒今日出门的事了。   前些日子大暴雪,县里这几日才开集,想来应该是十分热闹的。   黄氏素来就喜欢听些外头的新鲜事,这一阵天太冷,她窝在家中许久不动弹,问起话来十分有兴致。   封恒心中有意要转移母亲的心情,便将集上种种趣事娓娓道来。封恒讲故事素来有些短板,但他记忆力极强,对各种场景对话的复述十分清晰,商贾驱车拉货,小贩吆喝叫卖,大姑娘小媳妇的讨价还价,在他口里一字不差,赵氏听得极为认真,封恒直说到自己遇见李氏母女之事才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赵氏反而坐直了身子,脸上的八卦看得封恒眉毛一跳,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赵氏不满地拍了拍他的手,道:“自小就是这样,一说到重点就吊人胃口。”   赵氏只见过宋师竹两回,对未来的二儿媳还是十分好奇的。她膝下三子,幼子封惟才十岁就不说了;长子封慎从小腿脚就问题,由她做主娶了封父生前的友人之女黄氏;封恒排行第二,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赵氏在他面前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幸好她性情温和,也不在意这些。   她想了想,道:“你大嫂已经备好了宋家的年礼。待会你回房后仔细看看,若是有不妥之处,你斟酌着写个单子出来。”   封恒顿了顿,微微颔首。   赵氏满意点头,又道:“你大嫂是个好的,这一年你在外不知道,咱们家里里外外都是她挑起来的,对我也十分敬重。你要是有空,劝劝你大哥回房歇着。大过年的,这样两头分居也不是个事。”   封恒突然觉得他娘还不如二婶眼明心亮呢。好歹二太太刚才有意无意的,还算是打击对了敌人。   赵氏还在絮叨着长媳的好处,自从大儿子娶妻后,赵氏就极少掺合小辈的事。如今看着大儿子不明其意给儿媳脸色看,只能指望着封恒去劝和了。这两年看下来,黄氏哪哪都好,除了重礼数这点,其他都无可挑剔。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家庭,黄氏每走一步都要行礼,赵氏有时看着都为她着急。可这是人家对她的敬重,她也不好随便出声纠正。   不知道官宦人家出身的二儿媳,不知道会不会更注重这些,要是再来一个黄氏,就让人太心累了。   赵氏一出口就止不住,封恒却也没有半分着急,耐心地听她说话。还是赵氏自个说到口干了才停下来,不好意思道:“娘太唠叨了吧?”   封恒摇头。他与宋师竹先前有些渊源,关注了人家小姑娘好几年,当然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封家不比宋家家大业大,他娘有这样的担心是自然的。他想了想,道:“娘是见过宋太太的,宋太太待你时是如何的,高门大户就算礼数重些,待人接物都是讲究一个如沐春风大方得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宋姑娘日常在亲娘身边熏染,应是不会这样的。”   赵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彼时封父还未去世时,她也没去过京师,一直呆在家中伺候婆婆教养儿子,对这些大户人家行事就不大了解。只是二儿子这般解释了一下,她突然觉得大儿媳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她忍不住看了一下封恒,封恒脸上噙着微笑,一派自然,倒让赵氏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家大嫂。   封恒离开之后,赵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着掀帘进来的一个嬷嬷道:“你觉得恒哥儿是不是对他嫂子有意见?”   徐嬷嬷头上攒着一个圆髻,先是上前将膳盒里的菜摆出来。赵氏一看菜式,就知道是黄氏下厨做的,突然头疼起来。跟她刚才和儿子说的不一样,她有些觉得黄氏太固执了。   她之前已经跟她说过,这段日子家里人多,不用她亲自下厨,太辛苦。就是之前家里人少的时候,她也劝了她好几回,可黄氏不知道是听不明白,还是就喜欢这么干,仍是我行我素。   徐嬷嬷将热菜摆满炕桌,又为赵氏布了几筷子菜,才笑道:“太太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啊?”   赵氏瞪她一眼。徐嬷嬷才继续道:“要我说,大少奶奶确实拘谨了一些。”她眼睛在满桌子的饭菜溜了一圈,摇了摇头,把刚才黄氏亲手为封玉娇脱帽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少奶奶想要个好名声,这不难理解。只是她是娇姐儿的堂嫂,屈尊屈到这个份上,这在家里也就算了,要是在外头,指不定会有人说太太虐待儿媳呢。”   关键是,黄氏做的那些,赵氏从没要求她做过,她在一旁看着都为她家太太喊冤。没有人是天生就爱干活的,若说黄氏是性子胆小怕得罪人,但有些事太太劝也劝过,说也说过,黄氏依旧故我。   赵氏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她守寡多年,身边除了儿子就是下人,虽说日子寂寞了些,可也一向平静无恙,从不需要跟人耍心眼,对这些事反应就有些慢。   她叹道:“当年玲娘她爹去世后,家里家外都是她跟着她娘卖绣件撑起来的,我就是看她有股子韧劲,人又老实,才给慎哥儿聘了她过来。没想到肚子里也那么多心眼……你既然都看出来了,先前怎么不跟我说啊?”   徐嬷嬷笑:“前几回我一说大少奶奶,太太就夸她懂事能干。我何苦跟太太争这个嘴?今日也是太太先提起话头,我才多说几句的。可不是有意要挑拨你们婆媳之间的感情。再说太太不爱出门,大少奶奶在家里干也就干了,只要门户守得紧,她是个什么心思都传不到外头去。”   黄氏做事那样殷勤周到,宅子里早有小丫鬟嘀咕太太性子变得严苛了。只是徐嬷嬷看着她家主子每天都乐呵呵的,想着黄氏是给瞎子抛媚眼,她也就不忍心说出来了。   赵氏倒也不至于迁怒徐嬷嬷,她生性不爱跟人起争执,就连妯娌多年闹腾都能看得开,自来豁达,就是觉得自己每日跟黄氏接触,居然都觉察不出她的心思,真是这几年日子太平静,老糊涂了。   她想了想,道:“以后我也不劝她了,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是心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她看一下条案上的玉菩萨,慈和的外表泛着晶莹细润的光,心中福至心灵,想着年前不顺心的事这般多,这两日一定得找时间去寺前拜拜。   还有那个连着做了两夜的噩梦,真是让她心惊胆战。 第4章 老太太添妆   冬日日头短,不一会儿天就暗下来了。外头凌冽的寒风如鬼哭狼嚎一般,正房外头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冷风还是一个劲儿往细缝里钻,出入的丫鬟们都是搓着手,闭着嘴巴,就怕把寒气吃下肚子里。   天气实在太冷了,宋老太太吃完饭后,给屋里每人分了一个手暖炉。李氏、宋师竹、宋祯祯手中都抱着一个圆圆的炉子。   李氏瞧了瞧暖炉,珐琅掐丝的双层镂空炉壁,看着就是省城来的新样式,不禁笑道:“今年沾一回娘的光,用上新手炉了。”   宋老太太头发雪白,瞧着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摆摆手,道:“你哪里什么好物没有,你哥哥每几个月就给你送好东西来,还稀罕我这点小玩意。”   李氏笑:“大哥给的和娘给的,总是不一样的。大哥是疼妹子,娘是疼儿媳,娘几年回一趟县里,还惦记着给儿媳带东西,满县城看着,就没有娘这么好的婆婆了。”   宋老太太虽然知道儿媳是在拍马屁,可也被拍得十分爽快,眯着眼笑道:“满县城看着,也没有你这么会说话的儿媳了。”   婆媳俩你抬我,我抬你,屋里气氛好得不得了。   宋师竹乖巧地坐在杌子上,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她娘。她娘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关键时刻瞧把老太太哄得多好,嘴上抹蜜一样。   宋老太太余光看了她一眼,心中直乐,活到这把年纪,不说见微知著,一个小丫头片子在想什么还是能看出来的。她笑着对李氏道:“我一看到竹姐儿就遗憾我这辈子怎么就生了两个儿子,要是有个闺女多好啊,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又贴心又孝顺。带在身边,心都暖呼呼的。”   宋师竹有些不好意思,老太太常年跟着二儿子四处赴任,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县里,每回回来都夸她夸个不停,关键情感到位,语气还真诚。宋师竹一向是个感情外露的人,看着老太太的目光就显出来了。   宋老太太不禁失笑,她大儿媳精明了一辈子,没想到养出来的闺女却这么可人疼。   李氏看闺女一眼,摇头笑道:“也就这会儿在老太太跟前坐得住。”心里也觉得自家闺女好。   她眼角看到一旁隐形人一般面露羡慕的宋祯祯,也不随便把她扯进话里来。这半个月她也看出来了,婆婆是真不喜欢这个小孙女。要是贸然出声,只怕好心办坏事,连累得侄女难受。   宋师竹一直是李氏的忠诚小跟班,亲娘一个眼神变化,宋师竹就看出来了。她想了想,觉得宋老太太做事也是挺奇怪的,她明摆着就不喜欢宋祯祯,可出出入入却总是把她带在身边,一应吃穿用度都不让人慢待,自己对她冷漠无视就可以,真是十分双重标准了。   宋老太太却没发现儿媳孙女在开小差,人老了,就喜欢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大孙女一双眼睛又圆又黑,看得宋老太太心脏一下子就软和下来了。她对着宋师竹招了招手:“竹姐儿怎么出去一趟,手就受伤了?”   “在席上不小心被碎瓷片割到的。”宋师竹看了看自己的伤指,想了想,道,“张家送了许多赔礼给我,里头好多不错的东西。我刚才看了一下,咱们今天去吃宴不吃亏,送去的礼物都挣回来了!”   她话说得调皮,宋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面容慈和。宋师竹凑近一看,突然觉得老太太面上苍白得很,不禁问道:“祖母是不是不舒服?”   宋老太太自己摸了摸脸:“这天实在太冷了,我每年一到冬天就容易犯心悸。这几日已经每日都让人帮我扎针,已经好很多了。”   宋师竹又仔细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她总觉得老太太印堂有些发黑。   宋老太太却是握着宋师竹的手,拍了一下:“不说这些事情了。好孩子,你年后要出嫁了,祖母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回回来带了几件上好的首饰,等收拾出来,让人送给你添妆。”   宋师竹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宋老太太会突然提到她的亲事,慢了一瞬,赶紧低头装面皮薄。   李氏看着闺女黑黝黝的头顶,抽了抽嘴角,帮她推辞道:“娘,竹姐儿的嫁妆我们都置办好了,你身边还有桢姐儿要养着,怎么好拿你的梯己。”   宋老太太意已决,也不容他们拒绝,只道自己这个当祖母的,也没和孙女好好相处过,出嫁添妆是应份的事,礼不可废。   话都说到这里了,宋师竹抬头看了一下她娘,李氏无奈点头,宋师竹行了个福礼,跟祖母道谢。   宋老太太摆摆手:“你是咱们家第一个出嫁的孙女,到时候祖母也不能看着你出门子,东西先给你,望你以后跟孙女婿和和美美。也别嫌人家封家没有长辈能支撑门户,你爹给你选的夫婿,错不了。看好自己的嫁妆,只要男人上进,总会有好日子的。要是他们家欺负你,就跟家里说,宋家的闺女,永远都有娘家护着。”   老太太言语亲厚,宋师竹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头皮发麻。   屋里不只一个宋家的闺女。   小堂妹站在一旁垂着脑袋,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伤心了。   宋师竹想了想,不大确定老太太是不是拿她做筏子故意说这些话。   宋老太太看着孙女不自在的模样,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桢姐儿一向沉默寡言,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拿她当隐形人了。   她叹了一声,突然身心俱疲。   总归不是自家的孙女,没有血肉之缘,感情上就失了几分。   宋老太太呆坐了一下之后,回过神来,察觉到屋里的寂静,突然没了说话的心思。   老太太心情不好,今夜的请安便比平时早些结束了。   几人出门时还没走几步,外头就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肩膀上,就像仙人在空中撒下的花瓣一般。可宋师竹却体会不到这股美感,她打了一个冷颤,螺狮和李氏的丫鬟赶紧抓着大斗篷为主子披上,油纸伞高高地撑了起来。   李氏问道:“怎么了?”   宋师竹犹豫了一下:“桢姐儿身边的丫鬟——”宋祯祯与她们住的是两个方向,刚才她看到小堂妹一团忙乱地系斗篷,而她的丫鬟却不远不近地在她身后看好戏,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李氏也看到了,她默了默,道:“天太冷了,咱们先回去吧。”宋祯祯身边的人都是老太太指过去的,李氏难道还能在千禧堂下婆婆的面子吗。   毕竟是隔了房的侄女。   李氏特意绕道送闺女回房,看着姑娘脱了衣裳,乖乖上床后,又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   宋师竹在被窝里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李氏真是把她当小娃娃了。   李氏还真是把闺女当成小姑娘了,刚才老太太提起添妆,她就想起闺女二月就要出嫁的事情。前年觉得时间还长,没想到不过一瞬,闺女出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她不舍地摸了摸姑娘的脸蛋,宋师竹觉得脸上有些痒痒,笑了笑,又问起小堂妹的事情。刚才在外头不好多说,可桢姐儿的事早在她心上挂上号了。   小堂妹在老太太身边这种待遇可不像是亲孙女该有的。老太太不像是一个薄情冷性的人,对她这种几年不见一回的孙女都这么慈爱,宋祯祯可是养在老太太身边好几年了,就算养只小动物也养出感情了。   李氏见闺女这么好奇,笑了笑道:“许是你二婶不喜欢这个女儿,老太太跟着你二叔上任,总不能跟儿媳对着干。”   “我看桢姐儿挺好的,自己的骨肉血脉,二婶为什么不喜欢她?”宋师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李氏摇头:“这你就要去问你二婶了。”宋县丞可能会知道一些,但李氏之前对这些事情素来没有好奇心,她见宋师竹实在想知道,想了想,决定今晚问一问夫君。就算里头有些什么隐秘,宋师竹知道了也没什么,都是大姑娘了,总不会到外头胡乱说话。   宋师竹得了她娘的承诺,就安心下来了。小堂妹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宋师竹自个也说不好,她就是觉得宋家要是一直这么对她,以后一定会有后悔的日子。   这种直觉来得古怪,就跟张家那件事一样,虽然李氏觉得自家压得住,可宋师竹却总觉得两家犯冲犯得很厉害,许是没那么容易解决。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宋师竹连着做了几个噩梦,最后一个梦她梦见了今夜老太太给她的手暖炉突然炸开了,一时间吓醒过来,冷汗津津。   螺狮在外头守夜,一下子就听到宋师竹的呼吸声不同寻常。她提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宋师竹正在想着那个梦。刚才的梦实在真实。就连炉子炸开时蹦出来带着火花的细炭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宋师竹动了一下,不小心把被窝里的汤婆子弄到地上,砰得一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显得尤其吓人。   她缓了一下,心中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尤其是她脑中不断回想着老太太的那个暖炉,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正了。”   李氏的百瑞轩里,宋县丞也正在看漏壶里的时辰。进入腊月后,衙门各处都忙,他这几日一直镇守在县衙,就怕会有贼人混进城来捣乱,巡捕找不到人。张知县可是一直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宋县丞是宁可忙一些也不能给敌人留出余地。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困得连靴子都是妻子给他脱的。李氏拿着一方热怕给他擦脸,见宋县丞下巴上的胡须都冻在一块,也是心疼,想着闺女下午的话,不禁恨恨道:“张家真是跟咱们犯冲。”   宋县丞打了个盹,被妻子吵醒,笑了一下:“他也没几日好过了,我听到消息,说是上头要派人下来查账。去年州里拨了笔款子下来,城门修成那样,一看就知道贪腐了不少。”   宋县丞笑得幸灾乐祸,当官就没有几个手上是清白的,可哪些能伸手,哪些烫手,他素来分得清楚。可不像张知县,饥不择食,香臭不分,只要能吃的都拿进屋。宋县丞早就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李氏不愿相公回家还要想那些公事,就道:“你闺女可心疼你呢。”她把今日宋师竹在马车上的话说了一遍,笑道,“说是一到张家就觉得他们要对你使坏,娘今夜还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我看是爹的小棉袄才对。”   宋县丞摸了摸胡子,心中就像浸在温泉里一样,哼哼道:“还算没白疼她。”儿子在外头念书,家中常年只有大闺女在家,宋县丞跟闺女感情一向深厚。前年知道朝廷可能要选秀后,他真是提心吊胆,赶着日子给她订亲,就怕女儿进了皇宫就出不来了。   想着自己看中的女婿,宋县丞正想说话,外头就传来一阵着急的大叫。   李氏皱眉,大半夜的鬼吼鬼叫,是想把老太太吵醒是吧。她正想喊人进来问问什么事,她的奶娘张嬷嬷就揭开帘子,喘着气道:“大姑娘让人来报,老太太犯病了。” 第5章 娘的小棉袄   千禧堂里,宋老太太面色灰败躺在床上,上半身衣裳褪尽,身边一个懂医的嬷嬷正拿着三寸长的金针给她扎针。一针下去针身没了一半,宋师竹鸡皮疙瘩伴着惶恐在身上一层层发作,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疼。   宋祯祯也过来了,她本就是住在正院的厢房,如今站在她身边,两姐妹双手交叉握着彼此打气,直撑到棉帘子有了动静,才不约而同松了力度。   李氏任由闺女用帕子帮她擦脸,她刚才过来时太急,跑得气喘吁吁,怕进里间带了凉气,还在外头用火炉烘了一下身上,此时眉毛发梢都冒着雪水蒸发后的水汽。   宋师竹一边帮李氏擦脸,一边小声汇报情况。   刚才就是她让人去叫李氏和宋县丞的。   发现老太太嘴唇青紫叫不醒时,宋师竹身上汗毛都炸起来了。那几个拦着她不让她进门的丫鬟都腿软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跪倒在地不断磕头。关键时刻,还是她想起老太太说过她随身带着医嬷嬷,才赶紧让人去叫人。   李氏听完这些,心中就有数了。此时也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三人一块站在床边,都盯着老嬷嬷的动作,心中捏着一把冷汗。   过了大半刻钟,扎针的嬷嬷才擦了脸上的汗水,李氏赶紧让人上去扶她,又问老太太有没有事。   金嬷嬷跟着老太太将近十年,今夜算的上最危急了。为老太太又把了一回脉后,她才呼出一口气,庆幸道:“真是老天保佑,守夜丫鬟睡得太死了,幸好大姑娘过来得及时,不然老太太就救不回来了。”心悸病人发作时,真是跟阎王爷抢时间,尤其是天这么冷,要是再晚个几瞬,神医过来都没救。   听到老嬷嬷这么说,屋里几个人才放松下来。众人转移到外间,金嬷嬷又把话对宋县丞说了一遍。   宋县丞从刚才起就一直焦心地等在外头,此时得了准话,咬得紧紧的腮帮子终于松开。   李氏瞧着他整个脸冻得一片青紫,心疼地用手帮他搓脸,刚才两人出门都是又急又慌,宋县丞连雪帽都忘了戴了。   半响,宋县丞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那几个没守好老太太的丫鬟婆子,都先绑起来,老太太要是没事也就罢了,老太太要是有事,打死不论。”   整个屋子里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宋师竹也是第一回见她爹发这么大的怒火。   今夜她也很生气,床上躺的毕竟是她的亲祖母,她要是不过来,明日一早老太太尸体都凉了。那些丫鬟守夜能守成这样,她也是服了,老太太总归不会真的有事,就该让他们吓一吓,以后才知道警醒。   李氏眼角余光见着闺女没有此时上来求情,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赶紧让人去办。   夜色浓厚,府里管事已经出发去请大夫了,几人等着大夫过来,堂屋内一片肃静。   宋祯祯看看大伯大伯娘,又看了一回宋师竹,极想问宋师竹怎么知道老太太会出事的。只是她向来就是个闷葫芦,即使有话想说,也不敢轻易出声。   宋县丞突然道:“竹姐儿是怎么知道老太太出事的?”   宋师竹早就想好说辞:“我今日在正院时就觉得老太太面色不好看,回房之后睡不着觉,一直想着这个事,许是亲人之间自有预感,才错有错着吧。”太玄乎的事,说出来别人不信,还不如这样真真假假的让人信服。   宋师竹自觉自己的说辞天衣无缝,只是……她爹好像不信。   宋师竹在她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她悄摸着看了一下屋里的人,这里要是只有她爹娘,她就把实情给说了,这不是怕吓着人吗。   跟着几人等在屋里的金嬷嬷倒是没发现这对父女的眉眼官司,她道:“这许就是祖孙连心吧,老太太一出事,大姑娘就感应到了。”她看着宋师竹笑道,“大姑娘这么有孝心,以后肯定会有福报的。”   宋师竹就笑了一笑。   老太太毕竟还没有醒过来,众人只是略说了几句,并无心思在这上头打转。   半个时辰后,管事请来的大夫终于过来了,老大夫为宋老太太把完脉后,又听了一下金嬷嬷的救治过程,深深呼出一口气:“幸好你们早发现了,这种病争的就是一个时间,这两个月来天气太冷,县里不少老者心梗发作,身边无人照应,一下子去了好几个。”   这个大夫是县内仁显堂最出名的坐堂大夫,医术高明,宋县丞听完后还未出声,金嬷嬷已经道:“我也是觉得太险了。”要是老太太真的出事,哪怕不是她的疏忽导致,金嬷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此时此刻,她倒是真心感谢大姑娘了。   两人又交流了一会儿,病人情况不错,老大夫也不多说了,略解释几句后又给老太太开药。   眼看着时间都快三更了,老太太还未醒来,宋县丞已经决定今夜在千禧堂守着,他给了李氏一个眼神,李氏立刻道:“你们两个小姑娘,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都回去睡觉。这里人这么多,不缺你们两个。”   宋师竹脆声应下,刚才她出门心慌得就跟要跳出来一样,如今却风平浪静,老太太应该不会有事了。   宋祯祯却有些不放心。   今夜正院有动静时,她就听到了。门环叩响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大冬夜里传得极远,她的贴身丫鬟怕是贼人不敢出来,宋祯祯担心祖母,生出勇气独自出门时,正好赶上了宋师竹让人拿下守夜丫鬟那一幕。   宋祯祯心中其实是想要留下来陪着老太太,可她看着面色严肃的大伯和大伯娘,动了动嘴唇,到底不敢出声。她回屋后,越想越是后悔,可却没胆子再到正房去。丫鬟看了出来,嗤笑道:“姑娘去了能干什么,老太太身边那么多人,姑娘站在门边上都没位置。”   宋祯祯咬了咬唇,道:“别说了!”   …………………………   宋师竹今夜第二回被亲娘送回屋,只是李氏这一回却没离开,她脱了衣裳,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跟闺女一块躺在炕床上,两人挤在一块,暖和得不得了,宋师竹冰凉的手脚一下子就回温了。   她轻松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抱住李氏的手臂就想闭眼。直到这时,李氏才轻声问道:“竹姐儿怎么知道老太太病了?”   方才她和相公都觉得宋师竹没说真话。   宋师竹从小就算有天大的烦心事,一着床就秒睡,怎么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再者说了,宋师竹看着活泼,骨子里却是个胆小鬼。从她为不得罪张家强迫自己赴宴就能看得出来,就算在家里再受宠,半夜吵醒老太太这种事,宋师竹没有把握也不会胡乱去做。   宋师竹还没回答,就听着李氏说个不停,突然笑了出来。她娘这么多话,今夜肯定是被吓着了。她抱住李氏,在她脸上蹭了一下,又亲了一口。   李氏立时停了下来,原想着训一下女儿,想了想又忍住了。   宋师竹也没多想。昨夜发生的事,绝对是她这辈子遇过的最险峻的情况了。与她平时的小打小闹不一样,她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   想着至今还在病榻上的老太太,她心有余悸地把自己昨夜做的噩梦都说了出来。道:“我就是一直有种预感,担心老太太出事。”金嬷嬷说祖孙连心,宋师竹觉得还是不一样的。她当时的感觉,跟她这几回到张家时十分一致,总觉得会坏菜。   宋师竹从小运势就红火,只是李氏似乎不喜欢府里传她运气好的名声,宋师竹自己也谨慎,久而久之,府里就没人当一回事了。   说起来还是很浪费的,宋家家业兴隆,有权有钱,在丰华县这一亩三分地上烦心事极少,能用得着她特异之处的地方从小就不多。她久在内宅,好运气除了用来摸马吊、过年吃福气饺子外,其他事都没怎么干过。   宋师竹小时候还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郁闷,不过经了宋老太太这回之后,她觉得家里还是顺顺畅畅比较好。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在心中对着满天神佛拜了又拜,只要她记得名字的,都拉出来念叨一遍,总算安心了不少。   李氏再听宋师竹提起张家,也不像下午那样敷衍了。尤其是闺女着重强调,说张家是这些年她头一回觉得特别不妥的人家。她一听就觉得十分严重。   她闭了闭眼,身边的闺女还是先前那样暖呼呼软绵绵的,可她却不知道闺女这样好还是不好了。   能预知吉凶,提前避开祸事,这种能力也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李氏对闺女身上发生的这些神叨叨的事情历来半信半疑,如今却不得不信了。她现在想起宋师竹从小那些事,越想就越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宋师竹却是越来越爱她娘了。要是李氏功利些,听完她这些话,不说欣喜若狂,也不会这样忧心忡忡。只有真的爱她的人才会考虑到这些事情背后的苦恼啊。   宋师竹十分理解李氏的心情,她上辈子刚被发现运气好得异乎寻常时,也经历过这种事。当时她妈和她奶也是这样提心吊胆,拉着她把周围的寺庙都拜了一遍,就怕她运气太满,满过头了就会失去。   宋师竹悄声道:“娘,别怕。”这种事她都有经验了。   李氏叮嘱道:“你记着,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有这种能力,就算以后嫁到封家,也别跟女婿说。”不,不对,“要是封家有什么大事,你稍微提醒一下,千万别说得太直接。”   她看着闺女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闺女运气好,她一直没怎么当一回事。她总觉得,闺女要是运气真的那么好,怎么不投生成一个小子。身为女子,不能科举无法继承家业,在世上成就就有限。   再说了,老话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在运气之上,更重要的还有一个出身。投生在宋家,就注定了闺女这辈子就这样了。除非婚嫁,接触不到国朝顶层人家。   这还得是她名声传开之后,有没长眼睛短视的人家愿意娶她过门才行。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名声并不是好事。若是没这个名声还想博个出路,除了做侧就没法子了。   宋家家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李氏自个夫君身边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让闺女去当人家的妾房。她是宁可闺女没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不会同意的。这点上,宋县丞与她一直心有灵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脑子里的话一篓子一篓子全都说了出来,就想让闺女别为了这个能力太飘了。心性比运气重要。要是自个撑不住,运气再好也没用。   宋师竹听得扬起嘴角。这种雪天,躺在炕上,耳边听着亲娘的殷殷嘱咐,屋里的热气都冒着幸福的泡泡了。   她用脸蛋蹭了蹭李氏的脖颈,柔声道:“娘,我都知道的。”   她上辈子就知道,就算要借着自己的能力提醒别人什么坏事,也要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别人不管意会成什么样都能保护好自己。她这辈子其实一直是这么干的,不然李氏之前怎么会不相信她的话。   刚才会那么坦白,也是因为李氏差不多摸到真相了。搪塞不仅没用,还会惹她伤心。既如此,还不如都说出来,反正父母总是不会害孩子的。她对李氏很有信心。   宋师竹为着让亲娘安心,絮絮叨叨的,把自己心中的话都说出来了,越说越觉得她与李氏真是母女情深的典范。她低声问她娘:“你觉不觉得自己生了个小神仙?”以前她奶奶就经常说她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投胎的。   李氏笑了笑,摸着闺女顺滑的发丝,叹道:“小神仙也好小棉袄也罢,都是我的闺女。”   这也是。宋师竹笑眯眯的。实在太晚了,她平时早睡早起,作息一向正常。突然熬了个夜就受不住了。宋师竹闭上眼睛,在亲娘慈和的目光中坠入梦乡,这一回真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她起来后,李氏已经不见了,阳光爬进窗棂,照得炕头一片金黄。螺狮捧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高兴道:“老太太醒了,正院传了话过来,让姑娘睡醒后就过去。” 第6章 祖慈孙孝(捉虫)   宋老太太一醒过来,就看见儿子那张憔悴的俊脸了,脸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就是熬了一夜。她昨夜隐隐约约,也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道:“娘没事,福生赶紧去睡觉。”   宋县丞,名宋文胜,字天翼,小名福生。听见亲娘开口说话时,宋文胜心中那口气才终于放了下来。他苦笑道:“娘,你昨夜真是吓死人了。”   老太太乐呵道:“人老了,就免不了这些事。”   金嬷嬷已经上前为宋老太太把脉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老太太这回真是命大,要是再晚一些,我都救不回来了。”   宋老太太看着这个跟在她身边十年的老伙计,笑:“生死自有天命,要是老天爷想要收了我去,也没法子。”六十一甲子,她都活了那么久了。   金嬷嬷摇头,宋家是她呆过的第三个大户人家,举凡有些家财的人,都免不了贪死怕死。这位老太太倒是好,明知自己身子病弱,还跟着小儿子四处奔走,说是大半辈子都同在一个地方,老了就想挪挪地。两个儿子死活都说服不了她,最后只能重金聘她过来照料亲娘。   两人相处多年,金嬷嬷说话也不怕得罪谁,嗔了主子一眼:“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有家里儿孙一直惦着,这日子还长得很呢。”说着就把宋师竹昨夜如何发现她发病的事情说了一遍。这种事太过奇异,饶是金嬷嬷这种颇有见识的人,想起来也觉得惊叹。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福祸之事。   从昨夜到现在,金嬷嬷已经在心中啧啧称奇了好几回了。   她每日清晨晚间都要给宋老太太扎针按摩,老太太身体状况如何,金嬷嬷最清楚。昨夜老太太入睡前,她已经为她把过脉,如往日一般脉象平和,她才放心歇下。   谁都没想到那两个守夜的丫鬟会睡得那么死,连她平日叮嘱的,每半个时辰都要去看一回老太太的吩咐都忘了。若是没了大姑娘,宋家大过年的就要办丧事了。   金嬷嬷在府里地位不同,能说话的就那么几个,这些事她憋了一宿,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此时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宋文胜边伺候亲娘喝汤,边听着这两主仆说话,摇了摇头。他还真是没猜错,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最能让人醒脑。昨夜明明还觉得金嬷嬷端正靠谱,没想到说起八卦来也是这般精神抖擞。   妻子已经与他坦诚了闺女那些话。平头百姓会为了闺女的奇异喜不自禁,宋文胜却想得更深一层。   不同于李氏想的那些什么婚嫁当侧,他第一个担心的就是闺女的安全。   这世上不走正道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那些人会干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他虽是宋氏族长,族里也出了不少能人,可他却向来有自知之明,宋家的这点能量,比起真正的高门大户,无异于以卵击石。   听着金嬷嬷说出这些话,他放下汤碗,拿起手帕给老太太抿了抿嘴角,笑道:“金嬷嬷说的对,可不就是祖孙连心吗。竹姐儿从娘要回县里过年时,就十分高兴,说要今年一定要留娘住下来,我也没想到那孩子会这么想念祖母。”大庆朝以孝治国,说闺女孝顺总比那种神叨叨的名声好。   宋老太太瞧了瞧儿子,总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不过她暂时想不明白,也就放下了。宋师竹救了她的事,总归是真的发生了。她听金嬷嬷说了这么多后,也是心潮澎湃:“赶紧把竹姐儿叫来,我要谢谢她救了我这条老命。”   于是宋师竹进来时,得到的待遇就可想而知了。宋老太太本来就对大孙女有好感,这回看着宋师竹,真是越看越顺眼。她招手让宋师竹坐在她的床沿,不错眼地看着孙女。   宋师竹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绿绣寒梅的袄子,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手,又理了理她的额发,简直爱不释手。   金嬷嬷在一旁笑道:“大姑娘这回立了大功了,赶紧想一下想要些什么,老太太这里好东西多得很。”   宋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目光慈祥地看着宋师竹,道:“之前就想着给你添妆的,救命之恩加上添妆之喜,这回你出嫁,祖母一定给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保管县内县外无人能比。”   宋师竹当然不能要。   要是老太太是个有钱的祖母,她一定不会推辞,只是她爹经常在家里唠叨,说是祖母这些年跟着二房一块生活,必是贴补他们不少,说不准自己手上都困难,让她懂事些,老太太要是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别放在心上。宋师竹耳濡目染的,总觉得老太太特别穷。   她坚定道:“这些都是祖母的养老钱,爹跟娘早就帮我置办好了嫁妆,祖母不用担心。”   宋老太太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原来觉得大孙女得父母喜爱,嫁妆应是不会少的,添妆上也就寻常了些,别人家祖母是怎么做的,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都按着礼数来。经了这一回,想法却是大变样了。她的一条命,比身外之物当然来得珍贵。   也不等宋师竹推辞,就让人捧着三个硕大的雕花红漆描金木匣过来了。匣子上漆色老旧,看着就是经年的老物。宋太太半倚着床榻,推着宋师竹去打开。   宋师竹估摸着她爹的脸色,犹豫上前。   宋文胜摸着胡子,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场祖慈孙孝,只觉得再没有比他们家更和谐的人家了。   宋师竹略带黑线地捧着三个大木匣回去了。她刚才已经看过了,里头三幅头面比她娘给她的都要好,老太太这一回真的是掏老本了。   宋文胜想着闺女临走前给他使的眼色,眨得眼睛都快瘸了,好笑道:“娘,那孩子也是错有错着才做了这件事,你给了她这些头面就够了。”再给下去,他家闺女夜里就睡不着了。   盒子里的都是好东西,其中一幅珍珠头面,全都是拇指大小的珠子,珠圆玉润,璀璨耀眼,一看就知道是二弟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孝敬老娘的。要是被弟弟知道宋老太太都给了大孙女,指不定会觉得老太太偏心呢。   说是这么说,宋文胜一点都不怕弟弟找他算账,他闺女可是救了老太太的命。   就这点上,族里多少人得谢谢他闺女。不然这一回,整个宋氏差不多得有一半人回家丁忧。   “我还想问你呢,竹姐儿的婚事怎么办得这般仓促?这二月份就要出嫁了,咱们宋氏的闺女,可都是等到十七八上才嫁人的。”老太太如今看大孙女那哪都好,就有些为宋师竹鸣不平。   宋文胜咳了一声:“前年订亲的,拖到今年过完年出嫁,已经不算仓促了。”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多留姑娘两年。先前跟封家商量日子时,说的就是后年成亲,这不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朝廷又要选秀了?”本朝秀女三年一选,只这些年老皇帝身子不好,已经十几年没选过秀女了。儿子这么赶着让闺女出嫁,未免让宋老太太想起前些年民间为着避开采选的那些折腾事。   宋文胜顿了顿,没想到老太太这么机敏。他心道,这可是他娘自己猜出来的。   老太太窥着他的面色,心头一窒:“是不是……德生想把桢姐儿送进宫?”   宋文胜没有说话。   “桢姐儿那样的性子,你弟弟究竟在想什么!”老太太不敢置信道。   就算要送人进宫,也得选个伶俐些的才不容易送命。宋祯祯毕竟在她面前养了那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情分,老太太道:“老大,你是宋氏的族长,可不能让他那么干。”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补上一句:“我不管你们了,等我身子好些,我就为桢姐儿相看亲事。”   宋文胜:“我让竹姐儿他娘也来帮忙。”   老太太立时看了他一眼,宋文胜无奈道:“桢姐儿也叫我一声大伯,要是她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也为她高兴。”   老太太这才有个笑模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这就对了,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不喜欢可以不亲近,不能让她半辈子都折进去。”   许是昨夜死里逃生,以往那些纠结在心中的事,感觉也没那么重要了。   宋老太太叹了一声,宋家养宋祯祯到到六岁上,才知道她不是宋家的子孙。当时她二儿子也傻了,原本宋祯祯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是他一时不慎被人设计了,他拼着与妻子感情破裂把孩子抱了回来,没想到姑娘居然不是自己的种。二儿媳知道消息后,立时就想让孩子“病逝”。老太太看着不忍,与儿媳吵了一架,护住了宋祯祯。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孩子教好。   金嬷嬷早就在母子俩说起要事时就识相出去了。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屋子里一片寂静,宋文胜宽慰他娘:“娘无需觉得对不起她,这孩子在娘身边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已经是外头多少人想破了脑袋都过不上的好日子。”   宋文胜当官日久,心肠也冷硬一些。不是宋家的血脉,还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已经是老太太发了慈悲心肠了。他娘这些年养宋祯祯也花了不少银两,不过是没跟自家的孩子一般精心罢了,委实不必觉得自己对她不起。   宋老太太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她笑道:“等娘这一回好了,咱们去庆缘寺给爹做个水陆道场,求祖宗保佑一家子都平平安安。”   宋文胜颌首:“都听娘的。”   “昨夜的事,要是怕有妨碍,就别把竹姐儿说出来了。总归竹姐儿的功劳,我是记得的。我院子里的那些人也该紧紧弦儿了,让你媳妇该收拾的就下手收拾,再是老奴,当家主母也有处置的权利。”老太太靠在软榻的靠背上,慢慢道。   之前是她不知道朝中要选秀,要是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方才一定先叮嘱金嬷嬷说话注意些。好些年前,还有许多订亲姑娘强行被塞入选秀队伍中的事发生,在这风口浪尖上,宋师竹名声太过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事,虽说越遮掩越惹人注目,可也不能放任府里的人乱嚼舌根。   宋文胜心中松了一口气,有老太太这句话,这件事操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千禧堂的下人多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李氏不过是做儿媳的,哪里好钳制这些人。   他心中斟酌了一下,道:“先前京里态度模糊,我也不好跟族人直言,我估计着过完正月,朝廷就会给各地下命令了。咱们县远,收到消息得再迟一个月。这回要是有上门探病的人,我让竹姐儿他娘看看谁家有适龄的闺女,稍微提醒一下。”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种事是施恩,李氏是族长太太,由她来做是最适合的。老太太这把年纪,也不会跟儿媳争这个名声。   将近年关,衙里事多。宋文胜见老太太没事,就回衙门销了假,一回来就有下属送了案宗过来,他看了一小会儿,屋里来了人了。   张知县约莫四十上下,嘴上两撇胡子,许是早年生活坎坷,看着十分显老,脸上常年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即使是对着恨之入骨的手下,也能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   张知县早上接到宋县丞的假条,还以为宋老太太怎么了,中午都多吃了两碗饭。可惜下午就见着宋文胜的身影了。张知县心中呕得不行,要是宋老太太出事,宋文胜就得丁忧,指定不能在县丞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温和地微笑着,心里却觉得宋老太太真是个老不死的。   “劳大人关心了,大夫瞧了之后,说是家母无碍,好好休息几日就是了。”宋文胜与张知县打惯了交道,自然知道怎么说才能戳他心肝,他笑呵呵道,“当年先祖迁居丰华县时就说过,这里的风水好,养人,说起来家中长辈大多是长寿老人,真是多亏了祖先的福泽啊。”   “……”张知县摸了一把胡子,作为爹娘早死这一房就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的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接。张知县又稍微打听了几句,见宋文胜毫无破绽,就转头回了自己办公之所。   洪师爷看着张知县一进屋就阴沉下来的面色,劝道:“如今和宋大人修好才是正经,州府派来查账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文胜要是转身卖了大人,就糟糕了。”   “他不敢!”张知县沉声道。官场上的规矩,不合群向来比贪腐严重。张知县辗转多地,虽然一直是个小知县,可对如何当官却有自己的一套体会。他道,“宋文胜要是敢这么干,我敬他是条汉子。只是他当真做了,上头绝对没有人会保他。”   毕竟在这世上,谁都不是圣人,谁手上没有贪过一丝半两银子,作为属下,出卖上官,这种事要是真起了头,就止不住了。   张知县不怕宋文胜闹事,他担心的是州府派来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喂得饱。   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张知县的心一阵阵抽痛,他到丰华县一整年,家里几个小妾花费不菲,除了收了几回孝敬外,其他收入几近于无。原本以为丰华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谁知道县里出了个宋文胜,考了举人后被委为县丞,一点向上之心都没有,十多年不挪地,把整个县把得密不透风,让他毫无插手的余地。   张知县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在丰华县还有两年多的任期,要是不能让宋文胜下去,他后面两年就要被他克制住了。 第7章 谢谢堂姐   虽是大冬天里难得的晴天,可宋祯祯的厢房里却跟往日无有不同。   炕烧着,香炉熏着,就连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整个屋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热闷。   丫鬟梧桐坐在炕桌对面磕着瓜子,时不时给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日子过得比主子还要惬意。   尤其是宋祯祯在对面拿着一个绣架,绣着绣着,绣件上突然多了两滴眼泪。对比更是明显。   美人垂泪,自然是好看的。   宋祯祯泪眼婆娑的模样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若是面前是个大男人,指不定要如何安慰她一番。   梧桐却是已经习惯了这幅场景,她哂笑道:“姑娘在屋里做出这幅模样是给谁看的?要是想让老太太心疼,还不如到正院哭去。”   宋祯祯吸了吸鼻子,道:“祖母在休息呢。大伯娘接待客人都不敢在千禧堂,我过去不是打扰到祖母了吗。”   梧桐最烦的宋祯祯就是这幅模样,拖泥带水婆婆妈妈,想干又不敢去做,只敢窝在屋里流眼泪。自从七八年前分到宋祯祯身边后,她每日都觉得自己倒了血霉。   主子这幅德行,梧桐不是没有为主子筹谋过,可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她让宋祯祯上前争宠,给老太太说好听话使苦肉计,宋祯祯却一点都不肯干,逼急了就哭,哭得两只眼睛跟兔子一样。   想到往事,梧桐暗骂了一声,也不管了,盘里的瓜子磕得差不多了,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有些可惜地看着炕上堆积的绸缎。这是大太太今日一早刚送过来的,说是快过年了,让宋祯祯做两身鲜亮的。   梧桐平日里吃喝的都是宋祯祯的份例,却不敢伸手去碰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好料子。宋祯祯虽不敢告状,可有人发现后也不会为她遮掩。就是如此,她才一直觉得宋祯祯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梧桐瞪了宋祯祯一眼,宋祯祯却无有发现,她将不小心扎出血珠的手指放入嘴里,心绪闷闷的。   宋祯祯从六岁就跟在老太太身边,她一直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她,可就算如此,当她见着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时,她心脏还是忍不住停了一拍。   那种感觉……就跟许多年前她娘将她推倒在地上时一样,看着她娘恶狠狠的五官,她怕得发抖,却一点都不敢哭出声音。   宋祯祯咬了咬唇,就算过了这么年,想起那一幕堪称噩梦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惶恐不安。   梧桐看宋祯祯坐着坐着又开始抹泪,十分烦心,干脆出去了。反正宋祯祯哭完了就没事了,她不敢也不习惯闹出动静。   只是这一回,梧桐却小看了宋祯祯。她跟人说笑了一会儿回屋,突然就看到她家姑娘晕倒在榻上,脸上烧得通红,眼里还不断淌着泪。   金嬷嬷没想过一日之内府里居然倒了两个人。   后罩房离正院不远,宋祯祯一出事,千禧堂立刻就接到消息了。老太太还在昏睡着,金嬷嬷也不敢专行独断,赶紧让人报了大太太那边。   见着宋桢桢连发烧都流泪的模样,她心中有些不忍。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习惯了随老太太的眼色行事。   金嬷嬷在外头有子有孙,虽心里也有几分可怜这个小姑娘,也不愿意为了她跟老太太相悖而驰。院里的人想法大多跟她一样。日久年深的,众人也就习惯了不把宋祯祯当一回事了。   但凡医生面色不对都是大病。   宋师竹虽心中没有接到老天爷的警示,可见着金嬷嬷眉头皱紧,还是十分紧张。她问道:“桢姐儿没事吧?”   金嬷嬷摇了摇头:“平日抑郁过度,昨夜又被吓了一通,加上着凉,病症才发作得这么快。”   “严重吗?”   金嬷嬷再度摇头,唰唰写了个方子让人下去抓药。这些年宋祯祯生病也是她开的药。老太太身子金贵才有大夫跟着她一块会诊,宋祯祯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姑娘,有人看病已是很好了。   宋师竹也没有怀疑金嬷嬷的水平,昨夜的老大夫说得也跟金嬷嬷差不多,足见金嬷嬷医术高明。   她从凉水里拿起一方手帕敷在小堂妹额头上,听着她像只小猫,喉里呜咽着,一声声叫着祖母,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宋祯祯的身世她已经从李氏嘴里知道了。   这年头宗族习惯聚族而居,宋氏族人几乎占满了城东大片区域,老太太夜里叫大夫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族内。府里探病的人络绎不绝。李氏作为族长太太,跟人应酬得口水都快没了。到最后才抽空把宋桢桢的事情与宋师竹说了。   宋祯祯的丫鬟来禀时,李氏正好叮嘱她别说漏嘴了。当时又有人上门,李氏不得不打发她先过来看看。   宋师竹伸手拨开宋祯祯的额发。小姑娘的发丝柔软细密,就跟她整个人一样丝毫没有攻击性。过了一会儿,一个青衣丫鬟满脸惶恐地过来了,一见着宋师竹就扑通跪到了地上。   宋师竹认出了这是宋祯祯的贴身丫鬟,叫梧桐。   梧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十分不安。她习惯了老太太院里的人都不把宋祯祯当一回事,着实没想到大姑娘会亲自过来照顾。   宋师竹早就从别的丫鬟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皱了皱眉,道:“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让我院里的丫鬟先过来支应着吗?”   她脸色淡淡,脸上两颗梨涡都成了一对小鼓包,熟悉宋师竹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气狠了。   梧桐本来还打算争辩几句,没想到宋师竹连问都不问就要赶她走。她愣了一下,赶紧道:“我们家姑娘还在床上呢,就算奴婢做错事,大姑娘越过我们家姑娘责罚奴婢,把我们家姑娘放在什么地方了。”   宋师竹呵呵两声,这会儿知道拿宋祯祯当遮羞布了,先前欺负主子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她也不跟她争这个嘴,给一旁的螺狮使了个眼色,螺狮会意,由外头带了两个体貌健壮的嬷嬷进来,一左一右把梧桐压了下去。   “姑娘,我错了!求姑娘原谅!”梧桐吓白了脸,连声讨饶。她这回真是后悔了,要是早知道大姑娘会亲自过来,她早上肯定会在宋桢桢身上多用点心,她看着宋祯祯躺在床上的身影,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希冀着她能突然醒过来为她做主。   可直到她双腿被耷拉着拖过门槛,宋祯祯还是静悄悄的,瘦弱的身骨纹丝不动。   人被带出去后,螺狮过了一会儿才过来小声汇报梧桐的去向。府里犯错的丫鬟,一般都是发配去庄子里当粗使丫鬟,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尤其是这种大冷天过去的,庄头一看就知道是主子最不待见的。   宋师竹深深呼出一口气:“就该如此!”但凡这个丫鬟对主子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宋祯祯都不至于烧到晕倒在地的程度。   螺狮笑道:“好久都没见姑娘这么生气过了。”宋师竹气得就跟青蛙一样,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刚才看向那个丫鬟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宋师竹严肃道:“是她做的特别可气!”干一行爱一行,这个丫鬟穿的是大丫鬟的制服,拿的也是大丫鬟的份例,拿了钱却不干人事,被发落是她活该。   这时,宋师竹突然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宋祯祯正朝着她虚弱地笑,神色似有歉然。宋师竹反射性道:“要是你想为那个丫鬟求情,以后就别喊我堂姐了。”   宋祯祯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那还是半个月前她进府时发生的。还是这个丫鬟,不小心把宋祯祯的袄子弄湿了,怕被人发现,强要宋祯祯穿着湿袄子。那件袄子颜色浅,她穿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发现,幸好宋师竹这辈子的眼神好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指了出来,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堂妹居然为恶丫鬟求情!   就是那一回,宋师竹才觉得小堂妹怯弱得有些过分了。   宋桢桢摇了摇头,又扯了扯她的袖子,似是想要说话,宋师竹配合低头,小堂妹娇弱得就像嫩芽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谢谢堂姐。”   宋师竹笑了笑,又认真道:“别以为说好听话我就算了,以后自己的身子要多注意些,咱们家连着两日倒了两个人,家里人都很担心的。”   宋祯祯也笑了,她以前生病时,从来没人在她身边说过这些话,都是自己喝药自己熬过去的,大堂姐语气虽然凶巴巴的,她却听得心间起了一股热流。   宋师竹无奈地拿起帕子给堂妹擦泪,宋祯祯就跟水做得一样,烧得脸上红扑扑的,身体里还能有这么多泪。她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一点祯姐儿却像极了她这辈子的弟弟。   宋师柏生病时也是个爱哭鬼。   宋祯祯觉得堂姐把她当成小娃娃一样哄着,有些不好意思,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张了张嘴,宋师竹还以为她想说什么,耳朵凑了过去,谁知道她头一句却是问老太太:“堂姐,祖母怎么样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宋师竹:“没事了,金嬷嬷一整个早上都在千禧堂守着不让人去打扰,老太太喝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宋祯祯这才呼出一口气,她这病有一多半是因着老太太的缘故,如今知道老太太没事,她眉眼顿时放松不少。没了心中烦恼之后,宋祯祯该喝药喝药,该吃粥吃粥,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待着宋祯祯打起了小呼噜,宋师竹才回到百瑞轩。李氏闭着眼睛在休息,这一整个早上,她的嘴就没停下来过。来来往往的人见不到老太太,全都被带到她这里了。   案桌上白玉香炉里的烟气袅袅升起,里头焚的是安神静气的香。   宋师竹见她娘累得都这样了,没等李氏发问就把宋祯祯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李氏点了点头,过了一刻钟之后才睁开眼睛:“桢姐儿也不算太差。”先前她还以为她性子已经改不过来了,没想到该有决断时也极有决断。   宋师竹脸上神色一阵古怪,李氏嘴角浮出一抹笑意:“生气了?”   宋师竹摇了摇头。出了门之后,她也想明白了,哪有她刚把丫鬟收拾了,宋祯祯就醒来的道理。   李氏叹道:“你在这上头就比桢姐儿差了一点。”凡事总是有正反两面。宋师竹从小不用处心积虑算计着父母宠爱过日子,骨子里就比旁人少了些心眼。这样的性情,要是嫁到高门大户,别人要害她,真是一害一个准。   这也是她先前想让闺女嫁在身边的缘故,哪怕经了昨夜的事,李氏也没有改变主意。   宋师竹黑线,无法反驳她娘这句话。来到这个时代,才发现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句话,在任何有点底蕴的人家家中都是适用的。宋家祖孙三代,人丁不多,可寻常待人接物应酬打点也需要一些心机城府。   宋师竹只庆幸自己托生在李氏的肚子里,有她娘日积月累的教导,否则以她对心机的敏感度之低,就算老天爷偏疼她都没用。   宋师竹稍微走了下神,李氏没有发现,还在继续道:“这段日子桢姐儿那边,你就多走动一些。”好头不如好尾。闺女施了恩,她就得保证宋祯祯把这份恩情牢牢记住。她看着宋师竹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把肚子里的话咽下去。   这样时不时帮扶一把就够了。太多了,反而容易结仇。   宋师竹认真点头。   虽然她知道她娘的意思肯定不是她想的那样,可她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干的。   一个家里两个病人,不过是看老太太的时候顺便过去探望一下而已,她在小堂妹身上没有感受到恶意,也不介意把老虎皮借给她披一把。   宋祯祯的事说完后,屋里陡然陷入寂静。李氏笑道:“怎么还这幅模样?”   宋师竹却是想起今早待客时听到的头一桩大新闻,苦着脸道:“朝中真的要选秀?”   今日族里好几个婶婶一听到选秀都是大惊失色,都没空细问老太太的事了,抓着她娘就打听情况。   宋师竹想着李氏的说辞,这一回选秀的范围囊括大庆朝两京十三省一百多个州,统共要选出一万名十三到十七岁的秀女,龙骑上的老皇帝简直要把整个天下的好姑娘都一网打尽的节奏。   她自己倒是不用愁了,过了年二月就要出嫁,可是她周围还有不少亲朋故旧呢。   在皇权面前,一切权力都是纸老虎。   李氏摸了摸闺女的脸,真是一个杞人忧天的性子。   她道:“你爹也是最近几日才确定的。”早先外头风声不明确,宋文胜只是防着一手张知县,才未雨绸缪将宋师竹的婚事提前。没想到真是歪打正着了。   李氏如今倒是有些庆幸女儿早早就看中了封恒,若是不然,按着她的想法,肯定要细细相看个好几轮才行,许是宋师竹就赶不及在选秀前出嫁了。   只要被选秀官看中了,就算身上有婚约都不管用。十多年前赵氏母族中就有一个姑娘,都快出嫁了,还是被塞进选秀队伍。   闺女要是真的进了不见天日的皇宫,她和相公许是余生都会有个牵挂。成了秀女的姑娘,就没有几个能混出头的。   宋师竹自个倒是不怕,那玄而又玄的直觉告诉她,她这辈子就和皇室沾不上一点边。反正最大的秘密都交代了,宋师竹跟李氏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李氏听闺女说得认真,忍下了心中的古怪之意。闺女的神乎劲她昨夜已经体验了一把,但再次听闻,还是觉得十分不对劲。 第8章 其乐融融   因着跟李氏嘚啵了一顿悄悄话,宋师竹的心事消解了不少。朝中要选秀的事情不是她这种小胳膊小腿能阻止的,她只能安慰自己,多祈祷一下这段日子不要出什么意外,让族中小姐妹们都能顺利过关。   她不是圣母,也并不觉得穿越了有金手指就有能力庇护全世界。   要是必须得有人去填这个锅,宋师竹只能祈祷不是自己人受罪了——总是得有倒霉姑娘入选的。   只要老皇帝还存着这个心思,选秀今年没有,明年也会有。   看闺女不再露出一幅苦瓜脸,李氏也放松了,午膳过后,她正想要带着宋师竹把今日收到的礼单理一理,突然就接到丫鬟通禀的消息。   李氏看了一眼不自觉正襟危坐的闺女,对丫鬟道:“把人领过来吧,让人注意些,不要冲撞了未来姑爷。”   丫鬟答应了一声后,就下去了。宋师竹看着陡然安静下来的室内,想了想,试探道:“封家还是挺讲礼节的。”   这一个日夜发生了太多事,她都快把昨日早上那一场雪中邂逅给忘了。要是没昨夜那回事,她肯定会记得跟她娘聊一聊封恒的八卦,探讨一下未婚夫瘦成标准体型的过程。   这个经验对想要减肥的姑娘家来说,肯定是值得借鉴的。   李氏看她一眼,道:“你去看一下桢姐儿,顺便也跟她说说老太太交代下来的事情。”   宋师竹一向听话,她从善如流站起来,收获了亲娘一枚满意的眼神。   封恒进屋时,带了些寒气进来,他穿了一件天青色滚毛边的素锦袍,发髻上插了根白玉簪,整个人就像雪地里的冷竹,挺拔轩朗,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李氏看了一早上的夫人太太,骤然间眼前换成个俊俏书生,也觉得眼前一亮。   先前女婿胖成那样,儿子还跟瞎了眼一样一直说他好话,纵使封恒身上真的不乏闪光点,李氏一想起来就觉得堵心。不过人的心情,总是随着情境发生变化的。   这会儿再看封恒,却觉得封恒就算有别的缺点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了。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些火急火燎的女眷,李氏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   李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封恒自然是有感觉的。   他刚让人递了拜帖到岳家,小厮就带回了宋家老太太生病的消息。   大庆朝以孝治国,孝道在上,所有读书当官的人家都得冀望家里长辈长命百岁。封恒自然不希望岳家有坏事发生。   被丫鬟领进屋时,他突然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残余的奶香味,心中不禁一动,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右,发现屋里能藏人的屏风都被撤走后,立时起了一丝失望。   李氏如何能看不出来,她笑了笑,道:“竹姐儿刚才被我打发出去了。我想着,婚期还有一两个月就到了,你们要见面也不在乎这一会儿。”李氏再疼爱闺女,也不会在老太太生病的当口让人留下话柄。   丈母娘语气虽然十分温和,话却直白得让人脸红。封恒顿了一下,才道:“伯母说笑了。今日家下人过来送拜帖时才知道老太太病了,回家一说,我娘与我都十分担心。不知道老太太现在如何了?”   李氏仿佛没有发现封恒的异样,她笑道:“老天爷保佑,老太太已经无恙了。”   为了不让闺女在这时节太打眼,李氏与相公已经商量好,把功劳推到宋文胜身上,说是宋文胜昨夜夜里回来时想着去正院看看老太太,才发现出事了。   这段话她说了一个早上,再度出口也是驾轻就熟,面色毫不心虚。   封恒的嘴角却不自觉地翘起一个弧度。丈母娘说得太过流畅,反而让他觉得这中间有些别的事。   不由自主的,他想起那个喜欢背着人跟丫鬟说悄悄话的小姑娘,出口的话比外头算命的还要准几分。   先前几回见面,宋师竹虽然没记住他,可他却把她深深刻在脑海里了。   封恒脸上起了一丝笑意,既然宋家对外是这样的说辞,他也不会讨人厌的随便质问。   他又问了几句宋文胜身子如何,李氏当然都说好。   这一回见面,主宾皆是其乐融融。   李氏娘家和婆家都是书香世家,对科举诸事如数家珍。两人一个有意打破立下的坚冰,一个根本就没把先前的冷落当一回事,说到后来,李氏见丫鬟进来回报老太太醒了,还开口出声邀请封恒过去见婆婆。   封恒还在想着刚才李氏透露出来的事情。   封恒这一年自北到南,拜访了好几个大儒,几乎人人都预测朝廷接下来会模仿前朝,把明算科列入必考科目之中。   刚才李氏也隐晦告诉他,太子年末刚立,这两个月官员们的奏折都习惯了在其中加几句数据分析,就连宋文胜这等算学苦手也不例外,问他在算学上资质如何。   本朝延续至今,科举几乎只考诗赋、经义、论、策。要是这件事真会成为现实,封恒已经预感到今年二月的春闱,丰华县一定会有不少学子遭殃。   李氏也不催他,闺女二月就要出嫁,嫁夫随夫,嫁狗随狗,她总是希望封恒能在仕途上有所斩获的。只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酷爱算学,且研究颇深,以后科考中这部分的比例肯定会占不少。要是女婿真的在算学上没有天赋,她和宋文胜也好为他早做打算。   她叹了一声,要是封恒在算学上没有天赋,那他在科考上也前进不远了。   储君上个月还发了一道诏令,让各地县学加重对算学的教学投入。县学教谕太太先前还跟她诉苦,说是她家老爷愁得头发都快没了,县里就找不到几个在算学上有能耐的人。   不,有一个。   同进士出身的张知县科举经验扎实,对算学的了解也比旁人要深。   听说县学教谕还真的异想天开,想过要请张知县兼任教学。   只是宋家跟张家的关系势同水火,想也知道就算张知县答应了教谕的非分要求,也不会对宋家女婿有多少照顾,不挖坑就不错了。   屋里安静的气氛突然被人打破了。   “娘,祖母生病怎么没人去通知我!”   少年郎飞扬的嗓音带着一种跳脱的天真直率,直直地冲向屋内。过不一会儿就见到人了。   头上绑着两个童子髻的小胖子面色活泼,脸上的急色却昭然若现,一见着封恒,立时把脸上的表情都收起来了,矜持道:“姐夫怎么过来了?”   顿了一下,他又对着李氏不满道,“娘,姐夫都比我先来了,你们怎么没个人去学里告诉我?”   李氏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宋师柏不自在地移着眼神,又转了回来,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娘。   他叫一句姐夫怎么了!   本来就是姐夫,他娘一直想着棒打鸳鸯,忒坏了。   儿子素来喜欢胳膊往外拐,李氏已经习惯了。所幸她今日考察了女婿一番,心情还不错,便音调温和道:“二郎也是刚刚才过来的,我还没说你,家里没人去接,怎么就回来了,黄夫子要是在你爹面前告你缺席,看你怕不怕?”   宋师柏所在的丰华书院远在县郊,通常是半月一回。李氏本来就有打算这几日接他回来,老太太一病,都把这事给忘了。她摸了摸脑袋,有些懊恼。   宋师柏哼了一声:“我早就跟夫子说好了。夫子还夸我有孝心呢。”他眼珠子在封恒身上转了一转,就知道他娘这嫌丑爱美的毛病又发作了。   宋师柏心中不由得十分憋闷,胖怎么了,他从小就胖,他娘这么看不起胖子,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宋师柏又郁闷地看了一眼大变样的姐夫。先前封家小三说他哥哥比他还胖,现在倒是倒过来了。   宋师柏心绪十分复杂,看了封恒一眼又一眼。   其实他跟这个姐夫也不怎么熟。   他熟的人是封家小三,也就是姐夫他弟。两人同在书院念书,又同住一屋。   当时姐姐选婿时,他听他娘嘴里一个个不靠谱的对象,心都快操碎了。毕竟是亲姐姐的终生大事,宋师柏当时整日唉声叹气,谁想到封小三居然帮他哥毛遂自荐,宋师柏才知道兄弟的兄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上了他姐姐。   宋师柏气当然是气的,不过诸多考虑下,他也没立刻就把封恒给否决了。   主要是,别的野男人他不清楚底细,封家两兄弟好歹都在丰华书院念过书,宋师柏那段时间背着封小三,悄摸着把封恒当年的夫子同窗都走访了一遍,腿都快走细了,这才把姐夫人选定了下来。   当然不是因着姐夫比他还胖,这方面宋师柏还是很靠谱的,这个姐夫在师长嘴里心性豁达,洁身自好,读书上又有灵性,且他觉得,两家要是结了亲,他和封小三就是名正言顺的亲戚了。   众多原因下,这个姐夫才算入了他的眼睛。想到封小三,宋师柏终于客气了一些,道:“小三在书院里还一直念叨着姐夫呢,要是知道姐夫回来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小舅子在这桩婚事上帮了他许多,封恒对宋师柏有着天然的好感。封恒也不介意他态度上的刁钻,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打算明日就去书院跟夫子说话,也顺路看看你们,没想到你先回家了。”   宋师柏终于想到自己为何回来的,看着面露着急的儿子,李氏无奈地看他一眼,索性带着两人到千禧堂去了。   老太太来了县里半个月,还未曾见过孙子和未来孙女婿,想来也是希望好好看看他们的。   千禧堂里,宋师竹和听完她的话后执意要过来看看老太太的宋祯祯并排站着,也没想到她娘过来时居然把封恒也带上了。 第9章 心动   午间阳光明媚灿烂,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壁柜上,更显出室内安静得过分。   宋师竹看了眼闭目休息的老太太,又看了眼不断抽泣的小堂妹,默默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要是她知道宋祯祯在老太太面前还这么能哭,肯定不会带她过来的。她也没想到宋祯祯那么大的反应,她不过说了一句老太太想要在县里帮她相看亲事,宋祯祯的眼泪立时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弄得宋师竹都有点看不明白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老太太似是看不过眼,终于出口道:“要哭回去哭,别人听见你这么哭,还以为我怎么了。”   宋祯祯把脑袋晃得让人怕会掉下来,看着老太太时,眼中的孺慕之意满得都快溢开了。许是察觉到动作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她用手抹了抹泪,憋红了脸,鼓足勇气道:“祖母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屋内木案上的香炉冒着丝丝缕缕的香烟,肃静在屋内蔓延。   她停顿了许久,宋师竹还以为她想继续表白。没想到宋祯祯却是对着老太太行了一个郑重的拜礼,也不等叫起,就起来了,就像完成了任务之后的轻松,她声小如蚊,带着点快活道:“祖母好好养病,我还有点晕,就不陪着祖母了。”   宋老太太一直默不作声,待宋祯祯走后,她突然问道:“她是什么意思?”   宋师竹琢磨了一下小堂妹刚才的神态表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宋老太太:“……”她看宋师竹一眼,宋师竹立刻摊手道:“祯姐儿许是真的觉得祖母好,我也觉得祖母好。”   老太太拼着一场家庭大战也要安顿好小孙女,可不是真的好吗。   二叔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朝中要选秀的事,只看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知道二婶是想着撒手不管的。她娘在这时候接了老太太的吩咐,很有可能干了好事还讨不着好。   宋老太太:“……”总觉得人老了有点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   想着宋祯祯是大孙女带过来的,宋师竹很有可能劝了她些什么。宋老太太突然有些头疼,她揉了揉额头:“你别做那些无用的。”横竖她也不指望宋祯祯感激她,不过是图一个有始有终罢了。   宋师竹觉得老太太误会她了,她要解释清楚。   小堂妹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她背后干了什么,而是人家自己长了一双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慧眼啊。   她跟宋祯祯说的不过是选秀和选婿的事两件事,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已经注定要得罪二婶了,就不能让小堂妹也产生误会。   西瓜和芝麻,总要保住一个。   宋师竹对那位二婶就没有多少记忆,虽然她也觉得二婶被迫接受了一个闺女可怜,可人总是对在自己跟前的人要更重视一些的。   宋祯祯听完后默不作声,只问了她一句话,就是李氏帮她相看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宋师竹倒是知道。不拘家世,但对年龄品貌才学都有要求,起码得是风华正茂颜值在线童生以上的翩翩少年啊。   她如实说了之后,宋祯祯就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宋师竹都不敢问她是不是不想找一个这样平凡的夫婿了。   宋老太太听着孙女的讲述,心中有一种奇特的违和感,突然叹气道:“也算错有错着吧。”她养了那个孩子那么多年,自认还是了解她的。   宋祯祯性子胆怯,心思敏感,可却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宋家这一辈就两个姑娘,比照有父母疼爱的大堂姐,两人的择婿条件差不了多少。宋祯祯或许不了解外头的世事世情,可她有眼睛,会比较,若是她要为她选的是一个与大孙女婿差别太大的,许是今天宋祯祯就不会对她说出这句话了。   宋师竹伸出手把祖母身上滑落的毯子拉了上来,老太太似有些出神,过了半响才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奇妙的话:“人的出身要是能自己选就好了。”   “那样肯定人人都想当龙子凤孙,宫里妃嫔数量翻十倍都不够投胎的。”宋师竹接口道。   老太太失笑,又叹了一声。宋师竹清了清喉咙,道:“不是都讲究嫁人是第二回投胎吗。只要婆家好夫婿好,那些乱七八糟的,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   虽说都是大人造的孽,可小堂妹这样的情况,除了嫁人,真是没有第二条进路了。   她娘悄悄跟她说的,宋祯祯的亲生母亲是她二婶冯氏的庶妹,如今冯家当家的,是那位庶妹的亲生哥哥。她二叔被人坑了一把以后,逼问了冯家许久,都未能找到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复杂的关系,宋师竹当时就觉得做出抚养小堂妹的决定时,老太太身边一定有很多阻力。   想要让秘密消失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放在哪里都可能随时去了。老太太是真的心善,才会把宋祯祯养在眼前。   不过代价也是很大的。   她叹了一声,祖母怎么会和宋祯祯先行出发,一个堂兄都没有跟来,她可算是找到原因了。   戳了儿媳这么多年的心窝子,想也知道老太太在二房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   宋师竹很想采访一下老太太,问她值不值得。   人命如蝼蚁的时代,能有老太太这样觉悟的人,真是不多了。   宋老太太被孙女孺慕崇拜的眼神看得起鸡皮疙瘩,她嘀咕道:“你娘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说出口后,她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老太太自然知道这种出身的小姑娘眼里有多不容沙子的。桢姐儿的身世比起寻常外室女还要不堪,可大孙女眼底除了同情外一丁点鄙夷都没有。   她笑了笑,眼中突然带出一抹暖色。   哪怕是心性最坚定的人,因着一个跟自身没有任何血缘的小姑娘,承受了亲人十年有余的负面抨击也会渐渐动摇。   老太太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图些什么。儿媳孙子跟她离心,宋祯祯也被她养得胆小怯弱。她无数个夜晚静静躺在床上,都在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除了换来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就没有别的了。   可是今日大孙女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评价。   宋老太太心中一阵微酸,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决意要保住小孙女时跟儿子的那场争吵,诸多委屈渐上心头。   她晃了晃脑袋,将涌上来的陈年旧绪全部抛开,突然听到宋师竹好奇道:“祖母这些年为什么不带桢姐儿回县里?”   小姑娘的嗓音脆生生的,就跟淌过心间的溪流一般,宋老太太眉眼松弛,反问道:“你怎么不气我给你娘找事干?”   宋师竹:“是我先问的。”老太太犯规了!   宋老太太也不跟她争这个问题,只道:“好钢用在刀刃上,情分也是如此。”   一个道理,能自己解决的时候,就别去麻烦别人。等到自己动不了时才去求人,才不会被人厌烦。   大儿媳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善人每日清晨施舍给乞儿一百块饼,都不如在乞儿饿得快要死时雪中送炭得到的感恩要多。李氏平时对侄女多好,也抵不过关键时候帮着相看夫婿的恩情。   许是私下揣测儿媳的心意,宋老太太末了补充道:“要是想不通可以来问我,别什么都跟你娘说。”   宋师竹点了点头,知道这就是婆媳之间的小别扭了。不过她还是觉得老太太猜错了她娘的意思,要是李氏不愿意,老太太再怎么逼迫都没有。到底还是她娘觉得小堂妹可惜了才会帮忙。   孙女眉眼飞扬,目若点漆,心中的想法一眼便知。宋老太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带着绒毛的小脸柔嫩温暖,她叹了一声,是真觉得有些可惜的。   不说宋师竹昨夜救她的那一出,大孙女的眉眼和她年轻时如出一辙,祖孙俩单看眼睛眉毛,就知道是自家人。可她这些年和孙女相处的时间有限,临到宋师竹要嫁人了两人才培养出情分。   她将手渐渐放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大丫鬟若春就进来了,宋老太太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几瞬之后,帘子突然由外头掀开了。   李氏带着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孩子,一行人极有存在感。   哗啦啦的请安声过后,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孙女和孙女婿。孙女婿她是第一回见,身姿挺拔,目光明亮,与宋师竹见礼时,眼神有一瞬间的交错。许是碍着众人在场,很快就退开了。   但只看宋师竹过后嫣红的耳根,就知道这两人间有些猫腻。   宋师竹确实有些心虚,她娘刚才就是为了不让她和封恒见面才叫她走人,没想到竟然在老太太这里见着了。一种不小心阳奉阴违的怂感浮上心头。   宋师柏虽然对旁人不客气,可是对亲姐姐还是很好的。怕姐姐尴尬,他仰着脑袋努力对老太太撒娇,忍住不适奶声奶气道:“我今日刚下学回来就听到书院有族兄说祖母生病了,祖母好些了没有?”   老太太笑道:“还是柏哥儿心疼祖母。”她捏了捏宋师柏脸上的肥肉,没忍住又摸了摸他的耳垂。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爱的就是这样充满活力的白胖小子。宋师柏说话时,眉眼藏着两丛火焰,脸上两块胖嘟嘟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老太太简直爱到心里去了。   宋师竹挺能了解老太太的感受。她弟那身肥肉,大冬天里抱在怀里,简直一大享受,就跟小猪仔一样,肉质肥嫩,自带温暖,手感好得不行,要是能咬一口,都有种紧实的弹牙感。   不知道是不是意会到姐姐的真实想法,宋师柏满身肥肉突然一颤,回过头瞪了亲姐一眼。   李氏忍不住笑了一声。老太太也有些好笑,喜欢归喜欢,还是知道分寸的。她放开了孙子,对封恒笑道:“我太久没见着柏哥儿,让你见笑了。”   “老太太哪里的话。”他顿了一下,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宋师竹,不过愣完过后自然就是欣喜了。两人四目相对时,许是都想起了昨日之事,看着宋师竹发红的耳根,封恒手心突然有些痒痒的。   许是因着在家的缘故,宋师竹未着脂粉,她的皮子本就极白,那嫣红的唇色落在白皙之上,像是压满白雪的梅枝上那一抹动人秀美的梅韵。   封恒品味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原来他对着喜欢的姑娘时也有这样的一面,想要好好与她亲近,想要一点点地拉近彼此的距离。 第10章 吓懵   封恒只是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老太太看着精神无恙,跟他说话时也十分和善,只是到底人还是病榻上,他也不好待得太久。   临走前,他的眼角几不可查地在宋师竹身上过了一下,老太太唇角笑意加深了几许,道:“竹姐儿帮祖母送送二郎。”   宋师竹先是朝她娘身上看了一眼,李氏对着她笑了笑。   宋师竹:“……”老太太比她娘辈分大,祖母的话她也不能不听啊。   有老太太撑腰,宋师竹从善如流地对着老太太行了个福礼,之后才与封恒一块出去了。   走在前头螺狮十分有眼色,与两人保持着七八步左右的距离。   阳光洒在石子做的青石道上,道路两旁余留的积雪也显得格外亮堂。   宋师竹低头就能看到两人落在小径上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拉得长长的,却突然在一瞬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她抬头看了看突然与她并排走着的封恒,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身旁这个还很陌生的男人,两个月后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婿,宋师竹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些复杂的。   不过她觉得自己比起别人来说已经好很多了。李氏和宋文胜为她结亲时十分看重她的意见,对比起那些真·盲婚哑嫁,她的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了。   宋师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想起县里还有许多刚与夫婿见面就直接洞房花烛的姑娘,她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很美好了。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院门时,封恒突然咳了一声:“我今日带来的礼物里有一盒上好的伤药,是单独给你的。”   宋师竹笑着道了句谢。   封恒盯着她说话时脸上不自觉凹陷下去的酒窝看了一眼,那种想要戳一把的冲动又泛上心头。他倒是没真的上手戳,只是……   宋师竹感觉到自己垂在左侧的手被人轻轻握了一下,不过一瞬间的时间就放开了。她抬头,刚好瞧见封恒一幅泰然自若的模样,只耳根的嫣红泄露了方才的流氓举止。   宋师竹没忍住露出八颗牙齿。   女孩子对爱慕者的心意总是特别敏锐。   她这个还没见过多少回面的未婚夫,是喜欢她的吧?   想着刚才封恒的举止神态,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宋师竹盯着封恒英挺的侧脸看了一下又一下,男人被她看得似乎十分紧张,时常带笑的眉梢眼角都严肃了不少。许是她做得太过,前头螺狮一拐过游廊,宋师竹就觉得自己的手又被人握住了。   一回生两回熟,宋师竹眨眨眼,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住大手。大手顿了顿,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试探着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之后就像被烫到,迅速放开了。   这路也终于到了尽头了。   宋师竹轻轻咳了咳,不知道封恒怎么想的,她自个倒是觉得偷偷拉小手的感觉十分刺激,又十分庆幸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下人,否则她塑造了十几年的形象就要翻车了。   封恒心中同样火热。他方才一时情不自禁,没想到宋师竹会真的回应他。   看着满脸调皮的宋师竹,封恒觉得她就像一个刚干完坏事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时刻想着和大人斗智斗勇。   二道门外,他的小厮封印已经在等着了。封恒轻声道:“腊八时两府互送腊八粥,我能不能喝到你亲自下厨的甜粥?”   这个要求容易做到。宋师竹点了点头,不意外的看到封恒眼睛沁满笑意。   待到回屋时,宋师竹还是觉得很好笑。她那个外在温文沉稳的未婚夫,似乎特别纯情?   都把她衬得她胆大了。   宋师柏一双眼睛十分敏锐,看着亲姐眸光发亮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后悔。他刚才就该跟着一块出去,他姐这模样,明显是吃亏了!   封恒在马车上,回味着方才手中的触感,还有些意犹未尽。对比起他的心不在焉,一旁的小厮倒是显得兴致勃勃。   “宋家真不愧是咱们县的大族,门房大叔说他一早上收了不少礼单了,门槛都快被踩坏了。要是换在咱们家就好了……不过幸好过了年二少奶奶就过门了,府里一定会更热闹的。”   封印看着宋家的花团锦簇,多少有些羡慕。   这些年老太太孀居在家不爱见人,家里娶了大少奶奶后才与亲朋故旧逐渐恢复走动。可惜大少奶奶不通应酬礼节,闹了几场笑话后,封家的门户又冷落了下来。   想起大少奶奶,封印嘴角立刻垂下了。自从诸多证据都指向他家少爷前年的那场胖病是大少奶奶作祟后,封印一想起她就没有好心情。   小厮是个直性子,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极有歧义。   封恒闭着眼睛歇息,他知道外头很多人都在说他和宋县丞家的姑娘结亲是得了大便宜。   别人想要如何恶意揣测,封恒无法控制,但他起初有心求娶宋师竹时,确实并没有那些功利的想法。   想着当时的心情,封恒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爱慕一个人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些火热滚烫的念头,除了担心自身条件不够被拒之门外,别的都无法在他脑子里留下痕迹。   这门亲事给他带来的好处有目共睹。寻常书生许是要等到会试将近才能知晓考试内容会有所改动,可他却仗着姻亲关系先一步从李氏嘴里知道了。这就是宋家给他的便利。   承认自己需要从岳家借力并不会让封恒十分难受。   受了恩,就要记恩。   对封恒来说,前程是奋斗出来的,他一步步脚踏实地往上攀登,以后封妻荫子的日子总会有的。   若是因着害怕外头闲言非语,就与自己喜欢的人保持距离,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   宋文胜带着一身疲惫回来时,刚好听妻子说起今日府里探病的情况。桌子上摆了四道热菜两道汤品,他看了一下,却觉得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不禁道:“不是听你说竹姐儿一直在厨下忙活吗,怎么一道她做的都没见着。”   判断是不是他闺女做的十分容易。府里厨娘做菜,摆盘时都讲究一个好看美观。而他闺女却只会把材料一块下锅,炒得乱七八糟就上盘子了。   李氏笑:“都在折腾腊八粥呢,说是要先练手。你要是想喝,我让人给你上一盅?”   宋文胜一脸为难地点点头,他最不爱那些粥粥水水的,也就是看在闺女的面上才会喝上一碗。   丫鬟上了粥后,宋文胜从碗里挑剔地挑出好些黄豆。李氏看着丈夫幼稚的举动,不由得捂住了眼睛。   用慢火熬了一个时辰的材料已经混成一团了,可宋文胜仍然能辨出自己不爱吃的那些。   宋文胜边挑豆子边撇嘴角,这也就是他闺女做的他才不嫌弃,要是厨房敢上这种下了黄豆的腊八粥,他早就打回去让人重做了。   一碗热粥下肚后,宋文胜对今日府里的情况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他轻笑道:“先前你不是一直对女婿十分不满意吗?”刚才听妻子口中所言,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氏看他一眼:“要是跟你一样不精算学,该不满意的,也还是不满意。”毕竟这可关系到闺女以后的前程和日子。李氏在这上头素来现实。   宋文胜被妻子嫌弃了一下,摸了摸鼻子:“你就别瞎担心了。”宋家素来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就连对儿女教育也分得清楚,儿子归他管,闺女归李氏管。   李氏不经常关心儿子的功课不知道,他几年前可是有好几回撞见宋师竹拿着本《九章算术》为她弟预习功课了。   他闺女在这上头的灵性,比他和柏哥儿加起来都多。   李氏听完相公所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宋师竹这几年跟着她学习管家,她一直就知道闺女在计算上十分有天赋,银钱收支上的纰漏,只要她过目一遍,那双眼睛比老账房还要敏锐。   只是会看账目和科举应考不一样,《九章算术》她也是学过的,想起小时候每回看书那些头疼的日子,李氏不知怎的,突然有种闺女嫁亏了的感觉。   她晃了晃脑袋,又拿出一封信道:“我今日下午收到二叔的来信,说是他们快要到裕和县了。”   裕和县离丰和县只有几百里的距离,一切顺利的话,二房这两日就能到家了。   “巧了,我下午在衙门也接到消息,说是州府派下来查账的人刚好到了裕和县。”宋文胜道,眯缝着眼睛,十分得意。他今日还觉得张知县像苍蝇一样烦人,没想到能治他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李氏对宋文胜的公务一向不怎么关注,她担心的是二房赶路速度太快,她还没帮桢姐儿相看好人选,妯娌就回来了。   宋文胜也没什么好法子。他帮闺女选婿时,在家里大开宴席,宴请当届上榜的秀才公,专挑那些品貌出众的说话考察。可是那是为了他闺女,他甘之如饴。为了侄女就不可能这么大动干戈了。   他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你让柏哥儿帮你参谋参谋?”那小子当时不是很有主意吗。   李氏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就在宋文胜两夫妻在为二房归来头疼之际,宋师竹在烛火下眯缝了半响,突然打了个哆嗦,反应了过来。   螺狮正好在为她拆解发上的头饰,嘴里唠叨道:“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来做腊八粥的?往日咱们家都是等到正日子才做,孙厨娘刚才还问我,姑娘的腊八蒜需不需要也练习腌一下。”   宋师竹茫然地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刚才已经睡在炕上了。她今日一整日过得十分充实,入睡的速度就十分快,几乎一闭眼就进入梦乡了。   整个梦里都是冰天雪地,就算太阳还算暖和,宋师竹也冻得瑟瑟发抖。就在她觉得自己温度渐失时,她突然见着有一行马车在过桥时,桥面因着冻裂断成两截,一行人重重掉落在结冰的河面上。   其中一辆坠着铜灯角的马车许是车里坐的人太多,硬生生在河面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之后,那一片河面都碎裂开了。   天寒地冻,无人救援,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冻死在了河里。   然后她就从幻觉中被吓醒了。她发现自己没有睡在炕上,螺狮也还在为她拆头饰。   “……孙厨娘说,咱们家爱吃腊八蒜的人多,要是姑娘想先试试,她明日就让人把蒜先剥出来。”   宋师竹半响没有回应。她的金手指一向灵活多变,但这回的提醒方式太吓人了,就像时间重置了一遍一样,有种她上辈子看过的《死神来了》的味道。   她,她被吓懵了。 第11章 夜梦   等到宋师竹重新回过神来,她却是真的躺到炕床上了。   这一回没有任何幻觉,她清晰地听见外头次间,螺狮正在收拾着自己铺盖的窸窣声响。   宋师竹不喜欢有人在她屋里守夜。螺狮是她的贴身丫鬟,一向都是睡在外头的。   一阵刻意放缓了动作的脱衣声过后,屋里除了炭火的发出噼啪声响外,便是一片安静。   宋师竹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突然十分懊恼。   她刚才整个人都被吓懵了,河边石碑上的河名一点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些人掉落在冰河中刺耳凄厉的呼救声,就像穿透了时空一样,仓皇出现在耳边。   那种直面死亡的亲身体验,让宋师竹好一会儿都是梦游一般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意识就已经回归到现实了。   宋师竹有些着急,一般而言,她的直觉对应的都是与她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要是放任事态发现,一定会十分糟糕的。   可是方才的幻觉里一片冰天雪地,她实在判断不出究竟发生在哪条河边。   越是心神不宁,记忆就越是模糊。   不能再这样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略心头那股沉重的急迫感,全身心放松,想要从记忆海洋里努力捞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半盏茶后,许是放松过头,宋师竹却是真的睡过去了。   宋师竹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她还知道,睡前的那个吓死人的幻觉搬到梦里来了。   不管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幻觉重现,宋师竹都是止不住的欣喜。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倒映着阳光的雪白。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驶来,两侧的枯林覆盖着皑皑白雪,整个天地就像只剩下官道上这一点微小的动静。   视角逐渐拉近,宋师竹屏着呼吸细数着马车的数量。   因着认真,这一回她终于看出了这些人的不同之处。   这似乎是两伙人。   走在前头的一行马车足有十辆之多,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眼力,宋师竹认出其中三辆应当是这一行车马的核心。   那辆最先把河面砸出冰窟窿的铜铃角马车也在其中,可惜车上却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让宋师竹有些失望。   反正梦里她最大,她想了想,尝试着把意识触角贴近车厢,居然真的成功了。   里头的交谈声十分清晰。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朝廷公告就到县里了,老太太护了那小妮子这么多年,这一回可有好戏看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先是道。   旁边似乎立刻有人跟着附和:“就是,这些年太太碍着孝道不好多说什么,架不住人家亲娘想要把她推入火坑。”   “这一回就算老太太也没法子了吧,毕竟不是太太肚子里托生的——”   “说些什么!”一个让宋师竹有些耳熟的威严女声呵斥道,“我看你们这几日是太放肆了。”   “太太息怒。”又出现了一把老迈的嗓音。   车里坐了一主三仆?宋师竹分心想着这个问题。   老迈的声音顿了一下,才柔声道,“这些年太太受的罪实在太多了,太太为老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太太却还是这般慢待太太。我们这几个太太的亲近人看在眼里,心里都跟刀割一样。我想着郝嬷嬷和钱嬷嬷也不是有意的,不过是都在为太太抱不平。”   许是真的被这番话安抚住了,女声半响才道:“别说了,那是长辈,她想要与我对着干,我又能怎么办?”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太太”情绪不好,车厢里突然陷入安静。   宋师竹总觉得这几句对话里隐含的内情有些熟悉,里头的人不再交谈,她又把意识放到最后面两辆与前头风格明显格格不入的马车中。   她这回倒是认出来了,那应该是州府衙门出来的马车,上头都印着衙门的印记。许是在外头,一行人都是便衣出行,不过宋师竹还是分辨出了其中好几个大汉,身上用的刀具都是捕快的制式刀。   再过十多日衙门就要封印了,州府怎么这时候派人出来?   宋师竹心中好奇,可是车内似乎在下棋,除了棋子的声响外一片静默,她想了想也就没有贴近去偷听。   梦里的时间拉得飞快,一下子马车就要接近那座出事的木桥。   宋师竹嗓子眼都快要提起来了。   一般这种时候,要是老天爷不希望有人逆天改命,她看到石碑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   这十辆多马车,加起来得有七十来号人。   人命关天。   宋师竹用尽全力,努力瞪大眼睛,就连桥上预料之内将要发生的事故都顾不得细看,就想要把石碑的字迹看清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越想细看,视线就越是模糊。她隐约看见上头有三个古篆,就在她还想继续分辨之时,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宋师竹被人叫醒时还有些糊涂。耳边就跟蒙了一层薄膜,她隐隐约约地听着螺狮忧虑道:“姑娘是不是睡迷糊了,刚才嘴里一直不知道念叨着些什么话。”   之后螺狮搀扶她起身,为她穿衣裳,宋师竹一直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螺狮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清晰的人影,宋师竹才总算清醒过来。   这一觉睡的,她整个人就跟被人打了一顿一样,不仅腰酸背痛口干舌燥,思维还十分迟钝。   想着梦里她又是屏住呼吸,又是绷紧全身力气,宋师竹不大意外她起来后会这么难受。   她一边揉着太阳穴吸气,一边吩咐道:“赶紧去个人看看爹还在不在府里,我有事情找他。”   她最后终于辨出来,碑文上的三个字,写的是“丰华河”。   昨夜做的梦比她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件事都玄乎,不管是真是假,一定得让她爹知道。   要是州府过来公干的人死在这一片就麻烦了。   还有前头十辆马车,宋师竹把车里那番话翻来覆去地想,忍不住有一个怀疑:那不会是她二叔家的车辆吧?   百瑞轩中,宋文胜一大早的就把还在睡梦中的儿子提溜了过来。他最近太忙,夜里又经常回得晚,没时间和儿子说话,只得趁早膳这一会儿和他交代几句。   宋文胜穿着青绿色的八品官服,威严地坐在暖榻上。   宋师柏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听训。他身上的天青色镶毛边的锦袍是新做的,白色毛边显得他越发憨态可掬。   可惜宋文胜却一点没觉得儿子可爱:“既然回家了,也先别回去了。我让宋德去书院为你请假,你过完腊八再回去。”   “这几日家里事多,你娘要是让你做事,你要好好帮忙。老太太那边也要经常去坐坐。功课不准落下,待会我就吩咐宋德,让他问夫子把你这几日的作业都带回来。你回书院之前,我要先检查一遍。”宋文胜板着脸道。   严父慈母,宋文胜对着儿子女儿素来是不一样的态度。对闺女还有一些笑脸,对着儿子就不自觉地端起官威来了。   宋师柏早就知道他爹会找他说话,却不知道他爹会这么坑,就这么几日还要压榨他做作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敢怒不敢言地应下了。   因着生气,他的小胖脸上鼓出两个圆包包。宋文胜看着就笑了,“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丰华书院每到年末都有一回岁考,宋师柏倒是不敢逃过岁考,只是他在考试前请假回家,到时候要是考砸了,就有借口说事。   宋文胜轻描淡写道:“你二叔家这几日就到县里了。他家三个儿子,两个都是秀才。要是今年你二叔问你成绩时你让我丢脸,这个年我不好过,你也别过了。”   宋师柏:“……”他忍不住道,“爹,娘一大早的去哪儿了?”要是在他娘面前,看他爹敢不敢这么凶巴巴的,就是在他姐姐面前,他爹也不敢这般放肆。   就是欺负他人小又是男孩子。宋师柏忍气吞声地想。   “这么大个人了还找娘。”宋文胜斥了一句,见儿子这么不经逗,他想了想,还是把宋师柏留下来一块用早膳了。   宋师竹进来时,就见着两父子间气氛发冷。他爹阴着脸把被宋师柏面前盘子里被冷落的一块花卷夹了回来。   宋师柏低着头一阵猛吃,就是不与宋文胜说话,小胖身子每一寸都透着一股被欺负了的怨气。   这两人间自来是这样的状态。宋师柏在外头是人人捧着的宋家小少爷,骄矜跋扈,十分自得。可在宋文胜面前就跟鹌鹑一样。   宋师竹顾不得调节气氛,就问道:“爹,这几日州府衙门那边是不是有人要过来了?” 第12章 谨慎   宋师竹一来就没头没脑地问起他的公事,宋文胜停了一下,才道:“你怎么知道州府的人要来?”   “他们是不是快到县里了?”宋师竹抓到她爹话里重点,继续追问道。   闺女一脸的着急相,宋文胜看在眼里,心中泛起一阵诡异。他顿了顿,突然想到闺女的那个能力了。   秉着为闺女保密的念头,宋文胜打算先让儿子离开再聊这个话题。他看一眼不知不觉停下筷子听他们说话的宋师柏,正想开口赶人。   宋师柏却早在他爹把目光投过来时就站起来了,他老老实实道:“我去千禧堂看看,娘一定在祖母那里伺候了。”   小儿子方才还一脸的冷漠不配合,突然就变得这么听话,宋文胜面色怪异,颇不习惯。   宋师竹看着这两父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否则她一定告诉宋文胜,她小弟才是家里最先知道她情况的人。那小子踏出门槛前对着她一脸深沉的心照不宣,宋师竹一猜就知道他待会儿肯定会去她那里问情况。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她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爹。   宋文胜知道轻重,也没有打太极,直接道:“他们昨日到裕和县了。”想到老太太前日的情况,他又加了一句:“你突然问这些,是他们会在路上出事?”   宋师竹点头如捣蒜,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了。见她爹沉思着,似乎还有其他考虑,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二叔一行人在他们前头,他们家有好多辆马车呢。”   宋师竹有种直觉,要是不把二叔扯进来,她爹应该不会那么积极。   果不其然,涉及到亲人,宋文胜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要是没有他弟弟牵扯其中,宋文胜确实还有其他想法。   城门的账目问题出在张知县身上,要是上面派来查账的人在丰华县出事,以后再把姓张的查出来了,那他手段再好,这个罪名也跑不了了。   因着涉及亲弟弟,宋文胜把情况又细细问了一遍,在屋里皱眉踱步思考。宋师竹说那些人有结了厚冰的河面不走,偏偏跑去桥上作死。   话虽然不客气,但宋文胜觉得这是他二弟会做的事。他那性子从小就过于谨慎,要不也不能在那么多年后,还能发现自己被冯家和庶小姨子联手坑了的事情。   宋文胜看着外头暖和的阳光,默了一下。虽然两兄弟许久未见面,他还是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的。   这两日天气太好了,那小子惜命过头,只怕是担心河面上的冰被太阳晒得化掉了不稳妥,才会干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宋师竹把这件事说出来,心中的石头就放下大半了。   她知道她爹就是担心把她暴露出来才这么迟疑,想了想道:“不如就说爹派人去接是为了给同僚接风洗尘?”这也是打好人际关系的一个法子。   “不如说你祖母担心你二叔的安全,想要让人去接儿子?”宋文胜沉吟道。   宋师竹迟疑了一下,她其实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二叔一家人。她上一回见到二叔家的人,还是十年前的事。那些护院下人一个穿得密不透风,有些连脸都蒙起来,她梦里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把他们扒光看脸。   不过就算她真认错人了,能把其他人给救了也好啊。   人命大过天。   无论是哪家人,一家子性命被她爹给救了,都会把她爹当成救命恩人一样顶礼膜拜的。说不定他们家以后就多了一门世交了。   想清了这些,宋师竹点点头道:“这么说也行,祖母这场病动静这么大,说祖母病中思念儿子也说得过去。”   宋文胜觉得闺女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他了解宋师竹,对人命天生胆小,她是不敢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要是事有差错,也不过是费些人力罢了。   有宋文胜拿定主意,这件事很快就敲定下来了。宋文胜又问了一下宋师竹具体的时间地点。宋师竹回想了一下那些马车在阳光下的影子,给出了一个她估出来的时辰。   在大庆朝生活这么久,她也学会了用太阳看时辰的技能了。宋师竹十分庆幸这两日是晴天,否则在确定时间上就要费上许多力气。   事情还没发生,宋文胜还是缺乏一种真实感。他按部就班把事情吩咐下去后,想了想又交代了几句,接着就提着心上班去了。   只是越在衙里坐着,就越心神不定。涉险的人毕竟是亲弟弟,跟着小厮几次确认办事的人骑走府中最快的马后,宋文胜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一抹额头,全都是冷汗。   宽阔的官道上,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咕吱的响声,极目远眺,除了光秃秃的树干,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车厢里,管家低沉恭敬的声音缓缓响起:“老爷,后头的马车是官府的人,也是要到丰华县的。他们一 听老爷的职位名讳,都十分客气,又托我跟老爷问好,说咱们是本地人,他们想要行个方便,跟在咱们后头一块到县里。”   宋文朔靠在软垫上,阖眼歇息,半响才道:“既然只是同路,就别管了。吩咐下去,傍晚就到县里了,让下人都警醒一些。”   待管家应声之后,他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再去告诉太太一声,把她娘家那些下人约束好。那些人在家里面作威作福的没人管教,要是敢在大哥大嫂面前闹笑话,就别怪我亲自动手把他们赶出去。”   这些话十分不客气,管家几乎能想象冯氏听到这些话时会有多生气,他迟疑了一下,宋文朔立刻道:“ 你要是不好说,就把这件事交给大郎。他们母子间许会有更有话聊。”   管家立刻笑了:“太太是慈母,对少爷们自是极好的。” 他说完后,见宋文朔没有其他吩咐,就去办事了。   家里三个少爷,哪个都比太太好打交道。只是管家这一回却小看了冯氏的坏心情,看着斯文俊秀的大少爷也碰了一鼻子灰,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件事又汇报给了宋文朔。   宋文朔听了之后,面上却有些淡了下来。   这些年冯氏一直闹个不停,有时候甚至连他和他娘都要看她的脸色。冯氏闹了十几年,他因着母亲当年跟他那场大吵,母子间的关系也冷漠了十几年。   宋文朔虽然也气他娘护着一个外人,可那毕竟是他母亲。冯氏做得太过分的时候,他心中那座天平就渐渐偏移了。尤其是冯氏把娘家带过来的几个专说闲话的嬷嬷当成眼珠子之后,夫妻之间的感情就更淡了。   此时前头的护院突然来报要快到丰华河,问需不需要停下来做些休整。宋文朔摇了摇头,坐了这么多日的马车,他也十分疲乏,今日天气这般好,要是能一鼓作气回到县里是最好的。   宋文朔是家中最大的,他说要走,就无人敢拖延,不过马车还是在离河边还有十余步距离时被一行骑着 快马的人拦下了。   宋文朔听着他哥派来的心腹说出的消息,越听面色越是怪异:“老太太病中一直念叨着我,大哥想接我早点回去看娘?”   他怎么不知道他娘那么喜欢他。   他们母子俩这些年情分日益冷淡,每每相对而立皆是无言以对,他大哥不会把他的名字听错了吧?   不过来人还说了另外一件事,宋文朔听说之后,沉默了许久,又派人过去查看桥面桥墩还有河面结冰的情况。   他性子谨慎,原本就是怕在河面上出现事故,出发前才特地交代了有路走路,有桥过桥,别贪图那点冰面上那点近路,没想到却是画蛇添足,他怎么也没想到丰华河上的桥会是那样。   想着下人说的话,说是桥面上确实有一条裂缝,宋文朔心中惊疑不定,半响才下令多绕些路。   他在马车里沉吟了片刻,又让人把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请了过来。   宋文朔不知道他大哥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他承了他大哥的情,大哥交代的事情,他就要做得漂漂亮亮。   既然是同路人,前头发生什么事他当然要跟他们说一声。   至于离目的地这么近的地方,突然出现这种祸事旁人心里会有些什么猜想,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对这几个人的身份,宋文朔心中其实有些别的猜测。今日上路时,他见过其中一个人的面。当年他在京中侯职那会,这个人的身份就不一般。   大哥要是真能和这行人结交上,以后宋家在丰华县就更是妥当。 第13章 见面   宋家二房一行十辆多马车停在河边休整,许久没出发的迹象。   停得太久,下人间都止不住有些风言风语。管家一看到有人交口讨论,眼睛就瞪了过去,几次三番后,才没人敢随便说话。   宋家三郎靠在车窗前,挑开一条缝隙,好奇道:“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河还有一小段路就到县里了吗,怎么突然停下来了?爹马车前怎么那么多人?”   他生性好动,比起另外两个哥哥,这一路上总是忍不住想要下车走走。如今外头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宋三郎看着都忍耐不住了。   马车里另外坐着的两人正在下棋,棋盘上已经僵局了好一会儿。宋三郎的话正好把两人的主意引了开来。   宋二郎看着弟弟这么活泼,摇着把扇子,含笑道:“你要是想知道,就把管家叫上来问一问。”   宋三郎看他二哥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家里的管家就是他爹的走狗,他这边一叫人,管家肯定转头就把他卖了。   他爹平素最讨厌人四处蹦哒,闲话生事的。   只是话虽这样说,宋三郎还是十分好奇究竟怎么了。他可看到了,他爹把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叫过来商量事情了。   那两辆马车是今儿一早在驿站出发时才跟在他们身后的。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宋三郎一双骨碌碌的眼珠溜了溜,对着大哥撺掇道:“大哥,你是长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爹不告诉我们,肯定会告诉你的。不如你去看看爹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宋大郎相貌与宋文朔最为相似,十分俊秀,只是如今这俊秀的五官都都成了苦瓜脸了,他苦笑道:“算了吧,爹刚才吩咐我去交代娘一些事情,娘才听完就把我赶出来了,爹现在对着我肯定没有好脸色。”   宋大郎一提到冯氏,就连最为好动的宋三郎都蔫吧下来了,他看了看温文尔雅的二哥,又看了看一脸苦不拉叽的大哥,砸砸嘴唇道:“又要见着祖母和小妹了。”   宋二郎用扇子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呢?”   宋三郎看他哥一眼,不客气道:“你才说什么呢,我就不信你们不是这种心情。”不仅他们,还有他娘,肯定更是这样想的。他可不像他两个哥哥,还要保持着表面的孝道尊严。   作为小儿子,宋三郎的性子素来跳脱,又爱憎分明,是三兄弟里跟亲娘感情最好的,也是对欺负了冯氏的祖母和妹妹最看不惯的人。   看着弟弟冒着怒火的眸子,宋二郎顿了一下,把扇子打开,刷刷扇了起来。   弟弟刚才说的话,其实他也挺想那么说的。   只是他毕竟年龄大一些,想事情也周全一些。   宋二郎目光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比起蒙在鼓里不知真相的宋祯祯,冯氏早在多年前就把事情全告诉他们这三个亲生的。   母亲的悲剧源自娘家。   冯氏出身府城大户人家,他们的外祖母是当时有名的母老虎,生性要强好妒,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姑娘,病死前还在筹谋着过继嗣子。   谁知道外祖父在那个当口,却干了一件天怒人怨的事,直接导致外祖母被气死。   他把在外头养了多年的儿子闺女带回来了。   宋二郎觉得在这上头,还是他们宋家人有操守。族规规定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在大伯的带领下,族里就没有一个敢冒头的人。   只是这世上男人哪有不爱吃荤的?   据说当年外祖父惧内,知道外室怀孕后只敢把人养在外头,看着妻子想要立嗣子,一个着急就不管不顾了。外祖母死后不到半月,外祖父也过世了,冯家家业尽数归了外来的儿子。   冯氏虽然是嫡女,可不是儿子,除了亲娘的嫁妆外,其他什么都拿不到。   她当时已经出嫁,带着丈夫儿子回娘家奔丧时,伤心得都脱了人样。可是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宋文朔丧礼上不知道着了谁的道,当那位“冯家舅舅”带着人抓奸,发现小妹和大姐夫同睡一榻,跟着看热闹的冯氏当场就晕了,当时她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出发前刚被诊出来,孩子在她醒来后也跟着没了。   冯家过后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涉的,最后冯氏在家中守孝一年,出孝期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小妹妹。   “祖母也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养她?”一想起家里这些烦心事,宋三郎就提不起力气。   “大概是不养在跟前,她就会死了吧。”宋二郎心中纠结,他倒是有些理解祖母。   当时家里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从冯氏肚子里出来的宋家小小姐。他还记得小妹六岁前活泼可爱的模样,那把她当成亲生妹妹的六年,三兄弟都是真的投入感情的,谁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他相信祖母也是如此。   祖母不知道孩子不是他娘亲生这件事,还是他大哥悄悄告诉他的。宋祯祯还小的时候有宋文朔的压制,冯氏不敢把事情说出来,可惜最后查明白了孩子不是他爹的种后,宋文朔就撂开手不管了。   他爹等到东窗事发后,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祖母。宋二郎还记得祖母那时对小妹的喜欢,他们三兄弟还要往后排一些。   他叹了一声。虽然这样揣测亲娘不太好,可是冯氏几乎把对娘家的仇恨都放在这个妹妹身上,宋二郎相信,只要祖母敢放她离眼前一步,小姑娘立刻就会出事。   因为心情不好,宋二郎把手里的扇子都收起来了,再扇下去,心就更加拔凉拔凉的了。   “别说了。”宋大郎性子承袭了宋文朔的谨慎,他道,“要是这些话被爹听到,我们三个都要吃板子。”   宋三郎被大哥这么一说,不高兴地嘟着嘴,就连马车再次开动,他都提不去兴趣去看外头了。   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一行人终于到了县城。十四辆马车,在入城后短暂告别,又分成了两个方向。   夕阳的余晖把宋府上的整片天空染得橙黄橙黄的。   千禧堂中,宋师竹正拿着一个美人锤替老太太捶腿,屋里静悄悄的。李氏和宋师柏都在忙着接待二房,宋师竹自告奋勇过来陪祖母。   千禧堂这边的下人毕竟比别的人更知道老太太和儿子儿媳的恩怨,走动间都是十分小心,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宋师竹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不太合适病人养病,就道:“祖母,我刚才跟您说的,您都记住了吧?我爹出门前都交代啦,咱们步调要一致,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宋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们父女俩尽干些多余的事。”   她这些年都习惯了和二儿子划边而站的相处方式了,找什么借口不好,要说她病中想念儿子,想得都忍不了这一时半会的,要派人去接。   一想起宋师竹方才的话,她就觉得腻歪得慌。   宋老太太绝不承认她听说儿子许会出事时那瞬间的方寸大乱。   她摸了摸胸口,打算待会宋师竹走后悄悄让金嬷嬷再给她扎一针,这心情忽上忽下的,她这颗老心脏有些受不了了。   宋师竹道:“情急之下,我们只能想出这个说法,母亲想念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想挑理也没办法。”   老太太瞪她一眼,又闭上眼睛。   宋师竹继续道:“听说二叔嘴刁得很,只喝乌龙茶,不知道下人备了没有;庄子里午后又送了一回鸡鸭鱼肉果蔬米面过来,不管二叔是爱吃素的爱吃荤的,厨房都能供上。”   她偷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老太太,又继续道:“……二叔那么多年都没回来,我娘今儿还提醒人千万别慢待了他们,这句话我得跟柏哥儿多说几回,就他那副脾气,不高兴立刻就摆脸上了,让人看出来可不好……”   宋师竹絮絮叨叨的,一个劲儿地说她二叔的事,老太太都笑了,她这孙女心眼耍得挺不赖的。明着说她二叔,实则提醒她别太冷漠露馅了。   她道:“你们别麻烦了,旅程劳顿,他到家后一口都吃不下。”   毕竟是她的儿子,老太太又指点了几句,让她把乌龙茶换成普洱,又轻描淡写道:“我这是看在你的面上,就这一回,以后你爹要是再想拿老娘说事,就让他自己滚过来跟我说。”   宋师竹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太太忍不住也笑了。只是一时松快过后,她又想起二儿媳。   看着正认真为她捶腿的宋师竹,二房十多年没有回过县里,宋师竹许是不记得自己的二婶了。否则她不会只记得提醒她宋文朔的事。   老太太笑了笑,比起儿子,更让她为难的却是儿媳。   宋文朔一进来见着老太太翘起来的唇角,脚步就立时顿下了。   他娘这反应可不对劲。他看了一眼屋内,老太太屋里用的都是眼熟的老物件。屋角的香炉,妆案上的妆匣,还有地上铺着的暗红厚绒地毯……样样种种,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他娘上了年纪后,就有个恋旧的毛病。屋子里就连方才帮着掀帘的丫鬟也熟悉得很,只除了一个眉眼弯弯的姑娘,站在最先进来的嫂子和侄子身边,表情亲和,一见着他就盈盈下拜,行了一个福礼。   “竹姐儿长成大姑娘了。”宋文朔的面色不自觉和缓下来。家里虽然生了三个小子,他却一直喜欢娇软的闺女多一些。   他想着他家大哥,虽然官职没他高,却是儿女双全,日子安稳,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人生总是有得有失。   宋师竹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二叔,十多年不见,二叔比她印象中要阴郁了不少,看起来比她爹还要老成。宋文胜和弟弟感情一直不错,虽然见得少,宋师竹却没少听她爹念叨这个二叔。   她乖乖地叫了一声二叔,又依次和跟在宋文朔后来进来的冯氏和三个堂兄见礼。   冯氏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一身珠翠环绕,行礼时却是静默无声。这种技术,宋师竹只在她舅家几个表姐身上见过,都是要刻苦练习许久才能练到这种境地。   双方互相见礼之后,就陷入沉默了。   众人面面相窥。   冯氏的表情十分冷淡,就连三个堂兄也不敢随便说话。宋师竹见着其中最矮的小少年对着她眨了眨眼睛,不禁露出笑容。   只是众人站在这里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是法子,他们不先开口,老太太也不会给台阶。   李氏见着方才和她面前还十分能聊的宋文朔,在亲娘面前连声主动问好都没有,不得不先道:“我刚才听宋德说丰华河上那条桥出事了,幸得老天保佑,他们经过时先发现了。”   一说到路上的事,冯氏的表情总算和缓起来,她也听说了大房下人救了他们一命的事,淡淡道:“说起来还得感谢母亲,要不是母亲念着我们,按照老爷的计划,我们一家子许就不在这了。”   “二叔二婶福大命大,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的。”宋师竹接话道。在这种人数众多的场合,这种捧哏的角色她已经很习惯了。小姑娘就是用来活跃气氛的。   冯氏耳边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一眼看过去,正好瞧见了一张友好的笑脸,不自觉脸上也带出一点笑容。 第14章 见面礼   只是宋师竹不过愣了一下的功夫,冯氏的笑容立刻就像昙花一现。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一个带刺的美人,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宋师竹心里不禁失望了一把。   她抬起眼睛,其中那个对着她眨眼的小个子,瞪大了眼睛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样。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觉得冯氏应该是不常笑的。不然她儿子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还真是有福气,能得到二婶一个笑容当见面礼。   宋师竹突然就想起李氏对她说的那些关于宋祯祯身世的事情了。许是冯氏真人站在她跟前,那些话里隐含的凄凉苦涩突然迎面而来。她顿了一下,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想那些不好的事情,竭力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宋老太太见着面无表情的儿子就心中别扭,差点把自己的任务给忘了。   看着大孙女的笑容,她也不好意思言而无信,轻咳一声道:“让人上茶吧,给老二上一盅普洱,给老二媳妇上红茶。”   宋文朔:“……”   冯氏:“……”   两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宋老太太,只觉得今日这天打西边出来了。在家时,就算非得见面,宋老太太与他们也是经常相对无言,日常晨昏定省能免则免。有好几回还自个带着人到周边寺院住了大半个月。   宋文朔和冯氏都习惯了与宋老太太这样的相处状态,她突然换了个风格,两人都有些不习惯。   且比起宋文朔,冯氏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她抿了抿嘴,心中十分不愿接受婆婆的这份好意。   窥一斑而见全豹,李氏站在老太太身边,看着婆婆逐渐淡下来的面色,对老太太和二房的关系差到何种程度,心里也有数了。老太太每回写信回来,纸上无一句不好,都在夸儿子儿媳孝顺。他们还以为就算说得夸张了些,也必有几分是真的,没想到却是这样,差些就成陌路人了。   只是该装的还是要装,她笑道:“娘一直念着你们,前日夜里娘突然发病,幸好老爷回来碰见了。这几日家里探病的人不少。娘极少见客,一直喝着药,这不听说了你们快到县上的消息,就催着我们出去接人。”   李氏撒起谎来面色不改,唬得对面的宋大郎忍不住担心道:“祖母没事吧?”   宋老太太与儿子有心结,对着三个孙子态度还是不错的,何况宋大郎言出真心,面上一派亲厚,她温和道:“你大伯娘说得太夸张。人老了就免不了这些事,祖母身子骨还是不错的。”   “娘是不是不适应县里的天气?”宋文朔想了想,问道。他上任的地方较为靠南,一到冬天虽也有雪,却不像丰华县这样千里冰封,冷入骨髓。   宋老太太点点头:“是有些不习惯了。”她顿了顿,又道,“你们这一路过来还好吗,我记得老二几年前从马上摔了下来,腿脚一到冬日就犯疼,这几日可还好?”   宋文朔:“……”   看着儿子面上迟疑,似是不知道如何应答,老太太苦笑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你身上伤了哪,娘都是心疼的。”   宋文朔这时却是真相信是老太太想他,他哥才派人去接他了。   他看着亲娘布满皱纹的老脸,一双眸子老迈沧桑,却满是真心关怀,突然间心潮涌动,喉间生出一股酸涩。   只是宋文朔毕竟不是垂髫小儿,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性子又一向谨慎沉稳,这点激动只在他心间过了一下便化为乌有。   他面色微霁,斟酌道:“应当是我关心娘才是。娘这几日生着病,我也没在娘身边。多亏了大哥大嫂在,我才能放心。”   这对母子间相处时的僵硬生涩,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   尤其是宋文朔说起关心的话干巴巴的,还得扯上大哥大嫂作为由头。   宋师竹看着对面几个堂兄怪异的面色,心中肯定下来,老太太和二婶的关系一定是不好到别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只是老太太却是满意了,她扯唇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样就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宋祯祯出嫁前,她和老二夫妇间还得有场仗要打。   要是太过温情,冯氏强要把那个孩子送进宫受罪时,宋文朔心中的为难会更多。宋老太太也不愿意儿子在媳妇和老娘间硬要做个选择。   到如今,老太太也不想去思考留下那个孩子的好坏利弊了。   好肯定是没有的,坏处却是一大堆。   当时,宋祯祯不是死,就是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以冯氏亲生女儿的身份出现过太多场合,宋文朔还要当官,那场和庶小姨子的闺阁丑闻就是他在官场上的软肋,他是绝不会允许宋祯祯养在冯氏娘家的。   冯氏也不会允许,她有三个儿子要科举读书,宋祯祯的身世一被察觉,宋家二房的声名便会受损。   她当时摸着良心问自己,是不是能眼睁睁看着养了六年的小孙女隔日便猝死,然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决定了。这些年,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起儿媳,可她除了心中抱歉外,嘴上也说不出示弱的话来。   从千禧堂出来后,二房一家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宋师竹代替老太太出来送他们,一路上竭力克制自己别把目光一直落在二婶身上,她想了想,决定把视线落在冯氏身边三个下人身上。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三个人说话是不是也是梦中那样的语气态度。   冯氏对大侄女印象还不错,见她一直看她身边的三个嬷嬷,便温和道:“竹姐儿看什么呢?”   “二婶和嬷嬷们头上的发饰,都跟县里的不太一样。”宋师竹眉眼弯弯道。   冯氏看了一眼郝嬷嬷头上的拉丝虫草金簪,虫子配了草叶,生动娇颤,格外精巧细致,确实会是小姑娘喜欢的发饰。   她不禁笑了笑,道:“这都是南边的手艺,那边的匠人经常会有些巧思出现。我那边还有一套十二根虫草花簪,待会让人送过去给你,算是二婶送给你的见面礼。”   冯氏没有女儿,平时收到小姑娘用的礼物,都是随手就送给了身边人。此时见宋师竹生得甜美可人,不禁生出了打扮小姑娘的念头。   宋师竹顿了一下,赶紧补救道:“二婶别见怪。我就是随口说的,我屋里还有很多簪子没戴呢。”她就是随便找个话题,没想到冯氏会那么慷慨。   宋三郎大咧咧地靠过来道:“竹姐姐,你就收下吧。我娘都出口了,你让她把话收回去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就从你嫁妆里匀一套头面回送不就得了。”   “胡闹!”冯氏立时皱眉道。   宋师竹倒是觉得挺好的,她道:“二婶别小看我啊,我手里有很多好东西呢,北边的匠人手艺也不比南边的差。二婶送簪子给我,我送头面给二婶,这样互相交流,才知道哪边的东西比较好。”   冯氏见她表情生动得跟只小鸟一样,心中越发喜欢:“别听三郎胡说。长辈送给你的,你就安心收下吧。”   宋师竹不好再推辞,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记得回送礼物,把人情给还了。   宋二郎看着前头和冯氏说话的堂妹,摸了摸下巴,对着大哥道:“你说竹姐儿知不知道咱们家的事?”不然为什么一直不要他娘的礼物,感觉是急着想要和他们家划清界限啊。   要是宋师竹知道宋二郎心中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十分激动。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现在对照着真人,品起李氏对她说的那些话,宋师竹心中就止不住地生出酸涩的感觉。   只不过……要是她没有先入为主与宋祯祯处了这半个月,要是宋祯祯真是那种心肠歹毒的姑娘,许是如今她也能完全站在冯氏这一边。但这些设想都不成立。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要是真拿了冯氏的礼物,拿人手短,以后就会更偏向二婶了。   宋师竹说不准这样好不好,只是她一直有种冥冥中的直觉,要是无人做到中立,真把祯姐儿逼到绝境,后果不是宋家能够承受的。   除此之外,站在她的立场,李氏如今身上还有老太太的托付,要是二婶知道她娘还肩负着在选秀前为宋祯祯选婿的重责,许是对着她也没有好脸色了。   宋师竹打算尽力劝李氏与冯氏好好说说,最好不要起矛盾。要是真的不行……她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十分头疼。   毕竟李氏与她才是母女,她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   人有亲疏之分,她想了想,还是在心中对着冯氏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为了以后见面不尴尬,如今保持距离好些。   待会收到礼物后,一定要记得把回礼赶紧送过去。   宋大郎摇头道:“大伯娘那么疼爱闺女,不会拿这些事去脏了她的耳朵。”   宋二郎却有不同的看法。要是他是大伯娘,就一定会说出来。   姑娘毕竟要嫁人,让她提前了解这些事情,不是比被迫亲身体会更好的方式吗。   想到自己家的事情会被人当成教女实践,宋二郎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   只是大伯派出去的人救了他们家一家子的命……宋二郎想了想,也只能叹一声,把心里那点不舒坦嚼巴嚼巴吞下去了。   宋文朔一路都在听着大侄女和妻子的对话,心中倒是觉得,冯氏不尖酸刻薄的时候,又有了些当年的风采。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妻子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只是想到如今同样住在府里的宋祯祯,宋文朔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收了起来。 第15章 小姨妈的信   宋师竹把二叔一家送到住处后,就离开了。   宋家大房和二房早在多年前就分家了,可老太太在上,两家人只是分产不分居,府里这些年一直留着他们的院子。   想着二叔一行人舟车劳顿,今夜她爹回来后还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宋师竹一到地方就体贴告辞了,能抓紧时间休息比什么都重要。   临走前,宋师竹总觉得二叔欲言又止的,似乎想问她些什么,只是终究没问出口。下人们搬运行装,收拾院子,一派热闹,她想了想,也就先离开了。   二叔想知道的,无非就是哪几个话题,不是祖母的病情,就是她爹的近况,嗯……应该还有一个桢姐儿也算在内。反正总不会像上辈子家庭闲聊一样大咧咧问她即将出嫁的感受。   不知道为何,一想到端庄肃穆的二叔与她拉家常的模样,宋师竹心中就止不住地黑线。   她刚回到自己房里,就见着她弟那张八卦兮兮的胖脸。宋师柏今日一整日先是被李氏抓壮丁,仔细盘问了县里许多年轻后生的情况,后头二叔一家又突然回来了。他就没个时间仔细问问早上的事。   天知道,他都好奇得不行了。   宋师竹顿了下,总觉得说出来有些羞耻。不过宋师柏生性精明,她在他面前早就掉过马了,便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   宋师柏也不在乎他姐说得太扼要,反正重要的信息他都知道了。他啧啧道:“这么说,你的功劳都被爹和祖母给顶了?”   祖母想念儿子,爹孝顺母亲,才派人去接。   这种说法完全把他姐姐在其中的作用给抹杀掉了。宋师柏掂量了一下,觉得可真是不厚道。   黑爹和亲姐,他当然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宋师柏一拍桌子,煽风点火道:“爹真不是好人!大姐姐,你可不能这么算了!”   宋师竹默默看他一眼,这小子也就敢在她面前说一说坏话,到她爹面前,就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不过是嘴巴上发泄几句罢了,宋师竹听过就算了,微笑地看着他,也不反驳。   宋师柏看明白了他姐的眼神,生生一噎,道:“我那是不想气着他,再给自己找麻烦。”他顿了一下,又很有经验道,“不过虽然吃了亏,爹以后肯定会更信任你的。”   这就是最大的好处。   作为一个随时要被爹娘盘问生活细节和读书成绩的小儿子,宋师柏向来只羡慕他姐这一点。   以前他还暗搓搓想过,他要是跟宋师竹一样有这个能力要怎么让世人皆知光宗耀祖,叫他爹再不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如今这种念头虽然没了七七八八,但有时候被他爹训得跟狗一样时,又会止不住冒上心头了。   宋师竹只觉得她弟越来越会拍马屁,那嫉妒艳羡的小眼神,看得她忍不住心中一阵舒畅,又拍回去道:“你也不差,这回你一直知道家里有事就赶紧回来了,你是以后要做家中顶梁柱的人,只要你继续靠谱,爹也会信任你的。”   小孩子是要多鼓励的。尤其是宋文胜和李氏对着儿子都是秉承爱在心頭口难开的教育方式,宋师竹只好努力承担起家里发糖的角色。   宋师柏想到早上他爹的训斥,忍不住嘟了嘟嘴唇,两颊上鼓得胖胖的。宋师竹看得手痒,伸出手捏了一捏。   宋师柏无奈地看着他姐一脸幸福地伸出左手又伸右手,再一次决定明年一定要瘦下来。他过了年都十二了,他姐还这么对他,太羞耻了。不过想是这么想,宋师柏对亲姐姐还是抱以最高的耐心。   等到宋师竹终于满足了手感后,他才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脸。   宋师竹却有些意犹未尽,很想像先前一样把弟弟抱起来举高高。宋师柏小时候就是个小胖墩,贼胖,可生得却十分可爱,眼睛黑亮,嘴巴嫩得跟花苞一样,乖乖巧巧地坐在炕上,就跟个娃娃一样,宋师竹经常逗他做出各种表情,有时候玩弟弟能玩一整个下午!   不过这一两年,小胖子也有了些少年的模样……再玩一年半载就没得玩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宋师柏,弟弟被她看得倒是淡定起来了,又好奇道:“今日二叔二婶到家,怎么都没个人去叫桢堂姐?”   刚才在千禧堂里轮不到他说话,可是众人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了。莫名的,宋师柏总觉得这其中有猫腻。   宋师竹抿抿唇,不太想二房的事从她嘴里说出去,可是她又怕弟弟不明真相会撞上二叔二婶的枪口,在心中权衡了一下,才斟酌着说出来了。   人是容易先入为主的动物,想法也会经常随着感情因素发生偏离。   在不知道宋桢桢的身世时,宋师竹只觉得桢姐儿过的是小透明的日子,祖母不疼父母不爱,宋师竹一瞧见就倍感不平。可是当她知道真相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纠结了。   先前受害者还没在跟前,这种感觉许还没这么深,可是今日见着冯氏对她的友好后,她觉得自己心中开始有一咪咪的偏离。   母亲被气死,娘家家业又被仇人霸占,家里还被人设计养着一个仇人的女儿,二婶这些年的感受,肯定时时刻刻就跟剜心一样吧。   她叹了一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小堂妹能赶紧出嫁,结束祖母的煎熬,也顺便扭转一下她时常能在小堂妹身上感受到的危机感。   她相信,没了一个戳心窝子的人在眼前,冯氏也会好受很多的。   宋师柏听完后只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抬头,看着他姐似乎期待他多说些什么,他无奈道:“我不喜欢二婶,我也不喜欢桢堂姐,反正咱们家都不是当事人,就别管了。”   宋师柏跟宋祯祯见的面次数有限,他对那个胆小怯弱的堂姐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他相信宋师竹也是如此。她姐姐一向喜欢的都是那些坚韧爱笑的姑娘,比如县里内那个爹死弟小还能撑起家业的慕姐姐,对桢堂姐除了可怜外,应该就没有别的了。   就是二婶,他顿了下,二婶还真是他姐会喜欢的类型,宋师柏怕他姐脑子一抽真的被二婶笼络了过去,又继续道:“二婶她再惨她也是个大人了。就跟爹说要揍我就能揍我一样,屠夫和猪崽,我还是觉得无力反抗的肉猪可怜一点。”   宋师竹:“……”   宋师柏继续道,“不过你也别误会,我也不可怜桢堂姐。我要是她,既然都这样了,我就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横竖大家都不喜欢我,不然忍来忍去还是得被人欺负,我图什么了。”   宋师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磨磨唧唧的人了。要是宋祯祯能有血性一点,真的跟人怼起来,他反而会更欣赏她。   总之这个堂姐从头到尾就跟他的喜好靠不上边。   他最后总结道:“反正娘不是要帮她相看吗,我下把力气帮忙,只要她订亲了,跟咱们家就没关系了。”   跟着冯氏一块为难宋祯祯,或者是在二婶面前维护没有血缘的堂姐?   切,他疯了才会这么干。反正都跟他家无关。   宋师竹觉得小弟的想法比她更冷漠,不过还挺别具一格的。   她想了想,道:“那你可得抓紧一点。”   两姐弟终于达成统一意见,要一块努力找个好人家把宋祯祯嫁出去,可此时话题中的人物却心神不属,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宋祯祯手里捏着一份信,是小姨妈找人递给她的,说是想要约她在庆缘寺见面,让她想法子出去。   大堂姐新送过来的小丫鬟出出入入的,每一回都会一眼又一眼地瞅她,似在好奇为什么她不出去见爹娘。只是这个丫鬟总算比原来的梧桐靠谱,她不主动解释,她也不会随便发问。   宋祯祯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问题,又看一下手上捏得皱巴巴的信。   她一直知道小姨妈可怜她。见过她的人都是可怜她的。   可怜她在家里不得父母喜欢。   可怜祖母养着她却又对她熟视无睹。   就连不过相处了大半月的大堂姐,也可怜她要被一个贴身丫鬟欺负。   宋祯祯眼眶红红,吸了吸鼻子。她从小就是靠着别人的这些可怜撑起来的。父亲母亲不知道为何那么恨她,三个哥哥碍着父母,跟她关系也跟外人一般,还有祖母——   宋祯祯咬着唇,她总觉得祖母不是真的厌恶她娘。   母亲在家里对她那般熟视无睹,可在外头,就算有人问起,祖母也从未说过母亲的坏话,反而时时为她描补。   打那时,宋祯祯就知道,她在家里除了把脑袋深深埋在地上,对所有伤害都充耳不闻,就没有别的好做的了。她苦笑了一下,家里两代主母关系水火不容,可却从无他人能挑拨的余地。   虽然她从未想过要让祖母和母亲不和,可家里所有人这种看似分裂实则团结的关系,却让她一直有种深深的被排除在外的恐惧。   宋祯祯手里拿着信,左右摇摆不定。   环境使然,她对每一分好意都要掰开揉碎了仔细分辨,她知道小姨妈一定有所图谋。   从小到大只有她一个人孜孜不倦地跟她示好。母亲把家里的门户管得那般紧密,可小姨妈还是能够偷偷送信送礼物进来给她。   宋祯祯不是那种真的天真的姑娘。她一直就知道,要是自己想要知道父亲母亲为什么这么恨她,线索一定落在小姨妈身上。   只是她先前从未下定过决心,母亲对娘家的仇恨溢于言表,她害怕自己接触小姨妈后,就真的在家里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了。 第16章 投桃报李   宋文胜一整日都是无心办公,直等到随身小厮匆匆过来,说是二老爷的车马到家时,他皱了许久的眉头才终于松开。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总觉得这两日感受到的后怕,比他先前大半辈子还要多。   等到回到家后,他又听李氏说起今日二房到来的情况,不禁露出笑容。   当听妻子说起冯氏十分喜欢宋师竹时,甚至回去后还送了她一套簪子时,他还道:“让竹姐儿安心拿着。”   比起那几十条人命,不过一套簪子罢了。   二房这血出得还真不多。   李氏笑道:“你那闺女,还回了礼呢。”   两夫妇说笑了一番,李氏又把二房一家和老太太的疏离说了一遍,叹气道:“咱们离得太远,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坏成这样了。”   同为女人,李氏也能理解妯娌的感受。可是她嫁给宋文胜后,老太太对她着实不错,否则李氏也不会投桃报李,接下帮宋祯祯相看的麻烦事。   宋文胜皱着眉头:“老二也太不像样了。”   李氏:“到底老太太也不全然有底气。”否则婆婆这些年为何不对他们诉苦,就是对那个孩子,她心中也一直摇摆不定吧。   宋文胜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多解释,换了衣裳后就直奔千禧堂。他过来时,屋里只有宋文朔和老太太母子两人。   宋文胜狐疑地看着亲娘和弟弟的表情,总觉得这两人在他进来前,应是起矛盾了,否则气氛不会如此僵硬。   他不动声色道:“娘要为祯姐儿选婿的事想来二弟也知道了。你大嫂今儿一早跟我说了,她手上暂时有三个人选,其中一个刚好在咱们县里的丰华书院念书,我想着,这件事也需要娘和二弟一块拿主意。”   老太太无有作声,宋文朔却是语气平静地看着大哥:“我以为我先前写信给大哥时,已经在信里说了我的态度。这是他们冯家自己的决定,我们这些年,亏得也够多了。”   冯家自己想把孩子推入火坑,难不成宋家还要拦着?   宋文胜用茶盖拨动碗里的茶叶,平静道:“你查了这件事这么多年,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你查出来了没有?”   这件事是宋文朔半辈子最大的耻辱,哥哥当面提及,他的面色立刻就黑下来了。   宋文胜摊着双手道:“你就愿意这样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吗,他们冯家想送人进宫,说送就送?”冯家哪来那么大的威风?   他哼了一声,“我倒想看看,我要是把那孩子嫁在县里,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弟在岳家丧礼上被抓个罪证确凿,当时正好冯氏受了刺激流产,冯家那个外室子,拿着证据硬逼着宋文朔给交代。   族规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冯氏为宋家生养了三个孩子,宋文朔要是把孩子记作庶女,宋家祖祖辈辈的脸就丢尽了。   整件事一环扣着一环,就跟算计好了一样。   宋文胜都觉得他弟摊上这些祸事真是倒霉。   宋文胜这句话说得十分意气用事,宋文朔却一向谨慎,他道:“你让我再想想。”   晚间的宴席,席上只有几个孩子一直说说笑笑,宋文胜看着他弟一声不吭,就知道他还没把这事想明白了。他摇了摇头,这一顿接风宴吃的,估计老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l 。   晚宴过后,冯氏有些许疲惫,正在屋里休息时,丫鬟突然进来通报了一个消息,说是李氏想要过来见她,问方不方便。   正在为冯氏按着肩背的郝嬷嬷道:“太太,大太太怎么来的突然?”   冯氏也有些诧异,她与这个嫂子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几回见面并无多少话聊,李氏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想了想,正想说话,郝嬷嬷就低声道:“大太太和老太太一向要好,许是想要帮着老太太劝太太来了。”她顿了下,“当年老太太在世时,就经常教导我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么好,许是也是同一类人。”   郝嬷嬷最后一句话中的老太太,说的正是冯氏的亲娘。爹娘都过世后,冯氏拿了母亲的嫁妆,也顺便收拢了她身边的下人。郝嬷嬷先前是她母亲的贴身丫鬟,如今却是她屋里的管事嬷嬷。   早在今日宋师竹指着她头上的发饰说事时,郝嬷嬷就对大房无甚好感了。冯氏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平日她手底下一些不合用的珠宝首饰,都是他们几个心腹嬷嬷平分了。   今日突然冲出来一个宋师竹,拿了她早就看好要给小女儿当嫁妆的虫草花簪,郝嬷嬷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在滴血。   冯氏沉默了一下,道:“先让大嫂进来吧。”   郝嬷嬷看了一下冯氏的面色,觉得还是差了些火候,就继续道:“我没想到大太太会这么快过来,有个事情还没来得及和太太说。”   她顿了一下,见冯氏没有追问,就自顾自说下去了,“那姐儿这在这府里过得可真滋润,我去看了一下,就连梧桐都被她打发走了,说是大姑娘看不过眼,把人赶庄子上去了。梧桐是我们几个给太太出气用的,就连老太太都没话好说,大姑娘这么干,不是越俎代庖吗。”   “我也没让你们送人过去。”半响,冯氏才面无表情道。   郝嬷嬷被她这么一说,有些噎住了。毕竟是他娘身边的老人,冯氏顿了一下,还是给了个台阶:“你先下去吧,大嫂最疼竹姐儿,要是撞见你说她闺女的坏话,我也保不住你。”   李氏一来就觉得冯氏面色有些奇怪。她在冯氏对面坐了下来,这院子还是她指挥着人收拾的,李氏对屋子并不陌生。   丫鬟上茶后,她想了想,温和道:“虽然这些年我们妯娌间见得少,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我是盼着咱们一家子都好的。方才有人过来告诉了我一个事情,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郝嬷嬷那些话还在耳边,冯氏顿了顿,才道:“大嫂,你说,我听着呢。”   李氏眼睛在屋子里面转悠了一圈,见着确实没有他人,才把怀里揣了大半刻钟的信拿出来了,她递给冯氏,示意她看一下,又道:“这是桢姐儿刚才过来交给我的。我一听她说完,就觉得这个事情不是我能处理的。”   想着方才见到宋祯祯,李氏又不着痕迹地看着炕桌边上的冯氏。   冯氏长相明艳大方,就算这些年清冷了不少,可整体看着还是如雨后牡丹一般鲜活。宋祯祯则不然,小姑娘眉眼间总是带着一股抹不去的轻愁,她刚才越看越觉得她像那位后头才被认回来的小冯氏。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到。两个人间,要论外表惹人生怜的,是宋祯祯;要论身世可怜的,是冯氏。   但同为执掌一府的主母,李氏知道冯氏最不需要就是人的同情。   冯氏看完信后,又把信封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上头并无任何标记,一片空白,里面的内容也没有署名,除了表达思念之情就是要求见面,要是李氏没有说明白,拿到信的人还真猜不出来会是谁送的。   李氏道:“我只是个带话的。那个女人先前已经送了不少回信和礼物进你们府里了,桢姐儿跟我说,她并不知道是谁给她递的东西。她——”李氏停了一下,才道:“她说她不敢问,也不敢说,就怕被人误会了,日子会过得更艰难。”   好半响,冯氏才道:“她想要什么?”人有所求,其心必进。李氏都能特地过来,一定就是她有些什么要求。   李氏停了下,才道:“她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待见她。”   要是宋祯祯不是那么个身份,这句话听起来还真让人伤感。   李氏叹了一声,小姑娘刚才在她面前说了许多话,李氏大约也能想到她为什么要拐这么大一个弯把事情交到她手里。   老太太为了不惹麻烦,只会把信烧了;她把信交给冯氏,冯氏这般厌恶她,许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会给她。而直接出门跟人见面,又有“通敌”的嫌疑。   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李氏也问了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宋师竹,她闺女心思良善,总是比她更好说话的。宋祯祯却道,她上回利用了堂姐赶走丫鬟,情分总是用一分少一分,她怕以后堂姐想明白了这些算计,会与她疏远起来。   想着宋祯祯方才黯然失落的神色,李氏笑了笑。就是因为宋祯祯她没想着把这么大的锅直接砸到宋师竹身上,李氏今夜才会亲自跑这一趟。   她对着面无表情的冯氏道:“我把话带到了。想要怎么处理我就不掺和了。只是还有个事情——”   宋祯祯在府里这么大半个月都没接到任何信件,二房一到家,她立刻就收到信了。冯氏这回带来的人里,一定有藏了多年的内奸。   宋师竹正在烛光下看着二婶送给她的一盒子金簪,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手痒地拿出来细看。   掌心上纤巧动人的拉丝蝴蝶金簪,就连蝶翼上的每一丝细小的金纹路都看得十分清楚,宝石制成的花形上竟然还有花叶枝桠,轻轻一碰,蝴蝶在宝石花上就颤动不停,真是太可爱了。   她还一直觉得自己送的头面价值不菲,没想到二婶的这些花簪竟然这般精致。螺狮机灵,早就拿着一面铜镜在她面前站着,宋师竹却没有大半夜梳妆打扮的爱好,只看了一会儿就把东西收起来了。   螺狮还在可惜:“姑娘怎么就不试一试呢?二太太真是太慷慨了,头回见面就送姑娘这么好的礼物。”她顿了一下,虽然觉得这么说很不厚道,可还是道:“要是堂姑娘和二太太感情好,这些东西就落不到姑娘手里了。”   这倒是提醒了宋师竹。   她道:“把簪子收起来吧,过了年再拿出来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祯祯一直不知道她不是二婶的女儿。宋师竹虽然对小堂妹心情复杂,可也不想拿着二婶送的礼物去戳人心肝。   她想了想,又道:“你明日让厨房多紧着二叔那边一些,他们这回带来的人多,要是和咱们府里的人起了矛盾,就让人忍一下。二叔二婶才刚到家,别让他们为些琐事心烦。”   这是她和李氏学习管家的经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平时府里的下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能有好些矛盾,更何况这一回来了那么多人,吃喝住行都要挤占资源。   她叹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只能在这些小细节上多用心了。   螺狮笑:“姑娘做事真是越来越细致了。”   宋师竹笑了一笑,等到快要入睡的时辰时,她摸了摸胸口,心中突然涌动着一股很难受的伤心。   宋祯祯躺在被窝里面,眼泪一点一点顺着眼眶往外流,她却一点都不敢哭出声来。她刚才跟着母亲身边的下人去了左跨院。站在母亲面前,她心中激动而忐忑,可是冯氏的脸色却极为冷淡,她对她说,她不是宋家的女儿。   这一个夜晚,宋师竹睡眠质量极差,等到隔日醒来时,她两颗眼睛都肿成桃子了。螺狮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宋师竹摇了摇头,只记得自己一整夜都在梦里不停地哭,哭什么却忘记了。 第17章 亲娘的盘问   李氏一大早的,就见着闺女拿着两个鸡蛋敷眼睛,一边敷还拼命眨眼,不禁好笑道:“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宋师竹有些丧气道:“我也不知道啊。”她刚才问过螺狮了,螺狮说她昨夜连句梦话都没有,一夜平静。没想到一早起来眼睛就肿了。   李氏接过她的鸡蛋,母女两个齐心合力了一小刻钟,李氏看着还没有消肿的迹象,不由道:“反正今日也不出门,你就在屋里呆着吧。”   宋师竹点了点头,又十分郁闷。   在她记忆中,昨夜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还是很低的。第一回还是在上辈子,她家的一个女租户因为失恋,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宋师竹家刚好在她楼下,下班一进家门口就伤心得要死。   当时她奶奶吓得带她去见一位相熟的大师,那大师说了一大堆,宋师竹只听懂了一句话,就是她天生体质特殊,要是周遭有人突然间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也容易把她带入磁场中。   之后女租户接到调动信息到外地出差,她果然不药而愈了。   没想到这一回突如其来的又发生了。   李氏与她的母女情千锤百炼,宋师竹也没有隐瞒,修修改改,把上辈子的故事搬到了府里一个小丫鬟身上,李氏听完后,一时无言,突然觉得她以前是不是太不重视闺女了。   宋师竹身上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这几日就像突然大爆发一样。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道:“你确定不需要去找找是谁?”   宋师竹摇了摇头,她一起床后,那股子伤心劲就立地消失了,应该也不会有接连影响的。   李氏深深呼了口气,突然道:“不如过了腊八后,咱们找个时间去寺里拜拜?”先前宋师竹与她说自己一去张家就有血光之灾时,她也说过一回,不过当时她是为了安抚闺女,现在却是为了安抚自己了。   想起宋师竹对张家的忌惮,李氏想了想,决定今夜与相公提一提。   昨夜宋文胜与她道,州府这一次来的是个黑脸阎王,她还想着二房既与这些人有同路的交情,先送份礼过去打点一下。没想到宋文胜却是一口拒绝了,非但如此,还让她在外头少提这些事。   李氏一向都不觉得张知县是个威胁。无论是从她娘家,还是夫家,张知县这等三代只有一人当官的寒门子弟,官场上无有互相扶持的人脉,一个贪字就能让他全家覆没。   若不是闺女一再提及,她也不会重视起来。   宋师竹却不知道李氏在想什么,这几日事情一波接一波地来,张家的事只被她记在小本本上,提醒自己多加注意。对这种事情,她的心态一向良好,虽然也心存隐忧,可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担惊受怕下。   宋师竹道:“那还不如腊八的时候,咱们赶个大早去庆缘寺的浴佛会吃七宝五味粥。”庆缘寺每年的腊八粥都是供不应求,也不知道寺里的和尚有些什么妙方,那粥香得不得了。一想起好吃的,宋师竹嘴里就忍不住咽口水了。   不过这句话说完后,她又道:“可是家里多了这么多人,要出去也不方便了吧?”   以前府里没有别人时,母女俩只要一声吩咐,不用半个时辰管事就能备好马车与行装,要是赶不上关县城门的时辰,在外头多住一夜也是有的。她这辈子看着是个深宅大院里的官家闺秀 ,其实有李氏和宋文胜护着,一直活得十分自在。   李氏见闺女兴致勃勃的,说着说着眉眼间还带着欢喜,也笑道:“还有两日呢,我打发人去问问你祖母和二婶去不去。”老太太那边还在吃着药,许是不愿意动弹;冯氏那边,却一定会去的,不仅如此,她许还会带上宋祯祯。   毕竟那信里约的地点就在庆缘寺。   冯氏恨了那么多年,如今有机会报仇,绝不会轻易错过。   在李氏心里,闺女不是外人,她直接把昨日宋祯祯托付她做的事与宋师竹说了。除此之外,还有宋文朔今儿一早终于松口,愿意把宋祯祯的亲事交给大房处理的事情。他这么干脆利落,其中一定少不了妻子的点头。   不管昨夜冯氏和宋祯祯有些什么协议,李氏都是不愿意插手的。冯氏多年管家,既有手腕也有能力,要是真需要她帮忙,冯氏一定会开口。   宋师竹最喜欢她娘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有那种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合的习惯。她十分认真地听完后,才道:“那这么说,二婶不反对桢姐儿的亲事?”   而且两人还合作了?   这样倒是挺好的。   宋师竹悄悄松了一口气。这种事,宋祯祯没有办法决定出身,二婶也很有立场去怨恨,只是这两个人真的都不是心肠恶毒的人。   放着凶手不去追究,反而受害者彼此残杀,宋师竹一直觉得难受的就是这个点。   只是她不是当事人,和二婶也没有熟到这种可以敞开肚皮来说话的地步,要是突然就对冯氏的伤心事指手画脚,也很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不过……亏她先前还担心李氏会因为相看的事和二婶起矛盾要跟冯氏保持距离,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宋师竹郁闷了一下,李氏立刻就发现了,她听完闺女的话后,啼笑皆非道:“你整日里在想什么?我和你二婶就算有矛盾,你二婶也不会迁怒到你身上的。”这是两回事。要是冯氏当真是这种不讲理的人,当年老太太也不会上门提亲。   “我那不是担心你难做吗。”宋师竹看着李氏道。   这世上她娘对她最好她还是知道的,李氏要是有一点私心,早就对外把她那点事叨叨出去了。别说什么真正的顶层人家不屑要她这种没家世只有能力讨巧的人。她一直这么低调就是因为她的能力很厉害好吧。   只要李氏能豁得出去把闺女牺牲了,宋家攀上好亲事后,看张知县还敢不敢和她爹不对付。   只是她娘永远不会这么干。在李氏的想法里,子女永远是最重要的,就是因着如此,李氏在她心中也一直是第一位。   李氏听闺女说着自己的道理,心中还是十分暖心的。她笑了笑,又伸手帮着宋师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突然道:“咱们腊八时要是去了庆缘寺,你要给封二郎送的腊八粥该怎么办?”   宋师竹:“……”   她娘怎么知道的?   这话说得也太不委婉了。   闺女目光遊移,李氏气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那练手的腊八粥整个府里的人都喝过一遍了。要不是为了送人,你怎么会那么卖力?”   她顿了一下,酸溜溜道:“封大太太是庆缘寺的信众,那一日应该也会过去喝粥。你刚才说想去浴佛会,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她娘这是吃醋了?   怕她以后会把婆婆看得比她重要?   宋师竹细琢磨了一下,瞧着她娘的神态脸色,觉得十分有可能。   李氏在闺女的目光下十分沉稳,又催道:“怎么不回答,你们不会约好了到时在寺里见面吧?”她觉得她这姑娘太不实诚了,先前还说不喜欢长得俊的。封恒胖成炊饼那会儿,她闺女可没有要给人做粥的冲劲。   宋师竹觉得自己就算坦白了,李氏也不一定会相信。不过她真是冤死了:“从千禧堂到二门才多远,我们就没说过几句话。”就是一直偷偷牵手了。   不过这句……就不用坦白了。   想了想,觉得刚才说得不足以表达她的忠心,又道:“我和封大太太就见过两回……娘,你放心吧,我以后还是最喜欢你的!”   李氏:“……”她闺女不是在装傻吧?   她怀疑地看着宋师竹,宋师竹又很淡定地看回去。   两人对视了半响,李氏才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么镇定,看来还真没有先约好。   两人都快成亲了,封恒难不成还真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李氏心中感觉十分古怪,既满意,又不满,想了想,觉得自己太过反复,怕被闺女看出端倪打蛇随棍上,干脆把这些事抛到脑后。 第18章 选择【修   腊八这一日,天空一碧如洗。早上起来时还有点点飞雪,等到出门时天际已经挂出一轮暖阳。   只是这点温暖对宋师竹来说微乎其微。一大早宋文胜带着族内男丁祭祖之后,宋府门前便并排套了两架马车,她与李氏一同站在马车前面等着二婶一行人。   说好了腊八要出门,李氏便提早吩咐人做了准备。老太太和冯氏,与她猜想的一样,只有冯氏愿意与他们一块过去。   宋师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烧香拜佛的事情,怕被他们一块拉着去,一大早的就借去书斋的由头出门了。   站在门口一眼望去,宋师竹浑身上下都像淹没在皮毛中一样。戴着毛茸茸的雪帽,穿着羊皮做的鹤氅,手上还套着一个厚实的灰鼠毛捂子。   饶是冯氏心中存着事情,带着三个儿子踏出门槛时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大嫂把竹姐儿打扮的,像只雪兔一样。”冯氏边说着,边伸手帮宋师竹将雪帽往上抬了一点。   李氏无语道:“她自己太怕冷了。”每回与闺女冬天出门宋师竹都要把自己包成粽子,李氏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今日这般暖和,李氏出门连暖手的物什都不带了,偏偏宋师竹还要打扮成这样。   许是冯氏帮她整理帽子的神色太过自然,宋师竹也没觉得有不对劲,只是略低下身子方便她动作。   这两日冯氏一直在左跨院里收拾着,自接风宴后宋师竹还是第一回见到她。   她的手指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的幽香。宋师竹忍不住嗅了嗅。   冯氏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眼中带着笑意道:“我说错了,不像兔子,倒像一只小狗。”她目露满意地看着侄女,方才雪帽遮了宋师竹大半张脸,这样整理一番后,露出明亮的双眼和挺直的鼻子,果然精神多了。   宋师竹很是配合地“汪汪”两声,又做了个鬼脸。   冯氏看着,双眸不禁柔和起来。宋三郎最是耐不住寂寞,他看了一眼神色温暖的亲娘,又笑咪咪地对着宋师竹道:“我娘一见着竹姐姐,态度都不一样了。”他娘就算是对着他们几个时,也极少有这样和煦美好的笑容。   家里三个堂兄弟中,宋师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小堂弟,因着未到束发的年纪,头上绑着两个双髻,面容桀骜青涩,看着就是个极有活力的少年郎。   宋师竹开玩笑道:“那一定是因为我太讨人喜欢了,二婶一见到我就忍不住爱上了。”   其实宋师竹也十分奇怪冯氏对她这么亲近。虽然她这辈子的相貌是很不错,但是冯氏一定也见过很多漂亮小姑娘。   她能察觉到,冯氏是真喜欢她,不是流于表面的装模作样。   这就很让人惊讶了。   许是突然被人点了出来,冯氏面上的笑也收了一些。   宋师竹看着两个堂兄不动声色地拧了一把宋三郎的大腿。   宋三郎的表情忍疼又懊恼,还未出声,冯氏就道:“今日二郎陪我出门,大郎和三郎都进去吧,三郎好好跟着你大哥复习功课,你爹回来后一定会考你的。”   宋二郎陪她出门是早就说好的事情,二儿子比其他两人心眼多,他跟着去,冯氏是最放心的。   宋三郎悄悄撇了撇嘴角,却不敢不应。冯氏这些年就算跟宋文朔斗气,在他们几个的功课上也没有丝毫放松,他去年书院岁考得了个丙等时,还被爹娘联合收拾了一顿。   想着冯氏和宋文朔的心狠手辣,宋三郎也蔫吧了下来。   目送着马车远去后,宋三郎才对他大哥不解道:“娘怎么就对堂姐格外不一样?”要知道,就算是他们几个亲儿子,冯氏都没表露过那么多的喜欢。   宋大郎道:“娘一向喜欢闺女。”   他年纪大些,还记得当年冯氏被诊出怀孕时的高兴劲儿。家里已经有三个儿子,冯氏一直想要一个娇娇软软的闺女。那段日子他娘一直跟他说要给他们生一个贴心的妹妹,会笑得很可爱,也会调皮地做些无伤大雅的坏事……当年,就连小姑娘的衣裳被褥冯氏都让人做了一大堆。   只是…   宋三郎还想继续问下去,宋大郎却是道:“我们回去吧。”有些问题一深挖起来就是伤口。   宋二郎只跟大哥差了一岁,大哥记得的事情,他同样记得。   看着跟在大伯娘身后,以和外观完全不一样的矫捷身手上了马车的宋师竹,宋二郎也忍不住地有些感叹。   今日外头没有下雪,宋二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心事重重,又看了一眼出了胡同后突然跟上来的一辆青衣马车。   他知道,里头坐着他们家那位“妹妹”。马车前面坐着他娘跟大伯母借来的管事嬷嬷,车夫的表情十分沉默,一直与前面的两架马车保持着一定距离。   刚才出门前,冯氏把他单独叫了过去,交代了许多事情。每一件都让他心惊胆战。宋二郎看着那样手段凌厉的母亲,心中又是纠结又是唏嘘。   母亲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是如磐石坚韧冷漠的形象。她有三个儿子,可是她却极少跟他们说心里话。他们想要关心她,可是当年那些委屈化作冯氏身上最为尖锐的外壳,只要有人稍微提及,他娘就会发作起来。   宋二郎想着他娘这些年的委屈,咬了咬牙,突然狠下心来,无论干些什么,只要能让他娘痛快起来,这件事就值了。   与此同时,马车里,宋师竹正在问李氏道:“二婶怎么不跟我们坐一辆马车?”   她还以为另外一辆里头坐着小堂妹。   刚才她站在马车外头时一直不停观望着,因为觉得冯氏和宋祯祯不会坐一块,她还想着让丫鬟搬掉一些东西,让车厢宽敞些,三个人坐着时也舒服些,没想到冯氏身边的嬷嬷却扶着她上了那一辆车。   李氏道:“你二婶今日不跟我们一块走,她自己坐一辆比较方便。”   宋师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了。   只是她不问,李氏倒好奇起来了:“你不是一向喜欢管这些闲事吗?”桢姐儿今日会出门跟她亲生母亲见面的事,还是她与宋师竹说的。   小姑娘要深入狼穴与虎谋皮,境况这般危险,宋师竹居然能忍住不去找她说话。这和她闺女以前的行事可不一样。   宋师竹听她娘提起来,摇了摇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旁人不该随便阻止。”   而且她娘也看错她了。有些事情能管,有些事情除了三缄其口为当事人保密外,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及其多余。   宋师竹也能想明白宋祯祯为什么会答应合作。冯家那些人能干出那么些没脸没皮的事,就算是亲娘也不可信。   宋祯祯好歹在宋家呆了这么多年,家里众人秉性如何,她是最清楚的。   要说哪一边比较靠谱,肯定是宋家。可是没了宋家正经女儿的身份后,她想要给自己博一条出路,就要讨好冯氏,就得豁出去干出些事来。   否则她能以什么换取自己在府中的立锥之地。老太太虽然说了要帮她相看亲事,可是冯氏才是她明面上的母亲,冯氏若是真要卡她,宋祯祯是没办法解决的。   以她的处境,不付出牺牲,就无法得到任何东西。只是……无论冯氏想要祯姐儿做什么,应该都不会让一个小姑娘干太过出格的事。   李氏见闺女自个想通了,含笑道:“你今日要是看到桢姐儿身边有不认识的人,记得别上去找她。”   宋师竹点点头,这点心计她还是有的。 第19章 风化罪(修结尾)   李氏虽然让她见到宋祯祯时不要上去相认,不过宋师竹到底也没用上这个提醒。   实在是今日最后发生的事,让人太过震惊了。   庆缘寺在丰华县的香火一直十分旺盛。又将近年关,百姓们在家猫冬,闲来无事都愿意到浴佛会上讨一碗腊八粥喝。   宋家马车到的时候,山门口人头攒动,一眼看不到边。   车夫找了许久,才寻到一个稍微僻静些的角落把他们放了下去。   冯氏被丫鬟扶着下车时已经见不到嫂子与侄女的身影了。早在出发前,她便与李氏说过,今日两房各做各的事。李氏也没有多问,十分自然就答应了。   冯氏想着大房一家人,突然微微一笑。   宋祯祯住在府里大半个月,冯氏不相信嫂子会什么都不跟侄女说。这个年纪的姑娘,免不了八卦好奇,但不管是家教使然,还是天性如此,大侄女在她面前从来极有分寸,不该出口的话一句都难听到。   宋二郎将马车安置好后,便在知客僧的引导下扶着冯氏进了寮房。宋家是丰华县的大户,门口迎客的小和尚们都认得宋家的印记,引着他们进房后,小和尚又让人上茶,接着便下去了。   似乎看出了冯氏面上的疲惫,从头到尾小和尚除了喊了一句佛号后,皆是安静无声。   宋二郎有些焦虑,他下马时特地注意了一下,那辆坐着宋祯祯的马车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此时也不知道去了那里。   冯氏喝一口寺里提供的茶水,脸上的神色还和先前一般淡定,她看了眼儿子,摇了摇头道:“镇定些。”她把事情告诉儿子,只是想要多备一手,并不是真打算让宋二郎做些什么。   她的儿子,要正正经经科考当官,一点污秽事都不能沾上。   宋二郎道:“我就是担心……”毕竟这是他第一回参与这种事,担心是十分正常的。   冯氏摇了摇头,没有应话,只是闭着眼歇息。跟她一块过来的周嬷嬷不知真相,看着二少爷在冯氏的冷落下有些沮丧,便道:“太太昨夜睡得不太好,少爷别多心了。”   周嬷嬷是冯氏新提拔上来的,性情安静沉稳,不大会说奉承的话,再加上与宋二郎不熟,只一句之后便沉默了。   宋二郎对着母亲身边的新嬷嬷摇了摇头,也学着冯氏的模样坐了下来。   等待的滋味总是最难熬的。他知道母亲在等一个结果。   等着恨了多年的仇人落入网里。   那个人他们三兄弟都没有见过,就连他,也只是听冯氏说过,她长得和宋祯祯十分相似。   庆缘寺极大,开辟出来让香客休息的有好几处。与冯氏一行距离最远的一处院子里,宋师竹正与面带微笑的封恒对面而立。   李氏和封大太太正在庆缘寺主持的僧舍中闲聊。想着亲娘进去时对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宋师竹阵阵心虚。不过一瞬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心虚的。   她们与封恒一行确实是赶巧了才碰上的。   庆缘寺是丰华县最大的寺院,像宋家这种根基稳固得的本县大户,过来时方丈一般都是要亲自招待的。   李氏并无特地去寻冯氏的身影,下来马车后,相熟的知客僧便引着他们进了大雄宝殿烧香。   说来也巧,虽然知道今日封大太太会过来浴佛会,可谁也没想到这么巧合就在大殿遇上了。   一看见一个眼熟的女眷正在蒲团上燃香磕头,李氏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当时封大太太身着一件宝蓝色的绸缎皮袄正在求签,她神色虔诚,握着签筒摇晃片刻后才掷出一根签来。   似乎抛到了一根不大好的佛签,她眉头微皱,正想要跟方丈说话,李氏就出声与她打了招呼。   封恒他娘似乎也十分惊讶,不过两家毕竟是要结亲的人家,彼此间也见过几回。封大太太立时就镇定下来。在李氏烧完香后,还约着她一块进了了缘方丈的僧舍解签。   当时宋师竹还以为他们要在寮房里消磨一个上午了。没想到她未来婆婆抛出了中中签虽然神色焦虑,说话却十分通情达理,对着李氏道:“外头庙会这般热闹,不如让他们两个去逛一逛。”   “年轻人和咱们总是不太一样的。最近天这么冷,我看竹姐儿出来得也少,有恒哥儿陪着,李姐姐便不用操心了。”   这般善解人意的话,宋师竹一听就眉开眼笑的。   她娘下了马车后看着人太多,早就说了不想让她去跟着人挤人。宋师竹本来还以为今日就只能呆在寺里,没想到未来婆婆仗义执言,李氏看着亲家的面子不好拒绝,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和封恒一块出门了。   未婚妻身边带着的丫鬟嬷嬷俱都虎视眈眈,极有存在感,封恒收回目光,心中嘀咕了一番未来丈母娘的严厉,刚才李氏几乎把身边的人手都拨给宋师竹,自己只留下了一个贴身大丫鬟。   这么多人看着,目的为何一眼便知。   年后便要成亲,如今见个面还要被未来丈母娘防备成这样,封恒心中啼笑皆非。   他看一眼眼前的宋师竹,她今日梳了一个极低的堕马髻,整个人就如冬日阳光一般,既清新又明媚。   封恒方才在大殿上第一眼就看到她了。   如今两人面对面,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不过这种吸引力似乎是单方面的,宋师竹不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提议出去转一转。   僧舍寂静,她站着站着便免不了担心起正在某个寺里角落与亲生母亲对峙的宋祯祯。不过这种担心除了增加烦恼外徒劳无功,宋师竹想了想,也想要转移一下心情。   她眼睛明亮地看着封恒,眼中的期待十分明显,封恒不禁低笑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山门口的庙会热闹非凡,卖汤团的,叫卖糖炒栗子的,经营馄饨摊的,还有人牵着一匹马在卖马乳。宋家两个嬷嬷一个丫鬟把宋师竹围得严严实实,封恒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不免有些无奈地看着前头正在转糖摊子边站着的未婚妻。   宋师竹确实有几分惊喜,她居然看到了古代般的抽奖大转盘!   只是这种转盘明显是骗人的伎俩。   圆木板制成的转盘上空奖的格子占了一多半,头奖的彩格只有筷子般宽细。因为奖品都是各种方糖,围在摊子前的几乎都是小孩。   其中有一个特别倒霉的,连着抽了十次都没有收获,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封恒给大哭的小男孩递了块帕子,突然道:“你把摊子移到那边那块地上,这里地面不平。”   他这一出声,宋师竹也看出其中的窍门了。小贩把写着空门的部分放在低处,转针是生铁做的,极容易就往空奖的区域溜去。   小家伙抹了抹眼泪,居然抬头对着封恒叫了一声:“封大哥。”   封恒皱着眉头应了一声。看在他与封恒相识的份上,宋师竹也有些同情他,一个铜板转一回转盘。按县里的物价,十文钱可以买二两白糖了。小男孩身上穿着一身补丁棉袄,一看就知道家里不甚宽裕。   转糖小贩从方才起就一脸警惕,这种骗钱的生意最怕的就是出现一些打抱不平的人,看着宋师竹和封恒都穿戴不凡,他暗骂了声晦气,立刻道:“今日不做生意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封恒将目光从突然蹿出来的几个差役身上收回来,从方才宋师竹站在转糖摊子前,他就发现这几个人一直注意这个方向。否则身边带着一个姑娘,他不会轻易出声。   皂隶们很殷勤地把转糖小贩押了回去。将近年关,宋县丞最近正在狠抓县内治安,要是让宋家大姑娘回去告一状,他们都得挨骂。   因着看出宋师竹和被骗的小孩有几分渊源,皂隶还把圆盘的糖全都塞到他怀里。小男孩沐浴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终于破涕为笑。   小男孩许也知道怀里的糖是怎么来的,嘴甜地谢了宋师竹好久,不过他嘴再甜,对封恒来说也是无用的。   宋师竹好奇地看着封恒教训人。封恒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幅温文儒雅的形象,她还是第一回见封恒这么接地气。   他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从年关将至拍花子的猖獗到他这回被骗的贪心与愚蠢,一句句脱口而出,小男孩被他训得像个孙子一样,弱弱地反驳道:“我是被骗的,大哥说要去书斋买书,我跟他走散了。”   封恒正要继续说话,宋师竹就扯了他的衣袖,道:“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他大哥?”,不远处一个穿着石青色棉袄的瘦高男子一脸着急地过来了。   虽然封恒这一面是少见,不过小男孩既被骗又被骂,确实是挺可怜的。宋师竹出言打断,得到了小男孩一枚感激的眼神。   封恒抬眼一看,脸色终于缓下来。   直到回去时,宋师竹想起他唐僧一样地念叨模式,还是觉得很好笑。封恒无奈道:“方兄是我在书院的同窗,他家里条件不好,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抄书挣钱,我与他们兄弟关系都不错,方才才忍不住出声。”   毕竟这种骗局,只要细心观察一下就能发现。方小弟从小跟着他哥识字念书,居然还能被骗。封恒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刚才方是安似乎也觉得弟弟蠢得太不好看了,道谢之后拉着弟弟就走了。   宋师竹:“吃一堑长一智,小时候吃亏,以后遇事就会留个心眼,一件事就不会犯两回错误了。”她声线清脆,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   封恒笑着看她一眼,突然想起他认识宋师竹时的那一回。   几年前他到村里访友,宋家的庄子正好挨在村边上,他弟弟便托他给在庄子上避暑的宋师柏送信。   封恒不是故意偷听小姑娘说话的,可是他的耳朵犹为灵光,小厮引着他进屋后,他正好听见隔间的宋师竹跟丫鬟悄声说起庄上的管事明日会倒霉的事。当时宋师竹也是这样的语气,用脆生生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着事情。   他当时觉得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分外好听,可是对她的话却并不放在心上,后来他因着赶不上县城门关闭的时辰,在友人家里住了一晚,第二日却正好见着那管事的倒霉事了。   管事在外偷腥被人发现,妻子的兄弟打上门来了,那管事被打折了一条腿,果然是倒霉了。   想到往事,他心中觉得有些高兴。宋师竹说起那些神叨叨的事情时,神态总是十分可爱。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宋师竹,又看了一下天色,有些遗憾,又有些克制道:“我们出来一个时辰了,不如回去吧。”未来岳母明显对他不放心,他还需要在李氏那里刷些印象分,不敢让宋师竹太晚回去。   看着宋师竹身边亦步亦趋的嬷嬷丫鬟,封恒十分无奈,他不是登徒子,可男人面对着心上人时,总是希望能与她更亲近一些的。   两人在靠近山门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刚才还在人群中四散的差役突然全都冲进寺里,就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人群中议论纷纷。   为着保险,封恒还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后神色有些怪异。宋师竹听他说了没事,也没有继续追问。   后来她才知道,这件事果然跟他们有关。她真应该寻根究底,要是早点知道,她就会早些回家了,也不会磨磨蹭蹭,还想着等到她娘听完佛理才打道回府。   此时李氏与封大太太正好携手从了缘方丈的僧舍出来了。封大太太看着李氏的表情,又是纠结又是艳羡,还夹杂着一点点的庆幸,让李氏十分受用。   李氏握着她的手道:“封姐姐回去好好休息,方才方丈都说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封姐姐平时太担心二郎,才会做出那样的梦。”   封大太太今日过来求签就是因着她一直噩梦不断,吓得她每夜都不敢入眠,偏偏签筒里还掉出了一根中中签。   许是因着如此,她刚才在方丈面前一下就把她这几日做的噩梦都说出来了。李氏一听封大太太说她连着好几夜梦见死去的相公给她托梦说二儿子出事,心立时就提起来了。   不过这种事,她闺女才是大家,只要她闺女没说封恒有事发生,她这心还能在肚子里放一放。   庆缘寺的了缘方丈是今年才从京里过来的高僧,先前封宋两家定亲时他还未在县内,封大太太找的是另外一个和尚合八字。按说一事不劳二主,方丈既然知道他们八字已经合过,就不该再出手。   只是他宅心仁厚,封大太太又是庆缘寺的虔诚信众,此时见她这般担心儿子的安全,他还是又把两人的八字再合了一遍,出口出来的话十分吉祥,说宋师竹的命格正合了天干地支,五行皆旺。   封大太太一听完,眼睛就亮起来了,尤其是听方丈说起宋师竹的命格会带旺他人后,立时就眉开眼笑,神情也放松了。   李氏虽然觉得封大太太有些太重视这些,只是封大太太对宋师竹更看重,她才会更放心,此时李氏看着封大太太也十分满意。   今日这场见面十分圆满。两位未婚男女第一回约会,李氏对宋师竹的未来婆婆也有了深入的了解。   大约是同性互斥的原因,李氏并不喜欢那些过于算计的人。   只封大太太能在亲家面前说出儿子会早死的噩梦,她就觉得闺女这位未来婆婆的心机跟宋师竹半斤八两的。她以后应该是不用担心她闺女会被人欺负的。   出山门的路上,一路上总有人在窃窃私语,李氏和宋师竹总算知道这个上午发生了什么事。   宋师竹也知道封恒为什么不愿直说了。   回家的路上,李氏与宋师竹都有些沉默。半响,宋师竹才道:“这件事不会——”她的话说了半截停住了,她知道今日二婶肯定是有所计划的,只是手段这般凌厉,她总觉得和冯氏往日在她面前的形象不太一样。   这种感觉,就像小可怜突然大变身!   要真是冯氏干的,那就是真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李氏沉默良久:“你二婶一直就不是好惹的人。”要不然婆婆这么多年来怎么会坚持把人养在眼皮子底下。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多看多想,回去后别多问。”   宋师竹慢慢点了点头。   她想着刚才嬷嬷打听到的事情,庆缘寺的浴佛会上,有人被捉奸在床了。   一位由外地来的贵太太,不知道怎么与情夫约好了在寺里见面,两人躺在床榻悠悠醒来时,被人抓了个现行。情夫溜得太快,只留下贵太太一个人狼狈不堪地面对众人。   今日的胜会,衙门派出了许多差役看着场子,当时那位太太立时就被人抓起来了。在寺里偷情是风化罪,又有诸多证人,差役不用思考就把人押回衙门里了。   单看这个情节的前半部分,跟二叔当年的遭遇真是一模一样。 第20章 第1更+第2更【捉虫】   宋师竹越想这件事,越觉得一定是冯氏干的。各种细节都能对上,这世上喜欢偷情刺激的人固然不少,但会选择大众场合做坏事的,除了傻子就是被算计。   因着马车里只有母女两人,宋师竹就把自己的看法和李氏偷偷说了,李氏沉默了一下:“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了。”   旧事重演,宋文朔当年也是如此倒霉。他那种倒霉真是霉到头了。别的男人好歹是自个受不住诱惑,可宋文朔却不是那样的人。   应该说,整个宋氏,能做出一番成绩的宋氏子弟在情事上都十分洁身自好。   妯娌比她晚一些进门,却先一步生子。李氏当年是看着他们这两人如何如胶似漆的。   宋文朔与妻子感情极好,冯氏一进门就怀了孩子,三年抱俩,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当时谁不说这两人是一对璧人。只是许是太好了,就被人盯上了。到现在宋文朔也说不清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氏也是前几日才听相公说了这些事。   宋文朔被人抓奸在床时,连那个庶姨妹的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整个脑袋晕蒙蒙的,只记得冯氏震怒的俏脸,还有冯家人咄咄逼人的气势。   岳丈刚认回来的闺女不断啜泣,新来的小舅子一脸凶神恶煞要找他讨公道。当时冯府众人还披麻戴孝。   岳家新丧,整个院里一片缟素,无论此事谁是谁非,只要传出去,他的仕途就毁于一旦了。   宋文朔骑虎难下,别无他法。后来才一个多月,冯小舅子就说庶姨妹有孕了,宋文朔也怀疑过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只是他不是童男子,身子感受如何他最清楚,他那一日确实有泄过的迹象。   小舅子漫天开价,稍有不满就威胁他要到衙门上告,宋文朔只能憋屈地认倒霉。   李氏一直觉得,哪怕是当时发生的事换一个场合,宋文朔都不会如此被动。   她叹了一声,小叔子最对不起妻子的地方,就是为了怕官声受损,让冯氏认下那个孩子。后来就算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夫妻间的裂痕也难以弥补了。   在这上头,李氏觉得婆婆也是受害者。宋老太太素来不爱说媳妇的是非,可十多年前刚去衡州府与二房同住那一阵,居然流露出对二儿媳重男轻女的不满。老太太一辈子没有闺女,对族里的姑娘都十分不错,当时见着儿媳这般轻慢小孙女,还写信回来教训他们夫妻要对一双儿女一样对待。   想到婆婆当年那些信,李氏越发觉得一切都是一笔糊涂账。   见宋师竹还想继续讨论下去,她无奈道:“你这样喜欢刨根究底的性子究竟像谁,幸得你二婶这些年不在县里住,否则你还不得烦死她。”   这些事情毕竟是长辈的阴私事,李氏与闺女全说出来,是怕她不明真相帮着宋祯祯打抱不平会惹怒妯娌,可没想过要和宋师竹时刻放在嘴上嘀咕。   宋师竹也知道李氏不会和她说下去了,她举着三根手指发誓:“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说着,没等李氏拒绝,她就噼里啪啦说了出来,“二婶既然有这种手段,为什么一直把那些人留到现在啊?”   这真是她最好奇的地方了。以冯氏在这件事里表现出来的气性,她居然能忍了十几年!   她二婶都快忍成神龟了吧。   李氏倒没觉得有多奇怪:“天高皇帝远,冯家第二年就搬走了。”   当时冯家卖地卖庄子,都是贱价出卖,整个州府的人有许多人都得了便宜。李氏娘家也在州府,也是其中的受益者。当时还有许多人说冯太公瞎了眼睛,把祖辈传下来的家业都毁掉了。   李氏:“他们去了京城,隔着千山万水,你二婶有多少手段都没用。那人也不知走通了哪条门路,身上捐了一个九品官。他妹妹听说一直自梳在家呢。”   现在想想,仇人一个个都过得这么好,冯氏心里会有多恨。宋文朔这些年向朝廷申请了许多回都不得调动进京,无论使了多少银子都没用,一家人在衡州府蹉跎了十几年,伤越久,恨越深。可离得太远,冯氏除了日夜蚀骨的仇恨,其他都无法施为。   不过这一回那个女人突然来丰华县,也算是自投罗网了。   到底都是女人,李氏也能明白冯氏为何一直原谅不了。   不是不知道所有人都有无奈和苦衷,只是要是轻易原谅,这些年受的罪就跟白受了一样。宋祯祯承载了她所有的仇恨,说无辜也无辜,说有罪,也是真的有罪。   从庆缘寺回到府里的半个时辰车程,宋师竹与李氏母女都在默默梳理心中的情绪。宋师竹一想到今日这桩八卦,还是忍不住的兴奋。   她就觉得二婶今日一早出门时看着不声不响的,还有心情跟她说笑,没想到居然憋了一个这样的大招。   虽然李氏让她多看多想不要多问,但回到家后,看着冯氏今日一早乘坐的马车已经停靠在外头,她也眉目弯弯地跟着欢喜。冯氏今日许是真的太过高兴,还亲自下厨做了糕点。   宋师竹一回房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糖霜小米糕,还有庆缘寺出品的七宝五味粥,香喷喷,热腾腾的。   螺狮作为宋师竹的贴身大丫鬟十分尽责,在她发问前已经跟留守的丫鬟问清楚了是谁送来的。   宋师竹问道:“二婶只送了我这里吗?”   螺狮隐晦道:“听说家里处处都有。”作为宋师竹的贴身丫鬟,她也知道了宋家不少的私密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宋祯祯和老太太那里也有了。   宋师竹想了想,没等她继续问,螺狮就噼里啪啦道:“堂姑娘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一回府就窝在屋里;二太太和堂二少爷比咱们提前一刻钟到家的,二太太回来后直接去了厨房,之后就让人给各处送糕点和佛粥了。”   宋师竹之前已经在庆缘寺用过粥了,肚子其实不饿,不过想着这是二婶的一番心意,她净手净脸后还是坐了下来,一点点吃完。糖霜小米糕一直放在暖笼中保持温度,吃起来温热喷香,很糯,很甜,透着一股欢喜的味道。   糕点一点点落肚时,宋师竹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后,就道:“你把我今日淘到的绣件包起来,送到二婶那边,就说糕点很好吃,我很喜欢。”   宋师竹今日在庙会上淘到不少好东西。其中有一副她一见就十分喜欢的绣件,是她从一位农家嫂子手上买来的,花了八两银子,上头是百花如意的苏绣绣图,绣法精湛,用色浓烈,透着萌发的生机,正合了她对冯氏的祝愿。   宋师竹觉得二婶应该会喜欢的。   螺狮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前儿拨去堂姑娘那里的丫鬟,刚才过来汇报说堂姑娘又发热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堂姑娘在家里的不讨喜,可是她毕竟还是宋家小姐,小丫鬟怕步了前任的命运,不敢自专,一发现病情就赶紧过来了。   小丫鬟是她派过去的,这件事也是她先管起来,宋师竹站起来道:“我去看一下。”她觉得宋祯祯的心情肯定是和冯氏成反比的。   宋祯祯的屋里透着一股闷热。小丫鬟正在外间用着炭炉煲药,一见她过来脸上就一幅如释重负的模样,赶紧提声喊道:“姑娘,大姑娘过来看你了。”   这一声似乎把里头的人吓到了,宋师竹隐约听到里间传来一个瓷器砸碎的声音,她怕出什么事,立时就掀开帘子进去了。   屋里的红木如意桌上摆着一碟宋师竹很眼熟的小米糕,宋祯祯正愣愣盯着地上的碎瓷碗。   她的脸上透着一片病态的潮红,额上的碎发紧紧贴在脸上,看起来又憔悴又可怜,见宋师竹进来,突然很惶恐地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收拾,我马上收拾……”   宋师竹赶在她下床前阻止了,她凑过去看了一下,觉得宋祯祯有些烧糊涂了,不禁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片烫热,比起几日前好不了多少。   小丫鬟站在榻边,害怕地扭着手指,推脱道:“不是我照顾不好,姑娘之前已经好了不少,就是今日出去回来后才又烧起来的。”   宋师竹知道不是她的责任,也没有为难她,螺狮见她似乎想要单独和宋祯祯说话,极有眼色地拉着小丫鬟下去了。   屋里静默无声,宋师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二房一家回来后,随着冯氏对她的另眼相看,宋师竹每回见着宋祯祯都觉得心情复杂。   宋师竹与宋祯祯对上眼睛。在她的视线中,宋祯祯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突然哭声叫了一句“堂姐”。   “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养好身子最重要。”宋师竹只能这样道。她尽量放柔了声音不想要惊吓到这个已经十分脆弱的姑娘。   不过她的这一句话似乎给了宋祯祯什么信号一般,她咬着唇瓣,有些语无伦次道:“堂姐,你知道我今日干了什么吗?你肯定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问我?”   宋祯祯停了下来,面色带着茫然,她今日回来后,冯氏和宋二郎都问过她。   她说了什么,宋祯祯记忆突然有些模糊起来,恍惚了一下,才想了起来。   冯氏和二哥都问她,有没有问出她亲爹是谁。   这个问题若是在不知情者耳朵里,肯定觉得十分荒谬,可宋祯祯却如实答了,她不知道。   那个女人的嘴巴十分严实,起初她问出口后,她还不愿意承认,后来宋祯祯说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了,她才松口了。可是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却一直守口如瓶。   宋祯祯上一回见这个“小姨妈”时还是三年前的事,当时家里无人关心她,突然有个小姨妈冒出来,她半信半疑地撒谎出门见了她两回。当时许是她年纪还小,两人的样貌还有些区别。这一回见着时,她们彼此之间就跟姐妹花一般十分相似。   宋祯祯在她一脸温情过来抱住她那一刻,突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可笑。冯氏与她说出真相时,她觉得她娘是在骗她。   后来她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   没有一个亲娘会想要亲女儿去死,就算有泼天的仇恨,也绝没有人下得了手。   也没有一个亲娘会故意撒这种慌,骗她这些有什么好处吗,宋祯祯除了自己,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她努力接受事实,她想要留在宋家。   她今年才及笄,宋祯祯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冯氏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她答应了,也照做了。   宋祯祯按着她和冯氏商量的,说是自己求了大堂姐,大堂姐可怜自己,才给她一辆马车让她出行。   她说的这些,小冯氏没有一点怀疑,也没有问大堂姐为什么会可怜她,她对宋家发生的一切似乎十分清楚,接着她就喝下了那杯被下了药的茶。   按照她和冯氏的计划,她喝下茶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冯氏答应她,只要她做了这件事,她就可以继续留在宋家。   那个自称是她亲生母亲的人,对她这个亲女儿几乎没有一点设防。当时宋祯祯看着那个晕倒在地上的贵妇人,突然满心惊恐,就是像后面有恶鬼在追一样逃离了现场。   她是回来之后才从宋二郎嘴里知道后头又发生了什么。   她的亲生母亲,被她害得下大狱了。   宋祯祯躲在屋里,忍不住一遍遍回忆着她今日的说辞,她觉得很累,一切都那么累,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累过。回屋后她就睡下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她察觉到老太太身边的金嬷嬷又过来帮她把脉了。   想着祖母,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扑在宋师竹怀里了,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她以前哭,哭得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是因为她想要别人怜悯她;她现在哭,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   宋师竹不断抚摸着她的背部,小姑娘身上就没有几两肉,宋师竹的掌心下按着全是骨头,宋祯祯在她怀里哭得双眼红肿,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后来似乎哭累了,又睡了过去。   宋师竹听着她在她怀里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又叹了一声。   今日之前,她本来还觉得二婶顶多就是过去羞辱一番仇人,没想到羞辱是真羞辱,却是以这么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刚才宋祯祯前言不搭后语说了许多,她只听到一句最重要的信息,二婶答应她能留在宋家了。   其实宋祯祯的去留,二婶才是最有决定权的人。老太太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些年才扛得这么辛苦。   宋师竹把她的身子轻轻放在床上,宋祯祯就算是睡也睡得很不安稳,嘴里一直在呢喃着什么,宋师竹凑过去听了一下,她似乎是在叫“娘”。   宋师竹又叹了一声,她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不管多大年纪,受了伤害时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喊娘,这是因为母亲是最亲密最温暖的存在,就算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份被保护的记忆也一直会存在潜意识里。   宋祯祯应该是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可她在觉得受伤时,依然会忍不住喊着“娘”。   宋师竹又忍不住叹气了,她觉得自己今日叹了好多回了,不过也没办法,遇到这种事,除了叹气,也只能是叹气啊。   宋师竹把宋祯祯安置好后,又吩咐了丫鬟好好照顾她,接着就走了。   踩在院子里的青石路上,听着麻雀落在雪地上叽叽喳喳的叫声,她忽然很想去大牢里把小冯氏给揍一顿。老天爷不争气,这世上的恶人能多死几个就好了。   宋师竹就这样一步一步听着鸟声走回了院子。溜了这一圈后,她心里的郁闷已经消失不少了。   事情只要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就是好的。   路上的坎坷没了之后,所有人都会好的。   冯氏听着嬷嬷汇报宋祯祯那里的动向,又用修长的手指拂过大侄女刚才送过来的绣件,笑了笑:“如意吗。”她欣赏了一下,又让周嬷嬷收了起来。   她今日确实很高兴。以前那些人躲在她够也够不到的地方,冯氏除了恨,什么都做不了。可今日不一样,她不知道冯家人为什么突然来县里,又为什么突然联系宋祯祯。   只是……这个机会是她亲手递过来的。   冯氏没有理由不把握住。   那个女人在牢里的这几日,她一定会让人好好招待她。不管后面她会不会被放走,这段经历都会让她很难忘。尤其是来自亲生女儿递过去的那杯茶。   她相公当年喝了那样一杯茶,他们一家痛苦了十几年。   如今也该轮到别人享受一下这番滋味了。   冯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橙黄的茶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她想要找个人诉说她的欢喜,可想了一圈,冯氏突然笑了一声,她与宋文朔这些年感情十分冷淡,与三个儿子除了功课外也无甚好聊。   想了想,她对周嬷嬷道:“去把竹姐儿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情找她。”   宋师竹进屋之后,见着眼前的嬷嬷十分陌生,就明白冯氏应该已经采取行动了。   冯氏眉眼疏朗,特意解释道:“你那日见到的郝嬷嬷手脚不干净,被我下放到别的地方了。”父亲丧礼后,她从娘家带回了娘最重要的三个心腹。   其实除了郝嬷嬷外,另外两个嬷嬷也未见得多好,可毕竟是母亲留下来的念想。   冯氏是今日回来后才下定决心要处置这些人的。母亲的嫁妆她一样都未动用,对她身边的老人却十分重用。可人心莫测,上回嫂子提醒过她之后,她仔细查了查,才发现这十几年来郝嬷嬷居然一直接受着不明贿赂。   当时她的愤怒,不亚于当年被迫认下孩子时的憋屈。   冯氏先前不计较,是因为她觉得这些人背着她干了什么都不重要,宋文朔这样对她,她为何还要辛苦管家。   这一回却不一样。他们最不该犯的错误,就是与她最恨的人勾结上了。   她跟大伯子借用人手,用重刑审讯,从郝嬷嬷嘴里审出了不少消息。   想着郝嬷嬷还记恨过她把那套虫草花簪送给宋师竹,冯氏就觉得十分可笑。   她让丫鬟上着茶和点心。袅袅茶烟中,她看着对面捧着茶杯亭亭玉立的侄女,突然叹了一声,要是她的闺女能顺利生下来,许也会是这样可爱体贴的姑娘。   说实在话,冯氏并不讨厌大侄女对宋祯祯的关照。心存良善的人,对弱者总是会有本能的同情。她这些年恨不得能把婆婆那边养着的眼中钉除之而后快,但若是大侄女跟着落井下石,她许就不会这般喜欢她了。   宋师竹总觉得冯氏看着她的目光透着股回忆的伤感,半响,她突然道:“竹姐儿这样就很好,宋家统共就你一个姑娘,家里这么多兄弟,以后要是被欺负了,不会没有人帮你做主。”   宋师竹囧了一下,本来想说句调皮话,可看着冯氏的眼神如此认真,她也忍不住坐正了身子,严肃道:“我也不会站着让人欺负的。谁想欺负我,我都会欺负回来。”   冯氏笑了一下:“姑娘家就该有这样的心性。”冯氏让宋师竹过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要看看她。   前头三个儿子,她一怀上都是孕吐不止,整个人憔悴得不行,就跟遭了大罪一样瘦骨嶙峋。而最后一胎,她刚被诊出来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可那一胎却是几次怀孕中最早显怀的,才两个多月肚子就微微凸起来,身边有经验的嬷嬷都说这会是个闺女。   冯氏也一直这么相信,那段日子,就连大儿子都说她变得越发温柔可亲。   只是想到当年那种血液与生机从身体里流走的锥心之痛,冯氏的心情又阴郁起来。   宋师竹晕蒙蒙地又回去了,她觉得二婶有些奇怪,把她叫过来看了一下,然后又让她走了,虽然送了她不少姑娘家可以用的物件,可她也不是贪这些东西的人啊。 第21章 告状(改错字)   腊八素来有祭祖的习惯。   不过腊八祭比不得除夕大祭,宋文胜一早便带着族中男丁烧香拜祭,祭祀不过辰时二刻就结束了。仪式之后,宋师柏与三个侄子都跑得不见人影,宋文胜也没特地关注家里众人都去哪里了,他收拾收拾也上班去了。   直到午后见着差役汇报浴佛会上有人通奸,他才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李氏早就跟他说过小侄女亲娘到县里的事,也说过弟媳想要亲自处理,宋文胜想想便没让人动手。   有道是小鬼难缠,宋文胜作为本县县丞,真要与一个人不对付,手下人随便寻个借口,都能把那一行人弄得苦不堪言。他就不信那人背后的人还能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当他见着衙里羁押的妇人时,还是忍不住啧啧两声。他那弟媳还真是以毒攻毒。当年他们一家怎么摔倒的,现在也要别人试试同样姿势摔倒在地的憋屈。   宋文胜手上还有许多卷宗,他也是加塞才把小冯氏的案子提上来,就想看看是什么没脸没皮的贱人害了他弟弟这么多年。   就没有人进了县衙后还能保持冷静的。堂下的女人也是如此。   仔细一看之下,确实有几分姿色,样貌和家里的小侄女十分想像。   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和女人看女人总是不一样的。宋文胜素来知道李氏不喜欢小侄女那样楚楚可怜的长相,总觉得福气太薄,一阵大风便能吹倒。   可他看宋祯祯,却一眼就能明白为何冯家想要把她送进宫。有些官场消息,有些太过污秽,宋文胜也不是什么都和李氏说的。   他曾经听一个在京中为官的同年说起过,说是京中这些年能靠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的人家,家里姑娘都是按着小鸟依人的性情模样培养起来的。老皇帝年纪大了,就喜欢这般我见犹怜的妃子。   他看着手上的路引,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冯氏,路引上头可没有诰命的记录。没有朝廷赐下的封号,一般民女进了衙门都得屈膝下跪。   不过被抓进来才一个多时辰,小冯氏被提审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女囚服,鬓发散乱,形容不堪。   这等被人捉奸在床的犯人,女狱卒大抵都不会有好对待。牢房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宋文胜在县里负责诉讼赋税这一块,对女牢的环境如何,心里也有些底。屋顶低矮,空间狭窄,污秽幽暗,恶气杂出,老鼠蟑螂白日夜里都会出没。   像小冯氏这等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一旦进去了,不亚于脱一层皮。二十年前他还在科举念书时,还听过有富家公子买通女狱卒进去骚扰女犯的。宋文胜整顿了许些年,好歹把那些他最看不惯的从眼皮子底下处理掉。   不过就算如此,进了女牢也是勉强保住清白罢了。   小冯氏被压着跪在地上时还不断挣扎喊冤。她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两道冒着血珠的伤痕,其中有一道从眉间到鼻翼,就跟被利器划过一般,能露出来的肌肤都是一片青紫。   宋文胜可没有心情听她喊冤,她冤不冤的,他心里自有一把秤。既然提审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小冯氏的思绪十分杂乱,回答问题时也是颠三倒四,她根本说不明白那个情夫是怎么一回事。   小冯氏就记得……她的桢姐儿递给她一杯茶,她喝完之后迷迷糊糊就晕了。醒来之后,面对的就是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她身上的衣服被人扒了大半,身边的男人倒是身手敏捷,在她愣怔的当口已经溜走了 。   宋文胜听完后摇了摇头,哪怕今日不是他来审,这样的答案也不是堂官想要听到的。   小冯氏听着耳边的差役一口一个“宋大人”,心中只觉得一片绝望。   这是宋家的人。   她不至于不知道宋家的人有多恨她。   她本来只是想要偷偷过来跟桢姐儿见个面。她知道大哥已经给宋文朔写信,说是想把宋祯祯送进宫当秀女了。   可是她舍不得,以前虽然山长水远,可她还能偷偷去衡州府见她。   要是宋祯祯真的进了宫,他们母女两个就很难见着了。小冯氏跟大哥求了那么久,大哥才松口答应让她过来丰华县。她一个人带着管事仆千里迢迢过来了,可没想到她的女儿却给了她这样一份大礼。   小冯氏是真没想到那个孩子会这么害她。   想着这些年郝嬷嬷的汇报,她心绪纷杂,一时觉得郝嬷嬷骗了她,一时觉得郝嬷嬷收钱后还是办了事的。   冯氏恨不得她去死,怎么可能会对宋祯祯好;   一个时刻想要自己命的人,宋祯祯怎么会去帮她。   郝嬷嬷应是不敢阳奉阴违的,她收了她那么多银子,跟她保证过许多次不会让冯氏有拉拢她孩子的机会,她就不怕她收钱不干事,她把这些事都捅到冯氏面前吗。   三年前那回见面,那个孩子也说过,冯氏对她十分冷淡,想到当时宋祯祯可怜兮兮看着她的目光,小冯氏的心就忍不住揪成一团。   她以为她知道真相后会理解她的苦衷。   宋祯祯养在她身边,那就是一个没有名分任何人都能欺负的私生女,哪怕是充作哥哥的女儿,可他们两兄妹的身世这么不堪,对她也是不利的。   可在宋家就不一样。就算受些欺负,可她还是冯氏正经的女儿。   她了解她那姐姐,从小被她母亲养得心高气傲,父亲过来时看他们时好几回唉声叹气,说是冯氏性格像她娘,太要强了。   那一胎没了之后,以冯玉容的性格,跟丈夫肯定是死敌,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孩子,宋祯祯就是宋家二房唯一的姑娘。虽然只是六品官之女,身份也够了。   按照他们为她的谋划,只要她家世清白,以后就大有可为。她为她筹谋了那么多,日日忍受思念的痛苦 ,她没想到那个孩子会那么待她!   想着今日母女相认的场面,小冯氏呆呆地环视着四周的刑具,突然有种茫然的惊慌失措。   这不是她想要的母女情。   在小冯氏的想象中,她的女儿哪怕怨她恨她,毕竟有血肉亲情连着,她好好解释一番,两母女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她的桢姐儿,她的桢姐儿肯定是被冯玉容那个贱人骗了!   残害亲母,天理不容。冯玉容怎么敢教唆她做出这种事。小冯氏恨得整幅五官都扭曲了。   宋文胜见小冯氏一脸恨相,就知道她拐不过来这个弯了。不过她还算有点良心,没把宋桢桢供出来。他有些诧异,又一想,恐怕弟媳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审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审清楚的事,何况宋文胜也不是那么想要立刻弄明白,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小冯氏还是说不明白,就让人又把她押回牢里了。   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无人去通知宋文朔。今年是宋氏十年大祭,他大哥公事繁忙,他作为族长弟弟,也要帮着扛起责任。   一早在家庙烧香时,宋文朔就发现屋顶角落有几片屋瓦被压塌了,许是范围太小,管事没有发现,宋文朔也没张罗着请匠人。   年少时族里修家庙他也是过来干过活的,索性把修葺屋顶的任务接了过来。   宋氏家庙地方不大,因着族内至今没有出过三品以上官员,家庙只得有三间,一堂二夹,明阔两窄。宋文朔自己带着下人就上屋铺瓦去了。他回家的时辰跟宋文胜差不了多少,两人正好在大门口碰上了。   宋文胜一见他弟一身青衣棉袄,衣角上点点污渍,就不禁拈了拈胡须。   府里管家早就汇报过他宋文朔今日的行程。他自己家庭幸福,看着弟弟这样也是真糟心。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想起来要去通知他的。宋文胜想了一想,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索性两人都是提早回来的,也还没到晚膳的点,宋文胜就把弟弟请去了书房,待到小厮上茶后,他就把事情今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完还点评道:“三个侄子,个个都该拉过来揍屁股!”   宋文朔教训儿子,向来只会黑脸讲道理的那一套,可他这些年自己就没什么道理,儿子偏着娘也是一定的。不过宋文胜觉得,儿子尊敬老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宋文朔是一家之主,这些年三个侄子走出家门能被人另眼相看,还不是因着有一个当官的爹。   宋文朔沉默了一下:“大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冯氏昨日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几个嬷嬷,宋文朔看着心中也有几分回暖。他与妻子这些年的许多折腾,大半是因着当年的事,小半却是她身边人引起的。   冯氏不会不知道他最是厌恶那些只会奉承主子的腐蠹蛀虫,可她却偏偏要与他对着干。   妻子这口气憋了十几年,宋文朔也觉得十分疲惫。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当年拼着官帽不要辞官回家,好过一家子关系这样冷淡。   宋文朔这些年自然是想过要如何回敬冯家的。可他是衡州府正六品同知,京城鞭长莫及,除非他愿意降职调进京。十多年来,宋文朔早就愿意这么干了,可是这些年他写给吏部的申请却总是被打回来,吏部拒绝他的理由五花八门,使了银子后也是不顺利。   皇帝年老,吏部中人事复杂,几个皇子和权臣在这一块都有影响力,这其中谁伸一脚都有可能,宋文朔实在不知是谁在卡他。   宋文胜一直知道弟弟的心结是什么,他道:“她在牢里不会太好过的,我后面会让人多用刑,看看能不能问出那孩子爹究竟是谁。”宋氏在整个大庆朝范围内,充其量不过是扎根于北地的一棵小树,能量有限。   宋文胜这些年一直遗憾自己帮不了弟弟。   不过如今人到了他手里就不一样了。   宋文朔对大哥道了一声谢。宋文胜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咱们还在年富力强的年龄,以后不愁没机会翻身,许是明年就否极泰来了!”   腊八的晚宴十分顺利。   老太太养了几日,也有精神出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冯氏脸上的笑容,众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多了。   更别说老太太,一整个晚上看了二儿媳好几回,不知不觉眉眼也松快不少。   家里熬的腊八粥是宋师竹昨夜亲自操刀的,用小火细细偎了一整夜,熬得香浓软糯,连甜度也是恰到好处。   她娘先前跟她反馈过了,宋文胜对她粥里放的材料不太满意。为了配合家里人挑食的习惯。她特意做出了四种不一样的腊八粥。   想着前几日和封恒的约定,还各送了一份到封家。腊八本来就有互相赠粥的习惯,宋师竹顶着亲娘的目光很是理直气壮,也不怕被说了。   她觉得她的腊八粥应该是很成功的,其中有一款咸味的杂豆粥,特别受宋三郎的欢迎,喝完后,宋三郎连着对宋师竹比了个好几个大拇指。   宋三郎是真开心。先前在衡州府过年时,家里总是没什么年味。冯氏过日子循规蹈矩,逢年过节只要父母心情不佳,节宴就吃得跟喝苦水一样。今日却不一样,宋三郎看着脸上带着笑意的母亲,又看着堂上神色放松的祖母,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家宴。   大家都心情好,宋师竹本来就不是什么喜欢纠结的人,更是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就吃撑了,宋师竹晚饭后还在院里散了一会儿步。   她最喜欢角落里两排高大的梅树,开得金灿灿的,颜色浓烈,其上覆盖着点点白雪,看着就十分有意境 。   宋师竹兴致勃勃的,甚至还让螺狮回去拿了一把剪子,想要剪几根花枝插花瓶。   不过螺狮的剪子拿来后,她握在手里,却沉思了好一会儿,半响没动静。   夜里风冷,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宋师竹才反应了过来。她刚才突然间冒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那些白雪特别像白花花的银两。   提起银两,宋师竹就想到丰华县刚上任一年的大贪官张知县了,脑子里突然就跟电视屏幕被切换一样,不由自主地转悠着一个画面。   那是本县张知县收了一大叠银票的场景,张知县那张老脸上笑容乐呵呵的,显得格外腻人。   宋师竹拍了一下脑袋,不大确定是她自己太过担心,以至于出了幻觉,还是真的金手指又发作了,不过在心里那股危机感越来越重后,她就确定下来了。   宋师竹:他们肯定去走张知县的门路了。   宋师竹一想到小冯氏折磨了二叔一家那么多年就十分生气,想了想,干脆步也不散了,直接往李氏和宋文胜的屋里跑去。   她要去告状! 第22章 人间地狱   宋师竹兴冲冲去了百瑞轩,却没见到她爹的身影。   宋文胜晚膳过后,便一直在宋老太太屋里。他娘十几年来为着这件事一直过得不好。如今总算落网了一个仇人,宋文胜觉得不该瞒着她。   熏炉里散发着袅袅香烟,半响,老太太才道:“这么说,那个女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   宋文胜摇了摇头。他心中知道,冯氏只是打了那个女人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她面容陌生,差役们才会无所顾忌把她羁押回衙门。   小冯氏吃亏就吃亏在不是本地口音,若是换一个县里的女眷,那些人一定不会如此利索。   “等到明日她把大把的银子奉到张知县面前,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宋文胜很有经验地笑道。张知县的脾性如何,他最是清楚,只要银钱打点得当,就算是杀人犯他也敢放了。   老太太:“……”她看着宋文胜,觉得儿子似乎在拿她寻开心。   宋文胜皮了一下,看着亲娘颇是无语的面容,又道:“娘别担心,这件事是弟媳第一回求到我头上,我当然要为她办好。”   《大庆律》规定,“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通常这些小案子无需经过张知县手里,宋文胜自己便能判了。   他轻描淡写道:“八十杖打下来,寻常人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只要速战速决,等着打完板子,张知县再过来阻止也没用。”   这八十杖,若要打,肯定是有办法的,就怕冯氏不愿意给她这个痛快。   老太太摆摆手道:“这些事你们商量着办吧。”老太太对这些事是没什么意见的,二儿媳才是受罪最深的人,如今真正的恶人自己落网,儿媳要杀要剐她都不会阻止。   想了想,老太太又道:“你这么干,就把你的长官得罪狠了。”毕竟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有些人为着金钱钱财,连命都能不要。宋文胜这么办,一定很招人恨。   老太太的目光含着丝丝缕缕的担忧,宋文胜摇头道:“无事的。”   他是真不担心张文远要对付他。   城门那笔烂账就是他的催命符。   州府拨来修城门的五千两银子被张文远贪了一大半。   县里修葺城门时他去看过,张文远不知道从哪里拉来的材料,城门下面用的地基根本不是规划图上标明的夯土,而是沙土。   用沙土做城门地基,要是真有外敌过来,城门一推就倒了。   宋文胜当时一看就知道不妥,他留了个心眼,让人从洪师爷那边偷出了原始账本,刻印了好几份。要不是不想坏了官场规矩,让人留下举报上司的不好印象,这些账本早就该到了州府。   不过如今也不算晚,他这两日已经着人送了好几本到州府来人手里,就等着张知县东窗事发。   宋文朔与他说过,这回州府来的人里头,有一个是锦衣卫的人,叫他注意些,不要轻易招惹。   丰华县不过是一个小地方,宋文胜也想不明白为何锦衣卫会突然把目光放到一个小小的城门上,不过他知道,张文远肯定是要遭殃了。   见宋文胜心有成算,老太太也不再问了。儿子一个个都这么大,她再操心,就操不完了。   宋文胜今夜只是想把好消息告诉老太太,说了这么大半天,看着他娘面露疲色,就退下了。   从千禧堂出来后,宋文胜心上的阴霾总算扫掉一大半。之前知道他娘这些年一直对着他们报喜不报忧时,他便觉得十分愧疚。要是他能察觉到他娘在衡州府住得不如意,他肯定不会让她继续在外呆着。   腊八日的晚上月色明朗,宋文胜踩着满地的星辉回到院里。   一回房,就见到闺女在和妻子嘀嘀咕咕的。他笑了笑,温和道:“竹姐儿怎么突然过来了?”   宋师竹见到她爹,眼前一亮,立刻就把方才李氏说的,又说了一遍。   宋文胜沉吟片刻,耐心问闺女:“你刚才说的事情,具体会在什么时辰发生?”   宋师竹觉得他爹好像不怎么惊讶,不禁道:“爹,你不会早就知道她要去走后门了吧?”   宋文胜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在我手下过审的人,大多做过这种事。”这不是很正常吗?   宋师竹:“……”好吧,她一着急就给忘了。她爹也是一个很大的后门。宋师竹怀着点点羞耻努力回忆刚才脑子里一晃而过的场面,回答她爹刚才的问题:“我觉得应该是在午后。”   她刚才特意注意了一下画面的细节,书案上的大理石笔筒有太阳照出来的光圈。虽说这几日天气都不错,可只有午后阳光才能那般猛烈。   不过宋师竹也不是很确定。   小冯氏如今的情况十分紧急。她那些仆从们肯定会下大力气想要搭上张知县这条线的。   宋文胜却信了宋师竹说的这个时辰了。张文远来了县衙之后,虽说重要职位无法染指,但门上和签押处他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如今看管内衙大门的便是张文远的亲叔叔,手段极黑,要是有急事,不坑个百八十两都别想见到张文远的人影。那人要是想从冯家人那里多要些银子,肯定会多吊他一些时辰。   想着这些,宋文胜突然冒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他说完之后,宋师竹立刻道好。她爹出的这个主意真是坏得都要流油了。   要宰肥羊,不是非得张屠夫不可。   那些人身上带了那么多银票,县衙里人口多,一人分一口肉,银子也就分得差不多了。   他们在县里又没有相熟的亲眷,想筹钱救人也没法子。小冯氏的哥哥隔着山长水远,难不成还能飞过来给她送银子吗?   如今宋师竹倒是觉得,京城离丰华县那么远,真是太好了。   等到她二婶出够了气,外头冰天雪地的,救援的人也不一定能赶到县里。   见闺女双手赞同,隔日宋文胜立刻就把这个主意施行下去了。   私底下割知县大人的韭菜,县衙的人个个都积极的很。   一大早便在县衙门口找门路的冯家管事,突然觉得昨日这些对他爱理不理的衙役们,一个个都变得热情起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安,努力与人应酬周旋,直到听见有人愿意帮他疏通关系,一双眼睛才亮了起来。   可是面前穿着皂隶服饰的人两只手指在他面前搓了一搓,一开口就是两百两。   冯家管事听完之后眼前便是一黑。他身上确实有银子,还很是不少,只是这个人不过是引见之恩,就要两百两,价格也太贵了。   只是衙门是人家来开的,他到底还是忍着心痛拿出银票。可惜关系一层层疏通下去,统共转了五六个人,他都没见到知县大人。   到这会儿,冯家管事可算知道自己是被人耍了。只是他能指望谁说理去。   他看着袖袋中轻薄了不少的银票,也不敢再打疏通张知县的念头了。剩下的这点银子还要打点牢里,要是都花光了,姑奶奶在牢里可怎么办。   于此同时,小冯氏在牢里是真经受不住了。   不过住了一夜,她便知道为何众人都说衙门大牢是人间地狱。这里晚上睡觉时老鼠就跟聚会一样,爬满了整间石屋,有的居然还爬到她身上去了。小冯氏看着对面石牢里的一个女人,老鼠居然跳到她脚上咬她裸露出来的脚趾!   她看得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   睡前受到惊吓也就算了,可不知是哪个混蛋,半夜居然有人往她炭盆里倒冷水。   管事打点了许多钱,也不过是送了一盆炭火进来,如今还被泼了水,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小冯氏自从名正言顺成了冯家女后,哪里过过这样的日子。   不过一夜,她便发起了高烧。   冯氏听人传话说小冯氏要见她时,笑了一笑。   才一日,她就熬不住了。 第23章 年事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后,府里年事都要开始治办起来了,一时间宋府里外都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景象。   宋师竹那一晚听她爹说完那个阴损的主意后,一直满心兴奋,想要继续关注后续情况。可她的消息来源除了她娘就是她娘。不知道李氏是不是觉得她这几日太飘了,也不太愿意跟她聊这些事,反而提醒她道:“你是不是忘了先前答应我什么?”   见宋师竹一脸茫然,她顿了一下,好心补充道:“中秋家里办席宴时我跟你说过的,今年过年,家里的事情你要多操心。”   宋师竹终于想起来这回事了。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以前帮李氏打下手的时候也是很溜的。   只是她娘后头跟着出口的那句话,就让她有点不放心了:“你先前只是在我旁边看着,也没有真正下手管过。如今正好能让你锻炼锻炼。”   李氏说话时,面前表情十分自然,带着笑意,就跟平时与她闲聊一般。   宋师竹那时还觉得李氏只是嘴上说说,今年是族内十年大祭,她娘可是族长太太,就没听过这种大祭祀会交给一个小姑娘负责的。   不过她没想到,她娘居然真的放开手了。   宋师竹在初九早上听说她娘出门后,就觉得十分不妙。   她本来还打算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没想到一出房门,管事们都拿着一堆经济账本排队找她开库拿银子。府里要买年货,办年菜,主子下人都要做新衣,要准备各处送礼还有拜年请客的事,宋师竹看着那足有巴掌高的账本,真叫一个闷雷打在心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听说这些人会过来找她是李氏的吩咐后,她就蔫吧了,开了书房,让管事和嬷嬷们一个个进去说事。她几年前就跟着李氏学习管家,可一直都是跟在娘身边打下手。如今要由她单独负责调度诸事调配下人,一开始还有些忙不过来。   管家这种活果然是看着容易做着难。李氏还让人传了一句话给她,说是到时候今年这个年过得好坏她都不管了。她管了这么多年家,族内上下都知道她管得好,到时候要是办砸了,丢的是她宋家大姑娘的面子。   宋师竹听完之后,真是倍觉压力山大。   像宋府这样带有左右跨院的三进大宅,各处洒扫是一项大工程。每一间屋舍要把剥落的墙壁重新粉刷,掸掉屋顶灰尘,糊窗户,贴窗花,下人们忙忙碌碌,宋师竹也不好过。   李氏说放手是真放手,就连儿子过节后要回书院的事都没理,还是她弟主动过来问她府里什么时候安排马车送他回书院时,宋师竹才从一堆账册中抬起头来,目露恍然。   她一拍脑袋,难怪她总觉得有个事情给忘了。   因着事情太多,宋师竹就算想要继续关注牢里的小冯氏,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这么感兴趣的事都放下了,更别说宋师柏这几日都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她日日忙着核算年账,还真是把宋师柏是请假回来的事也给忘掉了。   宋师柏脸上有些心虚,他这几日也是确实乐不思蜀了。他爹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都不忙着催他了。每日见着他时只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在问他什么时候准备滚回去考试。   宋师柏坚持了两三日,终于忍不住过来找他姐了。他觉得他要是敢到岁考前一天才回书院,他这个年肯定不大好过。   宋师竹觉得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就没责怪他,想了想,道:“不如你去问二堂兄有没有空送你回去?”她爹忙着帮二婶处理贱人,应是没空送他的。宋师柏歇了这么多日,回去后肯定要去和山长交代情况,要是只打发一个管事跟着,也显得太慢待了。想来想去,宋师竹就想到宋二郎了。   家里三个堂兄,虽然她对宋三郎印象最深,可宋三郎自己还没束发呢;她觉得冯氏做那样的事会让二儿子跟着,肯定是有原因的。二堂兄应该还是靠谱的。   宋师柏也很好说话,能在家里待这么多日,他已经很满足了。得了姐姐的话后,就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去左跨院里找二堂兄。   宋师竹打发了弟弟后,还是继续埋头算账。腊月水土贵三分,看着这些账本,她才知道家里有个庄子给他们省了多少事。前儿雪太大,庄上的猪舍被压坏了,好些年猪都跑掉了,这一项开支就要重新算入账中。   还有他们家好些佃户今年都没把租子交齐,这个在年前肯定也要去催回来的。宋师竹想了想,在册子里用簪花小楷备注了一条“许明年再还,利息照计”。   写完之后,宋师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戏文里的周扒皮黄世仁,专在年关和庄稼人不对付。   不过不要利息也不行,这种事情就怕佃户有样学样。   当年看她不忍心,李氏特意与她解释过,宋家的利息是很少的,今年给不出租子,逾期的利息只是做个样子少少收一些,要是年成真的欠收,家里还会主动减租。那种为着三五斗租米就逼得一家子节衣缩食走投无路的事情,在宋家还从未发生过。   不知道为何,看着手上的账册,宋师竹觉得自己有些理解冯氏了。一个花季少女嫁入夫家,一醒来就要面对柴米盐油酱醋茶的琐碎事,一日日把自己变成锱铢必较的黄脸婆,要是家里还各种糟心,自己的付出简直跟喂了狗一样。   宋师竹叹了一声,衷心希望腊月后各处都是顺顺利利的。她咬着笔杆子继续算账,多年没有专业训练,她的心算能力退步了不少。   家里养有账房,管事把账本送上来时,也会附着一个大概的数目,但是做主子的总不可能人家写什么就信什么。   宋师竹每隔三两月就要帮着李氏做这些计算的事情。她发现自己这个能力在管家中真的挺有空的。她娘在一旁打算盘,珠子还没拨下去,她口中的数字就出来了。   宋师竹靠着两辈子都及其敏感的算术能力,总算在腊月十五前处理完这一年府里的收支结算。算完这些账本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一遍。   螺狮拿着一盘子点心进来笑道:“姑娘,二太太又给各处送了糕点了。”   二婶最近总是很有闲情逸致下厨,宋师竹每日吃到糕点的时候,就知道小冯氏的事应是很顺利的。   不过她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待到宋师竹从李氏那里听说宋祯祯要过继出去的事时,她特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埋在账本里太久,都不知人间世情了。   “这是那孩子自己提出来的,早上亲去跟老太太与你二婶说了的。”李氏喝了一口茶,也觉得十分猝不及防,她这几日央了县里好些人做媒,一直在相看侄女婿的路上。   宋师竹这些日子太忙,已经好几日没去看宋祯祯了。说来也是奇怪,以前她总是能从宋祯祯身上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而上一回见到她时,这股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她一直没有跟李氏说过,就是怕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的几句话,会把宋祯祯的处境弄得更加糟糕。如今想想,她好几回脱口欲出,又把话咽回去,果然是有原因的。   李氏道:“她跟你祖母说,希望自己能被过继给族内没有子女的孀居女眷,她知道自己生来不祥,要是有愿意接受她的人家,她愿给她养老送终,就算以后出嫁,也不会违背承诺。”   宋祯祯甚至连借口都帮老太太想好了,说可以对外说她生来便克亲父亲母,呆在父母身边会有妨碍。   宋师竹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有种大彻大悟的意思。   她和李氏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之后,就知道她娘也是这么想的。   李氏继续补充消息道:“你二婶说了,她说话算话,桢姐儿为她做了事,她要留要走她都不会阻止。”老太太那边则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让她帮着在族内挑一户好人家。   李氏是真没想到,她还没为她相看好夫婿人选,宋祯祯就要先过继出去了。她留在宋家的好处肉眼可见,只要能从宋家门子出去,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任何人都不会小看她。小姑娘有直径不走,却选了一条这么弯的路。   宋祯祯这是除了一个能见人的身份,什么都不要了。   李氏先前觉得她只是小聪明,现在却有些欣赏她了。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咱们别想那么多了,祖母、二婶、桢姐儿都做出决定了,咱们只要接受就好了。”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堂堂正正活着,更值得争取的了。   克父克母的说法太毒辣了,宋祯祯许是带着情绪说出来的,她估计老太太不会对外用这个。   不过宋师竹是真觉得这样的结果不错。   冯氏少了一根眼中钉,宋祯祯在家里也不用那么不尴不尬不敢见人。   因为说到这件事,母女俩又顺嘴聊了几句。宋师竹很满意地知道那个恶心死人不偿命的小冯氏终于遭殃了。   “你爹判了她八十杖,打完后就被她那些下人接走了。”李氏是知道妯娌和她见过面的,小冯氏无甚胆气,在牢里被吓了一夜,就什么都说了,丝毫不知道扯虎皮拉大旗才有活路。知道她的倚仗如此薄弱之后,宋文速战速决就判了。   “那小冯氏现在怎么样了?”宋师竹好奇问道。   “衙门里的板子哪有好的?听说身子被打坏了,如今养在宅子里,应该是在等着京城的消息吧。”一般杖刑,想把人打到哪种程度,都看差役的心情。李氏虽然没有见过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场景,但也知道小冯氏很难好起来了。   宋师竹顿了一下,怕她娘又觉得她寻根究底,但她实在太好奇了,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二婶问出桢姐儿的爹是谁了吗?”   李氏本来不大想说。不过……她看着她家姑娘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一幅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模样,还是从嘴里道出了一个与他们家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   宋师竹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大长公主驸马?”   公主驸马这种字眼,感觉与他们家完全沾不上边。   太陌生了。   宋师竹连说出来这个称号都觉得十分奇怪。   她看她娘的表情也是如此。   李氏看着宋师竹一脸茫然,也道:“这些事你听听就好了。”李氏知道这些事后,唯一庆幸的是,那个让人陌生得紧的大长公主去年已经去世了。   否则这个身世复杂的侄女,还真是会让他们家陷入极大的危机。   小冯氏的故事并不出采。一个落魄伯府的嫡幼子出游时结交了一对姐弟,伯府少爷风度翩翩,俊美过人,小冯氏情窦初开,走了她娘的老路自荐枕席。本以为少爷能带她进府,可惜销魂一夜后,伯府少爷被生性好妒的长公主看上,尚主了。   小冯氏欲哭无泪,不仅人色两失,还发现自己有孕了。碰巧冯氏母亲生了重病,冯太公不愿家业白送给嗣子,便拼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小冯氏兄妹带了回去。   孩子有这样身份尊贵的父亲,若是打掉,她极不甘心,养着又怕被长公主知道了,想了又想,才横下心来定下毒计,嫁祸给回来奔丧的宋姐夫。   宋师竹听到这里,好奇道:“那那个驸马知道他们要这样这么设计宋家吗?”要是知道并参与了,那这驸马也算他们家的仇人了。   李氏摇了摇头。   据小冯氏所说,一开始倒是不知道,知道后驸马也很生气,甚至怀疑过孩子不是他的。可是后来公主迟迟无法生育,又有她在一边用血誓保证,驸马便默认了宋家的悲剧。他担心宋家进京宋祯祯也会到京城,所以才一直出手卡着宋文朔的调职申请。   也就是因为宋家没有高位权臣,才会这般让人践踏而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宋师竹觉得这些事像听故事一样,实在是离他们家太远了。   她不禁像平时看话本一样,评论道:“要是长公主先前知道这件事,这两姐弟肯定得遭殃!”   李氏倒是庆幸长公主生前不知道这些。哪个女人知道自己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孩子会有好脸色的,指不定连宋氏都要遭殃。   要不是宋文胜与她说了,那样站在国朝顶层的人物,李氏先前连想都不敢想会与他们家有牵扯。   反正公主已经不在了,那位驸马没了驸马身份后,听说日子也不太好过,以后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有了别的孩子后,许也不会再惦记着远在天边的外室女儿了。   冯家那两姐弟唯一倚仗的不就是宋祯祯与驸马的父女血缘吗。   李氏决定,一定要尽快办好过继和择婿的事,彻底断了这些贱人的想头。   宋师竹听完这些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府里被她安排得焕然一新,宋师竹看着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新鲜感。她忙得十分有干劲。   与此同时,她觉得她娘也挺有干劲的。过继之事比起大海捞针相看亲事容易多了,族里每家每户的资料都在李氏脑子里,很快的,她和老太太便商量好一个人选。   腊月十八这日,李氏特地吩咐她安排一桌筵席,宋师竹先前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一早就进了宋祯祯的屋里,见着她身着一身淡红色斜襟长袄,脸上脂粉未施,头上毫无珠翠,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她原本相貌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如今那几分哀怨劲儿却淡了不少。   见着宋师竹,她很是欢喜地叫了一声“堂姐”,又笑道:“我得多叫几句,以后就要改叫族姐了。”   宋师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出声道:“今日来的妇人,我们都叫她三族婶。她脾气不太好,但是为人十分心善。她先前有过一个闺女,可惜不到三岁便和丈夫死在大火中,之后族婶便一直没有改嫁,以烙饼为生,族里很多小姑娘都吃过她送的饼。”   其实这些都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李氏相信三族婶的人品,三族婶也知道宋祯祯的事情。   宋祯祯很认真地听完,又点头:“我知道的,堂姐不用担心我。”她顿了一下,“我以前就很羡慕堂姐有大伯娘的疼爱,三族婶以后就是我娘了,我会好好孝顺她的。”   那种能抛弃她十五年的,才不是她娘。宋祯祯心中很是倔强地想。   宋师竹笑了笑,又用手拂过她额上的碎发。她真的觉得她在宋祯祯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定胜天。她现在整个人给她的感觉就是一汪清泉,淡淡的,没有任何危害。   这个小姑娘心思这般清明,以后一定会过得好的。 第24章 桃花开(改错字)   宋祯祯被过继出去的这一日,天光明媚,日头晴好。仪式和在场的人员都十分简单。   宋师竹看一眼上头太师椅上的两位长辈。老太太穿着一袭富贵的宝蓝牡丹纹长袄,与对面身上的石青色棉袄洗得都快发白的三族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不过宋师竹觉得,桢姐儿应该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想着宋祯祯病榻上还一个劲儿叫着娘,她就觉得对这个小姑娘而言,情感上的满足也许远远重要于物质的充实。   宋师竹叹了一口气,觉得她能这样想是最好的。宋家固然能让她吃用不愁,可家里的每个人,包括宋师竹自己,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对待她。   带着原罪的出身,永远是最可悲的一件事。   也因着如此,宋师竹是真的以祝福的心态来看待这场过继仪式的。   虽然宋桢桢要过继这件事,连开祠堂的资格都没有,但场上众人无疑都是十分轻松。   宋文胜实在太忙,早便说了等除夕大祭时再把宋祯祯在族谱上的名字改到三族婶那一支下面,不过堂上要认亲的两母女却都不在意,宋祯祯在千禧堂中对着三族婶敬茶后,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起来后就矜持地喊“娘”了。   三族婶梳着一个整洁的发髻,神色严肃,但看向宋祯祯的目光一直含着暖意。   喝完茶后,她从身上掏出一块棉帕,一层层打开,拿出里头包着的一件看着有很有年头的金镯,套在宋祯祯手上,顿了一顿,道:“圈上了,以后就是我家的闺女了。”   这句话说得诙谐,宋祯祯颤着一下身子,低着脑袋,再抬起头时眼里有些明显的水光。   三族婶拍了拍她的肩膀:“给我做闺女,没什么好处。我的烙饼摊子每日都要出去,回家也不甚准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那些活要是能干,就看着干,不能干就等我回来再说。”   以前是大家闺秀的人,突然就要跟下人一样干起那些脏兮兮的活计,三族婶也很是体谅她的心情。   老太太的目光缓缓从宋祯祯身上划过,心中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宋氏对族里女眷一向优待,只要肯努力上进,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族里不会放任不管的。”   接着李氏作为族长太太,又对着这对新出炉的母女说了几句类似母慈子孝的场面话。   宋大郎和宋二郎看着这一幕,都无甚好说的。宋文朔和冯氏都没有出面,他们兄弟二人只是代替父母出面做个见证,两人对这个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妹妹心情都十分复杂。   他们比宋三郎年纪大点,都记得小时候是怎么带着这个小妹妹一块玩耍的。但小妹与娘之前横亘着深仇大恨,身为人子,他们注定得站在母亲那一边。   仪式过后,千禧堂里的人都一一出去了。宋师竹却留了下来。   李氏看着上首闭目歇息的老太太,一下就知道闺女的意图了。索性宋师竹这段日子手上的活干得都不错,李氏也不管她了。   屋里十分安静。宋师竹想了想,弄出了一点动静。老太太可是有心梗的人,要是被她吓出毛病就不好了。   老太太一睁开眼睛,就见着大孙女在她面前的大脑袋,笑容十分灿烂,不禁道:“你怎么还不走?”她可是知道宋师竹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的。   说来她那大儿媳也是放心,就这么把事情全托付给了一个小姑娘。要是过年时出现差错,可就要闹大笑话了。老太太也是当了半辈子族长太太的人,当年她一点一滴教李氏处理族务时,也没有这样一下子全放手的。   不过……她笑了笑,人老了,年轻人要干什么,最好都不要多话。反正不过就是一场大祭,祭祀年年有,今年的排场虽然大了些,但错了也就错了吧。   宋师竹总觉得老太太有些心灰意懒,眨眨眼道:“我好久没来陪祖母了,就想着和祖母一块说说话。”   她说完,干脆挤到老太太身边一块坐着。铺着绒垫和皮毛的太师椅十分宽敞,祖孙俩都不是什么胖人,这样紧紧挤在一块,反而显出几分亲热劲。   至少,老太太就觉得心情微微回暖了。她伸出手把大孙女搂在怀里,好半响才道:“你想要问些什么?”   宋师竹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十分冤,她就是觉得老太太一个人坐在那里很是孤独,才想着陪她说说话的。她想了想,觉得这是不是老太太自个想要倾诉心事却不好意思说,便顺着梯子从善如流道:“祖母英明。”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额头:“家里就属你好奇心最重。”   宋师竹受了这场冤,也不想什么都没得到,想了想,其实她还是好些问题想知道的。   如今让二婶深恶痛绝的小堂妹已经不在了,她总觉得,要是祖母和二婶能握手言和就好了。听她娘说,老太太当时为二叔聘二婶时,就是因着对二婶实在太满意,所以才不顾她家中独女的身份,硬是为儿子娶了来。   不过,宋师竹也没有想过要强行撮合,老太太和冯氏都是有主见的大人,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三言两语说通的。她就是打算为了家庭和谐试一试。   她看了一眼恹恹的祖母,斟酌着措辞道:“这些日子二婶给家中各处送了好些糕点,祖母吃人嘴短,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宋师竹刚说完,手上就挨了一下打。她“啊”地叫了一声,老太太瞪了她一眼,道:“这是用的什么词?”   宋师竹就嘿嘿笑了一声。   老太太似是回忆,道:“你二婶最会做糕点了。当年她初嫁进来时,日日都要下厨,手艺着实不错。”   “那以前祖母肯定吃了很多吧?”宋师竹插话道。   老太太失笑:“确实很多。”她当时会想着去衡州府住,也是因为跟二儿媳关系好。只是谁知道后来会出了那样的事。真相大白后,冯氏曾经把宋祯祯要过去过,大冬日里的,她居然让人把孩子身上衣裳全都扒了给她浇冰水。   到底是养了六年的孩子,老太太忍不住与儿媳吵起来,这一来便落下仇恨了。宋祯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病好后把这一段给忘了。可老太太却一直忘不了冯氏当时的眼神。   她知道宋师竹近来对冯氏印象极好,也没打算不让他们亲近,只是对宋师竹语重心长道:“你二婶虽然喜欢你,可有些话,你能和祖母这么聊,却不能和她照直说。没有血脉牵连着,一不小心就会招仇。”   这句话,老太太太有亲身体会了。   当时她觉得宋祯祯的存在已经破坏了二房的家庭关系,就想把孩子送走,冯氏却跟她说,这个孩子除了死就是死,绝出不了衡州府。   她威胁她说宋文朔是衡州府同知,只要她上报衙门说孩子丢了,城门一关,孩子无论在哪个角落都找得到。到时候把家里矛盾大白天下,宋文朔在官场上就丢尽面子了。   老太太当时听到这些话时,真是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个世道就没有哪个儿媳敢和婆婆这么说话的,她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敢冒险让人带走孩子,便把她一直养在院子里。   她自认对冯氏的性情还是了解的,像火一样,一发起怒来就要把周围的东西全给烧尽了,再加上她身边的几个嬷嬷一直心怀歹意,坏水冒了一大堆,就连她院子里也敢让人伸手进来。   冯氏把那些下人当成眼珠子一样,老太太不愿与儿媳再生矛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宋祯祯也不会是这样畏怯的性情。   她叹了一声,对着在眼前的孙女循循告诫道:“以后你嫁了,记着别轻易和婆婆发生矛盾。母子间没有隔夜仇,婆媳就不一定了。”她知道宋师竹想要做什么,可她这边愿意下梯子,也得冯氏那边想要伸出手才行。   老太太这些真的是肺腑之言了。宋师竹靠在她身上,蹭着她的肩膀,心中有些酸酸软软的。   祖孙俩就这样肩并肩一直靠坐着。   老太太和孙女唠叨了许多话,心情也好多了。她这么大把年纪,早就明白了凡事没有两头好的道理。儿媳妇原谅不原谅她不重要,她只希望那个孩子不在宋家后,冯氏的心情能真的疏朗起来。   宋师竹没想过二婶以前居然做出这些事,她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她今日也就是想要老太太把心事说出来,能好受一些,这些陈年旧疴指望着能立刻冰消雪融是不可能的。这时螺狮突然来传话,说是堂二少爷在她书房里等着,似是有事找她。   老太太便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这个家如今是你在当着,赶紧去干活。”   宋师竹答应了一声,站起来了。老太太看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先前这些年做的也不是太失败,至少大孙女就从不觉得她做错了。   宋师竹一回到自个屋里,就瞧见宋二郎在屋里心事重重地不断踱步。宋二郎一看到堂妹过来,就松了一口气:“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宋二郎语气熟稔,又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暖笼打开,拿出一个托盘,亲热道:“这是我娘方才才出笼的点心,她说堂妹最爱这一口。我便抢了下人的活计给你送来了。竹姐儿赶紧看看合不合胃口?”   宋师竹:“……”因着刚刚才听说了二婶做过的事,宋师竹见着宋二郎时心情有些复杂。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宋二郎会突然过来找她。二房的人里,宋师竹一向跟外冷内热的二婶最熟,跟三个堂兄弟一直君子之交淡如水。   宋师竹在托盘里选了一块,拿起来慢慢吃着,一脸沉思。宋二郎见她用了点心,桃花眼里才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确实有事情找堂妹帮忙。   宋师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堂兄说事,极想出去看看最近家里的桃花是不是开得太盛了。   宋二郎也是硬着头皮才在堂妹面前说出这些事,他在县里不熟,也不知道轻易得罪张家会不会给大伯惹麻烦,所以才不得不在堂妹面前坦白的。   这些事又不好让他娘知道,冯氏在这上头对他们的管教十分严厉,要是让她知道他在外头招惹了张家的姑娘,一定饶不了他。   宋师竹糕点吃完了,也听明白整件事了。   她觉得十分黑线,张知县那个婚事屡次不顺十分恨嫁的闺女,居然看上她二堂兄了。说起来,宋二郎确实长得不错,二房三个孩子中,大堂兄相貌酷似二叔,二堂兄却长得最像冯氏,清隽俊雅,脸上时常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看着就十分招人。   不过这会儿,宋师竹看着宋二郎一脸无奈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还有几件耳饰,却觉得他那抹笑跟吃了黄莲一般。   鉴于堂兄已经很糟心了,宋师竹便很善良地收回眼神,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觉得张姑娘还是有些脑子的,这些饰物都是崭新崭新的,就算想要说她一句私相授受,都找不出问题来。   宋二郎无可奈何道:“就是你让我送柏哥儿去书院那一回,才遇上她的。”他回程时正好碰见张家马车在雪地里坏了,知道车里坐着一个姑娘,就把车让了出去,当时他带着车夫,两人骑马回了县里。本来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没想到张家人上门还马车时,他才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极大的大坏事。   二房得有十多年没回县里了,宋二郎着实不知道救的是知县家的姑娘。   张姑娘先前几回借着救命之恩送东西时,宋二郎十分庆幸当时他留了个心眼,让人还马车时留的是小厮的名字,不然这件事门房早就通告他娘了。   不过要是张姑娘继续这么下去,离他爹娘知道的时间也不远了。   他知道宋师竹最近忙,可县里他相熟的能够信任的姑娘,除了堂妹就没有别人,而且宋师竹之前使唤起他来也没有客气,柏哥儿说他姐想找他跑腿,他还不是直接就答应下来了。   宋师竹喝了一口茶水,看着一脸懊恼的宋二郎,又清了清喉咙。   她还记得她半个月前去张家赴宴,张姑娘用碎瓷片弄伤她的手后一脸倒打一耙的凶巴巴,当时张太太虽然给了不少赔礼,可她的伤口还是过了几日才好起来的。   说起来,她在张家的三回血光之灾,其中得有两回是张姑娘引起的。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会看上她堂兄了。   他们家真的是八字犯冲。要是在她爹谋划要打趴张家时,两家真的结亲,麻烦就大了。   宋师竹吃完点心后,拍了拍手道:“堂兄想让我做什么?”她问出这句话时,突然心中一动,有种极为强烈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参与这件事,会经历第四回血光之灾,最后几个字眼就有些迟疑了。   宋二郎却容不得她犹豫,很快道:“你们姑娘家总是比较好说话的,你帮我把东西还给她,跟她说,这么做于礼不合,以后别干这种事了。”他想了想,又道,“你帮我办好这件事,我用我在书院遇见未来堂妹夫的事与你交换。”   宋师竹:“……”她听着宋二郎一脸感叹道,“我担保,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第25章 锦绣楼(改错字)   宋二郎那一脸的感叹,简直都让宋师竹好奇起来了。   不过她摸了摸胸口,那一股不祥的预感还是让她打消了去跟张姑娘打交道的念头。   她在宋二郎期待的目光中,伸出还带着浅浅疤痕的手指,默默道:“这就是我上一回见着张姑娘时带回家的礼物……”   承认自己怕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证明她不是不厚道不想帮忙,宋师竹还把自己两回折戟在张姑娘手上的事都说出来了,一点都不怕在堂兄面前丢脸。   宋二郎听她说完后,倒是没有继续求他帮忙,堂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再说下去就是强人所难了。他头疼的是那姑娘送了几回礼物后见他没有回应,居然传话说想要约他见面。   现在县里的姑娘们都是这么彪悍的吗?   衡州府靠近南部,那边的姑娘多是温婉如水的性子,宋二郎平日念书之余,也会与同窗讨论一些风流趣话,一直觉得姑娘们都是秀丽可爱的,没想到还会有张姑娘这样的类型。   宋师竹想了想,总觉得应该是朝廷要选秀的事传出来了,张姑娘急了。   张知县先前悠哉悠哉的,许是不知道选秀的事,不过如今就不一定了。族内女眷动作迅速,就宋师竹听到的,已经有好几桩亲事被订下。李氏这几日吃酒席吃的,脸上都圆了不少。   约莫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说起来宋师竹还是很骄傲的,宋氏族里当官的子弟占约两成有余,虽然都是小官,耐不住人多力量大,有些事就能提早知道。   宋二郎听宋师竹说这些有种头皮发麻之感,他的眉头蹙着一抹忧虑道:“那她也不能逮着个男子就往上凑啊!这要是传了出去,我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宋二郎真的觉得冤枉,任谁在雪地里见着一个姑娘落难都会出手相助,没想到这样就被赖上了。   宋师竹叫他说的,也觉得张家要是使阴招坏了宋二郎的名声,他这张家女婿不当也不成了。   这种事,虽然吃亏的是姑娘,可大家都信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被沾上了,小伙子就算清白得跟雪一样,也不会有人信他真无辜。   要是宋二郎目前有亲事在身还说,可据她所知,二婶似乎打着待价而沽的念头,想要让几个儿子功名更上一层后再结亲。   不过……虽然理由很多,宋师竹还是不大想自己奉献,她脑瓜子转了转,给宋二郎出了一个馊主意。   因着事情有些污秽,宋师竹尽力用最轻描淡写的语言说了一遍。   张知县在县里有一个姘头,县里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座酒楼就是她开的,老板娘为人十分泼辣,听说张知县到哪里赴任,她就跟着到哪里开酒楼,张太太和张姑娘都把她恨死了。可惜他们一家子都要靠着张知县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也不敢随便上门砸场子。   宋师竹给宋二郎出的主意,就是让他多去酒楼坐坐,张姑娘曾经放言,说是只要去过锦绣楼吃饭的,谁都别想跟她再搭上一句话。   宋师竹撺掇宋二郎:“酒楼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进去消费,二哥只要多去酒楼几趟就好了。”张姑娘膈应之下,许就放过她堂兄了。听堂兄说的,也就一面之缘,要是破坏了她心中的美好印象,许是宋二郎就不用被缠着了。   宋二郎沉吟片刻,端着脸色道:“我来县里这么久,和族内叔伯兄弟们都没有好好畅谈过,明儿我就让人去锦绣楼订几桌酒席,宴请大伙儿。”   那个姑娘出身知县家,张知县是大伯的上官,轻不得重不得。宋二郎还真怕她继续纠缠下去,他从现在开始到回衡州府前都得呆在府里保平安了。既如此,还不如一次便解决了。   想明白这些,宋二郎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这口气才呼出一半,就被噎住了。宋师竹理直气壮道:“为了保险,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娘说一声,放心吧,我会让我娘不跟二叔二婶告状的。”   看着宋二郎对着她那一言难尽的眼神,宋师竹觉得,二哥肯定是在心里骂她“妈宝”。   他的目光表达出来的就是那个意思,宋师竹一点都不在意,只要是和张家沾染上的事,都是大事,都得让宋文胜和李氏知道。那种小辈私底下闹出事端、连累大人要费力收拾烂摊子的事,在她看来都是瞎胡闹。   宋师竹要不是有这样的行事准则,宋文胜和李氏也不能那么信任她。   宋二郎呵呵笑道:“堂妹还真是听大伯娘的话……”   他要是想让长辈知道这件事,就不会单独找上宋师竹了。   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宋二郎也觉得这些事有个长辈看着,他比较放心,就隐晦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宋二郎就听到堂妹两眼放光道:“二哥都想请大家吃饭了,不如在隔壁的一品轩也给我订一桌。”   锦绣楼的席面一桌最少五两银子起步,大厨的手艺还是很好的。不过宋师竹膈应老板娘的品行,觉得还是要到隔壁一品轩吃饭。   宋师竹的竹竿敲得利索,宋二郎答应得也爽快。他私房钱还是很不少的,能解决这个麻烦,还多亏了宋师竹的小道消息。   话说完了,宋二郎见没什么事,就想要离开了。临走时,却发现衣袖被两根纤长如青葱的手指扯住了。   宋师竹看着他,语气飘忽道:“二哥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了……”   忘了什么?   宋二郎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了。他清了下喉咙,好笑道:“我还没跟你说我在书院的事。”   许是宋师竹对未婚夫的事十分感兴趣,宋二郎才察觉到,眼前的堂妹看着面嫩,也是个将要出嫁的姑娘了。   还没出嫁,就对心上人这般在意可不好。宋二郎摇了摇头,一边说一边想着。   无独有偶,封恒也正在想着这件事。学舍安静,他将袖子挽好,又拿起墨锭研磨墨水。冬日的阳光照在书案上,显出几分静谧。   他已经回书院住了两日,先前因着外出游学,封恒跟书院请了一年假,如今回来就是来考试的。   周山长治学严谨,前年因为他考中案首后,整个人的状态实在不行,形貌肥肿,又心事重重,周山长才勉强批了他的申请。   不过两人有言在先,要是不能保证优等,以后要是想像去年一般长时间请假,就绝无可能了。   封恒在外头一年,只觉得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与在书院学习各有千秋,不大想以后几年就这样继续呆在书院里。   在外头风光明媚,心情晴好,就连对着路上风沙他都觉得极有兴致。   为了不想以后被困在书院,他前两日便回来准备了。当时碰见小舅子回来,他便顺嘴跟陪在一旁的宋二郎说了自己午后要考试的事。   没想到堂大舅子闲来无事,也提出要见识一下丰华书院教学水平的要求,居然陪着他将下午的乐射书御都考了一遍。   两人年纪家世差别不大,封恒心中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念头。   乐器、射箭和骑射,两人各有千秋,有些封恒甚至还胜了一筹。只在书法上,他一年没有练习,夫子对比了一下两人的笔墨,勉强给了他一个甲等,可他却知道自己在这上头输给了宋二郎。   封恒看着一砚浓墨,铺开一张白纸,打算好好练练,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落下了一年,就得勤学勤练才能将退步弥补回来。   宋二郎说起那几场考试,也有些感叹。   要知道,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上上届的禀生,宋文朔自己便是进士,衡州府的学风也比丰华县要浓。因着从小冯氏对他们的功课十分看重,他们两兄弟在衡州官学里,成绩也是佼佼者,可宋二郎除了书法外,其他三样都被堂妹的这个未婚夫比了下去。   虽然最后打了个平手,但也值得他拿出来说一说了。   宋师竹听得津津有味。未婚夫成绩好,总是不错的。   先前宋师柏说,封恒入学三年,年年考试都是优等,每年都能得到书院提供的二十两白银奖励,还有官府提供的五两花红。   她当时听着就觉得封恒念书一定很好。可丰华书院按功名分年级教学,宋师柏和封恒不是同个班的,有些事情虽有耳闻,却没有宋二郎亲眼目睹说得这么清楚。   宋师竹听得十分高兴。   宋二郎见着堂妹对封恒的事这般关注,投桃报李,想了想,便决定明日的宴席要给未来堂妹夫下个帖子。   宋师竹倒是不知道她二堂兄有这样的心思,她又想起刚才两人在说的话题,不禁道:“二哥要订明日的席面可得迅速一些,快过年了,酒楼都抢手得很。”   宋二郎笑道:“放心吧。”那个老板娘开门做生意也是为了挣钱,他要是愿意多给些银子,没人会嫌钱烫手。   宋师竹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又道:“那一品轩的事也要记着,我可就跟我娘她们说了,说是明日吃大户。”   宋二郎:“只要你不跟我娘说漏嘴,做什么都行。”   两人一来一往,说得流畅,突然对视一笑,这时宋二郎方有了彼时是兄妹的亲近感。   宋师竹也觉得好,她一直就是家里老大,宋师柏与她相差四岁,她管弟弟管得都习惯了,这种有哥哥能商量说话的感觉,还真不错。 第26章 无名(改错字)   夜深人静,淡黄的烛火静静地洒在屋里,因为宋文胜星夜还未回家,李氏和闺女两人便在炕上坐着聊天,主要是宋师竹说,李氏听。   李氏听闺女说了一大堆二堂兄做好事没好报还被块牛皮糖黏住十分倒霉的事情,揉了揉额头道:“这种事二郎就该跟他娘说,找你一个小姑娘出什么主意。”   宋师竹帮着李氏把她身上的毯子拉起来,才厚脸皮道:“说明我最近在家里深得人心啊。”   整个家都是她担起来了,每日一睁开眼睛就有管事过来汇报说事,宋师竹俨然一副大当家的模样,连螺狮都说她最近身上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   宋师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就是觉得跟管事和嬷嬷们扯皮太麻烦了,笑呵呵说话时谁都觉得她好商量,只要脸一板起来,无人敢多质疑半分。   不过她从中倒是隐约悟出了一点什么。   她跟李氏分享自己还热气腾腾的心得,李氏笑道:“你才知道呢。”想着宋师竹刚在她身边打下手那会儿的心慈手软,李氏就颇觉好笑,有些佃户就是自个偷懒耍滑才交不起租米租银,要真是年成不好,宋家也不会把人逼死。   “管家时最忌的就是像你这样胡乱施恩了。”李氏说完还看她一眼。   宋师竹立刻点头,她的经验就是,在她娘念叨她曾经犯过的错误时,乖乖承认就是了。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啦,那时她还不大适应自个剥削阶级的身份,她觉得她当时会闹出笑话,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氏见闺女没有反驳,也知道她是害臊了,又道:“你先试着你那个法子管不管用,要是不好用,我再去张家说一回。”姑娘家面皮薄,上升到长辈出面的地步,十之八九会打退堂鼓。   李氏觉得,她也不用直接说,只要拐弯抹角点几下,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了。她就不信,张太太真的放着自家闺女自轻自贱。   有李氏的后招跟着,宋师竹也不担心这件事搞不定了。她眉眼弯弯道:“二哥这桌席面,我总算能安心去吃了。”   宋师竹不知道堂兄那里请了多少人,不过她也就把家里几个人约上了罢了。可惜捧场的人极少,老太太和冯氏如今还是王不见王的局面,听她说后就笑着拒绝了,到头来还是只有李氏母女一同过去。   到了隔日,两人打扮一新,坐了家里的马车,就出去了。马车里头,宋师竹看着布满了李氏使用痕迹的车厢,就知道她娘这段日子有多快活。   车厢里放着李氏近日常穿戴的一件斗篷,另外还有火盆手炉等等御寒之物,一具出门物件应有尽有了。   再看李氏的瓜子脸,因着不用管理家务,出入又自在,连皮色都滋润了几分。   宋师竹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回去就用鸡蛋清敷脸,二八芳华,总要时刻保持水嫩水嫩才行。   李氏倒是不知道宋师竹在想什么,将近年关,请她吃宴的人多,她最近用马车的频率也高起来。车夫熟门熟路地载着他们到了一品轩门口。   掌柜的知道他们要过来,亲自到门口迎接,见了宋师竹,还笑道:“我家姑娘从外地探亲回来了,她昨日听说宋太太和宋姑娘要过来用膳,还特地让我们把刚猎的新鲜鹿肉留着。如今姑娘还没到楼里呢,待会来了之后一定会过去拜见宋太太和宋姑娘。”   宋师竹笑道:“那可太好了。”县里好几家酒楼,她会来一品轩,最大的原因就是这里的东家与她交好。   王掌柜传话后,又引着宋家母女去了包厢。   李氏一向不关注宋师竹的交友情况,见掌柜的下去了之后就道:“你还和慕家那小姑娘有来往呢?”   宋师竹点点头。李氏道:“那也好,懂得记恩的人,人品总是不差的。”只要不是对她闺女抱有坏心思,李氏对宋师竹周边人的态度一向宽和。   一品轩的掌柜确实待他们不差,寻常一等席面绝不会有桌上这般丰盛,关东鹿肉,夸北黄羊,菜鸡紫蟹,山珍海味都有了,还有几样这个季节不易得的果蔬,最中间是一条长约一尺的香煎鲟鱼。   宋师竹见了,不由咋舌道:“你们家姑娘这个月的盈利都不想要了吗?”   要知道,宋二郎先付的五两银子,连这条鱼的鱼头都买不到。鲟鱼素有秦王鱼的美誉,向来是关外贡物。光中间这条鲟鱼,一斤就得五两银子,这里可得有两三斤呢。   王掌柜看着小二上菜后,便笑道:“这些都是我们家姑娘交代下来的,老朽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宋师竹看着桌上的好饭好菜,只觉得他们待会走的时候,一定要把差价给补上,不然慕清婉这回就吃大亏了。   李氏也觉如此。她虽然习惯了别人请吃席宴,可酒楼女东家身世坎坷,家中只有母子三人,她家闺女虽然帮过人家的忙,也就是借了张虎皮让她披着出去罢了。那小姑娘如何用手段狐假虎威吓退族人,他们可一点都没插过手。   宋师竹想好要补差价后,吃起来就没有心理压力了。   肉质鲜嫩的黄羊羔子,切成小块后用酱料炒香,做成了羊全汤,宋师竹第一筷就朝最嫩的的羊肝入手。   烤得焦香鲜嫩的鹿肉,被片成一片片的,吃得人大呼过瘾。   还有鲟鱼就更别说了,这种鱼在大庆朝是贡物,在现代也是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在李氏吃不下之后,宋师竹怀着小小的罪恶感,以一己之力把整条鱼干掉了。对食材最好的尊敬,就是不留一丝一毫在盘子里,更别说是这么贵的鱼了。   贵得简直让人发慌。   李氏看着她吃得小肚子都微微鼓起,感叹道:“就你这食量,年后出嫁了都不用担心你瘦了。”   宋师竹摸了摸小肚子,笑嘻嘻道:“能吃是福。”   李氏瞪她一眼:“要是福气太过,就别回来让我堵心了。”李氏一想到封恒先前的模样,突然就担心起闺女以后也胖起来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李氏身边的嬷嬷突然汇报,说是在锦绣楼设宴的堂二少爷让人送了两个女先儿过来,说是给大伯娘助兴。   李氏愣了一下,没想到宋二郎在对面的锦绣楼里吃着酒席还能想着他们,这是侄子的孝心,李氏想了想就接受了。   许是饭后发困,宋师竹听女先儿唱那些咿咿呀呀的弹词听得昏昏欲睡,她眯着眼睛,只觉得自己才打了个盹儿,耳边就有一个刻意压低的活泼嗓音响起了。   “……伯母不用客气,您还是第一回过来用膳,这顿饭我请是应该的。”   “你打开门做生意,挣的就是一份辛苦钱。要是寻常菜肴也就算了,今日这顿饭,就连州府一些酒楼也未必供得起。”李氏的声音十分清明。   两人正客气着呢,宋师竹就打了一个哆嗦醒了,醒了之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刚才似梦似醒的,居然见到张知县上门跟她爹提起二堂兄与张姑娘结亲的事了。   慕清婉看着她打激灵的模样,还道:“是不是屋里火力不够?”说着她就吩咐人又送了两个火盆进来。   宋师竹看着俏生生站在她娘面前的姑娘,头上绾着一个娇俏的堕马髻,身着杏色绸缎袄子,面盘俏丽,正担心地看着她。   在她的目光下,宋师竹突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她晃了晃脑袋,才接过慕清婉递过来的热茶。   慕清婉看着宋师竹一点一点喝下茶水,才带着笑意道:“我刚才一进来,就见着你睡迷糊了。”她看了一下上头的两个女先儿,眼睛笑成一条线,宋师竹一向就是这样,一听戏就睡着。   宋师竹:“我才没睡呢,就是等你等太久了,眯了一下。”   两人的态度十分熟稔,李氏看着也知道慕清婉和自家闺女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了。她刚才就觉得慕清婉似乎有话要和宋师竹说,便笑道:“你们两个不如到隔间说话,在这里我都不好把戏听完了。”   慕清婉听着这句话就松了口气,又说过几句客套话后,两人就到了隔壁的包厢,直到确定隔间的弹唱一点都传不过来后,慕清婉才叹了一声,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惫。   两人自小相熟,宋师竹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只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慕清婉抹了把脸,打起精神道:“没事儿,前儿回县里时,卓哥儿突然发烧了,你是知道的,他的情况不好随便找大夫看,我娘不顶事,只会着急,我还是昨日才抽出时间到酒楼来看的。”   宋师竹想了想,隐晦道:“我家祖母身边有一个医嬷嬷,要是慕婶婶愿意的话,可以带卓哥儿到我们家去看看。”。   若是一般情况,她不会贸然提出这种主意。但慕清婉的那个“弟弟”情况特殊,生了什么病都不敢请县里大夫看病,每一回都要大老远到别处才行。   慕清婉有些动心,却不想太多人知道她弟弟的情况,卓哥儿的身份要是被人知道了,一品轩许就保不住了。她目光中露出一抹感激,却是拒绝道:“这两日再看看情况吧。”   宋师竹也没有强求,她只是怕那个孩子因为慕清婉不敢带他去看病的缘故,耽误了病情。如今慕清婉既然这么说,她便止住这个话题了。   慕清婉又道:“不是说你们家来了一个堂妹吗,怎么突然就听说过继出去了?”   宋家的这桩事,县里这几日都在讨论。   许是议论的人太多,就算慕清婉一直烦心家里的事,也跟着听了一耳朵。都说是宋二姑娘八字太旺了,宋家本来就花团锦簇,旺上加旺,火烧得太高就容易有烧身的危险,这才要找一个八字弱点的人才能匹配。   这些话神神叨叨的,慕清婉听完之后也就过去了,就是昨日午后她见着素来帮一品轩供烙饼的宋三婶婶,居然带着一个陌生姑娘过来认门了,这才多问了宋师竹几句。   宋师竹情知这就是祖母对外给出的借口了,她叹了一声,也没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只道:“就是外面传的这样,三族婶家里只有他们母女二人,你以后见着,能多关照,就多光照一下吧。”   慕清婉见她不想多说,也没有多问。这两年酒楼虽然有王掌柜帮忙看着,可她作为东家,眼力见也练出来了。宋家的事里就算有什么秘辛,也不关她的事,毕竟她家里还一大摊子事。   她想了想,又道:“你和宋婶婶刚才一直在里头不知道,张秀娇要了一间对外的包厢,小二进去上菜时,说她一直看着对面的锦绣楼咬牙切齿的,不知道又想闹出什么事了。”   慕清婉很是厌恶道:“她在我家酒楼坐着,我都觉得污秽不堪。待会她走后,我一定要让人把那个包厢清洗干净。”   慕清婉因着是个商户女,张秀娇一见着她就一脸鄙夷,不仅背后与人嘀咕她不知羞耻,就连当面也说她一个姑娘家不该抛头露面。   有头发谁想当秃子。   她爹未去世前,她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说起来,县里千金就算看不起她。面上也是一派和气,就没有像张秀娇这样专往别人伤口撒盐的。   想着这两年的艰难,慕清婉心中徒然涌起一股酸涩,用力瞪向那个包厢的方向,一脸带怒的讥讽。   宋师竹一听到她说起这个名字,又想起刚才她恍惚间见到的那一幕了,她冥冥中有种预感,刚才要不然被说话声吵醒,她顺着感觉往前走,应该就能知道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了。   不像如今只知道了张知县要上门提结亲的事,知道这件事情也没用,选秀的事摆在眼前,连拖延的借口都没有,宋家要是不从,两家立时就撕破脸;要是从,她爹就得吐血了。   吐血的结果很严重,撕破脸也很严重。张知县虽没有直接罢免她爹的权力,却能向朝廷上奏弹劾属下。   一旦被上官告了,她爹下个任期许就要迁出丰华县,到别的地方为官了。   此时张知县确实是火烧屁股了。州府来县里的人,他半个月前就接到了,张知县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银子也送了不老少,就是盼着他们能睁只眼闭只眼。   可洪师爷与他道,最近那两个人经常在城门转悠,有一回还有差役发现他们蹲在墙角不知道说着什么。   张知县一想到差役的消息,就夜不能寐。   侵吞工程款的事哪个县没有发生过,就是他太倒霉了,刚下手,就有人来调查了。   他想了又想,若论对衙门众人掌控力最强的,还是得数在县里十多年的宋文胜。要是想让众人为他说话,宋文胜的态度最重要。   张知县先前已经想了好几个法子想把宋文胜拉到他这艘船上,此时洪师爷又提及之前说过的一个主意。   张知县本来还不愿意,如今反复细想,终于咬牙答应下来。 第27章 重礼(改错字)   慕清婉说起张家姑娘对她的欺负,眼睛就像藏着两丛燃烧的火焰,格外有神。不过她寻宋师竹说话的目的不是为了控诉张秀娇,只略说两句就停下来了。   宋师竹想起张知县的事,本来也是很郁闷的,只是她对自己的金手指信心强大,自我安慰了一下,便又精神抖擞起来。   一时摸不着头脑罢了,这世上一切阴谋诡计,在大阳光下都活不了多少时间。   老天爷不会让恶人蹦哒太久的。   宋师竹心里一个劲地念叨这些道理,心理素质及其良好,她抬眼一看,看到慕清婉也是沉默不语的憋闷模样,想了想就知道她肯定是又被外家气着了,便给她打气道:“不就那么一点事吗,过了当下就好了!”   慕清婉看着宋师竹活力十足的神态表情,不由失笑道:“我都没说呢,你就知道我发生了什么。”   宋师竹:“我能猜会算啊,掐指一算,就都知道了。”   她笑嘻嘻的,慕清婉看着也笑起来了。   宋师竹安慰她的时候,总是斗志激昂,十分乐天,一双梨涡都深深凹了下去,就像眼前都是阳关大道一般。   “那不是挺好的吗。”宋师竹听着她的话,笑道:“路走多了就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死胡同。”   慕清婉本来就不是什么喜欢伤春悲秋的性子,缓过来后,心情也一点一点放开了。不过她想了想,觉得不把那些人骂一顿,心里还是不好受。   毕竟这阵子得罪她的人太多了,除了她娘,还有她那几个对一品轩一直贼心不死的舅舅,想要把她跟自家儿子凑一块去的舅妈,个个她想起来都觉得过不去。   她骂,宋师竹就跟着捧哏,一唱一和的,十分有默契,包厢里骂声响亮了两刻钟,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不由得噗嗤笑起来。   慕清婉有些不舍得宋师竹回去,今日这半个时辰可算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舒心的时刻了。   宋师竹拍了拍她的肩膀,打开了包厢门,原来是李氏担心外头天色不对,怕待会儿又下雪了,着下人来提醒她说想提前回府。   宋师竹点点头,她还想回去试试看能不能把刚才中断掉的预感接上呢,不琢磨出后头要发生的事,她总觉得不安心。   慕清婉看她迫不及待要回去的样子,磨了磨牙,半响又泄气了。自她爹去世后,她在家里就无有门禁,出入比宋师竹自由多了,可即便这样,她也不爱随便上宋府去。   官宦家姑娘和商户家小姐间身份相差太大,她更要谨守分寸才能不落人话柄。   宋师竹也了解慕清婉的自尊心,有些安慰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有几分高高在上的不对劲,但她和慕清婉认识时,小姑娘还只是一个奶娃娃呢,急了就哭,哭了就随便拽住一个人想要找娘,宋师竹就是那时被赖上了。两人从小相熟起来的友谊,不是外人那等功利龌鹾的心思能破坏的。   只是慕清婉既然在乎,宋师竹也只能随着她了。   李氏重新见到闺女和慕家姑娘时,就发现慕清婉脸上的表情已经开怀不少了,她闺女也是一样,带着一股轻松劲,眼睛都极有光采。   李氏看着,便知道这两小姑娘比她意料中应是还要好上几分了。   丰华县里的事情少有李氏不知道的。一品轩慕老板去世后,留下一对寡母孤女,这间酒楼突然成了一块香馍馍。   说起这件事,李氏也觉得慕家幸运。   当时快要临产的慕太太居然那么巧的,就生出了一个儿子,当时多少想要看戏的人跌碎了眼睛,又有慕清婉站出来撑起家业,一品轩的归属才定了下来。   李氏母女踏出一品轩大门时,正好撞见张秀娇泄愤般掀帘进马车的侧影。只一瞬,张家的车夫就挥起鞭子了。   虽然时间短,宋师竹倒是把她脸上的难受和愤恨看得清清楚楚,看来她给二堂兄出的损招,还挺有用的……   宋师竹为二堂兄高兴了一下。   李氏看下张家的马车,摇了摇头,这样的性情,就算这姑娘不是张家人,妯娌也不会要当她儿媳。   回去的路上,李氏并未问起刚才两人在屋里说什么了。她并不是一个对子女有掌控欲的母亲。李氏先前虽然想不到她闺女和慕家姑娘的关系好成这般,但心中也没有多少好奇。   宋师竹的性情一向简单,她喜欢某个东西的时候,眼底的热情让人一目便知,极少遮掩;但若是真需要她守口如瓶时,也绝没有人能从她嘴里逼出半句话。   李氏笑了笑,她先前能把自己的秘密瞒到老太太心梗发作才泄露出来,当时就连她也没想过闺女居然还有这么嘴紧的时候。她想了一想慕家的家世,便知道这里头一定是慕小姑娘自尊心作祟了。   李氏只道:“你既与慕姑娘的关系这么好,怎么慕家这两年尽往家里送重礼了?”   慕清婉与她闺女关系好,送礼时便无需与他人一般下重本。可是每年三节两寿,慕家送的礼物价值都不菲,李氏曾经估算过,要办那样的一份重礼,开销绝不下于三百两。   就是如此,她才一直觉得慕清婉是个记恩的人。她闺女帮她一回,她便一直记着。不过现在想想,她肯定道,“是不是你给她出的送礼的主意?”   宋师竹见瞒不住她娘,就道:“要不是我拦着,她还想把一品轩的份子分五成给我。”以两人的交情,这五成份子,宋师竹当时听她提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慕清婉却坚持要给她,而且说了只给她,不给宋家,说是一品轩是她爹一辈子的心血,要分出去她就很心疼了,要是归了宋家公中,她肯定会更舍不得。   “倒是个懂事的。”李氏评价了一句,一品轩要是有她闺女入股,慕氏内外就不敢再有染指的心思了。   “慕伯伯一辈子就奋斗出了这间酒楼,我怎么好去拿这些份子。”   宋师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她总归要嫁出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在丰华县,但是把股份折成礼物就不一样了,以后宋家无论是谁当家,看着这些年从不间断的礼单,都会对一品轩和慕清婉多关照一些。   索性慕清婉也舍得,逢年过节时,慕清婉都会把礼物打点到最贵重,有时候一份礼就是楼里一个月的利润,就是她敢于下重本,李氏才会把她一个小姑娘看在眼里。   李氏听宋师竹说了这些话后,确实对慕清婉有几分另眼相看,她笑道:“今年家里要办新春宴,你给慕家也送一份帖子,就说我请慕太太过门做客。”   宋师竹立刻应了下来,她娘这话的分量可不一样,她以前只是把宋大姑娘的名头借给慕清婉用用,李氏说了这句话后,一品轩就真的是宋家罩着的了。   李氏会突然如此,也是看在宋师竹虽然同情好友,却没有直接就把慕家当成宋家的责任的份上。要是她闺女真这么干了,就算慕家小姑娘再可怜,李氏心中也会有几分被算计的不舒服,当然不是对闺女,而是对慕清婉和一品轩了。   到那时,慕清婉真的有困难,宋家帮还是会帮,只是会帮几分就不一定了。   她突然笑了一下,觉得宋师竹绕这么大一圈,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真是煞费苦心。   宋师竹总觉得她娘看向她的目光颇有深意,不过如今她满脑子都是那个被中断的感应,一门心思想着要再连接起来,就没有细想其中的意思。   李氏也收回目光,只是又笑了笑,突然对闺女出嫁这件事又放了几分心。宋师竹今日展现出来的心眼,还真是让她惊喜。   母女俩回家回得及时,在宋师竹踏入游廊时,院子里突然又飘起飞雪,宋师竹打了一个寒颤,呼出一口白气,很是担心还在锦绣楼没回来的堂兄和亲爹。早上还阳光灿烂的,老天爷变脸变得真快。可惜宋师竹念叨的人,却直到夜深才归家。   宋家男人回来时都是一身酒气,李氏捏着鼻子嫌弃道:“你说二郎下帖子请封恒,你不好不过去,怎么自个喝成这样了?”   宋文胜脸上红成大姑娘一样,眼睛贼亮地看着宋师竹:“竹姐儿怎么还在这里呢,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今日把封小子灌醉了没有?”   “你别担心了,那小子酒量好得很,我和大郎二郎加起来都没让他说出半句胡话。”连着喝了两坛酒,封恒表情都十分镇定,要不是他一出酒楼门口就倒在小厮怀里,宋文胜还真有些挫败感。   俗话说,醉酒见真章,他今日就是抱着要灌醉女婿的目的过去的,谁知道封恒却那么挺得住,脸都红成那样了,嘴上还跟蚌壳一样。   宋师竹看她爹这样,呵呵笑了两声,她本来还打算和宋文胜商量事情,没想到他居然醉这么厉害了。   得了,宋师竹觉得另外两个堂兄应该也差不多。幸好她晚膳后就让人熬了一锅解酒汤,这会儿她分派着让丫鬟往各处都送一碗。宋文胜的这一碗是李氏连哄带骗灌下去的,喝完他就在炕上呼呼大睡了,酒醉的人打出的呼噜声贼响亮。   李氏如今知道宋师竹为什么执意要等她爹,揉了揉太阳穴,无语道:“你先回去吧,今晚这么冷,他们回来时肯定吹着风了,也不知道明日醒来会不会头疼。”后日衙门就封印了,今日居然喝成这样。   李氏一看榻上的丈夫,气就不大打一处来。   宋师竹答应了一声,她看着李氏生气的样子,就想为宋文胜点蜡。   不过在这之前,她想给自己也点一根,她今日试了许久都没能把那个预感接上,除了郁闷就没别的了。不过幸运来得十分快,正当她泡脚泡得昏昏欲睡时,那股玄而又玄的预感,突然又回来了。   宋师竹强压住惊喜,这一回,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张知县结亲不成,从他们家甩袖而去后,居然耍起了阴招。   只有烛光闪动的书房里,宋师竹就一点点看着他怎么与人商量要假装走水烧城门毁掉物证,另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居然提议,要做就一把大的,假装匪乱,把这一回过来调查的人一网打尽。   “大人,宋文胜那个老匹夫,要是从中发现端倪,咱们就麻烦了,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都推到土匪身上。”   “可若是以后被人知道了,我就完了……”   两人争执不休,居然还骂她爹老匹夫!宋师竹心中大骂了两声混蛋,可惜之后她听了许久都没见他们吵出一个所以然来,心绪一动,眼前突然转换成城门后熊熊燃烧的火焰。   周围乱糟糟的,救命之声不绝于耳,而在城墙角落旁,居然有一个绑住全身的年轻男子。   那人身材高健,相貌俊挺,似乎是被人砸晕了丢过来的,脸上有一道显眼的淤青。宋师竹眼尖,突然窥见了他掉在地上的飞鱼玉佩,她觉得这个是个很重要的信息,立时就记下来了。   火灾现场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宋师竹隔日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懵。   外头还在下雪,螺狮将窗户关得紧紧的,天光一点都透不进来。宋师竹摸了摸热腾腾的炕床,有些弄不清昨夜下半场的大火,她是被热炕烤的,还是真的梦到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百瑞轩找她爹确认。涉及到人命,她总是担心自己要是一时疏忽忘了点什么,罪过就大了。   许是她一直愣愣地坐在床上,螺狮还以为她还迷糊着,她边把烤好的衣裳让她穿上,边说起昨夜的事,好笑道:“姑娘昨夜泡脚泡着泡着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我只好找了个小丫鬟帮忙,把姑娘移到塌上。”   宋师竹:“……”真是惊奇,她一点移动的感觉都没有,她就记得自己很累很累,然后就看到张知县那张老脸了。   宋师竹刚到百瑞轩,正好瞧见宋文胜苦着脸在喝解酒茶,她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极浓的陈皮和薄荷混合的味道。   李氏板着脸坐在方桌对面喝粥,宋文胜面前则除了一盘山楂糕什么都没有,宋师竹才坐下来,喉咙就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山楂糕不知道放了多少山楂,实在是太酸了。   见到她过来,宋文胜就像见到救星一样,眼前一亮,咳了一声道:“你娘说你昨夜有事找我呢?” 第28章 见面   宋师竹这件贴心小棉袄不仅能穿在娘身上,有时候爹也能换着穿穿的。   见宋文胜一脸憔悴,还要喝这么难喝的解酒茶,在李氏的高压目光下眼巴巴地等她拔刀相助。   她在她娘似笑非笑的眼神,硬着头皮勇敢道:“娘,你是知道我确实有事的…不如让嬷嬷上些正经早膳,要说事,爹得有力气才行。”   李氏看一眼她特地让人送来的解酒茶和山楂糕,冷面含霜:“我看你爹喝酒就够了。”李氏平时极少发怒,可每回生气,一家子都不敢惹她,就怕她火气上来后,没个几日都平息不了。   宋文胜欣喜于闺女的眼力见儿,谄媚地对妻子笑道:“年前也就这么喝一回了……我保证今年不再犯了。”   他那不是错误估计了女婿的酒量吗,百密一疏,要是早知道封恒这么能喝,他就不会亲自下场了。如今不仅没逼出封恒的酒后真言,还让妻子气成这样,宋文胜简直悔不当初。   宋师竹看着她爹伏低做小的,也想帮他一把,便伸出手捂着脸,从手缝往外看人,做出一副看戏的姿态,脸上的笑容璀璨得十分可恶。   李氏见闺女作妖,心中又羞又恼,也不好在闺女面前和丈夫继续闹下去,微微一顿,还是带气道:“你就帮着你爹吧。”   “爹做错事了,我也会帮娘的。”宋师竹赶紧讨好道,她可不想为了帮宋文胜,让她娘迁怒到她身上。   李氏被丈夫和闺女哄了几句,心中那股气也差不多消停了,又让丫鬟上了些能吃的早饭,待到宋文胜吃饱之后,他也听明白了闺女嘴里的事了。   他砸吧一下嘴巴:“怎么你又做梦了?”   他这闺女也是神了,每回做梦都没有什么好事。宋文胜现在一听她提起做梦,心中就古怪得紧。   宋师竹无辜地看他:“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是事态太严重了,老天爷怕我不放在心上,才慎重提醒我一下。”   说起来,她上辈子还真没遇到这种事,谁这么倒霉周围要天天死人。她以前不说诸事如意,也差不了多少的了。不过两辈子环境不同,宋师竹还是认真总结了一下这几回做梦的经验,都是一些涉及到她前程性命的大事。   这其中具体的逻辑应该是,要是这两回祖母和二叔一家真的出事,那她爹就要丁忧。这一丁忧回去,宋家在衙门里前头十几年的经营就化为乌有了,直接导致她宋大姑娘的地位要打一个折扣。   宋师竹想想还是心有戚戚焉,以后要是做梦梦见的,她都要小心些。   宋师竹在心里把做梦的等级优先标注一下,接着就看到她爹眼睛皮卡皮卡地看着她。   宋文胜这些日子都没有闲暇坐下来和闺女详谈,这回刚好话赶话到了,他的好奇心也忍不下去了。虽然闺女嘴里说出的事十分紧急,他还是提了一句别的话题:“除了做梦,你还会什么?”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看着宋文胜的肚子,宋文胜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听到他闺女道:“我还知道,爹差不多要犯胃痛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直觉全都集中在宋文胜的肚腹上,宋师竹想都没想就说出来这句话,说完后,越发觉得可信,还点了点头。   宋文胜:“……”闺女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他确实感觉自己胃有些不舒服了。   李氏看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又心疼又生气道:“就数你活该,大冷天的喝成这样,尽找罪受。”她边说边吩咐丫鬟去找药。   宋文胜也没想到闺女一说完,胃痛就立刻发作了。他苦笑地在妻子严厉的目光下,服下了几丸胃药。   觉得胃里舒服了一些,他才道:“以前家里人有些小病小痛的,都没听你提醒过一回,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想了想,还是不甘心道:“你就没预感到我这回会醉得犯胃痛吗?”   不能吧,他在闺女那里就那么没有存在感吗。   “……老天爷要让我知道的,都是跟我性命前程休戚相关的,爹你这点小事算什么。”宋师竹觉得她爹有点恶人先告状,醉不醉酒全凭自制,这点老天爷也没办法决定啊。就跟宋祯祯的事情一样,命由天定之后,还跟着一句事在人为呢。   父女俩打诨插科了几句,宋文胜也在这过程中把闺女说出的事吸收完了。   反正明日衙门就要封印了,如今他手上也没什么事,他想了想,走到书案后,提笔作画,用细毛笔勾勒出刚才宋师竹特地强调的飞鱼玉佩,问他闺女:“你说的玉佩是不是这个形状?”   宋文胜画工还是很不错的,几笔下来一目了然,宋师竹一下就认出来了,她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那个男人掉在地上的玉佩就是这个形状的。   宋文胜轻笑了一声:“还真是自找死路了。”见他闺女目露不解,宋文胜还给她科普了一下这个飞鱼玉佩的含义所在。   皇帝亲军锦衣卫的信物啊。最主要的是,这个玉佩,他在昨日过来接封恒回家的人身上见着了。   宋文胜感叹了一下,先前宋文朔与他道州府过来的人中有锦衣卫时,他为了避嫌,知道他们住在哪家客栈后,就没有让人继续盯着,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住到封府去了。   封家跟京里的人还有这等交情。   李氏插口:“封大老爷在京中当了十年翰林,生前交往下一些人脉也不稀奇。”   宋文胜见李氏终于说话,也是松了一口气。为了讨好妻子,他不惜把侄子拿过来做话题,道:“二郎还真是招人,回县里还不到半个月,出门救个人都能救到张家人身上,不仅姑娘要赖他,姑娘她爹也要赖上,这倒霉劲也是够了。”   李氏看他一眼,知道丈夫是在拿侄子做类比,说他自个老实呢,想着宋文胜这些年确实十分规矩,李氏心里对丈夫醉酒后的恼怒也消失了不少。   哄好妻子后,宋文胜看着还在眼前的闺女,也道:“张家要结亲以及城门的事,都要跟你二叔通气。”他知道闺女答应了宋二郎不把张姑娘纠缠他的事告诉宋文朔和冯氏,可如今不是事态不一样吗。   从姑娘自个上心,上升到张知县也起心要联姻,两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宋师竹也没啥意见的,她一听到锦衣卫这个名词出现在宋文胜口中,就知道她爹不会跟她继续商量。   这已经不是普通家事的范畴。丰华县靠近边疆,虽不是边防重镇,可离得也不远。   看慕清婉的酒楼能弄到许多关外野味就知道,边防内外的口子扎得不是很紧。她爹是怕城门出事时突然赶上战事发生,会出现大意外呢。   宋师竹也不能保证没有意外,她的金手指一直都是被动触发,临到头了才能知道祸事出现,要是真的这么倒霉,一个县内的人都要完了。   想到城门,宋师竹立刻道:“爹你不知道,张知县旁边还有一个很可恶的师爷。”张知县还算有点底线,不想引匪作乱,反倒是那个师爷一直在劝说他。   这种人就是居心叵测,蛇蝎心肠。   她气愤地把这个重点和宋文胜一说,宋文胜沉思了一下。   张文远毕竟比他高一个品级,宋文胜一直就知道自己如此架空上官,要不是老张家只有张文远一人当官、无人可做臂膀,他都敢立刻让人把他拿下。邻县的县丞不就是这么被京城来的世家子知县处置了吗。   这一年,宋文胜一直在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如今看来,张知县只想闹出一场大火毁掉证据,还是有点脑子的。但是他身边的那个就不一定了。   涉及到匪乱,就丰华县衙门这点人手,给土匪塞牙缝都不够。   想着那个住在封府里的锦衣卫,宋文胜沉吟了一下,觉得倒是可以把这些事跟他透露。   宋师竹午后知道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是张知县给家里递了请帖,门房火速就送到她爹手里了。   第二个,就是她爹看到帖子后,就借请未来女婿过门一聚的名义,把锦衣卫大人请进府里商量事情了。   说起来宋师竹对大庆朝的锦衣卫还是很好奇的。提起锦衣卫,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绣春刀,不过想想也知道这些人便衣出行,不会带那么一身行头出现在府里。   除了好奇锦衣卫外,她还很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跟梦里长得一样。   每一回见到梦境落实到现实,宋师竹都有种很强烈的新奇感。上回二叔一家到府里后,她还特地跑去马厩看了一下,就想看看那几辆马车跟她梦里的有没有区别。   不过……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回的心愿大概是不能满足了。   她爹招待客人肯定是在前院,她也不好随便过去。   螺狮见着自家姑娘一脸的遗憾,还以为她是在可惜不能见到未来姑爷,就道:“封二少爷在前院做客,晚上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来用膳。不如我去跟老爷身边的宋管家打听一下。要是老爷要留饭,姑娘也好早点吩咐厨下准备几道好菜。”   宋师竹还没说话,就有一个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二堂兄和封恒要一块过来她这儿。   宋师竹:“……”看来她爹为了卸磨杀驴,是下重本了。   螺狮一脸的惊喜,眼睛仔细在她的衣裳发饰上看了看,松口气道:“幸好今日一早没听姑娘穿那件半旧的袄子,不然现在要重新梳妆打扮,时间来不及了。”   宋师竹今日梳了一个凌虚髻,头上的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是前些日子冯氏送给她的礼物之一,坠着金珠的流苏在屋里熠熠生辉,衬得她皮肤十分白皙。   “封二少爷还是第一回过来姑娘院子,我得去跟小丫鬟们交代一下,让他们都规矩一下,不能在姑爷面前给姑娘丢脸。”   人还没到,螺狮就像个老母鸡一样担心得不行,宋师竹被她影响的,摸了摸胸口,也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宋二郎刚才被他爹骂了一顿招蜂引蝶,正郁闷得紧,宋文胜就给他下了一个陪客的任务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堂妹说话不算话,明明说了不让他爹娘知道这件事,转过头大伯父就把他和他爹一块找过去了。天知道他当时被他爹骂得都快晕头转向了。   封恒一路走来,心情都十分好。他毕竟先前在外头锻炼了一年,虽然一早起来脑袋就跟有人拿着锤子砸一样,喝了解酒茶后就好了不少了。   宋二郎正好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跟一朵被人蹂躏而枯萎的娇花一样。尤其是在踏入宋师竹院子时,封恒这种感觉更重了。   丫鬟们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虽然这种优越感不合时宜,不过封恒只要一想到待会宋师竹也会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心头就突然火热起来了。   他想起魏大哥方才在路上跟他说的宋二老爷的救命之恩,就忍不住想笑。   宋老太太病中想念儿子、让人半路去迎接、进而发现石桥出事,这种波折离奇又化险为夷的事,也只有宋师竹能做出来了。   封恒能感觉到的事,宋二郎当然也察觉出来了,他憋屈地看着与他并排而行的封恒,总觉得自己这个陪客,待会肯定是要一直沦为陪衬了。   宋二郎的预感没有出错,两人进了屋后,宋师竹虽然表面上对着他们一视同仁,可目光却总是悄悄地跳到他隔壁的封恒身上,就连问及两人昨夜醉酒之事,他也是后面才被问到的那一个。   封恒犹自不知宋二郎心里的郁闷,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屋里的摆设,只觉得未婚妻的眼光就是好,就连布置个屋子都那么顺眼。   “……昨夜我回去时,也是不省人事了。我就不应该和宋伯父喝那么多酒,夜酒伤身,不知道宋伯父今日起来后如何了?”   宋二郎目光沉沉地看着封恒,大伯父怎么样了,他刚才不是见到了吗。这句话肯定是故意说来招他妹妹的!   他觉得宋师竹今日也跟瞎了眼一样,居然也回答了他。   “我爹起来也犯恶心呢,你们吃饭就吃饭了,多了那么多酒钱,锦绣楼的人可要高兴得不行了。”   宋师竹说完还看她堂兄一眼,给敌人的姘头白白送钱了。   封恒觉得宋师竹话里的重点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来不及思考,很快接道:“我不爱喝酒,以后酒钱就能省下来了。”   说完,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封恒才发现他这句话会带给人一些关于未来的无限联想。   他清了清喉咙,看着笑容仍旧璀璨耀眼的宋师竹,心中越发地期待下个月的婚事。 第29章 好女婿(改错字)   在二堂兄灼灼有神的目光下,宋师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宋二郎一双桃花眼就跟会说话一样,时不时默默瞅他们一眼,场上略暧昧一些就十分尴尬。   封恒看着杵在身边的堂大舅子,也觉得可惜。只是他如今还是妾身未明的状态,若没有人陪同,岳父也不能让他宋家后院待这么久。   如今这样,也是意外之喜。   他笑看着宋师竹好看的杏眼,两人每回一对视,封恒的心神就忍不住被吸引着。   宋二郎倒没有觉得自己十分碍眼,堂妹不守信用驴了他一回,他在一旁看热闹也是看得心安理得。   宋师竹终究脸皮不够厚,二堂兄就跟个大灯泡一样,两人一说些什么,他带笑的眉眼就格外有深意。   纵使封恒还是坚强地寻找话题,等到前院让人传话说客人要提早离开时,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那种被水洗过一般清澈亮眼的笑容,让封恒再度顿了一下。   他回县之后,两人才见了两回面呢,也不知道下一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宋二郎看着有些磨磨蹭蹭的封恒,打趣道:“不如我去前院,跟大伯父说封二少爷要留下来用膳?”   封恒轻咳了一声,道:“宋二哥说笑了。”   宋二郎在心里哼哼了两声,只觉得先前在书院见着时,怎么就没发现封恒看着这么不顺眼呢。宋二郎又看了一下漂亮可人的堂妹,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自家小鸡要被大尾巴狼叼走的不快。   魏琛看到迎面走来的封恒和宋二郎时,脚步突然顿了顿。表弟在宋家后院走了一趟,方才引着他出去的宋二郎神色就黑了不少。   许是常年办案的直觉,他摸了摸下巴,目光在自家表弟格外温和的笑容上转悠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他表弟刚才肯定干了什么不大好的事了。   马车上,封恒迎着魏表哥探究的眼神十分镇定,也没有趁机刺探未来岳丈把他打发出去,跟魏表哥嘀咕许久究竟说了什么。   他十分明白,他才是宋家女婿。要是有好处的事情,岳父一定不会把他落下。   魏琛却越看表弟越觉得像只大尾巴狼,他想了想,问道:“你对你岳父家了解多少?”他想听听表弟对宋文胜的判断。   刚才他和宋文胜说话时,是带有些许偏见的。   说来也是巧,他们一行人从京城出发时,正好与小冯氏一行人同路了一段。   小冯氏与大长公主驸马的那点事,别人不知道,他们锦衣卫内部可是全都一清二楚的。不过大驸马与吴指挥使有旧,这点消息就没放到皇上的御案上。   因着如此,当小冯氏出京的时候,魏琛和兄弟们还惊讶了一下。不过双方同行了几日后,他们在驿站遇到宋家二老爷,小冯氏就止步不前了,当时魏琛就觉得其中肯定有些问题。   他到了丰华县后,确实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小冯氏被人诬赖通奸,下了大牢之后被打了八十杖,奄奄一息出牢后,又因临近年关,衙门不愿为她开路引,一行人只得滞留在县内。   他前几日在路上遇见小冯氏身边的下人匆匆去药铺买药,这才知道县里流氓三不五时就到他们租住的小院里威胁勒索,主仆手上的银子已经寥寥无几了。   当时那下人因着认出他也是京城来的同路人,与他说了几句,都是控诉县里宋县丞只手遮天、坑害百姓的无良行径,还叹息道,家里主子已经写信回家求助,可京城和丰华县有一个月的车程,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是等到过了年,衙门还不愿意开路引,小冯氏许就要客死异乡了。   魏琛不是什么好人,但一个小女子被害到这种地步,无论她之前怎么得罪宋家的,这都有些过了。   因着知道与表弟结亲的就是宋家姑娘,这些话魏琛一直藏在心里,但今日宋文胜邀他过府,却透露了许多消息,魏琛不知道是否可信,便想问一问表弟的看法。   封恒也是第一回知道小冯氏的事,不过他直觉的,就觉得岳父这么对待一个妇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有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免有失偏颇。表哥可以去问一下县里人,要是想知道岳父是不是那种鱼肉百姓的恶官,百姓最有说话的权利。”   他想了想,继续道,“再说那个妇人的事,快过年了,我听说县衙人力不足,县里发生许多偷盗案件都还抓不到罪犯,那些过去勒索的小流氓,未必是岳父指派过去的。”   一个县丞真要对付一个百姓,不至于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而且以宋文胜的高傲,也不会去干这种事。   魏琛顿了一下,他就是问过之后,才知道宋家几代人修桥造路,在这一片极有名声,不然张知县也不能忍受手下踩在自己头上。   他的手指敲在案桌上,刚才在书房里,宋文胜刚才跟他透露了许多事情,魏琛心中一下又一下转悠着他那些话,有些犹豫不决。   封恒也是知道表哥身份的,未免宋家惹上麻烦,他干脆对着外头车夫吩咐了一声,让马车直接驶向城外。   外头冰冻千里,寒风凛冽。若无必要,都美人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出县。   可魏琛这个下午就在封表弟的陪同下,把县郊佃户都走访了一遍。到了后来他两条腿都走不动了,看着表弟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叫苦道:“我知道宋家是好人了,你可饶了我吧。”   雪虽然停了下来,可乡下的路真不好走,两个时辰下来,两人冷得鼻子都快掉了。   封恒看他一眼,想了想刚才拜访的人也够多了,就严肃道:“我不知道宋伯父刚才与表哥说了什么,可宋氏一族的人都在县里扎根,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宋伯父肯定不会这么慎重。”   魏琛看着表弟对岳父家的维护,摇了摇头,突然笑道:“宋家有你这么一个女婿,还真是值了。”   说完之后,魏琛自个也信了宋文胜的为人了。   他笑了一笑,他相信封恒不会为了帮宋家洗脱名声,故意带他去一些安排好的人家。刚才两人就在车上,他也没那个时间吩咐下去。   既然如此,刚才在宋家知道的事,就要慎重对待了。   他眯了眯眼睛,张知县想要勾结土匪进城,抹掉城门证据,得看看谁的速度比较快了。   宋文胜本来跟妻子保证了不喝酒,可今日这件事办得这般妥贴,他不免有些自得起来,十分遗憾不能备上小酒小菜庆祝一番。   宋文朔看着得意的大哥,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你刚才是故意让二郎带侄女婿去后宅走动的吧?”   宋文胜摸了摸胡须:“说什么呢,娘在家里,他作为宋家未来的女婿,过去请安不是应该的吗。”   “那你干嘛还答应二郎带他去竹姐儿的院子?”   “咱们都是从年轻过来的,我是一看到封恒,就想起当年我在李家当毛脚女婿的日子。一时心软,就帮了一把。”   宋文胜坚决不承认他有些别的心思。   宋文朔笑了笑,也不揭穿大哥。那个魏琛年纪轻轻,一双眼睛如利剑一般十分清明,双方又是第一回见面,他凭什么信任宋家的话?   还不是需要侄女婿努力相帮。   宋文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到这里为止,咱们就插手不了。县衙的武备全都出动,都不能把土匪挡住。只有那个锦衣卫,才有权调动附近军力。我们除了多盯着些张家,什么都做不了。”   想了想,他又道,“张家的帖子来得这么快,明日衙门里封印仪式过后,张知县一定就会上门了。你回去后赶紧跟弟媳套好话,随便帮二郎在衡州府里编一门亲事出来,离得那么远,不会有人去查证的。”   能不撕破脸,还是别撕破脸。这一年,宋文胜一直就是这样有张有弛,把张知县吊着。如今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宋文胜也不想破坏了他之前营造出来的局面。   宋文朔苦笑了一下,他和冯氏至今还是分居之中,她在正房,他在书房,好些年都是这样了。如今要跟她商量事情,宋文朔颇觉压力。   他想了想,又问他大哥:“你怎么就能确定张知县会勾结匪徒?”这件事他刚才就想问了。   宋文胜对着弟弟,却有些感叹闺女的运气。   他前些年办的一桩案子里,最近有个犯人挨不住邢囚,透露出了一些信息。其中就有一条,说是附近土龙山的一窝土匪里有人打进了衙门内部。   宋文胜本来还觉得荒谬可笑,听完宋师竹的话,却不得不信了。   编瞎话的诀窍,就在于虚实真假各占一半。   他把事情真真假假参合在一起说了出来,越说越觉得理由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闺女还真是有老天爷在罩着。   宋文胜   他说完后又看着弟弟的神色,笑了笑,信了就好。只是一想到宋文朔和冯氏的关系,他又有些头疼起来,想了想,附耳过去给弟弟支了个招,宋文朔越听神色越是放松。   是夜,宋师竹就接到了她爹的任务,居然说冯氏对她青眼有加,叫她去左跨院为宋文朔敲边鼓。   她木着脸听着她爹的劝说,又一想二婶和二叔间这些年的冷淡,很怕她这一去,二婶以后也不给她好脸色了。   不过宋师竹也担心明天张家过来时会出意外,想了想还是过去了。   她到的时候,宋文朔正好从正房出来,看到她时还对她点了点头,表情中看不出半分不对。   宋师竹心中却突然有些不安,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她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进去,冯氏见到她时,表情同样非常冷静,还笑道:“你爹也真舍得使唤你。”   宋师竹立刻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冯氏笑了笑,招手叫她过去,宋师竹眼尖,刚好瞧见角落里一个小丫鬟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冯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解释道:“刚才手快,不小心就摔了。”   “……这对百子千孙鎏金瓶我娘屋里也有一对。”宋师竹道,她还知道这是老太太当年送给两个儿媳的,一人一对,寓意儿孙满堂。   冯氏笑:“老太太送的东西,你娘肯定保存得很好。”不像她一样,刚才吵起架来见丫鬟居然把这对瓶子摆了出来,想都不想就给砸了。   宋师竹看着冯氏脸上的笑容,突然道:“有时候如果不想笑,也可以不笑的。”   她说完之后,冯氏面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刚才对着丈夫时那种无法控制的愤恨,还一直在心里倒腾着。若不是怕表情太可怕吓着侄女,冯氏也不愿意笑。   她沉默了一下,才疲惫道:“竹姐儿回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宋师竹总觉得冯氏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她犹豫一下,上前抱住二婶。她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冯氏现在很需要一个拥抱。   从左跨院出来时,看着红色窗花下堆积的雪白,宋师竹突然叹了一声。   她觉得冯氏就跟窗下的这堆白雪一样,外头有多热闹都与她无关,她走不出仇恨,也不愿跟人诉说,没有人进得去她的世界,她就像困在围墙里一样,除了折磨自己和他人,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师竹一夜都在担心冯氏心绪不佳,第二日会把事情弄砸,可让她安心的是冯氏第二日见客时的表情倒是还好。   许是带着结亲目的而来,张太太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金银刻丝对襟直袄,头上珠翠环绕,十分隆重,倒显得宋家有些低调了。   宋老太太借口生病不愿见客,她便惋惜道:“前些日子就听说你们家老太太病了,只是家事缠事,不能过来探望,愿佛祖保佑,老太太无事才好。”   李氏笑:“借你吉言,老爷昨日说张大人张太太要过来时,我便吓了一跳,怕招待不周,会怠慢了姐姐。”   因着李氏以前从没在张家人面前说过这些客套话,张太太心中听着还是有些熨帖的。两家的关系毕竟要不同了。闺女嫁入宋家后,两家就是亲家,以前的矛盾都不算矛盾了。   李氏看着张太太颇为自得的表情,笑了笑,与她寒暄几句后,又把冯氏介绍给她,张太太见到了今日的主角,顿时眼前一亮,想要说点什么,却碍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姑娘,不好出口,就笑道:“我们大人说话,他们两个小姑娘在这里难受,不如让他们出去玩吧。”   李氏顿了一下,她可知道张秀娇之前是怎么跟她闺女不对付的。不过她看了一下宋师竹,见闺女微微点头,也同意下来了。   宋师竹是觉得有他们两人在场,张太太不好意思说出重点,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客套下去,她看冯氏的表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想到昨日被冯氏摔得稀烂的花瓶,她就担心她的情绪坚持不下去。   张秀娇跟在她身后乖乖出了门,只是一踏出门槛,她就一改在长辈面前的柔顺,抬头挺胸起来。   两人在县里遇见不是一回两回,宋师竹也有些明白她的想法,张秀娇许是觉得在她面前装相没用,就恢复真面目了。   她看了一下亭子中下人铺好绒垫的石凳石桌,还有桌上的点心茶水,嗤笑了一声:“你们宋家就连个围帐都没有吗?”她面带挑衅地看了宋师竹一眼,挑着一双挺拔的眉毛,眉宇间有着毫不掩饰的高傲。   宋师竹立刻摇头,宋家的面子也不缺一幅围帐点缀,这处小亭子是她特地选好的地点,四面开阔,目之所及,都能把亭子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张秀娇想对她不利,她喊一声,下人都能跑出来护主了。   她回回见着张家人就没好事,这回虽然是她的主场,也要提防一下才行。反正她身上穿得厚实,不怕吹风。   张秀娇顿了下,突然凶巴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慕清婉那个贱人前日一直在一品轩里看我的笑话呢。是不是你让二郎去锦绣楼的?”   宋师竹:“……”二郎喊得还真顺口。   因着张秀娇语气不好,宋师竹也不想惯她的脾气,就道:“我二哥哥想去哪儿是他的自由,谁还能绑着他的腿脚?”   “不就是你了吗!”张秀娇道,她一向就看不惯宋师竹。她跟着她爹去哪个县里赴任,那些夫人姑娘们哪一个不是把她捧得高高的?   只有宋师竹,张家第一回设宴请人时,县里的姑娘全都围坐在她身边,就跟她才是主人家一样。   还有慕清婉那个贱人。她仗的不就是和宋家姑娘交好,才敢拒绝把一品轩卖给她吗。   想到这些,张秀娇撇了撇嘴角,只觉得除了宋二郎外,宋家人都跟他们张家犯冲。宋文胜克她爹,宋师竹从她来到丰华县,就更是一直把她压得死死的。   她道:“我不管,反正你不准撺掇二郎去锦绣楼,要是再让我知道他过去,我就让人把慕清婉的一品轩给砸了。”   宋师竹顿了一下,要是张秀娇说人话,她还能跟她客气一回。她硬要这么强词夺理,都是家里宠出来的大小姐,比蛮横谁怕谁。   “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就让人去收拾了锦绣楼的老板娘,回头还要跟外面人说是你做的。”   宋师竹威胁起小姑娘来一点压力都没有,也不觉得幼稚丢分。那种端着架子,被人骂到脸上还要保持礼貌的事,傻子才干呢。   两人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就这样斗气一样坐了一刻钟。   张秀娇突然哼一声道:“我不跟你计较。”   宋师竹估摸着她的意思,是以后她要做她的堂嫂,要自持身份才行。   想明白了这层后,她额头上一阵黑线。她之前见张秀娇从一品轩气冲冲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她对宋二郎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二堂兄的这棵烂桃花这么持久。   张秀娇又道:“上回我让小丫鬟弄伤你的手指,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不过你也别想报仇了,我们两家以后关系不一样,你这个仇是报不成的。”   宋师竹:“……”   “还有慕清婉的一品轩,我能看得上,不过是因为她的位置刚好在锦绣楼对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愿意出一千两银子买下,再多就没有了。她要是再不识相,我就给她的族人放话,说是她得罪了我,谁帮我收拾她,我就帮谁撑腰,你看有没有人动心。”   要是听到前一句,宋师竹还能面前劝说自己这就是个被娇惯出来的熊孩子,可是听到她为了要一品轩,心计玩得这么溜,宋师竹就不觉得了。   不过她也不答话,就这么喝着茶,听她活力巴拉地一直说下去,此时丫鬟突然过来传话,说是张太太要回去了。她立刻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态,张秀娇被她噎了一下,道:“我说的这些,你听到没有?”   宋师竹很纯良地摇头,张秀娇顿时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宋师竹看她那样,心里突然就爽快了。尤其是她知道,张秀娇待会还有一场气要生,就更加身心舒爽了。   张家人走的时候,宋师竹一路跟了出去送客,怀着极大的恶意,想要感受熊孩子被现实打击的现场,很是欣喜地看到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张秀娇眼眶红肿面无表情,就跟一只拔毛母鸡一样,跟在亲娘后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太太许是觉得自己抛了一场媚眼给瞎子看,表情也是十分难看。   不过她身边的张知县神色更不好看,脸上郁闷难当,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宋师竹观察了一下,心中安心不少。   许是这回宋家把借口和礼节准备得更充足,张知县并没有做出梦里一般甩袖而去的动作,而是带着勉强的笑容,和她爹和二叔说话道别。   宋师竹不知道刚才在前院发生了什么,不过肯定是比梦里更好的情况。   宋文胜兄弟俩的表情都十分惋惜。她二叔甚至用一种诚挚的语气叹息道:“我大哥先前一直跟我说,与正堂之间有些误会。之前是两家交往得少,不知道张大人的心意,如今张宋两家如今都明了彼此的立场,以后在县里群策群力,两家人都能更上一层楼。”   宋家人的话说得那么好听,张知县也只能叹了一声,怪他自己先前没把事情打听好。   看着宋文胜脸上的遗憾,他倒也相信这是真的。   就跟宋文朔刚才说的那样,他作为宋文胜的上官亲自过府,盛意拳拳,张家家世也配得上宋二郎了,尤其是他如今只有张秀娇一个闺女,以后大部分积攒还是会留给女儿,宋二郎娶了娇娇并无坏处。   可惜……谁能想到二房三个适龄的男丁都订亲好了,不是订的母家的表妹,就是老师家的闺女,都不是能轻易拆散的婚事。   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宋师竹看着这幅场面,突然觉得她爹跟她二叔也挺会哄人的。   不过这样也好,免了张知县一气之下打报告跟朝廷告状的危险。   宋家几个主子都是神情哀叹地目视着马车在面前驶动起来。宋师竹摸了摸胸口,觉得心中的危机感少了一些,眉眼立时就弯起来了。   宋文胜回头一看闺女表情这么明显,怕张家人回头看到,立刻道:“赶紧进去。”   要笑回去笑,戏还是要演好全场的。 第30章 是夜   张家的马车上,笼罩着一片阴霾之色。张太太神色难看,想起刚才的事就深觉难堪:“老爷你没看到,我一提起两家亲事,宋二太太从头到尾都是冷若冰霜,简直让人生气。”   张知县听着妻子的话,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不是跟你说了,等我的消息吗?”   他明明跟自家太太交代这件事由他跟宋文胜提出,叫她别在宋家女眷面前露出行藏,没想到他这边丢脸还丢没完,他这蠢太太居然先一步说出来了。   张太太觉得冤枉:“这件事不是十拿九稳吗?我们家娇娇多好看啊,老爷有进士功名,又是县里的大老爷,宋家凭什么不愿意?再说了,咱们家也算有诚意了,今日一家子一个没落都上了宋家的门,也够给他们面子了。”   “别说了!”张知县闭着眼睛道。自己人知道自己事,他今日这一举实在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他提出结亲时,本是想着宋家没有推辞的理由,便打着半胁迫的目的,直接上门了。可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幸得宋家也是一脸惋惜,否则他这窘迫一时半会还真消不下去。   “……老爷这么凶做什么,我是怕让外人知道,咱们娇娇的名声就没有了。宋家可真是不地道。这一回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张知县没有说话,最近这段日子他一直心神不宁,洪师爷一直与他道,说是先前与他们有过合作的土龙山东家,想要在金盆洗手前再做一票,正好可以借他们的手,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几个查出了些什么的州府来人都给解决掉。   张知县一直犹豫不决,如今想想,却有几分想答应下来了。就算能让城门走水烧掉物证,放那几个似乎查出真相的人回去,他实在不安心。   张太太许久都没听到丈夫回话,抬头一看,只见他脸色青青白白,十分阴郁,就像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她也只好先把气忍下来。   夫妻俩沉默半响,才发现闺女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张知县还以为张秀娇是伤了面子不好受,便出声安慰道:“今日是爹做事不妥,没有考虑到娇娇的心情,以后一定不会如此。放心吧,爹一定在选秀前为娇娇寻一个如意郎君。”   张秀娇红着眼眶看了父母一眼,想着雪地里英雄救美的宋家二郎,又想着她刚才在宋师竹面前如笑话一样的诸多得瑟,又是伤心又是难堪,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就像死爹一样。   ……………………………………   宋师竹只要一想起刚才张秀娇刚才出门时失魂落魄的表情,她就觉得晚上能吃下三碗饭。   宋文胜看着一桌子油水甚足的好菜好饭,又看着妻子对面一脸得意的闺女,好笑问她:“就这么高兴吗?”   宋师竹立刻点点头,她好奇道:“爹,张知县怎么一点气都没有啊?”   “但凡自尊心强的人都爱面子,只要不在这上头让他觉得丢脸,其他的都好说。”宋文胜颇有经验地指点道,他今日可是准备一箩筐的奉承话,砸得张知县晕蒙蒙的。   想着今日的事,他又砸吧一下嘴唇,感叹:“不过今日幸好你二叔也在,我说不下去的地方,他都接上了。”   毕竟他安于现状,无心进取,拍马屁这种事,他都多年没干过了。说起话来就没有弟弟那么得心应手。   宋师竹想象了一下他爹是怎么捏着鼻子奉承张知县,也觉得不容易,宋文胜这个人爱憎分明,要是没有任何准备,一下就听到敌人说要结亲,一定一口茶水都喷出来了。   即便她两回都没能梦见她爹跟人在书房详谈的场景,可也能想象他眼角眉梢掩盖不住的嗤之以鼻,对张知县这等心比天高的人有多大的伤害。   难怪昨日双方友好结束后,她心里会觉得松快了那么多。   张知县这件事,真是诠释了什么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她笑眯了眼睛,给她爹夹了一筷子红焖肘子补补身心。宋文胜投桃报李,也给她舀了一颗鱼丸,父女俩一时其乐融融,十分和谐,看得李氏脸上也浮出一抹笑意。   虽然张家的事很重要,但一家子的心神总不能都围着一件事转,日子该过还是要过的。   第二日一早起来,宋师竹就继续张罗着过年的事。   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二十四家里就要祭灶了。   家里厨房早就提前把拜灶神用的饧糖做出来了,厨娘为了方便,跟她请示之后,把过年用的糖都一块做了。   芝麻糖,杏仁糖,龙须酥……不过一个上午,一整个宅子里面都是喷香的甜味。   宋师竹也不吃独食,各种糖一出炉,她就张罗着往前院后宅都送了些,不仅主子,下人们也能感受到宋家大姑娘甜甜的心意了。   宋二郎一收到宋师竹使人送过去的一盘子花生牛轧糖,就过来了。他摇晃着扇子,就跟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一样,别有一番潇洒的味道。   宋师竹一看到他,就想起前日这个大电灯泡是怎么在屋里大放光彩的,不禁眯了眯眼睛。   宋二郎倒是没觉得自己烦人,在衡州府的时候,冯氏过年极少让厨房做这么多糖,他还是第一回感受到这种快被糖给埋起来的甜腻感,又饱足又腻人。   闻着倒是挺幸福的。   他这回过来主要是打听消息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张姑娘倒是不给他送首饰荷包了,但他的小厮跟他说了好几回,觉得一出门就有人盯着他。   宋师竹听完后,仔细地打量着二堂兄。   宋二郎不明就里,刷得打开扇子:“怎么了?”   “看看二哥哥是如何蓝颜祸水的。”她悠悠道。   “小丫头片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宋二郎用扇子敲了敲她的额头,又道,“你别不放在心上。我提前跟你说一声,是怕要是真有事情发生,你会措手不及。”   宋师竹:“……”她觉得宋二郎是不是把她当成冯氏了?   宋二郎笑了笑:“大伯娘不是让你当家了吗,你是管家的人,对每个人身上发生什么事都要有数。”   宋师竹想了想:“也没几日了,不如二哥哥年前就别出门了。”   是真没几日了,锦衣卫大人动作迅速,给他爹送了一封信,说他打算做个局,这几日便收拾包裹回州府,看看引蛇出洞有没有效果。   他爹接到信后,与他私下见了一面,有些细节已经确定下来了。   锦衣卫大人联系了一支附近的驻军,因着和军队长官有旧,说是只要张知县敢动手,双方就一块把他拿下。当时知道封恒表哥这么能耐时,宋师竹真是十分激动。   其实按说这些事情她一个小姑娘是不该知道的,但宋文胜矫枉过正,对她的能力突然迷信起来,怕事有意外,就与她都说了一遍。宋师竹这才能了解这么多。   宋二郎想了想,点点头:“也好。”比起他这等爹不疼娘不爱的,大伯父对堂妹的信任出乎他的想象,宋师竹既然这么说了,他便照办就好了。   宋师竹搞定了二堂兄的事,又继续准备过年的事了。年前的粉刷打扫直到今日才告一段落,宋师竹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很是高兴。   下人们也高兴,都听说了大姑娘今年十分大手笔,过年不仅每人要发一套棉袄棉鞋外,还有额外的二两过年费。宋师竹话放出来后也不含糊,见事情告一段落,立刻就把年终奖发了下去。提前拿到奖励的人都是喜气洋洋,干起活来更卖力了。   不过,就在宋府主子表面和谐暗地警惕的等待中,张知县终于按耐不住了。   一早起来,宋师竹就接到她爹的吩咐,说是今夜府里要警戒起来,务必做到外松内紧,不能让人发现他们提早察觉端倪。   宋师竹琢磨了一下“外松内紧”四个字,很快就意会了意思。她先是把有意放假回家的下人都挑了出来,提前让他们出府,接着转身就把下人分成三拨,许下高额奖赏,让他们从今夜起看紧门户。   借口也很好说,年关将至,为了防备歹人闹事,所有人都得警醒起来。防着有人值守时打瞌睡,管事们不仅每隔半个时辰要查一回岗,看到有人真的出差错了,还要取消年前值夜补贴,拉过来打板子。   一时间府内那些平日喜欢瞎跑的人都消失不见了。   宋师竹看着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府内,觉得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虽然她一直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倒霉有贼人进府,不过一切有备无患,能多做些,让家人安心也好啊。   许是她临阵磨的这把枪,李氏还算满意,从头到尾她娘就一直看着她干劲满满地干活,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到了关键那一夜,李氏也是一直在百瑞轩里呆着,一点都没有要和她抱着找安全感的意思。   宋师竹不是和娘分不开的奶娃娃,她自觉如今肩负护家重担,倒是没有呆在自己院子,当夜就去了千禧堂陪老太太。   老太太辈分高,年纪大,又有心梗在身,要是夜里被什么事情惊扰了,那她爹算计再多没用了。   什么才是关键和重点,宋师竹自来捉得很准。   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小辈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十分配合孙女的行动,让吃药吃药,让用膳用膳,见宋师竹让人带了个铺盖到她屋里,准备守夜,还笑道:“你娘都没有这等待遇,祖母倒是要先享受一番了。”   自从桢姐儿出府后,老太太就像完成了一件多年大事一样,一直都十分放松。宋师竹也喜欢这样的祖母,她眉眼弯弯道:“祖母自然是很重要的。”   老太太笑着把她搂在怀里,宋师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肩膀,祖孙俩亲热了一番,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一片温暖的笑意。   就在两人说笑不停时,下人突然过来报说,门房有个带着帷幕的人想要见大姑娘,说是见不到她就要见堂二少爷,门房见问不出什么话,只能报上来了。   宋师竹一听到来人指名道姓点出了她跟宋二郎,心中立刻就猜出一个人了。   她顿了一下,觉得张秀娇不会那么熊吧?!   宋师竹身上一动,老太太就感觉到了,她放开宋师竹道:“看来是竹姐儿认识的人了。”   今夜看着就不太平,老太太不大放心孙女这么晚去见客人,她想了想,“我估计府里这样,你三个堂兄弟都睡不着,要是来人有什么妨碍,让他们跟你一块过去。”   如今已经过了戌时,就算过来的是个姑娘,选在这个点过来,也颇有些不祥的味道。老太太实在有些担心。   宋师竹乖巧地点点头,不过她倒是没有把三个人都叫上,而是如来人所愿,就只叫上了宋二郎。要是真的是她想的那个人,发生事情时其他人都不管用,只有她二堂兄最有用了。   一片安静的屋里,淡黄色的烛火照在来人细弱高挑的身形上。   前两日才见过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宋师竹却只想把她从哪儿来塞回哪儿去。   张秀娇独自站在屋里,她身上那件黑色的帷幕,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里头,见宋师竹进来,立时就把身上的帷幕脱下来了,哼声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宋师竹:“……你一个人过来?”她看着帷幕里还有一件厚斗篷的张秀娇,这个姑娘穿得跟要做贼一样,脸上还系着一方面纱,看起来十分神秘。   听着宋师竹惊奇的语气,张秀娇顿了一下,又道:“我是偷偷威胁车夫带我出来的,车夫在外头等我,放心吧,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一会儿就走了。”   “你究竟过来干什么的?”宋师竹道。   虽然她先前觉得张家会让她爹吃瘪,不过随着这两日事态发现,她心底的危机感已经渐渐放了下来,转而换之的是一种直觉,她觉得过了今夜后,张家一定会一败涂地的。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乃至于张秀娇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不在府里守着她爹娘,突然跑过来,她真是诧异得不行了。   不过,比她过来这件事更让宋师竹惊奇的,是从张秀娇嘴里说出来的话。   这个姑娘居然告诉她,今夜会有匪徒入城,让她赶紧警戒门户,不要放了歹人进府。   要不是熊孩子是敌人家里的,宋师竹真想握着她的肩膀好好摇一摇,让她脑子清醒一点。   “二郎身边就只有一个小厮,你多派点人保护他。你跟你爹那么讨人厌,我怕那些歹人进城,第一时间就往你们府里跑了。”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眼前的姑娘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厌恶道:“你别忘了,反正我就是知道。”   宋师竹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张秀娇在她灼灼如星子的目光中,挺了挺胸骄傲道:“他救我一回,我也想救他一回,你别多想。”   宋师竹确实没有多想,她觉得现在自己多想点什么都不对,待丫鬟回报说张秀娇进了自家马车离去后,宋二郎才从隔间出来了。   他沉默了半响,才道:“这就是大伯父和我爹今夜都不在府里的原因?”前几日张知县过府时看到两位长辈的反应,他就觉得奇怪了,没想到后面居然跟着这样的一件事。   宋师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觉得,二堂兄先前许是连张秀娇鼻子眼睛都没弄清,但过了今夜之后,这个名字一定会深深留在他心里。   十七岁的少年郎,对身边死缠烂打的姑娘许是会觉得厌烦,但对一个死缠烂打、又在星夜冒险报信的姑娘,许就会有几分复杂的感受了。   当夜,张秀娇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宋师竹第二日醒来,只觉得昨夜发生的事,像是一个梦一样,让她有些摸不清张秀娇是不是真的来过。   不过当螺狮汇报说宋二郎一大早就出门打听消息时,她就知道了,这件事是真的,不禁叹了一声。   张秀娇在她心里一直是个恶毒的熊孩子,没想到熊孩子突然不熊了,却令人那么印象深刻。   宋师竹起来梳妆打扮,心里一直转悠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一定会在二堂兄心里烙下印记。   虽然宋二郎不会因此就喜欢上张秀娇,但也够他难受的。   因着担心宋二郎,就连封恒一早便过来的事情,宋师竹惊讶之余,也只多了一咪咪的高兴,其他的情绪都在她二哥身上。   封恒确实担心宋府的情况,他知道昨夜府里两位当家人都不在,怕有意外发生,硬是赶了个大早过来。   老太太见了他,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有些不在状态的宋师竹,脸上笑了笑。   封恒身着一袭青色竹纹绸缎皮袄,阳光折射进来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带着几分温柔的味道。   他嗓音清朗,讲述着他知道的事情:“昨夜土龙山的土匪进城时,刚要放火,就被提前埋伏在县外的刘守备带人抓住了,审了一夜,那些人指认说是有人里应外合,帮他们打开城门,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要杀两个人。”   话里轻描淡写带过去的,是昨夜双方初始的剑拔弩张,屋里都是女眷,封恒也不想把人吓着。昨夜的事他虽然没有参与,但他今日一早起来他看着表哥屋里的衣裳有一块被血染透,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表哥居然被贼人单独暗算了。封恒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众人。今日的千禧堂里,就连冯氏都过来了,老太太和李氏都听得十分认真。   宋师竹坐在杌子上也是专注听讲,她脸上的两颗梨涡紧紧地抿成窝窝,看得封恒很想下手戳一戳。   不过因着有长辈在,封恒硬是把这股手痒的劲儿忍了下去,也没有卖关子,直接把犯罪凶手和被害人都说出来了。   老太太叹道:“这些人真是够坏的,都快过年了,还闹出这种事。要是没有人先防备,县里就糟糕了。”   “老太太说的是,不过凡事总是有利弊两面的,宋伯父昨夜立了大功,许是要晋升了。”封恒笑道。   其实说是晋升也不正确,张知县锒铛入狱,县里的人总有个人代管着,事急从权,州府那边许是会发下公文,让宋文胜先暂代知县一职,再加上这一回宋文胜擒贼有功,这个暂代的时间,在下一任知县到职之前,许是会很久很久了。 第31章 否极泰来   宋师竹听完封恒讲的事情后,得出一个结论,朝中有人好做事果然是永远的真谛。   以她爹的官职等级,要是没有与边防驻兵有关系的魏表哥在县里,张知县绝没有那么快就被拿下。   衙门差役们也就对上普通老百姓的时候能起点作用了。对上日日刀口舔命的土匪,简直是去送菜的节奏。   老太太也听出来了,昨夜县里这桩事幸得有外力帮助,听封恒说他表哥被人砍了一刀,还关心道:“魏大人现在身子如何了?”   封恒:“表哥已经看过大夫了,还说亏得宋大伯父提醒,他才能逃过一劫。”   想起来表哥早上的郁闷劲儿,封恒就觉得好笑。魏琛与他说,宋文胜先前就提醒过他有人会对他动手,只是他仗着武力没放在心上,等到夜里出门突然被人埋伏套了麻袋,他才警惕起来。   不过这种真相就不用跟老太太提起来了。说到这里,封恒微不可查地看着认真坐在一旁的宋师竹,总觉得岳父没那么神,这肯定又是未婚妻那古怪的预感了。   宋师竹却没注意到封恒的眼神,她一听到祖母和封恒说起魏琛,就不说话了。   她还记得梦里魏琛是怎么被人五花大绑砸晕后扔在火海中的,明明已经提醒过了还会中招,宋师竹也觉得挺奇怪的。   老太太是地道的本地人,对丰华县很有感情,思及魏琛平息了县里一场血战,她很是大方地吩咐金嬷嬷把她库里的上好伤药收拾了一大包出来。   封恒也没有推辞,温言帮着表哥道谢了。   眼看着日头升了起来,老太太脸上也有些乏了,封恒却还不大想走。他看着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宋师竹,灵机一动,温和道:“我与宋二哥先前一见如故,不知道二哥如今在不在府里,我有些功课上的问题想要请教他。”   屋里几个长辈都是过来人。封恒眼巴巴赶个大早过来是为了什么,有经验的人都能看明白。就连冯氏这等素来在千禧堂不爱说话的人,脸上也现出一个微笑:“今日倒是不巧,二郎不在家里。”   不止宋二郎不在,家里的男主子都不在。宋文胜兄弟就不说了,现在还在县衙;宋大郎宋三郎发现宋二郎一早就出门,闲来无事也跟上去了。   宋家几个长辈给封恒的印象都很好,此时在冯氏了然于心的目光下,他清了清喉咙,也有些不自在。   千禧堂今日一早的请安,最后就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暧昧中结束了。   宋师竹一想起封恒最后撑着红红的耳根却还故作镇定,坚持表示明日还会上门请安,脸上就一片笑容。   许是昨夜的事平息得太快,县里百姓们都没什么感觉,只知道一早起来,县衙门突然驻扎着一支陌生的军队,不过卯时衙门就贴出公告,说是张知县勾结土匪想要洗劫县城,现已下入大牢等待处置,县中诸事由宋县丞暂代。   明眼人从这三言两语中,就能嗅到事态的严重,宋二郎也不例外。   三兄弟坐在一品轩里,听着众人议论张家如何欺压良民、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那些随张知县赴任的亲戚友人来县里一年,就把丰华县弄得乌烟瘴气,百姓们无不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张知县终于落魄了,墙倒众人推,所有人一提到张家都要骂上几句。   宋三郎听了一会儿后,摇头道:“我看张家就没好人了。二哥,你可不能心软,你想想,就算昨夜那个姑娘过来报信,起因不也是姑娘她爹起了歹心吗。”   宋三郎这些日子都被大哥拘在书房中念书,对二哥的事知之甚少,今日也是才知道宋二郎居然一直被个姑娘纠缠,眼睛立刻就放光了。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他很是觉得,他二哥这棵桃花,可真是一棵歪脖子树。   被弟弟知道这些,宋二郎还是有几分羞耻,的,他咳了一下,道:“你的书背完了吗?”   宋三郎得意洋洋道:“你问大哥,要是爹今晚就考我,我肯定全部都能背出来。”宋三郎在念书上不如两个哥哥勤奋,至今还没有考中秀才,家里父兄平日对他都极尽鞭策,宋三郎已经很习惯随时随地被人提问读书进程了。   宋大郎素来不会说谎,他点头为弟弟作证后,又道:“咱们听完这些也够了,宋张两家听着就不是一路人。”   不说别的,张知县千里当官只为财,这种落入钱眼里的小人,宋氏族规里早有规定,出现一个就赶走一个,绝不准这种人留在族里败坏宋氏名声。两家的观念实在相差太远,宋大郎也不愿意弟弟为这种家庭出来的姑娘伤心。   宋二郎看完哥哥又看弟弟,突然笑了出来:“你们不用担心我。”昨夜刚听到张秀娇为了他背叛父亲冒险传话时,他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不过现在平息下来后,也想明白了。   那只是一时的情绪发作,他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那个姑娘对他一片赤诚,又为他背叛了家里,这世上真心诚意总是最容易打动人的。不过……也就那么一瞬罢了。   书房里,宋师竹正在埋首理帐,案桌上突然被人用手指敲了两下。   她抬头后撞见宋二郎英俊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今日衙门公告出来后,县里跟宋家有来往的人家就跟嗅到腥味一样,门房收到的年礼都比前几日翻了一倍,宋师竹一个下午都在让人登记造册,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宋二郎自己想通了。   真是太好了。   她可一点都不想宋二郎因为张秀娇的离奇操作,把人一直记在心里。这对未来的二堂嫂太不公平了。   宋二郎见着堂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打趣道:“竹妹妹还真是处处妥贴。”就连他娘都没对他这么关怀备至,也就这隔房的堂妹,担心他想不开,还把大哥和三弟叫过来陪他。   刚才三郎说起这件事,都十分嫉妒了。想到弟弟刚才的神情,宋二郎看向堂妹目光带着丝丝暖意。   宋师竹眨眨眼睛:“二哥哥这句话可不新鲜,好多人都说过了!”   宋二郎翻了一个白眼,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道:“送给你的。”   宋师竹把盒子拿在手上细细打量,猜出里头是一件首饰。盒子上有县里金铺的标记,打开来之后,果然是一根金步摇,金光闪闪的,份量十足,就是吧……样式是十足的直男审美。   不过她也不嫌弃,这还是她第一回收到来自哥哥的礼物呢。   宋师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   真是让人又惊喜,又意外啊。   宋二郎见她喜欢,也松了口气道:“刚才经过金铺,想着还没送过东西给堂妹,就进去买了一件。”堂妹从他被张家姑娘缠上开始,就一直为他出主意,昨夜张姑娘过来时,怕他继续被纠缠,甚至还让他躲在隔间暂时不要出面。   这种被妹妹保护的感觉,宋二郎还是第一回体验到。他琢磨了一下刚才路过金铺时突然的心绪发作,觉得当时心中的动容,才是真的感动。   与昨夜听到张秀娇报信时的感慨,还是很不同的。   因着看出了宋师竹对他的担心,宋二郎也略略解释了几句他对张秀娇的心思,之后许是觉得跟堂妹讨论这些十分尴尬,又很快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在外头听说,张家人全都被下入大牢,州府来的大人说是要把他先前赴任的几个县都清查一遍,要是能查出更大的罪行,大伯父这一回,再升一级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倒了一个张家,县里人都在交口称赞,就连大伯父也能因此受益。   张家倒霉得也值得了。   宋师竹倒是觉得她爹不一定会愿意。宋文胜这些年一直在丰华县不愿动弹,都是为了照顾族人。按照大庆朝的官员回避制度,县丞还能在籍贯地担任官职,当了知县就要四处迁任了。   其实她觉得最好的场面,就是知县之位一直空悬,这样她爹一把手二把手两手罩,两手都能捉得好。   宋二郎听着堂妹的异想天开,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什么好事都想要。”要是真能那么好,他们宋家在丰华县就是土皇帝,一手遮天了。   宋师竹被二堂兄戳破了想望后,也不生气,反而决定从今日起每天早起三炷香,祈祷梦想成真。她觉得自己体质这么旺,要是诚心祷告,老天爷许会真的愿意成全她。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不过这个想法,就不用跟宋二郎说了。   螺狮当夜就看到她家姑娘在屋里设了一个神牌,神神叨叨地拜起来了。不过许是拜得不到位,第二日一早门房就给她递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张秀娇在牢里让人传话,说是要见她。   本来这种消息是传不到宋师竹耳里的,但当日居然有一个女狱卒亲自上门了。那人一直杵在宋家门房不愿动弹,都好几个时辰了,门房也不好打骂她,最后只得报了上来。   宋师竹想到那一夜过来报信的张秀娇,想了想,还是答应见一面。   宋家花厅里站着一个十分局促的妇人。   宋师竹打量着来人,她爹虽然在衙门多年,但宋师竹从来没有见过女狱卒长什么样,这一回可算是见到了。   通常来说,狱卒是贱籍,哪怕是男人,不到吃不了饭的时候都不会选择干这个职业,更何况是女狱卒。   在她面前的妇人扎着一个发髻,看起来比起普通姑娘粗壮许多,面相老实苦涩,说是她受过张姑娘的恩,才帮着过来传话。   宋师竹很好奇,张秀娇那样的性子居然还能对别人施恩,就问出口了。   那妇人苦笑了一下,三言两语都说了。   这是一件对张秀娇来说很小的事情,但是这个恩情对她现在的处境却有极大的帮助。   妇人安静道:“……之前我开罪了张大人身边的一个随从,宋姑娘是知道的,知县身边的人都是他的亲戚,我不过是一个狱卒,那人放话说要让我离开县衙,当时正好张姑娘路过,许是她觉得我跪在地上的样子十分可怜,为我说了几句……”   张家姑娘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兴起,但她家计艰难,婆母丈夫都是重病缠身,十分需要她的俸禄回去养家。张秀娇许是无意施恩,她全家确实因此受惠了。   妇人叹了一声,因为这点恩情,张秀娇这两日在牢里都是她在护着。今日张秀娇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张知县的案子许是会判得很重,沉默许久之后,就求她过来传话。   如今衙门都在宋文胜的控制中,因着那一夜张秀娇的报信,宋师竹心中还是十分复杂的。虽然她不赞同张秀娇的行为,可她身上要是没有老天爷给的金手指,当夜张秀娇的消息就显得十分可贵了。   宋家很有可能因为她的报信,逃过一劫。   念及到这点,宋师竹便答应了在内衙与她见一面。   内衙本来应该是知县住所才是,但张知县住进来时,嫌弃这里狭窄简陋,便在外头又另外置了宅子。宋师竹说要在内衙见张秀娇,她爹也没说什么,只让人把内衙收拾了一遍,才让人把她叫过去。   宋师竹这一回见到张秀娇时,觉得这个姑娘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身上穿着单薄的囚服,不过才关了两日,就比前夜见到时瘦了一圈,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神色浑浑噩噩的,看着她时,眼眶里突然蹦出泪花。   张秀娇是真的哭得很伤心,泪水跟不要钱似地往下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停抽噎着,哭着哭着还打了一个嗝。   早在她进来时,螺狮和家里陪她过来的嬷嬷就已经分站在她的两边。此时,宋师竹让人递过去一方帕子,张秀娇接过帕子后,很快那条手帕也被她揉搓得不像样了。   不过哭到最后,不知道是因着心中情绪发泄出来,还是觉得在她这个敌人面前哭泣羞愤难抑,倒是渐渐停下来了。   宋师竹其实不大明白张秀娇为什么要见她。   她们关系真是算不得好,她第一回去张家时,她一进马车就开始吐了;第二回她再去,被人撞得崴了脚;第三回也就是之前张太太的生辰了,张秀娇居然指示了一个丫鬟用碎瓷伤了她的手指!   这些事情,宋师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从小到大就没那么倒霉过,哪怕前两回都是她自个不小心,最后一回肯定是张秀娇干的。   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很记仇的!   张秀娇似乎也没指望着与她握手言和,她在哭了一场之后,才苍白着脸问她,是不是因为她那一夜跑去宋家说的那些话,张知县才会出事。   这个姑娘看着她时的表情,带着一种明显的脆弱,似乎只要她回答一声“是”,她就会立刻崩溃了。   宋师竹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张秀娇从一个大家姑娘沦落到如今的境况已经很惨了,她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浪费情分让女狱卒过来传话,就说明这件事在她心里很重要,要是不问个明白就会一直过不去。   她直接道:“前夜就算你不过来,张大人也会出事,城外一直有人埋伏着,就等你们张家的人过来开门。”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之前县里修城门时,张大人贪污了工程款,州府派人下来查账,他又怕这件事被揭发出来,就想要引匪入城烧掉城门,顺便把查账的人都给灭掉。”   这也就是整件事的真相。她爹和魏琛想要请君入瓮,张家早就是瓮里的王八了。   回头想想,要是真的让张知县做成了,魏琛被杀,城门被毁,所有一切都能推在土匪身上。张知县的屁股也能洗白了。但土匪入城,怎么会空手而归。尤其是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没有防备。   幸好天理昭昭啊。   宋师竹摸了摸胸口,她先前一直觉得张宋两家天生犯冲,想来就是应在这件事上。   老天爷长了一双好眼,从前夜起,宋师竹才觉得张家对他们家再构成不了威胁。   她看着张秀娇的表情,觉得她应该会接受不了她刚说的那些话,或者会认为她说谎冤枉张知县,宋师竹连反驳的话都想好了,张秀娇却抿着唇道:“不是我爹,是洪师爷一直劝他,我躲在窗下都听到了。我爹不是主犯,洪师爷才是凶手。”   宋师竹想了想,鼓励她:“你可以在过堂的时候说出这些,争取戴罪立功。”虽然再如何,作为贪官家属都免不了没入教坊司或流放的命运,但要是张秀娇交代的事情够多,流放也能分配到一个好点的地方。   张秀娇愣愣的,有些失魂落魄。宋师竹见她这样,又从身上拿出一个份量十足的药包,这是她昨日知道张秀娇约她见面后,连夜让金嬷嬷配出来的,没什么大用处,就是一抹上去,就能让脸上身上生出红疙瘩。   这对如今的张秀娇来说,应该十分实用。   宋师竹叹了一声,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算是回报张秀娇先前的通报之谊。   那个女狱卒不可能一直保护她,流放路上男女混合,除了犯人就是差役,就算发生些什么,张秀娇还能找谁说理吗。   听着宋师竹解说了一遍手上药包的作用后,张秀娇又哭出来了。   从内衙出来之后,宋师竹心情有些沉重。   这世人任何人都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算不是自己倒霉,也会报应到家人身上。   宋师竹从衙门回府的路上,马车行过南北大街,她掀起一条窗缝看向外头,货郎们设摊结棚,摆满各种红彤彤的年货,宋师竹突然瞧见宋祯祯在三族婶的烙饼摊子上帮忙的身影。   祯姐儿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袄,正在给客人递烙饼。身前那个婶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回了两句嘴,婶子突然笑开了,她抿着唇,也跟着笑了。   笑容好看,眉眼动人,宋师竹不禁也跟着嘴角弯弯笑起来了。   她想起先前从张太太生辰宴上回家时也是经过了这条大街,她觉得车里沉闷,偷偷掀开窗帘,小堂妹在她对面局促地看着她,就连笑容都是娇娇怯怯的。   比起那时,小堂妹连笑都怕得罪人,还是现在比较好。   宋师竹放下帘子,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再有几日就过年了,所有坏事都会变成好事的! 第32章 挨揍   宋师竹一向就不是喜欢纠结的人,马车到家时,她已经把心里残留的沉重都消解掉了。   夕阳余晖笼罩着整片天空,宋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像染着一层温暖的金光,还有刚换上黑漆的大门,一切都是崭新崭新的。   这都是她这阵子努力出来的结果啊。   宋师竹看着心情就美好起来了。   螺狮见宋师竹神色轻快,便跟着笑道:“姑娘赶紧进去吧,今日少爷从书院回来,要是太晚回了,少爷又要闹姑娘了。”   宋师竹摇了摇头,肯定道:“不会的。”   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书院一向是紧跟着衙门的脚步放年学的,如今都二十六了,宋师柏才姗姗回家,宋师竹想想就知道肯定是书院岁考考砸了。   宋师柏那小子素来极会看人眼色,该他得瑟时他得瑟,但是该夹着尾巴的时候,他就不敢出声了。   螺狮有些听不明白宋师竹的意思,不过自家姑娘心情已经恢复过来她还是知道的,便也跟着笑了一下。   宋师竹眼尖,突然看见府门左侧的青石墙下停着一辆眼熟的平头大马车。   螺狮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也看见马车上封家的印记,心神领会道:“姑爷来咱们家来了。”   宋师竹在自家丫鬟心照不宣的目光中,轻咳一声。   自从上回她爹主动传话邀他过府后,封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每日一早都要过来跟老太太请安。   宋师竹看着马车心道,看来他这是想将晨昏定省、早晚两回打卡坚持到底了。   她带着一咪咪的羞耻和期待,进府后才发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   封恒确实过来了,不过是送小舅子回来了,随行的还有封家小三。两个小少年齐齐站在李氏面前,一瘦一胖,一精神抖擞一眉眼郁闷,表情都是同样的乖巧。   宋师竹一掀开帘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封小三像小树一样挺拔清朗,漂亮的眉眼嫩得跟花苞一样,此时见着宋师竹,也是很客气地行礼打招呼,还道:“刚才我进来时就想着找竹姐姐了,伯母说竹姐姐出去了,我还可惜着呢。”   小小少年声音清脆好听,说话时语气十分真挚。   封恒看他弟装乖巧的模样,看了一眼又一眼,封惟却仍是弯着眼睛看自家未来嫂子。他还记得宋师柏说过,他姐一直就想要一个聪明乖巧的弟弟,他每回一见着宋师竹,就下意识地乖起来了。   被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睛软软糯糯地看着,宋师竹也笑:“要是早知道惟哥儿来了,我一定会早些回来的。”封惟身为宋师柏的同舍好友,宋师竹先前也是见过几回的。   就是当时就是因着封惟,宋师竹才会在他哥胖得跟炊饼一样时,还被宋师柏忽悠成功了——未来小叔子跟她说过,他二哥小时候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宋师竹当时联想到有一个小时候也是可爱巴拉的未婚夫,心情立刻就同意了三分。   想到前事,宋师竹下意识地看一眼站在弟弟旁边的封恒,此时封恒带笑的眼睛也看了过来,目光交汇之处,情意如泉水涓涓流出。   坐在上头的李氏就像看不见年轻人的互动,笑道:“惟哥儿刚才还在说他这回岁考得了个甲等,真是了不得的孩子。”   见亲娘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师柏缩了一下脑袋,心里却在大骂封小三不厚道。他找他一块过来是来救场的,他却一来就把他娘和大姐的注意力给抢走了。   封惟是习惯性地争宠,此时也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了,他懊恼了一下,赶紧补救道:“柏哥儿也很不错的,他考试前看书看得太努力,夜里不小心着凉了,就连夫子也十分惋惜他这一回的成绩。”又一脸关心状道,“伯母,你这个年可得好好给柏哥儿补补身子。”   李氏在外人面前一向不会让一双子女丢脸,见封惟为儿子描补,也没有拆他的场,笑道:“惟哥儿真是个好孩子,柏哥儿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有福气。”   李氏这句话一语双关,封惟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头,悄悄看了下宋师柏的脸色,见好友苦着一张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搞砸了,就不说话了。   直到兄弟两人打道回府,封惟突然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道:“坏了!”宋氏也有族人在书院做事,要是宋师柏真的病了,宋家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封恒坐在弟弟对面,无语道:“你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封惟嘴硬道:“我才没有。”主要是宋伯母跟他娘太不一样了。他娘从来就没有这么多心眼,都是他说什么她听什么,就算觉得不对,也是忍在心里不会出声。   不过这回他确实十分后悔,宋师柏说他爹娘精得跟神仙一样,他发现考砸了之后才一直想要找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想要骗过他爹他娘。   两人这几日窝在学舍里想了无数个理由,宋师柏总是一再推翻,直到昨夜他困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才敲定了一个自觉天衣无缝的故事。   可惜故事再无隙可乘,篇幅却实在太长了,宋师柏从来源起因一路编起,封惟听完后,一见周公就给忘记了,今日两人又起晚了,他哥过来接人时也没时间再对对口供。   封恒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有时间帮柏哥儿想借口,怎么不帮他好好复习功课?”宋师柏这一回诸门功课综合起来,居然才得了一个丙等,虽然不至于垫底,但在宋家来说也够不可思议的了。   “怎么能怪我?”封惟揉了揉脑瓜子,他觉得他哥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要是人人有他那样强悍的记忆力,一个岁考而已,谁还会考砸了啊。他瞪眼道,“先前宋老太太生病,柏哥儿请假回去都玩得乐不思蜀了,回来时一交作业,就挨夫子骂了。又不是我让他回去这么多天的。”   封恒也不跟弟弟争执,只道:“你最好想一想明日要不要上门跟宋伯母认错。”在长辈面前耍弄心眼,本来就该受罚。   且他那个岳母要是能那么容易让人唬弄,先前宋家选婿时,他就不会煎熬成那样。   想到以前的事,封恒心有感慨,要是不讨他岳母喜欢的人,她那些绵里藏针的种种手段,能扎得你疼都没处说。   封惟苦着脸想了想,大叹了一声:“我还是明日过来道歉吧。”否则他以后连宋家大门都不敢踩上了。他和柏哥儿还要做一辈子的兄弟呢,总不能一开始就得罪了他娘。   封恒见弟弟想得明白,也笑了:“以后这种自作聪明的事,要少做。”   封惟乖乖点了点头,看着四下无人,又好奇问他二哥:“大嫂这回怎么没催着你过来接我啊?”   自从他娘家将管家权交到他大嫂手里,但凡能表现自己贤惠的时候,大嫂黄氏都会争着出头。因着他大哥腿脚有缺,好些需要外出跑动的事,大嫂都会吩咐他二哥出面。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黄氏端着一幅温柔守礼的模样,骨子里却十分精明,回回都是辛苦事让他二哥做了,功劳却全被她揽在自己身上。   封惟看了好几回,心里都十分腻味了,打量着谁是蠢货一样。   封恒心情复杂道:“你回去之后就知道了。”   他一个多月前从外头回来时,本来是打着撕破脸的念头,想将黄氏在他考试时往他吃食放药的事都说出来,没想到大嫂就像变了个模样一样,没几日就私下找到他,坦白交代了自己的错事,又把那些药全都拿了出来,说是知道自己的错大发了,一句道歉无法弥补所有,当场便将手上剩的那些药全吃了下去。   她话说得极快,动作也十分利落,封恒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一大把的药散全都被她吃下。   之后黄氏就病了,病得很重,三不五时便要看大夫,前些日子腊八节时,他陪着他娘一块去庆缘寺,黄氏还在病榻上起不来,整个人就如他当时那样发胖起来,可惜却胖不到实处,脸色憔悴有如枯枝,一说起来话就恍恍惚惚的。   竟然比他当时的症状还要严重一倍。   封恒看着也无话可说了,只觉得这位大嫂骨子里真是一个狠人。   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的人,封恒也有几分忌惮。   不过因着黄氏及时亡羊补牢,封恒便没把这些事与他娘说出来。黄氏进门也就一两年,封恒与她相处不多,但他总觉得黄氏的表现跟她以往表现出来的十分不一样。   封惟见他二哥还卖关子,撇了撇着嘴,一点都没有在宋师竹面前的乖巧:“反正我不管了,我这一回回去,她要是还敢让我去黄家和她侄子一块念书,我肯定要跟她翻脸的。”封惟对大嫂所有的意见,都起源于她那个不靠谱的娘家。   封恒笑了笑,要是之前他还不确定,如今他却觉得弟弟许是能达成所愿。他那个大嫂确实很不一样了。   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封家两兄弟在马车里闲聊说话,宋师柏在家却跟吃了苦胆一样坐立难安,宋师竹倒是有心安慰几句,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成绩考焦这件事在读书人家算是一个很大的罪过了。宋师柏进学的这几年,就没有拿到过这么差的成绩。   都说这个世上未知的事情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板子也很可怕。   李氏这个当亲娘的,面上比他们都淡定。   出了张知县这桩子事,宋文胜年前还要继续加班加点审讯犯人,李氏带着他们俩用过晚膳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对儿子欲言又止的面色也没有半分安慰,直接就把他们赶走了。   宋师柏从百瑞轩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都是惨白惨白的。   宋师竹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想到她爹会有的震怒,她就不敢伸出援助的小手了。   “我就不信爹敢把我打死!”宋师柏咬咬牙道,不就是皮肉受苦吗,就跟谁没有挨过一样。   “好勇气!”宋师竹称赞了一句。不是她咒自己弟弟,她觉得她爹知道宋师柏的成绩后,一定会下狠手的!   因着这股预感极其强烈,宋师竹回去后,立刻就让人备好了伤药,隔日果然派上用场。 第33章   第二日一早,宋师竹在院里早就听到消息了。   有些事情预料到了,但还是无法改变,就像宋师柏注定要被揍一顿的事。   宋师竹盯着漏壶,掐准了时辰带着药到百瑞轩,但还是棋差一着,正好碰见她爹把手中戒尺扔在地上的场景。   砰地一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屋里十分吓人。虽然打的不是她,但宋师竹还是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觉得她爹这张阎王脸可真是够可怕的。   “爹,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就好了……呜呜呜……”少年大声的哀嚎半个院子都能听见。   宋文胜低沉的声音更是暴怒至极:“小兔崽子,你还哭!我之前就跟你说了,这个年你要是让老子丢面子,你也不用有脸了!”   宋文胜这两日在外头春风得意,谁遇上了不对他奉承几句,没想到昨夜一回来妻子就告诉他这个晴天霹雳。先前宋师柏在家中乐不思蜀时,他还以为他是胸有成竹,没想到这狗玩意真敢给他考砸了。   他越想越气不过,重新捡起作案工具,半寸厚巴掌宽的竹板,打在皮肉上咻咻的,站在门帘外头的宋师竹听得都咽了咽口水,她没想到,她多等了一刻钟再过来,居然还是要直面家暴现场。   现场音效十分有震慑力:“老子说出口的话,外头谁敢不当一回事,就你小子敢当成耳边风!”   “啪啪啪!”   “嗷嗷!呜呜呜……”这是她弟不顾形象的撕心裂肺声。   “砰!”戒尺再度被扔到地上,这场单方面的战斗才真的宣告结束。   后面宋文胜说了些什么,宋师竹已经没有注意到了,她小心翼翼的溜到梢间,才发现李氏一直在隔壁听着丈夫教训儿子,表情冷静凝重,此时听到外头甩帘而去的声音,才哑着嗓音道:“你过去看看柏哥儿吧。”   李氏在这上头的表现完全跟个后娘一样,宋师竹叹了一声,也知道她爹娘这回是真生气了。   她过去的时候,宋师柏还在炕边耷拉着半边身子,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眼底包着两包泪,仔细一看,脖子以下的衣裳已经被泪水浸染得稀里哗啦了,看着就是一个被蹂躏过度的小可怜。   见着他姐,就像死刑犯突然见到亲人一样,越想越觉得他活得凄凉,哇得一声又哭了,尤其是宋师竹怜爱地想要看他伤得怎么样时,他又是羞耻又是疼痛、不断扯着裤子、最终保住清白的那一刻,他哭得更大声了。   大房这顿家法,不一会儿全府的人都知道了。   被打板子除了身体上的苦痛,还有心灵上的折磨。   第一波过来探望的人,宋师柏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尤其他一直觉得都是因为二伯父一家回来过年,他才会挨这么狠的一顿揍。   他爹在弟弟面前没面子,可不得对他下手吗。   面对三个堂兄同情的目光,他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地装死。   第二波人来的时候,他好歹把眼睛睁开了,射出气愤难当的目光,只想把掉链子的小伙伴给刺死。   宋师柏的小屁屁被一个很深的竹篮子框住,这是宋师竹想出来的主意,宋师柏得救出来后,屁股上一点好肉都没有了,竹印翻飞,红肿淤青,她让人把他整个小屁屁都敷满了药散,得要好好晾晾才行。   可天气太冷,怕他冻着,宋师竹就让人从厨房拿了一个篮子过来。   先盖篮子,再盖被子,就不怕会腌着了。   宋师竹觉得自己很机智,不过封惟一掀开篮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真没想到宋家家法这么严重。封惟两岁就没有父亲,两个哥哥怜惜他幼年失父,对他极少打骂,他从小到大都是活在蜜水里的,连在书院里夫子都没有用戒尺打过他。   宋师柏蔫蔫的,听着封惟在他耳边一个劲儿的道歉,封惟越哄他,他越觉得自己委屈,不由得提出许多不平等条约,封惟碍着自己有错在先,都硬着头皮应下了。   两个小少年在里间说话,宋师竹和封恒则是在隔壁喝茶。   宋师竹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弟弟可怜得不行,但在他还有心力给二房几个堂兄弟脸色看的时候,她就觉得孩子不能惯了。   封恒今日也是第一回见识到宋家对读书一事上的严厉态度,看着白白嫩嫩的未婚妻,他十分庆幸县里没有女学,否则以他岳丈的气性,宋师竹要是真的挨上一顿……   宋师竹轻咳了一声:“你别多想了,我爹可不会这么打我。”封恒看着她的目光有种诡异的怜爱,宋师竹一向就想到他可能联想的方向了。   封恒失笑,又道:“我昨夜问了小三他们这一年的功课,给柏哥儿做了一份复习计划。”封恒自觉在小舅子挨揍这件事上,他弟也有一部分责任,补救起来就十分积极。   宋师竹看着他拿出来的几张宣纸,眨了眨眼睛,觉得封恒这讨好的手段真是挺接地气的。就是吧,她弟不一定会接受这份好意。   他才刚因为学习挨打呢,伤口还没好就要立刻看书,逆反心理一上来就不好了。   宋师竹委婉地把理由说了一遍,封恒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自己第一回对小舅子献殷勤就把马屁拍在马腿上。   宋师竹也知道他是一番好心,况且熊孩子也是需要收拾的,想了想就打包票道:“你把东西给我,我监督他学习!”   封恒知道她是为了避免他尴尬,心中突然有些高兴起来。   此时屋里只剩下一个守在帘子处的螺狮,他清了清喉咙,再不覆每日在千禧堂请安时的克制,目光灼灼发亮地看着她,里头藏着的火热快把人都烧起来了。   宋师竹心中感叹了一下这时代男人的纯情守礼,不过这般规矩的封恒却是一下子就击中了宋师竹的小心肝,她觉得比起第一回他情不自禁偷偷牵她的手,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暧昧更让她欢喜。   两人抓紧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封惟耷拉着脑袋从里间出来时,宋师竹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那种惊讶的神色看在封恒眼里,真是十分可爱。   封惟答应了小伙伴许多不可理喻的要求,回府时整个人都没什么劲头了。   小舅子和弟弟之间的闹腾在封恒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颇有种“你害我受苦受难,就要跟我一块共沉沦”的意思在里头,封恒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也没试图出来安慰。   他心情好,脸上一直噙着一抹清浅的笑容,看得封惟在心中不断地腹诽他重色轻弟。   不过半响他也泄气了,他二哥订亲后便外出游学一年,回来后又要忙着回书院考试,又要处理家里外事,直到这几日才抽出时间到宋家鞍前马后讨好未婚妻,弟弟被忽略一下也是能理解的。   作为被牺牲的亲弟,封惟在心里不断为哥哥找理由。   不过回府之后,还是有关心他的人,封大太太赵氏看着他眉眼郁闷的模样,就十分关心地问出口了。   都说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赵氏孀居在家多年,最疼的就是小儿子,此时见到封惟就像被人欺负了一样委屈得不行,还以为他在宋家受气了。   小乖乖封惟连忙道:“宋伯母和竹姐姐待我都好呢。”他可不想二嫂娘家给他娘留下一个坏印象,他撮合他哥和竹姐姐容易吗,这个二嫂可是他亲自挑中的。   封惟想了想,便跟他娘绘声绘色地说起小伙伴挨揍的事情了,说起来宋师柏是真的可怜,都快过年了,封惟估计他那屁股没十天半个月不能好全,要不是念着这点,他也不会答应那么多丧权辱国的要求了。   赵氏听完也叹道:“宋家家教果然严厉。”把个家里的独苗苗打成那样,亲家公也真是忍心。   她复又看着说着脸上就神采奕奕的小儿子,她好几年前就担心小儿子与宋小少爷交往会受欺负,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到今日还是那么好。   想着自家与宋家的这些缘分,赵氏也笑了笑。腊八节那日之后,听了了缘方丈的话后,赵氏对宋家姑娘确实有几分不同的心情。   赵氏本来就笃信神佛,了缘方丈说宋师竹八字带五福,不仅自身福寿绵长,娘家与夫家以后都会被她带旺,等到她过门之后,她那噩梦就会自动消解了。   赵氏虽然没把连着做了一个多月噩梦跟她二儿子说,可心里对方丈的话却一直深信不疑。说起来,她一个多月来都一直做着同一个梦,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讨到主意后的如释重负,到如今赵氏甚至希望儿子儿媳成亲的时间能提早一些,让她早日结束噩梦。   她想了想,道:“那你未来二嫂就没做些什么吗?”   赵氏听她小儿子说了许多宋小少爷的事情,如今也想了解一下未来儿媳的为人。   封惟如实道:“竹姐姐让人给柏哥儿上药,还让厨房做了药膳,一整日都陪在柏哥儿院子里呢。”封惟刚才看得都十分羡慕了,家里没有姐姐,两个哥哥虽关心他,做事也不会仔细到这种程度。   倒是个疼弟弟的。赵氏点头。   屋里,黄氏听着上头两母子说着未来妯娌一家的事情,只是低着脑袋不开口。   封恒一直在一旁听着母亲和弟弟说话,此时他的眼睛从嫂子身上划过,又想起那日她在他面前的狠劲了,突然出声道:“宋老太太早上与我说了,若是娘过年时有闲,想请娘和嫂子去参加宋府的新春宴。”   到底是他大哥的妻子,要是大嫂真的改过自新,封恒看在她那一日负荆请罪差点没命的份上,也愿意把这件事揭过不提。   只是原谅是一回事,提防又是另一回事。   他怕黄氏是扮猪吃老虎,也怕自己会看走眼,让宋师竹以后在后宅不好过,今日便与李氏提了一嘴,希望岳母能帮他们把把关。   在实惠与面子中挑一个,家丑不可外扬对封恒来说确实没那么重要。   黄氏见小叔子提到她,便抬头腼腆笑了笑,轻声道:“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眼睛在两个与她看着就有隔阂的小叔子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却着实好奇官宦人家的宴会究竟是怎么样的。   新春宴的事,李氏也与宋师竹提了一下,不过她倒是没说出封恒对她的请求,而是让她多费点心思在宴席上。   封家是宋家的姻亲,宋家但有宴席都会给封家送一份请帖,可惜封大太太和她那大儿媳都不爱出门,以前封家对这些应酬都是婉言谢过,但如今两家结亲的日子近在眼前,赵氏照理也该赏脸一回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这些事她年前一直在准备着,要办个宴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请客名单、饭桌位次、与宴人手、还有席上菜单,甚至到外头车马如何停放,都是有讲究的,尤其是今年她爹突然上位,想必想借着东风过来巴结祝贺的人只会更多,宋师竹觉得自己的筵客方案也要多备几个才行。   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宋师柏的屁股果然没能好起来,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瘸的,不过经了这一遭,他倒是破罐子破摔起来,干脆让人拿了个拐杖,出出入入都要拄着,在宋文胜面前,尤其拄得更加欢实,就像在众人面前控诉他爹的恶毒行径一样。   不得不说,因着他那拐杖实在太过显眼,就连从不掺合儿子管教孙子的老太太,眼里也对宋文胜多了几分不赞同。   宋文胜看着这小兔崽子跑上跑下故意气他的模样,真是呵呵笑了出来。 第34章   事实证明,宋师柏这只嫩鸟敢在众人面前闹幺蛾子,宋文胜就敢将计就计,让他只能苦水往肚里流。   除夕这一日天气好,一早起来宋师竹就瞧见外头金灿灿的天光从窗缝透了进来,螺狮伺候她梳洗时,还在道:“看来来年是个好年啊。”   可不是好年吗,今年冬日雪大。临到过节这几日却都是阳光灿烂,过年出行贺岁也方便些。   宋师竹也觉得意头挺好的。她忙和了大半个月,就指着正月这几日的成果能让李氏多表扬她几句。她娘嘴里的好评可不易得。   说起来,这个时代姑娘家虽然不用科举念书,但闺阁中要学的也不少,光是管家处事待人接物就是一大门学问,为了能把这个年过好,她差点头都秃了。   今年宋氏正逢十年大祭。族里能回来祭祖的男丁,半个月来都接二连三回县了。   打从一早,千禧堂中就陆续有族丁过来请安。老太太辈分高,族里许多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穿着一身新衣裳笑呵呵地坐在上头,跟着晚辈闲聊说话,时间一下子就到祭祀的点了。   宋家祠堂不在府内,在宅邸隔壁。   偌大的一座宗庙,厅堂高阔,牌位林立,檀香浮动,里头摆着的各种金银供器、供桌围屏好几日前就被空闲下来的宋二叔带人擦拭得甑光瓦亮的。   祭祖的供菜一大早就烧好了。三牲三禽,面食素果样样齐全。宋文胜看着香案上硕大的猪牛羊,又看着身后站着的数百族人,心中突起一种豪情壮志之感。   在张知县出事后,县里就数宋氏一家独大。作为一族之长,宋文胜觉得他能把宋氏带领到这个份上,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他站在前头,焚香磕头,诚心祷告祖先保佑宋氏一族繁荣昌盛,子孙平安康健,又跟祖先说了一番嫡支宋祯祯过继的事,才提笔将族谱更改了过来。   他叹了一声,觉得过了十多年,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了。   将族谱放回原处后,宋文胜想了想,又在心中念叨祖先保佑,叫远在京城的冯氏子和前大驸马来年霉运加身,宋氏现在底蕴还不够,没办法亲自报仇,只好让祖先先出手了。   宋文朔站在后头,却不知道他哥的心思。   他看着高台上的族谱也是松了口气,这个闺女身份几经变换,十分尴尬,他从前不是没想过要把她过继出去……只是宋文朔突然想起当年冯氏与他的种种争吵。   小小的孩子被嬷嬷抱在怀里,不断哭泣,冯氏怒到极致癫狂的模样失去了平日的清丽理智。   “你娘一日养那个孽种,我就一日跟她不死不休!这个孩子该死,她要是能好好活在世上,那我的孩子呢?”   这种控诉婆母的话,冯氏脱口即出,宋文朔完全跟她说不下去,他年轻气盛,觉得自己让她认下这个孩子是对不起她,可一切都是因她娘家而起,他身上的冤枉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当时他们夫妻之间谁都不愿退让,他吵完架就搬去书房,没想到第二日就轮到他娘跟他大吵大闹了。   老太太怒告冯氏对婆婆说话诛心,手段狠毒。   宋文朔夹在亲娘和妻子之间,两方面都要求他的支持,有一段时间连家都不愿回去了,冯氏过不去这个坎,也不愿意让仇人之女轻易得到救赎,老太太越护着宋祯祯,冯氏就越是想要她死。   前些日子知道妻子松口过继之事时,宋文朔真的松了一口气。十多年折腾下来,宋文朔对这个小姑娘仅存的情分都被消磨得丝毫不剩了。   祠堂的消息一直有小厮过来通报,当听到宋文胜改了族谱后,宋师竹下意识地看向冯氏,二婶的神情十分冷淡,就像这件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千禧堂今日焕然一新,老太太听到了小厮的通报后只是笑了笑,因着见到族内晚辈都出息,她精神极好,还有兴致与大儿媳说话。   婆媳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越发显得二婶一个人孤零零的。   在千禧堂中,冯氏一向不爱说话,谁对她示好都没用,宋师竹想了想也没特意递话头。   她看着坐在高椅上的冯氏,也摸不清她如今在想什么。宋师竹最近实在太忙了,也没有心思去关注桢姐儿和小冯氏的事,她想了想,觉得家里少了一桩烦心事,总是好的。   仪式之后,宋文胜转身看了眼还拿着拐杖的儿子,突然眯了眯眼睛。   在他爹的目光下,宋师柏立刻觉得有股寒意往上升,他打了个哆嗦,正想说话,后头一个族叔就上来了。宋师柏看着来人有些陌生,族叔却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嘿一声,打招呼道:“柏哥儿今日的装束挺别致的。”   他边说目光还在他那根拐杖上看了一下,宋师柏立时解气不少,他正想一鼓作气控诉一下黑爹的手段残忍,宋文胜就凑过来笑道:“这小子就等着有人来问呢。”   没等宋师柏主动出来,宋文胜就三言两语把他如何考砸又如何想着欺瞒父母的事情都说出来,完全不怕被人知道他心狠手辣。   宋师柏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他爹跟人宣扬了一番他成绩差又作妖后,又对他和蔼地笑了笑,也没继续骂他,只是一直把他呆在身边,每当有人问起就好心好意帮他回答。   没不多时,宋师柏沐浴在族叔族兄凝聚在他身上了然的目光,突然有种后知后觉的绝望,以后大家一想起他这个族长儿子,都会想起他年少时成绩惨不忍睹被爹给狠狠揍一顿的耻辱过往,他以后在族里怎么会有威严。   宋文胜看着儿子蔫头蔫脑的模样,笑了一声,祭完祖先后,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七,家里都要供天地桌,早午晚三遍烧香行礼磕头,不是很想让人知道吗,他就让他丢脸丢个够。   宋师柏棋差一着,回到千禧堂时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怨念之光。宋师竹忍笑看着正在和老太太说话的亲爹,觉得她爹可真是喜欢逗儿子。   昨日下午,家里各处已经新换了门神和桃符,宋文胜昨夜回来还没细看,今日一早跟着妻子两人把府里细细走了一圈,越发觉得闺女把过年的事办得不赖。   宋文胜想到的,能表扬闺女的方式就是送银票了。除夕当夜,吃完年夜饭后,一家子守在千禧堂辞岁,宋文胜就给宋师竹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宋师柏眼尖,看着人人手上的荷包都是尖鼓鼓的,只有他姐,拿在手上的荷包扁平扁平的,立刻就猜出别人的压岁钱都是金银馃子,他姐到手的肯定是银票。   要是别人他肯定就嚷嚷出来了。他如今看他爹那哪都不顺眼,要是能让他爹吃瘪的事都想干一干,可他爹偏心的可是他大姐姐。宋师竹这几日是怎么照顾他的,他还是清楚的。宋师柏只得在心中郁闷。   宋师竹这份压岁钱拿得也是理直气壮,宋家是不兴守岁到一半让人去睡觉的,为了让大家打起精神,她让人把家里的红灯笼都点起来,还亲自一盏盏去看过,确保一整夜府里都是灯火长明。   宋三郎看着她让下人拿上来的赌局,呦呵了一声,觉得宋师竹准备得可真是够齐全的,不禁戏谑道:“大堂姐待会儿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宋师竹看着头上还绑着两个双髻的堂弟,笑眯眯的,今年家里多了三个堂兄弟,更多人头来给她送钱了。   一连两个时辰下来,宋三郎简直都不能相信,他居然连着输了那么多把,那骰子就跟长了眼一样,光是喊大喊小,他就能输得连个铜板都不剩了。   他捏起骰子看了一眼,很是怀疑堂姐是不是在赌具上做手脚了。   宋师柏早就没眼看下去了,他姐逮着个冤大头就直欺负。就只有这个三堂兄,不断往她手里送银子,没看他两个哥哥浅尝即止,摸到不对劲后就退缩了吗,如今那两人都在老太太那边,看着祖母和人摸叶子牌呢。   宋师柏有些觉得,二房的堂兄也并不都是聪明人,这么一想,不禁起来骄傲:“我姐赌钱就从来没输过。”他就不爱跟他姐玩赌钱,傻子才跟她玩这个。   “过奖过奖。”宋师竹赢得盆满钵满,眉开眼笑的,也不计较弟弟揭她老底。   宋三郎有些不服输,不过此时已是差不多到了子时,县城内家家户户爆竹声都响起来了,诸多形状各异的烟花,热烈地奔向天空,宋家也不落人后。   家中门户大开,由宋文胜带着儿子一块点起挂在长竿上的鞭炮,之后便是宋文朔带着三个儿子点第二波了。   火树银花不夜天,外头每隔半个时辰都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震响中,五更时宋师竹还是熬不住眯了一小会儿,又被外头爆竹声吵醒了,开门炮仗,碎红满地,一早起来就能嗅到红红火火的气息。   地面上的薄冰早就被下人铲掉了,剩下一点积雪压在墙角边,白雪与红纸,碰撞出新年伊始第一抹蓬勃的热情。   从正月初一开始,家里真正热闹起来了。拜年饮宴也有顺序,大年初一是本家近支互拜,初二是远支和五服内亲眷,初三才是亲戚和世交同年。冯氏几近于没了娘家,李氏娘家也在州府,离得太远,就省下归宁这道程序。   宋家对外的新春宴摆在正月初四,府内一早就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   宋家所在的胡同,停满了饮宴客人的车马,宋师竹特意安排了几个口齿伶俐的嬷嬷帮着指引客人。许多人从前就是宋家宴席的常客,只是从前他们来宋家,丰华县中还杵着一个张知县,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区别甚大,这些人就算热络,也是热络得恰到好处。   今日就不同了,几个接人的嬷嬷没一会儿两只手上就被塞满了荷包,宋家今日有幸伺候宴席的下人个个都是喜气洋洋。   主家有面子,客人也十分客气,一路走来指着院里格局景致就夸个不停,都不用下人用心去奉承了。   因着这个差事太有油水了,宋师竹身边还来了好几个嬷嬷,说着想要跟外头的人换一换去迎宾的。   她一脸黑线地把这些人都打发掉了,越发感觉到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以前宋家就很是花团锦簇了,今日还要加个“更”字。看来要是年后一直没有新知县过来,他们家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维持如此得天独厚的地位了。   不多时,封家人也过来了。这几日拜年的人实在太多,呼啦啦地一群又一群,宋师竹只在正月初一当日见过封恒一面,接着就是今日了,她站在千禧堂院门口,看着被下人远远领过来的封恒一行人,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宋师竹只来得及跟封恒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就看到他被人领到老太太跟前请安了。   想着祖母房里的热闹景象,宋师竹嘴角弯了弯,她刚才已经听了许多夫人太太问她年后成亲的事,这会儿封恒这个当事人过去,肯定要被问个底掉。   怀着一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宋师竹又把目光放在眼前的未来婆婆和未来妯娌面前,嘴甜地说了几句拜年的好听话。   封大太太和黄氏倒是都不急着进去。赵氏看着宋师竹穿着一身银红茶花穿蝶刻丝长袄,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如春泉,也笑道:“我听恒哥儿说了你们家今年的事都是你在管着,确实管得不错。”   赵氏虽然不常出门应酬,但一路走来,看着府内处处井井有条,也能知道宋家教姑娘是下了大力气的。   宋师竹也觉得封大太太很是和蔼可亲,笑着道:“多谢伯母夸奖。”   封大太太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多说了,大儿媳在身旁,她怕她说多错多,会在宋师竹还没进门前就让他们落下矛盾。   宋师竹是亲自把他们引进去的,封大太太不同于常人,未来婆家总是该有些特殊待遇的。不过在她动身的时候,她敏感察觉到封恒大嫂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带着些兴味盎然。   ……就感觉像是在看戏一样。   宋师竹未免有些奇怪,她与黄氏先前见过一面,心里一直记得封恒的这个大嫂是个腼腆守礼的性子,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样了?   难不成封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宋师竹有些好奇,可惜她还要接待客人,忙得跟轱辘一般,便把黄氏的神情变化放在一边,引着两人到了千禧堂正堂后,继续退回到门口待客。   不过当日发生了一件事,却刷新了宋师竹对未来大嫂的印象。   事后听她娘说起的时候,宋师竹觉得大嫂身高简直三尺八。   当日宴席开得极早。女眷社交的重头戏从来都不在吃喝之上,或是谈天说笑,或是八卦趣事,总之欢声笑语不断,热闹得不得了。   只是黄氏所在那一桌,不知道是哪来的熊孩子,居然带了条冬眠的蛇进府,那条蛇被宴席上的喧闹气氛惊醒后就跑了出来,吓坏了在场许多女眷。黄氏一挥筷子过去,居然精准把蛇的七寸给钉在地上了。   当时众人都被她给吓到了,据在场丫鬟说,黄氏的表情十分懊恼,就连封大太太也很是惊讶地看着她,没想过大儿媳还有这一手。   李氏当夜回到百瑞轩中,就把封恒托付与她的事说了出来,并且当即决定,要把她的陪嫁嬷嬷多增加两个:“黄氏说是她未嫁时经常上山找药材,对蛇的出现十分敏感。”   李氏有些不相信,细想之后却觉得这个解释还是符合常理的。封家虽然有些名声,可封大哥腿脚有残,黄家在封家未发迹前与他们家有情谊在先,知道封大太太要为大儿子娶媳妇后,就仗着两家的关系,把闺女嫁进来了。闺女的这个大嫂算得上贫苦出身,有些技艺在身上也有可能。   宋师竹捧着脑袋瓜子一阵思索,总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不过她在黄氏身上没有察觉到恶意,想了想也就放下了,反倒是对封恒先前被人害得发胖的事有些在意。   李氏摇了摇头道:“已经时过境迁了,只是你以后的这个嫂子,不是个能多交往的人。”这件事中,黄氏能狠得下心用自个性命来赔罪,旁人再捉着不放就显得咄咄逼人。   李氏对未来女婿还是满意的。只封恒把家丑全盘托出这一点,就有多少男人做不到。宋师竹就算不嫁封家,无论进了哪一家的门,都免不了与后宅女眷打交道,区别只在于这些内宅不堪事是先一步知道,还是嫁进去之后才晓得。   如今封恒这样的态度,是摆明了以后会完全站在闺女身后帮她撑腰。李氏还是领情的。   宋师竹听着她娘与她细细分析这些,越听越觉得她娘对她真好。她心里暖呼呼的,亲昵地把脑袋压在李氏肩膀蹭了蹭,听着听着,居然睡过去了。   她这一睡,初六一早起来时,就发现自己着凉感冒了。许是这段日子太折腾,宋师竹这场病来得相当严重。   脑袋晕乎乎的,不仅身心受折磨,就连金手指被病魔影响得完全失灵。宋三郎极不厚道,趁着她病想着雪耻的事,居然在病榻前与她比赛掷骰子,宋师竹极不满意地发现她赢钱的次数降低了。   事后宋师竹想了又想,真是觉得这场病真不该在那时候来。   那日,她二叔到县郊访客,到了深夜都没回家,连让人回家报个信都没有。   门房把事情报上来时,外头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宋师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第35章 (改错)   在她榻边传递消息的螺狮说了两遍,宋师竹才陡然清醒。   她看着一脸着急的螺狮,脑子还有些懵,抱着被褥费力思考了一下,才道:“这件事要去跟百瑞轩说一声。”   因着过年,正月初一到初五县里取消了宵禁,但今日正好初六,宵禁又恢复了原先的时辰,现在外头已经是一更鼓了,要是想出城寻人,手上得有衙门开的通行令才行。   宋师竹让螺狮寻了个小丫鬟去百瑞轩通报消息,之后就让人帮她穿衣裳。螺狮见她嗓子还哑着,怕她出去又受凉,劝她:“姑娘,不如咱们就在屋里等消息吧。”   宋师竹摇摇头,她睡了一个下午,被吵醒后也睡不着了,干脆道:“放心吧,我就是去看看二婶,一下就回来了。”   如今宋师竹看着家里处处都好,反而不希望二婶和二叔的关系就那样停滞不前。同宗同源的一家人,要是有谁真的生活糟心,剩下的人就算利益上能置身事外,心情也不会太好受。   不说别人,她就知道她爹一直希望看到二叔夫妻俩能和好如初。   她相信,祖母就算嘴上不说,也是希望儿子儿媳能破镜重圆的。   左跨院里,冯氏的正房里一片肃静。年前刚被提拔上来的周嬷嬷犹豫地汇报了老爷还未归家的事,冯氏听完后有些出神,接着就挥手让她下去了,完全没有一丝要让人去寻的念头。   周嬷嬷劝道:“太太就算先前和老爷不睦,可老爷这么晚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二房的下人虽已习惯了主子主母两厢分居的情况,但宋文朔好歹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是为这个家、还是为冯氏着想,周嬷嬷都不希望宋文朔在这时候出事。   过了一会儿,冯氏才道:“他不会有事的。”冯氏从来不就担心丈夫会有危险,宋文朔的性子说好听是谨慎,说难听点是不敢冒险,任何可能危及到他仕途性命的事,他都会提早规避。   当年他跟她商量把宋祯祯认到她名下时,不也是诸多理由吗。怕冯家威胁成真,怕丑事传遍官场,怕族人知道他多出一个庶女会丢尽脸面,他种种顾忌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过她刚出了小月子会是什么心情。   周嬷嬷还想要说些什么,冯氏已经不耐烦了:“你下去吧。正月事多,他许在哪里吃多了酒来不及回了。咱们这一趟回来过年劳烦大房的事已经不少了,这种事就别去找大嫂和竹姐儿了。”   冯氏积威甚深,她说了这番话后,周嬷嬷也不敢随便出声了,她毕竟资历不够,也怕惹恼了冯氏会步了之前几个嬷嬷的下场。   不过等到她心事重重地掀开棉帘子时,就看见大房大姑娘穿戴得极为厚实,从院门披着月色而来,脸上立刻松下来了。   冯氏听到周嬷嬷在外头极为欣喜地叫着“大姑娘”时,就知道宋师竹过来了。   竹姐儿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冯氏的眉毛立时皱起来。   宋师竹一进屋就看到二婶一幅不赞同的模样,很有求生意识道:“我就是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二婶。”想了想,又一脸狗腿,“我怕二婶担心二叔,会担心得无法成眠,这才过来的!”   冯氏看着小姑娘满脸病容还过来关心她,心中暖了暖,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事了。”她知道侄女是为什么过来的,可是有些事并非一日之寒,外人是插不了手的。   宋文朔确实是在外头出事了,宋文胜听到闺女着人来说弟弟这么晚还没回来的消息,立刻就让人开手令出城门了。他弟不是不入流的官员。宋文朔身为衡州府的同知,事急从权,也算不得违规。   直到下人汇报寻到宋文朔时,宋文胜才松了一口气,又一听汇报,原来是二弟回程路上经过一处雪地时,车马不小心陷入冰窟窿,夜深天冷,只得在附近一处猎户家中暂住,想着隔日一早再回来,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宋文朔被人找到时,心中确实十分温暖。他这些年夫妻失和,几个儿子也不亲近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情温馨了。   左跨院的书房,宋文胜极少过来,一见着弟弟的起居环境,就皱了皱眉。伺候的都是小厮嬷嬷,连个丫鬟都没有,虽然他也不怎么用丫鬟,可那不是李氏不喜欢吗。   夫妻两人感情好,他就让一让,也是彼此的情趣。   可弟弟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跟个苦行僧一样,每日面对的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仆,就是皱纹有如沟壑的嬷嬷,此时见着宋文朔被下人围了上来,其中半点娇香暖色都没有,他的眉毛越蹙越深,不禁道:“你刚回来,怎么也不去正房报个信,也好让弟妹安心一下。”   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就不相信冯氏心中真的毫无半点担忧,趁着这个机会夫妻俩好好交交心,把这些年的荆棘坎坷都迈过去不就好了吗。   在宋文胜看来,弟弟性子就是太耿直了。他隐晦地把这些夫妻相处之道跟弟弟说了一说,这么一大把年龄,还和弟弟交流这些事,宋文胜说出口时也有些耻意。   宋文朔苦笑了下,道:“大哥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就去正房。”   都这么晚了,宋文胜作为大伯子,也不好留下来监督弟弟有没有去妻子的院子完成任务,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日子要是想过好有很多方法;要是不想过好也容易,只要这么僵下去,轮到咱们入土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大哥走了之后,宋文朔梳洗沐浴,闭着眼睛坐在澡盆时,突然极尽力气拍了拍水面,就像发泄怒气一般,只把水花拍得溅上面庞也不在意。   他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相貌跟宋文胜有七分相似,因着常年的不如意,眉眼间有几分阴郁,但更多的却是硬朗的英俊。   今日大哥最后说的那句话,发聋振聩,宋文朔想着这些年夫妻的僵局,越想越觉得如蚂蚁噬心,十分难忍。   许是忍了十多年,情绪终于到爆发的边缘,宋文朔面无表情起身穿衣,之后就直奔正房而去。他是主子,去妻子房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能拦住他。   院里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遮盖着深夜的孤寂和黑暗。   宋师竹正好在左跨院的右梢间里睡着,冯氏怕她这么晚回去会再病了,硬是不让她离开。宋师竹一直觉得二婶把她对未出世闺女的一腔真心都倾注在她身上,面对着冯氏真诚入骨的关爱,她也没有拒绝,只是担心会把病传给冯氏,坚持着要一个人独自睡。   左跨院的格局跟她和宋师柏住的右跨院格局差不多,冯氏的住处也是三明两暗五开间。夜半寂静,宋师竹才入睡了不过片刻,隐隐绰绰的,就听见左梢间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瓷器摔碎声。   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宋师竹发誓,她不是有意偷听二叔夫妻吵架的。   这应该怪今夜实在安静了,她在右梢间睡着,隔着一个明间,都能把二婶房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宋文朔这一夜格外给力,夫妻两人火力大开,就像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怒火全都倾泻一样,该说的不该说的,各种诛心之言就跟不要钱一样,吵到最后她居然听冯氏大喊了一句“和离”。   接着她二叔就跟抬杠一样,很是光棍地说了句:“你死了这条心吧!”   似乎是过于直言不讳,把冯氏给噎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斩钉截铁道:“你给我出去!”   “不出去!你那脑子十多年来就跟生了锈一样,没了一个闺女,我们再生就是了。我欠了你,我娘欠了你,儿子们又没有欠你,你非要弄得一家子都不安稳——”   “滚,滚!你给我滚!”不知道是不是二叔骂得太狠了,宋师竹一直脑补二婶恼羞成怒气得发抖、又因气势不够男人凶猛、只能一声声让人滚蛋的模样。   只是冯氏说出这句话之后,对面屋里又传来震耳欲聋的重物倒地声,似乎是冯氏气怒之下,把什么柜子推倒在地了,“你混蛋!没闺女了,我生不了了,早就生不了了!”   这句话,冯氏用一种声嘶力竭的力道喊出来后,屋里突然就陷入一种如坟墓一般的安静。   冯氏确实气得浑身哆嗦,宋文朔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跑过来说这些胡话,逼得她非要把自己的伤口全都扒出来给他看,她在那回流产后,大夫就跟她说了,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什么都不会有了!   她没了孩子,伤了身子,失了所有希望,可那个孽种却在老太太的护持下,一路平安长大,这叫她怎么能不恨。宋文朔告诉她,孩子不是他的时,她心上的愤怒确实少了一些,可只要那个孩子一日有人护着,她就一日过不去。   她的丈夫,本来是最该护着她的人,可他却在她受伤最重时,捅了她一刀。   当时没人管她的死活,凭什么轮到那个孽种了,老太太就跑出来指责她心狠?   她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宋师竹屏着呼吸一直听着,可冯氏那一声大喊之后,对面屋里却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就跟刚才的那顿大吵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宋师竹本就生着病,等着等着,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许是冯氏这一夜情绪波动过大,宋师竹居然和她的梦境相连接了,毫无阻碍,她一步便踏入了二婶的梦境。   这个梦很长很长,她在梦里居然瞧见了十多年前刚中进士的二叔!   二叔当时还没有如今这般持重,整个人清俊挺拔,意气风发,与冯氏甜蜜起来比她爹娘还要黏糊,看着梦里宋文朔磕磕巴巴地为妻子画眉梳头时,宋师竹脸上突然起了些笑意。   生活一开始这般美好,宋师竹都不忍心让梦境往后滚动了。   可惜这个梦不以她的主观情绪为主导,所有绝望都是由那一回冯家的丧礼引起的。   整个梦的颜色从五彩缤纷开始变得灰白暗淡,又渐渐变得如毒药一般苦涩。   宋师竹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心中真是十分难过。   许是这个梦境一直是从二婶的角度出发,宋师竹突然就明白二婶为什么对三个堂兄那么冷淡了。二婶原来一直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沉重的拖累,她散尽钱财,报仇雪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京城山长水远,仇人既有官身,身后又不知站着哪个靠山,要报复,要让他们一块共沉沦,却还要考虑一旦事发,就会累及夫儿。冯氏好几次午夜梦回都硬生生忍下了砸钱买凶的念头。   直到这场梦来到半个月前,仇人之一不知为何突然来到她面前,宋师竹才从冯氏心里感觉到一丝快意。   小冯氏就跟那只一直被二婶期待的兔子,突然撞上了树桩子,不仅浑身血肉淋漓,冯氏还把这些年所有想干而不能干的事全做了。她亲自去百瑞轩拜托宋文胜狠狠处罚凶手,小冯氏在县里养伤的半个月波折不断,也都是二婶让人做的。   宋师竹醒来之后还有些抽离不出梦中的情绪,她摸了摸胸口,心中残留着的伤心低落告诉她,昨夜一切都是另一个人的真实人生。   她观摩了一个姑娘如何从珍珠变成鱼眼珠的过程,看着二婶一日日冷下心肠,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透了。   此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螺狮昨晚在她屋里守夜,也是把事情都听全的,她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极想要发表些什么意见,不过因着如今还在二房的地盘,腮帮子动了动,忍下去了。   宋师竹与她灵动八卦的眼神对视一眼之后,才如梦初醒。   正月初七是人日,素来有放花炮的习惯,一大早的,外头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可左跨院的下人经历了昨夜的变故后,都是噤若寒蝉,个个眉眼翻飞,就是不敢多说半句话。   看着宋师竹有些蔫蔫的,螺狮还以为她是病得太难受,想了想也不多说话了。沉默是会传染的,二房的人鸦雀无声,螺狮服侍宋师竹穿衣梳洗时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整个院里就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一样,十分压抑。   宋师竹因着还受梦中情绪的影响,对气氛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心事重重的,去跟冯氏告辞时,见着她两只眼睛都跟哭过一般,十分憔悴,心里立时也涌起一股难过。   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实在是被梦境影响太深了。   不过二婶回到县里大半个月,确实还没有这般憔悴示人的时候。   想着梦里二婶的种种煎熬,宋师竹情不自禁过去抱了抱她,很用力的,想要给她一个关心的抱抱。   冯氏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愣了一下,脸上突然出现一个昙花一现的微笑,又温言嘱咐她好好养病,接着才让她走了。   二房夜里的这场争吵,不到一个上午,就连千禧堂那边都听说了。   宋师竹经历一场大梦后,身心俱疲,本来想要好好窝在屋里养病,可老太太突然传话要到她院里看她。她怕祖母身子病弱,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想了想便让螺狮翻出了一个古代般的棉口罩,把眼睛以下都蒙了起来。   饶是老太太心绪不佳,见着孙女在榻上棉布包脸的模样,也笑了:“就你会作怪。”她仔细看孙女一眼,发现她精神头还好,才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会突然过来自然是为了左跨院的事。她是知道宋师竹昨夜在二房那里呆了一夜的,要说儿子儿媳吵架的事,除了当事人外谁还能知道的清楚明白,就只有大孙女了。   老太太问话,宋师竹也没有隐瞒。   屋里角落的熏炉中散发着袅袅香烟,宋师竹定了定神,回忆着昨夜听到的那场夫妻吵架,一句句复述了出来,就连冯氏伤了身子无法再生养的事也没有漏掉,想了想,又把那场梦里能说的部分,挑挑拣拣又说了些出来。   如果可以,哪个姑娘不想一辈子被人捧在手里呵护宠爱,可惜痛苦和坎坷才是人生必经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在冯氏身上又被加倍放大了。   宋师竹想着这些年一直在苦海中不断挣扎的二婶,深深叹了一声,又看着眼前的老太太。   她觉得,二婶这些年一直那么过不去,除了杀母之仇与无法生养外,老太太的不理解也是一部分原因。   老太太半响沉默,之后才道:“我是真不知道她这么在乎……”   她当时去衡州府时,宋祯祯已经在府里了。孙子孙女都是宋家血脉,小姑娘那么小,冯氏却那么厌恶她,老太太从年轻时看戏文,心中就有一幅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她觉得儿媳重男轻女,便免不了多护着小孙女几分。   六年间一切都是她以为的正义,可之后儿子与她说出真相,老太太才知道自己的正义走错方向了。   因着可怜儿媳的身世,她就算知道一切都是冯家人惹出来的事端,她也没有埋怨过冯氏半分。   妇人在这世上的路,总是要比男人难走。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在县里,可在这点上却一直十分明白。   后来,如果不是冯氏歇斯底里的模样着实超出她的底线,他们婆媳间也不会是这样。   她一辈子没有伤过半条人命,也不能接受儿媳一狠起来就要人性命。婆媳在这点上观念不同,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宋师竹却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到如今二婶看着也没有半分想要和二叔和好的意思,她想了想,对老太太道:“祖母不如让金嬷嬷去给二婶看看?”   金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医嬷嬷,从昨夜的梦来看,冯氏已经许久没有让人请过平安脉了,也亏得她未嫁时底子好,才能康健那么多年。   不过老太太似乎误会了她要请金嬷嬷帮冯氏调理身子,看看会不会有转机。   她微微颌首,接着又叹口气:“我看你二婶许会把人赶出来。”她没有那种婆婆就一定要高高在上的念头,可就算她愿意示好,冯氏也不一定会答应。   还是那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宋师竹想了想,也不随便出主意了。她一味让祖母低头是没用的。家务事纠结难解,祖母和二婶都对她好,这种让一方的热脸一直去贴冷屁股的事,叫谁不停去做,她都不舍得。   不过冯氏当夜还是用上了金嬷嬷。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一场大吵免疫力下降,冯氏当夜突然就发起烧来,病情来势汹汹,冯氏整个人烧得都糊涂了。宋师竹带着病不好过去探望,螺狮一直在帮她盯着左跨院的情况。   当听到二叔一整夜都守在正房时,她才放心下来。   螺狮过了早上那一阵后,也知道自家姑娘没有心思跟她八卦二房的事了。她边伺候着宋师竹泡脚,边道:“太太一早就把管事们找过去敲打了一遍,说是不许让人胡乱往外传话。不过我刚才碰见跨院里的周嬷嬷,她倒是跟我说了几句,说是二太太病中一直在喊着一个叫珠珠儿的名字,二老爷跟几个少爷说,珠珠儿是二太太当年给闺女取的小名呢。”   “珠”和“竹”只有一音之差,难怪二太太会对他们家姑娘那么好。因着二太太实在太惨,螺狮也不觉得忌讳了,反而觉得二太太十分可怜。   宋师竹默默地泡完脚,又让螺狮把她在屋里供的天地神牌摆出来,她觉得她以后一定要多加一个祷告,祈祷二婶能够以后能够报仇雪恨,手刃仇人。   左跨院一整晚都是灯火长明,老太太却是一直想着孙女与她说的那些话,半宿无眠,第二日一早就坐不住过来了。   这还是老太太第一回到左跨院来,她一见着冯氏的屋子便止住了脚步,屋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家具外,半点别的金玉瓷器都没有,简直不像是一个官家太太的住处。   看着满眼血丝胡子拉撒的儿子,还有外头不放心守着的三个孙子,她摇了摇头,道:“你们回去休息一会儿,商量一下,排个班出来,这样几个人都在这里,要是都倒了怎么办。”   宋文朔苦笑道:“我就是不放心。”冯氏这些年一直如冰一样坚硬,昨日却是说倒就倒,他真怕她会出什么事。   就算两人一直僵持着,他也希望冯氏能够活得长长久久的。   老太太见他说不通,就道:“你好歹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玉容最好洁,看着你这样邋遢,都不愿靠近了。”   这个宋文朔倒是听进去了,他去了隔间梳洗,老太太坐在儿媳的床榻旁,闻着刺鼻的中药味,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上不复初嫁时的肌肤光滑,眼角也带上了丝丝细纹,突然叹道:“当年是娘不好,应该跟你好好说才是。”   要是她当时没那么生气,能听一听儿媳的心底话,这些年双方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僵硬了。   老太太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有感而发,也不是想要冯氏做何回应,只是她低头一看,冯氏烧得发红的脸颊上,眼角居然有泪滑出,又愣了一下。   只是冯氏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老太太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低低叹了一声。 第36章 (改错)   宋老太太前脚刚从左跨院出来,后脚消息就像长了耳朵一样飞遍府内了。   这一个多月来,老太太和二儿媳之间关系疏远到了何种地步,府里人有目共睹。她亲去看望病重冯氏这件事,不亚于婆婆主动对儿媳退让。这种大八卦,下人们明面上虽不敢说三道四,暗地里也是感叹不停。   宋师竹在屋里养病,知道的也不算晚。且她的消息还是来自她娘的。李氏每日早晚都要过来看她,怕她无聊,便把府内的事捡了些说出来。   宋师竹对今日有谁过来拜年不感兴趣,对祖母疑似和二婶有合解苗头的事,倒是多问了几句。   知道祖母做的事后,宋师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祖母真是……”宋师竹话说了一截,便止住了。老太太是长辈,她能做到这一步真的算是突破时代局限。   宋师竹昨日想的最多的,不过是让祖母身边的金嬷嬷去帮二婶调养身子,却从没有过让老太太道歉的意思。退一万步说,老太太当年保住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真不能说她错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见着她娘的面色有些不对头,便问了出口。   李氏直言:“你二婶确实有些过了。”   宋文胜昨日一直与她念叨,觉得冯氏太狠了,十多年下来,自个除了恨就是恨,亏得三个侄子没长歪了。   李氏虽然能理解冯氏的煎熬,可她同时也是一个母亲,对冯氏有些作为也不认同。天大的仇恨,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她想着这几日一直争相在冯氏榻边伺疾的三个侄子,还有面容憔悴的小叔子,便摇了摇头。   她有儿子,以后也是要为人婆母的,她觉得,要是换在她自己身上,她应是做不到宋老太太这样服软的。   不过二房的事她也不想多参与,李氏与冯氏虽是多年妯娌,可来往却少,只是与闺女略略说了几句就止住了。   她看着养病养得红光满面的宋师竹,李氏这大半个月一直任由闺女亲近她二婶,除了看出冯氏确实是真心待宋师竹外,也想让她多见识一些人事。   闺女的婚期订在二月十六,眼看着时间一日日临近,李氏心中总有种焦虑,恨不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都灌注到闺女脑子里,这几日夜里醒来总是睡不着。   只是宋师竹养病养得半点烦恼都没有,脸上笑呵呵的,看着闺女这般快活,李氏不免有些郁闷。   宋师竹确实接收不到李氏温雅笑容下的闷闷不乐。   她的嫁妆在年前已经置办齐全了,再加上这个年过得十分忙碌,她正好趁着生病忙里偷闲,还不得好好放松一下脑子。   她觉得自己就算养病也半点都不用人操心,叫喝药喝药,叫忌口忌口,算得上一个很听话的病人了,待到金嬷嬷终于为她作保她没事后,宋师竹真是深深呼出一口气。   病号饭是真难吃,螺狮每日都从厨房雷打不动拎回来一食盒清粥小菜,对比过年时旁人的大鱼大肉,宋师竹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祖母和二婶的事,宋师竹只纠结了一下就不想了。祖母觉得值得去做,她作为晚辈难道还有评论阻止的资格吗。   冯氏比她晚了两日病愈。   她娘怕外头天冷她会再病了,硬是把她在房里拘了两日,直到宋师竹觉得自己再关下去就要臭了时,李氏才把她放了出来。   宋师竹重见天日之后,突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大变样了。   尤其是去看左跨院探病的时候,看着几个堂兄弟在亲娘面前鞍前马后,她真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以前宋大郎几个,都不敢这般亲近母亲。如今却是胆从天生,个个都上来表现。   宋大郎在外头那么老实沉稳的一个人,在亲娘面前,脸上却有掩盖不住的激动,他拿着一双公筷,亲自为冯氏夹菜,冯氏喝完一小碗白粥之后,他还体贴地送上帕子,不用丫鬟动手,自己就把案桌从榻上抬起来拿到外头。   冯氏许是也被儿子的神力吓住了,沉默了一瞬,再抬起头来眉眼间便带上了一抹暖色。   宋师竹看在眼里,脸上却笑眯眯的,说了些别的趣事。   冯氏本来就喜欢侄女,这会儿听她言语风趣,说起宋二郎为了争宠,在去她院里探病的时候,还用一对金手镯贿赂她说好话的事,表情也是哭笑不得。   她面色有些苍白,突然轻笑了一下:“竹姐儿有心了。”是真的有心了。刚病好了就想着撮合他们一家子。   宋师竹觉得自己是拿人手短,不得不为,刚才出口的时候,她还担心二婶会怪她多管闲事。   冯氏心中却没有这个意思。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释然。她一直就知道,三个儿子都是好的。她这些年自己放不下心结,隐隐也对他们有迁怒之意,大郎几个能长成这样,都是自身的根子好。   就连婆婆——   冯氏想起那一日她病中听到的话,心里不是没有动容。她在娘家时被人宠着长大,嫁人之后,和丈夫情瑟和鸣,婆婆也通情达理,这也让她一直受不得半点委屈。老太太当日在她面前退让道歉,她那句话,她过后想了好久好久,总觉得这些年的酸涩折磨就跟一场梦一样。   孝道使然,冯氏从没有想过婆婆会出口示弱。婆媳这些年跟她的关系势同水火,老太太与她都是同样倔犟的性子。可她在她措手不及间,婆婆突然就服软了。那一刻,心中所有根深蒂固的憎恨宛如沙墙,崩塌的速度之快,让她犹为惊慌失措。   没了执念的支撑,冯氏这几日心中一直有一种茫然感。   经了那场梦境之后,宋师竹对二婶的情绪越发敏感。以前的二婶在她心中就是一朵奄奄一息几近枯萎的花,只是靠着心中的那股韧劲撑了下来;如今的冯氏,却跟被人浇过水一样,虽然感觉还是萎靡,但总算带上了些生机。   宋师竹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诸事顺遂,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不过第二日她就觉得这股如意感打了个折扣。   她二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隔壁县里有一个专治小儿妇科的大夫,跟人打听好了住址,上门请了好几趟,可惜都是空手而归,大夫回老家过年,直到正月十二才回县里。   宋文朔的年假只有一个半月,来回就要将近二十日,为了等大夫回县,这几日宋文朔和三个堂兄弟都是火急火燎,排着班去大夫家里等着。   那老大夫一到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人带马车就被劫持到家里来了。   左跨院的正房里,就连老太太都过来了,她坐在堂上的太师椅上,屋子里几个小辈按着序齿站成两排,目光灼灼有神地看着面前诊脉的场景。   老大夫也不亏是身经百战的人,对着宋县丞家里的少爷女眷,面不改色,仔细为冯氏号了脉,看了她的面色和舌苔,问了好一刻钟的话,才道:“血瘀日久,气虚益甚,这些年又一直情志过激,身子落下亏损,要是再不调养,恐怕有碍寿元。”   前几句与金嬷嬷前几日的诊断如出一辙,只是最后一句,金嬷嬷却没有说得这般严重。宋大郎几个都是头一回听说,晴天霹雳不足以解释众人的心情。   宋三郎甚至跳出来道:“你再说清楚一点,什么叫有碍寿元?”   老大夫心平气和:“寒邪入体,又没有好好调养,心思抑郁之下得不到缓解,除了难以受孕外,这些年二太太身上应该还有不少症状没有及时重视。”   冯氏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并不觉得惊讶。   老太太看着大夫一说完、脸上表情就完全消失不见的二儿子,叹了一口气:“劳烦大夫好好看看,用些好药,我们家不缺这点银钱,只要能把人调理好最重要。”   这大夫能被宋文朔等了好几日才带回家,自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想了想,拒绝了老太太的提议:“直接用药太过霸道,二太太这么多年下来身子亏得厉害,我怕她受不得中药的疗效。我手上有几个合适的药膳方子,要是能坚持每日吃用,过个几年,应是能出效果的。”   “这敢情好。”老太太立刻应下了。   送走老大夫后,她立时就吩咐厨下去捉药煲膳,顿了下,又道:“你有三个儿子,个顶个的孝顺,只要能活得长久,什么事都不是事了。”这句话真的是老太太的肺腑之言了,生了三个儿子,哪怕是比子孙的寿命,都能把仇人给比下去。   冯氏顿了顿,才道:“娘说的是。”   老太太原本也就是叮嘱几句,她这些年和冯氏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状态,没有到必要的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儿媳会突然应和她。   老太太愣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心中有些感怀。   屋里除了老太太外,存在感最重的还属面色沉沉的宋文朔。   宋大郎几个虽然极想上去表达孝心,可看着一脸有话要说的亲爹以及若无其事的冯氏,忍了一下,还是都退了出来。   正月十三一早,送走了冯氏一行人后,看着仿佛空荡了一般的府里,宋师竹颇感不适应。老太太这一回却是没有跟宋文朔一行人再回衡州府。   人老了,就该落叶归根。她这些年不回来,是因着身边带着一个宋祯祯,不想把二儿媳的怒火也引到大房身上,如今宋祯祯被过继出去,冯氏的怨怒也有消解的迹象,老太太觉得真是十几年来都没有这么舒心过。   天青云朗,就连外头的白雪也显得格外素雅。   儿子与她道,回了衡州府后会继续上申请求调任京城。因着年前张知县的事上他也有功劳,魏琛保证过会在奏章上为宋文胜兄弟俩请功。锦衣卫是直属皇帝的亲兵,这一回成功调任的可能性很高。   这就够了。   无论这仇报不报得成,只要儿子态度到位,夫妻俩总有冰释前嫌的时候。   看着面露不舍的孙女,她笑道:“你二婶和你几个堂兄离开前不是都给你送了礼物吗,怎么还这样。“尤其是在准孙女婿面前,都不好看了。   封恒一大早的,也恪尽毛脚女婿的职责,过来送宋二叔一家。此时他站在老太太身边,也笑道:“宋二伯父一家人都是好相处的,别说竹姐儿,我都不舍得。”   宋文朔是进士出身,过年前他偶有一回提起功课上的一些疑惑,宋文朔便叫他每日请安过后抽个时辰到他书房,指点了他许多科举上的窍门,后头因着冯氏生病,他怕宋文朔分身乏术,便没有过去打扰,宋二叔还派人来问他为什么不过去了。   另有宋二郎,两人的交情虽然只有这一个月,他临走前还把他爹指点他会试用的书单抄了一份给他,还跟他约好了,以后每半个月通信一回,宋二叔在家里给他开的小灶,也有他的一份。   宋家二房待他犹如家中子弟一般,封恒这句话说起来也是真心实意。   宋师竹的离别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就是觉得,要是能一家子都住在一块就好了,这些天家里面热热闹闹的,她都有些不习惯家里只有几个人的日子了。   她想起二婶刚才在府门前给她的一个添妆匣子,有些不太明白冯氏说的那些话。   二婶之前已经给她添过妆了,一副一看就是珍藏了不少年头的宝石黄金头面,上头的红宝石个个都有拇指大小,灼灼生辉。   宋师竹拿着颇感烫手,因为冯氏对她说这是她当年出嫁时她娘给她压箱底的老物件,她也没有闺女,便送给宋师竹。只看二婶拿出来之后还念念不舍的目光,宋师竹就觉得她真的是忍痛割爱了。   可刚才在府门口,她还是又给了她一个小匣子,殷殷嘱咐她回去后背着人再看,说是想了许久才决定要给她,让她不要随便让人知道。   宋师竹估量着那盒子的体积,很是怀疑是不是银票。要真是一盒子银票,她肯定不能收的。添妆有添妆的规矩,要是比她娘给的嫁妆还要重,那就不叫添妆了。   不过宋师竹还是猜错了,她一打开盒子,就看到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盒子细小瓷瓶,上头用端正的簪花小楷注明了每个瓷瓶装着的东西。   看着最普通的一瓶上头写着“蒙汗药”,注释“一刻便倒”,她脸上有些木木的。   二婶的这份礼物,真是独出心裁了。   许是收到了一盒子毒药,宋师竹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李氏对她说过的,封恒先前在黄氏手下中招的事。   她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标注着“失衡散”的瓷瓶,这瓶药上的备注只有一句“体质失衡”,宋师竹觉得这个瓶子里的,应该就是封恒当时服下的那些药。   宋师竹想着那一日新春宴上见到的黄氏,一时面色古怪,心中蔓起一阵强烈的不适。   这份感觉虽然来得诡异,宋师竹却是十分重视。老天爷的示警一向都是极有用的。 第37章   宋师竹心中有事,一向都是要跟李氏念叨一下的。   衙门正月十九才开印,她在过去百瑞轩前便做好了她爹也在的准备。   早上送走二叔一家之后,宋文胜看着情绪不是很好。现在过去也能顺便安慰安慰他。宋师竹自认是一件很好穿的小棉袄,让他爹感受亲情温暖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可宋师竹到百瑞轩的时候,宋文胜居然不在。   正房里,李氏正坐在榻上拿着一叠子礼单细看,想要给闺女再添些嫁妆。   宋师竹凑过去看了一眼,有些庆幸宋师柏过了年才十二岁,否则要是新媳妇看到她娘要把整个库房掏空给她,不得把她恨死。   李氏听她说完,莞尔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操心。”   别说给闺女儿子的她提早都分好了,丈夫做事向来赏罚分明,闺女这个年做了好几件好事,虽然外人都不知道宋师竹在这其中起的作用,可他们都是记在心里的。   就连老太太也与她说过,家里好几个孙子,就只有一个孙女,要他们多给宋师竹一些嫁妆。   李氏把这些道理跟闺女说了一遍,宋师竹这才明白了她娘这么大手笔,是在论功行赏。   ……这样她就不用有打劫了家里的罪恶感了。   李氏手上的礼单不少,干脆与宋师竹一块看了起来。今年家里开了三场新春宴,头一场过后,宋师竹便病了。剩下的两场筵席帖子都是提前发的。   李氏将近一个月没有管家,临时上阵,因着宋师竹年前便把宴会的章程一一列了出来,李氏接受过来时也是游刃有余。   只是越是得心应手,她对闺女过了正月便要嫁人的事,越不舍得了。   李氏的情绪一向内敛,不过宋师竹还是从她笔下越勾越多的红圈圈中,察觉到了她的患得患失。   她娘真是一腔慈母心思,宋师竹很是感动了一把。   李氏好笑地看着闺女在她肩膀上蹭了又蹭的小脸,道:“还当自己是奶娃娃吗?”她伸出手把宋师竹抱在怀里,又叹一声:“年前觉得时间还长着,过了初一之后,总是感觉时间走得太快了。”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三。   宋师竹还有一个月就要出门子了。   宋师竹也撒娇道:“我也舍不得娘。”就算她与封恒之间的情苗若隐若现,但宋家永远是她最安心的港湾。   祖母的性情温和豁达得出乎她的想像,宋文胜和李氏对一双儿女也都是真心疼爱,还有二叔一家子,纵是家里有些糟心,对她的关爱都是不带一丝杂质的。   就连宋师柏那个熊孩子,在外头对她的维护也都是真诚满满。   这辈子她能在宋家出生,真的是投胎时锦鲤运气发大水了。   李氏听着闺女说起家里众人的种种好处,笑了笑,觉得在宋师竹心里就没有不好的人了。   要是宋师竹知道李氏在想什么,肯定会觉得她娘把她想得太良善了。要是需要的时候,她也会有很多心眼的。譬如她先前便很少参合小堂妹与二婶之间的事,不发表意见,不主动说人闲话,大家觉得她嘴紧,才会对她放心。   宋师竹在李氏面前发表着自己的小心思,李氏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那你之前还一个劲儿往左跨院跑?”   这两日她都以为闺女是帮别人养活的了。   宋师竹道:“那不是因为受人所托吗?”宋大郎和宋三郎两个知道二堂兄私下贿赂过她后,出手也很是阔绰,宋师竹得了实惠,不好不干些实事。   说到几个堂兄,宋师竹又问起她爹了。李氏摇了摇头道:“你爹与柏哥儿在书房呢。”   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李氏向来是和丈夫站在同一边的。家里就这一个儿子,过于溺爱只会把他养成一个纨绔,李氏只要一想起自己儿子会成一个游手好闲、只会靠着小心思欺上瞒下的人,就十分支持丈夫好好教育他。   男孩子不打不成器,要她说,宋文胜当日打那小子打得还不够狠,不然宋师柏怎么还会有心思跟他爹做对。想着儿子除夕时的调皮捣蛋,李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宋师竹很是同情弟弟,宋文胜和李氏对待一双儿女可算是厚此薄彼的最高典范了。她爹娘对待她时如春风拂面,对着她弟时就跟秋风扫落叶一样。   有时候她也挺能理解宋师柏的心情,小时候宋师柏还跟她吐过苦水说宁愿生成一个闺女。   等到宋师竹终于和她娘看完了正月的礼单后,她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了。宋师竹懊恼了一下,都怪他们母女俩相处的时候太惬意,她就把正事给忘了。   闺女的预感已经发挥了好几回作用,李氏也没有不当一回事。她听宋师竹说觉得黄氏身上有古怪,想了想道:“莫不是她还想着害人?”   宋师竹这就不知道了。她只是觉得黄氏身上有种强烈的违和感。怕事有差错,才想着和她娘商量一下。   闺女特地强调黄氏不像有坏心思,李氏沉吟片刻,还是道:“我在你的陪嫁中,多加了两个嬷嬷。这两人都是有武艺在身上的。你们住在旁边的跨院里,以后除了晨昏定省,少去大宅子走动,就算过去,也把嬷嬷带上。”   冯家大宅的格局与宋府相同,都是带着左右跨院的。封大太太当初商量亲事时就说过,左跨院是封恒的新房,与中间的大宅只有一道门连着。   宋师竹则是掰着手指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陪嫁队伍,螺狮她肯定要带过去的,两个小厮,两个嬷嬷,两个小丫鬟,再加上她娘给她多加的这两个,得有九个了。   听出闺女话中的犹豫,李氏眉眼淡淡,直言不讳道:“难不成她两件衣裳两床被褥便进了门,你也要跟她一样不成?”黄氏家穷,当时娘家贪墨了黄氏所有聘礼,宋师竹那个未来大嫂还真的是一穷二白进府的。   李氏打听到这点时,就决定不管什么得罪不得罪了,她要是为了让旁人舒心,就把唯一的闺女一幅简薄嫁妆便打发了,那她还不如先就悔了这门亲事。   封家大郎是腿脚残缺,家中在他爹还没考上进士前就与黄家有了指腹为婚的前事,才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妻子。   要是封家的媳妇都得比照着黄氏的条件挑,那封家离没落也不远了。   宋师竹:“……”听着挺有道理的。   她揉了揉脑袋,上辈子的烙印没有完全从她身上去除。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宋师竹通常第一个想法便是与人为善,轻易不落人口舌。而李氏却会先估量彼此的阶级,再决定要不要平等对待。   接下来李氏的话立刻佐证了她对她娘的了解是完全正确的:“黄家与咱们家差得太远,要是你那个大嫂是个长眼睛的,就不敢随便得罪你。”   李氏说出口的这句话带着几分阶级上的傲然。   要不是闺女突然过来说这一出,李氏一直便觉得黄氏不是什么问题。封恒要不是碍着她嫂子的身份,也不会就这么放她一马,她要是敢再出什么幺蛾子,黄家可不是什么有靠山的人家。   宋家如今在丰华县的地位数一数二,要是族长闺女真的被个贫家女欺负了,那宋家就不用做人了。   宋师竹总结了一下她娘话里的意思,就是咱们家有权有势,别人要是先惹事,咱们也不怕事。   她心中有些复杂,突然觉得这也许就是前大驸马对待二叔一家时的心情,彼此差距太大,只要在九天上随便发句话,收拾一个小官像碾死只蚂蚁一样,所以二婶才会恨了这么多年都没办法报复。   宋师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要被李氏洗脑成功了,她心中默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十二字箴言,把这些不相干的念头从脑子里晃掉,努力回归到最初的问题。   所以这回老天爷给她的提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第38章 慧眼识珠   宋师竹把脑瓜子都快想破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像她一遇到张家就有血光之灾,那股不祥的预兆直到张知县落马才完全消失。黄氏给她的感觉除了违和外,并不带半点恶意。   宋师竹琢磨了许久都没琢磨出个道道来,只得无奈地扔在脑后。   就跟她娘说的,两家在家世上就不是一个等级的,要是黄氏真能对她造成威胁,那就说明她被穿了!   入夜之后,一家子都齐聚千禧堂用膳。   宋文朔一家刚走,宋文胜担心亲娘会情绪不好,便想着带着妻儿好好陪陪老太太。   千禧堂外,红彤彤的灯笼早早便亮了起来。   宋老太太从儿媳进门时就不强求他们要在一旁站规矩。摆这种婆婆谱就是个面上功夫。枕边人站在一旁像个下人伺候一大家子,儿子看着能好受吗;更别说儿媳生儿育女之后,孙子孙女们看着亲娘伺候她用膳布菜,席上再是山珍海味,吃得也不是滋味。   都是一家子,媳妇又不是外人,何苦要这般苛刻。在这上头,老太太自来想得开。   她这边的规矩省了,李氏没了伺候人的差事,倒也会做人,只要有空闲便过来千禧堂陪她吃饭。   丫鬟们捧着一盘盘菜肴鱼贯而入,规矩井然。   老太太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又看着儿孙脸上的开眉笑眼,心中也很是高兴。她在衡州府住了十几年,第一年留在县里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看着大儿子一家对她的关心,她那点离情也渐渐消失了。   因着还在过年期间,席上便不禁酒水。一家子互相敬过一轮酒后,宋师竹便喜道:“祖母以后就都在县里了,真是太好了!”   老太太看着眉眼弯弯的孙女,也笑:“要是早知道竹姐儿这么惦着我,我就一直呆在县里了。这离二月十六可没剩下几日了。”   老太太这话说得有些伤感,宋师竹嘴角两颗的梨涡露出来,笑道:“要是早知道祖母这么喜欢我,我就一辈子都不嫁了。”   老太太失笑:“你要是一辈子留在家里,你爹娘就要烦恼了。”   老太太确实喜欢孙女,人老了就有些迷信,宋师竹年前救她那一回,她就嘀咕上了,觉得孙女是她的福星,这些日子她在家中养病,也是亏得孙女每日过来找她说话,老太太才没那么寂寞。她有那么多孙辈,也是最近才领悟到了含饴弄孙的好处。   宋文胜看着这对祖孙,摇了摇头笑道:“看你们这样,还以为咱们家与封家隔着万水千山呢。”要说不舍得,他也不舍,只是宋文胜毕竟是男人,没那么多伤春悲秋,跟闺女还在同一个县里,又不是见不着面了。   他想了想道:“娘要是喜欢孙辈,回头我给你再领个孙子回来。”   老太太:“……”   李氏:“……”   宋师竹:“……”她觉得她爹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今夜肯定要跪搓衣板。没看她娘脸色都变了吗?她爹要是真敢弄个外室子回来,她娘肯定把他给剁了。   宋文胜也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了,赶紧道:“你们也认识的,就是族里五族叔家的泽哥儿。他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娘一块过,年前他娘去世了,我看着那孩子读书上极有灵性,怕他耽误前程,就想让他以后到咱们家吃饭。”   只有族人出息了,宋氏才能长盛不衰。宋文胜这一点还是看得很明白的。更何况作为族长,本来就有帮扶族人的义务,那孩子他看着也是真喜欢。   老太太是怕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孙子孙女了,她呼出一口气,瞪了儿子一眼:“说话也不好好说!”   宋文胜摸了摸脑袋:“娘你怎么也不信儿子了?”   他是族长,要是连他都不把族规放在眼里,谁还会看中那些。   老太太摆摆手道:“你媳妇信你就够了,关我什么事。”   儿子儿媳的事,她掺合了那么多年,如今一朝闲下来,不管好事坏事,她是再不想管了。   老太太对家里多养一个人是没意见的,不就是多双筷子吗,不过儿子突然说出这种话,她觉得自己被惊吓着了,想了想又多责备了他几句。   看着自家爹这么大把年纪还被老太太数落,宋师竹和弟弟对视了一眼,宋师柏的小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看着十分辛灾乐祸。   宋师柏这几日一直活在他爹的辣手摧花下,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此时看着老太太骂人,心中真是颇为解气啊。   他一高兴之下就吃多了,筷子在满桌子碟盘上四处乱飞,到最后居然打起了饱嗝,肚子瞧着像只小猪一样,圆滚滚的。   宋师竹觉得弟弟太得瑟,很想提醒他宋文胜脸色不好看,可惜这小子吃完饭后,溜得比老鼠还快,一下子就不见了。   宋师竹看着眯着眼睛一脸不快的亲爹,总觉得弟弟大事不妙。   这种感觉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第二日,宋师竹就知道自己的预感一如既往地精准。   晚膳时,宋师竹就看到席上坐着一个眼熟的男孩子。她看了一下对面的李氏,见亲娘不同于昨日的黑脸,眉目舒展,神色坦然,就知道她爹昨晚肯定过关了。   老太太的目光在气鼓鼓的孙子和男童身上掠过,突然笑了笑。   儿子肚子里在卖弄什么心眼,老太太还是能猜出几分的。   宋文胜对着眼前与儿子年龄相近的男童,一腔慈父心肠展露无遗,不仅嘘寒问暖,夹菜盛汤,还一个劲儿道:“够不够?泽哥儿多吃些,看你瘦的,胜大伯就喜欢会念书的孩子。只要你读书读好了,以后族里一直供着你。”   宋师柏昨日还在嘲笑他爹被亲娘骂得灰头土脸,今日看着他的黑爹变身别人家的绝世好爹,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席上气氛冒着霹雳雷光,多是宋师柏如刀子般的小胖射线单方面欺负人家小男孩。宋师竹一边吃菜,一边喝酒,看得饶有兴致。   她是知道宋师泽的,年前他娘熬不住去了时,她爹便隐隐流露出可惜之意,当时她还想着宋文胜应是想帮他找一户好人家过继的,没想到她爹会别出心裁,把人领回来。   宋师柏看着一脸看戏模样的姐姐,心中的糟心就更别提了,吃完饭跟老太太告辞后,连这阵子的随身拐杖都忘了拿,手脚那利索的,简直都不像饭前还一瘸一瘸的人了。   孙子走了之后,老太太才嗔道:“看你把柏哥儿气的。”   宋文胜笑:“我有分寸的。”他回味着儿子刚才的小眼神,心中十分自得。打从儿子除夕时把拐杖拿出来,他就想好了要这么干。只是之前事情太多,他没来得及执行计划。没想到刚把人推到前头,效果就这般好。   宋师竹算是看出来了,她爹这是想要来一场竞争教育,打定主意想用泽哥儿来激励儿子呢。   宋师竹想着弟弟的性子,推着不走打着倒退,也不反对就是了。   她十分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与柏哥儿同样的年龄,面目俊秀,性情沉静,唇色浅淡,就连身材也比他弟瘦了一大半,像棵迎风摆动的小青竹,似乎发觉到她的目光,宋师泽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中的无奈十分明显。   宋师竹愣了一下,突然也笑了。   真是奇了。   她先前也是见过宋师泽的,当时她在他娘的丧礼上,只觉得这小男孩十分可怜,没想到这一回见着,她却觉得宋师泽尤为顺眼。   宋师竹琢磨了一下心中突然浮现的体悟,觉得搞不好她爹这回慧眼识珠了一把,还真是会对宋氏有极妙的好处。   不过越是这样,她越是可怜自家弟弟,成长路上有这么个比较对象在,以后一定不大好过了。   因着姐弟间多年积下的深情厚谊,宋师竹晚饭后也没有在千禧堂多留,直接就奔了她弟的院子。   她过去的时候,还以为宋师柏会像个小可怜一样躲起来哭,没想到她弟居然在悬腕练字。昏黄的烛火下,宋师柏认真的侧脸十分显眼,苹果肌都肉成了一团。   宋师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抿着唇在抄写一首古诗,看着上头铁骨铮铮龙飞凤舞的一行“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她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   不过宋师柏的字倒是比先前长进多了。宋师竹拿着他这些日子练字的一叠宣纸,一页页翻过,惊喜地发现今晚被她爹这么刺激一下,她弟的书法居然突破了一个小瓶颈,骨架丰满,线条流畅,颇有一股挺立的气势。   直到最后一句诗落下后,宋师柏才呼出一口气,得意道:“怎么样?我刚才在千禧堂的时候,就觉得我的书法要有进益了。”   那股感觉十分奇妙,宋师柏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回来后立刻吩咐小厮铺纸研墨,落下第一笔时,他心中就确定了。   他爹太气人,他被他爹激了那么一下,埋没了多年的潜力终于出来。   宋师竹:“……”她刚才还觉得宋师泽十分不同,没想到才第一回交锋,她弟就被激起斗志了。   ……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宋师竹毫不犹豫地竖了一个大拇指,把她弟夸了又夸,真心实意道:“要是早知道泽哥儿有这样的效用,年前就该让爹把他带回来了。”   宋师柏白了他姐一眼,拍了拍桌子:“我决定了,以后我一定要让那老头刮目相看!”   他这个年真是受够他爹的鸟气了。   自家孩子要努力上进,宋师竹当然十分支持。她趁机道:“先前我不是拿了一份读书计划给你吗,你按着上头的内容复习,到开学前一定能有得益的。”也省得她接了封恒的任务,要一日日追着弟弟问学习进程了。   宋师柏倒也没拒绝,他一看上头的字迹,就知道那是封大姐夫给他姐的。他想了想,突然豪情万千,宋师泽不过孤身寡人,他有一大群人在后面支持他,他难道还能比不上他吗?   宋师柏刚想到封大姐夫,魏琛和封恒也在说起下月封恒的婚事。   魏琛这个年在丰华县过得真是无比逍遥。   封恒的娘亲是他的亲姨母。前些年封魏两家离得太远,走动不勤。这一趟奉旨巡查边防工事,魏琛便在司里跟抓阄挑到丰华县的同僚换了一下差事,没想到除了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姨母的疼爱外,还白捡了一桩大功劳。   想着如今还在牢里等着押解上京的张知县,魏琛便眉开眼笑,如乌龟样翻仰在摇椅上,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叹道:“今夜月色甚好啊。”   封恒则在一旁摆弄着煮茶的炭炉,几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点,熏炉中的香烟袅袅升起,衬着周围静谧的夜色和残留的白雪,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魏琛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视线一直在紫砂壶上的表弟,欣赏道:“以后表弟妹进门,表弟这一手就有表现的机会了。”   多好看啊,举手投足尽显君子之态,真叫一个韵味天成。   封恒对着未婚妻时不敢随便毒舌,对着表哥就没有这种顾虑了。他嘴角轻扬,脸上的眉飞色舞明显至极,口中却道:“表哥吃了那么多茶点,都还塞不住你的嘴。”   魏琛啧啧了两声,举起茶碗浅浅地轻啜了一口,突然道:“这茶里肯定放了蜜了。”   封恒端起茶碗,对着表哥的胡说八道面色一丝不改,喝了一口,才道:“这水失了些味道。我特意从外地带回来的江心水,才放了两个月就拿来招待表哥。要是能多存几个月,许会更好喝。”   魏琛白了他一眼,知道封恒在说自己喝了他的好茶好水还要拿他打趣不厚道。他想了想,也觉得最近封恒招呼自己是下了力气的,摸了摸鼻子,也不回话了。   不过他这边偃旗息鼓,封恒的目光却在他胖了一圈的腰身转了转,戏谑道:“表哥这一回回京,朝姨母许是都认不出儿子了。”   “那敢情好。”魏琛还伸手摸了摸圆润的脸,十分得意。   说他胖他就胖吧,他不在乎,衙门正月十九开印后,他就要回京了,到时候路上餐风露宿,正好能瘦下来。话说回来,他养身上这点膘容易吗。   提起养膘这个词,魏琛便想起表弟前几个月写信与他说的事情,顿了下,道:“我觉得大表嫂身上有些古怪。”   魏琛是锦衣卫出身,这几年也跟着办了不少案子,虽不敢说是一双火眼金睛,但一个人的底细如何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摸了摸下巴道:“黄氏不像你说的是个弱质女流,前几日我看着她将厨房里一口起火的铁锅搬到地上,好家伙,那锅得有十几二十斤重了。她毫不费力就抬起来了。”   当时魏琛还真是吓了一跳。黄氏的表情就跟做贼一样,看着四下无人,灭了火之后才把铁锅又拿回厨房。魏琛想着黄氏在他面前温柔腼腆的模样,还真是无法把这一幕跟她重合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慎表哥有没有说些什么?”要是黄氏身上真有事情发生,封慎作为枕边人,应该是第一时间就能知道的。   封恒:“我问过大哥了。”先前妻子病成那样,封慎便察觉出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封恒对着哥哥也没有隐瞒。他吐出一口气,道:“大哥说,嫂子与他忏悔,说是自己先前猪油蒙了心,听信娘家的话才会这么干,以后她会与娘家划清界限。”   先前从宋家新春宴回来后,黄氏也是主动交代了会抓蛇的事,说是刚进门时怕吓着他们,所以一直在隐藏自己。但当时看着众人都怕蛇,她就忍不住了。   他大哥倒是与他说过怀疑妻子有问题,这种夫妻间的感觉不足与外人道,只是黄氏说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就连夫妻间的私密事都一清二楚,封慎拿不出别的证据,只得作罢。   魏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要是没有个妥贴的法子,这些事你们就别跟姨母说了。”   他那个姨母真的是一个好人,可心思也是真的敏感,一有点什么事就会杯弓蛇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偏偏她又嘴紧,要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谁都不能从她嘴里撬出半分。魏琛还记得小姨丈去世那一年,姨母愣是把所有伤心都忍在心里,别人看着还以为她对多年分居极少团聚的丈夫没什么感情,没想到那一年冬日她便病得差点步了小姨丈的后尘。   黄氏用命来请罪,这件事已经没有其他处置方式了,再告诉赵氏,只会让她徒增忧虑。   封恒叹了一声,他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魏琛思虑一下:“不过你们还是要防着她再有害人之心。”   封恒无奈道:“大哥说他会好好盯着妻子。”这阵子他们兄弟俩私下说了许多话,封慎怕妻子有问题会害了一家,年前知道真相时,便与他商量起了他成亲后的分家事宜。   他们兄弟之间素来没有矛盾,封恒也不愿意那么早就想到分家的事,可惜大嫂有害人前科在先,大哥实在不放心。   封恒估摸着大哥的想法未必能成,按封慎对分家一事的规划,黄家那一大家子听到消息,肯定要过来闹腾的。 第39章   见着封表弟对大表嫂娘家的人这般不看好,魏琛微微扬了扬眉,他这个表弟是最不爱说人是非的人了,向来十分绷得住,魏琛有些难以想象黄家人究竟难缠到了何种程度。   封恒却是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大冬夜里,炉火温暖,茶汤鲜亮,又有亲朋在侧,说些什么不好。就算是为着他辛苦烧炭煎出来的好茶,也得配些惬意舒心的话题啊。   可他不愿再说下去,魏琛倒是真起了兴趣了,虽说他平日里办案会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但让他把这些猪朋狗友引到他娘面前是不可能的。姨丈好歹是个两榜进士,怎么会给儿子结这么一门亲事。   封恒自己引起的话题,见着表哥一幅不听完八卦不罢休的模样,无奈道:“我就不相信朝姨母先前没跟你说过。”   黄家的事在亲戚中都传遍了。   魏琛摇头:“我娘就不爱跟我们说这些,你还是从头说起吧。”   封恒想了想,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跟黄家的这门亲事还要追溯到封恒祖父那一代。封恒祖父小时家中贫寒,未考中秀才前,一家人受过黄家老太太的接济。当时为了报恩,祖父就亲口许下了结亲的诺言,他考中进士后,黄家拿着信物上门要求他兑现承诺。   祖父倒也守信,家中三个儿子,大儿子正好适龄,便让大儿子与黄家姑娘订亲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大儿子科考路上被歹人所害去世了,黄家见结亲不成,就想要把结亲的人换成封恒他爹。   黄氏父亲和他爹曾有过一段同窗情谊,当时因着黄家对封家的恩情,祖母便把黄家的孩子都送到学里念书,只是黄氏父亲在读书上确实没有天赋,读了两年,只好休学回家务农。但黄父却由此知道他爹在读书上颇有灵性。   封恒祖母当然是不肯的,她宁愿把黄家人都养起来也不愿让儿子被人挑三拣四,这一来就拖到封恒这一辈了。当时他大哥还在娘肚时,祖父也还在世,黄家抬着那位救济过祖父的老太太上了门,逼着封家答应了指腹为婚。   “表哥也是知道的,我大哥的腿疾是从胎里带来的。”封恒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当日大哥出生后,黄家发现他腿脚有残缺,还想要重演当年的那一出,祖母忍无可忍,把他们打了出去。”   当时封恒的祖母还放言不再接济黄家。那家人许是知道真的惹怒他祖母了,这些年一直规矩做人。   十多年前黄氏祖父和父亲不幸遇难时,封家两婆媳还以为黄家又会如跗骨之疽那般缠上来,没想到黄家人还真是改了做派。   封恒继续道:“嫂子和她母亲姐姐一块卖绣件撑起了整个家的生计。我娘看上嫂子人老实又能干……”黄氏的母亲当年生的是双生子,指腹为婚说是哪一个都行,但他娘却一眼就瞧上了他如今的嫂子,就为他大哥聘了黄氏这个当妹妹的。   两人成亲后,他娘看着新进门的媳妇温柔胆怯,做事守礼,不像是黄家人当年的做派,心中便也觉得不能用老眼光看人,这样过了小半年,男孩子的心思总不如妇人体贴,黄氏日日伴在他娘身侧,俩婆媳处得跟亲母女一样。   有时候看着大儿媳过于拘谨,还会跟他嘀咕觉得她太看重规矩了。   魏琛神色有些怪:“姨母还真是——”魏琛有些不好形容,只觉得同样是俩姐妹,姨母与他亲娘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他想了想道:“表嫂既然有个双生子姐姐,会不会……”魏琛说了一半就止住了,主要是封家的这些事情就跟唱戏一样,他一时脑子错乱,话就出口了。   封恒这回倒是没嘲笑他,坦言道:“先前我也怀疑过。”他还特地到大黄氏外嫁的县里去看过,立时就知道了他娘当时为什么看上的是他嫂子。两姐妹相貌一俊秀一平庸,对比之下,确实是黄氏好一些。   魏琛也没话说了。封宋两家渊源这么深,黄氏这个嫂子却是不好随意处置。退一万步说,哪怕是黄氏做的这些事大白于天下,她负荆请罪都快把命丢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把家给分了,让结仇的俩叔嫂各居一地,不再打交道。   封恒笑了笑,他就是知道这些,才没有反对大哥提出的分家之事。只是封家这家要分成,确实还有得折腾。   按照县中习俗,他大哥作为长子,应当能得七成家财。   但先前他弟对大嫂娘家的厌恶表露得太明显。   许是知道他们兄弟俩对自家有意见,以后他们就算考出功名,黄家也无法受益,黄氏母亲曾经说过一句话,说是他大哥不比他和小三前程似锦,要是分家,全部家财都不该外流。   魏琛是家中独子,自来就没有分家的忧虑,不过他对面前眼见着生活就要风起浪涌的表弟,心里也甚是同情。   封恒却不知道魏琛在想什么,这件事中他大哥靠谱,他娘靠谱,就连封惟年纪虽小,也是十分懂事。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黄家当年的救命之恩,封家还了将近三代,也该是时候还完了。   这一夜,魏琛过了一把八卦瘾,对封家的家事彻底了解一遍,心中颇有酣足之感。他并不担心表弟分家受了委屈,就不能养家糊口。这世上,读书人成绩好就是本事,封恒从小念书就灵光,他的私房钱可比他丰厚多了。   封恒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也不是白白浪费口舌的。他难得有闲情逸致烧炭煮茶,成果虽有瑕疵,但也不能浪费,两个表兄弟牛饮了一番,最后都没了睡意,在榻上仰躺到三更,才与周公成功会和。   魏琛本来是想要等封恒完婚之后才回京城的,但是时间上来不及,还是得遗憾一回。   等到衙门开印之后,张知县便被押解上京。魏琛巡查边防工事奉的是皇旨,查出了事端,如何判决也要交由皇上裁决,丰华县衙只有关押的权力。   宋文胜和魏琛交接了张家众人后,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目视着曾经的上官被押上站笼,连着一家大小都在凛冽寒风中被上了脚镣,带上木枷锁,他叹了一声,心中却是加倍警醒起来。   家里众人还好,李氏本来就不是高调的人,家中新春宴后借口为闺女备嫁,一直闭门谢客,就连元宵也拘着孩子们不准出门。可族中有些人确实飘了不少,外头巡视的差役们看在他的面上,对姓宋的都不会太过分。但就是这样才越发糟糕。   宋文胜心事重重,决定这几日一定找个机会敲打一下这些人。   宋师竹却不知道她爹在想什么,一大早起来看着外头纷扬的白雪,她便记起了今日是张家押解进京的日子。她想着那一日见着的张秀娇,心情突然低落起来了。   螺狮进来时,看着面上有些郁郁的姑娘,掰着手指算了下,出声道:“姑娘,你这个月的月事是不是又迟了?”   宋师竹:“……”螺狮没说她还不觉得。宋师竹的月事向来不大准时,她感受了一会儿身上的感觉,确实有些不舒服。于是她在丫鬟的伺候下换了襦裙和月事带子,这般折腾了一下之后,宋师竹心中那股闷劲才散了开去。   这个时代不讲究罪不及家人,只要一人出事全家都得遭殃,所以无论自个为官做宰,还是作为官员家属,都不能太得瑟了。   宋师竹觉得这些道理得要跟她爹好好说一说,晚膳时就直接出口了,她的本意是想要提醒她爹闷声发大财才是正道,宋文胜听着听着却突然笑了,看着宋师竹的目光带着丝丝暖意,神情颇多感触,半响才道:“爹这回对你真的是放心了。”   宋师竹:“……”她难得苏了一把说些大道理,没想到这么管用。   宋师竹想着以后在家里要不要换一个成熟闺女的人设,可没等她转变成功,二月十六就到了。   宋师竹出嫁前夜,一家子都是闷闷不乐。   宋老太太晚膳都用得不美了,丫鬟给她布了几筷子菜,就没有一样她能吃完的。   老太太正对面的宋师柏更是每看她一下,就叹一回气。宋师柏年后开学就回了书院,这两日请假回来送嫁,见着她时脸上的肥肉都透着一股哀怨劲。   膳桌上比较正常的就只有新来的宋师泽。他左看看面无表情的族长大伯和族长太太,右看看一直对他保持敌意的宋家小胖,一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不敢伸筷子,只是片刻之后,一筷子糖醋排骨从天而降,他诧异地抬起头来,就看到族姐收回筷子,眼睛弯如月牙地对着他笑。   宋师竹也很伤感,不过总不能大家都抱起来一块哭吧。   想到那样的场景,宋师竹就无奈起来了。   她给家里每个人都夹了菜,尤其是宋师柏,自从她先夹给宋师泽后,就一直又哀怨又嫉妒地朝着她看,宋师竹只好把偏心眼摆在明面上,给他碗里夹的菜都快冒尖了,她弟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晚膳过后,宋师竹总觉得祖母很想把她留下来说话,只是老太太的目光在儿媳身上转一圈,到底没有出口。她道:“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要让别人好好看看咱们宋家的姑娘的风采。”   宋师竹用力点了点头。   就连老太太都不愿意破坏他们母女今夜的谈话,宋文胜更是一出院门就把想要跟着母姐一同回院的儿子拎了过去。   府里处处都是浓重的喜庆味。两母女在满是挂红的游廊上却走出了几分伤感,回屋之后,宋师竹也笑不出来了。   她的嫁妆已经提前送到了封家,墙上只挂着一件红彤彤的龙凤嫁衣。   李氏一瞧见这件嫁衣,就道:“当时真不该让你亲自动手。”   宋师竹被她娘这么嫌弃,也只是弯着嘴角。她娘对她的女红一直就不满意,不过这件嫁衣上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她从前年订亲后就开始绣起,足足绣了快两年,直到腊月前才绣完。虽然不够华贵复杂,可宋师竹却觉得很好看。   李氏不过是说了一声,也知道事成定局,她再不喜欢也不能改了。她叹了一声,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嫁闺女和娶媳妇是不一样的,前者就跟剜心一般。李氏从年后这心肝就一直被一刀刀割着,直到如今,终于快被割没了。   宋师竹见她娘看着她一直不断叹气,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酸涩,乖乖上前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李氏却不领情,推了她一把:“赶紧去梳洗,今夜有事要跟你说。”   宋师竹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是什么事,不过等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听李氏给她讲解夫妻情_事时,心中立时有些黑线。   她娘在这上头丝毫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大家太太,事前事中事后各种注意要点分解得十分清楚,说起话来语气也很平静,怕她不理解,最后还推她去看桌上的春宫图。   这些图也不知道她娘从哪里得来的,动作神态栩栩如生,宋师竹装了几把娇羞,终于装不下去了。   李氏正好也把话全都说完,她轻咳了一声道:“总之就是这样一回事,你待会好好琢磨琢磨。”   宋师竹立刻点头,李氏要用那张从容淡定的美脸说出这么活色生香的话题,先前肯定也做了好些心理建设,她不能浪费这番心意,要好好琢磨才行。   许是今夜最重要的事项终于说完,李氏也是松了口气。母女俩一块躺在炕床上,被窝下头都是手牵着手。   黑暗中,月光如水般倾泻入屋,宋师竹听着她娘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屋里才完全归于平静。 第40章   二月十六,一大早起来,阳光就十分灿烂。   宋师竹睁开眼睛时看着屋顶上照进来的天光,还有些迷蒙,她用手遮了遮眼,接着再拿开,视线从雕着花草图案的天花,轻轻划向在炕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李氏身上,下意识地绽出一个笑容。   李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身上穿得都不是昨夜那一身了,她的脖颈上围着白花花的凤领,新衣裳颜色鲜亮,纹路精致,再加上满头金光闪闪的挑心和环翠,看着就十分隆重。   见她醒了,先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宋师竹还以为她娘要在嫁前跟她再温情一番,就温柔地蹭了一下她的手掌,没想到李氏立时就收回手,颇是冷酷道:“醒了就赶紧起来,今日还有好些事情。”   她娘翻脸无情的速度实在太快,宋师竹心情复杂, 只好默默地在螺狮的伺候下梳洗穿衣。   李氏大概是昨夜把所有嫁女的愁绪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从她用膳开始就一直像个监工般盯着她看,见她用膳时细嚼慢咽,怕时间来不及,还一直催着她快点。   宋师竹很是配合着李氏的步伐,早膳后就把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穿在身上,族中请来的全福妇人收了红包,来得也很准时。   梳头时,宋师竹看着铜镜里穿着嫁衣、散着满头鸦发的自己,觉得很是陌生,接着耳边就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宋师竹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今日可不兴这么伤心的。”全福妇人赶紧用手帕为她擦泪,又笑道,“待会把妆哭散了,就不美了。嫂子赶紧哄哄竹姐儿。”   “……别哭了。”她顿了一下,“哭出来两条宽宽的白面条,都要把送嫁的人吓坏了。”   宋师竹脑补了一下李氏嘴里的画面,乐了一下,立时破涕为笑。   大约是像老太太说的,想要让外人看看宋氏嫁姑娘的风光,今日只要是族中家里面没有大事的太太姑娘们,都齐聚在宋府中为宋师竹撑场面。   从千禧堂到百瑞轩,再到宋师竹的院子,到处热闹非凡,女眷们三五成群,高兴地说着话,院子里就连花木都被下人围上了一段红绸,衬着这些欢声笑语,更显得喜气洋洋了。   从梳妆打扮之后,宋师竹就没有时间继续抹泪了,围观新娘是一项经久不衰的活动,宋师竹不知道叫了多少句三姑五婶,才听到外头有人喊着吉时到了。   屋外鞭炮声雷鸣般震动,大红盖头盖上后,宋师竹被一个身强体壮的族兄背上了花轿,一路上听着喧天的鼓乐,红盖头下的脑瓜子都是晕蒙蒙的。   这些嘈杂的震响从她出门时就开始,到拜堂时还没结束。直到被丫鬟扶着坐在新房的床榻上,听着周围女眷的起哄谈笑声,宋师竹的脑子才有些清醒过来。   封恒看着被一身红色围得紧紧的宋师竹,手上的喜称轻轻一挑,眼底忍不住漾起一抹诧异的笑意。   两人的眼睛正好对视着,宋师竹眨了眨眼,从他澄澈的眸光中清晰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就是一个大白馒头中间点着一颗鲜红鲜红的口脂……这样的妆容被嘲笑一下,也是能原谅的。   宋师竹大度地表示不介意,视线却从他头上的红色插翅帽落到他的皂靴上,很是泄气地发现封恒身上就没有能让她笑回去的点。   他身量高大,面如冠玉,红色喜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英俊挺拔,站在一群涂脂抹粉的女眷中简直鹤立鸡群。   两人喝过合卺酒后,这只鹤就坐到她身边了。   全福妇人往他们身上撒着花生红枣等等寓意如意吉祥多子多孙的干果,虽然扔过来的力道不重,可封恒还是为她挡了一下。   这一挡,就招了些善意的嘲笑,立时有人起哄道:“恒哥儿可真是疼媳妇。”   宋师竹低着头装害羞,封恒轻咳了一声道:“外头似乎要开席了?”   开玩笑的妇人还没应答,就有嬷嬷进来请这些人出去吃席,那妇人一双眼睛戏谑地看着他们两个,轻轻笑了一声,才跟着众人鱼贯而出。   见着一大群人都出了新房,宋师竹这才松快下来。封恒突然伸出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指尖一片雪白雪白的粉末,他轻笑了一声道:“我让你的丫鬟进来伺候你梳洗?”   宋师竹立刻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她也不好意思和封恒多呆。   封恒似乎瞧出了她的意图,笑着道:“待会先吃点东西,今夜……”他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宋师竹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目送着封恒的背影远去后,宋师竹连着洗了好几遍脸,才把那股子热意洗掉了。   螺狮看她家姑娘洗完脸后,只往脸上涂一层薄薄的香膏,不禁道:“姑娘怎么不用一些口脂?”宋师竹唇色如粉荷一般浅淡,要是能加些口脂,肯定更好看的。今夜可是新婚夜啊。   宋师竹立刻摇头,她就是想让脸上的皮肤松快一下才紧着洗脸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也很好看了,年经就是资本,她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嫩得能掐出水的感觉。   螺狮见说她不通,也就不继续说了,宋师竹卸妆之后脸上有一种白里透红的秀美可爱,也确实不用脂粉再添颜色。   不过结束了这个话题后,她又想起一开始想和姑娘说的话了,不由得喜道:“姑娘,我刚才去厨房提膳,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不等宋师竹出口,她便道,“厨房的那些人告诉我,说是大少奶奶吩咐给姑娘独自留一个灶头,以后姑娘想吃什么,厨下都先紧着姑娘。”   螺狮赞叹道:“大少奶奶为人还真不错。”   宋师竹也十分惊讶,黄氏的这份善意来得出乎她的意料。不过他们初来乍到,这还真是一份实用的帮助。   此时赵氏也听说了大儿媳吩咐下去的事情。她脸上染着两片酒晕,刚从席上被人扶下来,就听到徐嬷嬷的汇报了。   她闭着眼,半响才道:“我怎么就看不懂玲娘做的这些事。”   先前徐嬷嬷提醒她大儿媳踩着她给自己扬孝名之事,赵氏听完后心中确实有些不舒坦,可后来她病成那样,儿子还对她那般冷淡,赵氏便心有不忍了。   儿媳因着嫁妆简薄,下人们没少在心里看她笑话。赵氏本来觉得她许是压力太大才会做出这种事,还想跟她把这些事情摊开来说清楚。   可大儿媳病好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赵氏素来敏感,总觉得儿媳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以前黄氏可没有这般全然无私,一心为着封家。   “她先前在我面前提起黄家人想要低价强买锦绣楼的事,就已经十分奇怪了。”   县中张知县落马后,先前那些依附他的人都得不了好,锦绣楼便是最先撑不住的。黄家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打着封宋两家的旗号,想要低价强买锦绣楼。黄氏这件事一跟她说出来,赵氏就气得不行了,可没等她跟黄家算账,儿媳就跟她说了,她以恒哥儿的名义把娘家给骂了一顿,黄家没敢再折腾了。   当时赵氏心中一上一下的,都不知道是该爱她还是恨她了。   徐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打脸,她一个多月前才说完大少奶奶的坏话,大少奶奶就洗心革面了,她想了想道:“二少奶奶刚进府,大少奶奶应该是想要示好,要是她没有坏心,这样倒也不错。太太且再看看,日久见人心,不好的心思总会露出破绽的。”   徐嬷嬷这回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了。赵氏想了想,也就点点头,转而释然道:“前些日子了缘方丈告诉我,儿媳过门后,我那噩梦就会停了,也不知道今夜还不会继续做下去。”   说起来,赵氏这么早早从席上退下来,也是因着心怀期待的缘故。死鬼相公连着给她托了两个多月的梦,梦里出现的都是儿子的死状,赵氏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得了解决办法后的望眼欲穿,这些她都不敢跟别人说。   先前机缘巧合和亲家母一块解签,她还叮嘱了李氏帮她保密,如今看来,李氏确实是个守信用的人,她儿子一点都不知道当日的事。   赵氏因为这件事,对宋家也多了几分好感。   是夜,赵氏早早睡下。跨院里的洞房花烛却才刚刚开始。   封恒是被几个族兄弟和同窗好友扶回来的,跟在他后头还有封惟这个小叔子。宋师竹听到消息后才匆匆从屋里出来。   她和封惟先前便很熟悉了,对着人小鬼大、想要掺合着闹洞房的封小三,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封惟就缩了缩脑袋,心虚道:“二哥喝醉了,我们一块把他送回来——”   “多谢三弟和几位大兄弟。”宋师竹应话应得很快。她身上穿了一件家常的大红缠枝暗花织锦束腰小袄,眸色灵动,眉眼弯弯,笑容像绽放开来的花朵,有种美得惊人的感觉。   封惟愣了一下,只觉得竹姐姐今日尤其好看。不过宋师竹的意思太过明显,他想了想,回头义正言辞道:“咱们把二哥放下吧,二嫂会照顾好他的。”   因着临阵叛逃,封惟被其中一人悄悄瞪了一下,他摸了摸鼻子,显然也知道自己不厚道,可他和宋师柏在书院里向来是穿一条裤子的,论起亲疏,当然要偏着二嫂多一点了。   这些人都不好意思跟宋家出来的姑娘较劲,再加上封恒醉得都起不来,眼看着这洞房也闹不成,只得把他交给了宋师竹的下人。   直到房门被栓了起来,封恒才直起身揉着腰咕咙道:“可算是脱身了。”今夜那些人看着他是新郎官,灌起酒来都没有分寸,封恒眼见着形势不对,立时就装醉了。   他笑着看向眼前明显已经沐浴更衣过的宋师竹,正想靠近,突然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酒味,皱着眉头道:“你先等我一下,我去梳洗一下。”   宋师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需不需要让你的丫鬟进来帮忙?”   封恒笑睨了她一眼,宋师竹被他眼中的意味深长看得脸上发烫,她就是客气一下,她早就知道封恒身边除了小厮就没有别的姑娘了。   想当初这也是她会应下这门亲事的原因之一。封惟为了帮哥哥争取这门婚事,在她面前什么都说过一遍了。   从小没有丫鬟伺候的人自理能力果然不是盖的,不过一刻钟后,身上犹带水汽的封恒便从净室出来了。   今夜要做些什么,李氏昨日已经预告过了。为了避免尴尬,宋师竹还把想要留下来守夜的螺狮打发走了。如今内室中就只剩下她与封恒两个人。   二月半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屋里烧着炕,点着火盆,封恒只单着一件洁白的细棉里衣,看着也十分适应。   大概是男人在这种时候都十分有侵略性,封恒同样如此。龙凤蜡烛下,他湿漉漉的额发透出几分性感,眼睛亮得跟藏了星子在里面,单薄的里衣因着水迹未曾擦干、隐隐透出来的薄薄胸肌,更是让宋师竹喉咙都有些发干了。   两人并排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新床上,屋里气氛静谧,除了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就没有别的响动了。不多时,感觉到封恒的气息轻轻靠近,宋师竹心里还有一丝紧张,可触不及防的,她脸上就被亲了一下。   宋师竹摸着脸,瞪大眼睛侧身看着身边的男人。   封恒却伸手轻轻按着她脸上的梨涡,用柔软的指尖轻轻戳了戳,脸上绽开一抹笑意。   宋师竹每回在他面前笑得梨涡深深的时候,他就很想要这么干,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昏黄的烛火下,宋师竹因着惊讶,微微张开了口,脸上如米粒一般的梨涡就更加显眼了。封恒从她洁白如雪的侧脸一路看到她线条明显的脖颈,眸光越发低沉。   宋师竹被亲得迷迷蒙蒙的,浑身红得像煮红的大虾,不知不觉软倒在了榻上。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隐约有一丝痛感,打了个哆嗦后,身上觉得疼痛的地方就越多了。   屋外夜色苍茫,里头却燃烧着一股缠绵悱恻的火热,直烧得龙凤烛的火苗也往上串了一串。 第41章 (改错字)   隔日醒来,宋师竹只觉得浑身那哪都痛,尤其是不可描述的部位。她磨了磨牙齿,很想讨伐一番罪魁祸首,可脑子里一想起昨夜的场景,脸上又是一阵通红。   她捂着脸,觉得昨夜真是又羞又臊,浑身上下都是潮呼呼的,憋得想哭的同时却还觉得甜得淌蜜,过了先头的疼痛后,就连筋骨都是酥的。   后来还是她禁不住先昏睡了过去?   宋师竹一心思考着这个问题,待着听到身边的窸窸窣窣后,她赶紧闭上眼睛。   不过……似乎迟了一步,耳边只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与此同时,昨夜脸上快被亲破的梨涡,又有一只大手悄悄戳了过来,宋师竹紧着握住封恒的手,无奈地看着他,再摸就真的破了。   “醒了?”男人的大手从她手中挣脱,又悄悄摸上了她的侧脸,想到昨夜经历的,宋师竹立时打了个哆嗦。   封恒是个不折不扣的梨涡控。宋师竹这辈子长了一对漂亮的梨涡,闲来无事自己也喜欢摸一摸,可封恒昨夜却是快把舌尖都交代在这对窝窝里了。   一想到柔软的舌头一点点舌忝过梨涡的触感,宋师竹只觉得从身到心都像被人揉搓过一遍,浑身都热起来了。   封恒瞅着她含嗔带怒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凑过去爱怜地亲了亲那对凹陷,又滑到她耳朵上咬了咬,耳鬓厮磨,碎吻不断,眼看着热情就要蔓延到口舌之上,宋师竹赶紧捂住他的嘴,都还没洗漱呢,她接受不了这个。   封恒却很是从善而流亲了亲她柔软的掌心,从洁白如玉的手腕一路往上,又吮又咬,咬得宋师竹心都快要飘起来了。她不适地咳了一声,看了一下外头的天色,抱住他的脑袋,阻止道:“起来吧,今日还要去敬茶呢。”   她觉得自己进入角色进得很快,昨夜之前两人还是熟悉的陌生人,可是经过肌肤之亲后,封恒就像钻进了她心里一样,这种陡然拉近的亲近感甜蜜又微妙,宋师竹却不排斥。   封恒却有些不满。他遗憾的目光在她鸳鸯戏水的肚兜上转了转,昨夜宋师竹第二回过后就睡过去了,他一个人摸索起来没劲,只能憋着一夜龙马精神。   在他带着温度的目光下,宋师竹下意识地伸手护着胸口,她记得昨夜她的肚兜早就不知道被扔到那里了,今早起来却看到严丝无缝贴合在身上,肯定是完事之后封恒帮她穿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封恒手里提着两条肚兜带子帮她系上的场景,宋师竹觉得热意从骨头芯里透了出来。   封恒看着脸上红成一片的妻子,知道不好再逗下去了,他道:“今日敬完茶后,娘肯定不会多留你,咱们早些回来。”   宋师竹觉得这话中的意味有些不对,就抬头看了看封恒,他脸色和缓,眸光温柔,看着倒不想是她想的意思,就点了点头。   封恒两边唇角往上翘,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道:“我先出去穿衣裳,再让你的丫鬟进来。”赵氏一个寡母拉拔大三个儿子,怕养出问题,从小就不敢往他们身边放丫鬟。封恒婚前没有让丫鬟近身的习惯,婚后也是如此。   宋师竹又点了点头,这世上就没有那个新婚妻子会喜欢丈夫和别人亲近的,封恒能这般自觉,当然是最好的。   螺狮带着两个嬷嬷站在门口,一直等着屋里的叫唤。她心中有些忐忑,昨夜还是姑娘第一回不让她守夜,她心中虽然知道姑娘是为了避嫌,却有几分掩盖不住的失落。   她和姑娘是最好的,姑娘的秘密她都知道,就连太太和少爷他们不知道的那些,她也知道。   可姑娘如今却不愿意她伺候了。   螺狮心里一遍遍沮丧地回荡着这个事实,脸上努力打起精神。在她身后丘陈两个嬷嬷脸上的喜色却是昭然若现。打从太太挑中了两人陪嫁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来了。   宋家就没有那些小妾姨娘的事情,姑娘大抵也不会愿意贴身丫鬟和姑爷过于亲近的,只要姑娘没有给螺狮开脸的准备,她以后在姑娘身边就会十分尴尬。就算她当机立断嫁了人,从备嫁成亲到她回到姑娘身边也得好几个月,他们早就在姑娘身边占住位置了。   丘陈两个嬷嬷心中早就想好了以后的章程,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彼此才是劲敌,待到屋里叫人,都不需要螺狮吩咐,一个捧着脸盆一个提着热水就争相进去了。   宋师竹被两个嬷嬷风一般的速度给吓到了,愣了一下后,才道:“等我今日给你们排个班,以后不用一块过来了。”   两人穿着同样的青衣夹袄,齐齐“唉”地一声,语气神态都是一致的响亮谄媚,就跟演双簧一样,宋师竹瞬间噗嗤笑了。   她管家的时候就知道,下人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她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螺狮,很快就知道她的丫鬟被人排挤了。   宋师竹自来护犊子,立时就招手把螺狮叫了过来,平日她都是自己拧帕子洗脸的,这回却像废人一样,坐等着丫鬟帮她梳洗穿衣。螺狮一时明了她的用意,激动地把帕子绞干,仔细地覆盖到她面上。   封恒放下手中的帕子,看着这一场主仆情深,笑着不出声。   宋师竹的性子十分好懂,她喜欢一个人时,就是这样直白得惊人。封恒想起他先前去宋家请安,忍不住牵了宋师竹的那一回,他确实没想到她会回握他。也就是那时,封恒才确定了未婚妻的心意。   他脸上泛着清浅的笑容,看着宋师竹神气活现地坐在铜镜前,便走到她身后。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了一瞬,封恒心里发烫,看着螺狮手上的螺子黛道:“我来吧。”   螺狮沉下心来之后,也知道两个嬷嬷为何敢这么对她。她低眉顺眼地退了一步。   丘嬷嬷陈嬷嬷人老成精,拍马屁拍不到点上也不在乎。反正这对新婚小夫妻间的浓情意蜜如此明显,就不信螺狮这个没出嫁的大姑娘敢把着这些房里的事不让人沾手。两人一个去收拾床榻,一个去收榻上的白绫喜帕,脸上都是一派符合场景的喜意。   宋师竹好奇地看着手上拿着眉黛的封恒,心中想着这就是闺房里的画眉之乐吧。她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封恒施为。画眉其实就跟画画一样,手稳的人都能画得好。   等到她一睁眼,就不自觉地笑开了,铜镜中螓首蛾眉,浅淡得益,再加上她方才脸上已经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更显得秀美动人。   宋师竹满意了,封恒看着自己的成果,也觉得挺好的。他回味着刚才的一瞬间,宋师竹在他手下,睫毛轻颤,酡颜晕粉,就跟春日绽放的牡丹一般,平添了几分初嫁妇人的明艳美态。   这都是他昨夜亲自染上的。   封恒陡然生出一股心满意足,他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悠长地舒出一口气。   庆云院里,院里的人都是翘首以盼,等着一对新人过来敬茶。赵氏坐在上首的正座,左侧是为了喝这顿喜酒特地多留了一个月的封家二房,右侧则是封慎夫妻还有踮着脚期待地往外看的封惟。   封二太太一想起昨夜新房里二侄子的护妻心切,就忍不住打趣道:“嫂子,我看你也不用观望了。恒哥儿以后肯定得栽在他媳妇手里。”   一旁的黄氏忍不住看过去,她最近正在学着如何在大宅里说话应酬,琢磨了好一阵,总觉得这些人出口的每一句都有自己的深意。二婶子如今在婆婆面前这么说,是在给宋师竹下眼药?   不过她看着二婶子旁边的封玉娇一听她娘说话,就一幅极想把她的嘴捂住的模样,二婶子是说错话了?   黄氏越是琢磨,越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有趣。   赵氏素来知道妯娌口无遮拦,她笑了笑,道:“夫妻有夫妻间相处的法子,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总该盼着他们相敬如宾,情瑟和鸣。”   不说赵氏向来就不愿管儿子和儿媳的事情,就说她昨夜好好一觉无梦到天亮的奇事,她也不愿去找二儿媳的麻烦。   一早起来她就嘀咕上了,总觉得这个梦的来踪去迹都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没了每夜准点报到的噩梦总是好的,赵氏因着昨夜睡得好,神清气爽,眉头舒展,看着就是一幅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宋师竹进来的时候,看着众人目光灼灼看着她,还以为自己迟到了。她看了一下屋角的漏壶,心中才松了口气,不是她来得太晚,是这些人到的太早。   不过就算如此,宋师竹在请安时也请罪道:“早上起来没留神时间,让长辈们都久等了。”   她语气乖巧,赵氏挥了挥手:“不关你的事,是我们起得太早,先过来等着了。”   宋师竹对着为她解围的婆婆亲近地笑了笑,只觉得封大太太果然就跟她娘先前说的一样,又和气又讲理。婆婆这般好相处,宋师竹确实放松不少,眉眼间也显露出惯常的活泼。   赵氏看她放松了下来,也笑了。因着封家不是家族嫡支,也没有为她特地开祠堂拜先人的步骤,宋师竹只对着封大老爷的牌位行了一个拜礼,接着就轮到向赵氏敬茶了。   赵氏对着眼前的一对璧人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刚才进门时宋师竹不小心踩着石子,封恒立时把她扶住了,虽然他很快便松了手,可儿子是自己生的,赵氏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对妻子的在意。   只要儿子喜欢她,赵氏就跟着喜欢。   更何况无论从宋家的家世还是宋师竹个人的规矩教养,她都没有能够挑剔儿媳妇的地方。   赵氏喝完茶后,循例给了她一个荷包,宋师竹摸了一下,里头似乎装着一个镯子?   此时不是拆封的好时候,宋师竹把荷包交给在她身后的螺狮,接着就按着身边嬷嬷的指导,移步到大伯子夫妻面前。宋师竹刚才在路上就跟封恒说了这位嫂子昨夜的示好,许是场合不对,封恒没有多说其他,只让她以礼相待即可。   宋师竹很听话,接过茶后对着封慎夫妻行了一个万福礼,也把心中对这位大伯的诧异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宋师竹是知道封恒的大哥腿上有先天残疾的,不过她也没想过封慎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坐在轮椅上,面目清俊,神色亲和,颇有几分云淡风轻之感,一点都不像个多年轮椅的病人,接过她的茶后也给了红封,温和看着他们两个道:“以后你们两个要互相扶持,夫妻间有事好好商量。”   宋师竹一听到他说话的神态语气,就知道封恒与这位大伯子的感情应是不错的。不过她总觉得这位大伯子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不大对劲?   封慎跟她说话语气还有些温度,一对上身边的妻子,立时就变得十分冷淡了。   宋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却是记下了这点,打算回去后好好问问封恒,接着她就移步到封惟面前。   封小三是自己人,宋师竹眉眼弯弯,两人颇有默契地对了一个眼神。   总的来说,这一轮茶敬下来,宋师竹对封家的亲戚关系也有了全面的认识。家中人口简单,除了封家大房有三个儿子外,二房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大闺女已经出嫁,唯一的嫡子去年才刚刚出生。   这些亲戚最不好对付的,应该数昨夜在新房里起哄的封二太太了,就连她身边不苟言笑的封二叔都比她好相处。   幸好这一位不是自己的正经婆婆。   宋师竹心中庆幸了一下,认完亲之后,封二太太还想留她下来说话,宋师竹觉得不好推辞正想答应,赵氏便道:“咱们这些老的什么时候不能跟他们说话,人家小夫妻才刚刚成亲,让他们回了吧。”   封二太太看着在儿媳面前这般软和的嫂子,等到宋师竹走了之后,她才啧啧道:“嫂子,我可是为你好。”   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一个多月来她也听说不少了。反正二房不住在县里,封二太太也不用上赶着奉承宋师竹,说出这些话真是一片真心实意。儿媳娘家势力这么大,要是不趁新媳妇刚进门脸嫩把她拿捏住了,以后等到她在家里站稳脚跟就来不及了。   封二太太自认一番好意,却被她嫂子这般无视,心中很是委屈。   赵氏无奈道:“做婆婆我比你有经验,你就别闹腾了。”真心换真心,赵氏向来不愿意把人往坏里去想,更何况她想起了缘方丈那些话,心中就更觉得不能薄待了二儿媳了。   要真的是宋师竹进门带来的好运化解了儿子的死劫,让她把这个儿媳供起来她都愿意。   封玉娇先前是见过二堂嫂的,因着手中还拿着宋师竹刚才认亲时给她的红封,她也道:“娘,大伯娘心里有数的。”   封玉娇一个多月前与二堂兄在外头遇见宋家姑娘时,就觉得堂兄对未婚妻很是喜欢了。要是大伯娘听了她娘的挑拨,以后婆媳间生了矛盾,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封二太太见着嫂子和闺女都不站在她这边,撇撇嘴,也不想继续说了。   宋师竹不知道众人在庆云院说着什么,她从外头回来后眼前就一直晃悠着赵氏的影像。   这种感觉来得熟悉而诡异,就跟她每回金手指要发作前出现的异状一样。   封恒还在外间跟小厮说话,她趴在案上托着下巴,突然就迷糊了一下。   她这回倒不是做梦。   宋师竹被封恒轻轻推醒时还松了一口气,老天爷每回让她做梦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只是让她一直想着婆婆,难不成婆婆身上有些什么事吗?   宋师竹看着眼前的封恒,把心里的疑惑吞了下去。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不是死人就好了。她想着刚才看到的婆婆,额阔目明,印堂平整,也不像是有灾事发生的模样。   封恒看着坐在案旁都能打盹的宋师竹,好笑道:“我本来还想着下午带你去周山长家拜访的,你困成这样,怕是去不了了。”语气颇有遗憾。   宋师竹心中一动,突然道:“今日是成亲头一日,咱们可以出府吗,不如咱们让人去问问娘。要是娘同意,我们再出去。”   她觉得,她刚才的那个直觉,会不会就应在这件事情上。   封恒被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心中一软,不由得应了一声好。   赵氏应酬了妯娌一个早上,身心也是折腾得很。幸得午膳前二太太院里下人汇报说是她心肝宝贝小儿子醒了一直哭个不停,二太太才舍得离开,临走前还道:“我就是去看看那小子,待会家宴前我过来跟嫂子会合,嫂子等我啊。”   封二太太走了之后,徐嬷嬷上前收拾炕桌,笑道:“也就太太这样的好性子,才能和二太太处得来。”   赵氏摇头:“她其实也没有恶意……”就是吧,出口的话实在让人听着不舒服。   想着待会还要和二太太一块吃宴,赵氏揉了揉脑袋,正想休息一会儿,就听到左跨院让下人过来问的话了。   赵氏十分奇怪,她这个二儿子一向有主见,要不要出门这种事怎么会来问她。她心中想着是不是儿媳的主意,便也慎重了起来,想了想道:“昨日累成那样,今日就别出去了,都在家里呆着休息吧。”   封恒听见庆云院的回话后,回头无奈地看着笑眯眯的宋师竹,有些不明白她玩这一出是什么名堂。   不过等到他傍晚时听说山长家午后突然走水时,他心里就有些别的猜测了。彼时就连赵氏也十分庆幸她把儿子儿媳给拦住了,否则走水时儿子刚刚在他老师家,不就应了她先前做的那些梦吗。   梦里儿子的种种祸事还在眼前,赵氏总觉得心中惶然,不住地后怕起来。 第42章   倒了大霉,家中走水的周山长是丰华书院的院长,宋师竹年前管家时,还给周家送过年礼。   她先前就从她弟嘴里听过,这位老师一直把封恒看做他的得意门生。午后看着昨日喜宴的礼单,宋师竹也发现了,这对师生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至少宋家给周山长送礼时,周山长可从来没像这样重重回礼过。礼单上有几件眼熟的瓷器,还是她在家时亲自吩咐人开库拿出来的。   因着是头朝喜日,封恒虽然心急,却也没亲自过去,而是遣了人过去老师家问候和帮忙。   他身边一个叫封印的小厮去了两个时辰,将近宵禁时才回到家里,一进来就磕头作揖,汇报了下午发生的事:“……起火点在周家待客的花厅,我带人过去的时候,周家下人已经把火扑灭了,就只烧了那一间屋子。”   “人都没事吧?”封恒问道。   “都好着呢,山长说了,知道少爷有心了,让少爷只管安心待着。”封印笑道。   听完封印的汇报后,封恒知道周家是没什么大事的,就把目光转到宋师竹身上,似乎在问她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封印对这一幕十分淡定,他家少爷出门游学的这一年写了不少信给少奶奶,一看就知道是把人放在心上的。   宋师竹却没想到还有她什么事,看着封恒嘴边的笑意,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了想道:“你在那里许久了,觉得老师家缺些什么吗?”   封印很快想到了一处,道:“周家厨子的手救火时被火伤到了,山长一家今日晚膳都用得不美了。”   他这么说,宋师竹就道:“那明日你早些出门,从厨下拿些早点过去;这几日都这样,午膳和晚膳去一品轩订一桌席面,等到那个厨子的手好了再说。”   封印看一下自家少爷的面色,见封恒没有阻止,就点头称是,之后才下去了。   然后宋师竹就觉得封恒看着她的表情十分奇怪了,像在琢磨什么一样。   虽然她觉得自己不用心虚,不过她还是站起来道:“太晚了,咱们就寝吧。”   她把今日这件事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露馅的地方。虽然老天爷的提醒来得很迂回,可难度却比先前几回低多了。宋师竹心中对此很是松了一口气,就是搞不明白封恒干嘛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此时他坐在桌边,拿起一个桔子剥皮,笑道:“夫人这么催着为夫,为夫一定赶紧的。”说着,很是含蓄道,“就是怕夫人待会又受不住,先睡过去了。”   这句话指的是她昨夜的糗事,宋师竹羞恼地白了他一眼,封恒把一片桔瓣喂到她嘴边,见她吃掉,又摸了摸她鼓起来的侧脸,被宋师竹一把拍掉手,可封恒却突然一把把她抱到怀里,唇压下来,两人交换了一个带着桔味的长吻。   意识迷糊间,宋师竹想着,虽然封恒的热情足够,技巧却着实不怎么样,她的牙齿被磕了好几下,结束时只觉得舌头有点痛。   不过他看着她时的模样,还真是好看,眸里波光明亮,擒在她腰际的掌心火热得吓人,嘴角轻轻翘起,就像做了坏事一样。   封恒最后亲了她一口,才道:“你今日真是把娘给吓着了。”   “为什么?”宋师竹好奇道。她觉得整件事都能用无巧不成书来解释。她是新嫁的媳妇,本来就要事事问过婆婆的意思才是,是赵氏自己不让他们出门的。   怎么能怪她?   封恒见宋师竹还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摇了摇头,道:“娘没事都喜欢多想三分,今夜肯定要一直琢磨这件事了。”   封恒这是给宋师竹提个醒,他为着成亲跟书院请了十日的假期,之后就要回去书院了。他不在家里,这又不是她自小熟悉的地方,她总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的时候。   就像今日这件事,要是他先前不知道妻子的底细,第一回肯定会觉得惊奇,第二回、第三回呢,时间长了,这世上就没有人是傻子。   宋师竹其实心里已经有一个预备方案了,她本来想等他们情分浓一点再说的。她玩着封恒的手指,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提出来。   封恒看出了她的为难,心里有些复杂,又有几分悄然的放松。   她是他喜欢了好几年的姑娘,有可能的话,封恒希望她每时每刻都能保持警惕,不要被旁人发现了这份特殊。他笑了笑,突然若有一天她能对他坦言秘密,那一定是他对她好到让她毫无顾忌的程度。   宋师竹觉得封恒带笑的目光让她心跳如鼓。她一直觉得封恒的性格不太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不过等到夜里睡觉时,她就觉得他确实是这个年纪的男孩,精力充沛,因着她有了第一夜的经验,比昨夜又多折腾了一回了。   宋师竹被逼出了眼泪,胸腔有些喘不过气,她张嘴深深吸气,封恒又凑过来吻住她,宋师竹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发烫,像一条鱼一样不断在浅滩挣扎着。   徐嬷嬷这一夜守夜时,却看着主子不断在床上辗转反侧。   更深夜重,赵氏着实睡不着了,陡然坐起身来自言自语:“老二媳妇为什么突然让人来问我那些话?”   赵氏心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越想觉得脑子乱成一团。   “多大点事,也值得太太一直念着,二少奶奶就在左跨院里住着,太太要是实在想知道,明日一早请安时问一问就好了。”黑暗中,徐嬷嬷带着笑意的嗓音传了过来,可惜并没有安抚到赵氏。   她摇了摇头,回想着今日午膳时二儿媳的神态表情。   那时候周家的事还没有发生。   新妇进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是应有之礼。赵氏不是那等喜欢为难人的婆婆,宋师竹略为她夹了两筷子菜,她就让她坐下了。   就连黄氏,今日也很是懂事,没有刻意在妯娌面前挣表现。家宴时气氛十分和谐。宋师竹也没有露出破绽。   可真的就是了缘方丈说得那样,她的运势好到逢凶化吉?   赵氏心中不断地嘀咕着,第二日请安时倒是没有让人看出来她的异样。   庆云院里,宋师竹昨日就想为黄氏的照顾道谢了。她对黄氏确实还有几分疑惑,可她接受了黄氏的善意也是事实,便真诚表示了心中的感谢。   黄氏在婆婆面前倒是丝毫没有那一日给她的违和感,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当不得弟妹的谢,我前头嫁进来时,娘对我也同样极好,我就是有样学样罢了。”   两个一个道谢一个客气,语气都是十分亲善,赵氏看着也没说什么,到了时辰就让人各自散去了。   这一日早上,封家大房的院子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黄太太前几日看到宋家送过来的嫁妆时,就想找个时间和闺女说一下了,可愣是没找到好机会。今日瞧着天色不错,立刻就过来了。   黄氏一听到原主亲娘过来,就扶额,她穿越过来后最烦的就是原主这个亲娘了。虽然请安不是一项让人喜欢的活动,可比起面对黄太太,她还是宁愿在庆云院里装小可怜。   她喝着茶,听着黄太太在她面前咋舌道:“我那一日数了一下,你那妯娌的嫁妆居然有六十八担,这在咱们县里可是头一份。玲娘,你可别糊涂了。咱们家穷,拿不出一幅好陪嫁,可他们陪嫁这么多也太欺负人了。昨日过来吃宴的人,看着你的眼神都不对了。”   黄氏还以为她特地过来有什么事情,她笑了笑,自嘲道:”娘说得太对了。当日我要是有一幅好嫁妆,也不至于被人这般轻视。”   当日两身衣裳两床被褥嫁进封家的事一直是原主身上的一个心结,就连黄氏这两日看到宋家晒嫁妆时都为原主委屈。   闺女这两年一见着他们都是这样的神色作态,黄太太也觉得没什么。封家看不起他们家,不还是得忍着家里有一个黄家的媳妇吗;黄氏是她闺女,心结再重,黄家也是她永远割扯不断的娘家。   只是又一想闺女这个妯娌,黄太太又是可惜又是羡慕。要是封二郎与他们家关系好,那黄家与宋家也算是间接的姻亲关系了,以后在县里想要干点什么,别人不得高看他们一眼。   黄太太一想起前儿他们一家想要盘下锦绣楼之事,心中就又叹了一回。锦绣楼多好的一座酒楼啊,位置正好在县里的南北大街上,又因着张知县犯事,老板娘不得不低价出让。可惜闺女却与他们道,小叔子发了话,说他们要是敢占他岳父家的便宜,就让锦绣楼开不成。   黄太太当时听到闺女传过来的那些话,就恨得牙痒痒,反正封二郎再好,他们也沾不到光,她继续挑拨道:“你那两个小叔子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人,以后要是被他们得了势,你和女婿就糟糕了。”   不是他们糟糕,而是黄家糟糕吧。   黄氏极是讨厌这个乱出主意的老虔婆,又因着她是原主的亲娘,不好真的出口骂人,只能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以后还要在封家住着,娘这些话要是被人听到传了出去,我就不用做人了。”   “没事,咱们母女说话,他们都不敢过来的。”黄太太先是安了闺女的心,才继续道:“当时你真不该手软,要是听我的,把药全下了,封二郎就不会考中案首,也去不了宋家的选婿宴,你好歹不会有那么一个难缠的妯娌。”她叹了一声,“以后封家要分家产,宋家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姑爷受委屈。如今这样,你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娘为什么一直要针对二弟?”这是黄氏最想不通的一点了。封恒念书有成,一家子都能受益。黄家先前想要拿下锦绣楼,不也是狐假虎威仗着宋家的势吗。更别说她觉得封恒在读书上是真有灵性,以后成就一定差不了。   黄太太撇了撇嘴角:“我一看封二郎那双眼睛,就知道他看不起黄家。”这是他们家三代人的经验了。   封家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当年要是没有婆婆的接济,封太公早就死绝了,还轮得到封家子孙过好日子吗。这般天大的恩情,封家是怎么对他们家的?黄家如今还在村里住着,封家倒是连着两代人都是当官的。   她语重心长道:“你要赶紧为封家生个儿子出来。封二郎靠不住,你日常也要劝着慎哥儿,多防着他那两个弟弟,要是封恒真的好了,也不会拉拔你们一家的。”   黄氏呵呵两声,她想不明白黄太太的逻辑,也不愿去想了。先前原主因着嫁妆问题一直与家里闹不愉快,她穿过来之后也不打算改变这种情况,绝情一点还有机会把这班蛀虫扔在身后,要是真的去做黄家的好闺女,她白得的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她站起来道:“今日相公吩咐了我好些事情,也不能陪娘坐得太久,娘不如先回去,以后有时间再过来。”   她还需要封大少奶奶这个身份。不是贪恋封慎的美色——那厮就算是个残废,在轮椅上也是一副禁欲模样,要是换在上辈子,黄氏一定百吃不腻。可封慎已经怀疑她有问题了,她不能得罪封慎,背靠大树,她才能在这个时代活下来。那种天天杀丧尸还不得温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黄太太这一回过来除了为了跟闺女说说心底话,还有别的事情,见着黄氏不耐烦,她赶紧道:“你先别急,娘有事找你呢。”   “说!”黄氏一个字言简意赅,毫无她在封家人面前的斯文腼腆。   “你侄子去府城赴考带走了家里所有银子,你嫂子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想让你这个当小姑的帮帮忙。”   黄氏嗤笑一声:“嫂子真好意思提要求。”她顿了一下,以前娘家但凡有求,原主气恼之后都会应下,婆婆未必不知道她拿着公中的钱接济黄家,许是因着两家人的渊源,又许是原主还算有分寸,做的也不算过分,赵氏从没在她面前提出过这一点。   可黄氏却不打算这么惯着他们,她都是出嫁的闺女了,凭什么让黄家予取予求,她道:“娘还记得我未嫁时嫂子怎么欺负我的吗,封家给的聘礼都在她手里,也够她花用的了。”   见黄氏没完没了地提起这些陈年旧事,黄太太面色也不好看了,她站起来道:“我要去你婆婆院里问问,她是怎么把我一个好好的闺女教成这样的,对着嫂子一点尊敬都没有。”   黄氏听了这番威胁,立刻道:“娘赶紧去。”谁不去谁是孙子!   她在封家人面前装着,是因为她现在端的是封家的饭碗,怕他们看出她的不对劲;可黄家一家子都要倚赖她这个嫁了好人家的闺女,要说有谁最怕她不得婆家喜欢,肯定是黄家人。她要在这家人面前要是还得忍着装着,她迟早忍成神龟了。   黄氏的有恃无恐看得黄太太脸色变了又变,说起来,她以前对黄氏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她一进门就把婆婆给拿下了。   黄太太当年也是生了儿子之后,婆婆才不敢在她面前摆谱的。如今闺女连儿子都没生,就能哄得封大太太这般开心,黄太太一直觉得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没想到黄氏今日却用这一点反拿捏住她。   黄太太气得面上发青,道:“你还真是好样的!”   好说。   黄氏笑了笑,看着黄太太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很是畅快。   不过随即,她也叹了一声。   看到黄太太这个亲娘,她就忍不住羡慕起宋家的和谐友爱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越发觉得历史上给宋师竹的评价没有错,果然是福运连绵,好运加身,就连娘家也不带拖后腿的。   到现在为止,黄氏也弄不清她穿的是真实历史还是同人。她在末世发生前刚好看了一本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依据创造的。   那本书的主角是一位姓封的女将,倒不是她现在的这位弟妹,而是封家几代之后的一位曾孙女。历史上这位女将军在大庆朝亡国前力挽狂澜,打了好几场胜战。因着她的事迹十分传奇,连她祖上渊源也有历史学家去考据过,封家和宋师竹的好运才会为人所知。   黄氏真的觉得自己十分倒霉。如今的封家,无论是按照真实历史、还是书里,所处的时间点都应该是那位女将军的祖世代才是,她对女将军的祖上了解不多,就连这家人怎么发迹的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她除了窝在家里,等着围观宋师竹进府,就没有别的盼头了。   黄氏想了想,觉得其实还是有的。在末世混了几年,她的性格变得越发爱憎分明,杀伐果断。对黄家一家子蛀虫的行为也越来越看不惯了。   要是这家人再来她面前蹦跶,她不介意来一场除虫行动。 第43章 (改错字)   天刚蒙蒙亮,宋家大门就开了,几个小厮提着盆桶抹布扫帚从角门出来,动作利落地将漆色油亮的大门和外头青石台阶都清洗了一遍,挂上大红鞭炮,摆正了门框上的洒金红联,就等着刚出嫁的姑奶奶回来了。   自从府里大姑娘嫁了之后,太太这两日一直不苟言笑,下人们最会看眼色,一早打扫起来都十分下力气。   待到卯时正,从里头走出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用手将犄角旮旯抹过一遍,见摸不出灰尘,才满意地点点头。今日姑奶奶回门,家里还要开几桌筵席宴请族里亲眷,仔细点总是没错的。   宋家为了迎接自家姑娘,一早就准备妥当,封家这边送儿媳妇回门也没有掉链子。   马车里,封恒和宋师竹拜别了赵氏后,就带上黄氏准备的回门礼上了马车。   二月春风,温暖拂面,车帘都由冬日的厚实的绒棉布换成漂亮的锦缎帘子,宋师竹一身水红色清爽亮丽的春衫,一进马车心情就放松了。   她神色飞扬,眉眼间都是璀璨雀跃的笑意,许是太高兴了,就衬得封恒的反应十分奇异。   封恒落在她眉毛的视线强烈到她无法忽视,宋师竹还以为自己的妆容有问题,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事。”封恒手里捧着一杯茶。   宋师竹今日一早让他帮忙画眉时,封恒还有一些惊喜,后来见她一个劲儿折腾衣裳发饰,就知道自己会错情了。   敢情只是单纯觉得他画得比丫鬟好,才顺手把他拉来。   封恒摸了摸鼻子,心中有些气恼。   车厢中弥漫着一股点心的甜香味。宋师竹见封恒一直看着小桌上的八宝盒,也有些不好意思,封恒不喜欢甜口点心她是知道的,可螺狮许是为了避嫌,居然只准备她一个人喜欢的口味。   其实要不是那两个陪嫁嬷嬷做得太明显,螺狮不会被逼得这般窘迫的地步。   宋师竹本来是想着等她成亲后,慢慢给丫鬟寻一门亲事的,如今也没有改变想法。她素来喜欢那些心思浅显的人,那两个嬷嬷这样干,真是犯了她的底线。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宋师竹就知道马车已经到家了,不由得把不好的事情都扔在脑后,脸上一阵振奋。   千禧堂里,老太太坐在上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过一会儿就要看看门口的动静。李氏虽然神情内敛了一些,但比起婆婆也差不了多少。   宋师柏一语道出众人的心声:“大姐姐怎么还没来,时间真是过得太慢了。”   宋文胜虽然也想着这个问题,却抬杠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你这样,连豆渣都吃不了。”宋文胜如今是一听儿子说话就觉得气不顺。宋师柏去年岁考成绩太差,今年二月连县试资格都没有拿下,想着书院夫子那些委婉客套的话,宋文胜就觉得十分丢脸。   宋师柏自觉这段时间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不过一句话就能惹得他爹阴阳怪气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出声了。   此时丫鬟欢喜的声音突然由外头传来,宋师柏的身子立时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宋师竹一进门就见着弟弟起身的身影,眉眼弯弯道:“我就知道柏哥儿最想我了。”   宋师柏还不承认,矢口否认道:“我就是刚巧有事站起来。”   宋师竹见着弟弟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十分怀念,很是熟练地哄道:“那是我刚才看错了,误会柏哥儿了。”   宋师柏这才缓了面色,又矜持地跟后头进来的封大姐夫打了招呼。   之后丫鬟拿来两个蒲团,两人跪在上头对着老太太和宋文胜夫妇磕头,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孙女的面色,见着她眼角眉梢都是一派春光潋滟,没有半点受委屈的迹象,才笑着道:“瞧着你们这般好,我就安心了。”   “家里众人都喜欢竹姐儿,老太太不必担心有人欺负她。”顿了一下,封恒才继续道:“我也不会的。”他进了大门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他心中笑了笑,宋师竹的没心没肺他不是第一回知道,想要秋后算账也不急于一时。   宋老太太听了孙女婿的保证,脸上的笑容顿时舒展开来:“好,二郎这句话既然出口了,以后可要做到实处。”   封恒点头:“自然如此。”   李氏听到他这句话后,脸上的神色也终于放开了,又看了一眼一直眉眼弯弯的闺女,不由得叹了一声。   宋师竹其实也很认同封恒的话,她这两日除了想着娘家就没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家里的长辈们只有封二太太一个喜欢摆谱的,那不是她正经婆婆,再作妖她也不怕。   此时正堂里的族人们笑闹声传了过来,宋文胜便带着女婿和儿子一块去了前头。他是知道他娘和妻子这两日如何担心闺女的,女人间肯定有许多话要说。   宋师柏往后伸了两回脑袋,很想要留下来,可他看着他爹的模样,也不敢出声,想着他已经私底下拜托过封小三,封家应该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姐姐的,心中就松快下来了。   男人们一走,老太太就道:“你说一说这几日你在家里都干什么了。”她也不问封家人对孙女如何,很多事情只要听一听过程,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宋师竹确实过得很不错,只除了第一日家宴时她需要站起来帮赵氏布菜,后头都是她一进门,赵氏就出声免了她的规矩,为此,封二婶还十分不满,觉得家里人都太捧着她了。   赵氏听出了一些不对:“那两个武嬷嬷,你请安时就没把他们带上吗?”   宋师竹无辜道:“她们那身板太显眼了。”两个嬷嬷三十岁上下,个子得有一米九,比封恒都高了许多,腰板粗壮,面容严肃,她要是出入都带着那两个人,封家人肯定以为她要到处找茬。   有些事在婆婆面前不好说,李氏瞪了她一眼,也没继续开口。   倒是宋老太太道:“新媳妇都不好太高调,封家人和善,咱们也不能欺负人。”论家世清贵,封家上头两代都是进士出身,两家旗鼓相当;可论在县里的实权,封家就比不上宋家了,就是如此,他们才要越发注意,不能让人说他们仗势欺人。   宋师竹立时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宋老太太笑了笑,她今日这般挂心,只是怕孙女回来后报喜不报忧,如今见着宋师竹还是跟在家里一样性情活泼,就放松下来了,还挥手对着明显有私房话要聊的儿媳和孙女道:“春日多困,我在屋里休息一会儿,你们娘俩去隔壁说话。”   儿媳的动作太明显,老太太只是上了年纪,又还没老眼昏花,索性给他们行了个方便。   宋师竹对她眨了眨眼,脸上噙着一抹心领神会的笑容,宋老太太不由得失笑了一声,心中那点因着被排除在外而起的失落感,也消失不见了。   李氏顾不得婆婆的心情,这两日她心中一直跟被慢火煎着一样。先前她还觉得以宋家的家世,封家一定不敢薄待闺女。可知道是一回事,没有亲眼见着,她总是不放心。   宋老太太一点头,她就把闺女拉到了隔间,低声道:“你跟我说,女婿对你好不好?”   这个问题其实刚才看两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可李氏还是想听宋师竹嘴里说出来的答案。   宋师竹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好了。   她都没想到会这么好。   封恒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喜欢了她很多年一样,一朝得偿所愿,那种珍惜和宽容,让她觉得从骨子里都透着一抹苏。   但是他们先前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   先前宋师柏在她面前极力推荐封大姐夫时,也只是跟她说,觉得封惟的哥哥人品才学俱佳,十分适合她。   宋师竹觉得弟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那就很奇怪了。   这种好到极致的感觉让她有些心慌,她担心她在封恒的想像里太完美,她本人又达不到他心里的高度,那以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就会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这些小女儿心情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宋师竹觉得不适合在今日明显担心过头的李氏面前说出来,就只是挑了些封恒对她体贴关怀的细节,李氏听得很仔细,又问她黄氏的事情。   宋师竹深思熟虑后才谨慎道:“我觉得应该是我想岔了。”宋师竹不会因为一份礼物就对心中那份违和感失去警惕,但黄氏这两日表现出来的善意实在太明显了。   她今日带回来的回门礼,都是黄氏帮着准备的,昨日下午就送到她院里了。还真的是一份不错的礼物,布料瓷器药材都有了,里头甚至还有一块品质极好可以传家的端砚。   礼单上明白写着蝉形青花端砚一块,当时宋师竹就想着,黄氏若不是不识货,就是真的在示好。   因为这块端砚,她还去问了封恒的意见,封恒点头后她才把端砚放进去。   李氏沉吟片刻,跟闺女把黄家先前想要强卖锦绣楼的事也说出来了,又道:“虽不知道那一家子最后怎么歇了心思,不过咱们家跟他们就不是一道的人。你多留一个心眼,以后不要与她单独接触。”   那种能给自己小叔子下药、之后为着请罪当机立断自断其臂的人,心实在太狠。封家处置不了她,但她闺女却能选择不和她亲近。   宋师竹对锦绣楼的归属倒是挺感兴趣的,她还记得先前她借着那个老板娘坑了张秀娇一把。   李氏见着闺女嫁后过得舒心,也放松下来:“是慕家得了去。”她顿了顿,难得夸人一回:“慕家小姑娘挺有手腕的。”不仅把锦绣楼给收了,连那个老板娘也收留了。   事情还是这两日发生的,李氏如今对慕清婉确实有几分刮目相看,她道:“我都没想到她会亲自上门。”那个小姑娘单枪匹马地过来,说是想与他们家合份子,以后锦绣楼的红利,慕家占三成,原来的老板娘占两成,五成给宋家。   李氏摇头道:“先前锦绣楼那个老板娘也找过咱们家。”李氏当时就拒绝了,不是不对钱财动心,而是锦绣楼太敏感,要是这间酒楼真的过到宋家门下,外人免不了怀疑宋家以势压人,故意强占。   不过这件事由慕清婉提出来就不一样了,酒楼在慕家名下,宋家只是拿每年的红利,慕清婉为人光明磊落,事先已经说好会每年会把楼里账目送一份到宋家,她甚至把她为何会收留锦绣楼老板娘的原因都跟李氏说了,就是为着老板娘手上的那些菜谱,还有她在关外的人脉。   张知县出事后,那个老板娘惶惶不可终日,先前她仗着张家的势也得罪不少人,张家落马后,寻仇的人就都围过来了。   想着慕清婉在她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李氏惊奇过后确实有几分可惜,这个姑娘若不是商籍,以后的成就许会更高一层。   宋师竹听完后也觉得高兴,她眉眼弯弯道:“家里的银库又要多添一份收入了。”她倒是没有李氏的惊讶,慕清婉胆大包天的事情多了去了。   慕清婉还真是摸准了她娘的性格。她娘在这上头的信用还是很好的,收了钱,就会负责到底,以后锦绣楼应该是没人敢再过去找麻烦了。   李氏似是嫌她说得太直白,瞪了她一眼。   宋师竹坐在榻上,搂住她的腰,蹭了蹭道:“娘知道我的意思就好了嘛。”   李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别把你脸上的粉都蹭到我衣裳上。”   宋师竹听完后,赶紧把她娘腰带上的粉末擦一擦,李氏见着她的动作,真是十分无语。等到宋师竹擦完之后,她才咳了一声,道:“本来刚才就想说的,被你那么一打岔,我都差点不记得了。”   宋师竹看着她,觉得她娘的神色有些奇怪。   在闺女的目光下,李氏顿了顿,轻描淡写道,“锦绣楼的事,我与你爹说了之后,你爹说把锦绣楼每年的红利分一成给你,你自己好好收着。”   宋师竹:“……”真是天下掉下来的意外之财。   李氏却是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爹说了,怕你胳膊往外拐,嫁出去后就把娘家给忘了,才想用这一成红利拴住你。”其实丈夫是怕闺女的嫁妆银子花用太快,想给她找一个固定的路子分担她的开销,就是话听起来,忒别扭了。   宋师竹抱住她娘,层层温暖从胸腔中慢慢弥漫开来,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吸了吸鼻子,李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只要你以后过得好,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   封恒酒醒来时看着窗外一片金黄,不由得晃了晃脑袋。   宋师竹的这场回门酒开了六桌宴席,男女各三席,场上推杯换盏十分热闹,封恒眼看着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头皮发麻,却不敢重演洞房那一日装醉的戏码。   宋文胜一直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着他,婚前翁婿两人已经有过一番较量,岳父是知道他有多能喝的。到了最后,封恒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子酒,酒晕上脸,终于迷糊了过去。   他脑袋晕胀,过了片刻才瞧着四周是一个陌生的院子,还以为他醉了后下人把他扶到在宋师竹婚前的闺房,心中惊喜了一下,只是谁知道一坐起身,就看到岳父大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老脸了。   屋里的熏炉静静吐着烟气,与刚才席上的喧嚣,简直是两个世界。   “醒了,就把案上的解酒茶给喝了。”宋文胜道。   封恒心头透亮,知道岳父这般作态,应该是有事情想与他说的,就把旁边还有些温热的解酒茶一口喝了下去,之后满嘴像吃了三斤黄莲一般苦涩,口舌发麻,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气。   宋文胜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那一片层层叠叠的不舍才消了一些,他神色缓和道:“我怕解酒茶效用不够,特地让厨房加重了份量。”   封恒苦笑,岳父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回答,只得多谢岳父大人的关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不会是双女主的,女主只有一个;在正文也不会有相认情节。   大嫂的戏份在女主没有离开县里之前会有一些,但是就跟冯氏和宋祯祯这些人一样,在女主人生的某个阶段停留后,笔墨就会变少了。   其实在构思这个文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女主如果真的福星高照,那她周围应该是一个很和谐的世界,娘家、夫家、双方的家族、乃至于她以后的社会关系,在她的身份地位逐渐升级的过程中,她身边的极品都会被她这种福气过滤出去。   大嫂在我的文里,就是一个正面作用的女配角,她是家里长嫂,位置还是很重要的。   我会尽量处理好主宾的关系,不让配角喧宾夺主。 第44章 (改错字)   封恒和宋文胜在书房待了没多久,就到了回家的时间了。   被岳父小舅子送到门口时,封恒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无甚问题。   可马车一到大街上,听着外头人声喧闹,货郎叫卖的欢声笑语就在耳边一样。封恒原本只有一点点胀痛的脑袋突然变得针扎一般。   宋师竹觉得带着朦胧醉意的封恒十分有趣,明明都已经坐不直了,却还强撑着不愿倒下。一双平静黝黑的眼眸看过来时,居然有种撩人的魅力。   她见色起意,便凑了过去,帮他把领口松了一些,又让他歪倒在她腿上。   封恒就像个大娃娃,她推一推就动一动,宋师竹看着他这么乖巧,心中起了一丝爱怜之感,放柔声音道:“睡吧,到了我叫你。”   封恒却握着她的手放到她额头的位置,声音沙哑:“帮我揉揉。”   宋师竹好笑了一下,觉得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是可爱,就伸手帮他按摩太阳穴。   半响,封恒似是睡过去了,她也没停,心中则是继续想着那一成酒楼红利。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她满眼感动,李氏许是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安慰之上,就直接把家里对这个事分配方案全都说了。   原来她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把锦绣楼的收入归入公中,她占一成,老太太和她娘各分两成,说是想让家中女眷手头都宽裕些,让她不用太兴奋,她不是单独占便宜的人。   不过就算李氏这么说,宋师竹也能从她娘傲娇冷淡的表象下,领会到家里对她的呵护之心。   陶醉在亲情的温暖感动中,宋师竹越发激动,帮着封恒揉着穴位的手就不由得有些重了。   封恒虽说闭着眼睛,可却是睡不着的。宋师竹身上的冷梅香密密麻麻地笼在他的鼻端,想着从今儿一早她种种气人的举动,突然轻轻笑了笑。   宋师竹一个没留意,就发现自己的爪子被人啃了,封恒脸上带着一丝可恶的笑意。   他口腔里暖热潮湿的气息,让宋师竹不禁哆嗦了一下。   到底是在外头,她把手放到身后,脸上红艳艳的。   封恒许是真的醉了,还把她手抓过来继续把玩,这回倒是没下口了,只是嘴角弧度上翘,看着她的目光就像狐狸一样极为得意。   夫君脸皮厚,宋师竹推他一把:“睡不着就起来,压得我腿疼。”   “我帮你揉揉。”他低沉的嗓音透着一股炙热的味道,春日裙衫薄,就算里头还有亵裤,他掌心的火热温度还是十分明显,宋师竹跟他接触的部位瞬间僵硬起来。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马车叫停的吁声,封恒眼中略带了一丝可惜,将手收回来。其实他刚才闪过心中的念头十分香艳,只是宋师竹毕竟是初嫁,他怕她脸嫩接受不了会恼羞成怒,才退而求其次。   庆云院里,赵氏看着站在眼前一派端庄收礼的儿子儿媳,觉得两人的脸都红得过分,待着闻见封恒身上的酒味就明白过来了,笑道:“看来你岳家人对你还算满意,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封恒应了一下,此时倒是有些懊恼刚才在车上只记得逗弄妻子,忘记跟她说了。他轻咳一声,道:“娘,我明日午后就要回书院了。”   “……”儿子的话太过突然,赵氏第一眼就看向儿媳妇。见到宋师竹毫不惊讶,还以为他们在车上商量过了,不禁道,“为什么这么赶着回去?”不是请了十天假吗?   这就是岳父大人刚才灌了他一碗苦辣辣的解酒茶后换来的消息了:“……省府新来的许学政过几日会到书院巡视,岳父昨日刚接到公文,让我先回去做好准备。”   乡试主考官一般是本省学政担任,封恒本来就打算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没想到原本的学政年后突然丁忧,新来的学政从前碌碌无名,众人都不知道他喜欢哪一种文风。宋文胜也是想着他能和许学政先接触,对乡试的出题套路也多些把握。   涉及到科举读书,赵氏倒是没什么话说了,就是对儿媳有些歉意,这才进门第三日,就要和夫婿分开。   宋师竹却不太意外,她觉得她应该比封恒还早知道消息,她爹娘之间无话不谈,刚才她娘就跟她说过了,还劝她这是大事,不能拖封恒的后腿。   宋师竹当然不会拖后腿了,家里有个念书的弟弟,宋师竹也对书院的规矩也十分清楚,在出嫁前已经做好和封恒十天半月才能见面的心理准备了。   看着儿媳这般深明大义,赵氏心中也是安慰。想着小夫妻相处时间不多,索性就吩咐今日各自在屋里摆膳。   两人回了院里后,封恒关上门,转身,正想和宋师竹说几句暖心话,可他一闻见自己身上的酒气,就皱眉道:“你等我一下。”   宋师竹点了点头,她这两日也看出来了,封恒很有一些洁癖。这方面两个人倒是很合拍……一进屋就都要换过家常衣裳,日日都要沐浴更衣。   生活习惯的契合绝对是夫妻能和谐到底的一个重要原因。   听着净室里传来的水声,宋师竹脚步轻快,喊人进来洗手擦脸,又卸下外裳和头上钗环,待到封恒也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出来后,屋里已经点好了熏香,空气中有着香喷喷的奶香味。   宋师竹正拿着一个勺子舀着青花碗里的花生碎吃得很开心,封恒瞧着她嘴上一圈白花,不禁失笑起来。   院里多了一个女主人,似乎各个角落都变得柔软了。   封恒不爱吃甜,不过这碗杏仁奶糊放的糖不多,口感香滑细腻,正合他喝了烈酒后的胃口,他也全都喝完了。   门关着,螺狮听不见里头的声音,还怕会把宋师竹的吩咐给错过了,就一直坐在廊下仔细注意着声响。   两个嬷嬷拿着绣棚同样坐在不远处,看着螺狮背对着正门的端正身影,互相努了努嘴,眼底都有一丝嘲笑。新婚小夫妻关上门在里面做什么,未嫁大姑娘样样都想知道,也不嫌臊得慌。   今夜跨院里的晚膳叫得很晚,外头华灯初上,封恒才披着外裳亲自起来点了蜡烛,回头就看见宋师竹半抱着被褥也坐起来,身上不着丝缕,脸蛋潮红得像上了一层胭脂,眸光水润,似乎还沉浸在片刻前的疯狂中回不过神。   封恒看着宋师竹整个人透着一股姝丽的媚色,喉结轻轻滚动,刚刚觉得餍足的胃口又有些饿了。   春日夜寒,他走了回去,把她连人带被抱了过来,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宋师竹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手掌下是他紧实的胸膛,纵使贴在一起的部分有些潮呼呼的也不计较了。   在榻上这个小空间,两人密不可分的身体接触,鼻端铺天盖地的只有彼此的气息,让她觉得整个天地就只有他们两个。   封恒似乎也沉湎于这样柔软的温存,片刻之后,他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把她抱起来,两人一块进了净室。   她好奇地摸了摸封恒胳膊上的肌肉,都说文弱书生,可古代的书生是真不文弱,丰华书院每年岁考都要把六艺列入科目中,凡读书佼佼者都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   屋里气氛暧昧,宋师竹也没让螺狮进来帮她梳头,自己用手把头发挽起来,拿一根竹簪插着,颊边碎发零乱,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出几分慵懒随意。   封恒没有见过她这一面,还好奇地看了一眼。   晚膳吃的是肉丝蔬菜热汤面,配着馒头花卷凉拌菜。   宋师竹欣喜地发现两人的契合点又多了一样。大户人家早中晚吃什么都有讲究,封家算是简单的了,可这两日每回去庆云院,膳桌上也少不了鸡鸭鱼肉。   她在宋家时,李氏虽然会嘀咕她吃饭太随心所欲,可十几年下来也习惯了她的吃法。刚才宋师竹对着丘嬷嬷随口报出菜单后,下一刻就想好了让人再上一桌正经晚膳,没想到封恒只是惊讶了一下,也没有出口纠正,她便乐得省下一番折腾。   黄氏这一个月来已经习惯了每日睡前都要翻一翻府内各处的账簿,看到跨院里今日叫的膳食,还有些惊讶。   没想到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也这般简朴,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想着那个素有克勤克俭美名的女将军,她又觉得可以想象。   黄氏看着手上拿着一卷书的封慎,目光在他捏在古籍上修长的手指转了转,忍住心痒,清了清嗓子,道:“我喜欢弟妹的性子。”不浪费粮食的人她都喜欢。   封慎俊秀的眉毛轻轻蹙着,黄氏没等他出口,就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不会去接近她的。”被人提防成这样,黄氏从前是不能想象的,不过如今她却觉得十分有趣。   “你先前对二弟做的事,二弟妹也是知道的。”封慎淡淡提醒了一句。封家人对放在心上的人不会有任何隐瞒,他相信他弟弟不会放任妻子一无所知地呆在后宅。   这点黄氏就没有预料到了。   她头疼了一下,她先前还想着再过个十来年,能和宋师竹当一对和谐妯娌,没想到小叔子嘴那么快,一点回头是岸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想了想,道:“娘刚才还吩咐我准备一些喜糖喜饼,让二弟明日回书院送人用,二弟不会担心我在里头下毒吧?”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封慎沉默片刻,道:“明日我会跟娘和二弟商量,把府里管家权交给二弟妹。”先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赵氏又对他妻子十分信任,但如今宋家姑娘进了门,封慎之前的诸多想法都能实行了。   他对这个变得古里古怪的妻子一直抱有防备。   “那真是太好了。”黄氏笑道。要是能卸下身上的差事,她乐得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至于她最想做些什么,黄氏火热的目光从神色平静的封慎身上滑过,舌尖抵着上颚,有些发痒,说起来,她也好久没开荤了。 第45章 (改错字)   封恒午后就要回书院的事,赵氏昨儿就已经和家里众人都说了,第二日一早到庆云院的人数十分齐全。   封家二房除了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余下的一家三口也都到场了。   封二太太是最可惜的:“我们过几日启程时,家里不就没人能够相送了?”二侄子要回书院,三侄子肯定是跟着哥哥一块回去的,大侄子又出行不便,到时候大房一家就没有一个能正经送行的。   赵氏出口道:“怎么会没人相送?到时候我会嘱咐恒哥儿惟哥儿请假回来,慎哥儿也会过去的。”   妯娌话中的意思,是留在家里的慎哥儿就不能当人看了?   家里三个儿子,赵氏对大儿子的事一向是最敏感的,她就算素来对妯娌宽容,此时心中也有些不舒服。   只是今日过后两个儿子都要回书院了,她也不想场上不好看,才打了个圆场。   “大伯娘说的是,我娘一时嘴快,说岔话了。”封玉娇真是恨不得把她娘的嘴捂上。她娘这句话,就没把大堂哥放在眼里。没看大房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吗。   还有她爹,脸色瞬间也难看起来了。   因着嫂子和闺女都说了话,封二叔就没有出声。他素来寡言,心中却实在觉得这种不得体的问题,妻子就不该出口。   他们山长水远地从外头回来,是想着为侄子撑场面的,侄子们领他们的情,这件事便是皆大欢喜;可是临到了了,妻子突然来这么一句,要不是嫂子动作迅速,侄子们心里肯定要落下疙瘩了。   送行又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何必这么计较。   封二太太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过场上都是自己人,她也没觉得问题严重,听到嫂子为自己解围后,还笑道:“这可是嫂子说的,到时候我就等着几个侄子了。”   封慎因着这双腿,从小就习惯了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此时看着二婶一句话就惹出一场风波,颇感无奈,摇头笑道:“二叔二婶回来参加二弟的婚事,送长辈一程是应有之礼。最近天暖了不少,我一年到头也不是一直呆在府里的,到时候过去送行是没问题的。”   封恒也道:“二婶不必担心,这回你们为了我的婚事费心了,这些我都是晓得的。”   前头两个兄弟的基调都起得很好,最后素来嘴甜舌滑的封惟却来了一句:“放心吧,我们肯定不会让二婶失了排场。”   这句话中的赌气意味十分明显,封二太太被小侄子噎了一下,只能笑道:“这孩子,还记恨上了。”   封小三的目光确实阴恻恻,等到了众人散了之后,封惟跟着他们来了左跨院,脸上还是气鼓鼓的,在宋师竹面前就对着封恒抱怨:“二婶可算是要走了!”   在家里,他第一讨厌的就是大嫂,其次就是这个二婶了。仗着他娘好性子,把口无遮拦当成心直口快,要不是大哥不在乎自己的腿,她那话是人话吗?   宋师竹还以为封恒会呵斥弟弟,没想到他却是道:“这句话在我面前说一说就好了。”   宋师竹听着,就知道封恒其实也是赞同封小三的话的,就是因着二叔二婶确实是为他而来,不好背着人说他们的坏话。   封惟也是知道哥哥的性子的,他鼓着腮帮子不说话,跟只青蛙一样萌萌哒。宋师竹好笑道:“你们不是要商量下午回书院的事吗?”   她觉得封家三兄弟的感情真好。封小三一直跟封恒形影不离,但今日之事就能看出来,他对封慎这个大哥也是一直放在心里的。   兄弟感情好不是坏事,这时代的宗族讲究连气同枝,就跟她爹和她二叔一样,两兄弟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互相扶持,家族才能欣欣向荣。要是封小三只跟一个哥哥交好,以后积年累月的,兄弟间就失了和谐了。   此时黄氏在屋里也在说起这件事,她趴在封慎的轮椅旁边,她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腿道:“真的不在意吗?”   她是看过封慎这双腿的,一只脚掌先天扭曲,里头骨头就跟长歪了一样,要是在现代,从小通过治疗应该能矫正,但在大庆朝,就只能一直坐在轮椅上。   封慎淡声道:“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从小就是这样,家里两个弟弟小时候还会因着怕他伤心不敢说错话,但十几年下来,要不是二婶刚才话里的意思实在不好,三弟的反应也不会那般激烈。   不过……之前一提起他的腿疾,黄氏就害怕。两人洞房之时,她甚至要把灯全部吹熄才行。对着一个嫌弃自己的妻子,封慎亲近也有限。   如今黄氏这样关怀的口吻,可一点都不像“她”。   “黄氏”如今在外头还会装一装,但在他面前却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想着今日一早起来一睁开眼睛,就发现黄氏趴在他身上,紧紧揪着他的里衣不放手,封慎便觉得一言难尽。   要是“黄氏”指望着自个能让他色授魂与,她可能高估了自己的美色了。   封家今日午膳是在庆云院里一块用的,分了男女两席,许是早上说错了话回去被丈夫教训了,封二太太吃饭时满脸不快,倒是没有像先前那样大声嚷嚷。   封恒吃完饭后就回了院子,对着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的宋师竹,无奈道:“我看你那个希望难以实现了。”   宋师竹愣了一下,才弄清楚封恒说的是哪个希望,不由得有些心虚。   她昨夜一时失言,在他耳边说她在书院附近有一座陪嫁院子,以后想过去住几日,也好就近照顾他。其实这些话她本来是打算等再过一些日子,她和封家人情分都培养起来后再出口的。但是可能因为她这是成亲后第一回说出自己的要求,封恒就十分重视,就连临走之前也要提一提。   “我也没说是现在,我就是想着以后能过去。”宋师竹硬着头皮道。   才新婚,就算她想得再美,也不可能立时就到外头住。她就是想让封恒在婆婆面前敲个边鼓,再过两三个月就能顺理成章出去小住了。   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她可以把祖母也接来。宋老太太以前会去衡州府,就是想要挪个地有些新鲜感。要是她这边能成,偶尔和祖母住几日也是很好的。   不过这些打算就不用先说出来了。   封恒一看着宋师竹机灵的小眼神,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他顿了一下,觉得妻子这般不实诚,大哥先前跟他提的事情,应该也是不能成的。   不过就算如此,因着这件事涉及到宋师竹,他还是出口问道:“你想要管家权吗?”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大哥午膳前跟我提起,想让你主持内宅事务。”   宋师竹脑中有一道亮光闪过,凑过去轻声道:“是大嫂又有问题了?”   封恒不意外宋师竹也知道这件事,他看着这两日宋师竹一点都没有和黄氏接触的意思,就知道岳母肯定和她说了。他摇头道:“是大哥不放心。”   宋师竹倒也不是怕担责任的人,只是,她摊手道:“我一嫁进来就跟嫂子争权夺利,外头人不知道怎么看我们家呢。”   封恒闻言,不由一笑:“所以我帮你拒绝了。”这就跟他大哥不敢立时就分家的道理一样,纵使他大哥恨不得把家人和妻子隔离起来,新媳妇一进门就分家,宋家肯定不会白白看着自家姑娘的名声被人糟蹋。   只是管家权太重要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大哥日日把妻子盯得紧紧的,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宋师竹好奇道:“你们怎么不跟娘说这件事?”要说管家,除了嫂子,婆婆才是最名正言顺的人。   封恒沉吟一下:“你要是有空,这几日多去庆云院走走。”他猜,赵氏这两日肯定为着前几日山长家走水的事挠心挠肺。   说起来,周家宅子都重新收拾好了,但这件事在他们家还有余波尚存。他觉得宋师竹也是因着同一件事,怕以后会露馅,昨夜才会在他耳边说起要去外宅住着照顾他的事。   两人感情好,他就要为宋师竹多考虑。赵氏向来喜欢安分守己的人,黄氏先前那副温柔腼腆的模样,是最招他娘喜欢的。宋师竹天性没心没肺,如今还知道先跟他商量,他怕日子一长,她心中急了,就会直接跟他娘说出口了。新媳妇在外头住着,上头连个管教的长辈都没有,他娘一定不会答应。   封恒想了想,把她搂在怀里,将赵氏的性情一点点与宋师竹分说。他日后在家里时间少,宋师竹要是能把准了婆婆的脉,肯定能更自在。就说周家这件事,宋师竹其实不用怕自己被人看出端倪,只要她在庆云院端得住,不露出破绽,他娘不信也得信了。   封恒尽量用着委婉的言辞,在不暴露自己知道她秘密的前提下,教着妻子如何撒谎。宋师竹却听得心头发热,又有些感动,她觉得封恒是在教她怎么对付婆婆,就算他爹对她娘那么好,枕边教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细致。   不得不说,封恒的脑回路虽然歪了一大圈,和妻子心中真正想的一点都对不上,最后的结果还是让宋师竹暖心了一大把。   “我会算着你回来的时间,让家里马车去接的。”宋师竹摸了摸他的脸,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闷意。   封恒反握住她的手,他也是如此,还没离家,就已经有几分不舍了。前头三日两人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无论他在哪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宋师竹,心上都是热乎劲。   他何尝不希望两人能在一块多待些日子。只是宋师竹的那个想法却是不能成的。就算她真住到书院附近也没用,书院无故不得外出,除非是学生中能得到山长承认的书院职事。封恒想了想,觉得自己可以争取一下这个职位,若是成功的话,他便能申请外宿。   他性情洒脱,先前在外游学一年已经把性子养得野了,让他以后继续循规蹈矩,跟着书院晨昏之令进学苦读,他想想就觉得接受不了。   封恒把唇贴在她耳朵上,将自己的想法与她说了。   宋师竹先前那么说,是想找个借口以后可以出来住。可她却不愿意封恒被儿女私情影响成绩,赶紧道:“还是算了吧,书院教规自有道理。我听说周山长规矩严格,柏哥儿先前岁考不好,回去就挨了戒尺了。他对你那样看重,肯定不会愿意你外宿的。以后我等你旬休回来就是了。”   见封恒还不死心,她又道:“你如今才是秀才,路还远着呢,我还想以后能跟娘一样,头上有个诰命,你就好好努力吧。”宋师竹话里的“娘”,当然是指的婆婆。   赵氏在这上头却是压了李氏一筹的。妇人之荣,在夫与子。先公公学业有成,封妻荫子,赵氏是正经的官眷,身上有着七品孺人的诰命,每年还能领朝廷的银米呢。先前在庆缘寺见着,要不是赵氏不计较,她娘也得对她行大礼。   封恒伸出手拧了一下她的脸蛋,无奈道:“你对为夫就那么没有信心吗?”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觉得她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得偿所愿了。   宋师竹很想劝他谦虚一些,却放柔声音道:“等你八月乡试后,要是能与我爹平起平坐,我就信你。”这世上有跟她二叔一样学路亨通的,就有跟她爹一样运气不够好的,宋文胜当年考了三回乡试才考中举人,进士也考了两回,只是因着连个同进士都考不到,才死了心回县当官。   封恒听了宋师竹这么说之后,心中却是卯起了一股劲,想着乡试中一定得有斩获,不能让妻子看不起。 第46章   目送换上一身襕衫方巾的封恒出了二道门,等到看不见人了,宋师竹才转身回去。   螺狮看着默默不语的自家姑娘,心疼道:“少奶奶,我伺候你去屋里歇息?”   昨日回门时,李氏身边的两个嬷嬷把她拉到一边去,嘀咕了好些事情,螺狮顿然有豁然开朗之感。她是宋师竹的贴身丫鬟,管着姑娘身边所有事情,要是她都不知所措,还怎么能在后宅里护住姑娘。   宋师竹听着螺狮小心翼翼的语气,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先把丛管事叫过来吧。”封恒回书院,她虽然不舍得,不过也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一些事情了。   丛管事是左跨院里原本的大管事,这一下午他在正房里出入了两回,第一回进来时,他领了一份少奶奶做好的人员调动安排表格,此时便是过来汇报命令下发后的情况,心中对着这位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少奶奶,真是有些叹服了。   想着刚才一听到他的话,满脸不敢置信的丘嬷嬷和陈嬷嬷,丛管事除了感叹就是痛快。   他原本还以为少奶奶陪嫁中就属这两个人出挑,便是这两个婆子一直对着院里的事指手画脚的,从管事也一直忍气吞声敬着他们。没想到少奶奶的想法却不是旁人能揣摩的,居然把他们发落到外院,却把那两个健壮有力的妇人调到屋里伺候。   这番人事安排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宋师竹看着眼前垂首恭敬的管事,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道:“先按之前说的实行下去,以后院里的事情就要劳你费心了。”   丛管事是赵氏拨过来的人,宋师竹初来乍到,也不想一来就让人诟病她专断独行,反正院里她最大,以后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再安排。   丛管事深吸一口气道:“小的一定不负少奶奶所托。”   他说完后就恭敬地告退了。人退下之后,宋师竹就听到她身边的螺狮长出了一口气,看着一脸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螺狮,她笑道:“这一回就高兴了?”   螺狮立刻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一幅趾高气昂的嘴脸。要说姑娘屋里的事,秦嬷嬷和苏嬷嬷也能去做,可他们就没像这两个人一样,一心觉得姑娘就该让他们进屋里伺候。”   她先前被这两人挤兑得十分尴尬,待到回过神来,手上的活就都被人抢走了。螺狮忍了许久,如今一朝扬眉吐气,真是觉得天都是蓝的了。   只是她却不太明白李氏为何在宋师竹的陪嫁里安排这两个刁钻婆子,按理说,太太那么宠爱姑娘,对跟着姑娘陪嫁过来的人,应该十分上心才是。   为什么?   宋师竹回门那日也特意问过李氏,李氏的原话是,“这两个人会看眼色,性子又刁钻,以后家里有些你不好出面的事,可以看着把他们派上用场。”   她娘十分嫌弃她用人的品味,说是她身边老实人够多了,总得有些奸滑一点的平衡一下。宋师竹被李氏说了一顿,也觉得自己在用人之上有些偏颇了。   宋师竹看着螺狮脸上毫无纤染的笑容,突然觉得李氏的嫌弃是有道理的,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性子,是非分明,单纯得让人一欺负就一个准。   宋师竹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封家就这么几个主子,家里人事简单,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眼。要是身边争强好胜的人太多,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费劲。   宋师竹给跨院里的人重新划分差事的事不是大事,赵氏也只是在她隔日过来请安时问了一句,听说她还是让她派过去的丛管事总管院里的事,还道:“咱们府里就没有奴大欺主的惯例,左跨院是你的地盘,你要怎么安排都随你。”   二儿媳比起大儿媳来,在家世、经验上都有充足的底气,只是到底是新嫁进府,赵氏也颇为体谅她的处境,便好意说了一句。   经了封恒手把手的指导后,宋师竹对婆婆性格也有了一些初步认识。   知道赵氏这句话不是客气,她笑道:“我晓得的,就是我刚嫁进府里,还不大了解情况,想要再多看看。”   赵氏笑道:“你在娘家管家是管习惯了的,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指手画脚了,要是有人不服管,你就找你嫂子去,家里下人的身契都在她手上。”   黄氏腼腆道:“二弟妹要是有看不上的人,直接说就好。”她还记得先前她翻看下人卖身契时的惊奇劲,不过一个月下来,也已经对这种封建社会的陋俗见怪不怪了。院里下人见着她就磕头行礼,别人对自己磕头,好过自己对别人磕头。   宋师竹也谢了嫂子一番。   庆云院里的每日的请安活动也就一刻钟左右,赵氏不是那等喜欢被人围住奉承的婆婆。宋师竹听封恒说过,先前黄氏倒是很喜欢留下来伺候,不过宋师竹嫁进来几日,发现黄氏已经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她也乐得跟从。   此时差不多到了请安结束的时间,宋师竹看着赵氏眼下的黑眼圈,想了想,还是关心道:“娘夜里要是睡不好,不如就让大夫进府看看,开几剂安神药。”   赵氏确实十分疲惫,她这几日虽然不做噩梦了,可那一日宋师竹帮着儿子避过周家祸事的事,她却一直在心中琢磨个不停,听宋师竹说话,就摆手道:“春日犯困,我待会歇一歇就好了。”   宋师竹还想多说几句,可赵氏眼看着角落的壶漏到了平日的时间,已经想要赶人了,不过临出口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宋师竹和蔼道:“先前你敬茶时,我给了你一个手镯,你公公也留了一些东西下来,家里每个儿媳进门时都有的。”   说着,赵氏就让人把一个精美的画缸搬了上来,里头有大概十数幅画卷,裱面泛黄,看着就是经年的老画了。   赵氏的表情有些怀念,半响之后,才笑着对宋师竹道:“你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你公公喜欢画画,这里都是他的珍藏。”   黄氏从原主的记忆里,也知道每个新媳妇进门,先公公都留了一份念想,原主先前已经拿过礼物了,此时她也不觉得赵氏没有招呼她有问题。   宋师竹上前抽出一幅,将手上的画卷缓缓展开,画的却是书院生徒拜祭先圣的场景。众学子穿着深衣,神色肃穆,对着二圣画像焚香礼拜,十分虔诚。   赵氏也看到她选中的那一幅画了,笑道:“这还是你公公先前衣锦还乡回来时所作的,封家三代人都是丰华书院的学子,当年你公公考上进士后,书院就安排了这场告慰先贤的仪式……”   宋师竹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在画中的青铜鼎炉中无意识地划过,突然道:“公公的画技真好,这几根线香就跟真的点起来了一样。”   赵氏看着画卷的神色却是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先前做了几个月的噩梦,梦里一开始都是以一个香炉为开端,接着就是各种儿子的各种死状。   那个香炉的模样,跟儿媳妇手指点着的地方如出一辙。   赵氏突然觉得很是心神不宁。   黄氏看着屋里变得古里古怪的妯娌和婆婆,却没什么感觉,上辈子死在她手上的丧尸够多了,她自觉自个穷凶极恶,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得被她身上的煞气震得连退三分,不过就是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宋师竹回过神来,看着婆婆似乎被她吓到了一样,笑道:“我就是说着玩的,公公技艺高超,这般栩栩如生的画作,我好久没看过了。”   不过宋师竹觉得她打了这个补丁后,婆婆的神色就更灰败了。   宋师竹将画卷了卷收起来,决定自己就要这一幅。   赵氏犹豫了一下,道:“不如你再看看有什么更喜欢的?”那幅画上的香炉,实在太不吉利了些。   宋师竹摇了摇头,她刚才凭着感觉挑中这一幅,打开来之后又觉得十分喜欢,这就是眼缘了。   赵氏没有合适的理由,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儿媳妇把画带回去。不过这一整个早上,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香炉,最后实在觉得不妥,又把宋师竹叫了过来。   午后阳光灿烂,微风习习。   庆云院里,赵氏把她珍藏的所有画作都拿了出来:“……你再看看,有没有更喜欢的,之前那一幅,我觉得不大适合妇人摆在屋里,这里有一副我极喜欢的野游沐春图——”   赵氏顿了顿,把这一幅拿出来,她也是十分不舍,这是当年她初嫁时相公带她外出时所作的,这些年她时不时就喜欢拿出来缅怀一番,要是宋师竹看上了,她就要真的割爱了。   宋师竹想了想,却是突然出声:“上午我拿走的那副画里,有些什么妨碍吗?”   她觉得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赵氏的出尔反尔了。婆婆性情温和,也不爱管闲事,这种把送出去的礼物又追回来的事,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赵氏脸上存着几分犹豫之色,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宋师竹,突然又想起了缘方丈说的那些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略思忖了下,才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她的用词十分拘谨,也担心儿媳妇觉得封家娶她过门别有用意。   宋师竹听得很是认真,赵氏做了两个多月噩梦的事,封恒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在她出嫁前,李氏就偷偷跟她说了,让她私底下注意一下封恒的安全。   宋师竹一开始还很惊奇,以为婆婆跟她一样有老天爷颁发的金手指。可进门后第一回请安时,她就知道不是了。这种感觉玄而又玄,宋师竹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赵氏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暮气。   这种“气”指的不是她身上有味道,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死气沉沉。同是守寡多年,宋老太太身上就没有婆婆这么重的老人气。   听完赵氏说的话后,她拍了拍手,道:“娘既然这么担心那幅画有古怪,不如咱们就拿去庆缘寺里找方丈看看。”   对赵氏特地指出的香炉,宋师竹倒是觉得还好。公公的圣贤拜祭图用色温润,笔意和煦,众人脸上的表情一派和雅,看着那幅画,她几乎就能想像出来公公生前的性情,一定是一个老实敦厚的好人。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真的托梦,也不会故意行恶。   不过因着死人托梦的事已经超出了宋师竹原来的业务范围,她也觉得浑身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第47章   说起来,离赵氏上一回去庆缘寺也有一个多月了,赵氏本来就是佛家信徒,每个月无事都要到佛前进香礼拜,何况这一回,她真是觉得那个香炉让她渗得慌。   这么一想,赵氏对宋师竹的建议就十分心动了。   她算了一下日子,道:“明日是普贤菩萨诞辰,庆缘寺有祈福法会,让下人去问问你二婶和嫂子去不去,咱们都去佛前进香,让菩萨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   不过是行程多加两个人而已,宋师竹也没有反对。   婆媳俩约好隔日去庆缘寺进香,顺便把那幅画带上让方丈参详一下,接着赵氏就吩咐下去要斋戒沐浴。   大抵是心中有信仰的人诸邪不侵,宋师竹见着婆婆肉眼可见地安心下来,也放下心了。   午后小憩时,宋师竹又看了一眼那一幅学子礼拜图。她怕婆婆吓破胆子,坚持要把画带回来,赵氏拿她没办法,往她手上套了好几串佛珠,这才放她回院子。   螺狮在宋师竹的指挥下,将画卷展开,悬挂在美人榻对面的墙上,边做便道:“太太跟咱们家太太性情真不一样。”李氏每时每刻都是大方得体,进退有据,像赵氏这样为了拿回一幅画就反悔的事从不会发生。   螺狮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宋师竹也没打算跟她说明白。要是她自个的事,跟丫鬟唠嗑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婆婆这般慎重,宋师竹也不愿意随便跟人嘀咕她的心事。   她就是十分佩服赵氏居然能一个人把事情憋这么久。   宋师竹自个是那种一点鸡毛蒜皮小事都要和人分享的人,欢喜事要同喜,不好的事要找个树洞。以前在家里时,她每日不跟她娘说说话,一整日都要憋坏。   她摇了摇头,觉得以赵氏的性情,幸好有佛祖做依托,否则怕是事情烂在心里都无人得知。   见着螺狮还很有兴趣继续讨论,她轻咳了一声,打断道:“你这习惯最好改改,要是以后被二少爷听见你说主子的坏话,肯定要受罚的。”   一听宋师竹提到封恒,螺狮立时闭上了嘴。经了先前丘嬷嬷陈嬷嬷的事情后,她也了解时易世变的道理了。要是让螺狮说,还是觉得以前在宋家好。要是在宋家,那两个婆子一定不敢在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弄幺蛾子。   她帮宋师竹将腿上的毛毯铺好之后,拿了一个绣棚坐在杌子上做女红,屋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将地面染出几分金黄。   螺狮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不过明日能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先前为了备嫁,少奶奶整个二月都没出过门过,去年这个时候,老爷正好休沐,还带了太太和姑娘一块去爬山……”   螺狮清脆的嗓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宋师竹来来回回把整幅画仔细看了一遍,越发觉得公公的画技让人惊叹。   她的目光从画上写着“燕夫堂”的匾额转移到那个让婆婆十分害怕的香炉,心中有些好奇赵氏做的那些梦究竟是怎么样的。   居然能连着两个月都做同一个梦。   她那去世的公公也真是够有耐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盯着香炉看,在宋师竹面前的香炉越来越像一个蚊香圈圈,不断地转着,越转越快,把她的心神都吸了进去。   宋师竹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画里的空间。   周围似梦似幻,弥漫着层层白雾,突然间,一道阳光就像斧子一样劈开了雪白的屏障,将雾后高高悬挂在上的“燕夫堂”三字亮了出来。   耳边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击鼓声,这就像一个信号一样,一群穿戴着深衣方巾的青年男子排着队伍,由外而进。   昨日下午才回书院的封恒居然也在其中。宋师竹惊喜了一把,走过去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走着。   许是因为祭礼的原因,他俊雅的眉目认真而冷淡,显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宋师竹见着他这幅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出现过的面孔,眨了眨眼,心跳增快了一些。   确定周围众人都看不见她之后,她悄悄伸出爪子摸了摸自家相公的脸蛋,只是手指却突然从幻影中穿了过去。   宋师竹不禁觉得十分可惜,不过对不能实质接触的封恒她也失去兴趣了,在虚着手形扯了扯他的耳垂后,宋师竹就把目光继续落到仪式最前头两人身上。   通常来说,站得越前,身份越贵重。前头两个,其一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有着美髯的老者。两人均是神色肃穆,在整理衣冠及净手之后,老者上前半步,在香案前焚香行拜礼。   后头众人伏首再拜,起来后恭立片刻,又齐声念起丰华书院的会约。   宋师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幅场景。   这里应该是讲会举办前祭祀书院创始人的仪式现场。书院向来禁止女子进入,趁着有机会,宋师竹把整个祭室都走了一遍,尤其是在赵氏重点关注的鼎炉旁边盯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师竹总觉得她闻到一股火药味,只是这股味道夹在室内浓烈的熏香中,若隐若现,要不是她靠得极近,应该是发现不了的。   此时鼎炉中的线香燃了一小半,香灰带着火苗落到炉灰之上,宋师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危机感,她想要往后退,可鼎炉中却发出砰得一声巨响,室内顿时火光熊熊。   众人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落入一片火海中,最前头的两人一瞬间就面目全非,靠近前头的封恒也落不着好,宋师竹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了一个火人。   周围一片惊惧的惨叫声。   因着情绪波动太大,宋师竹突然由画里直接推回到现实。   螺狮还继续道:“……那一回登山时,老爷一直嘲笑姑娘体力不行,姑娘还说下一回要雪耻,不知道老爷今年会不会带老太太和太太一块去。”   宋师竹愣愣地看着螺狮绣面上的一只蝴蝶,刚才螺狮正绣着蝴蝶的触角,如今她的绣针也一样落在触角上。   时间似乎只过了一瞬。   午间阳光暖意融融,好大一会儿,宋师竹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回不是梦里的预兆,但却同样吓人。她眼睛看着墙上的画作,还是那一幅学子拜祭图,但她刚才是一直处在幻觉中吗?   螺狮一见着她这样,愣了一下之后,就肯定道:“姑娘,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阳春二月,春光璀璨,封恒正和周山长在屋里说话,就看到府试回来的一群童生过来销假了。   其中有一个人,一进门就用一双吊梢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看了过去,又立刻收回视线。   封恒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藏头露尾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即使这个人是自家亲戚也一样。   黄一鸣府试一无所获的事他一早就知道。府试成绩出来时发到县上时,他还特地打发了人去县衙看红案。   说起来,封恒与黄一鸣的梁子结得十分可笑。   本朝规定,参加府试者要五个童生互相作保,或者是有上届廪生当场认保,才能进场考试。黄一鸣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人品太差,找不到愿意与他互保的人后,居然找到他头上来了。   即使不是因为这个月要成亲,封恒和黄一鸣的关系也没有好到特意走一趟府城为他做保,在他拒绝之后,黄一鸣便一直觉得他看不起人。许是这一回请人作保花了不少钱,如今他对着他时那副轻蔑不屑的嘴脸,比府试前还要难看几分。   周山长慧眼如炬,即使屋里有十数人,也一眼看出来了黄一鸣尤其针对封恒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作为有意培养封恒的老师,周山长也是知道封黄两家的渊源。待着这批人出去后,他就直接问封恒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封恒自然不会隐瞒周山长,只是他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要特地拿出来说,显得他在告状一般。   周山长摇了摇头:“先前我要是知道黄一鸣是这样品行,就不会让他进书院。”说着还看了封恒一眼。   封恒笑了笑,伸手为周乡山长倒了一杯茶:“我知道老师是看在我的面上。”   丰华书院不是那么好进,除了每年的束修外,还得通过周山长的测试才行。周山长的好脸色只会对成绩好的学子展现。当时黄一鸣考了几回都进不来,周山长已是十分看不起他,还是黄太太亲自上门去求封家走后门的。   赵氏看在大儿媳的份上,也不能让亲家母卑微跪地求助。这件事便被派到封恒身上。   想到得意弟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周山长又重点强调道:“你的面子在我这里只有一回管用,以后要是再有同样的事,通不过测试,谁再说情也没用。”   封恒当然表示同意,他认识的人里,也就只有黄家,连书院的门槛都攀不上。   周山长这才气顺,又和封恒说起许学政要过来的事,意有所指道:“咱们县的宋大人办事还真是十分靠谱,学政大人还没来,吃喝住行就全都安排上了,连咱们书院哪一日要办讲会都要掺合。”   “宋大人也是为了阖县学子着想。”封恒在人后拍起岳丈的马屁面不改色,“只咱们书院,要参加今年乡试的就有八个学子,先前周大人喜欢四平八稳的文风,众人一直往这方面努力,可惜周大人突然丁忧,学子们触不及防之下都不知该往哪里使劲,幸好有宋大人仗义出手……”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宋家的好女婿了。”周山长摆了摆手,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感叹道。他就是暗示了一下宋县丞手段圆滑,谁想封恒这个当女婿的,对岳父倒是维护得紧。   一想到这里,周山长就十分惋惜。他家里也有姑娘,可惜他先前下手晚了一步,知道封恒去参加宋家的酒宴时,他知道他那话不能说出口了。   他叹了一声,想着上个月为了避开选秀匆匆订下亲事的闺女,觉得上回家里起火还是有价值的,起码眼前这小子就不能带着新婚妻子过来戳他闺女的眼睛。 第48章 (修)   左跨院里,宋师竹是再也睡不着了。她盯着这幅学子祭贤图看了半晌,试图想要找出这幅画的古怪之处,可左看右看,画里各种细节都和她先前看到的没有不同。   不对…她觉得还是有一点细微区别的。   宋师竹凑近了一看,突然问螺狮:“你看这画上的墨色,是不是褪了一些?”   她仔细嗅了嗅宣纸,上头有些淡淡的松烟墨香,上好的松烟墨浓黑有光,百年不化,可宋师竹总觉得画里人物神色不足,没有片刻前那般生机勃勃。   螺狮盯了好几眼,老实道:“我看不出来。”   宋师竹却是一直看着这幅画,脑子里不住地联想起恐怖画面,想到最多的就是画皮里的经典场景,头皮顿时发麻起来。   螺狮就看着她家姑娘从榻上火速起来,火急火燎地催着她准备香案和线香,又把从家里请过来的天神牌位供在案上,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之后才放松下来。   她好奇道:“姑娘,拜老天爷真的有吗?”   “当然有用!”宋师竹像个神棍一样,神色坚定道。   自从张知县倒台以后,她每日早晚三炷香,祈祷朝廷不要那么快派新知县过来,从正月到现在,州府那边就像忘了这件事一样,整个丰华县安静如鸡,在她爹的带领下秩序十分井然。   又有,她先前还祈祷过冯氏能够报仇雪恨,仇人全都倒霉。过了年之后,她就听说一直滞留县里的小冯氏被人悄无声息地接走了,据李氏说的,被差役打坏了身子,以后只能瘫痪在病榻上不良于行,走的时候都是让下人包在毯子里抱着走的。   宋师竹对这种善恶有报的事情最感兴趣,她娘知道她喜欢听,约莫是闺女出嫁前慈母心发作,还帮她打听了一下后续。   小冯氏前脚一走,房东就去收拾她住的屋子了,屋里污秽不堪,被褥血迹点点,大嘴巴房东跟人说的是小冯氏下半身全都糜烂了,仅存的几个下人都被那管家事卖了钱应急,屋里才会邋遢成这样。   因为这两件事,宋师竹每日烧香时越发虔诚,就指望着老天爷的金手指能够保护她一辈子。此时被公公的画作吓了一跳,她第一时间就想起搞一搞封建迷信,让老天爷出手庇护。   螺狮被宋师竹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不大明白她家姑娘为什么突然想要上香了。鼻端满是端庄圣严的檀香味,宋师竹心中那股毛骨悚然也消退了,想了想:“我想要回家一趟,你叫个小丫鬟去跟嫂子和娘说一说。”   婆婆和嫂子都不是爱打听的性子,在封家的消息来源就不如在宋家时灵通。宋师竹心里着急,怕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了,立时就想要回娘家跟她爹通个气。   “如今都快到晚膳的点了,少奶奶这时候突然回去,外人会不会说……”螺狮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说封家欺负了少奶奶?”宋师竹才嫁了第五日,这样匆匆从婆家返回,县里嘴碎妇人又有话聊了。   她劝道:“姑娘先忍忍,明日庆缘寺的法会盛大,姑娘不如传个信给老爷太太,跟太太约好明日法会上见面。”   宋师竹知道螺狮是为她好,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想了想,也没拒绝。   丰华县这阵子只有一个大人物过来。刚才画中幻影里的官大人,她觉得应该是这阵子刚到任的许学政。学政大人新官上任,来到县上时又正逢每月一度的丰华书院讲会召开,想在讲会宣传一下他的学术思想也不出奇。   书院讲会每月二十二举办,今日是二月二十,宋师竹盘算着,时间上还是来得及的。   这一夜,宋师竹心里揣着事,就有些睡不安稳,第二日起来时,眼下居然生出两只黑眼圈。   一大早的,封家的大门口除了大房四个主子,就没有旁人了。封二太太不爱佛寺那股檀香味,就连二堂妹也不愿意让她过来,   宋师竹看到大伯子的轮椅也出现在马车旁边时,就别提多惊讶了。封慎面容清俊,见着她时态度温和,但目光一对上身旁的方黄氏,神色就收敛了一些。   因着有封慎跟着一块,出行马车多备了一辆,两边随行的还有婆子和小厮。   临上车前,黄氏看着宋师竹的丫鬟把一个红漆画匣放在车厢里,眼睛微微一眯,不过也没多问,对着赵氏行了一个福礼后,就利落地上车了。   赵氏看着大儿子大儿媳都是默不作声,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对自己昨日把心事跟宋师竹托盘而出的事,还是有一些顾虑的。   不过心事全都被卸下后,她又觉得极为松快,昨夜赵氏一梦到天亮,一早起来神采奕奕,反倒衬得宋师竹精神有些萎靡了。   马车里,赵氏想了又想,还是出声问道:“昨日被娘吓着了吧?”赵氏有些懊恼,早知道她昨日就不特意在儿媳妇面前强调那个香炉了。   宋师竹很想说她是被画吓到了,不过婆婆心思敏感,她想了想,还是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娘和祖母今日也要到寺里烧香,我知道消息后太兴奋了,一夜都睡不着。”   赵氏见着宋师竹就跟小姑娘一样笑容灿烂,似乎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怀念道:“你和玲娘娘家都离得近,我当年从京城嫁到丰华县,半辈子都没回去了。”   “以后相公要是能更进一步,娘就能回京城住几年了。”宋师竹笑嘻嘻道。   这话的意头好。赵氏也跟着笑了。   马车到了庆缘寺时,周围已是车水马龙,封家的车夫直接把马车驶到了山门门口,耳边梵音缭绕,宋师竹下来时还有种恍如昨日之感,她之前腊八节时,就是和封恒在这里约会的。   旧地重游,宋师竹跟着婆婆把寺里菩萨都拜了一遍,跪得头眼昏花时才听人来报李氏和宋老太太过来了。   赵氏见着儿媳妇的眉眼不自觉地弯成两弯月牙,心道还真是家里娇养长大的姑娘,嫁了几日了还想着找娘。她摇了摇头,道:“我有你大嫂陪着就够了,方丈那边还有客人,待会要是轮到咱们了,我让人去叫你,你先去找你祖母他们吧。”   婆婆通情达理,宋师竹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见着宋老太太和李氏时,因为赵氏刚才放人放得爽快,她还把婆婆夸了又夸。   宋老太太多年没到庆缘寺,刚才走在曲径里还十分怀念,此时听着大孙女的话,有些忍俊不禁,觉得宋师竹还真是实诚。   她这辈子两个儿媳妇,虽然心性都不坏,可对着婆婆也没有这样真情实意赞美的时候。   不过李氏就不这样想了,毕竟是母女,听着闺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越听越觉得宋师竹似乎有话要说。   李氏正思量着如何跟闺女单独相处,此时不远处突然走来几个熟人。   一身青衣长袄的三族婶,左边挽着打扮简朴的宋祯祯,另一边则是一个穿着短打的高大少年。   那少年眉目清秀,满脸羞红,时不时偷眼瞧着垂头不语的宋祯祯,不知道三族婶说了什么,他突然大力点点头,把三族婶惹得笑了起来。   不过三族婶一见着宋家祖孙几个,神色就收敛了。老太太在族里的辈分大,她带着身边一对少年少女过来磕头行礼。   宋师竹虽然心中有事,可因着眼前的少年十分陌生,也看了几眼。三族婶介绍说这是她娘家的一个侄子,前几年父母双亡,靠着自己一个人耕着家里几亩田地过日子。   三族婶的语气太过明显,宋家祖孙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主意了。   宋师竹想了想,借口要去净室,让宋祯祯陪她一块过去。   宋师竹除了出嫁当日远远在人群中见过宋祯祯之外,这一个多月跟她之间就没有其他相处了。宋祯祯约莫知道她想要问什么,两人一离了人群,她就轻轻叫了声:“竹姐姐。”   宋师竹注视眼前的姑娘,宋祯祯穿的是一件半旧的水红色夹袄,头上除了一朵绢花外别无它物。   自从宋祯祯被过继出去后,李氏已经停了为她相看的事。可宋祯祯是良籍,以她的姿色年龄,即使不是官宦家小姐,也极容易就被选秀官看上。   许是她的犹豫过于明显,宋祯祯突然笑道:“竹姐姐不需要这样,说起来前几日宅子里人太多,我都没有机会给竹姐姐道个喜。”她说完,就行了一个福礼。   有句话怎么说的,纵是青衣布裙,也抵不过那一垂首间的温柔。如今的宋祯祯就给了宋师竹这样的感觉,她举手投足的端庄婉约,都能看出来从小受过正规教养的。   宋师竹突然问道:“族婶跟你透露过她的意思吗?”她原本心中一直想着那幅画,如今整幅心神却分了一半出来在宋祯祯身上。   她点了点头:“娘先前就跟我说过,她娘家侄子是个努力肯干的,让我不要嫌弃他…”   宋师竹听着她声音越说越小,还以为她后悔了,没想到宋祯祯却突然加了一句,“我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   宋祯祯先前攒着一口气从府里出来时,还以为自己从此就能不怨不求,心如止水。先前几个月确实如此,跟着娘出摊时十分辛苦,可那种辛苦却让她的心落在实处,但看了娘为她选择的夫婿时,宋祯祯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一抹失落。   那个少年跟她从前见过的那些精致少爷都不一样,做惯粗活的手掌粗糙厚大,就连肤色都是黑得发亮,但后来她就知道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由吃穿不愁突然一落千丈,要为三餐奔波。   “……他先前也是读过书的,父母双亡后,家里没有银两让他继续进学……他答应我,以后会回去念书。我和娘以后一定会支持他好好念下去的!”   宋师竹觉得自己的心情从下到上、又晴转多云了。宋祯祯对着她调皮一笑:“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宋师竹突然伸出手拧了拧她嫩滑的脸颊,好笑道:“你自己知道就好。”因着冯氏的关系,她与宋祯祯两人以后许是不会再有其他来往,但她还是希望这个姑娘能走一条总体向上的路。   两人拐了个弯走回原处时,宋师竹就看到刚才一直盯着她们的大男孩松了一口气,那种陡然放松的感觉,似乎是怕宋师竹把人给拐跑就不送回来了。   这种害怕表现在众人面前,就是他恨不得让两方人马赶紧告辞分手。三族婶无奈地看他一眼,对着宋家祖孙脸上都是歉意。   宋祯祯眼底也十分不好意思,耳根上的一抹嫣红之色十分明显,宋师竹突然笑了笑,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对眼前的少年不是没有一点感觉。   看着就像落荒而逃的三个人,宋师竹噗嗤一笑,想了想,便把刚才两个人的对话对李氏和祖母说出来了。   宋师竹其实也十分感叹。她觉得宋祯祯从宋家过继出去之后,真的越过越好了,这种好,指的不是她物质上的,而是心态上的。只要她真的能如她所言把夫婿供出来,在大庆朝,读书绝对是平民百姓实现阶层跨越的唯一途径。   半响,老太太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她能想明白了,是最好的。”   宋师竹觉得祖母一碰到跟先前那些事相关的事情,就变得没什么精神。   此时宋老太太说自己要回寮房休息一下,让他们母女俩继续逛着,还让他们不用送她,“早上出来时泽哥儿跟着一块来了,他刚才去看着马车,这会儿应该在寮房等着了。”   因着祖母拒绝之意过于明显,宋师竹便没有太过坚持,目送着祖母拐过小道后,她才抓紧时间小声跟她娘把事情给说了。有了宋祯祯这个小插曲,宋师竹的心情也没先前那样紧张了。每次她觉得有些在劫难逃的事情将要发生时,想到宋祯祯,她就觉得这世上的事不是每件都会让命运摆布。   可惜李氏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凝重:“你不知道,许学政提前一日到县里来了,早上你爹陪他去了县学,之后一行人就往书院去。因为许大人明日还要去邻县看看,你爹就跟周山长商量着把明日的讲会提前一日。”   这种立时就打脸的感觉……宋师竹觉得身上血液逆流,身上像裹了一层冰一样。   到佛寺烧香以辰时最佳,早上他们从封家出发时,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庆缘寺,又在寺里消磨了好久,如今已经是辰正二刻。   而讲会一般是在午初开始。   距离祸事发生还有不到两个半小时。宋师竹脑子里一乱,把上辈子的时间单位都给带出来了。   宋师竹尽量克制着把满脑袋的浆糊组合起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突然眼前一亮道:“泽哥儿,泽哥儿不是通过了书院的测试,就等着入学礼后去书院念书吗。”   书院出入门禁森严,须要有证明才能进入,他们无论谁去,跟门房都要解释一大通话,且还会惊动许多人,但宋师泽就不一样了。书院的人认识他,宋文胜身边的人也认识他,他是最适合过去的。 第49章   寮房中,宋老太太心情已经缓过来了。她坐在榻上看着正在拨弄香炉里香片的少年。   宋师泽将炉盖盖上,将手下的铜夹子仔细放好,才道:“刚才知客僧说这里的熏香是方丈特制的,由安神静心之用,堂祖母觉得有没有用处?”   宋老太太这才知道宋师泽为何从她进来就一直在捣鼓熏炉,她笑了笑:“今日陪堂祖母过来上香,辛苦你了。”   “堂祖母太客气了。春光明媚,能出来走走也是一件好事。”宋师泽笑。   这些日子他吃住都在宋家,宋老太太和李氏对他并不苛待。尤其是这两日,正值族姐出嫁,族兄又回了书院,李氏便经常把他叫到跟前说话,彼此间也培养出了感情。   宋师泽长得一幅眉清目秀的好面容,前儿又刚考上丰华书院,这样上进的晚辈,宋老太太心中也十分喜欢,不禁嘱咐道:“这寺里有好几处古迹,你带两个小厮出门看看,以后到书院里,跟那些同窗也有话聊。”   宋师泽守孝三年,刚出孝期就住到宋家来,她就怕这个孩子跟外人处得少,会被人给排挤了。   宋老太太一腔慈爱显而易见,宋师泽心中不禁一暖,正想说话,外头李氏的下人就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师竹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时间那么难熬,李氏见着寺里人流渐多,便拍了拍她的手,把她拉到一旁的亭子里,道:“泽哥儿肯定能赶得及的。”   宋师竹也认真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刚才把宋师泽叫了过来,把事情跟他一说,接着让家里下人骑马带他去书院。   宋师泽能及时赶到是最好的,只是怕有意外,她还备了另外一手,叫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快马加鞭,只要能赶在宋师泽之前到达书院,各赏十两银子;要是在讲会击鼓前宋师泽还没到,就让他们不拘后果在书院门口闹事,闹得越大,赏银越多。   后头这一招,宋师竹真是把名声都压上去了。也因着如此,她才不愿意把李氏给扯进来。   关键时刻,她觉得自己的思路特别清晰,居然还能顾虑到事后如何收场的问题。   刚才在宋师泽和下人面前,她临时抱佛脚编了个理由,说是她刚才站在游廊风窗时,正好听到墙对面有贼人商量要在今日书院讲会的祭礼上闹事,惊惶之下,她不小心弄出动静,把人给吓跑了。反正今日人这么多,宋师竹也不怕有人来调查。   族弟一听她的话,面色就慎重起来,顾不得多问其他,大步流星就跟在下人身后走了。   李氏看着闺女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安慰她道:“老天爷既然给了你提醒,就不会让女婿真出事了。”   宋师竹很想告诉她娘,老天爷这回也不大可靠了。   先前老天爷该预警的事情绝不含糊,觉得她知道得不清楚,还会重新为她在梦里播放一遍。而昨夜她睡觉前祈祷了好久,老天爷都没有让她得偿所愿。   她隐约有种感觉,如果没从婆婆那里拿到那幅画,她不会知道封恒即将出事的事情。   宋师竹觉得自己不是抱怨,她就是想跟她娘探讨一下其中的问题。   就算如今的情况十分紧急,李氏心中还是有几分荒谬之感。   她听闺女掰着手指把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奇异事数了一遍,从她小时候预感自己会尿床、睡前千叮咛万嘱咐丫鬟不准给她喂水,再到前儿张家引匪进城大几率危及宋家的事,进而得出一个结论,她那份玄而又玄的直觉,受益的都是她自个、或者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许是宋师竹说话的表情太认真了,李氏看了看外头的万里晴空,很想知道老天爷做何反应。   她闺女越说越觉得这回多亏了封家先人在九泉之下使劲托梦才能避过祸事,语气之肯定惊叹,李氏真有些担心她闺女会把老天爷给彻底得罪了。   不过到了午时,她就知道老天爷不仅不记恨她闺女,还做了一场大好事。   天空黑压压的,就像老天爷阴沉的心情,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接着就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就像天河里的水都要倒灌下来一般,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地上处处都是水坑。   李氏站在轩窗旁,看着院子里的一棵山茶树,被雨水打得无数花瓣凋落在地,突然有些想笑,老天爷不会被她闺女早上那一番话气傻了吧。   宋师竹也很是高兴,有这么一场雨下来,就算书院那边真的起火,也没什么问题了。   午膳宋师竹是回去跟着婆家人一块用的。庆缘寺的四喜素斋向来有名,宋师竹本来不大有胃口的,后头却是和黄氏一块齐心协力,把整桌斋饭吃得七七八八。   饶是赵氏一直心事重重,看着两个儿媳妇这般能吃,也笑了:“要是不够,咱们就再叫一桌。”   宋师竹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想到筷子戳着戳着,就化担心为食量了;黄氏也庆幸有宋师竹在一旁比较着,否则以原主的小鸟胃,她这回肯定要在婆婆面前穿帮了。   她想了想,腼腆道:“吃惯了大鱼大肉,一时见着些清淡的,就爱上了。”她顿了顿,贴心道,“我想弟妹也应是如此吧。”   有人为她找好了理由,宋师竹也跟着点头。她就是觉得奇怪。这几日与黄氏相处下来,宋师竹不觉得她是那等心肠恶毒到会给小叔子下药的人。不过她如今满脑子都是书院讲会出事的事,想了想,就把黄氏的事先放到了一边。   等到午后,一场大雨下来,宋师竹心中的担心突然就消退了一小半;李氏许是知道她的忧虑,宋文胜那边一有消息过来,就让人过来告诉她。   知道书院讲会已经中断时,宋师竹才是真的舒出了一口气。   她一早上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刚才午膳时好几回眼前闪过宋师泽赶不及到书院,封恒被烧成灰碳的场景。她都不知道是老天爷的金手指延时提醒,还是她太着急自个臆想出来的。   许是宋师竹放松的表情太过明显,赵氏便问出了口。   宋师竹也没有隐瞒,这件事牵涉太大,之后她让宋师泽去书院的事情一定会流传开的,与其让婆婆从别的渠道知道消息,还不如她先说出来。   她就着刚才跟宋师泽说出的理由,道:“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那两人似乎发现有人接近,立时就蹿入人群中了。我怕真有事情发生,就让这回跟着祖母他们过来的一个族弟去书院通知,我娘刚才就是让人过来跟我说,贼人已经被抓住了。”   虽然事情已经平息,但赵氏听她描述过程是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肉跳,几度吸气,最后才道:“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刚才就该先跟我们说!”   宋师竹把话说出口之后,也想到了婆婆可能会恼怒的事,只是她刚才确实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问题,只能带着一丝柔软的歉意道:“我是觉得事情没有解决,除了多几个人担心也没用。”   赵氏摇了摇头,心中觉得儿媳妇还是偏着娘家,不过一想到宋师竹出嫁才几日,那点芥蒂便也消失了,想了想,叮嘱道:“这回就算了,以后有事,千万别瞒着家里。”   看到宋师竹乖巧地点了点头,神色真诚无伪,她才继续道:“幸好你发现了那些人预谋的事情,否则今日书院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想到宋师竹说的,那些人居然把火药当成炉灰埋在鼎炉里,她就觉得惊心动魄,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自己的两个儿子。   此时,赵氏越发急切地想见到了缘方丈,只是她刚刚才知道,如今在方丈寮房里的,是周山长家的女眷。周山长是儿子的老师,赵氏也不好意思让人去催。   丰华书院那边发生了这样一场大事,今日的讲会也继续不了了。   本县宋县丞赶在最后一刻带了人进来,在满室浓烈的熏香中,将先贤画像前的鼎炉掀翻后发现火药的事情,一整个书院都在议论纷纷。   尤其是今日有幸进入燕夫堂参加祭礼的几个刚过了府试的学子,更是一阵后怕。差一点,他们的仕途就要交代在里头了。   这种情况下,单枪匹马过来救人的宋师泽简直成了一块香馍馍。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燕夫堂外的院子都是沁入鼻端的草木香气,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带着无数水坑,可众人不顾会把袍角弄湿,团团地就把宋师泽围了起来。   他个子小,被人群包围起来后,外头的人一点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宋师柏还是占着身份之便,才能挤到族弟身边,一见着宋师泽,他就兴致勃勃问道:“你说是我姐叫你过来的?”   沐浴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宋师泽也明白了,族姐把一份天大的功劳送到他手里。   在族弟闪闪发亮的目光中,宋师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刚才在几位大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是族姐发现了不对,才让他过来阻止祭礼的。学政大人反反复复问了他好几遍,最后听他的答案始终如一,没有半点添减时,还连连夸他“一腔赤子之心”。   宋师泽对着饶有兴致的族兄,把刚才在屋里的情况也说了一遍。   许学政最后的那句评价,他还是知道不能由他嘴里说出口,便憋在心里,打算等到回家后再与胜大伯说。   只是就算如此,宋师泽心中还有几分兴奋,碍着平时喜欢争风吃醋的柏族兄也在一旁,他的脸上才不敢表露出痕迹。   这点沉稳,看在正从屋里出来的许学政眼里,就更觉得满意了。许学政年约四十上下,面白无须,年初刚刚接任安陆府学政一位。   可此时他一想到刚才的那场危机,便不由得心惊胆战。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巡视书院,居然会有这等祸事。   从香炉中翻出火药时,许学政真是满背的冷汗,脸色也发白起来,他离香炉是最近的,一旦爆炸起来,他也是最先受害的人。许学政才到任不到一个月,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恨他。   想着眼前的小少年赶在最后一刻救了自己一命,许学政不禁起了几分爱才的心。他刚才在屋里也问了宋师泽的一些情况。正巧身边的周山长和宋文胜都是最了解宋师泽的人,周山长前儿才测试过宋师泽,对他的评价极高;宋文胜这个宋氏族长就更不用说了,一大串好话随口而出,简直都不用思考。   立了大功的是宋氏族人,宋文胜也是与有荣焉。不过当时他也没想到宋师泽居然有这样的运气。   宋文胜跟在他身后,看着许学政脸上的神色变化,摸了摸胡子。   今日宋师泽陪着老太太和李氏去上香的事,他也是知道的。闺女昨日傍晚神神秘秘叫人过来传话时,他就知道应该是又有什么事了。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居然成全了宋师泽。   看着许学政又把自己拉到屋里,商量起收徒的事,宋文胜真是满心感慨。要是事情重来一遍,闺女早些跟他们说这件事,受益的未必会是宋师泽。   毕竟他有亲儿子,还有一个亲女婿。   不过如今这样,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宋文胜当然一口就为宋师泽应了下来,这种事要趁热打铁才行,许学政如今正是心潮澎湃之时,谁知道他静下心来之后会不会反悔。   一省学政可是正三品官,他们宋氏奋斗了好几代,族里都没有出过一个三品以上的大官。   因着今日之事,丰华书院的讲会就被挪到明日举办。周山长换下身上的深衣儒衫出来,在屋里踟蹰了片刻,还是让人把封恒叫了过来。   刚才宋文胜带着差役闯进燕夫堂时,周山长大为震惊,情急之下就呵斥了他几句,没想到到头来却真的是书院出事了。   想到刚才他在宋文胜面前义正言辞说的那些话,周山长就觉得十分没面子,此时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时,神色也带了些出来。他硬邦邦道:“你去跟宋大人说一声,今日我在书院的碧桐馆设宴,让他先别急着把许大人送回县里。”   说着,他又忍不住道:“你说今日我家夫人和闺女也去了庆缘寺参加法会,怎么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刚好碰到贼人在墙角说悄悄话呢?”也不知道是谁做下的,暗害一个学政顶什么用。   周山长完全不认为会是自家书院的学生做下的,毕竟这种事查出来就等于是自毁前程,十年寒窗苦读,有哪个学子会拿仕途开玩笑。   他就是觉得宋文胜的运气真是绝了。整件事是由宋家人发现的,救人的功劳也是宋氏子弟得了去的,难怪宋文胜一点都不急着过来找他算账。   想着许学政刚才的神态语气,周山长的额角不由得跳动起来,一把白胡子也是捋了又捋,简直觉得自家书院白给宋家作了嫁衣裳了。不过片刻之后,他又叹一声道:“你就跟你岳丈说,丰华书院上下感激宋县丞的救命之恩,请宋县丞和许大人务必赏脸。”   宋文胜毕竟救了他一命,周山长也不是不认账的人,就是有些窘迫,他先前一直觉得宋家抢了自个徒弟当女婿,到头来自己的一条命却要仰赖宋文胜父女俩才能得救。   周山长心中盘算着是不是得让自家夫人给封恒的妻子备一份礼物,见到封恒还在面前,就咳了一下,道:“你赶紧去吧,再慢一步,你那个岳丈指不定就要把许大人忽悠到宋家去住了。”   封恒笑:“许大人不敢。”毕竟许学政这一回出行也算是公事,跟本地县官之间是需要避嫌的。   见自家山长窘迫得都快把胡子捋断了,封恒便极为贴心地出去了。他心中也觉得惊奇,他没想到离家才两日,妻子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第50章 (改错字)   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傍晚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般,晚霞如血,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绚丽鲜艳。   庆云院的正房里,封家女眷已经从寺里回来了。   封印正站在赵氏和一干主子面前汇报书院午时的事故。   “……二少奶奶让人去得及时,书院上下对二少奶奶和泽少爷都十分感激,许大人对泽少爷更是另眼先看,拉着泽少爷说了许久的话……”   “……燕夫堂如今被衙门差役围了起来,山长虽然体谅学子家人在外头的担心,却不想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事发时就下了封闭书院的禁令。”   “那你怎么还能回来啊?”封二太太稀奇道。她今日没有跟大房一块去庆缘寺的法会,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大事,封二太太想起来还有几分可惜。她叹了一声,十分扼腕自己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要是大几岁,今日又跟着去了寺里,好事就不会只便宜了宋家人。学政可是大官。   封印垂首躬身道:“山长说,这件事托赖了二少奶奶的果敢英明,特准少爷让我回家一趟把事情说明白。”   所有学子里头,就只有他们家二少爷有这等殊荣,封印说起来也是与有荣焉。   “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没事吧?”赵氏虽然已经从宋家那里听到了儿子安好的消息,可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太太放心,亲家老爷在山长上香之前就到了。二少爷如今在帮着山长处理后续之事,三少爷心情也是无恙。”   赵氏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在室内众人的脸上看了一圈,见着宋师竹似乎在思考什么,想起午后在寮房里的那些对话,突然道:“老二媳妇有没有想问的?”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宋师竹身上,她想了想,问道:“查出来是谁犯下案子了吗?”   封印面不改色:“我刚才从书院出发时,因着快到天黑,亲家老爷发话,等明日再排查情况。”   那就是还没找到凶手了。宋师竹心道。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件事应该还有后续。   黄氏在尸山血海中锻炼出来的嗅觉很敏锐,几乎是封印刚把视线落到她身上,她就察觉出来了。她心中突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这件事不会跟黄家有关系吧?   封二老爷刚才一直听着封印说话,此时作为屋里唯一一个男性长辈,他道:“你回去后,让恒哥儿惟哥儿好好念书,书院这几日不太平,大后日我们启程时,叫他不用特意请假出来了。”   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目光在还有话说的封二太太身上掠过,封二太太在丈夫的威胁下张了张嘴,不甘地闭上了。   封印却是笑道:“没事的,少爷先前就跟山长请过假了,他特地吩咐我跟二太太说一声,说是他到时一定会过来为长辈送行。”毕竟封二太太的难缠上上下下都知道,要是这回得罪了二太太,怕是接下来十年,二太太都得拿这件事出来说事了。   封二太太这回就满意了,因着如此,她对宋师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恒哥儿媳妇。要不是你先发现了贼人的密谋,山长也不会给咱们家这么多的方便。”   宋师竹今日这件事已经在嘴里来来回回过了好几遍,如今她也深深觉得,就是她不小心听到墙角了!   她露齿一笑,谦虚道:“就是刚好碰上了,说起来也是咱们家的福气。”   封二太太看着眼前仪态姣好的侄媳妇,摇了摇头,突然觉得物以类聚的说法还真是没错。她嫂子就够温婉娴静的了,娶进门来的两个儿媳,也是一样不爱闲话的性子。   她正待说话,就听到上首的嫂子感叹道:“说得对,是咱们家好福气,才能避过这场祸事。”   她看着宋师竹的神色十分温和,温和就连封二太太都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妯娌之间自有一份敏感,尤其是封二太太眼红嫂子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这么多年,她自认对赵氏还是十分了解的。她心中突然一动,觉得这其中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心情不由得兴奋起来。   直到宋师竹带着丫鬟回了左跨院,螺狮才稀奇道:“太太今日对少奶奶可真好。”   赵氏原来对宋师竹也好,可却没好到这种众人皆知的地步。似乎是下午从方丈寮房出来后,赵氏对宋师竹这种善意就十分明显了。   宋师竹也觉得婆婆做得太显眼了,不过换位思考,她也能体谅赵氏的心情。   今日下午那个老和尚说得太玄乎了,刚见着她,就是一句:“先前老衲为宋施主测算八字时,就觉得宋施主是有福之人。细看之下,果真如此。”   宋师竹如今想起老和尚和蔼的目光,也还有几分起鸡皮疙瘩。明明他去年从外地调到庆缘寺时,她就跟着李氏过来围观过他两回。当时老和尚可没有像今日这样客气。   螺狮站在铜镜后头帮她卸下头上钗环,还在思忖着赵氏的态度:“少奶奶,你觉不觉得,太太似乎对你有些内疚。”   宋师竹拍了拍她的手:“你快点,小丫鬟们已经备好热水了,待会沐浴时凉了,你就去厨房给我烧热水去。”   螺狮赶紧回神干活,直到浑身上下被热水包围着,宋师竹靠在浴桶里,才又继续想着午后的事。   刚才螺狮说错了,赵氏不是有些内疚,是十分内疚。   了缘方丈须眉皆白,看着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但宋师竹却觉得他极有神棍的潜质。   不过几句引导,赵氏便在他面前侃侃而谈。   宋师竹这才知道婆婆这两个月的心理压力有多大。   每夜一闭上眼睛,不是儿子被火烧死,就是掉进水里淹死了,最稀奇的是封恒在野外时不小心掉进陷阱,被尖木刺死;最糟糕的一个,是他夜里碰上贼人被乱刀砍死……将近数十种死法,虽然都是一些零碎的小片段,可是每日她一做梦,都要把她凌迟一遍。   赵氏说她到了后来,心中崩溃,简直有一种儿子注定早死,神仙难救之感。梦里和现实中相呼应的细节越多,她越怕噩梦会成真,也怕宋师竹刚嫁进来就要守寡。   净室内热气袅袅,宋师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心中却有几分理解婆婆的心情,要是她每日梦里都是这些内容,她的承受能力不一定会比婆婆好。   后来,老和尚还说了一段禅语,两三个时辰后的现在,宋师竹只记得其中几句,她大概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什么“报应从业而来,果报从因而来”、“法都在变数当中,在往昔业报里。”   可是这段佛理就跟万金油一样,宋师竹觉得放在什么地方都能成立,无非都是佛家那一套因果善恶的老逻辑。   老和尚唯一让她觉得神异的地方,就是最后对她来了一句:“宋施主蕙质兰心,对这些话必定有自己的体会。”   想着老和尚意味深长的目光,宋师竹舀起一捧热水泼到脸上,将心底的那抹诡异全都洗去,她觉得了缘方丈不一定是真看出来了什么,佛教禅理就是这样,让人似懂非懂,怎么理解都能有自己的看法。   不过……她倒是觉得赵氏对她的善意就是在那一刻达到了最高点。许是因着她和老和尚对视的那几瞬,看在别人眼里十分有深意,赵氏之后对她的态度就十分不同了。   宋师竹真不觉得婆婆梦里的事会发生,她总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是个守寡的命,在这点上,宋师竹对自己的金手指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从来都不觉得封恒是个早夭的命相,封恒就如高山上激冲而下的流水,生机不绝,活力盎然,洋溢着蓬勃的希望,在她的感觉中,完全不像赵氏嘴里说的那样危机重重。   反正每回有祸事要发生,老天爷都会提前预警。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在封恒身上不灵了,不过宋师竹决定待会睡觉前多给老天爷上几柱香,早晚念叨一下,争取早日在老天爷的户口本上,把封恒也列进去。   可惜她在睡觉前,却没能成功进行封建迷信活动,螺狮匆匆进来汇报,说是封印有事要说。   封慎打发了弟弟的贴身小厮后,就对着屏风后头的妻子道:“你都听到了吧?”   想着刚才封印嘴里的事情,封慎便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   二弟特地让人回来,就是为了跟他说一句话。他发现这几日书院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黄家的黄一鸣。   黄氏笑了笑道:“二弟还真是把黄家当成牛鬼蛇神了。”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联想到黄家身上。   “你不也是如此吗?”封神瞥她一眼道。这几日黄太太说要进府找她,黄氏都推说自己有事忙。想着先前妻子几回没几日就要贴补一回娘家的行径,封慎摇了摇头,“黄氏”想要撇开那家人的态度如此明显,明显到他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趴在他的大腿上,突发奇想道:“要是我这回能帮你解决我娘家的麻烦事,你能拿什么报答我?”   “你有什么要求?”封慎看着她,突然道。他不相信“黄氏”会做没有利益的事。   黄氏心中一喜,将唇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封慎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响才把她推开:“我最近在吃药,不宜行房。”   黄氏道:“你吃的那些药不是温补阳气的吗?”她顿了一下,虽然有些话说出口有些流氓,但对封慎这种心思敏感缜密的人,要是不给点冲击让彼此关系进一步,她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得被他扔在一旁。   黄氏不想与封慎只做一对假夫妻。她不讨厌封慎,也想要留在封家,与封慎之间的破冰就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想到这里,黄氏继续诱惑封慎道:“春日养生,为的就是阴阳调和。以前就是咱们间太不和谐了,我娘才有挑拨离间的机会。要是我们榻上调和,很多事就跟着和了。”   封慎看着能把情事说的理所当然的妻子,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这具皮囊里头是什么妖魔鬼怪,居然这么厚脸皮。   封慎顿了顿,不禁有个十分荒谬的念头,觉得“黄氏”做了这么多事,不会就是为了采阳补阴吧? 第51章 (改错字)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黄家合该倒霉,封恒让人连夜递到家中的消息,第二日县里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从庆云院请安回了院里之后,螺狮担心道:“大少奶奶刚才说的事情,里头会不会有陷阱?”   宋师竹未出嫁前,李氏就叮嘱过她对封大少奶奶要多加注意。从宋师竹第一回到庆云院请安,螺狮就留意上黄氏了。   今日请安时,太太突然把先老爷的画作都拿出来,说要送给宋师竹,螺狮当时就觉得太太这么厚此薄彼,大少奶奶会不会记恨上她家少奶奶了。   果不其然,一出院门,黄氏就把宋师竹给叫住了。   当时螺狮十分警惕,就怕大少奶奶会像之前在宋家抓蛇那样,把她家姑娘给收拾了。   没想到黄氏却提出了那样一个要求,居然让宋师竹求宋文胜秉公处置,该对黄一鸣褫夺功名就褫夺功名;要是黄家有人求上门来,她会挡在前头解决掉。   宋师竹也觉得稀奇,黄氏一早上都是一幅神色不善的模样,就连赵氏问话时都敷衍了过去,她还以为她把她叫住,是为了封印昨夜说的事情来走后门的。   对着螺狮的顾虑,她摇了摇头,道:“别多想了,反正大嫂不说,爹也会这么干的。”昨日听封印说的,她爹如今正在想要把学政收徒一事砸瓷实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黄家,让许学政心里不高兴。   而且她也不认为黄氏会故意害她。说到底,无论有没有黄氏的叮嘱,她爹也只是秉公办案罢了。她倒是有种感觉,觉得黄氏肯定已经盘算了许久,就想趁着这回黄一鸣的事,彻底把娘家给解决了。   可惜宋师竹高估了大嫂控场的能力,也低估了黄家的不要脸。   次日早上,宋师竹一起来就听到黄氏院里闹起来的事情。黄太太一早上门把黄氏给打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就连赵氏听说了这件事,都忍不住从庆云院过去了。   宋师竹:“……”她很想问螺狮一句,是不是把对象给说反了。   “……你,你就算是玲娘的亲娘,你也不能这么打人!玲娘如今是我们家的儿媳妇,亲家母,你这么打上门来,把封家放到哪里去了?”   宋师竹还没进院子,就听到赵氏气得结巴的声音。她的脚步不禁一顿,眼睛在院里转了一圈,地上一片狼藉,砸碎的花瓶碟碗溅开了一地,还有各种粥粥水水,也是铺洒在地。   似乎是黄氏正在用早膳的时候,黄太太就上门砸场子了。   “大嫂说的对!青天白日,上我们封家欺负人来了。咱们封家是欠了你们黄家,你们也不能这么不要脸,把出嫁的闺女打得半条命都没有了!”这是封二太太的大嗓门。   “放你娘的狗屁!我哪里打她了,是她自个把自个打成这样的!”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为自己争辩道,“你们封家瞎话张口就来,我和我闺女还没说完话,你们就跑进来了,真当冤枉人不用本钱了!”   黄太太怎么会对黄氏动手。她上门是要为孙子求情来了,供着闺女还怕她不愿答应。   倒是黄氏,心狠起来连她都害怕。自己煽了自己两个巴掌,接着就把她头上的发髻都抓开了,拿起椅子就往自己身上砸,就连脑袋砸出血来也不在乎,一幅要跟她同归于尽的模样。   想着刚才黄氏就像恶鬼一样看着她的表情,黄太太不禁打了个哆嗦,觉得女儿会不会是被什么邪魅附身了?   此时她刚好看见宋师竹进来,眼前一亮道:“二少奶奶,您来说个公道话,我真没有对闺女动手,你过来看看她脸上这伤,是我能下得了手的吗?”   黄太太想要过来拉住她的手,立时就被她身边的丘嬷嬷拦住了。   这一回过来,宋师竹特地把她陪嫁的四个嬷嬷都带过来了,尤其是先前最会作妖的丘嬷嬷和陈嬷嬷,终于派上用场了。   这种场合没有丘嬷嬷说话的份,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只见她一句话都没有,站在宋师竹面前用一种鄙夷不屑的不敢置信看着黄太太,就像她敢靠过来十分没有自知之明一般。   黄太太被她从上到下里外扫射的目光看得满腔怒火又不敢发作,只得道:“我跟我闺女的弟媳妇说话,你一个婆子杵在这里干什么。”   “你说大侄媳妇把自己打成这样,她干嘛要这么干?”封二太太一句话的功夫,就把宋师竹拉到她身后:“恒哥儿媳妇,你别跟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站一块,小心她连你也打!”   封黄两家的恩怨,封二太太也不是不知情的。养了黄家几十年,老祖宗当年那点恩情也还够了。她可不像她那个心慈手软的大嫂,还真的把儿子赔给一个农家女了。像这种地里刨食的乡下蠢妇,能进封家大门都是了不得的事,还敢在封家作妖。   宋师竹从嫁进门到现在,就属此刻最喜欢封二太太了。她对着封二太太道:“二婶别怕,要是还有人敢动手,我就报官去,我爹今日已经回县衙门了。”她顿了一下,“我爹最疼我,要是知道我被人吓着,肯定会为我做主的。”   黄太太听着她这句话,脸色瞬间就白了。她敢对着赵氏和闺女不客气,那是因着封家三代人都欠了他们的,可对宋家出来的姑娘,就不敢这么理气直壮。黄太太搓了搓自己的双手,看着身上刚才被不小心溅上的脏污,也不敢再上前找宋师竹说理去。   她在屋里转了转圈,看着宋师竹的方向着急道:“我今日就是过来跟玲娘讨个主意的,真的没想要闹事。”   “你放屁,你分明就是想让封家把你那个好孙子捞出来。我告诉你,没门!他做出这种害人的事,我们封家要是插手,一家子也跟着完了。就算嫂子答应,我也不答应!”   封二太太见着宋师竹居然还有护身符的作用,心中倒是觉得她先前低估了宋氏在丰华县的权势。   不过如今两人站在同一战壕,她也选择性忘了先前自己对她的那些针对,继续道,“我们封家清清白白的,该还的恩我们认了,可不该我们造的孽我们也不会干!更别说你还把大侄媳妇打成这样!”   黄太太觉得自己就算有八张嘴,跟封二太太都说不清了,看着躲在赵氏怀里只会哭的黄玲娘,她过去捉住她的肩膀:“你跟他们说,娘没打过你,我一根手指都没动过你!”   可惜黄氏就像一朵小白莲一样,一见着她就满脸惊惧,躲在赵氏怀里直哆嗦。黄太太恨死她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恢复本性道:“老娘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我生养了她出来,我是她娘!我就算把她打死,我也愿意!我还真就不信了,亲娘打一打亲闺女,罪就那么重!”   “你这是承认你打了玲娘了?”赵氏拖长了余音,咬着牙齿道。   黄氏嫁进门来两年,和赵氏之间情分颇佳,就算前些日子徐嬷嬷点出黄氏算计了她,赵氏心伤之下,也只是想着和她把事情摊开来说清楚,从来都没有对她动手的念头。   刚才进门时看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儿媳妇,赵氏就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晕眩。她就没有见过这么心狠的妇人,如今听着黄太太干脆地承认自己的暴行,她真是……赵氏闭了闭眼睛,道:“这是我们封家,你打了我们封家的媳妇,以后我们不欢迎你过来。”   赵氏对着一旁的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会意,立刻小跑出去找了人进来。   宋师竹想了想,也没有让她带的人上前帮忙。黄太太毕竟还是黄氏的母亲,谁知道嫂子回过头来会不会怨恨她。   眼看着就要被扫地出门,黄太太也急了。黄一鸣的同窗一早让人来说,说是她孙子从书院被传唤到衙门问话了,那些差役毫不客气,就像他真犯了什么事一样。他身边的几个好友怕真有事情,特地让人上门说一声。   这两日书院禁止出入的事,黄家是知道的。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家孙子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此时见着封家想要撒手不理,黄太太着急之下,嚷嚷道:“我真是被冤枉的,你们太欺负人了,挑拨着我闺女和我起了矛盾,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忘恩负义了吗,我倒要到外头问问,封家这样对恩人一家,究竟还有没有资格去读圣贤书了!”   徐嬷嬷叫过来的几个腰膀粗壮的嬷嬷已经进来了,黄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一惊,又喊道:“你们别被她骗了,她不是我们家玲娘,她肯定被什么附身了!我闺女不会这么对我的……”   这句话说的,封二太太顿时便撇了撇嘴。她虽然平时爱在嫂子面前使些小性子,可里外亲疏还是分得清的。敢情黄太太办不成事,就想把她闺女的名声给毁了。   宋师竹看着声嘶力竭被架下去的黄太太,隐隐觉得她许是真这么想的,不过想着黄太太刚才嘴里骂的话,她又紧着对赵氏道:“我看嫂子伤得这么严重,咱们得赶紧请大夫。”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不够,我想着,咱们得把县里的大夫都请过来,嫂子这么年轻,可不能破相了。”   已经闹成这样了,外头人不明真相,要是看到黄太太被封家丢出去,指不定会觉得是封家看不起姻亲仗势欺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家里还有两个读书人呢。   宋师竹觉得藏着捏着,到头来让黄家占了舆论优势,还不如明明白白把事情都摆出来。   封二太太也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拍手称颂道:“就这么干,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赵氏把一直躲在她怀里的儿媳拉了出来,看着好好一个姑娘被亲娘打得吓成这样,她心里极不好受,道:“你们看着办吧,对了,赶紧去把大郎叫回家,他今日一早去了马行买马,现在还没回来呢。”   这马是为了给二房用的,他们带来的马里有一匹这几日看着不太好,封慎索性好人做到底,二太太想着大侄子一早出门的原因,极有眼色地没有出声。   ……………………   宋师竹却是下定了决心,要做就做一场大的,便不惜人力财力,一口气请了县里七八个大夫为黄氏专家会诊,还让好几个嬷嬷守在大房门口,一有同行的药童露出好奇,就把人拉了过来,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学政遇刺的案子算得上过年之后丰华县第一件大新闻,黄一鸣被衙门传唤的事一早就在县里传开了,此时又有封家大少奶奶被亲娘打上门的八卦出现,药童们听完嬷嬷的着力宣传之后,脸上都是恍然大悟,彼此对视一眼,神秘兮兮的。   宋师竹将婆婆送回庆云院后,过来探望时见到这一幅场景,对丘嬷嬷陈嬷嬷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   这两人刚才主动请缨,宋师竹想着她娘为她准备陪嫁时的用意,也没打算把他们束之高阁,该派上用场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黄氏已经包扎妥当,额上的白色绷带极其显眼,衬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听到丫鬟汇报宋师竹进来前,她已经坐起身来了,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不小心扯到牙龈上的伤口,不禁“咝地”叫出声来。   宋师竹赶紧道:“嫂子,别折腾了。”宋师竹不傻,刚才一到场看着黄太太暴跳如雷的模样,她就看出来了,黄太太许是真被冤枉的。不过她当时也想明白了黄氏这一番作态的用意,也就配合着演上了。   她这个时候过来,就是想把这件事的后续跟黄氏说一声。刚才她已经让人回家打听过了,黄一鸣其实就是一个知情不报的罪。   宋文胜已经审出来了,黄一鸣起夜时发现书院里有仆从行踪鬼祟,就跟了上去,亲眼看着他们在鼎炉里折腾。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居然冷眼旁观,看着一众老师同窗进了燕夫堂。   宋师竹想着这个人的行事,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明明只要是一句提醒,他就能得到嘉奖的事,他居然能办成这样。   黄氏听着宋师竹的消息,突然自嘲地摸了摸额上的白布,笑道:“先前二弟那件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憋屈,这回解气了吧?”   宋师竹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黄氏会在这个当口突然说起这件事。黄氏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她一来就是那样的处境,还能怎么办呢。   她看着床帐顶,继续道:“二弟妹,我除了这么干,还能怎么摆脱这一家子?他们把我嫁到封家,就是为了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吸血的,我也是人,婆婆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今日气氛这般适合,要是不一口气挑破这个脓疱,以后一家子的隔阂还会在。黄氏索性道:“给二弟下的药是我娘给我的,我被她挑动了心思,是我不对。”   其实原主心思虽然阴沉些,可是以黄氏的标准来看,也不算太坏。   她下不了手杀人,只这一点,就比她这些日子听到的许多人好多了,也比她自个好多了。黄氏上辈子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那些想要黑吃黑的,大部分都被她收拾了。   想着今日一早的情景,黄氏眼里冒出几分冷意。要是黄家不蹦哒得那么厉害,这家人是原主的娘家,她也不想太过分。可黄太太不仅要她想法子捞人,还隐隐有她不帮忙,黄家就会直接找上宋家说情的意思,黄氏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了。   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用这种法子。封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她倒是很想把黄太太拉过来揍一顿,可揍了之后呢,封慎不是一个人,他是封家的长子,身后站着封氏,封氏绝对不会让他有一个敢打骂亲娘的妻子。   对着妯娌,黄氏没有一丝隐瞒,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她一直就知道,想要获得人的信任,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坦诚。   宋师竹也听明白了,黄氏这么干,是为了封家能有一个跟黄家撕破脸的、能诉诸于口的理由。她心情复杂道:“那你也不用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刚才婆婆把黄氏从怀里拉出来后,见着她捂在伤口处一整张手帕都是血时,当场腿就软了,再一看黄氏额头抵在她衣裳上的重重血迹,婆婆立时就晕头转向了。   黄氏很想说,她也不想这么干,椅子砸在脸上时,她把握住了力度,可太久没练习,手居然生了,所以才不可避免地受了大罪。   这种突然犯蠢的事情,黄氏不好意思跟宋师竹说出口,就沉默了下来。   屋里气氛安静。   宋师竹越看黄氏,越觉得古怪,她现在还是觉得黄氏身上有一股违和感。   黄氏小小的身躯有一种难以想象的疯狂,跟她整个人极不和谐。   大嫂不会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宋师竹看着黄氏说话有条有理的模样,觉得不太像,想了想,又问道:“大嫂既然开了这么一个头,后面想要如何进行,肯定也想好了?”因着黄氏在家里养伤,宋师竹不可避免地要把管家权接了过来。刚才赵氏就已经吩咐她,这些日子不要让嫂子忧心了。   黄氏赞赏地看着宋师竹。能培养出一个女将军的后代,老祖宗果然也是拎得清的人。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如今不管旁人是安慰和斥责,她都不需要,她只要宋师竹能按照她的基调继续走下去就可以了。   为了维持自己在妯娌面前的形象,黄氏没有把心中一连串如何打击报复、斩草除根的计划都说出来,而是轻咳了一下,道:“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要在屋里养伤,这些日子不见外人。”   宋师竹若有所思,也没有多问。反正黄氏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就是想跟娘家做个切割,在这个基础上,想要做到哪一步,都是宋师竹说了算。   黄氏毕竟是见了血的,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她面上就现出一抹疲惫。   宋师竹就顺势告辞了出来。不过她刚出院子,就看到大伯子的轮椅停在门口。宋师竹觉得,她和黄氏的那些对话,他在外头肯定都听到了。   说起来,今日一早封家下人寻人的脚步也是坎坷,封慎居然到了邻县看马去了,直到如今才急匆匆回来了。 第52章 (改错字)   封慎的袍角脏兮兮的,上头还带着土块,脸上连染上尘土都不自知。   宋师竹看着他为了赶回家邋遢成这样,突然觉得这两夫妻情分也不算差。   她对着封慎行了一个福礼,见这位大伯子一直在门口沉默不语,便打算贴心离开,不打扰他们夫妻谈心。   不过在她往前走时,封慎却突然出声了:“弟妹且慢,我来得晚了些,你嫂子伤势如何了?”   宋师竹想着大夫刚才的话,摇了摇头:“失血过多,脸上许会留疤。”黄氏下起手来是真的狠,从额角到耳际一道长长的伤口,大夫都说了,肯定会留疤的。   宋师竹叹了一声,以后只要黄氏顶着这张脸出门,黄家在外头说什么都没用,能把出嫁的闺女打成这样,没有人相信他们家会是厚道人。   封慎默了片刻,才道:“后头你嫂子要养伤,家里的事就拜托弟妹了。”   宋师竹答应了下来,因着看出封慎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屋里,也没有继续跟他多聊。   只是临出院门时,她听见轮椅滚动在地上的声响,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螺狮陪着宋师竹围观了一场大战,回到左跨院后,眼里满是兴奋之情,被宋师竹指挥着到大房搬账本拿钥匙也极是积极。   大房那边过来交接的人是一个老嬷嬷,性子敛默木讷,只把宋师竹要的东西全都装在一个红漆木箱里,又帮黄氏传了一句话,说是有关黄家的账目都在里头,让宋师竹看着办。   宋师竹也很好奇黄家这些年究竟花用了家里多少银子,便让螺狮在一旁帮她报数字,她算了一个下午,算出一个整数时,心都隐隐抽痛起来了。   当年封老太爷吃了黄家两个月的饭,黄家却是吸了封家三代人的血。   零零种种加起来将近七千两。   螺狮咋舌道:“在咱们县里,都能买上千亩良田了。”   宋师竹沉痛地点了点头。封家老祖母和赵氏当家时,每笔支出的缘由都标得清清楚楚。从祖辈开始,至今五十三年,家里每年都会接济黄家一笔将近百两的银子。   以丰华县的物价,一石米五百文铜钱,一亩好田七两银子,这笔银子要是黄家能够运用得当,足够他们家过些富贵安稳的日子了。   只是封家这些年真的把他们养废了,黄家似乎觉得有一个固定的钱袋子,每隔个几年就要闹出一点事情,好几回跟村人打架闹事都是封家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难怪黄太太一有事,就想起封家来了。   索性才开春,今年的银子还没送到黄家手里,宋师竹当即从账册上干脆利落划掉这一笔。   老太爷去世后,早该跟黄家撕掳干净了,就没有这种世世代代都还不尽的恩情。婆婆是厚道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砍了这笔支出。大嫂当家也一直在贴补黄家。   但在她管着家里的事时,宋师竹是绝不会用银子养一群白眼狼!   看宋师竹的朱砂笔划得利索,螺狮在一旁担心道:“要是黄家这个月末上门拿不到钱,会不会又生事?”   “黄家要是觉得封家欠了他们的钱,大可拿着借据到衙门告状去。”宋师竹十分冷静道。   螺狮想了想也没话说了,宋师竹下决心道:“反正他们在我这里,肯定占不到便宜。”   在大庆朝,白银还是很值钱的。一两银子官方兑换价是一千文,可民间却能兑到一千三百文以上,黄家在封家一直是恩人的待遇,家里每年给的都是真金白银。   就这样,听黄太太早上那些话,她还觉得封家给的不够多,真是应了那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   接下来两日,宋师竹把她对黄家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嫂子受了这么重的罪,要是宋师竹还能让这家人缠上来,就枉费了日前的那番好戏。   但凡黄家人打着看望闺女的名义上门,她都让门房把他们挡在门外。理由也很好找,黄氏被打坏了不能见人。只这一个理由,就把黄家人挡了好几日。   县郊的官道旁,芳草萋萋,微风习习,封氏将近十辆送行的马车,除了封家一家子,还有封氏其他族人,将官道挤得满满当当,可算是满足了封二太太对排场的要求了。   不过除了封家一家子,其他家庭基本上都是男丁出面。封二太太看着丈夫那边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又看着自己这边的小猫两三只,撇了撇嘴角,总算没说出嫌弃的话来。   封家二房每年过来都要回丰华县过年,赵氏也不觉得十分不舍,只是想着先前在黄氏院里封二太太对她的维护,还是忍不住出声嘱咐道:“你这张嘴向来不饶人,以后凡事多个心眼,有人故意欺负你也就算了,要是对方同样有口无心的,回话时千万别回得太快了。”   封二太太笑道:“我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能不知道这些吗?”她今日俨然一身富贵太太的打扮,头上的钗环玉翠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道:“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以前家里只有大侄媳妇,我就担心嫂子你被她骗了,现在你家里两个儿媳,嫂子以后就等着他们到你面前讨好。谁孝顺你,你就多给谁一个好脸色,这样他们就知道要怎么办了。”   封二太太虽然自认说得很小声,可她那嗓门大的,站在一旁话别的封玉娇和宋师竹都听到了。   封玉娇怀里抱着一个白嫩的小团子,尴尬地对面前的二堂嫂道:“我娘就是嘴快了些,心里没有恶意的。”她娘先前来的时候,就挑大堂嫂的不是,如今临到要走了,还要再得罪一回二堂嫂。   说起来,封玉娇对着宋师竹也有些羞涩。二堂嫂新嫁,嫁妆众多,身边一派花团锦簇,她不知怎的,总是觉得被对比得暗淡无光的黄氏十分可怜,这几日倒是一直围在大堂嫂身边多一些。   “我知道二婶的性子。”宋师竹逗弄着她怀里的堂小叔子,边笑边道。   封怀才两岁大,就像一块白嫩的豆腐,一双眼睛黑葡萄一般黝黑黝黑的,一见着人就笑。自从宋师柏长大之后,宋师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心中也很是怀念。   只是这几日封二太太存着帮婆婆教育她的意思,宋师竹也没有找罪受的犯贱念头,便一直没有凑上去,到了今日才第二回见着这个小团子。   封二太太看着她这么喜欢儿子,打趣道:“恒哥儿媳妇要是喜欢孩子,赶紧自己生一个,咱们封家下一辈还没个男丁呢。”   宋师竹笑眯眯的:“承二婶吉言,我回头就把这句话带给相公。”因为前日同一个战壕的经历,宋师竹和封二太太之间的情谊上升了许多,彼此说起话来也放松了不少。   封二太太笑着摇头道:“你婆婆刚才说我说话不饶人,我看你以后也跟我差不多了。”说着,还道:“你这样倒是挺好的,当人媳妇和做姑娘不一样,像你前几日,就太腼腆了。你们家里,你婆婆你嫂子,都是锯嘴葫芦,你就要厉害一点,要是有人欺负到面上来,不该忍的,千万不要忍。”   这点上宋师竹也十分认同封二太太。她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到头来居然和这位二婶最有共同语言,真是挺奇怪的。   眼看着二房的车队缓缓而去,宋师竹叹了一声。封恒站在她身边笑道:“ 你这么舍不得二婶吗?”   赵氏看了一眼儿子,道:“你二婶人不坏。”   封恒看着点头点得欢快的妻子,他和封惟是今日一早请了假直接到县郊送行的,刚才才隐隐绰绰地知道了些家里的事,没想到才几日光景,宋师竹就被二婶拉拢过去了。   不过马车上,封恒从宋师竹嘴里完整知道了黄氏的事情后,对二婶也多了几分感激。乡下妇人吵架时,讲究的是输人不输阵,比的是谁嗓门比较大。在这点上,家里几个女人,除了二婶外,还真是没有人能跟黄太太匹敌。   宋师竹趴在封恒怀里,伸手抹平了他眉上的皱褶,道:“别怕,我当时带了人去的,无论吵架还是打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顿了一下,又道:“凡事都要讲理,嫂子出门子两年多了,就算是亲娘,也不能容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虽然宋师竹从心里不认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可世情就是如此。在这件事上,黄家被黄氏摆了一道,现在就看黄氏愿不愿意与他们握手言和。   要是嫂子能站稳立场,以后封黄两家就没那么多的情分可讲了。   封恒只请了一天假,明日就要回书院,掂量再三,还是抓紧时间跟宋师竹说了这件事的后续。   周山长厌恶黄一鸣品行不端,许学政又恼他知情不报,已经跟周山长说了,要罚他五年内不能参加科举。周山长没有异议,甚至已经在书院发出公告,让黄一鸣回家思过,这就是有着开除的意思了。   仕途上蹉跎了五年,又有这等污点在,黄一鸣以后恐怕是走不了科举这条路了。   “难怪门房说,黄太太昨日就差在咱们门口打地铺了。”宋师竹唏嘘道。虽然学政那边的文书还没正式下来,但是按着书院的态度,黄家人肯定已经觉得不妙了。   她又问:“我听说书院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没公布出来?”她昨日打发人回家问消息时,李氏也知道得不甚清楚,宋文胜连着两日没有回家了。   封恒点点头道:“是知道了。”只是还没抓住。这个人居然还牵涉到前头张知县的案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张知县到任才一年,就给县里留下了许多隐忧。   先前周山长碍着知县的面子,收下了他身边洪师爷推荐过来一个大户人家子弟。张知县倒台后,周山长看着这个学子品学兼优,身世上也查不出污点,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开除了他。   可这回就是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他居然是土龙山送出来的土匪儿子。   年前清剿城门匪乱时,因着有边境军队配合,土龙山被打得七零八落,逃出来的人连个打劫队伍都组不了。这一回山上接了一个大单,指明要对许学政动手,土匪头头看着身边的小猫两三只,就咬了咬牙,废了书院里的这颗棋子。   宋师竹听完这件事后,有些感叹:“土匪也知道与时俱进啊。”   以前的土匪不过是“此路由我开、此树由我摘”的套路,如今却懂得送一些小孩子读书洗白身份,接着再把他们安排到地方官身边当幕僚这种迂回的做法了,只要能打进官府内部,攻克下一个贪官,有些事情就是无本之利。   先头张知县身边的洪师爷就是这么个身份,就是抓捕张知县当夜,没能把他抓住。   宋师竹想着这整件事,突然觉得,要是当时张知县的案子里,洪师爷能够伏法,再从他身上审出书院的这颗棋子,是不是就不会有燕夫堂的事情,公公也不会示警了。   事情一波接一波的,就像有某种规律一样,不过宋师竹还没捋好这其中的关窍,就听到封恒道:“可惜那人太机灵,一听到黄一鸣被传唤,就逃走了。”   他摇了摇头,因为这个学子,山长这几日深恨自己有眼无珠,发错了善心,所以对黄一鸣的惩戒才这般严重。   宋师竹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回家之后,封恒径自去了大伯子的书房,宋师竹也没有跟着过去。   她刚才在马车上就把黄氏那日跟她说的,都对封恒说了一遍。   以女人家的心思揣度大伯子的心意,她觉得封慎肯定是要被妻子感动坏了。   却没想到封慎并不是这么想的。封恒看着神色疲惫、眼眶下一片青黑的大哥,心里生出几分古怪之色。 第53章   是夜,宋师竹吹熄了烛火到榻上时,总觉得封恒有几分心不在焉。   刚好她也有心事,夫妻俩新婚第一回小别重逢后,在一张床上各想各的心事,宋师竹脑子里诡异地冒出了同床异梦的念头,接着就把双手在肚腹放平,发呆。   半响,封恒伸手搂了过来,说了一句:“你觉不觉得大哥和嫂子——”他说了半句话,又停下来了,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表述这个问题。   他轻咳了一声,觉得跟新婚妻子讨论哥嫂的床第之事,十分奇怪。不过他真的觉得他大哥身子骨差了不少。   封慎今日在他面前却几度恍惚,甚至还一直揉着太阳穴,就像连着做了几夜的夜猫子一样。   宋师竹不明就里,接话道:“大哥最近对大嫂挺好的,还吩咐了好几回,让嬷嬷去外头给嫂子买话本子,让她病中解闷。”管家就是有这般好处,家里每一件事都绕不过她的耳朵。   她从来不知道大伯子那么一个冷淡的人,哄起妻子居然有那么多的招数。   除了买话本、买好吃的这种物质讨好外,大房院里还扎了一个秋千。   那个秋千她特意去看过了。   因着是大伯子讨好妻子所用,她没好意思上去试坐,不过看着倒是挺好看的。   除此之外,黄氏每日的膳食都是大伯子亲去厨房提来的,只要黄氏有一点不满,封慎就得滚着他那张轮椅去厨下重新换过来。   就连螺狮也碰过几回封慎辛苦提膳的模样,回来一直跟她说,没想到大少爷疼起妻子来还真是不含糊。   听着宋师竹掰手指数着哥嫂院里的新鲜事,封恒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想要秋千了?”说起其他的还好,一提起秋千,宋师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封恒觉得自己在这上头居然让大哥比了过去,心中有些不甘。   男人的嗓音从她耳边碾过,宋师竹被撩得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今日太晚了,等我后日旬休回来给你扎一个。”封恒略有可惜道,他明日一大早就得回书院了,想起正经事,他又道:“前日讲会过后,许大人私下与我道,府学下月会聘请回乡休养的赵大儒讲学,说是若我想过去,可以给我特批一个名额。”   他是前年院试的第二名,县试府试院试三场成绩都不差,本来就有府学的入学资格。只他与周山长有师徒之情,才一直留在书院里。   但是若府学有大儒坐镇便不一样。能成为大儒者,莫不是学识渊博之辈,在学问上造诣非他人所能比,要是能耳濡目染跟从学习,读书上自然事半功倍。   宋师竹一听到封恒的语气,就知道他动心了。   举凡读书人,对这些大儒学者都有种追星一样的狂热。宋师竹以前也粉过偶像,十分理解封恒的心情。她也没有反对,只是苦恼道:“那你以后不就很长时间不能回县里了?”   府城与丰华县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封恒却摇头:“你与母亲,到时候跟我一块过去。”   下午在书房时,他与大哥便是在商量这件事。   不怪封恒觉得他大哥十分奇怪,封慎先前对妻子的变化一直持保留态度,甚至一开始还与他说过,觉得黄氏中邪了。   但是今日,封恒一听到哥哥说的话,就明白他对如今的妻子改观不少。   虽然大哥没有把话挑明,但封恒却是知道,大哥相信这个“大嫂”确实痛改前非了。只是还不能确定她以后会一如既往是这般模样,才会在他说起去府城之时,顺势让他把母亲和妻子都带走。   封慎虽然身有残缺,封恒对大哥的敬重却从来没有少过半分。大哥愿意为这个“大嫂”作保,他这边也无话可说。   宋师竹想着能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也挺好的,便没有拒绝。   封恒看着妻子应得爽快,不禁低头亲了亲她脸上浮起来的梨涡,心满意足地看到宋师竹耳朵尖儿起了一抹嫣红。   宋师竹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心跳扑通扑通的,屋里暧昧浮动,不过她还是坚持着把他推开:“你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封恒心不在焉地顺了顺她的头发,哄着她道:“你说……”   宋师竹就真说了。   她把婆婆那一日在庆缘寺寮房说的话全都对封恒说了一遍,又轻咳了一下,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嫁进来的缘故,我那一夜也梦见了……”   反正有婆婆珠玉在前,宋师竹就把她被那幅画引导出来的幻觉,改编了一下,对着封恒说了出来。   封恒好笑地看着妻子承认她不是在庆缘寺发现了贼人的踪迹,而是跟婆婆一样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燕夫堂被火药炸开的场景。   重点是她是跟在婆婆身后做的梦,嫁进来后才变得奇奇怪怪的。   就是如此,她那一日才能让宋师泽及时赶到书院,阻止了祸事。   封恒看着她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瞎编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梦见了这些事。我想着应该是先人有灵,才会对我们婆媳俩接连预示,就是太可怕了些。”   想起封恒在她梦里烧成一个火人,宋师竹就打了个哆嗦,没忍住扎到了封恒怀里嘤嘤嘤地求安慰。她突然觉得跟着一块去府城挺好的,否则要是再预感到封恒有什么事,她在家里都呆不安稳了。   这件事情,她琢磨了一个下午,总觉得要是当时张知县之事上她能再注意一些,把帮凶也一网打尽,书院的事不一定会发生,指不定老天爷就是觉得祂都提醒了两回,她还发蠢,一气之下才没有再度提示。   想着自己的不谨慎险些坏事,宋师竹就忍不住内疚。   封恒抱着她轻轻拍着安抚,倒是十分意外他娘也跟妻子一样,出现了这些神异之处。   不过听到宋师竹说赵氏在她嫁进来后夜里就恢复正常时,油然生出几分古怪的想法。   他觉得不会是宋师竹把他娘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赵氏才得以无恙吧?   怀里的姑娘一双点漆般的美眸透着明净灵动,可封恒看着她一幅娇憨无辜的模样,突然有些心疼。   封恒爱的亲吻由上而下压了过来,气氛合宜,宋师竹虽然不知道他眼里那抹怜惜从何而来,也配合地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黄氏院里。   “你失血过度,不宜行房。”封慎道。这妖孽在烛光下,眼睛都泛着狼一样的青光,封慎活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对这些事这么不害臊。   因着没达成目的,黄氏这几日憋着坏水一直折腾他。有一回黄氏居然把他抱起来强压在榻上。   当然封慎看着她头上扎着的白布,心中猜着这里头是个急色鬼,手上却不由分说按住了她淤青的地方,成功得把满眼不敢置信的黄氏给掀开了。   打从那一日起,黄氏就要求他每日必须亲自去厨下为她提膳;每日吃饭时诸多挑剔,封惟都没她那么孩子脾气;夜里两人更是斗智斗勇,黄氏不愿让丫鬟嬷嬷守夜,每日夜里都要醒个十数回说要喝水。   黄氏似乎打定主意她自己不好受,也不让他好受。想着二弟今日在书房看着他的眼神,封慎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又继续注视着提出同房要求的妻子。   黄氏脸上的淤青这几日发出来后,更显得黑紫骇人。   可封慎看着,却觉得比她先前任何一幅模样都来得真实。   夫妻之间情热与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妻子害怕他的畸腿,封慎也一直忍着她的嫌弃。   没想到黄氏做了坏事被揭发后,居然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举一动,都超出他的想象。   封慎在她面前从来不笑,此时看着她变成猪头的模样,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意。   黄氏免不了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在嘲笑她,恼羞成怒,直接道:“你说话不算话。”明明那一日说了,只要她把娘家给解决了,他就答应她一个要求。   封慎清了清喉咙,耳际发热:“岳母跟下人说了,要是再见不到你,明儿她就把铺盖从家里带来,在门房打地铺。”   这个意思是她没把事情做完,交易就不能成立?   黄氏气急败坏,觉得黄家真是频频坏她的好事。她问道:“二弟妹就没有法子吗?”   封慎想着宋师竹的那些招数,突然觉得宋家出来的姑娘也十分促狭,道:“二弟妹让几个男仆也搬了铺盖过去,吓唬她说是她敢躺下,她就敢让人也同睡一屋。”   黄氏忍不住笑了笑:“那不是挺好的吗?”对付无赖人就得用无赖招数。她真是越来越喜欢二弟妹了,她想了想,道,“她看中了哪块地,就让人往地面泼菜油,叫她连铺盖都放不下。”   要比谁比较坏,黄氏敢称第二,就没人敢做第一。   “她是你娘,要是她的名声坏了,也会连累到你。”封慎摇了摇头,提醒道。他觉得这个女人还没有想到这里头的干系,岳母继续闹下去,外头人就算知道是岳母的错,可对黄氏的指指点点也一丝都不会少。   “我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甘之如饴。”黄氏深情款款地说着甜蜜的情话,却忘了她整张脸不是淤青就是发紫,封慎将脑袋往后偏了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第54章   次日一早起来时,封恒还在用膳,宋师竹就十分操心地检查起他今日要带回书院的东西,从春杉鞋袜、被褥铺盖到各种日常贴身之物,这些待会都要装车带上。   封恒看着她在一旁检查他的行装,说着说着就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道:“待会我出门后,你再去睡个回笼觉。”   本来想着让她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五更天起的时候,屋里黑蒙蒙的,他居然撞到脑袋,想到那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封恒还觉得脑袋有些发疼。   宋师竹却是想到封恒昨夜说起的要去府城的事,迟疑道:“我得打发丛管事先去琼州府,把咱们家租出去的院子收回来。”她管了几日家,自然也知道封家有多少家底。封家在州府和省城都各置了宅邸,没人过去的时候,屋子全都租出去收着房租呢。   宋师竹想起来还有些可惜,她陪嫁的两座院子都派不上用场。那两座宅邸一处在丰华书院附近,另一处在县里,李氏当时给她当嫁妆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着她能跟夫婿小聚或者分家之用。   封恒道:“要是一时间收不回来也没关系,咱们可以租一处宅子,府学的规矩没有书院严格,以后我可以回家住。”   宋师竹点点头,她看封恒差不多快用完了早膳,自己也凑过来拿起一个花卷,配着一碗热奶子吃下去了。昨晚两人到三更才睡,熬夜太过,她一早起来便没什么胃口。   不过等到去庆云院请安告辞时,宋师竹就觉得自己更没胃口了。封恒才说了一句话,就有下人来报,说是黄氏的老族长领着黄太太、黄大伯还有黄一鸣上门道歉。老族长颤巍巍的,身上既有名望又有辈分,他指明要见赵氏,家里大少奶奶毕竟还是姓黄的,门房也得客气一些。   赵氏也是知道最近几日宋师竹的行事的,她叹一声,道:“黄太公德高望重,不好随便对待,把他们请过来吧。”   封恒则是道:“娘别担心,就算黄氏族长来了,这件事也没有婉转的余地。”封家上下对这一件事的态度十分一致,虽然不知道嫂子为何弃暗投明,但都想趁这个机会把封黄两家撕掳开了。   宋师竹也点点头,她最担心的是赵氏心软,被人求一求就答应了,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赵氏的决心。   黄氏族长是一个胡子头发都是白花花的小老头,一进门对着赵氏作揖道:“族内妇人无知,给贵府惹事了,老朽作为族长,理应登门道歉。”   赵氏绷着一张脸道:“黄太公客气了。只是我家媳妇被打得如今还下不了地,黄太公要是想做和事佬,就不必了。”   宋师竹难得见到婆婆那么强硬,她的目光在对面一家子人身上绕了一圈。前些日子见到的泼妇一般的黄太太就不说了,她身后一对父子,老的那一个相貌跟黄氏有相似,小的则是穿着一身书生的青衣长衫,一双吊梢眼含着几分阴郁,仔细看站立时姿势还有些不自然。   几日前黄一鸣知情不报受了衙门二十杖,这么快就能生龙活虎地在外行走,宋师竹抿了抿嘴,一下就看懂这其中的猫腻。   黄家毕竟是她嫂子娘家,宋文胜不可能判得太重,操持杖刑的人也应是收了黄家的银两,又看着上头长官的态度,就放水了。   许是察觉到宋师竹的目光,黄一鸣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看到她身边的封恒时,脸色立时就放下了。   黄太公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叹息一声道:“何必到如此地步,封黄两家是通家之好,从你们老祖宗那一辈就是左邻右舍,说起来,一鸣族侄能去书院念书,还多亏了你们封家照应。”黄太公摇了摇头,要不是读书人金贵,他也不会在族侄一家的哀求下,厚着老脸过来走这一遭。   可是他刚才一路走来,看着封府里里外外下人们的态度,就知道黄太太真是把封家得罪惨了。   他看着上头的赵氏脸色一直黑着,就对一旁的黄太太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能进封家门,让你如何道歉你都愿意吗,如今封太太就在面前,你还不赶紧拿出你的诚意。”   黄太太想到要捏着鼻子含冤受屈,她就觉得一口闷气不上不下的,但她废了好些劲才把老族长请过来说情,此时也不能不给黄太公的面子,便硬着嗓子道:“先前是我错了,亲家母原谅我一回。”   “可不敢让你道歉。我大儿媳如今还在榻上躺着,脸上都破相了,以后不知道如何见人。你还是请回吧。”赵氏脸色冰冷。想到昨日去黄氏院里,看到她的脸肿成那样,脸侧还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赵氏这心就止不住硬起来。   黄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一眼黄太公,黄太公沉吟片刻,道:“不知道大少奶奶伤成什么样了?”黄太公年纪大了,对任何一方的话都不可能无理由相信,对一向喜欢贪小便宜的黄太太,就更是如此了。   “老族长可以亲眼看看。”外头有个男声朗声道,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是坐在轮椅上的封慎,还有他身后推着轮椅的黄氏。   封家几人对黄氏的伤势都有心理准备,可是黄太公却哑然失声了。   脸上淤紫青红,额上藏着白纱布,脸侧还有一道刚结痂的伤痕。   眼前的夫妻一瘸一伤,缓缓而进,硬是走出了镇压全场的气势。   不过更让黄太公无比羞愧的,却是黄太太之后的举止。她居然从身上掏出一包香灰符纸,洋洋洒洒地撒开在空中,接着动作迅速地拿出了一个竹筒,直接泼向黄氏。   一时间,众人都被她的举动惊住了。   宋师竹嗅了嗅,发现黄太太泼的,似乎是血?   幸好黄氏眼疾手快,把大伯子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否则今日两人就要晦气个没完了。   黄太公气急道:“钱氏,你弄的是什么仗势?”黄太公先前跟赵氏说话时,腰杆子就不硬,此时被人摆了一道,更是觉得十分没面子。   黄太太则是面露期待地看着黄氏,叫了两声:“闺女,闺女?”   “……”   “……”   “……”   “祖母,你究竟在干什么?”却是黄一鸣忍不住打破了安静,他刚才站得位置离封慎夫妻最近,脸上不小心沾上了一点血液,他用手抹脸,嗅到指尖传来的一股腥味时,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滚。   “你姑妈被邪魅缠住了,我这是帮她驱邪!”黄太太解释了两句,接着目光又放在黄氏身上。   黄氏看着封慎眼里闪过的担心,突然老怀安慰,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软婆硬泡还有用的。   因着感动,她眼眶里浮现出两泡热泪:“娘,你这是怎么了?先前因着我不愿帮一鸣侄子的忙,你就恼羞成怒把我打成这样,现在又这样冤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还如何在家里立足?”   听她说完这些话后,黄太太脸上难掩失望之色。那一日回去后,她左思右想,越发觉得黄氏不对劲。黄太太虽然平日爱占小便宜,但到底为人母亲。女儿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有几斤几两她都清楚,怎么会突然癫狂成那样。   她这几日去了好几处神婆那里求助,才求到这些驱邪的用物。如今看着黄氏还是这一番作态,又有周围众人看着她的冰冷目光,不禁着急道:“你们都被骗了,她真不是我闺女!”她想了想,觉得封慎应该跟她最有同感,便指着他道:”你一定知道她不是我家玲娘,她被妖魔鬼怪给害了!”   封慎态度冷淡道:“我的妻子我不会认错,岳母失言了。”哪怕今日他对“黄氏”没有半分动情,他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认下这桩事。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名声,只要沾点丁点绯闻,以后县里人提到封家,就会想到这些事。   黄太太见她怎么说,众人都不信她,不由得委屈大发了。黄一鸣忍不住道:“咱们今日不是上门道歉的吗?”他都要被书院开除了,祖母还纠缠在这些小事上!   孙子这么说,从刚才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子也不赞同地看着她,黄太太顿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憋屈感,一气之下,不禁说出心中实话:“要是她真的是你姑姑,她怎么会不帮忙?你先前读书考试,哪一回不是你姑姑拿钱出来贴补的?以后封家换了一个妖魔鬼怪当家,你就安心在乡下做个种田的吧,也别想着念书了。”   赵氏看着这一场闹剧,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太公让我看的诚意吗?”   经了这一遭后,黄太公也十分羞愧:“是我们族里对女眷太宽容了。”他叹了一声,眼睛从面无表情的封恒身上掠过,也知道黄一鸣的事没有回转余地了,自家哥嫂被人这么对待,难道还指望着封恒这个当弟弟的去山长面前说情吗?   黄太公没脸再提起这件事,说着就想带人离开,但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站出来道:“且慢,我还有事情要说。”   宋师竹觉得今日情势大好,就想要乘胜追击。她让人搬出她前几日刚整理的一本独属于黄家的账册,对着黄太公笑道:“长辈们都在场上,原本应该是没我说话的份。只是难得众人都在,有些事情我也想说个明白,免得以后牵扯不完。”   她打趣道:“老祖宗之间的恩情纠葛,我进门前也是了解过的,当时我爹娘便十分敬重先老太爷的高义之举,对着恩人一家奉养了三代,这恩情还是如山一般连绵不断。”   宋师竹这话明着是在赞颂黄家对封家的恩重如山,暗着却在讽刺黄家人仗恩欺人,黄太公被个小妮子挤兑了一番,脸上有些发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宋师竹让人送到他手上的账册。   这一看,就知道宋师竹为什么要这么干了。每年都是一笔百两银子的支出,难怪新媳妇不满意了。   宋师竹继续道:“先前封黄两家的结亲之诺,家里也已然兑现。我想着,恩情也没有永远报不完的道理,以后家里和黄家就如普通亲戚一般走动,逢年过节人情往来该走礼走礼,其他的周济就都停下来。如今家里相公和小叔子都要科举念书,花钱海了去了。太公深明大义,想来也能明白封家的难处。”   这是要砍了黄一鸣一家子的财路,黄太公看着身边面露愤怒的三个人,觉得这二少奶奶还真是敢说。   他摇摇头,道:“这是封家的义举,到底还是要长辈决定……”   “恒哥儿媳妇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赵氏打断他的话道,“如今家里不宽裕,每年多了这一笔支出后,家里各处都要紧衣缩食才行。当年婆母去世时,就嘱咐过我待着慎哥儿娶媳之后,恩情也能了结了。这两年看在玲娘的份上,我没有断了这笔贴补。可是如今我家的媳妇都被人打上门来了,封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到脸上的。”   “你们封家可真有理!要不是当年我婆婆给了你们家老太爷三顿饭吃,你们这些子孙如今能不能在这里还不一定呢。”涉及到钱财,黄太太也顾不得黄太公的威严了,她心中挟怨,涨红着脸,高声道,“每年都是一百两,几十年来不多也不少,就这么点银子,你们还要说自己从牙缝里省下的,也不想想——”   “太公是黄氏族长,对族人行为有规约之责,不知道太公如何想?”封恒声线沉稳,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把黄太太噎了个不上不下的,“今日太公站在这里,就是黄氏一族的脸面,说话做事都代表着黄氏族人在外头的风评和人品,希望太公能秉公处事。”   场上这些人,黄太公一直最注意的便是封恒。所有人里就数他身上有功名。如今听着封恒的话直指黄氏的名声,他叹了一声,也知道今日族侄一家讨不着好了。   黄太公也深恨黄太太刚才闹出的那件事,伤了他在封家的威严,便道:“我看了你们这些年来的账目,封家也是仁至义尽了。回吧。今日你们请我过来,要是连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以后你们再有什么事,就别找族里帮忙了!”   他的目光在黄太太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重点放在黄大伯身上。今日就数这个族弟的话少,但这个让他一块过来的主意,肯定也是这个族弟出的。   黄大伯对着老太公的威胁,眼神闪了闪,还是把一脸不满的老娘和儿子带走了。   待到黄家人离开之后,屋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出来。解决了黄家的事后,赵氏大半辈子的闷气也发散了出来,此时脸上就如拨云见日一般,神采奕奕。   宋师竹脸上也是神色灿烂,她喜欢这种一家子齐心协力斗极品的感觉,又温馨又和谐,尤其是看着婆婆和大伯子眼里对她的谢意时,她更是觉得自己没白费了一场心思。   赵氏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道:“我就不去府城了,你们去吧,家里还需要我呢。”   看着她一句话才刚出口,场上的儿子儿媳似乎都有话说,她摇摇头道,“你们别劝我了,玲娘伤成这样,接下来恐怕无法管家了,家里得有一个主心骨才行。”她在家里站着,黄家人就不敢贴上来。要是只有黄氏一个人,她就算再有理,也不好真的对娘家不管不顾。   赵氏看着面前才新婚没几日的封恒和宋师竹,对着儿子笑道:“有你媳妇跟着你去,我就放心了。以后你凡事多听一下媳妇的话,没坏处。”   黄家这块经年的膏药直到今日才被撕了下来,经了早上这一遭后,赵氏对了缘方丈的话越来越有体悟。   宋师竹沐浴在婆婆的温暖目光下,心中猜到了几分她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第55章   马车上,因着赖床错过了一桩大事的封惟,苦恼地问道:“二哥,大嫂真的变好了吗。”饶是刚才在庆云院里见着一身伤势的黄氏,封惟也不能相信她就真的改过自新了。   他总是觉得过了年之后,家里许多事情都十分奇怪。   他大哥跟妻子先头感情如何,除了他娘看不明白外,其他人都是眼亮心明。但是这一回回来后,大哥态度上的软化肉眼可见,封惟总觉得他忽略了些什么事。   看着弟弟白净可爱的脸上皱成一个包子,封恒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以后在家里,大哥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封惟年纪小,对黄家的敌意再如何掩饰,都逃不过大人的眼睛。以前便也罢了,但大哥已经决定接受现在的这个嫂子,他们这些做弟弟的也只能紧跟其上。   “我就是觉得嫂子变得太奇怪了。”封惟抓了抓脑袋道。就连他这等不常在家的,都能察觉到异样,他就不信他娘和大哥感觉不到。   封恒神色不变地忽悠弟弟:“人都是会变的,大嫂被娘家打了一顿,伤了心,自然就会偏向夫家。不能总是用老眼光看人。”总归今日的结果是好的,封恒也不打算继续追究嫂子变化的原因。   封惟小大人一样叹口气道:“连二哥都这么说了……”封惟心里虽然还有些许古怪,却架不住两个哥哥都已经倒戈到嫂子那边了。   封恒看着弟弟这样,突然道:“你要是不喜欢呆在家里,明年就争取考中秀才,二哥在琼州府等你过来。”   封惟成绩向来不错,今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十拿九稳的县试居然考砸了,联想到小舅子没有得到县试下场资格一事,封恒揉了揉脑袋,突然觉得真是两个糟心孩子。   封惟在二哥的目光下,心虚得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心中的不自在,他掀开车帘,又诧异道:“这不是回书院的路?”   “去庆缘寺。”封恒道。宋师竹昨夜一直提及了缘方丈在这件事中的影响力,又有他娘今日这般轻松就接受了嫂子的诡异——无论是出于为人子还是为人夫的责任,封恒觉得他都得去问个明白。   封恒疑惑的事情,宋师竹倒是一下子就猜到原因了,她觉得婆婆肯定把这些归诸于到她的运势上头。   她嫁进来了,黄氏就突然想通了,变好了。   这应该就是婆婆的思路了。   宋师竹也有些感叹婆婆的单纯,也深深觉得宗教信仰的可怕,了缘方丈不过三两句话,赵氏那些优柔迟疑就全都化为云烟。   宋师竹想一想都觉得要是了缘方丈是个坏人,家里肯定就要满城风雨了。   不过在这上头,婆婆真是比她娘好忽悠多了。看着接到她要去琼州府陪读的消息,就直接上门的李氏,宋师竹不禁笑眯了眼睛。   她本来还想着明日赶个大早再回娘家说一声,没想到她娘听到消息后,午后就杀将过来了。   今年院试刚过,三月初正好是府学开学之时。宋师竹不想耽误了封恒读书的事,就想要赶在开学前到府城安置好。   亲家第一回上门,赵氏免不了亲自接待,只是她看着李氏频频看向闺女的目光,就知道这母女俩肯定有话说,寒暄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就很爽快地推说自己犯困,让宋师竹带着亲家母在家里转一圈。   这是婆婆的好意,宋师竹也没有推辞,带着心中不快的李氏回了自个院子。   宋师竹一出庆云院的门,就做好被李氏收拾的准备了,不过没想到她娘倒是平静下来了,看了她一眼后,就顺从地跟她在府里转了一圈,又把她的陪嫁都敲打过一顿,才跟着她到屋里去。   一进门,李氏就道:“书院夫子人才济济,女婿怎么那么突然就要到府学了?”她先前把闺女嫁到封家,是想着离家近,家里可以时时照拂于她,没想到嫁了还不到半个月,宋师竹就要跟着一块去府城陪读。   李氏自从早上接到消息后,一口气就一直郁闷在心里。   宋师竹琢磨着李氏肯定要问的,立时就把府学将有大儒坐镇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个原因无可批驳,李氏心中气闷,瞪她一眼,又说不出让闺女和女婿两地分居的话来,就连赵氏这个当婆婆的,都乐见他们小两口在一块过日子,李氏当然不会拖后腿。   宋师竹笑着凑了过去,搂住她娘安慰道:“我也想到外头看看,府城有舅舅一家在,我不会受委屈的。”   李氏的娘家就在琼州府,宋师竹也跟着去走过亲戚的。想到封恒口里的李大儒,她不禁道:“都是姓李的,李大儒跟舅舅家有关系吗?”   李氏一族在府城也算是大家族了,要是有的话,这关系就更好攀一些。   宋师竹走捷径的心思一望即知,李氏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就想好事吧。要是李氏出了个大儒,我早就把你弟弟送回娘家念书了。”   同为姓李的,关系当然是有的,不过李大儒是李氏另一宗的族人,本人又跟她娘家那一支交往泛泛。李氏想想也有些可惜。   她叹了一声,看着闺女和赵氏刚才的态度,她就知道宋师竹肯定是不会留在县城了,心中想着自己得写封信跟哥哥说一说,又提起让宋师竹住到娘家的事。   宋师竹立刻摇头道:“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呢,我不住舅舅家。”要是只有她一个人便罢了,还有封恒呢。封恒肯定不乐意住她舅家的,不仅出入不便,头顶上有那么些长辈在,做什么都不快活。   李氏一眼就看明白了宋师竹放飞的心思,哼声道:“你现在嫁了,就不怕我生气了?”封亲家是个万事不理的性子,她样样为她打算清楚,宋师竹居然还不愿意。李氏深觉自己是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宋师竹从小哄她娘就极有心得,出嫁了也没把这项技能放下。   她将李氏的手臂提起来,接着就往她怀里钻,又将脸贴在她的胸口,听她娘的心跳,还要数出声来。   弄得李氏好气又好笑,不禁在她手臂上打了一下,气恼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就说你愿不愿意?”一个新嫁媳妇跟着相公到外头住着,上面又没有长辈照看,李氏想一想都怕会出什么事,尤其是闺女时不时还要做些让人忧心的预感,李氏更觉得担心。   宋师竹当然还是不愿意的,她心平气和道:“一来,封家在府城有宅子,要是不住自家屋子,肯定会有人嘀咕的。二来,古话都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娘跟舅舅舅母关系好,我也不愿意为了我和相公两个,让你们之间有不快。”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有事,我自会上门找舅舅帮忙。”李氏出嫁十多年,如今每年还能收到府城送来的礼物,宋师竹是真不愿意因为她的关系,坏了李氏跟舅母的情分。她娘是爱女心切,怕她在外头有麻烦,她就更不能这么干了。   李氏见着闺女在她面前一套一套的,十分有条理,知道她是再难让闺女改变主意了,叹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就按你想的做吧。”她私心里当然做好了嫂子会不愿意的准备,不过她想的是多往家里送些贵重礼物,嫂子看在礼物和以往的情分上,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是耐不住宋师竹这一股拗性儿。   李氏平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宋师竹了,摇了摇头,也不在这上头多做挣扎,她娘家就在府城,总不能闺女在她娘家的地盘还要受欺负。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写信回去让哥哥多照顾照顾外甥女,嘴上却问起这两日黄家上门闹腾的事情。   宋师竹虽然经常往家里送消息,可不知道是不是她把闺女教得太好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宋师竹极有分寸,赵氏这些日子一直听她报喜不报忧,心里总是不太得劲。   宋师竹倒也不是怕娘家知道这些丑事不好,她就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反正都解决了。就跟她出嫁前对她娘说起她心中那些关于嫂子的忧心,李氏却觉得丝毫不是问题一样,在绝对的优势面前,黄家人真是没有一敌之力。   不过此时听她娘问起来,她还是把事情都说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梳理清楚了,她心中一动,突然觉得黄氏不会是跟她一样穿了吧?   想着今日一早黄家人灰溜溜离开时嫂子眼底的高兴,她心中更是一阵疑虑。   李氏看着她闺女说着说着,就火急火燎地让人起了香案,在神牌前焚香掷起杯茭,神色一片古怪。   不过宋师竹倒是安心下来,她连掷了三回杯茭,都是月牙面双双朝上,心中总算消了怀疑。   李氏问她做什么时,她也没有隐瞒:“我就是觉得嫂子有些奇怪……”她问老天爷黄氏是不是跟她一模一样的情况,老天爷爽快地给了她一个否认的答案。   李氏看着闺女理论结合实际地跟她谈起封建迷信,总觉得今日的话题偏得十万八千里,她揉了揉脑袋,又看着前头神牌前袅袅升起的香烟,突然笑了出来。   老天爷比她还操心闺女的安全,她还忧虑个什么劲。 第56章   送走了李氏后,螺狮过来笑道:“咱们家太太就是舍不得少奶奶。”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幸好咱们家太太来了,太太那双眼睛这么一溜,先前那两个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了,都不敢再催着丛管事把他们放在出门的名单上了。”   螺狮自被挤兑了一回后,一双眼睛都盯在两个嬷嬷身上,回回见着他们吃亏,心中就跟喝了蜜糖一样。   宋师竹却没有丫鬟这么开心,想着刚才李氏的种种情绪,她突然道:“我其实也舍不得娘。”宋师竹对这一回出行的定位,就是到别的地方小住几个月,不过看着李氏这般操心,宋师竹觉得自己被带得也多了几分离愁别绪了。   可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距离府学开学还有十五日,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么点时间,路上要行车,到地方之后还要整理家当兼走亲戚,接下来几日,宋师竹把自己要做的事一条条罗列出来,条理分明地做了一份出门备忘录,全心全意打点行装。   只是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   到了出行这一日,赵氏看着他们叹气道:“以后府城的宅子,咱们不往外租了,怎么会收不回来呢。咱们们家有地方住,你们还要到外头租宅子,怎么说也没有这种理。”   宋师竹也觉得可惜,她早就打发了丛管事去府城打前阵,家里的宅子往外租了两年,现在租期还没到。那个院子地段好,离府学考棚近,先前封家买下,就是为了以后家里子弟能做考学之用,没想到封恒临时决定到府城入学,入住的童生一时间却腾不出来。   宋师竹在丛管事出行前就预想过这种情况,也做了预备方案,不过她此时还是庆幸李氏今日没来送行,不然被她娘知道了,肯定又会想让她去住舅舅家。   宋师竹安慰婆婆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总算丛管事机灵,先租了一处宅子。”她听丛管事汇报过,新租的院子有一进,环境还不错,周围住的都是府学学生。   封恒听着这婆媳俩家长里短的,看了下日头,道:“咱们该出发了,还要去接泽哥儿,待会晚间赶不上驿站。”   他顿了一下,又看着在旁边送行的大哥大嫂:“家里托赖大哥了。”   休养了十多日,黄氏除了脸侧一道长长的伤疤,昭示着前头那一场闹事外,其他的伤都好了不少。封恒这一回回来,在一连两日都没有听到大哥提起要把母亲和妻子隔开的事,他心里就有数了。   封慎在弟弟的目光下,神色如常道:“你出门一切小心,家里有大哥在。”   众人一番道别后,马车总算辘辘而动。   为着这趟出行,宋师竹准备了好久,一开始坐在车上,她还有几分出门旅游的兴奋感,在接到了跟着他们一块去府城的宋师泽后,更是越发觉得自己有效率。   不仅打点好行装,还安抚好了祖母和娘亲——从李氏过府之后,她每隔一日就要回娘家一趟,跟祖母和她娘报告自己出门的准备情况。许是见她做事条理分明,李氏的眉目越见舒展。   尤其是昨日封恒从书院回家,陪着她上门辞别后,她娘的情绪总算放松下来。   顺带说一句,封恒昨日被面无表情的岳父拎到书房谈了半个时辰,被宋文胜托付了一只小拖油瓶——这回也跟着到府城的宋师泽。   在接到宋师泽后,宋师竹颇感族弟的运气过人。   许学政还真是把宋师泽收入门墙了。只是他还在出公差的途中,觉得没有办法好好教导弟子,便想着给他找一个学习的地方。   琼州府学那边,因有大儒坐镇,今年入学的名额十分紧俏。本来要是宋师泽有秀才功名,一切就好办多了。但宋师泽连县试都没考过,许学政便想了一个主意,让封恒把他当成书童带到学里,也好提前瞻仰一下大儒的风采。   想着许学政的这一片苦心,宋师竹觉得宋师泽真是遇到了一个好师傅,也不由得觉得自己过年时的预感还是很准的。   从上辈子开始,每隔几年她都要发现一个让她十分顺眼的男女。对这些人,宋师竹总体上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也不会特意跟家人提及。   她总觉得气运这种事太过虚无缥缈,要是她无意中说漏了嘴,蝴蝶效应下,改变了这些人的前程,那她连道歉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今这样,倒是挺好的。只要宋师泽一直这样走下去,前途必定可期。   眼前秀气挺拔的少年在她的注视下,仍是落落大方,宋师竹笑眯眯道:“你以后就跟我们住一块了,放心吧,你师傅过来领人前,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宋师竹这句话说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她爹为了避嫌,先前两日就把宋师泽的生活费送到家里来了,就是不想落一个让封家帮着宋氏养孩子的名声。   宋师泽抿着唇,笑道:“以后劳烦竹姐姐照顾了。”   宋师泽对眼前的族姐其实十分感激。要是宋师竹当日没有让他去书院,他也没有眼下的殊荣。这些日子书院里一直有风言风语,说他是抢了族兄的功劳,幸好宋师柏虽然爱争风吃醋,在这上头却十分稳得住,一直没有迁怒过他半分。   宋师竹总觉得旁边一直笑而不语的封恒,神色有些异样,还以为他也一样感叹宋师泽的运气。   不过这点她倒是看错封恒了。   封恒就是觉得眼前的两人这会儿还有气力客气来客气去,再过一会儿,许就没有精神了。   外头的这段路,他去年游学时便走过一回,就算是相对平整的官道上,也十分崎岖。   结果还真是被他料中了。   因着这一回出门有女眷又有孩子,马车行车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到了驿站之后,宋师泽还是像一朵蔫花一般站不起来。   连着一整日的马车坐下来,宋师竹也吃不消。这个时代的马车没有任何减震设备,只能靠着在马车上一层一层地铺垫子做缓冲。可惜天气热,宋师竹也不敢铺得太厚。   封恒巡视过马车和行装的安置情况后,才放心了下来。   晚饭吃的是先前在家备好的路菜,听到少年睡得不省人事时,封恒过去了一趟,见着他只是太累睡着了,吩咐了陪在屋里的嬷嬷把粥一直温着,这才回了屋里。   只是对着胃口不佳的妻子,他就有几分强硬了。   昏黄的烛火下,宋师竹看着封恒拿着一碗清粥,要她吃下去时,突然觉得封恒和新婚那段日子不一样了。   虽然一直笑着,眼里却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坚持。   宋师竹早膳就没有用好,一整日下来都在车上,吃得也不多,封恒看着她恹恹提不起精神,一幅疲惫至极的模样,突然道:“你不是一直觉得大哥和大嫂不太一样吗?”   这个话题,宋师竹昨夜就一直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个不停。封恒虽然比她知道的多一些,可他一向不愿背后议论哥嫂之间的情事,便没有多说。   新婚差不多一个月,封恒还是十分了解宋师竹的性子。果不其然,一提起这个话题,宋师竹眼睛就亮起来了。   封恒见她如此,就哄道:“你先把粥喝了,我就告诉你。”   封恒从来对她都是和颜悦色,难得有一回这么不屈不挠,宋师竹也不想为了这件事惹他生气,况且,她是真的对黄氏和大伯子之间的事十分好奇。   她想了想,觉得这个交易可以做,就三两口把粥喝完了,接着就要求封恒兑现承诺。   封恒刚才哄了许久,宋师竹一口都吃不下,对比起如今她这么干脆利落的模样,他感觉略显复杂,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又不太愿意让她这么轻易就得偿所愿,最后还是道:“也没什么……”   封恒语气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不过宋师竹也听得津津有味。封恒只是说,他们兄弟私藏在书房的春宫图有被动过的痕迹,就这么一件事,宋师竹就能够脑补出许多细节了。   在她管家这段日子,家里许多八卦都汇集到她耳边。宋师竹是知道先头封慎和妻子几近分居的状态,一个住书房,一个住正房,没想到黄氏大病一场想通后,两人的夫妻之情倒是好了起来。   联想到今日送行时,黄氏对封慎的种种体贴,宋师竹突然对相公和大伯子私藏的春宫图也很有兴趣。   封恒就看着宋师竹的胃口突然好了起来,不禁又喝了一碗粥,还吃了三块肉,之后一直到夜里,整个人都还是神采奕奕,眼里泛着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并肩躺在榻上时,他突然笑了笑,没想到宋师竹的好奇心这么旺盛。   见他笑出声来,她还睁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了过来,眼睛明亮得跟外头的月光一般,封恒忍不住戳了戳她深深凹陷下去的梨涡,觉得手感太好,又戳了一下。 第57章 (修错字)   驿站到底不比家里,这一夜两人就算起了些心思,也是单纯睡觉,只是一早起来,看着睡了一整晚都没有吃东西的宋师泽饿得能吃下一头牛的模样,宋师竹就有些感激封恒昨夜的强硬了。   封恒看着她的目光,明白过来宋师竹的想法,不由得失笑。   当日傍晚,一行人终于赶到琼州府。高大的城墙下,再过一刻钟便是城门关闭的点,出城的行人络绎不绝。   办理进城的章程不需要宋师竹操心,一看到城墙,她就安下心来了。为着赶在关城门前入城,最后一段路,马车颠簸得她骨头都快散出来了。   丛管事带着两个小厮一直站在城外来来回回地眺望着远处,终于看到他们的马车时,那种突然舒出一口气的感觉,把在车窗边掀开一条缝隙的松师竹都逗笑了。   一笑起来,她又觉得身上有条筋在抽抽了,不禁“咝咝”叫出声来。   刚才封恒给了她两个选择,再在城外住一晚驿站,或者是紧赶忙赶地进城,宋师竹选了后一个,之后在车里撑着腰酸背痛的身子,后悔都没处说去。   封恒在车里还一直笑话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到了丛管事租赁下的院子,躺在窗明几净的正屋内想起封恒的促狭时,她还觉得他十分不厚道,在屋里歇了两刻钟,就在心里怨念了两刻钟,一抬头,正好瞧见螺狮掀帘进来的身影。   这一路,螺狮一直在后头的马车里照看行李,下马车时状态居然比她好了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宋师竹看着谁还能活蹦乱跳的,都有一点点小小的嫉妒。   不过螺狮却不知道宋师竹在想什么,她捧着刚刚从行装里找出来的红漆茶盘进来,高兴道:“少奶奶,舅老爷和舅太太派人过来了,说是请我们到赵家安置。少爷正在跟那个人说话呢。”   螺狮嘴里说的舅老爷和舅太太,就是李氏的哥哥和嫂子了。宋师竹没想到舅舅一家那么快就知道她进城的消息。她看着进屋后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衣裳,道:“我也过去见见。”   李氏娘家是府城的富户,舅舅早年捐了一个员外的功名,在府城里,人人都要尊称一句李员外。   这个称呼太像话本里的人物,想起小时候来舅舅家,听到有人喊他“李员外”、叫她“表姑娘”她就满脸出戏的童年时光,宋师竹也有些怀念。   她曾经也是一枚响当当的“表姑娘”,李氏还真起过心思要把她嫁回娘家。   舅家富裕,宋家嫁姑娘也不是为了过去打秋风,当时双方都有意愿,还是她给喊停了。   没办法,虽然大表哥英俊美貌,可双方的关系还在五服之内,她一看着舅家表哥就想起上辈子的哥哥。不过她觉得大表哥应该也没那个意思,在她表达出不愿意的态度后,大表哥就极少在她面前出现了。   宋师竹过去时,封恒正在与来人寒暄,一看见宋师竹进来,那人就磕头行礼:“表姑奶奶,我们家老爷太太特意让小的过来接您,说是表姑奶奶也太见外了,自家屋子租出去收不回来,还不愿意住到家里去,这让我们家老爷太太以后见着姑太太和姑老爷怎么交代。”   宋师竹看着他这么说,就知道舅舅肯定打听好所有内情了。   心里已经预想好舅舅肯定要写信跟她娘告状的种种场景,宋师竹头皮略显发麻,脸上却是笑道:“你回去帮我跟舅舅和舅母问个好,我坐了两日马车,风尘仆仆,今日又这么晚,就先不折腾了,等这两日我们安置好了,再上门请安。”   来人满脸的不赞同:“家里一切都是备好了的,我们家太太早两日就吩咐下人把客院打扫起来,表姑奶奶和表姑爷一过去就能歇息。小的出门前,家里大少爷二少爷也特地叮嘱过小的,一定要把表姑奶奶接回家。”   可惜他这么说,宋师竹也坚持不出门,到底快到宵禁的时间,双方也不能一直拉扯个没完,宋师竹打发了舅家的人后,就见着封恒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她不禁摸了摸脸道:“怎么了?”   “无事。”封恒突然一笑。   见宋师竹在他的目光下毫不心虚,封恒就知道他当年打听出来的消息不准。宋师竹对舅家表哥应该没那个心思,否则以她的性子,如今就该不好意思了……   不过宋师竹之后却挑了一个让他又起心的话题,道:“舅舅他们都让人上门来了,我们明日得先去过去一趟,我要让螺狮把给舅舅和表哥他们的礼物都找出来才行……”   封恒看了看她的眼睛,在里头读不出任何暧昧的情绪,而且宋师竹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天马行空,刚说完舅家,就提起今日一到家就腿软的宋师泽。   同为伤患,宋师竹也很同情族弟。小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较上劲了,今日一大早起来知道昨夜只有自己昏睡过去时,还十分镇定地跟他们道谢,转过头来就找了一个会骑马的小厮带他。   宋师竹劝了两回,见他一幅坚持的模样,也没有继续劝了。小小少年总要撞一回南山,才知道苦口良言才是正经。   宋师竹嘱咐人送了伤药过去,体谅到族弟伤的地方应该比较羞耻,就没有过去看他了。   就是回到屋里后,总觉得封恒的目光奇奇怪怪的。   两人四目相对,宋师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身上的钗环都卸了下来,沐浴过后,头发润湿,她干脆全都放了下来,看着倒是像个十三四岁的未嫁小姑娘一般,就连脸上刚刚长出的绒毛都微微可见。   宋师竹想了想,觉得是不是她只顾着舅家的事,封恒不大开心了,她就凑过去握住他的手道:“我刚才听丛管事说过了,这附近都是府学学生。我们安置之后,再找个时间上门拜访,也好多知道一些府学的规矩。”   府学和书院,相当于现代的官办学校和私立学校。其实比较起来,其实还是周山长管理下的书院比较严格一些,毕竟官学人事复杂,许多人情关系都要兼顾。   封恒把她搂在怀里,道:“我们是要找个时间去看看左邻右舍……”却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宋师竹,他摇摇头,继续道,“咱们要在府城住几个月,就算有舅家照拂,总归有事时,还是邻居靠谱。”   以前这些琐事,赵氏从来不会与他商量。他又是一个大男人,从小读书出众,出门时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封恒也是第一回考虑到这些事,说起来还有几分新奇。   他将宋师竹搂在怀里,嘴贴着她的耳朵道:“刚才附近几家人,我已经听丛管事说过一遍了……”   丛管事挑选住处也不是随便挑的,这里住的都是有功名的学子,无论是自个还是家人,做事都要考虑影响和名声。他现在倒是觉得让宋师竹白日独自在家,有些难为她了。下人顶不了事,真正有事时,还是要正经主子拿主意。   府城毕竟不是丰华县,这里藏龙卧虎,有诰命品级的女眷不知道凡几。想到这里,封恒就有种自己功名考得太慢的烦躁。   “我在这里除了舅舅家,也没什么能够走动的人家了。”宋师竹没想到封恒会担心这些。   其实成亲至今,宋师竹总觉得这些家长里短跟封恒十分不相干。他看着就是一个富贵窝里走出来的书香公子,温文清俊,文采华丽。   这一回带过来的行装里关于封恒的物件,都是宋师竹亲自收拾的。她见过封恒的那些读书手稿,引经据典词句自然。说实话,她觉得封恒在科举上的积累,比她爹当年考举人时也不差多少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到前年才中了秀才。   所以封恒说他要来府学时,她毫不犹豫就跟过来了。除了婆婆说的那些坏事外,她觉得他只要努力一把,乡试中必有斩获,不大希望他为一些琐事分了心神。   宋师竹觉得这些话表达出来耻度略高,不过为了不让封恒担心,她还是说出来了,她就是为了他能专心读书才过来的,其他都不重要。   听着妻子嘴里对他在读书上的种种肯定,封恒耳根也有些红起来。被别人夸,他觉得是自己的努力换回来的。可是被宋师竹夸,他却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轻咳了一声,屋里流动着一股温情,年轻夫妻间本就容易动情,更别说两人为彼此考虑互诉心肠后,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情热。   两人的视线就跟有磁铁吸住一样分不开。   封恒觉得宋师竹的眼神甜得像在滴蜜一样,宋师竹心里也确实如此。她的感情一向丰富,两人这么抱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酸痛疲惫全都化为乌有了。   不过到底情话不能说上一整晚,甜了一下之后,宋师竹又说起刚才的话题了,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恒的手指,道:“今日李家的管事能那么快就找来,舅舅肯定一定关注着我们。舅舅舅母他们一向疼我,表哥他们也很好相处……”   宋师竹说起别的还好,只是一提起她舅家表哥,封恒心中就有几分古怪,他咳了一下道:“我认识你舅家的表哥,去年游学时,在外头见过一面。”   也就是如此,封恒才一听到李表哥的名字,就觉得不太舒服。当时李玉隐说出的那些话,后来怕他误会,酒后也跟他道歉了。封恒能做到不对任何人提及,但发生过的总归是发生过的。   宋师竹看着封恒的神色,有些意外,不过却没有多想。 第58章 (改错字)   封恒就算是心情不畅时,也是好像浑不在意一般。   这样温吞隐忍的性子着实把宋师竹给迷惑住了。所以在他提议帮她按摩时,宋师竹一丝警觉都没有。这两日舟车劳顿,她浑身上下酸痛得不行,封恒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认穴之法,两指下去她就觉得浑身畅快。   可是他那双手按着按着就有些不对头了。   宋师竹赶紧把他往她里裳闯的手按住了,回头一看,突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就像一朵已经吃过好几回的家花,突然绽放出诱人的新鲜感!   昏黄的烛光在他身上打出了一层恰到好处的薄辉,他缓缓凑了过来,将额头抵在她额前,吐气如兰,笑容浅浅的,有一种格外让人着迷的魅力,五官似乎都深邃了许多。   两人紧紧贴着,她的感官能清楚地描摹出封恒硬实的身型。   宋师竹有些怀疑他在勾引她,但她却拿不出证据。   一时不慎被美色所迷后,初时确实是很舒爽的,可第二日起来时,宋师竹除了付出熬夜头痛的代价外,还有腰痛腿痛,想着今日还要到舅舅家去,她简直后悔得想吐血。   宋师竹性子还是讲理的,她反省了一下是自己没把持住,面对着封恒歉意的目光也没有迁怒,只是语重心长地总结经验道:“我们要吸取教训,以后隔日有事时都不能这么累了。”   看着她谆谆不倦的神色语气,封恒心虚地清了清喉咙:“娘子说的是……”   他昨夜确实有几分故意,看着宋师竹在他手下抑制不住的娇态,他心中破壳而出的是一种极少有的进攻性,鬼使神差地就到了三更。   因着封恒嘴紧的跟蚌壳一样,宋师竹也想不出来他心里对表哥的介意,见着封恒鞍前马后地打理出门的事宜,心里最后那点气也消失不见了。   到了马车上,封恒继续发挥温柔本色为她揉腰,宋师竹投桃报李,也滔滔不绝地也介绍起李家的情况。   “舅舅家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多了……”   就跟宋师竹说的一样,李家确实人太多了,李氏在琼州府是个不大不小的家族,以诗书传家,子弟历来都是要读书科举的。可惜到了李舅舅那一代,他在文章上死活不开窍,只得死了科举的心,专心努力培养下一代。   因着对子嗣寄予重大期望,李简章不像妹婿宋文胜那样家里一根独苗苗就满足了,他讲究的是春天多开花,秋天多结果,家里妻妾众多,庶子庶女一大堆。   李府却是一早就敞开了中门欢迎外甥女过来。每年外嫁的姑太太归宁时,李家都是这般隆重以待,如今出嫁后第一回上门的表姑娘,李家也没有降了规格。   一清早,李舅妈就对身边嬷嬷嘀咕道:“小妹一家这几年都没有回过府城,咱们也没机会好好问问竹姐儿嫁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要是待会见了,比大郎还不如……就真的是一桩憾事了。”   嬷嬷:“算算日子,表姑娘嫁了都一个月了。姑太太先前拒了大少爷的婚事,许就怕太太心中有怨,这些年才没有回家来。太太待会见到表姑娘,千万别露出意思。”   李舅妈也就是遗憾一桩好事没成,心里还是懂这些道理的,她叹息着点点头,这点可惜,在见到宋师竹夫妻俩被人引到正院时,就越发明显了。   丫鬟上茶后,她悄摸着看了一脸冷淡默不作声的儿子一眼,从外表、谈吐、功名、家世上比较了一番两人的差距,不得不承认她家儿子是青涩了一些。   虽然外甥女婿只是县城来的,可是肉眼可见的差距:   外甥女婿有个进士爹——李员外只是捐的官。   外甥女婿是廪生——李玉隐只是增生,纵使只有那点廪米的差别,可差了就是差了。   李舅母的神色太过明显,宋师竹假作不知,笑道:“许久没见舅舅舅母,我爹我娘特意叮嘱我到府城一定要过来请安。”说着,又戏谑道:“还是舅舅厉害,我们昨日才入城,管事就寻到家里来了。”   “打从看到你娘的信时,我就让人盯着城门。”李舅舅穿锦着缎,有一个能撑船的肚子,他摇了摇头,故意叹息道:“家里管事每隔一日就要过来汇报一回,昨日总算见了你们的身影,没想到竹姐儿还跟舅舅见外起来了,舅舅可真是伤心了。”   “哪有的事,我跟舅舅从小就最好了。”宋师竹赶紧道,“就是那院子离府学比较近,相公上下学也方便。我们才想着住在外头的,方便一些。”   李舅舅看着外甥女一脸不做假的紧张,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他为什么喜欢外甥女多过儿子,就是这个原因。李玉隐从小就是一幅石头做的模样,外甥女却软得跟蜜桃一样。   他看了一眼从刚才起一直面无表情的大儿子,诱哄道:“舅舅老了,竹姐儿要是不嫌弃舅舅,就搬过来住吧,家里地方大,咱们舅甥俩可以好好说话。”   李舅舅一幅沧桑老人的悲凉模样,宋师竹从小就知道这个舅舅最会演戏了,笑道:“舅舅身边还有舅母和表哥呢,以后我多些过来看望舅舅舅母就是了。”   对搬过来住这件事却死咬着不松口。   宋师竹在这上头还有些敏锐的。虽然封恒嘴紧,但她一进来,见着李玉隐和封恒之间的相处情况,就觉察出异样了,这两人完全不像封恒说的有一同喝过酒的交情。   李舅舅叹了一声,见着场上除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有外甥女两口子,就没有别人了,转而提了另一个话题:“怎么没把几个姐儿也叫过来见见表姐?”几个儿子不让他们过来,他还能理解,可是几个女儿不让他们出来见人,李舅舅就觉得妻子过分了。   刚才看着丈夫和外甥女寒暄,李舅母还是一幅含笑柔顺的模样。不过这会儿看一眼话说得太理所当然的丈夫,她当即不客气道:“竹姐儿头一回带着夫婿过来探亲,总要正式一些,别被旁人扰了清静。”   话中意思十分直接,李舅舅被噎了一下。   他运了运气,外甥女头一回到舅家探亲,他不想在人前跟妻子吵起来。   舅母这些年来管家管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她不愿意让她跟那些庶表兄弟姐妹熟悉起来,宋师竹也从善如流不出声。   她对舅舅舅母还是很喜欢的,就是一直不大习惯李家妻妾一堂的氛围。   李舅母看着外甥女无声的支援,觉得暖心之际,不免又一阵叹息。   此时李玉隐突然出声道:“听说表妹夫拿到了府学入学的名额,看来这个学期咱们要做一回同窗了。”   李玉隐从刚才进屋就装着与他不认识,封恒也不会特地提及先前的事,笑道:“李大儒被府学延聘一事,附近的学子们都知道了,我也就是侥幸才能赶在这会儿入学。”   李舅舅是本地人,不至于不知道府城最近发生的大事,他看到妹妹信里说女婿要到府学读书,心里对封恒的能力就有数了。   当年李简章往丰华县嫁妹子,本就是看在宋氏一族蒸蒸日上的份上,这些年宋文胜这个当妹婿虽然不如他一样果实众多,可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几乎每届金榜都能看到宋氏子弟的身影。   也就是如此,即使如今看着外甥女的夫婿对象也不错,李舅舅还是觉得当年宋李两家没能结成亲事有些可惜。   不过这些都是前事了,做人还是要往前看的。   李舅舅大度地略过了刚才妻子拆他威严的事,拈了拈胡须,笑道:“那可好。你们表哥表妹夫的,以后在学里可要互相照应。”   他说着突然动了一下心,他有一个庶子,也是今年中的秀才,就是没能拿到府学的入学名额。李舅舅有心问问封恒是走了哪条道搭上许学政的门路,却在妻子看过来的目光中说不出口。   待到在李家用了午膳,跟舅舅舅母依依惜别后,宋师竹想到舅舅刚才的神情,还是觉得十分好笑。舅舅的意思太明显了,她对封恒道:“舅舅肯定要找你走后门了,你要是不想被舅舅缠住,这两日最好都跟表哥一块行动。”   这是宋师竹的经验谈了。舅舅在家里,除了怕老婆,就是怕长子。说来也是奇怪,舅母为人并不厉害,但舅舅在外人面前却从来没有拂过她的面子。   不过一说到舅家那些庶表兄弟姐妹,宋师竹突然道:“要是舅舅想要引你跟他下头两个儿子见面,你就别去了。”宋师竹说完这句话后,立时奇怪起来,明明她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一句。   她想了想,突然盯着封恒一阵猛看。封恒被她看得莫名奇妙,正想发问之际,宋师竹却收回了目光。   她还是不觉得封恒会是一副短命相,可刚才那么一瞬间,她怎么就想起婆婆说的那些噩梦了。   去过了舅家,又拜访了左右几个邻居后,眼看着就到了府学入学的时间了。   宋师竹这两日一有时间就窝在书房里,封恒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在画画,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神秘。   似乎是画得不太顺利,他要进去,她还要凶巴巴地赶人,就连家里安置诸事都交给她的贴身丫鬟负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画画。   直到最后一夜,他才知道了她的意图。   宋师竹指着她这两日赶出来的一本薄薄的简笔画册,认真道:“这些都是娘梦里发生过的事,你好好看看,要是遇见了跟里头相像的事,一定要避过去。”   她的金手指目前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但是事实说明,婆婆的那些梦还是靠谱的,虽然比不上老天爷手把手的引导那般详细,也有些参考价值。   这份画册里,有些细节是她心念一动突然添上的,没什么道理,但宋师竹就觉得合该是这么发展的。就是因着这些预感不好捕捉,她才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炸毛鸡崽一样,谁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思路,都要被啄上一口。   封恒翻看着宋师竹给的小册子,里头统共十幅画,每幅都是以有人伤亡做结尾。   他看得很是专注,宋师竹画了两日这般慎重画出来的东西,封恒心里也有几分相信自己要流年不利走霉运了。   他看完之后,确认自己都记起来后,就把宋师竹揽在怀里面,低声道:“我估摸着有一件会在近期发生……”   宋师竹听他这一说,心立刻就提起来了。   “我这两日跟李兄见了一面,李兄说,府学六艺中的骑课和射课,从今年起要到郊外教学。”这还是李大儒提议的,要学以致用,不能一直在府学校场跑马练射。   封恒将手指划过被他指出来的宣纸,这一幅画里,宋师竹用几笔线条画出的人物穿着,就是府学的学子制服。一群学子野外骑马,有人领偏了路,不慎落入陷阱。   画上的制服,还是他昨日才从学里提前领回来的。宋师竹这两日一直呆在书房没有见过,但轮廓样式却画得丝毫不差。 第59章 (修)   次日一早,宋师竹看着换上府学儒衫、头戴纶巾的封恒,还是觉得有几分古怪。   她上前帮他整理衣襟,手指从他的领口划过。前两日她用碳笔作画时,这件衣裳唰唰几笔便出现在纸上,没想到却和府学发下来的制式长衫别无二致。   她昨夜想着这件巧合得不能再巧的事,心里跟有猫爪在抓似的,但让人意外的是,她跟周公会合之后一夜无梦,一早起来时更是精神百倍。   封恒穿上这件有些晦气的儒衫,也不见慌乱,就是突然看着她道:“是不是度过这十个劫难,以后就能否极泰来了?”   宋师竹有些迟疑:“……娘梦里的坏事就这十件。”应该就这么多吧?   她眉头微蹙努力思考的模样,让封恒不禁伸出手戳了戳她的梨涡,笑:“那也好,人生灾劫要是都能提早量化避开,也是一件幸事。”   看着宋师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嫩的腮帮子。   封恒对这些事,与其说是害怕,还不如说是好奇多一些。他先前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个霉运缠身的命运,不过认清了事实后,他也不会自我纠缠,日子该过的还是要往下过。   人一辈子哪能都平平安安的,比起那些不知不觉就意外身亡的,这还还不算太差。   这一点体悟,从昨夜从妻子嘴里听到了那些话后,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   就是他真是挺好奇自己得有多不招老天待见,才会有这么多的祸事藏身。   宋师竹忍不住道:“你还真是豁达!”寻常人知道这些事,都得怕得不得了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态度影响,送走了封恒和早就等在门口一幅书童模样的宋师泽后,宋师竹心中也突然有一些想法,她转身对螺狮道:“我觉得我们不能因咽废食。”   螺狮捧着茶盘,看着突然说话的宋师竹有些懵。宋师竹也不指望她能接上,接着又道:“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的,你把这几日家里的账本给我拿来。”   宋师竹话题转得很快,螺狮虽然不大理解她的意思,可是却听明白了她后一句话。她很快就把这几日的记账拿出来了。   就在宋师竹精神抖擞的看账本时,封恒这边也极为顺利。   入学手续他前日就办好了,只是当时府学教谕有事,没来得及考核他,训导看着他的入学荐书上有许学政的落款,爽快地就给他盖了入学的章了。   今日封恒却是第一回见到自己在府学的教授。张教授想要补上入学测试,封恒也没有二话。他的功名是自己真材实料考来的,听张教授抽了一个题目让他当场作答,也不怯场,引经据典有理有据,间或还能出几个文采斐然的句子。   张教授难免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做过准备,只是又仔细一翻他的荐书,看到上头三代履历后,就没有话说了,还可惜道:“你是前年的廪生,当时就该来府学报道了!”   虽然知道今年诸多人都是冲着大儒而来,但作为同僚,张教授还是忍不住要纠结一番。   封恒父祖都是进士,也能算得上是书香子弟,自身本事又够硬,要是能从他们这里考上举人,就是他的政绩了。这么好的一个学生,差点就便宜了外头的书院。   张教授摇了摇头,都不知道该庆幸自己白捡一个好学生,还是遗憾这些人都不是为他而来的。   “家中三代都在丰华书院就读,学生也只是按着家里的习惯罢了。”封恒笑道。虽然他是心宽了一些,可他从昨夜起就觉得自己霉运上头,如今见着张教授对他诸多赞赏,心里还是放松了不少。霉运没让他变得人憎人怨就好。   张教授也只是唠叨一下,接着又跟封恒解释起今年学中的诸多变化。   封恒看了一下手上的课表,发现明日就有郊外骑射课时,视线立时顿住了。   宋师竹给他看的小册子上的内容,立时就在眼前浮现。   张教授还以为他是惊奇于骑射课要到郊外进行,就解释道:“这是今年的新改革,这门课由新来的李教习担任。”因着对封恒颇有好感,他补充道,“李教习就是李先生的侄子,李先生虽然还没正式到任,但他的侄子却先过来授课了。”   一位大儒要到府学授课,所有人都得礼让三分。李大儒只提出要让侄子担任骑射课的教习,条件已经很低了。   张教授摸了摸胡子,又道:“说起来,你们这一届有个学生运气真不错,今年的入学名额本就紧俏,他却是由李先生推荐过来的,今日一大早由李家的管家带过来了,说是对李先生的小孙子有救命之恩,李先生为了报答他,亲自给他写了荐书。”   这就是指点他在学里哪些人需要特别对待了,封恒谢过他的帮助,又打听了一下此人的名字,接着就出去上晨课了,心里却是有些惊讶,这个人居然也是李家人。   想起李舅舅这两日一直想要寻自己打听如何搭上许学政,封恒突然觉得这位李家表弟颇有手段。   ………………………………………………   这些事情,封恒当夜回家就和宋师竹说了。   宋师竹肯定道:“舅母要心烦了。”   李家庶子自己找门路进了府学,虽然是一件好事,但舅舅家先前无人知晓此事,突然爆发出来,无疑是极大地打了舅母的脸。   封恒今日已经被李玉隐引见过这位李表弟了,他握着她的手:“你要是担心,明日就去李家看看。”   宋师竹却摇了摇头,她见着舅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论起亲疏关系,她和舅舅还要更亲密一层。   本质上,这是一件于舅家有利的事,可怎么说呢,舅舅开心,舅母就要不开心了。   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嫡母会喜欢庶子出头的。先头舅舅要找封恒走后门,舅母就是一脸的不愿意,如今表弟自个找到路子,舅母也不会太高兴。   尤其是李大儒的家门,连舅舅都只能望而兴叹时,舅母就更不会为庶子的出息开怀了。   心里为舅家的事担心了一下,不过宋师竹更多的还是忧虑封恒。不知道该让她焦虑还是放心的是,她的金手指从画完话到现在,一直十分平静,半点波动都没有。   封恒看着她一脸郁闷,便捏着她的脸道:“府学骑射的场地都是先圈好的,不准外人进入,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不是说那个教习是新来的吗……”一般初出茅庐的,都是不太可靠的。宋师竹十分担心道。   “能在府学教学的,都是有功名之人。”封恒揉着她的双颊道。   “你还是小心一些吧。”就她的经验而言,这种买一送一赠送的东西,质量上都是要打个折扣的。这个李教习看着就是裙带关系才能进府学的,宋师竹有一股深深的忧虑。   封恒被宋师竹的话逗笑了,不过他没想到后头还真的被她说中了。   第二日一早送走封恒后,宋师竹一方面觉得总不能封恒一有骑射课就保持在战斗状态,一方面眼睛一直看着外头,就怕有人突然送来坏消息。   到了午后,她估摸着骑射课应该早就结束时,螺狮却突然匆匆从外头进来了,宋师竹听着她的脚步声,心脏就突然跳得飞快。   不过幸好,螺狮出口的却道:“少奶奶,隔壁孙秀才的母亲和妻子过来了,说是想要拜访少奶奶,感谢少爷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宋师竹愣了一下,接着心跳才落回到实处了。   都是救命之恩了,肯定不是坏事。她安慰自己道,又连忙让螺狮把人请进来。   茂林胡同的邻居他们早先就都拜访一遍了,这还是第一回有人上门回访。   突然过门的邻居看起来有些拘谨,婆媳两人带着一箩筐的果蔬,在正堂里来回踱步,一看到宋师竹眼睛就亮起来了。   宋师竹让人上茶后,还没等她发问,孙老太太就带着感激道:“我儿子让人带话回来,说是封秀才今日救了他一命。”   “……发生何事了?”宋师竹尽量忍住着急,装着不知道一般缓缓问道。   孙老太太也是刚从人嘴里知道这件事就上门了,此时见邻居还不知道这件事,赶紧道:“就是今日课上的事,要不是封秀才坚持,我儿子就没命了。”   孙老太太话说得还算通顺,宋师竹听她道谢了两遍,总算听明白她急着过来道谢的事。   还真是被她料中了。   刚上任的愣头青年轻气盛,出了大事了。   骑射课上,新菜鸟初次教学,却是艺高人胆大,仗着后台颇硬,不知道被谁给怂恿了,居然带着几个骑射功夫不错的学子到了外头山林。孙秀才和封恒等人便是被他点中的几人之一。   “……封秀才一直阻止李教习的行动,可李教习不听劝,一鞭子跑了出去,没跑几步就踩中陷阱了,要不是封秀才救得快,连人带马都被里头的尖木给刺穿了。我家儿子本来就是个胆大的,幸好封秀才一直阻止,他才没有跟着教习挥鞭子。”   孙老太太说起这些话时,眼中满溢着感激。他们是农家出身,家里培养一个读书子弟不容易,要是儿子就这么没了,她找谁说理都没用了。   孙老太太听儿子身边的书童带话回来,腿脚立时就软了,略安了心之后,就带着儿媳妇把家里将要收获的菜地都拔了一遍,上隔壁道谢来了。   只是如今坐在正堂上,看着封家清雅的摆设布置,她坐在太师椅上,突然就觉得自家的礼物极拿不出手了。   宋师竹却顾不得她的表情,赶紧追问道:“你家书童有没有说我相公如何了?”宋师泽不是真正的书童,宋师竹也没有指望他慌乱下能记起回家报信,只能抓着孙老太太问话。   孙老太太看着她满脸的着急,连忙道:“封秀才没事,只是死了一匹马,学子们都好好的。封娘子别担心,封秀才救了许多人的命,现在许是被人围起来道谢了。”   宋师竹这才稳下心来,她看着孙老太太脸上的窘迫,以为被她的急切骇住了,不好意思道:“我刚才紧张相公,吓着您了。”   孙老太太见她这样,反而觉得他们担心家人的心情没什么不同的,就笑道:“这有什么,刚才他们到家里报信时,我都软在地上起不来了,要是他们跟我说我儿子出事,我都能当场撅过去了。”   说着,孙老太太许是觉得这句话不吉利,又呸呸呸了几下,脑子里却不断晃悠着儿子真出事的场景,不由得一背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上一章的评论啦,大家不用担心男主出事啊,先在这一章评论里抽20个红包,抚慰一下宝贝们的心情。   然后,接下来就是解释了,不想看的可以不用看的,作者是个逻辑怪,写文前要理清各种问题,以下都是一些很枯燥的设定。   ——————   男主发生的这些事,可以理解为位面之间的拔河赛历史的自我选择。   女主穿前的世界、大嫂的世界还有现在他们一同存在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   就连一只蝴蝶都能引起大风大浪,男主在大嫂的世界,有一个很了不得的后代,他会不会早死,在这些世界里最终的作用肯定不比蝴蝶小。   有些世界想让他死,有些想让他活着,所以男主在拉扯之下才有这么多劫难,女主的金手指看到的、和婆婆的梦也才会有矛盾之处。最后男主虽然祸事多,可是每过一个关卡都会有收获的。   ——————   如果觉得以上这段解释很复杂就忽略吧_(:з」∠)_只要记得一句话就好,这篇文本质上就是一个种田文,要是哪天虐了难懂了,就是我崩了。 第60章 (改错字)   宋师竹把千恩万谢的邻居送走后,就一直在正堂来回踱步,不时看着二道门的方向。   没想到没等回封恒,却等到了自家舅舅。   李舅舅一进门就笑呵呵道:“舅舅来得晚了,瞧咱们家的竹姐儿这一脸的着急,别怕,舅舅都打听好了,外甥女婿不仅没事,还立了大功呢。”   他腼着个大肚子,好一阵地安慰道:“舅舅一听到消息让人去学里看着了,外甥女婿被人围着说话呢,都还是好手好脚的,一点没缺。”   这是安慰的话吗,宋师竹气恼地看一眼自家舅舅:“当然不会缺手缺脚!”   “竹姐儿说的是,是舅舅说错话了。”李舅舅立时道。两个儿子都进了府学,其中一个还是大儒亲自推荐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李舅舅心里就跟喝了蜜水一样,认起错来也爽快。   他继续笑道:“外甥女婿做了一件好事,以后一定会因祸得福的。”   就跟他二儿子一样,本来求爹喊娘的都不一样能进府学,突然就救了李大儒家的孙子,否极泰来了。   李舅舅一想到这个事就心中乐呵,不过在满心忧虑的外甥女面前,他还是忍住了高兴。   宋师竹也知道封恒肯定没事,就是没有见到他之前,这心一直定不下来。   李舅舅见他说了这么多,宋师竹还是满脸担心,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年轻小夫妻就是这样,对方略遇到点事就跟捅破了天一样。   外甥女才新婚,李舅舅也没再多劝,直陪着她等到傍晚,才见着封恒和宋师泽回家的身影。   借着灯笼的光亮,宋师竹甫一见着踏入门槛的封恒,立时就迎上前去。   她凑近看了一眼,马上就发现封恒身上换过了一件新的长衫。封恒今日一早的衣裳是她帮着穿上的,领口处绣线的颜色差,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封恒先是跟李舅舅问好,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外头跑马被尘土弄脏了,同窗硬让我换上的。”   宋师竹却不太相信,一旁的宋师泽立刻为他作证道:“确实如此,今日恒姐夫救了李教习一命,李教习见到姐夫衣袍脏了,立刻就让人去买了一件新的。”   书童自然没有资格上骑射课,但宋师泽却从回来的学子嘴里知道了许多事情。他兴奋道:“今日好几个人都十分感激恒姐夫,对着姐夫一直拜谢不停。”   “我也听说了,外甥女婿救了李教习一命呢。”李舅舅摸着胡子笑道,“虽然有些惊险,但结果却是好的。”   李舅舅做事一向只看结果,他想一想都觉得这就是天意啊。他儿子刚救了李大儒的孙子,接下来外甥女婿就救了他的侄子。两个李家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顶天了去。   宋师竹听着这两人的话,立时把眼睛放到封恒身上,封恒则是笑道:“舅舅和泽哥儿说的太过了。”   他顿了一下,又看向李舅舅,一下子就知道李舅舅还不知道家里面的事呢。   不过此时对着满心着急的宋师竹,他也没有卖关子,立时就把下午的事情都说了。   对自己的性命,封恒自然是很上心的。   府学这边六艺课程每旬有一课,骑课和射课加起来,每个月就有六节课。   在见着新来的教习年纪不大,为人却十分趾高气扬,他就多存了一个心眼。   整个琼州府包括廪生、增广生、附生和例生在内有一百个学子。在骑射一课上,学子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跟封恒一样有基础的;另一种大多是今年新入学的农籍学生,要从上马开始练起。   新来的教习却是不分彼此,全都拉到郊外校场来了。   只是事情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李教习是上一届新出炉的武举人,虽然有功名在身,性情中却有几分浮夸。被二三学子吹捧了一下,便觉得纵使出了校场,也能保护学生安全,没多少犹豫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为了打响自己在教职上的第一炮,他还点了几个在他看来十分优秀的学子一块跟上,就想要让这几个在他看来都是刺头的天之骄子瞻仰一下自己的风采。   “就没人出来说些什么吗?”宋师竹问。   封恒很无奈的看着她,除了他还会有谁。虽然跟封恒一样对这位新夫子持不赞同意见的有好几个人,却无人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新来的教习。   封恒为性命计,倒是出头了,他站出来反对了一下,道是外头的深山老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猎户的陷阱,同窗们骑射功夫自然不比教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只是话一出口,就被人驳回去了。   李教习还是以学分相威胁,被他点中的人只得跟上。其中孙三通这位茂林胡同的邻居就在其中。   “孙老太太和孙娘子刚才上门道谢来了。”宋师竹插话道,她还收了人家一筐果蔬。   封恒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   武艺课本就不同于文课,讲究的是一腔豪情胆气,驰骋在山林里。李教习多嚷嚷个几回,有好几个学子便抑制不止心中激情了。   "李教习一开始还是耐心教导,只是见有的人进益太慢,便不耐烦伺候了。”   他马鞭一打领先而出,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封恒心里一直存着顾虑,李教习在一旁让他们大胆挥鞭,他也没有策马上前,反而一直提醒身旁有些跃跃欲试的孙三通不要骑得太快。   封恒五感一向不错,视力犹佳,没隔多少时间就觉得前头的林地不太对劲,见着李教习再上前就要踩中那几根摆放井然的藤条,他就喊出声了。   李教习到底是武科出身,听到封恒的呼叫后,也察觉到不对了,眼看着马速太快已经停不下来,立时松开缰绳,咬着牙跳下马去。   “李教习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他骑的那匹马正好落到一个两丈宽的坑里,许是猎户用来猎熊的,里头都是磨好的木锥,马被木锥扎得浑身是血,一直哀鸣。”   当时众人站在坑外,看着这一幕,都是一身冷汗。   就别说在场的人了,宋师竹听着这些细节,心中也一直打颤。   她不像一旁听完故事后一脸心满意足的宋师泽,觉得封恒救了人就十分伟大;也不像舅舅,功利地觉得封恒救了李大儒的侄子以后前程就大有可为,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幅画,见着封恒隐隐对她点了点头,宋师竹的腿立刻就软下来了。   是真软。封恒把她给扶住了。   按理说,这些事她经历得也不少,但前面几回宋师竹虽然也紧张,却不像这回一样吓成这样了。她是真的害怕,金手指时有时无,她怕下一回封恒会真的出事了。   李舅舅看着外甥女怕成这样,也知道他们小夫妻俩经历一场小惊险后,肯定有很多话说,便体贴道:“我明天一早再过来看你们。”   送完舅舅之后,宋师竹这一夜一直紧紧地抱着封恒不放。   两人在帐子里十分纯洁地贴在一块,封恒见她神色沉郁,有心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道:“舅舅明日应是会过来找你的。”   “为什么?”宋师竹侧过身子,追问。   封恒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宋师竹惊疑道:“然表弟?”   封恒点点头。当时看着李家表弟在李教习身边鞍前马后撺掇时,他就提醒过一旁的李玉隐。   李玉隐倒是出面了,却跟封恒想像的阻止不一样。他上前跟人吵起来了。   “表哥肯定是故意的!”宋师竹道,这么说可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封恒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气自然,满脸都是听故事的认真,就没有多想,继续说了下去,李玉隐确实是故意的。   被李教习黑着脸训斥之后,李玉隐回来时就跟完成了任务一般。   封恒问他原因,他直接道:“我出了面,已经是代表李家的意思。要是待会真出了事,李教习要迁怒也找不到李家身上。”李玉隐当时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十分冷淡。   宋师竹听着封恒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知道舅母应该已经为着庶子瞒天过海进府学的事闹起来了。   所以表哥只是简单走个过场,把李家的干系摘出来而已。   她叹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说,正经的李家人对李家子弟都这么冷漠,封恒还能怎么做,何况还是她先让他不要跟她那些庶表兄弟过于接近的。   只是一想到听到事情就过来家里安慰她的舅舅,她心里还是为李家担心了一把。李教习要是没有想到这一出也就算了,要是迁怒到然表弟身上,他的入学资格不知道会有什么波动。   封恒刚才与她说的就是这件事。   然表弟简直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个不好,舅舅也要空欢喜一场了!   宋师竹心中气了一下,不过她的心神大半还是在封恒身上。   宋师竹就连睡觉都在祈祷她的金手指赶紧恢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终于听到她的祷告,她隐隐约约地似乎窥见了今日课上的事情。   看到那匹落到坑里的马时,宋师竹在梦中脸色都是发白的。   只是这场噩梦后,她反而安定了下来。   梦里头,金手指似乎在无声安慰她,这场考验已经过去了。那种暖和得像泡在温泉里的感觉,让她醒来后都觉得有些懵。   外头早膳已经备好,面点米粥的香气伴着宋师泽和封恒的说笑声传进里间。宋师竹才发现她起晚了,待到她收拾完出来,坐在饭桌旁的封恒就露出明显松一口气的笑脸。   这种见到她之后乍然出现的反应,让宋师竹心里有些甜津津的。   在封恒出门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好事。李家让人送帖子上门来了。   这个“李家”不是舅舅的那个“李家”。   宋师竹凑过来看着帖子上头的名讳,这回的高兴完全盖过了担心。   “我赶紧让人备礼物!”宋师竹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因着封恒救了自家侄子,李大儒亲自给他下帖邀他过门一聚。封恒这一回到府学来,完全就是冲着这一位而来。   如今才入学第二日就得到他的邀请,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封恒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意。   宋师竹眉眼弯弯的正想说话,就听到舅舅着急进门的大嗓门,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蔫了吧唧的少年,相貌跟舅舅十分相似,气质有几分阴郁。 第61章   看着舅舅如昨夜猜测一样一大早就过来了,宋师竹立时手脚灵敏地将帖子藏在身后,接着才装着若无其事,和封恒并立迎接客人。   宋师泽和封恒瞧着她这一番动作,一个目瞪口呆,一个脸上笑容突然变得明快至极。   宋师竹被看见这么小人的举止,也有些脸热,她悄悄瞪了封恒一眼:还笑,这还不是为了他?   要不是怕舅舅瞧着这封帖子打蛇随棍上,她何必这么干。   封恒挑了挑眉,对妻子的倒打一耙不做评价。   两人正打着眉眼官司时,李舅舅就一脸急色地进门了。   这一回跟着宋师竹过来府城的,大多是她的陪嫁人马,都是认得李家舅爷的。所以李舅舅长驱直入,跟在后头的门房下人脸上也不见多着急。   李舅舅看到封恒和宋师竹都在,立时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汗道:“我还以为赶不及了,幸好外甥女婿还没出门。”   说着,就踢了一脚身后的儿子,对封恒道:“这逆子昨日做错了事,被学里勒令在家反省,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让他回去。我就是带他过来问问情况。”   宋师竹:“……”她虽然感激舅舅昨日及时到场安慰,但也觉得他不厚道,她忍不住道:“舅舅怎么不找大表哥?”   李舅舅无奈看她道:“……你不是不知道你大表哥的性子。”   家里母老虎和小老虎都不好惹,宋师竹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舅舅也该知道我的性子,我和舅母最好了。”宋师竹道,又看了一眼跟在舅舅身后的李玉然。   她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是,她跟舅母要好,就不会背着舅母帮李家庶子的忙。尤其是从小到大在舅母和表哥的死防硬守下,她跟李家的这些庶子庶女真不存在什么情分。   “表姐真是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听完宋师竹的话,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忍不住讽刺道。   要不是今年府学形势不一样,他们李家哪需要求人帮忙。李玉然一想起自己考中秀才后的诸多不平待遇,心里就极不平衡。   宋师竹看都没看他一眼,看了一眼漏壶后,就对着舅舅道:“相公学里快迟到了,我先送相公出门再跟舅舅详说。”   “诶……”李舅舅先是瞪了庶子一眼,又跟宋师竹道:“这回是你表弟不对,可是他真是闯了大祸了,一个弄不好,他以后前程就毁了!竹姐儿,你可一定要帮舅舅的忙啊。”   “……”舅舅的话有些严重了。   她看着一脸忧虑的舅舅,觉得这么严重的事,要是舅舅真的开口,怕是封恒不好拒绝,想了想便道:“舅舅你别急,我先送相公上学咱们再聊。”她说着就对封恒使了一个眼色。   封恒却是突然出声道:“我先前便十分仰慕李先生的学识,有些不太方便的事,还得请舅舅恕罪才是。”   他说完就看了李玉然一眼,李玉然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心道,不就噎了表姐一句吗,至于这么护着妻子吗。   两人互视的细节,宋师竹一下就注意到了。   她看着目光发沉的封恒,到底做了一个多月的夫妻,宋师竹也不会领会不到他的维护之意,感动当然是感动的,只是有他在这里,她都不太好问起舅舅的来意了。   封恒无奈地看着她,他说这些话并无置气之意,这个家里他才是一家之主,若需要得罪人,他也不会就放着她一个人面对。可惜宋师竹却是一心想让他离开。   直等到封恒和宋师泽的马车离开家门,宋师竹才坐下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封恒意有所指的话,李舅舅不至于听不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见着时,这个外甥女婿还是一脸和煦,没想到还是一幅硬骨头。他道:“还不是这个逆子,弄虚作假,自己导演了一场救命的戏码,被人发现了。”要不是如此,他怎么会突然上门。   他们这一支李氏虽然比不得那一支李氏有面子,可家族在琼州府这么多年,任谁也得给几分薄面。就是可惜李大儒不是他们族里的,否则李舅舅还真不需要找到封恒身上。   比起李玉然的假·救命之恩,只有封恒的真·救命之恩,才能让李家不追究此事。   宋师竹感慨了一下,难怪她那一日在马车上突然心有所感,叫封恒别跟李家的庶表兄弟交往,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李舅舅继续道:“那一日李先生的小孙子出门,差点被拐子拐走了,后来是这个逆子送他回去的。可李家昨夜突然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他们查出来了,当日的拐子是这个逆子让人假扮的。”   那封信里其实说的不止这一件。   还有昨日骑射课上的事,李教习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听了李玉然的怂恿,才会发生这等意想不到的祸事,居然把责任全都算在李玉然身上了。   李舅舅看着那封信,老脸都快臊没了,信上笔触遒劲有力,连纸背都显得薄了几分,足以看出写信的人有多生气,道是要不是看在同姓为李的份上,他们家非报案不可;但就算不报案,他也要求李玉然从府学退学,十年内不准参加科举。   十年啊。   李家下一代,加上李玉隐在内,也不过只出了两个秀才。   李舅舅可惜自己这些年的心力,才病急乱投医带庶子上门想要蹭一蹭外甥女婿的光。他苦笑道:“你然表弟十年苦读也不容易……”   “……”宋师竹觉得舅舅这句话不太好应,她忍不住看着眼前的李玉然,眉清目秀,长得也不是一副蠢样,她稀奇道,“你是怎么想出来这种招数的?”   这种事,没被揭发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李玉然先前就得靠算计才能获得对方相助,事情败露后,这种被愚弄的怒火,他的小身板是绝对承受不了的。   不说那位李先生,就连宋师竹听着都觉得十分过分,自家好好的孩子出门被拐子拐走了,这其中的担心忧惧,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李先生还算客气,宋师竹觉得要是放到自己身上,不把李玉然撕了都是好的。   李玉然跟这位表姐见面不过几回,如今自己的老底却都被他爹给捅出来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当我愿意吗?”他顿了一下:“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确实不知道。”宋师竹老实道,“我就是知道要是那位李先生心胸狭窄些,整个李家都要跟着你丢脸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不然你跟我说说你当然究竟在想什么,我还是挺好奇的。”   宋师竹自觉请教态度十分良好,没想到李玉然却觉得她在讽刺她,咬牙道:“表姐要是不想帮忙,就别说风凉话了!”   宋师竹立刻看向舅舅,李舅舅立时呵斥:“你怎么跟你表姐说话的?”求情是这么个求法吗?   李玉然在父亲压迫的目光中,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歉道:“我说错话了。”   李舅舅听他说完,又道:“竹姐儿,你看……”   宋师竹心疼舅舅为了一个庶子在她面前几次低声下气,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不愿意帮。”   要是别的事,她能帮也会帮一把。可是事关举业大事,她不想让封恒眼睁睁与一位名师擦肩而过。   别说她和李玉然的情分不到那份上,就算到了,宋师竹也不会强求封恒为她牺牲。   李舅舅见她说的直接,不由叹气道:“算了,命该如此,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他本来想着卖了自己这张老脸,为儿子求个出路。可如今看着外甥女的模样,也知道宋师竹是不会搭手了。   李玉然看着他爹不过说了几句就妥协认输了,磨了磨牙,突然道:“要是站在面前的是大哥,竹表姐会不会也这么说?”   这句话出口后,他笑了笑,就像想通了什么事情一样,最后的犹豫也没了,看着登时看过来的宋师竹和亲爹,一幅破罐破摔的倔强:“我说错了吗,表姐和大哥从小情分就好,要是今日出事的是大哥,表姐就算要牺牲表姐夫的利益,也不会有半点皱眉。”   话里意思不仅暧昧更是诛心,宋师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李舅舅更是庆幸封恒被打发走了,否则要是听到这一句话,不知要如何多想。他气得肚腹起伏,骂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了,李玉然讽刺道:“我说的有错吗?大哥什么都比我强,运气比我好,就连表姐也待他最好。同是李家子弟,他早我一年入学,便不需要跟我一般争抢今年的入学名额。我又不是考不到功名!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大哥一样进府学?”   李舅舅别看平时笑呵呵的,阴着一张脸时也十分可怕:“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为着跟你大哥攀比,所以才做出了这桩事?”   他声音低沉,藏着一簇怒火,李玉然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半响才自嘲道:“我现在也比不上大哥了。”今年府学的名气随着大儒坐镇,变得更加灼手可热。李玉然当然也向往着能成为大儒的弟子。可他只是一个庶子,他爹不会全心全意地帮他。   李玉然只能另辟蹊径。   他那位大哥,从小在家里就是头一份,他拼了全力才考上秀才,可惜还是功败垂成。   少年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眼里却冒起了水光,一脸的冷漠。   宋师竹看着他这幅满天下人都对不起他的模样,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幸好舅舅脑子还算清明。   李舅舅刚才听见庶子脱口而出的话时,心里真是一个咯噔。就连昨夜接到李先生那封信时,他的心情都没有现在这么糟糕透顶。敢情他这十几年给吃给穿还送他念书,就养出了一个只会跟嫡兄攀比,胸中没有一丝大志的玩意儿。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对宋师竹道:“这件事是舅舅不对,为难你了。”他为人做事一向当机立断,今日总算看明白了儿子是幅什么德行,这一行也不算没有结果。   宋师竹点了点头,李玉然似乎还有话说,但舅舅蒲扇一般的大巴掌立时煽了过去,接着他脸上就红起几个指印。   刚才在她面前还一脸被辜负的李玉然,这回才叫真的没面子,一脸的不敢置信。可李舅舅体型彪胖,抓起儿子就跟母鸡抓小鸡一样,提溜着他的领口就出去了,就连儿子两次在门槛踉跄挣扎,他也毫不留情。   送走舅舅和李玉然后,宋师竹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螺狮刚才一直在里间,此时出来同情地看着她,道:“少奶奶,您为舅爷伤心吗?”   宋师竹摇摇头,她不伤心,舅舅今日一番慈父心肠错付,可李家不止李玉然一个庶子,这种事今日不发生,明日也会发生,迟早的事。   她就是觉得自己一嫁人屁股就坐稳了,有点感叹罢了。其实李玉然说得不对,今日要是换成大表哥,她也未必会答应舅舅。   她想了想,决定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李氏。宋师柏以后要是敢为难她做这种决定,她非撺掇她爹把他屁股打肿不可。   宋师竹收拾完心情后,就把刚才藏起来的请帖拿过来看了一眼,里头写着邀请他们贤伉俪上门,这还是宋师竹第一回跟封恒出席正式场合。   螺狮一向以她肚里的蛔虫自居,一看她满脸沉思,不禁道:“少奶奶要是想找人问一问大儒家里的情况,不如去问问舅太太。”她顿了一下,道,“舅太太要是知道少奶奶拒绝了舅爷,肯定会很高兴的。”   宋师竹也觉得如此,就是她刚才那一番换位思考中对大表哥这么凉薄,如今要去找舅母求助,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到了午后,宋师竹还是坐到了舅家的屋里。   舅妈头上绑着一条黄色的布条,据说是这两日被气病的。   宋师竹瞧着让人请她过门探病的舅母,却觉得舅母脸色极好。   她默默地看着舅母脸上的红光满脸,违心地关怀道:“舅母病得怎么样了?”   “别说了。”李舅母在她面前摆着手道,“家里家外的,就没人把我放在眼里,我这都是被气的啊。”   她边说边拍着胸脯,“我一病,我就想起竹姐儿了。舅母也没个闺女,只能让竹姐儿上门看看舅母了。”李舅母一阵虚弱道,“我听说你舅舅早上也去你那里了,我们老两口,都离不开你……不知道你舅舅早上跟你说什么了?”   宋师竹咳了一声,舅母七拐八绕的说了这么多,意图其实十分明显,就是想打听上午发生的事。她想了想,先问道:“舅舅回家之后心情如何了?”   “在书房里折腾他那几个孩子呢,从午后就一直让他们大声读李氏家训……都是那个逆子惹出来的事。”李舅母道,接着又眼睛发亮地看向宋师竹,示意该她回答问题了。   “……”宋师竹很想跟李舅母说,她的精气神真不像是生病的人。她忍住笑意,想着舅母都知道前一半的事了,后一半让她知道,应该也不算对不起舅舅,便把早上的事都说了出来。   听完她的话后,舅母立时就坐起来,连头上的布条歪了一下都没发现,满脸不高兴道:“还是竹姐儿懂事,外甥女婿多不容易才得了这一份功劳,为什么要白白为了别人牺牲。我一直跟你舅舅说,让他别去为难你,他就是不听,遭报应了吧!”   说着,她又对宋师竹道,“你别担心,有舅母给你做主,就家里头那几个,谁要再敢打外甥女婿的主意,我绝不轻饶他们。”   宋师竹露出一丝笑意,心中有些感动。舅母这句话她是信的。   刚才她进门时,正好看见李玉然的姨娘跪在院子里,满脸泪痕,楚楚可怜,看着她时神色立刻露出一抹期冀,但舅母身边的嬷嬷很快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因着感受到舅母的善意,宋师竹想了想,也就把李大儒给她们下帖的事说出来了。李舅母虽然不愿意家里庶子得了那位大儒的青眼,可要是对象换成外甥女婿,她便是由衷的高兴。   她点了点宋师竹的鼻子,突然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觉得没帮你舅舅办成事就不敢上门了?你舅母和你舅舅可不是一样的人。府城里的那些后宅女眷们的信息,都在舅母心里呢。竹姐儿要问什么,舅母都告诉你。”   宋师竹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时凑了过去,问出声来。李舅母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府城附近的书院入学,大儿子虽然在身边,却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如今有宋师竹陪她说话,她说到兴起时,甚至嫌头上的布条碍事,直接扯掉了。   外头,李玉隐听见表妹和母亲的谈笑声,突然止住了脚步,正想转身离开,正院的下人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见着自家大少爷的身影,立时就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宋师竹听见大表哥过来,就知道府学应是下学了,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起身想要告辞。   李舅母看着儿子长身玉立的身影,心中叹息了一声,知道宋师竹如今有家累,也没有留膳,只是道:“大郎帮娘送送竹姐儿。”又道,“你们自小一块长大的,各自婚嫁了,也别丢了亲戚情分。”   因着先头李玉然的话,宋师竹总觉得舅母这句话似乎在隐喻什么,不过却不愿意多想。   宋师竹原本也只是每两年跟着她娘过府城探一回亲,每回不过十头半个月,说是跟李玉隐有深厚情分也不尽然。更别说大表哥还是个君子,自从几年前她拒了婚事后,他担心瓜田李下,就一直没有跟她说过话。   李玉隐直把她送到马车边才停下来,才道:“今日下午多谢表妹陪我娘了。”他眉目清朗,轮廓英俊更胜往日,可态度也比先前更冷淡了几分。   宋师竹:“舅母也指点了我许多。”   李玉隐看着她脸上丝毫不掺杂质的笑靥,顿了下,接着便帮她放下车帘子。   马车里,螺狮感叹道:“上上回见到时,表少爷的表情可没现在这么少。”   被她说的,宋师竹也想起几年前见到的大表哥了,当时的李玉隐还是一个笑容清浅的少年,见到她时每回都给她送糕点,说起来,府城的糕点,宋师竹也是吃了不少的。   她不蠢,从今日李玉然的话,还有舅母和大表哥的态度,她也觉察出一丝别的意味。   不过……   宋师竹道:“别说大表哥了,让车夫赶紧些,我都饿了。”   外头的车夫许是听到她的催促,鞭子一挥,车马便渐渐跑开了。   夕阳余晖笼罩在车厢里,听着外头辘辘的车轮声,宋师竹渐渐收回了心神。   后悔自然是没有的,她先前接受不了表哥表妹的结合,现在依然如此。就是觉得大表哥的心思真是隐晦。   舅母在生出小表弟之前,很多年间都只有这个儿子,对李玉隐素来看重。从小到大他的身边就连丫鬟都很少,这种情况下,无论哪个小姑娘出现在他身边,少年心中那种无处安放的情怀都会寄放在那个人身上。   宋师竹自认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不愿意再自寻烦恼,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莞尔的笑意。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每回她一提起大表哥,封恒都要多看她一眼。   敢情是大表哥在封恒面前露出小辫子被他捉住了。   封恒居然能忍那么久都不问她!   宋师竹一想到这点,就觉得他着实能忍。要是她,不问个清楚明白,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这一整日,宋师竹自觉收获良多,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摆平了舅舅,又从舅母那里得到了李家的消息,还知道了封恒的小秘密。   前两个消息她一到家就和封恒分享了,最后一个却是留在手里做秘密武器,就跟封恒先前对待她那边,一提起大表哥就要露出一个意味分明的笑容,这样几次之后,终于成功把封恒给惹毛了。   封恒不至于看不出她的故意,他平日对着她时都很温和,这一回却伸出双臂把她困在床榻上,由上而下俯视着她,眼神就跟带了火一般危险。   宋师竹无辜看他一眼,片刻之后,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也不再捋胡须了,而是好奇道:“大表哥究竟在你面前说什么了?”能让封恒介意这么久。   封恒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口。为另外一个男人向妻子表白的事情,任由他有多心宽都是做不出来的。   对着宋师竹满脸的好奇,他直接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俯下身去,用一个长长的深吻让她忘了心神。   成亲至今,宋师竹对封恒的嘴巴严实是最有体悟的,被吻得迷迷糊糊时,她便确认从他嘴里打听不到消息了,只得遗憾作罢,转而折腾起到李家拜访的事情。到了封恒旬休这一日,两人都是穿戴精心。   除了回门那一回,封恒还是第一回见着宋师竹打扮如此精致,有一种温柔入骨的感觉。   头上挽着的堕马髻,簪了三枚小巧的蝴蝶钗,她皮肤本来就白,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后,更透着初嫁的娇嫩。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番彼此,半响,宋师竹的眼眸如月牙儿一般弯起,笑得秀美盎然,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睛。 第62章   宋师竹一想到刚才封恒眼里的惊艳,还是有些轻飘飘的臭美。   只是她还算有自知之明,她生得不差,夸一句明眸皓齿也是使得的,但相貌在她之上的真是一抓一大把。   譬如面前坐在李老太太身边的李二姑娘。   女人间难免有些比较,但要是差距过大,就连那份比的心都生不出来了。李二姑娘生得眉目如画,袅娜多姿,站在李老太太身边时,简直有焕然生辉之感。   宋师竹一脚踏进屋时,立时觉得眼睛不够用。   高阔典雅的正屋中,李老太太高坐上首,李二姑娘连着一位锦衣妇人在下首而坐。   宋师竹对着三双打量的眼睛,见礼下拜时也十分板得住。   双方寒暄之后,李二姑娘突然噗嗤一笑:“封娘子看什么呢?”   “看李姑娘生得美。”她笑道。美人是稀缺资源,自然是要多欣赏一下的。   “封娘子生得也美。”李二姑娘也是笑嘻嘻地。   “李姑娘更美。”宋师竹有来有往道。   李老太太嗔这两个厚脸皮的人一眼:“知道你们都生得好,也不必在我这个老婆子面前自卖自夸。”   被李老太太这么一说,宋师竹和李二姑娘对视了一眼,心中都乐了一乐,倒是都觉得彼此是个妙人。   有这么一个插曲在前,李老太和善地看着宋师竹道:“先前封秀才救了我家大孙子时,我就想着上门道谢,可是我身边这个泼猴说了,说是怕太兴师动众,影响到你们家的平静,才拖到今日,要是有慢待之处,封娘子可得多包涵。”   从舅母那里,宋师竹已经知道李老太太是一品诰命,又是李大儒的亲娘,在身份和年数都能碾压过她,宋师竹自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说起来这还是她这辈子看到的第一个一品夫人,宋师竹刚才进门的心情还是十分奇妙的。   李老太太嘴里说的大孙子,就是封恒先前救下来的李教习了。   封恒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跟她略微说过这位李教习的情况。李教习是李先生离世幼弟唯一的孩子,自幼就跟在李先生左右,李先生待他如亲子一般,因着过于疼爱,李教习背离了家训习武时,李先生也没有过多阻挠,而是一力为他打点前程。   宋师竹笑:“老太太太客气了,先前家里已经连着收了好几份礼物,就连我们家门房都说,自来府城,门前就没这么热闹过。”   封恒收到帖子当日,里面就随着一份礼单。只是无论多少礼物,都比不得李家的这份请帖珍重。这可是一个和大儒搭上关系的好机会。   “你们家有门房?”刚才一直安静不说话的锦衣妇人突然插嘴道。   宋师竹:“这回到府城前,怕在外头万事不便,长辈便建议我们把人带齐了,门房也是配了的。”   宋家和封家在丰和县也算是大户人家,宋师竹从来就知道,大户和大户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就像刚才进来时的九曲十八弯,宋师竹真是头一回领悟到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真谛。李家大宅是一座五进的院落,一路进门时,雕栏画栋,游廊园林错综复杂,要不是丫鬟带着,她非得迷路不可。   好在李家虽然气派,但家里主人待她的态度还是十分客气。   李老太太撇了一眼突然插话的妇人,跟宋师竹引荐道:“这是我三孙媳妇宁氏,这一回一块跟着你们李先生回琼州府休养的人不多,就这么几个,封娘子以后要是无事,多来家里陪我说话。”   宋师竹一听宁氏的身份,就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挤兑。   昨日李舅母特地与她指出了这位三少奶奶,说是李玉然设计的那个孩子,虽是李家二少奶奶所生,但这位三少奶奶因着膝下无子,却最疼他。   看来宁氏这是把气迁怒到她头上了。   公道的说,宋师竹虽然也能理解宁氏迁怒的原因,就是还是止不住的郁闷。   宁氏穿一身富贵花纹的藕色长襟,头上插着一根典雅的珍珠发簪。   她笑道:“我就是多嘴问一问,封娘子别见怪。这段日子家里也有不少寒门子弟过来拜访公公,我跟他们家的女眷打多了交道,不免也把说话习惯带到封娘子面前了。”她顿了一下,又道:“那些女眷大多都是干过地里活,和封娘子的模样可不一样,我还以为小地方出来的人都是那样的。”   宋师竹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不过她后一句,宋师竹就知道是来者不善了,宁氏捂着嘴笑道:“不过说起来,我们李家跟封娘子还真是有缘分。”   李二姑娘也道:“我记得先前把小堂弟送回家的那个秀才,应该是封娘子的表弟吧。”   她说着便看向宋师竹,语气里的好奇显而易见。   这个问题没超纲。宋师竹在心里高兴了一下,李玉然做的那件事,她早想过李家会问了。两个救命之恩一前一后,一假一真,李家吃过一回亏后,肯定会把事情打听明白后再认恩人。   宋师竹:“确实是我表弟。也是巧的很,先前李家让人送帖子上门时,我家舅舅正好也带着表弟上门来了。”   “来求封娘子为他说情?”李二姑娘接话道。   宋师竹笑:“我哪有这个资格为谁说情。”   她顿了顿,“我家相公早就跟我说了,当日也就是他眼神好一些才比别人先发现险况,其实算不得什么恩情。李教习先前谢过也算了,我们都没想过李家还会使人上门,李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李二姑娘抿嘴而笑:“三婶听到了吧?”她觉得宋师竹也挺有趣的。她那个表弟为了得李家一个恩情,算计了又算计,她可倒好,一张嘴,直接就把恩情给说没了。   宁氏却还是不满意:“封娘子怎么能这么说话,都是你们家的亲戚,这般薄情,这可真是……”宁氏摇了摇头,“我话说得直接,只是封娘子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也得讲些亲戚亲情才行。”   宋师竹听完她的话后,不着痕迹地扫了宁氏一眼,突然觉得,这位三少奶奶脑回路真是奇特。   宁氏若是恼火于她为李玉然求情,她还能理解;但宁氏居然苛责她置亲戚情分于不顾?   宋师竹心里嘀咕了一下,面色不变道:“我先前看书,在话本里看过一个故事,倒是觉得跟如今的这件事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知三少奶奶愿不愿意听我说一说?”   “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封姐姐请说。”没等宁氏出声,李二姑娘就捧场道。   宋师竹笑看她一眼,叙述道:“那个话本说的是一个村里有三户农家,左右两家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中间那一家如何劝架都没有用,只得找里正过来劝阻。里正过来之后,左右邻居却怪中间那一户太多事,从此把他给孤立了。周围的村民看着他被针对,都十分不解——”   她缓了一缓,把眼睛放到宁氏身上:“……不知三少奶奶觉得此事谁是谁非?”   “当然是左右邻居的错,怎么怪中间那一户呢。”李二姑娘插嘴道,她说完之后便愣了一下,一脸了然地看着宋师竹。   宋师竹笑眯眯的。这就是她要说的话了,明明不关她的事,却硬要把第三方扯进来,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熟料宁氏却接着道:“小地方出来的泥腿子,就是恶习多,这么随便就能打起来。”   宋师竹:“……”   李老太太在上首听着都觉得听不下去了,她打断孙媳的话道:“封娘子说的对。两件事情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她笑,“无论如何,封秀才救了我们李家人一命是事实,封娘子如此谦虚,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李老太太作为李家辈分最高的人,她这么说了,就是一锤定音了。   宋师竹看着宁氏憋屈的模样,心里十分爽快。   实在是宋师竹这辈子长大这么大,就没被人这么瞧不起过。   她是小地方出来的,可宁氏满脸大城市人民的优越感,一口一个小地方泥腿子,嘴脸也真的不甚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了一下,宋师竹突发奇想,决定回去就体验一回小地方泥腿子的感觉。   让宁氏那么看不起人。   不过让宋师竹没想到的是,他们离开李家后,李老太太居然会为了她斥责孙媳。   客人走后,李二姑娘一看着祖母的面色,就识相告退了。   屋里没有旁人,李老太太出声道:“前两日我就与你说过,封秀才和先前那个李玉然不是一路人。家里把事情都查清楚了,你为甚要这么针对她?”   他们家请人上门是道谢来了,可不是为了给人添堵。刚才看着自家孙媳满嘴胡缠,都没有一个秀才娘子讲道理,李老太太就觉得面上十分无光。   宁氏嗫嚅了半天,实在逃不过李老太太的目光,才道:“我就是看不惯她。”   这个理由可不能取信李老太太,她深深皱着眉道:“你先前认识她?”   “不认识。”宁氏道,想了想,才道,“我是看不惯她爹。”   关她爹什么事?李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实在没想到这件事还能牵扯得这么广。   “老祖宗不知道,我先前在回府城的驿站中遇过一个妇人,就是被这个封娘子的县丞爹用刑打断了双腿。”   宋师竹刚才虽然没有介绍家里情况,可李家是什么人,先前李玉然那件事已经够打脸的了,这一回对着封恒和宋师竹,李家简直是打听了又打听。   宁氏一听到宋师竹的家世来历,心里就对她看低了三分。   “路上遇到的一个犯妇,你都能听信她的话。”李老太太不可思议道,简直想不到自家孙媳居然这么蠢。   宁氏不服气道:“她也是我们琼州府的,我打听了下,确实是府城冯氏的族人,人家家里哥哥还在京里有官职。”   “咱们家以后还是少跟这位封娘子来往,要报恩,有三伯在学里照应封秀才就是了。要是公公真把她相公招入门下,以后他们家犯了什么事,外头人都得算到咱们家头上了。”   李老太太想了想:“你说是冯氏的人,还有个哥哥在京里当官?”   李老太太也是琼州府本地人,对孙媳说的事,心里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却是一时想不起来,便摇摇头道:“咱们琼州府出去的人多了去了,谁能保证在外头就不犯奸作科?那个妇人要是受了冤枉,自然会有喊冤的法子。你只凭一面之辞就对封娘子坏了印象,也太偏颇了。”   李老太太活的年头也不少了,宋师竹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要真是那等污秽不堪的人家,绝对养不出这样的闺女。   见宁氏还想说话,她摆摆手,叹气道:“下回你要是见着封娘子,给她道个歉,你今日的态度实在过了。”   出了李家大门之后,宋师竹一改先前过来时的美好心情,一直嘟着嘴不说话,跟周身清爽的封恒真是形成了两个鲜明对比。   封恒问道:“李家女眷给你气受了?”   “李老太太十分和气,就是他们家的三少奶奶,可能是因着然表弟那件事生气了。”宋师竹郁闷道,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无妄之灾。   不过她虽然一腔怨念,却自认不是宁氏那种迁怒的人,又打起精神问封恒那边的情况。   封恒道:“李先生的学识渊博,令人敬仰。”   大抵是男人间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李大儒直截了当问了他跟李玉然的关系,在知道封恒并不赞同妻家表弟的行径后,就把两人分开来看了,又有李教习这个真的承了他恩情的人在一旁敲边鼓,封恒今日还是十分顺利的。   “李先生考了我几个题目后,又指点了我在读书上的一些不足,让我以后每三日到李家一回。”那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封恒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先前他在学里就上过李先生的课,可是毕竟不是一对一的教学,李先生课上也是根据大部分同窗的进度讲学,封恒听起来总觉得差了些味道。   不能说不好,只是没有他想像中那种一日千里的顿悟。   今日便不一样了,书房里品茗论学,李先生不过只言片语,就能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宋师竹听到这里,也很高兴。封恒话里的意思,就是李先生要给他开小灶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气没白受,有这位大儒亲自传授技巧和经验,封恒以后科举上的路就更好走了。   看着宋师竹因为他得到李先生赏识脸上放晴,封恒却有些心疼她今日受罪,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他功名不够,宋师竹才会在李家后宅受辱。封恒嘴上不说,心里却下了一个决心,今年八月的乡试,他一定要如愿以偿才行。   宋师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想了想,道:“我想把家里的院子改成菜地。”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家里银子不够了?”封恒问。宋师竹从小就是娇养长大的,在他心中,跟种菜这种词语相差甚远。   “还有呢。”这一回出门前,公中有支援,封恒私下还给了她两百两银子,到府城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花得那么快。   “我就是好奇,隔壁孙老太太和孙娘子都在院子里辟了菜地,我想跟着他们试一下。”刚才被宁氏刺激了一下之后,她想了想,觉得她那个想法还真是可行。   在茂林胡同里住了大半个月,她一直觉得自家跟这里的人格格不入。想来就是因为别人家院里都种菜,他们家院里种的都是花草吧。   说起来,在这里赁院的大多学子家里都不甚富裕,有两户甚至是几家人合租一个院子。如邻居孙家这等独门独户的,已经能算得上富裕了。   太过独具一格不是好事。中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情社会,要是不能跟邻居们打成一片,久而久之一定会有矛盾。   想明白这点后,她便决定要开始种菜了。   除此外,其实她也是真的好奇。在宋家和封家,娘和婆婆再纵容她,该讲的脸面还是要讲的。但是如今两人在外头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没人顶在头上,农家乐试一试还是很新鲜的。   “想试就试吧。”封恒在这上头没话说,家里里里外外的下人加起来得有七八个,总不会真的让她累坏了。他觉得宋师竹也就是在内宅无聊想玩点新花样,要是尝到苦头,也就停下来了。   宋师竹心里觉得封恒看不起人,不过她也不计较,反正当他吃到清灵灵新鲜从地里拔出来的小青菜时,他就会知道她的决心了。   因为觉得封恒不了解她,宋师竹回头就把隔壁的孙老太太和孙娘子请过来了。   在见过宁氏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后,宋师竹真是觉得孙老太太真是十分可爱。   同是打着道谢的名义上门,孙家送的礼物虽然没有李家贵重,但其中的心意却十分珍贵,更别说这份心意十分持之以恒,孙家三头两日,就会送一筐青菜上门。   宋师竹收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要按市价付钱,孙老太太还不愿意。   这位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他们院里有妖魔鬼怪一样,每回送菜只是让儿媳拿上门,自己却躲在一旁。宋师竹这一回亲自出面,才把送完菜就即时打算走人的孙家婆媳请进来了。   “都是左右邻居,老太太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宋师竹让人上茶上糕点,接着就道。   “封娘子也别说这种话了。”孙老太太摆摆手,“就是一些地里的出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师竹看着孙老太太还是拘谨,想了想。也没有再客气下去,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请求:“老太太别嫌我突兀,我跟相公商量了一下,觉得到府城后,每月花费实在太多,便打算在院子里开辟一块菜地种菜,能不能请老太太有空时,过来指点我一番?”   宋师竹这几句话说的实在是新鲜,孙老太太顿时看她一眼。   说实在的,她这些天看下来,觉得封家的日子实在好过,封秀才出入有马车送行,封家的下人还经常到集市买菜买肉,一个月下来,花的银子比他们家一年都得多一些。   可每家人有每家人的过法,孙老太太虽然心中嘀咕,但也不能多说什么。   就是她实在没有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看着满脸诚恳的宋师竹,她心里有些打鼓,不过因着先前封恒对儿子的救命之情,孙老太太也没有断然拒绝,而是围着他们家院子走了一圈。   封家的宅子比他们大一圈,屋舍加起来得有十二间之多,白墙黑瓦,小径上还铺着鹅卵石。   庭院占地也颇大,除了一些不实用的盆栽花木外,只有一棵勉强能入菜的桂树入了孙老太太的眼睛。她这么一圈走下来,心里就有数了,指点着宋师竹如何把家里的青石板凿掉。   宋师竹是个行动派,见着孙老太太愿意出口,立刻就让小厮拿来锄头,把铺得齐整漂亮的石板给砸碎了。   看着封家院子里一片热火朝天,孙老太太脸上才放开了些,她刚才一直七上八下的,觉得宋师竹是不是要消遣她,如今见她摆足了架势,总算放下心来:“明日让人把这些石板搬到一般,接着就可以开地了。”   如今正好还没过春日,孙老太太心中合计了一下,为宋师竹推荐了好几种时菜。   看宋师竹听得连连点头,十分认真,孙老太太顿生一股亲近之感。   封恒第一日回家时,见着满院子的石块,心里真是啼笑皆非,不过不得不说,宋师竹做的这件事还真有用。   无论在书院还是官学,只要有人,就会有差距存在。封恒在学里交好的同窗,大多都是家庭环境跟他差不多的。不是他嫌贫爱富,而是彼此经济差太多的,相处起来都别扭。因此封恒虽然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跟邻居学子的关系一直十分普通。   可是他们家入乡随俗跟着种菜后,有几个学子在学里也对他有了些笑脸。   封恒倒也高兴,在去李家时就把这件事情顺嘴说了出来。   出乎他的意料,李先生对宋师竹的评价倒是十分高。   宋师竹也很意外,她看着手上这幅据说是由李大儒亲自提词送给她的字轴,缓缓念出了上头的字:“欲穷大地三千界,须上高峰八百盘。”   这是在夸她格局高,能吃苦?   他们家三少奶奶要是知道,得气死了吧? 第63章 (改错字)   前些日子李三少奶奶的那一番阴阳怪气,宋师竹气过后也就算了。毕竟这是在琼州府,李家家大势大,宁氏的底气肯定比她足。跟地头蛇过不去,只会助长对方的气势。   这种事情宋师竹最有经验,本来还以为只能忍气吞声,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先生这么慧眼识珠。   宋师竹此时的心情,就像大夏天里饮冰酪一样,她当即决定要把把这幅字画挂在正堂里。   这可是大儒的提字,说她好话来着。   封恒见着宋师竹笑眯眯,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快,想要让她继续高兴,就道:“李先生还夸你了,说你贤惠谦恭,聪明得体,懂得事事以大局为重。”   “……李先生没见过我呢,怎么知道我有这么多美好的品质?”宋师竹虽然喜欢人夸她,但李先生说得也有些过了。不过她脑瓜子转了一转,就想明白了,“喔,是李老太太帮我说话了。”   封恒听她头一句话,就有些忍俊不禁,他轻咳一声,道:“李老太太很是喜欢你,听说你在家里开了一角菜地,还让我嘱咐你,等到菜地收成时送一份过去,说是想要尝尝你种出来的菜。”   虽然知道李老太太这是在抬举她,不过:“都多少人觊觎我的菜地了!”   还没第一回收获呢,先前舅母就打发人来说过,等瓜果成熟了要送一份给她,还有隔壁的几个邻居,如孙家、钱家、张家这几户,最近每日都要过来串门帮她捉虫,初次收获也肯定要送一份的。   看着一脸郁闷的妻子,封恒被她逗笑了:“你的菜地还真有名气。”   自从孙老太太上门指点之后,没过大半个月,封恒每日回来都能见着胡同里的姑娘小子排着队跟他打招呼。   一口一个封叔叔,声音轻软稚气,带着孩童特有的娇嫩,叫得封恒都受宠若惊了,他先前可没这么受欢迎过。   宋师竹却看得明白:“那些小娃娃就是为了骗我的糖吃。”   每日付出一盘糖的数量,他们家在胡同里就变得人见人爱。   她这些日子一见着胡同里的娃娃们就教他们背唐诗,完整无误背出来一首,能得一块花生糖;   每日见着封恒时礼貌叫一声叔叔,也能有一块。   投入和产出的性价比如此明显,娃娃们都是聪明娃娃,肯定都知道怎么选。   两人对视一眼,封恒也想到她的那套“要发展就要合群”的理论,笑:“这一回,为夫倒是要谢谢你了。”   封家也是书香世家,封恒从小就知道,要走科举仕途,除了学习好外,与人交际也是极为重要的。   他初来府学,先前跟胡同里的同窗却几无往来,虽然这对他在府学的学习没有影响,但要是有心人注意到了,总会对他有几分看法。   妻子在这上头确实给了他好些帮助。   宋师竹:“明日我就不给他们发糖了。”不是没钱,而是有些事情得适可而止。她是想要通过孩子融入胡同圈子,但也没打算做冤大头。   这几日发个意思,让孩子们甜个嘴就够了。   封恒:那他明日回来后就没有小家伙们排着队叫叔叔的乐趣了。   宋师竹看着封恒一直注视着她,不禁摸了摸脸颊,道:“怎么了?”   封恒:“无事。”宋师竹这些日子每日都要在菜地亲力亲为一个多时辰,虽然大部分粗重活都由下人接手,她就是俯身浇浇水,间或拔拔草,可本质上还是体力劳动,脸上都黑了一些了。   宋师竹从封恒的目光中突然意会到了他的心疼,有些黑线。   以前在娘家时,每夜蜡烛吹灭后,她还会偷偷在床帐里做些瑜伽活动,但出嫁这一个多月,她和封恒每日都在同一张床睡觉,就连睡前活动也变得不可描述,她还正愁每日活动量不够呢。   说起来,孙老太太是个种田好手,十分负责任,每日都会过门跟宋师竹讲解农事,对如何松土、开垦、施肥头头是道。不过宋师竹觉得,她这几日应该也看明白了,她就是那种理论内容严谨充实、实践却总要少一点味道的人。   仗着上辈子信息发达,她跟孙老太太聊几句如何间苗、如何看土还是能聊得上来的,就是落实到现实中,她这种插半小时苗就要歇一刻钟的人,应该是不符合孙老太太对种地人的要求的。   不过她觉得孙老太太应该也不在意,她每日过来坐一坐,看看她的菜地,有时候还撺掇着她儿媳妇跟她聊天。   宋师竹虽然谁过来都能聊上几句,可孙娘子性子沉默寡言,除了干活就不会说别的事情。几句寒暄后,基本就没什么话聊了。不过宋师竹身上自带技能极多,没过两日还是把孙娘子吸引过来了。   她会画绣样。   这个能力在胡同女眷中是极少有的。   宋师竹这辈子从小也是学过琴棋书画的,虽然画技上比不得封恒这种正经学过的才子,但用来交好附近的妇人也是足够了。   绣样其实不难画,就是用毛笔描摹出一个形状框架即可。   不得不说,自她在人前展示过这个技能后,每回上门求她画样子的妇人多不胜数,就连孙娘子也会出声求她画几只鸳鸯,跟她交流哪种颜色的鸳鸯适合用在枕套上。   孙三通这一日到封家借书,从书房的轩窗就看到宋师竹在院里摆开了一条长案,用细笔在宣纸上描出他家妻子要的绣样。   和煦的阳光中,他那素来口拙嘴笨的妻子不相信地问道:“这里……有八十一个瓜子吗?”   “当然有,瓜瓞连绵,我给你凑了九九之数,你从这边数起,九九八十一,是不是有八十一个瓜子?”宋师竹耐心解释道。   她正说着,又有隔壁的钱娘子带着儿子过来求绣样,宋师竹顺势在那胖小子脸上捏了一把,又从桌上抓了两块花生糖递给他,喜得那胖小子嘴里直喊“封姨姨”。   孙三通拿着手上的书,不禁笑:“弟妹真是蕙质兰心。”   先前封家在这条胡同里跟众人格格不如,如今没到小半个月,女眷娃娃们全都围过来了。另有李先生送给封家娘子的那幅字画,也在胡同里成了一景。   每个到封家的人都要去看一眼。   孙三通摇了摇头,真是觉得人比人气死人。   他听他娘说过,封恒的妻子是一个县丞家出来的姑娘。   孙三通自中了秀才后,也见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每跟他们这些乡下人说话都显出一份优越感,可外头和他妻子说话的宋师竹却尤其不同。   打发了钱娘子和他儿子后,她还在跟他妻子掰扯算学问题:“你那幅床帐,我给你算过尺寸了,六尺半长、五尺半宽,约莫不到三十六尺的面积,瓜子画得太密就不好看了。”   孙三通稀奇问道:“弟妹的算学是你教的吗?”他见宋师竹随口就能说出一个数字,这种计算能力,他读了好几年书都做不到。   封恒笑:“她的算学比我好。”   孙三通满脸不信,封恒在算学这一块就够独占鳌头了,封娘子比他还要厉害?   封恒道:“李先生新出的《数书十八章》,娘子比我学得要深。”   在这上头,封恒真是有些感叹,他在读书上也算是一点就通的人,可是看着算学书里那些正负开方术、三斜求积术等的高深内容,还是经过李先生的讲解才能略懂一二。可宋师竹一看就明白了,还会跟他讨论演算步骤和算草图式。   因着每三日都要去一回李家,封恒在闺趣中逐渐提升的数学能力,也让李先生最近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不一样。封恒深知自己是沾了妻子的光,两回被误会之后,他也与李先生说明白了。   在这之后,李先生虽然没有多说些什么,待他却是越来越好了。   这一日,封恒回家后,看着正站在瓜藤下查看上头新鲜水嫩的小黄瓜,出声道:“李先生想要见你一面。”   宋师竹:“……”真是太突然了。   她一把扯下一个小黄瓜,想了想,道:“是不是你把我写的那些题目给他看了?”除了这个外,宋师竹就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最近正值瓜藤上黄瓜收获的季节,宋师竹除了每日摘瓜浇水外什么都没干,连李家都少去。李先生总不会因着她得罪他们家三少奶奶就追杀上门,除了封恒帮她出风头这个原因外,宋师竹就想不到别的了。   封恒笑:“先生今日问我,说是不是你害怕伤及我的面子,才不愿在他面前扬名。”   ……想太多了吧。   “……你跟李先生说,我就是偶尔灵光一闪,现在灵光闪得没那么多,也不好在他面前卖弄的。”宋师竹想了想,拒绝道。   她就算要苏一把,也不是在数学上苏。   宋师竹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在封恒面前指点江山。   但一个年久失修的文科生,到一个古代数学大拿面前装逼大谈特谈对数学的理解,宋师竹一想到这件事,都觉得十分羞耻。   只能说上辈子题海战术训练出来的思维定势太有优势了,就算过了两辈子,她还是个解方程式和开平方的小能手。   再次听到宋师竹拒绝后,封恒也没多说什么,就是从这一日之后,她接到李二姑娘的请帖就突然多了起来。   李二姑娘是个大美人,对大美人的邀请,宋师竹也不想拒绝。宁氏看不惯她,可李家其他人对她都不错。   就算是为着李先生这么一尊大佛,她也不能拒绝李二姑娘的要求。   虽然这么说有点往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宋师竹觉得,肯定是李先生在孙女面前夸她来着。   曾孙女最近频频下帖邀请宋师竹过门,李老太太也不会不知道儿子最近的动静。   人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李老太太想了几日,总算想起冯氏一族当年发生过的事。一想明白以后,她就把曾孙媳叫了过来。可惜宁氏心中先存了偏见,就算知道宋家是别有原因才会如此对待一个妇人时,对宋师竹也没显得多热络。   李老太太看着如何都不开窍的曾孙媳,真是想把她的脑袋给撬开。   如今看着在她面前高兴之情昭然若现的儿子,她更觉得还在外地的曾孙子要被媳妇给坑了。   李老太太对着儿子笑道:“你还从来没有对人这么看重过呢。”   李先生微微颌首,又摇头道:“就是可惜是个姑娘家。”   封恒在宋师竹面前虽然只提了一回李先生想要见她的事,可背后这对日益熟悉的师生对宋师竹的数学悟性却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就是因着都看出来宋师竹兴趣不在这一处上,李先生才没有过多强求。   “封秀才如何,你先前不是对他十分看好吗?”李老太太道。   “心胸豁达,品行极佳,学识扎实。”李先生毫不犹豫道。   李老太太听完儿子的话就笑了。不过她也能理解这三个评价。   平常男子看到妻子有这样的才华,只会想把她藏在深闺之中,或是漠视,或是作为自己的踏脚石帮着他力争上游,可封秀才在她儿子面前,却毫不犹豫就把妻子的名字说出来了。   只是——   她接着便听到儿子摇头,“要是只论算学,他的领悟力确实在他人之上,可惜比起封娘子却还是差了一筹。”   看到封恒带过来的那些题目,李先生除了替他娘子庆幸她有封恒这么一个夫婿,也是真的惋惜宋师竹不是个男子。   见儿子这么看好这一对小夫妻,李老太太突发奇想:“你不是还没有弟子吗,既然你对封秀才的评价如此高,不如就把他收入门下,好好调教。”   儿子对弟子的要求吹毛求疵,如今都快到天命之年,也没有任何看得上的弟子。前些年因着还年轻,李老太太便一直看着他眼高于顶地折腾。可李望宗如今都四十有六了,再不收一个,指不定哪日衣钵就传不下去了。   想着这些,李老太太也有些感叹封恒这对夫妻的运气。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李氏族人中想要成为李望宗弟子的人何止千百,有些人沾着个姓李的名头就直往他身上贴,可李望宗生性高傲,对蠢钝之徒从来不屑一顾,蹉跎至今门墙内都没有个传人。   封恒一来是赶上李望宗对朝事失望回乡休养,二又对她大孙子有救命之恩在前,正好封娘子在算学上的悟性也超乎想象。   三者加起来,李老太太一提出这个建议,就知道儿子肯定会动心。   果不其然,李先生想了想,便微微颌首。   这就是同意了。   那一日封恒旬休,宋师竹和他正好一块结伴到李家。   知道李先生要收封恒为徒的消息时,宋师竹正在李二姑娘的闺房中。李二姑娘闺名随玉。李随玉一听到前头传来的消息,就高兴地眉开眼笑。   当时两人面前正摆着一本李先生的大作《数书十八章》,两人就着一道数差问题一直辩论,差点插枪走火。   让宋师竹说,李先生真是无愧于大家之名,眼前的这本《数书十八章》在代数、几何上的诸多思考,在这个时代都是前所未闻。   可惜她是真怕见着这位大家,她只是知道那些公式,李先生想听她说的却是如何推导公式的过程。   古今中外的数学家们用几千年的积累才能获得的正确答案,宋师竹要是能三言两语就讲明白,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她有问题吗。   也因着如此,她那一日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李先生的邀请,但是在李先生的孙女面前,她就没这份顾忌了。   李随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在算学上是个榆木脑袋,说不过她的时候,两个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不过她性情单纯,听到前头传来的消息时,也立时转怒为喜了,眉眼弯弯道:“宋姐姐,你们家有好事了!”   李随玉先前就在猜祖父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没想到不过两日,就定下来了。还真是……她抬头看一眼眼前的宋师竹,满意地点点头。   先前她叫宋师竹为封娘子的时候,就和她合得来;如今进化为叫她宋姐姐,就更是如此了。府城里许多姑娘和她相处时,任是仪态多端方,也总是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劲儿,哪有宋师竹这样的,跟她论起学来毫不客气,半点不会相让。   宋师竹:“……”   要是知道李随玉的想法,她肯定会告诉她,她是实在做不出指鹿为马的事。   一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宋师竹真有些惊得说不出话。   她不由自主地和李随玉对视一眼,眼前的漂亮姑娘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打趣:“我看宋姐姐还反应不过来,我来帮宋姐姐一把。”   宋师竹下意识地掐回去,跟李随玉不一样,宋师竹是从来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在前面等着,才会慢了一拍。不过这会儿,回过神之后,喜意也一点一点浮现在脸上。   她家相公要成为大儒的弟子了!   李先生既然能提出这种话,封恒起码得是个入室弟子的待遇,就这和普通的师生关系不一样了。   如果没有拜师,就如周山长和封恒的关系,好则好矣,但丰华书院这些年收的学生,都能称周山长一声经师。封恒只是千百人中的一份子而已。   但正式拜入门墙的,便十分不同。成为封恒的业师后,师徒之间犹如父子,休戚相关,共存共荣。不说以后如何,李大儒这么多年都没有收下一个弟子,封恒作为他唯一的徒弟,有师傅名声在前,他在进入朝堂前肯定路途十分平顺。   因为心中实在高兴,就连出门时正好和李家三少奶奶撞了个对眼,宋师竹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笑得跟花一样,看在宁氏眼里,就是极大的挑衅了。   宁氏:这是在朝我炫耀吧?肯定是在炫耀! 第64章 (改错字)   惊喜来得太突然,宋师竹根本都没有注意到宁氏的神色表情。   她心情愉悦,忍不住一直回忆封恒这些日子带回家的消息,确定了一件事:这真是一个突然掉下来的馅饼。   要是李先生先前提过收徒的事,封恒一定不会不跟她说的。   二道门旁,封恒的身影已经等在门边了。两人在李府都还端得住,一到马车上就都笑起来了。   宋师竹笑得尤其甜,可惜高兴之余又有点隐忧:“李先生突然收你为徒,学里会不会有人说你坏话?”   任何地方都少不了红眼病,封恒突然入学,在得了李先生的青眼后,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进一步成了他的入室弟子,要是有些偏激些的,就得编排他心机深沉了。   封恒握着她的手,道:“难不成我不做先生的弟子,就没人说了?”封恒一向不愿意把学里那些不好的事跟宋师竹说,在他入学第一日救了李教习后,在他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就不少。   这个时候就显出宋师竹这段时间的经营了。那些跟他同住一个胡同的那些学子都会帮他顶回去。封恒也不是那等只会生受委屈的人。他自幼在读书上便出类拔萃,习惯了成绩好被人簇拥,处理类似被人嫉妒陷害的事也毫无压力。   宋师竹这才知道封恒原来在府学里还被人排挤过,她赶紧道:“你怎么不跟我说?”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封恒道。就是没放在心上,他才没有特地在她面前提出来。更何况,他回到家时看着宋师竹高高兴兴的笑脸,跟他说起家里果蔬长势、谁人过来串门这种家长里短都是兴致勃勃,那些闷气不自觉便消散了。   就算封恒这么说,宋师竹还是抿着唇,十分不愉。   封恒伸手戳了戳她的梨涡,一下戳掉她嘴里鼓着的一口气 ,又笑:“今儿高兴,午膳咱们就在外面用吧,前几日学里刚发月考的奖励。”   封恒的学习成绩从在书院开始就是一路超等,到了府学也是一甲行列,府学月考有膏火钱奖励,如封恒这种品学兼优的学子,将六两银子收入囊中是毫不费力的事。   宋师竹每日都要往他荷包里装铜钱碎银的,当然也知道他多了一笔私房。   虽然她手上不缺钱,但也没人会嫌银钱烫手,想着这些,宋师竹憋闷的心情才堪堪有所改善。两人达成一致后马车就往酒楼而去,在路上还拐了一个弯,去接上今日去了书肆的宋师泽。   宋师泽一早就上街买书,听到封姐夫的好事后,也是真的高兴。因着族姐的关系,他找了一个好师傅,心里便一直十分希望封姐夫和柏族兄也会有同等好事发生。如今心愿得偿,他真是喜不自胜。   不过这顿饭到底也没吃成,琼州府内消息灵通的人不少。李大儒在府学执教的消息深入人心,一传出他要收徒,许多人立时就炸开了。   只能说封恒要拜李大儒为师的事情确实刺激了不少人,他们家的马车才到酒楼门口,就有家里下人追过来了,说是家里有不少人过来拜访。   三人对视了一眼,宋师竹立刻拍板回去,才到家门,他们就听到李舅舅的大嗓门:“对,封恒就是我外甥女婿……哎呀,这都是外甥女婿运气好……瞧你说的,同喜同喜!”   宋师竹惊喜道:“舅舅过来了!”看样子还在帮他们招呼上门道喜的人。   听着舅舅说的这些话,她就知道他心情极好。   封恒笑:“舅舅的消息也够灵通了。”   两人进门时,就看到穿得一身富贵的李舅舅坐在一干长衫学子中,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跟左边一人道:“我看着你就觉得熟悉,外甥女婿跟我提过你,他说他在学里跟你最熟!”得到了那人一个惊喜的目光后,又跟右边一个寒暄:“你们真是太客气了,他们小夫妻来了府城还不到两个月,幸好有你们这些知交好友帮衬着!”   总之是左拥右抱,一个都不得罪。   就算这些人明知道李舅舅嘴里说的是胡扯的话,可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也是一通热乎。   李舅舅坐在正房上首,看着一众羡慕的目光,也真是心花怒放。他天生就喜欢读书好的人,否则也不会家里那么多儿子,个个都供他们读书进学。   先前李玉然那件事里得罪了李先生,他还一直心惊胆战,没想到转过头来,外甥女婿就给他长脸了!   他眼尖,宋师竹和封恒还没踏进正屋,他就连声道:“主人回来了!”   宋师竹看了一下,屋里坐着的得有七八个年轻男子,见了封恒进门后,都是站起身来一通见礼道喜,提起封恒的好事,就没有一个不是交口称赞的。   其中有一个听说封恒还没用膳,立时知机道:“今儿高兴,不如就由我做东,请封兄和诸位同窗一起到外头吃饭。”   宋师竹对着这些人行礼之后,便把舅舅让到了里屋,和他道谢。   李舅舅笑:“这有什么,我得赶紧给你娘写信才行,你爹娘要是知道外甥女婿这么出息,肯定高兴。”   就在他说话的空当,下人已经来回了好几趟,都是邻居们送吃食礼物过来,就是看着里头人太多,不敢进门来。   瞧这些筐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山货、糕点、果蔬、蜜糖,甚至有人还送了一篓子鸡蛋。   李舅舅满脸笑眯眯的,心里直逗乐。   他那个妹子养闺女自来精心,要是知道宋师竹到了府城后就降级成了一个乡气十足的妇人,恐怕得傻眼了吧。   李舅舅进来时,就已经见过这个和先前完全不同的院子,他家外甥女居然把青石板敲掉三分之二,只留下一角凉亭,其他的全做了菜地。   他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折腾。   不过这样折腾了一番,这条胡同的人脉倒是全都稳固下来了。   李舅舅心里称赞外甥女拉得下娇小姐的面子,嘴上却玩笑道:“还是竹姐儿人缘好。”   宋师竹也没有理会舅舅的打趣,她自己知道其中好处就可以啦。如今的日子既热闹又简单,她过得还挺高兴的。   之后封恒那边似乎是说好了要到外头摆宴庆祝,宋师竹跟舅舅道了声歉,又拿来钱匣子给封恒拿银票。   李舅舅看着她这幅当家做主的小模样,一双眯眯眼弯成一条线,心道,看来外甥女把丈夫拿捏得挺好的。   那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封恒出息后就变坏了。   刚才听到宋师竹和封恒有了好事后还能想着到外头吃饭,他就觉得这两人还是年轻。   看着封家院里的情况,过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要真是让人等上一两个时辰,外头就该有人说他攀上高枝后目高于顶了。   李玉隐的书房里,熏炉在一角吐露着袅袅香烟。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心神却难得地不在书上。   今日表妹家里的好事,他当然也是知道的。可惜前年那场尴尬后,他便下了一个决心,尽量避免同时出现在封恒和表妹面前。刚才听到他爹已经先一步出门后,李玉隐也没有跟上。   夫婿如此出息,表妹应该是高兴的。李玉隐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描绘起表妹的表情,她一笑起来,脸上就会有两个梨涡。今日那两个梨涡,应该也会一直深深地凹陷着。   ……半响,李玉隐才收回了心神。   此时小厮突然说李玉然过来了。李玉隐顿了一下,因着先前的事,他爹对李玉然十分灰心,庶弟便在家里沉寂了一个多月,如今挑这个时候过来,李玉隐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没什么好心眼。   李玉然正站在屋里欣赏着墙上的一幅挂画,听到门外的声响,就转身阴阳怪气道:“大哥可真是难见。”   “你有何事?”李玉隐问道。   李玉然下意识地怼了一句:“没事就不能过来找大哥了吗。”看着他家大哥深深皱起的眉头,李玉然才反应过来他今日不是过来找茬的,懊恼了一下,又道,“我刚才去了爹那里,才知道表姐夫家里有好事发生。”   封恒将被大儒收徒的事,哪怕在琼州府中也算得上一个大新闻,在李家就更是如此了。   一听到消息后,窥着堂上主子主母的神情,从上到下都是沸腾起来了。李舅舅李舅母看重宋师竹这个外甥女,众人投其所好,也愿意说几句好听话,一时间,也顾不得他这个得罪了大儒被退学的少爷的心情了。   听他提起这件事,李玉隐眉头蹙起。   李玉然却是突然换了一副表情,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封姐夫,就想起一年多前大哥在他面前醉酒的事情了。”   他平地惊雷地抛出这句话后,便一幅看好戏的模样盯着李玉隐的表情,没能看到他方寸大乱,心里还惋惜了一下。他爹一直把他哥当成正人君子,却不知道他这个君子哥一直在肖想表妹,就连表妹订亲了也没断了那份心思。   不过这也好。   他大哥要是立身太正,他下半辈子就无法翻身了。   自听李玉然说出这番话后,李玉隐就知道庶弟是来者不善,他眉眼平静道:“我看你在家里过迷糊了,尽做些白日梦。”   李玉然嗤笑一声:“大哥不愿承认,我也明白你的顾忌。女子名声精贵,只要有一点瑕疵,怕是李先生这个为人师傅的,就会代弟子休了表姐。”   那一日到了最后,他爹置他的颜面于不顾,在表姐面前跟抓鸡仔一样把他带走了。当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一股顿悟,他爹许是要放弃他了。   回到家后,果然如他所想。   他不甘心,可是又能如何,他下面还有好几个庶弟。他不成功,还有别的弟弟能顶上。   他爹的想法如此明显,李玉然原本以为自己能一直倔强对抗他爹的冷心冷肺。   可人大概总要经过事才能明白道理。府里下人知道他被亲爹不喜后,就连出门坐个马车,他都要看家里管家的面色。又有他姨娘在嫡母手下过日子,如今吃喝用度都不如从前。   先前他追着嫡兄的脚步一路考学,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不如意。   日子就这样难过了一个多月,李玉然终于想明白了,只有重新上学,他才有活路。   李玉隐听着他这番隐隐带着威胁的话,也道:“你要是想鱼死网破,大可以试试。”   “我当然不会鱼死网破。”李玉然笑。他手上拿着他大哥的把柄,他怎么会这么干。尝过今不如昔的日子,先前那些桀骜都被敲打得一丝不剩。同归于尽这种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只会一直加重筹码,要是大哥这个把柄不够份量,再加上封姐夫的又如何。   就在李玉然动了邪念之时,宋师竹正在宋师泽的屋里十分无奈地看着这只小醉猫。就连封恒这个正主也没喝成这样。   因着天色太晚,她让嬷嬷留在屋里照顾他喝解酒茶,又跟帮她搀着宋师泽回来的孙秀才道谢。   孙三通笑道:“我喝得没有封兄多,他今日被人灌了许多酒水,弟妹好好照顾他吧。”家里亲娘每日都要过来封家一趟,孙三通对着宋师竹也并不陌生。   宋师竹也笑:“刚才你们家老太太好几回打发人过来问我你们散了没有,孙大哥也赶紧回去休息。”今日这么多上门的邻居中,宋师竹最有好感的还要数孙家婆媳了。   虽然都是在感叹封恒运气好,可有些人说话就总带着一股酸味。只有孙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朴实。也因此,宋师竹对着孙秀才也带了些好感。   不过……她突然觉得眼前笼罩着丝丝缕缕的错觉,孙三通身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桃花。   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宋师竹揉了揉眼,等回到屋里后,看着在榻上闭眼休息的封恒,那种恍惚又明显了些。已经是五月份初了,她居然觉得封恒身上有桃花的香气。   封恒见她凑过来像只小狗一样一直嗅他,便睁眼笑道:“今日还真要感谢舅舅先过来支应着。”   李舅舅着实热心肠,封恒一时间也没想到那些人的消息这么快。他还没到家,就那么多人上门了。刚才那些人逮着他翻来覆去地问他是如何得到李先生的另眼相看。这种问题,要是真回答了,就是蠢了。   因着确实喝多了酒,封恒看着她领口下如凝滞一般光洁嫩白的肌肤,目光深了几许,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脸,暗示十分明显。   不料宋师竹却一下子躲开了,还一直低头不语。   他顿了顿,还以为宋师竹是嫌弃他身上的酒气,便坚持着起来道:“我去沐浴。”   宋师竹心里却在想一个别的事。   她觉得自己身上也被传染上桃色印记了。   这可真是……   宋师竹第一回发生这样的事。   她当夜就做了一个满是桃花的梦,梦里头,封恒居然跟个桃花姑娘牵扯上了,气得她隔日一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她身上的手臂,就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来狠狠咬了一口。   封恒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但一早起来就被袭击了,看着手臂上两排新鲜出炉的牙印,他心中真是啼笑皆非,听着宋诗竹盘问他昨日到哪里喝酒的,也没有撒谎,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许是他老实交代的态度取悦了妻子,她缓了一口气,还是带着些伤心,闷闷道:“我做了一个梦 ……”   封恒还是第一回见她在他面前露出这样伤感的表情,凑过去把她哄了又哄,不过不知道妻子是不是太难受了,就着那一幅浑浑噩噩的表情,居然在他面前把那个梦都说出来了。   封恒看着在他面前毫无保留说着梦里细节的宋师竹,心情十分神奇。   能让宋师竹这么信任的人,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算一个,现在这个家里他是第二个。   封恒突然有种待遇升级的奇特感。不过他看着神色明显郁闷的妻子,也没有表露出自己的高兴,而是跟她仔细分析梦里的细节。   “你说孙兄和我沾了别的姑娘,惹上烂桃花?”   肯定不会。   这点上,封恒对自己十分有信心。男人要是自己不想成事,十个姑娘都强迫不了。   除非他是被人陷害的。   宋施主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面的那些伤心又往回收了一收,想了想,突然转过弯了:“我不过就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你干嘛那么认真?”   看着宋师竹的表情,封恒犹豫了片刻,便把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有些话若是信任不够,说出来便有算计的嫌疑,尤其是宋师竹的能力满天下只此一份之时,封恒更不愿意让她误会了自己。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宋师竹的重点却在其他地方,她看着他道:“……隔了两间屋子,你都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封恒顿了顿:“我耳朵好使。”   当时他去宋家在县郊的庄子帮弟弟送信给宋师柏,下人把他引到小舅子的书房,恰巧宋师竹当时在里间跟丫鬟说话,他一走进正堂,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她刻意压低的清脆嗓音了。   也太好使了些。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耳朵,想了想道:“你说这是五年前的事?”   这句话的语气又轻又软,带着些粘人的甜蜜,一出口,宋师竹的耳根就发红了。   只是当她看见封恒谨慎点头后,她心中的滋味顿时就复杂起来。本来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秘密藏得很好,普天之下除了她爹娘小弟和螺狮后,就没有别的人知道,却没想到封恒好几年前就注意上了。   那他是五年前就喜欢她了?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一跃出脑海,宋师竹便十分确定。想着他们从成婚至今的点点滴滴,难怪她总觉得封恒对她的情意来得莫名其妙。   知道自己被人爱慕好几年,宋师竹心里不可抑制地小小兴奋了一下。   只是又一想自己五年前还是个小不点,心中的耻意就跟着同步发酵了。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封恒嘴角含笑,眉目舒展——宋师竹掩饰地咳了一下,十分庆幸自己的脑补无人得知。   封恒毕竟不是宋师竹肚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一瞬间她心中就转了这么多事情——要是让他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心的。   两人还在榻上贴在一起,中间一点缝隙都没有,他清楚地看到宋师竹的脸色如煮熟的大虾一般,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气氛灼人又暧昧。   他欣赏着宋师竹璀璨如星子一般的眼睛,缓缓凑了过去。   可惜却被一只小手抵住胸膛。   宋师竹毕竟不糊涂,脑瓜子转过来后,还是一下切中最该在意的问题。   这段日子自己肯定露出了不少马脚……敢情封恒就这样在一旁看着,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粗糙地掩饰。   越往深里想这些,宋师竹就越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许是两个多月来,两个人的感情水到渠成,她并没有那种秘密被揭发的不安,而是越发觉得自己犯蠢。   眼看着宋师竹目光大变地想要翻老账,封恒察觉到不对,立刻道:“正事要紧,你先说一说你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宋师竹:“……”她第一回在这种情况下回忆梦里的细节,只好把秋后算账的心思往后挪了挪,不确定道:“我看到场上有好些学子跟你们一块喝酒,孙大哥也在,众人喝得都蒙头了。应该在什么聚会上吧?”   两人正说着,门房突然送进来一张邀请封恒参加文会的请帖。   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宋师竹站起来道:“我去问一问孙娘子,孙秀才有没有收到这场文会的请帖。”   要是有的话,那就证明肯定是在这一场文会上出事的。 第65章 (改错字)   说是要到孙家问事情,但宋师竹心里却止不住的紧张。   这种预知梦不同于别的金手指,在宋师竹心里是个超·危险级别。   就连她爹都说过,最怕她做梦,她每回一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就要死个人。   昨夜在梦里时,她尽顾着气了,一看到漂亮姑娘贴在封恒身上,她身上就不停地冒火花。   后来许是她情绪波动太大,就醒过来了。   不得不说,这种梦越是回忆,越是郁闷。偏偏宋师竹还得拼命回想里头的蛛丝马迹,猜测这回死的是谁。   本能的,宋师竹就知道一定不会是她相公!   他身上的死亡光环已经够多了……   封恒哭笑不得看着两人间的气氛由旖旎变得肃杀,咳了一下道:“不如等我去问孙兄?”他从来都不知道宋师竹还是个醋坛子。   宋师竹看他一眼,想着反正他都是知情人,便借着帮他穿衣裳的空当,凑在他耳边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了。   会死人。   封恒顿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桩桃色纠纷,没想到居然会牵扯到人命。   “是我吗?”他冷静地问道,同时又想起先前的小册子,接着就看到宋师竹摇头,他又问:“那是孙兄?”   宋师竹再摇头,不过这回她的语气就有些犹豫了:“孙大哥很喜欢那个姑娘。”   比起梦里封恒着了人家的道,孙三通看样子是真的享受暖玉在怀的愉悦。   跟孙家做了两个月的邻居,宋师竹也算了解孙家的家境。孙老太太为了儿子能读好书,真是卯足劲为他争取最好的条件。   她无意中听孙娘子说过,孙家当时能赁下茂林胡同的院子,是卖了家里的几亩好地才得来的银钱。但从孙三通的日常衣着打扮、交际应酬可从来都看不出孙家这么拮据。   孙三通成绩不错,府学月考每回都能拿到奖励银子,但孙老太太每个月补贴他读书的费用也不少。   这些钱都是孙家婆媳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孙娘子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窝在菜地忙活,孙老太太又极有经济头脑,每隔两日都会拔些青菜到集市上卖。   可农家出产要赶得上一个读书人的花费不容易,孙娘子每日劳动强度之大,以至于她明明比相公小两岁,看着却又干又瘪,活脱脱比孙三通大了十岁有余。   想着梦里孙三通对着怀里姑娘的小意温柔,宋师竹突然觉得糟糠之妻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   封恒从背后把有些感怀的宋师竹抱在怀里,俯身在她耳边道:“咱们是结发夫妻……”他当时被大嫂下药变胖,都强撑着自尊赴了宋家的宴席,宋师竹没有嫌弃他,他就更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了。   说起来,他觉得自己要不是娶到宋师竹,先前在书院祭礼那一回,他早就得被不匪之徒炸死了。功利些说,他为了自己的小命都该把妻子供起来才是。   封恒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耳垂,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很温柔,很给力,至少宋师竹感觉舒服多了。   她伸手帮他整理着衣裳,道:“咱们先吃早饭,你今早有课,不好迟到。”宋师竹平静下来后,也不急着去孙家。   昨日从李家出来时,李老太太跟她说好拜师的时间在下回旬休。这还有十日,宋师竹看着请帖上两日后的文会,打定主意,这十日内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   看着正在喝粥的封恒,她突发奇想道:“那个文会,不然你别去了。”无论她梦里发生的事是不是在这个文会上,这种节骨眼,能少些事就少点麻烦。   封恒对着一脸担心的宋师竹,只道了一声好。   不过宋师竹想得很好,结果却没能成。   在他们吃早饭这两刻钟,门房陆陆续续又送过来将近十张帖子。她问封恒,他倒是直白说了上头有些人他也不认识。   宋师竹郁闷地看着叠在一起都有一手指那么高的请帖,封恒总不能把所有好意都拒之门外。   究竟是哪一场聚会上出的事?   看着想得头疼的宋师竹,封恒笑道:“我今日去跟张教授打听一下这些人。”张教授在他入学当日表达了对他的拉拢后,这三个月也一直对他示好。封恒只是去跟他打听城里的文人,张教授应是不会拒绝的。   “那我待会吃完饭后就去孙家。”兵分两头好做事,只要同时邀请了封恒和孙秀才的,就肯定是她梦里的那一场了!   ………………   孙家院子的布局和他们家类似,宋师竹先前也是来过的。   她过来时,刚好看到孙娘子腰上围着一个大围裙,提着一桶沤好的肥料在浇地。菜地对面的空地上有一木盆的脏衣服,一角还围着一个鸡圈,另一角则是堆放着两个半腰高的咸菜缸,母鸡们咯咯咯地叫着,热闹得不得了。   宋师竹看着掺杂着各种味道的院子,深深觉得,她若是想过真正的农家生活,就得把院子拾掇成眼前这样才行。   不过要是她真这么做,就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   就算是写出“种豆南山下”的五柳先生,也只是醉心于他心中的田园世界,要是真让他跟眼前的孙娘子一样,种菜喂鸡洗衣煮饭一把罩,他肯定早就受不了了。   见到她时,孙娘子略显局促。听到宋师竹的来意后,她想了想,便进屋把孙秀才案上的请帖都拿出来了,还好奇问道:“宋妹妹,究竟是什么事?”   宋师竹看着她这么大咧咧的举动,心中虽觉得不妥,但手上还是利落地请帖都翻了一遍。   在发现同时邀请了封恒和孙秀才的文会有两场时,宋师竹便把时间和地点记下来了,编了个理由,道:“我就是想着,相公也收了许多帖子,要是他们有同时参加的聚会,家里马车也能捎孙大哥一程。”   孙娘子柔柔地笑道:“那就谢谢宋妹妹了。”   孙娘子刚才进屋时,已经换下干活时穿的补丁衣裳,但如今身上的这身也没有多好,只是补丁略少一些罢了。   眼前一晃而过的是昨夜孙三通在宋家身上那一身明显可见的新衣裳,宋师竹道:“姐姐就那么放心孙大哥外头的聚会吗?”   “我也不懂这些,相公说读书人就要多参加这些聚会才能结交人脉。”孙娘子小声道,又搓了搓手,低头不吭声了。   宋师竹想着孙三通梦里的左拥右抱,不忍地提醒:“有些文会水平参差不齐,可能会去一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翻出刚才她记下的两个帖子,“我就是怕相公会着了人家的道。”   孙娘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地方,脸色突然有些难看,过了一下才道:“我记下来了。”   宋师竹也摸不清她记住了什么,不过从这日之后,她每一日都要到孙家打听孙秀才有没有新的帖子。   直到封恒第二回旬休前,同时邀请了孙三通和封恒的也只有先前那两张帖子。   其中一场已经过了时间,那一日,宋师竹压根就没让封恒出门。   第二场,正好在今日。   宋师竹一大早起来就眼皮直跳,她还特地过去提醒孙娘子别让她相公赴约,理由也很好找,封恒已经跟学里张教授打听过了:“这位吴秀才在学里名声一向不佳,我怕孙大哥跟他交往过近,会有妨碍。我家相公也是不去的。”   听她这么说,孙老太太和孙娘子都很重视。   在孙老太太朴素的想法里,隔壁封秀才那么出息,又能救人又能成为大儒弟子,他们家传出来的消息肯定不会有错。她拍板道:“不过就是一场聚会,三儿不过去了,三郎媳妇,你待会也跟着劝劝。”   孙娘子一声不吭,半响才道:“相公一定会去的。”   “那你就不能跟我一块拦着他吗?”孙老太太提高了嗓门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纵着他去沾着——”孙老太太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可是说到一半,似乎察觉到宋师竹还在一旁,便夏然而止。   这是孙家家事,宋师竹窥着孙老太太的眼色,便识相地告辞了,只是出了孙家门后,想着孙娘子刚才的神态语气,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   枕边人性格为人如何,孙娘子一定是最清楚的。刚才看着孙娘子的模样,明显就是有苦无处说。   不过宋师竹没想到,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在封恒面前吐槽,孙三通倒是上门抱怨来了。   封恒才下学,两人正在瓜棚下说话呢,就听门房说孙三通过来了。   “弟妹你真是害惨我了,我娘和我妻子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我从刚才进门到现在,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宋师竹看着他一身的光鲜亮丽,腰带上还系着一个明显不是孙家婆媳手艺的精致荷包,心里就骂了一声渣男。   她手上剥着一个橘子,眉眼弯弯:“我就是个急脾气,打听出来点什么就想着跟姐姐说一说。”   孙三通拱手道:“弟妹千万别再如此了,他们婆媳耳根子都软,听了些什么话,都要心惊胆战一回,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说着还摇了摇头,一幅拿家里两个女人十分无奈的好脾气。   宋师竹呵呵了两声。封恒从她的态度里已经看出一股不耐烦。他咳了一下,接过话头道:“孙兄这会过来有何事情?”   听了他这句问话,孙三通犹豫了一下,把眼睛放在宋师竹身上,似乎因着她在场不好说话。   宋师竹想要留下来膈应他,只是她觉得孙三通的神色似乎别有意味,便找了个借口进屋了。   她走了之后,孙三通才道:“就是今日文会的事,吴谦听说你婉拒后,托我上门邀请你来了。”他半开玩笑道,“我可是在他面前做了保证,封贤弟可得赏脸才行。”   孙三通自认为这段日子跟封恒相处不差,说起来也没有顾忌。   没想到封恒却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跟张教授打听过了,吴谦先前就因为成绩不好被他教训过一回,张教授说再有一回不及格,吴谦便不能在府学继续呆着。他举办的文会劳而无功,我看你也少去吧。”   这几日他也参加了一些聚会,多是一块吃喝说笑,收获不多。那些人除了表示羡慕外,就是想打听李先生还收不收徒。封恒要不是不想让人说他傲慢不逊,也不会再去。   妻子一门心思为他的名声打算,他不能不放在心上。等拜师之后这些聚会就能逐渐减少了。   “封贤弟是没有去过——”孙三通突然低下声音,意有所指道:“吴谦的文会虽然不够好,可却有些别的好处。”   “……”封恒看他一眼,突然想起宋师竹说的那些梦里的细节。敢情孙三通是真喜欢这些事情,他心道,从外表上真是看不出他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孙三通被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一下,也有些臊,他挠了挠脸道:“我就是偶尔去一去,不会惹上麻烦的。”他过来前,已经跟人说好要把封恒带过去,但任他如何分说,封恒都不愿过去,孙三通只得遗憾离开。   宋师竹在屋里听到他是自个找死后,气了一把,心里极为孙家婆媳不值。   她梦里的事到底还是应验了。   这一夜,宋师竹隐约听到隔壁的吵架声,第二日一早起来,就听说昨日吴秀才的文会上死人了。   死的是一个陌生秀才,死因很不名誉,居然是死于马上风,据说吃多了药丸才导致这场桃色事故。   似乎坏事总是更容易凑在一起发生。   就在这时,巡视完别的州县,正要来琼州府举办科考的许学政,一进城就碰见死者家属的告状现场了。   “师傅正和府城衙门商量,要把这个案子彻查清楚,以正学风。”宋师泽道。他嘴里的都是第一手消息。这几日府城里就数宋师泽最风光了。   自从许学政到了琼州府后,他这个小书童摇身一变成了学政弟子,一直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众人眼睛都差点吓瞎了。   就跟宋师泽说的一样,许学政震怒下,许多当日去了文会的学子都没能逃过去。   隔壁最后还是去了文会的孙三通也是如此,被衙门找去问了几回话,在胡同里的名声都是一败涂地。   因为这个原因,府学也跟着下了一道命令,勒令当日参加文会的学子都在家里静心思过。命令下来之后,一整个下午,宋师竹都能听见隔壁孙老太太骂儿子的声音。   孙娘子在这场母子争吵中,显得尤为沉默,也不再到宋家求她画绣样了。   宋师竹听着隔壁的鸡飞狗跳,也只能叹息一声。   邻居一场,该提醒的,她已经提醒到位,孙三通还跟着掺合进去她也没办法。   同为女人,她也只是为孙家婆媳可惜,对孙三通却没有多少同情。   ……上下章分割线……   文人圈里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封恒的拜师礼却是如期举行。   当日,封家按照古礼备足束修,做足礼节。   许学政也赏脸参加了这场仪式。   李随玉在拜师礼后的流水席上,便眨了眨眼睛,笑道:“宋姐姐家里真是卧虎藏龙!”她极少出内宅,刚才也听旁人说了一耳朵,都在说封家藏得太深了。家里就两个读书的人,全都找到了好师傅。   这时候只需要谦虚就是了,宋师竹温和地微笑,觉得对面宁氏僵硬的面色让她尤其下饭。   她坐的这一桌正好是李家女眷所在。李家枝叶繁茂,四世同堂,今日特地赶回来参加这场拜师礼的就有好几个李氏的夫人太太。   李随玉跟宋师竹本就投缘,也不吝于给她做面子,继续笑道:“不过回头想一想,封师兄都能得了祖父的青眼,宋师竹的族人是学政弟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族弟和相公都是碰巧今年运气来了。”宋师竹继续谦虚笑。   宁氏从刚才起就一直一声不吭,此时听完她的话后,却突然哼笑了一声,心中觉得宋师竹假模假式,虚伪得不得了。   不过她到底知道今日的场合关乎李家面子,只是嘴上动了动,也没有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就是她看着对面宋师竹的目光,总是带着些不屑。   李随玉也是知道这两个人的矛盾的,她有心让她们化干戈为玉帛,便开玩笑道:“宋姐姐太谦虚了,就连我三堂哥,这一回都特地写信跟我打听封师兄的为人,我倒是想说些不好的话,可想了一圈,封师兄就没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随玉假作懊恼的表情惹得众人一笑。   她的三堂兄就是宁氏的相公了。只是就算她把三堂兄抬出来,宁氏也一直没有好表情。   宋师竹素来不喜欢热脸去贴冷屁股,在回应了李随玉两回好意之后,后面就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她终于见到先前被拐子拐过的李家小少爷。   宋师竹一看到这个小娃娃,就明白李先生为何那么生气。   一个还没有椅子高的小男孩,两只大眼睛又大又圆,对陌生人也十分热情,一见着宋师竹的面就双眼一亮,从奶娘的怀里挣脱下来,小鸭子一样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   宋师竹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便配合地低下身子,没想到小少爷却给了她一个湿漉漉的颊吻,李随玉看不过去地捂脸道:“这小胖子就喜欢亲近漂亮人。”   李家是书香世家,可下一代最小的小少爷居然是这样可爱的性情,宋师竹摸了摸被偷袭的侧脸,也有些意想不到。   李小少爷的母亲看着宋师竹,笑道:“他是喜欢你呢。”   宋师竹闻言,当即亲了回去,亲得小胖子咯咯笑。   场上的气氛一直十分和谐,和谐到宋师竹回家时想起宁氏的表情,还是十分过瘾,心中神清气爽。她对喝了不少酒的封恒道:“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十分记仇的俗人!”   宋师竹已经从李随玉那里知道宁氏为什么针对她了,小姑娘脸上十分抱歉,跟她说,她家三嫂为人还行,就是爱面子。   当着李随玉的面,她没有评价宁氏的行为,私底下却没少跟封恒吐槽宁氏的偏听偏信。   小冯氏那是好人吗,没了半条命都能逮着一个路人就编排起来,那就是一个随时随地想着冒坏水的贱人。   封恒看着她眉开眼笑,心里也很高兴。   宋师竹这一日回来连头发丝儿都带着欢喜劲儿,但是第二日她的心情立时打了个折扣。   她没想到,文会死人的事,居然牵扯到李玉然身上去。   当时封恒还在学里,消息已经在城里飞了一圈,众人言之凿凿,都说是吴秀才扛不住衙门的逼供,把李玉然交代了出来。   宋师竹才知道背后还有个李玉然。宋师竹倒是没有把这件事往陷害算计的方面想,她就是觉得,舅舅的心情肯定糟透了。   当日下午,她和封恒便上门探望舅舅。比起前几日的意气风发,李舅舅一脸的灰败,瞧着都老了不少。舅母在她进门前就唉声叹气地与她道,舅舅十分伤心,早上还晕了一场。   看到上门探病的外甥女,李舅舅真是万分没脸。   他是真的没想到小混蛋会闹出这样的事。   “家门不幸。”李舅舅看着宋师竹苦笑,“养出了一个只会算计亲戚的畜生。”他在事发之后,已经先一步盘问过庶子了。   不小心死了人,李玉然到底不过是个还没束发的少年,心里还是怕得不得了,尤其是这件事正巧赶上学政进城的时候发生,更是直接闹大了。   李舅舅看他还在跟他狡辩,两个巴掌过去,把他给打蒙后才问出真相。   这一场文会都是他设计的,完全冲着外甥女婿而来。   李舅舅没有隐瞒宋师竹,反正这些事,李玉然在牢里扛不住刑,也会说出来的。   他就是为了算计封恒,逼着他向李家求情让他复学。   要是外甥女婿那一日去了,就真的被他们坑到底了。   李舅舅那一日参加封恒的拜师会时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灰心丧气。   “舅舅,是表弟不好,不关你的事。您要好好的才行,不然舅母和我娘都会担心的。”   宋师竹没想到是这样的真相。可她虽然生气,看着无精打采病容憔悴的舅舅,还是轻声安慰他道。当日封恒的拜师礼,她也给舅舅下了帖子。   她知道舅舅一直在为表弟得罪李家的事情揪心。   表弟做的那些事情,宋师竹没脸替他向李家求情,但她想着,她可以为舅舅和李家牵线。她本来想着,只要舅舅道歉的诚意足够,以李先生的品性,应该不至于迁怒到舅舅身上。   可惜没想到,李玉然犯下的错一桩比一桩大。   李舅舅叹了一声:“我要是知道他心那么狠,先前根本不会让他读书识字。”不过这句话说起来也晚了。在知道庶子涉及到人命案子时,族长就已经找过来,说是要把他赶出族里。   李舅舅念着父子之情为他争取了一下,可惜几个族老一直施压,李舅舅还有其他的儿子,只能签下文契与他脱离父子关系。   毕竟是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李舅舅签下契后,整个人就变得萎靡不振。他真是想不明白,家里的儿子他都是一样那么养着,为什么李玉然就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因着想不通这些事,他从昨夜开始就没有闭眼,熬得太过,还病了一场。在宋师竹过来前,大夫才刚刚离开。   宋师竹很是同情舅舅,但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在出了李家的家门后,宋师竹十分后悔:“我那一夜做梦时要是能沉住气,从头看到尾就好了。”   这桩事情说不准还能够阻止。   如今这样,李家的名声完全被李玉然败光了。   除此之外,宋师竹对封恒也有些隐隐的抱歉。李玉然毕竟是她娘家的表弟。   封恒沉默了许久后,对着闷闷不乐的妻子,还是没把其中的内情说出来。   李玉然出事前,李玉隐跟他说了一件事。   当时封恒听完之后,心中惊怒不已。   李玉然居然想拿宋师竹的名声说事,当时封恒划过心里的,是他从没有过的阴毒念头。   李玉隐却已经想好对策:“这件事不能告诉我爹,无论他做多少错事,我爹与他总还有父子之情。但我也不能一直受他的威胁。”   他觉得,要是不从根本上断了庶弟上进的想望,这些事情以后一定层出不穷。   接着他就让人举报了李玉然。   毕竟是兄弟,虽然感情淡漠,但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李玉隐也能了解到他的一些动向。   这件事里,李玉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想维护的是谁人,封恒不是瞎子。   李玉然下了牢,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可信了。尤其是李家把他出族的当口,他无论说什么,众人只会把他的话当成泄愤。   在这上头被情敌比了过去,封恒有点不甘心,可是李玉隐确实付出了血本。   封恒看着还在为舅家忧心的妻子,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不是不相信宋师竹,而是她性子太单纯,又和岳母素来无话不说。   一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时候是秘密;两个人知道,风险便多加了一分;再有三个人知道,风险就成倍增长。   李玉然虽然被李氏出族了,但要是让李舅舅知道李玉隐在这其中起的作用,他就不用在李家混了。 第66章   “舅母怎么了?”   宋师竹站在门口,轻声问着旁边的嬷嬷。舅舅病了好几日都不见好,她每日都要到舅家一回,今日刚来,就听见舅母站在正堂的轩窗旁唉声叹气了。   嬷嬷也跟着叹道:“太太这几日一直这样,想是担心老爷了。”   宋师竹还没说话,就听见舅母转过头来拆台道:“谁说我担心他?”李舅母瞪了张口说瞎话的心腹嬷嬷一眼,又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外甥女,纠正道:“我是在想你大表哥。”   她那个相公,从年轻时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这回总算马失前蹄,李舅母一点都不心疼。   她心疼的是自个的儿子。   “大表哥怎么了?”宋师竹好奇问。   李舅母却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大儿子做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因着她的关系,李玉隐从小与家中庶弟关系极为不睦。李舅母年轻时乐见到这种局面。但年纪大了,反而觉出几分不妥。   她叹了一声,李玉隐对兄弟姐妹都太薄情了。   李舅舅在病中无暇他顾,可李舅母却是知道,李氏的族长族老会在这时上门,全都是因着李玉隐私下的请托。   此时宋师竹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妇人在院里出现,一见到她就小心翼翼地行礼,李舅母的目光跟着看过去,了然道:“那是然哥儿他姨娘,如今在我院里住着。”   “……舅母真是善人。”宋师竹道。舅母临到老了,胸襟居然宽广起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要是善人,我就该把她挪到你舅舅院里了。”李舅母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爱听这些虚话。不过看着外甥女这么天真,她想了想,还是与她讲了一遍其中的窍门。   她这么干,可不是因着善良,更不是为着替儿子补救。李舅舅就算心肠再冷硬,经了被迫脱离父子关系的事情后,心里难免会对儿子有愧疚。   李舅母素来在这些事情上十分敏锐,当即就决定要先下手为强了,家业就这么一点,总不能任着李舅舅发酵心中的愧疚送给旁的贱人伴身。   说着说着,她又叹气道:“舅母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你娘这辈子日子称心如意,可外头谁还能够跟你们宋家相比?这世上只要是个男子,就会有贪花好色的心思。你当姑娘时有你娘护着,现在自个当家了,凡事就要多想想。”   宋师傅乖顺地点头,以舅母的身份来说,她这些话是算得上推心置腹了。   李舅母说完之后,看着身边嬷嬷欲言又止的面色,又指着她对宋师竹道:“待会你一走,这老货肯定又唠叨我了。”   “舅母是心疼我,才会说出这些话,我心里也是知道的。”宋师傅展颜而笑,也明白嬷嬷在担心什么。   “听到没有,竹姐儿懂事着呢。”   宋师竹再也忍不住满脸的笑意,舅母一向逗趣,今天却特别逗。   李玉隐刚到母亲的院子,就听到里头的说笑声,正巧李太太也看见儿子了,指着他道:“你大表哥这几日一直在书房,我还以为他得在书房呆到海枯石烂呢。”   宋师竹笑:“大表哥是有事呢。”   李舅母:“也就你帮他说话。”她想了想,突然道,“你表哥年岁都这么大了,我最近正在帮他寻摸亲事,竹姐儿手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李玉隐:“……”   宋师竹:“……”舅舅还在病榻上呢,舅母居然就想给大表哥找对象了……想着这几日病重心态失衡、一直忧虑自己老了无人孝敬的舅舅,宋师竹觉得舅舅肯定又要气急败坏了。她笑道:“我在府城认识的姑娘,还没有桌上这盘桂花糕的数量多。”   李玉隐心知他娘就是想借着表妹也在的时候对他逼婚,他看了一眼脸上带笑的宋师竹,无奈道:“劳烦表妹在这里陪着我娘,我先过去看看我爹。”   李舅母指着他的背影道:“你看,一说起这些,他就跑了。养儿子有什么用,除了惹事就没别的用处了。”真是,太没用了。她还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顶不住了。   看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大表哥,宋师竹若有所思,总觉得舅母看起来也没她想象中那么纯良。   李舅母继续叹道:“你表哥也这么大了,舅母还想着抱孙子呢。就是这个混球,几年来一直不答应相看姑娘,都快把我给气死了。”说着,还细细叮嘱她道:“竹姐儿要是手上有合适的姑娘,记得跟舅母说一声,舅母记你的情。”   宋师竹看着狐狸一样狡猾狡猾的舅母,失笑了一下,在李舅母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出了李家门后,想起舅母天外飞来的这一出,她还是忍不住笑容。舅母只是不愿意她影响到大表哥的人生大事,这种心情她也能理解。   要是她不知道大表哥先前的心思,她倒也很愿意帮李玉隐牵媒拉线,但如今这样,就太尴尬了。   想着舅舅的病也快好了,宋师竹当即决定这段日子少些到舅舅家。   说起来,舅舅的心病就那么一个。李玉然的案子还在走流程,李家出钱帮他请了一个讼师,可是出事秀才的家人也十分强势。要不是李氏一族当机立断把李玉然出族,听说那家人还打算上门讨个说法。许多被他连累的学子,都摩拳擦掌、呼朋喝友地都算过来声援秀才一家。   宋师竹和李玉然不仅没交情,还有被算计之仇,也没虚情假意让人去牢里去探望他。   就是想起这些事情,她总是觉得,李玉然既然都能挖空心思地算计人,为何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到李先生家里认错。   只要他能坚持一两年负荆请罪,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李家名声在外,总要做出一幅大度的姿态。   宋师竹却不知道她走了之后,李舅母还是一直在叹气,她对嬷嬷道:“你说竹姐儿当年怎么那么固执,要是她愿意,今日就不会是这种局面了。”   她是真心疼爱外甥女,也不愿意把儿子做的这些事情迁怒到宋师竹身上。   方才说出那么一番话后,两个孩子尴尬,她也尴尬。   嬷嬷已经无话可说了,作为一个舅母,能在外甥女面前坦言对她舅舅的算计,要不是表姑奶奶嘴紧心好,早就到她舅舅跟前告状了。   宋师竹回家之后,已经把舅母的这点小算计丢在脑后,她现在手上事情多,除了每日要到舅舅家看病之外,还要兼顾家事田事,一点点小情绪很快就消失了。   五月末雨水多,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宋师竹正在听封恒说起李先生对这一届乡试的建议。   封恒上一旬已经参加过乡试前的科考,李先生却突然对他道:“你若是能推迟一届参加乡试,最好等到下一年再上场。”   为什么?   这个问题宋师竹也问出口了,不过她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口型,又伸手指了指天上。   封恒顿了一下,好奇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宋师竹一直呆在家里,又没有知道这些消息的渠道。但她却一下子猜出了真相。就连封恒自己,若不是老师引导着,他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宋师竹却觉得很好猜:“……年前我爹就一直在说朝中要派选秀官过来的事,当时闹得族里人心惶惶,好多姑娘订亲的订亲,成婚的成婚——”可是这件事突然就跟没了一样。   按理说,选秀的事早该在四月就沸沸扬扬,如今却都是五月末。   外头荷花都快开了。她刚才心念一动,就觉得应该京里有什么事情发生——许就是需要秀女的老皇帝出了事,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搁置下来。   说起来,宋师竹早就让家里人把夏衫准备好。往年她在丰华县最热的时候,家里都要买冰。今年这项开销宋师竹也早早地已经做入预算里了。   封恒听着她从朝中大事一路说到家长里短,无语道:“你这样,居然还能猜中真相。”又摇头笑道:“老师要是知道了,肯定更喜欢你了。”   封恒先前为守父孝,耽搁了三年,本来是想着要抓紧时间的。可惜老师一直建议他推迟一届乡考,原因对封恒来说也很值得考虑。老师觉得今年朝中情势不好,各地考题应该偏向于保守,他这种文路飞扬的人没有优势,要是他想要拿到一个更好的名次,还是下一届更有把握。   宋师竹却是郁闷地看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封恒。   封恒日常到李家接受小灶时,总要给她带回一点家庭作业。李先生在算学上是个初级学者,但他严以律己严以待人,不仅对弟子、对弟子的妻子也十分严苛。   每日都会跟她探讨题目,帮她批改作业。看着纸上那些蕴含深刻数学思想的毛笔小字,宋师竹总能幻想出一个紧皱眉头伏案疾书的老爷爷……然后她就不忍心不做功课了。   最近他们正在探讨一个从一到一百如何相加最方便的问题,大庆朝的数学水准只相当于华夏宋元时期的水平。宋师竹为了偷懒,就直接把倒序相加的原理写上,省略了演算过程。   封恒带回来的批解上,李先生很是严肃地斥责了她这种不严谨的学术思考,又用满满一张纸的演算证明了她这个算法的正确。   没有阿拉伯数字的大庆朝,封恒带回来的纸上都画满了横杆竖杆,虽然字体清秀,思路清晰,但宋师竹看着,眼里还是一直冒圈圈。   妻子三天两头就要为先生布置的功课叹气一把,封恒心中十分好笑:“李先生一直说你在算学上极有天赋。要是愿意持之以恒,以后许是能成为算学大家。”   “……”一个文科生得到这种数学好的赞誉,宋师竹心中真是有种止不住的羞耻感。   她咳了一声,觉得自己注定要辜负李先生的期望了。等差数列求和是高中代数的内容,到如今为止她也就记得最简单的几个解法,等到李先生把她肚里这点知识掏空,这位大学者许是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宋师竹想了想,决定不能这么下去,万一有一日她真的江郎才尽就惨了。她眼珠子转了转,对着封恒道:“我这些日子的作业,老师都给你讲过了吗?”   封恒看出她的意图,不禁好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顿了一下,又收回手指。   按老师说的,他妻子这颗脑袋瓜子都不知道是什么长的,可金贵了。说起来,他拜师至今还没收过老师的礼物,但妻子却收了不少,每半个月他都要从李家带回一些燕窝和人参,美其名曰让宋师竹补补脑子,就连他这个当弟子的都没有这种待遇。   宋师竹莫名其妙地被袭击,她和封恒对视了一眼,才听到他道:“听是听明白了,但是你们不是一直在推陈出新吗?”   尺有所长,尺有所短,封恒理解能力不差,但思维创新能力就拍马都跟不上妻子和老师。   “我们可以一起推新啊!”宋师竹赶紧道,要是李先生发现封恒在算学上也一样优秀,就不会把目光只放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况且宋师竹一直觉得封恒十分聪明——能考好科举的人就没有不聪明的。   八股文其实不是那么好写的——内容要言之有物,要兼顾起承转合的结构,还得用对偶骈散打造好词好句,对记忆力、逻辑能力和文字驾驭能力的要求都相当高。   真正能做出好文章的人,智商都是低不了的。   封恒想了想,答应了下来。李先生远在天边,没有看出宋师竹已经在烦躁边缘徘徊,他却看得十分明白,要不是为了他,妻子不一定会耐下性子研究这些算学问题。   不得不说,有另一个人跟着一块水深火热,宋师竹的心情立时就舒爽了。   给自家相公讲解算学,宋师竹当然更加精心,她的思路越散越广,尤其是看到封恒在她的启发下,推导出一个数差公式后,她更是觉得希望在前方。   看着纸上从浅到深的思路过程,封恒隐隐抓住了一些感觉。就跟小时候玩九连环一般,每解下一个环,都能有更进一步的愉悦感,他细细体会着心中的体悟,突然十分明白老师为何喜欢算学……也更不明白宋师竹为什么如此排斥了。   宋师竹听他问出心中疑问,默默看他一眼,这就是学霸跟学渣的区别。   她做数学题时从来就只是按本宣科,要不是直接把公式写出来太过逆天,她都不愿意一步步推着李先生的思路往前走了。   教书育人的路子不适合她,李先生要不是自带光环,她这段日子肯定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无论如何,决定把封恒培养出来后,宋师竹真是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可惜从这一日开始,天气就有些不同寻常起来。暴雨哗啦哗啦的,就像天河没有上盖一样,接连下了十多日的大雨后,宋家菜地里的土壤都被冲刷得到处都是。   宋师竹不得不让下人把先前敲掉的青石板搬回来压住泥土。   他们家都是这样了,就更别提周围的人家。孙家院里简直泥泞不堪,菜地成为泥沼,果蔬全都蔫光了,宋师竹这几日一见到孙家婆媳,两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不过许是因着家里艰难,她倒是看到孙三通在书肆接了抄书的活计。   除了孙家外,宋师竹身边受影响的还有另外一个宋师泽。他本来要跟许学政回省城的,因着这场大雨,许学政被困在了琼州府,也推迟了出发的日子。   这一夜,外头震天响的惊雷突然把宋师竹给吓醒了,宛如天怒一般,外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就连窗户都被吹得呼呼响。   四周乌漆麻黑的,宋师竹看着睡得香甜的封恒,也没吵醒她,就是一直愣愣地睁眼到了天亮。   直到封恒醒来时,发现她一直盯着帐顶,才出声问她怎么了。   “我觉得……我觉得应该快要崩堤了。”宋师竹道。   “……”封恒道:“又做梦了?”   “没有。”但这种感觉就是十分强烈,宋师竹从半夜醒来听着外头的雨声,心里的预感就不断加强。   封恒掀开床帐,披上衣服,将宋师竹之前画的小画拿了过来,指着其中一幅溺水的场景,道:“是这件事吗?”   看到宋师竹再度摇头后,他便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来到书案边。   宋师竹心中着实不安,她回想起刚才听着外头雨声心里的那股战栗,当时她就像被魇住一样,整个人极不清醒,所以这么严重的事,才没有立时吵醒封恒。   她在床榻上独自呆了一会儿,抬头看封恒似乎在作画,便也起床搭拉着软拖走了过去,正好看见封恒在画一幅简易的地图。   “这是我在老师书房里看到的。”似乎知道她心里所想,封恒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地图在大庆朝属于军事机密,没有一定地位的人绝对接触不到的。就连他也只看过两回。   宋师竹点了点头,封恒刚好落下最后一笔,之后便抬头问她,“你觉得是哪一条河?”   宋师竹毫不犹豫地指出了一条正好围在府城外头的琼州河。跟丰华县地处内陆不同,琼州府依山伴水,外有龙泉山,内有琼州河,水路交通两便,但宋师竹直觉认为会出事的,也就是这条琼州河,琼州府所在地正好在河流分叉的三角地带。   她忧虑道:“我觉得没人会相信。”去年琼州河的堤坝才被加固过,要是这时候有人出来说琼州河有问题,那就是在打河道衙门的脸。   封恒摇头:“就算如此,咱们也得试试。”   这件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琼州河一崩,整个府城都得淹没在洪水中。   但封恒也有些棘手,他总不能对外人说是他的妻子预感琼州河堤坝快要崩塌了。   外头雨水如注,两人默默无言。宋师竹突发奇想:“要是能拿到琼州河河堤的工程图就好了。”   要是拿到工程图,再结合一些数据,也不会显得这件事十分荒诞。退一万步说,有切实证据在手,以封恒现在大儒弟子的身份,想要在城里游说一些人,也应该会有人听的。   封恒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事不宜迟,他冒着大雨赶去了老师家。   宋师竹在家里却是一肚子胡思乱想,半响才稳下心来,她十分庆幸自家和李大儒颇有渊源,否则以他们的地位人脉,这回还得眼睁睁看着祸事发生。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强制按耐下越跳越厉害的心脏,又把刚才两人讨论出来的思路飞快地过了一遍。   封恒肯定是拿不到工程图的。琼州府是一个大府,河道另设有河道部门负责,工程图这种东西,他能看上一眼都是因为李家面子大。   全都瞒住李先生不现实,他们刚才想的法子,就是以她的名义,说是觉得最近雨势太大,她突然想到去年建完的堤坝能不能防住洪水的问题,想要借衙门工程图一看。   李先生是一个务实向的学者,先前他们讨论的数差问题,就是他在京城督建皇家塔时灵光一闪冒出来的。她相信,这种理论结合实际的应用题,只要李先生感兴趣,封恒那边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为了取信他,宋师竹甚至还编出了一道和堤坝相关的工程算学题。   到了这日傍晚,封恒到家时,身上浑身湿透,冻得唇色浅白,一身长衫进屋里时还滴着水。宋师竹赶紧上前帮他脱下湿淋淋的衣裳,又把他让进已经备好热水的净房,接着才打开封恒刚才放到她怀里的宣纸。   宣纸边缘有些被水打湿了,但是还能看得出来笔画匆忙,似乎是封恒凭着记忆画出来的,上头还有一些别的标注,宋师竹一看就知道是李先生的手笔。   他在上面还顺手写了一个问题:“今有堤下广十丈,上广四丈,高三尺,袤三十八丈七尺。问积几何?”问她堤坝体积如何计算。   饶是现在满头满脑都写着一个愁字,宋师竹也笑出声来了。   封恒这时已经穿着里衣出来了,他喝了一碗姜汤后,才道:“老师以为你在跟他开玩笑,我想着,要想让人相信,还是得亲去河边看看。”   今日河道那边接待他们的官员,一直说琼州河坝去年才修过,完全能够挡住大水,在老师面前也几次三番强调堤坝是按照工程图修筑的,没有偷工减料。   封恒看着他言之凿凿的模样,也不觉得他在骗人。但这就奇怪了。经历先前骑射课上的事之后,封恒对宋师竹的能力无有不信,她说会出事,他就会信她。   宋师竹在屋里来回踱步,着急道:“要是百年不见的洪峰呢?”   她昨夜那种感觉太不吉利了,这半个月来雨下得这么大,府学都停课了,下人已经连着好几日跟她说集市买不到鲜肉鲜菜。宋师竹总觉得有天大的事要发生。   “所以我得去看看。”封恒平静道。他在回来前已经做好决定。要是琼州河堤坝真的崩了,祸害无穷,一整个府城的人都要跟着受难。   他倒是能带着一家子先离开,可他的老师、同窗还有李舅舅一家都在城里,要是他没有好理由,绝对说服不了这些人拖家带口跟着他搬走。封恒抱歉地看着宋师竹,幸好宋师竹也没有说出反对的话来。   第二日一早,天居然有放晴的迹象。雨也渐渐小下来了。   宋师泽跟着宋师竹在正堂送别封恒,他对封姐夫这个时候要出门有些奇怪,但也没有问出口。   宋师竹掩嘴打着哈欠,眼眶下青黑,她一宿没睡,一直在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办法能帮上忙。昨夜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零零碎碎写了一大堆,刚才已经把她一整夜的精华产出都交给封恒了。   她甚至连如何测试水流速度、单位时间内的水体体积流量这种问题都在思考,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宋师竹此时才深有感悟。   目送着封恒的马车远去,宋师竹对自己说,他是应该去的,天灾一死一大片,不能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却不阻止。 第67章   打从封恒出门之后,宋师竹就淡定下来了。   她每日在正字上划一个笔画,早午晚三回起香案拜一拜老天爷,接着就是睡前努力感应金手指的额外活动。宋师竹知道自己的金手指在封恒的事情上一向不太灵,就只能勤能补拙,多用点功。   她坚信,任何努力都不会是白费劲。她的金手指灵性十足,在接收她虔诚的祷告后,一定会考虑多对封恒倾斜一些资源的。   可是螺狮跟了她这么多年,这一回却死活感受不到她的心意,从封恒出门起就一直用一种担心忧虑的目光看她,生怕她一个人在家会落下心理阴影。   先前在县里时,宋师竹也不是没有和封恒分开过的,虽然这回他大雨出门是有些风险,可一个大男人想要干出点事业,就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怕三怕四。   宋师竹一开始心里像乱麻一般,此时却把自己开解得极好,只是看丫鬟那么紧张,怕她多想,只好又把打算停几日的算学作业捡回来了。   封恒出门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胡同邻居们都是知道的。孙三通虽然在女色上的人品不行,但为人还算拎得清,知道文会的凶手是宋师竹舅家表弟后,也没有把在家思过的不满迁怒到封家身上,反而在知道封家如今只有女眷小孩后,三不五时便打发妻子上门跟她说话。   这一日下午,外头的雨水暴虐地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孙娘子午后便到了封家来,此时被雨阻止了回家的路,便又在封家待了两刻钟。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孙娘子突然对她道:“先前的事,让宋妹妹看笑话了。”   她此话一出,宋师竹便看了过去。许是这几日没有干活,孙娘子眉眼间舒展不少,她笑了笑,“自从相公中秀才后,他就喜欢上了这些应酬的事。我劝了好几回,也没有办法。这一回他受到教训,家里又没钱……他不会再去了。”   宋师竹想了想,道:“姐姐还是得有些私房伴身才行。”孙娘子剖心置腹,宋师竹也是真心为她着想。   她是真的觉得孙娘子得养成藏私房的习惯。不是所有人都和舅舅一样,家里三妻四妾,还能让正妻在后宅中独占一片天的。   以她这些日子接触到的孙三通的为人,极容易盲目轻信,要是发达之后遇到一个可心的姑娘,孙娘子的处境就糟糕了——孙老太太虽然为人还行,但是孙三通毕竟是她的儿子,要是有事情时,她还是会偏着自家儿子的。   孙娘子摇了摇头:“我进门时的嫁妆全都补贴在家用上,家里万事有婆婆做主……”她没有说完,不过宋师竹却明白她的意思,孙娘子在家里就是只管干活不管收获的。   孙娘子看了一眼在旁边做针线的螺狮,目露羡慕:“要是我有螺狮姑娘这样的手艺就好了,也能多挣几个钱。”   等到雨稍稍停了,孙娘子离开,螺狮才呼出一口气,惊奇道:“没想到一个秀才娘子还会羡慕我这样的丫鬟。”孙老太太在隔壁骂儿子时,她们主仆俩没少私下给她鼓劲,都觉得孙三通实在渣,家里妻子亲娘这么这么辛辛苦苦供他读书,他却不管不顾的,给前程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污点。   “……人家只是随口一说,开玩笑的。”宋师竹道。   一个人的家世修养是能从言谈举止感受出来的,初时接触时,孙娘子沉默寡言;可相处久了,宋师竹便觉得她言辞文雅,不像是普通农家妇人。问过后才明白,孙娘子的父亲是个久试不第的老童生,最后一回为了要科考,便把孙娘子作价嫁入孙家,自个却拿了丰厚的聘金常驻考点附近。   螺狮听她这么说,就不服道:“这是孙娘子自己说的。”   “那也只是羡慕你的手艺好。”宋师竹不客气地打击厚脸皮的丫鬟。孙娘子先前求的那副瓜蒂连绵的床帐她也看过成品,她不是手艺不好,而是她做惯粗活,手上太多茧子,做刺绣时绣面就容易起丝。   宋师竹觉得这个问题是无解的,要靠女红挣钱就得把手保养好,可也就是这些日子下大雨,孙娘子能松快些,等到日头好了,孙家院里还有一堆的活等着她干。   聊过了孙娘子后,隔日宋师竹便收到她先前在城里木匠那里订做的木箱了。   外头大雨瓢泼,不能种菜,宋师竹便折腾起了厢房种植大业。许是这个事情十分新鲜,许多邻居都过来看热闹。孙老太太看过一回后,便摇头道:“你这个法子虽然好,可买这些木箱也要用不少银钱吧?”   要是天气好,她倒能到城外砍几棵树桩子,可如今四处都是积水,就算她能把木头背回来,烤干也需要不少时间。许是到时候天就晴了。   孙老太太不舍地摸了摸宋师竹种菜的家伙什,又叹了一声。   “就是供自家日常吃的。”宋师竹笑道,“我们家大大小小加起来九口人,每日菜钱就是一笔支出。我就想着以后要是再有大雨也能提前用上。”   这两日舅舅家每日都要打发人过来看一趟,给宋师竹送点新鲜肉菜。   可这半个月来雨下得太大,城里不少百姓哀声载道,她这回到府城虽然把有武艺在身的秦嬷嬷和徐嬷嬷都带上了,但家里只有女眷孩子,太惹眼不是好事。   那些亡命之徒,可不会因着封恒最近名声在外就放过他们。   虽然宋师泽这个小小男子汉,自动承担了守家门的重担,每日夜里都要亲自看着大门锁上,但总归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过日子就得这样。”孙老太太也道,她虽然不知道邻居家有多少银钱,可也赞同宋师竹节俭度日的道理。   因着封家的经验不能复制到自己家里,孙老太太也没兴趣继续聊天了。   对儿媳妇镇日往封家钻的事情,孙老太太倒是没什么话说。如今孙家院子一片泥泞,菜地都被水泡涨了,也没什么活好干的。儿媳妇要是能趁着日子轻闲时和封家打好关系,也是不错的。   孙老太太走后,院里伺候的下人都是一幅与有荣焉的表情。自从宋师竹动脑筋做了这件事后,不少邻居都上门参观。   这几个月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一片虽然都是读书人,可家里也尽是一些不宽裕的。如今外头菜价上涨,各户人家都有些艰难,这两日过来封家取经的人越发多起来。   就在这时候,封恒突然回到府城了,他一回来后没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李先生家。   因着下雨,天色极黑,黑云乌压压在天空,就像带着万钧雷霆一般。李先生的书房里却十分肃静。   封恒浑身湿透,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只拿干帕子随便擦了一下,就坚持要先汇报事情。   “老师明鉴,我这回在琼州河堤坝上发现了一件大事。”   先前在他和宋师竹的猜测中,除了堤坝工程豆腐渣外,绝大部分都在猜堤坝高度不够,抵挡不住洪水。但封恒一走近堤坝,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妻子那么肯定会出事了。   去年新建的堤坝,凑近一看,里头居然都是白蚁蛀过的痕迹。   封恒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他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实在令人惊心:“堤坝上蚁穴丛生,就连大雨都没把那些白蚁冲刷掉……”   堤坝不同于堤岸,普通人家不能随便上去。这一片的百姓对官府都是极为避讳,说了不让上,也不爱到这里来,所以大雨下了这么久,才没有任何人发现上头的白蚁。   过了一会儿,李先生才问道:“河段巡守官呢?”   封恒:“我打听过这一段堤坝的河段巡守官,连着守坝的小兵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在看到堤坝上都是蚁穴时,封恒便当机立断,连夜赶回府城。   那些白蚁窝的位置有些深入,必得离近了才能看到。那些人许是认为堤坝去年新修,不会出事,巡查上便懈怠了些,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上坝时,雨一直下着,看着下面不断上涨的河面,封恒实在觉得触目惊心。   “河道水涨,本就更容易出现汛情,这些人擅离职守,任意懈驰公事,一个个都该被严惩。”李先生盛怒之下,语气却未有波动。   封恒到堤坝的引荐书还是李先生带着他去河道衙门开的。当时虽对他此时出门心怀不解,但宋师竹着实给了一个好理由。她说自己和封恒看完堤坝的工程图后,对建筑工事极有兴趣。正好府学放假,封恒便想过去亲眼看看。   李先生对水利工程也是有所涉猎的,心中觉得弟子做事务实也是好事,便也支持了一回。   封恒过去扶住自家老师,李先生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被这么气一下,在椅子上也有些晃悠起来。   弟子眼里一片关心,又是刚发现一件这么大的事,李先生心里还是颇有暖意,他缓了一口气,才道:“伏汛时,要昼防、夜防、风防、雨防,这是先帝时就制定的河防制度。最近雨水多,琼州河防的河官河兵都该更加重视,这些人一个个却视法纪于无物……我一定要上奏朝廷,连着河道总督一块参!”   不过如今却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虽然外头都传李望宗已经致仕,到底皇帝还没批下来,他换上官服,带着封恒就去了琼州河厅。   他动了真怒,又有品级在身,直接就把还在厅里办公的官员骂得狗血淋头。那真是一阵劈头盖面的臭骂,那些官员命都被骂去半条了。   “你没有见到老师挽起袖子骂人的场景。”简直刷新封恒对他的认识,“……我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从京里回府城。”   就是因着在宫里骂了皇上。   那可是皇帝!   封恒赤着精壮的身子坐在浴桶里。李先生在他面前素来一幅温文儒雅的形象,这还是他第一回见着老师变脸。   “李先生胆子还真大。”虽然李先生的性子出乎她的意料,宋师竹倒是没觉得皇帝就不能骂,古往今来许多诤臣都是得罪了皇帝后,名声才越来越大的。   李先生身上既有名气,又有学识,要是骂得对路,还会让自己青史留名。没看府城的人都在传扬他是为了养病才致仕的,骂了皇帝消息却没张扬出来,谁在后头包着藏着一目了然。   宋师竹挽着袖子,拿着一个葫芦瓢往他身上浇热水,又把她想到的细细地说了。   封恒这一趟去了四日,她的正字还没划到第五划他就回来了。她嘴上不说,刚才看到他时却十分惊喜。   封恒身上一片热气盎然,缓过这回劲后,心里却觉得难怪老师喜欢宋师竹,这两人虽然未曾见面,但心里对皇权都有一种相似的态度。他道:“先生在马车里还劝我,要是想要判离师门,现在还能跳出去。”   “你怎么说的?”宋师竹继续往他身上浇热水。   “我是老师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能跑呢,要是我跑了,老师以后就找不到学生了。”封恒话里含着笑意道。   这马屁拍得还行。   宋师竹在心里评价,又道:“我觉得今夜这件事在城里就得传开了。”她道:“舅舅消息灵通,你还没到家,他就让人过来跟我说,叫咱们明天跟他一块出城。”   宋师竹心里其实有几分忧虑,她觉得李先生这回肯定跟河道衙门的人结下梁子了。   本来可以私下跟衙门长官交流、给自家谋人情的事,李先生却一口气揭开了,他这么一吵,城里今夜就得人心动荡,明日肯定许多人排队想要出城。   又一想,要不是她的金手指灵验,接下来就是府城被淹,房屋垮倒,一整个府城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了。   先生这么做才是对的。如今消息能早点出来,百姓们也好早做打算。要都是她这样官官相护的中庸想法,以后河道衙门更加遗害无穷。   封恒看着她,却犹豫了一下。宋师竹秒懂:“先生让你留下来帮忙?”   封恒点头:“先生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本来他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已经完成了。堤坝有问题的事不是他能处理的,但读书便是为了科举仕途、扬名立万,如今有一条捷径在前,先生也不愿他错过。   以李先生的见识地位,他说这是一件好事,那就真的没跑了。   宋师竹张了张嘴后,便闭上了。她一向不愿意在这上头拖封恒后腿,看着封恒满脸的“想去”,这回同样没说出让他分心的话来。   第二日一早雨停之后,封恒便把带着丫鬟和行礼的宋师竹送到城门口,他身边只留了一个封印。站在李舅舅家的马车旁,他叮嘱宋师竹道:“老师让我这几日都到他家吃住,你别担心我,好好跟着舅舅。”   他说着,便和站在不远处的李玉隐对了一个眼神。宋师泽才十岁出头,一早就被许学政的下人接走了,虽然他想着保护族姐安定下来后才去投奔师傅,可他们夫妻俩也不能耽误他跟师傅培养感情的机会。   “你还是小心些为好。”宋师竹没有忘记,她给封恒画的死亡笔记里——她给那个小画册取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里面就有一幕是他溺在水里的场景。她担心自己不在封恒身边,他会更容易出事。   “放心吧。”封恒温柔道。经了先前骑射课那一回,他也总结出来了。死亡陷阱发生时,都有一些蛛丝马迹。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因着怕死就什么都不去干,那岂不是因噎废食吗。   宋师竹昨夜该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封恒在她面前保证好多回,遇到危险不会亲自上前,车轱辘话她也没打算再重复一遍,就是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旁边的李舅母却在忙着和周围女眷说话:“就是我家外甥女婿发现这件事的。”   李舅母自来不是什么低调的人。庶子发生那件事后,她臊了好久没出门应酬,此时外甥女婿让她长回脸面,李舅母真是打心里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我外甥女婿就是前一阵子李大儒收的开山大弟子。那一阵在府城也是个大事了。你们都应该知道的。”   提早发现琼州河堤坝有问题,对府城人来说是一桩天大的恩情。众人看着宋师竹的目光也颇带善意。   出城的这一路上,宋师竹接到了许多琼州府人家送来的瓜果糕点。吃着这些旁人的馈赠,宋师竹心情突然好了不少,她没想到自己居然靠着舅母的吆喝打开交际场面了。   在驿站时,他们还碰到了李随玉一行人。   因着封恒的关系,李家这几个月对宋师竹颇是关照,今日一早就让人过来宋师竹跟他们一同上路,可惜宋师竹已经答应了跟舅舅一块出城,只得遗憾婉辞。   李随玉一看见宋师竹,就眉眼弯弯道:“宋姐姐,这是府尹府里的三姑娘。”除了李随玉外,这还是宋师竹到了府城后第二个结认的姑娘。她也笑眯眯地打招呼。   徐三姑娘长得温柔可人,就连笑容都满是醉人春风。   她看她一眼,突然翘着嘴角道:“我出来前,刚听管家说学政大人在跟我爹商量,说是封二哥做了大好事,要向朝廷申请给他的嘉奖呢。”她笑,“宋姐姐家里的好事要来了。”   宋师竹的注意力却放在她的称呼上。   在县里时,许多人都称封恒一句封二少爷;李随玉叫他封师兄,那是从李先生那边的关系论;而在府城里,大多人都是叫一声封秀才。   宋师竹一方面觉得这位姑娘自来熟,一方面又觉得这个称呼很新鲜。 第68章 (改错字)   李随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不太好看。   徐三姑娘仿若无闻,笑道:“我一见宋姐姐便觉得一见如故,说起话便亲近几分,宋姐姐和李二妹妹别嫌弃。”   宋师竹心里虽然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往别处想。   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封家虽然一门两进士,可封家祖父那一代还是寒门出身,公公又死得太早,没留下多少人脉,封恒现在身上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大儒弟子的身份。   不,其实还有一样。   年前李氏在雪地里瞧见女婿后,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前后对比,足能说明颜值也是他的亮点之一。   封恒不笑时有一股拒人于千里的俊美出尘,笑起来却十分诱惑人——宋师竹最近每回看着他笑,都有种他在勾引她的感觉。   宋师竹把自己心里此时的不舒服,归咎于卖瓜心理发作。她想了想,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实在是双方家世差太多了……翘她的墙角便是要做继室,继室这个词很难听好不好。   而且现在还在逃难途中,府尹可是正四品官。整个宋氏一族,除了二叔的五品同知外,就没有一个超过四品的了,足可见官员的品级累积有艰难——高官家的闺女也是很金贵的,肯定不会想着抢她碗里的瓜。   此时徐三姑娘却似乎没有觉察到气氛的怪异,继续道:“封二哥这一回功绩甚大,朝廷——”   李随玉突然插话:“我们比宋姐姐早到了半个时辰,宋姐姐一来就被我们拉过来了,许是还没用膳,我们先不打扰宋姐姐了。”   想说的话被打断后,徐三姑娘便笑而不语。   当夜,李随玉就过来道歉了。她内疚道:“徐三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徐家跟李家有些渊源,李随玉自幼便认识徐三,两人实在太熟了,今日一听她那些话,她就觉得不对劲。   宋师竹本来还不觉得如何,李随玉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以为的正常情况不正常了,不禁坐直身子。   封家如今和自家的关系到底不一样,李随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徐三姑娘的经历说了一遍。   就连宋师竹听完后,也觉得这个姑娘实在坎坷。   徐三姑娘如今的状态不知道该定义成待字闺中还是初婚新寡。她出嫁当日,夫君猝死在喜堂上。原本按照正常的剧本,徐三就该留在夫家守寡。可惜徐府尹疼爱闺女,强词夺理,硬是道两人间的拜礼没有全拜完,徐三不算是夫家人,把闺女抢回来了。   虽然这位姑娘还是换回了闺中打扮,可经了这一遭,她在府城里的婚嫁行情降到最低点。   从前门前媒婆趋之若鹜,之后愿意提亲的好人家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却是那些看在徐家的权势上,想要攀附上去的钻营之人。徐三厌恶这些人蝇营蚁附,一直不愿松口嫁人,在家里蹉跎了两年,性情变得越发古怪了。   听完这些后,宋师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随玉摇头道:“她是病急乱投医了。”李随玉先前听徐三说那些“宁我负人,不让人负我”的话,还觉得她可怜,但今日看她的行径,才知道她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徐三的想法也很好猜,祖父收了封师兄为徒,封师兄眼看前途不可限量,又有此番功绩在手,宋师竹不过一个县城来的小官之女。她许是觉得,论权势论助力,宋师竹都斗不过她,便想着以势压人。   要是封师兄没有娶妻,李随玉倒也觉得这两人合适。可祖父收徒的内情她是知道的,一多半是因着宋姐姐的算学天赋。若是封师兄只是一个普通秀才,徐三如何都看不上他。   宋师竹却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的,我对相公有信心。”   她对封恒简直太有信心了!   她金手指这么大,都有随时做寡妇的危机。要是封恒敢对不起她,她就每日三回祈祷老天爷灭了那对狗男女!   宋师竹心里觉得自己就是典型的最毒妇人心,但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在心里深深扎根。   敢出轨,就去死!   从李随玉嘴里知道徐三姑娘的意图后,宋师竹也十分重视。这一夜在驿站,宋师竹睡前除了为琼州河的安全祷告外,另一件便是祈祷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人都得到报应。   不知道老天爷按的是什么标准,她求祂让她感应封恒的情况祂死活不答应,但是对惩罚坏人这件事却十分热衷。   宋师竹一早起来,看到徐三在人前忍不住喷嚏连连,心里便在想,她这是成功开发出打小人的技能了?   徐三许是觉得自己伤风咳嗽的样子十分不好看,看到她上前关心,还掩饰道:“劳宋姐姐惦记,我身子无碍的。”说着便是一阵喷嚏咳嗽连环攻击。   无论是什么样的美人,小声咳嗽许是会有弱不经风的美感,但咳得肺都快出来,还有鼻涕泡冒出时,就不那么好看了。   宋师竹怕被传染上,立时站远几步。   许是觉得被嫌弃了,徐三神色发黑,咬着唇,目露水光,似乎被欺负了一样。   徐家的马车比李家早走了半个时辰。   这一回重新坐到马车上时,宋师竹也没空去想许三姑娘了,她心里忧虑不断。   逃难的百姓越来越多。   昨日李家马车旁除了大户人家的车马,基本上看不到零散出逃的人,但今日出发之后,身后却跟上了各种各样的驴车、牛车,李家管事上前打听了一番,都是琼州河沿途的人家。   老话说破家值万贯,这些人出门时基本上带上了家里全部的家当,绵延不绝的雨水中,这一条逃难路越发臃肿起来。   螺狮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宋师竹,庆幸道:“少奶奶,幸好咱们车上带了小炭炉。”天还在下着雨,谁都不知道琼州河堤坝什么时候就经受不住了,除了一早上停下一回喂马外,就连中午也没有浪费时间折腾热食。   一日半后,这一条长长的路程才有百姓分流出来。   宋师竹掀开车帘,看着身后少了一多半的尾巴,真是长长舒出一口气。人实在太多了,到了后面,舅舅家的家丁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日夜值守,就怕有人起了坏心思。   李家的马车并没有随着身后人员减少停下来,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安城县。   这个小县城地处偏僻,却完美避开了琼州河所有河道。有家底的人都会多走几步,就连李先生家还有徐府尹家的人,也是如此。   李舅舅先前还突发奇想,觉得干脆走远点去丰华县看看自家妹妹妹夫,可一想着自己拖家带口的,便也罢了。   他一下车便连声道:“幸好咱们脚程快,县城门刚才都戒严了。”   这个小县从来就没接待过那么多人,一时间城门口人流如涌,衙门紧急出手进行管控。刚才一路走在长街上,百姓们看着他们的目光都是好奇又紧张。   宋师竹也很庆幸他们早一步进城。这一趟逃难时间不长,只要离开琼州河的途径范围便可以,众人间秩序还算井然,但要是多走些日子,就不一定了。   谁都不知道在路上走着走着,什么时候洪水就追上来了。队伍里人心惶惶,一直有种不安的焦虑在发酵。尤其是随着路程遥远后,许多小儿经受不住,雨声伴着啼哭那种凄凉恐惧,更加深入人心。   李玉隐前日为了以防万一,还从车窗边给她递了一把匕首让她防身。   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了,宋师竹实在松一口气。   她这回带了六个下人在身边。家里统共有十个下人,她留下了一个徐嬷嬷和两个小厮看家,一个素来跟在封恒身边的封印,其他六个全都带上来了。   本来宋师竹不想带这么多人,但两个做杂活的小丫鬟都是十二三岁的年龄,跟着她从丰华县到了琼州府,担心要被留在府城,半夜都在屋里偷偷哭。   就算宋师竹明说这回看家的人有重赏,小丫鬟们还是不愿意留下。她一个心软就都给带上了,舅母看见她带这么多人,倒也没说什么。   可是宋师竹在舅舅家在安城县的院子后就有些后悔了。   这个宅邸只有三进,原本就是李舅舅当年随手买下的。不算李玉然,舅舅家里还有三个庶子三个庶女以及他们各自的姨娘,主子就有十五个,再加上家里干活的嬷嬷丫鬟管事小厮,还有护卫的家丁,这一行足有六七十人。   在安置了没过半日,宋师竹便找上舅母,她刚才打发丛管事去找县里的中人,舅舅家要是真住不开,她也不能一直赖着。   李舅母正在吩咐管事嬷嬷安置行装,看着舅母这么忙,宋师竹就更觉得自己给舅舅家添麻烦了。李舅母听到宋师竹的来意后,挥了挥手,让眼前的嬷嬷下去,才道:“也就是过渡一下,你还跟舅母这么客气。”   前几日出城时,封恒着实让她威风了一把,想着外甥女婿的出息,李舅母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宋师竹的建议,还道:“要是被你舅舅知道你一来就要搬出去,还以为家里人欺负你了呢。”   “这家里还有谁敢欺负我,舅舅舅母都待我好,没看我们家就三辆马车,一路走来谁都要让一让吗。”宋师竹抱着舅母的手臂笑道。   就是舅舅舅母待她太好了,她才觉得有愧。只有三进的院子,还把家里唯一的一个小跨院拨给她了。三个表妹却挤在一个屋里,几个姨娘也是。   李舅母笑道:“我就知道你为这个事不舒服。”她凑在宋师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宋师竹神色顿时怪异起来。   李舅母说完后,便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了吧,就是这个道理,他们住一个大通铺,你舅舅才不敢过去找他们说话。好孩子,你要是为舅母好,你就把那小跨院占着,谁在你耳边说风凉话你都当耳旁风。就连你大表哥都住不了,我看这家里有谁敢起心思!”   舅母说起来话十分霸气,宋师竹也跟着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舅母在后宅里真是修炼成精了。   因着舅母这番话,宋师竹住在小跨院来便比先前有底气。   丛管事一到安城县就跑上跑下的,宋师竹心中不好意思,便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夸了他几句后,又让他把身边下人的安置出个章程,自个却是带着螺狮把这一回带上的衣物细软、粮食药材整理了一遍,把能吃用的都送到舅母院里。   这是她的心意,也是为了堵住宅子里的悠悠之口。   这回慌忙出行,众人都不知道路上哪里能补充物资,又要算计着家里众人的口粮,舅舅家足足出动了得有十辆马车装物资。   路上消耗了一些,如今一时间硬粮也不会剩下很多。   她叹了一声,想着胡同里的那些邻居。   她当时连夜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相近的几家,可是这场大雨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府城里物价样样上涨,官府之前还出手调控过市场秩序,不准奸商囤货居奇,但就算如此,没钱的还是买不到东西。   宋师竹手上是有钱,但都是邻居,一个还好,她就怕她开了个口子后,全都涌上来借钱,到时候她该借给谁比较好,也因此在第一户人家出声时,她便拒绝了。   接下来的日子,宋师竹就在一边打听府城消息,一边跟舅母作伴中度过。   李家人都是在府城安逸习惯了的,好些下人一安定下来就生病了,宋师竹看着这些人病得七荤八素,忍不住又担心起琼州府里的封恒,又想着他是跟在李先生身边的,这一回李家一定留了人照顾李先生,封恒不会有事。   宋师竹就这么一个劲儿地说服自己,看着外头的大雨却还是忧心。   安城县虽然没有洪涝之患,但这些日子也是大雨不停。但到底是没有亡命之忧,众人也放下心来了。   等到几日之后,徐三姑娘居然给宋师竹下了帖子。宋师竹早就知道她来者不善,当然没有过去。她觉得徐三这个时候还能想这些问题,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真心喜欢封恒的。   封恒在琼州府里并不安全,一旦堤坝开泄,他也会跟着遭殃——宋师竹这些日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做梦的时候梦见崩堤险况,都不能肯定是金手指发作还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忍不住又祈祷起有勾引心思的坏女人赶紧遭报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她的祷告,当日她便听说徐三的伤风复发了。   宋师竹借口自己也病了,不好出门,便没过去探望。   此时螺狮也看出来了这位徐三姑娘的意图:“这些人都不知道怎么想的,知道姑爷有妻子还想使坏招。”这位徐三姑娘给螺狮的感觉太像当初在丰华县里的张玉娇了,也是仗着亲爹级别高就欺负她家姑娘。螺狮简直气坏了。   宋师竹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徐三身上,她在家里一日日等着琼州府的消息。   钦天监发了公文,大雨还要下到六月末;   河道总督终于从省城赶来主持抢修了;   朝廷下旨斥责擅自脱岗的诸多官员;   在这些消息里头,封恒的名字除了一开始还有些声响外,到了后面连点水花都没有了。   李舅舅为了外甥女婿,也真是卯足劲头打听。这一日天刚放晴,舅舅就跑到她的院里高兴道:“竹姐儿——”   宋师竹看着舅舅脸上的眉开眼笑,顿时提起一口气。   李舅舅说了这句话后,却没声了。他在外头听到堤坝修好时,简直热泪盈眶。李家家业大部分都在府城内,要是琼州府真的出了事,他就损失惨重了……再有,那个孽子还在琼州府衙关着,李舅舅也不希望堤坝崩溃的祸事发生。   李玉隐这些日子跟在父亲身后陪着,也是知道父亲的心事的。李舅舅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但他并不后悔自己做了那样一桩事。   此时他也跟着进了宋师竹的院子,看见亲爹在表妹面前掉了链子,宋师竹一脸期待却得不到回应后,便安慰她道:“封恒没事,这回修堤坝,李先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刚才的消息里,就有人说是这回灭蚁之功,还得算他一份。”   李舅舅看了儿子一眼,虽然心结还在,在忧心忡忡的外甥女面前也没有拆儿子的台,而是道:“对,我也听到了,说是折腾了许久都没找到蚁穴主巢的位置,结果外甥女婿一铲子下去,正好落在上面了!”   那些人说得神乎其神,李舅舅也跟着听了个热闹,心里其实是不太信的,总觉得是李先生给弟子做名声。   这半个月来,李舅舅参加了好多场由徐家牵头举办的赈灾宴席,多是鼓励富户捐钱为修筑堤坝出一份力的。每参加一回宴席,李舅舅就要叹息一回。众人捐的钱越来越多,但好消息却是一个都没有。   如今终于有个确切消息出来。   他呼出一口气,又道:“无论如何,这场灾祸总算过去了。外头人这么说也有好处,以后封恒在府城里就没人敢小看了。”   “……”宋师竹却是想起离开府城前夜,封恒特意在她面前摊开的那张简易工程图。当时她在图上圈了好几个圈圈出来,封恒还说要是她能指中蚁巢的部位,就立了一大功。   言犹在耳,宋师竹回到屋里,便让螺狮起了香案,感谢老天爷了! 第69章 (改错字)   好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般,在安城县一下子就传开了。   宋师竹这些日子一直借口养病没有出门,李舅母可是借着封恒这趟东风,和不少先前交情泛泛的人家来往起来。   李府在安城县的三进院子一片喜气洋洋,看着上门祝贺的众人,李舅母真是乐得合不拢嘴。她特意换了一件大红金枝线叶纹长褙子出来待客,显得尤为喜庆。   李舅母是真的高兴,她脸上红光满面,待到送完过来道喜的贵妇后,就对着宋师竹招了招手。   宋师竹也是喜出望外。封恒没事,堤坝没事,她的心情完全放松。再加上听了客人们一串儿好话之后,更是神清气爽,觉得今天真是又圆满又幸福。   这会儿看见舅母扬手,便想都不想就过去了。李舅母原来是想要跟她商量在宅子里摆一回流水席热闹一回,宋师竹看着她一脸热切,脸上黑线,赶紧道:“封恒还在府城里,咱们先回去再作打算。”   李舅母砸吧一下嘴:“回了之后,摆宴也在你们那院里摆了吧?”   宋师竹卡壳,之后才道:“应该就不摆了。”封恒的风头已经够盛了。宋师竹一贯的策略就是,路想要越走越宽,就得极力避免不合群和做出头钻子。前者容易被人孤立,后者容易被红眼病缠上。   李舅母语重心长道:“你们为人谨慎是好事,可也不能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要是能现在安城县里摆一回,那肯定是在他们家摆了。   李舅舅倒是道:“竹姐儿现在肯定是想着回去看看外甥女婿,你就别折腾了。”他知道妻子未必是有坏心眼,就是想着这些日子结下的人脉善缘,想要巩固一下罢了。   李舅母确实是这样的想法,可李舅舅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拆场子,想了想便退一步道:“不摆就不摆了,等回府城后我摆个去晦宴,到时候你可得把外甥女婿带过来捧场。”   宋师竹立时点头,这一回她在李家宅里住着,舅母对她真是够意思了,她也想回报舅母一回。   因着决定不摆宴席,众人收拾行装的速度便加快了不少。七月之后,天便开始凉起来了。宋师竹十分庆幸没在上个月出行。这个夏日雨水太多,暑热之下,就算雨天也显出一股闷意。顶着这样的体感出行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眼看着行礼收罗得差不多,隔日点齐了车马,众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马车上,螺狮还在道:“安城县也不是没有好处,街口的蜜三刀就做得十分老道。”到了这时,看着宋师竹心情放下来,她才有心思说些家长里短。   这半个多月,她就看着宋师竹紧绷得跟箭上的弦一样,每日都要让人去李先生家打听消息。   看宋师竹紧张,她也紧张,整个小跨院的人都是食不知味。跟着宋师竹陪嫁了半年多,螺狮如今才觉察出姑爷在这个家的重要性。   姑爷不在,姑娘的精气神都不在,家里就跟没了个主心骨。   宋师竹要是知道丫鬟在想什么,肯定会觉得她想得太多。她平时也没那么粘人,只是这些日子她每天都被那些不知道是噩梦还是预知梦的梦境缠绕,又觉得这些事和螺狮说没什么用处,便一直憋在心上。   憋得狠了,便没有心思注意到旁人的心情。   此时回过味来,也知道众人都被她影响了。她想着李氏在管家时的一举一动,似乎她娘就从来都是一幅冷静的面孔,从不会把不安表现出来。   心里决定要把喜怒不形于色这项技能修炼起来,她笑道:“我不是给了你们一些钱,让你们去买点自己喜欢的吗?”在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后,宋师竹很快便调整了。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比发钱更好的安抚人心的方式了。   昨日一大早的,小跨院的下人们都收到她的心意,宋师竹一人发了两百个大钱,如丛管事和螺狮这样的,更是翻了一倍。   看到下人脸上的喜色,宋师竹也高兴来着。   螺狮忠心耿耿,义正言辞道:“少奶奶不出门,我才不爱上街。”她管着宋师竹身边大小事情,她要是离开了,她家少奶奶找不到怎么办?螺狮一向十分拎得清。   宋师竹失笑,许是日子简单,螺狮跟她出来这半年,性子也比起在宋家时单纯不少。主仆俩闲聊之时,马车突然停了。   螺狮掀开一道车帘子,看到对面马车上徐家的印记,不禁酸酸道:“他们家出门也不挑日子!”舅爷只是一个捐的员外,徐家可是琼州府的父母官,两方相撞,肯定是李家马车要让了。   本来让一下也没什么,可是在知道徐三姑娘的不怀好意后,螺狮心里就觉得让得不值了。   再有,徐家那么多车马,差不多得耽搁两刻钟有余了。   宋师竹也觉得如此,但令人意外的是,到头来,居然是李家马车先行一步。   李舅母身边的一个嬷嬷特地过来传话,说是徐三姑娘知道宋师竹在马车里,所以便让自家车马让了一射之地。   宋师竹笑:“劳烦嬷嬷帮我跟徐三姑娘道个谢。”这个姑娘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不巧,他们在驿站时又遇着徐家人了。   来程时,众人身后跟有恶鬼在追一般,紧赶忙赶的,回去时就自在多了。李舅舅已经决定在驿站待一晚,隔日再出发。   宋师竹刚躺在榻上,就被徐三姑娘找上门来了。   “旅程劳顿,我家少奶奶刚才说要躺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耳朵贴着被褥,宋师竹就听见螺狮撒了个慌。   “宋姐姐是累着了吧?我带了些人参养生丸,待会让人送些过来。”徐三姑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后,关心道。   “我们家也带了,不劳姑娘费心了。”螺狮在门口毫不相让,直接就把徐三姑娘的话堵回去。宋师竹竖着耳朵,嘴角微翘。   只是到了第二日一早,徐三姑娘不知道怎么走通了李舅母的路子,居然是由舅舅家的嬷嬷引她过来的。   这回宋师竹就不得不待客了。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契而不舍,这种精神要不是用在挖墙脚身上,真是值得表扬。   徐三姑娘闺名徐千意,名字与她的相貌气质极为对得上,带着一股子温柔婉约,说起来话也有一种缠绵的味道:“先前在安城县时跟宋姐姐一块病了,没能跟姐姐好好说说话,真是一件憾事。”   宋师竹安慰她:“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有遗憾,错过了便算了。”她也不是很想见到她。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与宋姐姐一见如故,这些日子不见,我怕宋姐姐都会把我忘了。”她娇笑一声,拿一双秋水般澄澈的目光看着她,白莲花的气质表现无疑。   似乎是因着宋师竹的态度太冷淡,她咬了咬唇,突然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道:“宋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宋师竹想着不能让她带了节奏,便板着脸道:“徐姑娘说这样的话,外头人听了还以为咱们有矛盾呢。”   徐千意又笑道:“我和宋姐姐说一些私房话,还有谁能听到。宋姐姐也太谨慎了些。”   宋师竹便端起茶碗喝起来,不说话。这个姑娘却很有些自说自话的潜质,不知道从哪里起了个话头,就顺势提起封恒来了。宋师竹一听到她说起自家相公,便觉得别扭。   徐千意的态度十分熟稔一般:“封二哥许是这两日就能接到朝廷的奖励,宋姐姐这一回回城,刚好能赶上这件好事。到时候我一定上门道喜去,宋姐姐可不要嫌弃我。”   “徐姑娘的好意,我在这里先受了。前些日子下大雨,我们先前开了菜地,家里乱糟糟的,许是要整修一番,应是不能待客了。”   “那是挺可惜的。要是宋姐姐家里布置好了,我能不能上门去看看宋姐姐?”   “我们那一片都是赁屋住的,龙蛇混杂,徐姑娘身份金贵,怕是不太方便。”宋师竹道。总之徐千意说的每个借口,她都找了个原因顶回去。   两人一来一往,语气并不激烈,但到最后看着这姑娘死死咬着唇、揪着帕子的模样,宋师竹却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又一想,她都在肖想她相公了,她不欺负她欺负谁去?   就在宋师竹为了保护自己相公努力奋战时,封恒却躺在病榻上烧得满脸通红。他看见李先生进来,便挣扎着起来了。   刚才大夫已经过来看过弟子了,李先生也看过大夫的药方,就是这些日子熬得太过,加上突然落水受寒,便发起烧来了。   封恒这些日子确实辛苦,接连半个月的暴雨天都跟在他身边,每每河道衙厅有关于汛情的讨论,他都要跟着过去认真旁听。这么些日子下来,就连他那个习武的大侄子都经受不住,封恒精神头却还十分好。   这一回若不是突然落水,也不能病成这样。   想着封恒半个时辰前的惊险,李先生握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道:“幸好你做了准备,否则临到最后阴沟里翻船,真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完。   封恒笑:“我也就是怕死罢了。”他这段日子跟在老师身后上堤坝时,都随身带着一个大葫芦。不管是谁见了,脸上都要露出一点嘲笑之色。   葫芦是宋师竹早就准备好的,约半人高,上面开口,里面可以放衣物粮食,壶口绑着皮套,外头还套着竹藤网套,极为怪异,但他和宋师竹都觉得要是真有洪水发生,却是一个真的救命之物。   当时宋师竹一口气就从一个老农手里高价买了五个,除了他外,另外四个是为家里留守的下人备的,就是担心堤坝真的崩了,这些人来不及逃。   妻子心肠柔软,封恒也有些触动,就是他第一回试背的时候,真真觉得无奈。   也忒难看了。   许是看出他的排斥,宋师竹离开前便好几回强调让他不要怕人笑话。   封恒一开始勉强带上了堤坝,可是上了堤坝的官员就算几日不睡,眼冒红丝,举着雨伞,穿着衰衣,总还是一幅儒雅打扮,就他在背后背着一个大葫芦。他背了两回后,便把葫芦收起来放在马车里。   李先生也想起封恒的那个大葫芦了,说起来,他看了几回,心里都觉得十分无语,没想到最后还真派上用场了。   此时他摸了摸胡子,也只能称赞一句准备充分,又道:“你再把你怎么算出蚁穴主巢的位置的过程再说一遍,当时我没听明白。”   当时河道总督已经着人在堤坝前围了一圈沙袋,就是怕堤坝什么时候被水灌得太过,塌陷会引起洪涝了。可是白蚁这种东西不同于别的虫类,要是一个弄不好把蚁窝砸成两把,这些小东西会在堤坝上到处迁移扩散。   没有挖出所有蚁巢,这一回抢险行动都不能算是成功。   到了后面众人讨论如何移除蚁穴这一步时,封恒原先一直默默无闻的,突然便上前提起意见了。在场的人里,高总督是戴罪立功之身,旁人便没有品级比他高的,李先生虽不明白弟子为什么要这么极力争取,甚至连责任状都愿意签,就为了一个上前除蚁的机会。可是见他不仅坚持还有理有据,还是为他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最后还真的成了。   李先生一想起来这件事,也是觉得与有荣焉。   他目露欣慰地看着弟子,在他温暖的目光下,封恒却有些头皮发麻。   “……我当时说的都是胡诌的。”他摸了摸鼻子,坦诚道。这个答案肯定要挨骂的,可是封恒也不想编胡话骗自家老师。   李先生默了一下,突然高声骂道:“胡闹!胆子居然这么大!”   全凭胡诌,居然还敢在场签下责任状!当时他看他那么想要试一试,嘴里还许多道理,他还以为封恒是有把握才能去干,没想到居然是瞎蒙的!   想着封恒年轻气盛,许是贪图功劳,李先生心下气恼,头一回把只对外人的骂功对弟子展示了一边:“你有报险功劳在前,朝廷的嘉奖肯定少不了,可你这般冒进,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真的把蚁窝弄碎,到时候高总督肯定要把你吃了!”   朝廷上一回惩罚擅离汛署造成重大损失者,都是下了严惩,直接处死的。这回一共处理了十八位官员,其中高总督本来就有罪责在身,要是封恒弄巧成拙,他肯定顺水推舟,把罪名全安到他头上了。   其中危险非一言能概之,李先生气得又骂了他几句,最后看着封恒脸上的病容,才堪堪止住心中怒火。他看着一脸虚心听教的弟子,总觉得他还是比放纵手下擅离职守的高总督好的。   想起高总督,他又道:“高总督知道你落水后还要过来看你,你可得想想怎么回答他!”   封恒看了脸色不佳的老师一眼,小心翼翼道:“我当时在人前说的那些,再说一遍就是。”他当时和妻子在讨论这件事时,是运气先行,在运气的基础上,知道准确答案后,才又编了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就是为了唬弄他人用的。   封恒本来也不打算这么干的,可惜当时众人讨论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拿出一个具体方案。他的五感又向来敏锐,站在堤坝上都能听到下头白蚁蚕食沙土的声音,他担心再拖下去,就算有沙袋挡在前头,堤坝也不能用了,才会挺身而出。   听到封恒有所准备后,李先生才缓了一缓:“你有准备便好。”   封恒笑了笑,他已经想好了,要是有人想把这套方案用在别处,他大可以说琼州河堤坝环境特殊,除了这里便不适用于其他地方。   李先生想了想,又道:“要是高家人想要送你礼物,你别推辞。”弟子家境也不甚富裕,该收的还是要收。   某种程度而言,封恒真是救了河道衙门上下所有人的命,要是堤坝出事,高总督连身家性命都要没了,可如今虽然惊险,起码不会伤筋动骨。   封恒却觉得自家先生这性子实在嫉恶如仇。这些日子哪怕高总督一直做出一副认错受罚的模样,一想到堤坝崩塌会造成多少损失,又有多少百姓因此丧命,李先生便对高总督没有好脸色。   李先生想了想,又道:“你昨日突然跌入河里,是有人动了手脚?”他心中翻滚着各种阴谋,昨日封恒掉水时,身上刚好没有背着他那个大葫芦,还是他身边的小厮聪明,直接便把绑了绳索的葫芦扔到河里,才救了封恒一命。   这回这件事中自己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弄不了他,要是想直接想要弄死他的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封恒摇头:“那一块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涨了,是我一时不慎,站错了地方。”   危险发生时,雨初初停下,他刚好抬头一看,见着众人的站位,正好和画册里的一分不差,立时当头淋下一盆冷水,也算他反应快,对马车旁的封印使劲大喊。   否则封印再迟缓个片刻,他便要被水里湍急的涡旋带走了。   叫人不寒而栗的是,在封恒落水后有会水的河兵下去查看,说是那一片河底长着许多茂密的河草,要是一个不注意被缠住脚,险情便是一瞬间的事情。   虽然弟子这么说,可李先生心里还是有些怪异,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又嘱咐了他一番好好休息,才想着让人彻查此事。   因着李先生留在府城里,李家便留下了宁氏这个少奶奶主持家务。她看着公公一日三回过去探望封恒,心里却觉得十分不甘心。   这一回公公的这个弟子真是占尽便宜,宁氏心里着实觉得李望宗对封恒太好了。   李氏一族里不是没有可堪培养的族人,可公公却把一腔心血都放在外人身上,把他带在身边,为他铺路,封恒这一回能在那么多大人面前得脸,不还是因着公公的面子吗?   想着自个的丈夫在京中当着一个破翰林,公公却为一个弟子尽心尽力的,宁氏便觉得十分不忿。   家里主母对客人观感如何,直接影响到客人在府里的待遇。   封恒第二日瞧着下人故意把放凉的中药递上来,便知道他该回家了。叨扰了老师这么多日子,封恒也觉得不好意思。 第70章 (改错字)   毕竟这些日子一直在叨扰李家,封恒就算是觉出怠慢,也没把这件事告诉自家老师,而是找了个借口,说自己与娘子分开多时,未免自家娘子从安城县回来见不到他会不爽快,想要回家住。   弟子儿女情长得这般理所当然,李先生不禁看他一眼,最终抵受不住封恒的厚脸皮,摆摆手,“你走吧。”想了想,“你在坝上遇险的事许多人都见着,好好跟徒媳说一说。别吓着她。”   这回却是轮到封恒对自家先生侧目了。   李先生毫不在意,继续道:“妇人胆子本就不大,要是被吓了一回,以后怕都不敢亲去验看水利建筑。”   “……”   封恒突然想起来了,当时他们用来诓骗堤坝工程图的借口,就是宋师竹想要看一下图纸和实物的区别。   他清了清喉咙,对着一脸认真的老师道:“我会转述给娘子的。”   李先生捋着胡须:“徒媳要是有其他的见解,你也可以及时过来跟老夫交流。老夫镇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他顿了一下,甚是担忧地补充一句,“就是别像你这回这样,张口就来!你这种胡言乱语的习惯,可不能把徒媳给带坏了。”   封恒没想到自己诚实了一回,在先生那里变得这般不靠谱。他又咳了一声,觉得老师这双眼睛还真是生得偏。   一块干的坏事,当初两人商量时,胡话居多是从宋师竹口里出来的,她胡扯起来天花乱坠无人能出其右,到头来却是他这个旁听者执行的人被骂了。   封恒心里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想到分开一个多月的妻子,封恒心里也涌上一股思念,先前忙得厉害不觉得,一闲下来,他便觉相思难抑。   此时宋师竹却觉得一口气憋得十分难受。   从安城县到琼州府的路上,她每日都要被徐千意骚扰一回。这个姑娘就跟听不懂人话,一意示好,就连到后来,李舅母都在私底下跟她嘀咕:“也没见你和徐家姑娘多好,她怎么那么喜欢你?”   宋师竹:“……”徐姑娘喜欢的是她相公!   不对,她也不喜欢她相公,她就想要白得一只潜力股,白摘别人家的桃子。   这些话,宋师竹想了想,还是憋回肚子里。徐家毕竟是府城的父母官,宋师竹也不好跟舅母胡说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便道:“人与人之间有投缘的,也有不投缘的。我和徐姑娘实在说不到一块。”   “诶,你不喜欢徐姑娘远着些便是,别得罪她,徐家可最护犊子的。”李舅母看着宋师竹实在真的不喜欢徐千意,难免有些忧心,又劝了一回自家外甥女。   徐千意在琼州府的地位,就相当于宋师竹未嫁时在丰华县一样,人人都得捧着她。李舅母可担心外甥女看不清形势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她不会和徐千意明杠,她有秘密武器。她当夜又开始继续祷告看上她家相公的坏女人赶紧遭殃。   可不知道是不是被咒了几回,产生耐受性了,老天爷居然不灵了。   隔日一早看着徐千意活泼乱跳地在她面前出现,宋师竹顿时十分发愁,觉得老天爷掉链子了。   这个姑娘就像狗皮膏药,一直在她面前笑靥如花:“这一路实在无聊的紧,幸好有宋姐姐相伴,就算咱们回了府城之后,也要多亲近才是。”   说完这句话后,第二日她便送给她一个荷包,说是想要和宋师竹交换信物。   宋师竹怎么会和她交换贴身礼物,这个姑娘来者不善,贴身礼物一旦交换就是个把柄。   她拒绝了徐千意,想了想,又道:“我从小在县里长大,不曾和府城的太太小姐交往过。这几个月初来琼州府,实在觉得与城里许多姑娘们都相处不来,便是与徐姑娘也是如此,要是我有些举动让徐姑娘误会了,我在这里先行道歉。”   徐千意神色一怔,眨眨眼:“宋姐姐是这么想的?”   宋师竹沉重点头,她觉得自己这段话说得很明白了,还不惜贬低自己来和她划清界限。徐千意要是个会听人话的,肯定就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徐千意沉思了一下:“宋姐姐说的话,我明白了。”   明白最好!   宋师竹对这个姑娘实在好感欠奉,路上就这么点休息时间,也不想用在跟她虚与委蛇上。   此后几日,徐千意终于消停下来,宋师竹没想到自己那番话居然这么管用,意外之余又觉得庆幸。   因为没有徐千意的打扰,她终于能好好欣赏路上的秋景。李家马车离开安城县已经好几日了,路上除了一点蒙蒙细雨外,堪称风和日丽。   草木的生命力是最旺盛的,哪怕先前被狂风吹,被暴雨打,一旦有阳光的滋润,还是以最快速度恢复过来。   秋日山林满天红枫,显出一股极明媚的热情。   一路上马车辘辘。李舅舅看着天气晴好,还特地绕了一个圈,去琼州河堤坝逛了逛。   到坝上赏景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站在附近的小山丘看一眼还是可以的。花了半个时辰登上后,宋师竹极目远眺,还能看到堤坝上头有一列河兵坚守着,一群背篓上装着石块的民夫,像忙碌的工蜂一样,在围堰中爬上爬下。   “我怕那堤坝加厚成那样,以后不会有事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喟叹,宋师竹看过去,便见舅舅一脸感慨,顿时觉得他们甥舅俩心声十分同步。   李舅母被高大挺拔的儿子搀扶着,也缓步上了山顶,看了一下,也笑道:“只要官府的人精心些,咱们也能过些安心日子。”   宋师竹连连点头,就是这样,逃过难之后,宋师竹对这种朴素的期望越发有感触。只要没有天灾,就算偶尔有些烦心事,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   终于看到琼州府的城门时,宋师竹油然而生一股怀念之情。他们这一路看风景歇歇脚,走走停停,也没个确定的时间表,宋师竹就没有打发人给封恒送消息。   在长街的分岔口时,他们家的马车便就从李家车队里分流出来。   难得的好天气,秋风干爽,太阳黄灿灿地照在干爽的道路上,宋师竹却生出些近乡情怯。   茂林胡同一下便到了。先前赶着出城时,胡同里一片兵荒马乱,但这一回马车刚拐进胡同,宋师竹便觉出几分静谧了。   “城门那么热闹,我还以为很多人回来了。”螺狮道,刚才在城门排队进来时,樵夫货郎的大嗓门隔着车帘子都能窜到耳边,而胡同里有好几户还是铁将军把门,门前杂草丛生,看着许久没打理的模样。   虽然只在琼州府住了两三个月,螺狮也对胡同邻居有了些不同的感情,不禁道:“他们不会不搬回来了吧?”   这里的邻居说实话还是不错的,家里都有读书人,平日互帮互助,也不太爱斤斤计较。   宋师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心中却突然有些提起来。这种担心直到看见自家的光亮亮的红漆大门才有些消失。   一路上就数他们家的门庭最干净!   肯定是因着家里的人都没事!   宋师竹突然就高兴了下,可又觉得奇怪。按理说车轮声这么大,里头应该得有人听见了,但却没有人迎出来。   “秦嬷嬷几个怎么没在家里守着?”螺狮也嘀咕道。   一时间,宋师竹心里转过许多事情,下车推开半掩着的大门。   他们离开前,家里的小院还是乱糟糟的,青石板压着泥泞的菜地,空气又闷又湿,让人烦躁不堪,没想到一回来却大变样了。   她的瓜藤上,居然挂着新长出的小黄瓜!   左右两畔菜地上,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意点点皆是;   更有她日常用来帮邻居女眷画绣样的长案,也在凉亭里摆了出来,上头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就跟她还在家里时一般。   宋师竹上前看了看,心中颇感惊喜。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两个留守的小厮和秦嬷嬷匆匆从门外跑进来,一见到院里站着的人,嘴张得都咧开了。方脸小厮突然哎呀了一下,十分懊恼:“我们在家里听说李家马车进了城门,还想着去迎一迎少奶奶,没想到却和家里的马车错过了!”   “你们居然没留人守着,家里被人搬走了怎么办!”螺狮叉着腰问道,刚才都快把她吓死了。   “我们锁门了——”小厮还要辩解,看着一院子的人,又埋头不说话了。   宋师竹笑道:“下回记着就是了。”虚惊一场,总比真的有事好。   她看见熟悉的面孔,心里也很高兴。宋师竹让丛管事和螺狮去安置行礼,自个却把高大的秦嬷嬷叫在一旁,问起家中琐事。   秦嬷嬷身形比一般女子粗壮,性子却拘谨得多:“少爷今日一早便去了府学……少奶奶才离开两日,就有贼人想进来偷东西,被我赶走了。我们几个一直守着院子,后来瞧着天逐渐放晴,就把少奶奶的菜地整理了一遍。”   “……少爷回来之后,也跟我们一块下地,那边几行刚冒头的小青菜,就是少爷种下的。”   秦嬷嬷一指指了过去,宋师竹看一眼在风中摇晃身子的绿叶菜,笑了笑,又问起胡同里邻居的情况。   “都回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没回的,少爷说,就是不回了……隔壁的孙娘子回来当日便过来找过少奶奶。”说到这里,秦嬷嬷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似乎是着急还钱。”   秦嬷嬷说得含糊,宋师竹心里却明白秦嬷嬷说的还钱是怎么一回事。离开府城前,她用十两银子买下孙娘子那幅那幅瓜蒂连绵的帐子,孙娘子当时便很是不好意思,觉得她买亏了。她要是想还钱,应该就是还的这一笔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知道孙家婆媳都没事后,她心里也高兴。   等到见到自家一个多月未见的相公时,这股子高兴,登时攀到最高点。   封恒连着半个月在堤坝上日晒雨淋的,肤色呈一种蜜色状态,眉目俊美,身形如松,有一种说不出的男儿气概,看见宋师竹便笑了出来。   他笑得及时,宋师竹心里乍然升起的陌生感顿时便被冲淡不少。封恒轻咳一声,看着左右都没人后,才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子可让我等了许多个秋了。”   这句情话实在老土,宋师竹登时乐了一乐。   封恒看着她笑,突然走过去,一抬手,戳中她脸颊的梨涡,宋师竹这一回真的忍不住笑了,一笑起来,她就觉得封恒还是跟先前一样,没有变过。   两人消弭了距离感之后,封恒拉着她的手,一块坐到榻上。宋师竹看着他不如先前白皙的模样还是有些奇怪,便起了个话头问起他受朝廷嘉奖的事,徐千意在她面前说了好几回,她都忍住没问,就是想听封恒亲口说。   封恒笑:“今日一早学里刚发下奖励,府学奖了我一百两银子,明日河道衙门那里还有一回奖赏。”   府学的奖是许学政帮着申请的,早在五月末堤坝发现白蚁时,许学政的奏折就递到京城里了,先前城里还乱着,不好给他发奖,直到今日学里才把奖给他。   宋师竹看着封恒里拿出来的银票,觉得自己一回来就碰见好事,意头真好!她把封恒递过来的银票收好,又催他继续说事。   封恒看着她接钱的动作那么利索,顿了一下,才道:“河道衙门的奖励要丰厚一些,银钱奖励应该会翻倍,另有还有一些衣料药材和田地。”   “朝廷真抠门!就没说封你个什么吗?”看见封恒摇头,宋师竹不禁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这些实物奖励虽然好,但专心仕途的人还就爱那点虚名。以后跟人交际起来,也好有个说头。   封恒却不觉得失望,老师早就跟他说过其中的道理,这回虽然惊险,但堤坝毕竟没出事;要是他报险后,堤坝便崩塌了,才能显出他这份功劳的珍贵。   宋师竹听他这么一说,叹了一声,也只能释怀。她呼出一口气道:“没有就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安城县,就连外头的小童都说起你一铲抓白蚁的故事。”   宋师竹说完后,就看一眼封恒,见他面色不改,她好奇道:“就没有人问你原因吗?”虽然话术是两人一块定下的,可封恒却是主要负责演说的那一个。   封恒看她的模样,有些牙痒痒的,怎么没有,因为这个事情他还被老师骂了几顿,李先生一想起来这个事就要说他一回。   宋师竹却觉得他自找罪受,封恒要是不在李先生面前那么实诚,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封恒看着理直气壮的妻子,气笑了一下,越发觉得自家老师有眼如盲。   这就是一个小骗子!   两人间的气氛如此美好,以至于封恒都忘了把他遇险的事情告诉宋师竹。   可惜该爆发的还是会爆开,一夜和谐后,听到消息的李舅舅便在家里坐不住上门来了。   封恒刚出门,宋师竹便在舅舅嘴里听到这个事。   “留守在家里的管家告诉我,说是外甥女婿落水的时候,差一点就要没命了!我和你舅母听完这个事,昨夜都是一宿没睡。”李舅舅舌灿莲花,把他对外甥女婿的担心说得份量十足,又问她,“外甥女婿究竟怎么样了?”   “……”宋师竹:他没事!而且还很是生龙活虎!!   宋师竹忍不住把牙齿磨得震天响。   这时门房又递了一张帖子过来,宋师竹一看,是徐千意给她下的帖。   封恒这一日在学里,总觉得心里有些慌。   他傍晚时紧赶慢赶回来,看到妻子绷着一张脸,立时拍了拍脑袋,明白过来了。宋师竹一直十分担心他的死劫,偏偏他昨日一时高兴,便忘记告诉她了。   “……都没事了。”封恒硬着头皮道。   宋师竹看他一眼,忍不住把脸转过去,不想跟他说话。这还是两人间第一回冷战,宋师竹觉得自己一定要把气势给撑住,不然下一回再吵架,他连怕都不怕了。   实在是她一想起这个事,就忍不住生气。   看着她沉着脸不出声,封恒头皮发麻,可眼睛往下一溜,见她腮帮子鼓得像跟青蛙一样,又有些想笑。   笑当然是不能笑的,宋师竹气得连看都不想看到他,要是他真的笑出声,这罪就大了。   …………………   李舅舅看见外甥女惊讶莫名的表情时,便意会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小夫妻俩没沟通好,他这个老家伙跑来火上加油了。   在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夜之后,李舅舅决定承担责任,又来到了外甥女家,正好看见封恒这个最近出尽风头的外甥女婿,提着锄头在菜地里面干活,看到他进来,还礼貌地打招呼,只是脸上那笑容,怎么看都能吃了黄连一样。   李舅舅好心做坏事,也怕外甥女婿找他算账,兼之对他这幅可怜的模样颇有感同身受之感,先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一伸手,便从身后把他想了一夜的好主意拿出来了。   封恒看着眼前的算盘,颗颗算珠都是圆滚滚胖乎乎的,心里不是特别明白舅舅的意思。   李舅舅饶是老厚的脸皮,说起这些话来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小声道:“本来这些事不该让你知道,谁叫舅舅坑了你……”   李舅舅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是他那岳父年轻时一得罪岳母大人,就会自动自觉跪算盘。   “都是母女俩,我琢磨着,竹姐儿生起气来,也应是跟她娘一样的。”李舅舅鼓励地看着他。   封恒:“……” 第71章 (改错字)   李舅舅送出一个算盘后,便心无旁骛地回家去了。这几个月他也看出来了,外甥女婿看着就是个惧内的,他这主意倒也没出错。   就是吧……他这一跪,以后就站不直了。   李舅舅摸了摸下巴,甭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他妹婿那般在官衙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年轻时为了哄媳妇豁出去后,大半辈子都得在他妹子面前让步。   他们翁婿间隔得那么远,总得有些相似之处,以后见面之后才有共同话题。   李舅舅自觉考虑周到,也不想此时去触外甥女的霉头,送了赔礼后就拍拍屁股不管了。   就是封恒,拿着算盘不过在院子沉思了一会,便看到螺狮丫鬟神色跟被雷劈了一样,接着便匆匆进了正房。   封恒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到了晚间,宋师竹的脸色倒是缓了缓,眼尾却一直带着几分好奇瞄他,似乎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跪。   封恒原本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的,生生给气笑了。   敢情一直想要看他的笑话。   他自失一笑:“舅舅还真是向着你。”封恒不蠢,李舅舅明摆着就是没有好意。   这一起头,他在妻子面前的夫威便丝毫不存了。   宋师竹看着他的态度,立刻就把刚才那一点好脸收起来了。   封恒忍不住又想笑了,他觉得宋师竹真是不适合生气。她脸上两个梨涡,发怒时都像在跟人撒娇一样。   他摸摸鼻子,反省了一回自己不端正的态度,才诚挚道:“是我的不是,昨夜一时心急,便忘记把事情与你说。”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宋师竹道,本来还想要说点什么,气不过便忍住了。   封恒赶紧举起双手,就差赌咒发誓了。他道:“我不该忘了,娘子那么关心我的安危,能有一个对我贴心贴肺的妻子,我还不把她的心意时时放在心上,是我错了!”   封恒道歉这般认真,宋师竹心里还是一阵阵地憋气,忍不住又把头别过去看窗边。   其实昨夜战况那般激烈,顾不上说话什么的,也挺正常的,宋师竹想明白后就不气了,她真正的怒气点在别的人身上。   “你不想知道河道衙门给我发了什么奖赏吗?”见她水泼不进,封恒只好慢慢勾起她的好奇心,本来以为宋师竹还会继续给他脸色。   没想到她吃鱼饵倒是吃得痛快。   “说!”宋师竹立时道。气了一日,她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为了不让封恒觉得她是能够轻易原谅的性子,她嘴里的一个“说”字简短又凌厉。事后宋师竹回想起这一段时,都觉得自己简直是冷若冰霜的御姐范。她当时脸上一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愤怒,让人看一样就浑身发寒的那种。   要不封恒怎么会毫不犹豫就把下情说出来了。   封恒也确实感受到妻子的坚决了,他苦笑道:“衙门奖了我十亩地。你不是想要在府城置地吗,这便省了一件开销了。”   “另有十匹蜀锦十匹湖缎两套金头面,五百两银子,我今日已经全都领回来了。”   “河道衙门真有钱!”宋师竹不禁道。比起琼州府学真是阔气多了。   “是高总督帮我争取的。”封恒也没有隐瞒,见宋师竹不知道高总督是谁,还为她介绍一下,“高家送到家里的礼物,现在都在厢房里——”本来他打算昨夜跟宋师竹好好说的,没想到都没记起来。   宋师竹听他说起前半句,就又恨恨地瞪他一眼。   封恒看着她含怒带俏的表情,觉得这般耽搁下去不是事,想了想,便把手摸了过去,手劲带着几分强硬。   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宋师竹没想到封恒居然会使这种阴招。   她一开始措手不及,连连被攻占重要阵地,后来越打也就越势均力敌了。   宋师竹坐到镜子前,看着铜镜里现出一个鬓发散乱、脸色犹带春光的妇人,心里不禁又骂了一回封恒,就会使下三滥手段。   回头看一眼他胸前的几道血花花,她心中真是十分解气。要是他明日不用去学里,她真想把那几道血花复制到他脸上去,就是怕旁人见了,更多的是笑话她是个母老虎。   此时她在铜镜里,看到封恒拿起今日徐家送来的那张帖子,顿了顿,倒也没拦着。   封恒拿起来,随口问道:“什么徐三姑娘?”   宋师竹哼道:“就是徐府尹家的姑娘,你先前见过的。”   “我什么时候见过?”封恒莫名奇妙道。   宋师竹有些狐疑,可是徐千意一口一个“封二哥”地叫着,总不会是叫着好玩吧?   她细细看了一番封恒的表情,见他一脸无辜,这才放下怒气,心里若有所思。   封恒却缓步到她身后,看见宋师竹下意识地便想和他拉开距离,硬是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心头:“我说不认识她,你不信,你自个听听我有没有心虚?”   宋师竹被封恒强按在他微带汗湿的胸前,白他一眼,觉得这真是个坏人,身上汗水涔涔还要招她。   力气不如人,宋师竹只好忍着脸上一边干爽一边黏腻的触感,手指在他胸前画圈圈,小小声把自己的心结说了。   螺狮送进来的那封帖子,才是把她惹毛的重要原因。   听到一个姑娘的名字在妻子嘴里出来,封恒便明白过来宋师竹这顿脾气的重心在哪里。   要是他真有外心,他倒也认了这顿冤枉,封恒压根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封恒握着她温如暖玉的白嫩手臂,笑了下:“你就不兴人家只是想跟你做朋友吗?”封恒着实不知道宋师竹想法为何这般诡异,有个姑娘接近她,便断定她是为了他而来的。   要知道,内宅后院里的太太小姐们名声都金贵,他是何德何能才能穿过重重关卡和诸多下人的目光,跟人家小姐见一面。   “你真的不认识徐千意?长得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小小的,很温柔很可爱的那一个?”就算是情敌,宋师竹自认对徐千意的判断也是很客观的。   虽然承认徐千意长得美,会让她心里不自主地发酸,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丑。   “你最可爱。”封恒笑着在她的梨涡上亲了一口。   宋师竹这一回便没躲了。在知道封恒根本不认识徐千意后,她的心情也放松了。气还是有些气的,就是没有先前气得那么严重。   但是她心里还是十分奇怪。既然徐千意不认识封恒,那干嘛要误导她,这几回见面时,她语气间夹杂的那股熟悉亲密,每每都让她胸口十分难受。   宋师竹自觉脑子不够用,想了想,便把李随玉跟她说的那些话都说了一遍,还给封恒举了种种佐证。就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说的这些话都透着傻气呢。   她说自己睡前祈祷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人都得到报应,封恒便忍不住笑了。   再说她求老天爷让有勾引心思的女人都出事,封恒便笑得都咳起来了。   宋师竹气得都不想继续说了。   封恒赶紧安抚道:“我不笑,你继续。”他倒不是笑宋师竹犯傻,就是她那股对自己笃信无疑的表情,才才他忍不住发笑。   宋师竹想着赶紧结束这个让人羞耻的话题,便轻描淡写道:“你不知道,我头两回告了黑状,徐千意都伤风感冒了……”   现在想起来,难不成真的是那阵子她刚好被雨淋着着凉了?   宋师竹不愿细想这个问题,这会让她觉得自己特别蠢,为了毫无根由的胜利高兴了那么久。她继续道:“我最近一回下黑手,就是跟老天祈祷——”看上她家相公的坏女人赶紧遭殃。   然后就不灵了。   总结:按照三盘两胜的比例,还是能够证明徐千意有问题的。   封恒冷静分析道:“我只见过徐府尹三回,徐府尹对老师十分客气,对我就是个面上情。”他听老师说起过,徐家和京城关系颇深,许多高官家里都有徐家女的身影。要是徐家想让徐三再嫁一回,并不困难。如今让她呆在家里,不过是在扮猪吃老虎罢了。   既然是隐藏自身,这位金贵的徐姑娘便不可能对男人随便交心。何况他自认他的身份地位,还达不到徐家姑娘要给他当继室的条件。   “那她干嘛要一直和我套近乎?”   “也有可能是看你人好。”封恒笑。   “……徐千意接近我,因为我人好?”   封恒看着宋师竹不敢置信的表情,奇怪道:“你哪里不好,你待人古道热肠,做事极有分寸,遇事时又能冷静应对,你运气也是极好的。”朋友间最重要的品质不就是如此吗,平时靠得住,遇事能依靠。这些宋师竹全都做得到。   看着封恒的神色不似作伪,宋师竹才相信他是真心在夸她。   “那她怎么知道我人好?”按理说,就算李随玉在外头把她夸上天,徐千意也不像是人云亦云的人。   “人好不好,相处一下便知道了。”封恒笑。他一直觉得妻子被岳父岳母宠得性子过于单纯。比起其他大户女眷浑身都是心眼,她还真是一个另类。   “……咱们还是歇了吧。”看着封恒似乎真的这么想的,宋师竹张了张嘴,心里却觉得不是这样。   躺在床上时,她一秒都没有浪费,立刻就闭眼进入梦乡了。   封恒眼里的滤镜那么重,她觉得自己还是到梦里寻找真相比较靠谱。   不知道是不是她一直觉得徐千意就是狗皮膏药,宋师竹真的梦到满满一马车的膏药,她一打开家门,就一片片飞进来把她黏住,把她包成一个药人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这个梦还是很可怕的。宋师竹醒来后,看着外头天光大亮,连忙把自己摸一遍,看到身上皮肉嫩滑,连一点疙瘩都没有,她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昨夜两人闹得太晚,封恒一早起来便没有叫宋师竹起床。   下学之后,众多学子从府学缓步而出。封恒总觉得李玉隐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往他膝盖瞧,便抬头对他笑了笑。   李玉隐被捉包后,镇定地收回目光,又道:“我娘定好了家里办宴的日子,正好在这个月二十。这是请帖。”   “娘子早便与我说过了。”封恒笑,宋师竹的形容是,他现在在琼州府里火得如火如荼,大家都想听他讲讲他是如何接连拿了府学和衙门的奖赏,舅母要是把他请过去,不愁宴会当日没人来。   李玉隐点了点头,突然又道:“这一回家里也请了徐家人,表妹在路上与徐家姑娘不太和睦,你让她多留个心眼。”   李玉隐一路上虽然极少与宋师竹说话,但她对徐家姑娘表现出来的抗拒,他还是能看明白的。   “李玉然的案子判决快下来了,衙门给他定的罪名是帮助他人作恶行凶,我爹想请徐家帮他流放到一个好地方。”   李玉隐面无表情,语气也十分平淡。这场文会背后虽然有李玉然的影子,可他当时不在现场,死鬼秀才吃的不知道是谁给的药,主持文会的又是旁人。衙门便没把主责算到他身上。   他说完后看封恒有些诧异,心里就明白了,他爹许是没脸,压根就没把李玉然的事告诉表妹和封恒。   也是,李玉然算计了封恒,他爹为了救庶子却千方百计地钻营,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封恒点点头,知道李玉隐这是在提醒他。   因为有李玉然这层关系,要是宋师竹在宴上跟人起了矛盾,舅舅也不能偏帮于她。   不得不说,在知道舅母还请了徐夫人和徐千意时,宋师竹是有些郁闷的。但是想着先前路上舅舅几近掉泪的那番道歉,她心里还是同情舅舅的,虽然李玉然不干人事,但毕竟是舅舅的儿子。宋师竹也能理解舅舅的苦衷。   可是一想到徐千意,她还是不怎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封恒觉得徐千意对他不会有意思,但宋师竹直觉里总觉得这个姑娘确实是想要登门入室的。   原因不明。   动机不明。   但她确实这么认为。   因为心里一直存着一股隐虑,宋师竹便把她的这股直觉跟封恒说了说。   宋师竹的表情跟先前生气吃醋时不一样,十分郑重其事。   封恒……还能怎么办。   他无奈地想,要是不信妻子,他如今也不能四肢齐全地站在这里。   要假定徐三姑娘对他有意思——封恒一说起这句话便觉得别扭,那肯定是他身上有打动她的价值。   贪他皮相好是不太可能的,那就是看上了他身后李家的关系。   封恒说到这里,宋师竹也点了点头:“李先生桃林满天下,听过他讲课的学子不知凡几,徐姑娘许是想要通过你算计老师?”   她一眼看了过去,封恒却摇了摇头。   李家男丁众多,据他知道的,自家老师还有一个儿子两个侄子未成亲,徐千意要是让李家帮什么忙,跟李家人结亲反而更妥当。   能让一个姑娘以自身的名声和贞洁做赌注的,不会是小事。徐千意肯定想要寻求更高更好的报酬。   把注意打到他身上,还要多出一步撬墙角的困难。   于是这个问题又回到原点了。   徐千意看上他什么了?   两人都想不明白,毕竟徐家的层次跟封家相差太多了,有些只流传在相同阶级里的关系,没有跨过那道坎,根本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就在封恒夫妻把思路都猜到天上去时,他们要的答案却是在路上了。   魏琛没想到自己一年里会第二回到北地来。他这一回来时,便比上次风光多了,作为颁旨官员,官袍仪仗一应俱全。   想到出京前听到自家表弟的消息,魏琛也不由觉得与有荣焉。可惜的是,想起这回旨意上的徐姑娘,魏琛就叹息了。   身边的小吏奉承道:“太子从来都没在锦衣卫里直接点人颁旨,魏大人真是得太子的心意。”   魏琛看他一眼,悠悠叹气。年后巡查边境工事的同僚不知道带回什么消息,在病榻缠绵许久的皇上一听完,便坚持要以和亲安抚外部蛮子。   一番政治博弈后,这个任务便落到在京中失势的徐妃表妹身上。   魏琛出京前,在锦衣卫内部也了解过这位徐三姑娘的经历。想到她的遭遇,魏琛觉得,这姑娘的爹当时还真不如让她在夫家守寡,起码不会有这档子事。   他一向认为边境太平不该由姑娘成全牺牲,但魏琛只是个无名小卒,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无法阻止事态发展。   更让他觉得郁闷的是,他不知道哪里招了太子的眼,太子居然指姓点名,把颁旨的事交给他来办了。太子点了他,魏琛除了把事情办好外,其他什么都干不了。   八月二十这一早,徐家马车早早便出门了。   马车上,徐夫人拍着闺女的手,不解道:“不过就是一个宴席,你干嘛那么慎重?”   徐夫人见她不说话,又道:“我听下人说,你最近极喜欢和一个秀才娘子在一块说话,你不会就是因着她才想要来李家赴宴吧?”   “宋姐姐性子好相处,我就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娘,你别去为难宋姐姐。”   “你都这么说,我还能如何。”徐夫人无奈道。   “那我待会要是一直跟着宋姐姐,娘你可别吃醋了。”徐千意顿了一下,提醒她娘道。   徐夫人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跟着就跟着吧,只是我看你也别太上赶着,我听人说那个封娘子性子高傲,对你几回都没有好脸。”   徐夫人听到这些话时,心里着实生气。她闺女不就是倒霉了些遇人不淑吗,连个秀才娘子都敢给她脸色看,偏偏徐千意就跟中了邪一样,就爱上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还拦着她不让她找那个秀才娘子的麻烦。   徐千意却没有解释,她为宋师竹说的话够多了。   一个多月前,表姐从京里传消息来时,也让人另外让人传了消息给她。   徐千意见着她爹一直按兵不动没把消息告诉她,便知道她爹已经默认了她要去和亲,自己这是被家里放弃了。察觉到这点时,她心中发凉,却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自救。   本来她选中的人不是封恒,可惜恰逢堤坝有难,她爹二话不说便把她送离琼州府,这便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眼看着和亲旨意即将到府城,徐千意不得不剑走偏招。   琼州府地处偏僻,能有办法直接影响到朝堂的人不多。李望宗这位前太傅便是一个。   封恒是李望宗正式收入门墙的弟子,师徒之间休戚相关,要是弟子对她做了不好的事,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李望宗也得帮弟子收拾烂摊子。   越与封娘子相处下来,徐千意越发觉得封恒是个不错的人选。出身书香之家,但是背后却无甚助力,妻家也没有与她一争的能力。   要是她能成功,她也不会赶尽杀绝把宋师竹赶回娘家。   毕竟是她对不起人,宋师竹可以在家里当个良妾。到时她要和封秀才如何恩爱她都不管,她只是想借李望宗徒媳的身份躲过这一劫而已。   徐千意已经想好了,徐家能帮扶封恒的地方多得是。等到过了这回的风头,封恒想要和她和离,要和徐家结盟争取更上一步,她都会努力帮忙。   也算是自己的一番歉意。 第72章 (改错字)   李家的去晦宴办得有些迟。   早在七月初,琼州府迁移的许多人家便陆续回来,半个月来好些人喝酒赴宴应酬交际,过够了热闹,赴宴的热情已经消减不少了。   不过看到最近参加的几场宴席都门可罗雀后,李舅母对自家的席宴还是极有信心。   封家在城里着实低调,封恒还要再加上一个“更”字。先前学子间还时兴一个办文会,但被那一场死了人的文会吓破胆子后,文会的数量极速减少,除了府学,根本没人能见着封恒。   李舅母便是知道如此,才敢把筵席开到了二十桌外。   一大早的,府内处处富贵风光,外头已经来了不少夫人小姐。许多人都是府城里的老熟人,论资排辈,三五做堆,谈天说笑。   宋师竹也是赶早过来帮忙。原本这种贵妇圈子没有她加入的空间,但封恒先前做的事情确实刷了一把好感,又加上宋师竹长相不坏,今日又是舅家的主场,她居然享受了一把焦点核心的待遇。   女眷们的话题多是围绕堤坝危机展开。看着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就跟七八月的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宋师竹总觉得那边的情况应该会比她更修罗……   不过她记着舅母的任务,脸上一直保持着温柔合宜的笑容,事无巨细地满足了一番太太们的好奇心。等到人群里中终于有新话题展开,宋师竹便功成身退了。   看着场面上一片和谐,宋师竹虽然心里藏着事,但还是极有满足感。以前在县里李氏赴宴就爱带着她一块出门,宋师竹一直很讨那些夫人太太的喜欢的,她都多久没凑过这种热闹了。   可惜昨夜她又做了那个狗皮膏药贴满身上的噩梦,今日跟人闲聊起来时,心里总是带着几分不爽快。   李大姑娘看着有些疲惫的表姐,犹豫了一下,强忍心虚上前道:“竹表姐要是不舒服,不如到屋里歇着去?”   宋师竹也不推辞:“那我就先过去了。”   她觉得表妹没必要一脸做贼的模样……   几个表妹都是婚嫁年纪,但在李家,庶子庶女在舅母跟前没有存在感,舅母出门也不爱带庶女撑场面。表妹们不敢抗议,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来待客,许是本来以为有机会跟夫人们搭话的,却被她抢了风头,想要把她弄走的心情……她也能理解。   宋师竹也不是很想在场上呆着,她昨夜被噩梦追着,确实精神不是很好。   徐千意虽然还没过来,但她总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这个姑娘会出大招。她叹了一声,觉得今日要不是办宴的是自个舅家,她一定会把李随玉请来相陪。可惜两个李家至今不尴不尬,宋师竹也没好意思开口。   ………………   徐千意虽然出门早,可到李家的时候还是有些晚了。她在场上看了一圈,没瞧见宋师竹,便出声问了一下李家庶女,得到了一句“表姐不甚舒服,在屋里休息”的扭捏应答。   “我看你腰间的荷包十分好看,可否送给我?”徐千意突然笑道。   徐家是贵客,李大姑娘虽觉得诧异,但也不会因为一个荷包就得罪徐千意,想了想就把荷包里的零碎物件拿出来,把荷包递给徐千意。   说起来,这个荷包还是竹表姐送给她的,上头绣了金线,她放了两年,直到今日才舍得拿出来用。   徐千意看着手上八成旧的荷包却笑了笑,这个荷包上的样式跟她在宋师竹身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待会就能派上用场了。   徐夫人虽然对闺女跟人要荷包有些奇怪,但看着李家几个庶女被养成这样胆怯懦弱的性子,便直摇头。   李太太还真是目光短浅,须知庶女要是教养得好了,拿出去联姻也是家族的好处。徐家生了姑娘都是精心教养,就是想叫他们以后全心全意回报娘家。   不过她倒也没说什么,她过来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来给李家捧个人场。   小闺女极少求她些什么,徐夫人看在女儿的面上,今日也不会让李家丢脸,只是她没想到的,李家没丢脸,到头来却是自家闺女丢足了脸。   李舅母看见徐家母女过来,也自觉倍有面子,很上道地亲自过来招呼,态度十分殷勤。李舅舅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门儿清,不就是想要交好徐家,为他那个庶子谋个流放的好去处吗。   当了李舅舅那么多年枕边人,对他的这番父子情深,李舅母虽然觉得腻歪,却也不会故意拖后悔。   徐千意装着受宠若惊地接过了李舅母递过来的茶碗,笑道:“伯母别这样,我和宋姐姐素来交好,要是宋姐姐知道我喝了伯母递的茶,可要不开心了。”   “这说的什么话,今日我是主家,本来就要让客人们宾至如归的。”李舅母笑道,心里却觉得这个姑娘有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思。   外甥女的疏远她隔着好几丈远都能瞧得明明白白,徐姑娘却仿若未觉一直上赶着要交朋友。   李舅母着实觉得徐千意怪异得紧。   徐夫人对李舅母的奉承倒也满意,笑:“意姐儿说的是,哪有长辈给晚辈递茶的,李太太千万别这样了。”她边说边接过了李舅母从丫鬟递过的茶碗,越发显得口不对心。   “这有什么,也就是你们家姑娘礼数到位才会注重这些。我看徐姑娘就是像夫人,知书达理,又有涵养,以后福气大着呢。”   李舅母的马屁拍起来一点没打岔,听她说完这番话后,徐夫人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些。   李舅母心里却在腹诽,据说徐家还有宗室血脉呢,性子跟先前几任府尹夫人也别无二致,还是爱听好话。   此时旁边一个平日相熟太太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嘲笑,李舅母看见后面上仍是淡定。她刚才那些话,每隔三年都要对新到任的府尹家女眷出口一回,换汤不换药,被人抓包也很正常。   倒是徐千意,她因着心里有事,跟李舅母寒暄几句后,便分别对着她身后的嬷嬷丫鬟使了个眼色。   两人在家里时便知道徐千意的打算,此时都有些犹豫。可徐千意平时对着外人温柔婉约,对下人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她目光一厉,嬷嬷和大丫鬟对视一眼,咬了咬牙,悄摸着离开席上了。   徐夫人对女儿看得极重,发现她身边跟着的人都不见之后,还问了一句,被闺女一句“我让他们去看看宋姐姐”搪塞过去了。   李舅母这一场宴席着实备足功夫,不仅在酒菜上请了府城最有人气的顺福楼大厨过来掌厨,就连戏班子也请了两个,都是有名的南戏师傅,前后院搭了戏台,不时传来一阵阵伊伊呀呀的唱腔,热闹极了。   即使宋师竹在舅母院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也听到了好几句昆剧唱腔。   那唱词唱道——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   不知道为何,又转了一句:“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空留下半江明月。”   这些词句里都不是什么好意头,今日请的都是经年的戏班子,怎么会这般触李家的霉头。   宋师竹不由得睁开眼,再仔细听,却发现自己听错了,外头唱的是《义侠记》,众人还在纷纷拍掌叫好。   螺狮发现她醒来,就捧了一盏水到她嘴边,宋师竹喝了一口润润唇,才问道:“刚才有没有人过来找我?”   “徐姑娘的丫鬟来过一回,我说少奶奶睡下了,她便走了。”螺狮对狗皮膏药徐三姑娘素来警惕,此时也十分尽责道。   宋师竹心中有些稀奇。徐千意在路上黏她黏得死紧,这会儿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   屋里静悄悄的,宋师竹双手捧着茶盏,恍惚间,耳边似乎又飘过了刚才的几句唱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宋师竹突然问道:“刚才进来时,前院那个池塘,舅母是不是让人摆了木船在里头?”刚才她进门前恍惚看了一眼,似乎瞧见了里头是有个小船。   螺狮笑:“姑娘刚才没注意,我路上问过李家的丫鬟,他们说是舅太太先前怕堤坝出事在家里备着的,回来后也没叫搬走,就那么在那里放着。”   螺狮心里也觉得可乐,舅太太跟她家少奶奶不亏是舅甥,宋师竹让人备了救命葫芦,舅太太就让人准备了木船。   对着丫鬟的打趣,宋师竹却没有跟着笑。那句“痛煞煞好难割舍”在心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突然道:“你去看看姑爷在不在前院,要是他不在,你就帮我跟大表哥的小厮传句话。”宋师竹低头在螺狮耳边吩咐一番,螺狮听得心头一紧,抬头瞧见宋师竹神色不像在开玩笑,忙不迭地就出去了。   戏台下,徐千意看到自家嬷嬷和丫鬟回归后,便对正在认真听戏的徐夫人道:“娘,我去看看宋姐姐。”   因着徐千意先前便对宋师竹表现了非一般的好感,徐夫人也没多想。   这时厅内喝彩声突然响了起来,正好到了自己喜欢的唱段,女先儿唱腔婉约瑰丽,徐夫人也没分出太多心思在闺女身上,她摆摆手道:“赶紧回来。”   徐千意见她娘专心听戏的模样,笑了笑,眼里却藏着一抹压抑的激动,就像要去做什么坏事一样。可惜徐夫人满心满眼都在戏台上,愣是没注意到。   ……………………   封恒在接到宋师竹让李家丫鬟小声传话让他去池塘边时,心中便顿了一下,在看到丫鬟出示了宋师竹的荷包后,那抹奇怪的感觉就更深了。   他把荷包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妻子的手艺。宋师竹的针凿女红一向一般,但绣品上却尤爱用出色丝线进行点缀,“第一印象最重要,吸引旁人的目光后,细节上的小毛病就没人计较了”。   想着妻子的歪理,封恒不禁笑了笑,把荷包收起来,又对好奇看着他的小丫鬟点了点头。   李家今日请了好些客人,李舅舅和李玉隐各有自己的交际。   李玉隐这边请的多是府学学子,封恒就跟赶场一样,刚在李舅舅那里觥筹交错、笑谈时事,这边厢就跟着同窗一块在花园的双层楼上吟诗作对。   因着封恒先前在年长的男宾群里十分受欢迎,小丫鬟径自走向他的举动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虽然没人听到她具体说的是什么,封恒收下荷包的动作还是极为明显的。   此时不知道出于羡慕还是嫉妒,就有人开玩笑道:“嫂夫人还真是粘着封兄。”   封恒配合地一笑,却没有应话。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日常聚会上也有些放肆话题,但封恒却不愿意宋师竹被人拿出来打趣。   他抬头看去,正好看见东边轩窗正对着李家的池塘,心中一动,突然道:“上一局是我赢了,这一轮该我出题,不如就以池塘为题,做一首五言绝句。”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正好瞧见波光粼粼的池塘上突然跃过一尾鲤鱼,池边满是颜色鲜艳的花草,更显出几分静谧的美感。   秋光正好,封恒这个主意并不显得突兀。   看着众人别无二话,他在出完题目后,便也提笔写下一首诗作,确保在他回来前,众人都会时时关注池塘时才下了楼。   要真是宋师竹找他,他们换个地方说话也便宜,就是怕是有心人使的计谋。   不过……他的眼睛在目光紧紧盯着池塘、陷入思考的同窗身上转了一圈。   若是真有人算计,想来这回就能把她打发了。   天灾意外没办法,但这种人祸,能早一日解决,他们家就能早些恢复平静日子。   之后发生的事情,果然证明封恒的谨慎是有用的。   不过片刻之后,轩窗旁就起了一阵骚乱。   当时李玉隐正在附耳听小厮的传话。小厮刚说完,他就听到有人惊呼道:“那个从背后拿木棍袭击封兄的姑娘是谁?封兄都掉水里了!”   封恒不会水,这是琼州府众人都知道的事实。当时他在河岸上落水时,扑腾得跟只鸭子一样,要不是小厮救援及时,他差点就没命了。   此时看见有个姑娘趁他不备,故意从背后推他进池塘,除了谋杀人命外,旁人都不做他想。   为了救人,众人一窝蜂地跟着下楼了。李玉隐走在前头,脚步匆匆,心里却突然想起小厮在他耳边说的话——   “表姑奶奶的丫鬟让我跟少爷说一句,说是待会少爷看到表姑爷落水,多吆喝些家丁一块跳进去救人;要是看到池里有别的姑娘,人数记得多翻一倍!’”   表妹的这句话深意明显,李玉隐一听便明白过来这是有人要算计他们夫妻。   他走到池塘边,看着面前这一幅男女大混战,心里顿时十分无语。根本不用他救人,已经有两个懵头青自告奋勇跳下去了。   他又看一眼泡在水里脸色发僵的徐千意,想起封恒刚才的神来一笔,突然觉得他们夫妻不是被人算计,是合伙一块算计了别人。   徐千意看到一群大男人涌过来后,简直都快晕了。   今日众人都在前头玩耍,怎么这么快就有人出现了!   此时先前落水的封恒已经被人救上岸,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岸上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徐千意心中一慌,突然听到不知是谁认出了她的身份,高声喊道:“这不是徐家的徐三姑娘吗,我来救你!”接着便脱了衣裳跳下水去。   徐千意眼睁睁看着一个只着里衣的大男人朝她游过来,呆了一下后,立刻用尽全力往后游,边游边喊:“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别碰我!”   可惜那人手脚颇快,心里又冒着坏水,刚好从后面把徐千意抱了个满怀。   徐千意纵使一肚子坏心肠,也还是一个女子,力道不如人,在水里挣扎之下就更觉得脱力,在察觉到那人手脚极为不干净,居然在水下摸她屁股时,她一阵怒火上冒,这回真的气晕了。   徐太太和李舅母等人听见消息赶过来时,正好看到徐千意在池塘里被人抱了满怀的场面。   那个由后头救了她的学子手放的位置在她胸脯上,初秋天气还热,徐千意穿的还是材质浅薄的夏衫,这一回可倒好,不仅让围观的人饱了眼福,就连便宜也让人占去不少。   见到自家闺女被一只癞皮狗这样对待,还有在池塘边围了一圈的年轻男子,徐夫人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又转身对着李舅母气道:“你还在这里干看着,赶紧让人把我闺女救上来!”   李舅母也是宴吃到一半,突然接到丫鬟汇报的。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把人赶走,就看到徐夫人手指一指池面上的那个明为救人实为占便宜的学子,恨声道:“今日你们家里请的都是什么客人——”   “你们都还是读书人吗,就这么看着他欺辱我家闺女?”   被徐夫人发现后,救人的学子倒也没继续做小动作,而是将手伸过徐千意的腋下,拖拽着她就往回游。   可惜就这么一个举动,也让徐夫人看得咬牙切齿,不禁又悲从中来:她家闺女的名声贞洁,就这么没了! 第73章   徐千意晕了,徐夫人还没晕。   不过她看着把闺女拖回岸上的年轻男子,也想跟她一块晕过去。   李舅母刚才见势不对,早就让人去拿披风,此时见两人上了岸,赶紧用披风把徐千意裹成个粽子,这才免了她在众目睽睽下继续出丑。   徐夫人急急地上前,把徐千意仔细看了一遍,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不小心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两枚清晰的男子手印,心头顿时一紧,但耳边突然就听到一声大喊道:“夫人放心,在下会负责的。”   徐夫人抬眼看过去,那个救人书生到了岸上后,匆忙套上了刚才脱下的石青色长衫,那衣裳虽然也是精心浆洗过的,可一看便知是穷出身,她闺女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人。   徐夫人深恨他在水里肆意欺辱她闺女,可却不能出口与他争论,只得转身对张罗着让人请大夫的李舅母道:“还不快点,要是我闺女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家没完!”   期待已久的宴上发生这种事,李舅母也觉得糟心,对着颐指气使的徐夫人却是尽量安抚:“我让人把客院收拾出来了,咱们把徐姑娘送到客院再说。”   李舅母刚才匆匆看了一眼徐千意的形容,水湿之下,就连里头的肚兜颜色都透出来了。她毕竟常年跟这些高官女眷打交道,知道对这些人家来说,再没有比名声更重要的东西,虽知道这回家里麻烦不小,可心里还是同情徐姑娘遇到这种事。   徐夫人临走时见着周围女眷们闪闪发光的眼神,心中更是大恨。可惜徐千意人事不省,她忧心闺女的性命安危,只得把眼前这些事先放一放。   本来现场的事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刚才救人的书生见着徐夫人要把他无视到底,突然喊出声来——   “在下先前便见过徐姑娘,徐姑娘温婉端庄,在下一直心存仰慕,刚才冒犯了徐姑娘,在下愿意负起责任。”   徐夫人听见他说的这些话,脚步顿了顿,接着就像背后有恶鬼追着一般,越走越快。   宋师竹来得太晚,正好看见年轻男人满脸的怅然若失,封恒见她过来,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刚才下水的有好些人,众人的焦点又都在徐千意和救了她的男子身上,就没有人过多注意封恒。   宋师竹见他全身湿透,精神头却还好,便松了一口气,赶紧把带过来的毛巾子递过去,又让螺狮给同样湿漉漉的几个学子分干帕子。   李玉隐觉得不像样,便道:“今日我们家请客,总不能让客人狼狈回去。我那里有些新作的衣裳,大家不如移步过去整理一番。”   下水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其他人便想要推辞,但李玉隐却道:“大家都过去吧,待会徐家肯定要找我们家麻烦的……同窗们也好给我家做个见证。”   他话里的语气带着些无可奈何,学子们毕竟刚吃过李家的筵席,也不好显得太忘恩负义,想要离开的人便也不好意思走了。   直到腾出空来后,众人在屋里喝着热姜茶,才有人稀奇道:“刚才不是嫂夫人让小丫鬟把封兄找出去吗,怎么出现的会是徐姑娘?”   见着好些人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封恒沉默片刻:“我刚才已经问过娘子,她说她今日不太舒服,一直在厢房里歇息着,没让人过来找我。”他和宋师竹对完口供后,才知道徐千意耍了一个什么计谋。   宋师竹气得吐血,觉得徐千意使这种下乘招数活该反噬到自己身上。   封恒这句话着实让人浮想联翩,顿时就有人猜测:“……找封兄出去的,不会是徐姑娘吧?”   此话一出,李玉隐作为此间主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摇头道:“徐姑娘现在还晕着……咱们别在这里说三道四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徐姑娘拿了木棍谋害封兄的事情,大家在楼上都见着了。要不是咱们去得快——”说到这里,那人突然卡壳一下。   说起来,徐千意还真不像要害封恒,毕竟众人到场时,她也下水了。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和男人同时在水里——   封恒突然觉得自己浸过水的面皮多了许多打量和恍然的目光,有人小小声道:“许就是看封兄长得俊——”想要霸王硬上弓呗。   刚才徐千意的神色众人都看得分明,见到他们过来时,一脸的惊讶不甘,一看就知道是算计不成,恼羞成怒的。   这些人里,尤数孙清文表情最难看,孙清文就是救了徐千意的人,他阴沉沉看着封恒和身旁的同窗,道:“肯定是你们冤枉徐姑娘,徐姑娘遭了那么大的罪还要被你们非议,你们良心何在?”   封恒没有回答他,却从身上拿出一对相似的荷包,对李玉隐道:“这两个荷包,一个是刚才传话的小丫鬟给我的,另一个是娘子的,颜色款式都十分类似。娘子说她今日的荷包一直好好地戴在身上,此事内情如何,还希望大表哥能细查。”   李玉隐点头:“这是当然的。”他刚才已经让人把他猜出来的真相去告诉他娘了,这件事关乎徐家姑娘的名声,要是不弄个清楚明白,自家这回跟徐家就结仇了。   又过了半刻钟,突然有人过来说,徐夫人和李太太请场上众人移步,有话相询。   徐府尹是琼州府的父母官,也是下个月乡试的监考官,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徐家,众人对视一眼,皆都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大夫来了又走,此时徐千意已经醒过来了,她呆呆地望着床帐,脑子里乱糟糟,觉得耳边什么都听不见。   徐夫人看着心急,道:“你倒是说话啊,究竟是谁算计你——是不是你嘴里的那个宋姐姐?”   从刚才起,徐夫人脑子里就闪过诸多内宅争斗的阴毒手段,想着徐千意最后离开时,说的是要去找宋师竹,她便把仇恨全都转移到宋师竹身上,刚才看着李舅母的目光都带刺。   可是闺女情况不好,她只得把秋后算账的事放一旁,先过来照顾徐千意。   徐千意听着母亲连声质问,许久后才哑声道:“咱们回家吧……”从那些书生围过来时,徐千意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用宋师竹的荷包把封恒骗出来,封恒也如她所愿到池塘边来了。   没想到后头池塘里就像下饺子一样,来了一群臭男人!   一想到刚才那个在水里猥亵她的书生,徐千意就一阵难受欲呕。   就算她愿意妥协,可是和亲旨意传来后,那个人也争取不了这桩婚事。   整个琼州府里除了前李太傅,谁能有这个底气抗朝廷的旨。   徐夫人见徐千意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维护“宋姐姐”,干脆出去了。   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宴席办到一半,不得不中止。李舅母坐在屋里,听着里头徐家母女单方面的质问,心里虽然同情,也十分无语。   她觉得徐姑娘真不是利落人,要是有人算计了她,她就说出来,以徐家的权势,难道还不能帮她报仇吗?   要不是被算计的——此时儿子院里的嬷嬷突然悄声进来,附耳对她说了一番话。   李舅母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觉得那姑娘脑壳实在有坑!   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做这种事。   此时徐夫人突然从屋里出来,对着她硬气道:“你们李家今日得给我个说法,我姑娘为什么会在你们家落水!”   已经从嬷嬷嘴里知道真相的李舅母委婉道:“徐夫人不如去问问徐姑娘——”   “不用问了,她一定是被人陷害了。”徐夫人顿了一下,“意姐儿离开我身边时,说是去找你们家的外甥女。你把你们家外甥女找过来,她肯定有问题,指不定就是她让人约意姐儿去池塘的。”   徐夫人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不禁又道:“这件事要是没个真相,徐家跟你们李家不死不休——你最好别想着维护谁。”   徐夫人这番话里威胁之意十分明显,李舅母气也上来了,想着她不怕丢脸,她怕什么,便按着徐夫人的要求,把宋师竹找了过来,又提议把今日场上的学子都叫上来。   这些可都是徐千意干坏事的目击证人。   做完这两件事后,李舅母想了想,深深觉得自家不能这么被冤枉。   徐千意是第一回到李家的,她是怎么知道家里有个池塘,肯定是她先问过人。   她是如何去的池塘边,也应该是有人给她指路了。   她对嬷嬷道:“把今日席上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找来,徐姑娘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关键时刻,李舅母的思路十分清晰。   于是,不够她清晰的徐夫人便遭受到会心一击了。   徐千意隐隐约约听到外头她娘在跟人吵架,但说着说着这两个人就出去了,她也没太在意,没想到半个时候后徐夫人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灰败,看着她的表情,就跟完全不认识她一样。   见着徐夫人这样,徐千意那股绝望突然有些退却,她心里有些慌,徐夫人却突然道:“咱们回家吧。”说着,不容她分说,便让嬷嬷帮她穿戴衣裳,强硬着把她带上马车。   马车里,徐夫人一直没有出声。   徐千意暗自发慌。她咬了咬牙,正想说话。徐夫人便沉声道:“回家后,我就把你身边那两个嬷嬷和丫鬟给卖了。这样不懂得劝阻主子的下人,留在家里就是祸害。”   徐千意才张了张嘴,徐夫人就继续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这件跟你爹说,你去嫁今日那个书生,我不管了。”   她已经问出来了,闺女下水时,她的嬷嬷就藏身在附近,随时预着喊人来救。想明白闺女这一番算计后,徐夫人臊得脸都没了。   听出徐夫人话里的坚决,徐千意渐渐不语。但她不说话,徐夫人反而爆发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有多丢脸?”   徐夫人想到刚才她被人质问得哑口无言的模样,就觉得自己一点脸都不剩了。   场上那么多人,李家的丫鬟,府学的学子。她丝毫没想到这件事会是徐千意看上有妇之夫后,自导自演的。   当时徐夫人盛怒之下,说了多少狠话,此时心里就有多少后悔。她本来是想要把罪名按在李家外甥女身上,只要坐实了宋师竹故意陷害,这阵风头起码还有人分担一半。   却没想到那些学子却是道:“我们刚才在花园边的楼上吟诗作对,封兄突然接到娘子的口信,让他去池塘边。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从窗口看到了,徐姑娘拿了个木棍袭击封兄,封兄触不及防下,掉进水里了。”   众人言之凿凿,徐夫人没想到这件事还与封秀才有关,她当时已经意会到不对劲了,可出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在人前开了头,就不能认怯,只能抓住里头的漏洞,反驳道:“你说你们都看到的,你们的眼睛怎么就那么巧,都往池边看去?”   她这句话出口后,立刻有人道:“当时场上正好有一个关于池塘的诗题,大家都在看着池塘找灵感。”   徐夫人每说一句话都被人驳回,最后她都气得都快发晕了,下意识道:“那也是封娘子突然约相公在池塘见面的,她约完人后干嘛不出现——”   这个问题,倒是李舅母出声答了:“这就应该问徐姑娘了。竹姐儿早前不太舒服,今日一直在屋里歇着。我刚才问了席上的丫鬟,有个小丫鬟告诉我,徐姑娘身边的嬷嬷突然找她打听家里的布局,让丫鬟为她指了池塘的位置,还给了她一根簪子让她到花园楼上传话。”   李舅母拿出那根簪子,也不知道是他们家幸还是不幸,小丫鬟年纪小,没看上徐家嬷嬷的银子,倒喜欢上了她头上的簪子。这个证据才得以保留。   上头的纹饰十分精美,她接着道:“我们家小门小户,赏下人从来不舍得用金玉楼的首饰。夫人要是想知道这根簪子是谁家的,倒也容易,去金玉楼问问便知道了,据说他们楼里对自个卖出去的东西都有记录。”   徐夫人当时看到那根簪子时,顿时哑口无言。想着方才的尴尬,她身心俱疲,对默然不语的闺女道:“你今日做的这件事着实不妥……族里一定会有惩戒。”徐氏还有许多未嫁的姑娘,闺女这一回真是把徐氏都害惨了。   徐千意良久不应,就在徐夫人觉得闺女真是中邪时,她突然道:“娘以为我就愿意吗,表姐从宫里传了话出来,说是朝廷点了我去和亲,这件事爹一点口风都没漏,我要是不这么办,我下半辈子就毁了!”   她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能想到别人吗?   徐千意也知道她今日做的事有许多漏洞,经不住李家细查,可哪又怎么样呢,只要今日她和封恒的事传出去,李家后头无论说些什么,她都有办法让他们的说辞显得欲盖弥彰。李家之于徐家,无异于螳臂挡车,权势之下,众人会信任那一方的说辞,不是很明显吗。   可惜事态发展却完全不在她意料之内。   徐千意想着一番算计,满心成空,心里顿时蔓延起丝丝苦涩,同时又有更大的惶恐涌上心头——听说南蛮王凶神恶煞杀人如麻,她是不是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了?   李舅舅当日一早就被人灌醉了,直到酒醒后才知道这件事,李舅母还以为他为了他那个宝贝庶子要迁怒她,早就做好跟他吵架的准备,没想到李舅舅呆了呆,却问道:“外甥女婿没事吧?”   李舅母也是知道这些日子他为了给庶子打点花了不少人情银钱的,还以为他会先懊悔对徐家的示好不成,没想到李舅舅却关心了一回封恒,便干巴巴道:“没事……你不知道,幸好有竹姐儿帮忙,否则还没那么快从丫鬟嘴里问出话。”   李舅母真是庆幸有宋师竹在场。想要找出是哪个丫鬟收受徐千意贿赂的,要是能给她几日时间,李舅母也能找出来。可当时场上争的就是时间。   宋师竹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把席上丫鬟分成五组,带进屋里互相揭发。没过片刻,哪个小丫鬟迫于压力,才出来承认。若是没那个丫鬟手里的银簪和供词,他们家这一回就要含冤莫白了。   知道外甥女做的时候后,李舅舅又点点头,接着突然叹气道:“这就是命吧……”李玉然没那个命。   所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发生这样的事。   李舅母见他那么郁闷,便道:“咱们还是庆幸徐姑娘算计不成吧,否则这一回,妹妹一家便要伤心了。”   徐姑娘已经嫁过一回,又加上今日这件事,以后要找好人家更难了。外甥女婿家世清白,年轻有为,拜了名师,长得也好,徐家要是想把姑娘嫁给他,也能理解。   可是以徐家的权势,总不能让徐姑娘给封恒当妾。   到时候牺牲的便是外甥女了。   就连妻子都能这么想,李舅舅和宋师竹的关系只有更亲厚的。   李舅舅虽然想给庶子找个好出路,但也不会想让外甥女受委屈。他叹了一声,心里觉得许是老天爷都不愿意庶子过安生日子,又加上这回家里狠狠得罪徐家,失落一回之后,也不愿意再把钱扔在水里了。   这件事没过许久便在琼州府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多时,李随玉也知道了。   李家宴席上那一场大戏着实精彩,还一下子就牵连到她两个友人身上,李随玉下午时就坐不住过封家来了。   她顺便带来了李先生请封恒过去的消息。   下午阳光金黄,满室静谧,李随玉和宋师竹分坐在案桌两边。   看着精神有些萎靡的宋师竹,她面有惭色道:“……都是我们家连累了宋姐姐。”   李随玉前几日便从李老太太嘴里知道徐千意要和亲的事。她跟李老太都在猜,徐千意原本的目标并不在封师兄身上,只是可惜他们家这一回跟着来的男丁太少,唯一一个未娶的堂伯,在堤坝事了之后,因先前在府学犯错的事,又被祖父派到别的地方办事。   徐千意才算计到了封师兄身上。   封师兄是祖父唯一的弟子,众目睽睽下,封师兄在水里被她所救的事被那么多人看到了。祖父名满天下,总不能让弟子眼睁睁看着一个被他害得名声丧失的姑娘去和亲,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读书人最忌讳这种名声了。   徐府尹是只老狐狸,要是既能不损害徐氏的利益,又把闺女留住不去和亲,他当然是愿意的。把闺女嫁给李家的弟子,总比舍出去和亲好。   以后要是能把女婿扶持上来,徐家还又多了一份助力。   只是这一场算计里,牺牲的人只会是宋师竹。   宋师竹这才知道自家为什么会有这一场无妄之灾,她深深吸一口气道:“朝廷要她和亲,关我们家什么事?”   她做事从来无愧于天地良心,过着自家的平静日子,还能被人这般欺辱上门。   宋师竹一想到前头对她“姐姐”、“姐姐”叫得亲热的徐千意,便庆幸自己没有当真。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跟她亲近,是为了觊觎她的丈夫;她种种作态,都是为了算计她。   为了解决自己的麻烦,就可以选择牺牲别人吗?   这种黑心肠的姑娘,宋师竹一点都不同情她。 第74章 (改错字)   “都是我的错,先前我在驿站时,就不该为徐千意引见宋姐姐。”李随玉看着宋师竹满脸郁色时,越想越觉得是她为宋师竹招惹了这场麻烦。   她语意歉然,宋师竹过了那阵子气怒后,便摇头道:“随玉妹妹不必自责,我知道你没有坏心眼。”   “也不用担心我气坏了,只要知道徐千意怎么蹦哒都没用,我便十分解气了。”   宋师竹的想法很简单,和亲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别人,她许会跟着叹息一把。对徐千意,她着实没那么多的怜惜。   “气过这一阵我就好了。”   愤怒和同情都是需要心力的,要给值得的人才有意义。要是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人祸,徐千意对她而言就是一个路人。对不相干的人,宋师竹才不愿白费力气记着。   听她这么说,李随玉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又自嘲道:“还是宋姐姐想得开,看人也准,一开始便看清了她的为人。”   “我也很记仇的,就是没办法报仇而已。”宋师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阿Q想法。   要是她还在丰华县,她肯定让人套徐千意的麻袋;可惜府城一把手是徐府尹,宋师竹还得防着徐夫人恼羞成怒后不依不饶继续针对她和舅舅一家。到时候他们小胳膊小腿的,可经不住折腾。   李随玉看着宋师竹转眼之间便认怂,不禁噗嗤一笑:“徐夫人不敢的。今日上午,徐夫人在府学学子面前丢尽脸面。这些人都是琼州府未来的栋梁之才,就是徐府尹也不敢太过打压。”   今日场上要是只有几个人便罢了,但李随玉听说,李家的帖子发了大半个府学,要是徐家欺人太甚,学生们联合起来闹事,徐府尹也不会太好过。   “明面上不成,私底下的恶心招数咱们也防不住啊。”宋师竹很是忧心道。   大道理她也明白,可宋师竹从小便是听着衙门里的旁门左道长大的,要是徐府尹也给他们来上几招怎么办。   不过没等宋师竹烦恼几日,第二日一早,她听到上街回来的小厮在院里绘声绘色地说起府城里新鲜出炉的一桩桃色新闻时,便知道是徐家出手镇压消息了。   当时她和封恒正在用早饭,耳边听见小厮说起几条胡同外的曹家小妾背夫偷人的消息时,宋师竹顿时觉得嘴里的青菜失去滋味了。   她心里正郁闷着,碗里突然多了一个花卷。宋师竹用筷子狠狠戳下去,吃完后才道:“老师真的跟你说了,圣旨再过几日便到了?”   封恒点头,昨日跟老师谈过之后,他这才知道徐家姑娘是因着不想去和亲,才会算计出这些事。   纵使心中十分生气,可封恒心里却有数,今日徐夫人还愿意讲道理,都是看在师傅的护佑上。他就算想要报仇,如今也没有相应的能力。   封恒想着老师与他说的那些话,李先生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   他对他的期望及其深远,早就跟他说过,当他的弟子,要是有朝一日跟俗人一样,整日汲汲营营于阴谋诡谲中,那他们师徒之间的情分不说也罢。   早先时候,知道自家老师是这么一个态度后,封恒着实松了一口气。封家家底有限,封恒从来就不打算拿父祖两代的积累去博一个高位。他所求的一向是脚踏实地,矫健迈向仕途。   可如今看着自家在徐家的对比下,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他的想法却拐了一个弯。   看到封恒点头后,宋师竹心里才舒服了一些。   她叹息了一声,深深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追逐权力。   权势在手的滋味实在太好了。想要把自家闺女从风口浪尖上救下来,直接便能爆了别人家的丑事出来顶替。   新的桃色新闻很快便把徐千意和学子落水的热度降下来了。徐家不知道怎么操纵的,曹家小妾的事堪称一波三折,惹人眼球。   第二日突然爆出不堪忍冤的小妾上吊身亡,没过几日,街上舆论又直指这件事是原配太太诬陷所致,府城百姓热情高涨,议论纷纷,就算有人看出这件事是为了把徐家千金从风口浪尖上救下来,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声得罪徐家。   宋师竹不知道那个小妾是不是真的被冤枉的,但牵涉到人命总是让人不快,不过等她知道京里来的颁旨官是封恒表哥时,那股子郁气顿时一扫而空。   虽然这么想有点小人得志的嫌疑,不过一想起为了救徐千意的名声,不顾人命炮制出一桩桩新闻的徐家,宋师竹顿时觉得做一回小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尤其是徐家人的手段还不止这些。曹家新闻失去热度后,徐夫人居然给她下帖子邀请她过府。   当时在舅舅家,徐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像要把她吃了一样。要不是场上那么多人,徐夫人简直想把脏水直接泼到她身上。这一趟明摆着就是鸿门宴,宋师竹当然不会自投罗网。   许是因着她不愿意上钩,在外头便有一些风言风语,说她性子高傲目下无尘。   宋师竹本来对这些一无所知,还是舅母忍不住过来告诉她,宋师竹才知道城里为她还打过一场舆论战。   李舅母道:“徐夫人在好些场合说的都不是人话,不过没想到总督夫人居然站在咱们这一边。”徐夫人能参与的交际场合,宋师竹自然不可能涉及,甚至有些连李舅母也不能轻易进入。   总督夫人就是河道总督高夫人的太太。据说因为封恒在堤坝一事上的表现,高总督保住了乌纱帽,高家人对他都很是欣赏,一听到徐夫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高夫人当即仗义执言。   因为有高夫人站在前面,许多先前碍着徐家势力不敢出声的夫人太太,也都跟着支持上几句。   宋师竹听舅母说这些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不枉她和封恒先前折腾了那么一大场救人,做好事果然是有好报的,这不,好些真善美集于一身的夫人活下来之后,她的善报就来了。   徐夫人确实对宋师竹恨得咬牙切齿。   当日场上许多事情都是乱糟糟的,徐夫人回去之后细细一捋,便想明白了。   她闺女是做错事,可整件事里透着诸多巧合,在内宅浸淫多年的徐夫人,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其中没人引导。   她觉得许是宋师竹将计就计,在发现她闺女算计她时,便让人暗示了她相公。两夫妻合起伙来坑了她闺女一把。   徐夫人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毕竟是亲娘,在知道闺女要和亲后,心里再多怒火都消失不见了。尤其在看到闺女被怒不可遏的徐府尹打了一个巴掌之后,她除了心疼,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在隐忍怒气听完妻子的撺掇后,徐府尹音调平静道:“你那个好闺女,已经做错事。你还要我帮她出气,找个理由把封家夫妇抓起来?”   “你信不信,我前脚把他们押进大牢,后脚李望宗就会向朝廷上书,说我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不堪府尹之职?现在族里已经很难了,皇后和太子步步紧逼,你和意姐儿要是不能帮我分忧解难,起码也别为我增添麻烦。”   徐府尹这一段话有理有据,徐夫人的脸色却难看至极:“什么分忧解难?你们商量要把我闺女送去和亲,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意姐儿虽然有错,可都是你们逼出来的!”   “她为何有底气敢做出这样的事,不就是因为她是徐家女吗?从她出生,家里便金尊玉贵地供着她,如今到了她反哺之时,她更应该为家里着想才是。”   徐府尹耐着性子跟自家夫人讲道理。徐千意要是去和亲,有大义站在前面,名声许是能挽回一些,可要是她还继续弄些幺蛾子,族人们对她的怨气便盖不住了。   徐夫人听完后却觉得齿冷:“你的意思是,意姐儿就该为了家里着想,乖乖去和亲?”徐夫人总算明白闺女为什么会做出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事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意姐儿出了这样的事情,名声都坏了,你就不怕朝廷反悔不认吗?”   “去不去不是她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如今跟一个多月前不一样了,南蛮最近形势复杂,这两日他们内部发生了许多大事,南蛮王位置不稳,只要我朝肯嫁公主过去,他不会太过计较意姐儿的名声。”   徐府尹这是第一回与自家夫人说起政事,本来以为徐夫人当了多年高官太太,会为大局着想,没想到徐夫人听完他说的,立时道:“南蛮水深火热,你还要把闺女送过去?南蛮王不是傻子,等到他的事情完了之后,他会不会看意姐儿不顺眼?你还是个做父亲的样子吗,对族里唯命是从,连对一个秀才都要忌惮,这些年,你为我们母女俩做过些什么?”   徐府尹见她冥顽不灵,声音终于带上些许冷意:“你要是再听不明白,还敢示意底下人打压封家,你就给我回京城去。琼州府不需要有一个只会捣乱的府尹夫人。”   “你想让谁做这个府尹夫人?”徐夫人咬牙切齿道,“是张姨娘还是李姨娘,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的闺女去和亲,我告诉你,我闺女不会去和亲,她的事情由我担着,你不愿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徐府尹见自家夫人怎么也说不明白,干脆挥袖而去。徐夫人在丈夫离开后,身上的力气就跟抽空一样。徐府尹从不会与她吵架,可多年夫妻,她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这件事没有转圜余地了。   因着有徐府尹的警告,徐夫人就算再恨宋师竹,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尤其是看到京里来的颁旨官和封家交情颇深时,徐夫人才终于深深地懊悔起来。   魏琛当时还没听说表弟被人算计的事,他山长水远从京城赶来北地,一路上风尘仆仆,也没急着进城颁旨,而是在城外驿站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才摆着仪仗进了琼州府。   因为心里对即将和亲的徐姑娘十分同情,他甚至还答应徐家多给两日时间,让徐姑娘跟家里告别。   可惜在公事完结后,听说表弟差点就被徐姑娘算计时,魏琛便觉得自己那点同情真是喂了狗。   徐夫人在接到魏琛去府学接封秀才下学的消息时,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在打听到两人是表亲时,她嘴里突然满满都是苦味。这一回徐千意在路上多少事要仰仗魏琛帮忙,徐夫人怕闺女会被刁难,甚至萌生出折节受辱,去给封家送礼的念头。   徐千意病了一场后,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她娘为了她要去跟人低头,她道:“不用去了。”   “我当时那一招,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会深恨我,封家人不会说我的好话的。”这点,徐千意看得很明白。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徐千意不后悔,她只是恨自己没有做好,导致了如今的场面。   “可是魏大人能得太子的重托过来颁旨,要是他肯为你在太子面前说几句好话,你以后也会好过一些。”在折腾了好几日后,徐夫人已经渐渐接受了闺女要去和亲的事实,她摇了摇头,“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在人前便会忍住这口气。   徐夫人叹了一声,这段时间,反而是她一直想着闺女当时要是能成事,如今该是怎样一番局面。越是深想,她越是迁怒于宋师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突然道:“李家不是还有一个庶子在牢里吗?”先前李家人一直送礼,不就是想要他们家行方便吗。   宋师竹这回还是在舅母嘴里得知徐夫人又做了什么事。   徐夫人做事实在迅速,在作出决定后,就使了人去李家传话,紧接着得到最新消息的李舅母就风风火火上门来了。   在对徐夫人这件事上,李舅母和外甥女素来是同一个阵营。   李舅母也知道外甥女婿有一门好亲戚的事,不过她却没有多问,而是跟外甥女说起家中八卦:“你舅舅突然听到徐家管事说起这件事还有些懵——”   “舅舅答应了?”宋师竹好奇问。   “你舅舅哪能那么干?”李舅母瞪她一眼,“你舅舅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李舅母也能理解他的复杂情绪,只是理解归理解,哪头亲哪头疏,李舅母还是知道的。对她而言,庶子和外甥女,当然是外甥女更加亲近。   她叹气道:“徐夫人用这个做筹码,想要换你在魏大人面前帮徐姑娘说话,你舅舅跟我说,他心里就没有答应的意思,拖着只是不想直接得罪徐家。”   所以徐夫人的打算算是落空了。   宋师竹觉得,这母女俩在达成目的这件事上,都有一股相同的韧劲。当时徐千意也是这样三番两次纠缠她,直到她不得不把话说明白。要是这个人不是徐夫人,她肯定很佩服她这种锲而不舍的母爱。   可是她和徐千意的恩怨摆在前头,又有徐夫人一直在外头颠倒黑白地抹黑她,恕她心智正常,不能为仇人的母亲感动了。宋师竹很是铁石心肠的想。   无论如何,自家能够扬眉吐气一回,都是因着魏表哥。   于是第二日魏表哥上门时,顿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宋师竹简直拿出十八般武艺出来待客,不仅单独请了顺福楼大厨过来掌厨,席面上的菜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不少,牛柳炒白蘑、龙舟鳜鱼、罗汉大虾,当中那只片皮乳猪,更是让魏表哥深深觉得表弟妹待客热情十分高涨。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回和表弟妹没见面,先前因着小冯氏的事情,魏琛还对宋家有所误会。这一回见着宋师竹如此隆重款待,心中便有些不好意思。   宋师竹饶有兴致地看着魏琛,她还记得她做的城门失火的那一个梦里,魏琛被人打晕后绑住双手双脚扔在墙角。   要不是老天爷给了提醒,这位魏表哥现在应该不在世上了。   一想到这一点,宋师竹心里便很是稀奇,更别说魏表哥还是能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宋师竹很想问魏表哥借绣春刀一看,可又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古怪,便忍住没有出声。   宋师竹觉得自己的这点好奇隐藏的很好。但魏琛是什么人,他是锦衣卫出身,素来敏锐,在宋师竹的目光下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封恒对妻子的一举一动更是十分关注,立时便觉察到妻子对表哥不同寻常的好感。   晚饭后,表兄弟两人在书房对坐时,魏琛在表弟若有所思的眼神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封恒收回了目光,他倒是不觉得妻子会喜欢上魏琛,他只是想知道表哥究竟是身上哪里得了宋师竹的欢心,不过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觉得表哥十分普通。他心道,这个问题看来只有亲自去问了。   魏琛在知道了府城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后,便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些姑娘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冷哼一声道:“要是真不想去,不是十分简单吗,她只要把自己弄残了,朝廷如何也不能送出一个残障公主。”   不管徐千意没这么干,是怕朝廷查出后迁怒徐氏,还是心存胆怯,在知道徐家和表弟的恩怨后,魏琛对这位徐姑娘的同情真是丝毫不剩。   说着,他又庆幸道:“你幸好没惹上一身腥。”   魏琛本来以为表弟也就是个秀才,这些事离他还远着,此时却不敢再这么想了。随着拜阖朝有名的李大儒为师后,封恒已经进入了好些有心人的眼里。   徐姑娘不会是最后一个想要通过封恒算计李大儒的人。   怕表弟以后再被设计,魏表哥简直是掰开揉碎了把其中干系讲给封恒听。   封恒听表哥说了一大堆徐姑娘和亲都是皇后和徐妃在宫中的博弈,要是封恒坏了她的算计,等到太子主政后,皇后一定会秋后算账之类的话。   封恒:“这些老师先前也跟我说过了。”再听一回表哥说了这些事,封恒越发觉得自己最近的想法又巩固了一回。   魏琛犹自不觉,还以为表弟是为了女色算计烦心,他摸了摸下巴,道:“你要是真的不愿意被这些桃色纠葛牵连,我教你一个法子。”   封恒看着表哥的模样,眉心便是一跳,之后魏表哥嘴里果然没啥好话。魏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龙争虎斗,虎妻更猛于虎。”   要是家有声名远扬的母老虎,那些人再算计,也得看看封恒有没有那个敢抗内的心。   “我读书不如你多,史书上不是有一个妇人连毒药都敢喝,就是不愿让相公亲近美人吗。照我看,表弟妹就是太软乎了,她要是厉害点,哪个姑娘靠近你,都把她臭骂一顿,谁还敢起那个心思。”   封恒:“……”   无论如何,两日之后,封恒告别了自家表哥,徐千意也跟着颁旨队伍离开府城。   听说徐夫人在家里大哭一场时,宋师竹也没有半点动容。当时听到魏表哥那句话时,宋师竹简直醍醐灌顶——她觉得魏表哥说得很对——徐千意既然那么不想和亲,为什么不把自己弄残?   而徐夫人跟徐千意果然是母女俩——她那么担心自家闺女,为什么不跟着去京城,还要留在府城?   因为徐夫人的位置才是她的立身之本,所以她不会为了闺女牺牲,她只会想要别人为她的女儿牺牲。   这一点感悟,宋师竹几日后在高夫人的生辰宴上,看到徐夫人望过来的怨恨表情时,登时就浮现在心里了。 第75章 (改错字)   河督署衙半个多月前便从安陆省城搬到了琼州府,高夫人随着高总督到琼州府任职一旬有余,这还是高家第一回设宴请客。   宋师竹收到高夫人的请帖时其实十分惊讶。   当时中秋将至,她正忙着准备节物节礼,门房就报说高家管事上门了。   虽然知道高夫人是个仗义的好人,可他们从前一点交往都没有,宋师竹想了想,还分别去了舅家和李老太太那里取经。   李舅母没有接到高家的帖子,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些小嫉妒。   李老太太却是跟她讲解了一番这位高夫人的性情来历,让她到时跟着李家的人就可以了。   宋师竹听到李老太太这么说,便安心下来。不过今日过来后,她还是察觉到自己跟这种场合的格格不入。   今日高家宾客盈门,席面也准备得很是丰盛。就是夫人太太们大多都是身有诰命,她一个秀才娘子在这里真是鸡立鹤群……   头一回出现在这种高级女眷场合,宋师竹忽略了对面目光阴沉的徐夫人,把目光投射在桌上茶器都是汝窑所出的天青色鱼子纹瓷盏上。   汝窑瓷具就算在大庆朝也十分有名,宋师竹的陪嫁里就有这么一套茶具,一壶四盏,贵得她从箱子里拿出来时都要轻拿轻放,她前日拿出来接待魏表哥时,魏表哥直夸她待客热忱。   她心里想着,要是待会徐夫人忍不住对她的怒火砸场子,高家就赔惨了。   高家丫鬟许是觉得封李两家颇有渊源,把 她引到两位李少奶奶旁边,宋师竹左边是李小少爷他娘韩氏,右边便是跟她相看两相厌的宁氏。   甫一落席,宋师竹就觉得宁氏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嘲笑。   不过她一向厚脸皮,对着宁氏高高兴兴地一笑,许是她脸上张牙舞爪的得瑟把宁氏给气着了,宁氏磨了磨牙齿,再不把脸转过来了。   高夫人生得和气富态,对宋师竹说话时态度也很亲切:“先前我们一家子住省城时,便喜欢跟亲朋好友交际往来,来到琼州府后,这还是家里第一回设宴,封娘子以后可要经常过来家里玩。”   高夫人是最近才进入府城的交际圈子,虽然来得晚,人家身份高。她是三品淑人,高总督又有实权在手,高夫人甫到府城便十分受欢迎。   她先前对这位秀才娘子表现出来的善意,整个琼州府的人都看得见。如今在徐夫人面前居然说出这句话,为宋师竹撑腰的意思昭然若现。   对上高夫人含着笑意的清亮目光,宋师竹心里十分感动,其实高夫人为她和徐夫人对上没有一丝好处,可她几次三番在徐夫人面前明刀明枪护着她,宋师竹对此真的很领情。   徐夫人突然出声笑道:“高姐姐这些日子在咱们这些人面前一直抬举封娘子,不知道封娘子究竟有些什么好处,高姐姐可否为我介绍一二。”闺女跟着颁旨队伍离开后,徐夫人这心就跟被人剖成两半一样,越是无所适从,她越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处。   此时有个太太便笑道:“封秀才做的事,琼州府里随便找个人问问都知道——”   “那咱们琼州府的人都要把封秀才封娘子当成救命恩人一样供着才行,需不需要我在庙里为他们捐两座金身?”徐夫人讽刺地打断道。   徐夫人此话一出,宁氏脸上就现出一抹笑意。   她身边的韩氏瞪她一眼,宋师竹也看了看她,才对徐夫人温言道:“要是徐夫人真有这个想法,不如把金子都捐给慈孤所,阖城百姓都会感谢夫人的,到时候许就是旁人想着为夫人塑金身了。”   徐夫人冷笑一声:“封娘子还真的是伶牙俐齿,高姐姐能请你上门,真有福气。”   宋师竹毕竟算得上是自家人,韩氏也不能看着她被欺负,就道:“徐夫人这话说的让人费解,封师弟是我公公门下弟子,他当日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遵行师门德行为先的训旨。看起来,徐夫人倒像是觉得他多管闲事了。”   打死徐夫人也不敢说封恒做的事是多余的,她面色淡淡道:“二少奶奶这么断章取义可不好,我从来都没这么说过。”   “没说过当然好。”高夫人插话,又道,“我想着也没人敢这么想,否则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句话里隐隐露出了一些威胁之意,徐夫人这些日子本就火气大,当即便道:“高姐姐今日家里办着好事,当然这么想。”   对徐夫人的话,高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是笑呵呵地对众人道:“大家都知道,我是信佛的,我先前听寺里和尚说禅,老和尚总是喜欢和我说一些因果故事,我听完后,一直深觉这个世上一啄一饮,极有道理。”   她顿了一下,才道:“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想要得到好报,平日里就要多做好事。要是不干人事,天上人间,总有一处会得报应,谁都别想躲得开。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可不是如此吗。”   这句话虽然没有明指是谁,但徐夫人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她的目光徐徐看过场上的所有人,高夫人今日请的人大多是有身份,这些人有的不想得罪她,有的也并不怕她,目光与她直视时毫无退缩,徐夫人突然便觉得好些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心里突然划过一阵悲凉,想着闺女,想着自己,徐夫人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到底是自个的生辰宴,高夫人也不想闹出事情,就笑道:“咱们别总是在屋里呆着,外头戏班子快开锣了,大家都一块过去。”   她一起身,满厅堂的女宾都簇拥在她身边。宋师竹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身旁的韩氏挽住了,韩氏的目光带着一抹抱歉,她低声道:“三弟妹没有恶意,你别多想。”   宋师竹抬眼一眼旁边目光阴沉看着她的宁氏,眸底恶意满满。不过因为韩氏刚才的维护,她还是昧着良心道:“我晓得的,三少奶奶就是容易被逗笑,其实可喜欢我了。”   她道:“她每回看着我时,都有一种情不自禁的热情,我都怕她克制不住。”   韩氏顿了一下,突然笑着摇了摇头:“我总算知道随玉妹妹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这位封娘子,说话还挺有趣的。   因为高夫人摆明车马的维护,宋师竹一时间变得灼手可热,比前些日子刚从安城县回来时还要热。   她每日一睁眼都要看到门房递上来的请帖,请宴的人家形形色色,宴会主题五花八门。   这一日,宋师竹把这阵子接到的请帖都叠在一块,居然比前些日子邀请封恒去文会的人还多。   她觉得这应该就叫,姐虽然不在江湖,但江湖都是姐的传说……   封恒看她一个劲儿地摆弄请帖,便笑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选几家过去赴宴?”   一说起这个话题,宋师竹便直摇头。她心知肚明,这些请她过门的人,都是看着府城风向做事的。她要是真的去了,肯定就有人笑她不识相了。再者,主客间彼此地位相差太多,交际起来也不会舒服。   反正这么多给她发帖子的人家,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宋师竹拒绝起来也不觉得为难。就是在这之后,徐夫人那边又有酸话出来,说她清高难伺候,次数太多后,宋师竹就当成耳旁风了。   她也看明白了,徐夫人只能过过嘴瘾。徐府尹根本不愿意给自家夫人撑腰,否则他们家早就没这么平静。   没了这股担心后,宋师竹反而能腾出心思出来看徐夫人的笑话。   大抵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徐夫人最近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之前曹家小妾的事,居然还有后续衍生,这是宋师竹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件事还涉及到先前在水里把徐千意救上岸的孙秀才。   当时宋师竹听说他在众目睽睽下说的话后,就觉得这真不是一个厚道人。纵使徐千意罪有应得,可孙秀才这么干,也算得上趁人之危了。   徐夫人对宋师竹都恨得牙痒痒,对直接坏她闺女名声的孙秀才当然也不会放过。   市井传言里逼死小妾的曹太太就是孙清文的亲姐。   原本孙清文还幻想着徐家会把姑娘下嫁,在和亲旨意之后,他就明白自己是做了一回丑角了。   曹家小妾是良妾,孙清文的姐姐直接便被下入大牢。有个伤天害理的亲姐姐,他在府学接连被人说三道四,就连教授也对他十分看不上眼。孙清文受不住侮辱,干脆破罐子破摔请长假为亲姐姐打官司——以上有关于府学的部分消息,来源于封恒的倾情奉献。   妻子前阵子听说曹家的人命案子后一直闷闷不乐,封恒看在眼里,在知道孙清文和这件事有牵连时,便主动说出来哄她开心了。   宋师竹听完之后,心情真是爽快不少。   接下来不用封恒继续打听,源源不绝的八卦就从大街上传入她耳里。   孙清文当日在大庭广众下把徐千意抱上岸的事实有目共睹,他紧捉着这点救命之情不放,三头两日便在徐家门口蹲守,一碰到徐府尹或是徐夫人出门就上前哀求。   毕竟他还有一个徐姑娘救命恩人的名头,徐家重不是轻不是,最近真是丢大脸了。   宋师竹每日听小厮说这些市井流言都听得十分开心,哪怕她心里明白这件事根本伤害不了徐夫人一丝一毫,可是只要知道她被孙秀才缠得焦头烂额,她就心里舒坦了。   恶人果然就得恶人才能治住。   宋师竹觉得她最近能有这么有心力关注徐夫人,全都是因为封恒不打算参加今年乡试的缘故。家里没有应试的学子,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乡试在即,府城变得拥挤不少。茂林胡同剩下的几处空宅子都租出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过来赶考,听说就连外头的客栈都爆满了。   好在胡同里还是熟人多,新来的几个租客也是些安静的性子,并没有出现多少麻烦。   邻居们备考经验充足,不仅小孩也被大人叮嘱着不许大声呼叫,女眷们更是每隔个两三日都要出门去结伴去拜文曲星。   隔壁孙家也是如此。   孙娘子这一日过来给她送瓜果种子,见她正在给菜地浇水,突然笑道:“宋妹妹这样,我都不敢认了。”   宋师竹看了看自己,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她今日穿着一身素淡的棉布衣裳,这是她干活时惯常穿的。   孙娘子见她一脸莫名奇妙,就道:“先前你们家总有人找过来,之后宋妹妹便会穿戴得十分好看出门了,我见着,总不敢上前跟宋妹妹打招呼。”那样一整套的头面首饰,那样漂亮鲜艳的衣裳,总让她觉得自己跟邻居的距离十分遥远。   宋师竹也听懂她的意思,她第一个想到的——也就两回而已,去的是舅舅家和高夫人的生辰宴;第二个想到的,就是原来周围的邻居这么关注她;第三个……这句话也太有歧义了。   然后,看着孙娘子自然无辜的神色,宋师竹突然就觉得自己最近这段日子长出来的心眼,收不回去了……跟府城里的宅门女眷交往过后,宋师竹变得格外草木皆兵,心眼比筛子还多,对旁人的每一句话都能琢磨出几个意思。   和从前对比起来,自己变化这么大,她难免唏嘘了一把。   孙娘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菜地摇头道:“其实宋妹妹不必亲自做这些。以后要是想要吃些新鲜的,让人到我们家摘一些就是了。”   有了宋师竹堤坝危难前变着法借钱的人情,孙娘子对她也放开许多,说着心里话道:“你不知道,我先前真是十分羡慕你们家里那些鲜花盆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我要是有宋妹妹这样的环境,肯定不会下地干活。”   “自己种出来的,滋味总是不一样的。”宋师竹只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解释,在接过孙娘子手上的种子后,还顺嘴多问了两句孙秀才的情况。   孙三通虽然渣,但他却是孙家婆媳唯一的指望。孙娘子皱着眉头道:“相公这些日子每夜都读得很晚,第二日起来时脸色都是青白的,我和婆婆都怕他伤了身子。”   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如今茂林胡同里,有志于这一届乡试的学子们,个个都是如此勤奋。就只有封家日子还是如往常一般无波无澜,不过宋师竹这两日也发现封恒跟她请教算学的次数多起来了。   宋师竹问他,才知道他打算出一本《数书十八章详解》,类似于上辈子的课本参考书。   封恒道:“这是老师对我的建议,他说我的观点有的颇有新意,写出来也能让世人一观。”   《数书十八章》是李大儒所着,封恒作为他的弟子,得自家先生倾囊相授,走这一步也是想向众人展示他的才华。   宋师竹心情复杂,倒不是觉得出书这件事超出想像——市面上许多话本就都是文人所出,就是她总觉得封恒并不是单纯为了出书,而是还藏着其他目的。   不过自家相公一向嘴紧,只要他不想说的事情,宋师竹向来都是问不出来的。她想了想,便也不问了。反正最近在她的感觉里,自家日子风平浪静,应该没什么大波澜的。   为了出这一本算学书,封恒算得上是起早贪黑了。总共二百二十八道题目,从遣词造句到其中涉及的算学理论,每一道都是他编写出来之后,宋师竹先过目一遍,她看完没问题,再送到李先生那里进行审核。   到了李先生那一关,补充意见便多起来了。封恒又要继续之前的流程重新再改一回。   虽然过程繁琐,宋师竹总觉得封恒并不心急出版,好像在掐着时间干什么事一样。   因为这师生两人实在折腾,这本算学参考书直到乡试前都还没能出现在书肆里。   八月初八这一日,桂花飘香,参加乡试的秀才在贡院点名进场。封恒并没有报名参加。但其他人也没有比他多出多少优势,才考了一日,京城便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   这一场考试成绩全都作废,国殇期间,举国哀悼,连府学都放假了。   这回放假,宋师竹却发现封恒居然一改先前劳逸结合的读书态度,复习起功课起来变得十分认真,宋师竹问他,他道:“之后许有恩科。”   其实皇上病重这件事,封恒在乡试前便知道消息了。   乡试三年一届,因着这些日子在府城感受到的压力,封恒已经打算要违背老师的意思下场考试。早一日得到功名,家里就能多一份保障。   但老师这回说服他的理由,却让封恒着实无话可说。老师暗示他,皇上病入膏肓,不时即去,而新帝即位后应该会有恩科。   自家老师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傅,对太子学生的爱好十分了解,怕他不听劝,便跟他明言,新帝海纳百川,思想开明,跟他学习时,成绩最好的便是算学。   上有所爱,下必效之。他估计这回恩科的分值比例,算学应该会占比更多一些。 第76章 (改错字)   这个中秋节,因着老皇帝殡天,举国居丧三月,各地都禁宴饮作乐,琼州府里也都全城戒严,就怕在这期间有人闹出事来。   宋师竹让家里上下都换了素色衣裳,把艳丽的装饰都收了下来。她看着胡同里的邻居,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顶多就三个月,宋师竹还以为众人都知道轻重,没想到衙门里还是抓了不少犯事的人。   其中有一个,在皇帝驾崩消息传出的第二日便下了大牢。   宋师竹听到孙秀才的罪由有些无语:“徐家也太不讲究了。”   说是有人举报孙清文在家里偷摸喝酒,衙门差役带人敲开孙家大门,还没等孙清文反应过来,就直冲向他的卧室,在他床底下摸出一个酒壶。   这个罪名,宋师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孙清文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忌讳,听到外头说他在牢里不断喊冤时,她便猜这件事应该另有内情。   徐府尹不同于徐夫人,一出手就打中孙清文的七寸。国丧期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孙清文即刻就被府学开除学籍。这回孙清文算是废了。   封恒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门口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使得他脸上的线条多了一些冷硬之感:“孙清文先前在府学的人缘就不好,这一回也没有多少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封恒从学里出来时,看到孙清文的父母跪在泮池旁哀求张教授,心里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宋师竹看着封恒脸上失了笑意,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她走过去,握住封恒的手,封恒顺手把她搂住,两人抱在一起静静待了片刻。   封恒才放开她:“无事,就是我最近要赶着把我那本书抄几本出来,老师说他上京后要送给人看。”   “太好了!”宋师竹高兴道,自家相公的这本书,李先生一直吹毛求疵,现在总算能过稿了。   宋师竹一直觉得李先生的想法很奇怪。封恒才跟着他学了大半年,学问哪有什么一蹴即就的事。要是万事都能这么完美,李先生那些经典算学书也不用每每再版时,都要重新编注了。   封恒看着宋师竹眉眼舒展的模样,嘴角也含了几分笑意。   府学放了三日假,今日才是第一日。封恒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心情。为了给他营造一个安静的抄书氛围,宋师竹特地叮嘱家里谁都不准大声嚷嚷。   封恒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案前,看着眼前雪白的宣纸,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日一早在老师书房里的事情。   今日一早从府学出来后,他便直接去了李家。   李先生已经接到新帝的起复信,他是前太子太傅,虽然和先帝之间有诸多矛盾,可却得新帝厚爱,这一番出山理所当然。   当时封恒刚说起要让新书提前面世的事,李先生便知道他是被徐府尹做的事恶心到了。   他不赞同道:“这是你第一回出书,自然是要尽善尽美,何必急着出成果?”   弟子毕竟比他差了几十年的经验,在李望宗看来,封恒那本书还有许多要打磨之处,比如有些理论上的延伸,封恒便做得不太到位。   他道:“你要是怕徐府尹对你出手——实在不用担心,他不敢了。别总把徐家那点事放在心上。”李先生心里清楚知道,随着新帝对自己的看重,他们不会再敢轻易算计弟子。   封恒却下了决心道:“我初出茅庐,因为老师的原因得到众人瞩目,可我如今才不配位,满心惶惶,只想先出些实在成绩。”   封恒极少与人吐露自己的心思。可孙家父母之事却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想事情素来通透。同样都是算计,徐家女想要逼迫老师出手相助,为何要拐个弯费心费力将脏水泼在他身上?   那是因为老师的学问天下敬仰,就算徐家女敢于算计,却动不了老师一丝汗毛,相反会引来老师最直白的怒气;其次,也是他自身实力不足,徐千意觉得他在综合权衡与徐家结亲的利弊后,一定会做出妥协。   这么想不足为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除了老师弟子这个身份,他在位高权重的人面前没有一丝话语权。   “老师不日就要上京,徐家一直都是趁口舌之利,以后也不会直接和我发生矛盾。”这些封恒心里都有数,他道:“可吃一堑长一智,得罪一个手握权势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对你发难。”   孙清文的事给了他一个极大的警示。哪怕有老师一直为他筹谋前程,他也不能得过且过。封恒想要看着自己手上的实力一点一滴慢慢积累,这会让他有一种切实的安心感,而不是只能靠着他人的庇护。   封恒这段话里,表现出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冷静,他分析地十分透彻,李先生不得不作罢。他叹气一声,实在觉得可惜,又道:“既然你坚持,你前日最后送来的那一份稿子,便能定稿了。你先抄几份出来,我后日上京带过去让一些老朋友看看。”   想着因为徐家引发的这些事情,李先生在心里把他们记上几笔。徐家就是一窝子小人,弟子和徐家相比是鸡蛋碰石头,他可不是。   封恒提起毛笔,他自己写出来的书,他能一字不漏背下,此时书写起来速度也极快。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便能抄出一本。   到了晚上时,宋师竹也加入抄书队伍,这时她便十分惋惜宋师泽跟着许学政去了安陆省城,要是都在同一个地方,家里就能多一个人帮忙了。   这本书因着有李先生作序,府城的书肆都愿意印刷出版。但成书出来也需要时间,李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上京,还是手抄快一些。   到了第二日,宋师竹还发动茂林胡同几户相熟的人家帮着一块抄。他们家提供书籍和纸张,誊抄一本五百文,以字数来说,算得上高价了。   但来交稿的人只有两个领了工钱,其他人都愿意以另一种方法相抵:“若是封兄愿意让我留下一本,这回工钱便算了。”   说话的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问过封恒后,宋师竹也很乐意省了这笔开支,就是古代没有版权之说,她总担心会不会有人剽窃。   这么想虽然有些小人之心,但历史上为了一首好诗好词,残害人命的凶徒也是有的。   她去问封恒,封恒却道:“我已经送了两本给府学张教授和高总督。”   意思就是,已经有人知道是他所着的,就算有人依样画瓢,公然冒认也没用。   宋师竹这才放心。   她多少看出封恒突然这么努力奋进,是受了孙秀才之事的影响。可徐家办事有理有据,有了充分的人证物证才对孙秀才发难,徐府尹秉公办事,无人能说他一句不好。   宋师竹想着这些烦心事,难免心情又有些不好。因为上回睡前诅咒徐千意没用,宋师竹只能在每日早午晚多上几柱香,祈祷徐家赶紧失势。   封家抄书大业如火如荼,宋师竹却觉得封恒最近好像瘦下来了。他每日不到寅时起来,夜里要到子时才睡,每日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不是抄书就是复习功课,她总是担心他会把自己熬坏了。   这一日外头刚打过四更鼓,封恒便睁眼了。看见宋师竹像只小猫一样扒在他胸前,眉眼安静,睡得十分香甜时,便不自觉地笑了笑,接着才轻手轻脚地起来。   他睡不着,老师已经去了京城,又写信告诉他,恩科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乡试明年三月进行,九月会试,两场连在一起,要是他能在乡试中榜后赴京进行会师,至多明年,他就无需这么焦虑了。   宋师竹起来时,才知道封恒已经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螺狮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道:“我一早起来,就见着封印那小子站在少爷的书房外头,肩膀上都被露给打湿了,说是少爷吩咐,以后都这个时辰起来。”   这比昨日还要早一些。   跟封恒相比,她的睡眠质量倒是好得不得了。两个人睡一个被窝,封恒半夜起来她都不知道,睡得跟小猪一样。都是每日起来时摸到身边没有一点热气的位置,她才知道封恒已经起了很久了。   宋师竹叹气道:““你让厨娘早些起来,给少爷和封印做些吃的。”想了想又道,“这个月给厨娘多加些月钱。”   螺狮点头,这就是两个主子要分开用膳了。先前魏大人上门那一回,宋师竹请了外头的大厨进来做菜,家里厨娘已经担心少爷少奶奶嫌弃她的手艺了。让她早点起来挣表现,她肯定愿意。   宋师竹梳洗完毕后,封恒终于过来了。宋师竹见他脚步稳健,不像饿了几个时辰的模样,还十分稀奇。封恒摸了摸肚子,摇头道:“我不饿。”   宋师竹怀疑封恒是不是上火了,她以前上火就不觉得饿。最近家里坏事多,宋师竹怕他把气憋在心里,想了想,便让人请了大夫上门。   没想到封恒没诊出病症来,宋师竹居然诊出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夫人这是有喜了。”家里请来的大夫是府城常仁堂最有名的坐诊大夫,摸着脉便笑呵呵道。   宋师竹&封恒:“……”   大夫是经年的大夫,看到这对年轻夫妻都是同样的表情,也笑了笑,当大夫的最喜欢就是摸出喜脉了,主家高兴,他也少事。   因为看出这回人家没有长辈在家,大夫还多叮嘱了几句饮食上的忌讳,顺利得到一个丰厚的赏封。   大夫走了之后,宋师竹双手放在肚子上,表情就跟梦游一样,她有孩子了?   封恒脸上泛着喜意,打从大夫宣布宋师竹有喜时,他脸上的笑容就绽开了。两人成亲大半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可是他看着宋师竹一点感觉都没有,便也不想说出来影响她的心情。   此时他在屋里不住地绕着圈圈踱步,宋师竹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看着都眼晕。   这一回带过来的两个嬷嬷只会蒙头干活,她的月事又向来不准,负责她屋里事的螺狮也没经验,几项加起来,大夫刚才的话真是不亚于在她耳边放了个惊雷。   宋师竹到现在还是蒙的,她知道那事做多了会怀孕,两人也没有刻意避孕,可是这个孩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过来,宋师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才刚说完没有感觉,她就觉得放在肚上的掌心下似乎涌动着一股热气……一定是错觉!   封恒终于停下来了,他也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肚子,眉眼带笑。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国丧前怀上的。   又赶在他突然“开窍”时给了他们一个大惊喜。   是的,封恒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活得不甚聪明。老师夸他天资聪颖,但他除了科举念书外什么都不会;封家名声是清贵,可内外无人提携,父祖的奋斗路他都得再走一遍。   可笑他以前一直看不明白这一点。   封恒想着这些,又看着宋师竹还十分平坦的肚腹,心里突然出现三分隐忧。   妻子给他的那个小册子,十幅画里只应验了三幅。许是为人父之后挂念之事陡然多起来,封恒总是怕自己会跟他爹一样早死。他爹起码还给他娘挣下了一个护身的诰命,可他还什么都没有。   宋师竹却不知道封恒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这么多事情。   都说好事成双。   下午时,府城里的书商还送了十多本样书过来,看着上头棱角分明的印刷字体,宋师竹心里十分高兴。书商还说了,府城的几家书肆都铺了货,有李先生的序作在前,这本书应该极好卖。   宋师竹也盼着如他所言,要是封恒有了声名加持,就不敢有人对他们家动歪脑筋了。   ………………   他们家在府城亲戚有限,宋师竹有孕的事情,第一时间就通知舅舅家。家里的下人都很是欢喜,去李家跑腿的小厮腿脚贼快,还没半个时辰,舅母就坐着马车过来了。   宋师竹正在舅母面前想事情,李舅母就在她眼前晃着手指:“竹姐儿这是高兴坏了?”   宋师竹回神,李舅母笑道:“你舅舅今日一早就出了城,不然知道这个消息后,指定要过来看你,如今被我抢了先,他回来后肯定要气坏了。”   李舅母说着又摇头道:“你们小年轻真是没有经验,人家怀孕不到三个月都要藏着捂着,就怕送子娘娘不乐意了要把孩子收回去,你们可倒好,急急忙忙就都说了。”   李舅母说这话时,刚好赶上封恒进门,他顿了一下,和宋师竹对视一眼,宋师竹顿时噗嗤笑出声来。   封恒上午突然发展出一个写信的爱好。不仅写给赵氏和李氏,还给封慎、封惟和宋师柏各写了一封,最后连宋二叔家、封二叔家、还有周山长家也寄信报喜了。   一个上午就寄出了十多封信。   封恒看她笑得开心,一点都不忌讳,摇了摇头,又出声问舅母道:“有影响吗?”   李舅母也听到封恒做的傻事了,她笑:“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幸好咱们家亲戚不多。”   直到舅母走了之后,宋师竹看着封恒还是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就道:“没事的。”虽然她也搞封建迷信,可她就是知道,舅母嘴里说的没什么道理。   宋师竹见封恒还是不敢碰她的肚子,就直接拿过他的手按在上面:“你摸摸看,孩子还在的。”   虽然摸不出什么东西,封恒的手劲还是跟猫一样,他屏着气轻轻摸了一下,才呼气道:“舅母把螺狮和秦嬷嬷带去教导也好,咱们两个都不懂这些。”   “舅母就是着急。”宋师竹笑,舅母还想留个嬷嬷给她,被宋师竹给拒绝了。他们家下人已经够多了。她的身子自来壮实,这个孩子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封恒看着妻子如今还没动静的肚子,想了想,背着宋师竹,悄摸着给丰华县又写了一封信。   半个月后的某一日,宋师竹居然看到她娘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院子里。 第77章 (改错字)   李氏当然不是一个人过来,随行的管事正在指挥下人从马车上卸下行装箱笼,由外头抬了一口又一口的木箱进来。   宋师竹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出来的,一眼瞧见她娘活生生地站在院子里,眼睛陡然就瞪大了。   一旁的螺狮高兴道:“太太终于到了!”语气似乎早就知道了。   宋师竹立刻转头看着她,螺狮赶紧坦白交代:“家里前几日就接到太太的来信,都是少爷交代的,让咱们给少奶奶一个惊喜。”   简直是太惊喜了!   又惊又喜!   宋师竹三两步就想要凑到她娘身边,李氏看着眉开眼笑的闺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尘土,伸出手道:“你别动,等我梳洗完我们再说话!”   宋师竹被她娘嫌弃了一下,也很开心!   娘说什么都对!   螺狮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就把李氏让进西厢。站在次间,听着里头的水声,宋师竹很想进去看看她娘。   可她还没有动作,紧迫盯人的螺狮就苦口婆心道:“少奶奶,咱们在这里等着太太出来就好了,太太洗漱完毕,肯定不会耽搁的。”净室地上都是水迹,要是宋师竹滑上一跤就不好了。   宋师竹只好忍住想要赶紧见到亲娘的兴奋,乖乖等着。螺狮在舅母那里培训后回来,简直像只老母鸡一样,什么都要担心一番。   李氏换过一身衣裳出来,浑身上下都舒坦了。宋师竹见着就想要上前,李氏却摇头道:“别动了,我过去吧。”   宋师竹:“……”好吧,连着被拒绝两回,她的笑容还是十分灿烂。   李氏把闺女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叹息道:“瘦了!”   宋师竹摸了摸圆润的脸蛋,这些日子补得太过,她双下巴都出来了,难为她娘还能睁眼说瞎话。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舅舅的大嗓门就传来了。   宋师竹早就让人去了舅家报信,李舅舅最近经了不少事,身上少了些圆润感,可大肚子还是十分显眼。他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李玉隐,两个人身上穿的都是素色长衫,就连腰上的荷包都是浅色的——   孙清文的教训还在眼前,国丧期间,没有任何人敢再挑战府城衙门的容忍程度。   李舅舅看到妹子,立刻就不乐意道:“以前都是住家里的,这回怎么就住外面了?”一听到妹子来府城住的是闺女家,李舅舅就坐不住了。   李氏看着老了不少的大哥,摇头道:“我这回来府城就是为了看竹姐儿……哥哥变了不少。”李玉然的事,李氏也知道了,流放三千里去了凉州。   李氏一听到这个判罚,就知道她大哥的面子不管用了。李家几代都在琼州府里住着,要不是有什么意外,李玉然不至于是这个结果——她心里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些什么缘故。   李氏看着守口如瓶的哥哥和闺女,把这点记了下来,打算这两日回家问问嫂子,在李舅舅面前却是没有露出一点行藏。   李舅舅叹气道:“不说那些了。”就当少生了一个儿子。   庶子做的那些事,他没脸在信上跟妹子提起,看样子外甥女也没有跟家里说,否则他妹子要是知道庶侄子算计过她女婿,可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师竹对着舅舅眨眨眼,笑道:“舅舅,娘一来,你就把我忽视了。”   “还说呢,我都想把你们娘俩一块打包带回去。”李舅舅指着宋师竹对李氏道,“你赶紧说说你闺女,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死活要住在外头。”   他那里人多,妇人们怀孕经验也多,听说外甥女这边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有时,他就连着说了好几回让她去家里养胎了。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李氏笑,若在闺女过来琼州府前,她确实想着要让宋师竹夫妻住哥哥家,现在看着他们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这个念头倒也渐渐消失了。   李舅舅眼看着李氏态度坚决,也不再劝了,又说了几句后,临走前又嘱咐道:“那你这两日安置后,可得记得到家里吃饭,你嫂子一直记挂你呢。”   李氏应了一声,直到前头两人都不见踪影,李氏便转过头来看着宋师竹,刚才大侄子跟她请安时,眼神丝毫没有放在闺女身上,这可不像是他往常的样子。   李氏何等的精明,立刻就意会到有事发生。   两母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宋师竹笑:“娘,咱们进去吧。”   李氏也没有就此事说道说道的意思,闺女都嫁人了,当年的事现在拿出来说都尴尬。   封恒是大半个时辰后才回来,一来就道歉道:“外头有些事情,怠慢岳母了。”封恒确实有事。   先前李先生在府学执教时,便把自己出版的那本算学书当成必读典籍一样讲解,他走了之后,府学教授们在教学上各有偏向,竟然无人能接上李先生的教学进度,封恒作为老师的弟子,只能赶鸭子上场上去讲演了。   若不是如此,他今日应该在城门口等着岳母过来才是,而不是让家里管事去接人。   封恒看一眼一旁笑得十分开心的宋师竹,心里便知道自己把岳母接过来这一步是做对了。大夫都说,孕妇要保持心情舒畅才行。他笑道:“这一回多谢岳母过来帮忙了。”   李氏笑:“我还要谢你让我过来呢。”   宋师竹摸摸肚子,道:“咱们先别说话了,去吃饭吧,饿极了。”   孕妇说饿是一件大事。封恒在饭桌上先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便熟练为宋师竹夹菜。   李氏打眼一瞧,桌子上都是宋师竹喜欢的口味,心里便满意不少,再一看,封恒毫不避讳她在跟前,伺候闺女伺候得那么殷勤,就更满意了。   封恒这些都是做惯了的,哪怕宋师竹说她一点怀孕的感觉都没有,封恒听大夫说完有些妇人怀孕后不爱吃饭,还是担心她的胃口会有问题,这些日子便一直让厨房按她的口味做菜。   他做完之后,抬头看见岳母神色有异,便明白过来了,他也不觉得有问题,道:“娘子不好随便乱动,有些菜夹不到。”   李氏看着他一脸淡定地说出这些话,又有闺女如今还十分窈窕的身材,差点怀疑宋师竹已经孕八九月了。   宋师竹在一旁直笑,她觉得封恒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跟她娘很像,两人应该是极有共同话题的。   等到吃完饭后,封恒识趣说自己今夜要在书房念书,把空间让给宋师竹母女俩后,李氏就道:“女婿感觉有些不同啊。“   宋师竹立刻点头,没想到她娘那么敏锐。她正愁找不到人说事呢。   灯火昏暗,母女俩躺在床上,李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叹息道:“你这大半年发生了多少事,我跟你爹在家里都担心着呢。”   “我很好啊。”宋师竹用侧脸蹭了蹭她娘的掌心,简直觉得这是大半年来最好的一刻了!见到李氏时,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嫁了很久一样。   李氏瞪她一眼:“你每回写信都报喜不报忧,要不是你舅舅跟我们说,我们还不知道你被人算计了。”   这应该说的是徐家的事。她就只有这件事没说,其他的,譬如封恒救了府学教习从而顺利拜师、发现堤坝危难得到朝廷奖励,还有最近新出的这本书,都是好事呢。   宋师竹道:“我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就是这样才糟糕。李氏在家里时就一直十分担心闺女。宋师竹一向心大,在哪里都能过得好,有时候受了委屈一时不开心,过后就自己给忘了。这样的性子,要是真的跟谁结仇——李氏偏心眼地认为,一定是对方不好。   她难掩担心道:“听说那个姑娘还是徐府尹家的,幸好你当时还没怀上。”   否则被这么一气,孩子不定怎么样。   这倒是真的。封恒听大夫说了怀孕两个月前胎儿都不会很稳时,还担心了许久。宋师竹前日进他书房,一看他案上放着一本妇科医书,立即就把杂书收缴了。他读书辛苦成那样,还要挤出时间看医书。   宋师竹当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干脆把书拿过来自己看了。就是她对照着书上的症状,总觉得自己怀孕了跟没怀一样,胃口跟平日差不多,连孕吐都没有。   听着闺女说这些话,李氏摸了摸她还没显怀的肚子,道:“这个孩子倒是疼你。”   她又道:“最近外头情况都萧条,姑爷看样子还挺忙的。”想起女婿傍晚回来时的匆忙,李氏就觉得封恒事情还真多。   宋师竹笑:“府学举办讲会,请他过去讲。”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宋师竹就把封恒如何赶鸭子上场接替自家老师讲课,接着讲着讲着,那些国丧后滞留在府城的学子都一块聚集过来听课的事说了出来。   如今许多有志于举业的学子们,都是人手一本《数书十八章详解》,封恒在府城这一片,真的算得上是小有名声了。   “……喔。”听完闺女的解释后,李氏觉得半年不见,女婿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想起先前她还担心女婿算学不好的事。李氏就觉得自己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当时她还想着家里先一步收到举试改革的风声,闺女已经订亲无可转圜,要是封恒跟宋文胜一样,在算学上丝毫不开窍,在县里当个富翁也是好的。   没想到女婿居然能拜大儒为师。   这个消息传到县里时,封宋两家都是十分高兴。听说封氏只是送礼到府城,没有派人过来参加时,宋文胜在家里还直呼可惜,一直觉得封氏族长格局太小。   “……你爹那个人,就喜欢折腾这些事。”李氏说起宋文胜,也有些无奈,当时两家人商量着要一块办流水席,封慎想着办几桌宴请亲朋好友即可,宋文胜却想要开个几十桌,让人都知道他有个大儒弟子的女婿。两家商量之后,还是依了封家的意思。   宋师竹听着她娘说起宋文胜的惋惜,脑补着她爹直拍大腿的场面,心里也乐了。   其实拜李先生为师这件事,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和封恒都是晕陶陶的,再加上封家在府城无甚根基,宋师竹不想太招眼,根本就没想过宴客的事。   李氏看到闺女笑得见牙不见眼,也跟着笑了。   她想了想,低声问道:“女婿两回救人的事,是不是……”当时亲家在寺里测八字时,她也在场。李氏十分担心是女婿惹来的麻烦。   她没有说完,宋师竹就摇头,李氏这才放心道:“不是就好,我这回过来,你婆婆还让我问问你们什么情况。”李氏心道,看来方丈说得没错,闺女和封恒的八字十分合适,女婿的那些祸事也算烟消云散了。   宋师竹看出她娘的误会,也没有解释,反正有些事情她和封恒自己清楚就行。她好奇道:“怎么是娘过来了?”   正常情况下,来的人不应该是她婆婆吗?   李氏顿了下,道:“是女婿写信给我的。”她出行前,还去了封家一趟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带的东西,李氏本来还想着亲家母肯定有些酸话要说,没想到赵氏却半分芥蒂都没有,当时听着她的话音,李氏便猜,应该是封恒写了信回家解释过了。   宋师竹听完李氏说的,脸上的笑容春暖花开。   李氏嘴角也翘起一个弧度,闺女嫁了半年,看样子过得还不错。   李氏过来这一趟并不容易,当时封恒和宋师竹从丰华县过来,用的时间极短,那是因着一半路后,马车行的就是封恒游学时自己摸索出来的小道。而李氏却是结结实实用了六七日的时间才赶到府城。   略说几句之后,李氏就有些乏了。   宋师竹却有些睡不着,看着身侧累得打起轻鼾的李氏,她的眼睛又望向轩窗外头。   许是角度问题,她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封恒覆盖在窗纱上的高大身影,昏黄的窗纱上,他正在提笔写字,写几笔,又低头看书,时不时便翻过一页。   她心里想象着他在书案前脸上沉静的神情,脸上现出一抹不自觉的温柔微笑,不知不觉地,就闭上了眼睛。   等到第二日起来时,李氏听说封恒起得早睡得晚,未到鸡鸣就起来念书,心里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她一向喜欢读书好的人,封恒拜了名师后,还不骄不躁,这般勤奋,着实对她的胃口。   昨日李氏过来时,行装辎重一大堆,胡同邻居们都是看见的。孙家婆媳一早便过来串门。   这两人看见李氏,又恢复了一开始见着时的拘谨。宋师竹顿时觉得她娘真是威严。   “昨日便想着过来看看,就是怕宋太太刚到家,会给你添麻烦。”都是秀才家的长辈,两人的气质一个天一个地。孙老太太穿着一身半旧的石青色对襟褙子,坐在李氏面前,明显底气不足。   孙老太太原本也不想来,可她最近一直听儿子念叨封家的事,不论是大儒师傅起复,还是他出的那本书,都是胡同里的大新闻。孙老太太虽然是乡下妇人,也有自己的心眼,才想着赶在众人前过门探望。   李氏笑:“我闺女和女婿住在这里,还得劳烦孙姐姐照顾。”昨日进门时,她看着大半个院子都是菜地时,心里便嘀咕了一下,总觉得闺女是不是手上没钱了。听说宋师竹的打算后,李氏才放下心来。   她当了多少年的县丞家太太,自然不会在这上头拉闺女的后腿:“孙姐姐可用过早饭了?我从县里带了家那边刚出的新米,煮出来的粥水香甜软糯,要是孙姐姐不嫌弃,就在家里用些。”   李氏说起客气话来,身上丝毫不见冷淡,和气热络,倒叫孙老太太放了心,觉得官家太太也并不都是目下无尘的。   宋师竹笑眯眯看着李氏发挥交际本事,旁边的孙娘子却压低声音对她道:“妹妹,你是不是有身子了?”   “……”宋师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自从舅母说了那番话后,封恒就对家里下人下了封口令,说是不到三个月不让往外说,没想到孙娘子一看就知道了。   她笑:“许多人都猜到了。”宋师竹虽然一直想要融入茂林胡同,但封家的一举一动在这条小胡同还是格外不同的。   封家先是叫了大夫,接着舅家马车就上门了,之后虽然没传出什么消息,可昨日李氏一过来,众人就猜出大半了。   宋师竹:“……”好吧,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李氏只跟闺女睡了一夜,就把闺女还给女婿了。   封恒这一日回来欲言又止的,感觉似乎有话想说。这小夫妻俩粘成这样,若不是闺女有孕,李氏也不会太担心。不过……正值国丧,听说最近府城不太平,她觉得女婿应该不敢干些什么,便爽快地放人了。   封恒确实有正事要跟宋师竹说。   宋师竹在李氏意味满满的目光下回了屋,还想着教育封恒几句:她娘才刚来,她不能就把她娘晾在一边啊。一个大男人,不过自个睡了一夜就发牢骚了,这怎么可以呢?   没想到封恒却出口就道:“今日有一个冯氏的学子找我,说是跟宋家有些渊源,听说岳母在家,这两日想要上门拜访,澄清误会。”   封恒当时虽然答应帮忙转述,可心里却着实有些莫名奇妙。   冯氏?   宋师竹一听,就明白过来了。   应该是二婶的娘家人。这找他们干嘛。他们到府城这么久,和冯氏风马牛不相干,没有半点交际,怎么突然找上门来了。   宋师竹也是一脑袋的浆糊。   她拿这件事去跟李氏说,李氏想了想:“不会是你二叔在京城那边有动静了吧?”   冯氏一族多的是势利眼,当年妯娌娘家的家业被外室子占去时,冯氏几个族老都被打点过,无人出来说一句明白话。   这么多年这些人都没有主动上前,这一回突然这么殷勤,李氏总觉得是小叔子那边出了什么他们不知的事。 第78章 (改错字)   宋师竹也觉得应该是二叔二婶那边弄出什么事了。   她帮李氏管过家,家里的人情关系从礼账上就能看得出来。宋家这些年就没有和冯姓的人家有交往的地方。多年没有走动,突然就想起要上门——宋师竹顿时想起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氏和闺女也有同样的看法,她道:“他们若要上门喝茶,咱们敬着,想要托咱们做些什么,咱们都应不了。”   李氏是宋氏一族的族长太太,若是正常的姻亲关系,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干,但冯氏一族那些人当年做的事实在恶心。   一族之长权柄之大,就连族人婚嫁子嗣都能管得。当年若是没有冯氏族长的点头默认,冯太公的外室子绝没有那么容易得到冯家家业。妯娌亏得生了三个儿子,婆婆又是个性子好的,否则娘家这样拖后腿,冯氏的苦日子真是可想而知。   李氏和妯娌没有矛盾,也犯不着故意抬举冯氏族人给妯娌找不自在,对冯族长的帖子态度就不甚热络。   宋师竹点了点头,对除了二婶外的冯家人,她也一丝好感都没有。她娘怎么说她就怎么干。   冯家人要上门的事在封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浪,宋师竹养胎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十分平静。   自从她娘来家里之后,宋师竹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未嫁时一样,事事多了个主心骨。   宋师竹性子懒散,先前管家时也不爱把下人使得跟陀螺一样,她奉行的是有紧有松、合理做事的工作安排,李氏一来,宅子里的下人头顶上的那根弦立刻紧起来。   管采买的丛管事,每日都要带着小厮出门购置新鲜鱼肉,肉质略差一点,李氏都要他出门重买;   家里有菜地,轮值下地的下人干完活,两个小丫鬟要保证院子里尘土全都安安分分呆在菜地里;   就连嬷嬷们因着针线活干得不赖,也被李氏分配了做冬衣冬被的任务。   宋师竹吃喝穿用全都撒手不管,日子十分逍遥。   她每日一睁开眼睛,就听见外头厨房里厨娘杀鸡的声音,鸡汤通常会在午膳送上饭桌。她只喝鸡汤,李氏也不大爱吃肉,一般而言这只整鸡会留给封恒晚上吃用。   下午茶加餐时,她会有一小碗酸甜可口的水果酸奶。白花花的酸奶并不易得,要用酒酿加牛奶一块蒸熟。还在宋家那会儿,宋师竹会带着厨娘一块折腾,但是到了府城后,她嫌步骤麻烦,便很少让厨娘再做酸奶。   可李氏一来,就让宋师竹恢复了未嫁时的高级待遇。   各种河鲜鱼类,每日也是敞开了供应。   日日这样汤汤水水的补着,宋师竹本来还觉得自己跟没怀孕没什么区别,等到某一日发现小肚子涨起来时,她已经很认命了。   比起自己胖了,还是里头有个小生命的事实容易接受。   李氏看着自己把闺女养得皮光水滑,面色红润,也很满意。   这一日,午后的阳光爬过雕满桃李的窗棂,直射在铺着层层软垫的榻上。   看着闺女小憩时还微微翘着的嘴角,李氏便叹了一声。   她已经去过娘家了,李氏出嫁多年,向来和嫂子要好,从嫂子嘴里,她才知道闺女还被去年上任的徐府尹夫人挤兑过几回,另有李玉然犯下的事,李氏一想起来也极为恼怒。   虽然侄子已经遭了报应,闺女在徐夫人手下看着也没吃亏,李氏想起来还是十分心疼。她伸出手摸了摸宋师竹柔嫩的脸,心中有一种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宋师竹睡到一半,总觉得脸上有些痒痒,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娘坐在她身边不停穿针引线的模样。   府城的规矩,姥姥要给外孙做初生衣穿。看着李氏就跟多年前一样,在她身边做针线的认真眉眼,宋师竹顿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穿越感。   不过等到她看到自己凸起的肚子,便想起来了。   她拥着毛毯坐起来,螺狮见着后,忙给她身后塞了个棉垫子。   已经是深秋了,宋师竹怀孕后有些体热,总觉得自己跟个小火炉一样,偏偏李氏却喜欢把她裹成个粽子,她每回睡醒,都要出一身汗。   她娘最近着实把她当老佛爷一样供起来,总觉得她在外头受苦受难了。某一日还跟她说,不行就跟她一块回丰华县养胎。宋师竹哭笑不得地拒绝了。她这一回怀孕,她自己没什么感觉,封恒和李氏的情绪波动都比她大。   见着闺女起来,李氏便抬头道:“冯家人送了帖子过来,我帮你放在案上了。”   宋师竹嗯了一声,怀孕之后,她便不太喜欢见到外人,此时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冯家人真讨厌,而是真不喜欢应酬。   因为讨厌,她先喝了杯水,吃了块糕点,接着才慢悠悠打开帖子,然后眼睛就定住了,心里的感觉一言难尽。   冯族长请的中人居然是宁氏。   李先生先一步进京后,李老太太等人在后头收拾行李,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至今没有成行。国丧期间,不好到处做客蹦哒。宋师竹也没带着李氏上门拜访李老太太。   此时见她娘不明所以,她就把她和宁氏的恩怨说了一遍,还很是任性地附加一句:“一群讨厌鬼,跑到一块去了。”   李氏沉吟一下:“我记得大驸马就姓宁。”因着有过年时灭匪的功绩,小叔子年后已经成功调入京城。李氏在家时也听宋文胜说过一耳朵,说是妯娌一上京,就在某个女眷场合捅破了小冯氏姐弟的外室子身份。   京城小官多,一块招牌砸下来能死四五个芝麻官,先前没人注意冯家的来历,那些和冯家交往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富户进京捐的官。妯娌这一把,顿时把那对姐弟的遮羞布给掀下来,也把他们得罪惨了。   当时小叔子的信她也看了一下,除了这件事外,其他都是一些官场消息,李氏也没继续看,只记住里头写了一句大驸马出自威远伯府宁家。   宁氏和这个宁家,不会有什么关系吧?两母女对视了一眼。   宋师竹顿时兴奋起来,原来以为宁氏是单纯听不懂人话,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她想,难怪她总看宁氏不爽,原来是她根子太坏。   宋师竹想了想,任性决定道:“我不想见到宁氏,太破坏心情,我要把这个帖子退回去。”   估计冯家觉得请了封恒老师家的女眷上门,他们就会多给些面子,真是打错主意。   宁氏不会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关系,居然也敢接下这种事!   宋师竹一想就觉得她脸大。李氏对此也没有意见,这里是封家,而不是宋家。她闺女才是当家人。   脸大的宁氏知道宋师竹退了帖子后,就给气坏了。她身边的丫鬟劝她:“三少奶奶,别置气了。冯氏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攀上了大驸马,大驸马给您写了信,这件事咱们还是要管管的。”   “怎么管?”宁氏火大道,“二堂兄一句话就要我剥了面子去和姓宋的低三下四——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大驸马了!”长公主都已经去世了。   新帝虽然和公主是亲姐弟,可就是如此,二堂兄做的那些事,更要捂紧了不能让人知道。   宁氏一想起自己在路上同情的那个妇人是二堂兄曾经的外室,便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睛。   二堂兄不就是担心宋家人在京城继续闹下去,他那些丑事会爆出来吗。但是找她管什么用。冯氏一族该道歉该卑躬屈膝都是他们两家子的陈年旧事,她牵涉在其中算什么。   丫鬟叹气道:“可是大驸马也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了事,也会牵连到少奶奶这里的。”   宁氏深深呼出一口气:“可你不是没看见,那个臭丫头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一回逮着机会,肯定是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宁氏一想到自己要去奉承宋师竹,就怒火上冒,直想挠花她的脸。   “其实三奶奶和封娘子并无大矛盾,三奶奶为什么就那么讨厌她?”丫鬟对这一点十分不解。   “我就是气不过。”宁氏顿了下,才道。她也知道自己对宋师竹的厌恶没什么道理。一开始不过是误会,可是家里众人越站在她那一边,她越觉得不舒服。   宋师竹那个丈夫,得了他们家多少好处。她不过一个小官之女,却能登堂入室,跟她平起平坐。换成别的秀才娘子,早就诚惶诚恐了,宋师竹偏偏还爱跟她对着干。   看着宁氏满脸的冷硬,丫鬟心中叹气,却只能继续出主意道:“不如找二姑娘帮忙?二姑娘一直想要少奶奶和封娘子握手言和,先前在宴上不是还撮合过少奶奶和封娘子吗?”   宁氏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宋师竹没想到李随玉会请她一块出门烧香。这个当口李随玉突然做这种事,宋师竹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问李随玉的丫鬟:“就我和随玉妹妹两个?”没有李家三少奶奶吧?   送信的丫鬟笑:“当然。”   宋师竹却没有轻易答应,她沉吟片刻,还是道:“你跟随玉妹妹说一声,我最近有些不舒服,还是不去了。”这一行给她的感觉不是很好。   丫鬟诧异了一下,宋师竹以为她不好交代,便回屋写了个笺子,李随玉素来对她不错,宋师竹也不愿用其他借口欺骗她。索性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三个月了,跟外头透露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李随玉也没想到宋师竹居然怀孕了,她抱歉地看着眼前的宁氏,宁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谢谢妹妹了。”   嫂子自来固执,难得服软一回,李随玉想了想,又道:“三嫂真的想认错,不然备一份礼物,我亲自带上门,帮三嫂把歉意带过去。”   先前在高夫人的生辰宴上,宁氏做的事情着实不得体。虽然二嫂韩氏回来时没有多说什么,但当时在场的可不止他们两个,李老太太回头就听到消息了。   宋师竹怎么说也是自家人,宁氏当日到家就被老祖宗给骂了一顿。李随玉还以为宁氏是碍着李老太太,不得不低头。   封师兄是祖父的弟子,两家的关系以后只有更好的,李随玉也不想三嫂和宋师竹之间的不愉快继续发酵,又劝道:“宋姐姐是个好脾气的人,只要三嫂态度好,诚心道歉,宋姐姐会原谅你的。”   听着李随玉嘴里一口一个原谅,宁氏的脸都僵住了,她用指甲掐着掌心,片刻才道:“那妹妹稍等我半日……我去备礼。”   于是这一日,宋师竹就见着李随玉带着众多礼物上门来了。   李氏是第一回见着大儒家养出来的姑娘。   李随玉也是好奇地看着李氏,等到了双方寒暄过后,李氏把空间让给小姑娘说话,李随玉便笑道:“宋姐姐长得真像伯母。”   像吗。宋师竹摸摸脸,李氏是那种冷美人,她一笑就有梨涡,从来没人说他们像过。   李随玉点头:“眉眼间的神韵还是很像的。”   说到眉眼,宋师竹也仔细看了一眼李随玉,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看李随玉时,总觉得这就是一个可爱贵气的姑娘,如今却觉得她的眉眼间带着几分粉色。   若是正经的粉,宋师竹也就不说着什么了,可她桃粉飞飞中还带着一些苦涩,明显是不太好的。   宋师竹最近一直呆在家里专心养胎,金手指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但是刚才一见着李随玉,她就觉得她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   她试探道:“随玉妹妹怎么突然过来了?”   李随玉便说起这回的目的,摇头道:“宋姐姐别生气,上回从高家回去时,三嫂已经受到惩罚了。老祖宗让她给宋姐姐道歉,三嫂不好意思过来,便托我走这一趟。”   高夫人的生辰宴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宋师竹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宁氏回家居然会被骂,宋师竹听到这个消息,瞬间神清气爽。   她打趣道:“随玉妹妹一定要帮我把礼物转送给老太太——没有老太太,我肯定得不到这份礼,我这是投桃报李呢。”   宋师竹说着,又从果盘里摸过两个李子放到李随玉手里:“随玉妹妹,你走这一趟,我也承你的情。我给你的李子就在这里,你收下,其他都别说了。”   李随玉:“……”她没想到宋师竹会是这样的反应。   宋姐姐怀孕之后,性子也变得太活泼了。   她拿着李子失笑道,“我这任务算是完成没有?”   当然没有。宋师竹要是和宁氏握手言和,下一步就等着宁氏给她设套了。   宋师竹想了想,便把冯氏族长想要过来道歉的事说了,她道:“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毕竟是长辈的事。要是我现在跟三少奶奶握手言和,那冯氏人上门的时候……”宋师竹没有说完,可宁氏费了这么大劲说动李随玉帮忙,肯定是要强人所难一把。   李随玉:“……”   宋师竹看着李随玉发黑的脸色,口不对心地安慰她:“三少奶奶许是被人给骗了。”她又捏着鼻子道:“就跟先前三少奶奶误会我时一样,她性子天真直白,最容易落入别人的圈套了,我都习惯了,随玉妹妹也要习惯才是……别生气了。”   宋师竹越劝,李随玉越气怒。她不傻,宁氏早就答应要给别人当中人,被宋师竹给拒绝了才拉她过来帮忙,要是宋师竹碍于她的面子跟她冰释前嫌,那以后再和宁氏起冲突,就是不给家里的面子。   想到这一点,李随玉越发觉得自己被嫂子当枪使了。她心里气了一回,还对宋师竹有些抱歉。   宋师竹却觉得还好,李随玉只是不愿意她跟李家人交恶。她想了想,出声提醒她最近别出门,李家家教严厉,苦桃花要开,怎么样都不会选在李家的。   李随玉半信半疑地应着,还开玩笑道:“宋姐姐什么时候懂得看相了?”   宋师竹笑:“我最近在看《周易》,就是胡乱一说,不过看周围人的反应还是有些准的,李妹妹不如就信我一回。”   等到李随玉一走,李氏便从外头进来,神色古怪地看向她,李随玉问的那句话,她也很想知道,她闺女什么时候又懂得看相了。   宋师竹诚实道:“其实我不大会看的。”普通人她确实看不了。她素来就对吉凶十分敏感,通常来说,能让她看出异样的人,不是未来会一飞冲天,就是将要霉运当头。这两种极端,她一般会对前者守口如瓶,后者视是不是仇人而决定她要不要干看着。   李随玉跟她关系那么好,宋师竹怎么也得提醒一回。   李氏顿了顿,突然摇头道:“我看这一回,李家三少奶奶是要栽坑里去了。”   宋师竹听她娘这么感叹,便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明年是恩科之年,许多考学的人都会汇集京师。以你二婶的气性,要是不能让她消停下来,冯氏族里那些读书子弟便要跟着一块遭殃。”   宋氏家训使然,族人在外头极少落人话柄。冯族长想来个以牙还牙也找不到借口。   李氏淡淡道:“若是冯族长想要保住子弟的名声,怎么样也得再给自家找一个靠山。”   宋师竹这回听明白了。   她觉得宁氏是活该。寻常人知道冯氏人做的那些事,都该避开才是,宁氏却非要往上凑。   天子脚下,这又是涉及到驸马公主的,又有冯氏一族当年做下的亏心事,冯氏不过一个小家族,冯族长要是顶不住了,焦头烂额下,黏上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第79章 (改错字)   宋师竹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宁氏自讨苦吃,但她跟宁氏不在一个碗里吃饭,想着这件事李随玉知道后,李老太太也会知道,宋师竹也不担心会影响到李家。   太阳落山之后,她所有注意力就都在封恒身上了。   自从府学复学后,封恒便十分忙碌,两人只有睡前这一小会儿时间可以说话。宋师竹白日睡得多,晚上就睡不着。一想到封恒刚才回房,掀开帐子发现她还睁着眼睛的愕然模样,她就想笑。   外头此时已经打过一更鼓了。   屋里点着两根大蜡烛,将室内照得十分明亮。   封恒躺在她的腿上,披散着头发,宋师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给他从上到下通着。   封恒睡觉之前习惯沐浴。反正都睡不着了,宋师竹便接过帮他梳头的活儿,也好分散一下精力。   手上的发丝还带着点点水汽,是刚才沐浴时不小心染上的。   宋师竹手上的动作很轻,封恒有一头好头发,又浓又黑,比她的要硬,还很健康,她梳了好久,梳齿上都没看见有断发。   她觉得,这个时代的男子幸好不是金钱辫。宋师竹实在不能想像封恒头戴瓜皮帽的样子,实在太丑了,只要一想到封恒脑瓜子没了一大半头发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还是现在好,学子装束都是方巾青衫,看着就十分儒雅。   脑袋下的震动十分明显,封恒闭着眼睛,笑:“李家三少奶奶吃瘪,你就那么高兴吗?”宋师竹刚才在他耳边小小声说着宁氏的小算盘,边说边乐,封恒被她嘴里的气喷得耳朵痒痒,声音已经不自觉沙哑起来了。   他最近发现了,因着岳母在身旁陪着,宋师竹怀孕之后,性子比先前又跳脱许多,一点事情都能自己高兴个没完。   未免继续心猿意马,封恒强迫自己顺着宋师竹的话题思考,接着便想起妻子嘴里说的李家三少奶奶是谁了。   他笑了笑,在李家喝冷药的事,他没有和宋师竹说,不过看样子,妻子和她的过节也不浅。   说实话,封恒今日回房时是有些疲惫的。可刚才在昏暗的烛火下,宋师竹鲜活水灵的笑容突然撞入眼帘,他整个人突然就放松下来了。   “我就是觉得随玉妹妹这回肯定要讨厌她了。”宋师竹的声音清亮,很快把封恒的神思拉回来。   宋师竹也知道自家相公最近很累。今年的乡试突然被叫停,好些学子都摩拳擦掌等着来年恩科,想一想都知道明年的科举肯定是修罗场。   她叹了一声,只觉得无论什么朝代,考试都是一件煎熬人的事。哪怕是再天赋绝伦、胸有成竹的学子,也不敢对乡试持轻视之心。   封恒算得上是记忆力极好,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最近还是一直在不断做题看书。   她看过封恒放在书案上的功课,李先生离开前给他留下了一大叠乡试押题,大部分是关于朝廷近年所出各种政策的观点看法,封恒有的只是写出答题框架,有的却是从头到尾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   每每为他收拾书房时,看着他宣纸上的字数,宋师竹便能想像他有多辛苦。   除了复习做题外,他还要备课教学。接过李先生的算学课对封恒来说是一件有好有坏的事。   好的一面自不必说,前日还有人特地拿着他那本《详解》到家里来请教问题,宋师竹看着那些学子对他恭敬的态度,便知道封恒这段时间在学里确实混得不错。   但坏的一面便是他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学习和研究了。   要把复习和备课两手抓起来也是很辛苦的。   因为觉得他最近累着了,宋师竹帮他梳头发的动作越发轻柔,封恒一下就感觉到了,他嘴角含着笑意,熟练地探手摸上她的肚子:“今日孩子有动静吗?”   “还没到时候呢。”宋师竹道,自从李氏说过一回怀孕后期孩子会动后,封恒每日回来都要问一回,宋师竹都答得十分习惯了。   觉得梳得差不多,她便推了推封恒的脑袋,又感受了一把好发质的丝滑,她深深觉得封恒的头发要是长在她头上多好,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宋师竹最近发现自己有些掉发,简直是晴天霹雳!   封恒顺势起身,将她手上的梳子拿起来放到一边,才道:“我有事情跟你说。”   “你说!”宋师竹将手伸给他,封恒握了过来,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今日收到老师的信,说是新帝独排众议,在来年的恩科将算学列入正式考核之一。”   宋师竹眨眨眼,之后才反应过来。   看着她眉开眼笑欢喜的模样,封恒便知道宋师竹是明白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先前这个消息一直隐隐绰绰的,虽然知道新帝偏好算科,但却没能能够确定,如今老师给了他一个定心丸,他才是真的放松下来。   他将放在书案上的书信拿过来递给宋师竹。   宋师竹一目十行看了一遍,李先生在信上说完这件大事后,之后的笔触便变得极为忧虑,告诫封恒,因为此番改革争议过大,许是只会在这一届恩科中试行,让封恒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大庆朝多年来科举的考试内容只考经义、律令、经史时务策,算学只在经义试题中占极低的比重,新帝此举算得上是一个重大的进步了。   宋师竹合上信件后,掰着手指数了数,恩科乡试在明年三月进行,九月会试,若是封恒在乡试上能够有所斩获,他完全可以在一年间考完两场考试。   两人对视一眼,宋师竹立刻道:“你明年考完乡试后,马上就出发去京城。”   封恒原本跟她商量的是,他考完乡试后,等她生下孩子,一家子再到京城备考会试——他对会试成绩并无太大把握,要是运气差了些,考上同进士,以后在仕途上就要低人一等了。   因此更显得这一次机会的难得。   大庆朝许多学子都有个通病——在典籍上钻研颇深,在算学上却并无太高的造诣。   今年这一点变化正是封恒的优势所在。虽然以己之长比人之短不够君子,但宋师竹觉得,能够考到一个好名次才重要,君子不君子的,等考完试再说。   封恒却是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意思十分明显。   宋师竹生产的日子正好在他乡试前后。   宋师竹大手一挥,道:“娘还在呢,再不然,还有舅母。”她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岳母入冬前就要回去了吧?”虽然宋师竹一脸无所谓,封恒却没有被她骗过。李氏也是当家主母,上有老下有小,小舅子和岳父都需要她照顾。说实话,岳母能在府城待这么久,封恒已经十分感激她了。   这些日子若不是有她在家里陪着宋师竹,他绝不会这么放心。他们两人都是新手,宋师竹却对什么事都显得太有信心了。一想到这点,封恒就无比苦恼。   宋师竹笑:“娘说过了,我生产时,她会再过来的。”因为突然怀上的这一胎,两人已经做好今年过年不回家的打算了。   宋师竹心里算得好好的,二月正好是县试的月份,宋师柏去年考砸了,今年不成功就要成仁。不过她娘已经说了,无论到时候宋师柏考得怎么样,她都会过来陪产。   宋师竹其实不愿意她娘这么奔波,她身边有下人,还有舅母,这么多人呢,就算李氏不来,也不会出问题的。   封恒过去将她的侧脸的碎发拨到脑后,叹道:“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可他想让宋师竹回县里养胎,却更怕路上颠簸,会出现些什么意外。想来想去,着实不好决定。   “谁说的,娘和舅母都觉得我这一胎怀的时间刚刚好。”宋师竹一个嘴快,就把话说出来了,之后便看到封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挺着凸出来的肚子靠到他身上,笑得十分讨好。   国丧三月,李氏和李舅母私下都觉得,就算封恒有些什么不规矩的想法,碍着功名也不敢有旁的心思出现。等到国丧过了之后,她的胎正好坐稳了。   封恒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宋师竹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   宋师竹低头看了一下沉甸甸的胸口,好像是比之前大了不少。   她自己都没发现!   宋师竹瞪了他一眼,又轻咳了一声道:“在说正事呢。”   封恒握住她的手,笑了笑,他说的也是正事。   两人同床而眠,许是孩子不闹腾,宋师竹这一胎怀得跟里头是个空心一样,一举一动都极不经心,反而是封恒,怕她压着肚子,每夜总要醒来两回看看她的情况。   他想了想,道:“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我看看情况再动身。”他总不能真的把宋师竹一个人留在府城待产。要是孩子生下来健康结实,他等妻子月子过了之后,再带着他们一块动身也是使得的。   若是还不行……他就只能一个人上京了。封恒把这个想法咽在肚子里,就跟宋师竹从没有想过要和他分开一样,没有到最后,封恒也不会做出两地分居的决定。   宋师竹没什么意见,反正孩子还要再过大半年才能生下来。如今还是好好复习功课重要,要是乡试成绩不好,什么都别想了。   脑子里冒出这句话后,她在心中立时呸了几声,不会不好的!   因为有封恒的这件事打岔,宋师竹再度想起宁氏和冯氏的事,也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不相信以宁氏那样高傲的性子,在知道她肯定不给她脸面的前提下,还好意思上门来。   只要宁氏不来凑热闹,冯氏那些人,了不得就请进来喝一杯茶,接着送客就可以了。   宋师竹已经做好打算,宁氏那边却极为生气。   屋子里瓷器碟碗摔了不少,半屋子都是碎瓷片,里里外外的下人们都是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宁氏气急败坏道:“李随玉那是什么态度,还把我当她嫂子吗?”今日一早,李随玉在李老太太院里请安时就对她不冷不热的,出门之后,居然还对她摔脸子。   宁氏何尝被人这么对待过。   因着先前和小姑子素来没有矛盾,宁氏便忍气上前问了原因,没想到李随玉却说了好些气话,言语间说的都是她小人之举,连家里人都算计。宁氏回来之后,真是越想越气不过。   丫鬟也觉得二姑娘太激动了些,她叹气道:“二姑娘真是分不清里外……苦了少奶奶了。”   宁氏深深呼出一口气:“李随玉说不会帮忙,就是不会了。她跟老祖宗素来要好,要是一个气起来,再在老祖宗面前告小状,老祖宗对我的印象一定会更差。”   丫鬟着急道:“那怎么办?”她是宁家出来的丫鬟,自然是偏着宁家的。   宁氏摇头:“没办法了,你去跟冯族长说句话,说我这边实在无能为力。”宁氏不是不愿意帮,是她确实帮不上忙了,宋师竹要是肯给她面子,李随玉就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想到这里,宁氏又气了一场。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李随玉却胳膊肘往外拐,尽考虑外人的感受,怎么不想想她应承了别人会不好做事。   冯氏族长是个小老头,两撇雪白的八字胡,削瘦矮小的身材,看起来还有几分慈祥。   在听到李家三少奶奶帮不上忙后,他便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孙子道:“你在学里,和那位封先生处得怎么样?”   说起封先生这个称呼,冯族长也有些叹息。封恒临时兼任府学讲师,现在在外头人人尊称他一句封先生。   这世上最憋屈的,莫过于看着和自己有过节的人,身边各种亲朋好友都蒸蒸日上。   其实封恒先前在琼州府里初有名声时,冯族长就注意到他了。当时他还庆幸,外姓人摘了大儒枝上的桃子,总好过是宋氏族人一步登天。现在看起来,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冯远秋穿着青色长衫,相貌俊俏,长身玉立。他摇头道:“封先生软硬不吃,极难讨好。”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猜,他应该是知道咱们两家的恩怨了。”所以才会这么对他。   冯族长继续叹气道:“封先生那边就算了吧,别得罪他,不然到时候你在学里就要不好过了。”   冯远秋点了点头,又道:“祖父,封先生这样的态度,要是咱们贸然上门,宋氏的那位族长太太可不会给我们什么好脸色。”他顿了一下,又道:“而且,孙儿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跟宋氏的族长太太服软?”一个妇道人家,能拿什么主意。   冯族长看出他的想法,道:“宋氏这位族长太太,在丈夫面前极有地位。要是她愿意帮我们说话,你族姐的那件事,便有转圜的余地了。”   原本也不必要这么讨好李氏。可惜冯玉容性子实在太倔。   冯族长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真是冤枉。当年是族里对不起她,可也要看看是什么情况。当时小冯氏给他看了威远伯府的信物,那对姐弟攀上了京城的大人物,冯氏一族人丁稀少,怎么能跟那些人对着干呢?他也是为族里的人着想。   这两个月,冯族长身为长辈,写了不少信到京城劝谏她,又让在京里的族人上门说服,冯玉容都不愿意跟那兄妹俩化干戈为玉帛。   明年是恩科之年,冯族长真是害怕再闹下去,冯玉容会做出更多伤害冯氏一族的事情,到时候族里辛苦培养出来的那些读书种子,就要被带累了。   “还是咱们在京城里没有靠山啊。”冯族长叹气道。就是因着冯氏一直弱势,他当年才会屈服在威远伯府和大驸马的威慑下,转而支持那对兄妹。   没想到大驸马压不住宋文朔,居然让他升了官。   自打听说宋文朔平调去了京城,冯族长心里便一直觉得大驸马和威远伯府是不是出问题了。   冯玉容那个女人,报起仇来,不管不顾,就连夫家的名声都放在一边,别人说她是个母老虎她也不怕,已经有好几个冯氏族人写信回来说,冯玉容在诸多场合都不给冯家人的面子,像要在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一样凶狠,否则他也不用这么忧心。   冯远秋却想着大驸马写信要求祖父和宋氏族长服软,让宋家出面管制那位族姑的事,他轻声道:“大驸马那么大的权力,也不能把冯玉容收拾了吗?”   冯族长摇头:“那个女人手上有他的把柄,又不知怎么搭上锦衣卫的关系,他尚且自顾不暇呢。”   冯远秋看着祖父唉声叹气,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大驸马当不了冯氏的靠山,那他们为何不再找一个后盾?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在冯远秋的脑子里,他便心动了。最近那位封同窗在府学里的风头,人人都看得见。他不就是因着攀上李家、当了李先生的弟子,才能这么风光吗。   先前李大儒到府城的时候,众人虽然嘴里不说,但谁不是想着能让李先生刮目相看、拜入李家门墙的事。偏偏这等好事却被一个外来的学子抢了先。   冯远秋觉得自己比起封恒,样样不差,他真是十分不服。   不过他看了一下祖父,还是将想法藏在心里,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80章 (改错字)   有些事情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冯族长性子素来有些怯弱,否则当年也不会屈服于权势威逼之下。   又因着这些年去了京城的族人,多得冯太公那个儿子的照顾,冯族长这些年才会对冯玉容的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当年不管的那些是非,今日却通通都跑到面前来了。   在第二回接到大驸马和族人在京里的来信后,冯族长想来想去,都觉得封家这个门非上不可,再往封家递帖子时,他的言辞又比上一回更恳切,礼物更重了些。   宋师竹其实十分好奇二婶究竟做了些什么,逼得冯族长不得不如何。   李氏这一回却没有打算满足她的好奇心。   有往县里写信打听的时间,冯家人都上门来了,到时候从他们嘴里问一问不是更好吗;再有,妯娌做的事,不比胡同里那些家长里短,虽然李氏不大清楚,却也知道里头肯定有些激进手段,她并不愿意怀孕的闺女听到这些。   宋师竹乖乖听话,没有再问,倒是李氏,见她不再问了,反而怕她憋在心里,道:“你最近和孙娘子说话不是十分投契吗?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如就把孙娘子请过来。”   宋师竹心里觉得她娘真是操心,嘴上却是道:“孙娘子前头是找我有事呢。”孙娘子嫁了三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许是见她出嫁半年便怀孕,以为她有什么妙方,这两日一直在找她打听如何更容易怀孕的办法。   宋师竹也没什么好法子,她这一胎怀得都是糊里糊涂的,要不是肚子吹气一样涨起来了,她根本不觉得里面长着一个小娃娃。   李氏见她不愿意跟孙娘子交际,也没有硬逼着。她在府城待了一个多月,国孝都除了,眼见着闺女的情况一直好好的,她也放心下来。   宋师竹这一胎怀得实在顺利,日常连点孕妇脾气都没有,李氏心里都在嘀咕她怀的会不会是个闺女。她当初怀宋师竹时就是这样,除了皮肤越发嫩滑光润,整个人丝毫没有变化。   她私下问宋师竹:“女婿有没有说希望这一胎是男娃还是姑娘?”闺女肚子里的,可是封家头一个孙辈。倒不是为了争些什么,而是闺女要是能生个男孩,总是更好的。   宋师竹摇头:“他没说呢。”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那你就别去问了。”反正生男生女现在都改变不了,李氏就怕闺女问出答案后,心里会不好受。   宋师竹却觉得封恒好像没那么在乎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是一种感觉。两人成亲到现在,她才觉得她有些摸透封恒的脾气。   李氏心下有些好奇,在闺女家里住了这一段日子,女婿的为人看着平淡如水,可实际上却十分难以接近,李氏一直觉着,难为闺女还能跟他处得这么好。她低声道:“如何?”   她娘问了,宋师竹便也把自己的感觉说了。   封恒其实很少因为什么事生气,也很乐于听从她的安排。但宋师竹觉得,这是因为他喜欢她——他对喜欢的人,宽容度一直很高,有一种一心一意的纯粹,比如他对李先生,封恒就连骗都不愿欺骗他。   但对讨厌的人,或者是交往一段时间后觉得人品不好的人,他就会变得十分冷漠,连提都不愿提一句,最典型的例子应该就是隔壁的孙三通了。   在知道孙三通手上有钱后又犯了贪花好色的旧毛病后,这位邻居每回上门,封恒跟他说话时都十分冷淡。这种讨厌也很纯粹。   李氏听完后,便道:“听着像是非黑即白的性子。”宋师竹想了想,觉得其实也不是这样。封恒的非黑即白,只有对在意的人才会这样。一般人即使偶尔品行有些瑕疵,他也不大在意。   冯家人是在封恒旬休的时候上门拜访的。   带上门的礼物有好几箩筐,宋师竹在屋里往窗外看,都能看到冯家下人来来回回出入了好几趟,手上提溜的都是包裹着绫缎的贵重礼物——一看就知道所求不小。   那日宋师竹一早起来时,肚皮上突然有些动静,她本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里头再动几下后,她就知道是宝宝在折腾了。李氏和封恒都十分高兴,怕她会出现什么意外,都不愿她一块见人。   过后宋师竹问起时,李氏将唇角一扯,只用了四个字形容:“厚颜无耻。”   宋师竹一听,就知道冯族长今日肯定不太好过。   李氏看闺女好奇,摇头道:“无非就是想用重礼请咱们帮忙说话。”冯族长今日上门确实带了不少好东西,算得上是大出血,礼单里头有一份旺铺的铺契,李氏也是老府城人,略看几眼便分辨出这是当年妯娌家中的产业。   “娘你收了没有?”宋师竹好奇道。   “怎么不收?”李氏笑,“那家店我有些印象,是仙去的冯老太太当年的嫁妆,也不知道你二婶为何没有收回来。”   李氏一说要帮妯娌把亡母的嫁妆追回来,冯族长真是满脸不自在,却还是强撑着把来意说下去。   宋师竹点评:“这位冯族长还真是道行高深。”要是她,臊都臊不过来了。   李氏笑了笑,其实她说的还不止这些,觑着那张铺契,李氏就知道冯族长当年一定昧下了妯娌家不少家业。   她摇了摇头,她准备给弟妹写封信,让她查查她母亲当年的嫁妆还有多少外流。这件事估计到最后,一定止于那俩兄妹身上,冯氏一族毕竟那么多人,其中有好有坏,弟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族人都得罪光。能拿回多少损失,就十分必要查一查了。   冯族长确实不好受。他在马车里唉声叹气。冯远秋看着祖父这样,面带不虞道:“家里管事不知道怎么做事的,怎么会在礼单上犯这种错误。”   冯族长心里却知道不能怪管事,当时冯远道在府城呆不下去,要出手手上的产业,他忍不住贪心低价收了好些,也没有去辨别哪些是冯老太太的嫁妆。   他叹了一声,今日之事确实十分难堪。这么多年来第一回在小辈面前说软话,冯族长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可他想着自己送了那么多礼物,就算没有宁氏作为中人,看在礼物的份上,宋氏族长太太也不能就这么打发了他,便硬着头皮上门。   没想到却会出这种差错。   冯远秋还在继续道:“就算如此,宋太太也欺人太甚了。”   “咱们还得另作打算。”冯族长没有应话,而是又叹一回气道。   他也没想到李氏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想起李氏的那些话,冯族长便十分困窘。   李氏的语气云淡风轻,句句都是劝谏,可仔细一品,却满满都是尖刺,“……这我可拿不了主意……要我说,弟妹生气也是应当的,当年冯家的家业,有多少是她母亲操持起来的,就连我在闺中,都听说冯老太太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可惜她半辈子的辛苦全都便宜了一个外室子,弟妹心里那把火确实烧得有道理……”   “……老太爷是有年纪的人了,小辈们当年那些恩怨,您在一旁看着就好了,要是再跟当年一样偏心眼,事情可就兜不住了。”   冯族长一想起来她那些话,胸口便直起伏。   他叹道:“管事的责任等后面再追究,如今最要紧的是,大驸马要求的事没办好,你族姑在京城要是继续胡乱说话,就麻烦了。”   宋师竹其实也和冯族长有同样的担忧。   虽说二婶是外嫁女,现在又在京城山长水远的,冯族长触手无策,没办法处置她,可要是二婶真的闹得太大,冯族长出面要求和宋氏义绝,把二婶接回族里怎么办。   义绝不是和离那么简单,是由双方家族出面,由官府强制执行的。二叔可还有把柄在冯族长手里呢。   二叔当年因着岳父丧礼上辱没妻妹的事投鼠忌器,这个把柄今日也是很有用的——《大庆律》规定:凡夫妻间、或夫妻双方亲属间、或夫妻一方对他方亲属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就视为夫妻恩断义绝。   宋师竹最近刚好在封恒的律法书里温习过这一段,十分为二叔二婶担忧。   李氏摇头道:“你二叔的律法学得比你好。”有宋文朔在旁边看着,以他谨慎的性子,妯娌要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不会不管的。   “再者,冯族长人老成精,这件事一揭发,首当其冲的肯定是你二叔,可后头一连串有牵连的人,通通都逃不出去。”现在弟妹只是在外头给冯氏族人难堪,还没真的触及到冯族长的底线。要是真的触到了,冯族长今日就不是这样的软和态度。   听她娘胸有成竹,宋师竹才放心下来。因着心绪放松,她才琢磨起了一些她觉得不大对劲的东西。   刚才她从纱窗里一眼看到冯族长身后的年轻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不会就是李随玉开的那一朵苦桃花吧?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又庆幸她先前提醒过李随玉最近不要出门,否则这朵桃花看着就是一幅渣滓模样,开成之后一定忒苦了。   …………   宁氏看着手里的信件,不敢置信道:“冯家人这是威胁我吗,他们凭什么威胁我?”要不是受二堂兄所托,宁氏根本不会淌这趟浑水。没想到吃力不讨好,居然还惹了一身腥。   信里道,宁氏不能帮忙处理宋氏的麻烦,希望她退而求其次,帮忙引见如今在府城里的李二姑娘。   “就这样一只癞蛤蟆,也敢肖想随玉。”她嗤笑了一声,将信扔在一边,李家这一辈只有两个姑娘,如今待字闺中的仅剩下李随玉一个,冯家人还真敢想。   她又深深呼出一口气,“二堂兄的忙,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那个敢给她递这封信的冯家子,她没有把他给撕了,已经算好了。   “可是那个女人要是继续在京城兴风作浪,大驸马一定会被连累的。”丫鬟忧心道。   “我能怎么办,从琼州府去京城,少不了得一个月的路程,等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宁氏自嘲道。先前二堂兄一直压着那家人进京,不也是想着离得太远,他们无法施为吗。   现在宁氏也是如此。不过就算她现在在京城,还能亲自下场为那对兄妹站场吗。宁氏一想起他们的身份,就觉得嫌恶。   她道:“好了,别再想这件事了。”李随玉虽然与她有矛盾,可她要是真的便宜了冯家那些人,外面的人可不得把李家给笑死。   宁氏的势利眼素来一视同仁,在她看来,冯氏的人出身府城,确实比宋师竹好了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把冯家的人看在眼里。   可她没想到,没有她的引见,冯家人还是走到了李随玉面前。   宋师竹怀孕之后,经常会和李随玉通信。这一日便发现李随玉给她的信里出现了一个十分突兀的名字。她把送信的丫鬟拉住,仔细问了起来。   送信的丫鬟了然道:“封娘子说的一定是冯少爷吧?”她笑,“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凑巧。”   李家每三个月都会往琼州府的慈孤所捐赠一批米面钱油。这件事一向由李随玉负责的。   可前两个月因着大雨不断,李家庄子里许多庄稼被浸死,这一季的捐赠便要从外头购买。   恰巧李家合作的粮店在供应上出了问题,那位粮商亲自过来道歉——   “冯少爷当时是陪着冯粮商一块上门的。”丫鬟道,“冯少爷是这位粮商的族人,听说我们家姑娘买的这一批米面是为了捐给慈幼所后,就在姑娘面前打了包票,说会在三日内把答应好的粮食调度过来。”   丫鬟想到了什么,又笑道:“封娘子不知道,这位冯少爷十分好笑,当时一直说这份生意里有他参股,坚持要双倍赔偿给姑娘,他旁边的冯粮商脸色都绿了,也不想想我们家姑娘是缺这点钱的人吗。”   “我们姑娘当时在屏风后没有见着他的面,过后还好奇问我,说是这位冯少爷是不是长得一幅傻子样。”   宋师竹却不觉得好笑,多少男人就是用一幅憨厚老实的面孔去欺骗姑娘的。   不过在听到他们还没见面后,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又立时决定给李随玉写回信。   她把冯族长当日来家里说的话,全都写在信上了。宋师竹写完几张纸后,看着信纸上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确保自己把冯族长的丑恶嘴脸全都写出来时,才放松下来。   那一日她从窗里看到了,冯远秋长得还是不错的,剑眉星目,少年意气,小姑娘最容易被长得俊俏的人给骗了。   李随玉接到她的信后,哭笑不得,她不过是提了一句粮商身边的少年郎说话有理有据,道歉态度也十分诚恳,宋师竹就能紧张成这样。   她放下手中的信,眼里的笑意像藏着星子一样璀璨亮眼。   李老太太在她对面,问明了事情经过后,笑着道了一句:“封娘子到看着是个义气的人,不枉你和她这么要好。”她顿了下,突然道:“封娘子出嫁之后,还未曾取字吧?”   李随玉听曾祖母这么说,就知道李老太太起了兴致了。   她笑道:“没有听宋姐姐说过她有表字。”   李老太太沉吟一下:“你们小辈之间说话没有忌讳,我若是出面,封娘子不接受便是不尊敬了。我看她为人通透,蕙质兰心,蕙心一字十分适合她。”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如今的太后娘娘,便喜欢以表字称呼人。”   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在李老太太看来,儿子的这对徒弟徒媳,年纪轻轻,才学俱佳,既有运势,又有品性,以后能走到哪一步,还真是不好说。   要是有朝一日能用得上“蕙心”这个字,也是宋师竹的造化了。   “那我下回在信里跟宋姐姐说一说。”李随玉却没有察觉到曾祖母话里的不同寻常,她在口里念了几下,也觉得十分顺口。   宋师竹没想到自己居然比封恒先得到表字。   李老太太是一品夫人,又是大儒之母,她出口为她取字,真算得上是殊荣了。李氏也十分高兴,当时宋师竹及笄时,她的字用的是她的小名“竹娘”,因为宋师竹觉得不好听,家里便极少跟外人提起。   李氏想到先前的事,还瞪她一眼,不明白她别扭什么,竹娘多好听啊。   宋师竹眉毛一拧:“怎么不叫我师娘,师娘也好听!”竹娘听起来就跟猪粮一样。   李氏觉得闺女强词夺理,不愿跟她起争执,想了想,又笑道:“蕙心这个字还是不错的。”   宋师竹也觉得挺好听的,以前人家在外头都叫她封娘子,以后她就有别的称呼了。   《礼记》上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字;女子十五及笄,笄而字。”但是时下男子的交际场合多以表字互相称呼,女眷圈子却喜欢以夫姓冠名,称之为某夫人、某太太。   比起《礼记》成书时的环境,真的是一种女性地位的倒退。 第81章 (改错字)   宋师竹和李氏都觉得“蕙心”十分好,可封恒回家时听到“蕙心”时,脸上却流露出一些郁闷。   “这个字不好听吗?”宋师竹挺着小肚子过去捏捏他的俊脸。   她越琢磨这个别字,就越觉得两个字里吉祥如意,以后一定会给她带来好运的!   封恒握住她的手,却是忍不住道:“你喜欢吗?”   宋师竹立刻点了一个头,不过她点头后,总觉得他好像有一丢丢的委屈。   宋师竹和封恒对视一眼,突然就明白了,她好奇道:“你原先想给我取个什么字?”   两人心有灵犀了一把,封恒这时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他走到书案边,抽出一张写满墨迹的纸递给宋师竹。   宋师竹看了一下,立刻道:“可以给孩子用。”反正都是名字嘛,混用也没关系。   她觉得没关系,封恒却不这么觉得。给妻子的爱称换到儿女身上,总是有些奇怪的。   他叹了口气,宋师竹赶紧过去哄他。她坐在他怀里,声音十分温柔,只是哄着哄着,看着他圆润的耳垂,她的牙齿突然痒痒起来。   封恒的耳朵在妻子靠近时就有些发红,突然被她咬了一口,下意识就腾得往上串,差点就把她甩落到地上,他赶紧用双手揽着她的腰,又瞪她一眼,才哑声道:“别胡闹了。”   宋师竹脸上浮出一抹灿烂的笑意。她觉得自己怀孕之后,情感充沛了好多,萌点也变得好奇怪。   她喜欢看到封恒为了她气血翻涌却不得不隐忍的模样,每每见着时,她都觉得心里十分激动。   不过她也不想把封恒逗出毛病,虽然都四个月了,理论上应该是可以了……可是家里还有长辈在呢。   宋师竹凑过去,在封恒耳边说了一句话。   封恒咳了一声,轻声道:“岳母要是知道你在等着她回去,肯定要生气了。”   “可是天太冷了,娘总不能等到入冬了才回。”说起这个话题,屋里暧昧气氛一秒全无。宋师竹忍不住有些忧心起来。自从进了十月,她就一直担心这个问题,“大雪天赶路,除了颠簸外,一路上除了危险,还要挨饿受冻。”   本来按照先前说好的,李氏前几日就该动身,就是怕她一个人会支应不住才留到现在。   封恒摸着她的头发,道:“你跟娘好好说。”他想了想,道:“我先去打听这段日子有没有要去丰华县的商队。”   若是按他的想法,自然是想把岳母留到妻子生产后的。可惜李氏是族长太太,过年时家里一摊事,不可能一直呆在府城。   宋师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李氏还没有走,她就觉得很不舍了。   有娘在一旁多好,她万事都能当个撒手掌柜,李氏就能帮她给安排了。可娘是亲娘,宋师竹也是亲闺女,自然不会为了多留她娘一时半刻就让李氏冒着大冬日赶路的危险。   封恒一下下拍着她的背,颇有些安慰的意思。他倒是想让赵氏过来。可封恒在这点上还是看得明白的。   婆婆和亲娘自然不能相比。先前初初成亲时,宋师竹日日到庆云院请安、一回都没有落下,对比这段日子她在岳母跟前的惬意自在,封恒就知道,宋师竹在赵氏面前应当是有些拘束的。   虽然他邀请赵氏来府城,宋师竹也不会拒绝,但他是想要妻子怀孕时心情舒适,不是为了让她觉得束缚。   他继续道:“岳母回去之后,你有身子,别太劳累了,有事叫你身边那个丫鬟去干。”   宋师竹点头,被他拍着拍着,她心里的郁闷也散了一些,又听到封恒说起商队,她突然想到一个事:“随玉妹妹跟我说,他们一家子要等到明年四五月才动身,到时候咱们要是能跟他们一块上京就好了。”   宋师竹想的是乡试之后能搭上李家的顺风车,封恒思维却有些发散。   他总觉得,李家人如今还没动身,是老师在顾虑些什么。   老师这一趟回京,应是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单单恩科改革这一件,消息传出来后,府学学子屡屡议论不止,那些因他兼职讲师对他恭敬了许多的同窗,有的在他面前就直说起酸话来。   封恒最近在府学算得上是冰火两重天。   那些诋毁的话自然是很过分的,有好几个被算学折磨得不清的学子,居然言之凿凿地说这件事一定是老师推动的,就是为了给他这个弟子铺路。   虽然带脑子的人也不少,可他们都是指着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恩科的内部消息,满口谄媚奉承,也让人吃不消。   不过一个小小的府学尚且如此复杂,封恒觉着,老师最近在朝堂上应该也不会太好过。   耳边妻子的声音还在继续,封恒回神,看着宋师竹皱住眉头,道:“你不知道,那个冯远秋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混到随玉妹妹面前去了。”那些撩小女孩的招数,宋师竹一看就明白了。   封恒想了想,却是道:“冯远秋在学里找过我,想要邀请我合出诗集,我给拒绝了。”   这段日子在他耳边风言风语的人实在不少,冯远秋的事只是一件小事,就算他拒绝之后冯远秋看着怨恨上他了,封恒也并不放在心上,如今还是因着话赶话才提上一句。   他刚说完,就听说宋师竹拍掌道:“娘先前说的对,那家子真是厚颜无耻。”   封恒听她骂得痛快,就笑了笑。   “他这么上赶着,究竟图什么?”宋师竹问道。他们两家什么关系,冯远秋心里没有数吗,前几日冯族长上门时那样灰头土脸的,封恒就算是为了岳父家的面子,也不能答应。简直是自找没脸。   封恒摇头:“你再往后看就知道了。”这个世上沉不住气的人比板得住的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急功近利者多是禁不住时间考验,多抻几下,就能露出真正的心思和品行了。   李氏是在十月二十二动身的。出发前,李舅舅李舅母都过来送她。宋师竹备了许多土仪,李氏回程的马车都多出一辆。   往年给小姑子备礼的事都是李舅母负责的,今年她送给宋家的礼也没减少,就是看着外甥女大着肚子里里外外地操持时,她还是忍不住道:“还是生闺女好,看竹姐儿多贴心。”   “不是竹姐儿了,是蕙心。”李舅舅立刻纠正道,知道外甥女得李老太太取字时,他便十分自得。   宋师竹如今在家里养胎,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有些事情李舅舅这个府城地头蛇却最清楚。   随着李先生的起复,又看着十分得新帝的心意,城里最近的方向又有变化。就连徐夫人在外头也不敢再拿外甥女说事。   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   哪怕是两个李家间还是不尴不尬,可外甥女和那个李家关系好,李舅舅就能沾上光。   他笑眯眯对妹子道:“蕙心身上发生的好事,你回去跟妹婿说个三日三夜都说不完。”   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又对宋师竹道:“你的胎也坐稳了,这几个月倒可以适量运动一下。”顿了一下,她又道,“你舅舅家,女婿的先生家都是极好的去处。”   关系还是要经常走动才能亲密无间的。   宋师竹得了李老太太赠与的表字后,李氏前几日也跟着去了李府道谢,那样漂亮精致的宅子,大门面阔足足有五间,琉璃覆顶,雕栏画栋,甚至第二进之后还有一个戏楼,李氏跟在引路的丫鬟身后,眼睛都觉得不够用。   当了这么多年官太太,她也出入过好几回高门之家。但进了李家的大门,李氏才知道先前见到的都不值一提。   虽然李老太太并无一品官眷的架子,招呼起她时也十分和气。可李氏身上无有诰命,在李家正堂坐着,底气还是有些不足的。   倒是宋师竹,跟李老太太说起话来,态度十分亲昵。李氏看在眼里,也放松了不少。   她心知肚明,要不是女婿和闺女被李家接纳为自己人,她在李家应该没有这样的待遇。   李舅舅听她这么说,就摇头道:“要我说,干脆就搬到家里去住,日常还有你舅母能说说话。”   兄长这句话不知道提了多少回,若是一开始,李氏倒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闺女不愿意,又因着大侄子的关系,经常上门也是有些尴尬的。   李氏和宋师竹忽闪忽闪的眼睛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笑:“咱们这些长辈也不能护着她一辈子,也该让她自个锻炼锻炼了。”   李氏这一趟回去并不太担心。   一来,宋师竹怀相极好;二来,李氏这段日子把她身边的人重新调教过了。秦嬷嬷力气大,又是生育过的,李氏直接把她调到宋师竹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跟着,她才能放心。   李舅舅也知道妹子肯定有所安排,他指了指妹子,笑道:“还是你惯孩子。”他家里虽然三个闺女,可都是庶女,李舅舅也就是当年拼儿子的时候,没法子才把她们都养下来,日常跟她们并不亲近。   他心里对嫡庶男女自有一套标准。外甥女是宋氏嫡支嫡长嫡出,占了三个嫡,李舅舅从小瞧着外甥女就觉得舒心极了。   李氏走后又过了几日,府城似乎在一夜间就入冬了。宋师竹极为怕冷,家里早在第一时间就点上了火盆。   屋里有些燥热,秦嬷嬷坐在一旁做针线。   宋师竹穿着浅红色的薄棉夹袄,捧着肚子坐在榻上,掰着手指数着日子,道:“娘现在应该回到县里了。”   闷葫芦秦嬷嬷抿唇道:“应该是的。”   “娘幸好早些出发了。”宋师竹感叹,否则这么大冷天的,还在路上就要受罪了。   秦嬷嬷:“少奶奶说的是。”   宋师竹:“……”天就是这么聊死的。   虽然她知道她娘留秦嬷嬷在屋里有用,可宋师竹没想到两人相对无言时居然这么难受。   那些哑巴式夫妻都不知道怎么过上大半辈子的。   她捧着肚子起身,拿来李随玉今日送来的信件。螺狮刚好掀开帘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进来,一放到桌上就直吸气拈耳垂:“少奶奶,厨娘刚做好的,烫得很,晾晾再喝。”   都说腊月水土贵三分,如今还没到腊月,市集上的鸡鸭鱼肉价格也跟着涨了不少。一只炖汤的老母鸡居然要一两银子。宋师竹最近每日看着家里采买的账册,就觉得心在滴血。   可孕妇菜谱是李氏走之前和厨娘商量着定下的,特地嘱咐了厨娘无论宋师竹说什么,都不能改动。宋师竹也只好每日带着肉疼,喝下这碗满满都是母爱的鸡汤。   把汤碗放在一边后,宋师竹放下信件,道:“我就知道姓冯的没安好心。”   螺狮笑:“还是少奶奶料得准。冯家那些人就跟狗皮膏药一样。幸好少奶奶想到写话本的主意,否则李姑娘还不知道怎么被骗呢。”   李二姑娘人美心善,又跟宋师竹要好,螺狮也十分喜欢她。她继续笑道:“现在李姑娘每日都追着您要后续情节呢,姑娘的话本写得真成功。”   宋师竹听她拍完这一通马屁,顿时神清气爽。   她对自己的话本子这么受欢迎,其实感受也有些复杂,没想到自己编故事的技能这么能耐。想到李随玉每日催更,她就头大道:“再成功也没有了,话本完结了。”   先前冯远秋找封恒一块出书那件事,宋师竹在家里无事琢磨了一下,总觉得冯远秋应该是有其他后招的,总不可能就是上赶着找气受吧。   虽然都是姑娘家,可有些出格的话题,深聊起来还是不大符合宋师竹良家妇女的形象。   她就想着把冯远秋可能的伎俩写成一个个小故事,其实就是大庆版的《渣男撩妹套路总结》。   她在信里杜撰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想要追求一个大户人家小姐,苦于小姐迟迟不上钩,便想到一个装可怜的法子,让小姐误会他在外头被她哥哥看不起,转弯抹角地博取同情,想要用这种迂回进攻的方式打动小姐芳心。   宋师竹写完之后,就有感觉,这应该就是冯远秋想要采取的法子了。没想到还真的被她料中了。   李随玉刚才在信里,就是在跟她说,以后家里供给慈幼所的米面都不找冯粮商买了,语气有些感叹,又有些气恼,似乎冯远秋真的做了些什么,惹起她的怒火了。 第82章 (改错字)   宋师竹其实十分好奇冯远秋究竟做了些什么,能惹得李随玉这般气怒。   她写那些小故事的时候,越写,笔触就越发肯定,撩妹不就是那几个套路吗,死皮赖脸找机会互动,装可怜推进关系,情话连篇送温暖。   写到最后,她都有种意犹未尽之感,怕自己文思泉涌时不小心把直觉当成故事情节,还修改了再修改,可饶是如此,李随玉见着她时,霎时便露出纠结之色。   金玉楼是最近城里新开的金铺。   冬日无事,李随玉约她出来逛街,宋师竹一到金玉楼就被楼下掌柜的带到看首饰的客室。   案几上摆着两本花样册子,李随玉已经在上面勾选了几样,不过一看到宋师竹,她就把手上的册子放下了,脸上露出十分怪异的神情。   宋师竹一看就知道她这是有情况了。她心里不禁感叹自己下手下得早,其实冯远秋虽然身份地位跟李家不匹配,但卖相确实不错。招惹一下小姑娘还是没问题的。   宋师竹装作没有发现,打趣道:“这是谁惹着咱们随玉妹妹了?”   李随玉这段日子的心情就跟遭受过五雷轰顶过一样,半响才忿忿道:“宋姐姐真该去当一个半仙!”   宋师竹越发好奇起来,难不成都应验上了?她心道,要是真的这么灵,她以后就不敢随便说话了。   李随玉顿了一下,却是道:“不说了。”   她觉得她对冯远秋的厌恶,是被宋师竹的话本硬生生培养起来了,一开始她对冯远秋并没有这么反感。   一想起来宋师竹在信里写给她的那些小故事,李随玉就有些气恼。最初时她还是看得喜滋滋的,可看着看着,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故事的开端是书生想要攀附大家小姐,投其所好,四处钻营,借着小姐同情孤幼的由头,上门拉关系。   李随玉因为这点影射,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可是后头故事情节屡屡发生时,她的心情就十分古怪了。   冯远秋打着赔罪的旗号,给她送了一份礼,其中就有一幅是她最喜欢的烫画。上头除了她的小名外,还有一首意蕴含蓄的情诗。   对比故事里,书生处心积虑打听小姐爱好,给她送画还写情诗的剧情,李随玉立时觉得羞窘起来。   再到后头,冯远秋三番两次上门相求,想要找她当中人解开和封师兄间的误会,李随玉看着宋师竹的信,又有一种被人料中的别扭。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宋姐姐是不是在冯家少爷身边安了奸细?”冯宋两家的恩怨,李随玉也是知道的。宋师竹若是时刻关注冯族长一家子的一举一动,她也不觉得奇怪。   宋师竹向前挺了挺自己的肚子,笑:“随玉妹妹看我像是有心思做这些的人吗?”   李随玉狐疑地看着宋师竹肉眼可见的大肚子,半响才哼声道:“你就装聋作哑吧。”   李随玉的脸上有一种十分可爱的羞恼。她日常无事也爱看话本,一开始觉得宋师竹不仅看,还写,还有些感叹,却没想到宋师竹写话本是别有深意。   宋师竹听她这么说,就放下茶碗正色道:“我那一日便跟随玉妹妹说过,我最近在研究易经,从妹妹的面相看,你最近会有个小坎,随玉妹妹记得吗?”   这句话宋师竹倒是说过的,李随玉心里的气消了一些,又不解道:“宋姐姐要是觉得冯少爷人品不好,大可以直接与我说的。”   以她和宋师竹的关系,宋师竹要是说得严重些,李随玉一定会放在心里的。   宋师竹摇摇头,问道:“冯氏跟我们家的恩怨毕竟是陈年往事,随玉妹妹也不是那种一人犯错。全家株连的性子,要是我一早跟你说,我觉得冯少爷面相不大老实,你肯定以为我在诋毁他。”   李随玉被宋师竹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冯远秋在慈幼所一事上帮过她的忙,其实一开始宋师竹给她写信揭露冯族长上门时的丑态时,李随玉确实有几分觉得冯远秋是被家里人带累了。   她小声道:“宋姐姐对我太不信任了。”   在静下心想一回冯家事之后,李随玉其实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宋师竹能对冯远秋的一举一动猜得这么精准。   她这一趟出门也是带着一些好奇的,话本里书生小姐推动感情的剧情里,就有一个小姐外出不小心崴了脚,书生突然出现抱住她的定情情节。   今日跟她出来的人一大堆,李随玉很想看看是不是这般邪门。   可饶是如此,外头冯远秋清润的嗓音传到客室里时,李随玉脸色还是变了。   宋师竹想了想道:“是不是三少奶奶通风报信的?”   李随玉摇头:“三嫂不会的。”要是宁氏真的会做出这种出卖家人的事情,李老太太早就容不下她了。   “那就是他让人一直盯着你们的家门。”今日府学有课呢,这个点冯远秋能够出现,肯定是旷课出来的。   两人在客室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宋师竹轻咳一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随玉看了一下自己的脚,有些不忍心道:“冯远秋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让我伤脚了?”   事到临头,她十分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这么重了。   宋师竹:“……”她也不知道,她发誓,她写信时,真的就是写一些套路,编故事时也是一时激动,没带脑子就把情节落于纸上了。要是她写故事咒人真的这么管用,她早就把得罪过他们家的仇人全都编在话本里。   看着宋师竹一脸无辜就是不吭声,李随玉越发觉得宋师竹在冯远秋身边安了人了。她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咱们等他走了,再出去。”   她就不信冯远秋有那么好的耐心。可李随玉能忍,宋师竹不能忍。没过两刻钟,她就想去净室……   怀孕之后憋不住尿,没办法。   宋师竹的目光极为抱歉,李随玉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扶你出去。”今日是她把宋师竹邀请出门的,总要把她保护好才是。   宋师竹却想起自己随手写出来的情节,头皮发麻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上回打小人打得不准后,宋师竹就对金手指没那么迷信了……突然之间就灵验成这样,她还是十分紧张的。   客室的门一打开,宋师竹就看到原本站在一幅金头面面前、听着掌柜认真讲解的冯远秋,以非一般的速度转身过来,见到是她出现时,似乎还有些失望。   “不知道嫂夫人在里面,不然远秋一定进去打招呼。”冯远秋在她面前还是很客气的,一袭宝蓝色的织锦袍子显出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语气温文儒雅,要不是眼角余光一直飘向她身后的室内,看着还真像个正人君子。   宋师竹笑着应了一声,看着他略带期待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好笑起来。   客室里的李随玉可是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到来的伤脚,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了。   宋师竹其实巴不得把这个意图伤害的罪名推到冯远秋身上,不过她也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宋师竹从净室回来时,就听到李随玉所在的客室内,先是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接着就是瓷器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男子的闷哼。   她心惊了一下,在秦嬷嬷的搀扶下,赶紧三两步进去了。   里头李随玉带来的嬷嬷,满满当当站了一室。   宋师竹本来还以为李随玉伤着了,没想到她衣裳上虽然都是水迹,可跪倒在一片碎瓷中、腿脚血肉淋漓的人,却是冯远秋。   一个陌生丫鬟手脚无措地站在一旁,她手上捧着一个茶盘,糕点碎屑落了一地,脸色苍白,抖着嘴唇,腿脚半软。   李随玉看她回来,松了一口气道:“冯少爷让人送点心过来,又突然进来了,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砸了茶盘,冯少爷过来时刚好踩中了瓷片……”   李随玉三两句便把事情经过说出来了。   在她说话的当口,冯远秋已经被人扶离了碎瓷,他抽着冷气,铁青着面色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是李姑娘先叫出来——”他着实没想到李随玉会这般掐头去尾,颠倒黑白。   宋师竹没等他解释完,便赶紧打断,对跑过来的掌柜义正言辞道:“还不赶紧叫大夫,冯少爷可是要科举的人,伤成这样,明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考试了。”   她又过去把李随玉拉到身后,对冯远秋语速极快道:“我有些晕血,冯少爷伤成这样,我看着就头晕……还得请冯少爷体谅我一个孕妇,我如今头晕目眩的,就不陪着冯少爷了,冯少爷赶紧找人治治。”   宋师竹捧着大肚子装晕,退场的速度犹如火箭一般。   冯远秋伸手挽留:“等等——”   直到马车上,李随玉才松口气道:“幸好宋姐姐动作快。”   宋师竹好奇道:“究竟怎么回事?”   刚才眼瞅着冯远秋的面色,宋师竹便知道李随玉话里应该是有水分的。   李随玉道:“冯远秋让丫鬟给宋姐姐送点心,嬷嬷要把点心盘子从她手上接过来,可那个丫鬟硬是不肯……”   点心是打着送给宋师竹的旗号,李随玉也只能让丫鬟进来。丫鬟手脚不伶俐,摔了茶盘,李随玉被地上的水迹害得滑了一跤,本来应该是她倒霉的,可冯远秋冲进门的速度太快了,她才惊叫了一声,没等摔倒到地上,冯远秋便过来相救。   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要被害崴脚的情节,头发都竖起来了,心有余悸道:“我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拽倒了。”   李随玉的语气有些轻飘飘的,实在是刚才发生的事太混乱了。她刚才还看到他的膝盖上插着一块碎瓷。冯远秋似乎伤得很重,嬷嬷扶着他走到一边时,几乎是拖着他过去的。   李随玉和宋师竹再确认一遍:“这件事应当是他不怀好意吧?”   宋师竹看着李随玉被冯远秋救了一场,似乎有些动摇,赶紧点了点头,还给出一个佐证道:“当然,不然他干嘛坚持要让他的丫鬟送点心进来。”   李随玉出门时可带了不少嬷嬷在身边,不会没人帮着做事,无论冯远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一点就十分不对劲。   她一说完,就看到李随玉脸上的歉疚一分不存了,不仅如此,她还恨恨地骂了一声活该。   宋师竹也呼出一口气,冯远秋以后在李随玉这里,应该是刷不了什么分数了。   不过她后面从封恒那里才知道,冯远秋请了一个月的假养伤。   如今已经是腊月,岁考在即,没有岁考成绩,来年的恩科就和冯远秋无缘。   宋师竹确实没想到冯远秋会伤得这么重。 第83章 (改错字)   “这可真是……”宋师竹从封恒嘴里听说冯远秋的伤势后,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最近天这么冷,人人都穿得十分厚实,没想到他还能倒霉成那样,从膝盖小腿到手掌,听说都被瓷片扎得结结实实,就连虎口处也伤着,握笔都不能了。   螺狮那一日没有跟着宋师竹出门,她好奇道:“冯少爷是不是真的想要对李姑娘不轨?”   当然不是,冯远秋没那个胆子。   冯远秋只要不蠢,就不会这么干,他是献殷勤献到马腿上了。   螺狮想了想,突然忧心道:“姓冯的会不会把仇记在咱们家身上?”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虽然事故发生时宋师竹没在现场,可乡试三年一届,今年的乡试因着国丧临时罢考,众人都在等着来年恩科。冯远秋错过了这一回,就要等到三年之后。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以冯家人的性子,不记恨才是奇怪的事。   宋师竹想了想,道:“咱们家的门户,以后要看紧一点。”   有些事情总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他们家和冯氏结的仇也不算少,宋师竹也只能宽慰自己虱子多了不怕愁。   才怪!   这件事是李随玉惹出来的,宋师竹转头就把自己的忧虑在信上和她说了,之后不知道李随玉是怎么跟家里说的,从这日开始,茂林胡同这边巡视的差役多了一倍。   看着穿着皂服的差役时不时就到家门口晃悠两眼,宋师竹虽然还是有些不安,可总体上却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一日傍晚,封恒从人市领了一个大汉回来,满脸的络腮胡子,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还没了个手掌,一进家门就引起一阵关注。   封恒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封平,让宋师竹给他找了两身衣裳,又让小丫鬟端饭给他吃。   盛着白米饭、脸大的海碗,封平一下就能干掉四碗。   看着他蹲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地吃饭,就连下人围观都不发脾气,宋师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封恒却道:“这是刚从南蛮战场下来的兵。”他简单跟宋师竹说了一下封平的情况。   封平服兵役时在战场上被人砍掉半只手,卸甲归乡后,吃饭吃得多又干不了太多活,伤残抚恤银还不够贴补家里这些年兄弟成亲生子欠下的债务,家里父母就打算让他卖身为仆,帮家里还债。封平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正好封恒在人市瞧见,就把他买回来了。   身世这般坎坷,宋师竹也觉得他可怜。   她看着在院里捧着海湾吃饭的大汉,摇头道:“那就留下吧。”   封恒:“你以后就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他了。”   这几日宋师竹的忧虑,封恒看在眼里,也怕家里会出什么事。家里虽然有两个会武艺的嬷嬷,但封平会的东西和嬷嬷们不一样。   他买封平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下不到两日,一家人都觉得很值。   因着明日正好是旬休,封恒当夜才有空拿着宋师竹写的话本细看。他对妻子写的故事十分感兴趣,对背后发生的故事就更有兴趣了。   宋师竹坐在他身边缝一个小围兜,她就看着封恒边看边笑,笑得她连绣花针都差点拿不稳了。   宋师竹原本女红就不好,这个围兜她做了好些日子都没做完,今日正好差个尾巴,却被封恒笑得她心不在焉的。   “有那么好笑吗?”她忍不住道。她就是想跟封恒分享一下她最近的事情。   封恒笑完后,才夸了一句:“文笔通俗,直白易懂。”宋师竹写故事的时候带着情绪的,她笔下的男主角透着一股人面兽心的猥琐劲,封恒边看边代入文质彬彬的冯远秋,忍不住便笑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补充道:“就是从你笔下出来的事情,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除了这个话本外,还有现在压在箱子底下的画册也是一样。   宋师竹一听他说起画册,头发就发麻。她画画册的时候,真的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认真得自己都害怕,可这个故事,她真的就是随便写写……   她想了想,又从书案上拿过来一叠宣纸给封恒:“这都是我这两日写的。”   热乎乎新鲜出炉,主角正好是最近惹得她心下不安的冯远秋,她觉得,要是真的这么灵验,那她以后还是可以偷偷写的。   虽然他们家人情交际不多,可仇人还是有几个。   封恒翻了几页,看着上头冯远秋的各种倒霉事,笑:“怎么都是在这几个月发生的?”   宋师竹的三观还是很正的:“咱们也不会在府城待一辈子,等过了这几个月,他就不能找咱们麻烦了。”   冯远秋不过就是恶心人,罪不至死。而且他还要等三年才能乡试,有这三年的时间,他和封恒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远——这点,宋师竹对她家相公还是很有信心的。   基本上,主角被她写死的,只有远在京城的小冯氏兄妹俩。就连那个未曾谋面的大驸马和徐家母女,她也只是咒他们天天倒霉罢了。   封恒听宋师竹说得认真,心下又有一些笑意。临近岁考,府学里学风越浓,封恒最近也有几丝紧张感,毕竟明年连着两场考试,他时刻都要紧着心上的弦才行。   封恒直等到今夜才有空闲看话本也是这个原因,他正想继续说话,就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求救声。   深夜里的大喊还是十分惹人注意的。外头风大,这一声呼叫更显得极为刺耳。   封恒和宋师竹对视一眼,他温柔道:“我出去看看,没事的,这一声听着熟。”   宋师竹心中胆颤,却是立刻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在屋里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螺狮和秦嬷嬷才都过来了,螺狮一进门就对她道:“是隔壁的孙秀才。”   听到她这么说,宋师竹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她刚才还以为是家里进贼人了。   两人一左一右上前扶住她,危险之时,宋师竹瞧着秦嬷嬷的大块头还是有些安心的,她想让秦嬷嬷出去帮忙,秦嬷嬷却抿唇道:“少爷让我在这陪着少奶奶。”   在屋里坐了半刻钟,宋师竹听着外头封恒的说话声,有些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螺狮劝不住她,也只好扶着她出门。宋师竹一掀开正房的棉帘子,就瞧见孙三通趴在地上的身影,他脸上一片寡白,离得近了还能闻到酒味。   封平却是一脸平淡无奇地站在他旁边,手上还拿着孙三通半边袖子。   孙三通摸了摸脸上的冷汗道:“封贤弟,你们家新买的这个下人也太吓人了。”把他酒都给吓醒了。他不过就是喝懵了走不动,在封家门前歇了一下,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大手把他手臂直往后掰。   宋师竹听他这么说,没好气道:“这么晚了,孙大哥才是把我们吓坏了。”   刚才那一瞬间,她身上都发寒了。这会儿平静下来,才发现肚子有些疼。   封恒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她的异状,赶紧走了过来,摸着她冰凉的掌心,低声骂了一句,又黑着脸对孙三通道:“赶紧滚!我娘子被吓坏了,要是她有事情,这件事便没完。”   孙三通眼见着自己弄出的这桩闹剧把孕妇吓成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弟妹回去休息,我就不多陪你们了。”   说着起身时还有些踉跄。   等到回了屋,宋师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见着封恒让人请大夫,她连忙阻止道:“不用了,我没事。”   封恒半信半疑,直到宋师竹把自己暖热的手摸到他脸上,又让他摸自己的肚子,他才相信。   宋师竹是真的没事,她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刚才应该是睡了一半被吓醒,所以一时间胎动才那么频繁,等过了刚才那股劲,就又平静下来了。   她道:“明日还是得让人带着封平把周围人认一遍。”封平刚才实在太吓人了。冬日衣裳本来就厚实,他居然能把孙三通的袖子扯下大半。就这样,刚才她还听着封平笨拙地辩解自己没使劲。   要是真的把孙三通的手臂弄残了,她就不知道该和孙家婆媳如何交代了。   封恒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对她的这句话,却是摇头道:“再是熟人,也要警惕。”   孙三通自己走错家门,关封平什么事。今日不过虚惊一场,要是来日外面不怀好意的是熟人怎么办,封平这样凶狠,正好能派上用场。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时更加敏感,宋师竹这一夜一直睡不安寝。   早上睁眼后,她看着外头的天光,摸了摸身侧,没有意外地摸到一片冰凉。   封恒早早便起来念书了,院子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宋师竹听了一会儿,心里才安了下来。   螺狮进来伺候她洗漱,宋师竹突然道:“今日要是有人出门,把封平叫上。”   螺狮应了一声,又小声道:“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她家姑娘这些日子犯懒,瞧着先前李氏还在时定下的章程没出错,也很少吩咐些什么。如今突然说出这种话,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宋师竹摇了摇头,她也说不上来。   不过等到丛管事回来,她就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句话了。   一具冰凉的马尸横在院里。   丛管事带着封平站在她面前,这会儿嘴唇还在哆嗦:“今日因着要采买年下的用度,我就用了家里的马车,没想到半路上,那匹马突然发疯了,今日街上的人不少,幸好封平在。”   车夫不停拉缰绳,可马还是四蹄乱奔。当时丛管事脸都吓白了。集上的人那么多,要是不小心踩中一个,主家就惹上大麻烦了。幸得封平力气大,从后面上了马,用匕首把马给杀了。   封恒出声问:“这匹马是我们从丰华县带来的,用了大半年都没有问题,怎么会突然出事?”   丛管事说不出所以然来,封平突然道:“被人喂药了。”没等人追问,他又言简意赅地补了两个字:“布庄。”   什么意思?   宋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到丛管事恍然道:“少奶奶开的单子上要买布,我们在布庄门口停了一下。”宋师竹买这批布是为了送礼,数量很是不少,丛管事便招呼了车夫和封平进去帮忙搬布,他猜……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中的招。   宋师竹气道:“真是太坏了!”   要是家里的马踩死人——宋师竹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不寒而栗。不说他们家要赔多少钱沾多少事,一条人命也够她一辈子不安的。   李家听说这件事后,也派了人过来帮忙调查。但丛管事出门当日是集市,又正逢年下,人实在太多了,除了在马腹里检查出药草外,其他却是一无所获。   不过在这之后,宋师竹立马就把封平的待遇提高几个档次,而且还吩咐了,以后不管有谁出门,都要跟封平一块行动。   她心里隐隐怀疑这是冯远秋干下的,可惜却没什么证据。 第84章 (改错字)   这个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有这样一个出手狠辣的仇人在侧,宋师竹还是十分担忧的。尤其是她觉得冯远秋一回算计不成,下一回肯定还能干出别的事来。   这种感觉甫一出现在她脑子里,就极其坚固地扎根了。   不过如今正值腊月,宋师竹也不想家里下人都跟着她心中惶惶,还是把忧虑都憋在心里,面上一直做淡然状。   她这般端得住,丛管事看着她舅家和封恒的先生家都派了人过来帮忙,倒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糟糕。   家里下人只有螺狮看出来她的担心,她安慰她道:“您还带着身子呢,这件事有少爷看着,咱们最近都不出门,应该就没事了。”她想了想,指了指上空,小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个冯少爷肯定会倒霉的!”   她对宋师竹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宋师竹却叹了两声,事情没弄清楚,她心里那根刺总是扎得慌。因着这件事,她未免又想起了封恒的死亡画册,深深觉得还是他的心态好。   主仆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螺狮笑:“您看少爷之前经了好几件事,都没您这样的。”螺狮与宋师竹从小一块长大,主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封恒的事情,螺狮当然也是知道的。她此时就觉得,还是封恒临危不惧。   封恒不仅心态好,胆子也大,进了腊月还没多久,夜里睡觉前,宋师竹便听他道:“我写了状纸,明日就到衙门报案。”   宋师竹还以为他忘了他们家跟徐家的恩怨,她忍不住提醒道:“徐夫人可恨我们恨得要死呢。”   徐千意去了京城后,没多久就被送嫁到了南蛮。这个消息传来时,徐夫人在府城交际场上立刻黯淡下来,日日闭门不出。   封恒却摇头道:“徐府尹不会的。”   徐府尹是个聪明人。今时不同往日。恩科改革的消息传出来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老师对新帝的影响力。   先前他们家没有正面和徐家起冲突。之前糊涂着过去,现在也会糊涂着来。   这件事里,他们家是受害的一方,只要秉公办案就能卖人情给老师的事,徐府尹一定会干的。   宋师竹勉强被封恒说服了,可是她又担心道:“到衙门告状要证据充足才行啊。”   不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吗。   “谁说没有证据?”封恒道。   宋师竹看着封恒胸有成竹的模样,突然就好奇起来了。最近封恒跟舅舅家借了人帮忙调查的事她是知道的。   就是见他一直鼓捣不出动静,宋师竹才觉得这件事许要成为无头公案。没想到封恒居然还真查出什么了。   封恒也不想卖关子,先前宋师竹如惊弓之鸟一般,封恒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为自己不能护好妻儿内疚。   宋师竹斩钉截铁说一定是冯远秋干的,封恒便也深信不疑。   这两日他想了又想,从马腹里刨出来的草渣,份量极少,药性这般强烈的毒草并不容易得到。封平认出了药草是南边特有的莨莨草后,他心里就更有把握了。   冯远秋日常没事,家中应该不会备着这些东西,毒草应该是他最近才拿在手里的。   封恒最近只做了两件事。   他推测,冯远秋的毒计不成,一定日日关注着他们家的后续动静,他就让家里的小厮每日出动,在马市跟马贩子打听毒草的事情,又私下跟宋师竹的舅家借了几个家丁,吩咐他们出城去找线索。   封恒道:“冯远秋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小厮,前些日子出城去了。”府学读书的学子身边几乎都带着书童。上课时,书童们只能在外头站着,一块站了大半年,其中好些也结下交情。   他让封印着意打听,冯远秋的心腹书童出门的消息,就是这么被探听出来的。   宋师好奇:“你怎么确定是这个小厮干的?”就连她到府城陪读,带来的下人都好几个。冯远秋家也是富户,这个人选确定得还真是随意。   “我不确定。”封恒摇头,但以常理论,这种歹毒的事,冯远秋一定不会随便交给别人去干。   宋师竹十分确定这件恶事是他干的,凶手确定下来后,查出帮凶的难度其实便低了许多。如果他找错了帮凶,再重新找线索就是了。   封恒早在事发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查出结果来,这件事要真是冯远秋干的,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总不能让他以为对他们家动手不用付出代价。   他对着宋师竹解释了几句,便继续说下去。   冯远秋的书童是自幼卖进冯家的,未曾为奴前,也是府城周边的人。这种害人的毒草,他肯定不会在府城的药堂里买,一旦出事,很容易就查到他身上。   封恒先是让借来的两个家丁去了书童的村上,看看他最近有没有回来。   没等宋师竹发问,他就道:“……我让人找他们村里的混混打听消息。”乡下地方一向闭塞,家丁是陌生人,贸然探问乡人消息,别人肯定有戒心,找混混问话便不一样。   他继续道,“钱帛动人心,我给了十两银子他们就什么都说了。”为了打冯远秋一个措手不及,他还约好等此事了结,他再给一笔银子作为保密银。这才能把冯远秋瞒得死死的。   封恒说完,便从案上拿了一叠纸给她看。   宋师竹翻了一下,上头做供的人不少,封恒居然真的查出毒草是从哪家药堂卖出去的,上头笔迹清晰地写着是琼州府下面的一个县城,这叠纸中还有药堂掌柜的供词。   知道冯远秋的书童回过家后,事情就简单了。其实乡间混混消息最为灵通,封恒给钱给得爽快,他们很快便帮着打听出来书童那一日还去过他们县里的药堂。   “……药堂掌柜就那么容易把客人的消息告诉你吗?”   宋师竹觉得封恒这太顺利了。她爹在县里查案的时候,遇到这种关乎医药的事,都要拿出衙门手令,掌柜的才会配合。   “当然不是。”封恒道,一开始家丁去了两趟,掌柜的都把他们轰出去了。第三回是封恒亲自去的,本来还以为要磨破嘴皮子才能让掌柜的松口——   宋师竹突然伸手刮了刮他俊挺的鼻子,笑盈盈道:“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读书人立德博施济众,立言传于天下,便是为了获得别人心中的敬重。这就跟上辈子的明星上街一样,一出门就有粉丝眼睛发亮,心情肯定格外不同。   封恒佯怒地瞪她,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府城呆着,虽然知道他那本算学书卖得不错,却没曾想就连一个下县的药堂掌柜也看过。   跟掌柜的聊了半个时辰后,掌柜的便答应帮他指认冯远秋的书童。   因着家马被害的事,宋师竹这些日子一直十分郁闷,现在确切知道冯远秋要倒霉后,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   她把手上的供词放到案上,高兴道:“看冯远秋怎么逃过这一劫!”   这一锤肯定能把冯远秋给锤死!   虽然那匹马并没有造成更大范围的祸事,但怎么样也能定他一个毁坏财物罪。再加上快要岁考,许学政再临琼州府,要是听到这种事,冯远秋的仕途上就有一个大污点了。   宋师竹想得好好的,不过她没想到,没过两日,冯族长居然带着重礼上门来了。   宋师竹如今一看到冯家人,就觉得十分膈应,再加上冯族长的老脸和冯远秋有几分相似,她看着,更是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讨厌劲。   冯族长这一回过来时,脸上的面色比起先前又灰败了许多。   直到今日一早衙门差役上门,冯族长才知道孙子干了什么事。气急败坏不足以形容冯族长的心情。   冯远秋追求李二姑娘的事,先前没有跟他说过。冯族长也是等到他被人抬回家时才知道的。   冯远秋在金玉楼里伤得很重。   李随玉惊慌之下,拽他那一把力道颇大,冯远秋摔在地上时膝盖以下全都扎出一个个血洞,冯族长既气他不长眼招惹李家人,又恨他居然能在岁考前闹出这种事,这几日对孙子就有些不冷不热。   没想到冯远秋少年意气,居然把仇全都记到封家身上了。想着今日一早他稳住差役后,进屋质问孙子时他说的那些话,冯族长便觉得气噎声堵。   “衙门就是走个过场,徐家跟封家有仇,巴不得有人对付他们。”冯远秋坐在椅上,面无表情跟他说道理,可是转眼间衙门那里就传出要过堂的消息了。   又有他在衙门的熟人让他赶紧打点封家,冯族长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宋师竹其实不想见这个老混蛋,可是冯族长口口声声拿着她家二叔二婶论起亲戚关系,胡同口围了不少人,宋师竹不得不让他进门。   丫鬟上了茶后,她绷着脸道:“您是凶手家人,我是受害者,我觉得我们见面不大合适。”   冯族长苦笑道:“丫头,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咱们两家各退一步,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要是这一回过了堂,远秋的前程便要坏了。”   这关他们家什么事!   宋师竹很想说一句坏得好,可是冯族长接着便语重心长地续了一句:“要是我孙子没了前途,咱们两家就真的不死不休了。”   宋师竹毫不客气道:“老太爷真是有意思,拿这种话来威胁我,敢情做了坏事还不用负责了。”   被一个丫头片子这样说到脸上,冯族长心情十分屈辱,可惜形势比人弱,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继续放低姿态,摇头道:“哪敢威胁,我是过来求你们放他一马的。” 第85章 (改错字)   宋师竹呵呵笑了笑,冯族长这求饶的态度可真够高高在上的。她道:“相公已经把状纸递到衙门里,老太爷的请求,恕我无法答应了。”   说起就拿起茶碗,一幅端茶送客的模样。   冯族长过了刚才那阵子屈辱,已经平静下来了。今日之事和前头大驸马吩咐下来的还不一样。   冯玉容哪怕把京城搅合得地动山摇,除了忧心冯氏子弟会受影响外,那股闹腾远在千里之外,他也感受不到;可孙子眼看着就要没了仕途,冯族长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笑道:“丫头,你这样就不厚道了。咱们是亲戚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要不然,我这些年也不会一直护着你二叔,一直为他当年的事保密着。”   冯族长这句话里透着威胁之意。宋师竹心道,这个老匹夫果然被她料中了,就是想要用二叔的事来要挟她。   “老太爷真是说笑了。”她顿了一下,“说句不好听的,什么亲戚关系,这些年冯家给我们家带来多少麻烦,也就是我娘身上顶着族长太太的名号,还要护着二婶,前些日子才会跟老太爷周旋。要不是娶了你们冯家女,我家二叔何至于今日还是一个五品官。”   吵架时气势要足,不能让人看出你的软肋。饶是宋师竹心里对这个老匹夫已经膈应得不行,她还是做出一副凉薄至极的模样。为了能成功骗过冯族长,她在脑子里极力把自己想成徐千意母女,那股子虚伪冒烟的劲儿,立刻就出来了。   “你家二婶可是生了三个儿子,就算是为着你三个堂兄,你也不能如此。”冯老太爷不信宋师竹说的话,他继续笑,“丫头,我今日是正经过来与你谈事的,你大可不必与我这个老头子耍这些心眼。”   冯族长不蠢,宋氏一族要是真能放弃冯玉容,早在十几年前便休了她,还能容她在宋家待这么多年。   宋师竹也慢悠悠道:“老太爷对我们还真有信心。老太爷您想想,要是换您是二叔,被妻子的族人一连算计,半辈子被压得无法动弹,您还真以为我二叔心里能一句不怨?要是二叔真的毫无怨言,二房这些年就不会连一个新生子都没有。”   关键时刻,宋师竹颠倒黑白的话说得极溜:“不怕告诉你,我祖母已经忍到极致,给我二叔下了最后通牒了,要是你们冯氏再闹点什么出来,为了一族的人着想,总不能被你们拖着一块去死。您别拿堂兄们说事,他们又不是我嫡亲兄弟,干我何事。”   听完宋师竹的话,冯族长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就像宋师竹所说,哪个男人受了冤又不得雪耻,还能对妻子一直无怨无悔的?   以己度人,若他是宋文朔,不仅会恨,若是不把连累他这么惨的妻子扒一层皮,他都不能容她在冯家继续呆着。   冯族长想了想,突然又觉得这是不是就是冯玉容在京城闹出那么多事的原因,她早就疯了。   越想到这些,冯族长越觉得坐不住。   宋师竹都觉得他有些焦躁起来了,半响之后,她才听到他沉声道:“你看看,你要如何才肯让封秀才撤诉。”   冯族长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缓缓推了过去。   “老太爷这就小看人了。”一千两是不少,可是比起能给冯远秋一个教训,宋师竹还是觉得后者比较解气。   冯族长摇头:“要是不够,我可以再加价。”   宋师竹看他一幅财大气粗的模样,心中气了一下,却是麻溜地伸出两根手指:“没有两万两,什么都别谈。”她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种要用钱砸她的人了,不过……要是冯族长真能拿出两万两,被砸一回她也甘愿。   说完话后,宋师竹就满脸期待地看着冯族长,冯族长被她噎了一下:“丫头,你还真敢说。”他整幅身家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两万两。   “那就没得说了。”宋师竹遗憾道,她索然无味地给冯族长提供了一个建议,“你可以变卖家产凑一凑,为了救孙子,该割肉的时候就得割肉。”   冯族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般委曲求全真是掉价,宋师竹明显就是耍着他玩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想着还在衙门的孙子,勉强忍住忧心,道:“宋家丫头,老夫今日是带着诚意而来的,但凡你能给出一个合适的价码,我都愿意照做。”   宋师竹突发奇想:“你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   冯族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冯族长走后,宋师竹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松快下来了。   螺狮刚才一直在她身边站着,此时便有些犹豫道:“少奶奶,少爷为了把冯远秋送入公堂做了这么多事,您突然这么决定,都没跟他商量一声,少爷回来后会不会生气啊?”   “……应该不至于。”宋师竹想了想,封恒不是小气的人。其实她和封恒都很清楚,他们这一告,对冯远秋造成不了任何人身伤害,也就是出口气罢了。可就算冯远秋仕途无成,冯氏还有不少读书子弟,他们总不能把一整个冯氏都收拾了。只要冯氏还有能出头的人,冯远秋的仕途坏不坏,都不重要。   螺狮听她解释完,才松了口气,又笑道:“我刚才听你这么说二太太,还以为你是真的这么想的。”   宋师竹那些话说得太真了,若不是两人从小一块长大,螺狮还真会以为宋师竹对冯氏有这么多的怨怼。   宋师竹笑:“觉得我说的是真的那就对了。”不然怎么能骗过那个老混蛋。   事情一码归一码,那些陈年旧事,就连最有资格迁怒的祖母和二叔都没说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去怪责二婶。况且摊上这样的族人,也不是二婶愿意的。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最近越发有存在感,宋师竹对二婶当年没了孩子时的感受也有些明白。自己血肉相连的宝贝,要是有一日有人敢伤害她,就算拼个你死我活,她也要把坏人通通干掉。   她收回心绪,叹了一声,道:“你让门房仔细着点,待会要是冯家有人上门,赶紧带过来。”   螺狮点头,又道:“要是老爷太太知道你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肯定会夸你的。”   宋师竹其实没想到冯族长会真的答应,她刚才也就是漫天开价罢了。   不过也是,自己孙子的前程,跟小冯氏姐弟的利益,冯族长会怎么选,一目了然。   只要冯族长真的愿意出一份供词,承认当年二叔丧礼上的事都是被那对姐弟冤枉的,那有朝一日这件事真的揭发出来,二叔便不至于百口莫辩。   她就是奇怪,这个老混蛋不是一直坚定站在那对姐弟身后吗,怎么会突然那么爽快。   因为跟冯族长交换了条件,宋师竹刚才便让人去衙门给封恒传了话。   封恒今日是请了假去衙门的,回来后虽然脸上的表情跟平时别无二致,可宋师竹被螺狮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有几分心虚的。   吃晚膳时,无论什么时候,封恒把眼睛看过来,宋师竹都是下意识地微笑,跟沾了蜜一样。   封恒看她这样,有些莞尔,伸手戳了戳她脸上的梨涡:“笑得难看,别笑了。”   很难看吗?宋师竹摸了摸脸,又低头看着碗里的一筷子兔肉,有些摸不清封恒这是不是报复,她最不喜欢吃的就是兔肉了。封恒见她乖乖啃肉,这才道:“你做得没错。”   几乎是在后衙门里听到宋师竹的传话后,他就知道冯家肯定出了什么筹码打动她了。   两人成亲这么久,他很清楚宋师竹不会突然做没用的事。   刚才听完她说的,想一想这件事的轻重,他便也无话可说。   去年在丰华县时,封恒还未曾拜师,当时只要他一到宋家,宋二叔每回都要考校他的功课,这半年来,宋二郎与他时时通信,月月让人送读书资料给他,要是真能帮上宋家二房的忙,封恒也是愿意的。   宋师竹听他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不说话,她还真担心封恒会为着放冯远秋一马的事生气。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宋师竹道。   一听到宋师竹问起这个问题,封恒便清了清喉咙。宋师竹被看得莫名奇妙。封恒却是想起宋师竹今日让人传话叫他撤诉时为他找的蠢借口,居然让他说他身上没带过堂费。   当时见着徐府尹瞬间扭曲的脸色,封恒心里就后悔了。   宋师竹奇道:“你觉得这个借口丢脸,干嘛要跟着说?”   撤诉理由一大堆,随便编一个就是了。   封恒看她一眼,不想说他当时脑子抽风,心里想的居然是表哥当时与他说的话,惧内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可以后要是再有那种女色陷害的事,旁人也得在心中仔细掂量一下。其实话一出口后,他就后悔了,一个大男人身上连过堂费都没有,徐府尹肯定也觉得他家有虎妻。   冯族长说到做到,晚些时候就让人把供词送过来了,也没让人讨要封恒手上的证据。   “这老混蛋还真是精明。”宋师竹道,听冯族长让下人嘴里传的什么话。   “宋家丫头,老夫拿出这份供词,要承担什么压力,你也是知道的。你是诚信的人,一码事一码了,老夫就不多做无谓的事情了。”   宋师竹听完冯家下人嘴里的话后,深深觉得做人还是无耻一点好,要是她够无耻,她就先把冯族长的供词藏好,然后立刻让封恒继续上告。   不过她也不遑多让:“你跟你们老太爷说一句话,叫他好好把孙子管好,要是再过来招惹我们,就算是不诚信,我们也要做一回了。”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把封恒收集的那些证据收好。她觉得其实不上告也有个好处,只要她手里一日捏着这些东西,冯族长便还要受她的威胁。以后做事就得多掂量着一些。   知道她的打算后,封恒却是摇头道:“就算再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件事也不能再提了。”   宋师竹和冯族长达成协议后,便是彼此互相掣肘的关系。要是宋师竹不拿冯远秋出来说事,到时候真有用上这份供词的时候,冯族长还会保持默认;要是宋师竹出尔反尔,冯家总不能一辈子受她的威胁。她能反悔,冯族长就不能对外说他是受到威胁胡说一通了吗。   “那这些东西拿着,就没用了吗?”宋师竹还是可惜了一回。   封恒淡淡道:“至少冯远秋不敢再找麻烦了。”身边放着这样一个时时要算计他们家的人,封恒连出门都不能安心。   宋师竹想了想,也就算了,反正无论如何,冯远秋都是参加不了今年的岁考,来年恩科也是与他无缘的。   封恒月末时的岁考发挥得十分不错,成绩在第一等,不仅拿回二十两银子奖励,还带回了宋师泽的一封信。   岁考是由学政主持,许学政的官署在安陆省城,仗着地利之便,安陆省城的学子们是最早考完试的。宋师泽写信时已经是无事一身轻的状态,不过他今年却不打算回丰华县过年。   宋师竹看完信之后,便觉得还在丰华书院挣扎的宋师柏要惨了。   乡考和会试都是三年一届,可县考却是每年都有一场,时间十分固定,在每年二月。宋师泽野心勃勃,居然想着二月县试后,三月接着参加乡试。   为了这两场考试,他打算留在许学政身边复习功课,等到来年临近县试时再回原籍赴试。他还托许学政给她带礼物。   “要是柏哥儿有这样的志气,我们家就不用愁了。”宋师竹道。上回李氏过来时,宋师柏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今年要洗脱耻辱让他爹刮目相看,宋师竹回信时很是鼓励了他一番,心里也十分希望弟弟能够出息。   “今年柏哥儿要过县试应该是没问题的。”封恒道。   宋师竹诧异于封恒对弟弟的信心,封恒却没有多说。去年因着小舅子岁考成绩太差,参加不了县试,他弟弟为了哥们义气,便也自己把县试给砸了一回。   当时封恒察觉到此事后,便跟他有言在先,要是他今年不能过县试,连着两次的账,他都要跟他算清楚。这两个小子今年考试时,应该会把皮子绷紧了。   岁考之后,衙门封笔,府学也放了年假。   外头大雪纷飞,将院子妆点出一片雪白。菜地银装素裹,宋师竹早早便把堤坝事件时准备的木箱用上了,屋里烧着炕,小青菜长势十分喜人。   这个年,他们家过得实在简单。   李舅舅前两日就过来说让他们一块到家里过年,宋师竹却没有答应,李老太太那边,也把李随玉派过来相请,诚意十分足够。   “你真是倔,到我们家过年又怎么了。”   李随玉窝在榻上跟她说话,炕桌上都是封家厨娘做出来的吃食,糖儿粘、春饼、年糕、玉兰片,还有又香又脆的炸馍馍片,隔壁摆一碟煎得金黄的煎饼子,一伸手还能就一个韭菜盒子,两个人嘴巴一直就没有停过。   李随玉从小规矩惯了,从没有试过在炕上这样摆上一桌吃的,此时吃得两腮鼓起,满足得直眯眼。   宋师肚皮撑得太圆,刚想起来运动运动,就瞧见李随玉把手放到她肚皮上,眨巴眨巴眼睛:“凸了一块出来。”   宋师竹一把拍掉她的手,道:“油!”   李随玉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来,又感叹道:“宋姐姐这日子真逍遥。”她也能明白为何宋师竹不愿到他们家守岁了,宋师竹在家里吃喝自在,如此随心所欲,到了李家还要守着他们家的规矩,当然是不愿意过去的。   宋师竹想了想,却压低声音道:“冯远秋还有没有继续骚扰你?”   李随玉顿了一下:“他不敢。”冯远秋若不是柿子只敢捏软的,怎么会撞到封师兄手里。   封恒到衙门告状的事,李随玉也是知道的。这些日子她十分后悔,当时因着她那点好奇,给宋师竹惹了一个大麻烦。宋师竹还怀着孩子呢,当日要是她用了那辆马车,说不准母子两个都要出事了。   宋师竹看着她满脸的歉意,却是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那就好。”她现在看着李随玉的面相,已经没了先前漫天的苦桃花,想来这一劫已经过去了。   说起苦桃花,宋师竹还是有些好奇,若是没有她的提醒,李随玉难不成还会真的喜欢冯远秋这种类型的男人。   她好奇地问出口。   许是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这种问题,李随玉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突然染出一层胭脂,瞪了她一眼,想了想才道:“冯远秋一开始极为热心,往慈幼所里送了好些孤儿。”   她小声道:“我自幼养在曾祖母膝下,父母缘分不好,对慈幼所的那些孩子便有几分感同身受。”   除此之外,她当时其实还觉得冯家长辈犯下的错,祸不及小辈,冯远秋也是被连累的。但宋师竹的话本连连戳破冯远秋的算计后,她对他的好感也剩不下几分了。   宋师竹顿了顿,她没想到李随玉会是这样的身世,她先前一直以为李随玉的父母都跟其他李家人一样,在京城住着。   没等她想好要如何组织措辞,李随玉便笑道:“我先前不跟宋姐姐说,就是这个原因,宋姐姐不用想着安慰我。”李随玉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有安全感,她长于李家,有曾祖母和祖父的关爱,比外头许多人强了很多。   她犹豫了一下,道:“就是三嫂,似乎跟冯家那边还有联系。”李随玉不常跟外人说起家里人的坏话,但因着有话本的前事,她说出第一句后,也放开了:“冯家跟三嫂联系了好几回,我看似乎冯家手里捏着她什么把柄。”   “什么把柄?”宋师竹很感兴趣,宁氏居然有把柄在冯家人手里。   “我不知道。”李随玉摇头,李家的管家权不在她手上。她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冯远秋的事后,曾祖母便吩咐家里管事,暗中关注冯家人的动静。   宋师竹想了想,突发奇想道:“你家三嫂会不会因着被威胁,所以就帮你跟姓冯的牵线?”   她说完之后,李随玉立刻拍了她一下,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个孕妇。她摇头道:“三嫂不会的。”宁氏打心里看不起冯家人。要是她真的下嫁冯家,两家成了正经亲戚,宁氏一定会呕死。这点她还是很放心的。   宋师竹想了想,道:“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冯远秋是个小人,说不得就是想利用你家三嫂做些什么。”   李随玉对宋师竹的提醒还是很重视的,听完后立刻便点了点头。   其实她当日回家后,就把冯远秋受伤的事,还有宋师竹写的那些话本原原本本跟曾祖母交代了。   她看着宋师竹,咽下了一句话,她家曾祖母对宋师竹这份洞察人心的能力十分感叹。   祖孙俩先前还猜想过宋师竹是不是在冯家安了奸细,后面却是觉得,故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奸细先一步得知冯远秋的计划,也不能确保冯远秋不会突然改变主意。便是如此,李老太太对宋师竹越发感兴趣了。   因着觉得曾祖母对宋师竹另眼相看是一件好事,李随玉便没有特地提醒宋师竹。   其实整个李家,掌舵拿主意的人一直是曾祖母。就连祖父,也会经常会被曾祖母说服。只要曾祖母对宋师竹保持好感,等明年回京后,宋师竹自有好处。   宋师竹也没想过李老太太会对她起兴趣,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把她写的话本展现在人前了,她现在就指望着一日老天爷能把得罪他们家的人给收拾了。   就这么简单地过了一个年后,乡考的时间终于到了。   因着乡试考场在省城,封恒提前两日便要过去备考。   宋师竹刚好是在乡试第三场入场的时间发动的。   当日寅正刚过,她的肚子就出现动静。 第86章 (改错字)   阳春三月,屋里已经撤了火盆,喜鹊停在屋檐下叽叽喳喳不停地叫着。   正房里头,李氏抱孩子的姿势十分熟练,一手托屁股,一手扶脖子,一边还伊伊啊啊地跟怀里的小娃娃说着婴儿话。   螺狮一边喂着宋师竹喝鸡汤,一边抬头瞧着李氏怀里的孩子,笑:“大姑娘那小鼻子大眼睛的,长得跟少奶奶一模一样。”   一样吗?宋师竹喝汤间隙抽空看了一眼李氏怀里这个小东西,眉毛都没长出来,哪里看出来跟她像。   李氏也跟着笑:“是跟你出生的时候差不多。”   宋师竹早就不记得自己婴儿时期是什么样了,她又看了一下孩子,想着当时发动时的惊慌失措,感叹:“这个祖宗,生的时候快疼死我了。”   李氏摇摇头:“你生的速度算快了。”从产婆进门到孩子出世,不过一个时辰,就连炉上的鸡汤都没熬好呢。   宋师竹也觉得自己很速度,可想起生孩子时的痛楚,还是止不住头皮发麻:“再快也疼啊。”   她可算了解到什么叫痛经的十倍了。   怀孩子时,宋师竹是真心轻松,好吃好睡好觉好眠,除了后面两三个月揣着个大西瓜行动不便外,就连她娘先前提醒的半夜抽筋也没有过,一路都是惬意得不行。   可刚进入三月,这份自在就消失殆尽了。就像整个怀孕期间的焦躁都集中到最后一个月发作一样,宋师竹才意识到古代生孩子还有难产这回事。   当时整条茂林胡同的人都为着乡试开始紧张,宋师竹也不想在临门一脚时破坏封恒的心情,便一直忍在心里。   好在李氏先一步过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三个拖油瓶。   两个是刚考完县试的宋师柏和封惟,这两个小子借口考完试后要散心,硬是跟在李氏屁股后头过来了。   第三个便是宋师泽了。   宋师泽是跟封恒一块去省城赴考的。   想到乡试,宋氏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对李氏道:“今日泽哥儿和相公都回程了吧?”   李氏笑:“我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女婿让人带了信回来,说是他们今日到家。”   宋师竹脑子有些糊涂:“说了吗?”她把眼睛看向螺狮,螺狮点头为李氏作证。今儿一大早,宋师泽和封惟就说要去城门口接人,当时他们在家门口的动静极大,她还以为宋师竹听到了呢。   “……”完了,她生完孩子后,脑子好像变笨了。   看着闺女发愁的脸,李氏好笑:“生孩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你前儿留了那么多血,身子还虚得很,就别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了。”   哪能不想。   宋师竹觉得她上半个月,简直见识到什么叫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感兴趣道:“泽哥儿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虽然宋师竹也关心封恒的成绩,但比较起来,还是跟天选之子一样的族弟让她感兴趣。   李氏顺着闺女的话头道:“应该是考得不错的。”   二月初丰华县县案首是宋师泽,二月末琼州府院案首还是他。一个人的运势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李氏下意识地觉得,宋师泽这一回应该也会不错。   她顿了一下,又道,“就是这孩子性子也太急了些。”李氏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有看过这样的考试频率。   说起宋师泽,她确实有些感叹。先前宋师泽为了给亡父亡母守孝,一场县试都没有参加过,就只是在族学里接受过族里秀才的教导。   李氏对宋氏族学的水平也是知道的,就是没想到族里还能出这么一个人才。   丈夫一听说宋师泽考中院案首后,就寄了一封言辞激动的信过来。李氏对着宋师竹好笑道:“你爹一直说他慧眼识珠呢。”   宋师竹很想说,是她慧眼识珠才对,宋师泽的崛起还有她帮的这一把手呢。   宋师泽能达成县试、府试、院试三场三杀的成就,真得算她一份大功。   要考乡试得先过院试,有了秀才功名才行。   整个二月,宋师泽真是过关斩将,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宋师泽在县试后,跟着去年因故不能府试的学子们补考了府试,之后一鼓作气,又把院试也给考了。   院试三年两回,由本省学政主持。但一个省好几个府城,许学政不可能同一时间出现在所有考场上。   时间上,哪个省先考、哪个省后考,都是由许学政自个斟酌决定的。   为了让自个心爱的弟子能够赶上乡试,许学政就假公济私了一把,把琼州府的院试定在了二月末。   琼州府的学子这个二月堪称水深火热。   二月初县试,二月末又迎来了一场院试。   这一回院试从出题阅卷到录取,许学政为了避嫌,邀请了许多退休进士一同参与,宋师泽这个院案首算起来也是实至名归。   李氏听着闺女给自己挣功劳,笑:“泽哥儿要不是一直记着你的情,怎么会给你带礼物。”宋师泽从安陆省城回来,收礼最多的就是宋师竹了。   宋师泽感恩图报,李氏看在眼里也是高兴的。   最近李氏的心情实在好,儿子县试考了第五名,闺女也把孩子平安无事地生下来了,又有族里还有那么一个出息的宋师泽,李氏一想起来就欢喜得不行。   宋师泽考得好,她这当族长太太的也有体面。不仅体面,想着自家嫂子昨日看望闺女时带来的消息,李氏心里更觉得十分畅快。   冯远秋硬撑着要去补考,没想到年前膝盖的伤势还没好,在考院栅门处摔了大马趴,当场就被许学政请回去了。   再度来到琼州府,听闺女说起冯家那些人的算计,李氏真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没去找冯家人的麻烦,冯族长却一再欺上门来。那些无德无行的小人,就只会做这些鬼祟的事,当真觉得他们宋氏好欺负吗。   这一回宋师泽连着拿了两个案首,对比冯家子的颗粒无收,着实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宋师竹却不知道她娘在这等抱孩子的温馨时刻还能想到冯氏那些人,她如今想着快要到家的封恒,心情就有种莫名的激动。   小家伙虽然只会哭和睡,可好歹是她怀了十个月的宝贝,宋师竹还是很想跟封恒分享一下这份喜悦的。   此时封恒的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   乡试一连三场,他一去十日,等回到府城时,就见到城门口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等高的少年,翘首看着官道的方向。   宋师柏和封惟在城门口等了大半日,一看到家里的马车,就对着他们直招手。   等到了上车后,见自家姐夫和宋师泽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宋师柏立刻脱口而出道:“你这样,待会出了马车,大家立刻就知道你考得不好了。”先前送考时,瞧着宋师泽还意气风发的,此时却宛如霜打的茄子一样,宋师柏打心里觉得不习惯。   他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宋师泽抬起眼睛,蔫蔫地看了族兄一眼。   宋师柏看他这样,哼声道:“你这种表情,我还要以为你故意埋汰我们。”都是一样的年纪,宋师泽还比他小两个月,他和封惟才刚考过县试,宋师泽都是案首了,还想这么样。   不过就是乡试考砸了而已,他去年还砸了一回县试呢。   宋师柏对这个族弟,一直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郁闷感。早在见到这个族弟回到县里时,他就觉得自己要不妙了。果不其然,在宋师泽成了新鲜出炉的院试案首后,他爹写信过来关心祝贺的同时,又把他骂了一顿。   不过他见宋师泽这样,心里倒也不是很开心。他以后是要当族长的人,自然是族人出息他这个族长才好做事。宋师柏对这个族弟的心情总之既矛盾又复杂,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   宋师泽听他这么说,倒是打起精神,否认道:“我没有这么想。”   宋师柏立刻道:“那你就别这一幅死样子,我和封惟在城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呢,才不想在这里看你的苦瓜脸。”   宋师泽:“……”他觉得族兄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情,一口气憋着十分难受,不禁道:“还要等三年才有下一届乡试。”   三年,时间也太长了。他幽幽叹出了一口气。   封惟看他沮丧成这样,虽然他跟宋师泽也不怎么熟,还是跟着劝道:“你也太急了些。柏哥儿说得对,我们比你年龄还大,才刚过县试,你这样叫我们怎么活。”   他的五官和封姐夫有七八分相似,却是另一种白嫩可爱,说话时软软糯糯的,没有丝毫攻击性,宋师泽不免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摇了摇头,终于道:“算了,就当提前积累经验,有了这一场乡试打底,下一届就不怯了。”   封恒并没有参与这几个少年间的谈话。他先前已经安慰过宋师泽一回,却没什么效果。此时见着宋师泽被这两人打击了一下反倒振作起来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对怎么安慰人着实没什么心得。   宋师泽对着封姐夫不好意思地一笑。他上个月一路顺风顺水,突然被乡试打击了一回,就有些恢复不过来了。   其实他这一回下场,更多的想要试试自己到了哪个程度。老师先前便劝过他,以他的积累不足以参加乡试,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就是没想到会这么难。   宋师泽叹了一声,许学政擅长的是典籍经义,虽然考前封姐夫也做过提醒,可宋师泽却总觉得自己最差也能上个榜尾,但出了贡院大门,那几丝残留的自信便一点不剩了。   想到这里,他把眼睛看向封恒,道:“这一回封姐夫一定考得很好。”   封惟立刻道:“是吗?”宋师柏也把眼睛看了过去。   宋师泽点了点头,一拿到试题,他就有这种感觉了。每个人擅长的方向不一样,他在许学政的训练下,在四书五经上比别人优秀不少,但这三场考试,几乎每一场都有算学题出现,且占的比例不少。   沐浴在三个少年与有荣焉的目光中,封恒笑:“我把考题和题目都默出来了,回去之后你们都看看。”今年乡试的主考官出题风格灵活多变,一看就知道出题的人喜欢哪种类型的答案。他确实考得格外顺手。   封恒这句话说完后,三人里,只有宋师泽高兴道:“那就太好了。”   师柏和封惟都是苦着一张脸,他们这一回可是考完县试后过来散心的。没想到还要提前接受乡试的检验。   两人心有戚戚,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打消封恒的念头,话说了一大堆,却忘记把最重要的一件事说出来了。   直到马车进了茂林胡同,封惟和宋师柏瞧见大门的影子,才记起来家里多了个小孩子的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封恒一下马车,便听到家门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身体立刻就僵住了。   还是宋师泽一句话打破安静,他惊喜道:“竹姐姐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解释一下,科举部分的内容,我参考的是故宫出版社的《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在这本书上面也有找到考试补考的内容,所以我脑洞开了一下,给宋师泽开了这个金手指。   要是还是觉得不合理,大家就当成架空来看吧…… 第87章 (改错字)   对宋师泽的问题,宋师柏揭晓答案的速度很快:“生了,几日前就好了。”话一出口,毫无意外地看着姐夫脸色又更僵硬了。   李舅母白日时都要过来看一下外甥孙女的,今日刚抱上就被尿了一身童女尿。   她掀开棉帘子,正打算到客房换衣裳,就看到封恒绕过影壁、风尘仆仆的身影。   李舅母向里头看了一眼,笑道:“看来大姐儿是知道她爹要回来了,才赶着把存货给清了。”   “相公回来了?”这是里间宋师竹惊喜的嗓音。   封恒一听到她活力十足的声音,就知道妻子身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再一琢磨舅母的话,就有数了。   宋师竹这一胎生的是个闺女。   他一时间激动太过,也不知道该对拦在门口的李舅母说些什么,俊眸含笑,为了让明显有捉弄意思的舅母让开路,只得连连拱手作揖:“多谢舅母了!”   李舅母从来没瞧见过封恒这幅模样,不由得失笑:“月子房你不好进去,赶紧去换一身干净衣裳,我让你岳母把孩子抱出来给你看。”   李舅母是好心,怕封恒刚考完试后有忌讳。   封恒却是忍不住想要进去再确定一回妻子的情况。没有亲眼见着,他总是不大放心。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便听到里头的李氏也应和道:“你等等,我给孩子换完尿布就抱出去。”   此时宋师柏几人已经进院子了。看着自家姐夫被拦住的场景,宋师柏极有心得道:“姐夫,你在外头跟大姐姐说说话就好了,我们这几日都是这样,舅母和娘才不会让我们进去呢。”   月子房里的性别歧视十分严重,打从宋师竹生完孩子后,宋师柏就没有见过自家姐姐的面。   听到小舅子说的话,封恒只得抑制住要往里闯的冲动,在三个小的同情的目光中去了书房。   里间中,宋师竹半倚在榻上嘟了嘟嘴,看着快手快脚将婴儿包在襁褓中的李氏,有些不太高兴。她刚才都忘了封恒不能进来的事情了。   想到自己刚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封恒却连进来抱抱她都不行,宋师竹心里就有些憋不住的委屈。   李氏一抬眼就见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无奈,想了想,偷偷在她耳边道:“等人散了再说。”   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当时刚生完闺女后,宋文胜溜进月子房见她时激动得连泪都出来了。感情好的夫妻,情况都是差不多的。李氏颇能理解闺女女婿的感受。   宋师竹这才高兴起来。   封恒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笨拙。好为人师的李舅母热情地指导他如何抱孩子,可李舅母说了一大堆,他的手脚就跟被人绑住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怀里的宝贝软得像豆腐,封恒抱着她时只觉得心都软了大半。   小家伙眼睛都还睁不开,包在襁褓中的两只小爪子却不断想要挣开束缚,终于一只爪子出来了。   封恒看得心中火热的同时,更加手脚无措。   李舅母说得累了,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还没问你呢,我们家隐哥儿不是跟你们一块去的吗,怎么没有跟着回来?”   李家和封家在省城都有宅子,对比起来,封家的宅子离贡院更近,外甥女邀请李玉隐同住时,李舅母一口就帮别扭的儿子应下了。   李舅母教到一半就撒手不管,封恒先是回答了她的话:“玉隐兄说他要在省城等成绩。”接着就赶紧道,“孩子的手出来了,舅母再帮我看看。”   他觉得他闺女皱着小眉头,好像要哭。   李舅母看了一下他怀里的孩子,摆摆手:“没事,这是她想跟你玩呢。”   李氏见着女婿着急的样子,也笑:“你别怕,这孩子随她娘,脾气好得很。”   可再好的脾气,连着几回小手掌被封恒的胡茬扎到后,也委屈上了。   眼看小家伙伸手对他的俊脸一阵袭击后,倒打一耙地哇哇大哭起来,封恒真是十分无奈。   宋师柏见此情景,则是转头对着身边跃跃欲试的族弟道:“你看到了吧,你也别想着能抱了,小家伙不讲理得很。”   宋师柏一开始对这个外甥女还是很新鲜的,可是他自己还是一个少年呢,粗手粗脚的,在好几回都把外甥女弄哭后,他就不敢抱了。   宋师泽笑了笑,屋里这么热闹,他心里的郁闷也消散得差不多了。李氏刚才已经从儿子嘴里知道宋师泽许是考得不怎么样的事了,她也没有问他考试情况,而是瞪儿子一眼,道:“大姐儿没那么容易哭,我看应该是饿了。”   饿了要怎么办,当然是找娘了。   怕宋师竹一个人无聊,螺狮就自告奋勇,一遍又一遍地转述外头父女相处的情况。   “舅太太教了两回,姑爷还是不会抱姑娘!”   “姑娘打了姑爷好几下。”   “姑爷把姑娘弄哭了!”   “……”   宋师竹对闺女如何把封恒弄得手忙脚乱的细节最感兴趣,好几回都听得十分乐呵。   到了舅母离开后,封恒偷偷溜进屋看她时,她一边喂孩子,一边还伸手好奇地摸着他的下巴,笑:“有那么扎人吗?”   她上下打量衣冠整齐的封恒,居然把小家伙都扎哭了。   “你摸摸看。”封恒眼睛滑过她胸前的白嫩,主动抬起下巴让她摸。   宋师竹心里乐得不行,还真的伸手把他整个下巴摸了个遍,之后才道:“是咱们家大姐儿太娇气了。”   手感明明挺好的。那种微微扎手的感觉,就跟被电流串过一样,她超级爱的。   两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封恒低头吻了下来,因为顾忌到她怀里的孩子,不敢用力,只是稍稍浅尝就分开了,他低声道:“辛苦你了。”   他从小读书,虽然对日常杂务接触少,可赵氏生封惟时,他已经记事了。在知道宋师竹没有跟赵氏一样,煎熬一个日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封恒心里真是松了一口气。   宋师竹的回应,却是把吃完奶、打着小哈欠的闺女轻手轻脚地放到一边,接着便伸手把封恒拉过来,给了他一个长吻。   她觉得封恒刚才低头的模样特别好看,让她忍不住想要对他亲亲摸摸。   封恒却怕她伤着自己,赶紧把她固定住,才笑出声道:“要是岳母知道咱们在屋里做了些什么,下回就不放我进来了。”   说到李氏,封恒道,“岳母手脚真是快。”他刚才在书房换衣服时,已经瞧见自己日常的用物被搬了过去。他低下头,拿额头抵住宋师竹的,悄声道,“以后我每日睡前过来陪你。”   宋师竹笑了起来,月子里必须分房睡的事情李氏早就说过了,宋师竹一下子就应下了。   除了习俗外,月子里不能开窗,屋子里汤水的味道、血腥气、奶腥味混杂在一块,十分不好闻,她自己是逃不过,却不想封恒也一直在这种环境里。   她想了想,道:“不用每日过来,两三日过来一回就好了。”她最近每日都在抗争洗澡的权利,可李氏只愿意让她拿热水擦擦身子。等她什么时候争取到洗澡权,封恒什么时候过来她都不介意。   封恒握着她的手亲了一下,也不跟她辩驳这个问题,只道:“你乖乖的,等出了月子后,许是咱们家又有好消息了。”按照常理,乡试应该会在一个月内放榜。   宋师竹何其机灵,一下就想到封恒说的是什么事。她顿了一下,忍不住好奇道:“是真的考得不错吗?”   这个问题可是关系到他们一家这几年内的身份地位。   在妻子面前,封恒没有故作谦虚,点了点头。   宋师竹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封恒见他一说,宋师竹就信了,摇了摇头,也笑了。有些话,他在弟弟和小舅子面前不好说,但在宋师竹面前却没有一点隐瞒。   他估算过自己的成绩。今年乡试的考生比上一届要多,足有四千余人,按照往年情况,安陆省的乡试录取名额通常会在八十到一百之间,以他考完后见的那些考生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应该极有把握。   又有,“老师给我的资料里,有两道策问题压中了。”   封恒手上的那些资料,只给过李玉隐和远在京城的宋二郎。宋师泽的信来得太迟,封恒先前也没想到他会下场考试,若是宋师泽能全都看完他给的书目,今日在马车上不至于会那么沮丧。   虽然很可惜,可是:“那也没办法。”宋师竹道。   族弟才十二岁就有这样的成绩,她觉得已经很厉害了。今年年份特殊,各种情况都特殊,若是宋师泽侥幸过了乡试,等到会试时他的短板也会出现。与其如此,还不如扎实再学三年。   封恒也是这么想的,他跟宋师泽的经历其实极为相似,也是当年刚要下场,便因着父亲、祖母接连过世,在家守了六年的孝。   他能明白宋师泽这种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自己的感受,却觉得他还是沉下心来多学几年更好。   夫妻两人叙过一回话后,封恒才觉得心里那份激动沉淀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宋师竹安心坐月子,封恒陪她坐月子。等到一个月后,李氏终于松口说她可以出房,宋师竹立刻就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   她这些日子跟她娘抗争了又抗争,大半个月前在封恒的支持下,终于取得月子里洗澡的权力。   封恒对这个事情很慎重,抵受不住她的哀求,又担心李氏嘴里说的那些情况会发生,看了好些医书,许是在医书里翻不到答案,某日还拿着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大夫。   不得不说,在知道女婿去请教大夫这种问题后,李氏在她面前提起封恒来,语气就十分一言难尽了。 第88章 (改错字)   先前李氏来府城看望闺女时,瞧着小夫妻俩相敬如宾,心里除了高兴就没有别的。   没想到女婿和闺女私下是这般相处的,就连月子里洗澡这种大事,也是好坏不分纵容她胡闹,到头来反而显得她是坏人。   李氏摇晃着悠车,看着在轩窗下晾着头发的闺女,无语道:“有那么脏吗?”还没入夏,宋师竹就连头发都接连撸了两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泥里滚过呢。   她当年坐月子时,那真是实实在在屋里窝了一个月,哪里有宋师竹这么折腾。   宋师竹看着满脸不虞之色的亲娘,赶紧道:“不脏,娘照顾我照顾得这么好,哪里脏了!”这大半个月来每回洗澡时宋师竹都要跟她娘斗智斗勇,除了水温能烫大虾外,李氏还严格限制她的沐浴时间……总算熬过来了。   李氏听着她的回答,又哼了一声:“我看你们两个,都不是靠谱的人。”她看着悠车里一身奶膘、白胖可爱的外孙女,真是不能放心。   家里没个长辈,闺女年轻,女婿又任由她胡闹,以后不得出什么问题。她想了想,问道:“你婆婆先前不是说要过来看看孙女,女婿怎么说?”   大姐儿是封家头一个孙辈,这一回她过来时,赵氏就想要跟着一块过了。可是封家好像突然出了什么事,赵氏不得不在县里待着。   “应该是不来了吧。”宋师竹道。   她也凑过去逗闺女。小家伙黑亮的杏眼透着可爱柔驯,许是嗅到宋师竹的味道,突然朝她的方向咯咯笑着伸出手。   宋师竹十分捧场地捏住闺女的小肉掌,放在嘴里轻轻咬一下,小姑娘皱巴一下脸像是要哭,宋师竹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小家伙居然就破涕而笑了,居然还把另一只小爪爪戳到她嘴里,想要叫她咬。   有趣得不行。   宋师竹逗完闺女后,就满足地继续到窗边晾头发去了。   李氏看得却直摇头,又问:“孩子满月礼,你婆婆也不来吗?”   宋师竹想了想:“我问问相公。”封家寄来的信宋师竹拆得少,基本上都是封恒回的。   这一夜,宋师竹就拿这个问题去问封恒了。封恒放下毛笔,让抱着闺女的宋师竹过来看他刚画好的闺女小像,宋师竹刚凑过去,他就拿起闺女的脚掌往砚台里按。   宋师竹吓了一跳,赶紧让秦嬷嬷打水过来帮闺女洗脚。   这个爹真是太坏了,墨迹染在皮肤上可不好洗。   封恒把闺女的脚丫子按到画上做了个标记后,才笑:“别用澡豆,让人去拿大姐儿喝的牛奶,那个好使。”   宋师竹瞪了他一眼,接着就让人拿牛奶进来。   许是脚心碰到热水有些敏感,小家伙突然就乐了,咧开小嘴,粉红的牙床十分显眼。   宋师竹看着闺女这么爱笑,突然灵光一闪:“大姐儿的乳名不如叫喜姐儿。”   封恒顿了一下,宋师竹立刻就道:“不接受反驳。”   闺女如今连个乳名都没有,都是被他这个吹毛求疵的爹给害的。都要到满月礼了,总得有个能见人的小名才行。   封恒看出妻子的意思,他笑道:“古人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我就是想要更稳妥一些罢了。”   他也知道自己速度慢,可他在孩子出世前想好的名字,如今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匹配。   “大名你慢慢想吧,反正上族谱前能想好就行,闺女小名就叫喜姐儿。”   宋师竹把洗完小丫丫的孩子抱起来,幸好牛奶真的管用,要是闺女脚丫子黑乎乎的,她肯定要找封恒算账。她在带着奶味的闺女脸上香了一口,接着就喜姐儿喜姐儿地叫着,力求让闺女能熟悉这个乳名。   封恒看她这么赖皮,有些无奈,想了想也罢了,他道:“我今日才收到家里的信,满月礼时娘和大哥大嫂不会过来了。”他怕宋师竹觉得委屈,解释道:“大嫂找到了一个大夫,说是能治大哥脚上的病症。”   这可是一件大事,宋师竹坐正身子道:“真的吗?”   封恒点头,但是要把脚踝关节打断,再重新接上。赵氏心中犹豫,一直不能下定决心。   宋师竹想了想:“不会是那种故意骗钱的江湖郎中吧?”   封恒:“大哥已经让人在查大夫的底细了。”其实前面十几年断言封慎的残脚能治的大夫不少,但是都被他们几兄弟查出来是骗人的。可这回的大夫是黄氏不知道从哪里寻出来的,封恒明显能看出他大哥对妻子的信任在增加。   大伯子为了治腿不能过来,宋师竹也无甚话说,满月礼办得十分成功,封家地方不大,只置了六桌宴席,用步障把院子一分为二,分开男女宾客。   当日场上份量最重的人物应该属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带着二孙媳韩氏还有李随玉,一大早便过来了。她出行是一品诰命的排场,虽然已经竭力低调,可奢华精致的马车一进胡同还是引起了不少关注。   宋师竹明显能看到,李老太太进来之后,场上的舅母和邻居们都变得拘谨起来。   她把李老太太让进了正房,让螺狮把孩子抱出来。   李老太太也知道自己跟封家的交际圈子不大谐和,不过她一直十分和气,有人鼓起勇气过来敬酒寒暄,她的语气也是温和有礼。可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正房里看孩子的。   婴儿皮嫩,李老太太素来仔细,把手上的金玉戒指脱掉后,才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笑:“这个孩子长得好,瞧着福气就足。”   李随玉在一旁笑,“老祖宗看着像在夸宋姐姐,喜姐儿跟宋姐姐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李随玉先前也过来封家看望过宋师竹,当时小家伙全身还是红彤彤的,没想到才过了大半个月就白嫩起来了,一身肉褶子可爱的不行,她忍不住俯下身亲了孩子一口,满鼻子都是香喷喷的奶味。   李老太太看着孙女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不禁莞尔:“你宋姐姐也是个有福的。”封恒回府城后上了一回李家请安,有些事情李老太心里也是清楚的。她更清楚的是,最近省城里的阅卷官们一直争执不休,就是为了定下谁是头名。   宋师竹总觉得李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极有深意,她心中动了一下,后日就是乡试放榜的日子,李家的消息素来灵通,不会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吧?   宋师竹强忍住问出口的冲动,继续待客。   女宾这边一片和谐,男客那边同样如此。   宋师柏深深觉得直到今日,他整个人才活过来了。   他大姐姐坐了多久的月子,他就听大姐夫上课讲了多长时间。   封恒这一个月里,除了给他们讲乡试考题外,还把他自己那一本出版书拿过来当成教材给他讲课。每日都讲,没有一日缺席。   宋师柏每回看到大姐夫用那幅温和俊朗的眉眼,引经据典地讲解算学题时,都是欲哭无泪,深深觉得他这一趟不该在这里待这么久。   姐夫这本书,刚出版时便送了好些回县里,后头他爹自费腰包,又给衙门上下每个人都送了一本。现在丰华县里谁不知道宋县丞的女婿出息得很,三番两次得了朝廷的嘉奖,还拜大儒为师出了一本算学书。   就连书院里的周山长,月课讲着讲着,也要插一句:“你们学兄师从李望宗李先生,如今不过半年便学有所成,出了一本算学书,你们也要跟着努力才行……”   宋师柏已经沐浴在这本书的荼毒下许久了。宋文胜把周围人都送了一遍之后,居然拉着他研究起书里的内容。   他明说自己看不懂,他爹还给他下了任务,让他回书院学懂再回来给他讲解。   没想到大姐夫考完试后,不想着乡试成绩,居然还有兴致拉着他们讲课。   宋师泽听得如痴如醉,他和封惟,却是碍着是自家姐夫/二哥,都不敢反抗,只要两人在课堂上稍微出神,便会惹来封恒颇有威胁的注视。   直到今日外甥女满月酒时,宋师柏才总算解放出来了。   他化烦心为食量,把肚子吃得滚圆。宋师竹送完宾客们回来,就瞧见她娘黑着个脸在找山楂丸。   居然在外甥女的满月礼闹笑话了,李氏真是气得不行。   宋师竹从生孩子坐月子到现在,好长时间好久没跟弟弟单独说话,就进了厢房看他,宋师柏看着姐姐,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宋师竹听着他的吐槽,觉得好笑,她以前拿《孙子算经》中的九九表教宋师柏算学时,并不觉得他和宋文胜一样是个算学苦手。宋师柏那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她想了想,道:“我跟你姐夫说一说,换个教学方式。”她觉得是封恒的教学方法有问题。   其实宋师竹颇能了解弟弟的心情,在她看来,所有的算学书都是枯燥无味。没有阿拉伯数字,一整页看过去都是满满的文字阐述,缺乏功底和耐心的人真是看不下。   就算如今到家里请教封恒功课的人日益趋多,她也不觉得他们都是真心热爱这门课的。   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愁眉苦脸而来,解惑之后也不算太轻松惬意的脸,宋师竹就能明白他们真正的心情了。   宋师柏沮丧着脸,叹气道:“你就不能让姐夫歇几日吗?”越到乡试放榜时间,封恒讲课的时间越长,直到今日外甥女满月礼才给他们放了一日假。   这个肯定是不行的。宋师竹同情地看弟弟一眼,这件事可是宋文胜特地写信过来拜托的。宋师竹想了想,悄悄把这个消息跟弟弟说了。   她爹许是被宋师泽的成绩刺激了,想让她弟跟着报名四月末的府试。本来宋师柏是打算明年再考下一场的……   宋师柏听完后,顿觉生无可恋。宋师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觉得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有助于弟弟整理心情。   要考试的人心烦,等成绩的人心里也不大好受,宋师竹这两日一直琢磨着满月礼上李老太看她的那一眼,越想越觉得心情激动。 第89章 (改错字)   因着体谅他们年轻小夫妻分房一个月,李氏这一晚就把外孙女带回屋里照顾了。   临走前给了宋师竹一个眼神,宋师竹秒懂,这是让他们今晚纯洁睡觉不要瞎胡闹。宋师竹也没有这种心情,她这会儿正被李老太太的眼神弄得激动着呢。   四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两人躺在榻上,宋师竹睁开眼睛看着帐顶,久久睡不着觉。   封恒虽然心头火热,却担心她刚生完孩子身子不好,硬是憋住了。   外头烛火昏暗,一片静谧的帐子里,两人亲密地抱在一块,换在平时,宋师竹一定会过来说些什么,可封恒这一夜却看着她一直神游天外。   他好奇她在想什么,可没等他问起,宋师竹就突然长长舒出一口气,转身道:“我觉得这会儿到分派到咱们安陆省的阅卷官们心情肯定很纠结。”   又是她那种古怪的预感?   话题突然转变,封恒也没觉得适应不良,而是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感兴趣道:“怎么说?”   宋师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把她刚才想到的那些给说了。   历朝历代文人依赖科举出仕,读书是整个社会是最快的上升途径。稍微有一丁点改变,都是对这种上升的阻碍。   “你想啊,我当时嫁进来时,你院子里原来的那些下人多怕我会只用自己的陪嫁,对他们置之不理?”   宋师竹窝在封恒怀里,小声地说着。   家庭中一点变化都会导致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大到国家层面的改革就更是如此了。   皇帝初出茅庐,这回选出来的主考官都是历届进士。这些人作为八股文出身的好手,会不会担心算学的地位弹压经学,从而影响到以后朝上的用人偏向。   她无意识地在封恒胸前画着圈圈:“我猜李先生如今在京里的日子应该不大好过。”   就跟封恒前段时间一样。   封恒在家里极少说起他在外头的烦心事,但宋师竹想想都知道,这段日子背地里酸不溜秋的人肯定极多。   她继续道:“皇上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咱们民间还讲一个三年不改父制呢。”新帝去年八月才登基,一个根基不稳的皇帝,对比在朝廷耕耘多年的绝大部分知识份子?   还立刻就想要改革,不被煽得脸肿都是他们客气的了。   而经此一役,皇帝要是留下阴影,以后不敢轻举妄动,对所有官员来说,就更是一个好事了。   宋师竹絮絮叨叨的,说完自己的想法后,突然间唇舌就被含住了,就像龙卷风过境一样,猛烈异常,宋师竹险些被封恒亲晕了过去。   她对封恒的激动有些摸不着头脑,亲完之后,封恒气息不稳,将嘴唇贴到宋师竹耳边:“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就是随便想想。”宋师竹品着封恒这句话,难道他觉得她这些话很出格,不该出口?   她也只是在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说说而已,肯定不会在外头乱说的。   “我说对了吗?”宋师竹看着眼睛在烛火下照出一抹耀眼光采的封恒问道。   封恒拍了拍她的后背,笑:“等成绩出来后就知道了。”   “你真的对这回乡试有把握吗?”宋师竹忍不住问道。她怎么想都觉得,封恒一定会成为上层博弈的炮灰。   封恒顿了顿,嘴唇贴在宋师竹耳边说了几句话,接着就看到宋师竹放松一般,深深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刚才她想了一大堆,却没想过要是封恒真的不成,那李老太太应该就不会这般作态了。   等到宋师竹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封恒却陷入沉思中,一直睡不着觉。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感觉。   李老太太是自家先生的母亲,历经世事,洞若观火。   当日他回府城后去李府请安,李老太太便说过,如今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大多对老师有意见,许是对他会有些影响。   封恒却没有被吓着。   考得如何他心里清楚,时文经策的考核弹性大,可算学题的正确标准是确定和唯一的。他心中觉得,只要他都做对了,对比他在考后听到的其他学子的考试情况,不至于榜上无名。   李老太说出那些话,他不觉得惊讶,可这话从宋师竹嘴里出来,他就有些惊奇了。   宋师竹能力古怪,有些预感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她刚才那番分析却不是基于自己的预感,而是凭着仅仅知道的一点信息,层层推断,切中要害,封恒着实没想到她能一下子就分析出京城如今的态势。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突然十分认同老师的话。   妻子平时确实是太惫懒了。   今日要是没有李老太太的刺激,怕是宋师竹还不会去耗费心力,想这么多事情。   他看着睡着睡着,就趴在他胸膛上的妻子,笑了笑,帮她调节了一下姿势,接着便闭眼入眠。   阅卷官里对这一回上榜的人选确实有些分歧。   乡试素来是一主考两副考,再加若干同考官,大部分是京员出身,但为了增加公平性,乡试时除了其中一个副考官是本省学政外,也会邀请省内致仕高官一同阅卷。这回的分歧点就处在这里了。   京官和省官各执一词。   京官千里迢迢而来,本身就对京中形势各有计较。   省官以许学政为代表,都认为三场考试里,封恒的卷子文题和算题都极为出色,没有道理不点他为解元。   京官却是觉得封恒的时文观点太激进,就算算学题都做对了,也不能弥补这方面的缺点。   “科举以才取仕,讲究学而优则仕,而不是算而优则仕。这位学子就算所有算题都做对了,可最后一道策论简直不知所谓。”   考卷经过糊名、弥封、誊录,谁都看不出来这是出自哪一位学子笔下的,但是整体卷风偏向还是能看出来的。   主考官林学士指的是最后一道策论:“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意思是诸葛亮不想重用法家,却因为当时蜀国情况使然,不得已用了法家学术治国。王安石却是一心想要光复法家,却因为不敢得罪人,没有直接把法家的名头提出来。   许学政指着封恒的卷子道:“哪里不知所谓?这位学子从国家利弊破题,说的是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便要因地制宜胸怀大局。这不是皇上一向提倡的做事要不务空名吗。”   “太过功利,一切只求目的,若是这样的学子得中解元,以后学子风气不得被带坏了。”林学士坚持道。   两人因着这一张卷子,已经吵了好几回了。其他阅卷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十分无奈。他们这段日子看了几千份考卷,唯独只有这一位学子算学题目全对。   当时他们还稀奇了一会儿,要知道这回的算学考题,在京里时皇上早已给了命题方向,他们也就是按图索骥,照着标准答案直接判题罢了。   可是这份算题全对的答卷出来后,阅卷屋里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林学士直接就把试卷拿了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硬是指出了这点瑕疵。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求全责备。   先前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觉得十分可惜,这位学子虽然观点确实胆大,却也不像林学士嘴里说的那样急功近利,相反的,字里行间都是众人能看得出来的才思敏捷、文采斐然。   此时场上另外一个副考官的态度便很重要了。   吴御史看了看针锋相对的两人,慢吞吞道:“桂榜之后,中举者的考卷都是要贴出去的。若是他不得解元,这份考卷便不能贴出去了。”   林学士明显噎住了。吴御史的意思很清楚,这个学子不是解元就得落榜。   吴御史指着上头的墨批,道:“他所有考卷上的批语都是优秀,要是贴了出去,叫这一回的解元如何自处?”   吴然知道林学士在别扭什么。皇上想要提升算学地位的事,最近京中一直暗流不断。   可是就算要表达自己的态度,也不能在这里做文章。   这段日子阴差阳错下,所有阅卷官都对这份卷子都十分看好,上头好几种墨色的批注都是赞不绝口。要是林学士硬要卡住他的功名,无论是谁得第一,都会显得名不副实。   说不准外头人就会质疑这是一桩科举弊案。   吴御史虽然也不喜欢皇上凭一己喜好做事,但他更不愿意自己被拖累。   许学政当然不能让本省学子吃亏,立刻道:“三张考卷统共二十八道算学题,唯有他全都答对。要是林大人硬要为了一家之言让这位学子落榜,待这回乡试完了之后,在下一定会提请礼部复勘纠弊。”   许学政的态度强硬成这样,林学士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能憋屈退了一步。他真是讨厌这种只有唯一答案的算学题,简直是把考官的权威放在地上踩。   这个时候还有最后一步查看原卷。   这一届安陆省恩科乡试,统共有九十个正榜名额,二十个副榜名额。上了正榜的就是正式举人,而上了副榜的便不能参加会试,但和正榜举人一样有国子监入学资格。   众学子的原卷都被找出来后,许学政看着上头的字迹,心中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次日一早,封家早膳桌上,三个少年极有深意地各自对视了一阵,接着就又看一眼左侧的姐夫/二哥,似乎想要看出他的反应。   封恒提箸用膳,间或还给他大姐夹个小笼包。   宋师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故作淡定。他心说还是姐夫板得住,最后还是憋不住做了出头桩子:“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不如我们三个先去省城看看,怎么样也比报喜人的速度快。”   什么样的成绩得用得上报喜人?   宋师柏这句话里的意头极好。   李氏本来还想说他瞎折腾的,脸上突然就放晴了:“你们在家里待着就行,咱们这离省城,跑马也就半日路程,有消息傍晚前就能知道了。”   “娘,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放榜后还有鹿鸣宴呢,姐夫赶不及参加怎么办。”宋师柏心里着急上火,就忍不住继续道。   这句话里的意思依然好。   宋师竹笑:“要是真有鹿鸣宴,咱们就一块去省城转转。”   宋师柏看他大姐一眼,心中却觉得这两人怎么一点都不带紧张的。   他姐夫不紧张他能理解,读书人讲究一个遇事沉着,宋师柏在书院这几年,见到的装模作样的人多了,可他娘跟他姐,他就不理解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他姐那种十分玄妙的能力。他姐不会早就知道消息了吧?   宋师柏颇有深意地看了宋师竹一眼。   宋师竹:“……”真是冤枉她了,她的金手指这回一动不动的。要是她早就有预感,昨夜也不用这么担心了。   李氏看着这姐弟俩的眉眼官司,摇了摇头,身边有一个这么神乎的闺女,她早就问过了。就是因为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答复,她才不敢再问,怕给闺女女婿造成压力。   大半个月前宋师泽回来时那样的神色表情,足以见此届乡考之难。再有隔壁孙秀才、钱秀才本来是打算在省城等成绩的,可临近放榜之日,居然都偃旗息鼓回来了。   李氏看着这几日茂林胡同众人的唉声叹气,心里都是捏着一把冷汗的。   这一大早的,所有人都是心不在焉。   等到午后,众人心情才终于放开了。   一行两个报喜人,一人牵着大马,一人敲锣打鼓,口中高声大喊:“捷报!贵府老爷封恒高中安陆省乡试第一名解元!”   一下子就把整条茂林胡同的人震动了。   宋师竹正在正房里,心神恍惚地逗闺女玩,突然就听到外头的锣鼓声响,喜姐儿被鼓声吓得大声啼哭,宋师竹却是立刻站了起来,喜形于色。 第90章 (改错字)   “给封老爷请安!恭喜封老爷您荣登解元榜首!”报喜人得了喜封,满脸喜色地说着好听话。   饶是封恒心里对自己的成绩有些把握,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解元。他呼吸一滞,半响喜悦才一点点染上眉眼之间:“辛苦你了!”   因着觉得封家给的赏银还算丰厚,报喜人继续凑趣道:“解元老爷可要赶紧去省城,后日巡抚衙门还有鹿鸣宴,大家可都等着您这个解元过去呢。”   “谢你提醒了。”这一次答话的却是李氏的。李氏这辈子也就见过两回举子中榜报喜的场面,一回是宋文胜,一回便是封恒了,此时瞧着封恒满脸都是喜色。   正说着话,宋师柏指挥着封平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涌进来道喜的邻居就更多了。   宋师柏看着院里的人流,深深觉得自己耐着性子在府城等了一个月,真是值了。在县里时,众人敬着他是县丞家公子,但他从来就没有感受过这等中举时的喜庆气氛,提前感受一回,也好知道滋味。   宋师竹把闺女安抚好后,才从屋里出来。她看着被众人围在圈里道喜的封恒,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李氏回头看闺女一眼,笑道:“傻了?赶紧回去多备几个喜封。”以她的经验,待会肯定有好几波人过来。   她当时正好要出院子,一听到报喜人过来,就立刻回屋让丫鬟把备好的喜封拿出去了,自己却是在里头深深平缓了一下心情才出来。   因着封恒一大早在膳桌的反应平平无奇,她还以为这回没戏呢,就只私下备了两个以防意外。   宋师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赶紧道:“我早就备好了!”   这时螺狮抱着木匣才从正房里出来,她气喘吁吁道:“刚才人太多了,我就没反应过来。”   “没事,待会都能发出去的。”宋师竹安慰道,只看院子里这架势,就知道待会今儿过来报喜的人一定不少。   此时院里的女眷看见宋师竹,也都围了过来。   胡同里的邻里关系素来不错,女眷们道贺起来虽然不乏酸意,但基本上都表现得很高兴。这边有人连声道:“我早就知道封秀才是个有出息的,真是太有出息了!”   那边就有人接口道:“真是太厉害了!恭喜恭喜!”   宋师竹听着他们一个个叫着“解元娘子”,叫得她神清气爽,心情越发激动。她突然觉得难怪那么多人想着金榜题名,这种鱼跃龙门、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真是一种畅快的享受。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然又有第二波报喜的人过来了。宋师竹又送出了好几个喜封,她里头放的都是五两一个的银馃子,报喜人基本上都是趁喜而来,趁兴而归,眉飞色舞,看着这一届的解元怎么看怎么顺眼。   整个茂林胡同统共有十户人家,家家都有赴考秀才。可惜等到夕阳西下,只有封恒一个人得了捷报。   到这时,胡同里的喜悦就有些减少了,只有封家,早早地挂起红灯笼,厨娘使出了浑身解数整治出了一桌好菜好饭。下人们都知道今日是主家的大好日子,个个脸上十分高兴。   晚膳时,宋师柏看着满桌精致菜肴,终于不在心里腹诽姐夫装模作样了。他想了一回早膳时姐夫的反应,突然觉得封恒是不是在溜他。   封恒一下子就看出小舅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好笑道:“要是我早就知道会不会上榜,那不成了舞弊了吗?”   宋师柏想了想,也是这么一回事,他点了点头,又高兴地笑道:“我觉得过了今日,这条胡同就要改叫解元胡同了!”   他顿了一下,郑重道:“以后我就是解元的小舅子。”   封惟立刻跟上道:“那我就是解元弟弟。”   宋师泽左看看族兄,又看看封惟,笑道:“那我就是解元书童了。”他先前确实做过封恒一个多月的书童。   宋师柏又指着李氏道:“解元丈母娘。”指着宋师竹道,“解元娘子!”   宋师竹今日已经听了好多人叫她“解元娘子”,对这个称呼接受度极高,她笑:“要是你们下个月府试一块出息,咱们家今年就有好几桩喜事了!”   宋师柏本来还眉开眼笑的,听着宋师竹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吐槽道:“大姐姐尽想好事呢。”要是科举那么容易考,就不会一整日的,胡同里只有他们一家子接到喜报了。   “当然想好事了!我和你姐夫都盼着你们青出于蓝呢。”宋师竹一本正经道,成功地把弟弟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宋师竹看着弟弟气成河豚的小胖脸,心中就十分高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十分亢奋,就想要逮着个人欺负一下。   宋师竹眼睛里跳跃着激动的光芒,封恒从来就没有看到她这一面,带着狡黠的可爱,他忍不住弯了嘴角。   宋师柏也看出了姐姐这种恶趣味,他撇了撇嘴,不跟这等已婚妇人计较。   直到喝了酒歇下,宋师竹心情还是十分亢奋。她今夜多喝了几杯,脸上有些红扑扑的酒晕,看起来十分诱人。   封恒帮她脱了衣裳,脱了鞋袜,脱下了头上的簪钗,宋师竹看他一直慢吞吞的,还以为封恒也有些醉了。   没想到等到两人睡到榻上,封恒抬起她的下巴,头一低, 就用吻将她所有的激动都吞噬了。   宋师竹看着他在眼前放大的俊脸,被他的凶猛弄得有些懵,可来不及反应,浑身就都发软起来。因着酒意,她眼里染上水光,所有的理智都神飞天外。   只看着封恒将两人的里衣都褪尽,到了最后,她整个人几乎都要烧起来了,幸好封恒还记着她刚出月子,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宋师竹温顺地窝在封恒怀里,想着封恒刚才的强势,突然笑:“我还以为你不激动呢。”今日封恒在外人面前一直彬彬有礼,就算吃晚饭时,她那么话唠都没见他一块爆发,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了。   “这是个喜事。我当然也激动。”封恒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十年寒窗苦读,读书人最想要的就是这一刻了。   宋师竹觉得他激动的方式有些奇怪,他在她额上、鼻子上、嘴上缓缓亲了下去,触不及防间,又经历了另一场狂风暴雨式的亲热,这一回的缱绻缠绵更加让她难耐。   她觉得今夜的封恒跟平常的他有些不太一样,就像今日这场喜事完全逼出他所有霸道,直让宋师竹心间发酵出许多不一般的滋味,直到天明才缓缓止住。   一早起来,她还有些不大适应,昨夜两人什么都做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做。早膳时,她一直把目光放在封恒身上,封恒却和平常别无二致,笑起来也十分温柔。   吃完早饭,封恒就和一群小的收拾收拾去了省城参加鹿鸣宴。   一同过去的还有李舅舅。昨日封家被道贺的人弄得水泄不通,到了傍晚才有空打听李玉隐的情况,听到李家也有报喜人上门的消息时,一家人也很为舅舅高兴。   李舅舅一早就跟了封恒的马车到省城接儿子去了。李舅母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就过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舅母走路时脚下都生风。   她好笑地看着满脸郁闷的外甥女,喜姐儿太小不能外出,宋师竹不舍得把闺女独自留下,只得依依不舍地看着这群大小男人出门。   她笑:“我看你们这么黏糊,日后要是外甥女婿上京赴考,你还要跟着一块过去吗?”   当然是一块去的。宋师竹的眼神如是说道,反而把李舅母弄得无话可说。   李氏早就知道这闺女女婿的决定,她摇头笑道:“他们年轻人自己有主意呢。”   李舅母听小姑子这么说,就知道外甥女这是打算跟着一块上京了。因着儿子走得也是科举仕途,李舅母也知道会试在今年九月。   趁着宋师竹到隔间喂孩子的空档,李舅母压低声音道:“喜姐儿才刚满月,这么小就跟着他们一块出门,太颠簸了怕是不太好。”   “听说打算跟着李先生的车马一块上京,李老太太身边带着大夫呢。”李氏道。   她其实心里也不大赞同闺女带着外孙女千里迢迢一块上京,但是她也说不出让他们小夫妻分开的话来。   李舅母与李氏做了一辈子的姑嫂,一下子就知道小姑子在担心什么,她顿了一下:“……我听说好些学子鹿鸣宴后,都会相约一块去喝花酒呢。”外甥女婿中的是解元,那些姐儿可最喜欢这等有才的学子了。   李氏叹:“去不去的,也不是我们能拉着的。”   这种事情她最有体会。宋文胜几十年守身如玉,除了族规所限外,也是两人感情要好。自个生的闺女她最了解,若是女婿在这上头略有出格,这两人以后都是好不了的。   李舅母笑:“这回有你大哥和柏哥儿几个跟着过去,我看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舅舅虽然自个在女色上不行,但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外甥女婿做对不起外甥女的事。 第91章 (改错字)   宋师柏和封惟都是第一回到省城来。两人一下马车,看着府城封宅的红漆大门,就深深呼出一口气,觉得心情都和府城时不一样。   一旁的李舅舅打趣道:“省城好吧?等后年也就轮到你们了。”   儿子中举,哪怕只是八十六名,位居榜尾,李舅舅的心情也是真真的好,忍不住又念叨起科举念书的话来,“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两日多少人在谈论桂榜的事,你们也要好好努力,争取后年也能榜上有名,舅舅相信你可以的!”   先前庶子那件事后,他心中郁闷了许久,昨日一朝接到喜报,立时就跟年轻了好几岁一样,神清气爽,看着谁都觉得十分高兴。   李舅舅欢喜之下,说话的腔调都比平日文雅了许多,他语重心长继续道:“你爹就指着你这根独苗为他光耀门楣,你要向你姐夫看齐,督促自己不能放松——”   宋师柏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提起考试的事,不想败坏心情,他赶紧转移话题道:“舅舅,你今日穿这一身真气派,要说是您要参加鹿鸣宴,相信的人肯定也不少。”   “是吗?”李舅舅掸了掸袖口,眼角的皱纹都是意气飞扬:“这件袍子我早两个月就做好了,就是一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拿出来穿。”   说到这里,李舅舅赞赏地看了封恒一眼。这一回要不是有这个外甥女婿帮忙,他大儿子还不一定能不能中举。   李舅舅是真心感激封恒。这一路上都是一个劲儿夸着封恒对自家的帮助。   他素来通透,一直就知道科举这条路上,聪明和勤奋固然很重要,但并不是只靠这两样就能考上的,这一回要不是封恒分享了李先生的猜题心得,他儿子许是就要跟其他人一样落榜了。   因着对封恒越来越看好,李舅舅和外甥女婿培养感情的心思也就越发强烈了,不然也不会自家有马车不坐,还要来蹭封家的马车。   这一点,早上出发时他妹子看出来了,封恒和外甥女应该也是明白的,不过眼前这群少年还没有这种眼力劲。李舅舅笑了笑,看着外甥敲开了家门,又指挥着小厮搬行李下车。   “咱们就参加一个鹿鸣宴,舅舅你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宋师柏几人都是轻装上阵,看着不断从马车上卸下的包裹就有几分不大明白。   李舅舅笑:“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可是鹿鸣宴,一辈子只有一回,当然要慎重。”   他又对封恒道:“知道蕙心给你备了衣裳,不过你舅母也给你准备了一身,是省城的绣庄新出的,你和玉隐一人一身。”这样就算一个榜首一个榜尾,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是亲戚关系了。   封恒闻弦知雅意,笑着道谢:“还是舅母惦记我。”   此时李玉隐听见声响已经从里头出来了。   大概是桂榜得中,李玉隐眉眼轻松,对着几个少年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宋师柏素来觉得这位表哥有些难以接近,今日却觉得大表兄出乎他意料的英俊。   他嘴皮子一向利索:“乖乖隆叮咚,这科举也能让人变好看,大表兄越来越玉树临风了。”   封惟和宋师泽,一个是宋师柏的小伙伴,一个素来对族兄十分尊敬,都算得上是宋师柏的应声虫,此时也都跟着一块点头。   听着表弟打趣自己的样貌,李玉隐看他一眼,突然笑:“表弟这话可说错了,城里姑娘可不喜欢我这样的。”   “大表哥怎么知道?”宋师柏立刻接话道,“省城不是流行榜下抢婿吗,大表哥要是拿着张桂榜站到街上去,保管城里丈母娘们要把表哥抢回去藏着。舅舅你说是不是?”   李舅舅被外甥这话奉承得嘴都合不上:“学业为重,学业为重,你大表哥如今可没心思想这些。”   李玉隐却是突然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封恒,封恒被他看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等到众人从门口转移到屋里,李玉隐才笑道:“你们今日才过来,许是还没听到风声吧?”他继续道,“城里这一个月可热闹着呢。”   “什么热闹?”封惟忍不住出声问道。作为解元弟弟,他深深觉得难道还有比桂榜更大的热闹吗。   李玉隐不大想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指着一旁的小厮,小厮笑道:“确实热闹着,早在放榜前,赌坊里就开了盘口赌谁会上榜,买的人不少,表姑爷的赔率一降再降,不少人都十分看好表姑爷能中举呢。”   “那些人还真有眼光。”宋师柏忍不住赞了一句。   封恒看了小舅子一眼,这还是成亲以来宋师柏第一回对他这么认同,他心里颇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宋师柏的反应,却是立刻别开眼神,倒是封惟道:“每届考试不都有这些事吗?”   “小少爷别急。”小厮笑,心道,后面这才是重头戏:“……放榜之后,后面还有一桩热闹事呢。”   他顿了一下,飞快道:“花媚楼的含娇姑娘点名想让表姑爷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已经送了好几封笺贴到家里来了。”   小厮说完最后一句,就一缩脑袋退下了。   场上的气氛有些安静。   封惟看着满脸不爽的小伙伴,刚想出声劝一劝,就听到宋师柏拍桌道:“简直不知廉耻!”   李玉隐却是侧头对着封恒道:“那些不归我的请帖,我都给你留着呢。”   他说完这句话,宋师柏刀子似的目光就飞了过去。   李舅舅打圆场道:“鹿鸣宴后,花楼都是免费招待榜上学子的,这是欢场上素来的规矩。学子们要不要去就是自己的事,无人会勉强。”   他的意思是只要封恒没哪个心思,旁人就不用瞎操心,但宋师柏突然便记起李舅舅那一屋子的姨娘,他忍了又忍,才道:“什么规矩,我看能去花楼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李舅舅心中觉得外甥还没开窍,不过他也不会在这时拆宋师柏的台,到底外甥女婿和外甥女比起来,还是外甥女要更亲近一层。封恒要是能洁身自好,他也是欣慰的。   见众人都把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封恒深深觉得自己是被李玉隐坑了一把,他看着义愤填膺的小舅子,咳了一下,道:“鹿鸣宴后,咱们就回琼州府。”   听完自家姐夫的话,宋师柏这才满意。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刚过来就碰见这件事,他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这一趟身上的任务了。   李玉隐看着振奋起来的表弟,却是道:“怕是不行,这一届的亚元晨旭已经跟含娇姑娘打了包票,会把你带过去。要是你宴后立刻走,应该会有不少人诟病你恃才傲物。”   李玉隐说完之后就顿了一下,其实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封恒注意,可一想到这些日子送到家里来的笺贴,又想到刚生完孩子的表妹,语气就止不住变了一个样。   “什么恃才傲物?难不成去了花楼就有才了?”家教使然,宋师柏对那些轻浮的人素来无甚好感。   他皱着眉头道,“哪有这种道理?要是自身才学要在青楼里体现,那朝廷还举办科举干什么,学子们拼死拼活地考科举,难道只为了争当嫖客吗?”   李玉隐听着表弟的类比,不禁抽了抽嘴角。   封恒看着小舅子把李玉隐怼得无话可说,却是忍俊不禁道:“还是柏哥儿有见地。”   因着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李舅舅还有些担心封恒不愿穿他带来的衣裳。没想到封恒不仅穿了,还十分合身。   封惟一见他出来就直白夸道:“二哥真好看。”   确实好看,封恒身量足够,穿着绣着金团桂花纹的银灰色暗底圆领长袍,显出几分贵气的雅致。   封恒却是对着李玉隐看了看,心中放心下来。他本来对容貌不甚在意,如今却觉得有一幅好姿容果然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看李玉隐被他比了下去,就觉得心中十分爽快。   李玉隐黑着脸,他容貌肖母,眉眼殊丽,先前还不觉得,两人如今穿着相似的袍服,气势上比起封恒就略逊几分。李玉隐看着封恒脸上的嘲笑,脸真是乌漆麻黑。   他揉揉太阳穴,看着一旁眼里眉梢都写着满意的李舅舅,心里知道他爹打什么主意。   可是先前因着李玉然那件事,他们父子的关系到今日才修好,李玉隐也不愿再跟他爹起冲突。   李舅舅左看看外甥女婿,右看看儿子,高兴地笑道:“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回你们一眼看去就是自家人,一定没有人会认错了。”儿子虽然位次低,可毕竟是亲儿子,他总得帮他一把才行。   宋师柏不放心地嘱咐:“大表哥,你要看好我姐夫啊。”   听着表弟的话,李玉隐心里才舒坦,他“嗯”了一声,又看向封恒,心道,穿得再好看,被小舅子防贼一样盯着,怕也不太好过。   封恒对拆台的小舅子突然笑:“不如柏哥儿跟着一块过去?”   宋师柏:“……”姐夫的目光有些危险,宋师柏想了想还是慎重拒绝了,反正只要大表哥帮他看着就可以了。   鹿鸣宴由一省中最高长官主持,既招待中榜学子,也招待考官。   这一届的鹿鸣宴是在章巡抚自家的园子里举办的。院里花香飘溢,景致美仑美央,在这样一处地方开宴,众人心情都十分轻松惬意。   唱了《鹿鸣》诗、跳完魁星舞后,在众考官神色不一的目光中,章大人走向封恒,对他笑着道了一句恭喜。当日阅卷场上的事虽然隐蔽,可过后他也知道一些。   这位解元可差点引起了林学士和许学政间的一场大吵啊。   章巡抚不管乡试,也不愿惹上一身腥,因此简单道完喜后,便把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   封恒大概知道一些章巡抚的性情,心情并不受影响。   鹿鸣宴是乡试最后一道程序,只要宴罢,这届乡试便算谢幕,封恒只想要顺利结束罢了。   一想起李玉隐不过几句话就把自己弄成众矢之的,封恒就有些气闷。   大约是因着他一考完试就回了府城,场上的举子们对他还是有些新鲜的。   可惜场上品级最高的三个人,章巡抚无意牵涉进两人的矛盾,对封恒的态度有些平平。林学士仔仔细细地看了封恒一眼,突然哼了一声。   只有许学政走过来,对封恒和颜悦色道:“你那几张试卷一贴出去,榜下就围了一圈过来抄答案的人。”   封恒和许学政早在丰华县时便认识,两人之间又有宋师泽的那层关系,说起来就多了几分亲昵。只是在林学士的眼皮子底下,许学政还是知道分寸的,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移向旁人,也没有跟封恒多聊。   因着许学政对封恒表达了善意,先前还有些迟疑的人便也都围过来了,封恒应酬寒暄,认识了不少人。   宴罢之后,这一届的亚元晨旭果然提及花媚楼的事情。   因为先前李玉隐提了一嘴,封恒从刚才晨旭过来自我介绍时便对他留意着。晨旭却是有些别具一格,一上来便自来熟道:“含娇姑娘可是让我一定要把封兄带过去。”   他看着封恒和李玉隐身上的穿着,自觉看得明白,挑眉笑道,“封兄和李兄今日穿得这般光鲜,要是不到花媚楼里让姑娘们看看,可是白瞎了这番准备。”   李舅舅的打算十分成功,李玉隐虽然一进场便和封恒分开,还是引来了好些瞩目,众人几乎都知道这一届出了一对姻亲举子。   “……”封恒看着一旁嘴角带着轻笑的李玉隐,道:“晨兄的好意怕是不能够了。内人上月刚诞下一女,我实在不大放心,说好今日宴后就要赶回去的。”   “这——”晨旭想不到封恒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顿了一下,含蓄道:“家事虽然要紧,可含娇姑娘是城里最红的姑娘,要是让佳人苦等,就不大美了。”   因为知道自己这句话没什么道理,晨旭说完话后便掩饰地咳了一声。   要是封恒用别的借口,他倒是能说出些什么来,可难道一个窑姐儿和封恒得女之喜相比吗,要是他真把两者放在一块比较,就是自取其辱了。   封恒拒绝得毫无压力,别说有小舅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算宋师柏没有来这一出,他也不会这么干。宋师竹就连两人相处时屋里留个丫鬟都介意,要是他真做出点什么,封恒猜想了一下妻子的反应,出口的话就更加干脆了。   马车里,封恒和李玉隐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晨旭离开时的表情实在郁闷,对此他昨日说的那些话,李玉隐有种深深打脸的感觉,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明日也跟你们一块回。到时候还要麻烦妹夫搭我一程。”   “马车应当坐不下了。”封恒却没有应下,他抬了抬眉头,用看得出来的敷衍找了一个借口,道:“娘子嘱咐我在省城购置一些东西,表哥还是做别个马车回吧。”   李玉隐心道,还真是记仇。   封恒当然记仇。他高高兴兴参加鹿鸣宴,却被李玉隐弄得后宅都要起火了。   整件事明明就是一件小事,李玉隐却在一旁一直煽风点火,封恒能耐下性子跟他和睦相处,已经算是好性儿了。   煽风点火的人明显不只李玉隐一个,一回到家里,封恒就看到小舅子飞奔进屋,拉着宋师竹进了里间嘀嘀咕咕的。   这一场祸事跟自家儿子有些关系,李舅舅在外甥女婿看过来的目光中,赶紧带着还想细问的李舅母离开封家。   接着封惟和宋师泽见情况不对,也找了个借口各自离开。   封恒见屋里从满满当当到只剩下自己一个,啼笑皆非之余还有些恼火,深深觉着小舅子不分青红皂白,被李玉隐利用了。   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宋师竹出来时会问话的准备,没想到宋师竹脸上一点异状都没有,还拉着他看这几日外头人送礼的礼账,封恒看了小半刻钟,终于忍不住问:“柏哥儿在里头跟你说什么了?”   宋师竹看他,笑道:“他表扬你了,说你坐怀不乱,洁身自好。”   “……”封恒这倒是没想到,不过他还是要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坐’,参加完宴会后就回来了。”   宋师竹听着他语气里特地强调的部分,好笑道:“我知道你没乱呢。”   “是没坐。”封恒继续道,世上流言最伤人,他这两日受够了冤枉,着实不想在妻子这里也被冤枉一回。   宋师竹心疼他眉宇间的倦色,也知道弟弟这两日肯定有些折腾的,便道:“柏哥儿是为了我才这样……你别气了。”   “要不然知道他是帮你说话,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封恒揉了揉太阳穴,难得有些委屈道。   他感叹了一声,小舅子的身份打不得骂不得,要是宋师柏跟封惟一样,他早就拉过来教训了。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呢。”宋师竹安慰他。   从刚才弟弟跟她说悄悄话起,宋师竹心里便觉得所有人都对她超级好,如今听着封恒嘴里的话,心中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语气也越发地温柔。 第92章 (改错字)   宋师竹见封恒看过来,就绽开笑脸对着他笑。   其实这种大家都爱护着她的感觉还不赖,就是所有人都关心则乱……封恒就多了些无妄之灾了。   她拉过他的大手,继续哄道:“乖啊,我知道你对我好,柏哥儿和表哥也都是为了我好。”   封恒听着她的温声软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缓缓道:“柏哥儿就算了,李玉隐真不是个东西!”   他顿了一下,不快地用了一个成语:“简直是过河拆桥。”   宋师竹还是头一回见封恒这般骂人,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大表哥虽然帮了倒忙,也是没有恶意的。”   宋师竹为大表哥说好话。   抛开表哥表妹间的特殊过往不提,凭封恒这回乡试对李玉隐的鼎力相助,李玉隐这么干,无异于得罪封恒。   若不是怕她被辜负,他其实不必这么强出头的。这点宋师竹还是能看明白的。   就是吧,虽然能理解,她还是有些囧。   宋师竹大力抚摸着被冤枉得有些炸毛暴躁的封恒,发挥出平生最温柔的手段,终于把封恒给哄得面色缓了不少。   看着封恒脸上的坚冰有融化的迹象,宋师竹也没有就此撂开手,而是再接再厉,这一晚上一直围着封恒在转。   封恒洗澡换衣服,她挽起袖子进去帮忙……在差点擦枪走火后,宋师竹就自发自觉出来了。   晚膳时,在李氏和几个小眼皮子底下,宋师竹先是给李氏夹了一筷子菜,接着就给自家相公夹了一块肉,一整晚夹菜的方向就一直朝着封恒,在众人面前,用行动力证她对自家相公的信任。   宋师柏撇了撇嘴,虽然大姐夫这一回是没有做错事,可这种待遇也太高了。不过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的是,封恒也没有就此享受妻子的殷勤周到,两人互相夹菜添汤,好歹不是他姐一个人在忙活。   沐浴在几个小少年诡异的目光下,封恒心中真是有一种沉冤昭雪的爽快感。   其实洗澡之后,他心里的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平心而论,他能这么快消气,都是因着宋师竹没有闹起来。   此时两人躺在榻上,封恒忍不住低头看着宋师竹细嫩的俏脸,怀里的妻子若有所感,温柔明亮的眼睛立刻看了过来,封恒似被蛊惑一般,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   两人成亲至今,无论他在外头有任何烦心事,封恒一回家见到宋师竹的笑脸,就什么郁闷都没有了。宋师竹向来是一个很会自得其乐的人,就算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她也能找到乐趣所在,脸上时刻都是带着笑容。   所以这一回,他更多的是担心她的心态会被小舅子影响到。   幸好妻子心如比干,玲珑剔透。   宋师竹拍了拍他的手,封恒感受着妻子无声的安慰,呼出一口气,心情终于好转起来。   …………   丈夫一进门就拉着自己告辞,李舅母本来还担心以为省城发生了什么不好叫人知道的丑事,没想到丑事没发生,儿子却又让她叹息了一回。   李舅舅看着妻子满脸不快,还以为她担心外甥女,安慰道:“放心吧,没发生什么事。”他笑,“外甥女婿可跟我不一样。”   见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李舅母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你在外面不怎么样,你们男人在外头都不是什么好人。”   “嗳……你骂我也就算了,别把旁人也带进去了。”李舅舅莞尔道,“你就别担心了,柏哥儿看他姐夫可看得死紧。”   “那是人家姐弟之间情分好。”李舅母其实也为外甥女松一口气。她是知道刺插在心头的难受的,自然不愿意宋师竹也跟她一样。   不过外甥女心头没有扎刺,儿子这一回的作为就让她十分糟心了。李舅母想了想道:“我打算给隐哥儿说一门亲事。”刚才听丈夫说完省城发生的事,李舅母这个想法就又继续出现了。   “你别添乱了。”李舅舅却不同意。   “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隐哥儿还是不能分神的。”他是知道妻子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在李舅舅看来,儿子和外甥女婿间那点矛盾并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小打小闹,一下子就好了,何必想得这么严重。等到以后各自儿孙满堂,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见妻子抿抿嘴,不大愿意听他的,李舅舅想了想,又低声道:“隐哥儿中举以后,前程只有越来越好的,你现在就在府城给他订亲,能有什么好亲事?”   若是先前儿子没中举时,府城的这些人家自然不错。可现在李玉隐都是举人了。   李舅舅心里自有一把算盘。外甥女婿中举之后要继续会试,他已经跟外甥女说好了,儿子跟着一块到京城下场试试。到时候京里有李先生一家照应着,说不准儿子还能再登一回金榜。   要真是如此,李舅舅心中有些感慨,他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他叹息一声,对李舅母道:“要是隐哥儿真能光耀我李家门楣,以后家里那几个,我也不用那么操心了。”横竖已经如愿以偿。   李舅母默不作声,知道这就是丈夫给自己的保证。李舅舅这样的性子,要说这么多年夫妻下来,她一点怨恨都没有,肯定是假的。哪个女人不愿意丈夫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偏偏李舅舅为了生儿子,纳了一屋子的姨娘。   她心中不平了这么多年,丈夫向来任打任闹,关键的承诺一个都没有,如今他终于松口,李舅母突然惆怅得不得了,觉得一切都没滋没味。   她和小姑子素来要好,第二日到封家时便与李氏说了。   这是自己的哥哥,李氏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安慰嫂子道:“大哥心里是有你的。”   李舅母摇摇头:“不用为你大哥找借口。”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自个的命不如小姑子,她早早就接受了。就算想起来总是有些意难平。   她也不是生不出儿子。大儿子出世后,因着她迟迟没有动静,丈夫就忍不住了,一直念叨着富贵传家三代而止,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生怕儿子跟他一样读书不开窍、败坏了李家门户,小妾一个个往家里抬,庶子庶女一个个往外生。   这些年家里姨娘庶子层出不穷,李舅母心里滋味如何,只有她自个才明白。   李氏安慰地拍了拍嫂子的手,哥嫂间的心结她是知道的,李氏向来是一心一意站在嫂子这边的,可她是外嫁女,有些事情劝多了也招人烦。   李舅母郁闷了一会儿,回过神后便笑:“不说这些了。家里最近喜事这么多,咱们说点高兴的。”   李氏脸上配合地一笑,又和嫂子说了些别的话,就是李舅母送走后,心里想着大哥的事,她心里总是不得开怀。   宋师竹正在屋里清点礼账。先前他们家的门户扎得紧,不常跟外人交际,封恒中举之后,好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商户豪绅都往家里送礼,诸如房宅、田地、金银、奴仆应有尽有。   要不要收下这些好意,她先前已经和封恒商量出一个章程,宋师竹现下就是在张罗着给人回礼。   宋师竹正在案前努力工作,抬头一见李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关心地问了两句。 第93章 (改错字)   李氏却是摇摇头,一脸惆怅不想出声,宋师竹想了想,道:“是不是舅母怎么了?”   舅母这几日都要过来家里的,谁人影响了她娘的心情,并不难猜。   李氏顿了一下,才道:“还不是你舅舅。”   宋师竹立刻竖起耳朵,整理账册也是很无聊的,她坐了一个下午,早就想换换心情了。   李氏却没往下说,若是换成别家女眷的事,她倒也愿意拿出来当成闲聊话题,可她和李舅母毕竟当了一辈子姑嫂,也不愿让嫂子在小辈面前失了威严,只此一句后,李氏便止住不言了。   虽然亲娘语焉不详,宋师竹也能猜到是什么事。若说表哥中举后舅母还能有什么心事……她正想就此发表一下意见呢,李氏就又说起封恒先前在省城被姑娘纠缠的事。   宋师竹觉得得为封恒辩解一下:“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氏微微一哂,面无表情。   因着觉得这句话没什么力道,宋师竹想了想,决定给封恒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她用手指指着天,隐晦道:“就算他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敢去干那样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后,李氏面色果然缓和许多。她不相信男人在这上头的品性,却愿意相信闺女身上特殊的能力。   在李氏看来,除了宋氏族人有族规束缚着,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若是有机会,寻欢好色朝三暮四,一样都少不了。就连她大哥,品性还算不错的人,和妻子也不是没感情,说纳妾还不是就纳妾了。   宋师竹看着她娘总算开怀,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她娘先前对封恒的印象一直不错,突然这么消极……她真是不知如何应对。   其实夫妻之间各有各的相处之道。   不是她对封恒特别有信心,而是她能看出来,许是读书压力大,封恒最喜欢的便是家里这种舒畅自在的生活氛围,要是招惹女色会让这种家庭状态被破坏——他应该是宁愿克制自己也不会去干的。   因着宋师竹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李氏也不愿继续想起糟心事,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又问起封恒回乡祭祖的事。   无论如何,女婿在读书一事上还是值得称道的:“你婆婆知道女婿这么出息,肯定十分高兴。”   宋师竹也觉得欢喜,她看过县志,封恒应该是开朝以来丰华县第一个解元,这等风光,她想想都能知道消息传回去时众人会有多高兴。   她想像了一番县里现在的热闹场景,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自豪之情。不过……她道:“应该是不回乡了。”衣锦还乡这等光荣事要等下回才能见识到。   时间上赶不上,如今已经是四月了,九月就是会试。   “等到柏哥儿和惟哥儿府试后我们就走。”宋师竹道,“太晚上京,一路上太热,喜姐儿也会受不住。”   宋师竹最近一直在整理行囊打点出门的事,为了闺女跟着同行,她真是绞尽脑汁付出许多努力。   她本来是想要改造一下马车,加装减震设备的。大庆朝有弹簧这种东西的,三国时的木牛流马中就加了弹簧,可是弹簧造价太昂贵,她道:“幸好我手中银子不少。”除了来府城时封家给的家用外,她还有嫁妆银,还有出嫁时宋文胜送给她的锦绣楼红利,还有这一回收到的各种金银财物。   收了一些,退了一些,之后还剩下不少呢。   因着手中宽裕,宋师竹准备行装时就更周到了。   她打算找一个能随行的奶娘。虽然闺女的口粮她随身带着,可也不能保证她一路上都健健康康的。若是她病了就不能喂闺女了。   宋师竹生产前舅家和李家帮着介绍了几个妇人,可她奶水足,就没把奶娘留下。如今要上京了,还得找一个愿意跟着出远门的奶娘才行。   就是因着奶娘这个问题,宋师竹突然觉得带一个刚满月的婴儿上路十分不现实。   她一个大人都怕自个水土不服会病,一个小婴儿就更令人担心了。   外孙女出远门的事,也是李氏的一桩心事。她和宋师竹对视一眼,道:“你总算想起来这个事了。”李氏在外人面前,一直对闺女一家子一块上京表示支持,但私底下,她却深深觉得他们极不靠谱。要是路上有个小病小痛的,小孩子可承受不住。   宋师竹摸了摸鼻子。   李氏十分不解道:“女婿一个人上京无甚问题,为什么你和喜姐儿也要跟着过去?”李氏先前以为闺女是担心女婿会在女色问题上犯错误,可如今宋师竹对夫婿这么有信心,她就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上京的事了。   宋师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把封恒前头发生的事给李氏说了。   封恒身上一直带着死亡光环。虽然她怀孕之后一直没有动静,可她真是怕他在路上会出什么事。   李氏就听着闺女从封恒如何在郊外较场上救下李教习的事说起,又有先前堤坝上不小心落水,全都一一应验了赵氏的那些噩梦。   听完之后,李氏深深呼出一口气:“你先前还骗我说没事呢。”她瞪了闺女一眼。当时亲家在寺里问方丈话时她也在场,李氏第一回来府城时,就问过闺女,女婿几回遭殃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当时宋师竹一口否认,李氏便没有多想,没想到自己会被闺女给唬弄了。   宋师竹自知理亏,凑到她娘身边挽起她的手臂,又把脑袋靠到她肩膀上:“我就是怕您担心罢了。”   李氏点了点她的额头:“还想骗我呢?你就是怕我对女婿生出意见。”   宋师竹也不回答,就只是一个劲儿用脑袋蹭着李氏的肩窝,李氏一开始还面无表情的,被她蹭得久了,心里也渐渐消气了。   想起眼前这些麻烦事,她索性道:“不然你们把孩子交给我,我在府城帮你们带。”   若是闺女一切安好,宋师柏考完府试后,李氏其实就该动身回丰华县了——她是当家太太,总不能把家事一直托付给婆婆。宋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上又有心悸之症,李氏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她。   但为了闺女一家,李氏却是真的打算在府城多住半年。把外孙女带回县里不现实,孩子实在太小了,府城离丰华县路程并不短,外孙女要是能一块回县,上京也没问题了。   宋师竹听着她娘的话,却不大舍得喜姐儿。   李氏看着她的模样,气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个小魔星,如今当了娘也一样磨人。   宋师竹巧笑嫣然,讨好地笑着。她自然是不舍得闺女的。虽然闺女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一点都不好玩,可只要看着她在悠车里安安稳稳地睡着,宋师竹就觉得心里都是满满的。   李氏舒出一口气道:“你和女婿再商量一下这个事,我在府城帮你们看着孩子,再找一个奶娘过来帮忙。孩子还没满周岁。要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你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宋师竹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看着李氏,除了觉得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外,也深深觉得娘这份工作不好干,当娘之后,要考虑的事情真是多了许多。她长叹一声,紧紧抱着李氏的手臂,嗅着她娘身上的奶味,心里越发感恩。   当夜,封恒听她提起要把闺女留在府城,默了一默,道:“不然你还是留在府城吧。”要是怕他出事,他自个留心一些便是。   他抱着闺女,低头看了孩子一眼,正好和喜姐儿黑亮溜圆的眼睛对上了。   闺女比起先前已经大了一些,看着他就咧开嘴笑。封恒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低头亲了孩子一口。   如今封恒抱起孩子已经很熟练了,宋师竹就看着他抱着小婴儿在屋里来回走动,间或还把闺女小抛了一下,惹得孩子发出一阵伊伊啊啊的笑声。   父女俩相处的场面还是很温馨的,宋师竹看着两人,真是一个都不舍得。   她心里明白,闺女这里有李氏照顾,还有奶娘,吃喝不愁,她留下来也就是多一些心理安慰罢了,封恒那边却是有生命危险。   两厢比较,理性判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封恒却觉得不太妥当,他摇头道:“岳母一片慈心体谅咱们的为难,可是咱们也不能当成理所当然。”从妻子生产前后,都是李氏一直照应着,封恒对此一直心存感激。   宋师竹没有说话,只担心地看着他,她真的是担心他会出事。   看着妻子眼里的忧心忡忡,封恒突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吟一下,道:“不如咱们请娘过来帮咱们带一带孩子。”   也不能只让妻家出力。   宋师竹也觉得可以,不过她跟李氏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李氏一口就否决了,她道:“一事不劳二主,你们还真折腾。”   见闺女还想说话,她摇头道:“就我带着吧,要是怕我辛苦,家里还有下人帮忙呢。”李氏除了想为闺女分担,也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宋师竹做月子的这个月,喜姐儿都是她一个人带着,李氏日夜跟着外孙女相处,实在不舍得放手。   见她娘异常坚决,宋师竹也只能作罢,因着突然做出的这个决定,宋师竹隔日就把弟弟和小叔子找了过来。   家里一老一小,也不能没个男人照看门户。   封惟立刻道:“喜姐儿也是我的侄女呢。”留下来帮忙是责无旁贷的事。   宋师柏也道:“有我们呢。”他要留在府城考府试。要是考得不好,刚好可以不用回县里见到他爹那张老脸——就为了这点,宋师柏深深觉着,让他在府城一直住着他也心甘情愿。   宋师竹听他这么说,就更不能放心了。她也不能为了自己,把弟弟给耽误了。她想了想,决定让封恒去打听一下城里的私塾。这两小的要在府城陪住几个月,这段日子也不能放松学业。   只是没等宋师竹把私塾的事说出口,宋师柏深怕他大姐要变卦,便拍着胸脯道:“大姐姐,你就放心吧,就算我们在家里住着,也会好好学习的。”   “……”宋师竹一下子就猜出来这小子的想法了。等府试成绩出来后,私塾的事再说也不迟。 第94章 (改错字)   在知道宋师竹给弟弟和小叔子找私塾的事后,孙老太太倒是过来为儿子自荐了一把。   府试四月中已经落下帷幕,胡同里住着的好些人都好奇封家的考生能不能再度上榜。   孙老太太看着邻居越过越红火的日子,心中真是一阵叹息。   先前封家刚搬过来时,两家人还时有走动。可是自从儿子年前参加了那个死了人的文会,封家就与他们家渐行渐远了。   儿媳私下与她说,封秀才看不惯孙三通在女色上的毛病,孙老太太一听到这句话,就觉得臊得不行。   等到腊月时儿子走错家门,被封家小厮当成小贼抓了之后,孙老太太就更觉丢脸了。平时有事都是让儿媳妇过来,自己却不大敢再上封家的门。   宋师竹对这位老太太还是很客气的,但是……她还是拒绝了孙老太太。   眼见着这位老太太在她面前变得涨红的脸,她解释道:“孙大哥的才识自然是极好的。就是家里这两小的性情有些顽劣。我怕孙大哥品性斯文,会治不住他们。”   明眼人都知道宋师竹说的是托辞,但还能怎么办。孙老太太回家之后连连叹息,孙三通也有些沉默。   邻居中解元是个好事,可要是能一块上榜就更好了。府学里李玉隐中榜之后,孙三通便一直觉得这肯定是封恒的提携。那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两家人住得这么近,女眷之间也是常来常往,要是他和封恒关系能再好一些,说不定他也能跟着榜上有名。   孙娘子是知道丈夫的心结的,她顿了一下,道:“泽哥儿也在封家住着,他不也没中举吗?"   可她这么说,孙三通还是唉声叹气。   孙老太太突然道:“人家就是因着你那毛病,不愿意跟咱们家来往的。”   孙三通看了一下妻子,神色颇不自在。   孙老太太却没有顾忌到儿媳的存在,在孙老太太朴素的想法里,真正读书有成的人,品性都是极好的,儿子有些小毛病确实让人看不上眼。   她叹了一声,看着儿子道:“从你落榜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这回没有考上也是好事。”否则家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大变故。   听着亲娘这句话,孙三通面上有些涨红。   孙娘子看着丈夫这样,垂下眼睛道:“快到午饭的点了,我去厨下做饭。”   妻子出去后,孙三通就铁青着脸:“娘——”   孙老太太却是摇头,孙三通先前便与她说过,等他这回中举后,就想要纳一房妾侍。   封家住进胡同后,虽然自家日子比不上封家,可因儿子和封恒同是秀才,孙老太太心里一直存着比较的心思。   封家那般富贵,封恒都没有纳妾。儿子还没起来,花花肠子就那么多。两相比较下,孙老太太这几个月连上封家门都觉得羞耻。   被孙老太太这一通,孙三通也觉窘迫,先是被封家拒绝,接着又被他娘面前数落,他也是要脸的好不好。   孙家母子间这场谈话是在屋里发生的,封家也没有心思关注邻居家的动静。   就是宋师柏在知道孙老太太来过之后,便道:“大姐姐,要是孙家先前帮过咱们家,你就答应了也没关系。”   对自己一考完试就要进私塾的事,宋师柏其实十分不爽。   可他姐的意见就是他娘的意见,他娘的意见就是他爹的意见,要是他敢有意见……想着丰华县里的宋文胜,宋师柏顿时偃旗息鼓了。   宋师竹觉得宋师柏这句话真是没经过大脑思考。   府试考三场,每场一日,每场考完能回家里休息。当时家里两个考生都是一早神气活现地出家门,晚上回来时就是关起门背着人嘀咕一阵。   宋师竹当时其实挺好奇的,家里有秀才和举人,他们对答案时干嘛要那么偷偷摸摸躲书房里。   考试时怕他们受影响,她不敢问出声,考完事后她终于问出来了。   宋师柏没心没肺,直接道:“姐你别问了,我一出考场就把那三日的记忆抹掉了,你再问我,我也想不起来了。”   宋师竹说自己这是关心,宋师柏直接就道:“想关心我们的人多的是了。”一家人都想问他们考得怎么样,别以为他不知道。   一想起来这些事,宋师竹就觉得熊孩子真糟心。   宋师竹不理弟弟,直接看向封惟,想知道小叔子怎么说。封惟想了想,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嫂是不是怕他带着我们去喝花酒?”   隔壁邻居酒后几次三番闹的是什么事,封惟住在这里一个多月,也是十分清楚的。   宋师竹听完他的话,又看向宋师泽。这个孩子有些敏感,先前她找人商量留守家里时,考虑到宋师泽还要回府城找他师傅,就没把他也找过来。之后宋师泽还特地找她表示自己也愿意留下帮忙。   宋师泽看着族姐的目光,有些高兴,他想了想,道:“竹姐是为了不让你们和孙秀才落下师徒之名。”   毕竟是拜过师的人,宋师泽对这种事比族兄和封惟都敏感,他顿了一下:“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师徒关系,但只要他教过你们,以后你们必要把他尊为师长的。”   “还是泽哥儿聪明。”宋师竹笑。   事情一码归一码。若是别的事,宋师竹对孙三通虽然有些意见,可看在孙老太太和孙娘子的份上,她也会同意。可这件事就绝不可能了。   封恒为两个少年找的私塾师虽然是个老古董,可是品性极佳,素来不喜风月之色。就这一点,就很得宋师竹的心意了。   宋师泽听着族姐的表扬,抿了抿嘴,心里十分欢喜。封家这阵子家里的小讲堂一直开着,现下正是课休,宋师竹就看着他喝完水之后,一路翘着嘴角回到书房。   这个世上有爱学习的学霸,就有不爱学习的学渣。族弟都离开了好一会儿,宋师柏和封惟都还大咧咧地呆在屋里,一个看她的话本,一个跑去逗侄女。   宋师竹突然问道:“先前你们为什么不让泽哥儿去送考,他还以为被你们排挤了。”   宋师柏睁着一双大眼无辜道:“我那不是为了他能多争取一些和姐夫学习的时间吗?”要不是为了蹭课,鹿鸣宴后许学政回了省城,宋师泽也就该跟着他家师傅回去读书去了。现在姐夫都要上京了,他那是体谅族弟时间不多好不好。   被他姐这么一问,宋师柏深深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那你也该好好跟他说。”   “行,反正府试完了都没事了,我这两日就找他说话。”   宋师柏这点上倒是很好说话。   宋师竹却是没想到这个熊孩子这一回这么乖,都不气她了,她有些泄气,算了,她还是继续收拾出门的东西吧。   临行前一夜,众人在一起喝了践行酒。   宋师柏人来疯,两杯酒下去脸上就有些红晕,喝酒之后性子有些憋不住,他大言不惭地对着为他们倒酒的封姐夫道:“姐姐姐夫,你们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李氏也对封恒道:“委屈不了喜姐儿的。”   封恒朝着李氏拱手,道:“这一回多谢岳母帮忙了!”   李氏见着女婿神色这般郑重,心里也是熨帖。她留在府城自然是为了帮闺女,可女婿要是能知道她的好,她就更高兴了。   宋师竹今夜多喝了几杯,到一更鼓时还一直把喜姐儿抱在怀里,封恒沐浴出来后,见她坐在榻上,眼神有些飘忽,便知道这是醉狠了。   他上前一看,不禁笑了笑,闺女这性子不知道随了谁,半夜被娘亲捞在怀里,还能滋滋滋滋地睡着。   他轻手轻脚地从宋师竹怀里把孩子接过来。才把闺女放进悠车,腰身就被人从后头抱住了。   封恒握住她的手,想劝她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道:“孙娘子今夜怎么过来找你了?”   “……还钱的。”宋师竹心里难受,声音就有些沙哑。   “你什么时候借钱给她了?”封恒有心想要转移宋师竹的注意力,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   没有。   宋师竹一开始也是莫名奇妙。不过孙娘子一说,她就想起来了,去年琼州河出事众人逃难时,她借口买她的床帐付了十两银子。孙娘子原来一直当成是借的。攒了一年,终于攒够钱了,这才上门还钱。   她对孙娘子的印象一直不错。但她性子安静,跟她说话就不如和李随玉聊天时投契。没想到临到要离开一段时间,孙娘子居然这么舍不得她。   想起孙娘子,宋师竹也笑开了:“我把床帐还给她,她一直感谢我来着。”   其实宋师竹也不太明白她的逻辑。孙娘子言辞恳切,谢了她很多事,似乎是说因着他们家在旁边住着,帮了她极大的忙。宋师竹被她夸得十分不自在。她住进来后一直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真是什么都没干过。   封恒就听着妻子一个劲儿地说起孙家的家事,骂孙三通是个渣男,也为孙娘子惋惜。   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安静听着,无人回应,宋师竹说着说着就犯困了。   封恒对孙家的事没什么兴趣,孙三通大面上的品性还行,但小处上的瑕疵他就不大喜欢了。就是因着如今,他和孙三通如今只是泛泛之交。   第二日一早,李舅舅和李舅母就送儿子过来跟他们会合,待会他们还要和李先生家的车马汇集。李玉隐自己独坐一辆马车,两家人各有空间,不在一块处着。   宋师竹依依不舍地亲了亲闺女,和家里人道别,带上封平秦嬷嬷和螺狮出发了。   家里其他的丫鬟小厮,她都留给李氏使唤,再加上李氏从县里带来的下人,封家的下人也是不少的。   因着离别之情,宋师竹路上有些蔫蔫的。倒是半路上过来她这里串门的李随玉,对李玉隐有些好奇。 第95章 (改错字)   因着李随玉过来,封恒便去了外头骑马。   四月底天暖日晴,官道两旁草木生发,郁郁丛丛,各种野花刚刚绽开,便惹得蜂蝶围绕,这般景致若不是为了赶路,踏青游春也是极好的。   车厢里除了正在说话的两人外,还有一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小男娃。李随玉笑道:“也不知道昀哥儿为什么那么喜欢宋姐姐,我二嫂三嫂这两日都吃醋了。”   “……可能因为我刚生完孩子,身上有奶味?”不是说小孩子对母亲身上的味道都特别敏感吗。   李家这位小少爷,先前在封恒的拜师礼上对她就极为友好。   想起当时脸上那一个湿哒哒的颊吻,宋师竹不禁低头在睡得跟小猪一样的男娃脸上吧唧了一口,心里觉得李随玉实在体贴,知道她不能带上闺女,就把侄子带过来慰藉她的心情。   因着想起闺女,宋师竹忍不住又在李小少爷的脸上亲了几口。   小男娃半眯着眼睛,嘟着玫瑰花瓣一般鲜艳的嘴唇坐起身来,宋师竹还以为把他吵醒了,谁知道小少爷强撑着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吻后,便继续躺下睡着了。   宋师竹摸了摸脸,他醒过来就是为了回亲她?   李随玉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家侄子就是这样的性情,她道:“昀哥儿一直很喜欢宋姐姐。”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昀似乎又有醒过来的迹象,李随玉赶紧转移话题,又说起李老太太对李玉隐的评价。   听着她嘴里的种种赞赏,宋师竹心里也有些放松。哪怕只是“风姿如玉”、“一表人才”这种对外表的评价,也能说明李家人对表哥观感不错。   毕竟要一块上路,大表哥要是能得到李家人的承认,一路上便会少许多矛盾。   就是李随玉说得有些多,宋师竹隐晦地看了她一眼,见着她面色坦然,她才松了口气。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同姓不婚”,她还真怕李随玉会看上表哥。   知道李随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后,李随玉再度感叹“真没想到李玉然那样的人,也有这样的嫡兄”时,宋师竹就没有多想了。   不过李随玉说出这句话后,却是突然想到李玉然也是宋师竹的表弟,便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宋师竹倒没有介意,李玉然毕竟已经伏法,再加上两家人如今的亲近关系,她道:“表哥性子有些冷清,和家里兄弟一向不大亲近。”   说完大表哥后,宋师竹又想起李氏和闺女了,她心情郁卒,不禁叹了口气,打算用好吃的慰藉自己的心情。   桌上摆了好些点心糕点,宋师竹的手却直伸向李随玉敲好的一堆核桃仁。   刚才为了哄侄子,李随玉便拿着小铜锤敲了一大堆核桃仁。这姑娘在敲核桃上着实有些天赋。   一锤子下去,核桃壳便裂开成两个半圆。   她不仅敲,还带剥,剥出来的核桃仁也是十分完整的。   宋师竹刚才看着就十分心痒,吃进嘴里果然别有一番滋味。李随玉看她爱吃,笑:“要是宋姐姐喜欢,我让人再送一盘过来。”   “还是不要了,不然你三嫂又以为我占你便宜呢。”吃了人家的核桃仁,宋师竹也想为李随玉考虑一下。   今日一早他们到李家大宅时,宁氏正好在门口安排箱笼装车事宜,一看见她们家的马车便哼唧起来,一阵明示暗示他们占便宜占不够。   宋师竹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把宁氏气得半死。   她在对上宁氏时向来有些恶趣味,就喜欢看她那张对她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脸。想起宁氏族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心里的离愁别绪都消失了许多。   因着提到自己嫂子,李随玉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其实三嫂是嫉妒宋姐姐呢。”   这在李家都不是个秘密了。   “……”嫉妒她?   宋师竹突然有兴趣起来了,“嫉妒我什么?”宋师竹自从过了年后便极少到李家,还不知宁氏居然还嫉妒她。   她深深觉得,要是自己身上要是有什么值得宁氏嫉妒的地方,她一定要发扬光大起来。   看着宋师竹突然坐正身子,眼睛发亮,李随玉噗嗤笑了:“三嫂嫉妒宋姐姐能生孩子。”   宋师竹:“……”   “是真的!”见宋师竹不信,李随玉还道:“三嫂嫁进门来快三年了,一直没有生养,先前私底下还吃了不少生子方,老祖宗说她还不听,又发火骂了她一顿,她才没继续吃下去。”   宋师竹有些郁闷,是个女人便能生孩子,在这上头比过宁氏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过宋师竹无心在这上头跟人比较,宁氏便不是这般想的。   因着路上想念闺女,宋师竹看着经常被李随玉抱过来的小少爷,突发奇想要准备一本《幼儿启蒙》,以后回府城养闺女时可以参考。为了这本书,她还每日都去请教李老太太。   宋师竹是这么想的,只看李家日子欣欣向荣,儿孙个个出息,就知道他们家在教养孩子上头肯定有些不外传的心得体会。要是能空手套些经验是最好的。   李老太太养了一辈子的孩子,在这上头虽然经验多,却从没想过要集结成书,看着宋师竹拿过来的半成品便十分感兴趣。   就是她这一感兴趣,就碍了某些人的眼睛了。   每日马车停下来歇息时,宁氏去李老太太那里请安,都能见着她捏着宋师竹那本《幼儿启蒙》在做批注。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她对宋师竹便越发厌恶起来,觉得她实在会钻营。   她十分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人都喜欢这个县城来的土包子。   李随玉一个高门小姐,每日都往宋师竹马车里钻,自己过去还不止,还要把侄子也抱过去。   马车里,宁氏一见着丫鬟空手而归,便索然无味道:“昀哥儿又去了封家马车了?”   丫鬟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说起来,先头昀少爷差点被人设计拐走时,最揪心的除了昀少爷的亲娘,便是宁氏了。   当然宁氏这么喜欢侄子也是有原因的,京里的道婆告诉过她,要多亲近男娃才能有子。自此之后,她对家里侄子便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爱。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宁氏嗤笑了一声。祸事历历在目,宋师竹舅家表弟一年多前可是差点害了李昀,这些人心可真大。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儿子。”   “少奶奶别这么想,昀少爷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想去哪儿都是由大人操纵的。要是让他自己选,昀少爷不一定愿意去那边呢。”丫鬟劝道。   她这么说,李氏反倒想起这段日子与她关系有些疏远的韩氏。她想了想,道:“二嫂身边的嬷嬷还是避着你吗?”   丫鬟点头。宁氏的脸立刻阴沉起来。她为什么对宋师竹一直十分厌恶,便是因着这个原因。   冯家那些人,从年前缠她到现在,都是因为宋师竹之前不愿答应和解的缘故。   要不是打着她在这件事中没有出力的借口,那些人哪敢狮子大开口,提出要国子监名额的事。   还一口气就要了五个,说是冯氏在京城的读书子弟受到波及,想让他们帮忙分担影响。   从开朝之今,每个有爵之家恩荫名额只有一个,这五个名额她能从哪儿凑?就算是回京后把这件事告诉家里,怕是家里也不好操作。   就是如此,先前她才会试探着跟韩氏提起让她娘家帮忙的事。   宁氏想着能多凑一个就便多减轻娘家一份负担,却没想到韩氏一口便拒绝了,之后便避她如蛇蝎。   “先前我对昀哥儿多好,就是想让她帮一个小忙而已,她都不肯。”宁氏深深觉得妯娌翻脸无情,“我倒要看看她以后是不是用不着我帮忙了。”   宁氏这句话说得有些赌气。   丫鬟却忧心道:“可是要是没有凑够名额,冯族长不愿意跟宋氏义绝怎么办?”   “那个女人能在京城胡乱说话,都是因着有丈夫儿子撑腰,只要他们两个家族义绝了,冯族长便能顺理成章让人上京把她带回来。”   宁氏也是有这样的担心,她虽然还没回京,可猜也能猜出来她娘家受到多少冲击,现在已经有人提起二堂兄当年背着公主养外室的事了。   公主虽然不在世,可总归是新帝的亲姐姐。   要不是碍着这个把柄,一个低微如蝼蚁的小家族,怎么敢跟她拿乔。   宁氏深深呼出一口气,咬咬牙:“我再去找二嫂试试。”能嫁进李家,韩氏也是家里父母的掌上明珠,只要她答应帮忙,名额不过用个几年罢了,冯家人难道还能长长久久地霸着吗。过了这两年便还给韩家了。   韩氏最近确实一直在躲着妯娌。先前在琼州府时的种种,足以让她看清宁氏的心胸和眼界,在加上宁氏提出了那等无理的要求,最近小姑子把儿子抱到封家马车消磨时间也是她默认的。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是挺有用的。宁氏生性傲气,不会放下身段去封家马车抱孩子,这样就能完美隔开她跟自个儿子了。   韩氏叹了一声,真是觉得十分心累,赶路累,耍心计也累,里里外外一大家子她都要操心,妯娌还尽给她找麻烦。   从安陆省到京城,除了出省这一段能做马车外,车马行到至京安渡口,便要下马车,换船南下。   因为这几日一直被宁氏缠着,韩氏对过来接应他们的座船验看了身份文书和接应的人外,其他的便没有多加注意。   倒是宋师竹,一下马车闻着扑面而来的咸涩江风,看着在岸边停泊的十几条大船,眼皮子就一直在跳。   不远处封恒正在和李教习说话。说起来这位府学原来的教习,宋师竹先前一直只闻其声,不闻其人。这些日子见倒是见着了,却觉得他的模样不像是被人一撺掇便好大喜功的人。   许是因为她临时要找封恒,李教习对着她的方向嘿嘿两声,在封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才让他过来。   封恒心里也有些好笑,北边人大多没见过座船,渡口处等着搭船的北人脸上都是有些畏惧,他还以为宋师竹也是跟那些人一样害怕了,却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觉得这些船不大对劲。 第96章 (改错字)   封恒原本脸上一直笑着的,在听到宋师竹这句话的一刹那,立刻冷静下来了。   他正想说话,旁边有一个脚夫模样的年轻人忍不住搭话:“这位夫人,不用怕的,周家船行这船才下水两年,稳当得很。”北地来的旱鸭子都怕坐船,他已经看了好几个这样的人了。   封恒和宋师竹对视了一眼,封恒拱手客气道:“这位小哥,内人第一回搭船,能不能请你介绍一下这些船的情况?”   宋师竹也把眼睛看了过去,极力表示自己真的很担心。   年轻脚夫脸上却是突然现出一些畏惧,摆摆手道:“别问我了,我就是个干苦力的。”   只看他突然讳莫如深的模样,宋师竹就知道肯定有内情。正好他们也要雇人搬运行李,宋师竹给了螺狮一个眼色,螺狮便出面雇了他和另外几个脚夫。   半个时辰不到,雇佣的脚夫便把行李全都搬完了。之后宋师竹又让螺狮送点心送茶水的,其他人受得心安理得,年轻脚夫吃着这些精致的糕点,却有些食不知味,对着封恒的方向十分犹豫,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比起宋师竹还要折腾自己的行李,宁氏便完全是个甩手掌柜。李家这一回带着的辎重不少,怕家里人等得不耐烦,韩氏便让人把渡口旁边的客店包起来让人歇息。   宁氏正好在大堂坐着,就看着封恒在跟一个脚夫搭话。   她一边甩着帕子纳凉,一边百无聊赖对丫鬟道:“那边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出发时是四月底,到了渡口已经是五月中了,天气实在太热,宁氏心情便不免有些烦躁。   丫鬟也热,不过宁氏出声问了,她还是顶着大日头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就笑道:“封娘子没坐过船有些害怕,封举人为了安抚她,正在跟脚夫打听这些江船的情况呢。”   “真是土包子。”宁氏嘲笑了一声,她从京城到琼州府便是坐船过来的,当时一连搭了十天船,宁氏现在还没上船,心里看着都觉得烦。   眼看着宋师竹还在那边站着,她嗤笑道:“她好歹也是个举人娘子,就这么大咧咧地站在那听那些粗鄙人说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嫌脏。”   丫鬟想着刚才上前听到的那些话,也和宁氏有同样的感受,她摇头道:“封娘子还让人拿糕点给他们吃,客气得很。”在丫鬟看来,那些脚夫为了几个臭钱什么都干,只要钱给足了什么问不出来?   何必这么纡尊降贵呢。   正好宁氏也是这么想的,两主仆合起伙来嘲笑了一阵封家两口子。   要是宋师竹知道宁氏和丫鬟觉得有钱就是万能,她肯定要找他们说理去。他们打听消息还是很费劲的。   客店的上房里,螺狮拿着食盒对宋师竹道:“咱们把后面几日的点心都送出去了。”   宋师竹看着只剩下碎屑的点心盒,心痛地点了点头。   “周家船行真是坏。”螺狮忍不住道,刚才封恒问话时,秦嬷嬷守着宋师竹,她去分点心,全都听得明明白白的。   京安渡口的船居然只有周家船能停靠,而且他们还派了好些家丁盯着渡口不准别家船停靠,一有未经他们允许的船进来,便纠结人上前找麻烦。   典型的恶霸行径。   宋师竹想了想,道:“你让秦嬷嬷拿些钱去给刚才那个人,避着人一些。”   她也是问完话后才想到的。   那人年纪还小,见她一脸不安,言辞又和气,心软下就多说了几句。刚才周围也有年纪大的脚夫,那些人却是一声都不敢吭,宋师竹觉着,肯定是怕得罪了周家以后没饭吃。   所以之后她对着外头都说是她害怕坐船,就是怕他被周家人找麻烦。   螺狮听着,也有些担心他们砸了那个人的饭碗。   宋师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所以你大方些。”她的钱匣子都是螺狮管着的,许是家里出得多,进得少,这些日子一见着她赏周家下人,螺狮便是一脸心疼。   螺狮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便拿出来一个红木匣子,摸出两锭白银,每个都是重五两,足够普通家庭一两年的嚼用了。她出了外间交给秦嬷嬷,接着回来时还有些叹气。   宋师竹也没有心情再安慰她。   李家行李实在多,统共十五条大船,便有十二条是行李船。宋师竹刚才看了一下,觉得按照进度,起码得到午后才能开船了。   正好给她和封恒争取了些时间。   其实具体让宋师竹说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她就是觉得上去之后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幸得封恒一直相信她,否则这一回的危机就要进入地狱模式了。   她叹了一声,沉下心来整理思绪。   首先,肯定是不能上船的。要是在江面出现什么问题,真是叫救命都来不及了。宋师竹一想到在千里碧波的江里无人救援的场景,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一定要早点找到究竟是什么原因触发了她的危机感。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李家连着主子下人加起来得有一两百人,绝不会在渡口一直等着。   对于第二点,宋师竹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螺狮想了想,小声道:“先前少奶奶觉得不对的事,基本上都会有预感的。只有和姑爷相关的,才不会提示。会不会是……”螺狮其实不大想把怀疑的目光指向封恒,不过事关性命,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   宋师竹顿了一下,迅速在脑子里回忆起那本小画册,她记忆力不如封恒好,想了好几回都不大记得细节,索性本子她一直带在身边,瞧着屋里没有外人,她干脆就翻出来一页页对照。   但是其中根本没有一幅背景画了大船。   不过因着什么都翻不出来,倒是给她提供了另一个思路,她对螺狮道:“咱们想想这里头哪些场景能在船上发生?”   螺狮觉得有些困难,外头的大船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座庞然大物,站在船板上肯定就跟平地一样,怎么能分析出来。   她想了想,出了个馊主意:“少奶奶不如睡一觉?”宋师竹睡觉一向很灵的。但凡危及到生命之事,睡一觉起来就能解决了。   见着宋师竹偏头看了一眼看着外面的大日头,螺狮又赶紧给她鼓劲。   宋师竹不是不想睡,而是:“……现在太热了,我睡不着。”她摊手道。   睡觉也是需要状态的,五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虽然客店提供了冰盆,宋师竹身上还是汗水涔涔。不用去试,她就知道她一定不能成功和周公会合。   不过……其实有些事情不用睡觉也能达到目的的,宋师竹虽然一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可心里的小人却一直祈祷老天爷能给点提示。   这回她也要跟着一块上船的!   要是她跟着一块出了事,以后老天爷就少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了!   宋师竹就这么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又一遍,突然觉得有些感觉,却见着螺狮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神牌过来了。   自家丫鬟比自己的还要迷信这事,宋师竹早就知道,却没想到螺狮会费那么大劲从行李里翻出神牌,而且配套的香案和线香也找了出来了。   对着丫鬟过度信任的目光,宋师竹突然有种特别的羞耻感。   宋师竹这边折腾着,封恒也在十分努力在找证据。   他自然是相信宋师竹的。虽然大半年没有听到妻子这种话,可先前发生的那些事都证明她是对的。   但没有合适的理由,封恒也不能对着李家人信口胡说。尤其是妻子这一回连一个确定的危险方向都没有,封恒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哪个点切入的。   他带着身边的两个小厮在渡口走了一圈,顶着船老大不满的目光在主船和客船上里里外外走了好几遍,就连船工住的底舱都下去了,还是没发现有问题。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去找了负责这一回路上安防的李教习。   李教习大名李腾。   李腾正在岸边盯着人搬运行囊,封恒一走过去,他便打趣道:“弟妹不怕了吗?”封娘子害怕坐船的事已经传了出去,李腾想起下人说封恒为了安抚妻子、到处打听江船消息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好笑。   因着头一回执教就出现纰漏,李腾被自家二伯骂了个狗血淋头,早就发誓不再做教书育人的活儿,此时和封恒相处起来,就颇有些哥俩好的意思。   “李大哥别取笑我了。”封恒镇定道。   李腾满意道:“我还是听你叫我大哥觉得顺耳。”   一路上封恒沿袭府学的习惯叫他“教习”时,李腾便忍不住想起那匹被尖木刺出浑身血洞的大马,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已经纠正了封恒好几回了。   他看了一下行李搬运的进度,又问封恒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么个大热天,在客店纳凉多好。若不是有事找他,怎么会想到外面跟他一块晒着。   封恒凑过去在李腾说了几句话,李腾的脸色立刻便警惕起来,他问道:“你没看错吧?”   封恒:“先前李大哥在府学时便教过我们,习武之人大多下盘稳当,走路无甚声响,我刚才在附近瞧见了好几个这样的人,一直在盯着咱们这些船的方向。”   李腾想了想:“是哪几个?你带我去看一下。”   封恒点头。周家船行的人确实嚣张,青天白日的就便把打手全都派出来了。   他并不确定那些打手是不是宋师竹这一回的危机感源头。但如今他一点思路都没有,为了让李家有所警惕,也只能把这点异常提出来,起码也能争取在渡口多停留一些时间。 第97章 (改错字)   比起封恒的毫无进展,螺狮却高兴地把香案和神牌重新包起来。   宋师竹回味着刚才的感觉,这回老天爷的提示有些猛烈,就跟尖刃入脑,宋师竹现在还能回想起刚才整个人被硬押着变幻视角的感受。   她站在窗口远眺着外头的密密麻麻的红木大船,眼睛在其中两艘船的吃水线上盯了好一会儿,正想要说些什么,便听到门口传来些嘈杂声,声音有些熟悉。   房门一打开,确实是个熟人。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着急对她道:“封娘子快些过去,封举人和我们家大爷跟人打架了!”   打架?   宋师竹一时间愣在当场,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封恒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许是她反应迟钝,李家的嬷嬷又加了一句:“封举人被人打伤了。”   听到这个补丁,宋师竹心头一急,再顾不得多想,三两步就跟着来人过去了。   还没进门,宋师竹就听到宁氏的声音:“怎么突然出这样的事?天气这么热,火气这么大可不好。”   李腾阴沉沉道:“三侄媳看着我们被人打,心里高兴?”   “我可没这么说。”宁氏还是不想得罪这位堂伯的,她道,“大堂伯别冤枉我,大家都在等着开船,我就是觉得临出发前闹出这些事情,意头不好罢了。”   这句话似乎把李腾气得狠了,宋师竹一脚才踏进门槛,就听到他回敬道:“是意头不好,要不是因为你行李多,我们怎么会跟人打架?”   “关我什么事?”宁氏被李腾这么一说,又看到宋师竹进来,面色就有些挂不住了。她道:“一家子都有行李,堂伯怎么就指着我一个人说事?”   李腾本来就不是什么文雅人,他性子向来张扬,不然先前也不会被人一撺掇就干了些出格的事,此时又打了一架身上疼得狠,指着宁氏的鼻子就骂道:“光你的绸缎皮子就占了三四船,阖家谁有你的东西多,几十个脚夫搬了两个时辰都没搬完,一整个上午就光折腾你那些箱子了。”   宁氏想要争辩,李腾却一点机会都没给她,继续道:“你连树大招风的道理都不懂。那些人就想着要动你这只肥羊。要不是封师弟早发现了,一家子就要被你给害了!”   许是李腾的声音有些大,里间的棉帘子突然掀开了,一个嬷嬷正想说话,就看到了宋师竹,难看的面色立刻收了回来,赶紧道:“封举人在里面上药,封娘子这边请。”   宋师竹没让人通报,李腾又背对着房门没看到她进来,刚才骂得有多爽,现在脸上就有多尴尬,他能放下脸面和侄媳吵架是一回事,被外人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宋师竹却对着李腾点点头,又行了一个福礼,一个眼色都没给宁氏一个,就跟着嬷嬷进了里间,把宁氏气得牙痒痒的。   里间的气氛比起外头就安静多了。   宋师竹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金疮药的味道。   李老太太和李随玉在一旁坐着,看着大夫给封恒上药。   封恒看到她,安抚地笑了笑,正想说话,就被大夫给制止了。   见此,李老太太便道:“过来这边坐,大夫刚才说了,都是些皮肉伤。”   宋师竹上上下下把封恒看了一遍,见他只有嘴角淤青出血,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她道:“……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李老太太指着跟着进来的李腾,气道:“你把你刚才说的,和蕙心再说一遍。”   李腾挠了挠脑袋:“那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了,我们不过在渡口多走几圈,他们就过来找麻烦了。”   对着宋师竹的目光,李腾不太好意思跟她说,这件事是他惹出来的。   他当时让封恒带着他走了一圈,便发现好几个神色凶恶的彪形大汉紧紧盯着他们的方向不放。   许是因着跟那些人对视的时间有些长,为首的一个男人就走了过来,正好听见李腾跟小厮说了一句“拿家里的名帖去找本地衙门”,男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有上回府学的教训打底,李腾这回还算谨慎,只想通过衙门处理这件事,没想到还是跟人交上手了。他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那些人一出手就是狠招,没有道理我只能站着挨打。”   李腾这一场架还是打得很痛快的,就是看着嘴角躲避不及被打出淤青的封恒,觉得有些抱歉罢了。   李老太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从小家里就没少教你做事要胆大心细,你既然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为何不先回来跟我们商量一下?”还连累得封恒也挨了打。因为封恒不是外人,李老太太就没特地说出来道歉。   她继续道:“现在好了,你跟人打了一架倒是爽快了,你二侄媳却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韩氏刚才就让人汇报过了,说是那些人是这个渡口的地头蛇,虽然做事霸道,却算得上讲理。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选择周家船行的船。   李腾摸了摸鼻子,无话可说。   “出行在外,有些事情该忍则忍!周家的管事现在在外头给你二侄媳赔礼,你出去受个礼,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即使周家船行是京安渡口的一霸,也轮不到李家来除霸;退一万步说,就是想要跟周家不对付,也不需要选在这个时候。   他们一行人中老的老小的小,大多都是女眷,男人里也只有李腾一个人有功夫在手。遇事就不能强出头。这些道理,从出行时,李老太太就一直跟孙子耳听面命,没想到现在还是闹出这种事,李老太太简直都快气坏了。   李腾被自家祖母当着众人的面骂了一通,捏着鼻子应了下来。他正想出去,就听到宋师竹道:“先等等!”   她心中也觉得不该跟人起冲突,但那些人是真的有问题。   顶着李老太太诧异的目光,宋师竹上前在老太太耳畔嘀咕了好一阵。   李腾本来还以为宋师竹叫住他是要帮他说话,看着自家祖母青一阵白一阵的面色,就有些担心宋师竹惹了李老太太的厌恶。   却没想到李老太太不过听了几句,就把他们都给轰出去,就连李随玉这个颇得她喜欢的曾孙女都是一视同仁。   比起众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封恒却是心中猜测,宋师竹应该是找到危险的源头了。他摸了摸嘴角,松了一口气,能发现问题,他这场飞来横祸便是值得的。   屋里,李老太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你说的是真的?”   宋师竹点头:“有两条空船的吃水线不对劲。”   这个渡口的船都是周家船,一眼看去没什么区别。但其中有两条船,宋师竹连着看了两回。 第一回那种赶鸭子上架的难受劲就别说了;第二回她顶着明艳烈日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眼睛都快看花了,终于确定比起别的船,吃水确实深了一些。   若是老太太想要证据,她刚才已经交代了秦嬷嬷和封平去帮她看一眼,待会他们回来就能知道分晓了。   李老太太略一思索,又问:“你是怀疑他们在船里藏了东西?”   宋师竹低声纠正道:“刚才相公把这十五艘船里里外外都走过了,就连底舱也下去过。”封恒打架前打发过人回来过一趟跟她交换情报。   她觉得问题不在船上,而是在船底。   刚才的视角要是能直接到船底该多好。宋师竹心里叹息了一声。   见李老太太似乎低头思考些什么,她想了想,又道:“老太太不觉得大爷这场架打得很奇怪吗?”   按说,周家船行敢在渡口这么霸道,衙门上下肯定都是打点过的,不至于一听李腾说要找官府就着急起来。   宋师竹猜了一下:“他们会不会是故意闹大,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这回的雇主是什么身份,周家船行的人肯定知道。无论腾打输打赢,他要是气不过想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周家都承受不起。   这一架打得真的很有问题啊。   宋师竹正绞尽脑汁想多补充点证据,李老太太突然道:“你再猜猜他们在船底藏了什么?”   因着李腾和人打的这一架,韩氏身上又多背了一件事。   她正在屋里跟周家管事交涉,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就匆匆步进屋里,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韩氏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对着眼前不住弯腰鞠躬的周家管事道:“管事不必如此,我家老祖宗说了,这件事是我们不好,说是大堂伯性子暴躁,险些砸了你们的场子,让我跟你们道声歉。”   周家管事赶紧道:“这可不敢当。要不是我们家几个爷都不在城里,现在肯定会亲自过来道歉。”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奉承道:“安陆省上下谁不知道李家的名声,下头那群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竟然敢跟大爷动起手来,我刚才已经骂过他们了,他们现在就等在外头,想跟大爷赔礼呢。”   “什么赔礼不赔礼的。”李氏微微一笑,“我们李家是讲道理的人家。大伯折了他们几个的手臂,老祖宗刚才还说了叫我把医药费给他们。这一回我们还要搭周家船回京城,能不伤彼此的和气是最好的。”   韩氏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虽然不知道李老太太为什么发话让她稳住周家管事,但应酬交际对她来说就跟本能一样,自然知道要怎么说话才能让对方放下心防。 第98章 (改错字)   李老太太的房间外头,被请出来的四个人两两站着,均是默不作声。   几人眼睁睁地看着封家一个失了半只手掌的小厮,进去又出来了。   紧接着打发完周家管事的韩氏也匆匆进去了。   许是等得有些心焦,宁氏一对上封恒神色便异常冷诮之事,就显得十分招眼了。   封恒突然道:“三少奶奶要是脸僵了,最好赶紧找大夫治治。”   听到封恒这句话,宁氏脸色发沉,正想发火,李腾便乐呵道:“说得好,上了船之后就不好抓药,三侄媳妇可要抓紧些。”   李腾从刚才起就对幸灾乐祸的宁氏没有半分好感,看着她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就更是厌恶了。   在他看来,封恒性子这般波澜不兴的人,会在外头说出这种话,可见宁氏是有多得罪人了。   被堂伯和封恒接连调侃,宁氏羞得脸都涨红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自从封恒中解元后,她便对他便改观不少,这回也不是故意针对他,可是——   明明他们才是正经的李家人,可如今就跟边缘人一般被排除在外,倒是一个外人在屋里嘀咕不停。   宁氏厌屋及乌下就控制不住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宋师竹便打开门出来了。她刚好听到李腾最后一句话。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只看宁氏的表情,便知道是她吃瘪了。   宋师竹对着宁氏娇俏一笑。成功把宁氏气得脸色更黑后,才对等在门口的众人道:“老太太不舒服,让我代为传话,说是今日想在客店歇一夜,叫李大哥去安排在客店歇息的事情。”   李腾忍不住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屋里祖母和宋师竹葫芦里不知道卖什么药,神秘得紧。李腾早就十分好奇了。   宋师竹口风甚紧:“老太太有些中暑的症状,二少奶奶在里头伺候着。”这是李老太太找的借口,宋师竹也不怕人故意拆穿。   过了今夜,李家能知道的人都会知道,就是李玉隐那边,她也打算让人过去打声招呼的。   李随玉抢在宁氏开口之前道:“老祖宗病了要好好休息,咱们都先回吧。”   宋师竹接受到这个姑娘担心的眼神,对着她微微摇头,李随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像宁氏和李腾,只要老祖宗身子没事,无论什么事,她都没那么多好奇心。   宋师竹成功争取到在渡口停留一夜,心中松畅,但回屋一看到封恒嘴角的青紫,神色就不大美了。   昏黄的烛火下,她拿着帕子拭掉他嘴角多余的药粉,有点心疼。   封恒其实没怎么挨打,这场架虽然打得出乎意料,但他的骑射功夫一向学得不错。   身手这种事,一窍通百窍灵,虽然帮着揍人还有些勉强,躲闪还是有些用的。   看着妻子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他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笑:“究竟怎么回事?”   刚才在李老太太那里,看到宋师竹出来时脸上没了先时的紧张,他便知道事情有解决的苗头了。   宋师竹想了一下,突然拿出一个眼熟的小册子。   封恒眉头顿时一跳。   此时宋师竹已经翻到一幅闪着刀光剑影的画页,没等宋师竹说话,他便道:“有人要在船上行凶?”   看着这幅他被人一刀砍掉头颅的画卷,封恒十分迅速地总结了其中大意,手心却有些冒汗。   宋师竹点点头,刚才她在香案前掷了个杯茭,提示的就是这一幅。   这件事不好跟李老太太直说,对着封恒,宋师竹便一点隐瞒都没有了。   封恒有些自嘲,先前检查那些船时他回想了这本画册里的所有画作,觉得没有一个场景在船上发生的,还悄悄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运气也算是绝了。   宋师竹安慰他道:“没事的,我刚才已经和李老太太说了,李家人多,一定会有所防范。”虱子多了不怕愁,经历多了,宋师竹也不像一开始那般不安。   虽然不能让人知道画册的存在,但她刚才在老太太跟前一直强调船的吃水线不对劲,又有封平刚才从水底摸回来的大砍刀作证,已经足够了。   李家家大势大,有了戒心后,消灭那些宵小不过举手之劳。   心里对李家有足够的信心,想到提供了重要证据的封平,宋师竹又高兴道:“咱们家终于有一个会水的了。”   封平自从到他们家后,除了疯马事件上露过一手外,一直平平无奇,没想到他居然会游泳。   宋师竹原本只是让他走近些,确定一下船的吃水是不是真有问题,他居然潜到水底去看,而且还颇有反侦查能力地走了大老远才下了水。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师竹表扬完自家小厮,又着力表扬了一下慧眼如炬、把封平买回家的封恒,接着才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伙水贼敢干这种事。”   李先生官至一品,前几个月才又升为太傅,敢对李家动手,就不怕官府事后下大力剿匪吗?   胆儿真是太肥了。   被宋师竹的心态影响,封恒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摇头道:“也不一定是水贼。”   月朗星稀,此时李老太太屋里的方桌上正摆着一把大刀,刀锋上的冷芒看得人心头不住跳动。   看着这把刀,韩氏和安排完事情回来的李腾,一个默不做声,一个脸色发黑。   李老太呼出一口气:“这回幸好有蕙心先发现了情况。”刚才封家小厮将油布打开时,李老太太便已经庆幸过一回。   韩氏气恼道:“周家真是胆大包天!”   此时想起刚才的周管事,韩氏便深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在船底藏刀想要对他们不利,对着她还能一口一句地奉承,脸皮真是忒厚了。   “不是周家。”李老太太和李腾突然异口同声道。   李老太太意外地看孙子一眼,李腾强压着火气道:“周家没那么蠢。”周家充其量不过一个商贾,要是他们在船上出事,周家肯定逃不了干系。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今日跟我打架那几个人,有点像是故意找事。”   “我刚才让你入夜后点几个人去水底看看,看出什么来了?”李老太太问道。   比起韩氏以为的江上抢劫,她心中更倾向于另一个可能。   想着刚才下人的汇报,李腾深深呼出一口气:“咱们家好几艘船下都被人用粗绳系着油布包裹,下人匆匆点了一下,足有两千多把刀。”   李腾是武举人出身,这么多刀,立刻让他想到了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要知道李家的河道牒文是能够直接通到京城水门关的。   若是有心人想要借此谋事,李腾的面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李老太太欣慰地看着孙子,道:“我们后日上路,你这两夜辛苦些,带几个人,把这些刀换成别的物件,别让人发现了。”   到时候看看是谁过来取刀,就能顺藤摸瓜知道谁策划了这些事。   敢算计到李家头上,李老太太面上平静,心里却极怒。   “可是路上发生问题怎么办?”   听着老祖宗和李腾的对话,韩氏不得不道。这都是他们的猜测。   要是他们猜错了,不是乱臣贼子想借着他们家的顺风车运刀上京,就是真的有江贼看上他们家,事先踩了点。   若是后者,她儿子也在船上呢。   只要一想到水贼这个可能,韩氏便忍不住恨起宁氏。他们家这一回会这般显眼,都是宁氏害的,一口气带了那么多绸缎皮货回京,不是明摆着让人来抢吗?   李老太太道:“我已经写了两封信给你二伯和太后说明情况,我身上有太后的信物,附近的水营会对咱们的船多加照顾的。”   韩氏还想说些什么,李老太太阻止她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昀哥儿也是我的曾孙子,我难道就是那么心狠的人,会看着曾孙子陷入危境吗?”   对李老太太的这句话,韩氏张了张嘴,有些反驳不得,只能把气憋在心里。   就是宋师竹,也没想到李老太太还是想要顶风上路。封恒也把另外一个猜测跟她说了,但宋师竹却不想冒险。   她此时已经有些想打退堂鼓。大自然有无数种方法让人感到恐惧,一碧千里的江面,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真是叫破喉咙都没用。   李老太太似乎看出她的忧虑,第二日便把宋师竹找过去,亲自安抚她。   宋师竹总算是见识到这位老太太的嘴上功夫。   李老太太先是感谢她的细心,发现一桩祸事,接着便道:“蕙心也是聪慧之人,想必不会不知道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你们现在突然离开,若是真有心怀不轨的贼人,他们会不会觉得是你们发现了什么?”   宋师竹顿时哑口无言。这位老太太虽然没有明言,但她这句话里的猜测,却跟封恒十分一致。   虽然宋师竹心中总觉得是水贼多一些,可若真是封恒和李老太太想的那样——   就连李家都有人敢打主意,有心人想对他们不利,真是十分简单。   就算金手指,面对歹徒时也是不管用的。   左右都是麻烦,宋师竹琢磨了一下,便听到李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别怕,家里好些下人有武艺在身,腾儿也在城里找了一间镖局。”   正好李腾和周家下人打了一架,怕被报复,借口都是现成的。   见宋师竹还是不说话,李老太太又给了她一个保证:“若是真有事,我以李家名誉作保,你们性命不会有碍。”   李老太太说到这个份上,宋师竹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心中一动,突然便点了点头。   第三日登船时,从众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哪些是李老太太的心腹人。   就连李随玉都抱着小李昀笑不出来,宁氏看着她时,脸上却还是带着一丝嘲笑。   船舱里,宁氏跟韩氏道:“京安江里经常有水兵巡逻的,怎么会有问题,你看那个蕙心,一直贴着那些镖局派过来的女镖师不放,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亲姐妹呢。”   韩氏看了宁氏一眼:“我在处理家事,请弟妹回避。”她心情着实不佳,尤其是一眼看过去,从船窗外看到宁氏那三四条装着绸缎皮货的行李船时,心情就更差了。   宁氏正打算趁着在船上的功夫再磨一磨韩氏,此时就不大敢得罪她。她挤出笑脸道:“二嫂有事先忙,我待会再过来找二嫂说话。”   妯娌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韩氏确实觉得十分心累。   国子监的名额,在哪一家都十分金贵。就算是只让出这几年,也要耽误家族子弟许多事情,韩氏哪里好意思跟家里开口?   偏偏宁氏一直仗着自己给脸,死缠烂打,韩氏一气起来,也不打算给她留面子,在跟李老太太汇报事情时,便全都说出来了。 第99章 (改错字)   五月江风强劲,吹得窗帘子呼呼飞起。   李随玉坐在宋师竹的船舱里,好奇地听她跟外头人说话。   宋师竹的语气与平时并无不同,还是像青枣一般脆生生的:“高姐姐,谢谢你特意给我送的莲蓬。”   “你吃得惯就好。”   跟她搭话的女人嗓音低沉,带着一股轻松随意,“你这人也有趣,居然会喜欢我们这些粗人吃的野物……”   “船上水果少,莲蓬也是个稀罕物啊。”   江风吹散了宋师竹清亮的笑声,对方也跟着笑:“……放心吧,你们家老太太吩咐过了,要是真有小贼上来,我担保你们这一片不会有事!”   女人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李随玉在屋里坐着都担心她把自己给捶坏了。   直到宋师竹进来,李随玉看着她的目光还有些不可思议。长丰镖局那几个女镖师,个个跟男人一样膀大腰圆,高大粗壮,她一见就害怕,宋师竹胆儿真是太大了。   宋师竹一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未免又想起今日下午跟高三娘说话时听到的那些话。   宁氏以为自己在船舱说话隐秘,可船窗四开,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当时听着高六娘嘲讽地转述宁氏的话时,宋师竹心中立时就有一股深切的预感,觉得宁氏这一回应该是要倒霉了。   心里想了一回即将麻烦缠身的宁氏,宋师竹心里高兴,又和李随玉分享她打听到的消息。   “六娘刚才说了,今晚入夜后,咱们的船就会进入最经常遭遇水贼埋伏的三角地段。随玉妹妹今晚睡觉时留心一些,尽量和衣睡着。”   李随玉担心道:“真的有水贼吗,长丰镖局的人怎么没有和堂伯说啊?”   宋师竹:“六娘说这一片三年前剿过一次匪,应该是他们的人觉得问题不大,才没有跟李大哥直说。”   “不过不管有没有,咱们都要留个心眼。”宋师竹道。   其实这件事也是高六娘跟她开玩笑时无意说出来的,宋师竹听在耳里,心中突然就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   她打算待会封恒回来再跟他说一说,看着对高六娘等人心存不适的李随玉却是好意提醒道:“我知道随玉妹妹不习惯跟女镖师相处,不过也别轻易得罪他们。”   宋师竹自己觉得高六娘洒脱不羁好相处,却不会硬要求李随玉也和她有一样的看法。她就是觉得,不管李随玉心里对他们有什么想法,也最好别表现出来。   镖局的人收了钱,危险时固然会尽力保证他们的安全。可平时处得好不好,也会影响到他们保护的力度。   李随玉心思玲珑,一下就知道宋师竹在暗示什么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三嫂那个人,说话素来说话口无遮拦,先前在家里,老祖宗已经说过她好几回了。”   宋师竹却不愿意再提起宁氏,反正知道她要倒霉的这件事,已经足够她消气了。   宁氏也确实有些倒霉,两人正说着话,李随玉身边的丫鬟便传了一个消息过来,说是宁氏被李老太太给禁足了。   宋师竹:“……”应验得真是太快了。   她端起茶碗喝茶,耳朵却一直竖着听李随玉的丫鬟跟她嘀咕宁氏被罚的过程。   宋师竹深深觉得,韩氏这么好脾气的人都会到李老太太跟前告状,肯定是宁氏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她心中一下子就爽了。   李随玉也没有避着她的意思,直到丫鬟把话说完后,她才忿忿道:“我就知道三嫂肯定会惹老祖宗生气的!”   李家丫鬟只是传达了对宁氏的处理结果,宋师竹却很想知道宁氏因着什么原因受罚,不过不等她问出口,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便过来请他们过去。   李随玉看了一下宋师竹,一幅似乎有话要说又犹豫的模样。   宋师竹福至心灵,立刻便觉得宁氏受罚的原因一定与她有几分相干。   李老太太的船舱里,立着的下人都是噤若寒蝉,齐刷刷垂下头。   韩氏坐在墩子上,带着几分苦闷道:“……老祖宗明鉴,敌人还在暗处守着,这种该阖家团结渡难之时,我刚才实是不该说出这种话。可我确实没办法了。”   刚才李老太太听完她告的状后,二话不说,就传话让身边的两个嬷嬷罚了宁氏一百戒尺,还发令在船上的这段时间不准宁氏出船舱,这就是要禁足的意思。   韩氏也没想到老祖宗居然会这么雷厉风行。先前在府城里,宁氏无论做了什么,老太太都是以教育为主,就算忍不住火要骂人,在下人面前也会给她留脸。   这回居然会干净利索地扒了妯娌的脸面。   这一百戒尺打下去,宁氏受了家法的事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京城李家人丁众多,宁氏这么好强要脸的一个人,回到京城还不知道还要面对何等的窘境。   再有,她这回也算是宁氏彻底得罪死了。   一边在心中琢磨着这些,一边斟酌着语气,韩氏继续为自己解释道:“……若是别的事,帮三弟妹一把倒是没什么,但京中哪家不把这些名额当成宝一样搂着,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三弟妹这不是为难我吗。”   李老太太坐在上首,板着脸:“你做得对,这种事情你早就该跟我说了,何必等到现在。”   韩氏品味着李老太太这句话,有些不明白是不是话里有话。   她定定神,说都说了,韩氏也不是个懦弱的,她继续道:“我就是怕弟妹被人给蒙骗了。先前随玉妹妹在金玉楼受到惊吓那一回,不就是被那一家的子弟害了吗。”   “……再有,老祖宗出发前便吩咐过要把宋妹妹他们当家里人对待,三弟妹不知道听信谁的胡话,对宋妹妹就跟仇人一样,宋妹妹脾气好不在乎,咱们家却不能这么不厚道。”   韩氏话说得得体妥帖,李老太太脸色却有些不可置否。   李随玉和宋师竹过来时正好听到了最后一段。   李随玉看了自家二嫂一眼,其实宁氏对宋师竹的不友好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但她先前可没听过韩氏在人前透露过一言半语。   她心道,看来二嫂这回是下了狠心要给三嫂一个教训了。   两人齐齐行礼后,韩氏对着宋师竹笑了笑,半点也没有背后议论妯娌被人抓包的尴尬。   宋师竹也笑。刚才她过来时,已经从李随玉嘴里听到宁氏干了什么坏事了。   她没想到冯族长居然胆子那么大,在给了她一封揭露当年事的供词后,居然敢忽悠起宁氏的国子监名额。   宋师竹感叹了一下这个老匹夫的厚脸皮和狗胆子,深深觉得这老匹夫两面三刀的功夫可真厉害。   要不要在李老太太挑破这一点,宋师竹着实想了一会儿。   虽然不知道冯族长是用了什么筹码交换这五个名额,但她觉得,这个筹码肯定重要到即使他狮子大开口,宁氏也必须憋屈受了的地步。   是想让冯族长吃瘪,还是让宁氏吃瘪,对宋师竹来说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李老太太见她行礼之后一直默然不语,突然出声道:“我这个糟老婆子老眼昏花,耳目闭塞,不知道这些日子家里的人居然这么怠慢你们两口子。”   李老太太此话一出,韩氏咬了咬唇,径自跪下了,之后屋里的李家下人,有一个算一个也跪了,就是李随玉也没有站着。   满屋子看着,只有宋师竹一个人还立在当场。   宋师竹心中感叹李老太太在家中的威严,却是摇头道:“老太太这话严重了。”   李老太太对她招招手,等宋师竹过去,她握住她的手,叹气道:“你们师傅几次从京城寄信过来,都让我好好照顾你们……这一回本来是想要让你们上京路上减少些麻烦,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带累了你们,我已是十分羞愧,可你们背后却还受了这样的委屈……我心中真是过意不去。”李老太太清亮的目光中满是歉意。   以她的身份,这番话算得上是诚意十足。   宋师竹心里突然有些感动。   其实宁氏几次三番找事情,她心里也是很烦她的。宋师竹一直以来尽量规避跟她正面冲突,除了不想影响封恒和李先生的师徒关系外,也是想给自己留点脸面。   人要有自知之明,宁氏才是正经的李家人。今日若不是宁氏危及自个利益,韩氏绝不会在李老太太面前捅破这层纸。毕竟他们才是要做半辈子妯娌的人。   清楚知道这一点,宋师竹不会觉得难受,这是人之常情。宁氏和韩氏都是出身公侯之家,对他们有所轻视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也是因着他们夫妻俩的能力作为没有高到让人另眼相看的地步。   但宋师竹真的没想到李老太太会说出这些话。   不管李老太太先前对宁氏的作为是不是一无所知,她今日其实都不需要把家丑摊开让她知道的。   她的这一番表态,是想让李家上下知道她对他们的重视。宋师竹感激的同时,突然也激起一股向上的心气。 第100章 (改错字)   宋师竹静下来心来之后,就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心里知李老太太的情,也没打算让尴尬继续延续,便笑道:“先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事,老太太别吓着随玉妹妹他们。”   宋师竹话到最后,神色开朗,带着些玩笑的意思。   李老太太听着她那些话,突然笑了笑,显是知道她的小心机。   宋师竹轻咳了一声。宁氏受了一百戒尺,手都被打肿了,她虽然愿意既往不咎,可却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放在心上的话……她还是很记仇的。   因着有宋师竹的求情,李老太太也就顺坡下驴,对着跪在地上的众人道:“起来吧,这几日还有事,都警醒些。”   韩氏起身后心中还是十分难堪。李老太太那些话虽然没有一句指责到她身上,但她心知肚明,她对宋师竹的这番抬举,绝大部分是做给自己看的。   她平了平气息,恭敬道:“老祖宗说的是,我待会回去就给下人们紧一紧弦。”   等到韩氏退下后,宋师竹却没还有离开,对着李老太太的目光,她想了想,道:“老太太,我觉得我们在渡口时的动静不大对劲。”   她把私下提醒李随玉的话在李老太太面前说了一遍。   室内安静,宋师竹口齿伶俐,声音不高不低,李老太太默默听她说完,才道:“你有几层把握?”   这些大多是宋师竹一人的推测。   宋师竹想了想:“五成。”不对,接着她又道:“八成。”   她觉得封恒那一劫大概率会应验在今晚。   按照现在的船速,入夜后经过的那段水道便是高刘娘说的那个危险地段。   高六娘与她道,三年前朝廷追缫水匪时,虽然抓住贼首,却有不少贼子趁机逃走。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百姓,为了生计,许多人或是当苦力,或是当了打手,各有去处。   宋师竹先前便觉得李腾那一架打得很是莫名奇妙,之后听到高六娘这番话才想明白了。   难怪周家那些人敢跟他们打架。   许是那时,李家便引起有心人的觊觎了。怕他们在渡口乱蹿发现不对劲,才想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八成,已经很高了。   因着宋师竹先前便说对了一回,李老太太对她的话也十分放在心上。她思量片刻:“我让腾儿减速慢行,争取在白日时再过京陆渠。”不是说那一段水道是他们最熟悉的行抢地点吗,若是失了夜色掩护,贼人应该不敢那么嚣张。   宋师竹想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她的预感十分强烈,总觉得今夜一定会出事,但李老太太不是封恒,她若是再坚持下去,便说不清楚了。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得准备起来。今夜只要能确保李家女眷的安全就足够了。   宋师竹走了之后,李随玉看着上头的李老太太,安慰她道:“曾祖母别担心,有堂伯他们在呢。”   李老太太睁眼对着曾孙女一笑,此时执行完戒尺的嬷嬷突然进来了。   伴随着外头高低起伏的波浪声,李老太太静静听完下人的汇报后,她问道:“宁氏说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多国子监名额了吗?”   嬷嬷摇头道:“她不愿意说。”她问了好几回,宁氏都不愿出声,她毕竟是李家少奶奶,嬷嬷只是一个下人,态度也不好太强硬。   “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我来问她。”她听韩氏说起这件事时心中真是勃然大怒,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宁氏还尽给她添麻烦。   李随玉看着曾祖母眉宇间的平淡,有心想要让她开心些,便又提起刚才的事,笑:“曾祖母今日给宋姐姐他们撑腰,以后家里没人敢再怠慢宋姐姐她们了。”   “她这一回帮了咱们家一个大忙,我们李家总不能让人寒心。”李老太太摇头道。   要不是宋师竹发现了问题,李家人许是无知无觉中便要把两千多把兵器带进京。李老太太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胆寒。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你三嫂向来喜欢对人下菜碟,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她再这般针对封家,就是在挑拨封恒跟你祖父的关系。”李老太太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否则她早就出手处理了。   李随玉却是想到刚才的韩氏,摇了摇头:“这一回后,二嫂和三嫂的关系就要不好了。”   李老太太眉毛一扬:“就你三嫂干的那些事,跟她好的都是脑壳坏了!“李老太太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我只恨自己当时不够坚定,为了还人情让你三堂哥娶了宁氏所出的姑娘。”李老太太心里叹了一声,她当时想着,好好教,宁氏不是个榆木脑袋,年纪又小,肯定能掰过来的,没想到她还是想错了。   李随玉想了想,道:“三嫂会不会是被冯家算计的?”在府城这段日子,与宁氏有纠葛的除了宋师竹便是那一家子,李随玉也就只能想到他们身上了。   说起冯氏那一家子,李老太太又觉得宁氏真是一个蠢货,宋氏和冯氏两个小家族的内部矛盾,她硬要参合进去,都不知道图些什么。想到这里,李老太太心头突然一动,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觉着,宋师竹和她家曾孙媳的恩怨,应该不只是宁氏单纯看不起宋师竹的家世这一桩。   李随玉莫名奇妙地看着自家曾祖母嘴角的弧度,李老太太却没有解释,只觉得这两个人瞒得可真好。   宋师竹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今夜的水贼身上。   这一行的男丁中,除了李腾,能做主的只剩下封恒和李玉隐。封恒是自家二伯的徒弟,李玉隐又是封恒的妻家表哥,都不是外人,李腾分配防卫任务时便把他也算上了。   三人分成三班,和镖局的人互相配合,每日都要带着李家家丁在船上巡视好几回。   宋师竹想让封恒争取多些休息的时间,便一边帮他换衣服,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挑了些重要的说出来。   在听到李老太太对妻子的歉意时,封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地位不够,人际往来中有些场合,宋师竹便要忍气吞声。尤其是宁氏那样的为人,其中跟李家交往中,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他叹了一声,对宋师竹道:“以后要是你不喜欢到李家去,不用勉强自己。”   本来这些都该他担起来的,封恒心中确实觉得愧疚。   宋师竹见封恒无甚精神,安慰他道:“你别担心了,老太太这是在借我整肃家门呢。”   刚才感动完之后,宋师竹便想明白了,李老太太那么干即是抬举她,也是在借她敲打李家的其他人。   就是她被抬举得很开心,每个毛孔都熨帖极了,也不介意李老太太的另一层用意就是了。   她略显不好意思道:“……我还跟老太太说了今夜的事情。”   她把刚才的话跟封恒又说了一遍,重点提醒:“我真的觉得今夜会出事。”   封恒也认真点了点头,他道:“我待会便出去跟李大哥他们商量。”心里另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封恒也是松了一口气。   听他这么说,宋师竹突然对他修长的脖颈看了一眼又一眼,越看越觉得忧心忡忡。   封恒突然把脖子伸长了,打趣道:“要不要啃一口?”   宋师竹白了他一眼,之后两人对视片刻,宋师竹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去拜托六娘今夜多看着你一些。”封恒身边两个小厮,封平比封印顶用,但只有封平,宋师竹还是不放心。   封恒也没拒绝。他身后有娇妻有爱女,他要好好活着,博个功名回来,才能让他们以后不受委屈,至少不敢有人再轻易怠慢她们。   与此同时,宁氏正眼眶红红地呆坐在榻上。   宁氏当时看见李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带着戒尺过来时,简直都要晕过去了。   这一百下戒尺并不重,嬷嬷不打算把她打坏,手劲还是留了情的。可对宁氏而言,力道轻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李家小辈第一个得了李老太太惩戒的曾孙媳妇。   听着戒尺挥动时的呼声,她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   她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地养大,哪里受过这般屈辱。   掌心火辣辣地疼着,站在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帮她上药,宁氏的手脚却冷得像冰块,全身都像脱了力。   丫鬟不小心弄疼她,一抬眼便是她扭曲凶狠的面容,突然被吓了一跳。   宁氏却深深呼吸了好几下,道:“你去打听一下,他们究竟瞒着我些什么?”   先前在客店时李腾跟人打架,接着老太太便从城里雇了一家镖局,这两件事看似顺理成章,可韩氏从那一日之后,看她的目光便冷得像仇人一样。   宁氏又不傻,韩氏在人前最要脸面,从来不会做这种落人话柄的事,突然便这样,里头肯定有什原因。   丫鬟迟疑道:“老太太那边的嬷嬷一直盯着我——”   她还没说完,宁氏就忍不住道:“那你就吩咐小丫鬟去干!无论去偷听还是贿赂,我都要知道他们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怕有人经过听到,她把声音压在喉咙口,听起来更显渗人。   丫鬟不敢在这种时候逆了宁氏的意思,便硬着头皮出去了。她哪里有什么好法子,能在主船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有些脸面的,宁氏在这些人间人缘并不好,她磨蹭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才从一个小丫鬟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完之后,她的嘴唇顿时毫无血色,顾不得多想便过来汇报了宁氏。   宁氏在舱室里等得满心着急,她一看到丫鬟颤着身子的模样倒是冷静下来了。   主仆俩正在屋里说着话,外头突然起了一阵纷乱,随着江风入屋的,是丝丝血腥味。   两人对看了一眼,均都站了起来,宁氏踌躇了一下,突然对丫鬟道:“你去船板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丫鬟不敢置信,宁氏居然这时候叫她出门,她摇摇头,外头这么危险,她是宁可死也不出去的。   宁氏心中大恨,又没法子,冷笑了一声后,就不说话了。   屋子里静得就跟坟墓一般,跟外头的纷乱形成了两个鲜明的对比。   丫鬟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宁氏心里却是越想便越觉得惶惑无依。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恶贼行抢的故事,既怕老太太对她深厌之下,会在这时候放弃她;也怕贼人会在这时候过来,害了她的名声性命。   心中慌乱之下,她突然听见丫鬟咽着口水战战兢兢道:“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老太太那里了……咱们这里走过去不过两步路的时间……要是现在不博一把,待会再想过去就来不及了。”   宁氏想了想,咬咬牙道:“我们出去。”李老太太下了禁足令后,似乎觉得她不敢违背,并没有派人守着。若是平时,宁氏也当真不敢反抗,可如今性命要紧。   入夜时,船突然路过一片芦苇荡。   一片漆黑的夜幕中,高高大大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吓人。   不远处突然传来扑通几声,似乎是野鸭子带起的声响,被呼啸的江风掩盖了过去。   泛起圈圈涟漪的江面,几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才搭上船板,便被守株待兔的李腾封恒等人用绳索套住了。   李腾面色发沉,他听了祖母的吩咐后,已经让船减速,打算等到白日时再过那一段危险的水道。没想到贼人居然提前发难。   看着被抓上来还一直挣扎的这几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在渡口跟他起冲突的周家家丁,脸色不禁更加阴沉。   他就知道这些人当时是故意为之。   李腾正想说些什么,船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些慌乱的声响,之后又传来一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听出是谁的声音后,李腾不禁咒骂了一声。   宁氏一看到李腾,眼睛便是一亮。   不知道是不是她特别倒霉,她一出舱室便看见一个船工被另一个船工抹了脖子。目视着凶手阴沉沉看着她的眼神,宁氏立时就跟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直到被人抓在手里,她才放声尖叫。   打心底说,李腾真是不想救人。   不知道水贼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何地登船,刚才封恒与他设置的陷阱,都是一些偷袭之计。最好的状态便是敌明我暗。   但他总不能看着宁氏在贼人手里当人质。   宁氏呼吸急促,面色惨白得吓人,她怕和她有矛盾的李腾不愿出手,惧怕之下不管不顾道:“你不能不救我,我是你侄媳妇!”   此话一出,掐着她脖颈的人突然就狞笑道:“天太暗,我刚才还看不清,居然没认出这是李家少奶奶,失敬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对着身后高声道:“来几个兄弟,这里是主船,女眷都在这里的舱室!抓住女眷,他们就不敢动手了!”   李腾这会儿真是气都气不出来了。因着宁氏这一耽搁,捕贼计划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算是彻底失败,已经有不少水贼摸了上来。   此时用绳索跟他们绑在一块的几条行李船上突然冲起一阵火光,骂声、打斗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   他窥着有个镖师在贼人身后偷袭,突然向前便把宁氏扯过来,那人一时不察还想抓人,不知谁射来的一箭正中了贼人的眉心。   皎洁的月色下,封恒站在角落里张弓搭箭,另一箭又射中了过来支援的另一个贼人。看着他一箭解决一个贼人,李腾不禁叫了声好,笑道:“幸好刚才没有跟你争这把弓。”   就连他也没有封恒的这种准头。说完这句话后,李腾便朝天上放了一个示警的烟火。这个信号似乎刺激到了水贼,一时间场面更加混乱。   宁氏已经被接连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她软着腿脚,就连放声大叫都叫不出来了。   之后连着她的贴身丫鬟,都被李腾塞进过来接应的一个女镖师手里。   被女镖师踉踉跄跄地扶着去李老太太那里,借着月光看到一室的人时,她突然恨上心头,这些人明明都知道水贼要来,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她的安危。   尤其让她更恨的是,李老太太这里,韩氏、被她抱在怀里的李昀、李随玉,居然连宋师竹都在,其中还立着好些丫鬟嬷嬷。   李老太太看着她的目光,便是皱了皱眉头。   宋师竹今日的提醒她听在耳里,却没有想过这件事会那么快便发生。刚才事发时,还是宋师竹让人过来接他们的。   众人躲在这里时气氛还十分正常,宁氏一来,气氛便逐渐变得僵硬而怪异。   宁氏空洞无机质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缓缓掠过,李随玉立刻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着实怕引来贼人,想了想,还是沉默了。   她今夜过来找宋师竹说话,两人说起遭遇水贼时如何自保的话题,聊得尽兴,便有些没看时间。   宋师竹当时正好说起她在高六娘的指导下准备了一个避贼的舱室,不知道听到什么声响,她突然便灭了屋里的蜡烛,接着便熟门熟路地把她拉到这个窄小的舱室里,又让人去接李老太太韩氏母子和宁氏。   宋师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宁氏这回的仇恨值居然没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其实她接人时并没有刻意漏过宁氏,只是嬷嬷赶过去时,宁氏已经被人抓住了。   宋师竹突然有些头痛,先前不过一些小摩擦宁氏就能那么讨厌她,这回可是性命之危,宁氏肯定要恨她入骨髓了吧。   李腾过来接他们时看都没有看一眼最后被扶出来的宁氏。   他一夜浴血混战,下巴长出一些青胡茬,脸上却是精神抖擞,抹了一把脸,对着李老太太笑道:“祖母,京安水营的江参将想要过来给您请安。”   他们昨夜制定计划后,封恒便提议演练一遍,没想到刚让家丁就位、丫鬟嬷嬷们躲起来,就碰到水贼上船了。   这时机巧的,李腾都觉得这些小贼是在作死了。   打了水贼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是有用的。他和封恒和李玉隐按照计划,各有分工。   两个不能跟人近身搏斗的书生都是用弓箭制敌,一个站船头,一个站船尾,带着李家家丁站在角落放冷箭,无论谁想要上主船支援,都要享受一把菜油泼身和万箭穿心的体验。   又有镖局镖师事先在行李船上埋伏,到了天光大亮时,众人看着江面上浮起的一具具尸体,都是松了一口气。   李老太太年纪大,熬了一夜,也有些受不住。她对着胜利归来的孙子笑了笑,没等李老太太出声,宋师竹却是急着确定封恒的安全:“我相公如何了?”   因着宋师竹的安排,李家女眷都十分安全,李腾对她极具好感,便温和着声音道:“封恒受了些小伤,下人正在帮他包扎呢。”   见她面色突然白了,李腾赶紧补充一句:“没事的,最后清理船舱时,有个小贼不知道在哪儿躲了一夜,突然冒出来,不小心伤着他的胳膊了。”   听到李腾这么说,宋师竹才有些放松。   李腾说话不清造成一场惊吓,也抹了一把汗,其实实际情况比他说的要惊险多了。他摇摇头,只觉得这两夫妻运气都不错。   宋师竹这几日在船上一直给镖局那些女镖师送吃送喝的,这一回便是一个女镖师从身后拉了封恒一把,否则那把砍刀便是要抹到他的脖子,而不是手臂了。 第101章 (改错字)   无论如何,船上联手抗敌这一役打得异常成功。   李老太太看着气色萎靡、衣着潦草的众人,也是心疼小辈,只让李腾伺候她去见过来救援的官兵,其他人都让他们回去歇息。   宋师竹着急想要知道封恒的情况,李腾投桃报李,便让身边的小厮护送她回了舱室。   京陆水营的人虽然来得晚,人数却够多,此时不远处正停靠着几艘高大的官船,下头还停着好几只小船,上头摆着一具具横躺的尸身,官兵们正在认真专注地捞尸体,看得宋师竹心惊胆战的。   她在半路上还遇见了高六娘,高六娘浴血之后,精神亢奋,见着宋师竹就扬起笑脸,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师竹听完后,郑重地行了一个膝盖几乎及地的福礼:“这回真是谢谢高姐姐了!”   高六娘把她扶起来后,潇洒地扬扬手就离开了,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宋师竹才在螺狮担心的目光下继续前行。   还没进他们那间舱室,就听到屋里大夫念叨道:“再深两寸,这只胳膊便要不了了。”   她顿了一下,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进去了。   封恒光果的上半身坐在榻上,见到宋师竹时,刚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便突然放缓了。   宋师竹这才看到封恒伤得有多重,伤口深可见骨,金疮药撒着,血水还是不断冒出来。   两个正在给大夫打下手的李家小丫鬟,看到他的脸时,面庞红扑扑的,待到视线转移到他的伤处,就立刻变白了。   宋师竹直到屋里没人才敢凑近封恒。   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封恒干脆用另外一只手把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只是些皮肉伤,吴大夫医术精湛,上完药后就好多了。”   “……你别说话了。”宋师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骗谁呢?   左臂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隐约还有血迹透了出来……因着失血过多,他的嘴唇颜色都十分浅淡了!   宋师竹忍住心疼道,“我让人煮了乌鸡红枣粥,你喝一碗,之后好好睡一觉。”   暖玉在怀,封恒温柔地应了一声好。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宋师竹对他伤口的关注。   宋师竹投射在他肌肤上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一般,封恒顿了一下,便想把衣服穿起来。   昨夜经过那场奋战后,他心里就像憋了一股火,精神绷得极紧。其中从刚才起,他便一直觉得他胸腔里涌动着一股疯狂暴虐的情绪。   宋师竹赶紧道:“别折腾了。”大夫刚才都说了手不能动,还一直乱动。   封恒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你确定不让我穿吗?”   看着封恒格外幽深的眸底,宋师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两人面面相觑。   封恒缓缓俯身上去,在她的额上烙下了一个轻吻,嗅着她发间的香气,突然顿了一下,接着力度便变得热烈而急切。   宋师竹几乎快喘不过气,她想说他状态不好别在今日,却没想封恒十分疯狂,她甫一张嘴就侵占了她的唇舌。   “乖……我有分寸…”她勉强听到他用低沉的嗓音抽空道,接着她便心软了一下。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的长发被人解开,散在枕头上,发饰都被人取下来,身上也觉得十分清爽。   封恒支着没有受伤的胳膊,侧首看她,神色特别温柔。   见她睁开眼睛后,迷瞪瞪的十分可爱,他便笑了笑,把她扶起来,又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桌边,掀开一个盛着乌鸡红枣粥的食盅,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一把勺子喂了她两口。   宋师竹一直迷迷糊糊的,在咽下一口粥后,胃口突然便被打开了,她一整日都没有吃东西,嫌封恒喂得慢,自己接过勺子,一碗下肚后,她才觉得肚子里舒服了些。   封恒突然道:“刚才老太太让人过来问咱们的情况,我说你还睡着,那人便离开了。”   这是谁的锅!   宋师竹白他一眼,不过想着在高六娘嘴里听到的那些话,她便忍了下去。   当时高六娘与她道,封恒和李玉隐瞧着不大对劲。宋师竹一下子便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以前看警匪电影时都说警察第一回杀死犯人后会有精神创伤,当时她一路走来,听着众人说起昨夜用箭的封恒和李玉隐时,心里便有些不妙的预感。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刚刚合体了一回,封恒对她的情绪特别敏感,眯了眯眼睛,弹了弹她的额头,问道:“你偷听我和你表哥说话了?”   宋师竹当然否认。不过……其实该知道的事情,她已经跟高六娘问过一遍了。   封恒看她一眼,也想起救他一命的女镖师当时就站在舱室外头,那人眼明手快,耳朵应该也是甚灵敏的。他倒也没追究,只是道:“你别担心我。”   他知道宋师竹担心什么。今日一早清点之后,统共死了二十八个水贼,一百零八重伤,其中得有十五个都是死于箭下。   虽然不都是他所杀,但封恒清楚记得那些哀嚎声,除了一开始射死那个挟持宁氏的贼子后,之后得有四五人在他射箭后倒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封恒只觉得他当时的情绪异常冷静,不过天亮后,他那股状态便消失不见了。   为了不让宋师竹担心,封恒握着她的手,慢慢倾诉着。   宋师竹还是有些怕他把情绪憋在心里,想着多引他说出些话,便问:“你不怕吗?”她今日一路从船板走过时,看着那些裹尸布心里都是心惊胆战的。   封恒:“你们都在后面的舱室躲着……要是怕了,手就不稳了。”   他说出这句话,两人对视良久,宋师竹心中突然涌起一些激荡,嘴角扬起一个甜蜜的弧度,上前轻轻咬了一下他的鼻尖。   ………………   次日起来后,宋师竹走在船板上,便发现前夜浴战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各处井然有序,一切风平浪静。   她去李老太太舱内想要打听后续情况,就听丫鬟说李老太太病了。   宋师竹关心之下,问了几句,本来也没打算能听到消息。李家下人一向嘴严,尤其是李老太太这里的人,不该说的事情一向守得密不透风。   但许是她前日的救命之恩,大丫鬟犹豫之后,还是透露了些出来。   李老太太这回居然是被气病的!   宋师竹这才知道昨夜李老太太让人去叫她,是因为想要老太太想要解了宁氏的心结——宁氏不相信众人事先不知道情况,硬是认为老太太故意置她于险地。   大丫鬟生气道:“老太太先是见了京陆水营的江参将,才用了个早膳打算休息,腾大爷便又告了三少奶奶一状。老太太一向讲理,还跟腾大爷说三少奶奶年纪轻,惊慌之下做出些莽撞事不好责怪,没想到昨夜三少奶奶过来之后,却是猪油蒙心,一直说些诛心的话。”   李老太太才说了一句“事出突然,若是早早便知道,不会把宁氏留在外头”,接着宁氏就跟疯了一般喷出些畜生才说得出的话辞。   李老太太听到她说第一句话时,脸色便变了,她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在桌上,碗盖受不住力,一下子就碎了。   她这般愤怒,宁氏却还一直说个不停,语气十分刻薄:“我知道我碍了老祖宗的眼,老太太为了外人罚起自家曾孙媳一点都不眨眼……不知道那些个外人以后会不会为老祖宗摔盆送终。”   “世道变了,那些攀高枝的人奉承得老祖宗高兴,老祖宗便偏听偏信,当起了糊涂虫,闹得家宅不宁,老太太便心安了!”   李老太太年纪大,在船上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跟众人一块熬夜,之后又和水营的人应酬了一场,气血上涌之下,就被气得晕过去了。   大丫鬟越说越气,没忍住跟宋师竹便说了好些话出来,之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便是宁氏影射的那一位,她脸红了一下,道:“封娘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前夜真是多得您和封举人谨慎,否则那么多水贼上来,我们都要遭殃了。”   她顿了一下,没说三少奶奶真的是白眼狼,腾大爷都说了,当夜幸得封举人射死了想要对宁氏不轨的贼人,宁氏才能无碍,可她转过头来便能说出这种话。   大丫鬟叹了一声,李老太太病了之后,李腾深恨宁氏忤逆,拿了一把大锁把她锁在屋里,这回是真正的禁足了。   而韩氏和李随玉两人都对宁氏没什么好感,此时一个正在处理水贼的后续之事,一个在厨下亲自为老太太熬药,也都不在这里。   宋师竹却没想到宁氏这一回虽然把仇恨范围扩大,可对她还是恨得深沉。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虽然李家不少人对她和封恒都带着感激,但宁氏才是李家的曾孙媳。间不疏亲的道理,宋师竹还是明白的。   她打算待会跟表兄和封恒商量一下在前头渡口下船的事,对着大丫鬟只道:“待会老太太醒了我再过来看她。”   这几日风大,日头也不错。   出了李老太太的舱室后,宋师竹走在船舷上思考事情,突然便看到高六娘从对面的护卫船上像只小鸟一般,轻盈地跳到这一边来。   因着动作太大,还惹来李家家丁的注视。   高六娘却一点不在乎,她对宋师竹笑呵呵道:“三少奶奶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先前宁氏对她说三道四那一回,高六娘一直记在心里,此时就有些辛灾乐祸的意思。   她压低声音道:“不都说大户人家讲究礼数规矩吗,那个三少奶奶把李家老太太气成这样,这回得被休了吧?”   宋师竹道:“……高姐姐也太八卦了。”   高六娘也不生气,笑呵呵道:“我就是看贱人倒霉高兴而已。”她还对宋师竹道,“你也该高兴一下,我听李家那些丫鬟说她经常欺负你……”   她顿了一下,“这一回虽然有我们镖局跟着,这十几船的人要不是你和封兄弟谨慎,都得死伤不少。他们家要是不对你表示表示,还是个人吗。”   高六娘语气里有些不客气。他们江湖人讲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只封家小夫妻先前的准备提醒,就值多少人命了。   知道宁氏受罪后,宋师竹当然也高兴,但她是因着气坏了李老太太才获罪……宋师竹叹了一下,老太太人还是不错的,她有些高兴不起来。   宋师竹想了想自己刚才的决定,便跟高六娘铺垫他们可能会先下船的事。   宋师竹先前便跟她说过封恒上京考会试的事,高六娘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立刻就落到她肩膀上,恨铁不成钢道:“你干嘛那么自觉,脸皮就不能学着人家厚一点吗,现在已经快六月,走陆路到京城还得一个多月,封兄弟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复习,还考个屁试?”   因为看宋师竹顺眼,高六娘又提点她两句:“又不是你做错事,不值当为了个贱人坏了封兄弟的前程。”   高六娘一口一个贱人说得欢快,宋师竹突然也醍醐灌顶了。   她做错了什么?   因着封恒和李先生有师徒关系,她对着宁氏一直相让,这两回也是尽心尽力帮着李家。   就连前夜那么危险,她也没有因为先前的摩擦就不管宁氏,她让秦嬷嬷去接人,宁氏自己跑了出来关她什么事?   想明白这点后,宋师竹只觉得一个心结突然解开,对着高六娘就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了。 第102章 (改错字)   高六娘看着宋师竹嘴角的两个梨涡,也是笑了笑。   当日她跟镖局姐妹正在说笑吃莲蓬,不经意眼睛往李家女眷的船窗一看,就看到宋师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身形粗旷,相貌肖似男子,先前不少宅门女眷便对此大惊小怪过,叫她烦不胜烦。所以高六娘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摸脸,以为又有人把她当成俊俏郎君了。   高六娘一向对这些太太小姐们都是敬谢不敏。却没想到宋师竹居然会过来自我介绍。她鬼使神差下,便送了她一个莲蓬……现在回想起来,高六娘都觉得这真是一场奇怪的缘分。   她继续对宋师竹灌输厚脸皮之道道:“你记住了,甭管别人要生要死哭天抹泪的,自己的事才最重要的。”   宋师竹歪了歪脑袋,笑着道:“听姐姐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听着宋师竹的俏皮话,高六娘没忍住伸手戳了戳她脸上的梨涡,心里啼笑皆非。   这一行船上将近一百个女眷,也就只有宋师竹会对她说出这种话了。   因着还有防守任务在身上,宋师竹便抓紧时间把高六娘请到舱室里试衣裳。   她早就发现了,高六娘身上穿的都是裁缝店成衣。高六娘身型高,普通襦裙在她身上都要短上一截。   高六娘站在一整面铜制的穿衣镜前,略显意外地挑眉。她还是第一回穿这般华丽雅致的衣裳,看着居然还不错。   宋师竹也很满意。先前她只是大致估计了一下她的尺寸,没想到还挺准的。   “高姐姐救了我相公一命,我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该送姐姐些什么,船上不好买东西,只好给姐姐做了两身衣裳……”   救命礼物这般简薄,宋师竹说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看向高六娘的目光却带着笑意。   湖色缎绣朵兰纹纱衫,还有品月色缂水墨海棠花纹的襦裙,她尤其交代了边饰要尽量简洁,看着果然显俊俏。   另一身果绿色绣水墨牡丹的裙衫上身效果也不错,宋师竹和螺狮合力,帮高六娘重新梳了一个发髻,用了一副金魔蝎托玉凤头面。   这套头面还是二婶冯氏前年送给她。金匠手艺精湛,审美过关,上头无一丝矫饰,正合了高六娘挺拔明快的气质。宋师竹在私房中一眼就看上了这一副。   高六娘试了一下就换下来了,宋师竹还有些可惜,高六娘却是舒展一笑,安慰她道:“衣裳好是好,就是不方便。等到我哪日放假了再穿,肯定要把镖局里那些兔崽子吓掉眼。”   她生得棱角分明,笑起来时眉眼带着几分飞扬的神采。   在伸手一摸宋师竹的头顶后,高六娘便拿起包好的包裹愉悦地走了,大步流星,顾盼神飞,看得出来确实很喜欢这两身衣裳。   螺狮这才出声道:“高姑娘…真是挺特别的。”高六娘长得太高,她一眼看过来时,她都不敢大喘气。   宋师竹也觉得高六娘很特别,特别的英姿飒爽,跟她以前见到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   她交朋友的眼光还真好,宋师竹给自己点了一个赞,接着便道:“高姐姐的尺寸看着对了,我手艺没你们好,你这两日和秦嬷嬷多做几身出来,把咱们带上船的料子都做了。”   螺狮点了点头,虽然觉得高六娘有些骇人,但她心里也极为感激她……这一回若不是有她在,她家姑娘就要成寡妇了。   又开了半日船,大约傍晚时,宋师竹终于听到李老太太醒过来的消息。当时宋师竹和封恒正在用膳,听到这件事时都很是高兴。   她呼出一口气道:“老太太要是再不醒,李大哥肯定要疯了。”   李腾和李随玉下午时都过来找过他们,李随玉还好些,只是忧心忡忡,可李腾的表情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当时看着他那样,宋师竹便知道这一回宁氏是要糟了。   果不其然,李老太太扎针后短暂醒过来一回,之后便又昏睡过去了。李腾当时便下令让人不准给宁氏送吃喝食水,中午开始执行,到如今已经饿了第二顿了。   宋师竹摇了摇头,今夜他们开饭开得晚就是这个原因。   船上空间小,宁氏的丫鬟在厨房哭泣求饶的声音迎着风吹来隐隐卓卓,半刻钟后像被谁卡住了喉咙一般突然夏然而止。   因着是李家家事,宋师竹并不想过多参与,便让螺狮晚两刻钟去提膳。   所幸李家膳房没有因这场折腾就敷衍他们,菜色比起平日来还更丰盛。螺狮提膳回来后,说是李家厨子感念他们的恩情,自个掏腰包给他们提的份例。   封恒受伤的左胳膊吊在胸前,也庆幸李老太太没事,不过他庆幸的重点和宋师竹不一样——他叹了一声,要是老太太这一回真出了事,他家先生就得回家侍疾了。   封恒为宋师竹夹了一筷子青菜,道:“咱们待会过去看看老太太。”   这是应有之义。宋师竹点了点头,他们过去时顺路接上了李玉隐,同是搭李家顺风船的人,李玉隐过去探望也是应当的。   宋师竹看着李玉隐眼下的黑圈,默了一下,忍不住道:“表哥肯定没吃我先前让人送过去的安神丸。”   宋师竹的语气十分肯定。   李玉隐从小就不爱吃药。   怕他一直想着那一夜的事情睡不着觉,先前让螺狮送药时,她还特地叮嘱过叫他一定要吃。现在瞧他的面色,肯定是阳奉阴违了。   她忍不住气了一下,舅舅和舅母让他们一块上路,就是打着互相关照的意思。虽说她一直尽量避嫌,但她和李玉隐毕竟是表兄妹,看他憔悴成这样,她也不大好受。   李玉隐瞧着有些炸毛的表妹,心中一暖,只觉得这两日一直沸腾不停的脑袋有些降温下来,他温和地对宋师竹道:“我没事的。”   狗屁没事!   李玉隐的面色和李老太太相比,也是相差无几。   宋师竹进门之后看到榻上的李老太太后,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上前和李老太太说话。   封恒和李玉隐都在外头,由李腾作陪。内室中,韩氏和李随玉却是一人一边服侍在李老太太身边。   韩氏这两日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对外的事有李腾帮着,可船上也有不少事要她管着。不仅要打发丫鬟嬷嬷收拾当夜被砸得乱七八糟的舱室,整理总结这一回各项损失,还要对参加保卫战的镖师和家丁进行奖赏抚慰。   事情一桩一桩的,宁氏还尽给她添麻烦。   事态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韩氏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都想叹一口气。   李老太太病了之后,韩氏心中真是火烧般的气愤。她没想到宁氏居然有胆子把老祖宗给气晕了。   她从昨夜到现在,跟着李随玉两人排班侍疾,熬得脸色发黄,眼底都是血丝。   李老太太看着她那样子,摇头道:“你先回去睡一觉,总不能倒了我一个,还要再把你也拖累得倒了。”   韩氏却是道:“我年轻,老祖宗才刚醒,我在这里多看着一会儿。”   听她这么说,李老太太突然对宋师竹道:“我家这两个曾孙媳,要是能平均一下便好了。”   宁氏现在可是李家的禁忌话题,宋师竹正想着如何应答,在她身边的韩氏和李随玉,却都是提起了心,还以为李老太太要发作把她气晕的宁氏。   以李老太太现在的情况,可经不起折腾了。   没想到李老太太却转了一个话头,对宋师竹笑道:“前日船上硝烟未散,我本想好好谢谢你,可场面太混乱了,也不好说话。”   她说着,就让人把外头的李腾三人也叫进来,对着封恒和宋师竹三人笑了笑:“之前的事多亏你们相帮,以后要是你们有急难的事,我李家一定会鼎力相助。”   李老太太此话一出,韩氏便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了,脸上不禁飞起一抹难堪的羞红。   她这两日实在忙,本来想着把手上的事处理之后再找宋师竹说话,可李老太太晕过去之后,就连交代丫鬟给宋师竹送些礼物的事,她也给忘了。   封恒正好站在她对面,把她的表情瞧个正着,顿了一下后,才对李老太太道:“老太太这话便太见外了。师徒如父子,我是正经拜入老师门墙的,前夜的事不过是守望相助罢了。”   李玉隐也跟着道:“同在一只船上,本来就要同舟共济。”   李老太太却是摇头:“这些客套话,你们也别说了。”   有些事情不是说出来的。刚才她醒来之后,已经听韩氏汇报了她这两日做的事情。在听到她忙得连一句谢的时间都没有时,她便觉得有些叹气。   这一行的中馈全都由韩氏负责,她这几日做了什么,下人们可都看在眼里。   她能看得出来,经了那一夜之后,韩氏对宋师竹等人也是感激的。可是这份感激却排在诸多事情之后——拖得太迟,便显得敷衍含糊了。   听完李老太太的话,韩氏下定决心一般,站出来对着宋师竹三人敛衽下拜:“前夜幸得宋妹妹封师弟和李举人相助,才使我李家人保住性命,请受我一拜。”   宋师竹赶紧把她和跟在她后头的李随玉也扶住:“二少奶奶这话太严重了。”   李随玉面上犹豫了一下,她到底和宋师竹要好,便顺着她的手势站起来。   “就跟表哥说的,前夜咱们同在一艘船上——”她停了一下,开玩笑道:“水贼那么多,我们可才有三个人,没有船上家丁帮着打退水贼,我们几个的脑袋瓜子都不够砍的。若是要谢,我们不是先要把家丁们一个个都谢过来吗?”   宋师竹言辞诙谐,韩氏便也缓缓站直了身子,心里只觉得免了一场屈辱,笑道:“家里的家丁自有护卫的职责,可不能扯为一谈。”   “所以也不好分得太清。”宋师竹接了一句。古人早就说了,深恩几于仇,她看得出来韩氏是被李老太太逼着下拜的,也不想让韩氏对自己这一跪一直耿耿于怀。   眼看着韩氏面色终于放缓,宋师竹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她深深觉得,虽然韩氏并无恶意,但跟她说话真是挺累人的。 第103章 (改错字)   李老太太精神并不甚好,宋师竹等人只是略略坐了片刻便离开了。   船上华灯初上,这一段水道水流较缓,耳边水声有如情人的温柔细语,听得人心里的不快都渐渐消失了。   其实这几日外头的风景都是极好的,就是他们杂事太多,没有心思去欣赏。   宋师竹对着水面上的一弯新月,也不大愿意去想刚才屋里的事了。李老太太是一番好意,但总没有押着人感激的道理。刚才的情况也实在太尴尬了。   宋师竹深深呼了一口气,将胸腔中的浊闷都释放出去,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突发奇想道:“咱们不如存几罐江心水,等到十月放榜后用来泡茶?”   她记得在封家时便看过封恒存放的江心水。虽然前日江面十分恐怖,可今日已经离了京陆渠,宋师竹说起这句话来也没有压力……反正水是流动的。   封恒和李玉隐见她这么有兴致,也乐见她不再想着刚才的事。   三人也没有等到白日再行事,找李家借了五六个大瓮,装满之后就停下了。   他们这边干得热火朝天,李家路过的家丁看到是他们几个,都提着灯笼过来帮着照明。   船舷上围了一圈的人,其中一个有经验的说得头头是道:“我看家里二老爷做过,取完江心水后,要用青竹棍搅动一百下,再用箬篷盖盖好,放置三日。三日后下面的泥渣才能沉淀下来。”   “老罗头,你靠不靠谱啊?别浪费了封举人他们辛辛苦苦取的水。”   “二老爷每回取水都是我陪着的!”那人反驳了一句,又悄摸着看了一眼宋师竹,见她听得津津有味才放松下来。   因着周围有人相催,他便继续说道:“我都是因为封娘子在这里,才会跟你们这些不懂风雅的人说这么多……”   他头:“要喝江心水可不简单,放置三日后,还要用木勺把上面的净水舀入另外的缸子里,三日后再换缸,如此三遍又三遍,再把水用灶锅煮开,放入三钱冰糖粉,两个月后才能喝呢。”   宋师竹先前也在书上看过江心水的处理方法,却不知道最后一步还要放入冰糖粉,她自觉学到了许多新东西,脸上便笑得很是开心。   就是可惜李家家丁身上有防守任务,否则她还想着多听一些风雅知识。   看到宋师竹脸上的遗憾,那人犹豫了一下,把他每日的巡防时辰跟宋师竹说了:“封娘子和两位举人老爷要是不嫌弃我罗嗦,我便多班门弄斧几回了。”   只是费些嘴皮子罢了。若没有这两位的提醒,他们这些人当晚能不能活命都不一定。   家丁说完话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份明显的善意却让宋师竹笑得眉眼弯弯,封恒脸上也是微露笑意,帮着妻子应承下来。   他胳膊受伤后,李腾分配防卫任务时也不好使唤一个伤残人士,封恒便空出许多时间,正好可以陪她出来遛弯。   家丁走了之后,宋师竹兴致勃勃地让家里小厮把大瓮拉到屋里。李玉隐自觉没有自己什么事,便想要告辞,没想到宋师竹立刻就想起来先前的事了。   李玉隐无奈道:“我待会一定好好吃药,放心吧。”   刚才看着她笑得两个梨涡都出来了,李玉隐心情也跟着缓缓放松。他从前夜到现在,一闭眼脑子里便闪过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如今吹着凉爽的凉风,听着耳边下人的闲谈唠嗑,才觉得过度发热的心脏平静了下来。   但宋师竹却不相信他的话,一定要眼见为实盯着他吃药。见她这般坚持,李玉隐顿了一下,突然不想拒绝。   封恒和李玉隐的目光微微相触一瞬,便知道李玉隐是成心的。   …………   回屋之后,宋师竹帮胳膊不方便的封恒卸了腰带和外衣,一边脱一边道:“你和大表哥也太幼稚了!”   刚才气氛的怪异之处宋师竹当然也察觉到了。封恒在一旁陪坐了半刻钟,李玉隐时不时便要朝他别有深意地笑一笑,封恒也撑着要笑不笑也看了回去,两人那种幼稚的互相挑衅,宋师竹看着便满脸黑线。   其实这段日子她也看明白了,只要大表哥不故意招惹,封恒还是能和他坦荡相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表哥突然又和封恒置起气来。   听她这么问,封恒突然道:“你表哥是在为你出气。”   宋师竹:“……”   看宋师竹一脑袋的浆糊,封恒突然有种李玉隐俏眼做给瞎子看的感觉,心里顿时觉得十分解气。他把她揽进怀里,片刻后才道:“这一阵……辛苦你了。”   李玉隐先后两回对他发难,都是觉得他让宋师竹受委屈。   刚才许是又觉得今夜宋师竹会那般尴尬都是因着他的缘故,才会故意跟他作对。   听着封恒嘴里的话,宋师竹不禁第二回评价:“大表哥确实幼稚!”要是封恒是个心胸狭窄的,在别处吃了瘪,回头就能把郁闷发泄到她身上了。   封恒听宋师竹这么说,嘴角轻轻弯起,虽没有跟着一块抹黑李玉隐,也忍不住道了一句:“他是多事了些。”不过……也是因着李玉隐这份维护出自真心,他才会强忍了下去。   想起李玉隐这么干的前因,封恒默了片刻,宋师竹看不下他这副模样,伸手捏捏他的耳垂,觉得手感颇好,又捏了一下,成功地把封恒的目光争取过来,笑道:“你别想得太多了。”   她就没想那么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虽然宁氏一直觉得她是县城的土包子,但她未嫁时在丰华县的日子真叫一个舒适惬意。那时有谁敢得罪她这个县里二把手家的大姑娘,就连知县家小姐她也能跟她吵起来。   可人总不能偏安一隅,坐井观天。想要走出去,爬金字塔的过程总是艰辛的。   而今夜发生的事怎么说呢?   宋师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少奶奶其实人不坏。”宋师竹还记得先前她在宴上被徐夫人刁难时韩氏的回护,无论如何,韩氏对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宋师竹摇了摇头,她和韩氏先前没有龃龉,现在也不愿意再多一个像宁氏那样讨厌她的人。   “……你倒是想得通。”封恒却没想到宋师竹对韩氏是这种评价,刚才看到韩氏在屋里的别扭样,封恒对李家女眷的耐心真是彻底告罄,觉得李家的少奶奶就没有一个靠谱人。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下定决心道:“先前我写信托二堂兄帮咱们寻了一处宅子,等咱们进京后,我闭门读书,李家那边若是有人来请,你也别过去了。”   在他功名未成前,无论李家对他们有多少感激,总归他们家底气不够,宋师竹跟人交际时姿态便要先低三分。   宋师竹也是这么想的,厚着脸皮搭完这一程后,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几日。舟车劳顿,加上人际交往,还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舒心。   油灯下,韩氏正在挑礼物。   在宋师竹走后,李老太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李腾一下便阻止了。   韩氏心知肚明,大堂伯不是怕她这个侄媳妇丢脸,而是担心李老太太心神耗费太大。   这位大堂伯一向便不是个和软的人,态度强硬起来谁也不能奈他的何。   否则她还真不一定能争取到弥补过失的时间。   韩氏甫一回来,就翻开了库房账册,如今在礼单上已经列了好些贵重的礼物。   这一回他们从琼州府的老宅里搬了许多珍惜物件上京,老太太不是觉得她怠慢封家吗。   韩氏看一眼已经写了一半的礼单,在心底估计了一下价值后,又低头继续用小楷写下几样难得的文房四宝。   丫鬟回来后,她顺嘴问道:“昀哥儿睡了没有?”   “睡了,睡前一个劲儿地问少奶奶您去哪儿了,我说少奶奶明儿过去看他,小少爷才肯罢休。”   听丫鬟说儿子想念她,韩氏的神色登时便柔软下来了,她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也过来帮我看看,这份礼单明日一早便要送过去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从前夜到现在,您还没合过眼呢……”   “早点做完,老太太那边才不会有话说。”韩氏自嘲道。经了刚才那一阵后,她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了。   妯娌无礼在前,这一回宋师竹几人又给了李家一个大恩情,两相比较下,李家的为人处事便显得不够妥贴周全了。   韩氏怎么会不知道人人都在看她的应对。   可是面面俱到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老太太突如其来的这一病,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又要忙着水贼之事的后续处理,又要看着老太太那边,头晕脑胀下,有些事情便疏漏下了。   不过是迟了两日,想起老祖宗落在她身上的失望目光,当时几乎要让她无地自容。   直到现在,韩氏还能想起刚才的难堪。   她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只能挑着紧要的事情先做。老太太口口声声说着封家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还要把恩情分得那般清楚。   次日一早,宋师竹起个大早,本来想要去处理那些大瓮中的江心水。   没想到韩氏派人过来送礼了,且前前后后来了好几趟人,大大小小的托盘摆了一整个屋子,只把小小的舱室弄得流光溢彩,金灿生辉。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是不爱金银财宝的。   宋师竹头一回经历这种架势,目瞪口呆后心头便是一阵火热,她拿起一旁的礼单仔细看了看,接着便把目光放到在她对面喝茶的韩氏身上。   那夜之后,她一连三日都是高卧在床,而韩氏应该熬了几夜没睡了,眼皮下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嘴唇也是毫无血色,比起生病的李老太太都是不遑多让了。   宋师竹突然觉得望族女眷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她忍不住出声道:“二少奶奶还是要注意休息。”   宋师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反应过来了,韩氏昨日熬夜肯定是为了李老太太那一阵发作,说到底还是跟他们有些相关。   她有些尴尬,韩氏却是顿了一下,才道:“如何能休息,家里还有许多事情呢。”   宋师竹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看一眼桌上的礼单,摇头道:“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若是我收了,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礼单上面写了许多宝石黄金绫罗绸缎陶瓷摆件,但叫宋师竹一看就不敢收的,却是一件历史超过两千年的古董酒樽。   礼单上标注的朝代,久远到宋家封家两家祖上所有积攒加一块也买不起的那种……真正的价值千金,也是烫手山芋啊。   她不明白的是,韩氏怎么能够把这种能传家的古董随手就拿出来送人。   听见宋师竹的话,韩氏却是摇了摇头,道:“宋妹妹的重恩,自是值得这份大礼。”   宋师竹神色一怔。现在可不是在李老太太面前,韩氏根本不需如此作态。   她想了想,没有出声,静待她的下文。   韩氏顿了下,组织措辞道:“昨日宋妹妹出言为我解围,我心里对妹妹也是感激的。我也知道妹妹未必就图我们报恩,可李家也不能做那等不知恩的人。”   韩氏说完话后,宋师竹心头立刻就一阵敞亮了。   她端坐起来,郑重道:“二少奶奶这般说了,其他物件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可这对错银菱纹樽,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家有这种宝贝,肯定会引来无数蟊贼。与其被偷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收。”   两千多年前的无价之宝啊,上头每一根线条线条都在述说历史的沉重感,宋师竹只觉得若是那些水贼知道李家船上有这种珍宝,怕是再死伤几倍也在所不惜。   韩氏这番话的意思,不就是做个姿态想要成就一桩美谈,宋师竹当然也愿意配合。   其实她昨日就很配合的。   她继续道:“咱们两家的关系,二少奶奶也是知道的。若论谁对谁有恩,该是先生待我家相公的恩重在前,这份恩情,就是我与相公十倍回馈孝敬也是不够的。以后报恩这种话,二少奶奶就别提了。”   说完这些话后,宋师竹真是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越来越溜了。   她再看一眼那对错银菱纹樽,脑子里突然想起的却是史书上那个“大恩难保不如杀之”的典故,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目露期盼地看着韩氏,只希望她赶紧把这件烫手的礼物收回去。   韩氏顿了一下,也没想到宋师竹一下子就把话给说完了。她昨夜把这件礼物放进去时,赌的便是宋师竹肯定知道不能收。   虽然这么算计有些不堪,可是除了这等宝贝,还能有什么表达李家郑重报恩的心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韩氏突然有些不自在:“妹妹心思纯正,昨日却是我不好。”   宋师竹有些意外。   韩氏说完这句话之后,却终于如释重负。   如今事情完美解决,韩氏静下心来后,也察觉到自己昨日的不妥。   她生性骄傲,被老太太一针见血指出不足之处,难堪下才失了分寸。   宋师竹毕竟救了她和她儿子一命,韩氏也并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人。   ……………………   李老太太桌上摆了一份同样的礼单,她问嬷嬷道:“蕙心把那对错银菱形樽退回来了吗?”   嬷嬷应了一声“是”后,李老太太便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李随玉小心地问道:“老祖宗是觉得二嫂做错了吗?“   “你觉得她做对了?”李老太太反问道。   李随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虽然她没在现场,可也能猜得出来其中一些对话,以韩氏的性子,能把这件宝贝放进去,就是想好了能收回来的。   但是……送礼送成这样,不就跟唬弄人一样吗,李随玉气了一下,觉得韩氏就是算好了宋姐姐和气不计较才敢这么干。   李老太太听到她这些话,才有些展颜,她摇摇头:“你二嫂以为自己很聪明,可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诚信”二字,何止千金。   就跟李随玉说的那样,若遇到的人不是宋师竹,谁会跟她过家家一般演了这场戏。   她叹了一声,这一回出行,两个同行的曾孙媳妇,宁氏就别提了,李老太太对韩氏也有些失望。她摇摇头,道:“若不是这一回打草惊蛇,我肯定要入宫为你宋姐姐求一个诰命。”   可惜他们的船遭遇水匪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背后之人也不是蠢货,她本来还想要顺藤摸瓜摸出是谁,现在想来是不可能的了。   李随玉知道自家老祖宗是想要送给宋师竹一些实在的好处,她心念一动,突然道:“老祖宗不如问问三嫂为什么要那些国子监名额。”   以宁氏的脾气,在琼州府被冯氏那些人如此纠缠,却还一直耐下性子跟他们周旋,李随玉总觉得那些人肯定拿到她什么把柄了。   而冯氏不是跟宋师竹有仇吗。要是能帮宋师竹解决她娘家的仇人,李随玉觉得宋师竹肯定会很开心。   过了半响,李老太太才点了点头。 第104章 (改错字)   李随玉觉得宋师竹受了委屈想帮她多讨些好,宋师竹却觉得自己好得不能再好了。   韩氏一走,上完茶后便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的螺狮立刻就把门关上了。   那一夜她跟在秦嬷嬷身后,冒险去接韩氏和李昀时,打心里认为这位二少奶奶麻烦,逃命还要带着许多东西,如今却真真觉得救了韩氏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为了能堵住旁人的嘴,韩氏出手大方,各种金银首饰玉器字画,沉甸甸地堆满托盘。   螺狮虽然自小在宋家长大,但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刚才看到一个小丫鬟捧着一柄白璧无瑕的玉如意差点跌倒时,她心中都提了一口气,差点便想帮她接过去,最后一刻终于保持住了矜持。   主仆俩心有灵犀,宋师竹比起螺狮好了一些,小心肝也是扑扑跳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容璀璨,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被宝贝紧紧包围更好的享受了。   螺狮的眼睛却是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吞了吞口水道:“咱们是不是得把少爷找回来?”   待宋师竹一点头,螺狮便把手里的托盘一放,腿脚跑得飞快,封恒这两日恢复了先前的读书习惯,每次一早都要到李玉隐舱里一块念书。   螺狮的脚步明确地跑向李玉隐屋里,正想进去,便看到李玉隐和封恒翻脸的场面。   宋师竹听螺狮说起表哥把封恒赶出来时,还有些奇怪。李玉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看了一眼封恒,总觉得他的反应不大对劲。   被扫地出门,看样子却丁点芥蒂都没有,嘴里还露着笑意,她登时便把目光看向螺狮。   螺狮看着封恒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这一回真是她家姑爷故意招惹隐少爷。   见封恒没有任何阻止,她才在宋师竹面前说了起来。   既然都要送礼,韩氏当然不会漏掉李玉隐。谁也不会嫌弃钱烧手。李玉隐也很是发了一注小财。   当时螺狮还没踏进门槛,便听到一句调侃道:“等闲人还真是吃不消表哥的排头。”   这是自家姑爷的声音,螺狮下意识便顿住了脚步,李玉隐也是不解地看了过去,封恒淡笑:“表哥每回见我都是一脸嘲讽,我先前以为是我生得讨厌,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带着金光财气,难怪打动不了表哥的心。”   这句话虽然带着笑意,可意思不就是讽刺隐少爷爱财吗,李玉隐登时便黑了脸,便把封恒赶出来了。   想起先前那一幕,螺狮觉得她家姑爷被赶还真是自找的。   宋师竹听完后也有些无语:“你干嘛撩拨表哥?”   封恒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咱们是不是得赶紧把这些收起来?”   他对李玉隐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报昨日之仇,但心里当然不会真的觉得金银财宝是阿堵物。   看到礼单时,封恒心里波动也不少,可他从进来时就就见宋师竹眸底的亮光,好笑之余,只觉得自己心底这份热切,宋师竹都替他抒发光了。   螺狮也赶紧点点头。若是再不收好,她觉得她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先前水贼的事,实在给她浇了一瓢大大的冷水。就连李家这样的人家都有人敢下手,他们这边主子下人加起来才六个呢,都不够水贼砍的。   宋师竹最后看了屋里一眼,便可惜道:“咱们清点一下,若是不够放,还得把那口装冬衣的箱子收拾出来。”   宋师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烦恼装首饰的箱笼不够多,幸好其中许多物件,韩氏是连着匣子一块送来的。可一大堆的匣子,总得找个大箱子收拢好,到最后她还是找李随玉借了几口箱子。   箱子送来时,李随玉倒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宋师竹如今对李家的内部家事真是没有多少激情,听着李随玉说起李家对宁氏的处置,她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听了一耳朵,倒是后头听李随玉说起冯家,宋师竹才认真起来。   “……宋姐姐先前不是和冯氏一族结仇了吗,我想着,若是能从二嫂身上知道冯家的把柄,以后若是冯家再惹着宋姐姐,宋姐姐也不用怕他们了。”   宋师竹却是想到京中的二叔二婶。其实二婶在京里做了些什么,她也不大知道,但肯定是一些闹得仇人无法安宁、只能背后耍阴谋手段的事。   为着以防万一,她想了想,便一脸正色地对李随玉道:“多谢随玉妹妹了。”   她心中明白,若是没有李随玉的提醒,李老太太不一定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李随玉笑得眯了眯眼睛,道:“能帮上宋姐姐就好。”   宋师竹有些怕她为了自己得罪人,便道:“随玉妹妹也得有些分寸,毕竟三少奶奶的相公……”还是李随玉的堂兄。   宋师竹没有说完,李随玉却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摇头道:“宋姐姐不用担心我的,三嫂这一回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三堂兄在,也帮不了她多少。”   宁氏饿了几日后,已经有些后悔当日的口不择言了。   她身边的那个丫鬟,这几日一直过来求李随玉帮宁氏说好话,说自家主子是被贼人被吓到了才会胡说八道,但李随玉却从心里怀疑,那些才是宁氏真正的心声。   她是真的觉得众人都对不起她,要害死她。   看着李随玉沉默下来,宋师竹一想便知道她是为谁烦心。但她对宁氏既无好感,也不想落井下石,只能在一旁陪着不说话,心里却默默盘算着后头入京后要做些什么。   李家二少奶奶这一回真的让她发了一注大财。   宋师竹出嫁至今,其实手上就没缺过银钱。封家虽然还没分家,可婆婆赵氏先前提亲时便承诺过,不干涉家里儿媳如何经营嫁妆,因着这句话,宋师竹先前还想要在府城置办田产,后来觉得不现实才作罢。   她当时雄心勃勃地想着,琼州府不过就是一个落脚点罢了,要是在这里置了产业,离开时不脱手,还要派人看着,多麻烦啊,还不如等封恒稳定下来后一步到位,好好积攒家产。   但封恒却告诉她,走仕途这条路,想要长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除了屡试不第外,便是中进士后留在京城当京官。   这两种方式,头一条立刻就从宋师竹脑子里划掉了,而第二条——京城居,大不易,就她手上那点银子,买完宅子后生活就要勒紧裤腰带了。   她当时发散得不亦乐乎时,真是十分苦恼。   如今却觉得这个难解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算着手上的银子,宋师竹笑得眉眼弯弯。   六月初八,天朗风清,李家的座船在码头停岸停泊。宋师竹看着不远处古朴的朝阳城门,心里真是松了一口气。   说实在话,宋师竹虽然不晕船,但连着坐了大半月的船,她站在平地上,都觉得地面有些摇摇晃晃的。   封恒倒是精神抖擞,还能指挥着让封平和封印把行李搬下船来。   码头上已经有宋二郎宋三郎带着二房几个下人等着接人了,宋师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堂兄堂弟,真是分外惊喜。   不过因着行礼里还有高六娘的嫁妆,她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把眼睛看向朝她走来的高六娘。   高六娘身量充足,一走近过来便把宋师竹笼罩住了。她今日穿的是宋师竹送给她的那身绸缎衣裳,品月色的衣裳让她爽朗的眉眼多了几分女人味。   宋师竹其实十分不舍得高六娘,在船上最后几日,高六娘拉着她在屋里,教了她好些实用的防身招数,她还没练熟呢。   除了这一件,高六娘走南闯北,身上也有好些趣事,她也没有听完。   想到这些,宋师竹便叹了一声。   “下回我到京城再来看你。”高六娘摸了摸她的脸,笑道。   宋师竹眨了眨眼睛,也笑道:“当然要来看我,高姐姐的嫁妆还在我这儿,以后你每一回上京,最好都过来看看你的嫁妆在不在,说不定都被我用掉了。”   说起自己的嫁妆,高六娘便大摇其头,十分哭笑不得,道:“你也真舍得。”   “都是高姐姐应得的。”宋师竹一对梨涡在嘴角隐隐若现。   有李家的大手笔衬着,显得她先前的礼物极为抠门。宋师竹大手一挥,就把其中最贵重的几件都包起来让人送到高六娘那里。   可惜高六娘不仅没有收下,而且还亲自把礼物送了回来。   宋师竹不想对高六娘重复那些恩情如山的假大空话,便直接道:“高姐姐是知道我的心的,若没有高姐姐对相公的救助,我如今也不能高高兴兴地在这里收礼。高姐姐就别推辞了。”   仇要记,恩要报,谁跟她有嫌隙,谁对她有大恩,宋师竹心里的账本一向记得清清楚楚。   高六娘当时便有些啼笑皆非。她倒也不是不爱钱,可总没有一份救命之情收人两次礼物的道理,尤其是宋师竹后头追加的这些,高六娘也算押了不少好镖,一看便知道是李家割肉送出来的。   她略沉吟一番,觉得宋师竹年纪不大,怕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便直白道:“这些东西你给我,我转手便变现了。但封举人以后在京城应酬交际打点疏通,都是极好的礼物,那些大人物就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宋师竹当然也是知道的。但就是因着珍贵,她才觉得更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许多事情做的时候不觉如何,但多年之后,宋师竹白发苍苍子孙满堂,却真的觉得自己和高六娘的这份渊源,是她留给后代最大的福气。   不过此时,高六娘见她这么坚持,却是十分头疼,灵光一闪,突然道:“这些东西我拿着也无用,不如宋妹妹换算成金银,就当我把嫁妆寄存在你这里?”   宋师竹:“……”   高六娘说出口之后,却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她是孤儿出身,从小在镖局里练了一身功夫,常年走镖,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贼人刀下,留着宋师竹这么一条后路也是极好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宋师竹的脸,笑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当你不认我这一个朋友了。”   宋师竹好容易才回过神,她深深觉得高六娘真是不走寻常路。不过这也是一个保持联系的好法子。她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于是宋师竹这一回上京的行礼里,便也包括高六娘寄放在她这里的嫁妆了。 第105章 (改错字)   高六娘跟着镖局的人走了之后,码头上一眼看过去,都是李家宋家过来接船的人。   护城河有两个码头。这边的石坝码头向来是漕运专用。比起身后民用码头上的热火朝天,石坝码头简直叫一个秩序井然,旁边守着的都是朝廷的兵甲,神色异常严肃。   宋二郎宋三郎夹杂在众多李家人之中,心情也有些古怪。   虽然知道封恒拜了李大儒为师,但宋李两家差距过大,他们在京城一年多,连一个李家子弟都没有碰到过,但此时身边却站了好几个李家少爷。   宋二郎心里莫名有种金鸡独立之感,他轻咳一声,正想跟一旁的弟弟说话,宋三郎就忍不住转过脑袋对哥哥道:“堂姐夫他们还挺受欢迎的。”   跟他们告别的人一茬接一茬的,都快两刻钟了,闹得他都不敢上前了。   旁边一个李家少爷模样的人笑着搭话:“你们应该是封师弟家的亲戚吧?我们都一直等着他上京。”   宋二郎朝他拱了拱手,开玩笑道:“我们也一直伸长脖子等着呢。”   李三少爷把目光看向旁边脖子探得老长的宋三郎,心中莞尔,只觉得封师弟家的亲戚还真风趣。   宋师竹看到岸边的宋家马车,其实也想赶紧跟堂兄他们会合,可他们搭了李家的顺风船,总得和李老太太打声招呼才能离开。   石坝码头离城门极紧,高高的城墙极为坚固,散发着一种雄浑沧桑的气息,看着就觉得十分震撼。   这一行将近一个多月,终归到达目的地,宋师竹想起船上发生的事,就想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真是太不容易了。   李老太太没让他们多等,不一会儿,宋师竹便见着被韩氏和李随玉一人一边搀扶着下船的李老太太。   她一下船,便有许多人围了上去。封恒三人过去行礼告辞,说是家里有人来接。   李老太太看一眼宋家马车边等着的两个年轻人,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就是宁氏想要算计的那家妇人的儿子了。   从宁氏嘴里问出整件事后,李老太太在心中斟酌了几回,总觉得这件事一个处置不好,不仅宁家,冯家宋家都要跟着倒霉。   她摇了摇头,对眼前的宋师竹笑道:“我身子不好,这几日也没能好好跟你说话。以后都在京城,你多来府里陪陪我这老婆子。”   宋师竹总觉得李老太太的神色有些别的意味,不过这句话语义平淡无奇,宋师竹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她才点点头,她便转向封恒道:“你收拾好便到家里看看你先生,他见到你定然高兴。”   就连对李玉隐也是和颜悦色:“这一回多亏了你们几个帮忙,我都是记在心里的。”   封恒和李玉隐拱手称是。宋师竹看着李老太太面色苍白,额上冒汗,忍不住道:“老太太要自个儿好好保重,养病要紧。”   李老太太无奈一笑,她何尝不知道身子重要,可家里烦心事那么多,都要她一一处理。   码头毕竟不是说话之地,李老太太便淡笑着绕过了这个话题。   她语意温柔,看着宋师竹几人的目光十分和煦,李家一众主子仆役看着,心里便有些别的计较了。   和宋师竹几人告别后,李老太太便上了一辆石青帷饰车顶鎏金嵌宝的双驾马车。   一多半的下人随着老太太的车驾离开,码头上便显出一些空荡。   宋师竹看着身后堆着小山一般的箱笼,眼睛越过朝着他们走过来的宋二郎和宋三郎,很快便数出他们身后的马车数量,面色极其忧伤。   宋二郎与封恒和李玉隐见礼之后,瞧见自家堂妹的神色,立刻便猜出她的意思了。他哭笑不得道:“让人看着行礼,待会家里的马车多走一趟便是。”   谁叫封恒在信上说他们带的行李下人不多,所以这一回宋二郎便只带了四辆马车过来。   “你们带了那么多箱笼上京,又不先说,还来怨我?”宋二郎好笑道。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睛在几口大箱子转悠了一圈,心里就明白过来了。   他好歹当了那么多年五品官家的公子,眼力还是不错的。只看看那几口箱子的形制,他便知道不是堂妹自家带着的——上头的彩绘贴金雕塑可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该有的。   宋二郎摸着下巴,估摸着,这几箱子礼物应该都是李家送的。看来堂妹和李家人的关系确实不错。   宋师竹劳累一路,只想赶紧上马车回家休息,见宋二郎自己明白了,便不想多解释,只神色隐隐带着骄傲。   宋二郎见此,真是啼笑皆非。   李玉隐在京城另有住处,便没有跟他们一块回家。宋二郎婉言留了他几句。   李玉隐对除了封恒以外的人时,态度都是不错的,他淡笑着推辞道:“家父早就打发人到京城收拾屋子了,家里管事都在等着我呢。”   客气几句后,李玉隐又淡着面色和封恒道别,上了自家在码头上唯一的一辆马车。   前后对比如此强烈,宋二郎眼神毒辣,一看便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有些矛盾。   宋师竹不好说是自家相公把大表哥给气坏了,两人在船上闲来无事,真是十分幼稚,就喜欢一些无聊的唇枪舌战。李玉隐在算学题上还要请教封恒,略输一筹,好几回都被气得不行。   封恒对李玉隐的态度倒是还好,微微一笑后便张罗着行李装车的事。   临上马车前,宋师竹却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个面容英俊的锦衣少爷身上,这人长得剑眉星目,身长腿长,正在听一个嬷嬷说话,神色看着有些沮丧。   宋二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还不上车?”   宋师竹定了定神,才在螺狮的伺候下上了马车。若是她没记错,刚才这个人说他在家中排行三,那应该是宁氏的丈夫了。   宋师竹有些感叹,宁氏那样的人居然有一个卖相这么过关的相公。   刚才李随玉和这位李三少爷之间的眉眼官司正好被她看到了。   许是瞧见下船的人里没有自己的妻子,李三少爷正想出声,李随玉便对他摇摇头,李三少爷倒也机灵,立刻便闭紧嘴巴。   现在应该是觉得不对劲,在找李家下人询问船上的事。   宁氏现在应该还被关在舱室里,刚才她听到丫鬟议论,说是李老太太发了话,叫宁氏跟着家里最后一班车驾回家。   李家有十几条行李船,下人现在才只卸完第二条,宁氏想回家,还得等上好一阵。   宋师竹从车窗后把目光收了回来,一回神就看到封恒扬起的俊眉。   偷看美男子被抓包,宋师竹心里有一咪咪的心虚。   此时正好宋三郎问了一句什么,宋师竹立刻就把目光看了过去,不过因着没听清,只好不好意思地请宋三郎又重复一遍。   宋三郎很是耐心地问道:“大堂姐,你们真的要到李家拜访吗?”   他们一早在这儿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刚才李老太太对他堂姐的态度就跟对着自家子孙一般,看着他真是目瞪口呆。   李家如今在京城的名声可是如火如荼。   先前学里同窗听到他家堂姐夫是李大儒的入室弟子时,就十分羡慕他;这一回又听说堂姐堂姐要夫跟着李家车马一块上京,宋三郎收获到的艳羡目光便更多了,直让他心里骄傲得不行。   宋师竹见着宋三郎,就想起自家弟弟了。宋师柏这一年有些抽条,模样和宋三郎十分相似。头上都是绑着双髻,一幅唇红齿白的模样,就连那股调皮劲都是一模一样。   她心中想念了一回弟弟,脸上笑眯眯道:“明日是得过去一趟。”   不过……去了一回之后,短时间内应该没有第二回了。想到刚才的李三少爷,宋师竹不用金手指,都能猜到李家肯定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   而且还是和自家二婶相关。   宋师竹把眼睛看向眼前的宋二郎和宋三郎,又略问了问二叔二婶的情况。   “我爹我娘身子都好着呢。”宋三郎道,反正待会就到家了,他爹娘如何,堂姐还不如亲眼看看。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李家怎么送了堂姐那么多礼物?”那几个雕饰华丽的箱子他可都看到了,得有半人多高,一看就装了不少好东西。   听见弟弟问出声,宋二郎也感兴趣地看向眼前的两人。   五月中接到堂妹的来信后,他娘有事没事便要打发人到码头看看。   因着乡试刚过,京城没有前阵子那般物议沸腾,宋二郎身上无事,前日李家船即将到京的消息传来时,他娘立刻催着他们请假过来接人了。   宋师竹顿了一下,和封恒对视一眼,没想到李家在江上遭水贼的消息还真的一点没传出来。   昨夜李腾神秘兮兮地把封恒找了出去,一直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船上发生的事。当时封恒回舱内跟宋师竹说起时,她还觉得事情闹得那么大,现在才想着保密铁定没用,没想到还真的一丝风声都没有透露出去。   宋师竹沉思太久,封恒便接过话头道:“娘子一向讨人喜欢,老太太对她好感甚佳,几回请安下来,便给了她不少好东西。”   宋二郎直觉认为封恒话里有些问题。   宋师竹得长辈宠爱是没错,就连他娘对堂妹也赞不绝口,可因为喜欢宋师竹就送了她那么多礼物,宋二郎挑了挑眉,封恒是把他当傻子吗。   李老太太要是手那么松,李家几代的积攒早就被挥霍干净了。   不过不管宋二郎信不信,反正封恒都是这个理由。宋师竹也很是臭美地坚持就是她伶俐可爱,李老太太爱她爱得不行,才会那般大手笔。   堂妹两口子都十分厚脸皮,宋二郎即使心里怀疑,也是猜不下去了。   算是半成功把宋二郎唬弄过去后,宋师竹心里便炸了一个雷,她立刻联想到李家船底下那两千多把砍刀。   要是她没猜错,李老太太引蛇出洞的计谋还想要继续下去?   想到这里,宋师竹心情顿时激动,李随玉悄悄跟她说过,李老太太之前遗憾于水贼的事打草惊蛇,不然还想为她求一个诰命。   宋师竹不敢想什么诰命,她娘当了二十年的八品官夫人,身上连个敕命都没有。只要京陆渡口处那回惊吓不算无用功,朝廷能酌情给些赏赐,她便很满足了。 第106章 (改错字)   宋家二房住在外城的胡同里,宋师竹在丫鬟搀扶下踩着下马石下来时,便笑道:“清幽风雅,确实别具一格。”   宋二郎心思透亮,一下就明白她的真意。不就是说他们家小吗。想起来这件事,宋二郎就想白自家弟弟一眼。   宋文朔调任之前,他自告奋勇先来京城打头阵,一眼就看中了眼前这处宅子。偏偏这座府邸那哪都好,只除了一样,就是小。   先前宋二郎因着这个问题已经被大哥小弟说了好久,刚才在马车上,宋三郎一个嘴快就把这个错误又拿出来念叨了。   宋二郎已经被调侃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镇定地对封恒道:“竹妹妹这般刁钻,你也不管管?”   “娘子一向乖巧妥帖,说的都是老实话。”封恒不动声色地包庇自家娘子,换来宋师竹灿烂的一笑。   宋二郎对着两人翻了一个白眼。   封恒笑着挑开话头:“这里上一任主人应该是个南人吧?”与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京城建筑完全两样。门户确实小而精,用料倒是挺考究的,磨砖刻花、起脊宝顶都显得婉约明快。   宋二郎:“这你可猜错了。这是族里一个族叔外放出京,便宜卖的。”那个族叔年轻时游历过江南,对园林之美念念不忘。   宋二郎略略解释了几句,说起来他们宋氏族人为官之路也是坎坷的,上头没有人拉拔一把,好几个族叔在京城熬了多年不得升迁,只能选择外放。   门口冯氏派来相迎的大丫鬟等他们说完话之后,才上前笑着行礼:“给堂姑奶奶堂姑爷请安,太太派人过来问了好几遍,总算等到堂姑奶奶堂姑爷到家了。”   宋二郎笑:“这也就是对着堂妹了。以前我外出游学回来时,我娘对我都没这么热情。”   宋二郎说完之后,便见着堂妹的目光溜了过来,脑子转一转便明白宋师竹在想什么,心里不免有些苦笑不得。   其实这一年多,他们母子间的关系好转了不少,他话里并无其他意思。   不过宋师竹这般曲解他,他忽然有些手痒,想要敲敲她的脑壳提醒她一番上下长幼,可封恒护犊子,一下子就把眼睛斜了过来。   宋二郎的心情突然便有些复杂了。   再度见到宋师竹,她虽然换上一幅妇人装扮,但性情容色与从前别无二致,刚才在车上说说笑笑的,他也并未觉得如何,这才是第一回觉得堂妹也是有人罩着的了。   宋师竹噗嗤一笑,故意靠近封恒,又换来宋二郎的一个白眼。   宋三郎拆台道:“二哥快翻成死鱼眼了。”   宋师竹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宋二郎给了弟弟一个重重的爆栗,堂妹有人护着,这小子可没有。   冯氏在屋里早就听到他们的说笑声了,脸上也有些了笑意。   旁边的大丫鬟凑趣道:“堂姑奶奶和二少爷三少爷的关系可真好。”   冯氏平日并不经常跟丫鬟闲聊,此时却突然搭了一句话:“竹姐儿性子活泼和气,谁跟她都能处得下。”   “那可好,太太平日嫌弃日子平淡,堂姑奶奶来了京城,太太以后就有人相陪了。”丫鬟口齿伶俐,心里却有些咋舌,冯氏一向不好讨好,她被调到正院一年都没摸清楚她的脾性,如今对隔房侄女这般和气,真是让人十分意外。   宋师竹进来时,丫鬟便不着痕迹地看了她几眼,突然觉得冯氏喜欢侄女并不是没有道理。   冯氏是个冷美人,情绪素来不外露,这位堂姑奶奶看到她时,眼底却都是掩盖不住的亲近欢喜。这种外露的直白,确实让人觉得温暖。   冯氏自宋师竹进了里屋,便一直仔细端详着她,片刻才道:“我还想着你们舟车劳顿,应是逢头垢面的,没想到居然还不错。”   宋师竹和封恒双双行礼后,先是回答冯氏的问题:“李家坐的是大船,上头存了许多淡水,下船前已经洗漱过了。”接着才好奇问道,“二叔和大堂兄不在家么?”   冯氏摇头道:“你二叔在户部当差,还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回家,你的大堂兄学里今日也有课。”   冯氏语气温和,听话听音,宋师竹琢磨了一下,突然便笑得眉眼弯弯。   要是先前在丰华县时,以这两夫妻相敬如冰的情况,冯氏直接便会甩下一句“我不知道”,看来自家二叔这一年颇有成果啊。   冯氏微微一笑,却是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她如今也确实没有什么好不自在的。这些日子,无论出席什么场合,只要别人见着她,就能想起冯远道兄妹的外室身份,冯氏跟逗猫一般,每隔一段时间便吓他们一回,吓得他们只能一直猜测她下一步想干什么。   又有宋师竹先前写信说帮她要到了冯族长那个老混蛋的供词,冯氏做起事情更是毫无顾虑。   因着和侄女初初见面,又是在侄女婿面前,冯氏并无意提起那些糟心事,而是又问了问封恒和喜姐儿的情况。   侄女一家双喜临门,既中解元又得闺女的事情传来时,冯氏真是从心里为她高兴。她人生半辈子都不得畅颜,便十分希望侄女的日子比她的得意顺畅。   封恒言辞得体,声音朗朗,冯氏听完后,看向他的目光也带着诸多赞许。   宋二郎看着这般情景,便笑道:“我看以后不止是竹妹妹,就连妹夫和堂外甥女在娘心中的位置都要在我们之上了。”   冯氏还没说话,宋师竹就打趣道:“堂兄这就说对了,我们一来,二婶肯定就不要你了。”   宋二郎:“论卖乖讨巧,我当然是比不上竹妹妹的。”   宋师竹连连点头:“我就是喜欢二堂兄有自知之明。”   两人一来一往,毫不相让,到最后就连宋三郎也来拆他哥哥的台,冯氏看着他们这样,笑着摇摇头,拉着封恒就到一旁说话,屋里一片热闹,直到宋文朔和宋大郎回来时才移步到食厅。   晚宴时的热闹酣畅便不说了,吃完饭后,有些醉意的宋二叔把封恒叫到书房说话,宋师竹却被冯氏带回屋里,直到月上中天才从自家二婶那里回来。   如今已是六月,在船上时有江风吹着,并不觉炎热,一进京城,那点热意便显出来了。   屋里放着好几个冰盆,寒气缓缓扩散。   宋师竹刚一躺在床上,就滚进封恒的怀里。   封恒看着她眸底的亮光,笑:“就这么高兴吗?”他其实心里也有些意想不到,冯氏居然那么喜欢听他说闺女的情况。晚饭前的那半个时辰,冯氏每回听他说起他亲自带闺女的事情,看着他的目光便又亲近了几分。   宋师竹笑:“二婶就喜欢闺女呢,咱们这回要是把喜姐儿带上京,二婶一定更高兴。”   她觉得今日最大的收获,便是见到宋文朔和冯氏两人终于有坚冰融化的迹象。她叹了一声,这对老夫老妻僵持那么多年,总算是要修成正果了。   宋文朔自来严肃,刚才在席上却为冯氏夹了好几筷子菜。许是有她在场,冯氏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把宋文朔夹的菜都吃完了。   宋师竹凑在封恒耳边悄悄道:“刚才晚饭后二婶给了我隔壁房宅的地契。”   封恒立刻顿住了,京城寸土寸金,一个宅子可是值大钱了。他摇头道:“这份礼太重了,咱们不能要。”   宋师竹也是这么想的,她道:“二婶刚才还说我了,说你让二堂兄租宅子的事太见外。”   封恒听她这么说,突然居高临下地支起身,微笑地看着她:“你是想反悔了吗?”   宋师竹笑嘻嘻地亲了他一口。魏表哥在知道他们要上京时,早就三番两次写信过来邀请他们借助在魏家。但封恒却体谅她和二婶感情好,主动退让了一步,否则他们现在可就不在这里了。   宋师竹叹了一声,道:“我这两日找个机会把宅子还给二婶。”   宋师竹心知肚明,冯氏这是谢她为她做的那些事。她推辞好几回,但冯氏却极为坚持,宋师竹一时之间说她不过,便想耍无赖走人,可冯氏却让人直接把房契送到她手里了。   封恒想了想,问宋师竹:“咱们这里还有多少银子?”   宋师竹立刻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摇头道:“二婶不会收的。”   封恒有些无语,想着他们两家的这些亲戚,突然笑了笑。   从他家二婶,到府城的李舅母再到京城的冯氏,一个个的,对宋师竹几乎都是青眼有加,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要是咱们家的喜姐儿跟你一样,以后我就不担心了。”   说起喜姐儿,宋师竹也有些想念闺女,睡前想了一回明日走亲戚的事,突然十分头疼,刚才临走前冯氏突然问她明日是不是要出门拜访亲戚老师,宋师竹点了点头,冯氏便说她知道了。   她总觉得二婶明日的热情应该也会让她招架不住。   马车前,封恒看上带着一堆礼物上车的宋师竹,便笑了出来。他还是第一回见到宋师竹这般模样,也见识到了冯氏那种要做成一件事情说一不二的脾性。因着不耐烦和宋师竹纠缠,直接就让人把备好的礼物送到马车上。   他道:“二婶也是好意。”   宋师竹默默地点了点头。   被人宠爱的感觉总是不错的,冯氏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关怀,让她觉得十分温暖,但就是太温暖了,宋师竹总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封恒确实觉得宋师竹长辈缘极好,一早上他们走了两户人家,魏姨母与他多年不见,见着宋师竹时便是满脸笑容,送了她一幅黄金头面,说是补送的成亲贺礼。   宋师竹意外之下,态度越发乖巧,惹得魏姨母笑意更盛。听宋师竹觉得礼物太贵重,他忍不住笑道:“姨母是喜欢你呢。”姨母性子一向爽利,要是不喜欢宋师竹,出手绝不会这么大方。   宋师竹却是觉得婆婆在魏姨母面前肯定说了她许多好话,否则魏姨母怎么会一见着她就对她那么好。   因着在魏姨母那里感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暖,宋师竹也对接下来的李家之旅有了大半信心。   李家的门户有一种不同于琼州府老宅的气派,大气磅礴,据说是新帝所赐,处处崭新精致。出来相迎的丫鬟宋师竹也是认识的,就是先前在船上向她透露情况的丫鬟。   宋师竹被她引着进门时,深深觉得眼睛看不够。   每进厅堂之间景色各异,花园廊桥楼阁各有特色,居然还有专门放轿的轿厅。丫鬟伺候着宋师竹上了软轿,一路轻声细语地向她讲述府内的景致布局。   宋师竹听得晕头撞向,下轿之后看到封恒镇定的表情,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蠢了。回头看到螺狮同样一脸迷糊样,才定下心来。   丫鬟见着她这样,就笑道:“封娘子以后多来几回就会走了,这座府邸太大,这两日好些小丫鬟时认不住路,也经常跑错地方。”   她这句话里满是骄傲,宋师竹也能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皇帝所赐,又在内城之中,占地足有两个足球场大小。   足可见李先生的圣眷有多深。   进了二道门后,便得下轿了,宋师竹一路用脚走到李老太太住的仁泽堂,除了腿酸外,眼睛都快看晕了,青砖珑瓦,飞檐兽吻,挑脊宝顶,朱漆廊柱……她在心里深深觉得,这种气派豪华,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那些非一般的人全都在正堂站了一圈。宋师竹和封恒请安后,抬眼便见着刚下朝回来的李先生。   李先生穿着一身紫色鹤袍,头戴双翅帽,看着威风凛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温和得像看待自己的子孙一般。   宋师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封恒这位老师,她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可也做了李先生不少作业,但她今日才是第二回见着他呢。   因着场合不对,李先生只是拈了拈胡须,并无多说什么,之后便提溜着封恒和自家子孙,出了仁泽堂到前院说话去了。   …………   宁氏听着外头的喧闹,问进来送膳的丫鬟道:“家里有人过来做客了吗?”   丫鬟犹豫一下,才道:“是二老爷的弟子过来拜访。”   宁氏一听,便知道是谁。她嘴角露出一抹鄙夷的轻笑:“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瞎了眼。”   明明她才是家里正经进门的媳妇,如今她被关在屋里,宋师竹却在外头被人热烈相迎。   就连李继一听说这些事,也过来怪责她不该说出那些话。   丫鬟自然是知道宁氏和李继之间的矛盾,她看着自家少奶奶阴晴不定的面孔,摇摇头:“少奶奶,您要忍着一些,咱们可不能跟人硬着来。”   她见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您先前在船上不就做得很好吗,咱们现在情势不好,只能先示弱。”   宁氏深深呼出一口气,倒是把丫鬟的话听进去了,只是仍咬着唇,脸色十分难看。   丫鬟心中叹了一声,又低声道:“我今日一早让人传了消息回家,您别怕,如今已经回京了,家中老爷和太太一向疼您,若是知道李家这么对你,肯定会过来为你撑腰的。”   宁氏心里这才痛快了一下,她想起那一夜的刀光,仍觉得打心里发颤。当时就连李家丫鬟都躲在舱里,李老太太却连让人过去通知她一声都没有。   想起老太太那日口里的话,宁时脸上便是一哂。   她一个字都不信。整条船上就李老太太最大,若是没有李老太太的吩咐,宋师竹何德何能能救了家中所有女眷。   既然老祖宗能为了抬举一个外人,连她的性命都不顾,她为何不能恨她?   …………   宁氏这边在想什么,宋师竹不知道。总之她从李家大门出来之后,真心松了一口气。   天空夕阳似血,绚烂得让人心旷神怡。   封恒在前院听到李老太太叫人过来留饭的消息时,便知道宋师竹这一回与李家女眷应是处得很不错的。   他笑道:“现在不难受了?”   早上从宋家出来时,宋师竹担心李家的媳妇都跟宁氏韩氏差不多的性子,还跟他说她今日就打算做一个漂亮花瓶,无论谁跟她起矛盾,她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宋师竹点点头,笑道:“大少奶奶真是个不错的人。”李家大少奶奶才是她心目中高门大户的媳妇应有的模样。   刚才男人们一走,就有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出来招呼她,态度和气亲热,友善地她“蕙心妹妹”,还带着她跟众人说笑,十分看顾,一整日下来宋师竹对她好感极佳。   封恒脸上带笑,听着宋师竹跟他说起今日仁泽堂里的种种和谐,说着说着两人都有些走了神。   宋师竹把李老太太今日的语气神色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总觉得老太太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金手指在上,这个应该不会是她的错觉。   宋师竹抬起头,正想和封恒说一下这件事,便见着他也是一脸沉思。   今日封恒在前院也是呆足了一整日的,她想了想,便好奇道:“李先生跟你说什么了?”   封恒回神,瞧了车帘外车夫隐隐约约的身影,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下去,转而笑道:“先生夸我读书勤奋,鞭策我得了解元后也不可松懈,以后要更努力……”   虽然李先生嘴里都是一些勉励之语,封恒却觉出了自家先生身上隐约的疲倦。   他摇摇头,老师其实是个纯粹的文人,铁骨铮铮,有匡扶朝政的壮志,但对各项阴谋诡计却一向不大擅长。   屏退众人后,师徒间的一番对话也证实了封恒的猜想。   李先生如今是一品太傅,但自从乡试改革之事出来后,朝中种种议论就没断过,他疲于应对,今日见他甫一问起,便直说别提那些烦心事。   另外,李先生还跟他说了另一件事。   宋师竹当时正在脱耳环,一下子便愣住了,待得回过神来,便直呼痛,封恒顿时黑着脸过来看她的耳朵,圆润白皙的耳垂上渗出了一个血点,看着便十分触目惊心。   宋师竹见他这样,想安慰他拿点药膏抹抹便好了,却没想到,封恒突然俯下身来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   气氛突然变得不对劲,宋师竹清了清喉咙,坚决把他推开,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封恒的注意力却没在这上头,他仔细看了她的耳垂一眼,见着没有继续渗血,这才松了眉头,道:“老师说先前船底的那件事还没完,提醒我最近要小心些。”   当时李望宗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情。   封恒总结了一下:新帝虽是以太子的名分登基,可因着与诸多叔伯兄弟交恶,位置并不稳固,国丧那几日,京城很有些风声鹤唳之势,就是到如今,京城的戒备也比前几年更森严。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飞出一个天外猜想:“京城不会要有动乱了吧?”   她约莫猜得出来李老太太隐瞒消息想要干些什么。   若真的是上头想玩一出引蛇出洞、顺藤摸瓜和瓮中捉鳖,那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差不多就要被吓破胆了。   戒严这种事,国丧期间宋师竹已经感受过一遍了。琼州府不过一个小小的府城,那时候都能闹出种种事端,这可是京城,风云骤变下,形势只有更渗人的。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却突然被封恒握住了,他道:“京城军备充足,又有驻兵,不会有乱的。”   怎么不会有乱,这种事情十分难说。   见她还是担心,封恒沉吟道:“前两个月的邸报上我们都看过了。南蛮内部安定之后,又起犯边之心,朝廷里多的是聪明人,无论眼下有多少暗潮汹涌,都会以维稳为主,事情不会太糟糕的。”   因着徐千意的事,他们对南蛮那边的情况平日都有几分关注。一时间宋师竹也想到了跟南蛮的战事。   她听着有道理,神情才放松下来,想了想,又觉得,若是有乱,应该也不会乱太久。   毕竟这可是京城,天下的注意力都在这里了。   封恒见她自己想通了,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要是他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宋师竹今夜一定睡不好觉了。   因着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影响到,宋师竹就忘记跟封恒说李老太太的事情。   第二日早膳时,外头便突然响起暮鼓,沉甸甸又夹杂着急乱的鼓声敲得人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彼时宋文朔正好还未出门,立刻就把家里众人集合起来,又让下人严禁门户,都呆在家里不准出去。   他是朝廷命官,鼓声的意思一下便听出来了,心中很是有些担忧。 第107章 (改错字)   外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早膳桌子已经撤下了,没人有心情再用膳。   冯氏的正房里气氛略有些凝重,宋师坐在二婶旁边,看了屋里的堂兄和二叔,心中十分庆幸。今日要是再迟半个时辰,众人上朝的上朝,上学的上学,她和二婶就只能在家里提心吊胆了。   冯氏还算镇定,看着站在窗前一脸沉思的宋文朔,突然转头问宋师竹:“你不是有个表哥跟着一块进京了吗?需要叫人去问问情况吗?”   宋师竹愣了下,才摇头道:“表哥不是小孩子,暮鼓响了这么多声,应是知道不能出门的。”她当然也担心李玉隐,但现在叫人出去只会惹祸。   宋文朔听见侄女的话,转过身来想了想,道:“我打发个家丁到街上看看情况,若是情况好一些,也能顺道过去看看。”   宋师竹立刻点点头。   可惜家丁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人一颗心沉沉往下坠。   “……胡同里有好几户人家都遣人出来打听消息,我们结伴出了胡同,正好见到有个锦衣卫正在问一个货郎的话,那人还没出声,脑袋就被砍掉了……”   他吓得立刻掉头跑回胡同。   眼前的大个子哑着嗓子,面无人色,时不时还打个哆嗦。冯氏赏了他一些钱,又安抚他几句才让他下去。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阴沉。   虽然不知道暮鼓响了这么多声是为了什么,可外头的情况这般剑拔弩张,肯定是一件要命的事。   宋师竹和封恒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有几分清楚。她想了想,觉得过了今日之后,应是很多人都能知道李家船上发生了什么事,便站出来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   总不能他们揣着明白,让二叔一家干担心着。   冯氏这才知道他们这一回上京经过了多少惊险。她轻轻呼出一声,略带些责怪看着眼前的侄女道:“你这孩子,居然瞒着不说。”   宋师竹:“李家大爷和李老太太都让人传话,叫我们先别声张……”   在冯氏满是关怀的目光下,宋师竹有些不大好意思。   宋二郎却是突然恍然道:“难怪李家送了你那么多礼物。”他先前就觉得李老太太这般大手笔极不大对劲,原来真的另有缘故。   冯氏听着儿子的话,却更想知道宋师竹受伤了没有。   宋师竹赶紧道:“那一夜我躲得极好。”她顿了一下,“也就是相公,不慎之下被砍了一刀……”不过李家的伤药十分好用,封恒年轻,底子好,下船前两日,他胳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好了。   室内站着的都是年轻小伙,胆子都大,心里对外头的事有底后,气氛便松弛下来了。   宋大郎一向沉稳,也忍不住道:“竹妹妹惊险过后,必有后福。”他心里极是高兴,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堂妹和堂妹夫有这等经历,后面肯定有所回报。宋大郎脸上溢满笑意,只是他寡言惯了,只一句话后便止住了。   宋二郎和封恒宋师竹都交好,说话时的顾忌便少了些,他看着封恒,好奇问道:“昨日李大人有没有说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堂妹昨日出门前还和他娘闹了一场礼物的笑话,宋二郎当然是知道他们去了李家拜访的。   听儿子问出口,宋文朔也把目光放在封恒身上。封恒摇头道:“老师没有透露,但无论是谁,只要敢派人去石坝码头运刀,都逃不了天罗地网。”   宋文朔摸了摸胡须,他进京才一年,虽然猜不出哪位爷犯的事,但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他倒是有些猜测。   许是他的神情有些明显,宋三郎就问出口了。   宋三郎担心了半个多时辰,此时一朝放下心绪,就想把真相弄个清楚明白。见到他爹若有所悟的模样,立刻就忍不住出声了。   宋文朔性子谨慎,没有经过验证的话一向不会轻易出口,被小儿子戳破后,还想训他一顿,可看着冯氏也把眼睛看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件事情,倒像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他说完这句话,宋师竹立刻就察觉到自家二婶神色变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和自家有渊源的长公主便是当今太后的亲闺女。   宋师竹暗叹了口气,其实在船上时,李随玉就曾无意中说过几回李老太太与当今太后交好的事。   当时出于知己知彼的心情,宋师竹问了好些太后的性情喜恶,总结起来,这就是一个不好惹且性情固执的女人。   自家二叔的补充也证明宋师竹判断的正确性。   宋文朔三言两语便把他的猜测说了,他摇摇头道:“皇上年轻气盛,太后性格却是老辣,素来不是吃亏的性子。若是知道有人算计叛变,这种以牙还牙以血换血的手段才符合她的性情。”   宋大郎突然道:“我在学里听人说过,先前皇上提出恩科改革,京里反对者众,太后娘娘把这些朝臣家里的女眷都请进宫中一一谈话,谈了两日一夜,逼得这些大人不得不到皇上面前请托,太后才把官眷们都放了出来。许多女眷私下都说太后娘娘除了一对儿女,谁在她面前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说完这句话后,宋师竹觉得三个堂兄的神色也不对劲了。   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半响,还是冯氏打破安静道:“既然都知道是什么事了,都各自回去歇息吧。”天家心里自有主张,他们这些人算得了什么。   冯氏不容分说地让众人散了回屋。   宋师竹想着太后长公主的这些事情,回去之后发呆了好一会儿,才觉出封恒一直没有出声。   她问了一句,封恒也没有隐瞒,他就是想到自家表哥了:“……经了这一回,锦衣卫的名声一定不甚好。”   宋师竹这才记起来魏表哥的身份。宋文朔先前能平调进京,都是多亏了魏琛的帮忙。宋师竹对魏表哥心中也是感激的。   她握住封恒的手,叹道:“上有所令……这也是没办法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宋师竹突然想起来,昨日去魏家时,魏姨母说魏琛两日没回家了……应该就是为了今日这件事了。   封恒心绪已然安静了下来。他为自家表哥忧虑,但并不打算增加宋师竹的心理负担。   妻子昨日那般忧心忡忡的样子还在眼前,他安慰她道:“锦衣卫行事这般心狠手辣,这场乱子至多下午便会结束了。”   他顿了顿,“今年是恩科的年份,时间再长下去,就止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了。”   宋师竹听完之后,赶紧让螺狮跑一趟把封恒的判断告诉二叔二婶。   见妻子对他这么有信心,封恒哭笑不得:“你也不怕我说错了闹笑话。”毕竟他也只是随口一猜。   宋师竹唇角弯弯:“错了就错了,反正二叔他们也不会到外头说。”都是自家人,二婶昨日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都厚着脸皮收下了,封恒就算猜测错误也只是丢一回脸罢了。   她其实心里也有些小心思,外头这般森严,刚才气氛又那么不对劲,有件好事总能让人的心情好起来。   冯氏听到宋师竹让人传来的消息后,便摇摇头,让人下去了。   宋文朔看着面上无甚表情的冯氏,找着话题道:“真是没想到竹姐儿和侄女婿这回上京,还能有这等功劳。”   听丈夫说起宋师竹,冯氏眉眼顿时柔和了下来:“这也是竹姐儿的造化。”   宋文朔沉默,直到到了京城,他们才知道大驸马为何那么忧心公主知道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是一桩闺阁丑闻,里头却藏着许多干系。先头他们受了半辈子的影响,现下却也束手手脚——长公主虽生性好妒,又早早逝去,却有一个对她宠爱到极致的母亲,还有一个如今已是皇帝的亲弟弟。   按着妻子多年的怨恨,她到了京城后,就该把那对兄妹闹得呆不下去,如今一直留着一线隐忍,就是担心捅破天后,会出现别的大娄子。 第108章 (改错字)   无论如何,戒严总是一件叫人心中惶惶的事情。为了不惹麻烦,冯氏并没有把宋师竹嘴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因此临近午膳时分,外头突然咚咚敲响的一阵门环声,简直让宋家的门房吓破了胆。   在弄清楚来的人是李家的管事后,门房才心惊胆战地放了他们进来,直接就把人领到客院去了。   宋师竹和封恒一整个上午都呆在屋子里没有出去。   外头的大事影响不了九月的会试。封恒正在书案旁抓紧时间温书,宋师竹则是在整理这段日子各项收入支出。   屋里的气氛静谧而温馨。   宋师竹手里拿着一根毛笔,将一项事先预备好的房屋租金从账本上划掉。   倒不是决定昧下冯氏给的房契——这两日,她和二婶交涉了好几回,都没能让她改变主意。因着冯氏实在固执,宋师竹和封恒商量过后,便打算等到他们日后在京中置产,再找借口还屋子。   封恒见宋师竹突然停下笔,便把眼睛看过去,打趣道:“舍不得了?”   “你才舍不得!”宋师竹立刻回嘴。   宅子就在隔壁,位置这么好,以后家里堂兄成亲分家都能用上,她拿在手里实在觉得烫手。要不是二婶把事情上升到看不起她这个长辈的高度,宋师竹一定会拒绝的。她现在有的是钱呢。   说起来,二婶当真对她极好。他们搬进这座客院时,就连案上的妆奁都盛满了金玉首饰,红漆螺钿衣柜里也都是她能穿的丝绸夏衣。做工衣料针脚款式样样精致,看着便知道是冯氏精心备下的,当然也没有少了封恒的一份。   她对封恒道:“我桌案上,就连一盒胭脂都是上等的。”京城物价这么高,就算先前二叔一家有些积攒,也抵不住这么花费。   她正想和封恒再说一说她在院子里的种种意外发现,外头便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封恒的小厮封印进来禀报消息。宋师竹见到他时还有些好奇:“螺狮哪儿去了?”   她和封恒两人相处时,外头不是螺狮就是秦嬷嬷,用的都是她使唤惯的人。封印和封平这两个小厮干的都是出门办事的事情。   封印镇定道:“她去厨房提膳了。”   封恒突然看了自家小厮一眼,了然地笑了笑。这些日子他经常和宋师竹呆在一块,用得着封印的地方便少。再加上新买进来的封平虽然缺了半个手掌,在武力上却着实有些优势,封印最近应该被抢了不少活计。   封印确实是这么想的。   明明他才是跟着自家少爷从丰华县出来的!   但现在就连封平那个傻大个都比他得用。   刚才他看到李家过来的管事,便热络地贴了上去,就指望着能多打听消息,在自家少爷少奶奶多得些脸面。   偏偏过来的管事口风极紧,封印一句都问不出来。   他正郁闷着呢,就听着宋师竹问了他身后的李家管事同样的问题:“家里老太太可好,李先生和随玉妹妹如何了,还有腾大爷他们怎么样了?”   管事在宋师竹面前倒是一改先前的守口如瓶,十分爽快,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们家老太太和二老爷昨夜便进宫了,腾大爷也被委任了要事,家里如今由大少奶奶管着,二姑娘在一旁帮着,众位主子都是极好的。”   先前在船上,李家许多下人奴仆都得过宋师竹和封恒的恩情。若是封家下人打听,管事当然不需要给面子,可宋师竹相询便不一样了。看到他们无事,管事心里也是极为安慰的。   宋师竹听到众人安好,便放心下来了。   封恒突然出声问道:“你怎么能过来,外头戒严解了吗?”   管事答非所问,含糊道:“先前腾大爷传话回来,说是得到午后才解禁,封举人且安心等着。”   这个时间点倒是和封恒猜的差不多,宋师竹忍不住一笑,接着就听到管事压低声音道,“两位别担心,腾大爷知道你们住平清坊呢,昨晚那些叛军,腾大爷都没放他们进坊里来。平民坊那边被烧死了好几十人,平清坊只死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贼。”   宋师竹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一声喧哗都没听到,原来是李腾在外头关照着。不过管事说的这些,也够叫她心惊胆战的了。相隔不到几千米的地方死了这么多人,宋师竹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见自己把宋师竹吓着,那人轻轻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封娘子一向心善,小的就不该在您面前胡说八道!”   心里却是庆幸了一回他没有把石坝码头血流成河的话说出来,否则封娘子要是知道自己下船的码头不过几日就变了个样,肯定又要被吓到了。   宋师竹摇头道:“与你无关……”她定了定心,又拜托了他一件事。   这位管事现在能出来,说明李家手里肯定有些不同的权力,她便拜托他顺路去李玉隐那里看看,管事也答应得很痛快。   管事的态度这么利索,简直叫一旁的封印郁闷不已。   送完李家管事后,他便紧紧守在屋外,打定主意不随便离开。宋师竹看着他这么积极,想了想便给了他一个任务,叫他到冯氏那里跑一趟,把消息传递出去。   封印当下便乐呵地应下了。   等到封印走了之后,封恒才笑道:“封印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想挣表现罢了。”   宋师竹不好意思道:“我就是用惯了自己的人。”封恒对家事一向是个甩手掌柜,无论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接受。   在这点上他们两人颇有默契,家里一向维持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宋师竹也不愿意他在庶务上花费太多心思——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是账目事务样样都要他过目出主意,一定会耽误他读书的时间。   不过封恒相信她,把家里内事全都交付在她手上,宋师竹对他身边的人也没有打压的想法。横竖不过是一个小厮,又不是丫鬟,她一点都不担心。   封恒听她嘴里一口一个放心,心里欣慰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回想着两人成亲这一年的日子,宋师竹似乎从来就没有担心他会做出不好的事。   琢磨了一下这个意外的发现,封恒突然便有些不是滋味。   若说刚成亲那时,宋师竹对他还有些好奇和矜持,可到了府城之后,两人朝夕相见,褪去那层新婚时的小心翼翼,两人许多事情都是有商有量,床笫间也十分和谐。   但就是太和谐了,他才会迟钝到现在才发现妻子对他好像少了一份情浓的热烈,就像春水一般细水长流,反应却总是十分平和。   宋师竹觉得封恒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别的深意,却领会不出他的意思。因着觉得不会是什么大事,她也没有多想。   午后,外头果然解禁。但经历了一早的惶恐不安,街上还是一个行人都没有,百姓们就跟乌龟一样,深深躲在自家的龟壳里不敢外出。   宋家门前却有一个京营的小兵,过来通知宋文朔明日大朝,接着不等门房多留,便直往下一户去了。   次日上朝后,宋文朔回来时便带回了一个消息。   昨日作乱的是皇帝的亲叔叔,当今吴王殿下。   宋文朔看到妻子侄女脸上都是迷茫,便把他打听到的有关吴王殿下的资料说了一遍。   吴王是先帝的亲弟弟,先帝去后在京城里虽然沉寂不少,可先前几十年却是京中一霸,十分蛮横,百姓都极为怕他。这位吴王一向不喜性情强势的嫂子,先帝在世时就屡屡跟章太后有冲突。   许是担心皇帝侄子龙椅坐稳之后,章太后会清算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吴王便脑子一抽,想着效仿草船借箭,来一招江船借刀,若不是宋师竹发现了,以皇家对李家的信任,还真有可能被他借成功。   宋文朔道:“章太后知道这件事后,便设了一个局……”   宋文朔是户部五品员外郎,虽然没有资格站在金銮殿里,但今日为了让朝臣都知道叛王所作所为,大太监一趟趟往外传话,他也全部听全了。   就跟宋师竹昨夜猜测的那般,章太后设了一个瓮中捉鳖、人账俱获的局。   李家船上发生水贼的事后,太后十分震怒,怕幕后黑手跑了,即时下令所有知情人对事情保密。若是泄露,便视为叛党同伙。   因着遭贼之事发生在江心,附近没有别的船只,当时只有水营官兵赶来救援,这件事还真是被瞒得密不透风。   所以才能打了叛王一个措手不及。   吴王的想法其实极好的,他把兵器和人分成两批运进京。最近因为临近恩科,京城里人员混杂,正好给了他可趁之机。   可惜一着不慎,在取刀时就被人层层围住。一场惨烈厮杀后,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叛乱半日便告结束。   宋二郎忍不住道:“幸好太后行事利索。”宋三郎年纪小,也跟着点头。   他才说完,宋文朔便瞪了自家两个儿子一眼。宋大郎看着弟弟,也有些不赞同。   宋二郎笑道:“我说得不对吗?这一回要是没有太后雷厉风行,叫叛王先知道消息,下回要抓人就不容易了。”   宋二郎还算识趣,知道他爹不认同他的话,只说了这一句,就停住了。   宋文朔其实也不觉得太后这么做有问题,只是,要是儿子嘴里的人名换成皇上就好了。   他叹了一声,若是皇上有这样的决断,他们这些臣子就不用担心太后过于强势,会影响到皇上的地位。   他继续道:“今日一早,有御史指责章太后行事霸道,为了守密,无视国法,放任锦衣卫控制沿途水道官员,太后当下便让人把他拉了出去。”   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就让满殿堂的人鸦雀无声,宗室国戚倒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自家刚出了个叛王无话可说,最后还是皇上出来打了个圆场才作罢。   宋文朔摇了摇头,太后的性子这样的霸道,他作为臣子,除了忧虑太后有牝鸡司晨之嫌,也担心长公主之事挑破后,太后会不问是非情由就降怒他们家。   前头都在说吴王的事,宋二郎就没有想到自家头上,他摇头道:“那个御史也太不会看眼色了。”   宋师竹其实也觉得如此:“若不是太后安排周到,那个御史现在就要拜到别的码头下面了。太后在诛叛一事才立下大功,就算心里有意见,也不必今日就说出来……”若她是太后,也会觉得恼怒。   因着是侄女说话,宋文朔虽然不赞同,也没有出声。   看着自家二叔的神色,宋师竹也知道自己下面的话不好说了。   二叔担心后宫干政,她却觉得还好。   宋师竹对仕途当官的理解,就是找一份社会地位高受人尊敬的职业,上头坐着的是皇帝还是太后,其实都跟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没关系。   朝廷总是需要做实事的人,只要他们能把份内事做好,其他事还是别瞎操心的好。   不过宋师竹还算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便没拿出来刺激二叔的心脏。   就是在场的封恒,突然看了她一眼,看得宋师竹有些心虚,她接着又挺起胸来。   她为毛要心虚?   她也认为章太后这一步步算计的,心机实在够深。   想到这里,宋师竹突然心念一动,觉得章太后既然有这等心计,未必不知道二婶和宋祯祯的事情。   心里揣着这个念头,宋师竹试图把事情从头理一遍,可惜她手中的信息太少,着实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太后早就知情。   彼时宋师竹真是没有想到,太后会召她入宫。   李老太太让管事过来传话,叫她后日跟着李家马车一块进宫时,宋家上下真的像炸了雷一般。   封恒也十分惊讶,不过他想了想,便觉得极有可能是李老太太在太后面前说了妻子的好话。毕竟这两日叛王的事沸沸扬扬,太后若是想起她这个引子无可厚非。   宋二郎也是觉得如此,他看着堂妹便不断啧啧起来:“真没想到竹妹妹还有这种福气。”   就算是身有诰命的外命妇,也得有相应的品级才能进宫,宋师竹才是一个举人娘子呢。撇开他们家跟长公主的恩怨不论,真是够光荣的。   宋三郎直接就开口道:“堂姐,你怕不怕?”他扑闪着大眼睛,眸底满是好奇。   宋师竹确实有一点点的怕,她两辈子还是第一回见这种关乎到国朝命运的大人物,不过她在堂弟面前还是十分稳得住,道:“怕什么,有老太太带着我呢。”   封恒考虑事情却是深了一层,他想了想,道:“宫中礼数繁复,咱们得跟老太太借个懂规矩的嬷嬷才行。”这个就连宋二郎也十分赞同。   宋大郎更是道:“我学里有个同窗的嫂子,最近正好受了诰命在跟宫嬷嬷学规矩,若是李家那边有问题,我便去跟他开个口。”   跟几个小辈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冯氏,冯氏看着宋师竹的目光一直欲言又止。   宋文朔性子谨慎,其实不大愿意侄女跟彪悍的章太后见面,但这种事情也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见到妻子在一旁一直默默不语,他便安慰她道:“竹姐儿身份太低,太后要是想迁怒,也不会扯到她头上。”   他自然明白冯氏是怕宋祯祯的事被太后知道了,会害了侄女。可若太后想要追究,现在召进宫的应该是他们两口子,而不是侄女。   宋师竹也凑过去安慰自家二婶,说了好些逗趣话才把冯氏逗开怀了,见她神色略缓,宋师竹才语气轻松道:“二婶只管放心,我好端端的又没干什么坏事,太后娘娘要是想找麻烦,肯定不会让李老太太传话的。”   冯氏看向宋师竹,神色抱歉,第一回觉得自己拖累了侄女。   儿子们是她所生所养,冯氏先头进京前早已跟他们解释清楚。   而对丈夫——小冯氏兄妹虽然是她娘家带来的麻烦,可他当年强按着她认下私生女时,便注定他一辈子都要欠她。   但宋师竹不一样。侄女对她的关怀出自真心,他们家的陈年恩怨无论如何不该迁累到她身上。   冯氏面上充满了自责,宋师竹约莫也能猜出二婶的想法,她想了想,觉得再劝下去也没用,反正回来之后,冯氏就知道不是她的事引起的麻烦了。 第109章 (改错字)   六月骄阳如灼,可比起太阳,京中热度更高的却是在叛王一事手段凌厉的章太后。   章太后正是万人瞩目的时候,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此时宫中居然传出消息,说是太后要召见一位举人娘子。   李老太太并没有对外人隐瞒宋师竹的身份,她直接就跟人道,这位举人娘子便是她家儿子的徒媳。   可李太傅的弟子上京不过两日,众人就连他的鼻子眼睛都没看过,哪能知道他的娘子是哪个位上的人物。   一时间,京里面的顶层家族都是议论纷纷。   宋文朔在京中到底官小,又自来谨慎嘴紧,知道他家侄女婿是李太傅徒弟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一些亲近人家外,没有几个人能轻易猜到他头上。   那些一下子就猜中的,都是一早便关注着宋家二房的人。   小冯氏坐在轮椅上,对面立着一个面目平庸的中年男子,两兄妹面面相觑,均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远道看着面前面容枯槁的妹妹,心中着实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过了十来年,他那个嫡妹居然还有翻身的时候。   当时看到冯玉容上京时,真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小冯氏见自家哥哥一句话都没有,不由得着急道:“大哥,你看看我这双腿,你就算想要求和,冯玉容也不会放过咱们。”   前年,她山长水远到丰华县见了闺女一面,除了心中实在思念外,也是想赶在选秀前和桢姐儿说明白她的身世。   谁知道却遭了那么大的罪。   她九死一生,挣扎着从丰华县回到京城时,就知道冯玉容一直没忘记当年的仇。   那八十杖打在身上时,她对冯玉容简直恨之入骨。   她的桢姐儿,在外人的指使下算计了她。   被亲闺女亲手加害的痛苦,不亚于身上棍棒之痛。   小冯氏当年确实是不得已才设计了宋文朔,长公主不能生养,宋祯祯是她深爱的男人唯一一点血脉。   她想让她的祯姐儿有一个清白的身份,有错吗?   这些年,冯玉容对着她的闺女种种欺负,她都忍下去了。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教唆桢姐儿做出算计亲母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还把她闺女过继出去,许配给那样一个男人!   听到宋祯祯在县里成亲的消息时,小冯氏当时真是一阵绝望。   按照她给闺女安排的路子,她的祯姐儿现在应该是在宫中才对。宋桢桢这些年养成的性情样貌极为符合当今皇上的喜好。只要她能选秀进京,又有大驸马的帮忙,何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冯玉容简直毁了她们母女所有的未来。   小冯氏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嫂和侄子们这一年收到的屈辱,大哥也看到了。现在外头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外室子的妻儿,大哥难道就要一直这么忍下去吗?”   妹妹提及冯玉容干的那些好事,冯远道立时便铁青着一张脸。最近这一年他真是命犯扫把星。   他这十来年日子都过得十分惬意,有大驸马照应着,身上又有捐的官位,走到外头谁不敬着捧着他。   偏偏嫡妹上京后,他的日子就天翻地覆一团乱麻了。   小冯氏见状,又道:“琼州府和京城这么远,族长即使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顿了一下,把冯族长贪婪成性另有心思的话吞了下去,现在说服她大哥才是重点,她继续道:“再加上冯玉容的侄女又搭上了李家的路子,李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就连宁家的闺女也不过是他们家的曾孙媳妇,大哥,您要想清楚才行,要是继续隐忍,冯玉容只会得寸进尺。到时候两个侄子的前程就要毁了。”   半响,冯远道才道:“我去找宋文朔谈谈。”他就不信,岳父丧礼偷奸妻妹的罪名,宋文朔当真不怕。   先前他能用这个把柄让宋文朔帮他养着妹妹的闺女,以后也会是如此。   前头是他不想撕破脸,但日后只要宋文朔还想当官,当年那件事,就是他最大的短处。   马车上,李老太太看着一脸严肃略带紧张的宋师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太后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蕙心不必这么担心。”   宋师竹心道,她哪能不担心呢,她现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昨日李家嬷嬷的种种提醒,就怕自己今日出现差错。   今日早上宋文朔出门当差前,还特地过来跟她说了几句话,让她在宫中谨言慎行,少说多听,那语气就像太后是个大老虎一般,宋师竹听在耳里就更紧张了。   许是她过于正襟危坐,一旁的李随玉突然噗嗤一笑。   宋师竹对此半点不在意,生长环境不同,李随玉从小就跟在李老太太身边,进皇宫就跟进家门一般,对她的感受当然不深。   宋师竹现在的感觉,不亚于要去见国家总统,真是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生怕犯错误。   为了缓解紧张,她出声谢了一回李老太太:“幸好老太太让任嬷嬷过来帮忙,不然我们在家里都要抓瞎了。”   李老太太笑:“人老了,记性就不好,我让人传话后,就忘了你不熟悉宫里规矩的事,好在随玉细心,提醒了我。”   想到嬷嬷昨日回家后的反馈,她笑:“还是你们年轻人悟性好,只学了一日便全弄明白了。”   被李老太太夸了一回,宋师竹心里有些高兴,但心里的紧张还是半点没少。   李随玉见此,笑道:“宋姐姐不用那么担心。任嬷嬷当年可是太后身边的得用人,先后在许多公爵侯府都当过教仪嬷嬷,她对宫里规矩最熟,不会让你出错的。”   她想了想,又打趣道:“再说了,就算是看在封师兄的面上,我和老祖宗也不能看着宋姐姐出丑。”   想到昨日封恒特地过府拜托她和老祖宗照顾宋师竹的事情,李随玉心里突然有些羡慕这两夫妻的恩爱。   她叹了一声,封师兄虽然现在不显,可他对妻子的心却是京中许多男人都比不过的。   李随玉突然便想到自己身上了,她今年正好十六岁,老祖宗挑了几年都没有看好的人家,以后也不知道如何……   她出了一回神,便听到宋师竹在一旁好奇地问李老太太:“……太后是怎么知道我的?”   李老太太笑道:“前夜外头混乱,我在宫中和太后作伴,娘娘问我,我便把船上的事原原本本跟她说了。”   宋师竹心里松了一口气,刚才出门时,冯氏看着她还一直面露忧心。她却觉得肯定就是她猜的那样没错,现在听了李老太太的话,才终于安心。   李老太太也想到了刚才送行的貌美妇人。她想了想,对李随玉道:“你先前不是一直为大驸马和长公主的感情感动吗?”   李随玉愣了一下,才道:“老祖宗不是笑话我小女儿心思吗?”   李老太太摇头,道:“无妨。反正在车上也是无事,你和蕙心说一说。”   李随玉突然便有些不好意思。宋师竹看着她的模样,有些按耐不住好奇心。李随玉一向美貌,笑容满面时就像一朵初初盛放的清荷,如今这朵荷花却肉眼可见变成粉荷了。   只见她红着脸道:“长公主和大驸马琴瑟和鸣十多年,长公主前年仙去后,大驸马发誓和长公主永生永世不离不弃……京中当时有过传言,说是太后娘娘听说了大驸马的话后,感其心意,私下曾跟先帝说过,想要成全了大驸马的一番情深。”   李随玉说完之后,这回整张脸却是真的红了。她先前年纪小,只觉得大驸马对妻子的深情厚谊让人敬佩,如今在宋师竹面前复述了一回,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李老太太却是转头对宋师竹道:“蕙心对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宋师竹:“……”她能有什么看法,这摆明了是一件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她含蓄道:“大驸马真真是个妙人。”   听她这么说,李老太太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当时随玉一直问我,这件事是不是确有其事,因着涉及到宫闱密谋,我便没有多说……这件事确实是真的。”   李老太太顿了一下,才道:“太后曾对我说过,她想要大驸马为长公主守足一辈子,也算全了长公主对大驸马的一番情谊。”   宋师竹忍不住道:“太后真是一个好母亲。”简直太好了!好得她想为她点赞。   那个大驸马深情戏码演过头,本来长公主去世之后还有娶妻生子的可能,现在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活该!   李老太太笑:“我和太后认识了半辈子,她对长公主的感情尤其不同……”   她叹了一声,有些事情涉及到太后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说,只道:“当今皇上与长公主都是太后所出,太后整个心都给了长公主……当年长公主看上大驸马后,太后虽然心中对宁家子弟心存意见,在长公主的哀求下便也妥协了。”   听到李老太太说起这些,宋师竹的心情不免有些凝重。她家里,可还藏着一个大驸马对不起长公主的证据啊。   她正忧心忡忡,李老太太突然便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   家里曾孙媳妇想要算计的那些事,她之前在船上便全都盘问出来了。连着宁家那些陈年往事,宁氏激动下全都吐露殆尽。   除了阴损恶毒外,李老太太简直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先前自家孙媳妇因着一个陌生女眷在路上告状,便对宋师竹抱有偏见,李老太太虽然觉得她遇事不分明,但总归心是好的,却没有想到对上另一个被亲眷算计的可怜女人,她却能如此下狠手。   要是真的被宁氏做成了,冯宋两家恩断义绝,世上就又多了一个可悲的妇人了。   她摇了摇头,道:“……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先去的长公主与太后,我先前不好处置,便一直按下不提,如今我与太后通过气,才好与你分说。”   宋师竹这才知道宁氏葫芦里原来卖的是这种毒药。   其实她先前也想过这种后果,但她总觉得那个老混蛋有把柄在她手里,不至于如此,没想到他居然真敢答应宁氏用国子监的名额换义绝书。   开出这样的交换条件,老混蛋就不怕两边忽悠,最后一块翻船吗?   宋师竹思度了一下这件事的后果,越想越火大。义绝书一出——按照律法,冯宋两家断绝关系,冯氏作为冯家女,除了奋起一把争取出族外,只能无条件跟着冯族长回族里。   三个堂兄多年苦读,父母身上背着这样的污点,他们的前程也要毁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十分后悔在冯远秋事情上,轻易放过了冯族长。那个老混蛋冒着骑虎难下的风险,也要坑他们家一把,她当时就不该那么讲交易原则。   还有宁氏——李家家事,她不好随意置喙,但宋师竹这回真是厌恶极了宁氏。   因为愤怒,她脸上面无表情。李随玉看着,也能理解她的感受。她过去搂住宋师竹的肩膀:“老祖宗对三嫂做的事情也极为失望……”   有些事情她家老祖宗不好出口,由她出口却是无妨的。   这两日宁家宁二老爷和二太太来了家里好几回,想要给闺女讨说法。李老太太只让她家三堂兄去接待。三堂兄对岳父岳母虽然尊敬,却一步都未曾退让,总算没让李老太太失望透顶。   听到这里,宋师竹抬起眼睛,朝李老太太感激一笑。要是李家不想处置宁氏,她其实也没有半点法子。   李老太太笑了笑,也没有继续宁氏的话题,而是道:“大驸马做出这种事,太后当然生气。可娘娘母仪天下,自有胸怀。她让我对你们说——”   李老太太顿了下,在宋师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道出一句:“娘娘说,只要不涉及到长公主的声誉,你们想做些什么,都与她无尤。”   宋师竹面上露出一抹喜色,这真是她最近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李老太太见她喜形于色,又笑道:“我知道外头许多人都觉得太后母性子强势,不够仁慈,可太后私下的性子却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待会见了便知道了。”   自从宁氏嘴里知道这件事后,李老太太便一直琢磨着要怎么做,才能让太后不至于迁怒到冯氏和宋家身上。   女婿背叛了自己的闺女,太后怎么会不气呢。就算宋家二房是在威胁之下,养着那个私生女,可她的存在,就是长公主身上的一道阴影。   天下太大,宋家太小,要是太后想要迁怒,冯宋两家就再也没有能够出头的人了。   若没有宋师竹这一回的功绩,李老太太还真没有把握能说服太后。   还有大驸马和那对在京城窝了十来年的兄妹,这些年在长公主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道对不起她多少回。   太后虽然话说得隐晦,可李老太太与她相交多年,自然一下子就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她笑了一下,这才是她对宋师竹的报答。 第110章 (改错字)   因着李老太太在车上透露出的消息实在震撼,宋师竹消化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此时马车差不多到了宫门了。   车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掀开,宋师竹打眼一看,还是熟人。   几日不见,李腾戴了一顶红盔,穿着青甲、皂靴,腰上悬挂着一枚守卫首领的金牌,端的是威风凛凛。   李老太太一看到他,不禁笑道:“这身盔甲穿在你身上,还真不错。”   李腾嘿嘿一笑,道:“也就是个皇宫看大门的。”说完,他对宋师竹拱拱手,和李随玉打了个招呼,连检查都没有,就放行了。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做事。   辘辘的马车声重新响起,宋师竹才好奇道:“腾大爷当官了吗?”   李随玉笑:“皇上点了大堂伯为守官军的带刀千户,堂伯今日才走马上任呢。”   李随玉小声解释了几句,宋师竹这才了解李家这一回得了多少益处。田庄宅邸金银财宝这些赏赐就不说了,最大的惊喜却是李腾的官职。   大庆朝的武官,晋身之道有两样,除了武举就是看出身。朝中绝大部分武职都是世袭的。而李家几辈子都是文人出身,在军中没有根基,若不是如此,李腾当初也不会苦哈哈地去考武举人。   这一回叛贼的事,对李腾来说着实是个机会,他得了太后皇上的青眼,也混了个不错的职务。   李老太太听着曾孙女和宋师竹说话,摇头纠正道:“哪有随玉说的那么容易,阿腾要不是那日杀了不少叛贼,用功绩堵住了外人的嘴,也没那么快就得封。”   李随玉吐了吐舌头,李老太太又道:“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和太后无论做出什么决定,让人信服才是第一位的,这等话,以后就别出去乱说了。”   李随玉和宋师竹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车里气氛安静,宋师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掀起了窗帘一角,偷看皇宫里的风景。   故宫她去得多了,皇宫还是第一次回来。目之所及,皆是端正气派的红色宫墙,飞檐屋角恢宏大气,在巷口都能听到侍卫们有力齐整的踏步声。   李老太太看着她的模样,不禁笑道:“蕙心若是好奇,待会下车后就能好好看看了。”   一品夫人的车驾,也只能走到熙和门前,之后若是没有恩典,就是李老太太也只能双腿走到目的地。   宋师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却觉得自己肯定被李老太太当成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了。   这回马车停下后,李老太太就在李随玉的搀扶下下车了。不远处的一架软轿极为显眼,轿子明显是为李老太太准备的,旁边还有就看到一个早早就等在那里的宫嬷嬷。   宫嬷嬷面容严肃,见到李老太太后,脸上突然带上了点亲近的笑意,凑过来小声提醒道:“大驸马和威远伯夫人、宁二夫人一早就递牌子进宫了。”   李老太太立刻顿了一下。   宋师竹离得近,也听到了。她没想到他们刚才在马车上八卦的那几个人居然都凑今日见着了。大驸马出自威远伯府宁家,威远伯夫人是大驸马的亲娘,宁二夫人是宁氏的亲娘。   这几人突然到太后跟前来,难不成是知道太后知道他们的丑事,进宫求饶来了?   宋师竹心里想着,大驸马此时到太后跟前还真是有勇气,他当真不怕太后给他两巴掌吗。   因着好奇,宋师竹的耳朵竖了起来,打算听宫嬷嬷再多说点什么,可惜这位宫嬷嬷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停住了。她手脚利落地服侍着李老太太上了一辆软轿,宋师竹和李随玉身份不够,不能坐轿,只能走路过去。   一路上,宋师竹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规矩森严。宫道上但凡有碰上他们的宫侍,都是躬身避让,这样肃穆的气氛直持续了两刻钟才到太后所住的仁安宫前。   在宋师竹的想像里,章太后不是面容精干,就是极为严肃的模样,谁知道太后居然是一个五官秀丽的中年妇人,眼角带着细细的纹路,笑容十分爽利,简直推翻了宋师竹所有的想法。   正殿里熏香扑鼻,摆设有一种清雅的气派。   里头除了太后外,还有一个容貌俊美的男人,另两位锦衣华服的中年妇人。   因着宫嬷嬷刚才有过提醒,宋师竹立刻就猜出站在中间的男人,应该是传说中的大驸马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间接害了二叔一家的大驸马,心里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   大驸马年约四十上下,一幅斯文俊美的文人模样,看起来十分无害。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了然,显示是知道她的身份。   宋师竹却是顿了顿,她有一个发现,大驸马的眉眼和宋祯祯居然十分相似。   这个发现叫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定了定神,按照昨日学的礼仪,跟在李老太太身后一块行礼。   李家和宁家是姻亲,虽然因为宁氏的事情最近有些僵,李老太太在太后面前也没有立刻就和宁家人闹不和,而是按照规矩磕头跪拜。   太后把众人叫起之后,先是和李随玉寒暄两句,接着便感兴趣地看向宋师竹。   宋师竹被她看得一阵紧张,不过她一向是临场型选手,这会儿却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在听到李老太太介绍她的表字是蕙心后,太后神色略有变化,之后才摇头笑道:“这个表字肯定是识微你帮她取的。”语气亲昵而肯定。   李老太太笑着道:“蕙心和当年的蕙娘十分相似,太后之后就知道了,她当得这个字。”   宋师竹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里头肯定有别的典故。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章太后说着就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视线如刃锋一般尖锐,宋师竹身上顿时压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叫她站立的姿势顿时更加到位。   李老太太赶紧出声为她解围:“蕙心第一回进宫,娘娘多担待些。”   “真是很久没见过识微护犊的模样了。”太后笑道,语气有些怀念。   说完这一句,她又对宋师竹道:“你在哀家这里,不用紧张。帮过哀家的人,哀家一直记在心里;对不起哀家的,哀家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深意满满,一旁的大驸马和宁家人许是心虚,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宋师竹属于知道内情的那一拨,自然明白章太后这是借她在敲打宁家。她原也不是那种怯懦柔弱的人,在经历了刚才的紧张后,心就定下来了,她笑道:“娘娘别有一番威严气度,蕙心头一回见到,哪能不紧张。”   太后摇头笑道:“你既然叫了蕙心这个字,平日在家里如何,在我面前便也如何,自在一些就是。”   太后这样说,宋师竹就更好奇“蕙心”的典故了,想当初老太太帮她取了这个表字时,她就觉得这个字吉祥如意,原来还真的别有意义。   不过章太后说了这句话后,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对李老太太道:“驸马和威远伯府两位夫人进宫来,想让哀家帮着调解你们两家的矛盾,正好你也来了,你们就商量一下,看看要怎么解决。”   李老太太顿了顿,没想到宁家进宫居然是为了这件事。   宁氏说的那些话,她没有往外声张,已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了。宁家居然还想在太后面前讨说法,李老太太心里摇了摇头,觉得威远伯府真的是江河日下,一点眼色都不会看了。   她淡淡出声道:“如何管教孙媳妇,是我们李家的事。要是伯夫人想要代为管教,不如就把闺女接回家去,李家不会有半分意见。”   场上的两位夫人许是都没想到李老太太在太后面前,态度也这么强硬,面色立刻发青。   章太后嘴角笑意加深,对大驸马道:“你看到了吧,不是哀家不帮忙,哀家也禁不住她的倔脾气。”   大驸马突然站出来,对着李老太太拱手而拜,几乎拜倒在地上,起身后才道:“堂妹做错了事,我这个做堂兄的理当为她道歉,只望着老太太看在咱们两家先前的情分,饶了堂妹这一回。”   大驸马言辞恳切,神态真诚,认错的态度十分流畅,心里却着实捏了一把汗。   若不是知道堂妹在李老太太面前什么都说了,他也不必在太后面前这般作态。一想到整件事,大驸马就想骂一声蠢货。   宁氏被饿了几顿,居然在李老太太跟前就乱说一气——这可是关系到宁家上下安危的大事。太后对长公主一向疼爱,比对皇上都要疼,要是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以太后算计吴王的心机,宁家以后就别想在朝上立足了。   他真是不敢相信,他娘和二婶居然会觉得李家看在姻亲的份上会为他们遮掩。   姻亲算得了什么,要是不能让李家消气,李老太太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太后面前插他们家一刀。   李老太太当然听明白了大驸马的言外之意,只是,她对宁氏最厌恶的,不是她口出恶言,而是她为人恶毒。   她看了一下面上带着笑容的太后,知道太后这是想要用钝刀子磨肉,出一出心里的恶气了。   李老太太心里叹一声,道:“宁氏对长辈不恭不敬,行为极为不当。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你们宁家的闺女不服李家的管教,就把她接回家去自己管着。”   大驸马咬了咬牙,反正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在太后面前丢脸来了。若是他们家多丢几回脸,就能让李老太太消气,还是值得去做的。   宋师竹就这么看着大驸马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李老太太严词拒绝,着实觉得眼前的情况十分神奇。   她从来没想到,驸马这种在她看来高高在上的身份,出起丑来也跟常人没有区别。   不过大驸马心里素质倒是好,面对李老太太的冷若冰霜,还能一直坚持不懈,把道歉的话快说出花儿来了。   但他身边站着的威远伯夫人和宁二夫人,就没他那么厚的脸皮了,在老太太不断拒绝下,这两人的面色涨得通红,只是却一直闭口不言,宋师竹脑瓜子转了转,便猜出应该是大驸马之前有所嘱咐了。   这位大驸马,还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师竹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得心里也十分畅快。   到后来,许是太后看腻了这出道歉戏码,便出声打断道:“我先前就告诉过你们,你们想借哀家的名头,让识微原谅是行不通的。识微一向固执,现在又在气头上,你们过个十天半月再到她府上去,许是识微就改变心意了。”   章太后说完之后,大驸马脸色便是一阵青一阵红,想到半个月后还要经历一回同样的难堪,他就一口气不上不下。不过太后已然发话,他也不好在仁安宫中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章太后接着就又提起另一个让他十分不舒服的话题。   “正好你们威远伯府两位当家夫人都在,哀家想问一下,先前说驸马过继嗣子一事,眼下进展得如何了?”章太后声音脆亮,不紧不慢道。   她缓了缓,才继续道,“若是已经挑好了,不如叫孩子进宫让哀家瞧瞧。毕竟那个孩子名义上也是哀家的外孙。”   太后这句话说得十分自然,宋师竹却察觉到大驸马和宁大夫人神色有些难看。她联想了一下刚才老太太在马车上透露的,也明白过来了。   看来章太后还真是想要大驸马为长公主守身如玉一辈子。   威远伯府今日来了两位夫人。宁氏的母亲宁二夫人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刚才大驸马丢脸时她一直缩在一旁,现在太后一提起这个话题,她眼里立刻就发亮起来。   见此,太后又问大驸马道:“你那几个侄子,看得怎么样了?”   大驸马勉强笑道:“侄子们都是好的,读书也勤奋,我倒想全都要了,可不是只能过继一个吗?”他心里掠过一丝阴霾,要不是章太后横插一杠子,他哪会需要去二房过继嗣子。他又不是不能生!不能生养的是长公主才对。   宋师竹却是看了一下宁二夫人。她想着,难怪宁氏这么卖力,原来还有这等好处。   宁二夫人笑道:“大郎性子沉稳,二郎活泼了些,三郎最机灵,就是我平时看着他们几个,也是个个都爱的,确实难以选择。”孙子们在她心里都是最好的,宁二夫人自然相信大驸马的话。   威远伯夫人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是插嘴道:“那就再看看,毕竟谁过继到阿仁名下,就能继承威远伯府,总不能让他们兄弟间失了和气。”   太后看了一眼宁大夫人的表情,突然笑了:“是要好好看看,哀家等着你们府里上过继折子。过礼那日,哀家一定会献上一份大礼的。”   宁大夫人笑得勉强,又说了几句就告退了。 第111章 (改错字)   宁家人走后,旁边的宫嬷嬷极有眼色,立刻让小宫女们进来换茶,就想要把宁家人留下的痕迹全都换掉。   宋师竹从刚才进来到现在还没捞到一个位子坐,太后倒是没有让她罚站的意思,也让人搬了两个圆墩杌子进来。   她坐在李随玉下首,微笑地听着上头章太后和李老太太的对话。   看戏花费了太大的力气,章太后啜了一口茶后,才放下茶碗,叹道:“这回让你看笑话了。”   李老太太摇头:“娘娘这是哪门子话,说句大不敬的,昭康长公主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生前对驸马多好,我既然知道这些事,就没有不跟娘娘说的道理。”   章太后轻讽一笑:“也只有你这么想了。”威远伯府就是一窝子白眼狼。她的昭康就算不能生,这些年帮宁家捞了多少好处,临终前还让她答应帮驸马袭爵。   思及女婿的作为,章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不过倏的,她又释怀了。大驸马刚才在仁安宫里就跟狗一样卑微,她看在眼里,倒也畅快了几分。她就想让宁家那些人看看,没了她闺女,宁家会是个什么样。   宋师竹琢磨着章太后这句话,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看来大驸马在太后这里是翻不了身了。   先前她还担心这件事被太后知道后会连累他们家,现在危机感一消失,宋师竹看着太后,是怎么样都觉得像是一座威严四射的大靠山。敌人的仇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只要太后对大驸马的厌恶继续保持下去,那以后二婶许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报仇了。   宋师竹心里高兴了一下,便有些露出本相了。   章太后五感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宋师竹投射过来的善意目光。她心里有些好笑,突然也想到宋家在这其中的为难和尴尬。   都是女人,章太后想到冯氏的遭遇,也有几分同情。可是宋家到底养了那个孩子,戳了她闺女的心肝,她能做到不迁怒,已经是恩典了。   章太后让人将一碟子茯苓糕送到宋师竹面前的小案上,微微一笑道:“这是随玉素来爱吃的,你也试试。”又对李随玉温和道,“刚才看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被大驸马吓着了?”   李随玉开玩笑道:“大驸马太认真了,我不好影响他。”刚才她一直没有出声,除了场上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也是真的想好好看看大驸马的演技。想到先前自己还为大驸马感动过,李随玉就觉得羞恼。   章太后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对宋师竹道:“好孩子,你的功劳,哀家听识微说过了。这回叫你进来,本来是想要当面赏你的。可早上才有线报传来,说是叛王还有漏网之鱼在京,便不好让你太显眼了。”   宋师竹摇头道:“可不敢当太后的赏,这件事上我已经受了老太太不少礼物了,可不敢再要了。”   其实当时帮李家,也是在帮自己。宋师竹简直不能想像那几千把兵器偷运成功会是什么后果。她和封恒都在船上,皇家要算账,他们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赏赐不赏赐的,就跟太后说的,他们家无权无势,要是真让人知道他们在这其中的作用,他们家可是受不住报复。   既然如此,还不如闷声发大财,只要上位者记得他们的功劳,以后什么时候不能还回来。   许是她的外表过于无害,宋师竹心里的这番小算计,章太后居然没有看出来。   她摇头道:“你倒是个不贪心的。”想到宋师竹的表字,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心里突然对她升起了一丝好感。   宋师竹一向对人的善意十分敏感,立刻就觉察出来太后的不同了。   她心想,太后娘娘的心思还真是深不可测。刚才李老太太介绍她的名讳时,太后言笑晏晏,但宋师竹却没感受到她有多少真心,到了现在,章太后对她的好感度才由零变为正数。   因着觉得太后的心思摸不透,宋师竹后面都没怎么说话,怕自己什么时候惹怒了太后却不自知。   章太后见此,倒是又摇了摇头,她对李随玉温和道:“蕙心第一回来宫里,你却是常来常往的,不如你带蕙心到御花园里看看。”   听话听音,章太后明显有事情想和自家曾祖母说,李随玉便温顺地应下了。   直到出了章太后的仁安宫,李随玉才又恢复了几分活泼。她很有经验地对宋师竹道:“娘娘和祖母一说起话来,差不多得要半个多时辰。咱们在外头多呆一会儿再回去。”   宋师竹也没有拒绝,反正她今日的任务就是过来被太后看一眼,现在太后已经看过了,宋师竹也觉得身上的重担卸下来了。   她深深觉得,虽然李老太太一直说太后通情达理,但再是通情达理的上位者,也并不是真的平易近人。   等到章太后终于和李老太太说完话,一行人再度出宫,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宋师竹不仅在宫中用了一顿御膳,还把御花园有多少种花都数了个遍。   出宫前,章太后还送了她一块水头极好的玉佩,这又吃又拿的,宋师竹还有些不好意思。   跟她完全不同的是,宋文朔到家时,脸上却露着深深的疲惫。   今日冯远道突然过来找他,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大部分都是陈腔滥调,旧事重提。   他怒不可遏地跟他吵了一架,心里已经做好辞官回乡的准备。   宋文朔揉了揉眉心,憋屈了这么久,他这一次进京其实已经打算鱼死网破了。这些年,他一直为当年的事追悔莫及。可他最初时被冯远道拿捏住了,便注定他要翻身极难。   哪怕侄女拿到冯族长的供词能证明他是被陷害的,可私德上的毛病最容易捕风捉影,没有好官声,以宋家的底蕴之浅薄,他在官场上也是混不下去了。   宋文朔心事重重,却没想到,一到家就听到正房里传来的说笑声。想起侄女今日奉召进宫的事,宋文朔掀帘子进去,一个不错眼便对上了侄女神采奕奕的笑脸。   宋二郎一看见他,就笑道:“爹你可回家了,竹妹妹带了一个好消息回来了。”   能有什么好消息?   宋文朔有些笑不出来,但对着侄女还是硬挤出一抹笑容:“竹姐儿今日在太后面前没出错吧?”   宋三郎嘴快,立刻就道:“爹你可想错了,竹堂姐好着呢,还帮了咱们家一个大忙,太后还赏了堂姐一块玉佩。”   宋师竹去了一趟皇宫,还带了一件太后的礼物回来,刚才他们都在围观宫中御赐之物,宋三郎可惜道:“爹你来晚了一步,娘刚才怕我们把东西给摔了,叫丫鬟收起来送回竹堂姐的客院了。”   宋文朔一听小儿子这句话,就知道太后应该是对侄女很满意的,心中不禁放松了一下。   宋二郎却是不满地瞥弟弟一眼,大半天没说到重点。不过他也没有纠正宋三郎,而是对宋师竹道:“竹妹妹继续说,李老太太真的说太后不介意吗?”   刚才他爹回来时,宋师竹正好说到重点。卡着这么让人挠心挠肺的部位,宋二郎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急性子。   宋师竹心道,她也不想吊人胃口啊,可是宋文朔进来后,免不了行礼上茶这些程序,一来不就耽搁了吗。   冯氏也有些忍不住,从一早上宋师竹上了李家马车,她就一直心中惴惴,刚才见到侄女安然无恙回到家里,才放松了下来。   刚才她正好问起宋师竹今日见太后的始末经过,不料却听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冯氏抑郁了这么多年,第一回有这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宋文朔看着妻儿看向侄女时脸上的期待,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柔声问道:“竹姐儿今日在宫中碰到什么好事了?”是宫中赏赐的玉佩很贵重?还是太后夸她了?宋文朔心里掠过几个猜测。   宋师竹说起故事来从来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尤其是二叔相询,她把今日一早李老太太在马车里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字一词丝毫未改,都在堂兄和二叔二婶面前说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有瞬间的静寂。   宋师竹看向冯氏的方向,有些不大肯定她是不是看到二婶眼里有泪光闪过。不过她想了想,觉得就算二婶激动也是正常的。   小冯氏兄妹身后的靠山是威远伯府和大驸马。威远伯府虽然在太后眼里不怎么样,可对他们家来说,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自家二叔十几年来都是五品文职,不得升降调任,不都是因为宁家在其中作梗吗?   宋二郎突然笑道:“这一回我们家真是借了竹妹妹和妹夫的光。”若不是因为堂妹予恩在前,这件事在太后那里哪那么容易就过去了。   旁边的宋大郎和宋三郎心里也觉得如此。   宋大郎对母亲的感情最深,此时心里所有激动都化作对堂妹夫妇的感激,只是他生性寡言,只能以目光表示感谢。   沐浴在堂兄和叔婶们灼热的眼神中,宋师竹耳根发红。她轻咳一声道:“二堂兄言重了。”   二婶待她,就跟自家闺女差不多,能帮上冯氏的忙,宋师竹也是很高兴的。   冯氏心里也觉得侄女贴心,她控制住了情绪,定定神道:“你刚才说冯族长算计了宁家?”   宋师竹点了点头,又把冯族长打的主意说了一遍,宁氏想要义绝书的心思简直恶毒至极,宋师竹说起来话就带了几分情绪。   她说完后,几个堂兄都是面色沉沉,冯氏的表情毫不意外:“我早就知道冯族长那个人不能信任,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们一口。”   当年的事情即使过去那么久,冯氏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冯远道和小冯氏兄妹能以外室子女的身份得了冯家家业,少不了冯族长的帮忙。   若是没有冯族长的承认,那对兄妹绝不可能登堂入室。   宋二郎阴测测地接口道:“那个老匹夫这么干,就不怕得罪宁家吗?”   他要义绝也总得有个理由,可当年的真相,冯族长在给堂妹的供词上写得清清楚楚,他爹是被人算计的,这种情况下,官府根本不可能判义绝。   冯族长等于是在忽悠宁家,而且还是个大忽悠。   想到这里,宋二郎目光闪了闪,突然觉得冯族长成功了更好——敌人自相残杀,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宁家辛辛苦苦凑来了国子监名额,本来是想要把最有可能揭发当年事的母亲打发回去的,要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滋味肯定很好受。   “冯族长有大驸马的把柄,宁家就算被人算计了,也不敢声张。”封恒突然出声道。   这些事情毕竟是二房的家事,封恒听在耳里,一直极少开口。他此时出声,众人都把目光聚到他身上。   他摇摇头道:“宁家那些人,比咱们还要怕这件事被太后知道。”冯族长敢这么干,肯定是做好得罪宁家的准备了。   只要事情爆发出来,宋家许是讨不着好,但宁家却是伤害更重的一方。他们还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呆上许多年,为了不伤经动骨,只能忍气吞声。   宋师竹也领会到了封恒的意思。   冯族长就跟一个赌徒一样,赌的就是宁家会忍下这口气。   可宁家是勋贵,勋贵手里是有兵权的。就算这一回打落牙齿和血吞,想要暗地里收拾一个小家族还是绰绰有余的。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能拿捏住宁家吗?   宋师竹忍不住感叹:“冯族长真是勇气可佳。”   宋文朔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一声不吭,此时却道:“他们之间如何狗咬狗,咱们都不用管。”   宋文朔想到冯远道说的那些叫他离京的话,突然觉得十分畅快。   冯族长能干出这种事,无论是宁家忍了这场算计,还是事后忍不住报复冯族长——冯远道夹在中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害了他们家十数年的人终于要倒霉了,宋文朔打心里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第112章   宋师竹和封恒出了冯氏的正院外,便看到一轮明月高挂在天际。   耳边蝉鸣阵阵,院子里的荷塘飘来一阵荷香,宋师竹满心愉悦地看着两人在月光下被拉得长长的身影,突然觉出一丝岁月静好的味道。   封恒看着宋师竹弯弯的眉眼,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宋师竹确实高兴极了,以前二叔二婶虽然日子过得还好,但一家子身上总能觉出一点背着包袱的沉重,而今才算是轻松下来。   刚才晚膳时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惬意,宋文朔脸上松泛,冯氏看向众人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温度,宋二郎见着母亲情绪外露,也是喜形于色。   瞧着众人如此,宋师竹同样高兴,她掰着手指数了数进京的日子,深深觉得自己这五日过得真是跌宕起伏。   经了一趟叛乱戒严,进了一回皇宫,还顺带围观了一下他们家诸多悲剧来源的大驸马,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敌人里忧外患,不仅身边有一个随时想要坑他们一把的冯族长,面前还有一个更强大的章太后虎视眈眈就想抓他们的小辫子——同盟军这么强大,他们宋家的危险无疑被降低了许多。   一直高悬在二房头顶上的定时炸弹终于被拆了下来,哪怕章太后打算用她在李家船上的功劳相抵,宋师竹觉得也是值得的。   想着今日仁安宫中太后耍弄大驸马时的威严肆意,宋师竹十分庆幸自家和大驸马的仇怨过了明路,就连勋贵皇亲在章太后面前都讨不着好,宋氏一族小胳膊小腿的,对上太后无异于以卵击石。   各种想法在宋师竹脑瓜子里晃荡了好久,直到察觉到周围异常的安静,她才发现自己冷落了封恒。   两人视线相触,宋师竹心里突然生起一丝感激。   他们这一行最大的功劳基本上都耗在了这件事上,宋师竹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有些对不起封恒。李老太太和章太后的另眼相看有多珍贵,无人不知,可是从头到尾,封恒却连一句反对都没有过。   封恒一眼便看出了宋师竹的情绪,他停住脚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起的鬓发,接着便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如愿以偿地看着妻子脸蛋发红地瞪了他一眼。   封恒被她这种略带亲昵的羞恼的眼神弄得心里痒痒,忍不住摩挲着她挂在他臂间的指尖。   宋师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又小小瞪了他一下,这厮一点儿都不顾忌还在外头,居然跟她说要是觉得歉疚,有一晚上的时间让她献殷勤——   这种带色的话要是被经过的下人听到了,她明日就不用出门了。   封恒看着她的表情,又笑了一声,他向来不觉着他得靠着妻子的帮助才能往上爬。更何况,若不是有宋师竹能力在前,他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和李家人一块葬身江底。说到底,他不过是沾了妻子的光才能活命,宋师竹想用船上的功劳交换太后的人情,封恒自问没什么好介意的。   更何况,他计较的一直另有其事。封恒深意满满地看了妻子一眼,宋师竹还以为那深意是说的刚才那件事,便掩饰地清了清喉咙。   屋里头,留守的秦嬷嬷早就准备好了热水。   昏黄的烛火下,宋师竹在封恒戏谑的目光中昂首挺胸进净室沐浴了。做了一年的夫妻,没羞没躁的事做得不少了,再尴尬也不会尴尬到哪里去。   谁知道随后封恒卸了腰带和衣裳,居然也跟着进来了。   被人由后抱住腰侧,宋师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这回是看明白了,封恒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兴致,居然想要换个地点。   宋师竹突然就有些口干舌燥,带着水汽的室内散发着一股旖旎的气息,叫她心里也生出一丝这样也不错的新奇体验。不过只两刻钟,宋师竹就后悔了。这澡洗了跟没洗一样,身上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热水。   封恒看着宋氏竹犹带媚意的控诉目光,也有些不满,越是激动,便越觉出地点的限制,浴桶实在小,手脚都放不开。他啄着她的后颈,不舍地叹息道:“后儿搬家后,你让人去买个大点的浴桶。”   “你自己去买。”宋师竹瞪他一眼,长得人模狗样的,说出来的是人话吗。   封恒却是低头在她耳边笑了一声,热濡的鼻息弄得她头皮发麻,让她脸上突然发烫起来。   封恒却不知道宋师竹心里在想什么,唇贴着她的耳廓,继续戏谑道:“换个大点的,以后也不会伤着你。”   宋师竹实在不想继续这种羞耻的话题,便转过头堵住他的唇。   待到躺在榻上时,宋师竹还十分庆幸净室内剩下的热水够他们再冲洗一回,否则要是让人再抬热水进来,她就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封恒被宋师竹指挥着收拾完净室后,一出来就看到她满脸迷糊想要会周公的架势。   封恒顿了一下,前日觉察出妻子对自己不够火热后,他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今日宋家二房的事情有了解决的苗头,封恒本来是打算跟妻子来一回秉烛长谈的。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她困成这样。   妻子已经忍不住要跟周公相会,封恒心中无奈,也不舍得再折腾她。   烛火明暗闪烁,屋里残留着一丝缠绵过后的甜蜜,可宋师竹疲累到极致,浑身软得像泥,觉察到封恒也跟着躺下了,下意识地滚到他怀里,封恒伸手把她搂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夏夜凉风徐徐吹来,过了一会儿,就连蝉鸣也渐渐息了。   第二日一早睁开眼睛,宋师竹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果然运动过后再睡觉就是好眠。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抬眼便看到醒了不知多久,目光灼灼看着她的封恒。   妻子一看到他嘴角便翘起来,封恒脸上不由得也带上一抹笑意,微微低头想要碰她的唇,猝不及防地便被一把推开。   宋师竹动手之后,立刻就感受到封恒身上传来的抑郁之情,她眨巴眨巴眼睛,抬起脑袋在他下巴亲了一口,姿态亲昵地挂在他胸前,好笑道:“等梳洗之后再说。”   先前在琼州府时,一大早也难免有擦枪走火的时候,可当时封恒早上要忙着念书上学,说起来他们还真没有在早上亲热的经验。   封恒那点怨念立刻就被安抚住了。他脸色松了几许,过了一会儿才咳了一声,带着些不自然道:“昨夜那般可好?”   宋师竹有些警惕,换了别的地点是刺激,可刺激过头也是不好的。她正想跟封恒讲讲道理,刚一抬头,便看到他耳根微微发红。   这点粉红就跟火苗一般,突然燃动了她心中那根弦。宋师竹不知怎的,突然也有些害羞起来,她清咳一声道:“还可以。”   一出声,宋师竹就觉得自己的嗓音柔软过头了,就跟棉花糖一般甜腻得要命,叫她也有些不适应。   封恒看着妻子脸上的羞涩,突如其来地一阵欢喜,顿了一下,才在她耳边念出了一句诗。   说完后,便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在自己胸前。宋师竹品味了一下听到的句子,封恒这是在跟她隐晦地表白?   这一年多,两人倒也相得益彰,可闺房之中甜言蜜语的部分还是很少的。宋师竹颇有些不自在,脑瓜子却飞速转起来,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回应才能显得她也一样有水平。叫她跟封恒一样原创一句情诗她做不到,从唐诗宋词里挑一句出来回应还是可以的。   可惜宋师竹这一年太放飞,闺中学的文学经史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一来反应就有些慢。   封恒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出声,心里浮现一抹失望,他低头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道:“咱们起来吧。”   宋师竹有些遗憾自己脑瓜子不中用,也是可惜地点了点头。   用过早膳后,封恒去前院找了宋二郎一块学习,宋师竹坐在宽敞的堂屋里,一直一心二用,一边记账本,一边想着那些好词好句能派上用场,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目光一亮,找到一个合适的句子了。   她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八个字,接着还很费心思地叠成一个爱心,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叫螺狮跑一趟送到前院。   在丫鬟了然的目光中,宋师竹咳了一声道:“赶紧干活去。”   螺狮调皮地应了一句是。她从小便伺候宋师竹,一大早便觉出主子俩的异样了,宋师竹夫妻感情好,她只有替她高兴的道理,此时接了荷包便神采飞扬地出门了。   宋师竹看着丫鬟的背影,破天荒地有些心跳加速。她托着腮帮子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一直回想着成亲一年多来的夫妻相处。   封恒在这个时代,真的是个不错的夫婿。家里诸事,他对她有足够的尊重,就算在外头,他那种无条件的包容和信任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   宋氏主当然也知道,封恒早在婚前便心悦她,这个事情,先前宋师竹想起来,欣喜中总是参杂些得意,如今想起来,却觉得一股热意突然从头顶涌至心脏。   她捂住胸口,这里浮动着一股陌生的情绪,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屋里无人,宋师竹轻轻啐了自己一声,有什么有尴尬的,都是老夫老妻了,不过是玩点情趣罢了。她强迫自己把那点期待忐忑扔到一边,又专心想着搬家的事。   这件事先前她便和冯氏说过了,冯氏棋差一着,本来把这座客院布置得这般舒适,就是希望他们住下,也没想到他们会想搬家。   可惜房契是她自己送出来的,冯氏也是无可奈何。想到冯氏懊恼的表情,宋师竹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   隔壁宅子地理位置也是极好的,一出门便能到二叔家串门,不仅解了她平日的无聊,封恒和宋二郎一块切磋学习也是极为方便的。   宋家二房今年也出了一个举人,便是宋二郎。说起来,宋师竹还有些可惜,封恒把李大儒的资料都寄了一份到京城,但能吃得透的,三个堂兄弟里却只有宋二郎一个。   宋二郎除了是举人,还是国子监学生。   大庆朝对国子监名额素来抓得极严,前朝还允许捐资入监,到了本朝,除了勋贵家有少许荫赐名额外,非举人或者府学举荐的贡生无法入学。   宋二郎先前在衡阳府学成绩便不错,这一回转学到京城,是拿着衡阳府唯一一个贡生名额转过来的,真是倍儿有面子。因着他是国子监生,所以在府学时才经常和冯远道的两个儿子对上,很是给冯家找了些麻烦。   ………………   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宋二郎看着封恒从李家带回来的资料,也觉得可惜。今年恩科百年难得一遇,只要算学上略有长处,一个举人名额便少不了,可他大哥偏偏就在算学上不开窍。   封恒看到宋二郎长吁短叹的,脑子略转了转,就明白过来了。他摇头道:“下一届就恢复过来了。”   皇帝不过是在恩科上略有改动,就被蛰得满头包,下一届科举若是敢再动心思,阻力必会更大。   宋二郎住在京城,也知道一些朝廷形势。他轻叹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一处不如意。”明明昨夜他兴奋了一夜,还想着以后家里家外就是处处顺心,今日一到书房就清醒过来了。   封恒看他一眼,想起今日一早的事,突然也有些赞同起来,他正想出声,螺狮就被宋二郎的小厮领了进来。   宋二郎好奇地看着托盘上的荷包,摸着下巴道:“竹妹妹是想叫你品鉴她的女红?”   封恒也有些想不明白,宋师竹的针线活极差,推崇的向来是扬长避短的那一套,绝不会拿到人前丢脸,怎么会突然就把自己绣的荷包送过来了。   更何况,这个荷包也不是她的手艺。封恒心念一动,打开荷包,便看到一张叠得奇形怪状的纸。   纸爱心太复杂,拆开需要一定时间,宋二郎在一旁道:“竹妹妹搞什么名堂?”这也太闲了吧。   封恒打开纸张之后,嘴角便翘起了一丝笑意。   宋二郎看他脸上一点一点漾开了笑容,心里便啧啧了两声,觉得他家竹妹妹训夫还真是有一套。封恒一早过来时,脸上面无表情,整个人就跟死了爹一样乌云盖天的,这会儿堂妹不知道说了什么,立刻就把他哄好了。   宋师竹这边,自从螺狮离开之后,就有些心怀期待。一盏茶后螺狮终于回来了,托盘上放的却是封恒的荷包,葫芦造型上只简单绣了一丛青竹,宋师竹心急地打开,就看到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掉了出来。   笔触之间那一股掩盖不住的火热柔情,就跟要从纸上飞出来一样。宋师竹单单看字,都能被他感染地心间涌上丝丝欢喜。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脸上突然红得像着火一样。   螺狮却还在一旁等着回话,宋师竹定了定神,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听到螺狮说要回来陪她用膳,宋师竹立刻回绝了屋里另一个丫鬟:“你跟二婶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   封恒这两日只要到前院跟宋二郎一块念书,中午必定在在前头用膳,就是因着如此,宋师祖也经常到正院跟冯氏作伴。   丫鬟是冯氏派过来请宋师竹到正院用膳,此时脸上便带上了然的笑意。   宋师竹打发了冯氏的丫鬟后,心里还有些抱歉,想到封恒,又拿起一旁的团扇扇了好几下,没煽几下就被人由后圈住了,鼻端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冷香,耳边传来一句带着笑意的话:“你的字不好看,我看不明白你信上写了什么。”   宋师竹瞪了他一眼,不就是想亲耳听她说情话吗。其实说就说了,也觉得没什么,毕竟诗词跟大白话还是有些距离的。   宋师竹回想了一下刚才在纸上写的句子,便清了清喉咙念出来了。反倒是封恒,一听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八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目光便带上了点点柔情。   回信之后,他在宋二郎的书房便有些坐不住,瞧着日头差不多,便在宋二郎打趣的目光中回院里了,一进来就看到宋师竹一把扇子舞舞生风,偏偏脸上却还越扇越红,封恒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心里头好笑之余,欢喜的成分却更多。   宋师竹勾着他的手指道:“我以后每年给你做一串红豆手链,放在刚才的荷包里,等到咋们头发白白后再拿出来。”   刚才封恒信上回的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宋师竹觉得,要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年老后回顾往事,肯定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她自觉是一个极好的主意,说完后就目露期待地看着封恒,等着他的表扬。   封恒的反应,却是做了一大早未曾做完的事情,低头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觉出她气息紊乱起来,便吻住了她,先是像蜻蜓点水,而后又如细密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个吻持续时间太长,到最后两人皆是喘气不已。封恒看着在他怀里脸上红扑扑、眸子仿佛藏着漫天星辰的宋师竹,忍不住又在她眉间烙下一吻。   两人静静地搂了一会儿,宋师竹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紧接着便感觉到后背贴着的胸口笑声震动,脸上就更烫了。   午膳后封恒要回前院,宋师竹第一回觉得恋恋不舍。读书是大事,宋师竹以前没有在这上面拖过封恒的后腿,这会儿却有些儿女情长起来。   从这一日开始,宋师竹突然便觉得自己和封恒像在热恋一般,两人间仿佛有根线牵着一般,有时候在家里打点着搬家之事,想着想着,思绪就难免放飞到封恒身上。   宋师竹觉得用老房子着火这个词太难听,如胶似漆更恰如其分。   螺狮跑客院和前院这段路已经十分熟悉了,此时她捧着一个满是糕点的托盘,熟门熟路进了书房:“少奶奶让少爷和堂少爷用过点心后,帮着去隔壁宅子看看明日的乔迁宴还有没有需要添加的。”   宋二郎打趣道:“竹妹妹今日可是让你来了第二回了,她现在不会就在隔壁等着吧。”   螺狮抿唇而笑,她家少奶奶最近确实有些粘人。   对封恒和宋师竹想要搬家之事,宋二郎的心情和先头李舅舅一般,费那个事干什么,住家里不好吗。   现在他娘就差把堂妹捧在心上疼爱,他们这几个亲生的就跟野生的一般,家里好吃的好喝的,一采买进府便优先送到了客院,宋二郎看着都有些心酸起来了。   可瞧着冯氏多年来未曾展露的欢喜,就连最小的宋三郎也不会跟堂妹夫妻俩争风吃醋。   想着最近家里的光景,宋二郎摇着折扇,脸上浮现一丝真切的笑容,只觉得堂妹要是早些到京就好了。   封恒看着托盘里的糕点,表情却有些柔软,夫妻之间感情深浅,彼此间总是最有体会的。他不用把那个问题问出口,便能觉出两人间那点不同以往的心灵相通。   他笑了笑,耳边宋二郎再度出口相劝:“我说你们就别折腾了吧,住家里不好吗?”他是真心挽留堂妹夫妻住下来的,并非只是客套。   封恒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   他也明白宋二叔一家对他们的拳拳盛意。可要不是冯氏的热情又比先前涨了一波,他们也不会忙着搬家。   虽然两个宅邸还是同在一条胡同,但吃喝穿用上总还是分开的。继续住下去,他还真怕宋家会伤筋动骨。   家里送到客院的种种用度,日常规格还在宋文朔夫妇之上,要是真的按照这等架势在宋家住上几个月,种种花费加起来,都比得上隔壁宅邸的价钱了。所以宋师竹才那么急着搬家。   这些日子冯氏才是真正出了心底那口恶气,每日出门赴宴都是风风火火的,唯恐让人看不出她想要烧人放火的心思。   许是心情畅快了,冯氏对待侄女的心意更是火热得烫人,让他们实在招架不住。   封恒也有些好奇冯氏究竟做了些什么,他问出声,宋师竹也没有隐瞒,她一向跟自家二婶亲近,每说一句话就要赞一回冯氏的雷厉风行。   想着妻子这些日子对冯氏的推崇,封恒神色间突然带上些笑意。   他出声问宋二郎:“二婶那边你不用帮忙吗?”这些事情涉及到上一辈的丑闻,封恒原本是想着避嫌的,但宋二叔一家却无人觉得让他知道了这些事没面子,封恒渐渐也没那么多避忌了。   宋二郎摇头道:“我娘憋了那么久,自然是想要自己动手的。”   任谁出手相助,都没有自己亲手报仇来得畅快。   说起来那对兄妹运气也真差。原本他娘还犹豫着怕真的带累他们父子几个,可正想打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宋师竹带来的消息真是一场及时雨。   这半个月,她娘拿着先外母的嫁妆单子,理直气壮地上门要求小冯氏兄妹归还当年遗漏的嫁妆。   封恒也知道其中内情,他摇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二婶总能得偿所愿的。”   宋二郎笑:“我也希望如此。”他娘还是因着小堂妹的提醒才有了这个主意。   宋师竹手里便有外母当年的一处铺契,这份铺契还是当时冯族长为了让堂妹夫妇放过冯远秋时送到他们手里的。就是因着如此,冯氏才知道当年她小月子无暇他顾时,小冯氏兄妹究竟占了她多少好处。   不是自己的东西,总归要吐出来。宋二郎也支持冯氏用这个由头跟那对不要脸的兄妹撕破脸面。   先前他娘一直小打小闹,虽然也闹得那对兄妹极没面子,可这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报仇,才叫真的痛快淋漓。 第113章 (改错字)   因着宋师竹的相请,两人用过点心后,便一同去了隔壁。   两个宅邸相互挨着,为着走动方便,前几日冯氏专门找了一个泥瓦班子在中间开了一扇门。   宋二郎对他娘把房契给了堂妹并没有什么意见。这一年来,他娘束手束脚的,一直忧虑宋祯祯的存在会让章太后心中不虞,宋师竹却一下就解决了这个麻烦。   要论起来,一座宅邸价格再贵,又怎么比得上堂妹用掉的人情。这一点,他们父子几个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还没拐入正院,便看到门口出来一个陌生丫鬟,见到他们时还停下来行礼,一旁的宋二郎止住脚步,仔细看了看丫鬟身上的衣裳,了然道:“应该是林家丫鬟……林家住在胡同最里,先前我们家乔迁宴时林学士和林夫人都来过……怎么林家的丫鬟这时候过来了?”乔迁宴可是在明日。   他想了想,还问封恒:“你进京之后,还没有去林学士家里拜访过吧?”上回安陆省乡试的主考官,就是着一位林学士。   按道理,林学士主持了安陆省乡试,便是封恒的座师,于情于理,他都应该上门一趟才是。宋二郎看了一眼身旁的堂妹夫,想着封恒不会忘了这些礼数吧?   封恒神色不改道:“我让人送过礼物上门,只是学士府门房说林大人公务繁忙,无暇接见,便把我的礼物退回来了。”   宋二郎:“……”他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封恒,封恒身为安陆省的解元,林学士这可不是一般的不给面子。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有些假惺惺的味道,便闭口不语了。   封恒倒是不觉得如何。先前乡试时,他便觉出林学士对他有些意见,之后也听李老太太说过若不是形势所迫,林学士其实不是很想点他为解元。   种种前因,前两日自家的礼物被林学士退回来,他也不意外,不过是必要的门面功夫罢了,既然林学士不愿意承认这点师生关系,封恒自有师承,也不会上赶着。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门,刚进正院,便看到宋师竹面色有些不好看。宋二郎稀奇道:“你和林家丫鬟吵架了?”   要是现在离会试时间没那么近,宋师竹还真想说一说刚才的事情,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为了一个讨人厌的人影响堂兄和封恒读书的情绪,便道:“那丫鬟过来帮林夫人传几句话罢了。”   宋家二房住在东城的安泰坊,这一片百官云集,一个招牌下来能砸死好几个小官。宋家住的这条胡同里也都是品级相当的文官。   搬到新居,一场乔迁宴总是免不了的。冯氏不知道他们两人还打着还房契的念头,一直坚持暖屋酒不能不办,宋师竹推脱不过,只能答应小范围内摆两桌筵席宴请胡同邻居。请贴前两日便送过去,没想到林夫人今日却让丫鬟先上门来了。   林家遣丫鬟上门,宋师竹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可那丫鬟一出口,宋师竹便知道她和林夫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我家夫人说,我家老爷和封举人的师生一场,以后左邻右舍的,也是免不了打交道,有几句话希望和封娘子共勉……”   要说这几句话宋师竹还勉强听得进去,但后面的宋师竹便觉得林夫人是不是故意上门摆师娘架子来了。   “我家夫人说,封娘子来京不久,见识有限,贸然出门恐惹笑话,不如先在家中相夫教子……既为人妇,当尽贤良本分,不可离经叛道,应处处以家人亲朋为重,这才是妇人应有的本分。”   “……邻里家来往,端看人品。若是封娘子认同我所言,以后咱们两家人常来常往,也算是胡同里的一番佳话。”   想起林夫人特意让丫鬟跑到她面前说的这些话,宋师竹就觉得她是不是脑壳子坏掉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若不是因着她还算是封恒的师母,宋师竹早就把她请出门外了。   这世上还真是各种性情的人都有,在林夫人身上,宋师竹算是开了眼界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宋师竹的言不由衷。   宋二郎想了想:“林家人一向清高,我们搬进来一年多,也只见过林夫人两回,要是她明日想找茬,竹妹妹托到我娘身上便是。”只一个“师”字,便限制了堂妹在人前必得敬着林夫人。   说起来,林夫人两回上门,和他娘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同是五品官夫人,以冯氏的脾气,对故意找茬的人可不会忍气吐声。这也是他娘和小堂妹的地位之别造成的。   宋二郎顺手拍了拍身旁封恒的肩膀道:“等到你这一科有所斩获,外头人就不敢如此了。”   封恒也知道林夫人敢这么过来找存在感是仗的谁的威风,他出声道:“先几日我跟先生提过咱们搬家的事,先生应承我会过来赴宴,在先生面前,林学士不敢摆座师的架势。”   宋二郎道:“不至于如此,跟她一样没眼色的人没那么多,她也就是仗着这点座师门生的关系,才敢私底下占些口头上的便宜,在明处便不敢如此了。”   京城里跟林夫人一般没有脑子的人还是不多的。   宋师竹跟了李家老太太进了一回皇宫、得了太后青眼的事情,在外头早就传得飞起了。   这些日子,他都接到好几个同窗写信过来打听此事,因着太后先前恩科事上的强势,许多读书人都对太后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要不是他和封恒要备考,借着这股东风出门应酬交际,也能交好一些个文士学子。   宋二郎在这上头一向务实,他娘在前头报仇雪恨,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就得有能力帮她殿后收尾。名声能挽回来一些是一些。说到底那些长舌妇总还是依靠男人才能立世,若是两家男人交好,女眷想在外头说长道短,也得考虑到这层关系。   封恒却觉得宋二郎的经验不适合现下的情况,同在胡同住着,林家人又与他们家有那么一层关系,要是先就退让了,以后就只能一直退下去。   他对林学士别无所求,何必这么委曲求全。   他想了想,道:“前几日峡安省主考黄大人宴请门生,席上闹出丑闻,陛下在阁臣面前几度重申严禁乡试主考借着方便拉帮结派,现在没有人敢出头耍座师的威风。”   封恒每隔几日便要到李府一趟,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情,李大儒也经常会跟他念叨几句,深深知道上头的皇帝对座师门生结党的厌恶。   宋二郎也知道封恒自有消息来源,拍了拍手,笑道:“这便好了。”   这条胡同里,就属林家人最为让人讨厌。若是能让林家人吃瘪,宋二郎想起来也是很高兴。   堂兄和相公你一言我一语的,宋师竹听着听着,心里的闷气也渐渐消失了。   封恒和堂兄出来放风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宋师竹虽然觉得二堂兄是个大大的电灯泡,却还是尽责地带两人走了一圈。   宋二郎只觉得走着走着,自己怎么突然就冒头那么多,往后一瞧,封恒和宋师竹两人并排同行,手挽着手,彼此间十分亲密,简直没有让人插入的空间。   他不由得笑了笑,背着手径自走在前头。   待到看到男宾那边的场地只摆了两张圆桌,宋二郎便笑道:“竹妹妹也不怕明日来的人太多了。”   宋师竹才不会犯这种错误:“我只下了五张请贴,到时候总不会有人不请自来。”除了两户胡同邻居,剩下的三张请贴,分别给了李玉隐、李家和魏姨母家。   封恒不过一个举子,跟邻居们地位还是有些悬殊的,她这么安排,就是想着即使近邻不赏脸,席上也不会真的冷清。   宋二郎啧啧两声:“话别说得太满。”这些日子他娘赴宴时怕带累了侄女名声,便没把宋师竹带在身边。自家堂妹一直在家里呆着,还不知道她在外面的风头有多盛。   宋师竹还是很有信心:“我预了备席,不怕的。”她先前就办过宴,这回男女宾客加起来才开四桌,怎么样也不会掉链子。   说起来,他们搭李家船上京着实占了大便宜,恩科乡试和会试时间太近,琼州府的举子,如今赶到京城的,除了封恒只有李玉隐了。否则宋师竹还真想把琼州府的举子也请过来。   同年同科同窗同乡,都是天然的关系网。若是以后封恒入朝为官,这些人便是家里的人脉。宋师竹从小就看着李氏如何维护这些人情关系,在这上头也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的宴席都是宋师竹自己操办,没有让冯氏帮忙,晚膳过后,众人在正院喝茶说话,冯氏未免多问了几句。   这也是宋师竹这一回到京城发现的另一重变化。先前在丰华县过年时,她从来就没看到二叔二婶和儿子们有坐下来促膝谈心之时。   宋师竹早先便跟冯氏打听过临康胡同的邻居情况,当时冯氏跟她说:“这一条胡同除了咱们家外,还有另外四户人家,两户谋了外任,上个月已经出发了,剩下的便是林学士家,和住在东边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田家。”   “林夫人膝下养了两个娘家的外甥女,倒是把亲闺女放在了一旁,田夫人有儿有女,性情有些市侩,你若请她,她应该也会过来。”   只听冯氏的寥寥数语,宋师竹便知道二婶对林夫人的印象不怎么样。   这一回宋师竹说起林夫人让丫鬟上门带来的教导,才知道林夫人居然被她家二婶扫地出门过了。   冯氏听完侄女的话,便皱住眉头厌恶道:“林夫人素来是个拎不清的,最喜欢的用大道理压人,她明日要是故意找茬,你就别管了。”若不是住在同一条胡同,林家又是封恒的座师,她还真不想让侄女给林家下帖子。   她早就知道那两兄妹不会坐以待毙,这阵子有许多人间中说和,想要让她放弃追讨亡母嫁妆。   如何应对那些不说人话的人,冯氏已经极有经验了。若是林夫人也受了有心人的托付,那她也正好再打一回那两兄妹的脸面。   因着怕侄女被自己连累,冯氏便把她对林夫人的猜测说了一遍,宋师竹点了点头,突然心念一起,觉得搞不好还真的被二婶说中了。   宋师竹把这个念头憋了许久,回屋之后才噼里啪啦对着封恒说了起来。封恒一边用热帕擦脸,一边笑着听宋师竹说话,听完后,就道:“我放心了,明日林夫人一定讨不着好。”   宋师竹没想到封恒对冯氏的信心这么好。   她好奇问出声,封恒见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突然犯傻,便用带着水汽的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笑:“你想想,但凡你觉得会倒霉的,有哪些个真的逃过了?”   宋师竹忍不住笑了一下。   封恒换了一件米色的里衣,昏黄的烛火下,他发髻上的玉簪闪着点点微光,又伸手把宋师竹圈在怀里,嘱咐道:“要是林夫人给你委屈受,你也别忍着。”   人生在世,哪能一直不得罪人,先前在琼州府,徐府尹是本地父母官,权柄极大,可林学士不过是一个清流文官,若是人人都需要他们家委曲求全,他又何必这般努力。   就算现在他还只是一个举人,他也不愿意宋师竹为了他再忍气吞声了。   宋师竹听着他的话,只觉一股暖意从两人相触的部分波浪般地侵袭至全身,两人四目相对,封恒不错眼地看了她片刻,含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拉着她的手走向榻旁。   这个夜晚一夜好眠。第二日的席上,因着有了心理准备,宋师竹引着客人进来时,突然听到林夫人那些话,心里也不觉得意外。   “……我比宋夫人大两岁,有些话说出来也是肺腑之言。咱们都是当家夫人,不能只想着往日那点小恩小怨,能为兄弟姐妹便是缘分,宋夫人若是再闹下去,把人逼入死地,拖累了家人亲朋,岂不是更加得不偿失。还不如胸襟宽广,大度一些,也能让人记住你的情。”   林夫人一身锦衣华服,脸上还带着几许清高的傲气。宋师竹刚才见到她时,就觉得林夫人的模样还真是跟她想像的一点没错——真像一只俯视世人的高傲孔雀。   宋师竹正想出声,便听到冯氏淡淡道:“按理说,一家归一家的事,夫人挑在我家侄女乔迁宴之时说什么死不死的,这般触人霉头,按着我的性子……我实在应该让侄女把夫人打出去才是。夫人真该庆幸侄女婿和林大人还有香火情,否则夫人现在能不能在堂上安然坐着还是个问题。”   宋师竹禁不住笑了出来,她家二婶这战斗力还真是杠杠的。   宋师竹在门外的动静,一下就被人发现了。   李随玉跟着李家大少奶奶早早便过来了,许是刚才看了不少好戏,此时对着她的视线,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宋师竹脸上带笑,神色不变,很负责任地先把事后的田夫人让到位置上。   田夫人赶了个晚场,听到些话尾,也不愿意参合进去,一进门看了堂上一圈女眷,便对封家的交际圈子有底了,她笑道:“宋大人一家搬来一年多,我极少上门,要是早知道宋大人有封娘子这么一个可人的侄女,我一定早就踩破宋家的门槛了。”   林夫人听到她这句话,就知道田夫人是想把刚才她说的那些话抹过去了,她深深地皱起眉头,不愿意一番努力都成空,就插话道:“这一年宋夫人的行事,在这一片无人不知。我是个爽直的性子,看不惯不能不说。没想到这样便把宋夫人得罪了。何为师道尊严,封娘子当有分寸。”   李家大少奶奶樊氏今日是得了任务过来为宋师竹撑场面的,因着“师道尊严”这个词实在碍耳,她皱了皱眉头,而后才笑道:“今日咱们都是客人,林夫人给我个面子,有些话不如改日再说?”   魏姨母也不愿意外甥的乔迁宴上出现波折,她也笑道:“大少奶奶说的是,主人家的喜宴,可不能生出这么多的口角。左邻右舍间好来好往才是正经。”   魏姨母的诰命在这些人里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她夫君生前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林学士不过是个五品,官大一级压死人,诰命高一级也是不一样的。   林夫人还想说些什么,魏姨母和樊氏同时看了过去,眼里带着笑意,林夫人憋得胸口发闷,撇开脸去不再出声。   魏家还好说,只剩下一个还在锦衣卫的儿子,可李家却是真的不好得罪。林夫人到底不是那等活在真空中的妇人,只得忍住这场憋屈。   冯氏也没有乘胜追击,总归今日是侄女的乔迁喜宴,若是林夫人愿意不再挑事,冯氏也不想闹出事情。   宋师竹松了一口气,林夫人挑在这时候粉墨登场,用心实在不能不让人细想。她此时十分确定,林夫人应该是受了小冯氏兄妹的托付过来说和的。   虽然人在家中坐,可宋师竹也知道她家二婶最近一定把场子闹得极大,她给冯氏出的那个主意,就是一直抓着那份嫁妆单子不放。   宋师竹在琼州府时得了那处铺契时,就觉得十分烫手了。当年小冯氏兄妹不知道贪墨了多少不该得的东西,就连嫡母的嫁妆也伸了手。   若不是如此,冯氏决不能这么师出有名。   她也有些感叹,这两兄妹的套路怎么一直没变。先前在琼州府时,为了让她写信劝冯氏,找的是宁氏当中人,现在又找了个极讨人厌的林夫人。   敢情是想着只要和他们家有点牵系就能派上用场了。   因着有樊氏和魏姨母帮忙压场,林夫人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女宾客出的宴席还算热闹酣畅。   因着桌数少,席上的酒菜,宋师竹直接请外头酒楼操办,菜式极为体面。   魏姨母和田夫人,一个是想要给外甥媳妇做面子,一个是知道宋师竹得了李家的光进过皇宫,两人觥筹交错,越说越投机,只把冷着脸的林夫人给漠视得十分彻底。   总的来说,这场宴席办得还算成功——若是不论唯一憋屈而去的林夫人,宋师竹一定会给自己评个满分。   送完客人后,宋师竹给借用的二房下人发了赏钱,又听螺狮和秦嬷嬷过来汇报了一番今日场上的情况,接着便慢慢散着步,回了正院。   一路走来,白墙黛瓦,厅堂开阔,厢阁别致,就连地上也是一尘不染。宋师竹想着螺狮说的话,今日还真的有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都是外地来的赴考举子,不知从哪儿听说封家乔迁之喜,上门道贺的。   正屋里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酒意,封恒今日喝了几杯浊酒,正在闭眼休息,听到动静,便从榻上坐起身。他酒量一向不错,今日他是主家,也没有真的敢上手灌他的人。   不过宋师竹还是让人送了一碗解酒汤过来。她问道:“今日前头还顺利吧?”   封恒笑:“有先生和二叔在场,有什么不顺利的。”林学士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模样,田大人倒是几次三番想要跟老师搭话,可李先生一向就对应酬交际无甚兴趣,几句话才出口,就把田大人噎回去了。   封恒摇了摇头,李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刚才出门时,还一个劲儿地暗示让宋师竹要好好交功课。   宋师竹一听到功课就头皮发麻,歇了这么几个月,她实在不想回头去做数学作业,赶紧转移话题道:“内宅倒是比你们热闹多了。”   封恒挑了挑眉,想起宋师竹昨夜睡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了。   宋师竹用手把他的眉峰拉下来,笑:“什么怪表情?”今日想找茬的林夫人可是败北而归,宋师竹高兴地把今日场上的事说了一遍。   封恒摇头道:“你看着吧,这件事一定还有后续。”   林夫人最不该说的就是那一句师道尊严了。 第114章 (改错字)   宋师竹当然也知道封恒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不过她对林夫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只觉得她活该。   宋师竹把封恒喝完的汤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想了想,又再度出声问道:“今日真的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今日不请而来的学子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虽然只待了两刻钟便离开了,宋师竹却一直放在心上。   那个人,看着就觉得其他人不一样,在她眼里有一种闪闪发亮的特效。尤其是他居然和李玉隐和魏琛都十分熟稔!   听宋师竹一语便戳中重点,封恒的表情却是有些复杂,那可是皇帝。   封恒从来没想到自个会在殿试前,先在家中见到当今圣上。他今日听到李玉隐一口一个风玄、语意自然地叫着时,都有些被吓住了。   封恒先前便在李先生嘴里听过皇帝的表字,今日听到李玉隐叫着皇帝的表字时,他便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家表哥一眼,果然见到魏琛一言难尽的表情,就连见过皇上的宋文朔神色也突然紧绷起来,立刻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宋师竹也颇感意外。她只在二道门处远远瞧了那几人一眼,没想到那个让她十分注意的人,居然是皇上。   皇上居然到她家凑热闹来了!   她想起自己上一回见章太后时的情景,章太后虽然别有气度,却没有今日那个年轻人给她那种格外不同的感觉。不过……见过章太后之后,宋师竹对见皇帝,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她问:“那大表哥怎么和皇上那么亲近?”李玉隐自带冷脸,素来不易亲近,她今日远远瞧着,她家表哥居然和皇上还颇有交情。   对此,封恒的感想也十分复杂:“魏表哥陪皇上微服出巡,恰好遇见玉隐兄在路上被人碰瓷……”封恒把这几人如何凑到一块的过程说了一遍。   在他看来,李玉隐运气还真是极好,寻常小官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回皇帝,李玉隐一下子便入了新帝的眼睛。就连他都还没见过皇帝呢。   封恒不否认他对李玉隐有一丝小小的羡慕。   今日皇上倒是十分随和,对他也有些好奇。许是李先生先前在皇上面前提过他出了一本书,皇上颇是问了他一些书上之事。   那本书是封恒一笔一划编写校对的,他烂熟于心,总算没在皇上面前丢链子。   宋师竹听完后,心里突然有种看话本的新奇感,皇帝微服出巡,结识赴考学子,这种剧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半盏茶的功夫,宋师竹的脑洞开了一个又一个,因着脑补不出皇帝的模样,她又好奇道:“皇上长什么样?”   封恒看了宋师竹一眼,心道,也就她还有心思问皇上的长相了。宋师竹见他一直不说话,便又催了一回。   “龙姿凤章,器宇不凡。”封恒出声道,就是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两人才说了半刻钟后,许是用神太过,皇上脸色就有些发白,额上冒出了点点细汗。   宋师竹觉得封恒说的也太笼统了,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封恒的心情,读书人向来对帝王心敬重,对皇上确实不好怎么评价,想起自家表哥,她又道:“表哥知道那是皇上吗?”   封恒的脸上突然带着种恶作剧一般的神色:“他殿试时便知道了。”   宋师竹却有些担心道:“要是真到那时候才让表哥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发挥啊?”她还真怕表哥到时候被吓到了写不出文章。   封恒想了想,笑:“瞒不到那时候。”李玉隐不是笨蛋,从他今日的态度中,肯定能察觉一二的。既然知道那是皇上,封恒可不敢真的不敬。他想着,皇上也应该没想着要瞒他,毕竟当时两人说话时,李先生便在旁边站着。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正在说话,螺狮便进来报说魏琛和李玉隐掉头回来了。   这两人一个是封恒的表哥,一个是她家少奶奶的表哥,螺狮也不敢怠慢,直接就让人带到了封恒的书房。   封恒对着宋师竹笑:“你看吧。”   宋师竹赶紧道:“我大表哥到京城日短,你可不能帮着魏表哥坑他。”魏琛肯定是过来让封恒保密的,可要是真让李玉隐到了殿试才知道那是皇帝,那种冲击,李玉隐在场上肯定会受到影响。   对此,封恒心里也有数,他就是不大喜欢宋师竹为李玉隐说话。借着酒意,他耍赖地把手伸给宋师竹道:“你拉我起来,我身上有些发软。”   宋师竹好笑地看他一眼,以封恒的身量,起码也得有个一百五十斤,她一个人可拉不起来,不过为了满足自家相公难得的童心,她还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陪他玩了几回,差点没把自己给折腾坏。   封恒及其不配合,几回都是一拉一扯把她带到怀里,鼻息交错间占了她不少便宜,直到宋师竹露出些恼意,他才有些收敛,索然无味道:“这两人,不能明儿再过来吗。”他才玩出了些趣味便得停下来了。   外头朝霞满天,差不多是晚饭的点,封恒想到待会还要留饭就觉得丧气。   他在宋师竹脸上亲两口:“我尽量回来陪你用膳。”   宋师竹看着他拖延症犯的模样,都有些替他着急了。两人闹了这么一般,魏琛和李玉隐得在书房等了好久了吧。   她想了想,狐疑道:“你是不是就想让他们互相坦白好省事?”李玉隐虽然是个冷面公子,敏感度却极高,肯定察觉到异样了。   封恒怎么能承认,他道:“我现在过去,尽量早点把他们打发了。”   直到把封恒送出门,宋师竹也有些不大习惯他这么粘人的模样,屋里还残留着丝丝酒味,她摸了摸有些湿漉漉的脸,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意。   书房里的气氛异常安静。   李玉隐确实是因着越想越不对劲,才原路返回打算问个明白的。   魏琛看了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玉隐,在心里咒骂了一通磨磨蹭蹭的自家表弟,咳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就没什么好嘱咐恒表弟的了。”   从刚才李玉隐从他嘴里试探出皇上的身份后,他的面色便一直如磐石般冷硬,魏琛也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被吓到了。   其实要他说,李玉隐的运气真是顶天了。李先生是太傅,自己表弟作为他的入室弟子,若是真的讲究起来,和皇帝也有师兄弟的名分,可一直以来,皇帝虽然好奇李望宗的这个弟子,却从没有提出要见封恒的面,反而是李玉隐误打误撞见到圣颜,还和皇上有了交情。   封恒进门时恰巧听到魏琛这句话,顿了一下脚步,才踏过门槛进来了。   魏琛瞪了他一眼,自然知道封恒是故意晚来的。保护圣驾是他的职责所在,若是他先一步提出来,封恒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如今这般,倒是省了封恒的一番纠结。   封恒故作不知地笑道:“你们怎么又凑一块了?”   魏琛没好气道:“还不是你磨蹭太久了!”   李玉隐突然出声道:“先前你让人送过来的资料里,我有些看不明白,想着过来找你问问。”   他已经调整过来了,不就是见到皇帝了吗,封恒也见到皇上了,虽说如此,李玉隐在心里还是骂了几句,又禁不住看向封恒,心里觉得封恒今日是不是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封恒和李玉隐在船上明争暗斗了半个月,自然能从他那张冷脸上窥出他的情绪,他绷住神色,淡定道:“我和二郎堂兄这几日也在家里复习功课,不如大表兄明日一块过来?”   李玉隐点了点头,接着又看了魏琛一眼,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他得好好回去平复一下心情。   等着人一走,魏琛立刻就骂起来了:“你这混蛋,为了妻家的表哥,要坑你自己的表哥是吧?”   若是可以,魏琛真是想把李先生也一块骂进去,若不是他在圣上面前提及弟子家办乔迁宴的事,他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地陪着圣驾出宫。   要知道先前叛王的事还没收拾完烂摊子。今日皇上虽然只在封家待了两刻钟,魏琛还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事。幸好封家请的客人不多,其中见过圣颜的林学士和田大人都是压轴登场,否则皇上肯定还会招来御史的唠叨。   封恒当然不能承认,他道:“我今日喝了多少酒,表哥又不是不知道。”   魏琛:“你骗别人还可以,你是什么酒量,今日场上半数人加起来都喝不过你。”   这就是各人天赋不同了,封恒在酒之一字上一向有优势,喝多了酒只会脸红,脑子却一直十分清醒。   封恒面不改色道:“我成亲以来,娘子不喜我喝酒,我已经许久没有沾过酒了,刚才还是喝了一碗解酒茶,躺了一躺才能勉强过来。”   魏琛见他死不承认,运了运气,又问起今日林夫人之事了。锦衣卫干的就是情报收集的活儿,他刚才在路上听到风声后就想着过来问一问了。   听完封恒所言,魏琛默了一下,砸吧着嘴唇道:“看来林夫人还真是恨不得林学士倒霉。”   先前听说林学士在阅卷时对封恒的刁难,魏琛对他就十分不爽,须知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林学士能为着自个偏好干出这种事,魏琛早就在私下寻摸着要抓他的短处了。没想到林夫人却自己作死。   魏琛啧啧了两声,这种事情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大庆朝新帝虽然年轻,可登基一年多,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第二日在常朝时毫不犹豫地罚了林学士三个月的俸禄。这可是恩科乡试以来第二个中招的主考官。   一时间京城内外风声鹤唳,各省座师也不敢随意收受举子的礼物。   林家。   林学士确实不喜欢封恒,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因为这种事被皇上点名批评。   封家的乔迁宴他其实是不大想去的,因着听说李太傅也会在场,才赶在开宴的时间过去了,散场时也是第一个离开。本来他想着自己屈尊赴宴,便够给封恒面子了,没想到后头来还会有其他事情发生。   知道自己是被妻子连累后,他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气,回家之后就跟林夫人吵了一架。可林夫人大道理一堆一堆的,最后林学士只能怒着一张脸,甩袖而去。   林夫人也没落着好。林学士毕竟是一家之主,他离开后,林夫人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灰败下来了。   她娘家两个外甥女在家里寄住多年,听着两人的争吵,一直缩在梨花橱里默不出声,等到林学士离开,才敢出来。   其中一个面容娟秀的,鼓起勇气道:“小姑姑,宁大夫人那边,咱们怎么跟他们说?”归根究底,林夫人会答应上门说和,都是因着宁大夫人的托付。   若不是如此,她怎么会去赴一个举人娘子的宴席。   听外甥女说起宁大夫人,林夫人也想起来了,喃喃道:“对,宁家是皇亲,宁大夫人一定有办法。”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朝廷非要抓着这点小辫子,林夫人真是觉得小题大做。   想起林学士刚才跟她吵架的那些话,她又咬牙道:“老爷也是,真是不可理喻,他是一省主考,难道封家人不该敬着咱们吗?”   想起昨日宋师竹的不识抬举,林夫人便十分生气。丫鬟回来之后,她本以为宋师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她还真是看错她了。   “宋夫人离经叛道,封娘子看着她走歪路,居然也不阻止。一家子兄弟姐妹,要是真的把自己兄弟灭了,她娘家就没人了。”   听着自家姑姑一边骂宋师竹不听好人言,刚才鼓起勇气说话的姑娘,心里颇是无奈。不过她却不好说什么。虽然从小养在姑姑身边,可她有时候也看不懂林夫人究竟是假清高还是真糊涂。当时一听自家姑姑让丫鬟上门对宋师竹训话,她心里就有些不妙的预感了。   后来却一直心存侥幸,觉得林夫人有师母的身份护着,封娘子总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弄砸了。   若是宋师竹知道林夫人还当真是好心好意想劝他们家迷途知返,肯定会觉得她脑回路有问题。   这两日她听林家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一想起林夫人当日让丫鬟到她面前说的那些莫名奇妙的话,宋师竹就觉得半点不同情她。   冯氏也是心满意足,她刚刚从厨房出来,身上满是面点喷香的味道。   二婶一向只有心情极好时,才会亲自下厨。宋师竹好奇道:“二婶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冯氏笑了笑:“仇人快要进牢里了,算不算好事?”   宋师竹顿了下:“真的?”这离她从宫里出来,不过才六七日吧?   冯氏对着宋师竹,脸上的表情逐渐温柔下来:“再等两日,这件事也能告一段落了。”   宋师竹却有些意外冯氏的报复仅止于此。她当年可是恨得想要宋祯祯的命。不过一想起冯氏在她成亲前送给她的那一盒毒药,宋师竹却又觉得她家祖母是不是误会了二婶。   手里捏着那么多杀人于无形的药物,冯氏若是真的想宋祯祯死,何必这么麻烦。她更倾向于自家二婶是被她身边的那些下人煽动了。   在亲近人面前,宋师竹的表情一向清晰易懂。冯氏摸了摸她的脸,叹道:“你别把我想得太好了。”   宋祯祯已经过继出去,并且成亲一年了,但冯氏心知肚明,她当年最恨时,确实想过要用人命来祭奠她的孩子。   仇恨的火种在心中一日日成长,宋祯祯的存在就像附骨之疽,她每每看到她,心里便如刀绞般愤恨。尤其是隐约察觉到宋祯祯的亲生父亲,就是压得宋文朔无法调动进京的黑手后,冯氏当真对她恨到了极点。   她当时,是真的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在冰天雪地里被嬷嬷扒光了衣裳,可宋祯祯一被老太太救下后,她就清醒过来了。   她每年都要到佛前为那个失去的孩子供一盏长明灯,祝祷她能够往生极乐,若是她手上沾了血,佛祖还会回应她的祈求吗。   一想起来当年的矛盾和煎熬,冯氏陡然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二婶这一回要多谢你了。”   比起要人性命,冯氏一直自信有更多让仇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可那却是要以她的夫婿儿子为代价。她冷心冷肠时尚且有所犹豫,这一年和宋文朔解了心中芥蒂后,就更加踌躇不前了。   宋师竹笑弯了眉眼,道:“二婶对我好,我就对二婶好。”   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私心的,以二婶的性情和决心,若是这件事一直压制下去,二叔一家只会一直不得安宁。既如此,还不如赶紧把事情解决。   想起这回乔迁宴的事,宋师竹就叹了一声,她其实也想把封宋两族在京中的族人请过来,可京官不易当,不管是封氏还是宋氏,都是一张帖子都发不出去。   惨淡成这样,宋师竹是真心不希望因着二婶的事,让家族再伤筋动骨。   冯氏未尝不知道侄女心里有别的小九九,可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只有宋师竹惦着她,就连在李老太太跟前也想着帮她解决麻烦。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宋师竹的头发,又把她揽在怀里,侄女温软的身子就像一股温泉般透到心底,片刻之后,冯氏才道:“那你就别跟二婶那么见外,隔壁的宅子二婶既然送给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拿回去的。”   宋师竹顿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让冯氏看出来了,她硬撑着道:“要是我以后不住这里,不就浪费了吗?相公以后总会飞黄腾达的,你看李先生不就被圣上赐了一座府邸吗,以后相公要是有这等圣眷,我肯定就不住小院子了。”   冯氏拍了拍她的肩膀,好笑道:“那就等你家相公飞黄腾达被赐府邸再说,在这之前,可不许提还房契的事。”   圣宠哪里那么容易得到。宋文朔熬了这么多年,不过一个五品官。就算封恒有李先生的提携,冯氏也不觉得他能让皇上赐宅。若是他真能如此,冯氏收回房契也收得心甘情愿。   宋师竹想了想,便明白过来了,二叔一定没把皇上微服过来的事情告诉二婶,不然冯氏不会这么不相信她。她道:“二婶你就等着吧。”她今晚就把神案准备起来,肯定要每日三回向老天爷祷告的。   与冯氏和宋师竹的好心情形成对比的,却是冯远道家里的愁云惨雾。   冯远道是真没想到冯氏居然不管不顾,想要跟他们家同归于尽。   冯家大郎道:“爹,你赶紧想个法子,要是让那个疯婆子继续弄下去,我在国子监也念不下去了。”   “大哥说的没错,我们好不容易才进了国子监,可不可能就这么被人赶出来。”这是冯二郎的声音,说完后也把眼睛看向冯远道。   冯远道听着两个儿子的催促,却是一嘴的苦涩。他这些年不知道付出多少代价,才把两个儿子送进国子监,从来没想过会真的阴沟里翻船。   这些日子,冯氏屡屡让人上门讨要亡母嫁妆,每回都要闹得胡同邻居不得安宁。   按照律法,嫡母的嫁妆确实该由冯氏所得。多年前他离开琼州府,除了名声太差呆不下去的缘故,也是因着拿了嫡母的嫁妆,不愿意呆在家乡夜长梦多。   嫡母当年扶持冯家家业尽心尽力,因着没有儿子,她当时是打着招婿的想法,便没刻意把嫁妆和夫家产业的经营分开,这才让他寻到了机会。   当时冯氏正值小月子,又有冯族长的帮忙,他做起事来毫无顾忌,只给冯氏留下了一些残羹剩饭。   没想到多年之后,冯氏居然会拿着她娘的嫁妆上门讨要,而且不愿折成银子,就想要那些产业。   冯远道现在哪里能拿得出来嫁妆上的东西。他离开琼州府时,手上固定的产业几乎都变卖了,可他拿不出来,冯氏便天天让人堵他的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下流法子,居然让人往他们家门泼粪,而且还扬言要告他侵占嫡母嫁妆。   冯远道真是苦不堪言,他想找宋文朔说道说道,宋文朔这一回却是十分硬气,直言叫他把当年的证据拿出来上告,他拼了官帽不要,也不会再受他的威胁。   他这么说,冯远道反倒怕了他三分。他左思右想,只觉得怎么做都是不对,真真是逼入绝路了。   冯远道在屋里绕着圈子,眼睛看向自家儿子,突然灵光一闪。   威远伯府跟李家起了龃龉的事,外头也有风声出来,本来冯远道是想着大驸马最近焦头烂额,不想多生事端让他厌了自家,可这件事却是可大可小。   要是他撑不住只能曝光当年的事,那宋祯祯也得跟着遭殃了。   前些年大驸马不把宋祯祯当回事,可现在太后暗示他为长公主守节,宋祯祯的地位就矜贵起来了——大驸马膝下至今颗粒无收,他妹子生的那个闺女,可是他唯一的血脉。   想通了这个道理,冯远道便直直跑到小冯氏那里。只是甫一见到自家妹妹,冯远道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来是想着让小冯氏写信把大驸马请过来,这些年大驸马时不时也会到家里跟小冯氏温存上几回,但当时他妹子体态婀娜,风韵犹存,看着便招人喜欢,可不是现在这幅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枯槁模样。 第115章 (改错字)   冯远道看着小冯氏说不出话来,小冯氏何尝不是如此。   兄妹俩相对无言,良久,小冯氏的嘴角带上一丝讽刺之色。   冯远道轻咳一声,看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堂屋,道:“妹妹这里的丫鬟跑哪里去了,我让你大嫂多送两个人过来伺候你。”   此时冯远道也有些头疼,家里两头母老虎,先前小冯氏安好时两人旗鼓相当,这一年来小冯氏只能坐在轮椅上,他那个妻子确实有些过火了。   小冯氏短促地冷笑两声,深深觉得她大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已经听下人说过冯氏雇了几个地痞流氓在外头泼粪的事情,这些日子,家里人出入走的都是后门。   她还知道,冯远道还试图笼络过这些人,甚至衙门都打点过一回,可冯氏一个官宦夫人,不知道给那些人许了什么好处,衙门前头答应得好好的,后面一个个却都反悔起来,竟是无一人过来阻止那些人的骚扰之路。   冯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无赖恶棍,均都十分卖力,只要见到前门有人出来,便嚷嚷得十分大声,嗓门大得她在后院都能听见。   冯氏看了一下墙角的壶漏,突然笑道:“差不多到时辰了。”   冯远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外头的痞子大声喊道:“大家来看看这一家子!”   “怎么着,以为躲起来当个乌龟王八蛋,我老刘就不能奈你何了!我今儿就要打抱不平一回!”   “一个外室子出身的九品官,气死嫡母,抢了人家亲娘的嫁妆,苦主上门讨要,姓冯的还他娘的给我装蒜!”   “……冯大人,您是官身,别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听说你们家两个公子都是国子监的读书人,要是你再躲着不给我一个说法,我老刘就带人到国子监去找你们家少爷去了!”   冯远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若是一开始他还会跳脚,听了这么几日,除了咬牙忍下,已经不想会想着让家丁把他们打走了。   这些京城里的二流子极为恶心,要是一时打不过家丁,便会就势离开,但下一回卷土重来时,手段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冯远道就曾被他们丢进院里的狗屎砸中过,那滋味,恶心得他一整日都吃不下饭。   见到冯远道这番表情,小冯氏嘴角微微挑了起来,带着讽刺道:“大哥不用担心,这些人不敢找上国子监的,让大嫂也放宽心。”冯氏做事有分寸,真正的官府衙门,她不敢让人过去。   冯远道苦笑道:“妹妹就别看哥哥的笑话,不能让他们这么下去,你侄子们都还要科举念书。”   小冯氏仍是高高挂起道:“这些事情,我早就提醒过大哥了。现在已经晚了。”   先头那些年,她虽然没有和冯氏正面交锋过,但她布置在冯氏身边的嬷嬷一直在给她传递消息。小冯氏对嫡姐的性情还是有些了解的。   冯氏之前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只在外头宣扬哥哥的外室子身份,冯远道身上的官位本来就是捐的,没有实权,虽然名声臭了,还算不得赶尽杀绝。   什么叫赶尽杀绝,现在才是。那人在外头一直高声大喊冯远道侵占嫡母财产,先前已经有捕快上门调查此事。虽然天子脚下,捕快一直说自己只是循例问问,也接了冯远道的好处答应帮他看着这桩案子,但小冯氏还是觉得不放心。   有好几回,小冯氏一想提醒她大哥,就被那个嫂子恶心坏了,另有半个月前大驸马第三回爽约之后,冯远道就一直没到她这边来,小冯氏想起来也是极为心堵。   冯远道也知道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他确实轻疏了妹妹。他叹了一声,眼睛看过妹妹的轮椅,道:“驸马爷那边的太医一直没能请过来,不如我让你嫂子请几个大夫过来帮你看看。”   这会儿来装好人了,小冯氏道:“不用了。”她从腰部以下一点感觉都没有,寻常大夫哪里有手段回天。   冯远道想着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再劝:“咱们家和宁家最近都是多事之秋,妹妹就别气了,哥哥不是故意的,另有你和驸马爷十多年的情分,还生了一个闺女,他也一定一直记着你的。”   小冯氏突然发笑,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她撑着一口气回京后,本以为那人能帮她把里子找回来。但她回京一年,从满心火热到半个月前他第三回爽约不来见她,心头突然就发凉起来了。   她自嘲道:“我是什么人,大嫂上回骂我自甘下贱给人当外室,可不是说对了吗,我和大哥都是她眼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出身,活在这世上只会脏了家里的地,这些话现在想来,一句都没错。”   冯远道这回也不能和稀泥了,不说妻子这些话,连他也骂了进去,他还要靠小冯氏帮忙呢,他黑了一张脸:“你大嫂真的这么说?”   小冯氏看着自家哥哥,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她十多年前进京之后,看着大哥娶妻生子,自己却是半辈子晃荡在空中,只能躲在府里和嫂子短兵相接,互相谩骂,现在她这样,就算真的让她大哥把嫂子骂一顿又能如何。   嫂子给大哥生了两个儿子,她有什么,就连那个男人,如今也不是她的依靠了。   兄妹俩视线相及,小冯氏撇过脸去。   冯远道拍着胸口,道:“你放心,要是你嫂子真的欺负你,大哥会为你做主的。自从娘去世后,咱们两兄妹相互扶持了一辈子,哪是你大嫂能影响得了的。”   “……咱们现在正是要团结一心之时,冯玉容这一回可是真的来者不善,妹妹,你再想想,还能有什么法子?”   小冯氏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冯远道说对了一句,她现在要靠着她大哥生活,她大哥确实不能出事,也不能让冯玉容再这么嚣张。她想了想,道:“咱们不如把族长请上京来。只要冯玉容还姓冯,在外头面前就不敢太顶撞族长。”   冯族长找宁家要国子监名额的事情,小冯氏也是知道的。宁家出不起价码,冯族长便一直拖着不愿出义绝文书。可现在都火烧眉头了。   她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大郎和二郎在国子监念了几年书,也尽够了,叫他们把名额让出来,换族长上京一趟。”两个侄子都是站在嫂子那一边的,小冯氏说起这些话来一句也不心疼。   冯远道还真不舍得两个儿子的名额,他挣扎了一下,苦笑道:“妹妹也是知道的,我当年找了好久,才找了两家落魄勋贵,让大郎二郎顶了他们家的名额。当时家里为了这件事,几乎把大半家产都花没了。你大哥这辈子就指望着他们俩能出人头地……”   小冯氏平静道:“那大哥不如就找人对冯玉容动手?”   她想了想,觉得这真是一个好法子。当初冯玉容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场牢狱之灾,不仅让她身心受辱,还让她从此只能坐在轮椅。   小冯氏当真恨绝了她,不禁又撺掇道:“一切的祸头都是她,只要冯玉容不在,宋文朔要考虑家族前程,不会想着为亡妻报旧仇。”   冯远道有些心动,但他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妹妹忘记了,当年爹一直让咱们没事别去招惹她,说咱们玩阴的玩不过她……”   小冯氏冷声道:“爹是老糊涂了,她要是真的那么厉害,当年怎么会一见我和宋文朔在榻上躺着,就晕倒了。”   小冯氏至今还能想起冯玉容那幅惨白着脸的没用模样,裙摆上血流成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冯氏不否认,她当时看着嫡姐那样,心里着实快意。   明明都是冯老太爷的血脉,冯玉容就能在明处被人尊称一句冯家大姑娘,而她们娘叁为了不让冯老太太发现,只能每隔几个月就换一处院子住。   嫡母的鼻子比狗还灵,冯老太爷但凡往一个地方多去几回,她就要遣心腹下人过去瞧个清楚明白,好几回他们母子几个差点就被人发现了。   幸好老天爷保佑,让他们兄妹两个能安然长大。嫡母再能耐,当年在病榻上看到冯老太爷带着他们兄妹出现在家里时,还不是硬生生被气死了。   她临去前那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样,还有喉咙里发出的凄厉尖叫,小冯氏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比畅快。   想起往事,小冯氏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冯远道只觉得小冯氏这个笑容莫名让他不舒服,他想了又想,还是下不了决心对冯氏动手。从小到大,嫡母就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几十年生不出儿子,他爹都不敢把她休了,除了害怕外,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小冯氏简直烦透了她大哥这一幅什么都不敢做的模样,此时外头叫骂声又再度响起,她道:“大哥自个好好想想,反正我是个废人了,一直呆在府里不出门,那些人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我。”   冯远道动了动嘴唇,突然道:“妹妹就没想过把外甥女接到京城来吗?”   小冯氏当时为了赶在选秀前见一回闺女,山长水远地去了丰华县,他就不信她妹子不想闺女。   听到哥哥说起闺女,小冯氏心头便是一疼:“桢姐儿不会把我当她娘的。”   冯远道劝道:“妹妹怎么这么说,无论如何,外甥女都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她先前是被人骗了才会那么对你。孩子犯错,咱们要好好教她才是,可不能跟孩子赌气。”   他心知肚明,小冯氏一直过不去的,就是宋祯祯联合外人害了她的事。其实在这件事上,冯远道也觉得外甥女不可原谅。   小冯氏无论做了什么,总归生她一场。亲闺女害了亲娘,这种事情真是天理不容。   可他现在想要把宋祯祯接到京里,话就不能这么说,他道:“你真能忍心让外甥女认别人当娘,让她一辈子都嫁给一个乡下人,以后子子孙孙都没有出头日吗?”   被自家大哥问了这几句,小冯氏脸青唇白,她哑着嗓音道:“可她已经出嫁了,我又能如何?”   她当然不愿意闺女下半辈子就这么黯然失色,可就算她再想为她谋划前程,那些高门大户怎么会娶一个二嫁女?   想起这些事情,小冯氏胸膛不住起伏,也是悲从中来。不过她定下神来后,心里就生出些怀疑,她大哥怎么赶在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件事了?   冯远道则是继续劝道:“她是驸马爷唯一的孩子,是宁家的血脉。驸马爷会有法子的。我听说宁家二房一直想要把孩子过继给他,要是外甥女回到京里,哪有那些人什么事?”   “外甥女虽然不能明着进宁家,”他压低声音道,“只要她以后生下男孩,可以用咱们当年的法子,偷龙转凤到宁氏族人名下,到时候你和驸马爷的外孙继承爵位,也算是你们之间的一场圆满了。”   “再说了,外甥女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她是驸马爷的孩子,以后下半辈子总会过得好的。你们母女能团聚,他们父女也能见面,这才是一箭三雕。”   冯远道算盘打得噼啪响,见小冯氏不说话,还以为她心动了。没想到小冯氏却是幽幽道了一句:“大哥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用桢姐儿让他再伸手护住咱们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孩子现在嫁了,不会听咱们的话的。”小冯氏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种种委屈,无论如何不想让闺女落到跟她一样的下场。   冯远道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一箭三雕,突然腰杆子直起来:“但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不仅你们母女能相见,咱们家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你想啊,冯玉容这么一步步逼近,她现在只是想要讨要她娘的嫁妆,以后她要是想跟咱们算外甥女这笔帐怎么办。”   “外甥女只是一个小姑娘,不像我们身经百战。冯玉容再闹下去,外甥女的存在肯定会曝光,到时候驸马爷就算躲不过太后的怒火,也总能活命。可外甥女就不一定了,她暴露在太后眼皮子低下,又和她爹无甚感情,大驸马怎么会想着捞她出来。”   只要宋祯祯真的到京城,他们和宁家的纽带,就真的活起来了。到时候保住他们家,就是保住自个闺女。大驸马总不会看着他们家被冯玉容逼死。   小冯氏安静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帮大哥去跟驸马爷提一提桢姐儿,但要是驸马爷不接这个话茬,不想把她接回京,大哥打算怎么办?”她大哥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那个男人要是重视宋祯祯,就不会放任她在外头那么多年。   冯远道有些摇摆不定,他看了小冯氏一眼,知道她这个妹子还是倾向于让人对冯玉容动手的。但冯远道却一直想着他爹当年说的那些话,心头一阵阵发虚,他咬了咬牙:“要是驸马爷不愿意,我就用国子监名额把冯族长请上京。”   有冯远道这句话,小冯氏点了点头,她行动力极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让下人用他们以往的联系方式送到宁家,大驸马也很快就回信了,里头只写了八个字:“终日饱食,无事生非。”   字迹潦草,用词之凉薄,让小冯氏不无意外。她自嘲地笑了笑,看向冯远道,她心里也明白她哥应该是舍不得侄子的前程。她道:“那大哥还是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小冯氏摇了摇头,说完后便自己滚着轮椅进去了。   在她看来,冯远道胆小如鼠,绝对不敢对冯玉容出手的。她大哥这么算计她的闺女,也得叫他好生尝尝被人割肉的滋味才行。   小冯氏语气里的冷意,冯远道也听出来了。他苦笑了一下,知道妹妹是把他恨上了。   要说也是外头的痞子流氓骂得太狠了,那些人骂足了两个时辰,冯远道听着那些污言秽语,从原本的摇摆不定到下定决心,也是硬起心肠了。   心头那一点点畏惧,比起半辈子的经营,实在不值一提。   他左思右想,想要找一个没有瑕疵的法子。这些年,冯家不是没有出过人命,冯远道不怕出手,怕的是无法全身而退。   动手的人除了得跟他毫无干系,最好还能把这件事往家族内事上靠。冯氏不认他为兄长,忤逆族长之事都是事实,就算衙门深究起来,冯氏也不是完全清白。   冯远道想了想,就想起了冯氏族里一个落魄的族亲,听说那人欠了一屁股债,已是无路可走,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冯远道想得极好,但事情终究不能尽如人意。   车轮辘辘前进,冯氏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等着马车拐了一个弯之后,她就知道到家了。   此时家门口已经起了一阵纷乱,一个跟她形容相似的年轻妇人面色惨白地摔倒在地,旁边掉了一把匕首,行凶的人四肢已经被人压服,冯氏看了凶手一眼,莫名觉得眼熟。   刚才马车在大路上走着,就有一个封家的丫鬟截停了马车,送了侄女的亲笔信过来。冯氏对这场事故心里也是有些数的。   就是没想到侄女居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冯氏看着家门后的人头攒动,有些说不出话来,除了自家家丁外,其中居然还有一小队穿着铠甲的士兵。   宋师竹越过人群,挤到冯氏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几乎是冯远道刚动了杀心,她的心念就动起来了。   彼时她和封恒正在院子里纳凉,京城不同于琼州府,在新家里头,宋师竹倒是没有如往日一般开辟菜园,不过她还是让人搭了一个遮阴挡阳的瓜棚。   午后的微风轻轻拂面,宋师竹睡在一张摇椅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后,宋师竹还是觉得有些无法适应。   这种带着血色的梦,她其实已经好久没做过了。想起梦里头满地的鲜血,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对一旁看书的封恒说自己做梦了。   一个多时辰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宋师竹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冯氏,见她如梦里一般穿了一件藕粉交领绣牡丹短襦、湖蓝泼墨蝶纹素软云缎裙,心里突然不住地后怕。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回亲临梦境现场。   被士兵制服在地上的男人,本来应该是捅死冯氏、高喊一句“冯玉容辱没家族名声不得好死”后,自个也抹脖子去了。   现在却还活蹦乱跳的,被人绑住四肢堵住口后,还能用一双愤怒的目光看着冯氏。   就连原本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二婶,也是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宋师竹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做了示警梦之后,就到二叔家来了,丫鬟告诉她,冯氏和几个堂兄都不在家里时,她简直天都要塌下来了。   幸好封恒反应冷静,一丝不苟地询问她梦里细节,接着便给魏表哥去信报案,还借了二房的家丁埋伏在门房,甚至因着冯氏留守在家里的大丫鬟不知道她的去处,派了好几个人带了她写的信在几条主干道守着,就想给冯氏提个醒。   种种应对下来,这才没让凶手得逞。   她捂着胸口,铁口直断道:“那些坏事做尽的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刚才在屋里等着的时候,她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封恒怕出意外,不愿意让她参与其中。她在家里盯着壶漏忍过了一段十分煎熬的时间,才听到门口的尖叫声。   此时宋师竹回想起来,都弄不明白她先前怎么能在屋里坐了这么久。记忆十分模糊,反而是那个叫她心脏一直跳个不停的血色恶梦,一直在脑海里回荡着。   直到进了正院,听宋师竹说起门口的事情,冯氏还是听不大明白宋师竹和封恒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踪迹。   不过她却是知道,冯远道这一回有天大的麻烦了。   她微微一笑,让人刺杀她确实是个好法子,可前提是不要被人抓住。行凶的人是谁,冯氏也终于想起来了。虽然过了几十年没见面,可同是冯氏族人,冯氏还是有些印象的。   当日傍晚,刑部大狱里便多了一个九品官。冯远道被冲进门来的锦衣卫抓住时,正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屋里一丝烛火都没有,满室的昏暗,犹如他心里的绝望。   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家丁告诉他,那人被人抓住时,他真是满头的天旋地转,晕眩过后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找到那个动手的人时,许了他一大笔金银,还答应要帮他照顾家人,那人才下了决心,以命搏命。   可除了一条烂命外,只要衙门严刑拷打,他肯定会熬不住把他交代出来。   冯远道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想不起来要对妻儿交代一声,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儿时的东躲西藏,还有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突然生出一丝悔意。   要是没有丧礼上那件事,他和嫡妹的仇恨也不会越结越大,到了如今终于把自己给葬送进去了。   冯远道突然有些想不清他们当时为什么要把孩子栽赃到宋文朔身上。   其实那时候,他们只想给宋祯祯找一个合适的出身,人选不一定要是宋文朔,但小冯氏偏偏非要选中这个姐夫。   他知道的,妹妹不过是嫉妒冯玉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还能嫁了一个好夫婿。可他当时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下子就应下她的要求。   冯远道在室内安静地坐着,突然狠狠煽了自己两个巴掌。 第116章   刺杀朝廷命官向来是大罪,哪怕那人想杀的是冯氏,但谁能证明他不是为了脱罪临时改口?   反正都是在宋家门前行凶的,平民杀官,罪无可恕,魏琛当场便粗粗给他定了个谋大逆的罪名,之后有没有帮凶,进了大狱再审过。   宋家门前纷纷扰扰,家里都是女眷,现场善后都得由封恒出面才行。因着现场有官兵,又是凶案,秩序倒是还算井然。   此时林家门口落下了一架轿子,林学士只看了这边一眼,便进了家门。   正在和封恒说话的左佥都御史田大人,见到这一幕后便劝他道:“林学士就是这么一个性子,你别太在意。”田大人穿着一身常服,下巴蓄着短短的髭须。   今日正值休沐,前几日才参加过封家的乔迁宴,听到邻居出事,他也不好一直在家中坐着。   田大人前日宴席上倒也看出来了,李太傅是真的重视这个入室弟子,就连一场小宴都坐满全场,因着如此,田大人对封恒说起来也十分客气。   封恒一笑道:“林大人心情不好,我也能够体谅的。”都在同一条胡同住着,林家被朝廷罚俸后,便成了胡同里笑柄,今儿一早宋师竹还跟他说起八卦,说是林家三天两头便是一阵大吵,林学士已经好几日没在家里住着了。   田大人也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件事,他摸了摸胡子,笑了笑,又想起刚才封恒跟他说起发现贼人后的种种应对,突然觉得林大人还是最好别跟这个门生对上。   从发现有人在门口偷偷摸摸窥视,到判断出他心怀歹意,安排报案、自家防卫、到护住长辈,一桩桩做起来丝毫不见慌色,一点都不像一个不经事的青年人。   就算他自己,在封恒这个年龄时也没有这种冷静和决断力。   因着欣赏封恒,田大人又跟封恒说了几句刑部断案的流程,这才转身回家。   封恒却不知道田大人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其实这些事情只是手熟罢了。先前经过的凶险事太多,这件事好歹妻子都梦到了整个经过。   封恒想到刚才宋师竹午后醒来,突然跟他说自己又做梦的场景,便又摇头笑了笑。   冯氏的正院里。   一身玄色飞鱼服、威风凛凛的魏琛站在冯氏面前,道:“宋伯母毋须着急,那人敢在老虎嘴边拔须,早就该想好自个的死路了。”   冯氏已经约莫猜出凶手是谁了,她看着魏琛温声道:“多谢你帮忙了。”   魏琛笑:“伯母太客气了,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那人不管是自个找死,还是受人指使,总之只要对咱们家有恶意的人,都逃不过去。”   冯氏听着魏琛的话,心里也是高兴,其实宋文朔已经替她向京府尹递了状纸,此案罪证确凿,侵占家财以强盗论,足以流三千里。   冯氏先前不过也就是想达成这个结果。   当年她虽然得了亡母的嫁妆,可彼时情况十分混乱,她又素来知道她母亲几十年来管家理事搭了不少嫁妆进去,便没有细究,只在冯族长的帮衬下,随便收拢了母亲余下的财物和心腹便匆匆离开了。   十几年来,她一回都没有踏足琼州府那个伤心地。若不是冯族长露了破绽,嫂子和侄女写信提醒她,她也没想到她娘的嫁妆,居然绝大部分都落到了冯远道的手里。   世上因果,总会有报应的,冯远道以外室子之身,霸占了冯家所有家业,以后三代子孙的清白前程都要毁于一旦。   想起往事,冯氏目光幽深。宋师竹看出了自家二婶有些不对劲,便自动接过和客人寒暄的任务,笑道:“那就要麻烦魏表哥了,那些坏蛋一日除,我们家就难以安心。表哥可要仔细审审,他后面肯定有人,京城里的朗朗乾坤,就靠表哥来维持了!”   说起来,这一回真的要感谢魏表哥的鼎力相助。要是没了魏表哥,光是家里这三两个人,她还真怕今日会真的见血。   魏琛被宋师竹拍了一记马屁,好笑道:“那是当然,京城最近事多,那些人还一个劲儿地找麻烦,我们指挥使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就想要杀鸡儆猴了。”   先前在琼州府时,魏琛就受过宋师竹的热情接待。这一回见面,更觉得宋师竹的性子与他那个秉性安静深沉的表弟十分匹配。   因着对宋师竹存有好感,魏琛又嘱咐道:“这两日许会有人上门问话,你们最好准备一下。”   刚才宋师竹说话时,他也听了一耳朵,总觉得她话里话外不明不白。都是亲戚,魏琛也不打算跟审犯人一般细究。只是其他人可没他这么好说话。   宋师竹点了点头,事发突然,她还没想好话术,刚才在冯氏面前幸好遮掩了过去。   她好奇问道:“若是那人是被人指使犯案,主犯得是个什么罪行?”大庆律她也是看过的,可魏琛是专业人员,这种事还是问他比较靠谱。   魏琛依着往日的经验,道:“以下犯上,素来是斩首之刑,亲族流两千里,妻奴充为官奴。现在犯罪未遂,起码也得是一半。”   宋师竹听完后,终于满意了,不然她担心一场,要是冯家人还能逃过去,她得郁闷死。   此时封恒也终于进来了。魏家亲戚不多,魏琛和封恒熟悉也没有多留,这件事后续如何,还得他去盯着才行。   只是临走前,他突然给封恒使了一个眼色。封恒便出去送了一下,回来时就带回一个让人万分惊讶的消息。   魏琛能调来那队五城兵马司的兵队,居然是章太后帮他开的绿灯。   宋师竹感叹道:“幸好咱们在太后面前早早就过了明路了。”   冯氏看着侄女,也是目露暖意,正想说话,今日到城外参加文会的宋文朔父子四人也终于回来了。   宋文朔原本便在回程之时,听到消息便加快马速匆匆往回赶,他一路进门也听家里管事说了不少,第一眼看向冯氏,见她在榻上安稳坐着,心中才安定下来。   之后他才对侄女道:“今日幸好有竹姐儿和侄女婿在家,二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两人了。”   他十分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在今日出门。要不是宋师竹和封恒先一步察觉到危险,想到冯氏此时可能的情况,宋文朔便不由得一阵冷汗。   宋师竹弯着眉眼,道:“这种事情,就算路见不平也得帮一帮,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不过就算宋师竹这么说,一旁刚喘完气的宋大郎也是撂开袍子,对着他们两人深深一揖。   宋师竹这边措手不及,慢了一拍才拉起大堂兄。   宋二郎倒是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跟在大哥拜下,他是知道堂妹夫妻不喜欢这些虚礼,可是他大哥都拜下了,他也不好跟着不拜。   宋三郎见此也跟着行动了,封恒早就看到他们屈膝的微动作,一手扶住一个,道:“堂兄们这般,可是折煞我们了。”   宋大郎坚持道:“救母之恩大如天,这个礼,你们该受的。”   今日过后,家里拨云见日,他娘大仇总算得报,想起整件事里宋师竹夫妻发挥的作用,宋大郎确实十分感激他们。   就连宋三郎也点头道:“就是大哥说的这样,堂姐和堂姐夫帮了我们家大忙了。”他一向性子调皮,但大是大非还是明白的。   直到从二房离开,宋师竹想起刚才堂兄们灼热的目光,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她忍不住笑了笑,如花般的笑颜引来封恒的注视。   宋师竹道:“你经常在前院走动,我看以后大堂兄肯定见你一回,就要感动一回。”   封恒笑:“那你也不帮我想想该怎么办。”   宋师竹:“那我可就不管了,你们男人之间怎么相处,我怎么管的着。”她话一说完,就看到封恒身侧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动。   她立刻就瞪了他一眼,她素来有个怕痒的毛病,封恒知道之后,平日里倒是没什么,可只要她一撩虎须,他就用这一招找回场子。   封恒看着她睁圆的双眼,也是笑了出来。他本来也没打算在外头闹她,现在被她这么一看,难免来了劲儿。   螺狮就见到两个主子前后脚进了屋,接着里头就传来宋师竹如银铃般的笑声,她还奇怪她有什么好笑的,突然宋师竹的笑声里就带上又软又甜的喘气了。   螺狮顿了一下,立刻回屋去把秦嬷嬷换了过来。   宋师竹还不知道自己被丫鬟给误会了,她一时不慎被制住之后,便是滚在榻上笑了又笑,眼泪都出来了。   封恒怕继续闹下去会真把妻子给得罪了,半刻后便放开她了。   宋师竹一得到自由,就一边喘气,一边用眼刀子直刮他。这人最近三不两时便喜欢闹一场,偏偏他脸长得好,玩笑起来还是一脸斯文,两种画风真是矛盾极了。   宋师竹一想起刚才他一脸不动声色的温和,手指却十分坚定地挠她痒痒,笑意又在心里开始积攒,完了完了,宋师竹她十分悲催地觉得自己这是锻炼出条件反射了。   这世上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冯家里头,自从冯远道被锦衣卫抓走后,家中便陷入一片低迷。偏偏傍晚时还下起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中,冯远道的夫人许氏再也受不了,她冲到小冯氏屋里,彼时小冯氏正拿起茶碗准备喝水,就被她家大嫂从轮椅上推倒在地,茶碗碎了一地,小冯氏立刻就不说话了。   许氏看着这个在她家里住了十几年的祸害,恨声道:“是不是你给你大哥出的主意?你大哥真是被你害惨了!我们家都被你拖累了!”   大滴的雨点砸在地上的响动,衬着许氏的尖声更觉得渗人。   小冯氏看着衣裳湿透的大嫂,一张脸火烧火燎的,吸了一口气,才忍住屈辱从地上爬起来:“我不知道大哥会这么干。”虽然这个主意确实是她先提起的,但冯远道脑子一热做下这桩事时,可没有想过找她商量。   许氏脸上的法令纹深深凹陷了下去,她冷声道:“我不管是不是你,你不是有个好姘头吗,你赶紧去找他帮忙!要是你大哥回不来了,你也不用在家里呆着了。”   哪怕是这半个月来她和嫂子不对付,许氏也从不敢说出这些话,小冯氏眼睛用力地瞪着她。   此时一声惊雷在屋外炸开,天地间都是稀里哗啦的雨声。   许氏心里更是气怒,她冷声道:“你不用这样,我不过是有一句说一句,你哥哥要是真出了事,不仅你,我和大郎二郎几个都没有现在的好日子过。你要是懂事一点,就赶紧想法子帮忙。”   许氏说完后就对她哼了一声,穿了油衣离开了。   风卷着细雨吹进屋内,周围一片冷冷清清。小冯氏突然羞愤至极,眼泪不断得从眼眶里冒出来,她用手捶了捶地面,从没想过自己会落入这般田地。   许氏实在欺负人,她早就知道大哥出事,大嫂不会容她,却没想到她一刻都等不得。   她咬着牙权衡了一下形势,叫在外头一直装聋做哑的丫鬟把她扶起来,写了两封信送出去,收信人分别是宋文朔和大驸马。   冯氏正屋里,侄女和儿子们离开后,便陷入尴尬的安静中。   外头突然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儿,宋文朔想去关窗,就接到了门房送过来的一封信。   她看了一下署名便递到妻子面前。冯氏一目十行看了下来,道:“看来她是火烧眉毛了。”   小冯氏信里说,她要是不退让一步放了冯远道,冯远道判刑公示之日,她就会跟着曝光宋文朔当年违礼之事。   冯氏看着宋文朔道:“你打算怎么回复?”   宋文朔脸上的表情被一种冷诮的讽刺替换,他直接就把小冯氏的信放到烛火边上,片刻后信纸便燃为灰烬。   而小冯氏送出的第二封信也是同样的结果。   宁标阳一日两回接到小冯氏的信件,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他呼出一口气,对着下人道:“以后那边再送信过来,你不用拿过来了。”   下人有些犹豫:“她一直拿着祯姑娘说事……”虽然下人也知道宋祯祯成亲了,还是习惯用祯姑娘称呼她。   宁标阳平静道:“什么祯姑娘,以后不准说这三个字。”   要是先前宋祯祯当真如那两兄妹所愿进京选秀,那他们父女俩还有相认的机会。可现在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这个爹,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住她存在的秘密,可要是她娘一直以她相威胁,那就怪不得他不讲情义了。   就是冯远道,要是想用宋桢桢的存在来威胁他,他也不怕,他有一个闺女,他却有两个儿子。这句话,从冯远道进了大狱时,他就找人传进去了。   宁家最近的情况十分不妙,皇上太后不知为何突然对他冷淡下来,李家又因堂妹的事情,对宁家生出些意见,宁标阳隐约感觉到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就在这当口,前锦衣卫指挥使吴其祖被皇上调到了其他职位上,须知锦衣卫指挥使历来是世袭之职,他先前那么多小辫子,宫里都无人发现,就是吴指挥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锦衣卫换了新长官,宁标阳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前头那些年真是色令智昏。小冯氏在他耳边一直吹枕头风,说是嫡姐恨他们入骨,要是有机会进京城,一定会把这件事闹腾开。   他信了她的话,卡住了宋文朔的升迁调任,还让堂妹帮忙联系冯氏族长,就是怕宋家女眷真的不管不顾把这件事掀开来。   可一整年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先前真是脑子糊涂了。宋家夫妻并非没有脑子。宋桢桢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隐患,对宋家来说,何尝不是危险。   某种程度而言,宁标阳甚至还觉得自己跟宋家才是一边的,他们都不愿意这个秘密曝光。   大驸马把信放在油灯上,一堆黑灰立刻出现在案几上。 第117章   小冯氏没有收到应有的回信后,心里便是一阵绝望。   这些年她日子过得如意,最大的不满不过是长公主的紧迫盯人叫她无法跟情郎相守,实在没有别的路子能够帮上忙。   给宋家的信,不过是她一时气怒下的威胁,可宁标阳不一样。她在京城里最大的助力就是他,宁标阳一朝翻脸不认人,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许氏第二日过来,小冯氏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话搪塞她。话说得多了,许氏也明白过来了这个小姑子是被男人抛弃了。   这一回许氏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约莫是觉得她没用,她这里的吃穿用度一下便被克扣了许多,小冯氏忍气吞声。   可就算她委屈求全,还是听到了侄子的相求。   “小姑姑,你在家里住这么多年,我爹够对得起你了,如今我爹自身难保……侄子求您了!只要度过这阵艰难,等我爹放出来,我们就上门给姑姑赔礼道歉。”   冯大郎冯二郎屡屡探监不得,花了许多银两才有人指点了他们一句,说是上头有人看小冯氏不爽快才卡住了他们。冯大郎实在没办法,才想到要给小冯氏挪个住处。   小冯氏手指甲掐入肉里,忍了又忍,才垂下眸子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一个废人总不能拖家里的后腿。”   听了小冯氏这么说,冯大郎才松了一口气,只用半日,他就给小冯氏寻了一个庵堂。   这些年他隐隐约约也知道姑姑有一个颇有权势的情人,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临走前还把冯氏这些年的日常用物都送了过来,还送了她一个伺候的小丫鬟。   小冯氏看着冷清的寮室,还有几大箱子旧物,突然伸手推倒了一把椅子,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糟糕。   冯家给小冯氏的丫鬟还以为冯氏是被家人抛弃发疯了,毕竟家中风雨飘摇,这当口,家中把这位姑奶奶赶出来,肯定没有什么好意。   小丫鬟对冯氏心里隐约有些同情,伺候起她来便十分用心,只是让她十分不明白的是,冯氏居然还有心情让她往外送信。   小冯氏没有解释,小丫鬟也没有多问,只是几日之后,清风庵里突然来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官夫人,指明说要见小冯氏。   小丫鬟从前在冯家待了几年,从来没见过家里有这个亲戚,还十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换回了来人淡然的一撇。   冯氏拿着一个眼熟的箱子出现在庵堂里时,小冯氏突然一阵冷笑。她早该想到,嫡姐恨了她那么多年,她一朝落魄,她肯定会找人一直盯着她,就等着把她踩入泥里。   她留的那个后手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她早早就寻了人把当年的事写成话本,只待事无转机,便要一把掀开了勋贵官员后宅的香艳丑闻。   今日正值会试之年,各地学子齐聚京中,只要有人发现那些书里的不同寻常,这些人全都要给她陪葬。反正她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被人赶到庵堂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块都别活了。   就是她没想到,这个嫡姐还真是她命里的克星。她精心准备了许久的事,一下子就成了废招。   寮室内十分安静。   小冯氏突然道:““看着我和大哥都栽在你手里,你现在满意了吧?”   冯氏也没有否认:“看着你这样,我确实满意。”   她一直不觉得小冯氏会这么坐以待毙。冯家有今时今日的好日子,都是他们两兄妹这些年不顾廉耻换回来的。   这个女人本质上虚荣恶毒,先前在丰华县大牢里头为了活命、她问什么都说时,她当时便看出她顾头不顾尾的性子,这一回侄子嫂子对她这般绝情,她要是平静离开,才是辜负了她这些年对她的耿耿于怀。   小冯氏咬着唇,目中露出一股炙热的怨恨:“你想要怎么样?”   “冯远道刺杀上官未遂,徒十年,抄家没产,妻儿家眷皆充作官奴。”冯氏缓缓念出了冯远道的判罚结果,接着又摇头道,“你还真是幸运,冯家人先前便把你的户籍迁入清风庵,如此,衙门的人才没有上门抓人。”   现在冯家里头,肯定混乱至极。抄家这种事素来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又有魏琛在其中帮忙,他已经打过包票,绝不让冯家人拿走丝毫财物。   对此,冯氏也是放心的。她摇头道:“我不会再对你如何了,冯家不成气候,你现在不过是个在庵堂等死的人。”   不过就算她不出手,宁家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冯氏最后看了一眼犹如垂死野兽般的小冯氏,便离开了。   小冯氏做的事情,她跟那位威远伯府的驸马爷通过气了。她和那位驸马爷虽然不对付,却不妨碍她借他的手给小冯氏最后一击。   死在情郎的手里,小冯氏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个结局。   小冯氏看着嫡姐光鲜瘦削的身影,突然有些分不清今昔往昔。   好多年前,她便是这样一直躲在冯家胡同门口看着嫡姐嫡母一块出门赴宴。当时她有多羡慕嫡姐在人面威风八面的模样,她回家后就有多痛恨自己的身份。   就是如此,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没有想过带在身边。彼时她大哥还未成亲,就算想要把孩子接过去养着,孩子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冯家的一个庶子或者庶女。   她不愿意,她有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父亲,为什么只能跟她一样成为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日夜焦灼在心的不甘和嫉妒,让她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往事涌上心头,小冯氏的心上突然一阵窒息般发闷,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直到夜色突然昏暗下来才清醒过来。   那个陪了她好几日的小丫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庵堂里突然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冯氏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自嘲道:“他连来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吗?”嫡姐的话,她想了好几遍,终于琢磨过味道了。若是刚才她还觉得不信,此时这个人的出现已经掐灭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下人压低着脑袋,道:“驸马爷说了,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恭敬地放到小冯氏面前:“你这两日做的事情,叫驸马爷十分生气。驸马爷这也是没办法了……”   在小冯氏的瞪视下,下人说到最后几欲无声,想着自己的任务,又硬着头皮道:“驸马爷说了,若是你还懂些情理,便把这个瓶子服下,祯姑娘的存在不能泄露出去,要是您还为祯姑娘着想,驸马爷答应以后会连着您的份一块,好好照拂祯姑娘的。”   小冯氏喉咙突然发出一声呜咽,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战传向四肢。   先前宁标阳几次三番爽约,她知道他已经腻了她,心里却一直还存有一丝期待,她为了他,半辈子躲藏在府里见不得人,可最后却只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他究竟有没有心?”小冯氏喃喃自语道。   下人等了一刻钟,见她一直没有反应,索性自己动手,拔掉瓶塞把药给小冯氏灌了下去,小冯氏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年,身子已是十分虚弱,不过挣扎了片刻,便感受到顺着喉咙汩汩落下的毒药。   她想要掰开嘴巴催吐,下人却一直紧紧捏住她的下巴,直到半盏茶后,他才退后两步,肃容直立,头微微下垂,道:“夫人还有何话想要带给驸马爷,小的愿意帮您传话。”   下人见她嘴边不住开合,便凑了过去,之后就听到小冯氏让药水弄得嘶哑不堪的喉咙里,发出如恶鬼般的诅咒:“你跟他说,他一定会有报应……我的桢姐儿,他一辈子都不准再打扰她。否则我就算当了鬼,也会一直缠着他!”   到了临死最后一刻,小冯氏却只想得起在丰华县时最后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宋祯祯问她是不是她娘、她问她爹是谁,小冯氏想着那个声线娇弱的小姑娘,一阵急促的气息后边再无呼吸了。   下人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再无动静,这才叹了一声,又在屋里搜了一遍,把一些涉及到主子信息的旧物全都收拢带走。   七月半前下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的雨水就跟要冲走人间所有污秽一般,接连下了好几日。   小冯氏身死的消息还引来了几个捕快上门问话,毕竟小冯氏最后见到的人里,明面上只有冯氏一个,京府尹也有一些怀疑。   可之后这件事便突然没音了,不知道是临近会试之期,京府尹太忙,还是有人帮忙压了下来,总之冯家兄妹的最后一个消息,就在这场雨里这样过去了。   中元节那一日,冯氏在京郊附近的清泉寺帮亡父亡母做了一个道场,回来之后突然就生了一场病。   二叔堂兄几个都是男子,没有管家的经验,宋师竹便帮着把二房的家事也挑了起来,每日穿梭在自家和二叔家忙忙碌碌,上下打点,也忙出了一点趣味。   就是她总觉得冯氏有些提不起精神,某日甚至还对她说:“若是家里有个姨娘在,我突然生病,也不会连个安排家务的人都没有。”   宋师竹正在喝茶,突然就被呛了一下。   冯氏摇头道:“慢些喝,都是当娘的人了,自己也稳重一些。”   宋师竹心道,她这还不是被她吓到了吗。   冯氏也知道侄女在想什么。可这一年来,她和宋文朔之间虽然看着有所回转,十几年来的陌生,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融化的。平日夫妻在屋里坐着,都是相对无言,即使同在一张榻上躺着,也并无床笫之事。   只要宋文朔一靠近,冯氏便不由得想起他和小冯氏一块在榻上的身影。宋文朔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最初时为什么冯远道一说,他便觉得宋祯祯是他的骨肉,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回忆起来便是一大片的不如意。   还有他当时劝她认下宋祯祯时的种种劝词,那个失去的孩子,就跟一把刀一样,一直在她心里不断割据。   虽然几个孩子都希望他们夫妻重归于好,宋文朔也一直尽力弥补,冯氏却总觉得两人间没有进路了。   宋师竹实在没想到冯氏会跟她商量这种事,不过她也知道,自家二婶平日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些事应该已经在心里憋好久了,她想了想,道:“宋家族规,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二叔已经没有纳妾资格了。”   冯氏失笑,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番风情:“如果我愿意,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纳妾之事,于她实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夫家家风极正,冯氏一点都不担心宋文朔会出现宠妾灭妻之事。就算家里再有新生子,也比不得前头几个已经长成的三个儿子。   而她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情还少吗,跟婆婆十几年不对付,夫妻之间几尽反目,为了娘家的仇怨置夫婿儿子的前程于不顾,还让人去跟地痞流氓联系给冯家找事。一桩桩数下来,冯氏突然觉得宋文朔当年就不该娶她过门。   宋师竹道:“二婶愿意,但是堂兄和二叔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想要有一个小二婶。”她实在不明白冯氏是怎么想的,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哪怕冯氏自认能把人拿捏住,可这就是一个分裂夫妻感情的导火索。   宋师竹只要略想想,就觉得祸患无穷。她叹了口气,眼睛突然看到门外的一双皂靴,便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轻咳一声道:“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长辈间的感情纠葛,还是他们自个解决的好。   冯氏也顺着宋师竹的视线,发现了一直站在门外的宋文朔。   宋文朔已近不惑之年,性情一向谨慎,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丝丝的严肃,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现在不原谅我,还有明日,你明日不原谅我,还有后日,总归我们下半辈子都会在一块的。我有许多时间跟你耗着。别想什么纳妾不纳妾了。”   被人算计了这一把,他们夫妻之间足足蹉跎了十五年。这些年宋文朔一直活得像个苦行僧一般,就是想要赎当时的罪。   半响,冯氏才道:“你不用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原谅。”这些年,她除了恨丈夫,就是恨自己,恨她自己那么不中用,一场意外就让那个孩子离开了。   那种血肉生生从身上流走的痛苦,让她心里一直空荡了好些年。她更恨自己年少时一直虚度年华,让她娘临死前还要遭受侮辱,十几年的恨而不得,直到今日才终于大仇得报。   她绷了太久,一时间,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原谅。   宋文朔放柔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咱们就一块摸索,我总会让你原谅我的。”   大侄女比宋大郎小了五岁,当年两兄弟前后脚成亲,大哥一直没有动静,他却是三年抱俩,足以说明夫妻间的恩爱。   当年宋文朔是在宴席上一眼看中了冯氏,他知道妻子是独女后,心中便开始忐忑,但幸好两家的长辈都疼爱他们,宋老太太只问了他一句是不是想好了,他点头之后便上门提亲,而岳母也是个疼孩子的人,没有硬留着闺女在家中招婿,他们两人才能成就这番姻缘。   百年修得同船渡,宋文朔成亲时,便对妻子许过愿得一心人的承诺,就算这些年夫妻爱淡情驰,他也从没有过二心。   冯氏沉默,并没有多说什么,宋文朔便当成她答应了。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再等我几年,等大郎几个能站得住脚步,我便带你回乡,百年之后,坟冢之中,只会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别人了。” 第118章   青石道上,螺狮见宋师竹心情瞧着还不错,便把刚才她在外头看到的说出来了。   “二老爷在门外站了好一阵,看着吓死人了,我都不敢出声提醒少奶奶。”螺狮表示她不是没有义气,而是不敢直面宋文朔的威严。   宋师竹道:“二叔刚才确实挺吓人的。”刚才她出门时路过宋文朔,都觉得二叔那张冷脸差点把她冰封了。想着刚才二叔的表情,宋师竹便知道冯氏想的事情肯定不成。宋文朔要是对妻子没有感情,早就外头彩旗飘飘了,何苦忍这么多年。   不过,无论这两人间还要多少年才能将心结打开,冯家的事算是翻篇了。   宋师竹回来后便摊开纸笔,也把这件事的结果写进信里,分别寄给李氏和她家祖母。她觉得,祖母应该也是最挂心这件事的人了,如今有个好结果,宋师竹也想跟祖母分享一下。   宋祯祯那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放下了。虽然死的是她亲娘,可宋祯祯现在家庭圆满,应是不想知道京城里的任何消息的。   两封回信是一同寄过来的,彼时已经快是九月。   秋高气爽,会试将近,宋师竹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月琼州府的宅子里热闹得很,婆婆和祖母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前后脚过去看孙女/外重孙女。   封宋两家都是许久没有孩子出生,宋师竹也能理解两家长辈的心情,就是想像了一下琼州府这会儿热闹的场景,心里不免生出羡慕来。   李氏的信里并无多说什么,只是道最近在琼州府里十分平静,家里也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随信还附上了喜姐儿的两幅画像,分别出自封惟和宋师柏。   不知道是不是亲姐滤镜,宋师竹总觉得弟弟的作品要更出色一些。   封惟完全就是按照年画娃娃的画法,喜庆倒是喜庆,但是没什么特色,宋师柏却整幅画都是用碳笔所作,黑白两色清晰地描绘出闺女如今的模样。   头上扎着个小啾啾,就连米粒般的小梨涡也十分甜美。   宋师竹一腔老母亲思女之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画像搁到一边,打算等封恒回来让他看看。   接着便拆开祖母的信件,老太太年纪大了,往日写信记账,一般都是由丫鬟代笔,这封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祖母亲笔所书。   上头字字句句也皆是感叹。先是说世上之事因果循环。做错事,总得有一处得到报应,冯氏兄妹牵连无辜,做下种种不知廉耻之事,到如今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接着便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坚冰想要化开不是一时半会之事,若是因着旁人期望过甚,勉强为之,后半辈子夫妻之间难免耿耿于怀,既然如此,还不如顺其自然,让宋师竹也和三个堂兄说一声,别给长辈压力。   宋师竹先前写信给祖母时,其实没写多少二叔夫妻感情的事情,就是没想到祖母居然这么精明,能从她两三言两语间自己猜了出来。   当了母亲之后,宋师竹也能明白老太太的想法,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   她叹了一声,把信细心叠起来,觉得这封信也可以让几个堂兄看一看。   看完信之后,宋师竹其实也生出了不少感悟。   感情这种事情,一旦进入衰退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旧情复燃的可能了。宋文朔和冯氏这一对,要是几千年后,还能早些放手彼此另寻所爱,可时代限制,大约也只能这么下去了。   缘分其实十分脆弱,一段感情从陌生到熟悉不容易,可只要走差一点,由熟悉重归陌路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宋师竹想了想,把这点感悟写在信笺上,让螺狮跑一趟前院,自从前段日子开了个头之后,她和封恒之间已经习惯这般鸿雁传信的模式了。   接着她便开始张罗起寄东西回家的事情,满打满算,他们到京城也才两个月,土特产什么的没有多少积攒,她想了想,便约了李随玉一块出门想要置办礼物。   李随玉早就在家里闲得发毛了,宋师竹一让人上门,她便一口应下,让家里马车顺道过来接上宋师竹。   “咱们去东大街,那里商铺最多,好几家店铺每个月都要上我们家一趟,应该能给宋姐姐打个折扣,中午我们去花莲斋用膳,那是京城新开的酒楼,就连皇上也是夸过的。”   李随玉三两句便把今日的行程定下了,宋师竹瞧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便知道这姑娘应该早就计划很久了。   听着宋师竹的打趣,李随玉深深觉得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吴王之事里逃了几个重要人物,这些日子曾祖母一直不让我出门,今日还是宋姐姐相邀,曾祖母才勉强答应放我出来。”   “还没抓到人吗?”宋师竹问了一句。她记得先前章太后便说过,因着叛王还有漏网之鱼在京,怕给她惹麻烦,所以才把给她的赏赐拖着。   “据说是吴王幼子逃走了……”李随玉其实也不大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她摇头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别说这些事了。”   宋师竹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她一个小老百姓也沾不上这些朝政大事,还是专心逛街要紧。   要说李家的名号在京城还是很响亮的,宋师竹沾了李随玉的光,在好几家布庄玩具铺都买不少东西。   见她下手凶猛,李随玉也手痒地凑了个热闹,这姑娘估计先前都是商家把货物册子拿到家里推销,从来没感受到扫街的乐趣,这一放飞就收不了手了。   李随玉还在一家金店看中了一个金项圈,说要送给喜姐儿。宋师竹投桃报李,也从买来的玩具里选了一套铜累丝小桌椅送给李小少爷。   这套小桌椅刚才在架子上,她一下就看上了,闺女以后可以玩过家家用。送出去之后,她还有些后悔,想着待会一定得回头再买一套。   到了午间,两人到花莲斋用膳,李随玉方才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昀哥儿。”   宋师竹笑,虽然她对韩氏不感冒,可李昀那个小豆丁在船上也解了她不少思女之情。她就事论事,道:“昀哥儿还是很可爱的,况且一套玩具也花不了多少银钱。”   听宋师竹这么说,李随玉突然吐吐舌头:“虽然不多,可积少便成多了,我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都花没了,回家曾祖母一定会说我。”   “人生奋斗不息,但及时行乐也是很好的。”   李随玉摇头道:“哪里那么容易。”她心里倒是挺羡慕宋师竹的,就说今日,宋师竹一个想法便能行动起来,可她却还要跟家里报备,甚至多买了些东西,也还要怕人说她奢侈无度,种种相比,李随玉真是止不住地羡慕宋师竹的恣意随性。   宋师竹被她小太阳一般灼热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投胎嫁人,都是要看运气的。李随玉能成为李家曾孙女,运气其实不知道比她好多少倍了。   幸好这姑娘就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自己失落了一阵就好起来了。   午后也是一阵大购物,除了金银玉器外,宋师竹见什么都想买,今日堪称是一场大丰收,回家之后差点把她给累坏了。   彼时正院里已经挂起了灯笼,封恒正在书案前看她留下来的闺女画像。堂屋里已经堆满她前两回让嬷嬷送回来的物件。   宋师竹一进门,眼睛便看着榻上堆起的尖角,倒是没想到她今日居然买了这么多的东西。   不过她连拆包裹都等不及,便从背后把封恒抱住了。在外头时不觉得,可一见着他,她心里突然满满都是想念。   封恒放下画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累了吧?”   宋师竹点了点头,封恒便把她拉到榻上坐着,把几案上刚喝了一口茶碗递到她嘴边。宋师竹喝完水之后便想起身换衣裳,封恒突然问道:“今日怎么突然写了那张信笺送过来?”   什么信笺?   宋师竹脑子有些卡壳,片刻后才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突然犯傻了,你别管了。”   封恒见她这样,反而觉得有趣,又追问了一句,宋师竹在信笺上写什么“缘分脆如露水,朝生暮死”,他看完之后便想要回来一趟问问,没想到宋师竹居然出门了。   宋师竹倚在他怀里,略带羞耻地把自己今日的心路历程跟他说了一遍。其实现在想起来,不就是过日子吗。   轰轰烈烈是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是一辈子。这世上多少夫妻都是盲婚哑嫁,一辈子也是这么过来了。   封恒安静地听着,也明白她是受到隔壁二叔夫妻的影响了,他把她的手拢在手里,之后才道:“长辈的事情,咱们不好多管。可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离。再是缘浅,只要一日没有分开,也总有情深的时候。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得容人多想一想。”   两人手指交缠,宋师竹品了一下他说的这几句话,心里倒没想到她家相公居然是日久生情的拥趸,其实她也就是生了些感叹,不至于想要多管闲事,不然今日就没有心思出门了。她现在满心想着的还是封恒下月会试之事。   九月初三,时间可差不多快到了。 第119章   宋师竹对封恒的会试还是很重视的,晚饭之后,封恒站在书案旁悬腕练字,宋师竹未免又多问了几句他的备考情况。   这两个月,前院备考小分组加了一个李玉隐进去,宋师竹还真有些担心会出现问题。   封恒正好默完一首诗句,笑:“都不是小孩儿,你还怕我们打起来?”   “我这不是担心大表哥又犯轴,被二堂兄看笑话了吗?”   封恒摇头笑:“你就放心吧,你堂兄可精着呢。”   终日一块相处,宋二郎性子八面玲珑,早就看出问题了。叫他说,李玉隐如今也应是渐渐放下了,只是两人一路斗嘴,习惯了如此相处,一时间都是改不过来。   李玉隐如此,封恒也是如此。只要一想到眼前的男人曾经对自己妻子别有念头,他心里就不怎么舒服。不过抛开这一点,若李玉隐真的是那种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人,就算两家是亲戚,封恒也不能同意和他一块上京。   听自家相公心里有数,宋师竹才放心下来,转而又拿起李先生给的押题资料看了起来。   恩科改革囊括乡试、会试和殿试,现在外头都有人猜测,殿试时皇上会不会由着性子,出一整张的算学题目。因着如此,备考分队都是主攻算学。这便需要封恒挑起大梁。   宋师竹并不觉得自家相公被人占了便宜,且不说李玉隐和宋二郎都是自家亲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单论如今,教学相长,封恒对各种知识点的掌握也总是比其余两人更深刻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特别仔细,宋师竹总是觉得其中有几道题目十分蹊跷。   封恒放下毛笔,便听到妻子突发奇想道:“这会不会就是会试的原题?”   封恒听完后,却有些哭笑不得:“异想天开。”   自家先生并不是这一届的主考官,本届主考上个月公布之后,便带着行李箱笼到贡院报到,并且一直闭门不出,若是此时妻子手上的是考试题目,那就涉嫌舞弊了。   封恒说完之后,便觉得室内一片异常的安静。宋师竹一脸古怪道:“可我觉得这就是真题。”   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这些题目她先几日也看过,当时她还没这种感觉,刚才突然就有一种极其玄乎的预感,觉得这就是一模一样的真题。   封恒:“……你说真的?”   见宋师竹肯定地点点头,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真是祸从天降。   宋师竹没等他出声,自个便道:“假设这就是真题,你们三人都看过这几道题目,到时候就比别人多了许多优势,在这一届中必会有所斩获。但幕后之人设计这件事情,必然不会想让你们金榜题名,若是他在考试后揭开这件事情,你们就惨了。”   “不仅功名没有了,外头的考生不会善罢甘休。”宋师竹越说越顺,十分铁口道,“还有李先生,考前泄题,涉嫌舞弊,又是当场太傅,有帝师之名,皇上若不办他,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而且宋师竹还想到,除了封恒几人与李先生外,皇上也会成为笑话,恩科改革由他一手促成,若是会试出事,皇上在天下读书人面前便会失去所有脸面。   这件事牵涉的后果实在过于严重,宋师竹一波分析下来,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感应错误了。   要是她的预感错了怎么办。   不过,要是她的预感真的对了……须知押题和泄题间关系微妙,有心人足以做出一大篇文章。   从上个月到现在,家里家外一直风平浪静。宋师竹还以为会试前应该能一直太平,没想到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要人命的大事。   宋师竹有些犯愁,要保证不出事,只要把资料烧了,他们三人不参加这一届会试,便能成功躲过。可背后之人绕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子,就算封恒能成功突围,恐怕李家还是得栽下去。   想起今日才见过面的李随玉,还有帮了他们家许多忙的李老太太和李先生,宋师竹握了握拳头,对封恒道:“你等一下。”   宋师竹把螺狮喊了进来,搬家之后,她便给自己带上京的香案和天地神牌寻了一个向阳的厢房单独供奉。   每日早晚三炷香,家里瓜棚产出的瓜果几乎都供应在香案上,等到撤下来后才能吃用。   封恒没少见宋师竹上香祝祷,平日他无事之时,宋师竹也会拉着他给神牌上香求保佑。不过这种时候,他看着妻子这么认真,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看了一眼乌木神牌上的神仙名讳,觉得宋师竹还真是直白,直接在牌位上便刻了“天地神牌”四字,先前他好奇问了一句,宋师竹出口的话也很直白。   “哪里需要讲究。这就跟咱们除夕供天地桌一样,漫天神佛都来庇佑……反正都是跪天跪地,无论是哪个神仙佛祖愿意搭把手,咱们都敬着就行了。”   宋师竹却不知道封恒有些走神了,她洗手焚香之后,便在地上连掷了三回杯茭,三次都是两个阴面。   她叹气道:“看来李家和咱们家,最近运势都不好。”   封恒有些想笑,清了清喉咙,才摇头道:“咱们早做应对便是。”他从宋师竹一出口,便在猜测究竟是谁从他们家拿到了这些资料。   没有无缘无故的恩仇,也没有无中生有的陷阱。这些资料到他手里也有半个月,从前院到自家正房,封恒一直贴身带着,应当是不会在自家出事的。   他此时倒是觉得宋师竹错有错着——她嫌调教下人麻烦,一直没打算再买人。这段日子家里头一直都是从琼州府带来的几个人支应着,因着人少,连门房都没有设置。   漏洞应当不是不是出现在家中,那便是宋二郎的前院。   封恒心里转过了这些念头,打算明日再仔细瞧瞧究竟是哪个下人被人收买了。他知道妻子是担心自己误导了他,便把他的思路一五一十和宋师竹说了。   宋师竹这才松了口气,有理有据的怀疑,总比无的放矢的判断来得让人放心。   歇过一夜后,第二日封恒出门后,宋师竹就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他的观察结果。不过她自己也没有歇着,一整个早上一直盯着那份资料看,就希冀着能再看出别的名堂。   螺狮见此也不敢发出响动。她可是知道的,家里虽然只有三个备考学子,可她家少奶奶背地里也没少帮忙。   到了午间,封恒回来了一趟,身后跟着一个模样陌生的小厮。   当着小厮的面,他便对宋师竹道:“老师今日休沐,咱们今日一块过去,你也许久没去跟老太太请安了吧?”   宋师竹虽然奇怪封恒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告诉李先生,可夫妻间自有默契,她眨了眨眼,道:“那你等等,我换身衣裳。”顿了一下,还假模假样看了那个小厮一眼,好奇问道:“封印哪儿去了,他不是跟你一块去了前院吗?”   宋师竹这话一说完,就发现封恒身后的小厮咽了咽口水,瞧着有些紧张,没等封恒出声便道:“封印哥不小心摔了堂姑爷的砚台,被堂姑爷罚跪在外面,二少爷便把我拨到堂姑爷身边伺候。”   宋师竹点了点头,出院子时果然看到苦哈哈跪在地上的封印。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就只有他最为上进,争着抢着到他们面前表现,宋师竹受多了殷勤,心里也有些同情他,心里想着这件事过来要给他加一些月银,脚步却是毫无迟滞,便绕了过去。   做戏做全场,到了李家后,宋师竹和封恒兵分两路,她自个去见了李老太太,封恒却往李先生院里去。   李老太太见到宋师竹还是很高兴的。上回见面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宋师竹进京之后深居寡出,一直在家里照料备考的相公,李老太太此时见着她,未免多问了几句封恒考试之事。   宋师竹认真地回答了,只是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李老太太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   活到这把年纪,哪些事情该管哪些该装聋作哑,心里都是有底的。比如先前那对兄妹的事,李老太太一直有所耳闻,但宋师竹没有主动开口寻求帮忙,她便一直当着不知道。   反正太后那边,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一直有消息传过去,李老太太也是放心的。太后总不能让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占上风。   她想了想,贴心道:“是不是想要去前院看看封恒和你家先生?”儿子把宋师竹当成半个女弟子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此时便觉得宋师竹是不是有些功课想去请教她家儿子。   宋师竹囧了一下,也意会到李老太太的意思。帮自家相公看考试题目,是她一个居家贤妻该做的,可自投罗网做算学题,她就不愿意了。   不过这样等着结果也不是事,反正这件事李老太太待会应该也会知道的,宋师竹便压低声音跟她说了。她跟封恒昨夜便分析过了,他们初来京城,得罪的人屈指可数,这件事里头,李家才应该是那些人主要的打击对象。   李老太太听完后,面色倒是没有变化,而是道:“你们确定吗?”   宋师竹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还道:“我们家里不小心让人钻了空子,相公已经找到证据了。”   那个小厮就是证据。   刚才马车上,因着那个小厮坐在外头,她和封恒一直用手指比比划划的,也知道了不少情况。   封恒今日一早去了前院后,便跟李玉隐和宋二郎互相通气。三人不动声色,设下计谋,借故罚了封印,又把看着有嫌疑的几个小厮都拘在屋里伺候,背地让人调查这几人最近的出入情况,果然有所发现。   宋师竹道:“也是我们家禁不严,才会出这样的事情。”心里却叹了一声,十分感谢老天爷提醒她,否则没栽在冯家兄妹手上,却栽在家中小厮身上,她可真是死也不瞑目。   冯氏一场病拖到现在还没好,就算有她帮忙管家,可家家情况不一样,宋师竹接手两日之后,才把家里情况理顺了。那个小厮便是在这当口,把资料传了出去。宋家的嬷嬷在他铺盖下搜出了四个银锭子……才二十两银子,就给他们家惹了一场大祸。   李老太太也知道宋师竹说的是客气话,她叹气道:“是我们家连累你们了。”能够联系到贡院里的主考,这等等级的敌人,哪是刚进京的封恒和宋师竹能招惹得来的。   宋师竹笑:“老太太别说这种话,若是老师不给相公出题,那些人哪里能找到口子?”   李老太太却没有说话了,她满脑子都在想,有谁会这么算计他们家。为了恩科的事,她家儿子得罪的人多了。这一回她真是想不出来。   两人在屋里心不在焉地喝茶,一盏茶之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嬷嬷突然匆匆进屋了,宋师竹没打算偷听李家的家事,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坐着。   没想到李老太太听完嬷嬷在她耳边说的话后,却语气复杂道:“皇上微服过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就把皇上招惹过来了?   宋师竹也觉得十分意外。   李老太太想了想,道:“咱们就当不知道,皇上向来喜欢微服出宫,这一回许也是如此。”   宋师竹对这位先前到过他们家的皇帝还是有些好奇的,不过她也知道这不是能接触的人物,便点了点头。   丰明院里。   十来个穿着便服的皇宫护卫满满当当地站满了院子,透出了一些森严肃穆之气。   李望宗接驾之后,便肃手站在一旁听着皇帝说话。皇上和他十几年的师生情谊,先前也是经常到家里坐坐,这一回封恒进门才说了几句话,管家便匆匆过来报说皇上过来了。   明康帝高玉珩是第二回见着李太傅的这位入室弟子,他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又看了封恒一眼。   高玉珩的启蒙恩师是李先生,李先生离京前,师生两人还是十分相得,因着他自身对算学也算极有天赋,李先生也一直赞他思维敏捷,可从外头回来之后,自家太傅嘴里称赞的便变成旁人了。   高玉珩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先前封家的乔迁宴时,他便借机过去看过自家先生收的这个弟子,虽然只在封家待了两刻钟,他也得承认,封恒确实有些值得他刮目相看的地方。   他当时还打算着,以封恒的资质,这一届会试必会有所收获,等他殿试时,他这个师兄再提携一回,以后这个师弟的前程便不会差了。   没想到还没科考,便又再一回见到这个师弟了。   叫起之后,封恒便一直立在一旁不说话,高玉珩看着他身姿挺拔的模样,心里也是满意,只仪容一条,这位师弟便超过了许多大臣,以后站在朝上,也不会丢了李先生的面子。   高玉珩把目光从封恒身上收回来,对着眼前的先生笑道:“看来先生这里不缺弟子服侍,早知道朕就不过来了。”   李望宗摇头道:“皇上别这么说,折煞老臣了。”有个喜欢开玩笑的皇帝弟子,李望宗也是头疼,说不得骂不得,此时他越发觉得还是封恒好,功课做的好,性情也不折腾,而且一有事情便知道找师傅商量,不会自作主张。   想起封恒刚才在他屋里的推测,李望宗突然道:“皇上既然过来了,老臣这里刚出了一份题目,皇上最近不是一直想着要有所提升吗,正好可以做一做。”   高玉珩突然怀疑地看了站在一旁的封恒一眼,道:“这不会是老师特地为师弟出的题吧?”   李望宗面不改色道:“封恒确实已经做过了,他这一回过来就是想让我帮他看看答案。”封恒刚才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李望宗也推测出来了。   舞弊之事一旦爆发出来,牵连的何止一家一户。即使封恒只是发现了少许端倪,李望宗也不会就这么放任不管。   索性皇上今日过来了,这份题目只要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弟子和自己便是澄清了一半。   高玉珩习惯了李太傅这种简洁作态,虽然觉得自家先生又偏心了一回,嘟哝一句后还是把案上的题目翻开,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便突然定住了。 第120章 (改错字)   马车上,宋师竹好奇道:“事情怎么样了?”   刚才封恒到李老太太院里接她时,李老太太阅历丰富,只稍稍问了几句便停下了,宋师竹不好越过李老太太寻根究底,憋到这会儿才忍不住问出声。   封恒好笑地看着一脸期待的宋师竹,也觉得能忍到这会儿真是难为她了。他也没有卖关子的习惯,直接就复述了一遍书房里的事情。   看到那份题目后,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抬头,声音带着点儿怪异道:“这是太傅出的题目?”   听着皇上这句话,封恒便敏锐地感觉到,皇上应该是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不过他也没有出声,这种场合,皇上没直接让他下去已经是开恩了。   接下来,皇上接下来的行为也十分出乎他的意料,当着他的面,直接便道,这份题目与今日一早刚呈上御案的会试考题一模一样。   皇上爽快,李先生也没有隐瞒,指着他就道,这件事是他先发现不对,这才上门提醒。   事态发展实在让他猝不及防,封恒没有任何准备就被自家先生给卖了,他默了一下,皇上却是噼里啪啦问了他好些话。   除了隐瞒这件事是妻子发现外,其余的,封恒都极为坦诚,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起来,他也没想到一件那么惊险的事情这般容易就解决了。依他先前的意思,总得他们先查出一些证据才好捅到圣前。可事情的发展实在太突然了。   宋师竹心满意足地听完了经过,只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不用再一波三折想着怎么调查举证,直接就让大老板知道真相。   她想了想,好奇问道:“皇上被人欺骗是不是很生气?”   封恒见她这么感兴趣,笑:“你也不问我突然见到皇上心情如何。”   宋师竹想了想:“那你怕吗?”对她而言,一回生两回熟,过了第一回那股劲儿之后,她心里也觉得太后皇上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不过封恒跟她不一样。儒家讲究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封恒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宋师竹也能体谅自家相公对皇权的敬畏。   封恒摇了摇头,怕倒是不至于。今日皇上看到他也在李家时,表情除了惊讶还有些酸溜溜的。封恒素来敏锐,稍微想一想皇上先前对他这个师弟的态度,便知道皇上是在吃醋了,他对此也有些无奈,不过倒是觉得皇上其实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皇上性情光明磊落,难怪老师会一直惦着他。”他叹气道。   宋师竹却是道:“应该归功于李先生和皇上师徒情深。”为帝者素来多疑,李先生速战速决虽然省事,但也有风险,若是皇上觉得先生算计他,失了圣心,损失便大发了。   “皇上有没有说那些坏蛋要怎么惩治?”   这才是宋师竹最关心的。差一点,自家也要跟着遭殃了,到现在,宋师竹到现在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封恒摇头:“这就不是我该参与的了。”封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不过一个赴考学子,事实上,皇上在他面前承认贡院不干净也够他惊讶的了,怎么还会跟他商量国家大事。   宋师竹也明白他们家的戏份到此为止就结束了。她叹了一声,能这样快刀斩乱麻是最好的,否则要是拖个几日,家里几个备考的人心神都在这上头,就得不偿失了。   封恒离开之后,高玉珩在师弟面前维持了许久的淡定表情便破功了,他呼出一口气,恨声道:“那些人真真可恶,把手伸进贡院,还要把太傅也拉下水!”   李望宗和皇上师徒十多年,一下便察觉出高玉珩话里的冷意,他摇头道:“主考官都是由阁臣担任,若是皇上要全部处置,恐怕又有人要在皇宫面前跪求了。”   “哪又如何,贡院被人钻了空子,斩首流放不足以平朕心头之恨。”高玉珩直接道,会试四个主考,其中两个成日逞着老臣的威风,高玉珩平日奈不了他们何,这一回倒是错有错着。   他道:“要是前怕狼后怕虎的顾忌,等朕埋入黄土,那些恶心的人还能在朕面前蹦哒。”   他从小身体便不甚康健,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但他登基一回,总不能一直为人所制。   想了想,高玉珩看着李望宗道:“那些人不怀好意,这件事还要太傅帮把手,明日在朝上上个本子。”无论是谁揭发此事,李先生都免不了沾上污水,只有太傅自个上奏,才能自证清白。   李望宗微微颌首,随即便叹了一声,朝廷这潭水什么时候都是不清不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殃国祸民之辈才能被剔除干净。   高玉珩也知道李望宗不是那等醉心权势之辈,他歉疚道:“为了恩科改革之事,太傅这阵子为朕担了许多骂名,难为太傅了。朕不是一个好弟子,不能继承太傅衣钵,但以后太傅若想让师弟专心做学问,朕也会看着他一些的。”   李望宗想到封恒,也是头疼,其实皇上的话正中他的心意,可惜封家底子太薄,要是因为他几句话,弟子便终生只在权势外围转悠,李望宗想想也觉得对不起他。   他摇头道:“老臣去年收他进门,观察一年,封恒为人务实,尚算能干,皇上如今正需要人帮忙,以后有出力气的事情只管交给他。”   顿了一下,他又道:“就此事而言,便能看出他性情中的明敏之处,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遇事足够镇定缜密,历练一二,皇上也能多一能臣了。”   高玉珩品了一下李望宗这几句话,突然高兴起来,看来在太傅心里,这个师弟还是比不得他的地位。他心里转悠着种种对待蠹虫的雷霆手段,也给封恒记了一大功。虽然不能明着封赏,但会试在即,总是有机会嘉奖的。   李家书房里的后续发展,宋师竹和封恒自然是不知道的。从昨夜到现在,宋师竹一直心潮起伏,自然也没把那点心底那点突然泛起的奇特波澜当一回事。   回家之后,知道宋二郎和李玉隐都挂心此事,封恒三言两语便把事情都说完了。   宋二郎难得地黑着一张脸道:“幸好妹夫先发现了。”历朝历代对舞弊之事都抓得极严,他们家在京城孤枝在林,要是真出了事,都找不到能捞他们的人。   能到前院伺候的小厮都是识文断字,在那个小厮的屋里,宋二郎还发现了好些他们复习的题目,只怕是他来不及送出去的。   宋师竹安慰道:“皇上已经知道了,那些人都是秋后蚂蚱,一个都逃不了。”刚才在李家,李老太太便提醒过她这件事不好声张,宋师竹回家后也跟着过来前院处理后续。   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她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做出这种卖主的事,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发卖出去。那个小厮在李家时已经被人扣住了,可他自个找死就算了,还连累了一家老子娘。   宋二郎虽然生气,听着堂妹的这个形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好奇问封恒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个小厮有问题的?”   前些日子那个在家门行刺的人就不提了,当时他不在家里也无话好说,但今日这个小厮可不一样,那是宋家的下人,宋二郎日日看着他在面前晃悠,就是一直没发现他的不同寻常。封恒的这种敏锐,确实出众了些。   宋二郎这么说,李玉隐也看了过去。   对着两人的目光,封恒忍不住心里莞尔。这件事基本上是宋师竹的功劳,可妻子一向低调,每每都把功劳让了出来,叫他都有些心虚了。   他摇了摇头,看了在一旁笑嘻嘻的宋师竹,才道:“不好形容,他一出现,我便觉得他可疑。”   宋师竹知道封恒这是不好意思冒领功劳,她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是相公目光如炬,老天爷给咱们留了条活路!”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追根究底的。她的金手指虽然好用,可封恒在这其中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换成另外一个人,遇到这种舞弊陷害的事急都急不来了,还要想法子一步步查证,并且帮她补上漏洞,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执行能力。   宋二郎想了想,也觉得这应当就是个人天赋了。因着堂妹说这件事李家叮嘱了别声张,宋二郎也没跟他爹说。他爹知道了他娘也就知道了,反正有惊无险,冯氏如今还在病中,就别让她再操心了。   宋文朔不知内情,第二日回来便跟他们感叹了一番今日常朝上的凶险肃杀。   大太监刚喊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太傅便突然上了奏折,说是有人扔了一封信进他家宅,告诉他过往出的一些题目成了会试真题。   当时李望宗此话一出,朝上便是一片寂静,之后便突然哗然开来。   李望宗接着便补充了一句,因着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所以先在朝上提醒一二,倘若日后真有其事,也算不得他的责任。   “皇上当场比对,会试考题几乎有一大半都是李太傅所出。”宋文朔心情复杂道。   今日一早,他除了惊讶外还有些庆幸,宋文朔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却比不得李太傅在学问上的造诣,最近家里几个孩子用的都是李先生的资料。   若是这件事考试后才揭发,除了这一榜的成绩不作数外,以他们家跟李家牵连之深,肯定也有不少麻烦。   宋文朔叹了一声,又看着眼前宋二郎三人安慰道:“本届恩科模式前所未有,只要你们功底扎实,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二郎轻咳了一下,道:“爹说得是。”这个风口浪尖上,李太傅有意把他们摘出去,宋二郎也不想多生事端,心里想着等考完之后再跟他爹说,但对着亲爹说谎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封恒和李玉隐关系远了一层,比起宋二郎却是淡定了几分。   宋师竹眨了眨眼,带开话题道:“皇上怎么处置这件事?”   怎么处置?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还是恩科,居然这般不谨慎让人钻了空子,皇上在朝上大发雷霆,无人敢出面劝谏半分。   贡院里主考一正三副,都是阁臣,皇上勒令他们暂停职务,等待朝中调查,这还是给面子的,几个翰林出身的同考官便没那么幸运了,皇上直接就让他们到刑部报到,接受讯问;又当朝重新点了主考官,连收拾行礼的时间都不给,下朝后就让他们进了贡院。   宋文朔道:“这一回就数徐阁老和张阁老损失最大,他们家族都有人在六部任职,皇上借机罢了他们的职位,替换上了好几个新面孔。”   被换上的人,宋文朔有些都叫不出名字,真不知道皇上从哪个犄角旮旯把他们翻出来的,当时也不是没有人表示反对,可皇上说了只是暂代,又有龙颜震怒在前,敢接着质疑的人并不多。   “徐?”宋师竹觉得耳熟,想了想,追问一句,“是不是先前送过姑娘和亲的徐家?”   宋文朔微微颌首:“他们家还有一个徐太贵妃在后宫,不过有太后看着,无论徐太贵妃多少闹腾,应该也是帮不了徐阁老的。”   宋师竹也没有继续再问。   九月初三,还没到丑时,相连挨着的封家和宋家就都双双亮起灯笼,宋师竹亲自下厨做了状元及第粥。   前回乡试时她刚好临产,这还是她第一回送考。她看着封恒喝粥,又给他夹了个鸡腿:“我特意做稠了些,你慢慢吃。”   封恒嘱咐道:“你待会再去睡一觉,别担心我。”他方才一觉醒来,就和旁边宋师竹闪闪发亮的眼睛对上了,这才知道她怕自己半夜乱动影响到他,昨夜一直撑着不睡。   宋师竹道:“我没事。”现在才凌晨一点多,换成上辈子,她这个点还没上床呢。   用完早膳后,封恒还想跟宋师竹说几句话,伸手一摸,她整个手心都是汗湿的,他无奈道:“你别担心。”   宋师竹眨了眨眼睛,道:“我真没事。”就是有些考前焦虑症。   眼看着时间有些来不及了,封恒只紧紧握了她的手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宋师竹目送着挎着考篮的封恒出了家门,转过头便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默默祈祷自家相公金榜题名。 第121章 (改错字)   打从封恒进场开始,宋师竹简直是掐着秒在算日子。会试考三场,每场三日,考完一场之后可以回家过一夜再进考场。   宋师竹一直在心里祈祷自家赴考的三个举子都是顺顺利利的,千万别分到臭号。   臭号的威力,她小时候听宋文胜念叨过一遍,这几日又在宋二郎的帮助下加强了印象,这会儿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个了。   封恒第一场回来时,面色看着有些憔悴,考篮被旁边的封平拿在手里,因着两日没洗漱,闻起来身上有些味道。   宋师竹看他还有精神对她笑,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她连衣服都让没他去换,直接就把他压到饭桌前。   封恒提着自己身上的长衫嗅了嗅,坚持要去换过衣裳才吃饭。宋师竹一向爱洁,受她影响之下,两日没洗漱他也有些受不了。   宋师竹只好先让人把热水提进来,一边让他泡澡一边拿糕点喂他,就怕他没吃饭低血糖发作。   枣泥糕又甜又糯,封恒吃了一块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亲完摸摸她的脸,温柔道:“有媳妇真好。”   宋师竹心里顿时就像手上的枣泥糕一样又柔又甜。   这段日子封恒备考,她的后勤工作也没少做。   考场里头就连恭桶、被褥也要自己带上,更何况是一日三餐。   家里有个现成的进士,宋师竹特地去跟宋文朔取经,问了他当年会试情况,之后便给家里三个举子都备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连李玉隐也没有漏下。   冯氏的病这两日好了不少了,瞧着宋师竹把送考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也没有强要把事情接回来,而是在一旁进行指导。   两人商量之后,觉得这三人平时都是五体不勤,就算朝廷允许赴考学子带炭炉进去,也不觉得他们能做出能够入口的食物。   对此,冯氏的想法是想让他们直接带些肉干馒头之类的干粮,宋师竹却让厨房煎了许多馒头片,把馒头切开裹上鸡蛋液和白糖,两面都煎得金黄金黄的。   她特地让厨娘煎久一点,虽然咬起来有些干硬,可这个天气,只要不受潮,吃个两三日是没问题的。   屋内水汽缭绕,宋师竹看了一下封恒眼下的黑眼圈,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锁骨,觉得手感没有先前那般圆润,眼里便露出些心疼,又喂了他一块糕点。   封恒其实感觉还好,他平时早上起来都会打一套五禽戏,间或还会在院子里立的靶子上练习射箭,运动量充足,三日也耗得起。   就是考试时太费神了,又有前日泄题之事,考场上的考官们看着他们的眼神,利得就跟狼一般,被那般防贼一般地盯着,谁都不自在。   泡完澡之后吃完饭,封恒便有些昏昏欲睡了,临睡前他摇了摇宋师竹的手,笑道:“我躺一躺,你看着时间叫我。”   宋师竹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幸好不用把大夫叫过来了。   京里的大夫这几日十分抢手,宋师竹下重金请了一个在家里坐镇,听说刚才宋二郎那边已经用上了。   封恒这一觉便睡到傍晚,宋师竹也没有吵他,更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封恒起来之后,却是略问了一下宋二郎和李玉隐的情况。   宋师竹虽然没有过去二叔家,也知道一些,宋二郎回来时直接便睡下了,许是睡得太熟,小厮生怕出事,便把大夫请过去了,倒是把二房上下都给吓到了。   宋师竹道:“二堂兄这几日肯定没怎么睡觉。”   封恒笑道:“号舍就那么一点地方,腿脚都伸不开,没有人会真的睡着,只是略眯一下眼罢了。”他见宋师竹好奇,还跟她说了一下里面的情况。这阵子京城秋高气爽,贡院其实还算舒服,听说往届那些赶在春寒料峭时会试的,基本上出来时都要生一场病。   这一场考下来,封恒确实有种如鱼得水之感,成绩如何,他心里也有些感觉,跟宋师竹略说几句之后,就回屋把答案默了下来。   考试前他和宋二郎李玉隐约好了,为了不给彼此压力,等考完后再对答案。   九月初六,第二回顶着漫天星光送走封恒后,宋师竹的心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外头夜黑如墨,星辰亮眼,她也没心思再回去睡了,索性点起蜡烛,把先前在船上打发日子写的《幼儿启蒙》拿出来仔细看一遍。   当时李老太太一时兴起,在上头做了不少批注,宋师竹翻了几页就被吸引住了。   半个时辰之后,宋师竹拿起旁边的茶碗喝了一口,心里觉得李老太太不愧是能养出大儒儿子的人。   批注上,头一句便写着“送子千金,不如常与相伴。”   就这两句话,宋师竹便知道李老太太主张的教育理念。   宋师竹看着看着,也有些感悟。李老太太觉得想要养好孩子,父母言传身教是最重要的。“时下大户养儿育女皆由他人照看,须知奶娘下人虽可分担育儿之苦,却不能代行父母教育之责。”   这几句倒让她想起自己的闺女了,喜姐儿如今还在琼州府里,都说隔代亲,也不知道她娘会把孩子养成什么样。宋师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启蒙的小故事。   教育得从娃娃抓起。相公重要,孩子也是很重要的。   外头的螺狮打了一会儿瞌睡,抬眼看见宋师竹在烛火下认真书写的模样,便不由得笑了笑。   会试开考前,宋师竹的紧张是肉眼可见的,就跟夫妻两人所有焦虑都长到她身上一般,宋师竹每日都要绕着院子踱个好几圈。   螺狮那几日瞧着这两人也有几分喜感。家里每到晚膳时都要上演一处安慰的戏码,封恒一遍遍地安慰妻子,宋师竹每回都斩钉截铁保证自己没事了。可隔日还是重复在院子里踱圈。   螺狮虽然没有经验,可她看着封恒每每安慰完妻子后脸上的满足和高兴,总觉得这就是应了那句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想了想,也没有进去劝宋师竹休息,难得她家少奶奶能够静下心来练字,还是别打扰了。   写满了几张宣纸之后,天已经大亮了,宋师竹居然还挺有精神的,她看着时辰想着封恒现在应该已经进场了,便放下毛笔又去上了三炷香。   香炉散发着幽幽的檀香,宋师竹已经平静多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是考砸了,不过再考罢了。高四生不丢脸,这年头考科举的人考到高九都是有的。   封恒这回回来时,是被小厮扶着回来的,还带了一个消息回来。   考场上居然有考生被搜出夹带,宋师竹赶紧问道:“那你们有没有被影响到?”   “这是隔壁考场的事情。”封恒道。听说是一个老举人,第一场考完试后,出来表情就有些不对劲,说是他二十道算题,无一道能做出来,这一回才会铤而走险。   封恒略说了一下,宋师竹道:“其实作弊也没用吧?”   封恒叹了一口气:“可是还是有人心存侥幸。”考卷上除了一道诗赋一道策问后,剩下的都是算学题目,除非先前就知道考题让人做出来,否则就算带满小抄也是没用的。   宋师竹也是叹气,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们家和李先生会有那一场无妄之灾。先前科考大多考的是四书五经,许多学子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突然变化之下,李先生可不是被人恨死了吗。   她和封恒对视了一眼,封恒道:“别想了。”这一届恩科改革,皇上耗费了多少力气,下一届想要推行下去,恐怕不容易。   不过若是能够实行下去,封恒隐约觉得,以后大庆的未来肯定会变得十分不一样。   他这一年也感觉出来了,算学即严谨又灵活,学得深了,考虑题目时分析、概括、判断、推理等等能力都是缺一不可。若是朝廷真的能顶着压力把改革进行下去,以后的学子肯定有一番不同的面貌。   九月初九,第三回送走封恒后,宋师竹心里已经有种尘埃落定之感,目送着封恒在夜幕下离开,她回去睡了个回笼觉,一大早便在屋里练字,写满一张纸之后,螺狮便进来报说田夫人过来串门子。   宋师竹愣了一下,委实想不到田夫人会上门。今日是重阳,田夫人不出门登高,跑到他们家干什么了。   阶级圈子这种事,就算是同住一条胡同里,也是存在的。先前他们家乔迁宴时,林家和田家皆是姗姗来迟,彼时宋师竹就看出来了,自家没被人看在眼里。   对此她除了接受也不能怎么办,没办法,封恒就算一切顺利登上金榜,想要和林学士和田大人平起平坐,尚且要个几年的时间。林家和田家如此,实属正常。   因着不知道田夫人为什么上门,宋师竹让人上茶后,便按照正常的交际程序寒暄说话。   田夫人却很是和气,闻着宋师竹身上的檀香味,便笑道:“封娘子这几日一直在家里供奉文曲星君吧?”   会试前拜祭文昌帝君是常事,只是宋师竹向来是供奉自家神牌,还是冯氏提醒她记得拜拜文曲星君,她才想起来的。   她半个月前便把城郊附近的寺庙都跑了一遍,也算是临时抱佛脚了。   听说宋师竹只是上香没有请回家供奉,田夫人笑:“心诚便是了,我家老爷十年前会试,当时他每日一早都去城郊拜孔庙,我就带着孩子一步一个台阶走到庙里,在神像前求签烧香,许是神仙见我虔诚,老爷那一年果真得中进士。”   许是想起往事,田夫人话里带着诸多怀念,宋师竹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田夫人到她这里是为着忆苦思甜的?   田夫人见她不应,便笑道:“瞧我,闹笑话了。你们家这一回三个举子呢,神仙肯定会专门照应着。”   这话说得吉祥,宋师竹放下茶碗,笑道:“承你贵言。”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宋师竹才明白田夫人的来意。田夫人叹气道:“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师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田夫人是受隔壁林夫人的请托。   这几日京城最大的事情便是会试。会试前朝廷突然对主考发难之事,震惊了大半个京城。   当时皇上把贡院里的主考官同考官罚了个遍,林学士作为这一届的会试提调官,虽与出题之事毫无关系,但也被剥夺了提调官职。   林家先前还满心庆幸林学士能逃过一劫,没想到昨夜突然有锦衣卫上门把林学士带走了。林家日常交际往来的都是文官,哪里有锦衣卫那边的关系。   林夫人想着想着,就想到封家身上了。   宋师竹确实没想到田夫人是因着这件事上门的。什么样的身份做什么样的事情,宋师竹一向明白,先前从李家离开之后,她便默认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田夫人会突然提起来。   田夫人叹气:“都是同一条胡同的邻居,她托我帮她捎话,我也不能不帮。”要她说,林学士肯定没这个胆子做这种事情,可他被锦衣卫带走也是事实,田夫人也不好在宋师竹面前帮他作保。 第122章 (改错字)   田夫人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话带到了,任务便完成了。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宋师竹的答复。   宋师竹总算知道田夫人突然上门的原因,还真是她自个说的那样,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件事吧,若是林家与他们家情分好,宋师竹也愿意帮着打听一下,可她素来护犊子,且不说先前安陆省乡试时,林学士对封恒嫌弃透顶的事情,就是林夫人,上回还想在他们家摆架子教训冯氏。   关系差劲成这样,她又不是脑残圣母。   宋师竹含蓄道:“朝廷自有法度,若是林学士处事清白,朝廷不会随便冤枉好人的。”   田夫人也听出来了她的拒绝之意。她心道,这可不是她没卖力气,是封娘子气性太足了。   想起林夫人送到家里的礼物,她到底还是劝了一句:“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林家现在火烧眉毛了,要是封娘子愿意伸把手,林夫人必定感念你的恩德。”   宋师竹摇头:“我们家身份低微,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亲戚间讲究一个好来好去,前头魏表哥帮了他们家那么多忙,宋师竹心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林家又不是他们家什么人,宋师竹怎么会给魏表哥找事干。   话说到这里,田夫人也明白,林家的这个人情是赚不到了,想起林夫人送来的那几副精致的头面,田夫人到底还是有些可惜的,听说那还是先去的林老夫人留给孙女当嫁妆的,若不是这一回林家出事,林夫人一定不会拿出来。   田夫人回家之后,便把宋师竹说的话对一脸火急火燎的林夫人说了。   林夫人今日也没摆出平时的清高架势,一见着田夫人就凑了过去。这回求到封家面前是丢脸,可是诏狱那是什么地方,就算无事也要脱一层皮,林家就靠着她家老爷一人支撑门墙,没面子也要过来丢脸一回了。   不过,就算她愿意丢脸,事情显然也并不顺利。   见林夫人听完她的话立刻沉默下来,田夫人想了想,道:“会试还未结束,封娘子应该是没有心思操心别的事情,不如你等几日再过去问问?”   “她是不是想让我上门求她?”林夫人咬牙道,要不是她求助宁家后,宁大夫人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过来,她真不愿意让封家有机会在她面前摆架子。   “封娘子不是这样的人。”   田夫人为宋师竹辩解了一句,不过却没什么用。林夫人的面色还是极为难看,目送着林夫人的背影离开后,田夫人对丫鬟道:“昨日老爷不是买了几篓子螃蟹回来,你送两篓子好的到封家。”   丫鬟插嘴道:“重阳礼不是送过了吗?”   田夫人:“赶紧去做。”   眼见着丫鬟出去了,田夫人才叹了一声。这一回重阳送礼时,她也让人送了几盆菊花兼两包糕点到封家,当时想着不过送个意思,现在她却觉得有些简薄。   她摇了摇头,从林家事上她也得出了一个感悟,封恒跟锦衣卫那边有关系,平时还是得热络一些,不定什么时候这点关系就能派上用场。   收到田夫人的螃蟹,宋师竹立刻就明白田夫人这是示好来了。   今年宋家二房的重阳节礼是她帮着打点的,自然知道田家给两家节礼的区别。她想不明白田夫人为什么突然又送了螃蟹过来,不过被人重视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宋师竹回礼之后,便让螺狮放到厨房养着,打算等过两日封恒回来后再吃。   九月十二当日,宋师竹一大早的,就在正院里翘首以盼。黎明时分刚下了一点小雨,淅淅沥沥的,衬得院里的菊香更加幽远。   宋师竹看着壶漏,只觉得等待的滋味实在煎熬。   封恒被小厮搀扶着进门时,就看到宋师竹的眼睛突然发亮起来,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又咳了几声。   这一回他没有前两回那么幸运,出了贡院之后,被外头夹风带雨的冷风一吹,立刻就觉出秋日的凉意。   他这还是好的,当时在贡院外头,宋二郎打了个喷嚏之后,突然就转身对他说,觉得自己脑袋发晕。李玉隐本来腿脚就有些打颤,被宋二郎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差点也没跟着晕倒了。过来接弟弟的宋大郎见这两人都病倒了,直接就把这两人都拉回来了。   宋师竹听着封恒的话,很是庆幸刚才让接人的小厮带了一罐子姜汤出去。   家里接连病倒了两个,她也有些不放心,就算大夫说封恒身子没事,她还是坚持要让他开药。一见封恒想说话,她一个锐利的眼神过去,封恒立刻就闭嘴了。   大夫看着眼前的两人,摸了摸胡须,本来想说在家休息两日就没事了,此时倒也从善如流开了两剂药。   大夫出去之后,封恒就笑道:“以后别人都知道你的厉害了。”   宋师竹瞪了他一眼,这还不是他一直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刚才她哄他用帕子擦身就好,封恒却执意要沐浴,她都怕他洗完澡之后,咳嗽就更重了。   封恒想起宋师竹刚才的眼神,还是想笑。考完试心情好,看见妻子这般紧张他,他心情就更好了。   后头两日,封恒、宋二郎和李玉隐三人陆续把考题和答案都默了出来,诗赋经义策论那些宋师竹看不懂,她就只看那些算学题。   看完之后,她对这三人的成绩心里便有些数了。   古今中外,数学果然是永远拉分的项目。宋师竹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迹心里感叹了一下。   而宋文朔和李先生看完之后,给出的排名也跟宋师竹差不多。这时,宋二郎和李玉隐也病愈了。   宋二郎摇头道:“第二场考完出来,我就知道我错了两道题。”   李玉隐顿了一下,也道:“我有三道不会写。”他的成绩他心里有数,先头能够中举,都是因着封恒跟他分享许多资料的缘故。这回会试考题难度加大,他的短处便显出来了。   宋师竹在旁边听着,也是可惜,李玉隐这一回不会做的都是大题,他写在上头的步骤跟正确答案南辕北辙,宋师竹都不知道他怎么想到那个方向去的。   都是难兄难弟,宋二郎安慰地拍了拍李玉隐的肩膀,之后才看向封恒,语气确定道:“你应该是全都做对了吧?”   封恒倒也没有得意,他道:“考题除了算题,还有诗赋和策论,就算算题全对了,后面两项也要看考官的意思。”   宋二郎摇了摇羽扇,没有出声。封恒的策论他也看过,文采斐然,观点明确,这一回也没有故意剑走偏锋,要是还会恶了主考官,那主考肯定跟他有仇。   其实总体而言,他们三人都考得不错。比起宋二郎打听出来的其他学子的情况都还要更好一些。   虽然一直闭门学习,宋二郎其实也一直关心其他竞争对手的情况。   这一届会试,京里来了不少出类拔萃的学子。有一个已是四元在身,听说考前就放下话说要凑一个六元及第;另有好些也是各省出名的才子。   他叹了一下,这段日子家里其实接了不少文会邀请,可惜封恒太把持得住,连带着他和李玉隐也不好随便出门。   因着会试放榜的时间还有好几日,家里几人又都考得不错,宋师竹便提议办个烧烤小宴。对此众人都没有意见。   秋日瓜果甚丰,宋师竹让下人采买了不少羊肉、五花肉、鸡肉、兔肉,全都用酱腌制过后串在木签上,还有诸多藕片、韭菜、豆腐、芋头,也都是切开串好。   空气中散发着喷香的味道,宋三郎突然好奇地问宋师竹:“竹姐姐,前些日子我瞧着林夫人到你们家去了好几回,怎么回事啊?”   宋师竹正在烤鸡翅,这是要送到正院给冯氏和宋文朔的,宋文朔和冯氏虽然没有加入,但也不能把他们漏过去了。此时见封恒把眼睛也看了过来,她想了想就把事情说了。   林夫人许是觉得她在摆架子,又亲自过来了两回,宋师竹态度前后一致,把林夫人气了个倒卯。   听宋师竹说完后,宋三郎立刻就道:“竹姐姐做得对!”   宋三郎明年才十五岁,头上如今还扎着俩个包包头,看起来十分可爱,她逗他道:“林家惹着你了?”   宋三郎轻哼:“我就是看不惯林夫人对林姑娘的态度。”   见堂姐好奇,宋三郎就把林家的事情当八卦说了。   林学士是个老学究,只关心儿子,对林夫人把娘家两个外甥女当成宝养在家里、把亲生闺女扔到一边的事半点都不在乎。前两日林姑娘在外头哭诉,说是林夫人肆意花用先林老夫人留给孙女的嫁妆,外头一下子就议论起来了。   宋三郎道:“你们不知道,林夫人和威远伯府居然还有关系,林姑娘说了,她的嫁妆大半被她娘送给邻居和宁家,好些人都在说林夫人是不是傻了。”   要不是林姑娘在外头说,宋三郎还不知道邻居家居然和宁家交好,由此他更是讨厌林夫人了。   封家下人少,没有闲人有空去打听这些八卦,宋师竹还是第一回知道这件事。她心道,难怪林夫人先前教训冯氏要为娘家兄弟着想,原来她自己便是这么干的。   封恒把手上给宋师竹烤的豆腐放下,道:“林学士应是没事的。”   这件事前两日到李家时,李先生便跟他略说过几句,这一回被带走的臣子大多都是一些理念守旧的老臣。皇上只是趁机想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宋二郎素来知道封恒能从李家知道不少消息,便也过来问了几句。   宋师竹见众人聊了起来,便把烤得金黄的鸡翅装盘,让下人送到正院。   其实她对皇帝观感不差,李家是坚定的保皇派,宋师竹对李先生和李老太太都极有好感,她也愿意相信他们拥戴的是个有分寸的皇帝。   高玉珩通常情况下确实极有分寸,但偶尔也想要照顾一下自己人。   譬如这一回的贡士名单,他便提前拿在手里了,看了一下上头两个熟悉的人名都在,他便笑了一笑。 第123章 (改错字)   庆极宫中,高玉珩看完名单,也是心满意足。   先前朝臣强势,会试钦定主考时他不得不退让,这回借着泄题舞弊之事发落了好些人,新换上来的臣子总算知道他的心意。   高玉珩把前二十名的生平看了一遍,想了想,又把几个水平差不多的寒门子弟移到最上,将家世好的放在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届科举的偏向。   做完这件事,他才露出一丝笑容。上了贡士名单,即使殿试时发挥不好,也是板上钉钉的进士。就是如此,高玉珩才不愿意让某些人太过得意。   高玉珩一看到前面那些眼熟的姓氏,心里便不大爽快。他叹了一声,就算恩科如何改革,世家子弟的发挥总体而言还是比寒门要好。   这是天下总体态势,先前太傅便提醒过他这件事,高玉珩虽然已经有了不少心里准备,这会儿还是未免觉得世家资源占据过多。   夜深露重,大太监想起章太后的嘱咐,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已经二更天,万岁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当保重龙体才是。”   高玉珩嗯了一下,又道:“母后明日若是问你,你别太实诚了。”   太监赶忙答应了一声,高玉珩这才放心下来。   这回恩科之后,便是选后。   他自小身子便不大好,章太后总为他担心,自从皇姐去世之后,更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平时还要打理宫中事务,高玉珩是个孝子,早就想找个人帮母后分担一下了。   章太后跟李家老太太交好,看好的也是李家姑娘,高玉珩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太傅。太傅要是知道自家成了外戚,肯定又会暗中叹气了。   想着李太傅,高玉珩心绪不断,这回旁边的太监倒是不敢再催了。章太后给的胆子只能管用一回,高玉珩板起脸还是很有威严的。   半刻钟之后,高玉珩才把重新确定下来的贡士名单连夜让人送到礼部,心里突然有些期待,明日那些朝臣看到红榜时,面色肯定会十分好看。   这一夜,京城里许多学子都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宋师竹还记得上回乡试放榜时的心情,转身附在封恒耳边悄声道:“我觉得你明日的名次应该是不错的。”还有李玉隐和宋二郎,表哥和堂兄肯定也都会榜上有名。   十年寒窗,成败就此一举,封恒躺在榻上,心情也不能说十分从容。此时看着宋师竹在床帐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悄声道:“你真的这么想?”   宋师竹立刻就点了点头,道:“我订了花莲斋的厢房,那里离贡院最近,一出榜单立刻就能见到。”   直觉告诉她,明日他们那个厢房肯定是最热闹的。   宋师竹想起上回封恒中解元时,邻居们把家里围得水泄不通的热闹场景,心里便有些兴奋。她一向喜欢热闹,可惜府城和京城都不是她的主场,她跟人应酬交际少不了小心谨慎,明日总算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封恒看着她殊丽灵动的眉眼,突然亲了她一下,宋师竹也跟着凑上去在他唇上啵了一声。   两人紧紧抱在一快,封恒的唇贴在她耳边,许诺道:“要是真中了,咱们家就再办一回烧烤宴。”   今日宋师竹明明很喜欢吃那些烤串,可不知道为什么吃了几串就停下了,封恒还以为她是想让给旁人吃,又帮她烤了许多,最后都进了宋三郎的嘴巴里。   宋师竹顿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还是补上重阳的螃蟹宴吧。”   烤制的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长痘。后面这几日家里好事肯定会很多,她是绝对不想顶着一张冒着痘痘的脸出门见人的。   “……反正都是庆祝,还是办个螃蟹宴好些。重阳时你们还在考场考试,我们都没心思过节了。”   后头几人考完试回来,宋二郎和李玉隐又病了。等到他们病好之后,家里剩下的螃蟹都已经被她腌成醉蟹。   宋师竹此时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浪费。这玩意在京城还是很贵的,尤其是重阳这几日,京城里一篓子螃蟹居然要卖十两银子。定价这么贵的东西,当然要配上最好的吃法。   “过了几日,蟹价就降下来了,到时候我让厨房清蒸大螃蟹。”   原滋原味,泛着油光的蟹黄咬一口,好吃地能把舌头都吞掉。一想起来,宋师竹就犯馋。   宋师竹一说起好吃的,脸上的梨涡就深深凹陷进去,封恒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侧脸,笑道:“那就办一回螃蟹宴。”   宋师竹立刻点头,彼此视线相及时,突然都有些心潮涌动。   半个时辰后,累极的宋师竹临睡前嗅着自家相公身上好闻的气息,心里期待着明日的好事,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宋文朔要当值,被宋师竹磨了好久的冯氏便领着他们一群人到了花莲斋。   贡院所在的西大街几乎都是乌泱泱的人流,这种日子就算是官家太太,也没有优待,一行人十分艰难才挤到了花莲斋二楼的厢房里。   宋师竹看了一下窗外的人群,感叹道:“京里所有举子都在这里等榜了吧。”她在京城几个月了,还是第一回见识到什么叫人满为患。   刚才下马车的一刹那,外头众人高谈阔论声、说笑嬉闹声蜂拥进屋内,宋师竹还以为自己到了市场。   宋二郎摇着羽扇,道:“要是一切顺利,明年就不用等第二回了。”   他姿态风流,语气随性,宋师竹没忍住看了他一眼,道:“堂兄带了扇子,不如给旁边的茶炉煽一煽?”   前两年在县里过年时,她就觉得二堂兄对扇子情有独钟,前几个月许是准备考试太忙,没空扇扇子,这几日这把扇子终于重现人前了。   宋二郎白了她一眼,觉得堂妹真是不懂风雅,不过他也没跟她吵起来,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贡院张榜的锣响,把众人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已经有两三个人喊着“中了、中了”,包厢里坐着的人心里都有些焦虑。   封恒安抚地拍了拍不自觉捏着他胳膊的宋师竹。   宋大郎一向仔细,看着冯氏连连望向窗外,也道:“娘别担心,我安排了好几个小厮去看榜了。”   宋师竹接话道:“就是,好饭不怕晚,耐心等等肯定有好消息的。”   侄女和儿子一唱一和,冯氏摇头笑道:“别只顾着安慰我,今日我不是主角。”宋二郎上了考场之后,冯氏的精神逐渐便恢复过来了,科举是大事,冯氏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儿子。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厮急匆匆地推开厢房门,满脸都是激动,喜不自胜道:“堂姑爷、咱们家堂姑爷是今科会元。”   小厮喘着大气,话尾还有些发颤,看向封恒的目光十分闪亮。   包厢里的众人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宋师竹脑袋空白了一下,回过神来赶紧让螺狮拿了一个喜封过来,冯氏也有赏赐,她笑道:“真是开门红。”   同时拿了两个喜封,小厮激动地心肝发颤,嘴里不断说着吉祥话。   一旁的宋三郎耐不住插话道:“还有我二哥和李大哥呢,看到他们名字了吗?”   他二哥这几个月的努力他看在眼里,宋三郎心里一直觉得他家二哥不可能不中。   小厮尴尬了一下,道:“人实在太多了,堂姑爷的名字在最上面,我一眼就看到了,还想再看,就被人挤出来了。”   听到小厮这么说,宋三郎简直都快急死了,宋大郎安慰弟弟:“再等等,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宋师竹眉眼间漫着喜色,也道:“肯定有好消息!”直觉告诉她,不可能只有一个贡士!   她正想说话,外头便有听到会元在包厢里的学子进来道贺,封恒只来得及跟妻子交换一个眼神,立时便被包围在人群里。   宋二郎倒没有弟弟那样的焦虑,考得怎么样他心里有数,至少也会是个榜尾。他看着络绎不绝的包厢,对李玉隐笑道:“今日的风头都在妹夫身上了。"   有封恒珠玉在前,就算后头他们能够上榜,肯定也没有他这么风光热闹。   李玉隐心里也觉得如此。他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在宋师竹身上,见着表妹表妹喜逐颜开、根本没把眼神分给别人,心里生出些黯然后,突然便释怀了。   宋师竹被丫鬟扶着让到一边,又给后面几个腿脚略慢的报喜小子发了喜封,一个喜封就是半篓子螃蟹钱,可无论散出去多少,她都高兴。   会元啊,自家相公得到这个会元实在太不容易。别人只看到他是当朝李太傅的弟子得了许多便利,但只有宋师竹才知道从成亲到现在封恒经历过的那些生死关口。   梅花香自苦寒来,宋师竹脸上的笑意就一直没停过。   后面又有宋家的小厮过来报喜,李玉隐排在第十二位,宋二郎在六十八位,会试统共取三百人,家里三个考生的名次都算得上靠前。   李玉隐确实没想到自己的排名会在宋二郎之上,对此,宋二郎心宽道:“没有白费力气就成。”这个成绩他已经很满意了,只要不用等三年再考一回,他就觉得回报足够了。   冯氏也道:“中了就是大喜!”   宋二郎听着他娘的肯定,心里突然就跟吃了蜜一般高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平日要得他娘的赞赏可不容易。   他笑得欢快,李玉隐在一旁看着,突然也有些可惜父母不能在场分享他的喜悦。   包厢里三人都是高中,就连花莲斋老板也趁机出来表示,只要三个考生愿意留下墨宝,半年内到酒楼消费,都免费招待三次。   这等好事,宋师竹立刻就把眼睛看向封恒。封恒看着妻子兴致盎然的模样,也没有推辞,当场便挥墨写了两句祝辞,紧接着宋二郎和李玉隐写完之后,也在纸上印下自己的印章。   在应付完又一群道喜的举子还有报喜人,众人都不打算在厢房继续呆着,现在到家里头道贺的人肯定也很多,不过能够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得中,就算要来回奔波,众人还是很高兴的。   果不其然,回到临泰胡同后,一下马车,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官府派出来报喜的差役一排三人都等在一旁,一看见封恒几个就围了过来,热闹了好一阵,封恒三人嗓子都快说哑了。   宋文朔是家里最后一个回来的。   彼时道喜的人群都已经散了,宋文朔一下官轿看着满地的鞭炮红纸,也是难抑喜色。   他在户部里一直心不在焉地等着消息,听到三人都上了贡榜,立刻就跟上司请假回来了。他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目光带着笑意,连连道好。   不仅考得好,名次也好。   尤其是封恒,会元和普通贡士不一样,除了不会掉到三榜外,殿试成绩最差也一定在二甲前面,否则朝廷就是打脸了。   这一回家里三个考生都争气至极,宋文朔瞧着几人都是满脸喜欢,他可知道了,朝廷里好几个高官显贵家的子弟,这一回都落到了榜尾,老大人们脸上都极为无光。   宋文朔摸了摸胡须,圣心圣意,这一回真的是十分明显。 第124章 (改错字)   宋二郎有些受不了宋文朔欣慰慈爱的目光,摸了摸鸡皮疙瘩,说了一句极冷的玩笑:“今日户部那边应该不少人表扬您教子有方吧?”   宋文朔向来知道儿子不着调,此时看在今日家中那块贡元牌匾的份上,把教训的话吞了下去,而是道:“后面还有复试和殿试,还是要好好复习,切勿马失前蹄。”   对着宋文朔的循循教诲,宋二郎点了点头,觉得这样严肃的宋文朔才是正常的。   宋文朔说完自个儿子,又对封恒道:“你在会试上的成绩比我当年还要好,二叔没什么好叮嘱你的,只是这两日外头有人请你出门,最好先别答应。”   封恒还没说话,宋二郎忍不住插嘴道:“外头会有事发生吗?”   宋文朔只道:“谨慎无坏处。”为了一甲的名头,有些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更别说今日一早便传出皇帝打压世家子弟的风声,封恒作为这一届的会元,木秀于林,肯定被许多人都视为眼中钉。如今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了,不能在最后一步栽了。   封恒认真听完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诡异之事,他平日就比旁人容易陷入险境,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心里转悠着这些念头,反正不过在家里闭门读书罢了,封恒也很是同意二叔的话,不过还有一件事,他道:“这种大喜的事情,于情于理我都得亲自到李家和魏家报喜才行,现在需要得劳烦大堂兄帮我送封信过去说明情况了。”   宋文朔犹豫了一下。李家门第高,就连他也没有进过李家大门,可这种事情若没有个正经主子不出面,叫个下人上门总是不像样的。宋文朔心知这是封恒对儿子的提携,斟酌片刻之后,还是答应下来。   封恒笑:“那我这几日就在家中备考,不出去了。”   宋文朔见他光风霁月的模样,心里叹了一声,才对李玉隐道:“都是亲戚,玉隐也别有顾忌了,这几日也过来家里住着。”李玉隐在第十二名,名次也是不差的,宋文朔对他也有几分担心。   李玉隐点了点头,他在京城这几个月一直多得宋家的照顾,对宋文朔的建议也很看重。   因着外头不断有人过来拜访,宋文朔也只是略嘱咐了几句,就把三人放出去了。   冯氏的正院里,宋师竹应酬完上门道贺的人,便通过两家间的小门过来了。封家在京城底蕴不深,接待的人自然没有宋家那么多。   想起今日一早上家里的热闹,宋师竹还是喜上眉梢。此时见到冯氏书案上也堆满了帖子,她道:“这应该就叫甜蜜的折磨了。”   她刚才在家里也被甜蜜折磨了一番,还突然便领悟了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完侄女的话,冯氏好笑道:“你这是什么形容?”宋二郎虽是贡士,可家里还有宋文朔官职在前,冯氏虽高兴儿子光耀门楣,但还生不出这等感慨。   宋师竹知道二婶想岔了,她纠正道:“当然是说的我们家。”   对着侄女认真的神色,冯氏直摇头,把自己比成鸡犬,也就宋师竹做得出来。   宋师竹却觉得冯氏不懂她的心情,胡同里的邻居都是官宦人家,平时他们家就处在金字塔最下,饶是宋师竹向来心大,今日和往日两相比较下,也有许多感叹。   她悄声跟冯氏道:“田家刚才送了一份贺礼过来。”   冯氏一下便想起宋师竹之前跟她说的田家重阳节礼的事情,对宋师竹道:“世上多的是势利眼,他们家送礼,你收着就是。”   跟田家做了一年邻居,冯氏也了解田夫人的为人,素来是看人下菜碟,却也最识时务,侄女婿这般年轻便中了会元,许是田家终于觉得他有潜力,才会过来亲近。   宋师竹点了点头,转而跟冯氏商量事情商量起办筵席的事。   后日就是复试,宋师竹也没打算大办,只想两家聚一块小小庆祝一下。对此冯氏也没有意见,只是在知道宋师竹打算办成螃蟹宴时又叮嘱了一声:“螃蟹性寒,不好多吃。”   宋师竹自然有分寸,家里几个还要考试的自然不能多吃,其他人便无妨了。   冯氏看着侄女说到吃就闪闪发亮的目光,也是笑了笑。   临泰胡同今日注定是热闹的一日,早上迎来了三个贡士,傍晚时又有另一个新闻,被锦衣卫带走多时的林大人被放回来了。   筵席上,众人齐聚吃饭,一番祝酒辞之后,宋师竹便听大堂兄说起这件事。   她正在拆蟹肉,听到林学士回来时并无大碍,便顺嘴道:“那真是老天保佑。”   宋师竹对林家无甚好感,但也不是什么心狠的人,林学士能安然脱身自然是最好的。   宋大郎却是叹道:“我看林家以后肯定是多事之秋。”   怎么说?宋师竹心满意足地吃着剔出来的蟹黄蟹肉,眼睛立刻就看了过去。   见堂妹感兴趣,宋大郎便把事情说了一说。他去完李家回来时,正好见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林学士,便上去关心了两句,此时林姑娘便突然满脸泪痕冲出来了,随后是带着两个外甥女急急出门相迎的林夫人,母女俩似乎才在家中吵了一架,眉眼之间颇是不睦。   当时宋大郎瞧着林学士脸上的尴尬也并未多问,便回了家。   听堂兄说完后,宋师竹却是突然想起宋三郎说林夫人拿着闺女嫁妆四处打点的事情,她心里猜测了一回,可惜席上多得是大男人,对人家母女吵架的事情并不八卦,话题片刻后便又转了一个,宋师竹便把话忍在心里,也没有再问。   她心里觉得,林姑娘就算再可怜,林家家事她也是管不着的,却没想到这件事还真是跟自家有些关系,具体来说,应该是跟宋二郎有关。   宋师竹螃蟹宴上喝了几杯小酒,回家时便有些醉醺醺的,在榻上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她还有些懵,起来就问拿着热帕子为她擦脸的封恒:“李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皇上要大选后宫的事情?”   封恒被问得愣了一下,宋师竹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他不知道。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把自己刚才做的梦给说了。   她梦见皇上要选秀,这回范围只在京城内部,林姑娘是学士家的姑娘,合乎条件,被礼部登记在册。   本来到此为止事情还跟自家没什么关系,可是外头突然大肆传出林姑娘心悦宋二郎的事情,自家二堂兄刚刚进入翰林院,名声被污,上官令其在家反省思过,而林姑娘受此牵连,被剥夺了秀女身份,之后就被嫁给了林夫人娘家侄子。   宋林两家就此结仇。 第125章 (改错字)   宋师竹今夜喝了不少酒,脑子还没同步调适到清醒的状态,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梦之后,便是一脸的着急上火。   封恒却有些没听明白。他伸出手贴住宋师竹的额头,笑:“做噩梦了?”   他刚才一个没看好,宋师竹就喝了小半坛菊花酒,那酒味道甜,但后劲却绵长,她回来后就像猫一般窝在榻上直哼哼,弄得他哭笑不得。   宋师竹拿下他的手,有些不乐,是不是噩梦她自个分得清,平日她睡眠质量极好,很少做梦,但是一般出现梦境基本上都是某些事情的先兆。这种事她比他有经验多了。   封恒对着不讲理的妻子,摊开双手,道:“是你说的,老天爷通常让你做梦梦到的,都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堂兄这一回怎么会没有出事?”   宋师竹皱着眉头想了想:“是不是我没有把下半场梦完?”   封恒哑然失笑,宋师竹一向不是执拗的性子,酒后突然固执了一把还真是可爱。他将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意的妻子搂在怀里,道:“那咱们赶紧睡觉。”   宋师竹躺在榻上却一个劲儿想着刚才做的梦,好一会儿神志才开始迷糊,这一回似乎是刚躺下就睁眼了。   醒来时,封恒已经起来了,明亮的晨光下,刚中了会元的男人显出几分意气风发,他正在看昨日外头人送来的帖子,便察觉到宋师竹的目光,笑道:“继续梦着了吗?”   宋师竹:“……”她摇头,不过她还是很确定那个梦不会出错。   听她这么认真,封恒也重视起来,他想了想,道:“你说二堂兄被翰林院上官罚在家中思过,那他这一回殿试名次肯定不错。”   宋师竹有些无语,不过封恒说的倒是真的,能进入翰林院,一个二甲进士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能从梦里知道这个信息也算是意外之喜,宋师竹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又道:“二堂兄也不知道得罪什么人了。”   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是宋二郎招惹上这种事。要说招人恨,封恒是今届会元,还得排在宋二郎前面。想要搞事的人却越过封恒,找上宋二郎,难不成还真是宋二郎平时在外头跟人结仇了?   宋师竹试着想从结果推导回去,这件事里算得上敌人的就是林家了,可名声之事姑娘家更加吃亏,应该是不存在林家故意设计的可能。   不是林家,就是旁人下的手。   可一个是员外郎家,一个是学士家,上不能影响朝廷政策,下不能庇护故土亲朋,背后的人算计两家文官结仇,能管什么用?   宋师竹陷入认真思考,封恒却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复试之后,便是殿试,殿试后,还得经过一轮朝考才能进入翰林,这中间有一个月的时间,若是有人故意设计,总能看出一点名堂来,咱们多留一个心眼就是。”   比起现在就日夜警戒,封恒更倾向于宋二郎进了翰林院后是不是挡着了某些人的路。否则一个翰林官被人空口白牙诬陷,真当京城没有法纪吗?   听封恒说完后,宋师竹心里还是有些落不着底:“那咱们除了等着就没办法了?”   封恒笑:“你昨夜的梦不是没做完吗,这几日再看看能不能续上,要真的是一场浮生梦,咱们就是白担心了。”   宋师竹觉得封恒这是不相信她,她想了想,决定找出些证据来,就算坏蛋一时半会儿不能被揪出来,但是选秀这件事总是真的。   她今日本来便准备到李家一趟,正好一块打听这件事。封恒也没有阻止,宋师竹洗漱完用完早膳,便出门了。   上回过来李家时,因为心中有事,宋师竹只在李老太太的正院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这一回李老太太一见到她,就莞尔道:“昨日你家里已经有人过来报喜了,突然过来,又有大事吗?”   宋师竹每回上门,李老太太都是又爱又恨,家里好些事故都是因着她机敏才躲了过去,可要是在她出声前不做好心理准备,她这把年纪,可禁不起吓唬了。   宋氏竹知道李老太太这是打趣她,她笑:“我就是过来看看老太太。”她在路上就想好了,李老太太人老成精,这件事只能通过李随玉打听。   李老太太听说宋师竹只是过来串门子,心里才松了口气,又恭喜了宋师竹一回,笑道:“你们先生昨日听说弟子中会元后,高兴得晚间都多喝了几杯小酒。”   说起这个,宋师竹便有些不好意思:“相公也一直记挂着要过来。”   李老太太摇头:“什么时候不能上门,在家专心准备复试要紧。”封恒的忧虑,李老太太已经从昨日上门的小伙子嘴里探问出来了,要说也是人心恶毒,每届会试过后都少不得贡士出事的事情,尤其是这一回自家和封家屡次被盯上,李老太太也能理解封家的担心。   “那些虚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师徒之间本来就不用这么拘泥,只要弟子能够出息,你家先生比任何人都高兴。”李老太太也是看出了宋师竹的不好意思,才会多说这么几句。   宋师竹感动于李老太太的体贴,略说了两句之后,才提起想见李随玉的事情。直到进了李随玉的屋里,宋师竹心里还是有些奇怪,这对祖孙的关系一向极为不错,李老太太怎么不直接让人把李随玉请过来。   不过很快的,她就知道原因了。李随玉正在跟曾祖母闹别扭,已经闹了好一个月了,从他们上一回出门逛街回来,便一直赌着气。   这时间跨度可够长的。她伸手戳了戳小姑娘的脸蛋,笑:“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呢。”   “我就是心里不舒坦。”李随玉神色萎靡,打起精神让丫鬟上茶。   宋师竹看着满脸写着沮丧的小姑娘,觉得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李随玉可不是那等意气跋扈的姑娘。   一问之下,李随玉直接说了。   宋师竹才知道,选秀的事情还真是真的。   以及李随玉居然是内定的皇后人选。   这句话李随玉是在她喝茶的时候说的,宋师竹一口茶刚进嘴里差点喷了,赶紧抬眼去看李随玉。   李随玉的表情实在不像高兴,宋师竹心里转了一圈,道喜的话就吞了进去。   李随玉默了半响,才笑道:“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后向来对我极好,就算进了宫,有太后看着,我也肯定过得不错的。”   李随玉向来是极为明白的,生在李家,她以后的婚配对象不是高官显贵就是皇亲贵胄,虽说嫁给皇上不在她的意料范围内,可在旁人看来,跟皇家的这桩亲事绝对是她高嫁了。   可为什么她心里还是这般不舒服。   李随玉小小叹了一声,看了一下跟她并排坐在榻上的宋师竹,心知原因归根究底都出在她的羡慕上。   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榻上,宋师竹陪着李随玉坐了一会儿,才从李家离开。   在马车上,她突然想起先前县里为着逃避选秀的兵荒马乱。她叹了一声,平民女子的身份肯定不能跟李随玉相提并论,可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一进皇宫深似海,进宫除了对家族有利,基本上女子的一生就被禁锢在里头了。   回家之后,封恒见她出去一趟,回来后神色一直恹恹,便出声问了两句。   宋师竹心情复杂,把“选秀是真的”和“李随玉是内定皇后”的事情说了。   封恒素来知道宋师竹跟李家姑娘交好,可在这上面却不理解这两人的忧虑。若说李家不想担外戚之名,封恒还能理解李姑娘的抗拒。但单论这门亲事,李姑娘实在没有屈就之处。   “陛下年轻英伟,李家和皇室关系莫逆,李姑娘进宫便是正宫皇后,怎么不合适了?”   “皇上三宫六院,哪个女子想和人分享丈夫?”宋师竹顿了一下,“再者说,随玉妹妹不缺富贵荣华,人家要是想求一个一人一世一双人,进宫就不合适了。”   封恒看出了宋师竹对李家姑娘的维护,心里只觉得自己和妻子考虑事情的角度实在不一样。他握住宋师竹的手,道:“若是李姑娘当真不愿意,以老师的为人,肯定不会强迫她的。”   宋师竹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她想起刚才李随玉说的话:“祖父性情纯粹,我要是求到他面前,祖父一定会帮我。可太后已经私下跟曾祖母提了几回,李家要是拒绝,我怕会影响到祖母和太后的情谊。”   她叹了一声,这就是世家姑娘的担当了。 第126章 (改错字)   看着宋师竹无甚精神的气闷模样,封恒心里转了转,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有些无奈,这种事情上,别说天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就连男人和女人也有不同的看法。   就如他,若不是成亲前便看中妻子,婚后两人感情又好,他也不一定能许下不染二色的承诺。   听完封恒的话后,宋师竹立刻就瞪了他一眼,封恒摇头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要生气的。”   那你还说?宋师竹没好气地看着他。   封恒笑:“那我下回骗你就是了。”他就是觉得夫妻之间贵在真诚,这种小事说便说了,无甚要紧的。   宋师竹也知道封恒说的是肺腑之言,可就是太肺腑了,她听着才有些扎心。   封恒的话翻译过来就是,男人的忠诚是有条件的,在双方身心契合、家庭氛围舒适自在的情况当然能够保证不出轨,可夫妻之间要是没那么合拍,纳妾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在如今的封建环境里,这番话确实足够坦诚,也很现实。   宋师竹一方面觉得封恒的话不无道理,一方面难免生出一些在意。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谁能保证双方感情一直保持热度,要是有朝一日爱淡情驰,那他们之间真的会插入另外一个人吗?   一想到这里,宋师竹就有些气闷。要说她没想过封恒出轨的问题肯定是假的,可是她前头想起这个问题时一直信心满满,总觉得她有金手指加成,封恒又是这么个情况,肯定不会要色不要命,如今想起来,却觉得他如果只是识时务才守身如玉,也太虐心了。   封恒从来对妻子的感觉都是十分敏锐,一下察觉到她心里的复杂情绪。他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居然觉得有些得意。   见宋师竹被他这一笑气得瞪圆双目,想扯开他的手站起来,他立刻把她紧紧按在怀里,道:“你总该多信我一些,我说过没有别人,就想跟你一心一意过日子,就永远不会变心。就算真有那一天夫妻间恩爱不在,我也不会毁诺。”   他这句话什么时候说的?   宋师竹的脑子里立刻飞快转了起来,之后才从某一夜温存过后的枕头话里扒了出来。   她抬头看着封恒润而黑亮的眸子,读出了里头的认真。   封恒的嘴紧和守诺,宋师竹倒是信的,有时候他打定主意不说出口的事情,她如何撒娇卖乖都是打探不出来。   封恒看着宋师竹脸色终于放缓,突然笑道:“本来是别人的事情,闹到最后,咱们家里差点起火了。”   宋师竹被封恒提醒了一回,才发现他们跑题了。她叹了一声,有些事情她想帮也帮不上忙,李随玉既然做了决定,便只能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她担心也是没用的。   眼下她最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她对着封恒道:“选秀的事情是真的,不知道是谁这么狠毒,背后想着算计二堂兄。”   封恒也不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想了想,道:“你这几日好好关注一些林家的情况。”空穴来风,总得有些依据。若是当真有人想要往宋二郎和林姑娘身上泼脏水,也不可能张口就来。   宋师竹点了点头,知己知彼的道理她也是知道的,尤其这件事不好明着告诉宋二郎,她私底下当然要多看着些。   两人在上头达成一致,宋师竹便一直竖起耳朵听林家的动静,可惜林姑娘到会试复试前却一直没有出门,倒让她有些可惜起来。   从林姑娘这里得不到消息,宋师竹便转而把目光放在宋二郎身上。   殿试前一夜,天色一暗,封恒就从前院回到正院,正好见到妻子坐在铜镜前梳头。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秋末的蝉鸣还在不住发出声响。而淡黄的烛火下,宋师竹背对着他,头发长长地垂在背后,衬出了几分静好纤弱之感。   封恒被这幅画面吸引了过去,接过她手上的牛角梳,结果宋师竹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吓得往后一仰,顿时被他接在怀里。   封恒无语道:“……怎么就吓成这样?”   这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差点把她魂儿都吓没了还敢恶人先告状。宋师竹缓过神来,便捂住胸口,怒目圆瞪。   封恒被她的模样逗乐了,握着她的手道:“你这两日魂不守舍的,二堂兄都以为你怎么了。”   前日复试时,宋二郎就悄悄问他,宋师竹最近怎么一直盯着他看,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妥。   “……你怎么说的?”宋师竹问,郁闷于自己盯梢还被人看出来了。   封恒好笑道:“我说已近秋凉,你觉得他拿把扇子十分奇怪。”   他当时出口后,车厢里的李玉隐也看了过去,宋二郎手里的乌骨折扇还在摇着,脸色立刻现出几分尴尬。   宋师竹有些不好意思:“那确实也奇怪啊。”   封恒清了清喉咙,其实他未成亲前,偶尔也喜欢效仿古人羽扇纶巾,亲手画个扇面制把扇子,可自从宋师竹私下一直跟他嘀咕“这么扇老了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扇出老寒腿”,他就把扇子全都收起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宋师竹无辜道:“……我刚才就是在想你先前告诉我的那几个学子。”   复试是在皇宫举行的,比起会试一连三场,复试只是走个过场,目的只是想当场验视上榜贡士是不是有人冒考顶替,所以题目数量不多,阅卷官翌日改卷,第三日便出成绩。   封恒在复试后结识了不少学子,他记忆好,回来时都跟她介绍过。宋师竹也不是白听的,这些除了是自家以后的人脉,还可能是陷害宋二郎的潜在嫌疑人,她细细记在纸上后,就一直在分析哪个人可能会对堂兄下手。   为此,宋师竹觉得自己简直杯弓蛇影。   今届会试第三名梅长良,封恒说他跟他和李玉隐都打了招呼,却刻意漏掉了宋二郎,是不是对堂兄有意见?   还有第二名陕安省学子燕恭,农家出身,和宋二郎一见如故,对比起第三名的冷淡,也是挺奇怪的。   宋师竹说着说着,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问题。   妻子的分析天马行空,封恒一边握着她解下来的长发帮她梳头,一心二用道:“那你觉得谁比较可疑?”   封恒其实也好奇妻子能不能仅凭几个名字便抓住凶手,若是真能如此,封恒觉着,他以后一定肯定要争取到刑部任职,这省了多少功夫。   宋师竹顿了一下后,才含糊道:“还没发现。”语气颇为沮丧。   封恒摇头道:“别想了,一个月后是阴天还是大晴天,今日怎么能知道。事情如今还没端倪,咱们现在想的,都是猜测。”   而且陷害这种事往往只是一时被妒忌蒙住双眼,一个月里可能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多了。   被封恒安慰了一下,宋师竹也觉得自己担心得太早了。   封恒不想把今夜时间都浪费在捕风捉影上,又道:“明儿都殿试了,你就不问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   宋师竹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委屈,赶紧顺毛摸了封恒几把,终于把他顺过来了。见到封恒坚持要帮她梳头,宋师竹也没拒绝,只是在圆凳上坐着坐着便想起一个事情。   她好奇道:“皇上这一回真的不打算出一整张算学题吗?”   这一回杏榜前二十名的考卷都张贴在贡院,宋二郎早早就让人去抄了回来。   宋师竹也是翻阅过的,她对比之后有个发现,只要是有固定答案的,几乎都有人出错,而封恒在这点上的优势实在太明显了。   封恒笑:“说是皇上这一回打算按规矩来,出一道策问题。”   宋师竹发散了一下脑洞:“以皇上的性子,说不定会问你们对这一届恩科改革的意见。”   宋师竹出声后便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装模作样地问封恒:“如果是这个题目,你想怎么写?”   “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能具体些吗?”   封恒想了想,却是换了个方向道:“能走到殿试的,基本上都沾了不少改革的光,除了赞同改革外,说别的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宋师竹点了点头,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惜封恒说完这几句话,就没声了,宋师竹咳了一声,又道:“那你想怎么写?”总不能只有歌功颂德吧。   封恒心里有些奇怪,宋师竹一向觉得经义策论枯燥无味,怎么今夜一直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他道:“皇上颖悟明慧,答题时当然要言之有物才能得到圣眷。”就算是他,若只是一味奉承,不能指出问题提出建议,皇帝应该也不会给多少面子。   宋师竹不厌其烦,继续引导他思考破题观点:“……你觉得皇上想听什么建议?”   封恒突然眯了眯眼睛,看得宋师竹有几分不自在,之后才道:“恩科改革的题目若要延伸下去,便涉及到民生教化之道。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富之,便能广而教之。当然若是只谈改革艰难,牵涉到的就是皇上与朝臣之间的博弈了。”   明康帝一直没能把朝政收入掌中,这其实是一个吏治问题。他听老师说过,皇上颁布的旨意,只要阁臣觉得此令不通,便敢阳奉阴违。朝臣不给面子到了这种程度,要是想要合乎圣意,提吏治和还权肯定能切中皇上的心意。   宋师竹听着封恒侃侃而谈,却有些头皮发麻,他答题时要是从这一点出发,那些阅卷的臣子肯定要把他恨死了。   不提中央集权的优劣,皇帝和臣子,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皇帝弱,臣子便强;皇帝强起来了,臣子就要捏着鼻子当官了。   她道:“恩科改革还是和民生教化比较粘得上边。”他们家如今还在起步阶段,太沉重的包袱,还是别背上的好。   封恒点头道:“若是民生,老师跟我说过,皇上一直想对赋税动手。”   都说民生多艰,可几十年来大庆朝风调雨顺,百姓们合该安居乐业才是,可底下百姓却常常只是足够糊口,其中的一个大问题,就是赋税一日日加重。   本地衙门加税不需要上报朝廷,好些县里收完税赋定额后,还要加征几成作为衙门维护之用。   封恒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严重了。他还记得老丈人跟他说过,他当时和张知县撕破脸,就是因着张知县强要加收丁税人头税,宋氏族人多,要是这个命令真的执行,家族损失巨大。   宋师竹深深觉得,封恒提出来的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这些问题要是真在纸上具现,封恒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虽然也觉得赋税该改革,可饭要一口口吃,想要做实事还是得踏踏实实一步步来。   她想了想道:“改革民生,不一样局限在赋税上,别的不说,修桥铺路,鼓励商事这些都是民生大事。让百姓多挣钱才是正经。”   其实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个感觉,觉得明日的题目一定会和改革相关,便天马行空地说了几句,顺嘴提了个招商引资的法子:“比如咱们丰华县靠近边疆,皮毛野味都是当地特产,在县里一张狐皮二两银子,京城翻个五倍还不止。”   “……要是衙门能牵头集中收购,或是提供一些优惠条件,让大商贾过来做生意,一来百姓能把积攒卖出去,二来商贾过来了,肯定要在当地雇人做工,这样便能让百姓多挣些钱,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说完之后,宋师竹见封恒一直盯着她看,不禁道:“我说的不对吗?”哪里有问题?   问题大了,涉及到经济财政,有时候苦读多年也未必有所领悟。   宋师竹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实在让封恒又惊奇了一回,他想了想问:“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岳父说的?   宋师竹也没有推到宋文胜身上,听封恒又好奇问她为什么县里没实行,宋师竹便有些无奈。   她悄悄跟她爹说过的,可是宋文胜只是个县丞,头上还有个知县,这年头士农工商等级森严,想让一把手放下士人架子交好商贾,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她提出来之后,宋文胜倒是挺感兴趣的,可惜细想之后还是觉得行不通。   她总结道:“要是想改革民生,说开源不得罪人,你写限制肯定是千夫所指的。”赋税当然是该解决的问题,可封恒才初出茅庐,拿赋税开刀肯定被人一把拍死。   封恒沉吟半晌,宋师竹摸不清他的想法,清了清喉咙,道:“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   这道题她也只能跟封恒探讨,殿试考题不比别的,要是其他事情,她还能让封恒跟堂兄表兄提醒一下,这个事情他们就只能自个闷声发大财了。   第二日殿试上,众人开始答题后,封恒盯着熟悉的题目看了好一会儿,半响才提笔作答。 第127章 (改错字)   高玉珩在殿上坐了一会儿,便从龙椅上下来了。他第一个就走到封恒的座位旁边。   除了封恒复试成绩排在第一等,位置尤为靠前外,另有,便是他的气定神闲在这些人中极度显眼。   这回的题目内容是“强国改革之道。”   他出这个题目,不是真的想要在殿试中问强国改革之策——这批学子如今还能经过历练,他也不觉得他们能说出什么来。   对他而言,从臣子手中拿回大权才是要事,高玉珩只不过是想用最快捷的法子,确保新科进士不会被别人拉拢了去。   如今的朝上臣子多是先帝时留下来的老人,资历深,官阶高,高玉珩使唤不动,有时候甚至还被气得不轻。他实在没办法才会在殿试题目上动脑筋。   可惜这世上聪明人不少,殿里这批贡士却一大半算不得聪明。   从发卷子到现在,好些学子不是不是额上冒汗脸色发白,就是挠头挠脑神色犹豫,明摆着在想着怎么落笔才能两不得罪。   更有甚者,他走下来时,还有一个过于紧张,毛笔不小心掉在地上,在掉针可闻的殿内,几乎第一时间就吸引了礼部官员的目光,高玉珩听着他压制的懊恼声,面色不变,心里却皱了皱眉。   他寄望甚深的第一批恩科进士,要是一遇事就这样,可真让他失望。   就是如此,他才会第一个就走到封恒身边。   他在封恒旁边已经驻足好一会儿。封恒落笔神速,列在草稿上的思路十分清晰,看着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考题是他昨日傍晚才定下来的,不存在太傅为弟子放水的可能。既然如此,封恒如今所写的,就是他平时自个思考过,所以答题时才能这么稳当。   思及此,高玉珩心里也是高兴,师弟不仅有才华,还认真努力,看来也是一心想着为朝廷做奉献的。   高玉珩一个来兴致,便在封恒旁边扎住脚步了,他低头看封恒的考卷,先是在心里赞了一回字体的疏朗雅致,接着几乎是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文章头一句便写着“太祖有曰,天下之大,商贾之士皆人民也。”   高玉珩摸了摸下巴,作为高家子孙,他怎么不知道自家老祖宗还说过这句话。不过封恒这句话应当真有出处,否则他应该不会写在纸上,高玉珩便继续看下去。   封恒给自己的言论找了一个支撑点之后,便又开始阐述改革的因由,与题目遥相呼应。   “……欲要强国,必先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皆闻世无农不稳,无商不活。两者之间,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   “古之治天下,轻商重农,乃因兵患水旱之灾,能耕者少,而商不盛产,且富厚太过,为人所妒……而今天下法治甚全,年登岁稔,百姓无饥荒之忧,却有民财不丰之苦,吾以为,为察民苦,当重修典法,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略过了一大段之后,高玉珩一眼便看到了封恒接下来写的八个字,南货北运,北货南销?   这是想要效仿汉武时期的均输之法?   高玉珩倒没想过封恒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他自小博览群书,自然知道均输法的精髓就是由衙门统一管制本地商品的产销,这个主意的好处便在于能够极好地协调供需关系,但也需要衙门足够清廉,才够真正惠民。   他又看了几眼封恒的文章,这一回一低头便见着封恒抬头看着他,眸中流露出一股无奈。   殿试前礼部官员讲解过面圣礼仪,不能直视龙颜便是第一条。可皇上在他身边站了快一刻钟了,龙袍上的明黄色十分扎眼,封恒想要落笔身上都带着一股压力。   高玉珩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只守着封恒一人不厚道,便笑了一笑,转头走开了。   殿试是能够提前交卷的,可这一回没有人先行离开,几乎都是挨到礼部官员叫收卷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殿内。   不同于上一回复试之后众人还有心情拉关系,许多考生走出皇宫时面上都是恍恍惚惚,面色发青。   宋二郎和李玉隐也是如此,坐上马车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宋二郎突然道:“我刚才看到我旁边那个姓宁的,看到题目之后脸都发青了。”   宋氏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这道题目,对宋二郎来说没什么压力,可对那些世家子弟就不然了。   因着冯氏的事情,宋二郎对宁氏这个姓氏极为敏感,刚才排队进殿时,听到他对人介绍姓宁,他心里就多注意了几分。此时见着敌人考得不好,他便有几分幸灾乐祸。   一整个马车里,就宋二郎恢复得最快,他说完之后见无人回应,就道:“你们两个肯定考得不差吧,我看皇上在你们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李玉隐坦率道:“皇上在我身边时,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这个题目本来就难写,他刚有一些思路,皇上便走过来了。   当时李玉隐压力之大,根本没法落笔。自从知道皇上就是在街上遇见的友人之后,他心情就一直十分复杂。   这一回他的贡士能排在十二名,名次这般靠前,李玉隐心里也隐隐有所猜想,应该是皇上帮的忙。   他摇了摇头,以他先前的设想,自己要坐在殿试上起码还得个十年的时间,现在的进度已经算得上是突飞猛进。   虽然有些不甘,可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在文章上见真章。他这回殿试确实发挥不佳。   李玉隐在心里做好排名下降的准备,之后便转头问封恒:“我看你一直没有停下来,你写的主题是什么?”   封恒沉默片刻,对着车厢里的两人难免有些心虚。   其实他昨夜心里便有些感觉,宋师竹一反常态,一直抓着他聊改革,肯定是有些缘故的。直到看到题目时,他才确定下来。   他今日这场殿试思绪一直不断翻腾,最后只能承认自己真是走了大运了。   他叹了一声,他这辈子的运气,恐怕全都用在娶妻之上。   封恒对着车内两人,把他写的文章大致描述了一遍。李玉隐听完后有些奇怪,封恒平日的文章偏于激进,观点犀利,隐隐有针砭时事的苗头在,他还以为这一回封恒也会抓住几个敏感问题深入探讨。没想到他却谈起商道改革。   “你怎么想起写这个?”宋二郎直接就问出来了。家里无人经商,在这上面宋二郎就有些薄弱,他觉得封恒也应是如此。   一个人的文风思想与经历相关,他昨日下午还和封恒讨论过这些问题,当时封恒也十分正常,怎么一夜起来之后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都是娘子给我的启发。”封恒虽然心情复杂,倒也没有隐瞒。他今日所写,许多都是脱胎于宋师竹在商道上的构想。虽然有些主意细想下还是粗糙,但妻子的才华却不能否认。   封恒的这一句颇让宋二郎惊奇,他看了李玉隐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自己嘀咕道:“怎么先前不知道堂妹还有这种才能?”   许多官家夫人出嫁多年,在政事上也未尝有这种见识。堂妹平时不显,没想到居然有这种眼界。想到这里,宋二郎便有些嫉妒封妹夫。   李玉隐倒是不奇怪,他想起从前,心情复杂道:“表妹以前到李家做客时,就十分喜欢看书,经常跟我借一些野史杂文。”   喜欢看书的人,眼界便不会差,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并不奇怪。   要是知道李玉隐和封恒都在夸她,宋师竹恐怕得晕。   殿试要考一整日的时间,宋师竹赶个大早送走自家相公后,在吃早膳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来了,难怪她总觉得她昨夜说的那些历史上隐隐有出处,她想了好久,终于想到大宋朝那场着名的王氏改革。   那场变法的结果可是十分惨淡啊,到了后期官府看到好处,抢占其中利润,还有强征商品之事发生,几乎激起民变。   一整日的,宋师竹都有些坐不住,直到迎回了考完回来的三人,她立刻就把目光看向第二个进门的封恒。   宋二郎见她这样,又想起封恒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打趣道:“就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竹妹妹也不用这么热情?”   宋师竹才按耐下心情,问道:“你们考得如何了?”   “这个问题不好,考完便了却一桩心事,再去想岂不是让自己揪心吗。”宋二郎继续道。   宋师竹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只觉得堂兄太烦人了。   见她如此,宋二郎便笑起来了,他每回见到宋师竹就忍不住想逗弄一下,尤其是今日考完试高兴,更是耐不住了。   李玉隐看着这对堂兄妹之间的打闹,只言简意赅地把刚才在马车上的话重复了一遍,轮到封恒,他看着妻子笑道:“等我们把答案默出来,你就知道了。”   宋师竹立刻就让小厮进来帮忙铺开笔墨纸砚,行动之迅速,宋二郎又忍不住嘴贱道:“看来堂妹是真的很关心我们。”   宋师竹不理他,直接就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封恒书案旁边等着。   备考小组在前院复习了这么久,书房里样样都是齐全的。看宋师竹这么着急,封恒也没有拖延,直接就默出了整篇文章。   见封恒还真是如她想的,直接写衙门管制下实现南货北运,北货南销,宋师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拉了他的后腿。   妻子呼吸急促起来,封恒还是能够发现的,他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平心静气继续书写,接下来这一部分,他能完整把数据写出来,全都是托赖宋师竹昨夜把自己的理家账册给他看了。   宋师竹每到一地便有记载物价的习惯。从丰华县到琼州府,再到京城,三地物价她全都详实记录在册上。封恒昨夜翻过之后便记在心里,今日就用上了。   想要朝廷重视商道,肯定要让人看出这里头的利益,封恒在文章里面也列出许多物价比较。   “京米八百文,京锦三两银,而至北地,翻倍不止矣,至关外,富民愿以五马换锦,一羊换米。”   一匹马在京城最少也要二十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只羊也要八两银子,从这些数字中,货物在南北流通中身价辈涨的过程清晰可见。   封恒默写的时候及其专心,就连宋师竹蔫了下来也没有发现。   凡事都有两面,昨夜听妻子说岳父最终没有实行这个法子后,封恒便一直琢磨这其中的利弊,便利之处当然是能够帮扶民财,可弊端也甚多。   接下来,他把商道改革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内贩运贸易,另一部分是对外贸易。   由衙门牵头实现南北贩运,这个主意虽然有可行的部分,可控制不住也有许多坏处。比如百姓挣钱后,只要官府不改变征税方式,百姓负担便会一直加重。羊毛出在羊身上,想让便民惠民之法,不沦为扰民害民之举,其实还得回到原来的问题,就是吏治。   这一点封恒也提了几句,李先生到后期一直着重培养他的就是实践能力,封恒这方面的积累并不算少。   再者,对外贸易比如边境交易,封恒觉得朝廷确实有必要插一脚,比如粮食马匹等战略资源,便不能随意放任民间交换。   这一部分,便是从国家安全角度出发。朝廷原先便有边境互市,可涉及到税收问题谈不拢,二十几年前便已经关上了。这一回封恒重提,还用算学的法子,为各项商品价格计算出一个可行的税率。   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这一篇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宋师竹为什么一惊一乍的。   他写完之后,李玉隐和宋二郎也接连停笔,三人传阅完自己的文章,宋二郎的策论写的是民利工程建设,宋文朔先前在衡州府任职时负责的就是这一块的,宋二郎也算是近水楼台,李玉隐的写得中规中矩,虽无错处,却也算不得出彩。   宋师竹看完这篇文章后,才呼出一口气,她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的,就是担心她昨夜说得太过确定,害得封恒考砸了,幸好封恒没有完全照搬,懂得去粗取精。   这三篇策论当夜在宋文朔面前过了一遍,得到了相似评价后,第二日封恒便带到李家请李先生点评。   李先生看完其他两人的文章之后,便指着封恒的那篇道:“观点倒是不错。你平日一直便有些激进,老夫还真怕你一时收不住。”   其实重商之策其实算不得耳目一新,李望宗这些年看过不少文章,其中也有不少商贾家的读书子弟提及这个观点,可封恒整篇文章的重点不是鼓励商贾经商,而是由衙门牵头管制,说得都是朝廷之法,这便与他人区分开了。   李望宗摸了摸胡子,心里少不得生出欢喜。自来殿试文章,考较的都是学子的综合学习能力,封恒这篇文章里极有概括分析,也有实际数据,更涉及到算学之法,文章挑的角度也是俩不得罪,就算李先生自己写这个题目,笔下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更好了。   高玉珩看完阅卷官送来的前十名考卷后,也是这般觉得的。   御书房里点着几个大蜡烛,里外站着的太监全都屏息净气,生怕扰了皇上的思路。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高玉珩已经把御案上十份考卷都看完了,在这其中只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不是不遗憾。为着如此,他还特地让人把李玉隐的卷子也翻出来,可惜文章如何,一目了然。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十分可惜。他原本还想谱一出君臣相交微时的佳话,这一回看来只能成就师兄弟相辅相成的传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一下:   “商贾之士皆人民也。”朱元璋说的。   “欲要强国,必先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张居正说的。   “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也是张居正说的。 第128章 (改错字)   弟子殿试文章做得不错,李望宗确实高兴。   有一句话他没在封恒面前说,怕他猜错了叫他空欢喜一趟。   皇上性子素来护短,要是这一回没有再比封恒出采的,封恒这回名次应当是不错的。   送走封恒后,李望宗便去了李老太太的正院。李老太太桌子上正好摆了两个大坛子,坛口岔开,一个丫鬟正用酒勺伸进去。   他随口问了两句,才知道这是封恒方才请安时送过来的。李老太太摇头笑道:“说是蕙心上回在船上存了些湖心水,放了几个月终于能喝,趁着这几日有喜事,给我送两坛煎茶用。”   这应当是她这辈子收过的最简薄的礼物,刚才她看着两个大大的瓮子,还以为宋师竹给她送酒呢,不料却是两坛湖水,李老太如今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能看出宋师竹确实没把他们家当外人。   李望宗一听,便起兴致了,让人取了他珍藏的茶叶过来泡茶,茶叶的清香带着几丝甘甜,缓缓落入肺腑,品完一小杯,李望宗才犹豫问:“这是咱们家的手法?”   李老太太笑:“先前家里下人感念她的心意,在船上教她的。”凡是大户人家都有些不传之秘,不过存水法在李家却算不得什么秘密,李望宗自个在外头,一个兴起还会当众教人。   “为善者,天报之以福。”李望宗摸了摸胡须,说完这句话后,素来严肃的面容也露出一丝笑意,   李老太太听在耳里,心里便是一动。   听母亲问起,李望宗摸了摸胡子:“确实有缘故。”他先前收封恒为徒,除了他救了自家子侄一命,还因着他的人品才华皆都出众。   可凡事太过,也实在让他不知道怎么说。刚才他点评完文章后还没高兴完,封恒后一句便坦率承认了文里的观点得有一大半出自宋师竹的启发。   李望宗素来欣赏女弟子,也承认女弟子某些方面的才华确实出类拔萃,可当时他心里却是一种类似于一种“调教了一年多的入室弟子在科举文章上居然比不过一个放养的女徒弟”的挫败,实在让他无言以对。   李老太太看出了儿子的纠结,笑道:“为人夫者,要是连承认妻子才华的心胸都没有,这种心性也不会得你喜欢。”   李望宗摇头道:“事关殿试……”要是让人知道,肯定会觉得封恒以前的成绩都是划水。   李老太太笑:“又不是外人,你也不会往外说。”况且妻子比丈夫出色,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见李望宗还是摇头,便道:“你这种想法,要是被太后知道了,太后肯定要召你过去说话。”   章太后一向便不觉得女子比男子差,当时就是因着李老太太和章太后观点投契,李望宗才能一路当着高玉珩的老师。   只是李老太太一提起章太后,李望宗面色便黑起来,章太后点名要李随玉进宫的事,他这两日才知道,他李家立世,一向靠的是家里子弟勤勉努力,靠的是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忠诚良心,却不代表他要把孙女送进宫,背上外戚的名头。   李老太太先是看了丫鬟,等丫鬟都出去后,才道:“宫中有意,咱们也不能如何。”这门亲事,章太后早在前几年就跟她说过,否则李随玉不会拖到现在还未订亲。   李老太太自认了解太后,章太后前几年提了一回后,便一直没有再开口,应当就是想做两手准备,没曾想皇上登基后,那些臣子虽然忠于正统,骨头却一直硬得不行。   其实这也是当年开朝时的遗祸了。当年立国,太祖依仗江南士绅支持,导致军中将领大半是江南子弟,现在的内阁臣子也几乎出自江南道,合从连衡,利益一致,否则皇上刚登基那会儿,也不会寸步难行。   太后想来也是没办法才会重提这件事。   后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皇上两年前能顺利登基,依仗的就是嫡子身份,可惜皇上向来有些弱症,章太后不得不多做防患。否则拿后位离间阁老,大小也能帮皇上争取一些权柄。   李老太太说着便叹了一声。   李望宗摇头道:“可总得问问随玉的想法。”就算他不常见孙女,也知道李随玉的性子应当是不乐意进宫的。   李老太太道:“你想想先前你被贬出京的事,要是皇上一直没能掌权,我看你这个太傅,再过两年就得成为无爪太傅了。到时候随玉就算嫁给别人,也落不着什么好。”   要是他们家是小门小户,李老太太当然愿意为曾孙女寻一个如意郎君,可惜他们家和皇家牵系太深了。   李老太太一点一点剥丝抽茧和儿子摊开说,她心知肚明,儿子不是想不明白这些,只是心怀歉疚罢了。   李老太太自己何尝不是觉得对不起孙女,因着对李随玉的这一丝愧疚,她在选秀宣布前一直想要好好补偿孙女,这一日宋师竹让人过来邀请她一块去看新科进士游街,李老太太便代她答应了。   许是殿试当日紧张过头,宋师竹这几日反倒镇定下来。   十月初三一大早,封恒三人早早便换了进士袍服进皇宫。宋师竹冯氏几人也是收拾了一下,便出发去了花莲斋。上回花莲斋老板许诺过要给会元免单三回,宋师竹一直记着这个事,这回提前两日便让人去上花莲斋订了包厢。   花莲斋老板极守信用,不仅给他们留了一间视野极好的临窗厢房,室内摆置明显也比上一回提高了一个档次,茶具摆置上都是以金桂为主题。   宋师竹一进门便看到屏风上绣了“状元之才”四个字,心里顿时乐了起来,只觉得这意头真好。   此时厢房的轩窗大敞,还没游街,外头已是喧闹非常,嬉闹说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比起上一回贡士张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姨母看着案桌上花莲斋种种招牌点心,爽朗笑道:“今日可沾了外甥的光。”酒楼老板能安排得这般周全,足可见封恒这一回的夺冠呼声有多高。妹妹在丰华县里拉拔三个孩子守寡多年,总算是熬出来了。   家里在京城统共就这么几门亲戚,宋师竹除了给李家下了帖子外,还邀请魏姨母前来。说起来,今日来的人有一个让她十分意外,陪李随玉出门的人居然是韩氏。   宋师竹当时看见她时心里还嘀咕了一回,不过想着今日是大好日子,才强忍住了。她对着魏姨母笑道:“姨母可别这么说,要是表哥带您过来,老板肯定更殷勤。”魏琛可是锦衣卫呢。只要披上他那身虎皮,谁敢不敬。   魏姨母却摇头道:“你们那个表哥除了当值就是在家,想让他出门一回,等我七老八十再说。”她对着冯氏道:“这一点,我的福气就不如你了,二郎当真是好样的。”   宋家是外甥的妻家,打从宋文朔一房上京,两家人便有些往来,魏姨母和冯氏也是相熟的。   冯氏笑道:“二郎那孩子也就是平时刻苦了些,魏琛侄儿年少有为,还是姐姐福气好。”   两人你来我往互夸了几句儿子,魏姨母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宋家事的,此时心里便觉得,冯氏的性子比之先前疏朗了几分,说话也没那么尖锐。   韩氏突然插了一句道:“两位夫人都是有福气的,宋二公子和魏大人都是可造之材,以后都能为家里争光添彩。”   魏姨母跟韩氏不熟,便笑道:“承二少奶奶吉言了。”   宋师竹和李随玉的位置在临窗的桌边,她正勾头往窗外看,听到韩氏示好的话,实在没忍住看向李随玉。这个姑娘不动声色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宁”字,又笑道:“新科进士们游街且得等到午时呢,宋姐姐先别那么紧张。”   宋师竹立刻秒懂,她上回去李家时就听李家下人说过,宁氏如今还关在内院祠堂,李老太太心性刚硬坚定,从六月初到现在,无论宁二夫人怎么上门哀求,就是一句话,若是不服李家管教,便把闺女带回家教育。   想着李家事,宋师竹心里有些好笑,就算韩氏为宁氏之事觉得兔死狐悲,也犯不着能屈能伸到她身上。   韩氏当然也看到了这两人的小动作,不过她今日能陪李随玉出门,也是想通了。   认真算起来,她和封家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封恒未来可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化解一下先前芥蒂。   韩氏对着宋师竹笑道:“今日是宋二公子和封师弟的喜事,得恭喜宋夫人和宋妹妹才是。”   冯氏嘴角露出笑意,宋师竹也笑眯眯地多谢了韩氏一回,韩氏这么客气,她倒犯愁如何继续和韩氏应酬,没曾想韩氏说完这句话后,却直接凑了冯氏和魏姨母那边的热闹。   宋师竹笑了笑,也明白过来了,高门女眷有自己的骄傲,就算有意示好,韩氏也不会真的上赶着。她收回目光,又把桌上一碗桂花羹移到李随玉面前,算是答谢她的解答。   李随玉捧场地吃了,还道:“桂花羹是花莲斋的招牌菜式,今日托了竹姐姐的福气才能吃到,也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   语气俏皮,眉眼弯弯,半点上一回见着时的沮丧迷茫都没有。   宋师竹托着下巴欣赏美人用膳,心里有些感叹,这一回见着李随玉,她似乎又漂亮了几分,就连这样静静不动时,身上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宋师竹刚才已经见到好几个公子哥儿对上轩窗时一闪而过的惊艳表情,若不是李随玉的丫鬟站过去挡了一下,怕是这会儿楼下已经聚了不少人。   宋师竹欣赏了一番美人,又不禁猜测皇宫现在究竟到哪一步了。一甲名次后就是传胪大典,之后便是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要是像李随玉说的得等到午时,且还得等两个多小时呢。   却不知皇宫里头,高玉珩心里也有些不大耐烦,明明众朝臣都知道今日是殿试张榜的日子,却还挑在这个时候上了许多表章,明摆着就是故意拖延时间。   高玉珩耐着性子磨到最后,才示意读卷官把挑好的前十名卷子念了一遍,接下来便把目光放到众臣身上,笑:“诸位爱卿,外头进士们都还在等着呢,咱们得抓紧点。”   此话带着些半真半假的不悦。   内阁如今四个阁老,徐阁老张阁老还在家里接受调查,钱阁老便站起来,道:“不知一甲之位,皇上嘱意何人?”   高玉珩不动声色道:“民间有一谚语,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此话虽俗,却与儒家通世经用的观点不谋而合。若是按照这句话的本意,朕便是学子们最后的卖主,货物如何,只看卖主心意,钱卿以为此言有理否?”   他心里当然已经有了人选,本来他还想要广开言路装模作样一回,此时却直想省略这一步。   钱阁老顿了一下,这句话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要是皇上提出的人选他挑三拣四地不认同,那学子们究竟是“货与帝王家”还是卖给他钱家?   他摇摇头,皇上如今是越来越狡猾了,惯会借着这种大义微言做文章,偏偏有些话一应错就是处处受缚,委实难缠得紧。   他避开这个话题道:“依老臣所想,朝廷开科取士,自然得挑选有真材实料的人才,否则一甲不能服众,怕会伤了朝廷的威严。”   李望宗突然道:“钱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朝廷是皇家的江山,为天下计,皇上总不会故意挑些蛀虫当官。皇上慧眼识英,咱们做臣子的,只要尽心尽力做好本分便是。”   见太傅帮腔,高玉珩也接了一句:“要是钱卿认为比朕更有慧眼,朕也是舍得退让一步的。苏卿也是。”高玉珩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另一个阁老,微微一笑:“你们都是老臣,朕退一步也是可以的。”   高玉珩这话一出,钱阁老当然不能说自己比皇帝更懂识人,不仅如此,他再一品皇上这些话,皇上明言说要退让,这话要传出去,是不是得有人觉得他狼子野心,想要谋反。只此一想,也够他闭嘴的了。   钱阁老败北,最后苏阁老犹豫了一下,觉得今日这边出师不利,再多说也是无意,便出声道:“臣不敢,皇上圣裁即可。”   高玉珩看了苏阁老一眼,想起刚才那十份卷子里头就有苏家子弟,心中一动,便宣布道:“苏卿让朕圣裁,朕可就说了。刚才那十份文章朕都一一看过,封恒有状元之才,榜眼夏思齐能居之,至于探花,除了文采外,还得容貌过人,朕觉得苏卿家的苏昌可为之。”   苏阁老听着探花落到自家身上,却是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按皇上的心意,必会把一甲全给了寒门。   他有些想不明白,不过他无意间和钱阁老对上视线之后就秒懂了。钱阁老眸中透着一股不满。   这,这不会是觉得他投向了皇上那一边吧?   按照会试时的排名,封恒站在大殿外,身后三百学子分立两边,气氛安静肃穆。此时已经快到午时了,封恒看了一眼日头,心里觉得奇怪。   依宋文朔传授的经验,皇上还得把前十名宣进殿内再考较一回才能决出一甲。如今已是快到午膳时间,殿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是一甲真有那么多争执吧?   他心里思忖了一回,没曾想,庆极殿中锣声一响后,便有一个拿着明黄圣旨的鸿胪寺官员出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封恒顿了一下,要他自己说,这一回殿试天时地利与人和,他没有想过状元之事肯定是假的,但是临到头来听到那官员高声唱道:   “安陆省举子封恒高中殿试第一名!”   他还是觉得这个馅饼让他措不及防。   连着唱了三遍之后,才轮到榜眼和探花。   传胪大典唱名还未结束,一甲出炉的消息也已经敲锣打鼓传到贡街上,宋师竹忍不住激动起来,包厢里众人也是欢喜得不得了。 第129章 (改错字)   三鼎甲名次出来后,城内鞭炮声便铺天盖地,响彻耳际,整个皇城顿时沸腾起来了。   从这一刻起,他们这间包厢便接连有喜讯过来,每回小二引着报喜人健步如飞跑了过来,都能收获外头人一片羡慕嫉妒的目光。   宋师竹从丫鬟处拿喜封的手都快有些应接不暇了,李玉隐排在二甲第五十八名,宋二郎反而后位发力,直接串到了二甲三十九名。   一甲三位,二甲七十位,三甲却足足有一百二十七位。   这两个名次也是相当可以了。   这回就连花莲斋老板也赶忙让人送了一个鲤鱼登龙门的果盘进来,可惜屋里都是女眷,倒是没跟上回那样有许多人挤进来道喜。   冯氏脸上明显能看出欢喜来。她这些年对儿子们多有忽略,如今怨消恨解,回想往事,难免对儿子们生出歉疚。小厮一报出来宋二郎的名次,她便腾地站了起来。   宋师竹凑过去扶住她,心中想着,要是二堂兄知道二婶这么高兴,肯定得乐得合不拢嘴。   冯氏定下心之后,便让人给小厮发了喜封。   都是姻亲,宋二郎和李玉隐名次好,魏姨母也为他们高兴,喜笑颜开道:“这回一个状元,两个进士,咱们可真是大丰收了。”   冯氏脸上泛着愉悦:“都是老天爷保佑。”   宋师竹深深点头,这一回没张榜前她已经有些感觉,可真正经历时还是欣喜万分。听到外头接连传来的铜锣声,她更觉得振奋得心脏快跳出来了。   韩氏见她高兴得脸颊通红,也笑道:“要是家里老祖宗知道封师弟得了状元,肯定高兴。什么时候家里办宴,我也去凑个热闹。”   她本就是大家出身,有心想和人交好,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态度才不惹人讨厌。   “没那么快呢,且得商量商量。”宋师竹笑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外头有人喊着:“天官跨街了!”   “状元公出来了!”   宋师竹立刻站到窗前,动作之迅速,之后还被李随玉笑了一回,不过宋师竹这会儿却只剩下兴奋了。   她特意看了一眼,前后左右,凡是有轩窗的厢房几乎都跟她的动作十分一致。   大街两旁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沿途把守,先是御林军开道,封恒身上似乎换了一身大红刺绣的官袍,头上的双翅帽两侧都簪有金花,身上扎着一朵红色绸花,容色俊美,意气飞扬,一马当先,极为风光。   正应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就算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宋师竹也打心里觉得这一届的榜眼探花,都比不上自家相公好看。   想当初李氏可是一看到瘦下来之后的封恒,就愿意他这个女婿了。   李随玉突然笑道:“封师兄可真受欢迎。”状元长得好,男女老少的瓜果鲜花香囊都往他身上招呼,而封恒似乎在四处张望寻找他们的位置,避之不及下,被砸了好几回。   宋师竹看得都乐了:“今日出门真该让他提个篮子。”她看着自家相公瓜果满身的模样,手也有些痒痒的,顺手便从花篮里抽出一朵月季,往下扔了下去。   封恒心有灵犀,突然望了过来,两人双目相及,他伸手一捞,正巧把月季拿在手里。   宋师竹双眼立刻笑成月牙儿,除了觉得自己准头好外,也觉得这一幕跟话本里一样浪漫。   封恒看着妻子脸上明媚的笑靥,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一声。他从刚才传胪唱名时,就一直心潮澎湃,想着和宋师竹分享这份喜悦,现在看着妻子,总算心愿得偿。   探花苏昌正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怪异道:“尊夫人跟李家姑娘交好?”   封恒方才一笑,又引得街上一阵骚动,接二连三有姑娘扔鲜花过来。他避过了一方手帕,又将花插在帽子上,才提醒道:“我看到有人拿柚子出来。”   此话一出,后面跟着的榜眼传胪几个立时往两边警惕一看,高空抛物,就连个苹果也能砸得人生疼,何况柚子。   就连苏昌也没心思继续搭话了。今日这个探花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如今苏昌心里都还懵得很。   送走了三鼎甲的骏马后,宋师竹却还意犹未尽,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喜欢扔东西,她现在就有这种继续往下扔花的冲动。不仅自己扔,她还撺掇李随玉也一块扔。   魏姨母笑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想着赵氏优柔的性子,她也没想过自家妹妹讨了一个这么活泼的儿媳妇。   冯氏也是笑,不过她笑完之后,却是让丫鬟把包厢里放着的几篮子鲜花都送到宋师竹手边,魏姨母摇头道:“你这个婶子,可真是够心疼侄女的。”   李随玉早就被宋师竹说动了,看长辈们都不介意,此时听着下头的欢呼声,也是一阵兴奋。   韩氏却犹豫了一下,李随玉要进宫的消息她隐隐有所听闻,这样胡闹,宫里会不会不喜?   不过,思及李老太太给的任务,韩氏张了张嘴,还是合上了。   宋师竹刚才才丢中状元,这会儿也是极有经验,指导李随玉怎么扔才能扔到进士身上,李随玉十分聪明,一下就上手了。   看着她扔花扔得双颊红扑扑的,宋师竹极有成就感,她刚想喝口水歇一歇,抬眼一看,突然眼尖地瞧见对街酒楼包厢有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林姑娘。   宋师竹略顿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外头,果然宋二郎骑着马出现了。   宋二郎今日穿戴也是十分招摇,头上插满了辣眼的大红芍药,还一直团团向周围拱手,似乎十分享受这等万众瞩目的感觉。   宋师竹再看一眼林姑娘,她所在的包厢里头聚了不少人,林姑娘却极为好认,梳着弯月髻,插着一对蝴蝶展翅的金步摇,打扮得光鲜亮丽,此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下头游街的进士。   宋师竹瞧着瞧着,心里突然生出一个猜测,难道堂兄不是被同僚陷害的,而是林姑娘看上她家堂兄了?   她心里揣着这个念头,便一直盯着林姑娘的方向,见宋二郎过去之后,她立刻便从窗边离开,心里突然就肯定下来了。   封恒直等到下午未时末才回到家,他身旁的封印抱着他的状元帽,也是一脸的兴奋,没等封恒出声,便解释道:“少爷刚才和夏榜眼苏探花等人一块到酒楼用膳去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不用封印补充,她便知道封恒还喝了不少酒。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封恒前头一直在家里闭门复习,会试殿试后都没出门,是该跟人好好拉拉关系。   封恒显然也是十分激动,宋师竹正帮他脱着身上的大红状元袍,一抬头,唇就被覆住了。一吻过后,宋师竹舌尖发麻,嘴腔还满是酒味。   封恒本就生得俊美,酒后唇角带着一丝轻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宋师竹脸上发烫,咳了一声道:“先把礼袍脱了,这身衣裳可是以后要留给子孙看的。”   封恒的回应,却是伸出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梨涡,之后又不满地改摸为戳,似乎真的醉狠了。   宋师竹怀疑地嗅了嗅他身上的酒味,封恒酒量多少她是知道的,就身上这点味道,应该还不至于让他真的醉了。   封恒见她嗅他,仿佛觉得有趣,也把鼻子埋在她脖颈处,宋师竹被他的鼻息弄得痒痒,禁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似乎给了酒鬼什么信息,险些把她亲晕过去。   在最后一刻,宋师竹总算记得让他把状元袍小心放好。古代的衣裳不好洗,要是真的在礼袍上沾了些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上去,她就无颜面对后代子孙了。   两人胡闹了一通后才去了隔壁二叔家。冯氏早早便打发人过来让他们过去吃饭,宋师竹刚才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想到这里,她便瞪了封恒一眼:“都怪你!”   封恒餍足之后,脾气极好:“都是我的错,今晚你想怎么出气,我都由你。”   他的语调十分温柔,让宋师竹有一种是自己无理取闹的错觉,她干脆转过身去,不过却没拒绝封恒握住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宋师竹一路走来碰着家里下人,似乎都觉得这些人知道他们白日宣淫的事。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宋师竹还是坚强地迎着两家下人的道喜声到了冯氏正院。   屋里,两个新鲜出炉的进士都已经就位。宋二郎正在眉飞色舞地跟人说他被人用柚子砸中的事情,宋师竹一看到他,就想起林姑娘来了。刚才事发突然,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跟封恒说呢。   宋二郎犹自不觉,看见堂妹夫妻过来,越发兴致高昂,还开玩笑道:“状元公来了!”   冯氏笑:“你们大伯要是知道出了个状元女婿,肯定高兴。”她神色柔和,看着儿子的目光带着笑意,宋师竹见此,就知道二堂兄为什么这么兴奋了。   “我这也是侥幸。”封恒笑。   宋文朔摸了摸胡子,也觉得就他听到的消息而言,封恒这个状元得来确实不易。   听自家二叔一说,宋师竹才知道为什么游街前等了那么久。   宋文朔摇头道:“幸得皇上用话拿住了钱阁老,否则到下午金榜也未必能出来。”内阁几个阁老素来沆瀣一气,要不是有俩个不能上朝,封恒这个状元今日许就悬了。   宋师竹才尝着状元夫人的喜味,对一切想给他们家制造阻碍的人都没有好感,便接话道:“皇上也真不容易,点个状元还要看臣子的脸色。”   宋文朔虽然性子谨慎,可这回朝堂之争牵涉到自家人的荣誉身上,他对内阁也有一些意见,故而并没有矫正侄女的话。   而且他心里也有担忧,怕家里三人这回这么出息,会招了别人的眼,于是在吃完饭之后,便把一整屋的男子都到了书房讲解一些朝堂秘辛,就连宋三郎也没落下。家里男子都是要科举的,现在多知道一些,以后做文章也知道避讳。   转眼间,院里便由热闹喧嚣,变成了只有冯氏和宋师竹两个。   宋师竹记挂着隔壁林姑娘恋慕二堂兄的事情,悄声问冯氏道:“我今日听说好多人在说榜下捉婿的事,二堂兄生得好,这回考得也好,怎么都没被人捉了去?”   跨马游街结束后,进士队伍还要回到皇宫金榜前面集合。缺女婿的人家这时便会磨拳擦脚,让下人把看中的进士抢回家。这也是殿试后素来的传统。   宋师竹今日站在轩窗前已经听了好几个人在惋惜状元成亲的事,否则她也得让家里最壮实的封平去守着相公才行。   冯氏一听侄女说出这句话,便好笑道:“你堂兄怕得很呢。”   冯氏也没想到儿子居然这么不愿婚娶之事,她回家之后,才知道宋二郎跟家里的管事和家丁说好了让他们守在一边,只要有人上前抢他,便要上前帮忙把他拉走。   刚才她回来之后,还听说儿子给今日下了力气的下人都发了赏银,就连李玉隐也给下人发了一份,说是感谢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宋师竹有些无语,冯家继续摇头道:“我也问他了,你堂兄说了,长幼有序,他不着急。”   其实冯氏原本的想法,就是想等儿子考中进士后再给他们议亲。她素来便知道,儿子功名未成时,成亲一定没什么好人选,故此,冯氏其实这回也是有心想着借捉婿的东风,把儿子亲事定下来。   没想到宋二郎居然不愿意。   此时隔壁林家也在说着这件事。林夫人气得脸色发青,要不是外甥女告密,林家今日就要丢大脸了。她闺女居然悄摸着让她院里的小厮到金榜前抢人,而且抢的还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新科进士宋师槿。   林夫人和冯氏先前便有些龃龉,这要是两家成了亲家,她在胡同里就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林姑娘一回家就知道自己的算计不成功了,既然不成,她坐在林夫人院里跟她谈条件:“你要是不放了那几个小厮,我就出去跟人说,这都是你那俩个宝贝蛋干的。”   听闺女要栽赃外甥女,林夫人更气得半死:“这件事要是让你爹知道,看你怎么办。”   “无所谓。”林姑娘洒脱道,“让爹知道你想把我嫁给大表哥更好。”   “亲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女诫和闺训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姑娘闻言,便看了看林夫人的肚子,突然笑道:“你倒是没读到狗肚子里了,可出嫁从夫的妇道,也未见做得多好。”   她这一笑,毫无姑娘家的水灵,反而有些冷意,让林夫人头皮瞬间发麻起来,她宁愿闺女跟上回那样,为了让她爹可怜她装哭求饶,总比现在这样冷若冰霜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跟你做口舌之争,你舅舅对你多好,你两个表妹也一直敬着你,就算我想让你嫁给你表哥,也是为你好。”   哪里好?两家门第如此不相当,家里从小便帮舅舅养闺女,她要是嫁到舅家,只有一辈子受苦受难的份。   林姑娘扯唇笑了笑,心里更是坚定起来,她一定要在她娘把她的庚帖交出去前把事情办妥。   宋二郎新科进士前程大好,宋家家风清正又不能轻易纳妾,这是她物色了许久的人选。即使宋夫人看不惯她娘她也不怕,反正她也看不上亲娘那副糊涂样。 第130章 (改错字)   明月当空,微风徐来,月色下除了蝉鸣,便只剩下脚步声的回响。   青石小道上,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路,封恒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脚下像生了风一般,走得飞快。   提着灯笼的封印跑得气喘吁吁,差点就跟不上自家少爷的脚步,明明他才应该是走在前头照亮的,少爷却总想越过他飞向正院。他一边喘个不停,一边想着,少爷这么着急,肯定是想着早些回去见少奶奶,这样黏糊,亏得家里没有长辈在。   封恒却没有心思琢磨小厮的想法,酒是色媒人,下午欢爱过后,他本想着晚上闲下来可以跟妻子交流一下高中的心情,却没想到晚膳后,宋文朔居然把众人留到了二更天。   抬眼看了一下月色,封恒脚步又加快了三分。   他快步走进正院时,屋里只得宋师竹一个人。   高亮的灯台下,宋师竹正站在衣架前,手里拿着一个入冬用的汤婆子,一边用手往架子上的状元吉服上洒水,一边用汤婆子滚干被水弄湿的地方,动作之细致,就连听到动静转身时,也没有落下手上的活计。   封恒却是一下就愣住了,回过神来便是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宋师竹是在说笑,原来还真打算把吉服收藏起来留给子孙后代。   宋师竹看到是封恒回来了,就笑道:“你先等等,我还有一点就弄完了。”   封恒挥挥手,坐下来喝了口茶,也不打扰她干活。   许是将要入睡,宋师竹素脸朝天,头上钗环全无,穿一身藕色轻罗短衫,下面是轻纱紫莲襦裙,整个人鲜媚得像夏日的荷花,灯火映照下,状元袍的红意挥洒到她身上,更显得殊色诱人。   封恒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没弄完,便上前摸了一下料子,摇了摇头,云锦做的,估计在箱子里放个几年就褪色了,根本留不到几十年后。   不过他也没出声打击妻子的热情。   到现在为止,封恒还觉得自己就跟做梦一般,就连坐在这里时,他都觉得浑身醺醺然的,若不是如此,他下午也不会借着酒意行那等孟浪事。他觉得妻子肯定跟他一样,就想做点什么证实这件事是真的。   思及下午的放肆,封恒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上前接过宋师竹手里的汤婆子:“这么晚了,明日让嬷嬷干吧。”   “秦嬷嬷的手法跟我不一样。”洒水这一步,秦嬷嬷直接便是把水含在嘴里喷出来,宋师竹看过一次之后就留下心理阴影了。她甩了甩手,道:“这回回去一定要多带几个人过来。”   进京时不知前路如何,宋师竹只带了六七个人过来,之后府里也没添人,以后他们家看着是要在京城定居了,下人的事肯定得提到日程上。   封恒听她说着家长里短,笑着把她拉到榻上,帮她按摩手臂。   宋师竹刚才干活干得手酸,也没有拒绝。从手到胳膊到肩膀,她被伺候得哼哼出声,靠在封恒怀里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才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揣了一整晚的心事,就想等封恒回来能问问他的想法。   封恒道:“二叔兴致甚好,又有二堂兄插诨打科,时间便拉长了许多。”   今夜宋文朔说了许多,有些他在李望宗那里已经听过了。李望宗身为帝师,站得高望得远,对人对事的见解都是从大面出发,宋文朔则不然,讲的都是一些处事细节,两者映衬下,封恒也有不少启发。   宋文朔和李先生都觉得,他们这批新科进士进入朝堂后,肯定免不得被人排挤打击。对此,封恒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也说了不少以后遇事时的对策。   不过今夜最为活跃的人,还得数宋二郎,宋二郎就像喝了鹿血一般,宋文朔每说完一件事,他都能接话说出一二三点理解,双眼发亮,发言之积极,就连宋文朔也看了儿子好几眼。   这个宋师竹倒是知道为什么。   这就是母爱的力量啊。   宋师竹想起来也有些羡慕自家二婶,一个眼神、一句鼓励话就能最大程度调动儿子们积极上进的心性。   为人母亲,最有成就的,应该就是养出这样亲妈又出息的孩子了。   不过二堂兄除了出息,桃花也真是挺多的。从县里的张秀娇,到隔壁的林姑娘,宋师竹想想都不明为什么桃花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明明大堂兄也是个俊伟男子。   宋师竹一边发散,一边跟封恒说着她的猜测,她刚才回来前特意把秦嬷嬷和螺狮都找过来问了一下话,居然有所发现。   封恒听完宋师竹说的话,便顿了下:“你说林姑娘今日想让人去皇榜抓你二堂兄当女婿,可出师未捷,被林夫人发现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觉得封恒总结得很是到位。   她刚才回屋前已经问过螺狮了,家里地方大,下人又只这么几个,宋师竹不能抽出专人盯着林家,就只能让人多注意些他们门前的动静,没想到还真的有所发现。   她道:“螺狮说,林家今日有几个小厮刚出大门口,就被人绑住了……”   她原先还觉得是不是林家小厮偷东西被抓个正着,不过一想起冯氏说的榜下捉婿的事情,心里便滋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刚才在屋里一个人坐着,心中的延想越发止不住。   封恒想起今日皇榜下那些家丁如狼似虎的目光,突然有些同情宋二郎。   他这个状元,就算人人都知道他成亲了,可今日在那些人的眼神下也是头皮发麻。而那些未婚进士更甚,有意想要成亲的还好,诸如李玉隐宋二郎等还想要独身几年的,对着那些抢人的大汉,真是面如土色。   宋师竹还在道:“我觉得肯定是这样。林家的动静今日应该也有别人注意到了,我想着,是不是把这件事跟二堂兄说一说。”   封恒道:“……那你就说吧。”他想了一下宋二郎可能有的心情,突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因着怕被人抓住,就连最后苏探花相邀午膳,宋二郎都不敢去。没想到胡同里居然还潜伏着一个真的想要把他抓回家的姑娘。   宋师竹:“……”听自家相公的语气,怎么觉得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封恒笑。说实话,妻子确定这件事是林姑娘所为,他确实放下心来。   他原先更担心的,也是这件事是皇上和内阁之争引发的后果,现在情况终于明朗,姑娘家的小动作,之于翰林院同僚处心积虑排除异己,当然是后者危害更大。   这世上女子能闹成事的,依仗的除了自身才华便是家世。林姑娘恋慕情人居然只能想出这样的手段,足可见她手段不怎么样。   而妻子梦里,她能成功抹黑宋二郎,能依靠的也是门第出身。林学士上回入了诏狱,林家名声已然受了重创,只要宋师竹能确定是林姑娘所为,他们甚至不用多做什么,只要把事情暗示一下林学士,他肯定有所处置。   听完封恒的分析后,宋师竹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也得有个才华立世才行?”   按封恒说的,女人要是父兄丈夫都不靠谱,就只能依靠自己的经营,那她是不是也得经营经营才行?   封恒顿了一下,笑:“你想怎么经营?”妻子最让自家老师称道的就是算学,要是宋师竹真想往这方面发展,老师肯定高兴极了。   宋师竹有些卡壳,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征求完封恒的意见,心里也定下来,又掰着手指跟封恒一数后面的日程安排。   明日封恒的琼林宴后便是朝考,冯氏刚才与她道,当年宋文朔朝考后,朝廷给的返乡假是三个月,参考宋文朔的经验,封恒的假期肯定也差不多。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要是不及时出发,等到外头入冻不能搭船,乘马车肯定更辛苦。   她数完之后,便道:“……等你朝考完,咱们就得回家了。”   “咱们要是不想明年一回京就撞了一个大惊喜,这件事肯定得早点处理。”当时她那个梦里,宋二郎已经在翰林院里了。   宋师竹想着这些事情,心里已经有决定了。为了能尽快解决问题,她打铁趁热,第二日在处理完认识不认识的人送上门的礼物礼金后,看到过来找封恒参加同年聚会的宋二郎,就把他拉到厢房里。   宋二郎是过来给封恒送帖子的,他国子监里有几个同窗,想请状元郎出去一聚,可没想到一到封宅,就被堂妹拉了过去。   这两日宋二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考中进士,又得了亲娘的欢心,家里三兄弟就数他最为顺遂,他一早看着苦哈哈到书院上学的大哥和三弟,心里真是神清气爽。在堂妹面前,未免有些意气飞扬。   可是很快的,宋二郎便直想吐血。他揉了揉眉头,想了想:“你确定吗?”他自认平时并无招蜂引蝶之处,和林姑娘也只有几面之缘,着实不明白哪里招惹了这位姑娘。   “要是堂兄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门房。”   宋二郎:“……”这倒不用了。他叹了一声:“这些年轻姑娘家,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   宋师竹想了想,玩笑道:“古人说,木槿初荣,含桃可荐,你叫宋师槿,林姑娘的闺名单字一个樱,我看你们两人,正应了这句诗。”含桃的古意,不就是樱桃吗。   堂妹解释完后,宋二郎更觉郁闷,他摇了摇头:“这两日,我一定要抽空去庙里拜拜。”   宋师竹踮脚,拍了拍自家堂兄的肩膀,道:“我看那姑娘有些偏执,许是会不管不顾地赖上你,你小心一些。”   这句话宋师竹终于能出口了,说完后她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当事人自己注意一点,比旁人操千百颗心好用。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赖上我?”宋二郎对堂妹的用词有些想不通。这世上像张姑娘那样,为了男人能连夜出门戳破父亲算计的姑娘,应该是不多的。   宋师竹想了想:“可能是觉得堂兄品貌过人,不赶紧下手就会错过吧。”   宋二郎总觉得堂妹这句话带着嘲讽之意,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堂妹是不是危言耸听。林姑娘不就是恋慕他吗,只要不对他造成困扰,宋二郎也不觉得非要去戳破一个姑娘的自尊心。   宋师竹倒没想到自家二堂兄还这么怜香惜玉,她心道,看来这件事还是她去做一回恶人了,不知道暗示威胁一下这种计谋管不管用。 第131章 (改错字)   传胪大典后第三日,朝廷于礼部举办琼林宴招待新科进士,宋师竹早上把相公打扮得光鲜亮丽送出门后,就带着螺狮去了隔壁冯氏的正院。   她想好了,宋二郎既然不放在心上,就只能她这般多出些力。   但是在此之前,也得和冯氏通个气。   内宅之事还是二婶这种年长妇人比较精通,宋师竹也怕自己抛开二婶单独操作,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最后弄巧成拙。   因着种种原因,她送走封恒后便过来了。一进正院,正巧看到丫鬟在收拾早膳桌子,盘子里只剩下残羹剩饭,宋师竹顺口笑道:“家里有喜事,二婶也是胃口大开。”   “哪是我一个人吃的?”冯氏看到侄女过来,心里也很是高兴,“二郎这几日早上硬是要到我这里蹭饭,都不知道他待会御宴吃不吃得下。”   宋师竹一下听出来了,她想,难怪她提起林姑娘的事情时堂兄那样心软,原来是这几日母慈子孝,让他留恋家庭温暖之余,对别的女人也生出怜恤。   她的这点心念只是一闪而过,冯氏并无注意到侄女的不同,她心情很是不错,对宋师竹招了招手,便拉着她坐在榻上说话,姿态十分亲厚。   宋师竹习惯和冯氏亲近,跟她商量了一会儿准备席面宴客的事情,才把林姑娘的事说了。   冯氏听完,却不是很明白侄女的逻辑:“不就是林家下人在大门口闹腾了一阵,你怎么生出她就是想要捉婿的念头?”   宋师竹先前便仗着自己的道理说服过宋二郎,此时也没有便问倒。   “前头在咱们在花莲斋看进士游街时,我就发现林姑娘也在对面。”   “……不是我多想,我家的嬷嬷,二婶也是知道的,”宋师竹就跟说悄悄话一般,凑近冯氏,“有功夫在身,耳聪目明,她认出了那几个闹事的小厮是林姑娘惯常带的。”   “……要不是这一桩桩事情都串得起来,我也不能生出此等联想。”   “要是别人家的八卦就算了,咱们和林家是邻居,要是弄出丑闻,堂兄才刚入官场,名声肯定会被连累。”   宋师竹有理有据,一条条分析下来,冯氏虽然还是觉得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不过听侄女描述林姑娘看儿子“跟看着肥肉”般势在必得的表情,冯氏在心里复现了一回,表情也顿时微妙起来。   宋师竹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松了口气,知道冯氏终于上心了。   “林家还真是……”冯氏摇了摇头,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虽然吃惊林夫人的闺女恋慕她儿子,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要真让冯氏声势浩大地做些什么,她也不至于。   姑娘家的名声贵重,就算冯氏和林夫人不对付,也是不愿意迁怒到一个无辜女孩身上。   冯氏想了想,决定找个机会寻林夫人提一提。林夫人那个人,虽然糊涂,也算得上正经人,要是知道她已经了解这件事,肯定不会让闺女再胡来。   想着后头的章程,冯氏又谢了一回侄女的仔细。宋师竹摇头笑:“我娘没有给我生个哥哥,几个堂兄就跟我亲哥哥差不多,况且我这也是送个人情给以后的堂嫂。”   冯氏好笑:“你堂嫂还不知道在哪儿藏着呢。”   两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宋师竹听着冯氏还能跟她开玩笑,便知道二婶只是拿这件事当个小事,不然不能是这种态度。   毕竟她梦里那种拿着自己名声算计男方的事情,肯定没几个人能想得到。   未免夜长梦多,宋师竹就想着趁这回家里办宴的机会把这件事解决了。   看宋师竹执意要“双管齐下”,冯氏笑道:“那你就试一试。”侄女这般热心肠,她也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宋师竹拿到了许可,操作起来就更有底气了。   两家一块合办的流水席,且只摆一日,自然比上回封家的乔迁宴盛大。宋师竹到京城后,虽然还没见识过京里的筵席,可办宴的流程一理通百理明,宋师竹并不慌乱。   不过她核算完筵席的花销后,对着账册也有些郁卒。封恒中状元,家里收的东西居然还没他是解元时多。   基本上这一回送礼的,除了同省学子和封恒今科的同年外,就没有旁人了。   对此,宋师竹真是十分吃惊,可是脑袋转一转,便也明白了。京城是什么地方,一块招牌下来能砸死好几个官员,状元听着好听,可三年便有一届,而且封恒初入官场,没有实权,人家看不上他们也是应该的。   综上,要不是和二叔家一块办,样样种种的开销加起来,她这一回还真是得赔本。   待到宋家办宴当日,该过来的人都过来了,宾客的名单是封恒和宋二郎宋文朔一块商量着拟定的,宋师竹拿过来之后也没有改动。   席上除了亲朋邻里外,还有好几位是宋文朔的同僚夫人,通通都在恭喜宋家金榜大喜,还有人明里暗里在打听宋二郎的婚事。   毕竟这样年轻的进士,放在哪里都是抢手货。   此情此景,让在邻桌坐着的林夫人嘴里一片苦涩。她收到封宋两家的请帖时,立刻就想撕了眼不见为净。可外甥女劝她不好这么得罪邻居,林夫人才强忍了下来。   坐在席上,她的脸僵硬得跟糨糊一般,又看了一回目光一直在冯氏神色转悠的林樱,心里更是气闷得紧。   她今日只带了两个外甥女出门赴宴,可是林樱不知怎的,居然跟着出现在宋家。当时林夫人目光落在被单独引进门的闺女身上,心里真是觉得闺女鬼迷心窍了。   再看了一会儿,她又觉得闺女肯定是被宋家人下降头。众人都在说话,林樱的眼睛却一直放在冯氏身上,冯氏往哪个盘子多夹一块糕点,她都要多看一眼,显然是想记住她的偏好喜爱。   在家对她都没有这份孝心!   冯氏和宋师竹本就注意林家母女的一举一动,看见这一幕,两人都觉得好笑。   冯氏心里摇了摇头。要是林樱没有一个那样的母亲,这样有眼力见的姑娘,她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刻意阻止她亲近儿子。   有些事情还真是可惜了。   今日到底是为了儿子和侄女婿的喜事庆祝,冯氏也没有把心神全都放在林夫人身上,她收回目光,对着热热闹闹问起儿子朝考之事的众人,也笑道:“学习上的事,二郎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今年你们家有鸿运,朝考肯定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这话是田夫人说的,说完之后少不得赞一回冯氏有福气,又对宋师竹打趣道:“状元公我就不问了,一个从六品是跑不了的。”   宋师竹笑的谦虚,她也知道为什么,一甲的朝考基本都是走个过场,考完之后,无论成绩优劣都能进入翰林院,状元是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是正七品编修,从先帝时便是如此。   至于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让三鼎甲参加考试,这是朝廷的规定,众人也不会在明面上质疑。   说起朝考,前日的琼林宴也是避免不了话题,这个宋师竹倒是能说上几分。   她想一想封恒的话,酒是温的,菜是冷的,最热的许是只有气氛了,不过话当然不能直白,她笑道:“我家相公说,基本上都是宴饮,朝廷就是想让新科进士之间熟悉一下。”   能在堂上坐着的,居多都是家里有进士的,就着琼林宴的话题又延伸到今日的菜式上,女眷不比男客那边还有许多花俏的趣乐,众人说笑吃菜,听见有人赞筵席办得好,宋师竹顿时笑开了花。   宴过一半,宋师竹总算记起自己的任务。   林夫人一个没错眼,就发现她闺女在席上不见了。她立刻就提了一下心,想着闺女对宋二郎的情思,心里极为担忧她是私下去见外男,又不敢随意声张,只得生生憋在心里。   林樱是被丫鬟请走的,听丫鬟奉的是封夫人的名义,她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封夫人是宋夫人的侄女,和宋二郎兄妹之间也极为要好。   就冲这两点,她就已经想好要和封夫人打好关系。   因着如此,见丫鬟七拐八弯地把她领到两家的小门,她也只好奇封夫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并无半点警惕。   丫鬟最终把她带到了封家一处花厅,这里四面通风,墙上悬挂书画,桌椅榻凳一应俱全,花几上还有一盆兰花,微风吹到脸上极为舒服。   林樱打量了一回花厅,便把目光收回来,看向眼前的封夫人。   宋师竹也在看着这位林姑娘。那个梦里,外头突然大肆传起林姑娘和宋二郎有私情的新闻,林姑娘最后被匆匆嫁给了自家表哥遮羞,不仅名声全无,日子估计也是不好过的。   她先前总觉得其中有一点说不通,这位林姑娘以名声为代价不愿进宫,可为什么就觉得她不是秀女之后,还能嫁得成她二堂兄。   如今看着她眸里的自信,还有她刚才席上的种种所为,却是有些想明白了。争强的人,素来都是自信爆棚的。   由此,她突然起了个念头,要是这一回林樱顺利进宫,李随玉那样灵透温婉的性子,手下多了一个这样心性的下属,也不知道能不能驾驭得了。   心里转过这个想法,宋师竹定了定神,之后才吩咐丫鬟上茶。 第132章 (改错字)   见过人之后,宋师竹就知道那个做恶人戳破小姑娘幻想的策略要改一下。   花厅高阔幽静,只有两人对桌而坐,寒暄过后,宋师竹笑道:“刚才席面还没吃完我就把林姑娘请过来,真是失礼了。”   说着,她就把桌上的一碟子栗子糕推到林樱面前让她垫垫。   林樱本已想好如何向封夫人示好,此时被宋师竹一打岔,有些奉承话就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见宋师竹鼓励地看着她,她顿了一下,还是拈起了一块糕点。   有糕点作为开场,气氛果然好了不少。   宋师竹刚才就注意到,许是刚才席上一直看着冯氏的一举一动,这姑娘没用多少饭菜,刚才边说话视线还若有似无地落在糕点上。   见她吃,宋师竹也拿了一块,边吃边配茶,调侃道:“多用些,人是铁饭是钢,半顿不吃也是饿得慌。”   “再说,要是让姑娘过来我们家吃宴还饿着,传出去别人得觉得我们多抠门。”   宋师竹吃完后,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又执壶给林樱倒了一杯茶,让人上了两碗豆腐脑,还问她喜欢甜味还是咸味的。   她打算来一场饭桌交际,要是干巴巴地直接把目的说了,以林樱展露出来的性情,自家肯定会无缘无故多一个敌人。   宋师竹有些觉得自己是柿子捏软的,若林樱只是一个恋爱脑的小姑娘,她该得罪后顶多心虚一场,可一面之缘后,她就生出了不想多生仇恨的念头。   见林樱跟她一样选了甜味的,她就笑道:“我也喜欢甜的,家里就我和二婶喜欢甜味,相公和二叔堂兄都喜欢咸口的。要我说,咸豆腐脑有什么好吃的,豆腐脑就得多放糖桂花和甜卤,尤其是大冬天,从外头进来,甜滋滋的一碗下肚,又烫口又不费牙,整个人都暖和了。”   林樱听她提起宋二郎,心里便是一跳,她斯斯文文地吃着糕点,突然闹不明白这位封夫人究竟用意为何。   宋师竹笑眯眯看她的饮食仪态,见她吃完了,就道:“你还喜欢吃什么?今日家里请了外面的大厨,咱们多使唤几回,才不浪费。”   怕林樱有顾虑,她还道:“别担心,我也是要吃的。”   她表情生动语气温柔,林樱就算别有心思,刚吃糕点又吃豆腐脑的,心里的拘束也去了大半。   宋师竹便报了一下今日席上的菜单,两人商量着让丫鬟上了一桌饭菜,不用人伺候,自己动手夹菜倒酒。   宋师竹边吃边说了一些自己操办筵席时的趣事,听她开玩笑说觉得状元不如解元吃香,林樱想起往事,也笑道:“我祖母当年刚进京时也这么说的。”   见宋师竹脸上透着不解,她就解释道:“我们家祖籍离京城极远,当年父亲考中进士,就把一家都接到京城……”   宋师竹在临泰胡同住了大半年,先前对林家的家事来历只是一知半解,现在终于听了个全。   林家是小地主出身,林学士能考中进士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娶妻太早,在县里娶了一户秀才家的姑娘,连着半辈子被小舅子缠上了身。   当年林夫人执意带着小舅子一家上京享福,林学士信奉男主外女主内,便没有拒绝。还是先去的林老夫人见儿子儿媳不靠谱,先一步给孙女置办了嫁妆,可惜林学士上一回遭难,也被祸祸不少了。   林樱说起她被她娘拿去打点的那些金银头面,脸上的笑便渐渐消失了。   宋师竹有心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摊上那样一个娘,这姑娘也是人生惨剧。   气氛沉寂下来,宋师竹才刚拿起帕子擦嘴,林樱便冷不丁地抛出一句:“先前我家闹了几回,夫人应该也听说过吧。”   宋师竹虽错愕于她突然扯出这个话题,心里却是一动,觉得这许会是解决这件事的契机,她慎重道:“别人的话何足惧,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便可。”   “夫人不用这么安慰我,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胡同里的笑柄了。”   林樱自嘲了一句,借着酒意怅然道,“祖母病逝前一直让我守好嫁妆,以后嫁一户靠谱的人家……如今外头好些人都觉得我不孝不悌,我也是辜负了祖母了。”   林樱说着便摇了摇头,又看向宋师竹。   她心里很清楚,想要谋划嫁入宋家,这个话题自然避免不了。今日谈话的节奏完全控制在宋师竹手里,她突然说出这番话,半是真的心中悲切,半也是想试探她对林家事的看法。   宋师竹摇了摇头:“林老夫人在天有灵,肯定是不想听到姑娘这么妄自菲薄的。”   她放下筷子,组织了一下语言:“……难道长辈错了,一定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忍下委屈才叫识得大体?父母不公,若子女一味顺从不反抗,不过是愚孝罢了。父不慈则子不孝,自古皆是如此,未曾栽树却想坐收渔利,欺人太甚,才是自取其辱。”   想了想,宋师竹又道:“姑娘也不必觉得自己辜负了先林老夫人,有些事人人心里都有计量,女子活在世上已是艰难,被父母伤害后不被待见,还要把所有的错都归在自己身上,就算圣人也做不到以德报怨。”   “……我一直便觉得,只要不伤害旁人,敢去抗争从来都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情。”要是自己的事情都不敢争取,指望着别人帮忙,那就真的没活路了。   林樱咬了咬唇,着实没想到会从封夫人嘴里听到这番话。   从她想要为自己争回嫁妆开始,每日看到的就是母亲失望的目光和父亲的冷脸,家里就连弟弟也不认同她反抗亲娘,林樱我行我素了那么久,还是第一回从别人嘴里听到认同。   一时间,她心里生出些不自禁的酸痛。   宋师竹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意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她顿了下,心里觉得是时候了,就道:“姑娘应该一直猜我把你找来的原因。”   “我和二婶,先前和林夫人都有些嫌隙……上回天官游街时,我又在花莲斋看到姑娘……后来又知道当日发生一些事情。”   宋师竹省略了一些字词,话意含蓄,林樱的面色还是变了变。   宋师竹摇头:“少年慕艾,人之常情。我说出来,只是觉得,姑娘要是真的有意于我二堂兄,恐怕要失望了。”   林樱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突然道:“夫人应是觉得我配不上宋二公子吧?”有刚才的铺垫,林樱不至于对宋师竹生出恶感,可问出这句话时,她的自尊还是被刺了一下。   宋师竹突然有些危机感:“林姑娘菲薄自己了。姑娘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相貌性情,都是极好的。就连我二婶刚才看了姑娘,也十分喜欢姑娘。”   她解释了一遍是宋二郎短时间内没有婚娶之念,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宋师竹给林樱提供了一个消息,胡同就这么大,林樱应该也有心理准备她二婶知道她那些事情吧。   她隐晦道:“……本来二婶是想趁着今日的机会找林夫人聊一聊。”不过宋师竹刚才已经让人去告诉冯氏,让她那边先别找林夫人谈话。   听到冯氏不是觉得她不好,林樱难堪通红的脸总算褪去一些热意,她静下来心,听宋师竹说话,半响之后也明白了,宋家一来因着宋二郎就想打光棍,二来也是因为她娘的缘故才有顾忌。   而且大半原因是不想跟她娘打交道。   这一刻,林樱对林夫人的厌恶真是到达了顶点。   宋师竹看着林樱的面色青红交接,心里没感觉到她的恶意,也就不管了,继续道:“这种事情,人各有志,二婶也不愿意多催堂兄。倘二堂兄真的无意婚事,将来和妻子过不到一处去,反耽搁了两人。我与姑娘直说,也是觉得姑娘是个好的,才不愿意让姑娘误会了我们。”   林樱咬了咬唇,在宋师竹诚挚歉然的目光下,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她不至于不明白宋师竹的意思,可仅凭宋师竹能站在她这边说话,她在她面前,就不想阳奉阴违。   这么久以来,只有宋师竹在她面前说了一句公正话,其他人全都不敢得罪她娘。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林樱也是见识够了。   因此这一点仅有的仗义执言,林樱便格外珍惜。   她权衡再三,才道:“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送走林樱时,宋师竹想了想,又煮起鸡汤道:“……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非正义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更应该采用正当方式奋起抗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争取旁人心中的同情和怜悯。这句话,我与林姑娘共勉。“   林樱点了点头。   宋师竹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不过吃完这顿饭,她却有种身心俱疲之感。她好久没这么费心思拐弯抹角做一件事了。她叹了一下,打算找个机会提醒李随玉。林樱自尊而敏感,争强而骄傲,她要是真的没了对宋二郎的心思,只要找到机会,肯定削尖脑袋往上爬。   冯氏送完到贺的宾客后,听说宋师竹已经和林姑娘说明白了,也有些好奇她是用什么方式说服人的。   她对林姑娘没有什么恶感。林家姑娘和亲娘关系势如水火,足可见她不是她娘那等糊涂人。为此,在侄女让人传话时,冯氏才愿意配合。想着今日林夫人看着她时眼里的怒火,冯氏便笑了笑。   宋师竹也没有把两人的对话全都说出来,而是摘头掐尾高度概括了一遍。心灵鸡汤不容易熬,宋师竹觉得自己今日完全是用人格魅力征服了林姑娘,她为了二堂兄,真是拼了一把。   冯氏好笑地看着侄女,道:“这么担心二郎在京城招惹姑娘,朝考之后就让他跟你们一块返乡祭祖。”   宋师竹顿了一下:“二叔二婶不回吗?”她还想着大家一块回呢。   冯氏摇了摇头,不仅是宋文朔没有那么长的假期,她这几个月心意懒散,也没什么心思动弹了。   宋师竹也没有再追问,她二堂兄这么黏亲娘,肯定会自己想法子的。   十月初十,朝考举行,宋师竹最后一回送完自家相公出门后,心里终于安定下来。   九十九步走完,这是最后一步了,然后他们就能回家了。   不,不叫回家,应该叫衣锦还乡! 第133章   从四月底到现在,宋师竹终于能松下一口气。   她一开始到京城时,还是有些新鲜感的,可大半年下来,她早就想闺女了,不仅想闺女,还想她娘她爹弟弟和祖母,想得还没出发就是满心雀跃。   为此,宋师竹在准备带回家的礼物清单时,简直什么都想带上。   除了上回跟李随玉逛街时买的那些,宋师竹还抽时间给每个人又挑了一些京城时兴的布料玩物,婆家人也没有落下。   回家的行李箱笼比来时多了两倍有余,到码头时,宋二郎看到后便对封恒打趣道:“竹妹妹把家当都搬回县里,你也不阻止一下。”   封恒面色不改道:“这才是会过日子,都备齐了,路上才好安心。”   得了,这是个一腔心思护着妻子的,宋二郎满面春风,也不计较,看着丫鬟把冯氏从马车上扶下来,他赶紧上前接了一下,转身对着下了马的宋大郎宋三郎和宋文朔,却垂手而立,极为收敛。   没法子,因为他说动了冯氏陪他一块回乡,家里父亲和兄弟现在都把他当敌人呢。   宋文朔对着这个极给他争脸面的儿子,难得的黑着一张脸,道:“回去之后,好好在老太太面前尽孝,一路上要照顾好你娘,别总是不着三四。”   宋二郎恭敬应是。   一旁的宋三郎看他的模样还是十分不爽,转身对着宋师竹忿忿道:“竹堂姐,你说我二哥是不是不厚道,把我娘带走了,我们三个今年过年就要冷冷清清的了。”   宋大郎也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弟弟,宋二郎为自己争辩:“也不能不让娘回去拜祭外祖父外祖母。”   宋师竹忍笑道:“没事,我回去肯定跟我爹和祖母说一说他的罪行,保管让二堂兄被人谴责到底。”   宋师竹也才知道宋二郎是如何说服冯氏。   真是打蛇打七寸。冯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今年家里好事颇多,宋二郎便以此为由,撺掇他娘到外家坟上看看,冯氏被他磨个几回,也是意动了。   结果便导致朝考后这两日,即使宋二郎考上了庶吉士,家里都无人为他庆祝,众人都觉得他是个黑心肝,就连宋文朔看儿子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宋文朔看宋二郎还要为自己找理由,立时便转过身,帮着冯氏理了理斗篷上的系带,才道:“帮我在岳父岳母坟前多上几柱香……不用担心家里,照顾好自己便是。”   冯氏点头应下了,又对大儿子小儿子道:“好好上学读书,今年过年的章程,我都跟管事说了。你们分工合作,正好让娘看看你们的本事。”   二儿子把他大哥小弟得罪得这么狠,要是她不出声,肯定还得在这里掰扯好久。冯氏这几个月也是深深感受了一回儿子们的热情,温暖之余,也有几分头疼。   宋大郎和宋三郎面对亲娘的吩咐,都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会干好。不过直到帆船远离码头,宋师竹还是能看到三人站在原地,宋三郎不断地挥手道别,手臂挥动弧度之大,宋师竹总觉得他待会回去之后一定得贴服膏药才行。   这回跟着他们同船回省的榜眼夫人看着这一幕,笑道:“宋夫人还真是好福气。”   宋师竹立刻就点头附和道:“我家的堂兄堂弟都是最孝顺的,家里家外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   夏夫人忍俊不禁:“所以有这样的堂兄弟,封夫人也是有福气的人。”夏榜眼和状元在船头相谈甚欢,她也是有心上前搭话,没想到状元夫人的性子这么随和。   冯氏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也是觉得她这辈子所有的福气,就是生了这三个儿子。不过刚刚经历离别,她也没什么心思说话,只淡笑站在一旁。   深秋将冬,江风寒冷,宋师竹一边和夏夫人闲聊,一边也时时注意着冯氏的情况,见她拢了拢领口似乎是有些冷,便和夏夫人告辞,扶着冯氏进了船舱。   新科进士回家搭朝廷官船有优待,来回均能免费乘坐。总体来说比不上李家当时包的座船舒服,可宋师竹却觉得自在许多。   这一艘船会一路向北,经京陆渠在几个渡口停靠,宋师竹只希望江面不要那么快上冻,不然他们就得半路换乘马车,一路得耽搁多少时间。   早在封恒中状元后,宋师竹就算过了。丰华县靠近边疆,按照朝廷标准,这一趟加上来回时间能有三个半月的假期,要是出发早点,路上顺风顺水的,在家里能待一个半月左右。   为了能在家里呆久一点,宋师竹这一夜又把跟着她走南闯北的神牌摆了出来。   封恒洗漱完之后,把透着冷风的窗格子关上,转身正好瞧见宋师竹在牌位前嘴里念念叨叨的,神牌摆在香案上,随着江水起伏还有些晃动。   等她站起身后,他好奇问道:“这回又求了些什么?”   “让老天爷保佑咱们顺顺利利,别再有突发情况发生。”宋师竹一字一句认真道。   封恒想了想,也认真过去上香磕头,宋师竹对他虔诚的态度点了点头,见他又先一步上床暖好被窝,心里就更满意了。   她掀开被子躺进去,封恒立刻就把她搂在怀里。脚尖一股暖意往上冒,宋师竹舒服地叹出一口气,转身看着他,道:“今日夏夫人跟我提了一件事。”   榜眼夫人想找她一块做北地的皮毛生意。   今日夏夫人知道她家乡靠近边疆,亲爹又是县里二把手后,立刻就热络了三分,说是琼州府皮毛的成色,比别的地方都好,格外保暖,价格还低,总之把琼州府夸了一遍,之后就提出一块合作的主意。   宋师竹管过铺子也试手做过买卖,就是不知道夏夫人为什么才认识就这么相信她。   封恒帮她掖了掖被子,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在京城买地置业吗,这也是个好机会。”他倒是知道夏夫人为何如此。   榜样夏思齐许也看出皇上的意思了。以往朝廷开科取士,江南才子才气过人,每回金榜都占绝对优势,可这一回几乎七成出自北边,皇上想要扶北抗南的想法,真是十分明显。   同是北地学子,夏思齐应当是想着提前抱团。   宋师竹听封恒解释了一回,还是有些犹豫。有个来钱的路子当然是好的,可做生意要权衡的事情甚多,货源销路门店和伙计还在其次,拿她在丰华县的好友慕清婉来说,她家名下两家酒楼,如今还得拿出大半收益拿出来分润给宋家求庇护。   京城达官显贵那么多,宋师竹还真担心自己挡了哪家的门路,惹出麻烦。   而且除了这点外,合作伙伴的人品家世也很重要,她和夏夫人才刚认识呢。   只是睡前无事闲谈,封恒也顺嘴道:“要是不相信夏夫人,不如你问问二婶想不想一块干?”   “这些顾虑都不是什么问题,要是能说服李姑娘也入个股,有李家站在那里,一切便无妨了。”   宋师竹对李随玉是真的上心,出发前,两人去了一趟李府和魏家拜别师长,妻子跟李随玉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之后李随玉还给他家闺女送了一箱礼物,这也是这一回行李为什么这么多的原因。   不仅魏姨母给她娘带了东西,李老太太财大气粗,问过宋师竹,俩家里每个有名位的人也都备了礼,这份慎重,明显是把他们当正经亲戚对待的。   要是宋师竹想借一借李家的面子,肯定是没问题的,主要还是看她想不想做买卖。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道:“要是我能做成功,你殿试上的那篇策论就有试验的机会了。”   封恒忍不住笑道:“那你可得把生意做大一点,否则一县的货源就要栽在手里了。”他那篇文章的内容,是官府统一收购百姓手里的货物,免了流通上的麻烦,宋师竹要是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许是皇上都要高看她一眼。   宋师竹觉得封恒在笑她,心里哼哼了两声。   成亲一年多,宋师竹也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妻子要是想让丈夫尊重,有能力让人刮目相看才是最重要的。皇上能点封恒为状元,对他那篇文章肯定也有某种程度上的赞同,要是拉着李随玉一块干,又真能做出些成绩,就是皆大欢喜了。   她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应该是能做,但是一定得耗费许多精力,而且时间上肯定得拉长个几年。   她叹了一声,封恒见她现在就考虑起来了,哭笑不得道:“别多想了,夏思齐明日便要下船,你要是真有兴趣,等到回京后再找他夫人聊一聊。”   宋师竹想了想,也觉得现在说这件事为时尚早,便道:“要是以后我真想做买卖,肯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封恒见她认真,就附和道:“这是必须的。娘子既有才能,怎么能一直呆在家里呢,到时候就让我当一回你的后盾,我一定全力支持娘子。”   宋师竹这才满意地点头睡觉。   第二日送走了夏夫人后,之后的行船也十分顺利,宋师竹上一回路过京路渠时刀关剑影,这一回江上却连只野鸭子都见不着。   船过一半,天气也真的变冷了,江风猛烈异常,封恒和宋二郎等人原先还爱在船上吹箫弹琴,后头几日也不爱出去了。   宋师竹早有准备,给自己和封恒换上了厚袄,等到某一日见着雨夹雪时,官船终于停靠在京安渡口。 第134章 (改错字)   马车里,特地过来接姐姐姐夫的宋师柏戴着玄色雪帽,栗色灰鼠皮袍子衬得他一张肉脸更加白嫩。   他时不时便要撩开厚厚的窗帘子看向窗外,惹得正喝热茶的李舅舅无奈道:“大外甥,急什么。”   “我姐他们明明说今日到渡口的,现在连个船影都没看到。”宋师柏转身便道。   李舅舅两只手指拈了一块糕点扔进口:“没听古人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你这着急样,我看以后连豆腐渣都吃不到。”   宋师柏被说了一通,不服气道:“舅舅不也是着急大表哥,才跟着一块过来接人吗。”   “我这是看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要不这大冷天的,在炕上待着多舒服。”李舅舅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你表哥总得回家,先两日慢两日见到也没什么,倒是你,你娘就你一个儿子,舅舅不把你看紧了对不起你娘啊。”   宋师柏心道,舅舅这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厉害了。这几日是谁高兴得就差在外头高歌两曲了。听说大表哥中进士的消息传来后,舅舅喜得手脚发颤,险些就晕过去了。   就这样还敢说他不着急儿子。   不过宋师柏自个也是半斤八两。打从府城衙门上门报喜时,整个茂林胡同就都沸腾起来了,这些日子多少人上门送礼套近乎,所有经过封家门口的人,眼睛都是闪闪亮的。   就连宋师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今科状元居然是他姐夫。   他当时便咬了怀里的喜姐一口,听到外甥女撕心裂肺的哭声才确认自己没在做梦。为此,就算被他娘狠狠用棍子打了几下,他也是心甘情愿。   打从收到姐姐姐夫的信后,宋师柏就心心念念地想要过来瞻仰一下状元的荣光。他跟李氏商量了好几回,他娘一直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最后一回,他正想说自己多带几个管事,李舅舅正好过来,听闻此事,立马就拍着胸脯保证会跟他同行。   想着舅舅当时说表哥中进士时的高兴样,宋师柏看了一下舅舅,决定为他留些面子,咕隆咕隆喝下热茶后,就继续掀窗帘等人。   李舅舅正待继续嘲笑外甥望姐石的模样,就听到大外甥突然激动得声音都尖起来了:“那是不是我姐?”   李舅舅顿了一下,顾不得长辈威严,也立刻凑了过去。   雨雪初停,宋师竹才下船便打了一个哆嗦,她头上带着暖帽,灰鼠披风把她整个人裹得紧紧的,只剩下一张雪雪白的俏脸,在热闹的码头十分显眼。   她吸了一口咸味的冷气,满脸笑容对着身旁的螺狮道:“可算踩到地面上了。”   最后几日,众人简直是生生熬过来的,宋师竹也是如此。她虽然不晕船,可越靠北,天气越冷,带着寒意的江风简直无孔不入,偏偏船身是用木头做的,船主特地带着人跑了一趟告诉他们不准点火盆,宋师竹都觉得自己快要冷成冰棍了。   螺狮突然道:“那是不是舅老爷和柏少爷?”   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大胖子一个小胖子,急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朝她激动地挥手。宋师竹登时便看乐了。   旁边正巧也被丫鬟扶着走过来的冯氏笑道:“那是李家舅爷和柏哥儿吧?”   宋师竹点了点头,赶紧便上前对着李舅舅行了个福礼。   李舅舅看在冯氏也在,倒是不急着和外甥女说话了,正好便宜了宋师柏,高高兴兴地跟冯氏请安之后,便拉着姐姐说起话来。   “惟哥儿怎么没一块过来?”宋师竹被弟弟牵到一旁,看了下封惟没来,便顺嘴问了一句,她记得这两人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这回弟弟居然带着舅舅一块行动的。   “惟哥儿在家里带喜姐儿呢。”宋师柏道。封惟其实也想一块过来接哥哥,可喜姐儿一个肉团团,却极粘封惟,哪一日睡前见不到她家小叔叔,立马就抽抽噎噎哭得人心疼,封惟就是这样才抽不了身。   宋师柏说了小伙伴一回,心里对他姐第一句就问起小叔子十分不满,宋师竹察觉到弟弟的情绪,赶紧哄了好几句才把弟弟重新哄得高兴起来。   李舅舅这边,却是对冯氏正经地拱手作揖:“犬子这一回在京城受了二太太不少照看,真是多谢二太太了。”   他长得胖,说话行礼时颇有几分喜感,宋师竹一心二用正好看见这一幕,立刻就笑出声来。   冯氏和李舅舅立时看了过去,宋师竹摆手道:”我就是看见舅舅高兴。”   “舅舅看见你也高兴。”李舅舅听外甥女这么说,一张胖脸顿时笑出了许多褶子,招呼道:“竹姐儿别在这里冻着,去车上坐坐,舅舅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给你二婶也拿几样。”   宋师竹咳了一声,有些羞,自己都是当娘的人,舅舅还是把她当小孩儿对待。   冯氏笑看着这一番甥舅间的和谐,对李舅舅也生出几分好感,笑道:“李舅爷这话太客气了。”   李舅舅心道,不客气不行啊。   儿子在信里说过,他复习时经常借住在宋家前院,对此,李舅舅心里自有一笔恩情账,要不怎么会雨雪天自己跑一趟,天这么冷,他一身肥肉差点就要不保了。   寒暄几句后,这几日在船上有些受寒的冯氏,也没有继续客套,进了一架收拾得极为光整的马车,李舅舅再抬眼看向外甥女,宋师竹立刻拉着弟弟道:“坐船坐得骨头都快酥了,不着急呢。”   李舅舅笑眯眯道:“那就先别上去,舅舅就是想多看竹姐儿几眼,竹姐儿真是舅舅家的福星。”   冯氏的恩情只能算是小恩情,外甥女外甥女婿这里,才是大头啊。要是没有外甥女婿提携,以李玉隐的读书资质,绝不可能这么顺利考中进士。这点,李舅舅心里一直有数呢。   宋师柏却是被舅舅肉麻得够呛,他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姐姐,堂兄表哥和姐夫呢?”   说出这句话后,宋师柏也激动起来,他家姐夫是状元,两个堂兄表哥,也都是进士。这一个个的,足够他回丰华书院跟同窗说一年都说不完了。   就连李舅舅也看过去,宋师竹指了指船上:“盯着人搬行李呢。”   她刚才就是看着他们还要忙活一阵,才想着先下船在岸边转一转。   怎么能让状元公和进士公干活呢,李舅舅大手一挥,带来的几个管事便上前帮忙,好歹把三人解放出来了。   宋二郎和李舅舅不熟,和堂弟说过话后,就上了马车照料冯氏。   李舅舅自己用的马车极大,便把余下的人都带了上去,一块说话才热闹呢。宋师竹也没拒绝,一行人归家心切,悉数检查完行李便动身了。   马车上,宋师柏一直双手托下巴看封姐夫。   封恒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小舅子,道:“怎么这样看我?”他险些鸡皮疙瘩都被他看起来了。   宋师柏立刻道:“看稀奇啊,姐夫是咱们县里第一个状元,我爹写信来都说了,等姐夫回县里,咱们丰华县就能立状元牌坊了。”   正在和儿子外甥女说话的李舅舅,抽空也插了一句:“你大表哥也有进士牌坊呢。”而且还是朝廷给的银子。   李舅舅方才就已经把牌坊银从儿子手里要出来了,他不缺钱,可这是朝廷发的牌坊银,李舅舅已经想好,一定得在祖宗牌位前供一供才行。   宋师柏当然知道表哥也有,可状元不一样啊,三百个进士才一个状元呢。不过这句话,他倒是没有说出来刺激舅舅,而是道:“对了,姐姐姐夫,你们是不是认识周家人?”   李舅舅也接了一句:“就是周家船行的周家,占了京安渡口好多年了,周家少东家知道我们是来接状元的,热络得很,一早上让人送来不少热水热食,吃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周家?   宋师竹见到舅舅弟弟太高兴,脑子转了一会儿才提溜出关于周家的记忆。她有些没想到周家居然还敢出来晃悠,宋师竹还以为上回他们家的船出事后,这家人必得被朝廷收拾了。   李舅舅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些缘故。   封恒想了想,道:“应该是过来道歉的。”上回他和李腾在渡口为了查案,跟周家打手打了起来,封恒平生第一回跟人动手,记忆还是十分深刻的。   宋师竹忍不住道:“就算是为了道歉,这速度也太慢了。”   李舅舅失笑道:“不慢,已经挺快了。”   宋师竹琢磨着舅舅这句话,也明白过来了,人家压根不是反应慢,而是先前就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封恒中了状元后,才赶忙过来补锅的。   见外甥女恍然过后,便是一脸的一言难尽,李舅舅还以为她是觉得周家势利,便道:“世人都势利,这种事习惯了就好。”   李舅舅倒是觉得周家这般挺正常的,他自己就是个势利的俗人,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赖着外甥女外甥女婿上京考会试,就是因为他自己在文章上死活不开窍,已经耽误了李家一代,李玉隐要是不能赶紧考个进士回来,李家在琼州府的地位就会渐渐被他人顶上。   李舅舅还想再劝几句,不过看着外甥女一幅觉得周家就该倒霉的模样,就连封恒和李玉隐也是如此,李舅舅为人自有机敏,顿了一下,也没继续围绕周家的话题说下去了,而是顺势说起喜姐儿。   这个话题宋师竹爱听,立刻就认真起来了。见姐姐关注点都在外甥女身上,宋师柏也说了几句,宋师竹余下的路程,基本上就都围绕着闺女的日常故事在转悠。   听得越多,宋师竹心里对李氏的感激便越深,真是恨不得自己能长上翅膀飞进家门,好好给她娘和闺女一个拥抱。   接到闺女的信后,李氏早早便让人打扫了正房,不仅重糊了窗纱,还把闺女女婿的衣裳被褥都让人拿出来浆洗晒干。宋师竹每年过冬前都要做一遍这样的事,李氏看了十几年,入冬前就让人把这项活计干完了。   她心里算计着宋师竹还要多久才能到家,手上却摇晃了一下悠车。睡得香甜的外孙女许是察觉到动静,一直攥着的小拳头突然就放开了。   初冬的暖阳温暖灿烂,李氏脸上才露出一个笑容,接着就听到她身边的嬷嬷快步进来,一脸激动道:“姑奶奶和姑爷到家了!” 第135章 (改错字)   宋师竹才下马车,就顾不得仪态,小跑着进家门了。   她熟门熟路地去了东厢房,第一眼看到她娘时,宋师竹真想扑过去抱她一回,不过她一路风尘仆仆的,便忍住了这股冲动,只站在原地细细打量她娘。   在她的印象里,她娘一向衣着得体,就连在家也要讲究一个体面光鲜,而眼前的李氏只一袭半旧的月色绫缎长袄,装扮素净,除了头上簪着的玉钗外,耳环戒指手镯全都收了起来——肯定是为了带外孙女才这么干的。   宋师竹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酸涩感。   李氏看着突然出现的闺女,却忍不住眉毛一扬:“一身都是土,赶紧去梳洗一下。”   “娘你等等我。”宋师竹被亲娘嫌弃,心里却欢喜极了,她探头看一眼悠车里的小人儿,便高兴地进了净室。   李氏和宋师柏几个人都住在厢房,他们走后一行人也没有挪到正房,净室里处处都是她娘留下的痕迹,宋师竹半点不担心自己没有换洗衣裳,她娘肯定会安排好的。   确实如此,她才进去片刻,衣服热水全都鱼贯而入,宋师竹打发了螺狮下去梳洗,也不要其他下人帮忙,自个卸了头饰,沐浴洗漱,换了一身家常的桃色软袄,才高兴出来想要和她娘诉家常。   不过……情况显然和她想的不一样。   室内十分安静,李氏已然不在,只喜姐儿细微的呼呼声,衬出几分温馨可爱。宋师竹正想把外头的丫鬟召过来问问她娘的去处,丫鬟却先一步察觉到动静,进来报说李氏留话,叫她洗漱完后去正房。   宋师竹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下有车里的闺女,突然便不着急行动了。   她趴在悠车旁,几乎入迷地看着睡得极香的闺女,看着小家伙睡着睡着突然挥舞了一下拳头,便露出一个慈母笑。   她才伸出手戳了戳闺女脸上的小梨涡,此时棉帘子微微一动,进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清秀妇人。   奶娘童氏发现屋里有人,有些难为情,迟疑道:“少奶奶好,我来给大姑娘喂奶。”   奶娘是宋师竹亲自挑的,她自然也是认识童氏的,她把手放下,点了点头,也没有离开,想看看童氏平时是如何照看闺女的。   只见童氏拿过热烫的帕子擦了擦胸口,之后才把喜姐抱在怀里,小不点似乎习惯她的怀抱,闭着眼熟练地蹭着丰满的口粮袋,没一会儿就咕隆咕隆吃起来了 。   宋师竹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复杂。她的奶早在出发半个月后就没有了,现在也只能看着别人喂闺奸心酸。似乎她一直盯着不放,让童氏有些羞,她脸上突然便浮上一层红晕。   宋师竹顿了一下,童氏先前既黑且疲,在他们家养了大半年,居然白皙俊俏了这么多。   喂完奶之后,童氏便用手帕擦了擦喜姐儿的下巴,下意识地亲了她一口,又突然僵住了,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看向宋师竹。   宋师竹虽然在闺女的事情上有些小心眼,但也能看得出来童氏是真心疼爱闺女,便略过这个亲亲不提,着重关心了一下童氏的日常吃喝和母乳质量,又问了一遍喜姐每日喂几回奶,把几次尿,什么时辰醒来等等事宜。   童氏见宋师竹不追究,松了一口气后,对这些问题几乎对答如流,这一点让宋师竹极为满意,夸了她几句,还让童氏出去后去螺狮那里拿赏封。   童氏有些受宠若惊,低声道:“这都是我该做的。”说着,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悠车里的喜姐,才告退下去。   屋里没人之后,宋师竹伸手点了点闺女的鼻子,道:“早知道就不该那么早把你生出来。”害得她在路上牵肠挂肚的,回来后还要拈酸吃醋一回。   想着刚才心里的小情绪,宋师竹摇了摇头,母亲对儿女的独占欲一点都不亚于对丈夫的独占欲,童氏不过在她面前喂了一回奶,她就觉得自己酸得不行了。   喜姐儿犹自不觉,小家伙迷糊着半睁开眼看了她一下,之后呼噜着又睡着了。宋师竹在继续骚扰闺女和过去正院两个选择中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正院。   正房里,一行人各自见礼寒暄后,李氏左右等不来自家闺女,就知道她肯定在屋里看孩子了。   李舅舅把人送过来后就回家了,可就算少了大哥和外甥,屋里女婿儿子妯娌侄子还是坐满了一整个屋子。   又让人去催了一回宋师竹后,李氏无奈笑道:“这孩子平日也不这样,许是太久时间没见闺女了。”   冯氏哪里会介意这一点,她摇头道:“大嫂不用这么外道,在家里就该怎么自在怎么来。”   说出这句话,冯氏心里也有些复杂,李氏对她这么客气,何尝不是觉得她和侄女隔了一层。在京城时她和侄女处得多好,可一见着自家嫂子,亲疏便显出来了。   李氏也就是帮闺女描补一句,见冯氏不介意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她看了一下坐在对面风尘仆仆的女婿,还是觉得宋师竹放肆过头了。   哪有这样把男人撂在一旁自个跑得不见人影的道理,何况封恒如今的地位也不比从前。封恒察觉到岳母的小心思,不由得失笑:“娘子一路上便归心似箭,要是不让她先去看看闺女,她在这里坐着也不安心。”   宋二郎也笑道:“就是,竹妹妹跟我们是什么关系,既是一家子,大伯母就别客气了。”   李氏看着这一个个的都维护着闺女,满意之下也生出一些怪异,感觉她才是外人一样。   宋师柏在一旁看着,心道,他娘在这些人面前还真是不用这么客气。他这些日子也体验到他大姐姐的好人缘了,二婶把他姐当眼珠子一样,二堂兄对待堂妹也是亲密无间,更别说待妻子如珍似宝的姐夫了。   宋师竹迟来了一步,一进来就看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不由得道:“在说什么呢?”   冯氏最先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把手炉拿上,赶紧进来暖暖,别冻着。”   妯娌把自己的话给抢了,李氏顿了一下,以笑示意闺女坐到自己身边:“说你们在京城的事情呢。”   宋师竹顺势走了过去,坐在李氏下首:“在京城二叔二婶都很照顾我们,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我们一份,二婶还送了我一座宅子,我收着都不好意思了。”除了宅子太贵重肯定要退的外,好些待遇,甚至连堂兄堂弟屋里也是没有的。宋师竹好几回都有拿人手软的感受。   宅子?李氏愣了一下,觉得妯娌真是够大方的。   她正想说话,冯氏便诚恳道:“我没有闺女,便一心想着把侄女当女儿一样宠着。这孩子在京城帮了我许多忙,能干又争气……”她笑了笑,“要不是大嫂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还真想跟大嫂抢一回竹姐儿。”   说着,她又把早先备好给喜姐儿的见面礼拿出来,一块金锁加一个金项圈,份量极重。李氏顿了一下,突然有些被比了下去的郁闷,她和宋文胜送出手的,居然才是人家的一半大小。   家里孩子不多,冯氏也没有落下宋师柏和封惟的一份。分完礼物之后,冯氏和宋二郎才起身去了李氏安排好的厢房梳洗歇息。   宋师竹还想跟李氏聊聊这半年家里的日子,李氏突然站起来道:“喜姐儿差不多时候该喝水了,我去厢房喂喂她,你们先歇一会儿,厨下已经备好了热水,被褥衣裳也拿过来晒过了。”   才片刻左右,众人全都走光了。宋师竹琢磨了一下,总觉得她娘最后的表情不大对劲。   隔着一道屏风,宋师竹把换洗衣服放到杌子上,想不明白就问了出来。   封恒看了全程,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里有些好笑,原本宋二婶和妻子的关系极为亲密,回来之后岳母对妻子也是十分疼爱,这一山不容二虎,可不两人都不得劲吗。   宋师竹默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厢房里的结论,母爱的独占欲真是强大。   封恒的注意力却放在她说的奶娘的事上,他皱眉道:“咱们过年之后就要上京,到时候提前给孩子戒奶,把奶娘打发走。”   宋师竹有些迟疑:“太早了。”闺女三月份生的,过完年还不满一周岁呢。   她自然知道封恒是关心她的感受,不过她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是刚刚见到闺女,情绪波动太大了,应该后面就好了。   为了闺女,她还是能克制住不吃醋的。   因着想跟闺女培养感情,封恒梳洗完之后,宋师竹就让人把清醒的喜姐抱过来。   她娘还让人送来一块孩子惯用的小毯子,教她披在身上后再抱孩子,宋师竹照做之后,见闺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蹭过来嗅嗅,心都快被看化了。   没哭,这就是胜利了!   她忍住喜悦,手里拿个拨浪鼓逗她,喜姐儿眼睛直直看向鼓面,十分熟练地伸手要抢。   两母女就着一个拨浪鼓你争我抢的,宋师竹逗孩子极有耐心,时不时就在闺女脸上啾一下,见闺女没排斥,她心里更是激动得不行了。   封恒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虽然也想闺女,可这半年来他的心思全在科举上,思女之情便不如妻子浓烈。大约是母女连心,宋师竹耐心陪孩子玩了半个多时辰,孩子就没那么抗拒她了。   宋师竹突然对他道:“你也过来抱抱咱们家姑娘。”   封恒走过去,先看一眼孩子的眉眼,笑:“越来越像你了。”这一点熟悉,让封恒的心柔软了起来。   先前李氏教过他如何抱孩子,封恒久疏未练,一上手也找回感觉,可惜闺女并不领情,张嘴就要哭,宋师竹赶紧抱回来,看她还是咧着嘴,又扯了一下身上要掉不掉的毯子,将将把闺女哄好后,她才叹气道:“我看闺女短时间内肯定认不得我们。”   封恒挑眉道:“亲生的,总归是亲生的。”   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宋师竹抱着孩子又玩了一会儿,外头李氏便让他们出去吃洗尘宴了。饭桌上,菜式丰盛自不必提,宋师竹看着摆在她面前都是她爱吃的,眉眼弯弯对李氏笑了笑。   李氏虽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不过宋师竹发挥母女间特有的心有灵犀,还是能觉察到她娘平静面容下的异样。   饭后,宋师竹特地跑到厢房跟她娘悄悄道:“我就一个娘呢。”   冯氏对她也好,可这种好,没有从小朝夕相对的亲密,没有含辛茹苦的教导,更没有十几年乃至现在还一直操心不停的慈母心肠,宋师竹自然知道哪边才是亲娘。   听了闺女这句话,李氏露出一个微笑,自从知道妯娌送了闺女一处宅子后一直别扭的心,便突然放开了。 第136章   都说养儿才知父母心,宋师竹素日并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从昨日到现在,童氏喂奶时看着喜姐儿的爱怜目光,好几回都让她心中酸酸的。   人同此心,宋师竹是真能明白她娘的心情。   沐浴在闺女亮晶晶的目光中,李氏伸手摸了摸闺女的脸蛋,叹气:“你二婶其实待你也是极好的。”   她顿了一下,可就是太好了。   冯氏前年回县里时,便对宋师竹十分不一般,李氏当时只觉得多一个人对闺女好也是不错的,可如今妯娌想要跟她比着来,李氏就不乐意了。   宋师竹安慰她娘道:“娘,我明白的。”虽然这么说对不起二婶的一腔真情,可她和她娘才是天然一伙的,这一点,宋师竹一直记着呢。   李氏听着闺女这句话,心里格外舒畅,笑道:“去了京城一趟,嘴跟抹了蜜似的。”   “我这是真心话呢。”   李氏莞尔,又叮嘱道:“等有机会,你就把房契还给你二叔二婶……你二婶对你好,咱们也不能得寸进尺。大郎几个都没成亲,要是让你以后的堂嫂知道你二婶把那么好的宅子给了你,心里肯定会不舒服的。”   并不是不愿意让宋师竹接受妯娌的馈赠,而是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李氏说着,便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的私房,觉得全拿出来,给闺女在京城买一处三进宅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宋师竹:“娘,你就别操心了。”她敢打赌,她娘肯定在想着怎么要补她一座宅子。   李氏摇头:“再不操心,你就喊别人当娘了。”   “当然不会!”宋师竹倚在她娘身侧,蹭啊蹭的,就把冯氏送她房契的前因后果说了。   当时小冯氏姐弟那桩事,宋师竹写信回家时,只跟李氏说了一个梗概,现在面对面,才原原本本把全部经过说出来。   李氏才知道她闺女在府城时,就为妯娌的事情出了不少力气。   她喝了一口茶,把酸意压在心里,道:“你费心费力帮你二婶解决了这桩心事,回县里之后,你爹和你祖母肯定都要夸你的。”   这话酸的,宋师竹笑:“厨房要是今日包饺子,待会儿都不用倒醋了。”   李氏瞪了一眼闺女:“嫁了人也还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宋师竹心中一乐,好久没听她娘凶她,她居然觉得还挺好听的。不过正好说起冯族长,她便问道:“冯家怎么送了那么多的礼物过来?”   她还以为小冯氏兄妹倒霉后,冯族长必要夹着尾巴做人呢。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宋师竹看着那些礼物,都觉得冯族长肯定心里冒坏水。   “说是想跟你和女婿道个歉。”李氏道。自从女婿中状元后,府城里许多人都过来送礼,就连琼州府府尹徐家和河道总督高家都让人备了礼过来,接待过徐家人和高家人后,李氏还真没把冯族长放在心上。   她说完话后,就把她这些日子记下来的一本厚厚的礼账拿过来递给宋师竹,宋师竹翻了一下,这回才真的满足了。   不止徐家高家,周遭好些地主商贾都送了东西过来,宅子田地商铺应有尽有,她再详细看下去,还有人送下人奴仆的。   虽然这些礼物她只会酌情收下一部分,可这才是状元的派头啊。   宋师竹心里高兴,听李氏说起冯族长的事也没那么抗拒了。一听李氏说冯族长想要见她和冯氏的怪异语气,宋师竹很上道,立刻道:“长辈的事,还是得娘和二婶商量着处理才行。我这里事也多,就不参合进去了。”   先前是她二婶不在,她才不得不出面和冯族长周旋,现在冯氏回乡为父母上坟,还是得她处理才是名正言顺。宋师竹这些关系还是捋得清的。   李氏含笑看她一眼,觉得她闺女还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宋师竹确实有许多事撂不开手。   状元在京城不吃香,府城里识货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进城当日动静不算大,可没两日府城里的帖子就跟雪花片一样飞进门房。   诸如封恒府学的师长和徐家高家,都要先写个帖子,备份礼过去拜访,同窗同学倒是没那么复杂,可也要封恒一一应酬交际,还有一些慕名而来想要请教他经验的,总之胡同路的车马一时间真是络绎不绝。   宋师竹前面几日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每日都是堆起满面笑容,跟上门道喜的夫人太太言语寒暄,视相熟程度决定收礼和回礼,忙得连童氏都没心思去嫉妒了。   她抓了俩个壮丁,宋师柏和封惟虽然还要上学念书,可放学之后帮忙写个礼单还是没问题的。   这几日,家里分工泾渭分明,封恒带着宋二郎出门应酬,李氏冯氏一块行动,只有封惟和宋师柏在家里帮忙。   宋师柏对姐夫的稀罕还没下去,帮忙也帮得心甘情愿。就是封惟,才过两日,宋师竹就另外给了他一个任务。   她同封惟商议:“喜姐儿不大喜欢你二哥抱她,你要是有空,多带着她到你二哥身边转转。”封惟和封恒长得极像,没道理她闺女喜欢白白嫩嫩的封小三,倒把亲爹扔一边去。   因着回家第一夜发生的事,宋师竹是下了狠心想要把她闺女扭过来的。   他们回家当日,封惟正好去了城郊赶不及回城,当夜喜姐儿哭声震天,直掉金豆豆,两人哄了一个时辰才把闺女哄睡,隔日封惟一回到家,她闺女便立刻伸手要他抱。   这种区别对待,真是让人难忍。   封惟手里抱着侄女,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这几个月跟宋师柏同进同出,看侄女也是一块过去的,结果喜姐儿硬是对他表现出非一般的喜爱。   就跟现在一样,屋里坐了三个人,喜姐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也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许是觉得他说话时不断张合的嘴巴有趣,几个小手指硬要往他嘴里扒拉,让封惟立刻就不敢出声了。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是要些面子的,何况还是在他素来喜欢的二嫂面前。封惟紧闭嘴唇不愿跟侄女玩耍,喜姐儿啊啊叫了好几声,锲而不舍了好半会儿,才打了个小哈欠睡过去了。   宋师柏在一旁小声地对他姐道:“这是不是叫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小伙伴得了喜姐儿过度的喜爱,麻烦事可不就缠身了吗,喜姐儿只要封惟在,都不爱别人抱了。   宋师竹帮封惟把闺女放入悠车里,才压低声音道:“再幸灾乐祸,就罚你绑个背带,带喜姐儿出去转一圈。”   宋师柏立刻就不说话了。在家里就算了,他再喜欢外甥女也不能在外面干这种事,这可是关乎男子汉尊严的。   封惟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却给二嫂喊了声好。柏哥儿这张嘴太气人,封惟好几回都快被他气死了。   因为觉得宋师竹打抱不平,封惟帮她做起事情就格外卖力,还自个总结了一套喜姐儿的日常习惯和爱好清单送给宋师竹。   这真是帮了宋师竹的大忙。   宋师竹一高兴,就带着两人去了耳房,将李随玉送给喜姐儿的玩具箱子打开,在里面挑了几样颜色鲜亮的玩具。   宋师柏和封惟都好奇地凑过来看,宋师柏很土包子地道:“京城小姑娘玩的东西真奇怪。”   宋师竹道:“……哪里奇怪了,天子脚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好东西,等你们会试时到京城了,我带你们出去见识见识。”   见弟弟和封小三都点了点头,宋师竹也十分满意,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木匣。   她刚才想起来这箱子玩具,就想给他们看看这个了。   木头做的,颜色涂得五彩缤纷,做工却有些粗糙的一只……发条小鸟。   宋师柏本来见他姐小心翼翼的模样,还十分期待,没想到最后却是一只木鸟。他忍不住道:“大姐姐,你不会把我们当喜姐儿了吧?”就连他外甥女,也不爱这种木头东西了。   宋师竹道:“你耐心一些。”她说完,便把发条拧了几圈,鸟喙突然张开,发出几声咕咕。   这一点声音,让封惟和宋师柏立刻就呆住了。   见着他们的反应,宋师竹终于笑了。当时李随玉介绍时,宋师竹还以为这个时代有别人跟她一样穿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由海外夷人带回来的一件舶来品。   总之宋师竹第一回看到时,真的觉得挺稀奇的。   不过她还是很奇怪,有了发条小鸟,怎么没有发条时钟。   要知道他们现在还在用铜壶漏看时辰,若是有个钟表,计时就更准了。想起她当时问李随玉时,李随玉对时钟这个词的陌生,宋师竹便有几分遗憾。   封惟听着宋师竹的介绍,想了想:“我只听过京城有个用风车发动的水运仪象台,二嫂说的时钟倒没听过。”据说水运仪象台计算时辰比壶漏更准,可就是大得跟个小屋一样,想在屋里使用,还真不方便。   他好奇地看着宋师竹手里的发条小鸟,宋师竹察觉到他的目光,便把小鸟塞到他手里,大方道:“活差不多干完了,你们先出去玩会儿。”这两人其实也还是小少年,对玩具感兴趣是难免的。   封惟还有些不好意思,宋师柏脸皮不知道比他厚了多少,“诶”了一声,抄起小鸟,拉着小伙伴就跑了。   之后一整个下午,宋师竹都不见他们的人影,直到夜里封恒提起,宋师竹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府城里的琐事处理得差不多,还有几日便进入腊月,封恒盘算了一下,打算后日便动身回县里,正好天气还算暖和,否则等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出门就不方便了。   另有宋师柏和封惟两人,这几个月一直是在附近的私塾就学,现在回去正好能赶上丰华书院的岁考。   宋师竹听着封恒的计划,也没什么意见,就是他说完事情后,话题一转,便笑道:“惟哥儿和柏哥儿不敢过来,让我跟你说,他们想借你的小鸟研究一下怎么做个时钟。”   宋师竹:“……”时钟这个词,她也只在他们面前说过一次,还真是活学活用。   她忍不住道:“碎成多少块了?”发条小鸟李随玉送了她三只,她箱子里还有一对。宋师竹心疼倒是还好。   封恒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他回忆了一下那两人沮丧的表情,毫不犹豫就把弟弟和小舅子给卖了:“鸟屁股裂开了,里面的铁条都散了出来。”   那小鸟是木头做的,居然能把屁股折腾成这样!   宋师竹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用手把鸟屁股给掏了,不过,她还是认真点头道:“你跟他们说,我等着他们的成果。”   以她如今十分单薄的高中物理知识,发条里面运用到的机械知识,应该是杠杠原理,《墨子》也是有所涉及的,要是这两人能做出点什么……宋师竹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些望子成龙的小小期待。   封恒看她想要逗人玩,也没有通风报信,而是转述了宋师竹的意思,还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鼓励道:“玩具是太傅家的李姑娘送的,满京城也没有多少只,我也不敢帮你们求情,只能先瞒着,你们好好琢磨一下,要是真能做出你姐姐想要的,她许就不计较了。”   封恒鼓励了他们一番之后,便出门了。   可他一走,宋师柏的胖脸立刻皱得跟吞了黄连似的:“这回可惨了。”   小鸟摔坏之时他就说应该去承认错误,可封惟在他姐面前一向要保持乖巧形象,硬要扯谎骗人。   他仰天大叹,得罪他姐不要紧,可他们都快回县里了。县里可还有一个黑爹等着他,要是他姐一气之下告状说他撒谎,黑爹准保对他下手,他前年除夕时,屁股可是肿了大半个月。   宋师柏耷拉着脑袋,封惟也没有好多少,他咬了咬牙:“二嫂不是说原理跟水运仪象台差不多吗,我不相信咱们做不出来。”   宋师柏看他一眼:“你见过水运仪象台吗?”   “我二哥见过。”封惟理直气壮道,他二哥记忆强悍,只要他开口问他要,他二哥肯定能全部画出来。   封惟对他二哥就是这么有信心,他二哥都能考上状元了。茂林胡同因为出了一个状元,附近房价都高了不少,就没有什么是他二哥做不了的!   说起来,封惟还有些可惜,他哥当时要是住的是自家宅子就好了,这样他们家就是状元宅邸,而不是把名头让给了死活不愿卖院子的屋主。   要不是屋主不愿意卖,他们这一回也不会为了收拾家当,在府城逗留这么多日。 第137章   发条小鸟的事只是个小插曲,宋师竹也没想过他们立刻就能做出点什么来,她对这件事的态度相当放任,反正要是努力之后最后不成功,也算是对两人弄坏玩具的惩罚。   就是宋师柏那小子,宋师竹总觉得,他一时想不开跟着封小三扯慌之后,肯定会后悔给自个招了麻烦事,说不定这两日就过来找她坦白了。   宋师竹对弟弟还是很了解的。   书房的案桌上摆着好些拆下来的小巧零件,宋师柏摆弄了好半日,早上起来时的想法又浮上心头了,一个玩具罢了,他姐总不会忍心让他换一顿毒打。   爹是黑爹,姐可是亲姐。   封惟正在分析他二哥给的水运仪象台图纸,对着小伙伴的劝说,心情复杂道:“可我已经在竹姐姐面前夸下海口了。”   他从小在人前都是一幅乖巧的形象,想到他承认错误后,宋师竹会接连发现他骗人和食言而肥两个缺点,封惟就觉得难以接受,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宋师柏见封小三的死穴被点得死死的,心里生出些悔意,不过最终叹息一声舍命陪君子。两人分工合作,他的任务就是尝试把小鸟重新拼起来,宋师柏再一次后悔当时没接好摔在地上的玩具,之后便格外专注了。   一堆铁铸件拼装起来,居然能让木鸟长嘴发声,宋师柏对其中的原理也挺好奇的,就是耐心不足,试着拼装不成后,他便想了个巧,悄悄托封姐夫试探他姐姐有没有研究过小鸟的内部构造。   封恒在双方之间来回传话,也是好笑。府城毕竟只是一个暂歇之处,他思乡情切,一直想要早些出发,可妻子百忙中居然冒出玩心,他能怎么办,只有配合着做坏事。   宋师竹没想到宋师柏还真是上心了。见他们真的有兴趣,她对弟弟也是掏心掏肺,立刻搜肠刮肚,提炼出一些可用的物理知识点,还怕他们不能理解,又给他们送了只小鸟过去,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生出怀疑,直接明言这一只可以拆,但是拆完之后得给她装上。   她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嫂子真是做得十分称职,提供资源不止,为了不耽误他们做研究,她这两日只在舅舅舅母开流水席当日,把人拉过去当门面,其余时候尽量不打扰他们在书房的行动。   而少了两个能帮忙的壮丁,她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当时她来府城陪读,却没想封恒一年之内居然能考完乡试和会试,就连状元都中了,继续租着茂林胡同的宅子自然没什么用了。   宅子的家当该收拾的收拾,还有一大部分带不走的家具都送了左邻右舍,就这样行李箱笼比来时也是多了几倍有余,宋师竹不得不联系镖局托镖。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琐事。家里这半个月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宋师竹每日都要给这些人的资料造册分类。这一项耗费了她极大的功夫,可宋师竹还是咬牙坚持住了。   螺狮边帮着宋师竹裁纸,边道:“咱们家老爷以前也经常收人的孝敬,少奶奶是不是太紧张了?”当官之后有人上门拜访是常事,要是每个人都要记住,岂不是脑子都要占没了。   宋师竹揉了揉颈部,放下毛笔道:“这不一样。”   她爹只是举人出身,且一直是县丞,就算真的怠慢了谁,在县里也不会造成大麻烦。可封恒虽初入仕途,未来却十分可期,有些事情极早养成习惯,说不定未来什么时候就有大作用了。   人脉就是这么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螺狮凑过去帮她捏捏肩膀,随口道:“那隔壁孙秀才那一页,少奶奶怎么撕掉了?”   宋师竹:“没扔掉,我放在佞友册里面了。”   螺狮吐了吐舌头,知道宋师竹对孙秀才意见极大。   宋师竹想起来昨天的事情,面色便不好。家里的家具,她挑了一套床桌椅案送给孙家,孙老太太便带儿媳上门道谢了,只是他们过来时,居然有个大肚子的妇人也跟在他们身后,宋师竹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是孙三通几个月前纳的妾侍。   当时孙老太太见她黑脸,当场就面色涨红,宋师竹还是狠心把那个小妾轰了出去。   螺狮也知道宋师竹因为什么生气,她摇了摇头道:“孙老太太真是……”孙秀才向来有个贪花好色的习惯,先前还想拉封恒去喝花酒,没想到这一回回来,孙家小妾都进了家门了。   她道:“幸好少奶奶在孙老太太面前提醒孙娘子给你写信,有您看着,孙秀才也不敢太过分。”   宋师竹:“……”这想得实在太多了,她的面子哪里这么大,孙三通这几日一直过来找封恒,却是想封恒把他的文章带去京城给李先生看看,只要封恒不愿意帮他搭线,她和孙娘子关系再密切也没用。   她让孙娘子跟她通信,其实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孙娘子识文断字,又有迫切的经济需求,娘家又在府城周边。宋师竹当时看她在她面前掉泪,突然就生出一个主意,她跟她商量,说自己想在京城开一个皮毛铺子,只要她能帮忙进一些物美价廉的货物,她便给她提成,这也是相当于她在府城雇了一个员工。   螺狮笑道:“有少奶奶帮一把,孙娘子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   宋师竹纠正了一下丫鬟的说法,这是一个俩俩得利的事,不存在谁帮谁。孙娘子既然答应,她就不会管她如何联系进货,而是只管拿货给钱的事。   螺狮见宋师竹死鸭子嘴硬,便道:“那少奶奶干嘛不找慕姑娘帮忙?”论做生意,县里的慕姑娘才最精通,在螺狮看来,要不是想帮孙娘子一把,她家少奶奶也不必要找一个生手干这种事。   宋师竹耐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算找清婉帮忙。”她还想这回回去之后,找慕清婉请教一下生意经。不过就货源而论,府城总是比县城要繁华的,她的摊子一开始也不打算做得太大,孙娘子正好合适。   聊过一回孙家事之后,宋师竹便不再分心了。她最后再看了一遍账册,确认自己没有漏过任何人,这才松了口气。   步入冷冬,府城已经下了几场小雪,虽然持续时间极短,但早些出发,路上也少几分风险。   出发当日,一行人轻车简从,为了路上能赶到驿站过夜,众人都起了个大早,结果出城时还是有些晚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送别现场本来一片其乐融融,舅舅一家特意过来送行。众人正说着话,胡同口突然缓缓来了一辆马车。   就跟狼来了一样,看着马车上的家徽标记,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冯族长也知道自己出现得突兀,他厚着脸皮对着众人道:“我打听到你们今日要走,特地过来送行的。”   众人面面相觑,宋师竹率先反应过来,她对冯族长实在没好感,和舅舅舅母道别后,就和她娘先进了马车里,全程一丁点眼神都没分给冯族长。   李氏还以为宋师竹是不想看到冯族长,没想到她一进马车,就坐到车窗旁,撩开一点点窗帘偷看,看得她十分无语,索性转身察看了一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喜姐,见外孙女睡得呼呼,一点都没受外头的影响,才松了口气。   宋师竹的好奇心确实挺浓的。作为和冯族长交锋过的人,能够目睹他的吃瘪现场,她简直把耳朵都竖起来了。   不知道冯族长说了一句什么,冯氏极为不客气道:“要是早知您会来,真该提早一日出发。”   “……你心里有气,老叔知道。前儿在龙泉山上,老叔在你爹娘的坟前已经忏悔过了,老叔是真的后悔了!”   冯族长说完这一句,羞得脸都红了,可他这句话真是发自肺腑,他当年敢帮那两姐弟陷害宋文朔,是因着他们身后站着京城威远伯府,而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   族侄女大翻身,而他算计威远伯府不成,那边的人虽碍着当年丑闻不敢狠收拾他,可也不会为他再提供助力。否则这半个月来冯族长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在冯氏面前丢脸,就是想让冯氏在琼州府出了这口怨气。   冯氏怨了十几年,要是不在他这里出出气,以后要是碰到冯家子弟,肯定不会留情。   他强忍下窘迫:“……你爹你娘的坟冢,这些年我一直让人照看着。年中才让人去修缮过一回,也是赎我当年没能帮上忙的愧疚。”   许是唠叨许久,冯氏一直不应声,冯族长苦笑几声,道:“冯氏是你的娘家,你当年成亲,族里好些人都去帮衬过,要是娘家落魄到底,你在外头也不会多好。”   宋二郎本来一直站在他娘身后不出声,不过听完这句话,他当即气笑,他真是第一回见识到这种赖皮至极的人:“我娘好不好,要看丈夫和儿子如何,这就不牢您费心了。这些年冯氏一族从未为我娘主持过一丁半点的公道。她最需要娘家时无人帮忙,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看以后也不用来往了。”   冯族长最怕的是冯氏一直不接腔,让他一直唱单口相声,如今宋二郎愿意给出反应,他心里松了口气:“世上,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他顿了下,想要诉说一下自己的无奈,可看了一下周胡同里探头探脑的妇孺,还是说不出声。   宋二郎直言道:“身不由己也不是没有廉耻的理由。恕我直言,您与我家八字不合,有仇无情,今日实在不该过来。”   宋师竹在马车里听得好生解气,不过心里也是奇怪,马车外头,封恒宋二郎站在冯氏的左右两边,就连默不作声的李舅舅李玉隐也在旁边压场,要是冯族长想求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地点,反倒像是特意来自取其辱的。   此时冯氏突然道:“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不过你选在我家出行时耍心机,是觉得我软弱可欺吗?”   她神色清冷,语气带着嘲讽,冯族长被她的目光看得羞愤,却仍是叹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过来送行,要我再赔罪道歉一回,也是使得的。”   封恒眼角扫到妻子在车帘里若隐若现的脸庞,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看了一下日头:“瞒得过人的叫阴谋,瞒不过人的叫自作聪明,”说着,又对冯氏道,“咱们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了,再耽搁今夜许久赶不到驿站了。”   封家最近在府城的风头,冯族长也是知道的,封恒最后补的这一刀,冯族长窘迫到极点,不过所有人都把他当隐形人,自顾自上了马车,最后就连李家的马车也消失不见。   胡同里只剩下一些听到只言片语的住客,在门边对他指指点点的,冯族长再忍不住难堪,匆匆上了马车。   孙老太太也是在门口看戏的一员。直到冯族长的马车离开,她才合上大门,对着低头认真晾晒干菜的儿媳妇道:“封娘子离开了,你怎么不去送一送?”   孙娘子放下竹筛,看了一眼挂在东厢的棉帘子,却不再说话了。   孙老太太想起昨日的事情,也是叹气。那个女人一定要跟着他们一块过去,她阻止都阻止不了。她道:“你别怕,三儿眼睛被狗屎糊住了,纳了那等不知廉耻的人进门,只要等她生下儿子,娘就为你做主。”   孙娘子低头,只道了一句:“她进门时带了许多钱。”   “有钱又如何,咱们正正经经的人家,以前没钱不也是过来了。”孙老太太不以为然,又对着孙娘子道,“你才是三儿明媒正娶的,糟糠不下堂,娘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孙娘子便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道:“我想回娘家住几日。”   孙老太太稍顿,又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回去住两日,你今年还没回过村里,也不好空着手回去,我给你二十文钱,你去街上买两包糕点当礼物。”   孙娘子点了点头,孙老太太也习惯她这一幅沉默寡言的模样,说起来也是她无能,没能阻止儿子把祸头子纳进门,不然儿媳妇不会委屈到要回娘家。   得了婆婆的同意,孙娘子便收拾包袱出门了,这里头除了她的衣裳,还有昨日宋妹妹当场写的契书,以及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是她进货的本钱。   她路过隔壁时,最后看了一眼邻居门上的大铜锁,心中突然生出些怅然。 第138章 (改错字)   丰华县就这么一点大,县里出了状元和进士的事,一个多月前便传得沸沸扬扬。   靠近丰华县城的官道旁,得到他们回归的消息的封宋两家族人,早早便在这里等着了。   因着彼此之间有个姻亲关系,相处起来也很是和谐。   大约是来的人多了,铺得齐齐整整的官道上,就跟一群喜鹊在这里一般,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县里陈典史与宋文胜相熟,看着周围不仅有两家族人,就连县里大半有名望的人家都过来了,便笑对宋文胜道:“恭喜大人,女婿和侄子都这般出息,这一回咱们丰华县在府城那里也露脸了。”   宋文胜听着陈典史的马屁,自得地拈了拈胡须。他也没想到过来的人会这么多。县里上一个进士是他弟,之后十几年来出的最多就是举人,连个同进士的影子都看不到。   状元是在他任内培养出来的,此事以后肯定要上县志的,想到自己也能沾光流芳,宋文胜除了为女婿和侄子欢喜,自己也是高兴极了。   除此之外,此时也是他的政绩之一。就算他只想窝在县里养老,有政绩总比没政绩强,以后在上官面前腰杆子也能硬一把了。   宋家这一回既得面子,又得里子,简直是一片大丰收。为此,科考报喜消息传来时,宋文胜就琢磨着给女婿弄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了。   他掀开车帘远眺着官道的方向,嘴里却假假地对陈典史道:“我早就说了,不用让那么多人过来。”   陈典史心道,宋文胜这几日每日都要派人过来等着,明显对这件事十分上心,这等阵仗,要是真有人缺心眼没过来,以后不定就被宋家记在心里了。   “大家都是想要沐浴一下状元公和进士公的荣光。”陈典史摸了摸胡子,笑,“再者说,封状元是咱们县建朝以来第一个状元,再多人出来相迎也不为过。”   陈典史也有些感慨,上一辈的封老爷在京亡故之后,封家在县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整个家族就那么几口人,没想到居然会出个状元。   以后封状元和宋进士前程都不会差,封宋两家还是姻亲,强强联手之下,就算县里再有新知县过来,宋县丞的位置也不会再受到影响了。趁着此时,多拍几句马屁没坏处。   宋文胜被陈典史奉承得极为舒心,他这段日子听惯了溢美之词,不缺陈典史一个人奉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你让个人去封家的马车,看看封慎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刚才封慎过来打完招呼之后,就拄着拐杖回了马车,天这么冷,他那腿还没休养好,宋文胜还真担心他受不住。   陈典史立刻便让人去做了,封慎也打发了人过来回话,说是自己一切都好,多谢宋伯父的惦记。   宋文胜这才放心下来,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若是封慎那头出了麻烦,就太晦气了。他掀开车帘子看了看日头,心里有些着急,正待让人再骑马过去看一眼,前头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丰华县离府城有三四日的路程。天虽然冷,却并无风雪,一路上,远处的雪山隐隐约约浮现在云层,路上却只有一些前些日子留下的小雪堆,宋师竹都忍不住觉得他们回县这一行真是天公作美。   不过最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爹居然会弄出那么大的阵仗。   马车原本悄悄行驶在路上,、鞭炮突然便响彻天际,居然还有唢呐的声音,就和过年一样热闹。   宋师竹一开始还呆了片刻,还是半路过来跟他们同车的冯氏眼疾手快,立刻就用小被子把喜姐的脑瓜子盖上,还用手捂着她的小耳朵,饶是如此,喜姐还是哇声大哭起来,一旁的李氏也反应过来了,迭声骂道:“你爹不知道车里有个孩子吗。”要是把喜姐吓出好歹怎么办。   宋师竹也深深觉得如此,她一个大人都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何况一个小孩子。她看着闺女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觉得十分心疼。   宋文胜身后簇拥着一大堆人一块过去时,确实没想到外孙女也在车上的事,还是在看见女婿和侄子下车时频频看向后头的目光才记了起来,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声。   他这一个月脑袋发热,每日都是意气风发,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想到待会肯定要挨妻子的骂,宋文胜头皮就发麻起来。   陈典史对宋文胜突然下令停了鞭炮和鼓乐的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县丞弄出这等阵仗,不就是想让人知道他对女婿和侄子的看重吗,怎么自己倒停下来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上官做什么都是对的。他跟在宋文胜身后连声对着两个年轻人一通夸赞,奉承话一箩筐一箩筐丢了出来,就想结个善缘。   封恒听到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时,就想打发人去看一下闺女有没有受到影响,可没了鞭炮声,说笑祝贺声也是不绝于耳,此时被众人一句接着一句,都插不上嘴了。幸好他眼尖,看到惹出事情的岳父已经往后头去了。   李氏一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宋文胜讨好的笑脸,她气笑了一声,只是见着官道上这么多人,也没打算在这里让他丢脸,而是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让围观的众人直嘀咕宋县丞还真是如传言一样惧内。   宋师竹也在螺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笑嘻嘻地看着她爹。   宋文胜和冯氏打过招呼,见闺女一幅看热闹的模样,摸了摸鼻子,道:“外孙女没事吧?”   他代表县衙对封恒和宋二郎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后,就赶紧过来妻子和闺女这边看孩子了。   宋师竹把喜姐头上的毯子揭开,道:“没事,哭过之后就好了。”   宋文胜定眼一看,外孙女戴着一顶红彤彤的虎头帽,眉眼跟宋师竹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皙嫩滑的脸上却残留不少泪痕,他一看之下便心疼上了,连声道:“外头这么冷,赶紧上车去。”   宋师竹却不急着上去,她踮起脚尖看了一下封恒和宋二郎的方向,见他们都被人围得看不见人影,就连宋师柏和封惟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交口称赞的人,心里便高兴起来。   她觉着,难怪封恒急着回来,这种父老乡亲的热烈欢迎,确实能让人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看着闺女喜笑颜开,宋文胜心头也松弛了下来。他笑着摸了摸胡须,觉得自己没白疼闺女,要不是宋师竹从小喜欢热闹,他也不会弄出这一出,就是吧,外孙女出生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冷不丁的就把这个小不点给忘记了。   幸好闺女还是跟以往一样机灵,不然要是她多抱怨几句,回家之后,他肯定少不得被妻子一通臭骂。   将将两刻钟后,众人叙过欢喜,一行人才又重新上了马车。   这一回车马却是分了两个方向,宋师竹眼巴巴地看着她娘和二婶去了后面的马车,扒着车窗看得依依不舍。   回县里这一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一块作伴聊天,看到喜姐儿的冯氏突然便把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她闺女身上,为此,李氏的雷达也收了起来,大家其乐融融,宋师竹差点把自己回县之后,得到婆家住着的事给忘了。   她把脑袋埋在闺女身上,鼻端呼吸着喜姐身上的味道,才总算把那股难受劲缓下来了。   童氏鼓起勇气道:“您待会事多,我帮您抱着大姑娘吧。”这一路上,除了喂奶时她抱过孩子外,其他时候都没轮上,早就想得不行了。   宋师竹看着一脸期待的童氏,十分无语,幸好童氏还算懂得看眼色,见她半天不说话,咬着唇把脑袋也垂了下来。宋师竹见她如此,终于决定,这回安定下来肯定要重新换个奶娘。   抢闺女什么的,最不能忍了。   马车再度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封家门口。许是担心刚才吓着闺女,封恒早早就打发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待会府门口还有一串鞭炮。宋师竹有了准备,这回听着轰鸣的鞭炮声,早就给闺女戴了好几重厚厚的护耳,才没让她被外头闹哄哄的气氛吓着了。   封府,庆云院里。   丫鬟走进走外的上糕点添火盆,脚步都是十分轻快。从家里二少爷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后,府中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此时最有出息的二少爷终于回来了,他们心里也是高兴得不行。   将近两年没见着儿子,赵氏一直心不在焉地往门口张望。   黄氏笑道:“娘别着急,相公已经过去接了。二弟待会就到了。”   “怎么能不着急呢,那俩个孩子,倒是忍心把闺女放在府城,一放就大半年的时间,要不是有亲家母帮忙,我都得写信说说他们。”赵氏喝了一口茶,无奈道。   这点黄氏倒是知道为什么。她笑了笑,这一年多她也算是了解婆婆的心性,赵氏心底良善柔软,却也极为优柔寡断,要是封恒夫妻把孩子送回县里,等老太太养出感情来,以后肯定就舍不得让孩子离开了。   她觉得,二弟妹肯定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不愿意让婆婆接触侄女。不怪她想得复杂,实在是这个时代,孝道大过天,要是赵氏开口要把大孙女养在身边,二弟夫妻还真不好拒绝。 第139章 (改错字)   鞭炮放完之后,封家门口留下了一地的红纸屑。   宋师竹下马车后,只觉得鼻端除了冷风外,便满是喜庆的火药味,这还不止,等候的下人看过来的目光炯炯发亮,她看着众人倾泻过来的热情,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封恒抱着闺女,见她突然停下来,还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牌匾上刚漆过的“状元第”三个字十分亮眼,不由笑道:“大哥的速度还真快。”   封慎:“你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娘就让管家去打新牌匾了。”他神色清冷,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   封惟跳下马车,往上头看一眼,也是一阵心潮澎湃,不禁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的荣耀。   他向往的表情十分明显,封慎伸出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道:“只要努力,咱们家下一个状元就是你了。”   封惟脸上冒烟,有些不好意思,状元有多难考,只有读书人才知道,他可没有他二哥那样的运气和才学。为了转移话题,封惟赶紧看向他二哥怀里的侄女,问道:“喜姐儿刚才没被吓着吧?”   封慎也关心地看了过去,侄女年岁小怕吓着她,他早便吩咐下去,家门口的鞭炮意思意思放几响便是了,就是没想到方才在官道上,宋县丞会弄出那么大的阵仗。   封恒把喜姐儿的手放入怀里暖着,摇了摇头,道:“孩子没事,咱们进去吧,娘该等急了。”   旁边的管家赶忙道:“太太早就在庆云院等着几位少爷了。”   他看了一下封恒怀里的大姑娘,在让丫鬟上前帮忙抱孩子和视而不见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二少奶奶一句要把孩子接过来的话都没有,明显见怪不怪,他现在上去只是徒惹人嫌罢了。不过,二少爷衣锦还乡刚下马车,居然一路抱着抱着孩子进家门,还真是够疼大姑娘的。   管家如此,封家门口出来迎接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   宋师竹感受着众人发散的情绪,心里有些感叹,这两年身边人口简单,身边的下人都是埋头打理家事,她一时间还真是不大适应周遭的心思浮沉。   为了调整心态,宋师竹故意拖慢了脚程,等到了正院时,她已经完成了从当家太太到稳重小媳妇的转变。   屋里头,赵氏一手一个拉着封恒和封惟,眼眶微红,明显刚才抒发过一腔爱子之情。她见到宋师竹时,面色已经和缓下来,道:“从京城回来舟车劳顿,恒哥儿媳妇看着也瘦了。”   封惟想起柏哥儿说他姐姐最怕自己变肥,便笑道:“娘别操心那么多了。”   赵氏听着幼子的话,摇头道:“怎么能不操心呢,你们在外头,娘每日都想着你们呢,这两个月肯定得多给你们补补。”   赵氏目光柔和,眼角处流淌着细细的纹路,神情十分和蔼,宋师竹看在眼里,心里那股陌生也软化了几分。   她这个隔了一层的都是如此,亲生母子间更有一番触动,封恒道:“是儿子不孝,让娘为我操心了。”   “你哪里不孝了。”赵氏可不愿意听儿子这么说,她道,“你爹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能再出一个进士,你这一回给咱们家争了大脸面了,你爹地下有灵,肯定高兴。”   她平日不爱出门,可也知道封恒这个状元的份量。从封恒考上解元时,家里收到的贴子便比先前多了几倍,更别说逢年过节那些自动送上门的节礼,在在都表示儿子真是出息极了。   每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儿子忙着读书考试,就不能一直兼顾她这头,赵氏也很是明白这一点。她看向宋师竹叹气道:“你这两年受累了。恒哥儿能中状元,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亏得你一直在他身边帮着料理。”   宋师竹神态语气诚恳又真诚:“要说功劳,家里人人都有,若是没有娘一直体谅我们不能尽孝的难处,没有大哥大嫂一直看顾帮衬着家里,没有惟弟帮我们照顾喜姐儿,相公也不能安心在京里考试。说到底,都是大家齐心协力,不然也没能有今日的荣耀。”   她话说得理有据一派恳切,赵氏脸上也是一阵温和。   黄氏在一旁听得叹为观止,觉得宋师竹真是会讨好长辈,她见宋师竹时不时便把目光落到闺女身上。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宋师竹打扮得极为喜庆,虎皮帽,红袄子,衣襟领子袖口处都缀了白色皮毛,可爱就跟会发光一样。   黄氏得有些好些年没见过新生儿了,忍不住道:“这孩子真是招人喜欢,我能抱一抱吗?”   宋师竹虽然一直觉得这位大嫂身上有些违和感,不过她也没那么小气不让人抱闺女。   赵氏也伸手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蛋,叹道:“你们两个做父母的,把闺女一放在府城就放了大半年,可真忍心。”   这半年赵氏也去过府城看孙女,每回都觉得这孩子没爹娘在身边十分可怜。就是如此,她才想着和李氏商量把孩子接回县里照顾,可李氏在这上头实在坚决,赵氏也只好每两个月过去一趟。   封恒不愿意妻子落埋怨,便道:“这也是我的决定。当时喜姐儿还小,也不好带她出门。”他稍顿,隐晦道,“我在外头又容易出事,娘子担心我,只能忍痛把喜姐托付给岳母照顾。”   赵氏闻言,想起封恒的招灾体质,也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摆了摆手,叹气道:“我就是心疼喜姐儿才唠叨几句,小姑娘家,父母原就该多为她们操心些的。你们记得她这半年的坎坷,以后别亏待她就是。”   宋师竹看喜姐被她娘养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怎么想都不觉得闺女哪里坎坷了。不过婆婆这么说,她也睁眼说瞎话应了声是。   又聊了一会儿,宋师竹还关心了一下封慎治腿的情况。   年初孩子洗三时,家里便有信过来,说是封慎找到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现在看着还得用拐杖,宋师竹便有几分犯嘀咕了。   赵氏每一根皱纹里都透出高兴来:“大夫说是再过几个月,你大哥就能下地了。”又道,“这件事还真要感谢你们嫂子,要不是她把陈大夫找了回来,慎哥儿现在还得继续做轮椅呢。可惜陈大夫前几日告假回家过年,不然你们还能见一见。”   宋师竹笑:“大嫂可真有本事。”   这一句真得不能再真了。   宋家是县里的地头蛇。这县里县外的,真正有本事的大夫,她爹不说一清二楚,心里也是极为有数的,要是附近真的有能治好封慎残腿的大夫,她爹肯定早就拿出来卖人情了,就这样黄氏还能找出漏网之鱼,肯定是费了许多心思去打听了。   赵氏看着大儿媳妇,也不吝赞道:“你大嫂确实辛苦了。”   黄氏也没有假作谦虚。为了找到这个大夫,她吃了多少苦头,脏活累活她干了,婆婆一句辛苦,她也是欣然笑纳。喜姐儿见她笑得开心,似是好奇地摸了摸她的嘴唇,黄氏轻轻咬了一下侄女的小手,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赵氏见一旁的大儿媳这般稀罕侄女,便笑道:“你和慎哥儿明年好好努力,自个也能抱上大胖小子了。”   黄氏笑着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有些苦闷,封慎内服的药里有些不利子嗣的成分,大夫说这段日子不好行房,她又得憋成尼姑了,她想想自己不过得手几回便夏然而止,未免又看了封慎一眼。   封慎保持着镇定的姿态,黄氏看他这样,心里便更郁闷了。这一番眉眼功夫察觉到的人不多,宋师竹作为灵觉十分敏锐的人,自然没有忽略,心里也有些好奇。   不过好奇归好奇,两刻钟之后,宋师竹还是很贴心地借着喜姐儿犯困的借口退下了,她和她娘窝在一块总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封恒离家两年,婆婆肯定也有许多私密话想同儿子说。   宋师竹极为体谅他们母子的心情,黄氏何等机灵,也寻了个理由也跟着出来了。   两人在院子里又见了一回。宋师竹没弄清黄氏违和感的来源,并不打算和她过度亲近。   黄氏察觉到她的意思,有些可惜。她是真心喜欢漂亮温顺的小姑娘,可惜小姑娘她娘对她持有警惕,她也只能保持距离了。   两人互相告辞之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自家府邸,宋师竹回自己的院子也是熟门熟路。她出了庆云院,便觉得身子十分疲惫,她虽然既不晕船也不晕车,可连着坐了四日马车,也有些受不住了。   螺狮伺候着她沐浴梳洗之后,一合上眼,困倦便一下子涌上来,迷迷糊糊中,宋师竹只听到净室内传来一阵水声,接着便是一个略带水汽的怀抱把她搂住了。   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午时末肚子咕咕叫起来,才渐渐醒过来。   原本睡在她旁边的喜姐儿已经被抱走,宋师竹听着外头似乎有一个温婉动人的女声在和封恒说话,半眯着眼迷瞪了一会儿才完全清醒。 第140章 (改错字)   内室的窗纱用的是不透光的纱料,室内有些昏暗。宋师竹困劲未散,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接着面色就古怪起来了。   她纠结了一下,轻悄悄地起身,放缓呼吸,走到厚实的棉帘子旁边,往外看了一眼。   童氏站在封恒面前,站姿规矩,垂首时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语气带着微微的羞涩,声如蚊啼。   “……二少爷没带过孩子不知道,这几日舟车劳顿,又刚换了水土,大姑娘年纪小,受不住才会吐奶。”   封恒似乎担心孩子,便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就是少奶奶刚才还想让人给大姑娘洗澡,少爷劝劝少奶奶,天气太冷了,不如等暖和一些再给姑娘好好洗一洗。”   明明童氏嘴里说的都是一些好话,宋师竹在棉帘子后却听得一阵别扭。   她观察了一下童氏的神色。童氏脸色泛红,清秀的眉目间带着几分娇媚,虽然一直没有抬头看向封恒,可说话间,红晕就从脸颊染上了脖颈,显是羞涩得不行,可就是这样,喜姐儿奶嗝都打出来了,她还一直拍打着她闺女的后背,似乎不舍得退下。   这一刻,宋师竹的雷达突然嘀嘀嘀响了起来,不用金手指,单凭女人的本能,她就觉出了童氏真正的心思。她这个想法比先前抢闺女什么的,都还要让宋师竹生气。   封恒察觉到一道目光刺在自己身上,接着便看到宋师竹掀开帘子出来了。他见到妻子,脸上便露出一个笑模样:“你赶紧过来看看闺女,喜姐儿不大舒服。”   他一个男人,奶娘在这里跟他说着育儿经,封恒早就觉得尴尬了,只是怕闺女出问题,才耐下性子在这里侯着。   宋师竹绷着脸,把喜姐儿接过来,童氏这一回倒是不敢再做什么小动作,自动自觉地退到一边。   宋师竹也不理她,上上下下好好看了一下闺女,喜姐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看到她就伊伊啊啊地叫起来,明显十分精神,她这才松了口气,又语气冰冷地让童氏退下。   童氏目光有些不安,嗫嚅着看了封恒一眼,那股子小心翼翼的劲,让宋师竹瞬间想到小白莲这三个字。   她退下之后,封恒没等妻子发问,便三言两语把刚才的事说了。他本来只是想回来换身衣裳,看见妻女在炕上睡得脸蛋红扑扑的,便也没忍住小憩了一会儿,之后被闺女饿哭的声音吵醒,才把她抱出来给奶娘。   可喂完奶后,孩子突然就吐奶了。童氏便在他面前抱着喜姐儿示范如何拍出奶嗝。   事情便是如此。他摇了摇头,以封恒的眼力,不至于看不出童氏与他说话时种种异样的表现,他道:“让管事先去拉头奶牛回来,奶娘慢慢寻着就是。”   宋师竹:“……”语音镇定,条理清晰,把事情经过说得她都挑不了刺了,又有最后的建议结论,饶是宋师竹心里还带着气,也不好发作了。她道:“你也发现了?”   封恒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道:“你想要发现什么?”   宋师竹眨了眨眼睛,品出了这句话的深意,突然觉得有一个反应敏锐的相公也不是什么好事。   封恒凑上前咬了一口她的嘴唇,道:“你就庆幸我今日心情好,不然肯定得把账跟你算一算。”把他想成什么人了,童氏是闺女的奶娘,哪怕她再是国色天香,他的底线还没那么低。   他五感一向比常人强一些,她在里间一动,他就听到了。而她醒了之后不出来想做什么,他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觉得生气。也就是今日第一日归家,他实在高兴才懒得计较。   宋师竹:“……”好吧,她刚才出来时,心中除了泛酸外,确实也有几分气他招蜂引蝶,不过她出来后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觉得自己没犯错,不过封恒刚才的表现还算不错,她便低着脑袋,一副认错的样子。   封恒见她认错的姿态还算认真,气也消了。他把她搂过来,道:“睡了这么久,不饿吗?”   当然饿啊。   宋师竹刚才就是被饿醒的,就是被童氏的事一打岔,就忘了饿肚子的事情。不过这会儿当然不能这么应,她撒娇道:“相公秀色可餐,勾人得很,多看几眼就不饿了。”   封恒眼角看到悠车里好奇看着他们的闺女,轻咳了一声,觉得在闺女面前不能这么不矜持,把搂住他的腰埋头撒娇的妻子拉出来,低头吻了她一下,才让下人把膳桌抬上来了。   宋师竹看了一眼桌上的热汤热菜,突然想起一事,担心道:“我睡过了午膳,娘没说我吧?”   “没事。”封恒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他午饭是在庆云院跟兄弟母亲一块用的,下人报说宋师竹太累在歇觉后,赵氏连黄氏也没有叫来,只他们娘四个一块吃了顿饭。   他道:“娘让你歇好了之后再去她那边。”   宋师竹便点了点头。   见妻子听完他的话,神色和缓下来,他摇头笑了笑,刚才在庆云院里,他也察觉到宋师竹对他娘的小心翼翼,其实大可不必,他娘素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为难人。   不过这句话封恒并没有出口,婆媳之间素来微妙,妻子和亲娘能这样两厢敬着是最好的。   陪着宋师竹用过午饭之后,封恒又跟她交代了他待会的行程。   听到今晚家中摆宴,族长族老此时都在前院等着他,宋师竹便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她这里也有事呢,宋师竹打算赶紧把童氏给处理了。不说别的,她对封恒起了心思,她就第一个不能忍。   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奶娘罢了,封恒也没有再叮嘱,喝了一碗茶之后便又出门了。   封恒走后,宋师竹想了想,把阖院的下人全都叫了过来。她离开县里将近两年,一回来窗明几净,热水热茶点心果子供应如常,这些都少不了下人的操持。   宋师竹着意夸奖了众人一番,又让螺狮给所有人加赏了一个月的月俸,看到面前的下人整齐划一的笑脸,她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其中就数打头的丛管事最为激动,连声表着忠心,宋师竹看到他也想起来了,当时李氏嫌府城宅子人太多,写信告诉她她撵了几个下人回县里——这是边缘太久,打鸡血了。   不过这样也好,给闺女找口粮的事这么紧急,他肯定不会懈怠。   宋师竹把他单独找过来下任务,就听到丛管事拍着胸口保证完成:“小的一定让主子满意。”   丛管事打定主意要让主子看看他的能力,明明他才是宋师竹一开始定下的大管事,最后只能落得回县里守院子。就连主子考中状元这等喜事他也没在身边伺候,丛管事想起来便是异常抱憾。   怕这个任务太简单,丛管事还主动请缨,让宋师竹多给他下任务。   宋师竹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确实还有一件事。她让镖局托运的箱笼还没运回家,里头有她要送给家里众人的礼物,送礼这种事得打铁趁热不好延迟,丛管事也满口积极地应下了。   人离开之后,螺狮便悄悄在她耳边道:“丛管事这是怕少奶奶年后不带他上京城呢。”   螺狮看她没说话,便跟宋师竹说起她一早上接到的投名状,留在县里没油水,只有跟在主子身边才有前程,众人都想在宋师竹面前好好表现,争取年后跟着一块上京,就连先前想要跟她一别锋芒的丘嬷嬷和陈嬷嬷,私下也拿钱贿赂了她。   “我没收。”螺狮道,“不过丘嬷嬷跟我说了好些事。”   没等宋师竹问,螺狮就噼里啪啦说起来了。   丘嬷嬷是宋师竹的陪嫁嬷嬷,先前一直想要在院子里占个头,可主子们离县后,她就后悔了。为了能让宋师竹对她改观,她从这两年一直留意着家里发生的大事,就连逢年过节,大少奶奶给宋家送了多少节礼这种小事,也在本子上记了下来。   饶是螺狮跟她有私怨,也觉得她准备实在充分。   宋师竹点了点头,丘嬷嬷什么的,她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也没有把人找过来细问,而是一边看院里这两年出入的账目,一边等着丛管事的消息。   不过两个时辰,丛管事就从牛市买下了一头奶牛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办事的,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两个身量高壮的妇人。   “都是村里的农妇,马氏刚生下孩子才三个月,花氏的孩子已经过了周岁了。”丛管事垂首站立,兢兢业业地介绍道,“马氏的夫家正好挨着宋家的庄子,我跟庄头打听过了,身家清白,品性也还算不错。花氏是再嫁之身,先前生养过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跟着从府城回县里的奶娘,第一日就被换下了。丛管事当然得打听这其中的缘故。雇童氏当奶娘这件事还是他在府城时经办的。   当时宋师竹急着要上京,这件事办得急,中人把童氏带了过来,说她孩子出生一个多月便夭折,因着死了孩子,还被夫家休离了出来无处可去。   丛管事听她身世可怜,发了恻隐,把她带到宋师竹面前,还说了不少好话,少奶奶许也同情她,看她奶水丰盈身体也健康,就没有继续挑下去。   没想到宋师竹才刚回来,童氏就惹了她的眼。想着他刚才出去办事时,童氏还一直旁敲侧击地打听,丛管事就觉得她真是不聪明。   下人和主子别茅头,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以卵击石。丛管事还想过年后能跟着一块上京,当然不愿意为了童氏砸了自己的饭碗,寻奶娘时也是异常卖力。   他可知道,院子里少奶奶那俩个陪嫁嬷嬷,也是准备了十八般武艺,就想着混个上京的资格。 第141章 (改错字)   冬日的阳光安静地照进窗里,显出几分静谧之意。   童氏背对着两个正在嗑瓜子的嬷嬷,在临窗的炕上收拾着大姑娘的衣物。   见她整理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把活儿干好,丘嬷嬷和陈嬷嬷对视了一眼,笑着说:“你还真仔细。”   “我是大姑娘的奶娘,做习惯了。”童氏垂着脑袋,小声道。   丘嬷嬷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热络道:“先别做了,丛管事刚才领了两个人回来,你就不担心少奶奶不要你了么?”   童氏低垂着脑袋:“我是少奶奶雇来的,少奶奶要是不需要我,我也不好继续待着。”   “话可不是这样说,大姑娘吃着你的奶长到现在,跟你也有几分情分在。你要是和少奶奶有什么误会,不如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化解。”丘嬷嬷极为贴心道。   陈嬷嬷接话:“说的是,你要是无心之失,不如说出来,让老姐姐们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哪有什么误会,少奶奶人那么好,若是我得罪了少奶奶,也肯定是我做错了。”童氏声音闷闷道,继续叠衣裳,每一件都压得极为平整才放进衣箱。   丘嬷嬷和陈嬷嬷见此,都有些挫败,这个奶娘推一推动一动,半天打不出一个闷屁,一出声还这般滴水不漏,简直不像一个村里出来的小媳妇。   屋里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丘嬷嬷老道一些,想了想,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在大户人家干过活?”   童氏顿了一下,才道:“我娘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丫鬟。”   丘嬷嬷点了点头,这便说得通了。外头那些小媳妇,她也不是没见过。就跟方才进去的两个一样,神色卑微,脸上脏污,见个陌生人都要腿软个好几回,哪里能这样谨慎得不露出半点心意。   她从开了一线的纱窗往外看,丛管事带着那两个妇人进去已经两刻钟有余了,那两人能呆这么久,应该是有些眉目,丘嬷嬷想了想,也不大愿意跟一个注定要被撵走的奶娘继续磨下去了。   有这等功夫,她还不如想想少奶奶召见她时,要说些什么奉承话。   丘嬷嬷走了,陈嬷嬷倒是留下来了。她先前小瞧了人,没想到姓丘的在她眼皮子底下留了一手,害得她在少奶奶跟前落后了一大步。要是这回能抓住童氏的马脚,那她也算是立功了。   童氏对屋子里有一双盯着她的眼睛也不大在意。   她的手指拂过手下的的锦缎料子。   李氏疼爱外孙女,每个月都会给喜姐儿做好多件小衣裳,甚至还会让丫鬟在上头绣花样。   这一件小袄子的绣纹,就是童氏亲手做的,绣了好几日才完成,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小姑娘的疼爱。   陈嬷嬷看着她慈爱的表情,心里有些腻歪,想着自己那点心思,她添了把火道:“都快过年了,你娘家又不在县里,要是真被赶出去,就没地方可去了吧?”   童氏默了半响,道:“这也是我的命。”   得,还真是谨慎过头了。   从心里说,陈嬷嬷还真希望童氏能多留几日,也好让她在少奶奶面前多表现一回。可惜……她看着一直没动静的正房,叹了一声,少奶奶那里的新奶娘应该也差不多定下来了。   因着在童氏身上榨不出功劳来,陈嬷嬷有些遗憾地起身,临走前极为不甘道:“少奶奶是个心软的,你不如求一求她,你一个小妇人,又长得这么好,要从县里回府城,这一路也不容易。”   见童氏一直没有应声,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剩下她一个人之后,童氏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嬷嬷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是不知道,方才她谨言慎行,就怕被他们抓到错处告到少奶奶面前。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人应付走了。   童氏看了一下正房的方向,心里计算着时间,想着少奶奶什么时候会把他们打发走。   打从看到那两人起,她便知道自己不会被赶走了。   少奶奶对大姑娘的看重,就是她最大的依仗。少奶奶远在京城,对闺女却十分操心,每个月都有信回来,方方面面都细致到极点。   为了当好这个奶娘,她咬着牙一点点坚持,才有了宋师竹当日满意的目光。   她不信两个随便找来的妇人,能替代得了她。她只是后悔自己今日沉不住气,想着今日在正房见到的少爷,她脸上飘出了一丝红晕。   她生产之后伤了身子,已经不能再生养了。被夫家赶回来后,娘家兄弟也容不下她,倒是她娘知道她当了奶娘后,悄悄跟她说了一句话,大户人家的太太最喜欢她这样生不出孩子的貌美妇人,就算伺候了家里的爷们,也生不出孩子,没有后患。   童氏不贪心,她这辈子注定没有亲生孩子,她是真的疼爱喜姐儿,也不奢求少爷的疼爱,只要少奶奶愿意留下她,她一定会拿大姑娘当亲闺女一样心疼。   ……………………   屋里头,宋师竹的目光落在神色无措的马氏和花氏身上,尽量维持着笑容。   一旁的螺狮安抚道:“你们别怕,我们家少奶奶最是和气的。”   她说完之后,马氏立刻就打了个哆嗦。她身材高大,配着卑微的神色,让宋师竹顿时生出几分自己在欺负人的感受。   宋师竹:“……我长得很可怕吗?”   马氏哆哆嗦嗦地颤声道:“都说您是状元夫人,我想到要在您面前说话,就腿软。”   眼前的马氏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许是刚才赶路赶得着急,长裙上还有点点泥污……衣裳是能洗干净的,身子炖些汤水养几日也能调养过来,只是沟通这般不畅,宋师竹便觉得难以接受。   她又把眼睛看向花氏,忽视了她额上冒出的冷汗,温和道:“我是挑奶娘,要是没有缘分也没关系,咱们就当寻常聊天一般,你说一说你平日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花氏好歹比马氏强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颤颤巍巍道:“村里面没那么多讲究,儿子都是闺女给我带的,我忙着下田,家里活基本上都是闺女做的,我就是抽空回去给孩子喂喂奶。”   似是怕宋师竹嫌弃她,又急急道:“不过当年我闺女是我自己带的,她一岁多就会自己爬出家门了,她那死鬼爹一直说一个小屎娃子能这么聪明,肯定是我带得好。”最后这一句有些骄傲。   宋师竹沉吟半响,目光在马氏和花氏身上犹豫了一会儿,想着闺女用奶娘也不过就这几个月的时间,还是朝丛管事点了点头。   要是继续把觊觎她相公的童氏留下来,才是真的扎心。   宋师竹相中人后,立刻就让螺狮去找童氏结算工钱。   童氏又不是长辈所赐,或者是家生子,要打发她还是很容易的。   当时她与童氏的雇约只订了一年,因她当奶娘也当了八个多月了,宋师竹便按九个月给她结算。   童氏没想到宋师竹还真是找到新奶娘了,听到螺狮的话,浑身突然就僵硬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能见一见少奶奶吗?”   螺狮淡淡一笑:“少奶奶事情多,没空见你。”她虽然不知道童氏做错了何事,可宋师竹能第一日回家就急急把她撵走,肯定是她干出一些不可饶恕的事。   童氏咬了一下唇:“可大姑娘有些日常习惯,我想当面和少奶奶说一说,求螺狮姑娘帮我上报一下。”   涉及到喜姐儿,螺狮便有些犹豫不定了,她报了上去,宋师竹也好奇童氏想跟她说什么,便让人把她带过来。   童氏只要不瞎,经了中午那一回之后,肯定对眼下的事有所预感。宋师竹自己觉得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因此童氏进来时也没给她什么笑脸。   她自顾自地放下一碗牛奶,这是刚刚挤出来的,加了糖,喜姐儿喝了小半碗,剩下的她也没嫌弃,打算当下午茶。   童氏闻着空气中的,咬了咬唇,道:“少奶奶明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宋师竹不由得有几分啼笑皆非:“你没错,就是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大佛。”   童氏垂首半响,才道:“少奶奶可怜可怜我,我外头已经无处可去了。”   “……这与我何干?”宋师竹十指交叠而握,换了个姿势。她要是雇个下人回来,就得包她养老,她这里早成养老院了。   有些话在心里想着时十分顺畅,可要说出口却是难堪之极。童氏涨红着脸,道:“我是真心疼爱大姑娘,把她当亲闺女疼爱的。”   见宋师竹听得皱了眉头,童氏顿了一下,才支吾道,“哪怕不为了大姑娘着想,少奶奶也要为自己着想。我的孩子没了之后,大夫说过我不能生养了。”   宋师竹还琢磨着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之后就被她下一句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冒起火来。   童氏道:“……以后少奶奶总有生小少爷的时候,到时少奶奶不方便,我也愿意为少奶奶鞍前马后,伺候少爷。”   这是在她面前给她家相公自荐枕席?   宋师竹呆了片刻,怒火才在心里一点点涌了上来。   童氏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脸色绯红地低下脑袋。   宋师竹看她这样,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了,她先是把桌上的牛奶一口饮下,感受着舌尖的甜意,才轻描淡写道:“螺狮已经把工钱结算给你了,你赶紧走。”   童氏当即抬头,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师竹。   宋师竹补了一句,眼神恶狠狠的:“在我没反悔时,赶紧消失,不然我不保证我屋里没有丢过几根金钗。”   一琢磨童氏方才的话,宋师竹心里的火焰就蹭蹭闪动起来。就算她脑袋犯晕想给封恒纳个姨娘,也不一定非要让她闺女的奶娘顶上!   这种事情涉及到家里的体面,和封恒以后的官声,童氏是疯了,才有这种想法。   看着童氏踩空之后脸上晃晃悠悠的呆愣,宋师竹直接让人进来把她架出去。她实在不想看到她那张无耻至极的脸。在屋里抱着闺女好半响,宋师竹才生生撑过了那阵怒火。   直到花氏洗漱一新进来后,宋师竹才换了一幅面色。   花氏穿着一身新衣裳,肚子吃得鼓鼓的,宋师竹看着她这样,抑郁的心情才好了一些。   其实童氏在家里,她还真是没亏待她。她在给她娘的家用里,供养童氏的费用是单划出来的,家里基本上日日都是鱼汤鸡汤地供着她。   想到自己好吃好喝地养出了一匹白眼狼,宋师竹就觉得不痛快。   她看一下眼前的花氏,要是肯再下大力气投资,她就不信她不能把花氏养得跟童氏一样合格。   宋师竹下定决心之后,就吩咐螺狮去请大夫过来为闺女和花氏把脉。小婴儿一岁之前最好还是服用母乳,花氏先前劳累太过,过来时满脸都是菜色,宋师竹打算让她养几日再接受奶娘的活计。   她一项项地吩咐下去,花氏从不敢置信地睁圆双眼,到满脸感恩戴德,总算弥补了宋师竹那颗被恩将仇报的小心肝。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换了身衣裳去庆云院。   今天家里宴请封氏族人,赵氏的正院里早有几户族长族老家的媳妇在那里奉承。   因着她第一日回家,不仅打发了奶娘,还请了大夫,赵氏不免问了几句。   有一个十分机灵的媳妇子,笑问道:“不会要凑个双喜临门吧?”   赵氏立刻把目光看了过来,眼里颇有期待。宋师竹有些无语,连着生孩子很伤身子的。她不能明说自己不想这么快有下一个,便道:“就是想让大夫给喜姐儿看看,她小小人家,这几日舟车劳顿,可不得精心一些吗。”   说起喜姐儿,众人又夸了起来,这可是状元家的大姑娘,长得也好看,有人心直口快,直接便道若不是同一个祖宗生出来的,还真想定个娃娃亲。   宋师竹担心这些人说着说着真有人选出来,便把话头从闺女身上扯开,又有人说起宋家今日的流水席。   县里最近的热闹,基本上都在状元郎和新进士身上。作为状元的族人,众人也是很关心封氏的风头是不是被比了下去。   宋师竹才知道他爹为了给二堂兄庆祝,居然说要连开半个月的流水席,这可得吃到腊月中旬才能吃完宴席。   封氏人少,赵氏虽然羡慕,但也不跟亲家争这个先,笑道:“那你可得跟亲家说说,咱们也挑一日过去吃宴。 ”   宋师竹当然不会不答应,她也挺想回家一趟的。就是童氏的事情让她在她娘面前极没面子。想当初,她娘对那些勾搭她爹的丫鬟,可都是棒打一顿,再赶出家门的。 第142章 (改错字)   封家的家宴里里外外开了十桌,宋师竹虽然被童氏膈应了一场,也没让坏心情继续扩散。   只她是这场家宴的主角之一,人人都拿着酒盏过来敬酒,觥筹交错,劝酒声此起彼伏,等到宋师竹回到左跨院时,已是醉意上脸,头晕得不行。   她被螺狮扶着回来时,见着正房里烛火明亮,还以为封恒先回来了,心里有些高兴,待把帘子一把掀开,便见秦嬷嬷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花氏正俯身想要用热帕子给喜姐儿擦手擦脚。   许是她手上带着粗茧,磨得喜姐儿有些疼,她闺女挣扎得十分起劲。   花氏听到声响,便转身站直了,神色讪讪道:“我就是想多干点活……”   宋师竹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没事。”她对闺女也不是一味娇宠。换了奶娘,该适应的也得好好适应。   喜姐儿一见着她就睁圆了大眼,对着她伸出小短手,宋师竹不忙着抱闺女,而是喝下一碗解酒茶后,闻了下自己身上的酒味,才道:“等我进去换身衣裳。”   她把螺狮留了下来帮忙,进里间洗漱更衣,听着外头花氏对螺狮的奉承,边听边觉得这个奶娘虽然粗俗了些,品性还是不错的。   花氏一个劲儿说着主家的慷慨和院里众下人的友好,一开始声音还有些哆哆嗦嗦,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等到宋师竹出去时,居然看见她在抹眼泪,螺狮赶紧把她带下去洗脸,宋师竹心里有些无语,不过倒是觉得放心了些。   她陪着喜姐儿在榻上玩了一会儿。   屋里暖洋洋的,小肉圆子九个月大已经会爬了,她今日格外精神,一直想要往地上蹿,宋师竹又一回把她提溜了回去,想起今日的事,忍不住念叨道:“为了你能喝个奶,你娘我多操心,你大了之后要敢不孝顺,肯定把你小屁股给打肿了!”   喜姐儿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乎觉得她嘴巴一动一动的有趣,学着她啊啊地出声,宋师竹灵机一动,道:“叫娘,叫一声娘我就原谅你了。”   螺狮突然掀开帘子进来,插话道:“都是那些贱人自己坏了心思,又不是咱们大姑娘的错。”   宋师竹看着她气愤的俏脸,想起来一事,道:“你刚才一路上想说什么?”她刚才一直觉得螺狮似乎有话想说,只是人多嘴杂,硬是忍住了。   宋师竹不提还好,一提螺狮就忿忿然道:“少奶奶干嘛不跟我说童氏做了什么事,要是早知道,我一件衣裳都不会让她带出去……她也就碰上少奶奶这么一个好性儿,不然把她打一顿再赶出去,她非得在县里做几日乞丐不成。”   “……别想了。”宋师竹在闺女脸上亲了一下,道:“她在外头也讨不着好的。”   将近年关,童氏一个年轻妇人,在县里举目无亲,长得不差,身上又有银钱,宋师竹摇了摇头,这样的肥羊,就算能在年前成功回府城,也要生生熬得脱一层皮。   童氏是下流无耻,可她把人清出家门,也算把恶气给出了。   螺狮吐出一口气,道:“没事!只要让人知道她是少奶奶赶出去的,效果也差不多。”外头想要讨好宋家的人本来就多,童氏在县里肯定举步难行。   这点宋师竹就不管了。她让螺狮明儿帮她送个口信回家,趁着婆婆刚才的那句话,她正好名正言顺回家一趟。   螺狮见宋师竹没被影响,松了口气应下了。   等屋里只剩下她和闺女两人,宋师竹又想了一回下午的事,其实童氏就是想法龌鹾了些,并不值得她这么放在心上。叫她上心的是,随着封恒前程锦绣,以后这种事应该是不少的。   谁叫她锅里的肉炖得太香了,惹人垂涎了。   宋师竹一方面有些骄傲,一方面又极为郁闷。她打算等着封恒回来跟他好好聊聊以后遇见这种事的应对,便把玩累的闺女放进悠车轻轻摇着,又喝下一碗浓茶保持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师竹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鼻端嗅到一阵浓浓的酒意,紧接着就被人抱住了。封恒脸上通红,嘴角带着笑意,显是已经醉了。   宋师竹生怕吵到闺女,立刻往旁边看了一眼,却见着悠车里只剩下一张碎花小被子,封恒在她耳边,压低嗓子道:“我让人把喜姐儿抱下去了。”   他一边亲她的侧脸,一边笑:“你们散得太早了,我和三弟便去了大哥的书房。”   宋师竹感受到耳垂被人裹住的湿润触感,她还有话想说呢,便挣脱着站起来道:“我让人送碗解酒茶过来——”   话没说完,他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宋师竹吓了一跳,一个倒转,便被放在炕床上,措不及防地看着上首的封恒。   他看来真是醉得不清,眼睛发亮,头抵着她的额头,将她的手腕扣得极紧,而她衣裳上的如意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整个人都被他高大的身子罩住。   细吻从眉眼一直落到嘴唇,宋师竹起初还想挣扎,接着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被煮烫了。   如同山洪倾泻,又像暴雨骤来,情潮铺天盖地地袭来。她能感觉到两人藏在胸腔里的心脏都跳动得无比剧烈,封恒今夜似乎像喝了鹿血一样,格外地强势。   风收雨歇后,她还在喘着气,封恒突然笑起来,胸腔的震动让她浑身都发麻。   这人被点了笑穴吗?   宋师竹被他笑得意识都晃晃荡荡地从半空中落地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本春宫册,道:“你之前不是想看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宋师竹看了一眼上头男女交缠的画面,忍不住推了他一下,用眼神谴责睁眼说瞎话的混蛋。   封恒带回家的东西她都是有数的,这从大伯子的书房回来之后就摸出了一本春宫图,宋师竹想想都觉得明日没脸见封慎。   封恒将她拖到他身上趴着,笑得十分得意,提醒道:“咱们第一回住驿站的时候……”当时宋师竹坐了太久马车没胃口,他又察觉到她对大哥夫妻突然亲密起来的原因十分好奇,没办法之下,便用了这个消息引诱她吃饭。   宋师竹也回想起来了,接着心里便很囧。   封恒亲了她一口,暧昧道:“我跟大哥借了这本图册,之后要还回去的。咱们回京之前,要把上面的都学一遍……”   宋师竹越听越不对味,打断他破下限的私房话,道:“我有事情跟你说。”   “你说。”封恒摸着她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   宋师竹将他从她发上滑到她脖颈的大手按住,把今日童氏的事说了一遍。   封恒听得皱了皱眉,又看着她的眼睛,轻声笑道:“气坏了吧?”宋师竹在这些事情上就是个醋坛子,他不用想都知道,她当时肯定气炸了。   宋师竹点点头,带着点委屈地抱着他,道:“不过这种事以后只会多,不会少的。”   封恒感受着胸腔的温软,嘴角上扬,可听完妻子说的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宋师竹话说的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像朵蔫花一样:“我是信你只想跟我好好过日子的,可是你从秀才变成状元,踏上仕途之后,以后许多事情都是防不胜防。就算你不愿意,是被算计的,我心里也会难受。”   童氏这一回是禁不住露出马脚,要是她耐住性子一直潜伏下去呢,宋师竹不一定会在一年雇约满后辞退她。   她虽然觉得有人跟她抢闺女十分不爽快,可童氏当喜姐儿的奶娘还算忠心称职,就算是想要给闺女日后培养班底,她都不会把她打发走。   如此下去,有心算无心,还真说不准封恒会不会在哪天突然中招了。她那个金手指,很多时候是被动发作的,在封恒的事情上也是时灵时不灵,只要童氏得逞了一回,宋师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大抵就是会跟如今的二婶一般,明知道丈夫是被算计的,理智上能通融,感情上却难以容忍吧。   许是残留的酒意突然上脑,想着幻想中的那一幕,宋师竹这一刻的心跟一脚踏进踩不见底的湖水一样,憋得厉害。   她心脏揪揪生疼起来,眼泪突然也是一抽一抽的。   封恒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想我怎么做。”   宋师竹吸着鼻音摇了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给封恒打个预防针。   她就是想让封恒知道她对这种事的态度,这样他自己才会重视起来。   封恒叹了一口气,将独自难受的妻子抱在面前,用指腹拭掉她眼角的泪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道:“你放心吧。”   宋师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想让他以后在外头应酬交际时,给自己做个金钟罩。这是先提醒他,要是罩被破了,家里就要跟着地动山摇起来。   封恒笑了笑,这机灵劲,他还以为她还在为童氏的事吃醋,没想到她已经想到把以后的漏洞给堵上。   宋师竹把他这句“放心”在心里品了几回,安心下来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为没发生的事情,哭得这样认真十分矫情。   不过她还是坐起身来,严肃地确认了一回,封恒哭笑不得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还想我怎么保证?”   好吧,宋师竹摸了摸额头,闭上眼踏实地睡着了,她今夜喝了不少酒,早就困得不行了。   只剩封恒,看着她一下子就睡着了,起身任劳任怨地帮她清理,又用热帕子帮她擦了擦脸,接着才吹灭了烛火。   他一上床,宋师竹便循着热度,下意识地依偎到他怀里,封恒听着外头树枝被冷风打得噼啪作响的声音,想了一回白日的风光无限和此时的温暖平静,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来以后想要家里安稳,就得时刻警醒了。   他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抱着妻子睡了过去。   月上中天,院子里落下腊月里第一场小雪,屋里却一片暖意融融。 第143章 (改错字)   厚厚的床帐挡住了天光,宋师竹昨夜劳心劳力,听到外头有人说话时,她才迷茫地睁开眼。   似乎是螺狮在说话,她轻声为难道:“……今日除了请安外,少奶奶还吩咐了要回家一趟,可不能再晚了。”   “那你先把娘子穿的衣裳拿去烤一下。”封恒也压低嗓子,道。   宋师竹抱着被子坐起身来,下意识地伸手把床帐拉开,接着就迅速退了回去。   外头太冷了,空气里传来的冷意告诉她,院子里起码得是零下十度。   封恒和螺狮正说着话,见她起来了,看了一下手里烫热的手巾,干脆上前给她擦了把脸,边擦边问:“今日要回岳丈家吗?”   热巾子一上脸,瞌睡虫就全都跑光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可他手劲太大,把她的脸磨得生疼,她左躲右躲的,就看到他翘着嘴角,柔声道:“还闹,不是说回去吗?”   语气里有一种快活的荡漾。   宋师竹抬头看他一眼,果然见他脸上的表情半是舒泰,半是无奈。   她眨了眨眼睛,就势埋在他胸口撒娇:“太冷了,不想动。”   封恒心中有些得意,语气又暖又软:“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也不嫌麻烦,拿过螺狮手上的棉袍给她披上,把她拉到盆架前,让人再送热水进来,帮她打开青盐盒子,又伸手给她拧了张帕子,一连串动作十分自然。   一旁被抢了活计的螺狮看得目瞪口呆,宋师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转移她的注意力道:“让人上早膳吧,今日赶时间呢。”   螺狮回过神来之后,便应下了,接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一夜之后,两个主子之后似乎又亲近不少。   宋师竹在丫鬟的目光下,也觉得他们太腻人了。   不过……家庭矛盾什么的,果然要立刻解决才有满满的幸福感!   封恒看她笑得那么甜,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两个人就像一对傻瓜一样,视线粘在一块,眉梢眼角都是情意,直到螺狮带着两个抬膳桌的嬷嬷进来,才把甜蜜的氛围打破了。   宋师竹先是问了一回闺女,听螺狮说花氏一早起来已经把牛奶给喂了,另加了一碗排骨汤熬好的小米糊糊,便点了点头。   封恒用筷子把一个白煮蛋夹开两半,等到她和丫鬟说完话后,才抛出一个大消息:家里要分家。   宋师竹有些庆幸她还没开始喝粥,不然肯定要被噎着了,她道:“怎么那么突然?”   封恒就解释了一遍,实在是昨日一整日都乱糟糟的,他就没找到机会跟妻子说这件事:   “昨日我在庆云院,就是说的这件事。大哥觉得我们以后应该不经常回县里,想趁着这一回所有人都在,把家给分了。”   宋师竹还是觉得十分突然。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婆婆还在上头呢,而且他们才刚回到县里,这是不是太赶了。   许是她太过惊讶,封恒就道:“这件事娘也是同意的……大嫂觉得我们家就三兄弟,家里的田产店铺房契账簿,三人抓阄平分,各领各的一份,分产不分家。”   宋师竹听到这件事是黄氏主动提出的,更加出乎意料。   她想了想,道:“大哥在家里奉养母亲操持家业,比我们辛苦。这么分不大合理。”平分家产这种事,以上辈子的观点来说合情合理,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他们占了家里大哥的便宜了。   封恒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也是这么说的。”昨日他和大哥争了许久,封慎无奈问他有没有征求过妻子的意见,封恒直接便道,宋师竹跟他的想法肯定是一致的。   他给宋师竹夹了一筷子煎鸡蛋,道:“这件事还有得扯皮呢。”   宋师竹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你怎么决定的,我都支持你。”她这会儿是完全没心思吃早膳了。   封恒三兄弟,封慎自不必说,极有大哥风范,先前觉得妻子品性不好,就想把管家权直接交到她这个刚进门的弟媳手上;封惟为了她一个嘱咐,能在府城帮她带了大半年的孩子。   这样有兄弟情爱的大伯子和小叔子,宋师竹也不愿意占了他们便宜。   封恒看妻子满心想着分家的事,像数米一样吃着米粥,便无奈道:“这件事咱们在屋里想着也是无益。你多吃一点,不然出去之后就饿了。”   宋师竹想着今日的活动量,又逼着自己吃了两个花卷。等到两人抱着闺女去了庆云院请安时,黄氏已经坐在屋里,婆婆见着他们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见过礼后,宋师竹就听黄氏说大伯子一早便让人备马车把弟弟送回书院,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氏点点头,接着再听二儿子一家要去岳父家的事,也没有什么意见,嘱咐了一番便放行了。   庆云院里的请安活动素来简单快捷,事毕之后,黄氏便让他们等一会儿,说是家里准备了让她带回娘家的礼物,宋师竹顿了一下,才道:“大嫂有心了。”   黄氏做了这么多,不过也就是想得一句真心的感谢。   她回了宋师竹一个笑容,继续笑道:“还有这两年你们屋里的月例,我也让人一并送去……娘说了,喜姐儿是下一辈第一个孙女,她的月例就按着惟小叔的份例来。”   “……”宋师竹没想到临到分家,喜姐儿还能多领家里一份零用,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按规矩,还没分家,她在外头收的那些礼物,也是要缴入公中。   她正想出声,赵氏似乎猜着她的意思,先一步摆摆手道:“别想了,咱们家素来不干涉各人手中的私产。”   婆婆这般大方豁达,宋师竹只得把话吞下了,带着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回去轰炸娘家。   宋家一早便接到了大姑奶奶要回家的消息,这其中就数宋老太太最为高兴。跟儿子昨日还见了孙女一面不同,她是实实在在,整两年没有见过大孙女了。   虽然宋师竹时时有信回来,可冰冷冷的文字怎么比得上有血有肉的真人,更何况还有曾外孙女。宋老太太早上起来,便一直心心念念等着了。   千禧堂里,宋老太太身边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媳妇,面前围了一圈早早过来奉承的族里女眷。   见她不住张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人便笑道:“老太太这是想孙女了吧?”   宋老太太收回了目光,笑:“当然想,她才出嫁就跟相公去了外头,小小年纪,生了孩子也没回来一趟,我早就想得不行了。”   宋氏聚族而居,今日能过来的都是跟族长家更亲近些的族人,说一句从小就看着宋师竹长大的也不为过,一个长得十分富态的族老太太便说话了:   “老姐姐以后可得把心放好,竹姐儿以后是要当大官夫人的,这是她命里的福气。这回她娘家夫家都这么风光,放在别人身上,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语气乐呵呵的。宋老太太也敬她三分,彼此聊天说话很是和谐。   李氏却有些坐不住了,转身对宋老太太道:“娘,我去外头看看。”   宋老太太心下也惦记孙女,就应了一下。   宋师竹其实到家的时间并没有晚多少。就是昨夜外头下了雪,路不甚好走,这才迟了一些。   她戴着雪帽,穿着暖裘,下车时口中还呼出一口白气。看着李氏亲自迎了出来,还以为她娘想她了,心里很是感动,却没想李氏直直朝着奶娘怀里的喜姐儿伸出手。   李氏前日才跟闺女分开,自然没那么多想念,倒是对白白嫩嫩的外孙女,挂念得不行。   她将一身崭新红袄子的外孙女抱在怀里颠了颠,觉得孩子体重没轻,这才有空看了一眼新换的奶娘,也没多问,只对着跟她见礼的封恒,露出一个笑容:“姑爷来了,老太太一直在屋里等着你们呢。”   宋师竹连句话都没捞着,顿时觉得自己失宠了,封恒看着情绪直白的妻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跟在岳母身后去了千禧堂。   宋老太太对这位状元孙女婿自不必说,她先前对封恒的印象便不错,如今就更好了。   封恒一身淡青色缀银鼠皮锦袍,发髻上插了一根白玉簪,脚踩玄色鹿皮靴,看着便丰姿俊朗,又在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气质昂扬待发。   宋老太太目光在周围女眷的羡慕眼神上转了一圈,也觉得孙女婿给她长脸。   中午热热闹闹的宴席过后,宋师竹才有时间跟祖母说起封家要分家的事。   倒不是她不愿意跟李氏说,而是李氏是族长太太,还要在外头招呼客人,宋老太太年纪大了,午后要歇响,众人都十分体谅,宋师竹便主动请缨,陪祖母回来歇息。   闺女身边有奶娘,还有一群亲戚,宋师竹也不担心,直接把她丢给亲娘和二婶,跟在宋老太太身后回来了。   俩祖孙窝在榻上,宋师竹把自己头上的钗环都卸下了,很是热情地抱着祖母的胳膊说悄悄话。   她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和消息,有些事情虽然在信里也说过,但那不是没有条件吗,说八卦还是得当面说才有感觉。   宋师竹先是补充说了一下京城小冯氏兄妹和二叔二婶的故事——刚才外头人太多,她也没捞着机会和二婶说几句话,不过她见祖母能和二婶同在炕上坐着,便知道他们之间应该已经缓和不少了。   宋老太太对二儿媳的芥蒂都是因着宋祯祯的性命而起,冯氏这一回回来后性情柔和不少,宋老太太看着她,也想起了她初进门时那段婆媳和睦的日子,这两日倒是处得还行。   她叮嘱了一回孙女:“你以后在京城的时间多,千万别想着去插手长辈之间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夫妻最后如何,都看他们的缘分和造化。”   这句话,她昨日也跟宋二郎说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儿子一家生了三个儿子,宋二郎还那么争气,子孙后代衣食前程都有保障,还有什么可强求的。有些事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注定没了,也求不了。   宋师竹被自家祖母说的,突然想起昨夜跟封恒的那一番对话,不由叹了一口气。   宋老太太笑了笑,也明白宋师竹这是借景生情了。孙女虽然嫁人生子,可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最看不开。   她想着二儿媳这些年的坚硬和倔强,真是恨不得把她多年的经验和感悟都塞入孙女脑子里:   “你二婶性子执拗——这世间除了夫妻感情外,还有许多事情值得珍视。要是以后遇见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要多往宽处想,跟自己较劲是最没用的。”   宋师竹知道祖母是想开解她,点点头道:“祖母放心吧。”   宋老太太听出孙女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也没继续往下说,有些事情不到那个年纪,便很难看开。旁人不说,二儿媳如今不也是一直钻着牛角尖不愿出来吗。   可到她这个岁数就能知道,这个世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子孙孝顺争气,后代绵延不绝,才是最重要的。   宋老太太抓紧时间,又问了一回曾外孙女的事情,跟宋师竹道:“好好培养孩子,也别嫌弃闺女还是儿子。闺女要是养得好,一个都能顶三个用。孩子不成样子,多少家业都没用。”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爹娘当年帮你挑中封家,便很是不错。”按照世情,长子长媳起码得分到七成以上的家财才是。别人家分家,都是磨着嘴皮子尽量想要多占便宜,就只封家,都在想着把好处往外推。   宋老太太刚才听着孙女烦恼自家会占太多便宜,都觉得哭笑不得。   宋师竹道:“……我婆婆他们确实人好。”   这个她倒是承认的。虽然回县里之后就要开始晨昏定省,但婆婆和嫂子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可就是他们太好相处了,对于家业分配也那么洒脱,倒让宋师竹觉得十分烫手。   “你嫂子才是聪明人。”宋老太太摸了摸孙女的头发,顿了一下,才直言道,“你夫婿中了状元,他们家就算以后有人前程再好,也越不过他去。如今你嫂子提出平分家业的建议,无论分不分得成,就这个主意而言,价值无限。”   孙女不是心胸狭窄的人,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占便宜了,以后无论自家分了多少家业,对嫂子的好感都已经存下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用钱买不了?情分。一旦有了情分,做任何事都像上了油一样润滑。   宋师竹听完自家祖母略显功利的分析,倒是觉得黄氏是认真的,不是虚晃一招,也不是为了故意赚他们的感情,而是……她也说不清楚黄氏究竟想要什么。   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远在京城,以后黄氏想要借光也有限。就算宋家在本地是地头蛇,但这一年多,黄氏可从没有麻烦过他们家。   宋师竹弄不明白嫂子的意图,也就不去弄明白了。   反正分家是男人的事,他们兄弟之间怎么商量的,她都管不着。宋师竹很是光棍地跟自家祖母说了这句话,又道:“我娘今日那么忙,我待会许是都跟她搭不上话呢,祖母你回头帮我跟娘说一说这件事。”   她也不需要娘家撸胳膊上场为了她争些什么,通知一下封家要分家这件事就够了。   宋老太太应了一声,祖孙俩对这件事的意见便统一下来了,宋师竹早上起来得早,本就犯困,说完事情后,就在自家祖母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听到她爹在外间的大笑声,才被吵醒。   宋文胜脸上微醺,泛着愉悦的红晕,看着女婿的神色乐得跟朵花一样,待看到闺女从里屋出来,就更高兴了。 第144章 (改错字)   马车上,宋师竹想到刚才的场景,心里就直乐。亲爹醉得晕蒙蒙的,脸上笑得像个咧嘴葫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娘强忍不满,一脸黑漆漆的。   真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的家庭场景了。   李氏应该是从女宾席上听到丈夫喝醉的消息直接过来的,可她在女婿面前要面子,看着丈夫这样,硬是绷住了没有爆发。   不过这种事就跟火山一样,憋久了就得来一阵大的了。她爹酒醒之后一定堪忧。   宋师竹觉得,这也是她爹娘之间的小情趣,她已经善尽闺女的义务劝过她娘了,余下的就管不了了。谁叫她爹喝状元红都没想起她的,她也是很记仇的。   想着她爹从地里挖出来的状元红,她咂吧了下嘴唇,好奇问封恒:“那酒究竟什么味道?”能让她爹耍酒疯都耍到祖母跟前了。   封恒显然也是回味无穷:“一开封,酒香就飘了出来,入口后,口感绵醇浓烈,可惜岳父只挖了两坛出来,都不够众人分的。”   两坛?   宋师竹道:“你这面子已经够大了。”当年她爹考完举人之后,又连考了两回进士,连个同进士都没考上,就此死了科举的心,把期望放在下一代。   那些状元红就是在那一年埋在地下的,她没记错的话,只埋了六坛,取的是六六大顺之意。   两坛已经很多了,就连她出嫁时她爹都没舍得去挖出来,说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   宋师竹还是有些可惜没能尝到味道,不过她觉得,她弟肯定更惋惜。宋师竹有些怀疑她爹就是趁着她弟回书院的当口,才去挖酒的。不然要是她弟在家,肯定得把剩下的那四坛都得给祸祸了。   封恒看她嘴馋的模样,笑:“你要是喜欢,咱们回去也在树下埋几坛,等到以后闺女出嫁,再挖出来喝。”   这也是一件风雅的美事,宋师竹正在遗憾没能喝到状元红,立刻就应下了。   马车里只有两人,因着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怕熏着喜姐儿,只能让奶娘在另一辆马车里照顾她。   宋师竹有些想闺女,但说着美酒,她又觉得空气里带上了醺醺然的味道,不免掀开窗帘子换了一下气。她才转了下身,便听到封恒语气飘忽问道:“……老太太和岳母就没有说点什么吗?”   临走之前,岳母把他支开了一会儿,当时封恒便猜着了肯定是有话想跟妻子说。   宋师竹嘴角翘了翘,放下帘子,想了想道:“祖母问了分家的事,我娘问了奶娘的事,最后还跟我说了一个大嫂的消息。”   她一句话便高度概括了下午所有谈话的精髓。   封恒清了清嗓子,先道:“奶娘的事,岳母怎么说的?”   宋师竹觉得自家相公似乎有些紧张,心里好笑,也没卖关子:“我娘就是担心你下回遇到这种事会没有定力,我说我对你很放心,我娘便觉得我心里有数就成。”   封恒看着宋师竹看过来的眸中都是信任,心中很是满足,搂住她的肩膀,过了会儿又问道:“老太太年纪大,是不是觉得咱们家不该这么分散了?”   宋师竹摇头:“祖母没有意见。”她犹豫了一下,“就是我娘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李氏跟她说,黄氏给她备的礼物十分贵重,净是些上好的药材,还有稀罕精致的摆件。宋师竹早上赶着出门,并无细看,没想到大嫂会给出一份这样价值高昂的礼物。   而且她娘还说了,她嫂子最近在县里有点小动静,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治腿大夫,两人合作,研制了一款药效极好的止血药粉,上个月在最近几个县里的药铺都铺了货。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黄氏似乎不想把自己暴露出来,但她娘既回了县里,消息便灵通起来了。   宋师竹知道,她娘说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想提醒她,许是黄氏觉得手里的药粉有利可图,才会提出分家的事。   但这件事封恒没提,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像挑拨一样。   封恒见到宋师竹满脸都是迟疑,顿了下:“大哥跟我说过的。”就是其中有些细节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他才没跟妻子提起。   大哥想要分家,是因为嫂子打上了边军的主意,想把药粉供给军队。封慎觉得风险太大,又劝不住妻子,怕影响到弟弟,才想要把家给分了。   宋师竹:“……”她着实没想到黄氏的胃口这么大。跟军队相关的生意都是肥差,非大商贾不能介入,黄氏哪来的人脉可以搭上边军?   她想了一回北地驻军的事情,丰华县靠近边地,她爹没事时也跟她念叨过几句,这边掌领兵马的是皇上的亲叔叔昭王殿下,这位昭王的性情十分严肃,除了述职外极少回京。   想到她爹对昭王的种种评论,宋师竹又有些担心。   黄氏身后一点依仗都没有——封家虽然在县里还有些面子,但到了外头真的不算什么。   要是黄氏和人谈不拢,说不准连她手里的药粉配方都要被人抢了。封恒不过一个从六品翰林官,可没有本事护持住这桩生意。   宋师竹突然又想起黄氏身上给她的违和感,就算先前老天爷告诉她黄氏没问题,她还是没有打消心里的疑虑。   封恒犹豫了下,他虽和妻子感情甚好,但有些事情干系紧要,要是传了出去,说不准黄氏都要被当成妖魔鬼怪烧成灰了。   他思虑片刻,还是打消了心里那点念头,这件事是他哥最大的秘密,他大哥既然接受了妻子的诸多变化,封恒也不愿意多生事端。   宋师竹不知道自己错过一个了解黄氏底细的机会,但她这回真是对分家没什么意见了,而且黄氏这般胆大包天,宋师竹也怕后头她会惹出什么事,便跟封恒提议把婆婆和封惟一块带上京。   封恒跟当朝皇帝至少有一层师兄弟的香火情,要是当真有事,也能借一借皇上的威势护住他们。   她忧心忡忡,封恒想了想,道:“我跟大哥商量一下这件事。”   大哥对嫂子究竟跟谁搭上线的事情并无多说,封恒也没仔细问。但鸡蛋总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他也很是同意妻子的意见。 第145章 (改错字)   两人回到家后,先是去了一趟赵氏的庆云院请安,顺便奉上她娘让她带回来的回礼。   一套二十四节气的绣面团扇,还有一对赤金累丝的镶珠镯子。   盒子小巧玲珑,但拿在手上却是沉甸甸的,宋师竹估算了一下,这对金镯起码得有几斤重,光看着就觉得累手,再加上工艺稀罕,上头镶嵌着颗颗圆润夺目的珍珠,衬得手镯越发金光闪闪。   赵氏看到之后,也是轻轻吸了一口气,直摇头道:“亲家太周全了。”   宋师竹笑道:“我娘很是喜欢大嫂准备的礼物,说是咱们家太破费了。”   “托你娘的福气,这样时兴的手镯,我还是第一回见着。”赵氏不舍得地又看了一眼,合上匣子道:“你拿回去好好存起来,以后给喜姐儿做嫁妆。”   宋师竹:“……”婆婆也想得太长远些,她闺女还没周岁呢。宋师竹想象不出闺女要嫁人的事情,便自动把婆婆的话忽略了,说起今日宋家的热闹。   封恒笑看她一眼,似乎在笑话她耍心眼。宋师竹保持微笑。   有这份礼物在先,赵氏听亲家邀请她过去饮宴,也很乐意过去贺一贺宋家的喜事。   这一趟请安其乐融融,宋师竹在婆婆面前,还是知道哪些该说,那些不该出口的——   每个家庭有自己的发展方向,大伯子为了不影响到他们,都提出分家的主意了,就算她觉得这件事有风险,也不好出声质疑。   为了家宅宁静,有些担心还是得让封恒兄弟俩个去沟通。   从庆云院出来,封恒惦记着找大哥商量事情,两人便分开了。   宋师竹看看天色,见螺狮在前头打着灯笼,身子都在哆嗦,怕待会儿封恒回来晚了,许是要顶着大风雪才行,便嘱咐他赶紧回来。   封恒答应了一声,摸了摸她的手,也有些不放心地让她赶紧回去。   两人互相叮嘱着,直到分开之后,螺狮才笑道:“少爷和少奶奶看着真叫人暖心。”都在家里,还能这么依依不舍,她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里像吃了糖一样。   宋师竹也觉得他们在外头太黏糊了,可情由心生,有些关心不自觉地便生出来了。   心里甜蜜了一会儿,回左跨院之后,宋师竹喝完姜汤,洗漱换衣,一直等到了一更天,才把封恒等回家了。   彼时她已经困得要命,还是打着哈欠让螺狮把宵夜端上来,之后便听到一场由封恒转述的、他们兄弟之间的辩论。   辩题有二,除了家产分配外,就是讨论婆婆和小叔子该不该上京的问题。   县里的宅邸是三座院落横向并联,除中间的是三进,左右都是两进,三兄弟各分一座,这个封恒两兄弟都达成一致。   而家里的林地房宅田产铺子,大伯子想要分成三份,封恒却觉得封慎在这上头耗费了许多精力,劳苦功高,且他考中状元,前程比家里兄弟都要好,这些在本地的东西要了也只是锦上添花,便只拿了府城一处宅子的房契,其他都放弃了。   两兄弟在这上头又争了一场,最后封慎妥协,打算折成钱多给弟弟一些。家里除了公中的五千多两家用,外头银号上还有四万两的存银,封慎便打算补给他们家两万五千两。   封恒说到这里,宋师竹已经清醒过来了,她插了一句话:“县里的产业没那么值钱。”她先前帮着管过家,对家中大部分不动产的价值还是有些印象的,加起来连两万两都不到。   她也很是惊奇,没想到大伯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财。她记得她当时狮子大开口敲诈冯族长时,冯族长说他整幅家财加起来都没有两万两。   封恒道:“大哥虽没有功名,但在经营上确实有一手。”他自小便在外头读书,对家中钱财的来龙去脉都不是很清楚。   可他还算知道,自他爹去世之后,家里一度有过入不敷出的时候,若不是有他大哥在后头支应着,寡妇幼子,还要供养两个读书人,他们肯定不能过得这么好。   封恒略显抱歉地看着宋师竹:“我只要了八千两。”   宋师竹道:“够了。”封恒这些年除了念书,没有任何付出,能拿这些也算是占便宜了。   封恒松了一口气,他不是那等视钱财如粪土的读书人,自然知道过日子处处要钱,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没有付出,拿的也不踏实。他想了想,道:“你不是想在京城做皮货生意吗,我这几日跟大哥请教一下这其中的门道。”   他在殿试上的策论属于纸上谈兵,可落实到细节上,便需要一些经验和天赋了。封恒这回也生出了一些危机感,他那本算学书每月只有二十两银子的收入,虽然稳定,但只有一个收入来源,他也担心哪日青黄不接会饿着妻女。   宋氏竹顿了一下,突然有些压力山大。她那铺子还没开起来,已经承载了孙娘子的全部希望,现在还要加上她家相公的愧疚和期待,看来开是一定要开了。   对着相公的拳拳盛意,她硬着头皮应好,想了想,又问道:“咱们这样做,会不会让惟哥儿难做?”封恒只能代表自己做出退让,他能这样高风亮节,也是因为他底气足够丰厚,封惟跟他们的情况可不一样。   封恒过了妻子这一关,心里松快不少了,他道:“不用担心。”   三弟那份他看过,几乎是跟大哥平分了剩下的家业,甚至还比大哥多一些。大哥的理由是,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长处,说不准过个几年,就能把分到的都翻一番,惟哥儿却还小,不知道以后资质如何,多给他一些,也是个保障。   封恒吃完饭,便按照记忆把刚才书房的分配明细默出来给宋师竹看,又道:“大哥同意娘和三弟跟我们上京过几年,等到他手上的事安稳下来,再把娘接回来。”   宋师竹听到这两人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年下事多,宋师竹带上婆婆参加了一趟娘家的流水宴,又过了两日,分家的事终于上禀了封氏族长。   封恒这一脉在族里算得上强势,分家的事又是两兄弟商量过后的结果,族长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只道分家仪式需得有本家长辈在场才能举办,还得等封二叔回县才能把家分了。   封恒封慎也答应了,封二叔和封二婶临出发时小堂弟病了一场,这才到现在还没回县。   只是这一拖,状元家要分家的消息便在县里传开了,封家出了个状元的事,在县里本就是个大新闻,这突然要分家,一时间整个县里都是沸沸扬扬。   不少人都寻思是不是状元爷发达了就想抛弃兄弟独自辉煌,为此,宋文胜很是不满。   他女婿只分了约莫一成的家财,什么好处都没占,还要被人拿出来多嘴多舌。他黑着一张脸,外头的人就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这件事,又有后头分家明细透露出来,这回倒是不少人说状元公吃亏了。   只是这年头,兄弟争产才是难听事,这样利利落落把家给分了,封恒又主动少拿家财,在风评上倒是因祸得福,得了不少夸奖。   外头诸多风言风语的,对府里没有太大影响。倒是封惟接到家里的来信后,不顾即将到来的岁考,居然拉着宋师柏回来了。   封家三兄弟跟着婆母在庆云院争论分家的事情,宋师竹便把弟弟带到了自己的左跨院。   宋师柏喝了一碗茶,就抱怨道:“慎大哥和姐夫做事也太不讲究了,惟哥儿知道时,都哭起来了。”   “哭什么,他先前不是知道这件事吗?”   宋师竹把在怀里扭来扭去的闺女放到榻上,宋师柏对着外甥女做了个鬼脸,说:“当然哭慎大哥和姐夫撇下他做了主意,本来分三份他就觉得自己拿多了,还没商量完,慎大哥就独裁地把他送回书院,这下倒好,他拿的居然是最多的。”   担心宋师竹觉得封惟得便宜卖乖,他还道:“大姐姐,你别觉得惟哥儿虚伪——他是分了不少,可两个哥哥这样,也太不把他当一回事了。要是外面的议论他占了两个的便宜怎么办,要是惟哥儿他再心窄一些,就得怀疑哥哥们是拿着他立名声了。幸好有我在一旁劝着,不然他今日肯定得闹一场才行。大姐姐,你和姐夫得感谢我才行。”   宋师柏回书院之后瘦了一些,脸上终于出现了属于少年郎的清俊线条,看着俊俏了不少,就是这大言不惭的语气,听得宋师竹真是极为好笑。   她道:“惟哥儿还小呢。”分家这种事,素来是长兄的一言堂。封慎没把弟弟的感受考虑进去也是正常情况。   宋师柏不服气道:“哪里小了,我们都是童生了。”   宋师竹也没跟弟弟争论,只不放心道:“事成定局,你好好劝他一回。”   “劝是能劝,就是惟哥儿总觉得他占了姐夫的便宜,心里十分内疚。”宋师柏心里也觉得姐夫家这件事做得太奇怪了,最出息的反而拿的最少,反倒是幼弟占了大头。   “这是兄友弟恭呢。”宋师竹道,看了下壶漏正想留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不是说要做时钟吗,我上回给你的发条小鸟研究得怎么样了?”   宋师柏登时有些心虚,站起来道:“我还没好好看过姐姐这院子,我出去逛一逛。”接着便不顾外甥女在一旁向他伸出手求抱,三两步出了门。   弟弟这样的反应,宋师竹突然很是担心自己那对小鸟的危险,她可就只剩下一只了。   打死宋师竹也想不到,她那对小鸟现在居然在黄氏手里。   黄氏扭了扭小鸟的发条,鸟喙突然张开,发出几声咕咕叫。旁边的丫鬟惊奇道:“三爷的玩具真稀罕。”   “这是喜姐儿的玩具,不是三弟的。”黄氏出声纠正了一句,这还是黄氏一年多来第一回见到这种偏于现代的机械玩具,她的眼神很是怀念。   丫鬟笑:“咱们家大姑娘玩的东西都比常人稀奇。”   黄氏轻舒口气,也没有再跟丫鬟搭话。   这对小鸟在她这里已经有好几日了。封惟第一日回来时,她便听他屋里的下人说他要做个时钟出来。   黄氏强忍住惊讶,让下人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他是受了一件舶来品的启发,才有了做时钟的想法。   当时黄氏立刻便松了一口气,又磨着封慎把坏了的小鸟从弟弟那里借了出来,用了两日的时间把里头的构造拼好,之后便琢磨开了。   封家自从发家,传到现在三代了,前两代的积攒可忽略不计,基本上只是让家里混个温饱,直到封慎接管家业后才有变化,可这对黄氏来说还不够。   她这一年想得很明白,她既然穿到这个时代,大的事情改变不了,但让封家存一点立业的老本还是能做到的。   为此,她才拿出了她在末世时淘到的一张止血药古方。她不懂中药,但力量异能者精神力强大,那张方子她看了一遍便记住了,这才有了止血药粉的出现。手中了有了东西,便有底气,黄氏信心满满,一直想要凭借手里的药粉闯天下。   前一段时间封慎劝她谨慎时她还不以为然,可二弟妹想把婆婆和三弟带离县里的举动却给了她一些警醒,宋师竹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好运爆棚,她突然这么做,许不得自己把药粉拿出来这件事,真的会给封家惹祸。   黄氏是想带着封家一块发财,不是想把封家陷入危险之地。   她想了想,又将案几上的一个木匣子打开,这是她这几日画了图,托县里木匠和铁匠做出来的零件,今日才拿到手里。   封惟想要的时钟其实不难做,名字正经来说,应该叫机械摆钟,擒纵结构加上发条动力,就能做出来了。   若是她没拿出来,封惟有了发条小鸟,还有二弟画的水运仪象台里擒纵结构的原理图纸,应当也是能研究成功的。   可黄氏不愿意等到封惟读书之余慢慢琢磨时钟的事情,她觉着宋师竹无意识启发小叔子发明时钟,应当是有原因的。退一步想想,若是这个东西能提早出现在世上,自家扬了名,药粉事业也能多几分保障。   就是如此,黄氏才会插手时钟的事情。   冬日阳光静好,她慢慢组装着历史上第一台机械摆钟,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亢奋感。 第146章 (改错字)   一旁的丫鬟早就被黄氏支使出去了。   黄氏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机械摆钟组装好。她力气大,做这些精细活要更仔细一些,不然时间还能缩短。   就是看着眼前约莫四十厘米的机械木钟钟面,黄氏突然觉察出不妥来,她订做零部件的时候有些想当然了。   表盘虽然标注了时辰,可里头的齿轮和运转方式用的却是十二小时制的零件构造,钟面要走两圈才是一个昼夜,不大符合这时代的计时法。   可要是想把时钟真正改造时辰钟,整个内里结构都要重新设计改造才行。   黄氏犹豫了片刻,还是打消了主意。知道时钟的制作方法和原理,不代表她懂得改造里面的零件。   而且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准确的时间了。黄氏看了一下壶漏,在心里换算了下,便把里头的指针调整过来了,巳正三刻,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   黄氏听着摆钟内部传来的滴答声,想了想,便拿了一块布把时钟蒙上,让人抬着去了庆云院,还顺便还让人去左跨院通知了一声。   有好事,总要众人一块分享才更高兴。   宋师竹跟弟弟吃完午膳,眼见着庆云院里还没有个结果出来,便问宋师柏想不想回家看一看。   宋师柏正处于干了坏事的心虚阶段,宋师竹一提出这个建议,他就下意识地觉得他大姐不会是想要把他送回家告状吧。   宋师柏怀疑的小眼神飘过来,宋师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敲了敲他的脑袋,故意道:“事情是惟哥儿应下的,这件事我不找你,我就找他负责。”   宋师柏做事三分钟热度,原本在路上研究得还挺有激情的,一回到县里见到热闹就走不动道了,第一日就把所有东西推给封惟。   “惟哥儿已经很惨了。”宋师柏试图讲道理,本来想跟宋师竹商量一下把弄坏的玩具照价赔偿的事情,突然记起封惟在他姐面前死要面子一直不愿承认撒谎,张了张嘴便闭上了。   宋师竹装着不知道,与宋师柏又谈起了时钟的事情,壶漏笨重又占地方,大冬天的,不在有炕的屋里,里面的水还容易冻住,她还是期望他们能够研发成功的。   至于她为什么自己不干?   穿越不会提升智商和动手能力,她只能当个嘴炮达人稍稍启发一下弟弟们。要是这两人宣布失败,她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聪明人身上了。   不过宋师竹没想到,亲弟弟被她烦得不行,自家嫂子却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宋师竹看着眼前的木质摆钟时,一时间心中简直是巨浪翻滚。   她此时的震撼,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宋师竹整个人都快被炸蒙了。   她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前年封慎为什么会提出把管家权给她,另有封恒对嫂子暗害他的事情为何能原谅得那么彻底。她之前一直存有疑惑,现在倒是知道了……   摆钟的发条,先前黄氏就已经拧过了,她在一旁解说摆钟的操作,宋师竹听在耳里,脑袋简直浆糊得不行。   旁边被她带着一块过来的宋师柏绕着案几上的摆钟看了又看,突然对她道:“大姐,你说外族那边的时钟,是不是就长这样?”   听见宋师柏的问话,宋师竹下意识接了一句:“我也没看过。”   “外面已经有了这种时钟吗?”黄氏关心问道。她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做第一个发明时钟的人,此时倒是稍稍有些失望。   宋师竹已经缓过神来了,她道:“我就是偶尔听人说过一回罢了。”   赵氏被小儿子吵得头疼,难得大儿媳带了个新鲜东西过来,也愿意换一换心情,她仔细看了下,夸了一句:“还真是不错,看时间比壶漏准多了。”   封惟眼睛红肿,声音沙哑,似乎哭过一场,但对自己摸索了好久的时钟,还是提起精神看了一眼,迟疑道:“有些古里古怪的……钟面一圈标的是六个时辰,怎么不是十二个时辰。”   宋师竹也盯着看了一眼,还真是如此。黄氏含糊道:“我当时说的不清楚,木匠做错了钟面。”   封惟心里还有一些怀疑,比如嫂子不是进门之后才读书识字的吗,怎么比他们还能干,只是他情绪一直不佳,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宋师竹却有些意会黄氏的意思。现代时钟一圈六十秒,里面的构造应该也是按此设计的,黄氏要是只是一知半解,应该也是不知道怎么改造的。   ……黄尸应该不是很厉害的工科生。   赵氏看着蔫巴的幼子有些心疼,看着时钟上的点已经过了午时,便留儿子们一块吃了顿午膳,宋师竹和宋师柏虽然用过了,但也在一旁陪坐着。   黄氏一边跟婆婆说话,一边留了两分注意力在宋师竹身上,她看宋师竹时不时就要瞄向案几上的摆钟,表情有些魂不守舍,越发肯定这个时钟她应当是有用处的。   只她看着时钟眼里发出的惊奇,她就觉得值回票价了。   就是她想起刚才封惟的问题,黄氏心里挣扎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努力一把研究怎么做个时辰钟,她毕竟看过许多钟表的实物,比封惟宋师柏都多了几分经验,又有精神力能帮忙,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封恒也注意到了宋师竹的走神,他收回目光,心道,也怪不得妻子起疑,这个来历古怪的大嫂几回出手,回回都让人刮目相看。   封恒觉得,他大哥应该也没想到黄氏能会做出摆钟。   如今各行各业都在用壶漏计时,黄氏的摆钟突然出现,意义还是十分重大的。   只要这个时钟真的像黄氏说的,能够一直正常走动,以后各方面都有诸多便利。   宋师竹当然察觉到自家相公和黄氏的目光一直看了过来,可她心里的不可思议还没完全消化完。   难怪她一直觉得黄氏身上有违和感——想到这里,宋师竹就觉得有些委屈,老天爷太不靠谱了。   还有比已经摸到门上,还被人一把拉开更让人捶心的吗?   宋师竹心里简直就跟与五百万彩票擦身而过的感觉一样懊恼。   只是扼腕过后,她好奇的却是黄氏怎么能把钟里面的构造记得这么清楚。   扪心自问,她自个就做不到。   宋师竹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遗憾的,穿越前也没记住几个火药方子古典诗词什么的,不然关键时候也能苏一把。   不过她也为时钟的出场觉得可惜——婆婆不明白此中的意义,封慎封恒两兄弟都是克制的性子,就算夸奖也只会在心里,而封惟情绪不佳,宋师柏倒是咋呼得不行,可惜在别人家,也不能随便放肆。   这么一圈数下来,大庆朝第一个时钟的面世真不够排场的。   这一顿午膳便在宋师竹的频频走神中过去了。   午膳后,封惟虽然还想要继续早上的话题,但宋师柏想好好看看这个摆钟,便把他拽到了封慎和黄氏的院里。   宋师竹和封恒则是回了左跨院,封恒觉得宋师竹今日特别亢奋,走在路上双眼都发亮起来。   虽然他想要为大哥保密,可他想了下妻子刚才的反应,觉得宋师竹应该是凭着她那个古怪的直觉,猜出真相了。   怕宋师竹不知道其中的避忌,回屋之后,封恒便把下人都赶了出去打算跟她说一说,只是他还没出口,宋师竹便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封恒默了一下,略显无奈:“……你不是都猜到了吗?”不然也不能问出这句话了。   好吧,儒家不是讲究子不语乱力怪神吗,大伯子和封恒的接受能力居然那么好,宋师竹觉得,他们就不怕这些神异的事会有危害吗。   封恒本就打算跟妻子说明白,听着妻子的问话,也没有犹豫,回答道:“……大哥一直觉得嫂子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宋师竹倒在他怀里,小声问道:“那大哥不怕吗?”她吞下一句,不怕她是害了原来的黄氏才能附身吗?   封恒摇了摇头,这个话题他们兄弟间聊得并不多,但他知道,原来的黄氏听信娘家所言对他下毒,当时大哥知道后,就已经想与她和离。只是她突然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换成这个嫂子……这个黄氏若真的害了原来的那个,大哥也不会接受她。   这一点,封恒对他大哥还是有信心的。   宋师竹听在耳里,觉得黄氏运气还真是不错。封慎经过诸多挣扎还是接受了她,否则封恒现在对待她就不是这样的态度。   她保证道:“我会当做不知道的。”她觉得黄氏应该也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看出她的异样,不然她就不会制作摆钟了。   封恒一笑:“你要是怕的话,以后便和她保持距离。咱们过了年就上京了,以后也没多少机会见面。”   宋师竹点了点头,想了想,道:“你跟大哥说一声,时钟这种东西不比止血药粉,要仿制并非什么难事。”   她联想了一下两年前还在遮遮掩掩的黄氏,有些琢磨不透她现在想走什么路子,不过以她在止血药粉上表现出来的性情,宋师竹不能不怀疑她是想要做生意发财。   封恒以为宋师竹是害怕与大嫂接触才让他传话,便应下了。   宋师竹倒不是不愿意和黄氏交流,她对黄氏还是有些好奇的。但无数穿越前辈的经验告诉她,跟老乡相认只会是最坏的结局。   她现在家庭美满,处处顺意,实在不想给自己弄几个多余的烦恼。   其实再想一想,其实这个嫂子也算是个能人,能让时钟在这个时代出现,宋师竹也是叹为观止。   封惟这回从书院回来是为了分家的事情,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两个哥哥之后,便十分郁闷地回了书院。临走前,宋师柏偷偷跑过来对她说,慎大哥交代他们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宋师竹只是点了点头,让他照做。   此后几日,宋师竹倒是极少再见到黄氏。   腊月事多,黄氏这是第二年操持过年的事情,本来就不熟练,还又打算把机械时钟改造成机械时辰钟,一有空就窝在屋里,这样争分夺秒的,更是人影都少见。   宋师竹有些佩服她的韧劲,就宋师竹自己来说,她经历了两辈子,虽然年龄都不大,但成年人身上总有些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难以改变,她觉得黄氏应该也跟她差不多,在改造时钟过程中应该会走许多弯路。这点上还是小少年比较有优势。   因她太忙了,封慎便过来与他们商量,让宋师竹接手治办年事。   左跨院里,宋师竹听完封慎的请求,倒是愿意帮忙,只是采买年货,各处走礼,还有家里各处产业一年到头的收支结算等等诸多事宜,都是跟银钱息息相关的。正值分家之际,她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是不是不大好。   封慎听着宋师竹的担心,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他道:“要是弟妹愿意拿公中的钱,我倒是放心了。”他本来就觉得在分家一事上亏待了二弟。   宋师竹与大伯子极少相处,这回一见之下,突然感受到他的魅力所在。封慎很少笑,面色不动如山时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味道,嘴角弧度微微翘起时,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雅致。此时看着她的目光十分温和,相貌和气质相得益彰,如秋水般清冷,又带着丝丝温润,让人完全忽略了他旁边的拐杖,不经意间便看迷了眼。   封慎走后,宋师竹的手突然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封恒挑了挑眉看着她,嘴角弧度翘起,带着一些微微的不满。   宋师竹眨巴眨巴眼睛,道:“大哥待人还真实诚,我要是从小有一个这样的哥哥便好了。”   封恒微微一笑,宋师竹还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当日中午,她忙着接收黄氏那边的账册没空交代午膳,回来时封恒居然居然上了一桌的醋菜,醋烹鸡,糖醋排骨,醋溜白萝卜丝,老醋花生,以醋味为主题……深深传达了自家相公一早上的心情。 第147章 (改错字)   当夜温存过后,宋师竹被相公双手双脚缠在怀里。   她被吃醋的封恒从头到尾啃了一遍,本来就无力体虚,这人还很有兴致地一直亲她的脸颊,低声在她的耳边说话。   耳朵素来是宋师竹的敏感点。她浑身酥麻,有些招架不住,想让他别再闹,可封恒动作暧昧,话题却一本正经,都是围绕他最近跟在封慎身后看他料理家业的感悟。   宋师竹也知道这几日大伯子在家接见铺子掌柜时,封恒都会在一旁听他们商量如何经营。这是为他们小家着想,便勉强忍了他的骚扰。   只是当她昏昏欲睡之际,他突然在她耳畔抛出一句话道:“大哥就那么好看吗?”   那声音和热气通过浅浅的耳朵眼,一下子就钻进她心里了。   宋师竹下意识说了一句:“当然是你好看。”   说完这句话后,她突然清醒了一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转身亲了亲封恒的下巴,用惊喜的语气道,“相公俊美过人,一百个状元里,都没有一个像相公这么俊的。县里好些人都说宋家慧眼识珠呢。我娘都说喜姐儿要是能多像你一些,以后嫁人肯定不用愁了。”   宋师竹不惜好话,声调里夹带着一些自己捡了大便宜的慨叹,终于把封恒哄得眉眼缓和了下来。   封恒感受着妻子的热情,心里的确舒服多了。就算他尊敬自家大哥,也不代表他愿意看着妻子为哥哥的风采目眩神迷。   他咬了一口她的耳朵,道:“好甜的嘴,这回就先放过你了。”   宋师竹耳朵抖了抖,实在没力气跟他计较了。打翻醋坛子的封恒实在不好哄,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封恒看着她脸上染上飞霞,脖劲都带上丝丝粉色,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不逗你了,大哥不是把账本都给你了吗,你这两日送到书房,我也翻一翻。大哥巡视铺子时,我也会跟着过去。”   他未来三年都得在翰林院待着——翰林院虽然清贵,但也是清水衙门。待遇如何,封恒是不抱希望的,为此也是真心实意想要计划一番,给家里多增加几个收入来源。   宋师竹亲了他一口:“你外头的事都好了吗?”   家是两个人的,男人愿意多费心思,宋师竹也不会打击他的积极性。   她就是有些担心,前头分家的事情太过突如其来,最近门房送来的好些帖子,封恒都没空去看,拖太久,得罪人就不好了。   封恒倒不觉得事情多,接下来除了分家和立碑的仪式,他这边基本上没什么大事,门房那些帖子也是挑一些接见便够了。   他一项项地跟宋师竹说,办过家宴,岳家也拜访了,而对他寄望甚深的周山长出外走访亲朋还没回来,往日的同窗好友大多忙于岁考,封恒到现在,现在总算得了一些清闲。   宋师竹却想起一件事:“你别忘了先生吩咐的功课。”李先生明明知道他们放假回家,还硬是给封恒布置了作业,宋师竹觉得,这要是放在上辈子,就是个魔鬼老师。   封恒好笑道:“先生说是让我们一块完成。”   “……”宋师竹翻了个身,背对着相公,打算当听不到。   封恒有些无奈,李先生本来就对妻子寄望颇深,要是知道妻子这样消极怠工,回京之后肯定有话要说。不过宋师竹呼吸声已然平缓起来了。封恒也只能起来把灯吹灭。   第二日早上,宋师竹和封恒吃完早膳,便各自忙开了。在接见府里众管事前,她先把左跨院丛管事丘嬷嬷并花氏找了过来。   找丛管事是为了让他给封恒打下手。   而丘嬷嬷则是因着她消息灵通。   宋师竹先前看过她记的小本子,确实觉得这个嬷嬷不耍心眼不刁钻的时候是个人才。要是她先一步看过那个本子,也不会直到她娘告诉她,她才知道黄氏跟大夫一块研究药粉的事。   宋师竹打算让她最近看着点黄氏那边的动静。她怕黄氏会跟之前时钟的事一样来个一鸣惊人,到时候她反应不及露馅了就不好了。   螺狮笑:“他们这一回可要开心了。”最近分家的消息传开了,院子里的人怕宋师竹心情不好,不敢直接找上来,都在拐着弯找她打听消息。要是知道宋师竹刚接管家事,就把他们找过来,肯定要激动得不行——   这就是一个得到重用的信号。   宋师竹想着先头打鸡血一样的丛管事,也不觉得螺狮说话夸张,不过她点名的这三个还是比她想象中的更夸张一点。   丛管事接了任务,立时兴奋得双眼发亮。   丘嬷嬷也是满脸雄心壮志,直保证道:“少奶奶只管放心,我不会让大少奶奶发现的。就算少奶奶想给大少奶奶使些绊子,我也会尽力做到。”   宋师竹听她这么说,反而不放心了,她叮嘱道:“你别做多余的事,就看着就好。”   丘嬷嬷立刻改口道:“那是当然的,我现在只跟在少奶奶后头走,少奶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会给少奶奶添麻烦。”   “……”好吧,懂得识时务也还不错。   宋师竹打发了丛管事和丘嬷嬷后,便把眼神放在花氏身上。许是只剩她一个人,花氏神色有些畏缩,对着宋师竹的目光,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宋师竹却很是满意地看着她。   家里伙食好,不过养了几日,花氏脸上已经多了些肉,面色也红润不少,前日已经上岗给喜姐儿提供口粮了。   她看了看她手上的粗茧,又让螺狮把她屋里用剩下的桂花香膏拿给她,叮嘱她洗手之后擦上,闺女肉嫩,她最近几回看着她强抱住喜姐儿,还真有些心疼。   花氏傻愣愣地接过螺狮手里的香盒,突然十分激动,似是受宠若惊。   有了丛管事和丘嬷嬷打底,宋师竹也习惯了,直接给花氏布置了一个教闺女说话的任务。   算算时间,喜姐儿也该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了,宋师竹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这样操心,只有闺女提前叫娘的事能安慰她一把。   见花氏应得还算爽快,宋师竹也点了点头,她把自己院里的事情处理了一回,才打开账册细细看起来。操持年事她也算是熟练工,出嫁前李氏还给她来过一个大特训。   想着前面在宋家做过的种种事项,宋师竹提笔就写了个计划出来。买年货、办年菜、做新衣,走年礼,还有府里各处洒扫,掸尘除灰、糊窗户、贴窗花……宋师竹一样样有条不紊地做出安排。   忙忙碌碌的,到了腊月十五,封二叔一家终于在一个无雪的早晨到达县里。   宋师竹早两日接到消息时,便把封二叔一家住的院子让人收拾好了。   庆云院里,封二叔封二婶就位完毕,宋师竹随着相公上前见礼。二房这回回县里带了一双儿女回来,小儿子还没病愈便没抱上来,只一个青葱可爱的二堂妹挨着坐在封二太太下首。   宋师竹和封玉娇虽只有几面之缘,印象还是不错的,才对着她亮出一个善意的笑容,便看到她面色突然如临大敌——   封二太太大着嗓门道:“怎么突然就分家了?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不能信。”   宋师竹早就知道分家这个事是个大新闻,却没想众人才见礼结束,封二太太便发难了。   ……半路上应该已经埋怨很久了。   封慎封恒的兄弟俩的表情也有些无奈。   可封二太太说完头一句之后,接下来语气更是顺畅:“嫂子你就该阻止他们兄弟做这种蠢事。家里现在蒸蒸日上,慎哥儿腿脚能治了,恒哥儿也中状元了——兄弟要齐心协力,日子才能越过越好。这样急急忙忙地分家,只会让人看笑话。”   一旁的封二叔显然对大房分家的事也是颇有微词,二太太说话时便一直皱眉摇头,并没有为侄子们解围。   二房还没来,赵氏就知道这一场争论是少不了的。她用茶碗盖拨去茶沫,揉了揉脑袋:“他们兄弟商量过后做的决定,彼此和和气气,旁人能说得了什么。”   “大嫂说错了——”封二太太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她看了看屋里的侄子侄媳,觉得有些事情不好当众说。   赵氏装着不知道她的意图,含糊了过去——她能平静以对,是因为对妯娌的大惊小怪有所预料,可这不代表她会主动清场,让妯娌有机会说儿子们的坏话。   只是封二太太没有找着机会说话,硬是忍到了接风宴后还一直留在庆云院里。   眼见着天色变黑,侄子侄媳、丈夫儿女都默契离开了,她立刻放下茶碗看向赵氏。   赵氏捏着鼻梁,先一步出声道:“我知道你想劝什么,可兄弟总是要分家的。”   封二太太:“但也太突然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氏摇头:“没什么误会,慎哥儿恒哥儿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都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坑了兄弟的脾气,这些年要不是他们孝顺齐心,这家早就散了。”   赵氏心里明白,要是没能说服得了妯娌和小叔子,怕是儿子们真的要落下埋怨了。   封二太太却不大相信,她想了想,压低声音:“是不是两个侄媳有意见?”   她其实想说的,是不是宋师竹有意见。二侄子中状元,占尽家里优势,二侄媳不想让兄弟沾太多光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封二太太到底前年对宋师竹的印象还不错,便没把她单拎出来说事。   赵氏摇了摇头。   分家的事从何而起,她还是知道的。她叹了一声,这一多年来,大儿媳做的事情多有出乎意料之处,赵氏不是瞎子,她或许先前因着对大儿媳的怜惜有所偏颇,但黄氏找到那个大夫伊始,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她其实在心里已经嘀咕许久了。   可大儿子喜欢这个儿媳,就连二儿子也似是知情,赵氏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这样把家分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148章 (改错字)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封慎每回看向现在的妻子时,脸上那抹和煦的微笑,当真是把原来的夫妻感情都放下了,一点隐藏心绪都没有。   赵氏这两年也想过儿子是不是被迷惑了,可她忍下畏惧,在一旁看着,现在的黄氏反倒一直在巴巴地讨好她儿子,谁强谁软十分明显。   赵氏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许是原来的大儿媳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才让儿子放下得这么快。   不是她维护自己的儿子,而是封慎确实不是那等狼心狗肺喜新厌旧的性子,只要沾了他的名,进了他的心,他比谁都会关照。   就是这样,赵氏心里才纠结是不是原来的儿媳做了错事。只是人都已经不在了,查明真相还能怎么办。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儿子们跟她商量让她上京时,她一口便应下的原因,就算原来的大儿媳不如她想像的纯良,但这两年相处下来,总有几分真情谊在。   现在儿子的腿也有了好转的迹象,她也不用强忍着心里那点纠结和现在的大儿媳相处。   封二太太着实没想到嫂子的态度这样坚决,就跟被洗脑了一样,眼看着快要三更天了,她也只有郁闷离开,打算明日再过来。   可惜直到分家前,封二太太也没能让嫂子回心转意,为此真是气得倒卯。   宋师竹倒是和封玉娇处得不错,这姑娘私底下跟她相处时,神色总是有些抱歉,似乎也觉得她爹娘多管闲事。   腊月十八,宜动土。   这个日子是封族长特意找人算过的,说是这一日年前最适合立碑。因为这个月就这么一个好日子,宋家那边也是挑了十八这一日打算把进士牌坊安置下来。   吉时一到,封氏族祠鞭炮大放,由封恒落下第一铲子,封二叔跟在族长之后,神色既高兴又纠结。   立牌坊当时是高兴事,可立完之后就分家,这欢喜就要打了折扣了。   这几日他也算看出了侄子们的决心,妻子在嫂子那边使了多少分力气,俩个侄子就原封不动全都使到他身上,摆出道理,一一论述,也让他知道大房在这件事上已经统一阵仗。   看着众人一个个过来跟侄子道喜,就连族长也高高兴兴凑上去说话被挤在人后,封二叔心里有种无力回天的复杂,他叹息了一声。   他对大房的事也没有多少底气能干预。当年他大哥去世后,封二叔怕别人议论叔强侄弱,他会侵占大房家产,便主动搬离县里。   封二叔这些年只在每年过年回县一回,到底说起话来也不够硬气。   而侄子们的论调也很有说服力,现在几人和和气气地分家,总比以后感情浅了再来争抢更好一些。   封二叔当然不愿意侄子们以后闹出纷端,思来想去,也唯有妥协。   立牌坊后,便是热热闹闹的宴席。封慎封恒都看出了封二叔的失落,心里也是无奈。没想到他们家中达成一致的事情,反而会在二叔这里拧巴了一把。不过只要赵氏端得住,这件事便不会横生枝节。   因为开了祠堂,族长也把喜姐儿的大名写在了族谱上,叫封清华。   宋师竹当时听到封恒纠结了将近一年,最终给闺女取了这个名字时,心里就很囧。这当然是个好名字,可就是让她很出戏。   她想让封恒另外选个名字,但封恒在闺女的名字上异常坚持,说是这个名字寄托了他对闺女所有的期待,希望喜姐长大后如水石般清莹秀彻,又像星辰光华夺目,总之叨叨了许多,宋师竹听得头昏脑胀,第一回想要凶巴巴地一票否决。   可是封恒却跟她狡猾了一把,提议让喜姐儿抓阄决定。   宋师竹眼睁睁看着闺女抓住了有字的那张纸……当时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冬日阳光暖融融的,封氏祠堂周围围着挡风的布帷,宋师竹坐在宴席上跟人说话。   今日家里过来道贺的人听到封家大姑娘有了大名,少不得奉承一番。宋师竹听到有人赞喜姐儿的大名好听,嘴角便忍不住抽搐起来。   夕阳西下,宴罢之后,宋师竹回了屋,她把头上扎着个小啾啾的闺女放在榻上,对上她黝黑清亮的目光,叹气:“你以后只能叫封清华了。”   喜姐儿刚洗完澡,螺狮把在炕上烤得暖热的小衣裳拿过来,边给喜姐儿穿上,搭话道:“这个名字多雅致啊,一听就是书香人家的姑娘。咱们家大姑娘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螺狮还一直“清华、清华”地叫着,喜姐儿这几日听习惯她爹说话,一听到名字就咯咯笑了起来,螺狮笑道:“大姑娘也很高兴呢。”   “……”   宋师竹觉得这世上许是只有黄氏能理解她的心情。可她在庆云院里说过一回之后,黄氏对这个名字却没有多大反应,宋师竹只能感叹她心里素质真好。   螺狮对宋师竹郁郁寡欢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接着便说了一个好消息:“今日慕姑娘打发人送信过来,说是她回县里了,明日想过来家里拜访。”   宋师竹听到这个消息精神总算振了许多,螺狮笑了笑,她就知道提慕姑娘有用。   第二日用过早饭,封恒才出门,慕清婉便带着弟弟过来了。宋师竹引着她见完赵氏后,便把两姐弟带到她的左跨院。   许久不见,两人都有些激动。宋师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慕清婉梳着飞仙鬟,容貌清丽,神色欢喜;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相貌十分可爱,就是太害羞了,宋师竹摸摸他的头,他一张小脸立刻红彤彤的。   因着有小孩子在,宋师竹干脆让人送了一堆零嘴过来,把炕桌摆得满满当当的。   她看坐在慕清婉旁边的慕清卓双眼发亮,却怯生生的不敢伸手,便拿了一块糕点放在他手里:“卓哥儿在姨姨这里不用客气。”   慕清卓规矩极好,看了慕清婉一眼,见她点头,才接了过来,用小奶音道了一声谢。宋师竹见他这般乖巧,又让人把喜姐儿抱上来,道:“你和妹妹一起玩。”   慕清婉是第一回见到喜姐儿,摸了摸孩子的脸,抬头笑:“你这是按的什么辈分,按咱们的交情,卓哥儿该叫你姐姐,你闺女应该叫卓哥儿一声卓舅舅。”又点评道,“说起来,喜姐儿的名字跟我们家也真有缘。”   封清华。都是清字辈的。   宋师竹现在听到有人念叨她闺女的大名就觉得头疼,掠过这个话题道:“也得看卓哥儿是想当哥哥还是舅舅啊。”   慕青卓双眸看了看白白嫩嫩的喜姐儿一眼,漂亮的小脸欢喜得像会发光,显然是想做哥哥的,就是又看了慕清婉一眼,显然是碍着姐姐在不敢随便出声。   宋师竹觉得慕清婉在弟弟面前还真是专制,她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你这样养弟弟不行,养得像个女娃一样。”   慕清婉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小地瞪她一眼,宋师竹一脸微笑丝毫不惧,还道:“男孩子就得有男孩子的的胆气,改日我让柏哥儿带带卓哥儿,准保让他有个男娃娃的样儿。”   “也就你敢这样随便戳我了。”慕清婉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   两人相视一笑,因为距离而产生的距离感一瞬间都消失了。   宋师竹眉眼弯得像月牙,又让奶娘把闺女的玩具箱子拿出来,选了几样让他们在炕上玩着。   慕青卓看起来比较喜欢宋师竹闲来无事缝的大头娃娃,不过只瞅了一眼,接着便很懂事地拿起九连环摆弄着,还一边玩一边跟仰头看她的喜姐儿讲解。   宋师竹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声,也没有把娃娃塞给他。她揶揄几句是一回事,慕清婉把孩子教成这样不容易,她可不能一句话就让她前头的努力都打水漂了。   慕清婉转了一个话题:“本来你到县里的时候我就该过来了,可是我娘突然把卓哥儿带回娘家住了,我不放心只能跟着过去看着……我那些舅舅舅母们许是怀疑起来了。”语气里带上几分嘲弄。   宋师竹拍了拍她的手,却没有做声,慕清婉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她是知道的。慕青卓现在还能说一句雌雄莫辨,再过几年,小姑娘的特征便出来了。   “我想让卓哥儿去上学堂。”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宋师竹立刻看向她。   慕清婉却明显已经想好了,她道:“卓哥儿是个男孩子,这个年纪本就该是开蒙的时候,原本我是想请个夫子到家里教学。”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娘反对,说是我们一门女眷,要是以后卓哥儿的事情被人发现,不浸猪笼都没法见人……我便退一步想着送他上学堂。可惜卓哥儿太小了,我担心她在外头会露出马脚,一直决定不下——”   幸好在这时候,她听说宋师竹的夫婿中了状元。   慕清婉是真的为好友高兴,当年她爹亡故后,若不是有宋师竹时不时便到她家里坐坐,让人知道她和县丞家姑娘交好,她也不能撑过一开始的那段日子。   宋师竹看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突然心有所动,便听到她言辞恳切道:“若是宋氏或者封氏族学愿意接纳清卓,我愿意出两千两银子作为族学运转之用。”   宋师竹虽有些诧异,想了想,便道:“不用这么多。”   听到宋师竹这句话,慕清婉面容松了松:“族学向来不对外人开放,你也需要跟族人有个交代。能用钱买回来的方便和放心,出多少我都愿意。”   宋师竹也知道慕清婉求的就是想把弟弟的情况完全遮掩住,她打算等后面再思考把慕青卓放在哪一家合适,便先放一边,两人又交换了些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和心情。   总体而言,慕清婉虽然有宋氏的护持,却因着有一个时不时便对娘家心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露馅的亲娘,一直在原地踏步。   宋师竹不大好多说什么,若是慕清婉愿意带着家业嫁人,这些麻烦其实都能迎刃而解,但她却不愿意让她爹一辈子打拼下来的基业姓了旁人的姓,为此甚至还把刚生下来的妹妹当成弟弟养活。   宋师竹心里叹了一声,转而又跟她打听起生意经。   慕清婉指点了她几句,见宋师竹真的感兴趣,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要是想做皮货生意,我手里有一批狐皮,约莫一千张左右,都是整皮,品相极好,保存得也好,就是放置的地点有些麻烦,若是你想要,两千两便够了。”   慕清婉说得这般爽快,宋师竹想了想:“这批货不会是你的吧?”   慕清婉笑,也不瞒她:“是我爹生前最后一单生意,他租的仓库在我舅家县里。我先前让人去提过货,县里的人跟我舅舅沆瀣一气,我连运货的马车都进不去。只是我那几个舅舅也独吞不了,慕氏的族长族老们也想要这批货,买通了仓库的人,不让我舅舅提货。”   那批货就那样一直放着,拿不回来、卖不出去,每年租仓库的钱还是族长出的。她无论借谁的势要回来了,那些人知道是她赚了钱,肯定要把她恨死,她在县里也没法住下去。   她跟宋师竹坦白了一番她打算折价卖出的原因,又道:“提货的印信在我这里,这里面的风险只有一个——货在邻县,出了宋叔叔的管辖范围,我那些舅舅们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他们知道便宜让人占了,我怕他们会给你泼脏水。” 第149章 (改错字)   饶是慕清婉说得头头是道,宋师竹还是明白这件事是自己占了大好处。   素来民不与官斗,慕清婉的舅舅再厉害,不过是些升斗小民,就算能交好一二小吏,在县里耀武扬威,可在当官的面前,屁都不敢吭一声。   送走慕清婉之后,宋师竹心里挣扎了一回。   螺狮忍不住问道:“慕姑娘给少奶奶出的主意不好吗?”   螺狮这一早上出出入入的添茶送水,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也觉得慕清婉的主意称得上两全其美。   宋师竹摇了摇头,想着他们刚才说的话。   慕清婉看出她的纠结,直接道:“……你别想太多了,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便宜处理给你,我还能挽回一些损失。不然在我手上,赚不赚钱都是烫手山芋。”   “……你就当我是花钱买一场好戏,我这些年受够了恶气,要是你能给那些人一些颜色看看,我全都奉手相让都没问题。”   “……我也是有其他心思的,这么大一份见面礼送出去了,族长和族老们做事就得顾忌几分了。这也是借一借咱们县状元的威势。”   说到最后,慕清婉语气虽然轻松起来,可宋师竹只觉得她这两年应该过得十分憋气才是。   她咬了咬牙,忽然起了一阵狠意,慕清婉不是想要看戏吗,拿人钱财,这出戏她一定让它精彩起来的。   封恒回来之后,便见着宋师竹拿出了两份转让契书、另一份邻县夏知县的请帖送到他面前。他先是看了一下请帖,这份帖子是这两日他才收到的,本来是打算回绝的,却不知道宋师竹拿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想去明丰县玩玩?   封恒心里转着心思,觉得妻子是不是在县里待腻了。   不过等他看完转让契书之后,便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把手上的纸张放下之后,便道:“谁给你送的礼物?还真是大手笔。”   效率也真快。   契书转让是需要衙门公证的,手上这叠契书墨迹印痕都还是湿漉漉的,一眼便知是刚盖印备案的。   不过比起这些,封恒更好奇的,宋师竹居然会收人这么重的礼物。   宋师竹听着封恒的问话,便把早上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   她打定主意之后,便让人追上去,又让慕清婉补了一份转让契书。反正也要一并处理那批货,慕家那些在邻县被强占的产业,若是能借着封家的名义一块要回来,她这个便宜才能占得心安理得。   慕清婉二话不说,便跟着她的人去衙门办契。她手上的东西,其实归属权都很清楚,都是慕家的。可这年头,除了道理外,就是看谁拳头大。先前因着宋文胜的面子辐射不到邻县,慕清婉吃了那么多年哑巴亏,现在不一样了。   她指着那份夏知县的请帖道:“我觉得知县大人对你还是很友好的。”   封恒总算知道宋师竹在想什么。这还是妻子第一回摆出一幅要仗势欺人的模样,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   宋师竹觉得封恒的目光别有意味,不过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她便忍下了。   封恒看着她不自在的面皮,笑了笑,在心里盘算着整件事,他最近一直在了解做生意的流程,也知道保存完好的皮货,转手便能卖出多少价钱……慕家姑娘还真是送了份大好处给他们家。   不过因此也捞着了妻子不少怜惜。   封恒想了想,宋师竹难得想干点坏事,他总不能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便道:“我明日让人把回信带过去,不管能不能办成,得赶在衙门封印前去一趟才行。”   宋师竹立刻笑了出来,她当了十多年的县丞家姑娘,最知道县里这些知县县丞们,要是想办成某件事,其实相当容易。   尤其他们的手续又是一应俱全,夏知县只要不是刻意刁难,肯定乐得给这个人情。   当明丰县的夏知县接到回信时,真是又诧异又高兴。邻县出了状元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夏知县当然也是知道的。打心里说,他对状元郎还是很好奇的。   可他不是丰华县的父母官,不能强求状元郎一定要过来见他。再加上临近年关县里事情太多,他不好随便出县,夏知县对和状元结交的事就更不抱希望了,递帖子也是循例而为,没想到封恒真的上门了,而且还是执的晚辈礼。   状元授官便是从六品,而且还是归属翰林院的京官,他只是正七品地方官,按照京官比地方官高半级的潜规则,状元郎还能这样给面子,夏知县心里也极为妥贴。喝过几杯水酒之后,两人便也聊开了。   听到封恒有事相求,夏知县答应得十分爽快。他年近五十,只是同进士出身,时运不济,手上的人脉不够好,只能到明丰县补了个知县,一早便寻摸着门道想要换个地方。若是封恒没有所求,他还真是担心自己搭不上这条线。   他让个衙役带着封恒身边的下人去办事,很是热情道:“你放心吧,你手上有转让文书,归属明确,就算那人拿着状纸过来告状,也打不赢这场官司。”   “多谢夏大人指点。”封恒听他这几句话,心里便有了底,他笑道,“先前不知道夏大人这样平易近人,否则早就过来拜访了。”   “你初初高中,回到县里事情也大多。”夏知摸着胡子,犹如长辈一般十分亲切。   夏知县还想指点几句其中的干系,又觉得说得好不如做得好,便耐下性子聊了一会儿官场大事,半个时辰后,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夏知县听着属下汇报已然查封几处产业,阻拦封家下人提货的几个地痞流氓都被抓起来后,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意。   封恒一日便把事情办好,心里也轻松了几分,他对夏知县的示好心知肚明,只是这一行能这般顺利,全都归功于夏知县的另眼先看,他也很是识相,感谢了他一回。   夏知县能给状元郎卖人情也是高兴,这世上为人处事样样要用到关系,与己方便是与人方便。就是在出衙门时,被一个穿着锦袍面黑体胖的中年男人拦了一把,让他有些丢脸。   就连宋师竹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把货拉回来。将近五十个樟木大箱,第三日一早便浩浩荡荡进了县里。   她特地安排几个小厮去守着,又等了好几日,想看看有没有虎口夺食的人,居然一片风平浪静,连个水花都没冒出来。   这日夜里,宋师竹有所感悟,对封恒道:“难怪那么多人想要升官发财,以权压人的滋味真是让人留恋。”   封恒有些无语,反应过来又觉得宋师竹有些难得,以前应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第150章 (改错字)   无论如何,宋师竹着实发了一笔大财。   她算了一笔账,这批狐皮统共一千张,每张成本价二两银子,一张保存完好的整狐皮运到京城,起码得翻到二十两以上,扣除成本和各种费用,也得有个一万两的赚头。   封恒不过是去了一趟明丰县衙门喝了一杯茶,这样的投入产出比,宋师竹还是拿得不大安心,便跟封恒隐晦表达了想要继续帮慕清婉一把的意思:“好人做到底,咱们走了以后,清婉办事肯定难。”   封恒也没拒绝,想了想,反正已经落下人情了,便又写了一封信,托夏知县帮他变卖那些查封的产业。   他在信里透露了一些自己与明丰县某些人的恩怨,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只是隔了几日,夏知县跟年礼一块送来的,便是满满一匣子的银票,还给他回了封信,说是即是侵占,货物当然也不属于那些人的,好几处店铺的库房都是琳琅满目,他便做主一块作价卖了。   把这匣子的银票送到慕家之后,宋师竹的心才安稳起来,又继续操持过年的事情。不过她没想到的却是,因着封恒和夏知县的走动,年前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也不知道何缘故,自从知道封恒和夏知县有交往,平日咋咋呼呼的封二太太看着她的目光格外复杂,私底下还跟她打听跟夏知县的交情。   宋师竹这才想起来,封二太太的大闺女似乎就嫁在了明丰县。   “你大堂姑姐跟咱们家的关系,可比那位慕姑娘还近一些。亲戚总归是亲戚,你大堂姑姐要不是身子不好,早就亲自过来县里贺喜了。你可不能怪罪到她头上。”封二太太特意过来左跨院,对着她嘀嘀咕咕的,接着又道,“恒哥儿媳妇,我托你一件事情。”   宋师竹想了一圈,没想不明白封二太太想让她做些什么,便道:“要看我办不办得了,二婶有话直说吧。”宋师竹其实不讨厌封二太太。她虽然嗓门大了些,可为人却没什么恶意。   封二太太立刻就道:“……也没什么。夏知县送了礼物过来,你总是要送份回礼的。不如你把礼物送到你大姑姐手里,让她帮你递到知县门上。”   宋师竹有些觉得绕个圈十分麻烦,不过在心里转了一下,便想明白封二太太的意思——二婶这是想她帮大堂姑姐一家和知县牵个线认识一下?   也不是不行,就是她记得,封恒跟她说过这位大堂姐的丈夫脾气高傲,私底下嘲笑过封慎的残腿,令得封恒三兄弟跟他交恶了好几年,就连封恒这回中状元,堂姑姐家也没有送来贺礼。   想到这一出,宋师竹表示,要和封家亲戚交际,总得问问婆婆和相公的意见。封二太太急得跺了跺脚:“你婆婆不是说你是个爽利人吗,就一件事小事都还要问来问去。”   当然要问了,一个隔房的堂姑姐和大伯子,当然是封慎的感受重要些。见宋师竹坚持,封二太太颇是郁卒,也不再让她帮忙了。她还算知道大女婿做了什么戳侄子们肺叶子的事情,也不好在人前提起。   不过经了这回之后,封二太太倒不再阻止大房分家了。   反常既为妖,宋师竹察觉到这一点时,还是很好奇的。   不比封二叔已是认命,封二太太特别难缠,就连婆婆有时候也受不了。   她私底下悄悄问了赵氏一回,赵氏好笑道:“就是先前那件事,你二婶觉得你护犊子得紧,就算慎哥儿和惟哥儿以后遭了灾,也应该不会在一旁冷眼旁观。”   宋师竹呆了一下,没想到封二太太坚持了这么久,最后居然会因为这种小事改了心思。   赵氏拍了拍她的手,道:“咱们家的人,心地都是好的。这也是娘不担心他们兄弟间分家离心的原因。你对你嫂子也多担待些……”   对着赵氏柔和的眼眸,宋师竹有些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是她让人看着黄氏院子的事被发现了?还是她对黄氏的好奇和戒备露馅了?   宋师竹没想明白,不过赵氏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间很快便到了除夕日,宋师竹一大早的,便把县里绣庄紧赶忙赶做好的大氅衣送到各处。   这批氅衣是她用先前得来的狐皮做的,过完年家就要分了,宋师竹在最后这一年,也奢侈了一把,宋家和封家每人一件,宋老太太还多了一顶她亲手做的雪帽。其他人就没有了。   她娘百忙之中,还让人带口信过来问她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这样一件狐氅,起码得用掉三四张狐皮,没有六七十两银子是买不到的。   宋师竹便写信把慕清婉的事情交代了一遍,不留余力夸了下自己占的便宜,反正怎么夸张怎么来,她娘没再回信,不过宋师竹知道,她应该是很满意的。   不止她娘满意,得了衣裳的人都是十分高兴,如赵氏那样慈母心情的,便担心了一下她的荷包;如封慎黄氏这等知道内情的,就让人感谢她一回;还有封二太太这等市侩些,便全力以赴把她夸成一朵花,夸得宋师竹太来劲,年夜饭都觉得香了不少。   满桌热腾腾的年菜,赵氏也没有让俩个儿媳起身布菜,不分男女,众人热热闹闹地坐在同一桌。   赵氏亲自把喜姐儿抱在膝上,又让人拿了喜姐专用的勺子喂了她一口热汤,爱怜道:“小孩子迎风就长,明年这个时候,喜姐儿便能吃许多东西了。”   黄氏看了一下穿着崭新红袄子的小侄女,笑道:“弟妹还真有巧思,侄女眉心点了一个红点点,更好看了。”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团子,就跟年画上的童女一般。   黄氏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心满意足地觉得,要是她能生出一个这么漂亮的娃娃,这辈子就真的是称心如意了。   封二太太怀里抱着小儿子封怀,笑:“孩子就是这样,一个月比一个月好看,怀哥儿也是这样。”   宋师竹对比了一下婆婆怀里的闺女和一旁的小堂弟,觉得还是闺女好看。   封怀一身小子装束,眉眼却比姑娘还秀气。许是封二太太生幼子时年纪太大,封怀不时便有些小病小痛,唇色有一种病态的浅淡。说起来,二房这一回回县,还打算等到府里帮封慎治腿的大夫回来后,让他帮封怀也看看。   就这一点而言,宋师竹觉得还是白白嫩嫩的闺女惹人喜欢。   喜姐儿许也是头一回见到跟自己年龄相近的小娃娃,眨巴眨巴大眼,一直好奇地想要越过赵氏去拽他,封怀顿时惊慌地看他娘。   封恒本来在跟封二叔说话,见此便点评道:“二叔二婶把怀哥儿养得太细致了。”   封惟跟着点点头,还道:“真是笨的,不是两周半岁了,怎么不站起来躲开。”   两个弟弟都说话了,封慎就笑一笑,给有些尴尬的二叔添满酒。   封二太太忍不住白了两个侄子一眼:“喜姐儿是从府城来的,走的路从怀哥儿长多了,胆子大些也是应该的。”   这强词夺理的,封二叔又咳嗽一声,封二太太却不在乎,儿子是她生的,谁嫌弃都不行。   不过吃完年夜饭后,她还是没有特地把儿子送回屋,而是把两小的放在一块让奶娘带着。   宋师竹眼看着闺女一见到堂小叔子就扯着不放,也放心了,闺女肯定不吃亏。倒是封二太太,看着力气极大的侄孙女,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赵氏一块玩牌。   男一桌,女一桌,男人那桌说着说着就提起了黄氏的机械摆钟。封惟对这个知道得最清楚,书院放年假之后,他和宋师柏都到黄氏那里帮忙,赶在腊月二十九出了一些研究成果。黄氏便吩咐人去木匠铁匠那里订做新零件,约莫年后就能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封二叔对时钟十分感兴趣,黄氏便让人把东西搬了过来,之后所有男人就都围在正堂里不进来。   封二太太本来也挺惊奇的,不过听说这个东西是黄氏做出来之后,就有些犯嘀咕,她还记得黄氏前年还是一幅小媳妇模样,怎么变得那么厉害了。   赵氏将牌拍好,笑道:“先前恒哥儿画了图纸给惟哥儿,玲娘觉得有趣,便接手过来让人做了零件,自己鼓捣出来了。”   封二太太还想发问,一旁的宋师竹适时给她送了一张牌,封二太太顿时脸上一喜:“今晚终于轮到我开张呢。”说起来也是奇怪,从方才到现在赢的人一直是二侄媳,封二太太不信邪跟她换了几回位置,事实证明人家运气就是好。   黄氏看了宋师竹一眼,心道,二婶这话说得太早了,近距离接触后,才发现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简直是她作弊都赢不了。想起年前宋师竹吃下的那批货,黄氏也有些感叹。   封二太太听到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时,真是松了一口气,立刻就宣布不打了。   宋师竹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满满的铜板匣子,也挺无奈的,打到一半的时候,她其实就想让封玉娇替一替,可封二太太坚决表示不赢闺女的钱,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说心里话,她其实挺想输几次的,要不是身后一直有时刻准备添茶倒水的丫鬟看着牌面,她肯定会故意输的——总赢以后就没人跟她玩了。   总之今夜宋师竹大杀三方,赵氏和二房两个长辈还给众人都发了压岁银子,最为盆满钵满的就是她了。   第二个应该就属她闺女,辈分小,收到了一圈的荷包,就连还在奶娘怀里的封怀也割肉放血。   宋师竹捏了捏荷包里的硬块,一时觉得,要是大哥夫妻明年还无所出,收压岁钱的时候,还得是她闺女称王称霸。   夜里回屋后,宋师竹喜滋滋地数了一回自己赢的银子,又单独把闺女收到的金锞子银锞子放进早就准备好的黑漆檀木小匣子里。金馃子是封二太太给的,整一对都是空心,不过以县里金银的兑换价,也很是不错了。   封恒看她这幅郑重其事的模样,好笑地拍拍她,道:“你这娘当的,也太劳心劳力了。”   一个小娃娃的压岁钱也还要单存起来。   宋师竹很是严肃地说道:“必须这么干,从小就要培养闺女存钱的意思,以后遇到难事,自己就能拿钱出来。”   对着她认真的眉眼,封恒一时忍不住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有咱们在,怎么会让她遇到难事。”   宋师竹心想,这可说不定。这个世上许多事情都是变化莫测,就在眼前的例子,慕清婉从小也是富贵养大的,一朝爹没了就遭难了。   想起这件事,宋师竹便决定要好好培养闺女的自主能力,就算以后运气差一些穿越了,也能活得好好的。 第151章 (改错字)   守完岁之后,便是大年初一了。这个时代过年的气息极浓,大户人家从新年到正月十五,几乎日日都有事情要忙。   为了能储存体力出门拜年,昨夜睡前虽然气氛温馨轻松,宋师竹还是坚决拒绝了封恒那啥的要求,一夜休养生息,一早起来果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去年在外头不算,这是宋师竹在封家过的第一个新年,封家所有人齐聚庆云院里给赵氏拜年,再彼此互拜,均是好话不停。   宋师竹坐在庆云院里看了一圈,众人十分给面子,身上穿的都是她送的大毛氅衣,皮毛衣裳的款式就那么些,就跟制式服装一般,当然穿在各人身上也有高下之分。   宋师竹的目光时不时就游移到自家相公身上,只觉得他嘴角那抹春风般的微笑越发加深,肯定察觉到她的注目了。不过思及昨夜封恒求欢被拒后不死心的种种缠绵床话,她便默默把眼神转开了。   封二太太昨日虽然险些输得精光,但也是精神焕发,受过小辈们的礼节之后,还拉着宋师竹想要再战十八圈。她极有信心道:“过了年晦气便散了,我就不信我一回都赢不了。”   对于信心十足的封二太太,宋师竹未免给她造成太大的精神创伤,赶紧让下人把拜年的族人晚辈都放进来。小娃娃们说着吉祥话嘴皮子利落的,宋师竹给压岁钱给零食,给得极为爽快。   ……主要是有这些人在屋里,宋师竹就有借口不去打击封二太太的自尊心了。   不过大过年的,赌钱是乐事,二太太又是越挫越勇型的,死活不信自己来年财运糟糕,宋师竹少不得又下场赢了几把,让封二太太输得直喊没天理。   年节是让人欢喜的日子,除了外出拜年,吃酒宴饮外,县里头让人高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宋家和封家合作搭了戏台,出钱从外县请回来一个戏班子。从大年初一演到初五,过来看戏的百姓们日日络绎不绝。   封二太太输得一塌糊涂,便撺掇着赵氏出门看戏,宋师竹不大喜欢看戏,不过这年头娱乐节目不多,又是娘家夫家赞助的戏班子,她也就马马虎虎接受了。   外头天冷,戏台搭在县衙门口,一下马车就看到白雪压树枝,不过戏台前面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宋师竹没把闺女带出来,众人在第一排找到了自家位置,刚坐下,就有一大堆族里的孩子跑过来找她要糖。   等到这一波孩子离开后,赵氏便笑道:“你发糖发得这么利落,待会他们肯定又会过来了。”   封二太太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别说那些小孩子隔个时辰就来一回,我也爱这一口。”   宋师竹笑:“也是家里养着一头牛,才能做出这么多牛乳糖。”   黄氏好奇打听道:“我也吃过县里卖的牛乳糖,味道没那么浓烈,这是不是有什么秘方?”那些牛乳糖宋师竹各处都送了一些,黄氏也吃了不少。   宋师竹犹豫了一下。黄氏体贴道:“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她听说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宋家在本县百年不衰,手里肯定也有许多好东西。   宋师竹笑:“没什么不好说,外头铺子买的总不如自家用料实惠,我让人多放了糖和牛奶,滋味自然不一样。”   今年大厨房做年菜时人手不够,宋师竹就把左跨院里她陪嫁过来的厨娘也安排了过去。   她就是没想到,厨娘居然会做出一批牛乳糖。说起来牛乳糖的做法还是她小时候自己琢磨出来的。这糖的做法不新奇,主要是糖浆里要加奶油,糖味才足够香浓滑软。宋师竹不是怕黄氏知道里头有奶油,会联想到其他的……所以还是瞒着吧。   幸好黄氏也就是略问一句罢了,倒是封二太太有些遗憾道:“过了十五,嫂子和二侄媳便要上京了,也不知道下回吃到牛乳糖得什么时候。”   赵氏笑:“你要是喜欢,我每年都打发人给你寄糖。”   “不用了。路费都比买糖的钱贵。”封二太太摆了摆手,倒是不强求,“嫂子在外头好好照顾自个,都说人离乡贱,别那么软和了。这日子长得很,要是在京城不适应,就让恒哥儿送你回来……”   赵氏好笑道:“哪里有这么娇弱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一年也见不了多少人。”   封二太太道:“那可说不准。以后恒哥儿在外当官,要是有些同窗同僚的上门拜见,嫂子难道还能一直躲闲吗。”   封二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还真是担心赵氏在外面吃亏。   宋师竹深深觉得,真是离别时见人心,平时可看不出来封二婶对嫂子这么好。她被封二太太和婆婆这一激的,离愁顿时也上了心头,想着以后不知道哪年哪月还能回县,戏台上热热闹闹的,她突然就闷闷不乐起来。   撑到看完戏从庆云院回来后,宋师竹让所有人都出了屋,把睡得嘴角流口水的宝贝闺女抱在胸前亲了几口。   今日跟宋师竹出门的是螺狮,螺狮见她一回来就把花氏赶出来,半天没声音,忍不住探头往屋里看了看。   宋师竹抹了抹眼泪,突然滋生出一个念头。她缓缓深呼吸了几下。让螺狮赶紧打包行李。   螺狮犹豫了一下。拜年的规矩,初一拜本家,初二拜岳家,初六才是女眷归宁日。宋师竹方才说的,想要明日归宁时带闺女,在宋家住到正月十五才回来。   她劝道:“二少爷还没同意呢,再说咱们两家住得这么近,少奶奶一归宁就这么多日,会不会被人说嘴。少奶奶要是想老爷太太,后面勤快串门子便是,家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少奶奶管着呢。”   宋师竹却犯了倔性,一想起来以后很长时间不能看见爹娘弟弟和祖母,她便难过得无以复加,才没心思去考虑别人的心情。她已经想好了,就算封恒不愿意,她也要回家住几日。   螺狮劝不住她,行李在傍晚前就收拾好了。等到封恒从周山长家里拜年回来,便看到屋里头空了一大半,妻子的日常之物全都收拢起来,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接着就看到宋师竹委屈巴拉地看着他。   封恒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这才松口气道:“我今日到山长家里拜年,出门时遇见几个同窗,喝了几杯酒。”   宋师竹:“……”跟她说这个干什么?   看着妻子脸上的茫然不解,封恒便抱在她坐在榻上:“今日有人开玩笑,叫了几个姑娘作陪,我没有让他们近身。”   宋师竹点了点头,对他的诚实表示称赞,不过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封恒听完之后,却有些舍不得,本地的习俗,姑娘归宁时姑爷不好一块住过去,这一下两人就要分开小半个月了。不过看到宋师竹满怀期待的目光,他突然把劝说的话咽下肚子。   对他而言,这一回回县里是这两年难得的轻松时刻,妻女在侧,前程已定,不用急着念书上进,跟人应酬也随自己的心意,之后还能把他娘与弟弟一块带上京。两相比较下,妻子跟在他身边操持诸事,若不是这段日子太忙,也不会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件事。   他的心突然就软下来,亲了她一下,温声道:“你好好回家住着,娘那边我去说。”   宋师竹心里顿时就松快了。他看她高兴,低头在她额上亲吻着,由鼻尖再到嘴唇,缠绵地接了个吻,吻完宋师竹的眼睛带上些渴望的亮晶晶。   大年夜那是为了养精蓄锐,现在都快要分别小半个月了……她也挺想的。   封恒失笑,突然将她抱起来,两人在半路上便渐渐吻在一起,口舌交融,一夜温存,缠绵悱恻。   宋家。   门口台阶的落雪一早就全部被扫干净了,管事特地出来一趟,看着结冰也被铲走,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回。   大姑奶奶今儿回家,老爷太太都重视得很,家里小少爷和堂二少爷也接了任务要在门口接人,要是地滑让大姑奶奶不小心摔了,就算大过年的不兴罚人,所有人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门房赶紧又应了几声,觉得还有时间,干脆拿扫帚把犄里旯旮的地方都收拾了一遍,又拿抹布把下马石擦得纤尘不染。   还未到辰时,就有两辆马车拐过胡同口,慢慢减速前行。   宋师竹没下马车,便见着大门敞开,弟弟和堂兄并排而立,宋师竹看了又看,突然笑出声来。   封恒就问她在高兴什么。   宋师竹指了指两人,道:“你看二堂兄,是不是胖得跟柏哥儿有一拼了。”   封恒望了过去,也是了然地笑了笑。   宋师竹又看一眼,还是忍不住一乐。她年前太忙没见着宋二郎,前两日回家拜年时便发现了,许是这段日子伙食太好兼心情放松,宋二郎居然胖了一圈。   不过她家玉树临风的二堂兄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为了让自己能显瘦一些,他大氅衣下穿了一件绣着青色暗纹的薄棉锦袍。   ……现在都不知道零下多少度了,还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因着宋师竹一下马车便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到宋二郎的腰腹部,旁边的宋师柏直接戳人伤口:“大姐姐,是不是觉得堂兄有我几分风采了?”   宋二无奈地看一下小堂弟,轻咳一声道:“祖母和长辈都在千禧堂里等着,咱们先进去吧。”   宋师竹看着他尴尬的神色,噗哧一声笑。   此时螺狮还在带着下人搬礼物下去,就连花氏也提着俩个喜姐儿的包袱。   宋师竹瞧了一眼见没有下人能帮忙,便把闺女塞到封恒怀里,熟门熟路过了二道门,直奔千禧堂。   宋二郎看着她像风一般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说几句为堂妹遮掩一下,一看封恒的表情……他还是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三个男人带着孩子一路缓步走向千禧堂,宋二郎虽然被堂弟戳了一把,脸皮还是很厚的。   他正在跟封恒商量出发的时间,因着丰华县离京太远,他们返乡假加上年假也比其他进士久一些,不管就算如此,也得赶在二月底回京,元宵后就得出发了。   封恒想着妻子舍不得岳父岳母,便打算到正月十八再动身。   宋二郎倒觉得这个时间还能更早一些,不过想着封恒许是有事要办,便也没继续说。   千禧堂里,宋师竹揣着一颗火热热的心进来,看到众人都在等着她,顿时觉得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可李氏看她身后一个人都没有,直接便道:“孩子呢?”   宋师竹:“……”她还以为她那么想她娘,她娘也会很想她呢,没想到一出声就问她闺女。   她道:“娘见着我,怎么一口一个外孙女,就算有了孩子忘了娘,也不能这样啊。”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宋老太太在上头听得不禁一笑:“过来祖母这边,祖母只疼你一个呢。”   “还是祖母好。”宋师竹直接靠上去搂住宋老太太的胳膊,又低头蹭了一蹭。   宋老太太拧了一把孙女的俏脸,笑:“真是孩子气。”她笑着对李氏道:“几个大男人哪里会带孩子,让人出去看看他们到哪了。”   李氏应了一声,又看着跟祖母撒娇的宋师竹,觉得她家闺女还真是会找护身符。哪个当娘的不是紧着闺女,也就她,还能把孩子抛给别人。   宋文胜故意板着脸道:“你娘说的也没错,都嫁人了,以后可要稳重一些。”   宋师竹仗着有宋老太太在:“我哪里不稳重了,我就是想着祖母呢。”叭叭叭地,“爹真是一开口就冤枉人,要不是衙门还没开印,我真要去击鼓鸣冤了。”   宋文胜笑:“去击鼓也没用,县老爷帮你娘呢。”   宋师竹摊手:“那外头下的就是六月飞雪,该我冤死了。”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快别胡说了。”李氏头疼于闺女的口不择言,正想继续说她,封恒一行人便进来了。   几人在外头早就听到宋师竹在贫嘴,李氏一见外孙女,便眼前一亮,把孩子接过来了。宋师竹十分奢侈地用红狐皮给闺女做了一件连体衣,外孙女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白嫩的小肉身子都陷进一片毛茸茸中,就跟只红色小熊崽一般可爱。   冯氏看得也很是心动,笑道:“嫂子也别一个人独占着孩子。”   就连宋老太太也道:“这孩子收拾得真俊。”   屋子里的女眷都拿眼睛去瞧奶娃娃。男人不同于女人,虽然也觉得孩子可爱,但也只是看几眼罢了,宋文胜摸了摸胡子,对女婿道:“竹姐儿有些口无遮拦,你多担待些。”   封恒想着宋师竹平日的活泼,嘴里却道:“娘子很好,在外头端庄守礼,在家中温婉贤良,我娘很是喜欢她。”   宋二郎听得嘴角抽搐,觉得封恒在长辈面前能这样扭曲事实,还真是厚脸皮。   宋文胜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因为封恒的上道,宋文胜便大掌一抓,把他带到前院说话,也是想把空间留给女眷们。人一走,宋师竹就抢先道:“相公跟婆婆说好了,我这回能在家里住到元宵前呢。”   宋老太太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心里叹了一口气,笑道:“那也好,回家里住几日,让你爹你娘都好好疼疼你。”   宋师竹诚挚道:“还有祖母和二婶呢。”   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脸,目光温暖地笑了笑。   ……………………   闺女的归宁宴,李氏早几日便开始准备了。饶是如此,也没想到丈夫会醉成这样。   百瑞轩里。宋文胜跟着女婿对饮了一下午,喝得浑身上下都是酒味。李氏过来前,他已经小睡了半个时辰了,特地让人晚一些去叫妻子。   李氏一推开门,他便清醒了。宋文胜坐起身来,哈了一口气在手掌上,又低头闻了一闻,对着妻子讨好笑道:“今儿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李氏倒是没有生气,自从前日宋师竹过来拜年后,宋文胜夜里就一直唉声叹气,念叨着闺女年后要上京的事,今日对着宋师竹时虽然脸色温柔,心里不知道怎么揪心呢。   她微微叹了一声,用拧好的手帕帮丈夫擦脸,道:“京里有二弟帮咱们照顾竹姐儿,女婿也是个靠谱的,你别操心了。”   宋文胜遗憾道:“哪能不操心啊。”他今日可是把儿子也交付出去了。   李氏倒是没想到这件事,宋二郎先前就提过要把堂弟带上京,只是被宋文胜给否决了,她道:“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宋文胜躺在榻上笑了笑,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他家闺女的那个能力,加上她在计算上的天赋还有此次恩科的改革,这三人得中金榜时,宋文胜心里便有一种诡异的猜测。   女婿拜当朝太傅为师的事实在出乎他的想像,就不提了,但宋二郎和李玉隐在科举上的积累根本达不到一击即中的水准。这点宋文胜还是知道的。   宋文胜虽然没有跟闺女求证,但心下暗搓搓的,其实也挺想让儿子也走一走捷径。可这件事侄子说没用,宋文胜心里总有一种他闺女不主动提及,这件事就成不了的感觉……别说他迷信,在他闺女身上不迷信不行。今日女婿酒桌上说开了,他便顺水推舟应下了。   李氏倒没想到宋文胜是这样的想法,她道:“你不是素来觉得柏哥儿没有定性,在外头没你看着会得意忘形吗?”   宋文胜道:“绑在身边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李氏听他念叨养子如羊不如养子如狼,便也咽下反对的话。宋文胜安慰妻子:“咱们前头都在为儿女活着,以后就我们过日子,等我休沐,多带你和娘到外头走走,日子长得很,咱们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他宽慰了赵氏几句,赵氏是个母亲,哪能被这么几句话就被劝得放开心胸,只是她觉得宋文胜肯定比她还不好受,便道:“柏哥儿还没走呢,你就想这些了。”   宋文胜哼一声:“那小子烦人得不行,这回岁考不过才得了甲等,尾巴就要翘起来了,就得让他去外头看看,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赵氏见宋文胜一说起儿子就活力十足,便笑了笑。   宋文胜突然笑道:“其实女婿也挺不错的。”   李氏看他一眼,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宋文胜却没有细说,他嘴里哼着小曲,想着今日在书房里封恒跟他说的话。虽然京中大势什么的,一时半会影响不到地方形势,可知道皇上对内阁阁臣已经忍耐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扶持北方官员之事,有些来自南边的上司,他便不用那么一直捧着了。   李氏看宋文胜嘴里哼唧哼唧的,一会儿就又打起呼噜,吩咐嬷嬷丫鬟照看他之后,自己便去了闺女屋里,宋师竹一向是个存不住话的,要是女婿提过要带柏哥儿上京,她下午肯定早就说了。   宋师竹不知她爹她娘在屋子里说些什么。   她在娘家住的是她未嫁时的闺房。宋师竹看着屋子里种种熟悉的家具,真是十分怀念。她对螺狮道:“我以前最喜欢在那边的那张榻上小憩,那边的窗格能看到院子里的风景。”   螺狮道:“当时老爷为了姑娘,还在窗下栽了一棵桂树。”   宋师竹也看到那棵树了,以前每一年,秋日桂花开,她就会带着螺狮一块出去捡桂花,桂花能有好多种用处,花茶、糕点、香包,甚至她还试过用桂花做口脂呢。   当时多好啊。   虽然嫁人之后也一样好,宋师竹还是很怀念当初的日子。   喜姐儿啊啊叫着,两条小胖手一把挥过来,打断了宋师竹的回忆,她头疼道:“你这个小捣蛋鬼。”   螺狮莞尔:“大姑娘这是在为姑爷出气呢。”   被丫鬟这么一说,宋师竹也想起方才送走封恒时的场景,毕竟是自家相公,她还是有一点点不舍的。可封恒一下子便看出她笑脸下的真实心意。   她摸了摸被敲了好几下的脑门,又看了下胖嘟嘟的闺女,突然恶从心中来,伸出一指,把闺女戳倒在铺得厚实的榻上:“你爹真是个坏人。”   喜姐儿似是始料未及,仰躺着呆了一下,对着她使劲叫着,她不由得道:“你这小笨蛋,奶娘教了你大半个月,你现在居然还不会叫娘。”   宋师竹回想了当年柏哥儿是什么时候出声的,突然就有些担心,她闺女是不是没有别的娃娃聪明。   此时喜姐儿吭哧吭哧地卖力地翻身坐起来,宋师竹想着事情,无意识地,又把闺女给戳倒了,喜姐儿似乎觉得她在跟她玩,咧开嘴,露出四颗米粒般的牙齿笑得十分欢快。   螺狮看着这一幕,笑道:“咱们家姑娘脾气还真好。”   宋师竹想着今日的事情,又接了一句:“长辈缘也挺好的。”   李氏掀帘子进来,就听到闺女说的这句话,好笑道:“还在跟自家闺女吃醋呢,有你这样当娘的吗。”   宋师竹一乐:“有你这样当娘的,就有我这样当娘的。”   李氏方才才被丈夫提起的事情弄得心头纷乱,此时见闺女精神头这么好,心情不禁好了一些。   她亲自动手,把外孙女哄睡了交给奶娘,这才脱了衣裳洗漱,上床和闺女躺在一起。   宋师竹一看李氏现在还过来,就知道她娘今夜肯定是想跟她一块睡的。   她回了娘家万事不愁,看她娘样样安排得极好,早早就梳洗完抱着汤婆子昏昏欲睡了,这会儿被她娘身上的冷气冻的,立刻清醒不少。   此情此景,倒让她想起以前未嫁的日子,她悄悄在李氏耳边道:“娘,你是不是想我了?”   李氏嘴角翘了翘,道:“当然想你。”   宋师竹一听她娘的话就满足了,她在被窝里找了找,把她娘的胳膊抱在怀里,道:“要不是爹不想动弹,我真想让你们一块上京。”   “尽说些孩子话,你祖母怎么办?”   宋师竹正想说“一块过去”,思及冯氏,便道:“我看祖母和二婶处得挺好的。”   李氏侧身摸了摸闺女的脸:“你祖母不会愿意上京的。”前头有那么些刺在,就算冰释前嫌,也没那么容易复旧如初。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问道:“我听说桢姐儿生了个大胖小子?”   李氏点了点头,屋里无人,母女俩说些私房话,她也放开许多,道:“她嫁的那个男人进了学堂,去年考了一回县试没过,今年打算再考一回。”   宋师竹心里算了一下学堂的束修和日常笔墨纸砚花费,听着李氏继续道:“你三族婶说,也就是想让他考个秀才庇护家里。等到考中秀才,一家子就再不折腾,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也挺好的。”若说从前宋师竹还觉得宋祯祯把夫婿供出来是个好事,现在是一点不想这个事。前头京城那些风起云涌,大半是由宋祯祯引起的,在太后还在世上时,宋祯祯还是别太出头比较好。   李氏也是这个意思,什么太后皇帝的,她之前在府城听闺女提起,就觉得心惊胆战。说起来她还挺惊奇的,她闺女见到那些大人物,居然一点害怕都没有。   宋师竹想着当时见太后的紧张,强撑面子道:“有什么好害怕的,太后母仪天下呢,我就把她长辈一样敬重。”   李氏笑了笑,心里也觉得自豪,养孩子也是有对比的,她敢说,从县里到府城,就没有一个比她闺女更出挑的了,这么小就有机会出入皇宫。她拍了拍闺女的手,笑道:“以后喜姐儿在你这个年龄,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一回太后。”   宋师竹摆手道:“这要看她爹呢。”   说起封恒,李氏就儿子要跟着上京的事,问了一回闺女。   这个宋师竹倒是知道的。其实在赵氏和封惟决定跟他们离县时,她就有这个想法了。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一想到李氏和宋文胜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就不大忍心了。   没想到封恒倒是帮她做了决定,她絮絮叨叨的:“科举的问题倒不用担心,到时候在京城办个寄籍考便是了,但是柏哥儿要是不在县里,你们只能和老太太相依为命过日子了。”   一屋子留守老人,宋师竹想起来心里便是酸酸的。   李氏叹气,想起宋文胜的那句话:“不愿放手的父母,养不出有出息的孩子。况且柏哥儿从小就跟封惟要好,这段日子半夜都哭了几回。”   她是当家主母,对儿子的事情三头两日便要过问一回,家里什么事她不知道。   宋师竹听到她娘说出这句话,就知道她已经有决定了。她想着今日看到的宋师柏,一幅没事人模样,她还以为他是没心没肺懂得放下,没想到他却是把伤心往肚里咽。   宋师竹脑补了一回半夜偷哭的弟弟,一颗心软得像豆腐一般,隔日起来对宋师柏真是和蔼得不行,倒把宋师柏闹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待听完家里决定让他上京念书后,他倒也没有表现得很高兴,而是想了想,慎重问道:“爹娘打算再生个小儿子吗?”   宋师竹:“……你自个去问爹。”   宋师柏白了一眼推他去死的姐姐,自顾自道:“我要是不在家里,爹娘和祖母要是有个病痛的,都没人照顾,出事了可怎么办?”   宋师竹听到弟弟说出这句话,真是老怀安慰,宋师柏以前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张嘴巴得理不饶人,不然宋文胜就这么一个儿子,手怎么会那么黑。   宋师柏说完之后,也是觉得自己真是阖县难找的孝顺儿子了。他爹对他这么差,他居然还以德报怨,这也就是亲的,他才能忍成个乌龟。   他跟宋师竹道:“我本来觉得爹前头让泽哥儿在咱们家吃饭,是想要收养他。”可他近来瞧着又不像了,许学政任期满了,要调到别的地方,特地写信说想让宋师泽跟他一块过去,宋文胜居然也就这么答应了,还许宋师泽过年不用回来。   这孩子养了就跟没养一样。要是宋师泽以后心不向着族里,他爹就做了亏本生意了。   他还想说什么,宋师竹却是另一种看法,这件事宋师柏想再多没用,以她爹的专制独裁,一想好让儿子上京,这几日肯定就准备起来了。她道:“你要是有意见,直接去找爹说吧。”   她爹她娘要是知道儿子变得这么懂事,肯定高兴。   宋师柏却摆手道:“我才不去找他呢。”宋文胜想收拾他从来都不用挑日子,直接就上手了,要是他爹知道他心里这么关心他,他多没面子。   他把在榻上扶着炕柜练习站立的外甥女抢过来颠了颠:“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东西一多就显得廉价了,大姐你下一胎千万别生闺女。”   宋师竹:“……为什么?”   宋师柏就解释道:“咱们家这一辈有四个男孩一个姑娘,你看二叔二婶是不是看你都觉得稀罕?要是你能给喜姐儿生上十个八个弟弟,喜姐儿以后在家里的地位肯定说一不二。”   宋师竹有些无语,她道:“不能这么算,咱们这一房就你一个儿子呢。”   宋师柏摆摆手:“爹跟娘还不到四十呢,要是再生一个,就不是了。”   宋师竹觉得她弟的逻辑有些古怪,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落到她爹娘身上,宋师竹就去找李氏说了一回弟弟的忧虑,接着就撂开手了。   宋师竹在家里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每日一早都准时到宋老太太屋里陪她聊天说话,等到午后老太太歇午响,便到她娘的百瑞轩帮她看账本顺道逗闺女,懒懒散散地过了几日,宋师柏那屋里就开始收拾上了。   不仅如此,她娘还跟她计算宋师柏借住在封家的一应花费,宋师竹刚想说不要,李氏便道:“咱们宋家的孩子,又不是自己不能养活。前头泽哥儿住你家时,你爹不也送了一笔开销过去吗?”   宋师竹是亲生姐姐,愿意照顾弟弟是一回事,可那家里可不止她一个人,就算主子们都不在意,她也不愿意让下人觉得她儿子是寄人篱下。李氏对这一点很是坚持。   宋师竹说不过她娘,不过她也有法子,她打算给她弟发零用钱,封家分家后,封惟手里钱就是个富家翁,她弟在县里虽然也被人叫一声小少爷,可兜里那俩银子肯定没有小叔子多。   两人同住在一块,她弟弟可不能受委屈了。   李氏挥挥手,这她就不管了。   宋师竹在家里直住到正月十四,才与祖母和爹娘别过。回到家之后,心里虽然还是舍不得,可离别伤情终归淡了一些,也没先前那么难受了。   衙门正月十七开印,当日封氏开了祠堂,在封二叔和封氏一应族老的见证下,封家三兄弟分了家,午后封族长便把当事人和证人都签字画押的财产分割书,拿到衙门盖印留存。   如此到了正月十八,家里收拾妥当,封家大包小包的,在众亲友的告别声中上京了。   值得一提的是,临出发前,黄氏的时辰钟终于研究出来了,钟面时针走一圈便是十二个时辰,计时十分正确。 第152章 (改错字)   上京当日,虽还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地面已然出现了点点新绿。   许多亲眷好友都过来相送,城门口气氛一片和悦。   不远处,宋文胜抓着儿子打算多嘱咐几句,宋师竹则是在和她娘道别,心情极度伤感中,哭得鼻头泛红,远远便看到过来送行的慕清婉三人。   李氏也看到了,放下帮宋师竹拭泪的帕子,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两年,慕清婉每回往宋家走人情都打点不少银子,她拿人手短,否则这一回也不会那么容易答应慕青卓入学的事。   其实不过收一个学生罢了,并不是重要事,可一想到宋师竹跟她说的,李氏便觉得慕清婉这个姑娘还真是胆大包天,幸好这个姑娘只是打算让弟弟多识几个字罢了,并不打算让他应考。   宋师竹这边还在抽抽,迎着她娘的目光,便没意会到她的意思。李氏心里叹气一回,让她先去与慕清婉说话。   宋师竹便让人把她带过来。   不是她摆架子,而是慕太太看到她便是眼前一亮,两边还站着慕清婉和慕青卓,慕青卓的小手还紧紧扯住她娘的裙摆,似乎是在防着她上前,实在让她不得不有所警惕——封恒先前收拾的可都是慕太太的娘家人。   慕清婉跟在螺狮身后过来,顾不得安慰眼眶红红的宋师竹,极快速塞了一个厚实的小布包进她怀里。   宋师竹摸着像是一叠纸,还没出声,慕清婉便道:“这是先前明丰县那些产业变卖的银票,我放你这里,就当我给自己存个保障。”   “我那几个舅舅吃了亏,一直憋着坏想要挑拨咱们的关系,一直跟我娘说什么用钱买来的利益不如姻亲裙带靠谱,”她顿了一下,“我娘被他们说动了,觉得我们俩处得好,这个年一直想要找你说一说这件事,我在家里守着她没法动弹。”   宋师竹这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见着慕清婉出门。因着被这件事牵动心绪,她便把离愁放一边,好奇道:“慕伯母想让我给你介绍亲事?”   慕清婉默了半响,实在不想用那些腌脏事破坏宋师竹出行的心情,便略过这个话题,道:“你在外头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你那个店开得起来,我帮你多寻几个好货源。”   这个可以有!   宋师竹立刻点点头,用一双兔子般发红的眼眸,诚挚道:“那就多谢你了。”   慕清婉用手抚过她的眼角,轻叹道:“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对望一眼,所有不舍都在不言中。   慕清婉知道她还有好些人要告别,并未多留,宋师竹目送着她的背影呆立半响,心中惆怅丛生,也不知道下一回见着是什么时候了。   她闷着一股伤心劲,一转头就看到了黄氏在两步外笑眯眯地看着她。黄氏和封二太太方才一直在赵氏旁边,宋师竹没想到她会过来。   一看到她,她就想起了前两日发生的事情,感想有些复杂。   两日前,她和封恒被黄氏请到她的迎风院,然后就看到了研发成功的时辰钟。   黄氏让他们看了一下成品后,直接便把时辰钟的制法和组装图纸都送到她手里,诚心诚意问她如何处置比较好。   宋师竹实在没想到黄氏会问她的意见。   大概是当时她的表情太震惊,黄氏便笑出声来。   宋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看了一眼封恒,封恒也没想到黄氏会这么干,沉吟片刻,很坦率地说若是黄氏指望着这个时辰钟赚钱,应该是不行的,这个技术在他们手里只能风光一时。   “这种工艺技术类的东西,只要有手艺的人买回来拆一拆,很容易就被仿造。”   因着封慎的关系,封恒也没有保留,就着这些日子学到的,详细分析了一回一个时辰钟作坊想要运作起来需要的种种支持——   人手是最大的缺陷,县里召集不到足够多优秀的木匠铁匠,只能走贵而精的路线,而且风险还极大。   只要被人拆解出里面的技术,失去独一份的地位,又没有其他优势,作坊便面临被淘汰的危险。   宋氏当时听得也是连连点头,这个事情她和封恒先前就讨论过,黄氏想要卖钱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她觉得她和封恒能想到的,黄氏和封慎应当也考虑到了,就没有多说。   但黄氏却相当重视她的想法,这种坚持近乎于执拗。   宋师竹心里违和感顿生,不等她想明白,封慎便道,黄氏找到了一个止血药粉的古方,疗效极好,从去年底就一直琢磨着想把药粉生意做到军队里,可按照他们家的底蕴,这个药方很难保住,就想着把这个时辰钟的技术,献给朝廷,换取一份庇护。   封慎说完这句话之后,宋师竹一时间联想到了许多,总觉得是不是黄氏先前就已经考虑到这些,所以才会费时费力去研究时辰钟。   时辰钟的发明功在当世,利在千秋,凭着这个东西,黄氏一定能在皇上面前挂上号,只要皇上知道有她这个人,她卖药粉给军队的想法便很有可能实现。   她沉浸在思考中默默不语,耳边却听封恒答应把时辰钟献上去的事。   宋师竹没有反对,她就是羡慕黄氏的脑子和动手能力罢了,倒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这个东西她是做不出来,而黄氏能制作成功,她这段日子付出的种种心力,她也是看在眼里,着实不易。   只能说人家就是比她聪明。   因着无人有别的意见,这件事便被敲定下来了。   被黄氏激了一回后,宋师竹在最后两日倒是难得的勤奋起来,拿起李先生布置的功课便刷起题目。   不过因着如此,她也发现了黄氏并不是什么都懂。   黄氏最后一日过来交接零件图纸时,她正好在收拾封恒带过来的书籍,黄氏瞧见后,很感兴趣地拿起来看,然后居然连题目都看不懂意思!   虽然知道若是换算成阿拉伯数字和现代语义,她不一定不会解,不过宋师竹总算有扳回一城的感觉。   ……被同学吊打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   她也开始重视起李先生的那套算法体系,打算认认真真钻研一回——就算她是个半吊子,但只要能启发到李先生一丁半点,对这个时代而言也能起一些积极作用。   想着前事,宋师竹涌起一股豪情来,回过神来便看见穿着一身嫩绿色棉袍的黄氏在她面前挥舞着手指,脸上带笑,相当和气,她道:“这一回要拜托二弟妹了,若是这件事能成,我肯定给二弟妹包一个大红包,不会让二弟妹吃亏的。”   “都是自家人,大嫂见外了。”宋师竹摇头,说话的嗓子有些哑。总归是一家人,看在大伯子的份上,这件事也不能不帮。   她就是挺好奇黄氏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宋师竹对她那个药粉也有猜测,滋味十分熟悉,有点像云南白药的味道,疗效也十分类似。   她自己两袖清风地穿了一回,但黄氏若是能造福百姓,她也挺支持的。   因着黄氏的小插曲,宋师竹回过头来和她娘说话时,也找不回离别的感觉……伤心还是伤心的,但就是哭不出来了。   时已近午,宋文胜又过来嘱咐她几句,一行人便出发了。   因着人多,宋家封家的马车加起来将近二十辆,几乎都是租的,大件行李宋师竹早早便托给镖局,就连她那五十箱狐皮都托运了,随身的都是日常用物。   为了能让众人舒服些,马车分配很是宽敞。赵氏带着封惟一辆车,闺女还没断奶,宋师竹和闺女带着奶娘一辆,冯氏宋二郎一辆,最后封恒宋师柏又是另一辆。   封恒怕她心情还未恢复,便抛下小舅子过来陪她,宋师竹在他怀里,失落了半日,把惆怅叹出胸腹,也就精神起来了。   这段去京安渡口的路,宋师竹走了两回,算得上熟门熟路。他们要赶在二月上旬到达京安渡口,经由京安江坐船上京。时间上比之上回从府城出发,更赶一些。   冰雪融化,又是行旅途中,赵氏极少这么奔波,一直没有胃口,幸好她身子骨还算不错,又有宋师竹时刻注意,总算没在半路上出什么问题,可她却没想到她会在渡口处看到李舅舅一家子。   说一家子也不尽然,李家一家嫡系齐全,就连从出生起就被寄养在外家、才八岁的小表弟李玉陌都过来了,庶子女们却一个都没见着。   小表弟长得一点都不像李玉隐,白白嫩嫩的一个包子,跟在李舅舅身后亦步亦趋,跟她对视久了还会脸红,看着就是个老实孩子。   李舅舅一看到她,白胖的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拈着胡须,招呼道:“我就算着时间在等你们过来,咱们一块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李舅舅说他们在渡口已经等了两三日了,若是宋师竹他们再不过来,他们就坐船走了。   宋师竹好奇道:“其他的表弟表妹呢?”   李舅母正在跟赵氏冯氏寒暄,转头便道:“都在府城呢。”   宋师竹又听自家舅舅解释了一遍,李玉隐中进士的消息传来之后,李家表姐表妹们的婚嫁行情便好起来了,李舅母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都订了亲,婚期在明年。因着担心庶女们素质不高,出嫁之后会影响家里的脸面,还额外出钱请了教养嬷嬷在家教导。   工期一年。誓要在这一年让他们学些本事。   而李舅母这个嫡母当然不会在家里陪着他们改造,于是就跟着大儿子上京了。   至于庶子们?日常住书院,休沐回家由管家和姨娘照料生活,每月固定拿月俸,超出额度的花费家里便不管了,李舅母定下章程后便一阵撒手。   宋师竹听完后,觉得自家舅舅心还真大。   李舅舅笑道:“舅舅辛苦一辈子,也就是想看你表哥中进士。你表哥这样争气,舅舅现在是彻底不管事了,所有事都是你舅母负责。”   宋师竹便知道了,自家舅舅这句话的意思,是打算收回在几个庶子的期盼了。   她摇摇头,难怪舅母有心情跟儿子一块上京,这是熬到头了。   官船起帆之后,宋师竹看着冰雪消融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年过的,真是人人都有了新篇章。 第153章 (改错字)   二月底,河道两岸绿意萌发,京城码头处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宋大郎宋三郎带着家里的仆役在这里等了小半日,还没看到安陆省官船的影子。   宋三郎最是性急,沉不住气道:“船怎么还没到!”   “应当快了,前几日竹妹妹让人送信到家,信里写的日子就是今日。”宋大郎远眺一下江面,安抚弟弟道。   宋三郎:“我这回要是跟二哥吵起来,大哥可不能拉着我,他把娘带出去都三个月了,咱们这个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个正月,家里虽有管家帮着操持,可三个大男人,不仅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一整个年他爹那张脸都是硬邦邦的。宋三郎本来还指望着今年能过个好年呢,没想到还是冷冷清清的。   宋大郎当然也气弟弟的行径,不过他考虑的事情却更多一些。想着宋师竹的信里说,这一回跟着上京的还有她的婆母和小叔子,他叮嘱道:“封家太太和封三少爷也跟着上京了,别给堂妹丢脸。”   “我省得。”听到宋大郎这么说,宋三郎就知道大哥对二哥肯定也是不满的,立马高兴起来,又道,“竹堂姐的婆家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相处。要是不好处,竹堂姐以后会不会被磋磨……”   他说着就忧心起来,婆媳不睦是什么感受,他们从小都有深刻体会。那气氛真是比冬日卧冰还要再冷几分,坐在一旁心都是冰凉凉的。   宋大郎也有些担心这一点,不过对着面色忧虑的弟弟,他还是道:“要是咱们家里兄弟得力,能给竹妹妹撑腰,封太太就不敢对她不好了。”   宋三郎想了想,也只能点点头,心里却是下了决心,不能让宋家姑娘被人小看。   此时船舷上,众人在船上颠簸了大半个月,知道能下船了,都不愿意在舱里呆着,都在外头三三两两地分散着。   江水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波光,宋二郎迎着江风,突然道:“大哥和三弟这会儿肯定在码头等着要收拾我来着。”   冯氏笑斥:“别胡说八道。”   哪里是胡说。宋二郎摇了摇头,觉得他娘对他大哥小弟还是不够了解,就对着身后的宋师竹,道:“竹妹妹,咱们可是一边的,待会你可不能看着我受罪啊。”   宋师竹正盯着江面上一对野鹭在瞧着,闻言,很没良心道:“我跟二婶才是一边的。”   冯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宋二郎看着这一幕,却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宋师竹这收服长辈的手段真是了不得。   原本冯氏那么疼爱侄女,宋二郎还以为这一回在县里,他娘肯定要和大伯娘掐个尖儿,争个先,没想到冯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然后这回在船上,两人又逐渐亲密起来,宋二郎有时候都觉得,女人之间的感情他真是看不懂。   宋师竹要是知道宋二郎心里怎么想的,就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冯氏和她都是明白人啊。亲生骨肉那种天然的感情,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参合进去的。   冯氏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何必要和她娘争个你高我下,又不是什么有彩头的事情,争赢了就能得个一百万,一开始表现一下态度也就是了。   宋师竹自觉和冯氏之间有这等心照不宣的默契,所以在路上一接触,便恢复良好的互动关系了。当然也因着她在长辈面前素来不是什么委婉人。   她看着宋二郎的懊恼样,想了想:“二堂兄下船后,别急着和大堂兄和小堂弟拌嘴,赶紧请罪认错,最好还能落几滴泪让他们心软,码头上迎来送来的,哭的人多的是,不用怕丢脸的。”   宋二郎还是要面子的,咳了一声道:“大庭广众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他可做不出堂妹那样拉着娘的袖子哭得稀里糊涂的模样。   再想一想宋师竹正月里哄老太太那脸皮……他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庭广众下怎么了!”宋师竹很敏感地感觉到宋二郎意有所指,哼哼道:“二堂兄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自个想法子。待会堂兄被收拾了,我也好在一旁看看长长见识。”   宋师竹说着就有些想进船舱了,她搓了搓手,二月底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在外头站久了还是有些冷的。   宋二郎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哄她道:“竹妹妹说得哪里的话。要是你帮我一回,我就欠你一回,这样可好?”   正在跟李舅舅说话的封恒碰巧听到这一句,倒是觉得妻子答应他也是不错的。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一回宋师竹想在京城开店铺,到时候还有许多琐事要跑,正好有一个白得的劳力。   可惜心有灵犀的技能没点好,宋师竹不仅没往他那边看,还直接便摇了摇头,坚决不愿掺合人家兄弟间的事情。   这笔帐她还是会算的——拿了一份人情惹了两份怨……绝不是什么占便宜的事!   李舅母最近在船上光听他们兄妹之间斗嘴了,听着江水不安分的波涛声,不免对着冯氏感叹道:“他们堂兄妹之间的感情可真好。”   冯氏笑:“就是在一处久了,感情就深了。”   李舅母看一眼站在几步之外面容冷静一声不吭的李玉隐,心里摇了摇头,这句话她可不能认同。要说处得久就有感情,那就该她儿子排在前面才是。   因着没能诳来一个帮手,宋二郎有些遗憾。见着宋师竹跟长辈招呼了一声便想进船舱,就跟在她身后道:“竹妹妹你可想好了,人哪能一辈子就都顺心如意,你就确定你一直不用人帮手?”   ……当然不确定。宋师竹在自家堂兄的目光中,十分无情地进了舱里,突然想起昨日下午她在收拾香案和神牌时,心有所感想起来的一件事。   年前回乡时在官船上,她向神牌祈祷,希望这一行别再有突发情况发生后,似乎从那一夜之后,所有事情便异常顺利。   当时宋师竹想起这一出时,便异常警惕起来了,总觉得这是不是什么提醒之类的。   ……这种事情真不好说,尤其封恒身上还有个死亡光芒存在。   可惜担心没用啊,前头的经验告诉她,祸事要来时挡都挡不住,现在就吃不下喝不下的,等到真有事发生,连逃命都没体力了。   宋师竹在心里念叨了几声神佛保佑,就不去想了,她对即将发生在自家身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态度,对宋二郎就更是如此了。   只在赵氏吩咐给船上同行的了缘方丈送香油钱时参合一脚,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也算是临时抱个佛脚。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这艘官船经京安渠上京,一路上只在几处紧要渡口停靠,居然还能看见县里认识的熟人。   当时赵氏知道云游在外的了缘方丈也在船上时,真是高兴得不行,晕船也晕得没那么严重了,每日都要过去聆听大师传授佛法。   官船靠岸后,码头上人山人海,宋师竹正在艰难寻找宋大郎和宋三郎的身影,一个须眉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和尚突然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突然双手合十拜了拜,接着他身边一个小和尚便一阵小跑过来,对着赵氏很是熟稔道:“赵施主,师傅让我告诉您,他在庆缘寺的任期已满,以后都在京中清泉寺修行。”   赵氏念了一句佛,感谢了他一回。   宋师竹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婆婆在县里应该没少去庆缘寺才是。她这回回家也发现了,赵氏比之前两年,心境开阔不少,肯定经常接受老和尚的佛理熏陶。   就这一点,宋师竹其实挺感谢他的。焦虑最容易影响人的心性。要是婆婆脾气变得尖利,婆媳问题就是天大的难题了。   目送着了缘大师离开之后,宋师竹便看到率了八九辆马车过来接人的宋大郎宋三郎。   首先入眼的就是两人瘦削不少的俊脸,比起胖了一圈的宋二郎,这两人就跟缩了水一般。   宋师竹瞧着双方的身型对比,就知道宋二郎这一关不好过。   宋二郎脸色也有些苦哈哈的,心里叹息了一回,认命地坐上了自家弟弟安排的一辆拉行李的牛车上。这辆牛车四周无遮无挡,迎着微冷的春风,在上头坐着还真是有几分凄风苦雨的感觉。   冯氏看着二儿子一幅认命般的顺从模样,笑了笑,知道这是他们兄弟间在闹着玩的,便也不管了。   倒是赵氏,在船上跟宋二郎也有几分熟悉,虽然不知道他缘何得罪兄弟,只是见他这般可怜,还是对着眼前的小少年道:“外头这么冷,不如让二郎上马车吧。”   “我二哥最机灵了,让他看行李肯定不用怕丢。”宋三郎说了这一句后,迟疑片刻,想着宋大郎的吩咐,还是转而道:“既然伯母发话了,那还是让他上来吧。”   重点点了一句,他这是给了赵氏的面子才这么干,可不是随便人都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第154章 (改错字)   小少年的心思一览无余,就像春日湖水一般透彻。赵氏着实被宋三郎给逗笑了,她原本对宋家二房的印象便不差,此时因着宋三郎,却变得更好了些。   宋师竹在一旁听着也有些囧,囧完之后就是感动了。   人总是缺什么就想要什么,宋师竹已经有了一个亲弟弟,和宋三郎的关系就没有和二堂兄那样亲密,没想小堂弟在赵氏面前却对她多有维护。   她笑眯眯地看着宋三郎,看得宋三郎也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他自觉也算是在堂姐婆家面前完成示好任务,表情就跟做了一件大事十分满足,看得宋师竹心中一乐。   宋二郎由此因祸得福什么的,宋师竹看着特地过来感谢赵氏的二堂兄,很想问问他,他说的欠人情的事还算不算数了。   可惜码头实在不是找事的地方,稍稍停顿便要离开。   李舅母也看见方才那一幕,见宋师竹终于过来了,忍不住笑了:“这里人太多了,说话也不方便,回家安置好之后,再互相走动不迟。”   宋师竹看了一眼不远处停靠的李家马车,上头的行李已是满满当当,便也和舅母告别。   另一头,封恒也对李舅舅道:“舅舅舅母刚到京城,要是有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李舅舅笑眯眯道:“不用担心我们,你舅母早就打发人过来收拾宅邸了。倒是你们三个,明日都要到翰林院报道,不如一块结伴过去?”   在长辈面前,封恒素来不会不给面子,反正也是要出门的,他也不迟疑,爽快答应了。   看李舅舅满意高兴的神情,封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玉隐。他在船上时一直有种感觉,觉着李玉隐这些日子在船上这般安静,肯定私底下受了李舅舅不少调教,现在终于确定下来了,说是幸灾乐祸倒不至于,可高兴总是有一些。   因着天色不早,一行人便都上了马车,各自而去。   马车里,李舅舅对儿子道:“你看到了吧,阿恒不是那种为难人的性子,你以后还是要跟他好好相处的。做人要圆滑一些,遇见事了,要多想想好坏利弊,别为了心里爽快胡乱给人脸色看,以后爹也不能老在你旁边提点你……”   李玉隐这些话听得已经会背了,他默了默,他娘就是知道他爹肯定有话要说,才带着弟弟上了后一辆马车。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他其实也挺想换一辆车的,只是这爹总归是亲的,他无奈道:“爹刚下船就不累吗?”   当然累!只是:“你以为你老子说这些话是为了过嘴瘾啊?”李舅舅道。   这些道理李舅舅这个正月跟儿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儿子记不住。以前不知道,可正月里跟儿子交心一回,李舅舅真是操心到极点。   他自认人情世故样样精通,可生出来的儿子却是个冷面窝瓜,不仅死心眼一根筋,还要面子不服输。   自打知道儿子在京里受了外甥女婿那么多帮扶,连个好脸都没给人家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外甥女夫妇多好,都是在为儿子描补罢了。   李舅舅继续道:“你和阿恒二郎的关系跟他人不一般,即是姻亲,又是同榜同年,天然的纽带,以后可不能跟以前那样了,要好好相处才行。人以诚待我,我诚以待人,这才是和亲戚相处的原则。”   李舅舅觉得自己不能不多念一些,他这回上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帮李玉隐跟人打点好关系。   李玉隐揉了揉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爹解释他和封恒之间关系的演变,能考上进士,他对封恒当然是真心感激的,可看着他那张脸,有些好听话就是说不出口。   李舅舅的说教声在夕阳的余晖中散了一路,天地都被染上了一片红色。   封家马车里,因着赵氏和封惟宋师柏都是头一回上京,车夫便特地放满了车速,让他们一路能看看沿途繁华,又有封恒和宋师竹一唱一和地讲解着,三人听得都很是满足。   赵氏笑:“以前年轻时,心心念念的就是想到京里陪着老爷,可一直都没能实现,今日可算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样的。”   宋师柏素来嘴甜,便道:“这也是姐夫争气,我听人说,诰命要是五品以上,新年时能还能到宫中饮宴,伯母以后就是咱们县里为数不多能到皇宫吃宴的老太太了。”   诰命什么的,赵氏常年待在家里不动弹,心里对这个却是不大看重,不过她觉得宋师柏说话有趣,便也跟大人一样,跟他说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你姐夫还只是个开始呢,想这些太早了。”   宋师柏认真道:“总要想想的,姐夫不会就一直原地踏步,伯母上半辈子享了伯父的福气,下半辈子也沾沾儿子的光,过日子就得走一步看三步,才有盼头呢。”   封恒无语地看一眼几句话间就给他加上重负的妻弟,也道:“柏哥儿自个也好好努力,总得让岳父岳母有个盼头才是。”   宋师柏道:“那是当然。”   宋师竹掩嘴一笑,马车上因着有宋师柏,格外热闹。   经过花莲斋,宋师竹想起花莲斋许诺的免费招待,还道:“相公和二堂兄当时天官跨街时,我们就在这座酒楼上坐着,当时真是热闹得不行,等这两日安置下来之后,让相公带你们出来走走。”   赵氏笑:“我就不出来了,恒哥儿带两个小的出来看看就好了。”   宋师柏回想起刚才小堂兄的模样,也不大愿意让赵氏觉得他贪玩,给姐姐丢脸,便道:“我主要是想要提前感受一下进士跨马游街的风采,以后也好往这上头奋斗。”   封惟看了一眼说大话的小伙伴,想了想,也点点头,表示他也是这般想的。   赵氏一阵忍俊不禁。   下马车之后,冯氏一行人已经早便到家了,宋家管家特意在门口相等,说是宋文朔吩咐他过来帮忙,家里已经安排好了接风宴,只待众人安置好后,便能开席。   封恒也没有跟宋文朔客气,他们这一行有老有小的,实在该好好歇息才是。   对这个宅子,宋师柏的点评只有一个字:“小!”   封惟迟疑了下,也点点头。   封恒一听他们这么说,就知道妻子肯定是要反驳的。   宋师竹郁闷地瞅着两人,当真觉得这两小的不识货:“……这是天子脚下呢。”   房价要看地段和城市好不好?   就临泰胡同的位置,多少人想过来住着。就算她已经想好日后把房契还给二婶,也从来都不敢想能在同个位置置宅。   赵氏原本也想说些什么,看着儿媳妇差点炸毛的模样,便忍下不提了。   不过宋师柏听着姐姐讲解了一通,还是摊手道:“可就是小啊。”牛牵到京城还是牛,他没说错的。   封恒忍不住笑出声来。宋师竹看着极为不给面子的相公和弟弟,心里难免闷闷。   可叫她郁闷的还是在晚上。   吃过宴席之后,封恒和宋二郎被宋文朔提溜到书房说话,宋师竹不放心婆婆和弟弟们,便到各处都看了一趟。   她去赵氏屋里时,厢房里正有一个老嬷嬷伺候着她梳洗。夜里风大,那风吹得帘子啦啦直响,宋师竹赶忙让小丫鬟把厢房门关上,帘子才安静下来。   赵氏看她特意过来,便道:“喜姐儿如何了?”   宋师竹第一站便是去看的闺女,今日一整日忙哄哄的,宋师竹只把闺女交给奶娘带着,早就担心了,她笑道:“小孩子精力旺盛,刚才还一直跟奶娘闹着呢。”   赵氏听孙女无事,便放心了,见宋师竹说几句之后便想离开,她便让嬷嬷递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嘱咐她回去之后再打开。   她神色太自然,宋师竹一开始也没有心里准备,只是接过来之后顿时被压得手疼。   她顿了一下,心里立刻有个猜测。   赵氏看她神色犹豫,好笑了下:“娘给你的,你就收着。你们分家没有分到多少东西,现在家里添了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吃你们的用你们的。”   宋师竹先是说了一下她弟住家里、娘家给了家用的事,接着便放下盒子,若无其事地笑道:“……娘还是自个收着吧,柏哥儿和惟哥儿那边我还得去看一眼,先不多留了。”   看着宋师竹落荒而逃的背影,徐嬷嬷笑道:“二少奶奶还真是个实诚人。”   赵氏无语道:“是太实诚了。”居然跑了!   徐嬷嬷又笑了笑:“太太若是想帮二少爷二少奶奶换个大些的宅子,不如这两日见着姨太太的时候问一问,姨太太嫁进京城魏家这么些年,肯定知道些买房宅的门路。”   赵氏摇摇头:“这宅子是宋家二房老爷心疼侄女,才会赠给恒哥儿媳妇的,咱们一分银子没出,住进来就闹腾着要搬家,算个什么事?”   她虽然心疼儿子一家,可心里也感念宋家先头对儿子的关照。儿子先前上京时,若不是后头有个宋家二房处处照料着,哪里能考得这么好。为了个住处就去驳宋家的面子,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徐嬷嬷也只是顺着赵氏的心意说话,见赵氏没那个意思,也就不说话了。   正房里。   宋师竹回屋之后,还有些觉得被赵氏吓一跳,螺狮正在收拾宋师竹的衣物,见她这么快便从赵氏那里回来,好奇问道:“少奶奶怎么跑得这么急?”   宋师竹坐下来,喝了碗茶,才把事情说了一说。   螺狮却不觉得奇怪,她笑:“咱们县里的一座宅子,大小能顶京城两座。太太以前独住一座院子习惯,现在看家里当然觉得小。”   宋师竹叹气,又重复道:“可这里是天子脚下呢。”而且她觉得屋子不算小了。   家里的住处,她傍晚时重新分配了一回。整个宅子的中轴线是一条青石板路,前院正院后院都栽有果树。外院是封恒书房和接待男客的地方,另一些男仆的住处。   正房面阔五间,一明堂两次间两梢间——宋师竹本来想让给赵氏住的,被赵氏以当家人就该住正房为由推了。两侧两室一厅的耳房,喜姐儿和奶娘安排在左耳房,右耳房住的是一些正屋伺候的嬷嬷丫鬟。   东厢和西厢都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东厢房给了赵氏,西厢则是住了封惟宋师柏两个,这两人打从在书院就住一块,这样安排也是便宜。   后罩房一半是仓库,一半是下人房。   宋师竹这样规划一回之后,屋子虽然都住进了人,却也真的不挤。   她想了想,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婆婆那边的事情还是由封恒去解决。以前家里人口简单,当然可以信奉男主外女主内那套泾渭分明的模式,可现在不一样了,封恒的亲娘,还是他自己去说服。   宋师竹心里盘算着要当甩手掌柜,等到封恒从宋文朔那里回来,她便把刚才赵氏给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见自家相公点了点头,宋师竹本来还想说说找个时间去拜访李家和魏家,另有时辰钟的事也得处理,看了一下他疲惫的面色,想了想便也住嘴了。   她不说话了,封恒倒凑了过来,把她抱住,脸在她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   宋师竹被他蹭笑了,摸了摸相公的脸,好奇道:“二叔跟你们说了什么?”   封恒道:“说一些朝廷最近发生的大事,还有各衙门年后的工作安排。”   宋师竹便点点头,一般朝中大事件,基本上都在邸报上写了,宋文朔不会那么无聊,应该是把封恒找过去说一些小道消息。   京城最近有什么八卦,宋师竹也挺想知道的。   封恒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也没有卖关子,京城最近的新八卦只有一件:“……元宵时,太后在宫宴上,突然提及想让大驸马去守公主陵的事。”   大驸马不愿意去,内阁众臣觉得大驸马毕竟是开国功臣之后,太后办事太伤臣子的心,最近外头这件事议论极多。   封恒心底对太后突然闹出这一出的原因有个猜测,耳边却听宋师竹道:“……大长公主是君,大驸马是臣,又有太后发话,这种事情还有质疑的余地吗。”   “可外头舆论多是倾向于威远伯府。”他和宋师竹耐心解释了一回,这也是宋文朔方才告诉他的,“威远伯府这一辈虽然没什么能人,可姻亲极多。”   皇帝势弱,许多武将勋贵不是明言太后过分,就是保持中立。现在朝中文臣武将基本上都不支持大驸马守陵的事。   因着先前小冯氏的事,宋文朔在外头难免对这件事有些反驳之语,不过他在书房里却一直提醒封恒和宋二郎要谨言慎行,说是他们才刚刚进入仕途,没有什么话语权,无论说什么都是惹一身腥罢了。   宋师竹难以想象威远伯府居然这么得人心,她一直觉得宁家应该挺招人恨的。她想了想,道:“皇上最近应该很缺人吧?”   封恒顿了下,明白妻子的意思:“你不用担心,应当不会牵涉到我们几个身上。”   宋师竹见封恒辨事清明,也松了一口气,以封恒和李太傅的关系,他站在皇帝太后那一边说话无可厚非,可他们小家要是被人针对折腾,封氏和宋氏都没有人能拉他们一把。 第155章 (改错字)   两人洗漱过后躺在榻上,宋师竹的心神还是一直在大驸马守公主陵的事身上。   她想了想,侧身对着封恒道:“太后之前忍了大驸马那么久了,这回突然拿他开刀,指不定就是借此瞧瞧多少人还站在皇家这一边。”   封恒原本闭目想睡了,听见这句话又张开眼睛,望着床帐,突然笑了。   这件事他心里当然有所猜测,只是政治话题难免枯燥无趣,他便忍在心里没有延伸,没想到妻子自个便说开了……   宋师竹见说着说着,自家相公便眉目舒展,还凑过来跟她接了个吻……虽然她也喜欢封恒跟她亲近,不过她还是立刻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里,究竟哪些戳中了他的点。   ……明明就不带一点暧昧。   封恒对着妻子不解的神色,拍了拍她的手,笑:“放心吧,只要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我便装哑巴,这你放心了吧?”   宋师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一秒睡着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话题不够温馨轻松,这一夜,宋师竹久违的,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发生的事情跟大驸马守陵的事一点干系都没有。   宋师竹醒来时,外头刚刚敲响三更天的梆子,那声音就跟敲在人心头似的醒聩震聋。   她的心绪却一直停留在梦中的场景不可自拔。   梦里头,她的视线附在一个面容威严的臣子身上,宋师竹听到有人叫他徐阁老。   她就像个幽魂般,一路跟着徐阁老进了金銮殿,有幸见识了一回常朝的场景。   她第一回上朝的感受,就是其实朝议也跟菜市场差不多,周围说话声此起彼伏,都不用皇帝点名,便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应话。   宋师竹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些人都在催促皇帝下罪己诏。   她吃惊不已,知道是碰上大事了,又赶紧认真听下去。   总结一下众人的说辞,入夏之后突发干旱,京城周遭赤地千里,地面寸草不生,而朝臣觉得这跟皇帝这两年的折腾有莫大的关系——往年都是风调雨顺,皇帝登基不到三年便发生旱灾了,肯定是皇帝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对皇帝不满,才会导致百姓受苦受难。   高玉珩脸上两个黑眼圈及其明显,宋师竹看着他被人一通指责,突然站起身来冷笑几声,接着就晕倒在地上了。   皇帝当朝晕倒当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周围御医一直往来不断,脚步十分匆忙。   宋师竹的视线却一直跟在那个徐阁老之后,看他跟好几个高官眉来眼去,又看他带着众人跪在仁安宫前,求太后怜惜天下子民,替皇帝下诏平息老天怨愤。   几十人的合声极大,宋师竹在现场的耳朵快聋了。   这些人喊了一刻钟有余,太后显然是忍受到了极点,终于下令让锦衣卫领兵入宫,将请愿的官员拿下。   命令才发了下去,不到一刻钟,小肚微凸的李随玉并几个宫妃便匆匆过来,宋师竹看到李随玉时,心中便是一喜,她还想着这几日找个时间去李家看望李随玉,没想到会在梦里先一步见着她。   可梦里的李随玉一脸忧心忡忡,进去没多久,宋师竹就听到有个太监尖着嗓子大喊一声:“圣上吐血了!”   太监故意飙高声调的那一句话,似乎是某种信号一般,好几个人脸上一喜,接着宋师竹也被甩出了梦境。   她深呼吸好几下,待得气息平缓之后,才仔细回想些梦中的细节。   梦里的李随玉穿了一身绣着凤凰的大红袍子,娇容憔悴,面色苍白,手一直搭在肚子上,宋师竹也是怀过孩子的人,立刻看出来她应该有三四个月的孕相,且状态不是很好。   而她身边搀扶她的宫妃,居然是隔壁林姑娘林樱。   一看到林樱,宋师竹又想起了自己离京前做的那个梦。   她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林樱能进宫,应当是因着她救自家二堂兄的名声,强行插手的结果。当初那个梦,宋师竹一直只觉得自己做了上半场,虽然事情是解决了,可她一直有种还没完的感觉——   没死人!   这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一般而言,她的金手指发展到做梦阶段,都会死一到几个跟她切身相关的人,现在看来,上半场应该就是她老天爷在看她要做什么选择,再决定下半场的发展。   ……不会是皇帝今年便要龙御归天,而且还跟林樱扯上关系吧?   宋师竹回想了好几回,此时,外头突然有人敲了三下窗。宋师竹便觉察到身边的封恒呼吸一顿,坐起身来。   她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正想跟着起来,可封恒突然凑近了她。宋师竹一顿,脸上便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她心里立刻欢喜了一下。   封恒亲了她一口之后,便拉开床帐下地,先是轻手轻脚进了净室,之后便去了次间,漱口声、倒水声、热水拨动声依次响起,她想了想,便披着袍子起来了。   二月底还是有些冷的,又是半夜,宋师一掀开门帘子,便打了个哆嗦,封恒转身过来,摇头道:“还是把你吵醒了。”   “你第一日上衙呢。”总得有仪式感一些。   看宋师竹笑得像吃了半斤蜜一样甜,封恒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外头的螺狮听到她的声响,也提着水进来了。   直到吃完早膳,宋师竹还是没跟封恒提起她做梦的事。   除了不想影响他第一日报道的心情外,她自个还得先理一理头绪。   官袍官靴昨晚便准备好了,青色官袍和玄色双翅顶戴,一上身,宋师竹就不吝赞了一声:“真好看!”   封恒便笑了笑。   宋师竹却是围着他绕了两圈,官袍衬得自家相公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威严气度,越发清俊挺拔了。   她高兴之余,突然也有些同情,若无意外,往后几十年,封恒都要在半夜三四点穿上这身衣裳了。   封恒见宋师竹笑得十分欢快,便戳了戳她的梨涡,问道:“怎么做这等怪表情?”   宋师竹不语,又看了一下屋角的壶漏,封恒也看过去,嘴里道:“若是困了,别撑着,去睡个回笼觉,娘没那么早起来。”   “我不困了。”她醒了已经有好一会儿,脑子乱通通的,正好起来换换心情。   封恒仔细看她一眼,心里突然生出些古怪,压低声音问道:“又做梦了?”   宋师竹一顿,隐晦地点点头,示意他今晚回来再说。   封恒极想细问,可时间已经来不及,给了她一个眼神之后,便匆匆出门了。   封恒离开后,宋师竹在屋里有些坐不住,想了想,先去耳房看了一下闺女。   花氏正在喂奶,宋师竹瞧闺女吃奶的模样十分有劲,心中的烦躁便少了些,又关心了花氏一通,说了几句闲话。   花氏鼓起勇气道:“少奶奶不用担心我,在府里有吃有喝的,住的还好,还能有什么不习惯的。这日子过的,比我们村村长都好。”   宋师竹点了点头,她之前想着过完年就将奶娘给辞了,没想到花氏居然过来找她,说了一大通,意思是她想跟着一块上京。   宋师竹当时听着她坑坑哧哧的话,便觉得自己真是弱爆了,她觉得故土难离,可花氏却不是这般想的,因着封家银钱给的厚道,她想在封家多挣些银子,以后就算回家了日子也好过……双方就又多签了两年的契约。   不多时,喜姐儿已经吃完奶,宋师竹把闺女接过来抱在怀里,花氏有心想要奉承她,便逗着喜姐儿喊她娘,宋师竹心中有事,只是笑笑看着,没想到喜姐儿真的喊出来了。   宋师竹一听到她口齿不清地喊出娘这个字眼,心一下子就化开了,她在闺女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脸,未免又想起今年将要干旱的事。   这个梦境,宋师竹其实更在乎的是京城旱灾的事,可高玉珩与他们家到底关系不同,他倒霉,李家跟自家都要跟着霉一回。   她一时间想得极多,虽然高玉珩登基至今未见有什么惠民政策,可他若出事,除了下一任皇帝的性情不知道怎么样,朝中现在还没有任何皇子,怕是大庆朝便要陷入内斗之中。   而封恒已然进入仕途,以他和李家、和天子的关系,皇帝若活着,不一定会重用封恒,他若出事,封恒以后就没什么出头日。   另外还有李望宗、李随玉、李老太太……想着这些人,宋师竹深深呼出一口气,就算不基于忠心,看在自家与亲友生死存亡的份上,高玉珩也最好能活得久久长长。   另一头,封恒还在思考宋师竹究竟梦到了什么。   马车里,宋二郎和李玉隐正在交流宋文朔昨夜的叮嘱,只有封恒一直心不在焉的。   “……如今翰林院正在修前朝史书,妹夫是从六品修撰,有正经官职,许是会去帮着修史。”宋二郎跟李玉隐讲解,又道,“咱们两个是庶吉士,主要是起草朝廷发往各地的诏书,间或给皇上讲解经籍,后面一项许多人都盯着呢,咱们还是把书法练好要紧。”   宋二郎说完后,便拍了拍李玉隐的后背,看向封恒的目光有些疑问。他这幅模样跟昨夜在书房时可不大相同,宋二郎想了想,突然便担心他会掺合进他爹说的那件事里。   封恒回过神来,便瞧见宋二郎的目光。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妻子说话只说一半,真是存心想要磨练他的耐性。 第156章 (改错字)   封恒觉得宋师竹折磨人,宋师竹其实也不好过啦。   作为一位当家主母,琢磨梦境拯救苍生不是她的主要职责,管理家务才是她最大的工作。   天光大亮之后,刚回到京的忙乱就显现出来了。   丛管事一大早出出入入正房好几回,都是在问一些鸡毛蒜皮的细琐之事,包括不限于封恒以后上衙的车马该如何安排,是不是一直就搭隔壁宋家的顺风车;家里多了这么多人,伙食采买也要增加许多开销,示意她账面上家用不够了;另有从丰华县出发时天还冷着,到京已是正经的春日,是不是该多做几身春装……衣食住行,种种乱七八糟的事一时间全都堆在宋师竹面前,砸得她头晕目眩。   赵氏约莫是猜到她这边会忙得喘不过气,一大早就打发人过来,说是她这两日正是忙碌的时候,若是力有不逮,可以把喜姐儿送到她那边帮忙带着,也先别忙着过去请安。   若是旁人,宋师竹还会觉得是不是在反话正说,落到赵氏身上,她就按字面意义理解了。   宋师竹第八回打发完丛管事之后,便长出一口气,觉得好不爽,   螺狮从西厢回来时正好撞见了满面春风的丛管事,她心里嘀咕了一声,进屋后不免问道:“丛管事以后是不是咱们家的大管事了?”   “怎么了?”宋师竹正在拿着账本核算路上的花费,觉得螺狮这句话似乎别有他意,便问了一句。   “丛管事是个大忙人,里里外外就看着他在发号施令调派人手,就连太太那边的徐嬷嬷也在问这件事。”螺狮打趣道。   听了螺狮这句话,宋师竹突然醒过神来了。   约莫是她一直想把事情赶紧做完,早上丛管事一有事寻她,她就尽快处理了,不知不觉的,家里差事几乎都掌握在他手里了。   ……真是任何人都不能小觑。   宋师竹被人玩了个心眼,心情倒还好。丛管事不管肚子里想什么,对待差事一向认真。她问道:“柏哥儿和惟哥儿那边真的一件春装都没有吗?”   这两小的比她惬意多了,宋师竹本来还想着等封恒有空带他们出去逛逛,没想到人家自个找到玩伴了,宋大郎宋三郎一早就过来接人出门。   想着在外头逛了小半日的宋师柏和封惟,宋师竹敢肯定,这两小子一定是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后,嫌弃从县里带来的衣裳不符合京城时尚,才在她面前耍心眼。   螺狮方才便是因着这件事,被宋师竹派去东厢了解事情。   她掩嘴笑道:“柏少爷说,少奶奶要是问这个问题,便让我告诉少奶奶,说是他知道咱们家太太给您留了不少银子,让您对亲弟弟别太抠门了。”   宋师竹默默放下账本,决定把那小子这个月的零用钱克扣下来。   屋里头风吹得案上的宣纸呼呼作响,宋师竹靠在椅背上歇了半响,突然觉得不止春装的事该提上议程,夏装也是时候该做了。   昨日到京时是傍晚,冷风咻咻地刮着,冬装在身上正好,可一早暖阳起来之后,饶是有大风吹着,气温越来越高,   宋师竹心中带着事,难免觉得这是干旱的征兆,这日夜都有风,不是有一句农谚叫“天干吹夜风”吗。   她叹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家里事给处理了,不然事情一桩桩地来,她都没时间想自己的事了。   做了决定后,宋师竹一气儿把家里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嬷嬷管事全叫到她跟前,不知道是不是有急事的时候特别有效率,她半个时辰内就全部处理完了。   正屋里头站了三个嬷嬷一个管事。丘嬷嬷对着丛管事使了个嘲笑的眼色,同为在县里留守的两人,自然有一份非一般的默契,她眼睁睁看着丛管事一早使了不少心眼,看来少奶奶这是终于想明白了。丛管事心虚之下,回了个笑容,倒是显得他们是一派的。   另外两个嬷嬷跟他们对比却十分明显,不苟言笑,一看就不怎么好接近。   宋师竹也看到了这两人的互动,不过她却不管他们之间怎么打眉眼官司,她现在就想着赶紧把家事赶紧分派到个人手上,她好歹还能多出一些喘气的时间。   “以往只有我和相公两个人,你们有错漏之处,我也就都多包容一些。可现在家里有太太在,还多了俩个少爷,我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丢了我的脸面,按照规矩该怎么发落怎么发落,我是绝不会轻饶的。”   宋师竹一来就毫不客气地说了一段立威的话,一力降十会,她不管谁跟她耍心眼,这家里她才是老大。   屋里的气氛果然就肃穆起来了,再没人敢随便使眼色。   丘嬷嬷抢在丛管事之前表忠心道:“少奶奶放心,道理咱们都懂,不会给您丢脸的。”   宋师竹点了点头,接着便雷厉风行地指派了任务。她也没空一件件过问,就跟分大饼一样,分成几块让众人认领。   这四个人里,要说宋师竹最偏向的,肯定是秦嬷嬷苏嬷嬷。这两位都是她娘找来的身上有功夫的武嬷嬷,之前跟着她上京,受苦受累无怨无尤,她一直看在眼里。   秦嬷嬷这几年一直在屋里伺候着,宋师竹也没打算让她干别的事,只多托付给她一个库房。   苏嬷嬷只会埋头做事,比秦嬷嬷还没存在感,可宋师竹就放心用这样的人。她想了想,决定让她管厨房。   这两项最有油水的活计划分出来之后,丛管事当即脸上就有几分着急了,作为唯一一个男性管事,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天然的优势,又在县里跟在封恒身边一个多月,没想到在宋师竹这里却讨不着好。   宋师竹喝了一口茶,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放在丘嬷嬷身上。丘嬷嬷先前在县里蛰伏两年,送出的那份情报确实管用,就连宋师竹也不能不领她的情。   宋师竹也没有多说废话,直接便宣布了她的职务。针线、值夜、洒扫、浆洗、下人名册等等打杂事项,和赵氏、和宋师柏封惟身边人打交道的事,都归她管。   丛管事主要负责外务和男性仆从,细分一下,包括采买、车马、门房、护院等等事宜都在其中。   他突然拱了拱手,宋师竹示意他发言。   丛管事忍住激动道:“那二少爷身边的封印封平是不是也由小的管着?”   宋师竹点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若是你想换人,你得自个跟少爷说明理由。”   丛管事:“……”白激动了。   宋师竹见众人没有其他异议,便又宣布了几条规则,众人每三日报一回账,要拿钱需要在螺狮这里领库房的对牌,秦嬷嬷认对牌不认人,若是有苛刻手下的人,查实一宗她便处理一宗。   宣布事情之后,宋师竹就把人打发出去:“你们都是在院里做熟的,最习惯我的脾气,凡事参照一下以往的家事规矩,若是有不明白的,自己琢磨一番,再做不好,就换个人,小丫鬟也得让他们历练历练。”   她话说得随意,也不管最后这几句话说得众人脸上起汗,反正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几人总得管用个几日。   眼看着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宋师竹长出一口气。   其实有些事情她亲自过问,效率会更高,但不是没时间吗,宋师竹小小地叹了一声,想着若是不顺手合心,等过几日再调整好了。   想好之后,她从叠得高高的账册下,拿出方才写了一半的危机处理预案,在心里细细琢磨开了。   春日的阳光铺洒在屋里,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一阵头疼。   她是有金手指在身,可金手指对人祸管用,对天灾这种事便无甚作用。   宋师竹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不可避免地沉重下来,无论如何改变,旱灾还是会如期而至。   这便是她最郁闷的点。   宋师竹安慰自己天灾不能躲避,可皇上被气吐血的事还是能避一避。   可是怎么避也是一个问题。   想着梦里那些咄咄逼人的臣子,又想了一回封恒如今的细胳膊,宋师竹心里冒出的只有先行提醒皇帝一个想法。   宋师竹对这位提拔封恒当状元的皇帝还是很同情的,要是皇帝能提前知道旱灾,不仅能事先救灾,还能做出许多预防之策。   但问题又来了,怎么样才能提醒皇帝?   宋师竹怕自己没能理清后果,一脚踩进去把脚崴了,在脑子里琢磨了再琢磨,才大概有了一个想法。   申时一到,封恒便下衙回家了。   外头春风极大,与他同一辆马车的宋二郎干脆把帘子掀到一边,喟叹出一口气,他今日憋了一整日,一直担心封恒会掉链子,方才听封恒说他今日一帆风顺后,才放松下来。   他道:“你别觉得我操心过度,杨掌院分给我的教习是苏侍讲,他跟我爹有些交情,今日跟我说了好几回,说是院里好些人都是发言不慎,被牵连进了大驸马和太后的纠葛之中,直接就在朝上被皇上点名骂了。”   封恒知道,宋二郎此时说出这句话,肯定还是为他早上的异状担心,他也不好说自己是被妻子的话牵引了心神,只顺着他的意思,道:“在这当头多嘴,都不是什么聪明人。”   宋二郎点点头,默了半响,突然又说出一句话:“若是客观一些,我觉得那些人也没说错。”   封恒立刻看了过去,宋二郎有些犹豫。方才李家的马车早早便把李玉隐接走了,此时车上只有两人。他放下帘子,想了想,才压低声音道:“许多人都在说,皇上这般肆无忌惮,这一回轮到大驸马,下一回就不知道该谁了。”   封恒顿了下,突然便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支持大驸马,但凡是人,便有私心,臣子会有此担心无可厚非。   他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散发的这等论调,当真是把许多人都绑到大驸马这条船上。   “皇上行事虽然别具一格,却并不莽撞。这种话,只不过是别人为了窃取天子权柄说得诛心之语。”   见宋二郎还想说什么,他又抢先道:“如今朝中强大的是内阁,要是皇上再被打压下去,大权旁落,极容易跟前朝一样引得权臣乱国,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大乱子。”   宋二郎琢磨了一下,便闭上了嘴。封恒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正想跟封恒聊一聊这件事,可惜马车一停,封恒便跟后头有人在追一般,告辞下车了。宋二郎心里嘀咕了一声,觉得封恒还真是粘家。   不过封恒回家后,也没能立刻就圆了早上的好奇心,他路过东厢,不好忽略赵氏,便绕了个弯过去请安,赵氏关心了一回早上他上衙门的事,还懊恼自己睡得太沉了,错过了送儿子出门的大事。   封恒耐下性子劝了他娘几句,用完一盏茶之后,才回房换衣裳。   宋师竹已然知道封恒回家了,她一边陪闺女玩,一边正在打磨心里的主意,见着封恒便绽出一个笑容。   封恒顿住脚步,今日他可被宋师竹那几句话折腾得心神不定,没想到宋师竹居然一脸没事人模样,他心里难免有些气闷。   宋师竹已经忘了早上说了些什么了,听封恒轻描淡写地问起来,才想起来这件事,,赶紧让花氏进来抱走闺女,又把事情给说了。   封恒一路洗手净面,梳洗换衣,面色十分平静,可心里却如平底惊雷一般。   宋师竹看着他深深皱起眉头,便道:“别担心。”未免再吊封恒的胃口,宋师竹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了自己的主意。她打算装神弄鬼一回。   其实历史上许多谣言和谶语都富有极强的生命力,也是政治斗争中的有力武器,诸如“大楚兴陈胜王”这种,不也是有心人装神弄鬼做出来的预测吗?   宋师竹觉得自己依葫芦画瓢,也能照样操作一个提醒皇帝。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配合,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第157章 (改错字)   不过封恒听完之后的反应,却不是很妙。   宋师竹见他立刻就站起身来,在门外看了一圈,反应过来后,便眨巴眨巴眼睛道:“外头没人。”   “还是要小心一些。”封恒转身过来道,半是气恼于她的不谨慎,半是无奈地看着她。她出口的那些都是要命的话,要是有人听到了,得多出多少折腾事。   宋师竹也察觉到自己方才那番话的不妥之处了。   两人对了个眼色,宋师竹把封恒扯到榻上坐着,小声道:“你别担心。”她又不是傻子,这种话题当然要清场的。这也是她和螺狮的默契,她和封恒单独在屋里时,素来不爱屋里有人……不会有人敢靠近的。   宋师竹解释过后,封恒还是揉了揉太阳穴,几个月没经历这种倒霉事,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过来。他心里古怪地觉着,老天爷是不是憋狠了,一来就来了一件大事。   宋师竹看封恒不再抓着刚才的事不放,便也放松了。有些事情能提早知道,提早应对,已经很好了,说不准就是因着皇上命不该绝,老天爷才会让她梦见这件事。   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还真是有可能。   封恒暂时却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他把宋师竹那几句话在肚子里绕了几个圈,才道:“你做的那个梦里,旱灾是从几月份开始?”刚才一连被惊吓两回,他觉得自己能维持这样的平心静气,都是对他的考验。   宋师竹想了想:“五月。”她记得有个臣子提过这个时间。这一回的梦境,她知道是发生大事,特地把重要的点翻来覆去地记实了,怕自己记不住,她早上起来后还全部写在宣纸上。   封恒默念了一下这个时间。他并不怀疑这件事的准确性,就是觉得十分棘手。   干旱这种事不同于琼州河堤坝之危,还能找出一个白蚁来背锅,以钦天监的手段,只能在雨量逐日减小时做出预测,现在正值春日,雨水尚佳,直接说出口,肯定没多少人相信。   宋师竹看封恒沉默不语,便又把她琢磨了一下午的法子说了一遍,找几个人,在京城内传个预见性谶语什么的,能够警示一下皇帝便好了。   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是穿凿附会,三人成虎,谁知道哪些话怎么来的,也别指望能找到源头。   其实能在埋在地底的大石碑什么的是最好的,可是宋师竹考虑之后,觉得动静太大牵连太广,还不如不干,于是一开始便把这个主意否决掉了。   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封恒突然摇摇头:“不行。眼下局势不好,除非有皇家信得过的人背书,否则这种话就是无根据的谣言,皇上不会轻信。”   他们哪里认识这种人?宋师竹觉得封恒这个想法有些天方夜谭。   封恒思量再三道:“或许可以找一找了缘大师。”   宋师竹:“……你和了缘大师很熟?”没听他说过他们这么有交情啊。   封恒一笑,刚成亲那儿,亲娘和妻子的话题大半都是围绕在了缘身上,他作为儿子和丈夫,当然也要去了解一下这位。   想着了缘大师对妻子的批语,五福俱全,旺家旺夫,封恒还记得他当时心里的惊讶,现在想想,了缘大事还真有几分门道。   不过听宋师竹嘴里怀疑了缘大师不像是个得道高僧,他失笑:“要是想知道大师是否真有大能力,等这回之后便知道了。”   宋师竹想了想,觉得封恒说得也对。就是:“可是大师也不一定愿意趟这滩浑水啊。”   封恒想好了:“三月初有先农礼,要是不成,我就在先农礼前,与师傅和皇上直言,神仙向我托梦,说是夏日有旱。”   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她向来有几分独善其身的精神,没想到封恒居然会想要自投罗网。   封恒却没有说话,其实从宋师竹的话一出,他便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   若是平时,封恒也不会这么着急,可今日在翰林院里发生了一件事,让他觉得妻子的梦境中,皇上受人责难之事,很有可能会实现。   封恒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没跟你说,我今日在翰林院遇到了林学士。”   看宋师竹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他还有心思打趣道,“你别怕,他没对我做什么。”   林学士是从五品,他是从六品。官高一级压死人。   不知道杨掌院是不是故意的,两人的办公案就靠在一起,封恒抬头就能见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目光冰冷,面上都是寒霜。   受气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只是林学士在翰林院多年,又记恨他先前带给他的羞辱,封恒今日好几回都觉察到他的恶意。   封恒摇摇头,太后这一试探,不知道试出了多少牛鬼蛇神,皇上的处境确实不大妙,否则以他和李先生和皇帝的关系,就不会被安排在林学士隔壁。   宋师竹十分想不通,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咱们什么时候羞辱过林学士了?”一直是林学士扯着他们家不放好不好。   封恒提醒:“先前林学士摆座师的谱儿,被皇上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还有他因为泄题的案子被关进诏狱时,林夫人上门,你没有答应她和表哥牵线。”   他摇摇头,这两件事足够林学士记恨他了。   见妻子皱着眉头,封恒也不再多说。   屋里气氛十分安静,宋师竹默了半响,不知道是不是她感觉错了,她觉得自己从封恒的主意里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她探究的目光看向封恒。   封恒忽然定定地看着她,   宋师竹于是便明白了。封恒确实是有心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   她心绪复杂,能进入仕途,除了没本事的,谁不想往上爬。有了功名,就想要更出息,这才是生命不止的意义。   看封恒还在看她,宋师竹想了想,道:“你都想好了,就去做吧。”   封恒顿时松了一口气,刚才的主意是在他心念一动之间生出来的。其实他自己也意外,他历来不是很有政治野心的人,可今日在皇城之内,入目所及都是官员,他心里突然滋生出一种蓬勃的冲劲。他读书的目的自然是想要为妻儿子孙博取一个好家世,可实现之后呢。   封恒先前从来没考虑这个问题,方才宋师竹的话出口之后,他眼前便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方向。   用完晚膳,封恒便去了西厢。   手上事情太多了,他想把时辰钟的事赶紧办完,便给宋师柏和封惟交代了一个任务,让他们按照黄氏先头的教导把时辰钟组装起来,之后一直没回正房。   橙黄色的烛光下,宋师竹在屋里看账本,一直出着神。   旁边是喜姐儿肉肉的小胖腿,一直想要攀着她的大腿爬到她身上,宋师竹低头,看她一张兴奋莫名的小脸,时不时还仰头朝她“娘娘”个不停,便叹了一声。   听她叹气,喜姐儿胖脸蛋更是笑得高兴,粉红色的牙床上小米粒越发可见。   宋师竹看她无邪的笑颜,忍不住也笑了,只是她在屋里还是坐不安稳,想了想,让螺狮把花氏找过来,让她接着教闺女叫“爹”,起身去了西厢。   屋里头,只有两个小的埋着脑袋干活。   宋师竹见封恒不在,本来想要悄悄走人。可宋师柏抬起脑袋一见着她,眼睛立刻亮起来了,连声道:“大姐姐,你得说说姐夫,我们才到京呢,上吊也得喘口气啊。”   宋师竹无奈地顿住脚步:“不过让你们帮个小忙罢了。你姐夫是想把东西呈到圣上面前……”   时辰钟的图纸和零部件全部在她这里,黄氏怕被人偷走,自己一件都没留下。在县里时还把封恒宋师柏都叫了过去,教他们如何组装时辰钟,这都是为了这个东西拿出来,能最大程度耀花众人的眼睛。   宋师竹觉得,黄氏其实也有点投桃报李的心思在,觉得帮着组装的宋师柏和封惟,也能沾点光。   宋师柏嘴里嘀咕了一句,放下手中的铁件,道:“这个东西是玲姐姐研制的,我们才不想沾什么光呢。”   封惟也点头。他在分家一事上才占了大哥的便宜,也不想立刻就去分嫂子的光彩。   宋师竹看着这两人斩钉截铁的模样,便明白了他俩的意思,其实她觉得,说占便宜也不尽然,黄氏也是占了现代科技的大便宜……反正这个东西肯定不是她发明的。   只是既然宋师柏和封惟都是这么想的,她也没有强求,虽然做时辰钟的共同发明人很爽——可能青史留名,可这个东西在读书人看来,就是奇巧淫技。要是年纪太小就有了匠人的定位,以后也是于前途无利。   她对着这两人好一番勉励,总算把两小的安抚下来,接着才去了前院。   有了这个插曲,宋师竹心情也平静下来。她顺着廊下走出了二道门外,看到外院窗纱上映照出的人影,默默站了一会儿,心中叹了一口气。   其实封恒有心进取,并不出奇。他能连中三元,他的出类拔萃,她早有感觉。   只是她没想到他的转变来得这么快。   螺狮把手里的薄斗篷为她披上,不解道:“少奶奶都走到这里,怎么不进去找少爷?”   宋师竹摇摇头,她觉得自己也得重新整理一下后头的思路。人往高处走,封恒心有抱负,她就不能给他拖后腿。   夜深之时,宋师竹早已昏昏欲睡。   床榻旁突然落下一个火热的身躯,宋师竹下意识地贴近他,嗅到他身上松墨的味道,便知道他刚才一定写了好多字。其实她一直也没停笔,她刚才捋顺了一些后头的操作,还把计划写在纸上放到了案上,不知道封恒回来的时候看到没有。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封恒察觉到妻子捉着他的里衣不放,便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也看到宋师竹写的东西了。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确实让他心里轻快不少。封恒想着成亲这两年的日子,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有多少天花乱坠的表达,反是这样在诸事上足够的默契,更觉得心灵靠近。   ………………   李家。   宁氏躺在摇椅上,手拿宫扇轻轻打着,见下人全都一窝蜂涌了出去,便随口问丫鬟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丫鬟迟疑了一下,道:“封夫人带了一个稀奇的物件过来,说是一个叫时辰钟的玩意儿,看时辰特别准确,下人们都想去老太太的院子里见识一下。”   宁氏默了默,突然嗤笑一声:“封夫人?都叫上夫人了?刚回京就过来奉承老祖宗和二妹妹了,可真行。”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太和二姑娘都对封夫人极有好感,就连老爷也对那个时辰钟极感兴趣,从老太太院里要了一架……”   看她一眼,语气欲言又止,宁氏见着,便拉长声音道:“放心吧,我才被放了出来,不会这时候去惹恼老祖宗的。”   丫鬟这才松了口气,三少奶奶腊月末放出来后,身边的丫鬟全被贬到庄上,她是新调过来的,做事未免有些战战兢兢。她想了想,道:“再过几日,二姑娘便要入宫参选了,少奶奶要是想发脾气,好歹也多忍几日。”   宁氏这一回没有应她,她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她过年时才被李老太太下令放出来,疯了才会在这时候去招惹老太太的客人。   不过想着老太太最近的心烦,宁氏也颇觉快意。   她嫁入李家之后,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李家的事情。可老太太却要帮着章太后把威远伯府捏圆搓扁——守皇陵一向是个苦差事,何况只是个公主罢了,大堂兄若真的去为公主守陵,外头人还有谁会把威远伯府当一回事。   宁氏一想起这件事,便新仇旧恨,恨极了李老太太。   幸好这一回章太后没能得逞,否则李老太太也不会那么容易放她出来。   宁氏想着这两人,真是恨不得他们早日断气。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息了心里生起的暗火。   院里气氛静默,丫鬟见宁氏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见她没闹起来,却也放松了许多。   正院里,李家女眷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时辰钟,目光都是十分新奇。   李老太太坐在上首,心里也觉得喜欢。圆圆的钟面上,那两根叫时辰针、时刻针的玩意不停地走着,她特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时间看得特别清楚。   还真是个宝贝。   约莫一刻钟之后,李随玉也把从目光屋角的壶漏转了回来,拍手笑道:“我还想着宋姐姐什么时候回京呢,没想到一回京就是一鸣惊人,这个东西都可以做咱们家的传家宝了。”   今日休沐,宋师竹前两日就送了帖子上门,说是有一个大惊喜要给她,还真是让人惊喜到极点。   宋师竹刚才为了解释这个时辰钟的用法,说了许多话,此时拿起茶碗润润嗓子,才道:“随玉妹妹要是喜欢,我送几个给你当嫁妆。”   这两日宋师柏和封惟赶着组装了四个时辰钟,宋师竹送了三个过来,一个如今就在李老太太屋里,一个被李望宗要了过去,另外一个则是在花厅让下人看稀奇。   说者和听者都是有心人,李老太太突然摇了摇头,笑道:“这个东西也算是个贵重的物件了,蕙心你要是不说明白,随玉也拿得也不安心。”   宋师竹笑,觉得李老太太还真是个明白人,她把黄氏如何制作时辰钟的过程和目的说了一遍。   “你嫂子怎么会想到献给圣上?”李老太太有几分好奇,时辰钟是个稀罕物件,封家拿在手里,不知道能换多少财富,这不是把钱往外头推吗。   宋师竹道:“我嫂子手上另有一个药方……”宋师竹也十分利落地说起来了,她和封恒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就是当个转手人,之所以要两件事一块出口,是她觉得李先生要是同时听到一件稀奇事和一件悲剧事,心情许会没那么差。   许是黄氏的东西有些稀奇,李老太太在上头听得很是感兴趣,宋师竹边说却边有些出神,她觉得此时李望宗的书房,气氛肯定没那么好。   封恒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今日也把了缘和尚请过来了。   宋师竹对封恒那边的情况有些挂心,等到从李老太太院里出来,从李随玉嘴里知道皇帝现在就在李家,她更是提心不已。   “你别担心,皇上性子十分有趣,不会为难封师兄的。”李随玉笑道。院子里凉风习习,两人在大树下歇凉喝茶,闻着树上的花香,气氛安静而和谐。   宋师竹听李随玉提起皇帝的娇俏语气,突然仔细地打量着她。   李随玉的状态比起梦里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她脸色红润,整个人看起来就跟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富有活力,美得光芒四射。   宋师竹顿了一下,突然有一个让人吃惊的猜测,不会就在过年的这几个月,李随玉喜欢上了皇帝吧?   李随玉察觉到宋师竹的注视,脸色微红,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别担心时辰钟的事情,老祖宗对黄氏手里的止血药粉有兴趣,在太后面前肯定会帮着说和的。”   宋师竹慢慢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个道理,尤其是她今日还带了一小罐药粉过来,只见刚才李老太太试验过后的惊喜目光,她就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她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她试探着问起李随玉这个年过得如何。李随玉突然笑出来:“我知道宋姐姐想问什么。”   她颇有几分不自在,道:“我偶然与皇上碰见过两回,一回在除夕宫宴上,我不胜酒力,在仁安宫掉了一枚络子,皇上着人送回来,另一回便是在祖父的书房里……”   李随玉没有说完,脸红得厉害,似乎有些羞于启齿。   宋师竹的眼睛一连眨了两眨,突然察觉到桃花盛开的味道。   这一回的桃花香开几里,让人心神为之一旷。 第158章 (改错字)   李随玉说完这些话,心下便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已经忍了许久了,李府中,她和几个嫂子虽然情分不错,可一些小女儿心事就不适合与他们倾诉,她等了好些日子,才等到宋师竹回京。   谁知道宋师竹只问了那么一句,之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和宋师竹喝茶说话,时不时听宋师竹说一些她在县里的见闻还有养娃趣事,谈笑间也算是自在,不过她心里存着话,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嗔道:“宋姐姐怎么不继续问了?”   少女这句话里不知道掺了多少斤蜜,宋师竹只想道:冤枉。   她今日过来,身上是背着任务的,突然听到李随玉喜欢上皇帝的消息,一时间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她纠结了一下,想了想,要是按照一般的穿越套路,她现在就该劝谏李随玉不要对皇帝投入太多感情,因为爱情这种关系只能基于平等的关系,而皇帝会有后宫三千,这一批跟她一块的参选的还会选出不少宫妃。   然后呢,劝人时一般心里都有个预设结果,她是想要李随玉跟无数穿越前辈一般,珍惜自尊,从此对皇帝当上司一样爱戴?   宋师竹看着李随玉微红的面色,摇了摇头。   她在婚姻的修炼虽然还处在初级阶段,但她很清楚一点——没有人是傻子,夫妻之间有无真情,身在其中的人最清楚。正是因为帝后关系不同于一般的夫妻,加入了许多政治考量,才需要那点真情作为缓冲。   她想着李随玉说她两回跟皇帝见面的场景,便知道李家和太后之间肯定是有默契的,说不准就是想让李随玉跟皇帝先培养一下感情。   破坏人家家里商量得好好的谈恋爱计划,是会被驴踢死的。   宋师竹的脑子里浮现梦里见到的皇帝,相当年轻俊美,试探道:“皇上对你好吗?”   李随玉贝齿细细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皇上待人十分温善。”   宋师竹立刻在心里补了一句,尤其皇帝还十分符合李随玉的审美,以李随玉未来前程之锦绣,就连宋师竹也不能说她嫁得不值。   她在两种价值观间摇摆了一会儿,还是打趣道:“今日总算没白来一趟,知道了一个大消息。”   李随笑了笑,她与宋师竹是闺中密友,自然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她半是甜蜜半是不好意思,道:“宋姐姐不许笑我,我先前也见过皇上的,就是这一回接连见了两次面,总觉得心头有些不一样。”   宋师竹嚼着她这句话,开玩笑道:“夫妻之间,初时红豆相思,久了都会变成相濡以沫,随玉妹妹这般优秀聪明,以后进宫了,一定能和皇上白头偕老的。”   这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不开心的话题不好提,可宋师竹到底还是有些许忧心。无论是哪种价值观摆在心头,她都衷心希望李随玉能过得幸福美满。   李随玉默了一刻,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明白宋姐姐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岔过这个话题。   微风将树上的花香吹入鼻端,两人喝茶说话,过了一小会儿,李随玉到底还是禁不住,轻描淡写地又说起和皇帝相处时的一些趣事。   这些天家八卦,宋师竹还是很好奇的,她就着茶,摆出了听故事般的专注神色,侧耳倾听。   许是她态度端正,李随玉越说越是轻松,语气也越见欢快起来。   在李随玉的描绘中,宋师竹隐约窥见了一个体贴入微的天子,每回微服出宫时都让人给她送民间小吃,时不时还让人送个首饰什么的,撩妹手段还真是挺不错的。   李随玉说了大半个时辰,回过神来才发现宋师竹极少出声,她脸上忍不住染上一丝红晕,觉得自己不大矜持,又换了个话题,跟宋师竹说了一些官员献宝之后的嘉奖。   宋师竹听得也很认真。这些官场上的事,她到底不比李随玉从小浸淫,随便挑起个话头,便是如数家珍。   “宋姐姐只管静待佳音。”李随玉十分笃定,即使如今内阁正在和皇帝掰手腕,有官员献上稀奇物件,皇上想要赏赐一二,内阁不会不给这点面子。   这等意外之喜……宋师竹想了想,道:“我那嫂子的诉求,是不是难以达成?”   李随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黄氏凭着一个时辰钟,便想要把药粉卖给军队,若托的人不是宋师竹,恐怕药粉的药方一早被人抢了去。   她怕宋师竹不明白这件事的困难程度,便略略说了一下。能跟朝廷做生意的,一般称之为皇商。朝中大多数皇商都是江南商人,好些个都和内阁有七弯八拐的姻亲关系。黄氏这是想要分军队药材专营份额,从别人嘴里抢食,当然困难。   只是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在李随玉看来,黄氏这个时机还真是万里挑一。皇上和太后如今正为大驸马的事恼火,许不得就愿意给内阁一点颜色看看。   宋师竹略一寻思,便道:“随玉妹妹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这件事只能拜托老太太帮忙。老太太能帮到哪一步,我们都是感谢她的。”   李随玉都把即将面对的难事说得这般清楚了,宋师竹也没有求李家一定要为他们竭力争取。   只有遇事时,才能察觉到自家底蕴的薄弱,譬如这件事,他们就只能凭和李家的交情才能掺合一二。若是李家不愿照拂,黄氏哪怕把时辰钟的图纸都献出来,都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师竹心里有些感叹,未免又想到了李望宗书房里的封恒。   皇上现在居然在李家!   饶是宋师竹心里隐隐觉得封恒会借这件事而起,都觉得他们的运气真是不错。   封恒那边却没有宋师竹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李望宗的书房里,一架半人高的机械摆钟稳稳坐落在案上,造型奇巧,做工精致,意义非凡,若不出意外,只要东西传出去,便能在京城内外掀起一股购买的浪潮。   可事实是,自从封恒出声之后,本该得到众人注目的时辰钟,就无人问津了。   等到高玉珩听了一半,忍不住掀了棉帘子从隔间走出来,机械摆钟带给屋里众人的冲击,更是宣告结束。   高玉珩出来之后,打量的目光便一直集中在眼前的封恒身上。   封恒自然是想要通过李望宗,把话呈到皇帝面前的,但也没想到高玉珩居然会在隔间。他刚从李先生的态度里意会到这点时,便忍下了心里的激动。   因着摸不清皇帝听到这件事是个什么心情,封恒被皇帝叫起之后,只露出一些适当的诧异,之后就一直默然站着。   皇帝面色高深莫测,屋里头流转着一股沉闷的压力,只被封恒请来的了缘大师还能数着念珠,面露微笑,其他几人都是神色肃穆。   李望宗跟皇帝相处多年,当然察觉到皇帝心中的波涛暗涌,他的目光扫向封恒,心里有些叹息。   皇帝听说封恒献了几座时辰钟之后,便十分好奇,想要一睹为快,又不想让人知道他出宫了,于是便避在了里间。   而方才封恒一出口,他就想让他闭嘴,这些话实在太突然,若是之后证实了是假的,封恒只会给皇帝留下一个轻狂的印象。   没想到封恒察觉到他的示意之后,却没有停下来,李望宗只得硬着头皮听他说下去。   可这事实在有些惊奇。   从封恒能请到了缘大师为他背书,到他嘴里那个梦,都让李望宗觉得不可思议。   李望宗当然是认识了缘的。先帝时,他奉命督建皇家塔,彼时就和了缘有过诸多接触。可了缘这个和尚素来闲鱼野鹤,不爱管红尘之事,这回居然破天荒地,出来给封恒做了个佐证。   刚才他一句“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梦有奇异,阖该重视”说完之后,李望宗心里便隐隐浮现一股危机感,心里十分不踏实。   他定下心神,窥着皇帝的想法,给小徒弟找了个台阶,道:“钦天监那边都没有算出来的事情,若是你坚持,之后责任便在你身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封恒摇头道:“这件事情如此不吉利,弟子若不是一连几夜做了同样的梦境,也不会如此慎重。老师可以放心,弟子在人前从未向他人透露过半分,只是因着心中实在惶恐,才想要过来找老师商量一二。”   言下之意,他就是找自家先生拿主意来的,没想到居然会被皇上给听墙角了。   高玉珩也想到了这一茬,年后的这段日子,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原本想着休沐日出来换换心情,没想到能撞见封恒献钟的事。   他和封恒是前后脚到达李家的。高玉珩今日本是想在宫里陪陪心情不佳的章太后,没想到太后昨夜梦见了大长公主,一早便在佛堂礼佛。今日出宫之事只能算是临时起意,封恒应当抓不到他的行踪,以他的身份,算计他并无半点好处。   思及此,高玉珩便打消了心里的怀疑,又看了吉祥物一般的了缘大师一眼,这个和尚先前便到宫里为太后讲过经,素来谨言慎行,封恒能得他出来背书,高玉珩心中又添了几分信任。   可若说这件事是真的,高玉珩又有几分纠结。大庆朝开朝至今一直风调雨顺,到他这里突然便旱起来,难不成真是老天看他不顺眼?   想着封恒说他被徐阁老气得在朝上吐血,高玉珩便是一阵咬牙。最近他在朝上,被内阁群臣气得已经差不多快吐血了,要是还要被内阁再羞辱一番,他觉得吐血真是难免的事。   屋里气氛肃穆,都在等着高玉珩出声。   高玉珩良久才呼出一口气,道:“朕是天子,承天庇佑,老天能托梦给师弟,便说明朕是天命所归。乱臣贼子通通都不能伤害朕半分。”   李望宗作为当朝太傅,不得不提醒道:“臣在朝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托梦的事情。朝廷大事,怎么能这般儿戏。”   高玉珩自有自己的道理:“旱灾之事是真是假,两个月之后便能知道了。若师弟只是白日做梦,朕念着师兄弟的情分,也不会外传,太傅大可放心;可要是真的,于朕而言就是要命的事。”   做皇帝的人多是有些疑心病,高玉珩也是如此。他说有多相信封恒的话,也不至于,只是事关紧要,再多几层预防都不为过。   封恒有些没想到皇帝会接受得这么快,但听着皇上又问他梦里朝议的情况,也没迟疑,该如何托盘而出他早有准备,立刻便道了出来。   旱灾五月初出现苗头,气温骤升,连着五个月都是高温无雨,京城周遭水道干涸,溪港断流,人畜饮水困难,农田绝收,树木也成片枯死。皇上下令减税,拨银子赈灾。可有人欺上瞒下,在中间渔利,暗中加重税负徭役。   就是如此,旱灾情况才会这般严重,导致皇帝遭到阁老们攻诘。   他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宋师竹毕竟对朝廷官员不熟,记住的那几个人名只是谐音罢了,封恒初入仕途,当然也不认识。   其实以朝廷的能力,遭旱时大可以从外头调粮进京,能操作的空间极大,不至于皇帝就要被逼到下罪己诏的程度,可禁不住有些人就等着抓皇帝的小辫子。   也是如此,封恒才觉得妻子的那个梦,即使在皇帝面前全说出来有打击同僚的嫌疑,也不该说一半藏一半。   封恒出口的那几个名字,高玉珩一听就知道是谁,他脸色一黑,道:“徐阁老还真是不把朕弄死,就不达目的。”   李望宗听完之后,心里也有些嘀咕。封恒嘴里的几个官员,都是徐阁老的几门远房了再远房的姻亲,若不是有心注意极难察觉到的那种,难不成还真是上天托梦?   他心意动摇,左思右想之后,只得叹了一声,道:“皇上宽心,咱们既然提前知道这件事,必定能平平安安的。”   高玉珩想了很久,道:“河工水利之事,朕登基之后,原本便该修缮,若是没有师弟这件事,拖到今年也差不多了。”   李望宗听到高玉珩的这句话,便松了一口气,皇上这句话为封恒开脱十分明显,想来纵使旱灾之事没有发生,小弟子也不会被这件事拖累。   封恒也有些感动于皇帝对他的爱护,他想了想,双手奉上几张宣纸。   朝廷其实不乏能人,可惜有私心的人实在太多。那个梦里,许多人都是吵吵嚷嚷在争论责任归属,其中便涉及到一些治旱的好法子。宋师竹也知道那是精华所在,怕自己以后记不住,几乎全都默写下来。   封恒归纳整理了一遍,今日带过来本来就打算和李望宗讨论一下,现在皇上在这里,也用不着再多转一回手。   高玉珩看完之后,却压在案上,道:“这些事且不急。”   后日的先农礼才是紧要的事。先农礼一向有鼓励农桑、祈求风调雨顺的意思,高玉珩想到封恒说的旱灾,便想要多做一些准备,要是真的发生了,总不能真的让人给他扣帽子。   因着屋里头有个和尚在,高玉珩并未多说,只让封恒和李望宗第二日进宫再议。   天灾虽在眼前,可封恒把这件事捅了出去,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这是这件事里最艰难的一步,若是皇上不愿信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后头灾祸发生。   故此,封恒送了缘大师回清泉寺时,心情还是不错的。   马车里只有他和了缘大师两个人,一阵安静的茶杯碰撞声后,他跟了缘大师道了一声谢。就跟宋师竹先前说的,这种浑水人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他一说,大师愿意帮忙,封恒心里对他只有感谢的份。   大师双手合十地念了声佛:“老衲只是随口一言罢了,施主才是真正是在为苍生积德。”   封恒见他一幅大公无私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容封某冒昧问一句,大师为何愿意帮忙?”   了缘大师笑容盎然道:“尊夫人福德深厚,天命天定。此等福人,但有所求,竭力相助才是顺应天道之事。施时虽微,得福报大,这也是老衲的一番机缘。”   封恒想着妻子对大师的怀疑,心里颇有几分无语。其实今日从自家先生和皇上的反应里,封恒也看出来了,了缘大师确实是个高僧,只是他们在县里孤陋寡闻,这才对大师有所不敬。   最后到山门时,了缘大师还邀请宋师竹有空闲时到寺里品茗,封恒也不愿意瞒他,宋师竹并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奇异之处,想来对大师的邀约会退避三舍。   了缘大师并没有强求,临行前又赠了封恒八个字。封恒听完之后,心中突然一阵好笑,觉得妻子应该对和大师见面这件事,应当会相当纠结为难。   宋师竹只能说,自家相公对她相当了解。了缘赠给封恒的八字成语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不就是对封恒那些死劫的映射吗。虽然所有事情其实是从赵氏的噩梦开始的,大师知道其中详情,很可能只是按图索骥,生搬硬套……   宋师竹就算再怎么说服自己,也觉得她才是生搬硬套。   她一时间突然十分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敬畏鬼神。她现在对老和尚就有种又敬又畏的心情。 第159章 (改错字)   虽然大师的话听起来不怎么科学,不过宋师竹只想了一会儿就放下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和尚就算是个高人,她又不干什么坏事。   想着封恒的那些话,宋师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了缘大师看起来对她抱有的期待不浅啊。   只是无论是期待还是警惕,宋师竹想了想,还是决定井水不犯河水,直觉告诉她,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   她的本事在这里摆着,智商、性格只是属于普通人层面的标准,这一点宋师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而且她一想起要去和大师见面,心里总觉得别扭得不行……难为自己的事,她一向不干。   纵使封恒心里对了缘大师的那几句话十分好奇,可宋师竹不愿意去,他也没有继续劝说。   两人交换过一回方才在李家的信息,封恒知道时辰钟一事上遇到的麻烦,也并未多说什么。他该尽的本份都尽了,可自家底蕴有限,其他的也不好再强求。   说完这件事后,宋师竹就像完全把所有事抛在脑后一般,照常吃饭洗漱逗闺女,甚至还惊喜地跟他道:“喜姐儿会叫爹了!”   宋师竹是真的欢喜,闺女学话慢,突然学会个什么字眼就特别让人高兴,她之前还怀疑过喜姐儿是不是不如别的娃娃聪明,小心肝真是一回回地被打击。   可无论怎么怀疑,孩子总是自家的好,现在听到闺女终于把爹和娘都学会了,宋师竹更是高兴得牙豁子都露出来,在闺女的脸上亲了又亲。   封恒也听到了,把孩子抱到他怀里,在他腿上颠了颠,惹得闺女一阵高兴,歪头一笑,便跟着他的话尾巴喊了一声爹。   他看着闺女的目光立刻又温柔几分,抬头对她道:“你在京城找一个官话标准的丫鬟,好好教她说话。”   宋师竹便明白了,这是嫌弃花氏只会说方言呢。她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也不用辞掉花氏,方言官话两种双语环境,共同学习,还能相互促进,也是挺好的。   因着有喜姐作为调剂,两人当夜都放松了下来。封恒惊讶发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闺女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站了。小小人撑着两截短短的小腿,大眼睛乌黑水润,不小心摔在榻上也不哭,笑得还格外欢实。   封恒数着她米粒般的小牙,觉得再没有小姑娘会比自家闺女更可爱了,对宋师竹怀疑喜姐不够聪明,下意识便道:“都说儿子随娘,闺女随爹,喜姐儿以后肯定很聪明。”   好吧,其实宋师竹也是这么想的。两人达成一致之后,便很期待闺女什么时候能聪明起来,故此对即将到来的抓周礼也挺期待的。   都说喜事成双,封恒第二日上班后,又出了件喜事,他被皇帝点中当了御用侍读。   三月初三,先农礼刚过,一个消息便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皇帝带着官员在皇庄耕地时,一锄头下去,挖出了一块古朴的大石头,上面刻了“权臣无道,毒月京旱”八个字,在场的几个阁老立刻全都阴了面色。   这个三月其实有不少大事,先农礼是一件,三月二十秀女大选是另一件事。   可这两件事都没有石头字的新闻大,市井民间对这种带有神话色彩的事情最有兴趣,京城最近许多酒楼都是津津乐道,堪称热门话题。   宋师竹听说这件事后,便感叹了一回,若是她来办肯定只会有有后一句:皇帝这是夹带私货,这是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啊。   他弄了个石刻字,有没有旱灾一事另说,无论是谁听完这件事,都会有个“臣子跋扈”的先入之见。   若是之后有灾情,有了这个传闻,朝廷群臣肯定不会放任灾祸蔓延;没有的话,内阁的这段尴尬艰难时期,也够让皇帝在先前的失败中掰回一点脸面了,就算臣子有所怀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外头百姓都在说,这等天卜会出现,是老天爷在为皇上做主呢。”   婆婆赵氏素来不爱八卦,放眼周遭,封恒最近忒忙,宋师竹只能和自家二婶说一回这件事,一早便抱着闺女过来宋家二房了。她用茶盖把茶沫抹掉,道,“现在好些百姓都想着赶紧挖井屯水,多存些粮食在家。”   百姓摆出这样的态度,不管是真的觉得皇帝被臣子欺负了,还是未雨绸缪,都是对朝臣极大的怀疑。   “那那些官员们可要尴尬了。”冯氏笑,她用个拨浪鼓逗爬在榻上的喜姐儿,一边摇一边道:“难不成五月真的会有干旱?”   宋师竹的目光落在像小猫扑蝶一般,一直想要抓住拨浪鼓的闺女,笑道:“这个问题谁都想知道。这几日不少钦天监的官员都进了宫,可传出来的就没有一句明白话。”   冯氏想了想:“前头大驸马守陵之事,从民间市井到官宦家眷,好多人都说了不好听的话,皇帝就算是个圣人心性,都肯定忍不下去了。”宁大驸马虽然不是她的直接仇人,可他先前也是庇护过小冯氏姐弟的,冯氏对宁家的事一向关注。   她总觉得,这回这件事能传得沸沸扬扬,应当就是皇上那边的反击了。   就是她心里有些嘀咕,这几日外头雨水如注,看起来真不像是要旱的。她犹豫了一下,觉得皇帝总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   对于冯氏的疑问,宋师竹没有正面回答,这种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明白的感觉,真是痛并快乐着。可惜她和封恒在这件事里最重要的戏份已经结束了,以后明面上都最好安分低调,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八卦一回市井流言之后,宋师竹便把这件事封存在心里。   许是基于投桃报李的心情,皇上最近经常点封恒为御前侍读。并非那种给皇帝讲经讲学问的侍读,而是服侍笔墨、间或拟旨的技术工种,一般能在初入翰林时便得到这等任务,都是极得皇上厚爱,才能受到提携。又有这一回石头的事情在前,翰林院不少人都对封恒客气不少,有时候宋师竹还能看见封恒让人带回家的同僚家乡特产。   宋师竹看他不过大半个月,脸色都红润起来,便打趣道:“红光满脸,喜事将近啊。”   这也是那个梦的影响之一了。封恒笑道:“皇帝即将娶后纳妃,太医每日都会过来请平安脉,太后也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让人送补药过来,知道我在御书房伺候,也会给我送一份。”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私底下,他觉得皇上应该把他说的那些跟太后说了,太后才会这般想着为皇帝补养身子。   宋师竹听完就嘀咕了一句。   封恒见她脸色不好,心里无奈:“我在宫里行走,储秀宫都已经布置起来了,只待秀女进宫便能入住。你要是心疼师妹,便多过去陪她说话。”   女人在这种事上的在意最难宽解,他也不好多说。不过话说回来,若宋师竹不是对人这般真心实意,李随玉也不会真心待她。   宋师竹提起精神点了点头,见封恒有空哄她,便想趁着他今夜闲下来把几件事一块定下来:“喜姐儿的周岁生辰,二婶和娘都说要大宴宾客,你先看看我拟好的宾客名单。”   她说完就把下午放在边案上的几张纸递了过去,封恒翻了翻,心里就有数了。几乎都是他在这半个月来翰林院里交好的同僚。他这些日子回家迟,也少跟她交流院里的事情,宋师竹却能有这么多精准的人名,肯定是跑去跟宋二郎一一确认的。   宋师竹觉得封恒的目光有些奇怪,他突然伸手摸摸她柔嫩的脸颊,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微笑。   宋师竹突然意会到他的意思,她眨眨眼,很想告诉他,这是宋二郎前些日子求庇护的代价,她其实没费多少力气的,不过既然封恒这么感动了,她也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家庭有爱,才能事业有成啊。   封恒最近的事业确实经营得很是不错。   御书房里,今日虽然不是轮到封恒当值,可高玉珩又把他叫了过来。   春日午后,周围异常安静。   大太监张从喜悄悄看了一眼里头的场景,心里默数了一下,封修撰这是三月以来第十三回被皇帝召见了。   不过想着封修撰的来历,他也能明白皇上为什么那么信任他。虽然皇上在外头极少提起,可按李太傅那边的关系算,这两人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师兄弟。   朝中那么多官员,哪一个能跟皇帝有这等渊源,皇上即使彰显一番他对师弟的重视和宠爱,也是能理解的。   大太监怎么想的,封恒不知道,高玉珩若要完成一件事时,当真是个拼命三郎。他这一早上手中的毛笔便没听过。   高玉珩端起茶碗,想起方才联袂前来的几个阁老,脸上就是一乐。   先前泄题案的事,为了能在年前结案,不知道徐阁老是怎么操作的,这件事的罪名最终落在了一个小小的同考官身上,那同考官跟张阁老有些干系,结果便是张阁老棋差一着,被徐阁老给害了,至今留在家里修养。   内阁四个阁老少了一个,高玉珩倒也高兴了一回,只是剩下的三个仍然守得密不透风,他高兴过后便是憋屈了。   可今日阁老们一个个过来,捏着鼻子在他面前表明心迹,就算明知道他们项公舞剑意在沛公,高玉珩也看得乐呵。   他喝了一口茶,对着封恒笑道:“朕这个天子,直到今日才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封恒看着屋里只有他和皇上两个人,便道:“皇上得上天警示,能避开祸端,以后朝里一定会太太平平的。”   高玉珩见他面带笑意,话里还有几丝揶揄之意,也放轻松了,龙袍上的明黄金光闪闪,他在阳光下扭了扭脖颈,呼出一口气道:“所以为了让老天爷能高兴,咱们也得加把劲才行。”   想着今日一早召见的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他扬了扬眉:“张尚书最是刁钻,哪一回想要从他手里抠点出来不是得先扯皮一番才行,朕今日还是第一回在他身上体会到什么叫畅通无阻。”   封恒也想到了今日的场景,这些年天下一直风调雨顺,国库算得上丰盈,可皇上却一直没能把朝堂掌控在自己手中,以至于要办点什么还要向个尚书低头,想起来也是心酸。   他摇摇头道:“皇上现在想要办的是民生大事,张尚书若是阻止,名不正则言不顺,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名声上可不大好听。”   “伪君子喜欢沽名钓誉,总比完全不要脸强。”高玉珩嘲讽地十分直白,要不是他们合计了一番,想出了那个石上刻字的事情,好些事情都没能这么顺利。   高玉珩道:“这阵子你辛苦些,帮朕把一些要事的章程敲定下来,赶紧下发旨意……”时间不等人。他现在是打了内阁一个措手不及,等到舆论风向一改,内阁便不会这么好说话。   想到这里,高玉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封恒看着圣上的面色,总不能拍胸口说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不过心里有底总比没底的强,他在御前听用,对受托来试探的人,态度便异常强硬。高玉珩见他这样,也觉得顺眼。   他一高兴,听说三月十八封恒家中长女在办周岁宴,还微服去了一趟封家,送了一份大礼出去,直把见着他的众人吓得不轻。   彼时李随玉即将进宫,特地过来饮宴,另有林樱也在场上。   林樱是随林夫人一块过来的,同住一条胡同,礼部的帖子发到林家的事情她前些日子便知晓了,就连隔壁田夫人都上门恭贺她,宋师竹也只能随大流送了份礼过去。   许是因着如此,林樱才会在进宫的百忙之际过来相贺。   可宋师竹真是不愿意让她捡这个便宜。皇上一到场,她便让人将他引导封恒外院的书房,又悄悄通知了李随玉,把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风贯彻得十分彻底。 第160章 (改错字)   当日家里前院后院都摆了酒席,基本上收到请帖的都十分捧场。   待到人齐了,抓周礼便开始了。   事后宋师竹还真是有些庆幸,皇帝来的时间没有在抓周礼前,否则自家闺女的风头便全都要被人抢走了。   明亮的正堂里,中间有一张摆了许多物件的大方桌,诸如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等都在其上,因着是小姑娘,还把炊具和刺绣等等用具都拿了出来。   喜姐儿在桌上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好奇地看了人群一眼,小胖屁股便往桌上一坐——宋师竹还怕她会咧开嘴大哭,谁知道小姑娘埋下脑袋,十分熟练地抓了一枚印章和一本书,之后便抬头咯咯笑着。宋师竹瞧着一旁的花氏提气又松气的模样,便知道她是私底下偷偷教过她闺女了。   她对抓出什么物件,其实不大在乎,这种仪式就是讲究一个吉祥如意,她闺女无论抓什么,想表达善意的都能有话说。   就跟她想的一般,在场的官太太们都十分捧场,众口一词夸她是个大富大贵的夫人命。   宋师竹听着耳边一片赞誉,也挺高兴的,把结果通知了前院后,就让奶娘把闺女抱下去。   赵氏见孙女抓的物件合适,抓周礼一结束,便回屋歇息了。   冯氏、李舅母和魏姨母帮她一块招待客人。   总的来说,席面上虽然有一个宋师竹膈应的林夫人在,可有林樱在一旁笑吟吟地震着,林夫人像被人捏住喉咙一般忍气吞声,气氛还是很松快和谐的。   可丘嬷嬷突然便脚步匆匆地进来了,宋师竹事后回想起来,她当时一看到丘嬷嬷,眼皮便是一跳。   今天的宴席,丘嬷嬷和丛管事是负责外院男宾席的,宋师竹还以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跟宾客告了声罪就下去了。   然后她也跟着失态了。听到丘嬷嬷说门房来了个姓高的客人,她的心跳便一阵骤快。   家里认识的姓高的客人还能有谁,宋师竹条件反射地吩咐她把人引到封恒书房。她还没吩咐完,丛管事又过来了,眼睛亮得吓人,一脸激动地说封恒让她带喜姐儿过去御见行礼,宋师竹被管事嬷嬷簇拥着过去时,神色都是懵的。   高玉珩不请自来,态度还是很和气的,尤其今日还是小姑娘的大好日子,瞧着小姑娘顺眼,想了想便从腰上解了块玉佩送给她。   封恒推辞了一句,见高玉珩坚持,一家子才跪下谢恩。宋师竹跟在自家相公后头,总觉得有种身在雾里之感。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笑容亲切,俊美清贵,看起来便十分赏心悦目。许是在梦里见过皇帝的窘境,宋师竹平静下来的速度也挺快的。   尤其是有跟着他们一块行礼的宋师柏和封惟对比着,她心里更是平衡。高玉珩解下腰上的玉佩送给喜姐儿时,她觉得自己都能听到宋师柏吞口水的声音。   高玉珩只是好奇想要见见封恒的家人,跟女眷少年都无甚话题好聊,见完人便让他们下去了。   离开外院之后,宋师柏突然一蹦三尺高,道:“皇上方才是不是问我们在私塾念得如何了。”   封惟应了一声,一脸梦游之色道:“而且皇上还夸我们时辰钟做得好……”   宋师竹看他们走路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有些担心他们突然踩空了,不过她手里抱着喜姐儿,只得叮嘱道:“小心走路,待会回到外院注意些,别乱说刚才在书房的事。”   两人齐声答应了一下,宋师柏盯着喜姐儿小裙子上系着的玉佩,突然十分嫉妒道:“喜姐儿是咱们家第一个得到皇上送礼的人。”   宋师竹瞧着是个祥云如意的玉佩形状,便高兴道:“皇上也盼喜姐儿一辈子平安如意呢。”又小心地把玉佩放进闺女腰上的小荷包里,若是她没认错,这应该是品相上好的帝王绿,相当值钱的那种。   宋师柏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哀嚎了一声,道:“我忘了把二叔舅舅和堂兄表哥他们也叫过来!”   他顿了一下,期待地看向宋师竹:“大姐姐,我现在把舅舅他们叫过来,皇帝还会见他们吗?”   皇帝又不是什么摆设物,说见就能见的。宋师竹嘴角抽了一下,因着喜姐儿在她怀里不住扭着小身子,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才道:“皇上就是过来咱们家看看罢了,应该不想见那么多人。”   刚才她从书房出来时,丘嬷嬷已经等到一旁小声汇报了一回,说是前院许是有些大人已经察觉出来,方才女宾那边多出了几个在女眷耳边窃窃私语的丫鬟婆子。   要是这时候二叔舅舅他们再离开,就太显眼了。   封惟看着小伙伴郁闷失落的脸色,安慰他道:“没事,我娘和魏姨母不也没过来吗。”   “这事不是这么算的……二叔和表哥二堂兄是当官的也就算了,舅舅和大堂兄三堂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宋师柏长长叹了一声。   宋师竹有些黑线,觉得弟弟这也太小看人了,此时前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宋师柏和封惟也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貌美佳人从月亮门缓缓走了过来,宋师竹正待说话,见自家两个弟弟居然脑袋羞得都冒烟了,突然便觉得有些丢脸。   李随玉看着两人的反应,噗嗤一笑,又道:“刚才嬷嬷说宋姐姐让人找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宋师竹觉得自己得先把弟弟们赶走才行,便给了他们一个任务,叫他们把喜姐儿送到奶娘那里,看两小磨磨蹭蹭的,还不忘矜持行礼,又一脸黑线地,催着他们下去了。   宋师竹把人赶走之后,见李随玉身后跟着的嬷嬷一幅紧迫盯人的模样,想了想,也不换地方了,便把李随玉拉到一旁,三言两语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皇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微服到他们家来了,现在家里应该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宋师竹刚才下意识地让人把李随玉找过来,现在想明白之后,却觉得这个举动不是很妙,有点拉皮条的嫌疑。   李随玉听她的语气用词,免不了被她给逗笑了:“宋姐姐别多想了,不碍事的。”见宋师竹还是担心,她便含蓄解释了一下,皇帝素来喜欢微服出宫,偶遇圣驾是某些有野心的人家最喜欢用的法子,这个月是选秀之季,情况更是如此。   宋师竹听着她有些嘲讽的语气,想了下也知道这种事应该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便问道:“随玉妹妹还过不过去了?”   李随玉摇了摇头,她想见高玉珩,着实不必这般辛苦。而且后日她便要进宫了,她现在更想要抓紧时间和宋师竹说说话。可惜封家今日客人实在太多了,她再过一会儿便得离开了。   宋师竹也觉得可惜,正想要多说几句,李随玉的目光突然越过她,宋师竹朝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见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过来了。   林樱一见着他们,便行了个福礼,一双幽黑的眸子在李随玉身上绕了绕,抿唇一笑,略表歉意道:“我出来散散酒气,打扰到夫人和李姑娘了。”   今日宋师竹是主人,明面上对客人都得平等招待,她便笑了笑,客气问她需不需要醒酒茶。   她对林樱其实没什么恶感,不过因着她是两个梦里唯一的链接点,宋师竹见着她时,确实是有些不同以往的关注。   林樱摇了摇头:“我走两步,歇会儿便好了。”   她说话时,宋师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圆润的耳垂上,心头一动,突然转头又看一眼李随玉,发现林樱某些角度居然和李随玉有些神似,而且耳垂上都有一颗小红痣。   宋师竹还想再看仔细一些,不过因着林樱适时告辞回屋了,宋师竹只好把那种古怪的感觉压在心里,打算思量出个结果再和李随玉分说。   再度回到席上时,好些夫人太太看着她的表情都十分微妙,比起刚才,态度堪称热情似火,李随玉也知道为何如此,偷笑着朝她使了个淘气的眼色,宋师竹笑得不动声色。 第161章 (改错字)   满室的珠光溢彩中,女客们的眼神不断地交汇试探,翰林院杨掌院的夫人突然起了个话头:“看宋妹妹笑得这么高兴,是不是方才发生了什么好事?”   宋师竹笑眯眯的:“今日结识了这么多人,多识得一个便是家里的一桩好事,杨姐姐这话说的,我倒不知道指的哪一桩。”   “当然是更大的好事。”杨夫人见她打马虎眼,直接便道。   “是有好事发生呢,但我不和你们说。”宋师竹淘气了一句,知情的李随玉人有些忍俊不禁,就连杨夫人也被她噎了一下。   宋师竹想了想,又道:“有些好事妹妹不好多说,杨姐姐要是生气,妹妹给您赔个不是。”   她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她没牙好欺负,不是想让杨夫人下不来台,安抚话还是要说一说。   其实打心里说,宋师竹对杨夫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虽然杨掌院在翰林院里给了封恒一些排头吃——把他和林学士安排在一块办公,可今日众人能这般和谐,多半都是仰赖杨夫人带头示好的缘故。   有宋师竹这个回答,杨夫人约莫也能确定一二,她笑道:“方才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事,只顾说话有趣了,若是不小心惹着谁,宋妹妹且帮我们说和几句。”   杨夫人说得含糊,宋师竹却知道她是怕刚才府里动静太大惹恼了皇帝,虽然她觉得皇帝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为了安杨夫人的心,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杨夫人瞧着她这般爽快,一点借皇帝拿捏众人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也高看了她几分,又暗叹了一声。   要说这件事,杨掌院也是无妄之灾。他其实不大愿意掺合进内阁和皇帝的争斗中,可状元郎身后只站着李太傅一人,暗中給他施压的都是高品大员,怎么比得上那些朝中大佬。   更何况皇帝自点了封恒为状元后,从没未在正经场合承认过这个师弟,就连夸一句都没有。杨掌院也是抱着一丝侥幸才顺应了上意。   却没想到,封修撰上衙才第二日,皇上直接点了他为御前侍读,又有内阁对皇上低头的事,杨掌院的立场立时变得万分尴尬。   若不然,他们夫妻何必一同过来参加下属家闺女的周岁宴。   女眷们对最近京城的热门新闻都有所耳闻,也知道杨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笼络之举。杨夫人资历深,众人今日多半给的也是她的面子,便忽略这个小插曲,继续将其乐融融的气氛延续下去。   一片和乐中,林夫人暗自咬了咬牙。她消息迟滞,这才想明白了来的是哪位贵人,一联想宋师竹方才让人把李随玉请出去的举动,立刻就知道自家吃亏了。   撑着吃完宴席回家之后,她对林樱道:“你不是觉得宋氏是个好人吗,皇上就在前头,她连想着你一回都没有。”   林樱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闺女在家中对宋师竹好感之深,就连她略说一句,两人都要吵起来。这回宋师竹却这般不把林樱当一回事,林夫人真是极想摇醒闺女,让林樱明白宋氏就是个势利眼。   “封家和李家深有渊源,封夫人和李家姑娘的交情比我好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封夫人要是越过李姑娘,把我叫过去,我才要想着她有什么居心。”林樱神色不动,丝毫不受影响道。   林夫人被噎了一下:“你倒是想得明白,但宋氏要是个明白人,就不会一点都不顾及你爹和封家的师生情谊,瞧今日咱们的座位,都快排到天井那边了。”   林家和封家的关系比起旁人,总有些不一般,宋氏先前不愿帮忙也就算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就连点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让她真是快气炸了。可惜林樱威胁她,翰林院女眷又来了不少捧场的人,让她就是想发怒也没底气。   林樱看她一眼,笑道:“尊重是相互的,娘要是不这样在背后议论人,封夫人想必也不会干出这种事。”   总之林夫人说一句,她就怼一句,成功把林夫人气个半死。她又不好对林樱做些什么,林樱后日就要进宫,就算母女间关系不好,可有这层亲缘关系在,她还指望着林樱以后能带携家里,只能郁闷地回了自个院子。   林樱看着林夫人的背影,心里一阵冷笑,别人当娘的,为了儿女的性情着想,有些事情能息事宁人便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就只有她娘,满心想着挑起她对旁人的怨恨。   她若不是自己想得明白,早就活成了一幅鬼模样。   林夫人走后,从屋里出来了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林樱见着她,心情总算松快几分。自知道她有秀女资格后,家里便出重金为她请来了一个刚从宫里放出来的管教嬷嬷。   钱嬷嬷三十出头,看着如二十许人一般。对她教导甚严,林樱有这样不靠谱还爱端着面子的爹娘,也自有心气,一教一学,十分融洽。   钱嬷嬷躬身行礼后,便问道:“姑娘今日看得怎么样了?”   林樱不语,片刻才道:“我与李姑娘容貌气度天壤之别,这么做有用吗?”   钱嬷嬷淡淡一笑道:“姑娘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为了能让林樱下定决心,她又道:“我在宫里时曾经听过一桩故事。皇上的性子最是专一,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哈巴犬,那小狗死了之后,他发誓不再圈养任何猫狗,等到皇上登基,宫里就连猫狗房都没有了。”   她顿了一下,让林樱消化了她说的事情,见着她的表情变化,才继续道:“李姑娘条件得天独厚,不仅得太后娘娘的心意,就连皇上也对她一见钟情。后宫三千,阖该百花齐放。若是只有一枝独秀,我这等做宫女的,到了年岁,还能被放出来。姑娘就不一定了。”   林樱毕竟年纪小,想着以后如雀鸟般被人遗忘在笼子里的日子,心里便生出些惶惶,她喃喃道:“也是我命不好……”   人跟人真的不能相比。李随玉脑海里浮现今日见到的李随玉,唇角露出一丝苦笑,钱嬷嬷想让她模仿李随玉,可有些事情总是模仿不了的。   李姑娘家世清贵,性情温和。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自个的性子却不是那等惹人喜欢的。   经历影响性情。林樱虽有一个学士父亲,可林学士的心思都在她弟弟身上,她娘又尽顾着娘家两个外甥女,林樱不愿顺着她娘的意思嫁给舅家表兄,万事只能自己绸缪。   先前为着算计嫁入宋家,宋师竹明白告诉她,冯氏因着她娘的关系,对他们家只想远而避之。   当时她听到这些话时,心里不是不委屈。可宫中选秀的消息一传来,她便十分庆幸——若不是宋师竹劝说了她,她那些针对宋二郎的计划,等到她成为秀女后都是她的污点,一被人揭发出来,就是害己害人。   可是即使没了宋二郎的事情,老天爷还是给了她不少坎坷。   脑海里思绪翻涌中,她听到钱嬷嬷安慰她道:“老话都说人定胜天,命运千转百回,没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赢家。”   林樱摇头:“嬷嬷对我真有信心,我容貌不及李姑娘万一,皇上不一定会对我有移情之宠。”   她今日见过李随玉之后,真是觉得两人之间天差地远,若说她是红尘中的俗人,李随玉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仙女。想着方才宋师竹和李随玉那股亲密劲,林樱的心情又更复杂了一些。   钱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姑娘只要记得,命这种事是最说不好的,看着声名鼎沸的,未必不会有塌楼之忧。姑娘要是不想做坏人,嬷嬷也不会强迫你,只是有些事情多做准备,焉知未来某一日,姑娘会不会庆幸这些日子学的东西。”   林樱看着满脸慈爱的钱嬷嬷,她心里其实有不少疑问,钱嬷嬷为什么会对李随玉的事情这般如数家珍。   林樱既想问她后头是不是有别人指使,又怕知道太多以后不能不能翻身,想了想,还是咽下即将出口的话。   就算钱嬷嬷有别的居心,只要她不愿意干的事,钱嬷嬷也不能强迫她。   ………………   送走宾客后,宋师竹见着丛管事和丘嬷嬷几个都是一脸激动,便知道今日皇上过府的事堪称强心针,立刻就把众人的精神提振起来。   听到一向不爱管事的婆婆也请她过去之后,她默默又加了句——就连她婆婆也逃脱不了皇上的魅力。   赵氏原本正在礼佛,没想到她那妹妹突然便过来了,情绪昂扬地说是皇帝今日到他们家来了,之后便是儿媳的舅舅舅母,脸上也十分兴奋。   赵氏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初始还有些懵,回过神来也有些不敢置信。   李舅舅连声道:“咱们家今日来的客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了不得啊……”这一句不能表达他的心情,他转而奉承赵氏道,“瞧老姐姐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我就是没老姐姐那么有福,皇上都到家门口来了,都没能见上一眼。”   赵氏看着李舅舅一脸激动的模样,到底是常年礼佛,纵是稀奇也没表现得那般明显,还笑道:“这也是个人的缘分,李舅爷既来了京城,以后肯定还有机会见着皇上的。”   李舅舅心道,皇上哪是那么容易见的。他儿子和皇帝倒是有一面之缘,可也不管用啊,李玉隐说就那一面之后,皇帝待他便是平平,从没有再接触过。   他想来想去,心里叹了又叹,今日侄孙女的抓周酒这般热闹,他就该想到应该还会有大人物过来,可惜愣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人物。   宋师竹一进屋里,第一眼便是舅舅红亮如艳阳的胖脸,她也知道赵氏和舅舅想知道什么,没等婆婆细问,便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皇帝来他们家了,不仅见了见家里的人,还给她闺女送了一块上好的玉佩。   李舅舅听得津津有味,叹气道:“我就知道那几个大人神色不对劲,就是没想到啊!”   李舅母夫唱妇随,也跟着叹气道:“这可是大体面的事!方才她们东遮西掩说话时,我便猜了一些,就是不敢相信。”   魏姨母笑道:“官家女眷说话总是这样的。”   魏姨母虽然有个锦衣卫儿子,可也从没见过皇帝。魏姨母说完就看向宋师竹,道:“皇上能给喜姐儿送玉佩,是不是说明咱们恒哥儿被皇上看成自己人了?”言辞间颇有期待。   宋师竹道:“也不尽然,听说皇上以往就是这样,喜欢没事到处走走,咱们家今日是走大运了。”   魏姨母也想到了儿子平日说的那些话,她笑了笑:“总归是咱们家的体面。”   李舅舅耳朵动了动,他对宋师竹总归比魏姨母了解,虽然她嘴上没承认,他却觉得肯定就是这样,既然如此,那、那真的是自己人?李舅舅不自觉地,也咽了咽口水。   魏姨母今日是过来帮忙的,确认完事情之后便心满意足回家去了,李舅舅和李舅母留到最后,愣是想听她再说一回拜见皇帝的细节。   为了满足李舅舅的好奇心,宋师竹直接便把宋师柏塞过去,反正刚才他也在场,谁回答都差不多。   宋师柏那小子一直惋惜不能让亲戚全都过去拜见,想来应该是很喜欢这个任务的。   她见赵氏笑呵呵的,没有其他吩咐,告辞之后便回了正房。   进屋前还特地绕到耳房看了一回喜姐儿,见她在小床上睡得七荤八素,才总算放心下来——终于有大块的时间能想一些正经事了。   今日的神奇发现,完全占据她的心神。   宋师竹想了想,总觉得不会那么狗血,皇帝酒后走错宫殿上错人,把相貌气质略有相似的林樱和李随玉,给认错了吧。   其实李随玉和林樱还是有些区别的。李随玉生得美,这种美是各种意义上的,五官精致,谈吐明快,气质卓然,一笑起来更有一种梅花独放的意韵,就连性情也如春水般温善柔软。   林樱身上却有种如野外杂藤般顽强的气质,只要仔细一些,未必不能分辨。   所以认错这种事情的概率还是很低的——就算皇帝认错了,皇帝身边的人也不会认错啊。   就算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的认错了,除非林樱能在第一回合完全勾住皇帝的心神,或者一击即中有了孩子,否则对男人来说,这种事的意义真是不大。   只是宋师竹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总有些不妙的感觉在。   螺狮从外头掀帘子进来,她今日一直在里头伺候,隐约也听见了些事情,本来还想跟宋师竹说一说,可一见她坐在外间的榻上出神,便忍住了心里的波涛汹涌,道:“柏少爷和惟少爷被舅老爷带出去了,说是让我跟您说一声,他们今夜就到舅老爷家过夜。”   宋师竹神色不属地点了点头,螺狮到底心里还是高兴,却知道宋师竹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听够了关于皇帝的皇帝,便换了一个,道:“刚才我过去西厢时,舅老爷还一个劲儿说让陌表少爷多学着些柏少爷,要活泼一点才惹人喜欢。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柏少爷和陌表少爷,要是能换一下,以前在县里时就不会一直惹咱们家老爷心烦了。”   那是舅舅没被气过!宋师竹想着今日在李随玉面前装模作样的弟弟,头皮发麻道:“还是陌表弟那样老老实实的性子好。”   螺狮忍不住揭她的底道:“少奶奶打小就喜欢性子老实的。”无论是亲戚好友,还是仆妇下人,宋师竹的喜好标准一向一刀切。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她反而会耐下性子细细分说悉心教导;而口齿伶俐眉眼灵活的,一开始便会被她打入善钻营的行列。这也是家里头花氏、秦嬷嬷和丘嬷嬷待遇不同的最大原因,螺狮早就看透了。   宋师竹想了想,居然有些无法反驳,其实就连一开始,她会答应和封家的婚事,也是因着封恒当时发胖之后,有种老实诚恳的味道在。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和螺狮讨论老实人的好坏利弊,想了想,她给了螺狮一个任务,让她去前头看看封恒为什么还没回来。   宋师竹觉得这件事还是值得她和封恒讨论一下的。   打发完螺狮之后,她在屋里不断踱步,不知不觉站到了书柜边,一阵微风吹进屋里,宋师竹手里捏着一个册子,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故事梗概。   片刻之后,她看了下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掐出指痕的话本子,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故事默写出来才行。   梢间的书案是她处理家务是常用的,有她用惯的笔墨,宋师竹一开始还有些神思不定,越写越觉得得心应手,主要是整个故事她刚才在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从开始发展高潮到结束她都十分清晰。   封恒进屋时被唬了一跳,宋师竹不知道写些什么,一双眼睛湛然生光,越写神色却越是苍白——这种感觉总让他想起她几年前,独自关在屋子里画画册时的状态。   似是思路不顺,她还紧紧皱着眉。   封恒悄声走过去,拿起她写的纸张,宋师竹眉眼略动,却没有阻止,然后封恒便看到了一个百转千回的爱情话本。   ……他放下最后一张纸,十分难以想象这样曲折的故事是从自家夫人手下出来的。   总结起来是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富家公子同时娶妻纳妾,妻妾容貌颇有相似,公子婚前便认识妻子,自然冷落了妾侍。可妾侍却无怨无尤,等到妻子一朝难产身亡,公子悲痛之下便移情到了妾侍身上。   妾侍先前便爱模仿正妻,有了机会之后更是争气,帮着公子破解了几宗针对他的阴谋,最终与公子培养起了深厚感情,还被扶正成了继妻,却是个早逝的命途,留下寡母继妻幼子,和环伺周围的居心者争夺家业。   封恒有心想说,姨娘扶正的事基本上不会发生,可却有些说不出口,宋师竹的神色十分认真,他延伸着想了想,天下有哪一家子,妾侍扶正合乎常理,想着想着便笑不出来了。   宋师竹这样耗费心力写出来的故事,总不会是胡说八道。   封恒看着手上薄薄的几页纸,忽然觉得有些沉甸甸的,这件事换了一个代入环境,真是说不尽的惊心动魄。   天家之事,许不得哪一件便能改变天下大势。而妻子就这样随随便便写出来了。   书案旁,宋师竹却还没写完,她想了想,又抽出一张纸补了一个情节。   那公子原本有个通房,是他家姐夫送给他的,姐夫是入赘的,和公子家世相差甚远,为了能谋夺公子的财产,便把外室女送到公子身边,以期能为公子生下一儿半女。   通房应该是公子的初恋,正妻是白月光,妾侍是公子最终的真爱。   这样故事就全了。   八百余字写了一个多时辰,宋师竹回过神来真是腰酸背痛,累得够呛。   她摸了摸手上的宣纸,叹了一声,这些应该就是这个故事的爱情线,而事业线……宋师竹心中起了个念头,想起封恒那堪称九死一生的死亡光环。   只是宋师竹怎么想都不觉得封恒有这等能力,比起她写的这个本子,这个假设实在太大胆了。   封恒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执笔的小手, 觉得有些凉,便为她暖了暖,道:“以后这些事,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   若是宋师竹先前发现天灾的事是在拯救黎民苍生,可她现在做的,就不尽然如此。能力太大,便不容于天地。封恒不是第一回有这种感觉,却没有那一回有这样的惊心之感。   宋师竹摇摇头:“我和隨玉妹妹那般要好,要是我干看着不说出来,以后大半辈子都会不舒服的。”   封恒肯定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关窍了。宋师竹写的时候只顾着一股脑儿把心里想的都倒腾出来,一些细节的处理不够细腻,极容易泄露真相,只是她也没打算把东西外传,便也不急着修改。   她坐在封恒怀里,疲惫地叹了口气,看他为她揉着手腕,心里却在想要怎么提醒李随玉这件事。   她想了想,小声说:“我打算和隨玉妹妹直接说。”   封恒皱了一下眉,就听宋师竹道:“先前在府城时,我就用话本子提醒过隨玉妹妹一回。”当时还是为着冯远秋的事,李随玉还觉得她是个半仙。   其实封恒当时跟皇帝报备梦境时,能多嘴提一下宫妃中有些不妥的人,效果应该会更好,可当时不是没想到吗。   封恒沉吟片刻,给她出了个主意,道:“你直接跟李姑娘说,就说林姑娘有模仿她的嫌疑,别拿话本子说事。李老太太一直觉得你洞察人心,只要这件事被她知道,她便不会放任不管。”   有些事直道而行反而少些麻烦。宋师竹存心想隐瞒的事情太多了,李老太太不是常人,若是被李家察觉到了,反而不妙。   宋师竹想了想,也觉得是她把事情复杂化了。   她这一夜睡得不是很好。   她半梦半醒的,睡得极沉,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电闪雷鸣声,那雷响似乎要穿透屋顶打在她身上。   封恒把她整个人紧紧罩在怀里,她的脸庞抵着他的胸膛,鼻端间都是他清爽的气息,还有一只大手,一直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拍了好久,直到她重新坠入香甜的梦乡,那只大手才停下来。   可就是这么吓人,第二日一早,她吃过早膳,还是坚强地去了李家。   李随玉听到宋师竹的话,总有种天方夜谭之感,可是宋师竹非常严肃,李随玉不由得多加思量了几分。 第162章 (改错字)   李随玉是知道这阵子因着选秀之事,外头有不少姑娘想要模仿她的,可听到宋师竹说的话,却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一阵微风徐来,凉风吹到脸上时,李随玉才略略定下心神,摇头道:“我知道宋姐姐是为我好才会过来说这些……”   方才宋师竹说她昨日见到林樱之后,觉得他们两人面容感觉有六七分相似,便私底下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林樱不仅会妨碍到她的前程,而且会取她而代之。   李随玉想了想昨日见到的、宋师竹嘴里那位对她极有威胁的林姑娘,不是她自大自傲,而是……她脑海里泛起昨日高玉珩特地在出了封家后,还在胡同外头等她的场景,他当时看向她时眸中那一抹温柔的笑意,绚烂得就跟除夕夜五彩缤纷的烟花一般,叫她一想起来,心里便泛起一抹甜蜜。   就算他是皇帝,她也愿意相信,她在他心里有一个别人无法占据的位置,不是旁的姑娘能轻易替代的。   宋师竹看着她的笑容,想着她昨夜写出的话本子,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我知道随玉妹妹不信我,可——”她顿了一下,才道:“可我的卦象有时候准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李随玉听着她这么说,便笑了出来,略沉思一下,又问道:“宋姐姐究竟是怎么发现林姑娘的不妥的?”   怎么样才能取信于人,宋师竹自发现自己有金手指开始便一直在琢磨,此时也知道该怎么切入才是最好的。   她整理好情绪,先坦白交代了自家和林家的纠葛——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以封恒和林学士不尴不尬的关系,她在李随玉面前这样说林姑娘的坏话,容易让人觉得她是想要借刀杀人,宋师竹总得先铺垫一下才行。   李随玉天性聪慧,也明白宋师竹的用意。其实她觉得宋师竹不需要说这么多,就算她明说她就是不喜欢林家人,想借机断掉林樱往上攀的可能,以他们两人的关系,她也会暗中帮一把的。可宋师竹神色及其认真,越说越让她有种煞有其事的古怪感。   宋师竹不知道李随玉在想什么,还是很认真地一一交代起自家和林家的过节,其实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但矛盾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宋师竹想了想,有些叹气,说完之后见李随玉没有细问,便又把早先备好的措辞抛出来,尤其是她昨日发现的,林樱和李随玉两人身上的种种相似之处,更是说得十分明白。   她道:“我从昨日到现在,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早上一时兴起便卜了几卦……先用周易,再改用灵棋经,摇了几回,都不大妙。”   封恒担心她泄露太多会惹来天怒,只让她只提林樱模仿之事,可宋师竹却还准备了另外一手——她早上为了证据能更充分些,是真的用卜具算过的。可惜卦象基本都应验了她的金手指。   “周易卜出来的是济卦和剥卦,这是一个盛极而衰、小人得势的卦象,君子困顿,事业败坏。”宋师竹叹息了一下,又道,“灵棋经则是连着三次都是死象卦。”   这是凶兆中的凶兆,有性命之危。   就算不论她昨夜突然接收到的警示,光这几个卦相便值得人警惕。   这一回李随玉沉默的时间就有些长了。   屋内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她看着宋师竹低头喝茶的清丽眉眼,突然想起两年前宋师竹在府城给她的话本子,当时那个本子里神乎其神的各种预测,她私底下也很是惊奇了一回。只是从那之后,宋师竹便一直封笔休息,倒让她惋惜了好久。   李随玉想了很久,才说:“宋姐姐是想让我不要进宫吗?”   宋师竹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你把这件事告诉李老太太,让老太太多注意些林家和林姑娘的动静。”今日不巧,李老太太刚好进宫去了,否则宋师竹直接在老太太跟前说这件事,许是更有效果。   宋师竹其实一直在回想早先做的那两个梦。   最后一个梦里,李随玉已然怀孕,宋师竹现在想起来,有些怀疑她是被皇帝吐血一事惊吓到了,所以才会有难产之危。   因着两个梦里林樱都是接连出现的,宋师竹总是隐隐觉得林樱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些不大好的角色。她想了一下昨日见到的林樱,心里的那份异样感更浓了几分。   若是林樱真的是一开始便有所筹谋,那么她和李随玉相似之事肯定不是什么巧合。   许不得李随玉身边就有什么人一直在传递消息出去,否则林樱怎么就能连李随玉的神态都能模仿得那般精准。就连人选宋师竹也有所猜测。   不过间不疏亲,宋师竹只把自己怀疑李随玉身边有旁人耳目的事情说了出来,她这些日子过得顺心顺意,难得费一回脑子思考这些九曲十八弯的算计,还是很期望得到认可的。   李随玉没有辜负宋师竹的期望,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可回过神来,便见宋师竹一脸卸下重担的轻松,还站起身来,想要告辞回家,忍不住道:“宋姐姐这就不管我了吗?”   宋师竹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提点的过程,堪称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自觉没什么好补充的了,便很是没良心地点点头。   李随玉有些气闷,任是谁突然知道自己会有性命危险,都想要有人在身边好好关怀安慰,可宋师竹就像通知完什么消息一般,立刻就想走人了,这种态度真是让人郁闷。   宋师竹雷达甚灵,正想说话,看着淡金色日影中咬着唇的李随玉,突然有些哑然。   李随玉生气时更像是一个得天独厚的美人了。她脸上泛着一抹绚丽的嫣色,仿佛夕阳西下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又仿若宣纸上突然落下的朱砂,叫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不对,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这种清艳天真的娇憨之态,是林樱再练习多久也无法比肩的,若不是常年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家境中,绝对浇灌不出这等夺人目光的玲珑之美。   宋师竹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赏鉴着眼前的美色,她沉默的这一会儿,不知道李随玉脑补了些什么,看起来比方才更从容一些。她握着宋师竹的手,类似保证地低声道:“宋姐姐放心,你盼着我好,我以后也会盼着宋姐姐好的。”   虽然还要好好调查一番,才能知道宋师竹这番话的真假,可若不是真的关心她,宋师竹何必赶在她即将进宫之际眼巴巴地跑过来说这些话。旁人真心与否,李随玉不至于分不出好歹。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林姑娘年纪不大,若是查明了她只是受人蛊惑,能不能帮她一把?”   即使在没有她这个变数的未来,林樱可能会做些什么,可现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宋师竹之所以没把所有事情都托盘而出,有个原因也是不想把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硬安在还无罪的人身上。   想着那个在花厅里和她一块谈天说笑的女孩儿,宋师竹只觉得可惜,认真说起来,如今的林樱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若真有人在其中算计,她根本没能力抵抗旁人的这些手段。 第163章 (改错字)   李随玉虽然被宋师竹带来的消息刺激了一回,脑子还是清醒的,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会大包大揽,沉思一番之后,她老实道:“这还得看老祖宗那边。”   见宋师竹的表情有些遗憾,她想了想,表情既慎重又认真:“能得宋姐姐另眼相看,林姑娘品性上一定有可圈可点之处,宋姐姐放心,只要她没做什么,我会在老祖宗面前帮着说一说的。”   李随玉的意思,就是她会争取,但是不保证能不能成功。   虽然没能得到确切答复,宋师竹也不愿为难李随玉,又喝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了。   这一回李随玉并没有留她,她明日便要进宫,今日突然接到这种坏消息,剩下的大半日都要忙起来了。   作为甩下一个大包袱的人,回到家之后,宋师竹还是格外留心注意林家的动静。   第二日一早,正是京城秀女收拾箱子包袱进紫禁城的日子,吃完早膳封恒还没出门,螺狮就脚步匆匆地进来,汇报道:“少奶奶,宫里来了两个太监到林家,带走了一个嬷嬷。”   宋师竹和封恒对视一眼,宫里有人过来,就说明章太后和李老太太在短短的时间内确实查出点什么。   宋师竹想了想,追问道:“林家的马车出门了吗?”   “出门了,林学士的马车也走了,门房说林学士一早的脸色阴沉得很,伺候他上马的小厮不小心做错事,还被他踢了一脚。”   封恒知道妻子对林樱的关注,出声安慰道:“林姑娘还能进宫,便说明没有受到这件事的牵连。不管之后是中选还是落选,她的处境都没那么不堪。章太后首先是想查出是谁放了人在林姑娘身边,背后主使者是谁,其次,他想达成什么目的。这两件事的重点都不在林姑娘身上,你大可放心。”   自家相公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宋师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跟林樱的关系不如李随玉好,帮林樱一把只是觉得她经历坎坷有些不忍罢了,顶多再加上一点点毁人前程的愧疚。只是话说回来,她每回金手指发作都要改变好些事情,为此动容也是有限。   宋师竹想了想,只能被动接受封恒对她的安抚了。   她对选秀这件事的关注其实没那么多,这一回参选的只是京城内的官宦千金,李随玉前程既定,宋师竹也不必要再关心。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一批秀女,最后居然是一个一枝独秀的结果。   除了李随玉之外,其他人一个多月后全都落选归家了。   临近五月,天气极度闷热,李老太太的院子的铜鼎里放置了一座散发凉气的冰山,宋师竹从外头一走进来,便觉得神清气爽。   夏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她从外头进来,整个人差不多都要融化了。   李老太太一见到宋师竹,表情就跟见到自家子孙一般,笑了起来。   宋师竹先是把她和封恒的功课托李老太太交给李望宗——自从年后回京之后,宋师竹一直很重视李先生的课业。一来二去的,家里也攒了满满一小箱子宣纸,那一堆洋洋洒洒的字迹,宋师竹每回看到时,都有一种诡异的成就感。   李老太太连翻都没有翻,便让人送到李望宗的书房。她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儿子这徒弟收的,真是买一送一,而且她儿子明显把送的看得比买的更重视,经常还跟她叨叨,说是遗憾宋师竹是个妇道人家。   她让丫鬟上茶,之后才指着墙角的几座造型精美的时辰钟,笑道:“这是宫里内务处新造出来的,太太娘娘十分喜欢,还说要把时辰钟的制法给未来的儿媳妇当聘礼。”   宋师竹关心道:“随玉妹妹已经受封了吗?”   李老太太顿了一下,才笑着摇摇头,李随玉跟宋师竹要好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曾孙女早早便把这个消息跟宋师竹透露了。   秀女选了好几轮,这两日才确定下来最后的名单,李老太太也没想到皇上会只留下她曾孙女一个人,就是之前,太后也只是隐约与她透露过,这一回赐牌子的秀女不会多于三个罢了。   曾孙女独宠后宫,这件事李老太太是既骄傲又担心。   封恒的预知梦,知道的人其实都是半信半疑,可才刚过四月,天气便热得十分厉害,不过是初夏,却已经达到了酷暑的温度,雨水也渐渐少了。与此同时,朝野内外也开始有声音说先农礼时挖出的那块石头是天降灵旨。   章太后不得不多信封恒一些。而当时封恒明白说了,梦里只有李随玉一个孕妇,另有上一回宋师竹说的那件事,确实查出了不少不妥之处,太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秀女是旁人刻意调教过的,这才有孙女这一回一枝独秀的局面。   俩俩相加,又有之前的诸多事情,李老太太看见宋师竹时,真是满眼是笑容。   她举起手指跟宋师竹嘘了一声,才道:“旨意明日才下发,咱们还是要保密一些。”   李老太太难得笑得跟个老顽童一般,宋师竹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李老太太又道:“不过今日下午,那些落选的姑娘应该就会出宫了。”她顿了顿,才道:“你先前拜托随玉说的林姑娘,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也留到了最后一轮,洗清了先前的污点,以后应该会有个好出路。”   这一回选秀,名单这般诡异,虽然李随玉和李家承担了不少压力,可对那些能留到最后的姑娘其实都是一件好事。   宋师竹却是品了品李老太太这句话,很想知道林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得到李老太太的赞誉。   李老太太笑容十分舒畅,没有卖关子。她含蓄道:“明儿礼部官员发完娶后旨意,后日应该就会把大驸马守公主陵的事情宣告天下了。”   这真是一连两个好消息!不过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跟林樱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   宋师竹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   李老太太笑道:“你这机灵的,看来我不说你也猜到了。”   “……老太太还是说一说吧!”宋师竹立刻道,这些都是后宫秘闻,她哪里来的途径知道。她还指望着能到冯氏面前详说这件事。   李老太太见她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模样,便细细说了一下。当日李随玉把宋师竹的怀疑转达到太后耳边,章太后直接便让人去林家走了一圈,提溜出一个极有嫌疑的嬷嬷出来,审了几日,就发现眉目了。   这个嬷嬷是有人特地送到林樱身边的,对李随玉的爱好习性神态举止如数家珍,而这样的人,这批秀女身边应该还有好几个。   章太后十分震怒,背后的宁家就遭殃了。   “查了这两个月,查出的有问题的秀女还有另外一个。”李老太太叹了一声,不无可惜道:“只会用这种法子在后宫塞人,难怪宁家这几十年来一直默默无为。想当年他们家太公真是英雄无敌的一个人,若不然……”   宋师竹替她补完,若不然李家也不会娶了宁氏进门。   李老太太见宋师竹已经知道了,便道:“这件事不仅是皇家丑事,也是李家家丑,宁氏——”   她顿了一下,道:“宁氏毕竟和随玉是姑嫂的关系,她从年后,就一直让人把随玉的消息传出府里,这件事做得十分隐秘,府里无人发现。若不是蕙心你发现不妥,宁家弄了那么多赝品出来,怕是不会让真货一直活着。”   李老太太确实是感激宋师竹的,李随玉从小便长在她身边,两人之间的祖孙情分非同一般,她这些日子一直想起曾孙女跟她说的那几个宋师竹卜出的卦象,每一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要是没有宋师竹,李随玉许是真的就要栽了。   自打上回回京后宁氏被关在家里后,宋师竹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宁氏的名字,突然听到,心里只觉得陌生。她想了想,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是随玉妹妹自己的福气。”   李老太太笑了笑,她之前给过宁氏许多次机会。宁氏被关在家里,虽是惩罚也是保护,章太后明摆着就要收拾威远伯府,宁氏掺合进去只会倒霉。   可惜先前章太后用大驸马守陵的事试探朝臣,却被宁家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当时宁家身上积累了不少外人的同情,宁大夫人和宁二夫人又相携上门,哭号着让她把宁氏放出来,李老太太不愿意李家也陷入众口烁金中,便把宁氏放了出来。   墙角冰山化水时有几声咝咝的声响,气氛有些安静。   宋师竹也能体谅李老太太的心情。这种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她便从善如流地说起别的话题。   李老太太只是觉得惋惜家门不幸罢了,收拾完心情后,随即又说了一件好事。   宋师竹这一回真是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李老太太说,太后特许封家就近把药粉供给北地军马,宣旨的人应该在路上了,太后还特地指了一个认识昭王的随行太监过去,到时候好给他们牵线。   短短几句话泄露的,却是章太后对他们家格外的照应。宋师竹还记得李随玉给她科普的皇商和内阁之间的关系,她道:“不会给太后带来麻烦吗?”   李老太太觉得宋师竹还是不明白旱灾成真这件事的意义。   石刻字出来之后,内阁也做了许多工作想要打击外头种种不利声音,可随着天气越来越干,权臣无道,欺凌皇帝的印象越来越深入人心。   几个位高权重的阁老现在一在朝上说些什么,皇帝便含沙射影地拿这件事指摘起来。   朝议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那几个阁老都被皇帝噎得快要吐血了,哪里还能顾忌这种小事,而且封家药粉只是供应北地,又不是整个皇朝,内阁那边也只能忍下了这件事。   李老太太话说得信心十足,就连皱纹都写满了意气飞扬,宋师竹看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   内阁那边的窘境就连李老太太都能说出来当笑话,实在说明情况对他们十分不利。   连着一个多月的火热骄阳,连内阁三个阁老都火烧屁股了。   “权臣无道,毒月京旱”这八个字已经成了几个阁老的梦魇,御书房外,徐阁老和钱阁老、苏阁老正在等着陛见,便见着这两个月前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封修撰出来了。   徐阁老面色冷淡,对封恒的拱手礼视而不见。他对这位封修撰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些日子皇帝好些旨意都是他起草再下发到各部,那一笔笔锋端正的楷书,徐阁老一见着便是满心厌恶——   从来朝事都是要通过内阁议而后行,皇帝这么干不仅打破了祖宗传统,还把他们几个老臣的颜面扫在地上,徐阁老如何受得了。   可以往皇帝想特立独行一回,徐阁老都敢带着阖朝臣子长跪施压,可现在有了那八个字,这天下到底不是他们的一言堂,官员也怕百姓的悠悠众口。   可恨的是皇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高人,预测出了今年大旱之事,使得他们极为被动,想干什么,身上都是满满的非议。   徐阁老生生忍了一个多月,忍到各处证据皆已就位,他才联合其他两位阁老一块过来。   想着袖兜里的奏折,徐阁老安心了些,皇帝就算找着高人,弄了块石头放在亲耕地里又如何。同样的招数他也能使。   天降预言,若是国朝各处都有,就不稀奇了。   封恒被人忽视也并不觉得委屈,这些日子,内阁陡然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他作为皇上的御前侍奉,招人恨些也是能理解的。   他正想离开,便见着大太监张从喜从御书房里出来,对三个阁老道:“大人们回去吧,陛下今日不舒服,刚叫了太医,说是让阁老们等明日再过来。”   “那封修撰怎么能在里面呆这么久?”   “皇上就是不舒服,今日才会让封修撰提早回去,大人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早朝再说……”   “那就等明日早朝!”徐阁老正想说话,钱阁老便出声道。   张从喜才和钱阁老对了下眼神,便见着前头的封恒突然转过头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164章 (改错字)   华灯初上,封恒还没进正房,便听到里头满满都是笑声,表情立刻便松了一松。   屋里头,宋师竹似乎正在教闺女说话,很耐心地:“跟娘说下一句,曲项向天歌。”   喜姐儿带着口水的奶声奶气:“七向、向秧歌!”   “什么秧歌,小笨蛋说错了!”这是宋师竹带着笑意的嫌弃声,继续道:“再教你一回,曲项向天歌。”   封恒听到她字正腔圆的嗓音,脸上不自觉便出现了一个笑容。一旁的封印见着他的表情,讨好笑道:“太太对大姑娘真有耐心。”   太太?封恒突然翘起嘴角。   喜姐儿周岁宴之后,宋师竹把家里称呼全部调整了一遍,她是当家太太,他娘升级成了老太太,他则是老爷。想着宋师竹一直觉得被称呼“太太”十分老气,他便觉得好笑。   他才刚进屋,就看到闺女仰着小脸冲他直喊:“爹、爹爹!”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就像会发光一般,封恒顿时把她抱起来。   宋师竹则是对着旁边的螺狮拍手道:“终于齐人了,让他们把晚膳拿上来。”   这一个多月封恒回来得晚,家里吃饭一向是赵氏带着封惟宋师柏在厢房用饭,她则是坚持等封恒回来再上膳桌。   宋师竹见着螺狮让人抬了膳桌进来,便站起来,就着他的姿势,给闺女带了个吃饭用的小围兜,又让他把喜姐儿放在特制的高椅上,塞给她一小碗素菜泥。方才奶娘已经喂了一回奶,现在不过是再垫垫肚子罢了。   封恒见她一连串动作十分熟练,便问道:“闺女学会自个吃了吗?”宋师竹前几日就坚持让闺女自己吃饭锻炼自理能力,封恒已经看了好几回,每回都要问这么一句。   “就学着呗。”饭碗都是都是木头做的,宋师竹也不怕摔,现在喜姐儿除了每天还要喂一顿奶外,辅食吃得更香甜。   天气太热,主食是凉拌面便是凉菜,还有一盘蘑菇炒瘦肉丝,一盘酸笋炒肉,极为简单。封恒在方才出宫时一直在琢磨事情,此时肚子也是饿了,宋师竹下午在李家用多了点心糕点,便一直给封恒夹菜,边夹边说起今日在李家听到的高兴事。   封恒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不自觉便有些吃撑了。不过他没想到宋师竹这般敏锐,吃完饭两人正在用茶,她便问他:“宫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封恒顿了一下,道:“你怎么发现的?”   宋师竹则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肚子:“你晚饭一向有节制,今日都吃多一倍了。”要是这样还猜不出来,就枉费这几年的夫妻情分。   封恒听着她的解释,突然便笑了。他把宋师竹搂在怀里,细细说了一遍今日发生的事。宋师竹当时叙述梦境时,特地强调过梦里头若不是有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突然惊声大喊,皇帝吐血的事不一定会传出去。   为此,封恒其实一早便注意上皇上身边的几个太监,张从喜便是其中最有嫌疑的一个。   宋师竹把闺女的手指握在手里,用手帕擦掉口水,好奇道:“这个太监真的吃里扒外被发现了?”   封恒点了点头,与妻子分说一回。   太监的事他早就提醒过皇帝。当时他出口时还犹豫皇帝会不会觉得他手伸得太长,可高玉珩对他出乎意料的信任有加,两人还私下还商量出一个计划。   皇帝猜测,能收买他身边的大太监,这种事情肯定是哪个阁老的手笔,只是他不确定是哪一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把身边所有太监都拉走审问,动静太大,也会落人以口实。   于是今日几个阁老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联袂求见时,高玉珩立刻给他使了个眼色,封恒便知道,好戏该上演了。   张从喜嫌疑最大,封恒用在他身上的方案也最为谨慎。   高玉珩这一个多月忙得不可开交,早就有重新组合议事班底的意思。几位内阁陛见之前,封恒便直接把这件事说出口,说是以往由阁老处理的事务全部收拢到御书房里,皇帝毕竟只有一个人一双手,这件事最好早日提上议程。   当时那太监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   宋师竹听这些弯弯绕绕的,听得一脑袋都是浆糊,她想了想,道:“皇帝想要重新组内阁,这种事不该是机密大事吗?”拿出来当诱饵是不是太儿戏了?   封恒突然笑了笑,宋师竹觉得封恒的这个表情,有点像是偷了油瓶的老鼠,她都觉得他是不是在酿造什么阴谋了。   实在是由不得她不去阴谋论,只要是长眼的便知道,皇帝和封恒拐这么大一个圈,皇帝在发现身边有奸细之后还忍了一个多月,肯定是想要把幕后主使一锅端的。   就是想要怎么端,宋师竹一时间想不明白。   大太监张从喜三十而立,自高玉珩还在潜邸时就跟在他身后,在宫里地位说一不二。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六品小官的眼神看得背后冒汗。   从方才到现在约莫一个时辰了,他还在琢磨封恒看他的那个目光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有鬼的人,看谁都是鬼,他和钱阁老的这条线藏得隐秘,今日要不是有大事,张从喜不会大着胆子出声提醒,他最后跟钱阁老说的那句话里藏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号,旁人肯定猜不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张从喜想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会有暴露的可能。   高玉珩批完手边上的一堆奏章,才歇下来喝茶,问道:“方才徐阁老没给你脸色看吧?”   “有皇上的面子在,阁老们怎么敢呢?”张从喜回过神来便摇了摇头,仗着和皇帝的情分,笑道:“就是叫太医那句话太不吉利了,要是太后娘娘知道,肯定饶不得奴才;以后再加上一个皇后娘娘,奴才许是要被扒一层皮了。”   这一批进宫的秀女足有两百多个,除李家姑娘之外,一个牌子都没留下。张从喜也是见高玉珩得意于这件事,才敢拿出来开玩笑。   高玉珩笑了一声,发生了宁家那一出,他除了能放心李随玉外,看谁都觉得她后头有人指使着。反正皇后是正妻,帝后情瑟和鸣才是大吉之兆,他就算任性一把,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张从喜见皇帝翘起嘴角,似乎是被这句话取悦了,心里便松了一口气,看着他又埋头拿起御笔,便不再出声,站在一旁伺候着。   约一刻后,皇上抽出一张纸,嘴里叨叨有词念着谁能堪用,沉思一番便在上头写了几个名字,张从喜大着胆子瞄了一眼,打头的居然是个姓苏的名字,姓苏名昌,极为眼熟。   他顿了下,突然想到这个人出身哪一家,额上立刻冒出一些冷汗。   要是苏阁老已经倒向皇上,那今日他大胆提醒的事,怕是没过几个时辰便要被人卖到皇帝案上了。   偏在此时,高玉珩还抬头看他一眼,面色平静中有种高深莫测之感,张从喜呼吸立刻紧了一瞬。 第165章 (改一错字)   高玉珩见着贴身大太监的表情,脸色立刻黑了起来。   他身边四个贴身大太监,数张从喜跟他最久,哪怕这一回封恒说他身边的太监有奸细,高玉珩怀疑最多的人也不是他。   可这一个月来,他与封恒炮制出种种消息,将其他几人反复试探,其他三人皆无可疑之处,否则高玉珩不会把目光放在张从喜身上。想着封恒老早就觉得这个太监可疑,而他还一力袒护,高玉珩便觉得自己的心肝真是喂了狗。   张从喜都已经是庆极宫大总管了,深得他信任,这世上除了他,谁还能给他更好的权势地位?高玉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背叛的人居然会是他。   书房里的气氛充斥着一种紧绷的愤怒,半响才响起一句话:“内阁给了你什么好处?”   听见高玉珩的问话,张从喜格外心虚,腿脚立刻软倒在地上。   这一软他心里立刻又跟着咯噔了一下,脑子却还在不断转着主意,这些年高玉珩也从未表现出对他的怀疑,张从喜着实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可事已至此,张从喜也知道再追究无用,只得强撑着,不断地磕头喊冤。   屋里头愤怒的帝王却突然将手上的折子扔到案上,那砰的一声响,就像是某种信号一般,从里间突然走出了一个侍卫模样的人。   张从喜日夜跟在皇帝身边,从来都不知道皇帝里间还藏着人。此时他浑身哆嗦,脸色苍白,眼看着来人下狠手把他手脚扭起来,张从喜突然大力挣扎起来,却不敢放声求饶。深宫肃静,要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好,受到的罪会更大。   他度着皇帝的神色心思,知道皇帝已经确认是他,他若是胡扯隐瞒许是能逃过一时,可皇上能突然发难,手上多多少少也是有一些证据的,若是以后罪证确凿,皇帝的怒火憋成火山,到时候死得许是更惨。   高玉珩突然使了个眼色,那人手一松,张从喜欢便挣脱开来。高玉珩冷淡道:“我给你一次陈情的机会,要是再有隐瞒,就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锦衣卫那边的刑罚更胜一筹。”   他笑了笑:“朕想要把贴身大太监送进诏狱,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个会出来为你求情?”   到这时,高玉珩反而没那么生气。能藏到他身边的眼线,最高级别应该也就是这一个了,只要揪出来杀鸡儆猴,能管用个几年便够了。   书房里只有张从喜大喘气的声音,高玉珩自然知道这些太监,素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也不管张从喜此时心里有多少挣扎,重新坐回御案前,那侍卫一点没客气直接逼上前去。   张从喜被这么一吓,顿时连滚打爬到高玉珩脚边。   已经被皇帝怀疑上了,绝对没有脱身的可能。待会审问他的人也不会留守,与其被人挖出口供,还不如在皇帝面前坦白,还能少受点皮肉苦。   张从喜脑子转个不停,想通了这一茬,连鼻涕泪都没来得及抹掉,脸贴着地面,就开始交代他和钱阁老之间的种种交易。   他怕惹怒皇帝,也不敢说得太多,只道若是危害皇帝性命安全的事情,他是绝对不敢干的,而自己呆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这一回也是受到钱阁老要挟才会卖消息,总之把污水全都泼到别人身上,心里还是抱着一分无望的念想,指望着皇帝能念在他这些年的苦劳身上,留他一命。   高玉珩才知道吃了熊心豹胆的人是钱阁老。他看着狗太监怕成这样,心里确实痛快了一些,一抬脚把他踢到一旁,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这几年究竟卖了他多少回,他是怎么传递消息的。   张从喜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接着便越说越溜,一五一十地把他和钱阁老联系的暗号都说了出来。   重复两回“皇帝不舒服,有事明日说”,是提醒他们皇帝要对他们施行一件出其不意的大事,“早朝”则是说他会找个机会让人把具体消息送出宫去,叫钱阁老派个心腹人在老地方等他。   高玉珩听到最后一句,便是心中一动,见张从喜偷摸看他,才察觉这太监说出这句话是想将功折罪的意思。   他顿了半响,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要是能抓住他们三人的把柄,朕免你刑罚,赐你全尸,且你在外头的父母亲人,朕也放弃追究。”   张从喜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高玉珩的底线在哪里,他是最清楚的,他深吸一口气,抖着声音应了声是。   高玉珩也不担心他耍花招,他阖家的性命都在他手上,钱阁老手段再通天,能保住他家人一时,难不成还能保一世?   京城的一间隐蔽宅子里,几个当朝重臣目光时不时便扫向外头,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等到外头敲响了一更的暮鼓时,苏阁老忍不住道:“那太监靠谱吗?”   虽然宵禁要到三更才开始,可现在外已然黑了下来。明日还要大事要办,苏阁老实在担心待会回程路上,会出麻烦。   钱阁老闭目养神,道:“张大总管自皇上在潜邸时,便与我有交情。若不是大事,他不会这般慎重。”   徐阁老对着封恒面色冷淡,此时跟苏阁老说话,却很是亲切,他道:“老苏,你不用害怕。张从喜那小子敢跟老钱搭上线,那就不是一般人。他从几年前皇帝还不是太子时,身上就不干净了,要是出了麻烦,皇帝好歹还要看内阁的面子,他就不一定了。”   苏阁老叹一声:“我从方才出宫后,眼皮子便一直跳个不停。”   “你有什么好跳的?”徐阁老酸溜溜道,“皇帝不还点了你们家苏昌当探花吗。他想要分化咱们三个,独独挑中你给了甜头,你这运气已经不错了。”   苏阁老苦笑一声:“我们家还缺这个探花吗?皇帝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家母病重,想看着阿昌高中,阿昌也不会报考这一届恩科。”天知道皇帝给的这点甜头,他付出多少才能重新得回旁人的信任。   这个话题实在让人怅然,苏阁老叹了一声,又岔开话题道:“我们三个都是出身江南,也难怪皇帝会看我们不顺眼。”   “谁叫他运气不好,先帝帮他看好的几个阁臣人选全都追随先帝去了。”徐阁老挑眉道。   内阁原本当然不止他们几人,先帝临终前心心念念都是为儿子考虑,就连殡天前也安排了托孤的圣旨,可惜就是眼神不好,没看出来另外两位身子骨比他还差,先帝还没出殡,就因着守灵劳累太过,也一并跟着去了。   徐阁老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道:“咱们好歹守住了人臣本分,当时吴王捧着金银财宝,许诺高官厚禄,要不是咱们意志坚决,太后能联合李家瓮中捉鳖,逮住吴王吗?”   苏阁老见徐阁老提起大半年前伏诛的吴王,便轻咳了一声,道:“话可不能乱说,吴王是叛王,咱们哪里跟他有接触了?”   钱阁老突然道:“皇帝对我们三人素有偏见,张从喜极少示警,恐怕真的是大事。咱们且耐下心,再等一会儿。”   钱阁老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阁老只得道:“我就是怕那太监摆咱们一道。”   “他不敢。先前科举泄题的案子,他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要是这一回再这样,我把他皮给揭了。”一想起这件事,徐阁老立刻就阴了脸色。明明他没有参合,皇帝却硬是要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害得他丢尽脸面。   要是旁的事他也没那么被动,可科举舞弊这种事最是牵动读书人的关注,那些之前在他身边溜须拍马的官员们一个个都生怕为他说话会沾上污水。最后若不是他和张阁老翻脸,用手段逼迫于他,这一回自己没那么容易脱身。   苏阁老喃喃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苏阁老太过不安,钱阁老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气,心里也染上了沉重。皇帝这一回弄出了那个石刻字,他们双方之间的矛盾已然放到了台面上。等到皇帝以后坐稳了龙椅,他们三家更是只有引首就戮的份。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暗中谋划,想要让皇帝重归先前的状态。可只要他不想做乱臣贼子,这件事到头来,还是只能落入僵局。   钱阁老有些举棋不定,他从这一回选秀,皇帝只要了一个李家女想到以后皇室更替问题,高玉珩那不大康健的身子骨也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正有一丝灵光想要抓住,便有下人敲门传话,说是张从喜带着一个小太监过来了。   一听这话,苏阁老便道:“怎么还带了人?”事关机密,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危险,这太监究竟怎么一回事。   钱阁老也觉得古怪,徐阁老以已度人,想了想,道:“应该就是想摆点排场,上回咱们找他时,他还是皇子身边的大太监,现在他可是皇帝的心腹人了。”   钱阁老被这么一说,便把心里的那丝不详的感觉压下去。   天上寒月如冰,张从喜的目光从眼前三人一一掠过,在苏阁老身上停了一瞬。此时此刻,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皇帝给骗了,可钱阁老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横竖都是一个死,他若是能从钱阁老嘴里多挖些东西出来,他外头的家人便能多得些皇眷。   张从喜心里已然有了抉择。   他滑不溜秋的,一时提及他握在手上的是个能撼动三人地位的大消息,一时又想要加钱才愿意继续谈下去,总之漫天开价,惹得内阁三人脸色都是乌漆麻黑的。   徐阁老不由得气笑道:“去年户部税收上来才三千五百万两白银,张大总管一出口便要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怕胃口太大咽不下去。”   张从喜装出一幅贪财的嘴脸,道:“我干的就是卖消息的差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几位阁老可要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到你们在皇上手中吃亏了,到时候再后悔莫及也没用啦。”最后一句,他拉长了声调,声线是那种太监特有的尖细傲慢,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钱阁老脸色也十分难看,道:“狮子大开口也得掂量一下我们几家的家财,五百万两确实太多了。”   张从喜可不管这些,想着皇帝给他的任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掰着手指头,道:“天下皇商,十之八九出身江南,铜铁、盐业、茶马、丝绸、皮草、铸银、军粮军备、内廷供应,几乎都在他们手掌心中,听说他们每年都要奉上一份大大的孝敬到几位大人府上。大人们手握重权,这些年打压异己,提携自己人,收了那么多打点,如今不过是手指缝里漏点罢了。要是再推辞,就不是做买卖的意思了。”   “可五百万两也太多了,现在谁家里能藏着五百万两白银。”苏阁老忍不住道。   听到他这一句有默认之意的回答,张从喜立刻便安心下来了。   因着苏阁老还在质疑他拿了那么钱没处花用,张从喜便继续摆出一幅没得谈的模样:“咱家如何花钱,就不劳几位大人惦记了。总之这个消息,五百万两一分不少。”他又对钱阁老道,“咱家和钱大人也不是第一回做买卖,哪一回骗过大人?若不是事态紧急,皇帝这两日便要发难,咱家也不会冒险出宫。”   屋子里头正在讨价还价,可置身于夏夜的蝉鸣鸟叫中,每个有幸在场的人,身上都是汗水涔涔。   六部九卿十二院的长官被锦衣卫从家里秘密请到了这里,说是皇帝想要请他们看一场大戏。院子里里外外站得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锦衣卫校尉,只要有人想要出声示警,校尉的目光便立刻看了过来,到最后那些跟阁老交情不错的,也全都破罐子破摔了——里屋几人被个太监摆了一道,今夜过后,朝廷肯定是要变天的,再做挣扎也是无谓之事。   魏琛升上锦衣卫百户之后便极少出现在人前。   倘若有人问魏琛现在的感受,他只能说,就跟他难以理解自家表弟为什么会突然和皇帝孟不离焦孟不离焦一般,他怎么想也没想到,张从喜居然会是内阁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   而且就连锦衣卫都没查到的事情,皇帝居然亲自把内奸揪出来了,且这个太监倒戈相向如此利落——若不是他在里间吸引了几个阁老的注意,众人听墙角也不能听得如此愉快。   这一桩桩的,都十分出乎众人意料。   他回过神来,便听到里头张从喜刻意的大呼小叫:“几位大人都是历经两朝的老人了,要说五百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咱家是不信的。前年内务府招标,江南那边几个大盐商给阁老们供的钱就不止百万了,贩盐是大利,大人们收受的孝敬海了去了,要是还在这里跟咱家哭穷,那咱家就趁早回宫算了。”   里头一阵椅子的挪动声,之后便是钱阁老沉沉的嗓子:“我给你!五百万两银子,你帮我多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   只看外头某些人面无人色的表情,便知道钱阁老出口的话有多忤逆不道了。魏琛把这些人的身份记下来,琢磨着领兵的高千户什么时候会上前敲门。   出发之前,皇帝可是把这一回参与行动的几个百户和高千户都叫过去,嘱咐一定得把这三人的表情详细说明。   魏琛觉得,若是想要迎合圣意,还是得听完全场最有效果。显然前头魁梧彪悍的高千户也是这般想的。   众人生生等到了三更天,才被一声隐忍在喉的尖叫打破了院子的宁静。   第一个掀开门帘子出来的苏阁老一下子便摔倒在地上,表情跟见了鬼一般。   这时,熄灭多时的灯笼才像鬼火一般,在院子里一一点起。   魏琛的目光划过面无表情的李太傅,转移到一干面色怪异的官员身上,心里只觉得这些大人的表情,怕是万年都难见着。   众人一片沉寂中,还是李太傅当先一步打破宁静,面无表情地算了一笔账道:“正二品官月俸六十一两,每年禄米七百三十担,这五百万银子要三位不吃不喝六千八百余年才能攒出,不知道三位会如何凑出这笔银子?”   李望宗说了一个冷笑话,却没人敢在这时搭话。   屋里几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明明是炎热的夏夜,这三人却从心里泛起冰冷的恐惧,其中尤其最后托了张从喜多做一件事的钱阁老四肢最为冰凉,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看了一遍,有不敢跟他对视的,也有强作怒目看着他的,他心头突然一阵气血翻涌。   众目睽睽下,他就这样撑不住,撅过去了。   高玉珩从登基到现在,难得如此畅快,下朝后看着封恒眼下的黑眼圈,心怀安慰道:“看来你也是一夜睡不着在等消息。”   封恒忍住摸脸的冲动,这是今日一早宋师竹特地用眉黛帮他画上的,说是皇帝被个太监背叛了,许是一夜肚子里都咽着一口血,肯定没怎么睡觉,他要是看起来太容光焕发,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帝。   他当时想了想,也觉得宋师竹说的有道理,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好笑。   事情会这般顺利,其实也出乎封恒的预料。他当时跟皇帝一块商量计划时,本是想着能从眼线手里得到阁老的把柄便足够了。   毕竟能成为皇帝的贴身太监,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封恒就不信这些人会不为自己留后路。   当时皇帝的想法与他一拍即合,可事情施行起来,却跟如有神助一般,进度飞快。封恒听着高玉珩跟他讲述昨夜和今日的种种事项,便觉得皇帝的运气,其实也不差自家娘子多少了。   他笑道:“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因封恒官职低微不能上朝,高玉珩在复述同时,心里其实又爽了一遍,他高兴地在屋内走了好几圈,听着他这句话,便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还得算你一半功劳!”   “臣只是溜溜嘴皮子罢了,关键还是皇上稳得住。”封恒拍了个马屁,风趣道,“后面让大臣们围观惨案发生,这种事以臣的胆子是绝对不敢想的,还是皇上本领高深。”   高玉珩不禁笑出声来,笑完之后又觉得封恒实在是他的福星。别看过程这般顺利,可若不是封恒得老天示警,一步步走在人前,现在一肚子憋屈打结的人许就换成他了。   别的不说,他从没想到张从喜居然好几年就和钱阁老有钱财交易,当时徐家在宫里有个徐贵妃,深得他父皇宠爱,他虽然是中宫嫡子,可母后与父皇感情平平,而徐贵妃所出的皇兄又几乎得到了整个内阁的支持,就连他自己当时都觉得父皇不一定会立他为太子,张从喜对他没有信心也是正常的。   可没想到众人都猜错了父皇的心意。高玉珩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一件好事便是成为太子,第二件就是当时在李家听了封恒和太傅的墙角。   想到封恒梦里头,自己居然被人逼着下罪己诏,高玉珩便觉得他今日早朝上的乘胜追击,真可算得上是否极泰来了。   他实在高兴,又略说了一说如何处置几个阁老的事情,留三人一命,抄家贬职,女眷革掉诰命,令二十年内不准进入京城。   “便宜他们了!”因着不能把这三家人都给收拾了,高玉珩心里还有些不甘心,他阴着脸色道,“当时吴王谋逆案中,母后为了稳下内阁,曾许诺各欠他们家一个人情。今日一早钱夫人、徐夫人、苏夫人便入宫跟母后提起这件事。”   因着知道封恒也是了解内情的人,高玉珩并没有多提,可表情还是不爽。   钱阁老最后让张从喜办的事委实破了高玉珩的底线,他冷笑了一声,想着昨夜高千户的转述,想引他宠幸宫女,留下一个能让内阁放心支持的血脉后代。皇家子嗣的主意也是他想打就能打的?   这等赤果果的算计,高玉珩一听到立刻就想把他们千刀万剐了,可皇家说话一言九鼎,他也不愿意坏了他母后的威信。   封恒才知道还有这段前情。就算是个普通男人,也不能容人对自己的儿女后代指手画脚,何况是皇帝。他摇摇头,道:“即使能保住性命,以后他们也难再起来。”   高玉珩恨恨道:“朕回头就写一份密诏放到宗庙里,凡是我高家子孙,不准再起用这三家人。”   他说完之后才看向封恒,高玉珩不是一个喜欢欠人情的皇帝,前头若不是天灾之事不好示于人前,太傅又坚持封恒进入仕途不到三月,一飞冲天容易惹人口实,他早就给封恒升职加俸了。   说起加俸的事情,高玉珩想起什么,又解释了一句,先前封家献钟方的功劳为何一直没有下发,他便是想着能攒一攒,给他提个品级。   封恒心道,总算知道原因了。宋师竹昨夜就在一直在念叨,说是黄氏和封慎的赏赐都在路上了,他们这边却连个水漂都没见着。   见着高玉珩实在想赏他,封恒想了想,便道:“臣妻一直希望能进宫参加迎后大礼,皇上要是奖赏臣,不如便成全了臣妻的心愿,赐臣妻宋氏一个诰命。”   迎后旨意今日下发,大典不日便要举办,宋师竹还不是外命妇,进不了宫闱。虽然她一直没说,可她和李随玉那般要好,怎么会不想进去观礼。   想起李随玉曾经说过她和封夫人的事情,高玉珩也能理解封恒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对这位封夫人也是极有好感。无论是揭发李家船下藏有刀剑,还是揪出大驸马在后宫塞人的事情,一一都是对皇家有利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立时便应了下来,封恒是从六品修撰,他想了想,给宋师竹封了个正五品宜人,正好卡在了能进宫的资格线上,又想起封恒的母亲只是七品孺人,好事成双也给她提了两级,到时候婆媳都能一块进宫参加典礼。   …………………………   宋师竹还不知道封恒给她讨了个诰命,只是她总算明白封恒昨夜故布的疑云是什么了。   一夜之间,内阁三个阁老全军覆没,都被投入诏狱中,这等大事,一出现就媲美天灾示警的大新闻。   就连宋文朔和宋二郎当日下衙回来之后,也忍不住想要过来和封恒分享感慨。   宋师竹说封恒不在,宋二郎还有些可惜。   这些日子封恒与他上衙路线不同。封恒经常获召进宫,宋二郎却还是如常在翰林院办公。他问道:“妹夫最近一直在御前听用,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宋师竹一早上到现在,都觉得这个新闻让人始料不及。皇帝居然利用一个梦里的细节,便一锅端把内阁给解决了。   内阁的血条这么薄吗?   宋二郎听出了她的意思,白了她一眼道:“那可是人赃俱获的场面。今日翰林院里,杨掌院一直有气无力说不出话呢,昨夜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圣上手段莫测,无人敢在此时逆其锋芒。哪还有人敢为他们说话?”   他敢打赌,一早上整个京城衙门里头,最大的新闻便是这一件了。尤其是那些自家衙门长官有幸参与昨夜墙角事件的人,一阵眉来眼去是最少的,估计下衙之后都得跟他一般聚在一块互相讨论。   宋文朔的感慨比较含蓄,不过也是道:“这些日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幸得皇上得天庇护,否则还真是让小人钻了空门。”   “小人就是小人,那些邪魔外道的行径哪里能逃过老天爷的法眼。”宋二郎摇了摇扇子,又笑着对宋师竹道,“多得竹妹妹惦记,我娘昨日听了你带过去的消息之后,晚上都多吃了两碗饭。”   实在是内阁这件新闻让她开了大眼界,宋师竹想了想,才意识到宋二郎说的是大驸马要遭殃的事情。   不能怪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两件事比较起来,真是大巫见小巫了。   宋二郎对着宋师竹风度翩翩、诚心诚意地作了个揖。   这阵子他在翰林院里也结识了好些人,宋二郎厌恶宁家的事从来就没有掩饰过,那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什么过节,可有关宁家的新闻还是一阵阵进入他耳朵,可就是这样,宋二郎也不知道章太后居然已经把大驸马给收拾住了。   自己着意打听一无所获,堂妹出门一趟便得了好消息,宋二郎虽然郁闷,但也不是不知好的人。   宋师竹看着自家堂兄耍宝,心思却还一直在内阁身上,她心里有些觉得这件事进行得还真是容易,不过皇上能扫除掌权路上的拦路虎,对支持皇帝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最近的大事发生太多,各家有各家关注的重点,宋二郎笑看着宋师竹脸上的喜色,笑道:“竹妹妹以后的好日子要来了。”   姻亲间一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宋二郎自然不会嫉妒封妹夫这段时间的风头,反而希望他能走得更稳当一些。   “堂兄的好话,我最爱听了。”宋师竹笑纳了宋二郎的吉祥话,最近的好事一桩桩的来,她心里也觉得自家可能要起来了。   有太后在一旁保驾护航,大伯子一家极有可能为子孙后代挣下偌大一份家业。另有这件功劳在手,封恒只要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往下走,以后仕途上应该能够一路平顺。   宋师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回过神来便听到她要成为诰命的事。   里屋灯火明亮,封恒沐浴之后,一出来便看到她还飘浮在天上的梦幻表情。   封恒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其实若不是接旨需要提前通知,封恒还真想着看看宋师竹被冲击之下、惊喜得无以复加的笑脸,肯定更好看。   最近天气太热,屋里头换了一张竹子做的架子床,宋师竹被封恒拉到床上,终于记起来问道:“你告诉娘了吗?”见封恒点头,她才露出一个笑表情,道:“这应该就是母以子贵,妻以夫荣了!”   封恒把她抱在怀里道:“是夫以妻荣,所有事情都是因为你才有了改变的时机,这个诰命是你该得的。”   因着封恒的神色和表情都很认真,宋师竹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咱们一半一半的功劳。”她只不过是做了个梦,若不是封恒能取信于皇帝,她这些话说出去,非得让人当成疯言疯语不可。   宋师竹倚靠在他怀里,把自己的话给说了,封恒脸色的表情更温柔了。   这两个月,自从他忙起来之后,两人极少有这样旖旎的时刻。两人双目对视,别有一番暧昧。   万籁俱寂,只得蝉声还在昭显自己的存在感,屋里的架子床不住地摇晃,第二日起来时宋师竹都有种浑身酸痛之感。   还真是久违了。   晨起的天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时,宋师竹在继续赖床和起来之间挣扎了一下,便听到外间封恒跟喜姐儿耐心说话的声音。   那带着奶味的小脆嗓子,一下子就让宋师竹做出了决定,两刻钟之后,她却十分庆幸自己起身了。封恒不知道让人到隔壁怎么说的,冯氏一早便过来指导她该如何接旨。   为了母亲妻子领旨的事情,封恒特地请了半日假,家里人被他这个消息震得也全都没有出门。尤其是宋师柏。   宋氏家族里是有诰命,冯氏便是五品诰命,可宋家大房却是一个都没有,李氏在县里虽然也算得上官夫人,可她身上也没有诰命的。这一点他娘一直引以为憾,没想到在他大姐姐身上这么快就补全了。   众人齐聚在赵氏的东厢,听着冯氏说起一些接旨时的细节规矩。   赵氏昨夜在儿子跟她说起时已经高兴了一回。   她在小儿子的撺掇下,回忆了一下自己被封赏时的情景,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当时还是时任丰华县的知县亲自上门颁发敕命文证,情况没有现在这般复杂。   她看着封恒笑道:“我今日起来还问徐嬷嬷,昨夜恒哥儿是不是来过了,总觉得恒哥儿昨夜跟我说的,就跟做梦一般。”   “这是皇上的恩赐,肯定是觉得姐夫差使做得好,才会给姐姐和伯母封赠。”宋师柏快言快语道,又拈起一个蜜饯放进嘴里,甜滋滋的,他笑容越发加深。   冯氏笑:“柏哥儿说得对。侄女婿是从六品官职,竹姐儿和赵姐姐最多只能是六品安人,现在你们都拔高了一个品级,肯定是皇上看在侄女婿的份上才有此提拔。”   至于封恒做了些什么,冯氏不禁想到今日京城里的大新闻。皇帝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会有如此恩典。冯氏笑了笑,突然觉得这句话也能用到自己身上。   宋师竹昨日从李家回来,便特地过去告诉她大驸马被太后贬去守公主陵的事情。虽然小冯氏姐弟才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可大驸马也是帮凶之一。   往日自家没有撼动宁家的力量,可若能见着宁家倒霉,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在冯氏尽心尽力的讲解下,宋师竹也算了解了不少接旨常识——   若是来的是个大臣,就说明恩赐诰命一事,是经过内阁程序同意的。   但若宣旨的是太监,那就是皇帝神来一笔的赏赐。   只是内阁现在处于罢工中,几个阁老都被抓起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内阁步骤,辰时一到,宋师竹便见着一个面目和蔼的大太监。   那太监车驾锣鼓俱全,着实在临泰胡同闹出一番大动静。宋师竹领旨谢恩之后,美滋滋地看着摆在条案上的凤冠霞被,耳边还听着螺狮的汇报:“田夫人着了一个丫鬟过来,说是想过来串门,问太太方不方便。”   宋师竹还没让螺狮帮她拒绝,螺狮便自说自话道:“方才老爷说过待会还要进宫谢恩,我便做主回了田夫人。”   主子受到嘉奖,螺狮也是与有荣焉,她高兴道:“现在咱们这条胡同里的诰命都是五品安人了。”   宋师竹想了想,也觉得真是巧合得不得了。胡同里四户人家,以前就数他们家的女眷是垫底的,现在众人都在同一起跑线了。   因着受封诰命是个喜事,宋师竹又赏了家里下人一个月的月银,霎时间家里众人的表情都是喜气洋洋。   封恒送完太监之后,见她还没把衣裳穿上,便笑道:“待会要进宫谢恩,时间快来不及了。”过来宣旨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陈如海,方才特意关照了他一句,说是在京城里头五品以上封赠,都需要进宫谢恩的,哪怕太后不见,对着仁安宫行礼也是个意思。   诰命衣裳太过精美了,上头的刺绣手艺之精湛,宋师竹有些怕弄坏了。   封恒听了她的理由之后,有些无语,只得拿起一件圆领袍衫伺候她穿上,宋师竹一边穿衣服,一边道:“你和皇帝身边的人,关系还真不错。”   封恒笑,其实这两日有这等待遇的不止他一个人,庆极宫的张大总管已经遭殃了,下个总管太监是谁,且还要看皇上的心意。御前行走的官员虽然不能左右皇帝的决定,可只要他们略提一提自己受委屈的事情,便是极大的障碍,那些太监对他示好并不出奇。   说起太监,宋师竹突然有些好奇那个张太监的结局。封恒道:“在诏狱等着对口供。”   即使皇帝免了张从喜的刑罚,钱阁老那边恨他入骨,那口供也是源源不断而来;而张从喜知道三位阁老都能免于一死之后,生怕他死后,这三家会联手迫害他家人,倒是着急起来,想要多费力气把几人给咬死了。   从昨日早朝之后,皇帝接连看了两回口供,第一回还能坚持住先前的处罚决定,第二回就觉得难以隐忍了。   吴王居然跟他们三人都接触过!   谋反这种事,最是触动帝王神经,尤其是上一回的事情里还跑了一个吴王幼子,现在还没抓住呢。   宋师竹一心二用地听着,虽然封家天然的政治倾向注定是保皇派,可宋师竹对朝事政治的关心历来十分有限,以前偶然有之的大放厥词,也是类似于上辈子看新闻联播那样的随口点评,对她而言,只要自家能呆在安全地带,吴王幼子是不是潜逃在外她一点都不在乎。   一个完全没有政治大局观的人,在听封恒叨叨了一堆朝政包袱之后,唯一的回答就是:“咱们是不是该进宫了?”   两人对了个眼神,封恒:……算了。   他以前也不爱把这些烦心事让宋师竹知道,若不是这件事也算是她引出来的,他刚才也不会说这么多。   就封恒而言,公事和私事是分得极开的。   他没有妻子那种察觉危险的本能,在翰林院和宫里时,他最希望自己步步谨慎小心,不犯任何差错,即使皇帝是个随和的人,许多话他不确定是不是能说,想一想还是不会说。而在家中,即使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有时候只要宋师竹对他扬起一个笑脸,他能涌起许多分享趣事的冲动。   两人带着同样着装完毕的赵氏,收拾一番之后便进宫了。在马车上,宋师竹还在和赵氏念叨她第一回见到太后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乌鸦嘴,到仁安宫时,宋师竹居然又碰到上一回的熟人。   宋师竹觉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体质,每一次来都能看到威远伯府丢脸的场面。   上一回是大驸马因着宁氏忤逆李老太太,在仁安宫里多回道歉,这一回大驸马应该已经接到守陵圣旨,在家里收拾行囊无暇进宫,只有两位女眷联袂过来丢脸。   宋师竹看着威远伯夫人似乎磕得红肿的额头,还有宁二夫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妆痕,心里猜测他们应该是过来为大驸马求情的。   不过章太后看到他们,却立刻就把宁家人晾在一旁,十分亲切地让人送了三个圆杌子过来。许是看出了赵氏不善言辞,也没有拉着她聊家常。   “皇上昨日说给你们家婆媳封赠了诰命,哀家就想着你们今日应该要过来了。看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是没说错,封修撰瞧着和在庆极宫中完全不一样。”章太后五官秀丽,许是最近好事多了,一幅神采飞扬的模样。   封恒这一个多月吃了不少章太后送到庆极宫的补品,也没少见到太后,他笑道:“也是托皇上的福气,否则臣母臣妻要等臣攒够功绩,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段日子哀家耳边就一直听着皇上说封修撰的好话,封修撰真是过于菲薄了。”章太后笑道,她和皇帝母子关系素来极好,高玉珩看好的臣子,她自然也会帮着拉好关系。   内阁几个阁老这一回遭灾进了诏狱,却不代表皇帝掌政就一帆风顺了,皇帝登基日短,有些事情还要继续历练,章太后也愿意费力气能帮儿子多拉拢一个心腹。   她看向宋师竹,突然也想起上回见面时的场景,那一回宁家在仁安宫中也是丢尽了脸面。她失笑道,“一年多不见,蕙心越发明丽了。”   她觉得这一家两口子也是绝了,这两人就像是皇家的福星一般,封恒帮皇帝收拾了内阁,宋师竹也是两回帮了皇家大忙,这样的功劳,章太后对着他们时除了和蔼再和蔼,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   宋师竹从善如流跟太后寒暄了几句。她这一回见太后,许是身份上来了,压力也没那么大,太后夸她明丽,她就赞太后越来越年轻雍容,太后再夸她妇德工品样样出挑,宋师竹则是一边想着太后什么时候见识过她的人品手艺,一边赞太后和气尊贵,慧眼过人。   总之两边都是和和气气的,端把宁家人放在一旁。   宋师竹也没想到太后这一回会这般健谈,片刻之后,章太后还有些可惜道:“若不是阿玉昨日便出宫了,哀家还能把她叫过来让你们一块说说话,听说你们素来要好,以后也不能生疏了。”   宋师竹笑道:“有太后这句话,随玉妹妹大婚之后,我一定经常进宫。”   章太后笑了笑,心里却想着宋师竹这般洞察人心,以后若是李随玉需要协助,封她个女官也是不错的。只是当着宁家人的面,她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说实话,她实在是烦了宁家人。宁标阳早在年后便该去公主陵陪她闺女,若是没有内阁那几人出手相助,他如何还在外头多逍遥这小半年。   不过也好,她的本意也不只是让他过去受苦,主要还是想借此看看朝上还有多少可信任的臣子。可惜的是,当时舆情几乎都站在宁标阳身后,让皇儿受了不少打击。   就这件事,章太后心里对宋师竹真是存了不少感激。若不是她发现了不对劲,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把宁家揪出来,恐怕现在后宫就是一片漏洞,到时候想要再处置,只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威远伯夫人在一旁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今日一早宫中下发了圣旨,仁安宫还派了人过去押着她儿子收拾行囊,说是即日出发,半时半刻都不得延迟,做得这般绝情,更是让她觉得章太后刻薄至极。   公主陵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儿子在京城几十年都是金尊玉贵的日子,哪里能受得了那样的苦。现在又还在旱情当中,她儿子这罪真是受大发了。   威远伯夫人一时间悲从中来,又不敢打断章太后跟人说笑的心情,只得不住梗咽。   章太后听到这点微小的动静,慢慢的便变了脸色,宋师竹十分有灵光,顿时告辞出来了。   要不是因着二婶,宋师竹和宁家其实也没什么仇怨,自然也没什么留下来看笑话的心情。更何况章太后想借着他们下宁家的脸面,他们的活计该干的也干完了,抓住时机功成身退才是正经。   他们才出仁安宫门,便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哭嚎:“求太后娘娘看在先公主的份上。她和阿阳眷侣情深,不会愿意让他受苦的——”   章太后似乎摔了一个茶碗,声音戛然而止。   送他们出来的大宫女也听到了,她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抱着一小箱章太后给他们的赏赐,脸色十分淡定。   宋师竹也没有多问,她一手扶着似乎有些受惊的赵氏,跟在封恒身后出宫去了。   马车上,赵氏想着方才在仁安宫中国的诡异场景,一边谈笑自若,一边悲愁垂涕,突然叹气道:“太后娘娘还真是威严过人。”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要是得罪她,应该就麻烦了。”   这话还真是一语中的。宋师竹忍不住笑,觉得婆婆还真是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听说恩科改革时,章太后还曾经把反对的朝臣家中女眷都请进宫中一一谈话,谈了两日一夜都不放人,不过这件事就不需要告诉赵氏了。其实宋师竹自己也没觉得太后好相处过,只是他们刚好和皇室立场一致罢了。   她道:“咱们若是不主动惹事,也不会得罪太后。”还举了个例子安慰婆婆,封恒在御前就吃了章太后不少补药,不得罪太后的时候,太后的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封恒被妻子拿来举例,也道:“娘别担心,咱们只是进去谢恩,以后还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在儿子儿媳的联手安慰中,赵氏心头也略略开怀了些。无论如何,他们也不需要和太后娘娘朝夕相处,拿到手的诰命才是一件高兴事,赵氏在车上听宋师竹数着五品宜人该有的俸禄和待遇,到了家里时,脸色的阴云已经尽去了。   因着在太后宫中偶遇了宁家,往后几日,宋师竹就特别注意有关宁家人的消息,然后就知道太后手段实在非凡。   威远伯府的爵位,因着大驸马没有子嗣之事,一直被太后卡在半空中,悬而未决,此时突然便被太后授给了宁氏旁支人。   换句话说,上回见到的威远伯夫人,以后只能称一句宁大夫人了。   又有迎后典礼已经定好了日子,就在四月三十,说是钦天监斟酌来斟酌去,不是四月三十,就是得到八月十八才有上好吉日,而四月这个日子是最合帝后命数的。   宋师竹也是早有预感会在四月,她就是没想到旱情提前发酵,这个日子还是没变。   不过李随玉与她解释,说是那个示警梦里她是怀着孕的,太后与皇帝都怕错过日子,她以后就怀不上了,宋师竹就能理解了。   其实她私底下觉得皇家的担心,从科学角度来说还是有些道理的,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要经过无数关卡和筛选,其中只有最有运气的那一枚才能着床成功。   她就是觉得有些太赶了,不过李随玉也告诉她,其实也不算赶,迎后仪式早在选秀时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人选出来便能进行大婚。   …………………………   天还微微亮,李随玉还未出门子时,封家的车驾便先一步到了李家。   李家已然挂满红绸,李随玉满身都是贵气,看到她时眼睛立刻就弯了起来。   可惜李氏族人实在太多,宋师竹也没能捞着和她说几句话。   里里外外的女眷满脸都是笑容,宋师竹离开李家时,遗憾也不是很多,这段日子她和李随玉没少见面,今日会特地过来,只是按照两人的约定过来送送她。   刚才看着她娇嫩如花的面庞,她心里只有为她高兴的。   李家到皇宫的直线路程已然静街。   今日不少客人都是两头跑的。众人只能绕个远路到达皇宫。   马车里头,宋师竹给赵氏倒了一杯茶,赵氏已然从前几日太后的威严中恢复过来了,她接过后,便笑道:“我看刚才那些人里头,能被李家请到里屋的没几个。媳妇儿和皇后娘娘的关系还真好。”她素来不喜交际,也不爱凑热闹,可方才一眼看过去,谁和谁亲近,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宋师竹笑道:“自在琼州府时,相公和我就得了李家不少帮助,李家几乎都是好人。”   赵氏也知道二儿子两口子和李家的渊源,便笑了笑。她第二回收到大儿子来信时,封慎随信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还送了一叠银票过来。赵氏当时便觉得松了一口气。   当初家里折腾着要分家,明面上的理由便是大儿媳妇想要做大药粉生意,又怕拖累了其他人。现在事情终于顺利解决,赵氏心里也是十分高兴,只是让她更高兴的是,是封恒几兄弟间的友爱团结——要不是二儿子帮把手,哪里能请动太后帮忙。   想到上回进宫时太后对着儿子儿媳的和蔼可爱,赵氏又觉得他们真不容易。她虽然半辈子守寡在家,却也知道没有家世帮扶的情况下,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眼,除了能力出众便没有别的法子了。   可要达成什么样的能力才能让人喜欢?   李氏心里叹了一声,突然陷入沉默不说话。宋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掀开窗帘子一角,看着外头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然想起封恒私下与她道,若不是碰上了京城旱灾,帝后大婚许还是要更盛大一些。   她有些难以想象还能如何盛大,便代入了一下上辈子国庆阅兵典礼时的场景,脑洞开得太大,直到下了马车有些收不回来。   皇宫热闹非常,就连素日执刀配剑的御林军也在一身冷硬的盔甲外披上了红色披风,可跟满眼的喜色有得一拼的,则是典礼之前的等待时长。   长长的迎亲队伍进入皇宫正门后,文武百官和一众命妇们才能进入宴席。   帝后典礼之后一个月,就连章太后也开始迷信起儿媳妇什么时候怀孕之事。李随玉的肚子沐浴在众人的殷殷期盼,终于揣上好消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庇佑,李随玉诊出喜脉当日,京城突然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柱就跟珠帘一般又细又长,大半个时辰便消失无踪了,徒留下天边的一道彩虹。   宋师竹在家里也为李随玉松了一口气,有了这场雨,好歹这一胎在未出生前都是受到期盼祝福的。   外头百姓诸多也觉得这是老天爷给皇后娘娘送的贺子礼,只是封恒回来之后却告诉她,高玉珩不太喜欢民间这类传言。   宋师竹想了想也能明白皇帝的心情,他先前用石刻字的法子炮制出那样的流言,现在多多少少有些意识到了舆论的恐怖之处。要是在这之后再没有雨,有心人的操纵足以让好事成为坏事。   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宋师竹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她那个梦里,这天旱到八月,都还没能旱完呢。   为了防旱,她早早便请来了人,为自家和李家魏家宋家都打了深井,说好到时候哪一家缺水,都互相匀一匀。可也不知道会旱成什么样,到时候要是深井不出水,就得高价到外头买水去了。   这几日宋师竹已经让人买了不少大缸存水,可惜水这玩意儿不同于米粮,若是不干净,容易吃坏人,除非封恒立刻外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否则食水还真是一个问题。   不过她担心的事,在知道朝上有人提议要给官阶不高的官员补贴俸水时,也放心不少。   虽然对比一家子的用水量只是杯水车薪,但能省则省,也不知道这场旱灾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宋师竹做梦都想再梦一回,看看灾情什么时候能结束。   时间就在她的忧心忡忡时一路到了冬季,迎来第一场雪时,众人还有些不知所措,之后几日都是连日大雪,宋师竹有时候出门,见着百姓沐浴在冰寒中的又兴奋又激动的表情,心里也跟着高兴。   纷纷扬扬的大雪就这样为持续了大半年的灾情画上一个句号。   这一年外头的形势不好,宋师竹本来在去年过年打算开个皮货铺子。如今还没摆上议程。现在旱灾终于了结,宋师竹也能开始谋划自个的事情。   这件事宋师竹早想要做起来了,在船上向她提议这件事的榜眼夏夫人来了家里两回,见她想要自己单干之后不无可惜,倒是拉了几个同年太太把铺子支起来了。   宋师竹知道夏夫人是想要用这个铺子把出自北地的几个夫人太太都拧成一条绳,但就算如此,外头还在受旱,她当时也确实没那么心情折腾。   现在就不一样了。   李随玉的胎儿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许是这阵子忧心太过,除了初一十五众命妇们入宫跪拜后,平时也喜欢把宋师竹召入宫中陪她说话。   屋里烧着热炕,火盆中燎起金黄色的火焰。   听到她想把店开起来,李随玉想了想,道:“先前皇家下聘时,母后把钟表坊的制法当成聘礼送给我了。老祖宗前些日子帮我找了一批工匠,你要是愿意,咱们就合开个铺子,同时卖皮货和钟表,如何?”   李随玉的嫁妆自然是十里红妆,可除了金银财物之外,里头的店铺田庄都是由内务府直接派人经管,她一进宫便怀孕,也懒得折腾调换人手的事情,如今宋师竹说想开店,她便想起来这桩事了。   宋师竹当然是愿意的,随着封恒在御前走红,她也不操心能不能在京城站住脚的事情,可两人合伙,明摆着是她要占李随玉的大便宜了。   李随玉听了她的担心,笑:“我就是想找个额外的进项,不拘多少。”见宋师竹还觉得自己占便宜,她便道,“现在我每花一个铜板,不是吃老本,就是要经过内务府记账,有你在里头占个头,内务府那边也没由头跟我扯皮要接管钟表坊。”   这个理由……李随玉肯定是在忽悠她。李随玉的性子要是真的能让人随意摆弄,章太后就不会那般看中她了。   李随玉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拉着宋师竹的衣袖道:“到时候我生完孩子,咱们还能一块到咱们的店里看看。”   被她这么一拉一扯,宋师竹赶紧先把她扶住了。前头那站在宫柱旁的大宫女,眼睛已经虎视眈眈看过来了。要是李随玉踉跄一把,太后那边准保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了。   李随玉抱着西瓜一般的肚子,笑得极为开心。 第166章 (改错字)   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两人不好再过分笑闹,便分开坐正了身子。   昭阳宫中,赤金嵌白玉翡翠镂空角熏炉燃着炭火,发出一声霹雳的响动。   宋师竹喝了口茶,心里也有些觉得李随玉宫里这些人对她的关心有些过度了,孕妇当然是要关照的,但总不能这样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要紧迫盯人。   李随玉摸了摸肚子,道:“主要是这里头有个双蛋……”   宋师竹被她的形容弄得噗嗤一笑。   李随玉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跟着笑道:“都是皇上,每日都要在我耳边说这是个双蛋,我一不小心就被带歪了。”   宋师竹脑补了一下年轻俊朗的帝王摸着李随玉的肚子,神色认真说里头是个双蛋,更是笑得厉害。   许是笑声过于灿烂,惹得大宫女们又侧目了过来,宋师竹强行忍住笑意,又看向李随玉。   都说妇人嫁人之后过得幸不幸福,神色状态是肉眼可见的。李随玉一身绣着精美刺绣的明黄厚绸袍子罩在丰腴的曲线上,衬得她脸色格外白皙水灵,因着在屋里,她头上的首饰已经减了不少,但珠钗上的明珠颗颗圆润璀璨,让她分外温婉迷人。   宋师竹想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也觉得难怪李随玉半点思想负担都没有。   皇宫里头虽也有些跟着皇帝从潜邸一块进宫的姬妾。可李随玉怀上了胎儿后,章太后便大手一挥,让众人少拿一些烦心事来招惹皇后;   又有皇帝紧追其上,怕自己被人利用了刺激到孕妇,这段日子一回后宫就直接到昭阳宫里歇着,李随玉过得更是如鱼得水。   可就是这样,才越有问题——生孩子是个力气活,众人都拿她当个福喜娃娃,轻不得重不得,李随玉如今身上贴的那层奶膘,比起她闺女也薄不了多少了。   宋师竹的脑子里突然出现梦中李随玉瘦弱绝望的身影,要是九十九步都走过了,跌在最后一跟头上,可真是一件让人终生遗憾的事情。   宋师竹毕竟生过孩子,比她有经验,李随玉想了想,咬咬牙道:“我以后早晚在宫里多走几圈。”其实运动量不足的问题,太医早早便说过了。可惜她怀孕之后,自制力仿佛一夜之间便飞走了……高玉珩又宠爱她,李随玉便这么放任肆意过了两三个月。   她心里哀叹了一声,揣着个大肚子,要走动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此时听说宋师竹怀孕生产那般轻松,看向宋师竹的目光更是羡慕得不行。   宋师竹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也觉得自己当时的状态应该挺招人妒忌的。她道:“也不用到外面去。”外头冰天雪地,要是李随玉随便摔一跟头,再让章太后和皇帝知道主意是她出的,她以往有多少功劳都不够赔的。   “太医上回不是让你学五禽戏吗,你不如试试。”五禽戏被人称为“养生太极”,养精调血,通经活络,有诸多妙用。最重要的是在屋里就能锻炼,还不用外头冒险。   李随玉想着五禽戏那些动作,脸色怪异了好几瞬,只是见宋师竹看过来的目光好奇而不解,怕她笑话她,又坚定下来道:“我待会就跟母后说一说。”   此时时辰钟突然敲响了一下,有个大宫女上前轻声提醒说是午点时间到了,李随玉点点头,便有几个小宫女抬着一个小膳桌进来了,上头摆了好几碟子水果点心,食材都是一些普通易得之物。   今年是灾年,朝廷一直在提倡俭省之道,后宫更是身体力行减膳减食。只是李随玉毕竟怀的是双胎,章太后早在政策颁布之后,便出来说要拿私房补贴皇后。   糕点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宋师竹又看了一下膳桌上的吃食,觉得即使有了章太后的话,昭阳宫里这大半年来其实还是跟着减了份例的。   想着李随玉前两个月带头捐出的大笔财物,又有她这段日子的种种举措,宋师竹突然觉得皇家迎娶李随玉还真是不算吃亏。   七八月时京城里许多夫人太太圈里最时兴的活动,就是由李随玉带起来的捐款捐物风潮。   宋师竹这一回倒是没有再确认李随玉的心意,而是跟李随玉商量了一下铺子的地点人手账目,还有货物的数量定价和供给。   这些事她想了一整年,心里其实早有盘算,但李随玉突然要掺合一脚,有些事情便要说个清楚明白,事后扯皮什么的最伤感情了。   她自觉语气态度都十分认真,李随玉却有些莞尔。她进宫之后,手上经手最多的便是宫务,这么接地气的讨论已经好久都没听到了。   她心里有些怀念,便道:“我在西大街有一处陪嫁铺子,是老祖宗给我的。除了这处铺面之外,其他劳心劳力的事情都得你来才行,利润上的事,咱们既是合伙,又各有货源,也别太算得太清了,到时候合在一块五五分成便是。”   宋师竹想了想,先是跟李随玉打听了一下那铺子的面积位置,听到那位置就在花莲斋的隔壁,上下两层,面积说是比花莲斋小不了多少,她突然深感压力巨大。   不止这铺子,时辰钟在外头还是稀罕物,自从太后把制法给了皇后娘娘当聘礼,外头谁不知道时辰钟是皇后娘娘锅里的肉,又有皇帝今年格外强势,敢于山寨仿制的商人一个都没有,流出来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皇帝和太后赏赐给臣子和命妇的。   铺子是李随玉的,货物也是她占优,自己不过是出面经营罢了,拿五成实在太多了。   挣扎了一下之后,她下了决定道:“咱们还是各卖各的吧。”   各卖各的就很好,她用李随玉的铺子卖皮货,人手经营上便多出些力气,利润各归个人,每个月和时辰钟作坊结算一回,再把账本带进宫给李随玉过目。   这样就公正了。   李随玉失笑道:“宋姐姐还没开始做生意,就变得锱铢必较了。”时辰钟的利润她当然知道,可她这么说,本来就是为了报答宋师竹,没想到她居然算的那么清楚。   宋师竹却觉得,她和李随玉在同个店里做买卖,便已经沾光不少了,到时候别人买时辰钟,她也可以趁机推销自己的货物,已经占便宜了。   两人在这上头有些说不通,最后李随玉拍板,说是等店开业之后这个问题再谈,宋师竹见她一脸无赖打算使出拖字诀,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   …………………………   从内殿出来后,宋师竹险些被寒冷冻得打起喷嚏,她搓搓手,送她出去的大宫女把小宫女灌好的手炉递到她手里,突然含笑问道:“封夫人要不要略等一等,奴婢使个人去庆极宫看看封大人出宫了没有?”   这宫女是章太后赐给李随玉的,宋师竹这小半年来出出进进,这还是第一回得她问出这种话。   她受宠若惊了一下,道:“这不影响吗?”说完之后便想着这宫女哪里来的权力到皇帝屋里去看,又突然明白过来了——人没说要帮忙进去传话,就是打听一下封恒走了没有。   大宫女笑:“就是让人跑个腿罢了,不妨碍的。”   宋师竹就点了点头,因着宫中不好随便停留,两人以蜗牛速度越走越慢,大宫女突然脚步一顿,拉着她跪倒地上,压低声音道:“咱们碰着徐贵太妃了。”   宋师竹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回在宫里偶遇徐贵太妃,这位先帝时期的宠妃可是威名赫赫,据说章太后和皇帝当年险些就败在她手上。   眼前人的丰功伟绩举世皆知,宋世子突然有些怕她会找茬。   可她眼前只是落下一双鹿皮靴的影子,那靴子在她眼前停了几瞬,似乎主人在思考要不要问话,接着不知为何,突然便离开了。   宋师竹耳边只听到一声傲慢的哼气声,接着就被宫女扶着站起来了。   宫女的面色十分平静,还跟她解释道:“自从徐家被皇上勒令不得进京后,徐贵太妃便爱在路上找些外命妇打听外头的事。先前也有不少人被徐贵太妃拦下来过。”   宋师竹想着现在外头那些人对钱家徐家苏家避之不及的态度,便也有些明白徐贵太妃为什么如此了。   墙倒众人推啊。   那太宫女说完话之后,还以为惹起宋师竹对徐贵太妃的同情,便道:“其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贵太妃都十分关照,不然贵太妃也不能随便走动。”   宋师竹点了点头,她满宫里除了关心李随玉一个,其他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大宫女似乎瞧出她的态度,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意,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跑了过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接着宋师竹便听到她抱歉道,皇上刚刚召了新内阁在说话,封大人那边许是还得等一会儿。   宋师竹倒也没有失望,封恒是御前侍读,平步青云同时也是要劳心劳力的,才刚经历了一场旱灾,虽然皇帝准备齐全,旱情控制得当,可也有不少事项需要继续跟进,封恒最近约莫都是一更天左右才能到家。   宋师竹感谢了她一回,跟宫门口等待的螺狮会合之后,便上了自家马车,车轮在青石路发出一阵响动,隐约还能听到外头侍卫行过时刀剑与盔甲撞击的声音。   “今日早上咱们进宫太急,有个事忘记告诉太太了,有个长丰镖局的小子送了封信过来,说是高娘子再过两日,便要走镖到京城,说是到时候想要上门拜访,不知道方不方便。”   车厢里,螺狮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说起来一件事,见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螺狮笑道:“我早上便帮太太应下来了。”   “你做得对!”想起在李家船上时高三娘对封恒的救命之恩,她又强调道:“以后高娘子要是到咱们家来,任何人都不许对她不敬。”   螺狮自然知道宋师竹为什么会这般吩咐,她笑道:“我就知道太太肯定是这么想的,早就和丛管事和几个嬷嬷们说了。”   宋师竹便赞许地点点头,这真是今日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宋师竹深深呼出一口气,一时间心绪浮动,又掀开窗帘子看向外头。   路两边堆着白花花的积雪,外头看着还是有些萧条。   朝廷在三四月份时在京郊建了不少水库,也大批量从外地调来米粮缓解旱灾带来的饥荒,可今年总算是遭了灾,就算已经进了腊月,即将过年,出门置办年货的百姓也没那么多。   路上视线可及的,都是一些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车辆。   放下帘子,宋师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几个月在外头买水花费不少,到天气最热时,外头一桶水居然要价二两银子。这一笔便花费不少了,若不是皇帝及时发现,斩了几个几个监守自盗监管水库的官员,几乎得激起民变。   她叹了一声,不算她的嫁妆,今年家里的收入除了分家时那一笔八千两的银子,还有封恒的俸禄外,一直在吃老本。   慕清婉半送给她的那几十箱狐皮还不能变现,她诰封时宫里的赏赐的那些金玉古玩都是御赐之物,也只能当个摆设。这样算一算,还不如当时她救了李家一船人时,韩氏送的礼物实在。   好歹里头还有一注挺丰厚的银子。   马车突然停下时,宋师竹才察觉到已经到家里了。   还没进门,便有一个小牛犊一般的娃娃冲进她怀里。   宋师竹被撞得直往后退,接着便听到小姑娘娇滴滴的嗓门:“娘,你去哪里了?我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看不到你。”   宋师竹先是摸了摸她身上穿的袄子,见还算厚实,接着才亲了亲小姑娘委屈巴拉的脸,道:“娘进宫去了,你今日不是要看人做腊八蒜吗,做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喜姐儿皱着脸道:“好酸好酸,我吃了一个再吃一个,还是不好吃。娘骗人!”   “我哪里骗你了?是你说想试试的。”宋师竹牵着她的手进去,她闺女现在吐字清晰,活泼得不行,宋师竹都没想到闺女学会说话之后,居然会像只八哥。   “娘就是骗人!”她大声道,气呼呼的,“我都要被酸死了,娘还骗人,我酸完之后就想看到娘,娘还不在……”   宋师竹对上闺女指责的小眼神,有些卡壳,想了想,道:“娘是出门找你爹了,你爹每天都不在家,娘怕他走丢了。”还问她道,“喜姐儿就不怕你爹在外头找不到家门吗?要是娘没去找他,以后你就看不到你爹了。”   喜姐儿有些为难,在爹跟娘之间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娘找到爹了吗?”   宋师竹严肃点头:“你爹说他过会儿再回来,娘怕喜姐儿在家里等着娘,就先回来了。”   喜姐儿突然停下来,拉扯了一下她的手,宋师竹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子,接着她闺女就给了她一个湿漉漉的亲吻,歪头一笑道:“我最喜欢娘了!”   宋师竹也用力亲了她一口,还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这么好骗的闺女,她当然也是喜欢的。   封恒这一夜直到一更天才到家,宋师竹帮他脱掉官帽官袍,又让人上了晚膳,想着她闺女今晚不断问她爹什么时候回来,就觉得好笑,封恒幸好晚些回来了,否则还真的被只小八哥缠上。   封恒见她笑,便亲了她一口。今日宋师竹使了小太监去庆极宫的事情,他一从里头出来,便有人告诉他了。被妻子这样惦记着,即使身心疲累,封恒也是高兴的。   他捏捏她的手,道:“陪我再吃一点。”宋师竹点点头,厨房上的是个热锅子,里头是大骨汤底,还有各种难得的菜蔬,蔬菜是她舅送过来的。   宋师竹有些佩服舅舅钻营的本事,李舅舅为了儿子真是操碎心,虽然才遭了灾又是大冬日,她舅却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一批鲜果蔬做年礼,翰林院那边几乎能跟他儿子说得上话的都送了一份。   若是往日,这些东西当然是不起眼,但今年便是十分难得。拿到礼物的人,都得记她舅的情。   宋师竹给封恒递一个饼子,自己则是慢慢喝着一碗热腾腾的骨汤,又跟封恒说起高三娘要过来之事,碗还没放下,门帘子就被个小姑娘掀开了。   花氏小心翼翼道:“大姑娘一直念叨着要找老爷,我哄不住她……”   宋师竹道:“没事,你先回去,我待会让人把大姑娘抱过去。”   “不过去,要跟娘睡!”喜姐儿还没走到炕榻旁,半路上听到这句话,便抗议道。   “你会尿床,才不带你睡。”宋师竹道。刚生下孩子时,她母性爆发,恨不得日日夜夜把孩子带在身旁。但是自从一年分离,又经历了两任奶娘后,宋师竹对亲自带孩子一块睡觉,热情就没那么高涨了。   喜姐儿抡着小拳头,宋师竹还以为她会砸人,没想到她闺女只是郁闷道:“我才不尿床呢。”   封恒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妻女斗嘴,他伸手把孩子捞到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因他对着闺女时自来是个好性子,喜姐儿便很是期待地看着他。   封恒一幅主持正义的模样,道:“喜姐儿背首春江花月夜给爹听,爹就帮你说说你娘。”   春江花月夜一共三十六句,小姑娘虽然说话像只八哥,显然没继承她爹过目不忘的本领,背了好些日子都没背完。   宋师竹看着闺女当场悲愤状,不禁笑出声来。   不过第二日宋师竹就笑不出来了,她闺女一大早的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还打算到李随玉说的铺子里看看呢。   说实话,宋师竹还真不想把喜姐儿带出门,外头太冷了,小孩子身子弱,容易生病,要是赶在年前有个小病小痛的,那他们这个年节过得肯定不快活。   她头疼了一下,喜姐儿立刻道:“祖母,祖母!”   小磨人精!   宋师竹小小瞪她一眼,小孩子声音穿透力极好,她这会儿都听见外头棉帘子掀动的声音了。   赵氏每日吃斋念佛,万事不理,可自从喜姐儿会说话之后,每日都要到佛堂攻略祖母,早就把赵氏拉到她的阵营了。   此时宋师竹抬眼便看到进门来的婆婆。两人对视一眼,赵氏看着儿媳妇无奈的脸色,好笑道:“喜姐儿跟祖母到屋里吃饼子去,你娘有事呢。”   喜姐儿愣了下,没想到祖母会不为她主持公道,宋师竹赶紧把闺女扔给赵氏,三两步出门去了。   马车上,对着螺狮的笑脸,她忍不住道:“喜姐儿小时候脾气还挺好的,现在脾气还真大。”   螺狮笑:“大姑娘这样才好,以后不被人欺负,而且小孩子都喜欢她。上回太太带她去李家,她还和昀小少爷玩得极好。”   螺狮不说还好,一说宋师竹就更是头疼,李昀是韩氏所出,从小便长得好看,她闺女显然也是个识货的,一看到他就小跑着过去牵着人家的手不放,当时韩氏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变了,生怕李老太太看两人年纪合适,来个娃娃亲。   宋师竹虽然也没想过要跟她做儿女亲家,可闺女被人嫌弃,心里当然也是生气的。   她叹了一声,突然觉得喜姐儿还是周岁那会儿最可爱,不怎么会说话,腿脚也没那么利落,自个在榻上玩玩具就能玩一下午。   不说宋师竹怎么烦恼闺女过于活泼的性情,腊月初十,外头冰雪似刀,屋里的火盆散着热气,赵氏看着高娘子的目光更像藏着俩丛火焰。   家里的丫鬟进进出出地上茶上点心,看到往日不爱见客的赵氏居然把客人让到自己身旁柔声说话时,脸上还露出一些好奇。   只是想起宋师竹先前的吩咐,又赶紧低下脑袋。   宋师竹在旁边坐着,自然知道这是何缘故,昨夜她把高三娘的英雄事迹告诉婆婆,赵氏听说高娘子救过自家儿子的命后,当场便站了起来,神色十分激动。   也就是那时,宋师竹才知道这一两年,赵氏其实心里还一直在担心封恒在外头的吉凶……再有,便是她觉得清泉寺那老和尚真是把婆婆教育得极好。   赵氏向来爱藏心事,在她面前却一直叹气道:“大师常道,举止动念无不是业,心随念动跟祸从口出的道理是一样的,凡事不听、不想、不闻,不问,念起既断,因果自然。”   听听这些话,宋师竹都觉得自己不去感谢老和尚都不行了,怪不得赵氏这两年连问一句都没有。   丫鬟添了两回点心,赵氏还没有离开。   “我就是过来看看宋妹子,这几个月京城受灾,我们老板怕出事,不爱接京城的镖活。这阵子才接了一个到这边的活计,我就主动过来了。”   “……老太太太客气了,我们在江湖上混饭吃,礼节上要是有疏忽,老太太包容则个。”   高娘子有些吃不住赵氏的热情。赵氏不是那种善于交际之人,某些关心举止,热络中还是有些僵硬的,宋师竹都觉得能看到高三娘投射过来的求救目光。   她心里发笑,正想说话,赵氏却已经宣泄完自己的热情站起来了,临走前还对着宋师竹叮嘱道:“高娘子安心在家里住着,也好让恒哥儿媳妇尽尽地主之谊。”   人一走,宋师竹便道:“高姐姐,我婆婆让我留你一块过年呢。”   高三娘还没过来前,还担心宋妹子成了官夫人会不会变了性情。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怀疑了,她抹了把汗,看着热情依旧的宋师竹,道:“那可不行,我就是过来看看妹子,我们镖局在京城也有落脚点呢。”   “在镖局过年哪有在家里舒服,而且这是我婆婆重点交代的。要是知道我没留住高姐姐,我这个年就难熬了。”宋师竹装作苦恼道。   高三娘无奈道:“你就骗人吧。”说实话,她真不觉得当然拉了封恒那一把,值得封家一直这般记在心里,走镖路上救个三两人,对她而言是经常的事。   宋师竹当然否认道:“没有的事。”又诱哄道,“高姐姐的嫁妆可还在我这里呢,你当时让我把那些古玩换成金银,我都换好了,高姐姐就不想留下来清点一下,看看数目对不对吗。”   高三娘耐不住宋师竹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下来,主要是宋师竹摆出一幅她不答应她就会继续扯下去的模样,高三娘性情自来豪迈,就为了一个年在哪儿过,就这样几个时辰推来推去,也实在太难为她了。   宋师竹一朝得胜,心里也是高兴,客房是早就准备的,让人去镖局拿来了高三娘的行礼,便这样住下了。   封家难得来一个能借住的客人,后面几日,李家、宋家还有魏家都听说了风声,都借着串门子的机会好好围观了一把高娘子。   屋里头烧着炕,高娘子正在陪喜姐儿玩抓石子,小石块是她随便在花篱里捡的鹅卵石,一大一小玩得毫无隔阂。   宋师竹正拿着毛笔在盘点库存,她去看过李随玉的铺子之后,里头装修都挺好的,也不需要如何改动,只要招个掌柜和几个伙计,便能开张了。   掌柜这一职位,宋师竹想了想,想让家里的丛管事先担任一阵。去年在县城时,封恒怕她赔本,跟大伯子请教了一通做生意的流程,之后还带着丛管事走访了家里的几个铺子,丛管事对这些应该也是有些经验的。   主要是她没想过铺子的事情能这么快便落实下来,否则她也不会想赶一把年前的热度。   她叹了一口气,就听到闺女和高三娘起争执了。   “不对!你没接住,该我了!”喜姐儿出生到现在,平生第一回玩石子游戏,真是高兴坏了,玩得就特别认真,就连高三娘耍赖她都看出来了。   高三娘刚才正在想事情,还想着自己手法快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没想到小姑娘眼睛还真是灵,她莞尔道:“你看错了。”   喜姐儿想了想,否定道:“没看错!”   宋师竹听着这两人的争吵,想起来点什么,突然出声道:“高姐姐,你想收个小徒弟吗?”   高娘子有些意动,想了想,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笑话闺女有个镖局师傅,我这边倒没什么问题。”说完,还把喜姐儿捞过来,上上下下捏了一把她的筋骨,越捏越是欣喜,这孩子不仅五感敏锐,而且筋骨也不错。   宋师竹:“……”她可没说是喜姐儿。   许是每个男孩心目中都有一个武侠梦。今日一早宋师柏和封惟突然扭扭捏捏地到她面前,说是这几日瞧过高三娘在家里练功,想要跟着高娘子学两招,宋师竹便答应打算帮他们问一问。   高三娘出声夸了几句,见宋师竹没接话,突然回过味来了,宋师竹说的不一定是自家闺女,她也知道官宦人家的千金不会那么容易跟她练武,便把孩子放在地上,笑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   眼里还是有些可惜之意。能遇到一个不错的小徒弟是缘分,更别说她和宋师竹交好,就更想把喜姐儿收入门下了。   宋师竹倒不是那等拘泥之人,她想了想,道:“我就是怕孩子太小,会吵着高姐姐。”   高三娘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是故作推辞,才摆手道:“又不用在外头餐风露宿忍饥受寒,辛苦什么?”   宋师竹其实也挺意动的,她在船上时跟高三娘学过几招防身的招数,自然知道高三娘是有正经家承的。   她想了想,问过了一回在炕榻上看坐得萌萌哒的闺女,喜姐儿听说能在外头玩,便很是坚定地点点头。   不过才两日,宋师竹便看到闺女双目含泪,迈着小短腿跑回来了。   ……小孩子还真是三分钟热度的动物。宋师竹帮她捏捏小腿肚,成功让小姑娘继续泪眼汪汪:“娘,我不去学武了,行吗?”   当然不行。宋师竹沉痛摇头,才刚举办了拜师仪式,怎么能半途而废。   喜姐儿哭:“娘,你不爱我了吗?”   宋师竹被闺女这话,说得心都碎了。只是她还是硬着心肠道,“娘当然爱你,只是要练武的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她叹气道:“喜姐儿好好学,娘不会武功,等你学好了就可以保护娘了。”   这个任务太艰巨了,喜姐儿苦着脸道:“保护娘,有爹呢。”   宋师竹摸着闺女的小脑袋,好声好气道:“你爹经常不在家呢,娘和喜姐儿在一块的时间多,还是喜姐儿才能保护娘。”   看喜姐儿说不过她,吸着鼻子找祖母去了,宋师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要是在之前,这件事找赵氏还有用,可现在已经拜师了,赵氏便不会去打高三娘的脸。   宋师竹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闺女学习武功,就是她每回想心软时,总有一股莫名奇妙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会在遥远的将来带来数不尽的好处,而且这个遥远……应该是遥远到她不在世上之时,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她叹了一声,好处什么的,她是不指望的,可人生不会总不会事事顺畅,而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能多点自保的能力,总是不错的。   这个腊月好事不少,除了闺女终于踏上武功少女之列,宋师竹和李随玉的锦绣货铺选在腊月二十开业。   她猜过时辰钟出来之后,应该会十分受欢迎,但却还是低估了饥饿营销的力量,还有皇后娘娘的名人效应。   不过两日,店里头的时辰钟还是被人一买而空,这还是一人限买一个的结果,甚至就连她的狐皮卖出了一半的库存。   整个京城想拍皇后马屁的人甚多,就连她也受益不少。她当初说自己跟李随玉合开店已经算是沾光的事,还真没说错。   这样的情况下,宋师竹赶紧给孙娘子和慕清婉写信,这一年她和这两人都没缺了联系,就是备着开店之后货源的事情,到了第三日,宋师竹不得不把每日限卖的政策弄出来了。   实在是时辰钟太好卖了,现在李随玉的时辰钟作坊还处于邯郸学步的状态,钟表的式样都是一模一样,她定价五百两银子,下手的人还是极快,连带得就连同个店里的皮货都有人捧场。   宋师竹赶在年前把这段日子的账目和利润都带进宫,李随玉只翻了一下,便十分无奈。宋师竹居然真的一分都没要。   手边上的银匣子她数都没数,就打开拿起厚厚的一叠递给宋师竹道:“这是我给喜姐儿的新年红包呢。”   宋师竹:“……”她把眼睛从银票上移开,才道:“以后我要是想按照这个数目给两个小皇子的,怕是都得倾家荡产才行。”   李随玉便把手放下了,叹了一声,这还是第一回发现宋师竹品性过于清高了。   就银票的问题,宋师竹也很是郁闷地找自家相公诉苦。她当然没那么清高,事实上出宫之后她就后悔了。   封恒吃饱之后,正在屋里踱圈消化,闻言便笑道:“那下回皇后娘娘再给你,你拿了便是。”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李随玉和宋师竹的关系之好,就连皇帝在他面前也时有感慨。   宋师竹叹气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封恒笑,他知道虽然宋师竹这么说,可下回李随玉再要给她,她也还是会拒绝。症结应该就在于……若这是李随玉的赏赐,宋师竹拿就拿了,可若是生意分成,宋师竹的性情里自有分明之处,便不想要这样黏黏糊糊的去占便宜。   宋师竹叹了一口气,一抬头,便看到封恒笑着看她:“……你不想,就别拿了。”他也能猜出来,皇后想要和妻子合伙,不无报答之意,但家里日子过得平静,封恒也不需要妻子强迫自己知情识趣去做些不爱干的事。   在皇帝身边将近一年,他已经觉察出来了,高玉珩不是那等能让人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皇帝,就如他,皇帝也是在看到他的学识能力之后,才承认了他是自己的师弟。   封恒觉得,自己的能力,在朝臣中不一定算是出众的,但他有个好处,吸收知识的能力十分强悍,只要皇帝愿意给他机会,他觉得自己不愁没有机会实现志向。   宋师竹在贪财的劣根性和她和李随玉的情谊之间挣扎了再挣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埋在封恒怀里都不想动了。   耳边封恒低沉的笑声像在笑她一般,宋师竹听着,更不想把脑袋拿出来了。   就这样到了除夕夜,宋师竹与相公婆婆一道进宫吃了御宴,到三月时,又是一年先农礼了。   高娘子毕竟还有镖局的差事,就算宋师竹打算聘她给闺女当女先生,她也不愿意就这样束缚在后院之中,约好每三个月她过来一趟瞧一下小徒弟的进度,又让宋师竹把有武功基础的秦嬷嬷和陈嬷嬷调一个到喜姐儿身边,每日早上敦促她起来练功,便抛下教了大半个月的小徒弟,出门去了。   练武之事起了个头,就不好荒废了,何况喜姐儿过了年,确实肉眼看出来健康不少,于是迎着闺女亮晶晶想要偷懒的小目光,宋师竹也狠心当了一回虎妈。   封恒这段日子回来得特别晚,秦嬷嬷送了热水进屋,宋师竹看他累成这样,想要蹲下帮他脱靴子,封恒摆摆手,自己就把鞋给脱了,宋师竹看他泡脚时脸上舒畅的表情,道:“这阵子公事很多吗?”   封恒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古怪。宋师竹这才知道为什么,原来是上一年先农礼前的动静太大,皇帝这几日一直睡不着觉,每天都要找封恒叨叨,问他有没有做梦。   宋师竹觉得,皇帝这真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封恒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道:“皇上最近确实一直心神不宁呢。”   不过这一年秋日的田猎礼上,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   因着家里没有绣娘,嬷嬷丫鬟的手艺只能做些家常用的衣裳,但凡有好料子或是需要正式场合的穿着,宋师竹一向都是交到外头绣庄里做的。   封恒的猎服便是如此。   这一回绣庄送来的衣裳,就让她看着特别不顺眼。封恒回来时一听她说起这件事,又看了一下衣裳,便默不作声地从靠墙的一个小木箱里摸出一本画册。 第167章 (改错字)   就跟封恒说的一般,日子过得太平静,宋师竹都险些忘了自家相公身上死劫重重了。   这本画册还是宋师竹两年多前画的,统共有十页,到现在为止只应验了五幅。   封恒翻开的那一页,画上的人穿着猎装站在马旁,却跟猎物一般被人穿胸而过,宋师竹看着那地上的点点血迹,都觉得自己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她回过神来,就看向封恒,脱口而出道:“究竟是谁要杀你?”   封恒也在沉思,只他没想到宋师竹会问出这句话,顿了顿,才道:“你怎么不觉得是意外?”毕竟以前好几宗事情,都是意外事故。   “当然不是意外!”宋师竹道,画上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画页空白处,不远处那些人影,是站立在两旁的侍卫吧?画上的场景根本不是在围猎区,而那冷箭却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不是想猎动物,就是为了射人。   危机感驱使下,宋师竹第一时间几乎就想让封恒装病在家避过此次劫难,可话在嘴中转悠了一遍还是没有出口。   她看向封恒,自家相公自家了解,前头好几桩祸事发生时,封恒从来都是迎面而上,若真是有人刻意出手,他只会想把幕后之人给抓出来。   而且她此时琢磨着封恒的表情,总觉得这件事他应当是有所预料的。   封恒突然握住她的手,道:“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今年的田猎礼由李腾大哥带人负责守卫,李大哥是个负责任的人,早就把猎场那边细细筛过一遍,我这两日也会提醒皇上再加强安防之事,若你不放心,我便把封平带在身边。”   文官参与秋狝,一向是允许在身边多带一个帮手的,只是极少有人会这么干,毕竟君子六艺,能走上仕途的官员,基本上骑射一道都有所涉猎。   宋师竹听他慎重,心里才稍稍放心下来。她也知道若是这等场合带人,确实有些丢脸,可比起封恒的性命,丢脸也没什么了。   只是她想了一下,还是想不通:“咱们家又没有得罪什么人,是谁这么恨你?”   封家一直十分低调,封恒即使这两年常在御前,可家里很少摆什么风头;宋师竹自个也是如此,她在京里交往的基本上是封恒同榜同僚的太太夫人,就算偶尔有些人说酸话,她也是当听不到罢了。   她的脑子里把那几个说过酸话的人过了一遍。这是正经的官方活动,若真有官员出事,便十分打脸,朝廷一定会严查事端揪出凶手。就算是嫉妒,也不至于要在这种场合伤人性命,绝对得不偿失。   宋师竹每当思考什么事情时,嘴角的梨涡就特别明显。   封恒思虑再三,这些事份属机密,本来是不应当说的,可耐不住宋师竹太敏锐。他就算隐瞒,妻子那异乎寻常的直觉也可能会自己把真相猜出来。他心里叹了一声。   宋师竹在封恒出口的第一时间就抬起脑袋。   因着去年一年遭了灾,今春开春时,皇家惯有的春蒐、夏苗都没进行,硬是才挪到了秋日猎物肥美时才开始。这半年来,朝廷一直处于外松内紧的状态,内阁毕竟多年盘踞,皇上初初接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武勋那边也有些人被查出来不大妥当。   “……所以是有人想要对付皇帝,你是被连累的池鱼?”   封恒却隐晦地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有道是射人先射马,他这两年也算是御前红人,作为皇帝心腹,被连累也是很正常的。   他道:“有些事情我也是这几个月才知道的……”   这件事还得说到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当时先皇病重,为了防止政权交接时边防发生意外,皇上便和先皇商量派人出去巡查工事。   宋师竹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耳熟,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几年前魏表哥到县里查城门的事情?”她记得当时张知县贪污城门工程的银子,着急之下想要烧掉证据,却被她爹和魏表哥带人拿下,可惜最后还是逃了一个洪师爷,那师爷还挺有两把刷子,是土匪头子派到张知县身边的,借张知县的手做了不少坏事。   封恒嗯了声,又道:“后面锦衣卫又在别的地方查出类似的事情。皇上当时觉得这件事里头浑水极深,可惜这两年朝廷内斗不休,这件事便被搁置下来了。”   但天网恢恢,前头张大太监和内阁互咬,又拔出萝卜带出泥咬出这件事,这才再度引起重视。   封恒顿了一下,才道:“这件事和逆王有关。”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听到宋师竹哀叹了一声,心事重重之余也有些好笑,宋师竹不太喜欢听这些政治话题,可她那些梦却喜欢往这些事上钻。   叛王想要谋反时,由下到上,几乎做好了万全准备。却不料出现妻子这个意外,否则李家船下那些兵器,足以让兵变成功。   钱、徐、苏三位阁老虽然没有帮逆王造反,可这些年却着实给了他不少便利,上头要是没人,如洪师爷这样的人怎么能层出不穷出现在官员身边。   大庆朝统共一千余个县,从钱家徐家苏家身上查出来的,由他们经手外任的官员基本上得有一半以上。且内阁阁老,一般都兼任六部职务,钱阁老这两年同为阁臣和吏部尚书,若不是当时皇上不按常理出牌,当机立断把他拿下,还真是会后患无穷。   桩桩件件,一联想起来,皇帝这半年简直都没睡个好觉。   宋师竹突然想起一句话,道:“不是我们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了。”   封恒道:“所以这回秋狝,皇上便是想看看叛王究竟还有多少布置。”他说完之后便看向宋师竹,所以不是他不想退,而是他若为了保命退一步,这一步退了之后,以后想前进就没那么容易了。   宋师竹也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她叹了一声,道:“我这些日子看看能不能多做些梦。”   没料到封恒一口便道:“不行。”   宋师竹迟疑了一瞬,一抬头就看到封恒异常坚决的神情。   封恒徐徐呼出一口气,上回那次之后,他也曾经问过了缘和尚为何那夜会有这等异象,如何才能避免。可大师却告诉他,妻子这是福缘深厚才得老天之助,不要妄想能随便插手。   可封恒一直不能忘却的,却是上一回宋师竹梦到皇家秘事当夜的旱雷。若说以前他觉得这是妻子与生俱来的本事,让人惊奇之余还能当做后盾倚靠,那一回却让他见识到了天威是何等的摄人心魄。   宋师竹当夜睡得极熟,他却一整夜都没睡着,耳边充斥的都是震耳的轰鸣声,一想到那些,封恒实在不愿意让她冒险。   宋师竹也能明白封恒的担心,可问题是,会梦见什么,从来都由不得她选择。而且她这一回她真是衷心期望自己能出点力气。   按照封恒说的,皇上已经有所准备了,但这幅画上的场面还是发生了,就说明还是有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到时候封恒跟在皇帝身边遭遇危险,她会更不心安。   她倚向封恒怀里,低声道:“这世上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每日都在发生。若我做的事情超过限度,早就被剥夺了这等能力。”   宋师竹是真的这么想的,旁人许是难以理解,可自从她上回梦见了皇家的过往未来之后,就算自家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可宋师竹总有一种日新月异的古怪感。   封建社会的皇家有多少份量,那她做的事情就有多少意义。皇帝和皇后都活下来了,斗赢了内阁,避免皇朝内斗之苦,天下有多少人的人生因此而改变,蝴蝶效应的影响发挥的极为彻底。   宋师竹每回想到这些,心里总有一种久久难以挥去的黑压压的不确定感。   而且她心里还有个怀疑,一直以来她都有个想法,自家相公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死绝对不到老天屡屡要置他于死地的程度,但若是他的命运与皇帝相连结,便不一定了。   她伸出手翻了一下那画册剩下的几页。   已经证实的前五页里,封恒的穿戴都是极为普通的士子装扮,而后面五页,可以看出来他的穿着日渐华贵显赫。   宋师竹不大记得自己当时作画时的状态,总之她当时就跟头上悬着一把刀一般,只想快些,再快一些,把脑海里出现的全都具现在笔下。而画完之后,她整个人便虚脱下来了,之后再看时,却觉得手下那些画卷异常陌生。   屋里的气氛十分寂静,封恒着实没想到妻子会有这种推测,他想了想,才道:“你是说我帮皇帝挡了灾?”这个说法还真新奇。   宋师竹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对。   就如上回一般,她得了警示后帮皇家避过不幸,其中若没有封恒,她不一定能取信皇帝。   而封恒和皇帝关系莫逆,想要实现抱负有所作为,便得皇帝一直活着才行。宋师竹头回帮了皇帝,不可能第二回便看他去死,这样一直下去,与她上回梦到的故事完全背道而驰,直至那些历史全都变成了新篇章。   宋师竹一向不是个口拙的人,但她此时却觉得,自己心里感悟到的那些,难以用言语表达清晰。但封恒却听明白了,皇帝应当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结局。只是宋师竹改动太多,皇帝得以活下来,而他是其中的一座桥梁,又没有妻子这般得天独厚的本事,所以才会屡遭劫难,为天所不容。   他叹口气,道:“寒窗十年,每个读书人都是想要为朝廷效力。皇上是明君,所思所想都是想让百姓衣食无忧,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之前旱灾时便可窥知一二。高玉珩收拾了内阁,本来可以松一口气,可他却为着灾情不断忧心劳神,其中表现出来的仁慈自律,若是换了一个皇帝,不一定能有这般的大仁大义。   封恒自身当然没有那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只是他也不觉得他的灾劫是皇帝带来的。说到底,封恒更相信是想要得到些什么,便要付出些什么。   他到今日为止,这般年轻便能成为状元,多少机遇运气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结果。况且劫难如何出现,画册上已经一一出现,只要准备妥当,不一定会出事。   屋内气氛安凝。宋师竹总觉得他们说着说着,话题就扯远了,现在最重要的应当是封恒即将遇到危险的事才是,可阴谋暗杀之事,真是防不胜防。   她是真心祈祷自己再做个梦,不是梦,直觉预感也可以再来一打,只是封恒的想法却与她背道而驰。   夜凉如水,墙角的时辰钟走得异常缓慢,屋里仿佛静得没有任何人。   封恒身边偎着一个暖软的身子,时不时他便抬头留心观察妻子的眼皮。人在深眠做梦时,眼皮子会不停跳动,封恒就着外头微弱的月光,瞧着妻子一切皆好后,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夜耳边的旱雷,着实让他觉得惊心,封恒是真不愿意让妻子冒着危险去窥知天机。   可惜围猎日还有半个月,他既不能拴着妻子半个月不睡,也不能在宋师竹特有领域里帮上半点忙,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沮丧而不安。封恒现在的心情都像压着大石一般。   天光再一回照射进屋里时,宋师竹睁开眼睛,才发现封恒一直在看着她,眼里有些血丝,脸色看着十分疲惫,想明白之后,心里突然一阵感动。   察觉到宋师竹的目光,封恒紧绷的面庞才松弛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凉的触感让他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宋师竹也知道封恒在担心什么,这一夜其实也做梦了,可还真没有如她所愿进入梦境。可那梦就跟走马观花一般,她梦到好几年前在县里商量烧丰华县城门时的张知县和洪师爷,还有被送到南蛮和亲的徐千意,最后出现的,却是几个月前徐贵太妃在她眼前的那双精致的鹿皮靴。   一件一件的,似乎不怎么能连上,又似乎有某种联系。   封恒见她沉浸在思索当中,就连早膳摆在面前也没有半分察觉,便帮她添了碗粥,因着无法说服妻子,只得叹了一声,道:“你别刻意强求,咱们顺其自然便是。”   宋师竹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封恒十分无奈。   ……………………   宽敞明亮的昭阳宫里,二月末新出生的一对龙子凤女并排躺在榻上,周围的摆设十分雅致,两个刚喂完奶的奶娘,一听到外头的响动,立刻就退到了一旁。   高玉珩从御书房出来后,一路都在想着事情,进门看到两个孩子可爱的笑脸,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李腾报说猎场周围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时,高玉珩的心情就像压着大石一般,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一年在朝上的动作不少,不仅新组建了内阁,还趁势把不少阳奉阴违的官员都唰了下去,肯定不少人对他有意见,没想到打击还真的随之而来。   李随玉匆匆从外头进来。她初为人母,俏美的脸上满是引人夺目的母性光芒,一看到高玉珩在榻旁看着两个孩子露出笑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走过去为高玉珩添了杯茶,问道:“事情顺利吗?”   对着自己的皇后,高玉珩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一身锦衣玉冠,却以一个十分不合礼仪的姿势,躺倒在榻上,之后才悠悠道:“徐指挥使上报说,有三家勋贵有些异动。未免出事,秋狝日时,母后会下令,带众命妇到清泉山的温泉山庄,那里朕已经有了安排。”   又看向李随玉,“封师弟最近两年一直跟在朕身边,京官几乎都认识他,朕到时候会把他派到你身边,若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他便能代表朕的脸面。”   李随玉点了点头,又叹气道:“那些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这点高玉珩倒是能理解他们,开弓没有回头箭,先前选择了立场就只能一路走到底。他轻笑了一声,为了不让妻子担心,他打趣道:“到时候你的宋姐姐也会跟着去温泉山庄,你应当能安心了。”   李随玉笑道:“宋姐姐看到相公也在,肯定也会心安的。”   高玉珩看着妻子的笑脸,突然想到一件事,道:“母后前头跟我说,想给封夫人封一个女官,你若是愿意,这一回之后便让她进宫。”   李随玉有些意动,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摇头:“宋姐姐不会同意的。”宋师竹在外头如鱼得水,应当不会想在宫里受束缚。   虽然锦绣货铺是两人合开的,但李随玉极少参与经营,只是这个货铺实在赚钱,就算李随玉不放在心上,也有不少外命妇拿出来当话题讨她欢心。   想起今日一早,嫂子进宫后说的,李随玉笑道:“大嫂说有不少皮货商想跟宋姐姐搭上关系,可宋姐姐却一个都没要。”   李随玉也是知道一些宋师竹的雄图伟志,宋师竹最想要尝试能不能由底层衙门统一采购皮货,再与她订契把东西卖给她。   据说这还是封师兄在殿试上写了一篇商道改革的文章,所以宋师竹才会想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高玉珩也看过封恒的文章,却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他摸了摸下巴,兴味地沉思半响,突然摇头道:“若是能成,除了丰华县,其他地方应当是无法复制其做法的。”   封家的人脉资源,高玉珩也是有数的,丰华县县丞是宋师竹之父,而锦绣货铺背后有李随玉,若是没有这两点作为保障,没那么容易成功。   李随玉也觉得这件事其中操作却甚为麻烦,她听说宋师竹最近一直在写信说服她爹帮忙。   高玉珩笑道:“凡事开头难,要是能成功,也是惠及百姓的事。”   妇人间的小打小闹,高玉珩也不大在乎,他现在放在心上的另有旁事。   老实说,他现在既希望封师弟能再梦一回围猎日当日会不会有脱离控制的事发生,又觉得自己不能过于依赖这等神秘莫测的能力,不过等到日子越来越近,他还是希望能从封恒那里知道些什么。   毕竟有捷径不走,走弯路的都是蠢人。   封恒当然知道皇帝看过来的目光是为了什么,可他这回的想法与皇帝相拂,不大希望宋师竹再梦一回,只得装作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把自己许会遭遇危险的事情说了。这是他和宋师竹商量好的,只有这样宋师竹才会放心他的安全,而这也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高玉珩虽然郁闷封恒这一回只能梦到自己遇险的事,却也十分重视,吩咐下去让李腾好好注意封恒的安全,还想着拨几个侍卫给他,被封恒拒绝了。   他道:“太显眼了。”不是他不重视自己的安危,而是这件事里的幕后主使还不知道是谁,若是防卫太重,那些想顺手对他动手的人,没了一回还会有第二回,到时候才是真的防不胜防。   高玉珩顿了一下,看他一眼,心里觉得封恒的心态还真好。若是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得把想杀他的人掘地三尺找出来。而封恒不仅不想要侍卫,还主动提出在围场时自己应当远离御帐,说是冷箭无眼,怕高玉珩在他身旁也跟着遭灾。   封恒一是考虑到这是一个不注意便会英年早逝的皇帝,二来却觉得宋师竹已经把他担心受怕的份都用光了,想着最近家里的事情,他拜托了皇帝一件事。   皇帝还是第一回跟封恒谈及这般儿女情长之事,心情有几分奇异。   随着围猎日近,宋师竹的状态真是不怎么好。就跟钝刀子割肉一般,心里一日日的郁闷沉重逐步加重。   这一日她被李随玉召到宫中。许是这几日都心事重重,李随玉在她耳边说了两回话,她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一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她面前扬了扬,宋师竹的眼睛才跟着看过去。   李随玉虽是受人之托,可看着宋师竹神色这般恍惚,也觉得不像样,正想继续说话,就看到被宫女带出去摘花的喜姐儿,抱着一大捧菊花进来了。   李随玉生完孩子之后,最喜欢的便是活力十足的小孩子,便抚掌笑道:“喜姐儿摘了这么多花,还真厉害!”   喜姐儿是第一回进宫,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姨姨,她有些不好意思,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不过还是道:“送给皇后娘娘。”   李随玉笑着接了过去,宋师竹却十分不好意思,她闺女这是到宫里当采花大盗来了吗?   牵着喜姐儿出门的大宫女笑道:“封姑娘身手敏捷,奴婢差点就跟不上她了。”   李随玉笑容可掬:“看来咱们喜姐儿还真是练出来了。”宋师竹让闺女习武之事她早就听说了,一开始简直觉得难以置信,没想到这母女俩还真的坚持下来了。   就算心情不好,宋师竹在外头从来不会落闺女的面子,她道:“练得好着呢,那架势有板有眼的,威武极了。我看再练一小会儿,就能赶上她师傅了。”   李随玉听得发笑,宋师竹前头还在担心封恒的事情,这会儿在闺女面前倒是变了一张脸。   喜姐儿冷不丁被亲娘夸奖一回,真是高兴坏了,大宫女第二回带她出去时,想起宋师竹的嘱咐,速度也慢了不少。   等到孩子出去之后,宋师竹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李随玉笑道:“皇上说封师兄最近一直在担心你,我还有些不信,现在看你这样,都觉得跟以前变个样了。”   听到封恒拜托李随玉开解她,宋师竹也没想到封恒会做出这种事,想起封恒的满满情谊,她心里虽然觉得高兴,只是该担心的还是得担心。   这种担心相公会被人当猎物给射了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她叹了一声,只希望在空中的另一只靴子能赶紧落下来。   李随玉其实也有些感同身受,仔细想想,若是有人明确能成功行刺高玉珩,她也得担心受怕个不行。   出行至清河猎场当日,宋师竹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还是该捏着一把汗。   天苍苍,野茫茫,草原上郁郁葱葱,特有的青草气息让人一下马车便觉得心旷神怡。   清河围场内竖立着一个个营帐,并不是所有官员都能随扈出行,宋文朔和宋二郎就没有过来。   铺着绸缎的草地上,宋师竹和李家女眷坐在一块,李家大少奶奶正在说起前几年先帝时期的打猎成果,许是环境带来的惬意和放松,围坐的众人完全放下了官家女眷的架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极了。   此时不知道说到什么,有人突然说起封家姑娘习武之事,宋师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说的是她闺女。   樊氏转过头看了下出声的女眷,笑道:“还是宋妹妹有先见之明,小姑娘等过几年也能跟着她爹一块围猎。”京城极少有人家会让闺女跟着练武,樊氏这两年跟宋师竹的交情还算不错,便出口说话了。   韩氏看了宋师竹一眼,也笑着道:“上回进宫时,我也听皇后娘娘说了封姑娘送了一捧花给娘娘的事,娘娘极喜欢封姑娘。”   宋师竹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也明白过来了。她看向出声的田夫人,其实她觉得田夫人不一定是想要为难她,只是想要找个话题罢了,可是没想到樊氏和韩氏出声这么快。   魏姨母见她一直不出声,便细心问道:“是方才晕马车了?”   宋师竹想了想,觉得装病能躲掉不少交际,便点点头。魏姨母给她抹了点清凉药膏,对着强颜欢笑的田夫人笑道:“蕙心是第一回参加围猎,方才过来时许是颠得狠了。”   田夫人脸色缓了缓,道:“第一回行远路都是这样,不如先进帐篷休息一会儿。”又关心了一回宋师竹的身子。   魏姨母只得又与她多说了几句。经常出入封家,她也对胡同里头的几户人家十分熟悉。初初到围场,众多相熟的夫人太太都是围成一个个圈子说话,田夫人不知怎么的凑了过来,许是打算用和甥媳妇的交情打开局面,没想到宋师竹这般不配合。   过了这一茬,宋师竹私底下对魏姨母道了声谢。魏姨母笑:“你婆婆前几日还一直让我多帮衬你一些,说这些就见外了。”自己那个姐姐不爱出门,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出些力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这会儿想要出力的人多的是。   她看着周围蠢蠢欲动的一些夫人太太,宋师竹和皇后娘娘合开的那个锦绣货铺,算得上是这两年京里最惹人眼的事情,日进斗金,若不是章太后明说时辰钟的作坊是给皇后的聘礼,多少眼红的人就敢直接仿制了。   有些话,那些人不敢跟皇后提及,便只能来宋师竹这里打边鼓。可惜的是,封恒常随御前,不是谁都能轻易拿捏的,宋师竹又只参加一些同僚同榜家的聚会,其他不认识的,基本上都拒之门外。找不着门路的人,都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她结交一番。   魏姨母方才在马车上就已经提醒过宋师竹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心不在焉。   好在过了一会儿,宋师竹总算打起精神来。   皇家侍卫送来让人一些刚猎来的野味,这等待遇只有几家外戚和勋贵才有。其他人用的食材都是自带的,或是在路上和农家买来的,魏姨母跟着宋师竹,也享用了一番李家厨娘烹煮的美味。   营地内有一条弯弯流淌过的小溪,溪水潺潺,里头还有鱼儿在跳跃。宋师竹吃完午饭之后,站在溪水边,吹着和煦的秋风,郁闷了一早上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她带着丫鬟在溪边踱了两步。没有老天警示,她能做的事情便只有这么多。前几日出发时,她甚至和封恒在马厩待了两个时辰,就是想察看自家带来的两匹马匹究竟哪一匹是画页上面的,可惜马长得都是一模一样,就连她的金手指也不管用。   宋师竹正在心里算计着章太后什么时候会传旨去温泉山庄,便有个大宫女过来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宋师竹过去时,李随玉那边已经用过午膳了。她今日一早也不得闲。   宋师竹看她疲惫的面色,便问了几句。李随玉揉着太阳穴,道:“我今日一早上召见了不少勋贵家的女眷……”可惜一点发现都没有,若是武勋那边真有异动,那些人家总不会放着自家女眷被拖累。   宋师竹想了想,敏感问道:“威远伯府家的女眷来了吗?”   李随玉顿了一下,想起宋师竹和宁氏之间的矛盾。   宋师竹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摆摆手道:“我没那么小心眼,宁家主枝都被换了一遍了,就算有仇怨,也过去了。”更何况这几年,宁氏被关在家里,两人毫无任何交往,宋师竹现在想想,连她的模样都有些记不住。   李随玉摇头道:“就算是,也没关系。”宁氏已经被李家休了。李随玉一想起宁氏,也是觉得讨厌。她和宁氏从来没什么矛盾,可宁氏却泄露了不少她的事情给宁家,其中隐藏的恶意,当真诛心。不过幸好,涉及其中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宁家主支就连爵位都保不住。   如今的威远伯还是章太后从宁家旁支提拔上来的。   李随玉想了一想今日一早见着的威远伯夫人,极为老实客气,还把一双儿女也带过来了,威远伯那边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宋师竹却有些说不好的感觉,她沉思半响,突然问道:“威远伯是武勋之家,听说宁家以前战功赫赫,军中有不少武将都是宁家人,现任威远伯不过袭爵一年,真的能够把宁氏那些人全都拢在身边吗?”   若威远伯只是一个空壳子,对家族事宜有心无力。这样的领头人,即使能够拿到权柄,可族人不听他的话,就算看住了威远伯家的女眷,也是没用啊。   李随玉有些迟疑,不过之后便道:“宁家那些人不是什么良将。”宁家会沦落到今日也是有愿意的,家族内部盘根错节,并不团结,又有主枝无力,不能在朝上帮他们争夺好处,这些人如今只是虚有图表罢了。   宋师竹却还是不能放心,心里掠过的疑云带着极大的危机感,她想了想,道:“你手上有禁卫军的名单吗,不如看看里头哪几个是姓宁的,咱们好生关注一番。”   “……”李随玉道,“军队名单我怎么可能会有?”   若宋师竹问她拿宫中太监宫女名单便罢了,她只是皇后,主宰后宫事宜,怎么可能会知道军队的事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宋师竹叹了一声,也明了李随玉虽然是皇后,可也要顾忌自己和李家的立场。   帐内气氛有些沉默。两人一个想着心中不断放大的疑惑,一个却是想起李老太太曾经评价宋师竹的那句洞察人心。过得半响,宋师竹叹了一口气,抬头冷不防和李随玉对上视线,就看她咬咬牙道:“你先回去,我去跟母后说一说这件事。”   宋师竹点点头,心里已经决定了,就算李随玉说不通章太后,她也得找个人把她的怀疑告诉封恒,今日虽是第一日到围场,可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若是封恒那边早点知道,或许便能有所安排。   也许世事便是这般,有时候只差片刻。   夕阳西下时,封恒走出文臣所在的官帐,先是瞧见了被拦在木栏外正在跟侍卫着急解释的自家小厮,那双眼睛一看到他就亮起来了。   扎好的木栏离御帐距离有些远。封恒才走过去听他附耳说了一句话,便看到西域进贡给皇帝的那匹栓在外头的骏马,扬着马蹄走了过来,他一心两用,突然察觉到什么,敏锐地侧了一下身子。   旁边的侍卫亲眼目睹了冷箭飞速射来的一幕,瞬间的沉默之后,一时间都紧张起来了。 第168章 结局章   宋师竹把封印打发出去传消息之后,眼皮子便一直在跳。   帐篷里头挤了不少人,但此时却一片鸦雀无声。   封恒品级低,按规矩只能分到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小帐篷放了物资,还有做小厮睡觉之用。大帐篷则是一分为二,丘嬷嬷和螺狮夜里便在外头挤着。   眼看着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头似乎有骚乱发生,余下的两个小厮也不敢随便回去。   此时宋师竹的目光在帐里的人身上看了一眼。这些人好悬没当场打个哆嗦。宋师竹看着他们这样,想了想便把心里的念头压下,也不敢再派人出去。   丘嬷嬷原先还以为跟主子出来围猎是桩好差事,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种情况。   她心里叫了一声苦,怕宋师竹会把他们派出去找相公,便壮着胆子道:“太太,老爷大小也是个官,皇帝老爷不会放着他不管的。”   宋师竹没有说话,只有遇事才能发现自家跟那些有底蕴人家的区别。封家的下人里外活计是一把好手,外头情况一紧张,就连嘴皮子贼溜的丘嬷嬷都被吓住了。   螺狮看了一下贪生怕死的丘嬷嬷,也没有出声。宋师竹害怕京城会出事,除了让亲眷都出京躲祸外,还把两个有功夫的嬷嬷全都留在赵氏和喜姐儿身边,不然这会儿手上也不会没有人用。   所幸没过一会儿,被她派出去的小厮封印便回来了。   封印回来时简直享受到万众瞩目的待遇。他一路上担惊受怕,一进安全的地方便腿软了下来。   宋师竹顾不得让人把他扶起来,先是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爷没事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宋师竹心便放下一半了。   老天保佑!   要不是此时情况不对,宋师竹真想把随身携带的神牌拿出来拜一拜。   放下最沉重的心理包袱之后,她才有空问起其他事。   封印回忆起铁箭牢牢扎在不远处的小树身上的那一幕,声音还是有些哆嗦,他捂着胸口道:“封平那小子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找不到他,跟侍卫交涉了几句,那些人凶得很,我差点就被绑起来了。”   他当时真叫一个着急,宋师竹吩咐事情时神态异常紧张,封印一路上心里也像揣了块石头一般:“幸好老爷正好出来看到我,只是我才说了一句,就有人朝老爷放冷箭,老爷身手敏捷躲了一回,居然还有第二箭——”   宋师竹被他这一停顿,心脏差点就从喉咙口跳出来了。螺狮骂道:“你别卖关子了,太太正担心着呢。”   封印看出来了,赶紧道:“没事,李腾将军及时出现了。他就这么把手上的剑一扔——”封印做了个动作,“那个放冷箭的混蛋就被挑出来了。”   被压在地上的侍卫还处在意外状态,似乎没想都自己轻而易举就暴露了,就连东西被扯下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一瞬间之后满脸都是灰白之色。   宋师竹不放心,又问道:“老爷没受伤吧?”   封印表情略有迟疑,眼看着宋师竹的神色紧张起来,在一旁听到了不少细节的螺狮赶紧安慰她道:“不是说凶手被抓住了吗,应该没事了吧?”   宋师竹深深吸了一口气,眉毛竖起来道:“快说!”   “应当是没事的……”封印也不确定。他努力想了想,营帐周围都被侍卫围住了,场上还有不少官员三三两两聚着,当时别的地方也发生了骚乱,封恒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就过去了。   但之后还发生了一轮攻击。   “还有三个大臣也被人放了冷箭。”封印的神色有些小得意又想做谨慎状,他小声道:“我在那边遇到了永昌侯家的下人,他探听出来之后跟我分享了消息。”   “永昌侯?”宋师竹重复了一遍,有些不可思议。   封印听着她的问话,便点点头:“那个随从说是叶侯看到我在旁边傻愣愣地站着,怕我什么都不知道回来挨骂,才把事情告诉我。”说完又道,“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是看在咱们家老爷的份上,想要跟老爷卖个好。”   宋师竹想了想道:“咱们家和叶侯爷平日没有任何交往,还真是奇怪了……”她想不明白没,就继续问下去,之后从封印零零散散的讲述中,宋师竹大概概括了一下后续发展。   当时约莫是营帐前后左右四个门都围住,又有李腾下令搜身,凶手躲不过去想要突围是一定的。只是没想到李腾早有准备,没给那些人逃窜的时间,一下子就把混乱压住了。   听到李腾早有成算,封恒受伤的几率应该不会很高。宋师竹多少有些松口气,又转而问道:“场上受伤的大人多不多?”   封印摇摇头,他当时离得远,耳朵却一直竖着,里头的惨叫声极为零散,更多的却像是被惊吓住一般。   宋师竹听完这些,让螺狮盯着点外头,臣帐那边发生了这种事情,待会大营这般肯定要戒严的,又让帐里的下人都一块下去歇息,连丘嬷嬷也一块撵下去。   宋师竹装着看不到丘嬷嬷亦步亦趋的讨好目光,螺狮帐里只有自己和宋师竹两人,便道:“我去起个炉,咱们煮点压惊茶备着老爷回来可以喝。”   这是宋师竹早在家里就备好的,就是预着这一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药香在帐内弥漫着。   宋师竹在帐里头踱步。   她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首先是封恒出事的时间,那些人若是真的要他死,怎么会选在傍晚这个时间点。   这个时辰外头人员纷乱,侍卫也不少,逃跑藏匿都不方便。   炭火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宋师竹端着茶坐在椅子上徐徐思考着。   他们这位皇上,平日虽然爱微服出巡,但往年许是受制于人,并不爱出京冒险,在京中龟缩了三四年,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第一回出行。   若是这一回真的死了大臣,林场证实了危险性,皇帝肯定是要打道回京的。   而背后的人闹了这么一通,不可能单纯想着打皇帝的脸。   但目的是什么,宋师竹也有些想不通。按说要是有人想要对皇帝动手,不应该这样打草惊蛇才是。   要是只是为了逼皇帝回京,也很奇怪。回京路既能有所布置,那选在众人出京时出手不是更好吗。   宋师竹总觉得这件事给她的感觉,就是背后之人先前没有想好,直到皇帝到达猎场才下定决心。不过这个想法也太儿戏了一些。   此时突然有人在外头说话,宋师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正想让螺狮去看,便听到丘嬷嬷热情招呼的声音,她想了想,便没动弹。   螺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之后便低声道:“是永昌侯府、虎威伯府、威远伯府、征西伯府还有几家子爵府,永昌侯府的下人是过来跟太太问好的,其他几家,则是听说咱们家有下人从臣帐那边回来了,打发了人过来问问消息。”   宋师竹神色讶异:“……怎么都过来了?”交际圈子不同,她平日跟这些人都没什么交情,也不明白为什么都围上来了。而且不是还有个永昌侯府知道真相吗。   打心里说,宋师竹也不想跟他们扯上联系,不说封恒是文臣,不好和勋贵交往过密,只他前头说过这些勋贵身上不大妥当,宋师竹就不想惹麻烦了。   螺狮见着她的神色,知道她不想见人,便掀开帐篷门布出去了,回来便道:“这些人脾气还不小。”   宋师竹道:“公伯侯府家的下人平日高高在上惯了,你不愿意通传,他们当然不习惯了。”   她心疼自家丫鬟受到的委屈,没想到螺狮却从腰间拿出一个厚实的荷包,道:“这是威远伯府家的嬷嬷给我的,那人好像是真着急。”说完这一句,螺狮也没有往下说。威远伯府有什么能求到自家的事,肯定是有什么事想让宋师竹传话给皇后。   可宋师竹这两年在交际场上就像木头桩子一般,极为恪守原则,但凡有人托她在御前说些什么,她都是装听不懂。   螺狮素来知道宋师竹的心思,这点上还把得住。   宋师竹心里大概是知道是什么事情,她觉得现在整个营帐里头略有些门路的人家,也应该心中有数才是。   这届威远伯真的是池鱼之灾。   威远伯夫人哄睡了自己的一双儿女,看到嬷嬷无功而返之后,脸上便冒着涔涔冷汗。   她怀里的一双儿女约莫四岁上下,但却十分懂事,一直没有动弹。   她想,难怪这一回宁大夫人不愿跟着出来,许是她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嬷嬷看着她这般,心都快揪起来了,她道:“太后娘娘一向明察秋毫,不会中那些人的奸计。”   威远伯夫人自嘲笑了笑:“就算如此,也是我的不是,待那婆子太好了,让她有机会酿出祸事。”   一想到那个宁大夫人,威远伯夫人就恨不得把她敲髓吸骨。   别人不知道,她是有感觉的。这任威远伯本来该降等成为子爵才是,只是大驸马和章太后积怨甚深,太后想要恶心宁氏主枝,也想用她相公,所以才会让伯府平等袭爵。   这一年来,日子就跟做梦一样,其他勋贵家的女眷在太后面前都讨不着好,就只有她每回进宫都能受到接见。她不在乎什么伯府实权,先前他们也从来没有,只要能借上一点光,把日子过得好点就够了。   就是怀抱着这样小小的愿望,他们尽力不跟宁大夫人起冲突。宁大夫人毕竟是族里长辈,也是曾经的威远伯府主人,威远伯夫人甚至把伯府里最大的院子都让给她,就连宁大夫人想要用公库给在公主陵前的大驸马打点,相公也一直劝她忍让。   可她忍了这么久,却没想到会认出这样的结果。太后会不会觉得这是威远伯府指使的,就算不是,那俩个侍卫是先前大驸马身边的心腹,同是姓宁,威远伯府的爵位也会不保了吧。   威远伯夫人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满腹都是惨淡的心事。   ………………   林场那边发生了大事,御帐周围一时间都是风声鹤唳。随行护军脸上的神色异常警惕,几乎在营帐内部走动的人身上都要被人用眼神上上下下刮一回。   新任太监总乔大福匆匆进了帐篷,拜倒在章太后和高玉珩,低声说了几句话。高玉珩拿着茶碗的手顿时一顿,问道:“连发弩箭查出是哪一家的吗?”   连发弩造价甚高,且手艺稀罕,满天下只有工部记录在案的几个匠人才有能力制造,这些年每一把出现时都有备案。但凡事都有例外。   几家当年跟着太祖开国的勋贵,家里便有不少私藏。   乔大福:“李将军说还在审查当中,待会一有口供便会呈上。”   “封修撰,闻学士和两位尚书没受伤吧?”   “李将军去得及时,只兵部池尚书被铁箭刮伤掌背,其他人都是安好。”   高玉珩想了想,吩咐乔太监让太医过去看看,又让他把随行的朝中大员都叫过来,心里则是叹了一声天意不可违。   李腾最近的安排他看在眼里,臣帐周围所有勋贵家族出身的侍卫全都调走了,那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论明面暗里都有布置,就差在顶上盖一口锅。但还是出现意外了。   这就说明注定这一回要有一场大动静。   高玉珩的心里准备已然不少,这会儿也没有丝毫惊慌。   章太后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为娘的总是护犊的,可要是崽子太刁顿,专门往险处跑,任是神仙这气也免不了。   高玉珩给章太后道了一杯茶,道:“幸得母后特地过来传递消息,那四人都得过来给母后磕头才是。”   章太后瞟他一眼,把一碗茶全都喝下去,才道:“臣帐那边发生的事如你所想。你那个计划该提上日程了吧?”   高玉珩琢磨了一下亲娘话里的阴郁,道:“……那些人终于行动了,朕总不能束手就擒。”   “你这胆子还真大!”章太后忍不住道。要是皇帝还小,她早就把他的耳朵揪一回。   儿子身边的封修撰上一回便说中了旱灾之事,这回封恒刚说围猎自个会有险事发生,章太后立刻就想劝皇帝取消这回秋狝。   那些人想对皇帝的心腹臣子动手,没有道理会放过正主才是。   可孩子翅膀硬了,有别的想法,章太后为此半个多月都气得心脏生疼,还是不放心跟着过来了清河林场。   高玉珩摊手道,“那些人选中了这个时机,朕也是将计就计罢了。”他登基至今还是第一回出京,那些人生怕他以后就龟缩在皇宫中,这才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手了。   见太后脸上还是不虞,他又低声叹气道:“卧榻之外岂容他人鼾睡,朕也是没办法。”   大庆朝的军权集中在五军都督府手上,天子亲军二十六卫隶属京营编制,每三年由各地驻军调度轮换,多数武官都是世袭。   前几年内阁势大时,勋贵被压了一筹,他当时满心渴望着满朝勋贵会与他联手抗击内阁。但之前发生的事情及其打脸,他这个皇帝,文臣不爱武将不疼,勋贵就这么放着大好机会袖手旁观。   之前不知道原因,上回审问了几个阁老之后,他才知道其中水深。吴王当年准备齐全,这群人基本上都有把柄在他手上,有些人家,就连虎符也被吴王算计在手。   而这样的家族,在亲卫军里为数不少。所以这一回封恒一说围猎时会有事故,他便觉得少不了那些勋贵家族为虎作伥。再加上李腾探到来回路上有不少异常动静,他若不做准备,早晚得被人一锅端了。   章太后见着儿子这般的神色也是心疼,她呼出一口气道:“威远伯真是没用,哀家给了他两年时间探查谁跟叛王世子有联系,他还能被人当成弃子抛出来。”   “咱们谁都没想到宁大驸马爷都去给皇姐守陵了,宁氏内部还有那么多人对他忠心。”他想了一回方才的事,也觉得封夫人真是神了。   新威远伯是他母后一手捧起来的,要不是宋师竹提醒,谁都没想到会是宁家出现变故。   被儿子看笑话,章太后虽然也恼,但也终于下定决心。   围猎遇到这种事肯定进行不下去,明日一早皇帝便会返京。从清河猎场回京有五日的路程,过来林场时的路线是按照先帝时的常例;但回京时,却是一条机密路线。   章太后一直恼的就是这一点。   叛王余孽藏得太深,锦衣卫那边几年都没查出点什么,想让对方上钩,就得设下圈套让他们去钻。高玉珩想要玩一出真假皇帝的戏码,真皇帝穿过林场直接回京,假皇帝则按照先前的路线迂回前进。   他不仅想看看有多少武勋会在路上动手,而且还想假死把几年前逃跑的吴王幼子骗出来。只要确定皇帝驾崩,那些人肯定会抓紧时机进京登基。   假死什么的,实在太挑战章太后的心里承受能力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却如此冒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章太后一想到这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   御帐里头母子气氛冷凝,臣帐这边也没好上多少。文臣素来讲究一个气节风骨,李腾唯恐场上还有危险藏匿,下令搜身,立刻就捅了马蜂窝,场上不少人对着他都是怒目而视。   总归众人都知道一些轻重缓急,才没有闹出来。   封恒倒是十分配合,被搜完身之后就出来了,李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皇上那边应该知道消息了,还有点时间,你要不要先回帐换身衣裳?”   皇帝对封恒看重日甚,李腾也是给他卖个方便。   想到皇上由此那个消息展开的种种谋划和心眼,李腾心里也是压力甚大。   封恒看了一下身上的猎装,先前的那套宋师竹先前觉得不吉利烧掉了,现在的这套是新作的,上头的绣纹颜色完全大变样,可惜方才为了躲闪冷箭,身上蹭到木栅栏上,染上了点点污迹。想着宋师竹在帐篷里许是担心,也应下了。   回帐篷时,他一眼就看到宋师竹惊喜的目光,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刚才在外头不觉得,一进来他才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陪着封恒回来的侍卫看着他们的模样,将心比心也能明白两人的心情,便和气道:“李将军吩咐了,说是皇上若是找封大人,他会让人过来通知的。”   宋师竹谢了他一回,让螺狮给他拿了点赏钱,才忙不迭地陪在封恒前后。   封恒换完一身衣裳之后便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没事了。”这几日越临近林场,宋师竹越睡不安稳,封恒看在眼里,可多少安慰都不管用,到现在终于看到妻子恢复过来了。   宋师竹确实直到这会儿看到封恒手脚齐全,没伤没痛的,满心的忐忑才全都消散。   封恒亲了她一口,见外头还没有动静,便把妻子搂在怀里,跟她说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   宋师竹虽然已经在封印那里听过一回,可听封恒的讲述,还是觉得惊险不已。   封恒则是想着当时的场景,当时封印叫他防患姓宁的侍卫,他久违的又有一种毛发直竖之感,杀招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多次经历,也算是经验丰富。   宋师竹抿唇道:“什么经验丰富!”这种经验谁都不想要好不好。   封恒被她一瞪,心头一阵逗乐。   宋师竹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说会一直把封平带在身边吗?”   封恒无奈道:“臣帐这边守卫过于森严,小厮也不能随便走动,只得待在圈好的地方。”就算处处谨慎,也难说没有意外。这件事便是他没有想到的。   宋师竹也想到这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感受着从封恒身上传来的阵阵体温,才叹了一声。   两人搂了一会儿,封恒想了想,便把皇帝的谋划在她耳边说了一遍。   先前宋师竹状态不好,他说了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则不然,后头的计划才是重点。   按照规划,明日应该就要拔营归京了,虽然他会留下来保护太后和皇后,可让宋师竹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   时间卡得极准,他说完之后,侍卫也在外头喊话,封恒亲了妻子一口,脚步格外痛快就出去了。   半响,螺狮在外头听着里头没动静,便悄声进来了,却发现宋师竹居然没把压惊茶给封恒喝了。宋师竹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件事。   螺狮摸了一下药碗,看到药已经不烫了,便把舀好的中药又倒回去。   才把瓷盖合上,听到宋师竹突然长长叹出了一声气。她好奇道:“不是没事了吗?”   宋师竹默默不语,觉得心情沉甸甸的。   皇上胃口还真大,一口气就想把武勋和叛王都收拾了。   宋师竹想着方才封恒言辞间的顺畅,心里隐隐怀疑皇帝的这个想法里也有自家相公的推波助澜。   要真是这样,章太后知道了,肯定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   说曹操,曹操到。才想到章太后,章太后那边便有人找过来了。   一个穿着枣红宫装略眼熟的宫女站在面前,举止极为客气:“傍晚时外头发生了些事情,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怕待会还有危险发生,让奴婢过来接夫人到大帐里去。大帐那边守卫森严,众人彼此也有个照应。”   宋师竹正想说话,眼前的宫女就一幅有秘密的模样,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宋师竹听完之后,脸上真是一阵古怪。   宫女见此,还安慰她:“封夫人不要有压力,太后娘娘一时心急,就想让多些人帮忙观察一下有没有不对劲的人。”   宋师竹立刻点了点头,看得宫女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让封夫人误解了。   此时已经是一更天。   宋师竹所在的帐篷离得最远,做了一刻钟的路,宋师竹才看到前头的灯笼。她每看见一个灯笼,便在心里数了一个数,想知道章太后究竟找了多少人过去。   数到第二十三的时候,半路上居然遇到威远伯夫人。   这位夫人脸白似雪,带着一双眼带惺忪神色惊恐的儿女,身边却还簇拥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宫嬷嬷,在两侧虎视眈眈地看着。   从帐篷里出来的女眷一看到她,就跟见了鬼一般不敢上前。   宋师竹看着这等阵仗,心情想着威远伯一家是被连累的,章太后不至于看不出来。不过她也没出声。   章太后的内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女眷,都是三品以上的夫人太太。   见到宋师竹行礼时,也只是眉眼抬了抬,镇定得都让宋师竹怀疑宫女说的话会不会是她自作主张。   李家的樊氏和韩氏一见到她,就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宋师竹看了一眼,场上众人都是按品级分坐两边,她便自觉地站在末尾。   其实按封恒的品级,她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但也没人出声纠正。   过了一会儿,有个宫女从内帐出来,说皇后被吓倒了,请她到内帐说话。   太后便出声道:“皇后也是年轻,一听到今日见了血,就被吓住了。”又温声对宋师竹道,“你和皇后要好,进去看看她吧。”   这两年来,宋师竹身上都盖着“红人”的戳子,在众人的视线中面色淡定地过去了。   但李随玉一看到她就把她拉到身边坐着,以她的位置,视线正对着外帐,外面的人却看不见她。宋师竹才知道她的用意。   李随玉让人上了茶,接着便低声道:“母后也是紧张皇上,才想着把你找过来看看谁人不妥。”也没有解释章太后究竟想看出什么不妥。   宋师竹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洞察力都让人心惊,事到临头,章太后为了保险,也想倚赖一下她的本领才华。   不只是章太后,李随玉也是打心底赞同这个做法。高玉珩的计划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进行了。   李随玉心情纷杂,也没有心思继续说话。   宋师竹常年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突然被这般重视,心情真是诡异地无以复加。   她抬眼看着外帐。威远伯夫人是在她之后进帐的,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太后安抚了她几句,又让人把她扶起来,接着又让宫女上茶。   好些勋贵家女眷对着那碗茶都是踌躇不定,宋师竹总觉得她们就像怕太后在里头下毒。章太后原本还在跟身旁几个女眷说话,见此,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冷淡。一瞬之后,永昌侯夫人突然端起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这就像个信号一般,又接二连三有人用茶。   李家是外戚,樊氏喝起茶来也没有半分犹豫。她就是有些羡慕宋师竹罢了,皇后跟她这般要好,不用在外头枯坐无聊。   她叹了一声,只觉得今夜的事真是古怪得不得了。臣帐出事,原本便已人心惶惶,太后怕有危险把众人召集在一块,但她看那些勋贵太太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今夜是一场鸿门宴。   不是只是威远伯府出问题吗?   这些人担心个什么劲?   樊氏心中一动,突然出现一个猜测。   屋外一堆人头,硬是出现一幅寂然无声的场面。   直到月上当空,御帐那边来了人,气氛才被打破了。   过来传话的太监心理素质极好,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三言两语便把皇上的决定说了。   威远伯夫人听到那三人身后有叛王的身影,威远伯被皇帝夺了爵位、又被看守起来之后,终于忍不住了,泣泪横流,在太后面前高呼冤枉。   章太后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片刻之后便有两个宫嬷嬷上来,把她和两个受惊过度的孩子押了下去。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圈,道:“今日之事实在破坏出行的心情……要是对皇家不满之处,明说便好,总不至于弄成这样。”   章太后的语气不轻不重,“……皇上这几年的作风,你们也都看到了,哀家敢说一句,他所作所为都是为天下着想唯,唯才是举,做事也是公正宽厚。身为臣属,有这样的皇帝在上,是一件幸事。有爵之家更是如此,爵位代代相传,若顶上之人不够公正,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不要等到事不可为之时再后悔,也要想想身后的儿女才是。”   这段话像是训示,也像警告,众人的动作极为一致,都是起身领训,宋师竹见李随玉没跪,想了想没有动弹。   帐中噤若寒蝉,樊氏心里有所猜测,在几家掌兵的勋贵女眷脸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但这些年都是一脸温和的表情,她一所无获。   太后看着这般,也没有再训话的意思,便让人回了自家帐篷。   樊氏走在最后,有心想找小姑子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里头宋师竹还没出来,她想了想便也跟着离开。   永昌侯夫人心里从没有这般不自在过,尤其是太后提及儿女之事,她总觉得是不是某种示意。   回到叶家的帐篷之后,永昌侯已经回来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威远伯已经被收押起来了。大驸马还真是有决断。”   叶夫人咬了咬牙,宁大驸马那是被逼到绝路,只要皇上太后在世一日,他便不能从公主陵回来,所以才会孤掷一注。   可他们叶家不一样。她道:“……侯爷做出决定了?”   永昌侯苦笑一声:“那边催得太紧了。皇上几年才出京一回,那些人不想赌下一回的时机。刚才在场上就有人趁乱往我手上塞了张纸。我看别的几家也是差不多。”   他把纸递到叶夫人面前,叶夫人瞪着那信纸,半响才接过来,上头毫不意外写了许多叶家以往的脏污事。   当年永昌侯年轻时贪污了一大笔军费,当时造成了西北那边卫所哗变,要不是吴王帮忙把那些想要越级举报的兵士都杀了,一家子即时便要不保。   永昌侯道:“皇上确实是个锐意进取的明君,可咱们家却不能跟在他身后。”这也是永昌侯不得不听人命令的原因,就算他想要投靠皇帝,这种事情皇帝不可能既往不咎。京里如永昌侯这般被人拿住把柄的武勋有好几个,永昌侯也是直到到了围场,才终于下定决心。   若是没有把柄在人手上,他不会这般被动。   叶夫人听着他的语气,显然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心里突然浮现一阵不甘的绝望。章太后是有前科的人,先前为了让恩科能够顺利改革,章太后把反对派家里中的女眷都叫进宫长谈了两个日夜,这一回焉知不会这么办。   要是章太后真的找借口把她留下来,那无论吴王世子那边事或不成,她都说不能活命的。   想着威远伯夫人还有她那一双儿女,永昌侯夫人只庆幸这回没把自己的孩子都带出来。她喃喃道:“阿怡和阿平不知道出京没有?”   永昌侯道:“你放心,我放在他们身边放的都是积年的心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以后会让阿平袭爵,也会給阿怡备一份京城无人能比的好嫁妆。”   永昌侯许诺了一堆,可叶夫人的心就跟夜色一般,充满黑色的苦涩。   封恒从御前回来后,便看到宋师竹正守着茶炉在思考些什么。他这一日夜极度疲累,看到宋师竹见到他之后脸上乍然出现的梨涡,也放松下来。   宋师竹看自家相公累成这样,便让人把准备好的热水抬上来。   两人洗漱后躺下,宋师竹才把今夜的事情说了一遍。   章太后今夜这般的大阵仗,居然都是围绕她展开的。宋师竹一想起来就觉得压力山大,不过她今夜也不是完全没有作为,极为慎重地说了两个名字出来,都是她觉得有些问题的。   宋师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太后是人精中的人精,她也没有卖弄智商的意思,只是从微表情的角度说了几句分析。   章太后听完之后,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赏了她一些东西便让她回去了。   那些赏赐宋师竹还没来得及去看,但那小箱子抱在怀里极重,感觉像是金饰。   听着宋师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封恒笑道:“太后娘娘原本一直不赞同皇上的计划,可临到头来,也是一直在帮忙。。”   宋师竹道:“太后是当娘的,当然疼儿子。”   今日真是心力交瘁。从早上的担心,到傍晚的提心吊胆,还有夜里的考验……幸好封恒能够化险为夷,也算是最大的好事。   想着这一日的经历,宋师竹闭上眼睛就想睡觉。   封恒还以为妻子会继续发表意见,没想到宋师竹就像放下了重担一般,搞得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就不担心会出事吗?”   毕竟皇帝是明日就要开始冒险了。   宋师竹想了想,道:“说惊险应该也是惊险的,但确实没感觉出来有危险。”   封恒突然能理解皇帝最近为什么一直问他有没有别的感觉,他听完妻子的这句话,突然有冰雪融化之感。   在紧要关头能有一个心理安慰,确实挺好的。   ——   翌日,一大早的动静便极大,外头侍卫们全都披挂着盔甲,不停巡逻。   皇帝决定拔营回京,无论是心怀鬼胎的,还是真的为皇帝着想的,都松了一口气。   可后头章太后借口请众女眷泡温泉,硬是把行程中的夫人太太都请出来时,营帐内部的气氛便不怎么好了。   不知何时起,营帐内还飘起点点细雨,宋师竹突然想到一句诗词,“凝云压晚阳,入户劲风凉。”   许是为了赶路,章太后出行的仪仗并不铺张,皇帝给章太后留下了两千人马和几个心腹,让他们有事商量着办。封恒此时就在前头一辆负责总指挥的马车里坐着。   宋师竹一大早就被请入皇后的车驾。可她看着李随玉眉眼间的忧心忡忡,还是没有随便出声,只是安慰般,默默拍了拍她的手。   方才众人在营门前集结出发,宋师竹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天生体质特殊周遭有人突然间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便容易陷入进去。可是这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出现过了。那种要上断头台一般的情绪,她想起来心里还是觉得压抑沉郁。   李随玉回过神来便对着宋师竹笑了笑。此时她不仅担心皇帝,还担心自己的一对龙子凤女。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一回皇帝借口皇子皇女太小,不好吹风,没把他们带到林场,但宫里的龙凤胎早就换了人。随着昨日营帐之事,李随玉也有些担心起来,她安慰自己,一对儿女又没见过多少人,藏起来也容易,应当不会有问题。   宋师竹看她手执黑棋不住发呆,便道:“娘娘要是担心皇上,不如我起个卦看看。”   她确实觉得皇帝这一回应是有惊无险,但也能理解李随玉的心情。前头她担心封恒时,那叫一个煎熬,简直是提心吊胆。   李随玉立刻点点头,宋师竹卦象之准,她也是见识过的。   宋师竹便让螺狮去她的行李中翻出一幅龟壳,卜了三回,然后便道:“是上中卦,兵凶战危,但师出有名,一定能化凶为吉。”   李随玉立刻精神不少,她想了想,又隐晦道:“一对孩儿在宫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宋姐姐不如也帮我卜一卦。”   宋师竹把五帝钱在龟壳里摇起来,接着便抛在桌上,道:“有些奇怪,险在内,动在外,静极而动,万象更新。”她想了想,道,“娘娘要是担心小皇子小公主,不如派人把他们接过来,卦象显示在他们在外头会更顺畅一些。”   李随玉已然放松下来,她摆手道:“不用了。”怕宋师竹怀疑,又补充道,“有老祖宗时时进宫看顾着,他们不会有事的。”   宋师竹见她喜逐颜开,也是笑了笑。她并不愿意过多接触这些军国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难受,这些事没有她置喙的空间,宋师竹也不愿意多去操心。   ………………   温泉山庄风景精致柔和,尤其秋日时,别有一番赏心悦目。   但有心思泡温泉的人却不多。   宋师竹经了昨日出发时的心情,不大愿意跟人凑合。靠着李随玉的私人关系,温泉山庄的大太监很慷慨地分了她一处泉水。虽然池子不大,只能泡泡澡游不起来,但宋师竹也是高兴。   魏姨母被宋师竹邀请过来,一进来便道:“这一回真是托了外甥媳妇的福。”   宋师竹跟皇后娘娘的关系可真好。否则也不能有这种优待,好些高员家的女眷,都没能住进来。   不过武勋家的女眷却是个例外。   到温泉山庄的行程中气氛有些沉闷。魏姨母也能理解众人的心情。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营帐那边出了重案,这回一个不甚便容易惹上大麻烦。章太后明显就是不放心皇上的安全,所以才把勋贵家女眷带在身边做人质。但就算如此,也没有人敢借口不宜泡温泉不去。   魏姨母倒不担心太后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儿子是锦衣卫,立场天然是皇家这边的,她当然也是。她只忧虑魏琛的安全。儿子这一年一直神出鬼没的,而这一回从进了清河林场之后,魏姨母就连一面都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肯定是跟在皇上身边,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异常,再加上众人脸上的强颜欢笑,她直到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温泉水的作用,她叹气道:“琛哥儿的差使向来危险,可武职是世袭的,当年魏家祖宗不知道拼了多少血汗才得回来……”   宋师竹听出了魏姨母话里的矛盾,其实若是没有先前内阁那桩事,锦衣卫在大庆朝还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皇帝那一回太激进了,朝中多少高官被拉过去受罪,现在外头锦衣卫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听。   魏姨母发泄了几句,心情也松快了。温泉本身就有舒缓作用,两人穿着一身长衣长裤,泡了小两刻钟,两人的皮子便有些皱起来了。   宋师竹还不想回屋,索性穿戴好了衣裳在山庄里逛着。   皇家的温泉山庄坐落在清河山上,这座山是皇家领地,地势高于周围,易守难攻,宋师竹听封恒说过,山间还布置有重重机关,这也是皇上放心把母亲和妻子放在这里的原因。   现在不过初秋,山景依旧清翠,而皇家的亭台楼阁及其精致,镶嵌其中极为写意。宋师竹在小径上逛了一圈,也觉得身心都安静下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还会看到永昌侯夫人。   永昌侯叶夫人脸上的表情跟前夜在太后帐篷里时,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宋师竹注意她是从太后那边的方向而来,便想避开。说起来。永昌侯家也是她交给太后的名单之一……有些事情掺合进去太麻烦,宋师竹也不愿意惹上事情、   只是小路只有一条,这时避开确实刻意了些。宋师竹和身边的魏姨母对了个眼神,便无奈地上前行了个礼。   按照正常的社交规则,不熟的人行礼之后便能各走各路,彼此分开。只是叶夫人却仍旧走在他们身边,眼角的红肿肉眼可见。   宋师竹心里无奈,就连魏姨母也有种泰山压顶的心情,叶夫人这般作态,想也知道肯定在太后那边受了气。   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叶夫人在女眷场合历练已久,一看便知道眼前两人的心思。若是旁人,她许不会跟上来。   但封家和魏家不同。这两家只是小门小户,平日做事低调素不得罪人,就连此时对着她也有种战战兢兢之感。   她方才在太后那边着实受到了惊吓,此时也愿意跟一些一眼便能见到底的人一块待着,若是一个人。她怕自己就要胡思乱想了。   她在太后那边见到一双儿女时,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章太后只是让她过目一眼,接着便让宫女把人待下去。威胁之意极为明显。   而之后却直接问她,京城的那些武将中,还有谁勾结了吴王世子。   当时听到这句话,叶夫人立刻就额上冒汗。   她是见识过章太后的强势的,太后方才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着:   “妇人这一辈子,多是为了丈夫儿女和家族活着,但这三者中又有轻重,生儿育女之后,便是孩子最重。这点哀家和你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丈夫和娘家,现在都在外头。这一战吴王若胜,哀家必要让你们为皇儿陪葬。永昌侯许是会因为感激和愧疚记你一时,但以后必定会另有妻儿享受他的荣光,你的娘家没了你和孩子的纽带,以后和侯府也会渐渐疏远,你何必为他们牺牲自己和儿女?”   “但若皇儿胜了便不一样,哀家可以承诺放你们一家子一命,包括永昌侯在内。”章太后用一种傲然的语气道,“就连先前那几位阁老,哀家都放了,不至于在你这里毁诺。”   这些话,确实让叶夫人心里纠结。想着永昌侯临行前的目光,还有自己的一对儿女,叶夫人实在拿不了主意。   宋师竹不知道叶夫人在烦恼什么,但两人聊了几句,宋师竹才知道叶夫人还是锦绣货铺的顾客。   说实话,宋师竹其实极少到店里去。有李随玉的名声在前,店里的经营向来顺利。若不是封恒的这桩劫难,她现在应该在想着开分店的事。   叶夫人一心两用,见宋师竹的神色立刻就不一样了,想起什么,笑道:“其实是大郎喜欢时辰钟。太后娘娘原先赏赐过一个给老太太,大郎和小叔子都喜欢,但东西只有一个,老太太给了小叔子,大郎便每日都闹腾,货铺每日都限卖,谁来都不给面子,我上回便是想过去碰碰运气,幸好买到了。”   买到了便好。宋师竹笑,正想说话,又听叶夫人说了后续:“……但小叔子那个钟玩坏了,老太太便逼着大郎和小叔子互换,大郎那阵子心情一直不好,我安慰他会再买一个,只是下回买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宋师竹:“……”叶夫人话还真是直白,这件事应该是属于侯府内宅争斗了吧。这么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叶夫人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无论永昌侯那边如何,他们这些被留下来的女眷都是一定要承担章太后的怒火。既然如此,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宋师竹对别人的情绪一向敏感,她停下来,想了想有些叹气:“对男人来说,以性命搏前程是常有之事;但妇人则不同,以自己的性命来成就别人的荣耀,虽一时感动了自己,在我看来只是白白牺牲罢了。”这段话是给一个忠实客户的劝谏。   叶夫人若想听懂,一定能听得懂,若不想听懂,再多说也是无用。   叶夫人半响不出声。   魏姨母也没有说话,彼此在小路尽头分开,宋师竹也没有立刻回屋。最廉价的舒缓心情的方式便是散步,尤其是她现在的心情真的不大好受,这年头家里只要一个犯事,一串都要倒霉。但女人在这上头真的只有被牵连的份。   半个时辰后,宋师竹心里才好受多了,只是她回屋之后,居然看到封恒正指挥着螺狮给他收拾东西,看样子好像要出发一般。   封恒似乎也在找她,看到她便把她拉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宋师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后还真是一招鲜走遍天,威胁利诱玩得贼溜,且在京城时就已经让人盯着好些勋贵之家了。   可如叶家这等积年家族,耐心极佳,又有诸多迷惑人的伎俩,太后派出去的人直到昨日才有了反馈,然后太后就抓住了好几家的马脚。   这些人方才都一一被太后找了过去,叶夫人也在其中。   宋师竹想起刚才神色落寞的叶妇人,公道地说了一句:“女眷不一定知道男人的事。”   封恒其实也觉得如此,但太后那边却极为肯定。事实证明太后是对的。   “……那些女人真是不可小觑。”   太后只想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几家人做了决定之后,便什么都说出来了,彼此间互相验证,一份勾结叛王的人员名单就这么出来了。   说到这里,封恒想起李副将刚才的汇报,说叶夫人是接触了宋师竹之后才下定决心,也不知道怎么说,宋师竹的运气真是极佳,方才太后高兴之下,也夸了她两句。   若不是叶夫人这边先动,其他人不知道还要犹豫多久。   螺狮看到他们在一旁说私密话,悄悄出去了,宋师竹便接手了她的活计,往包袱里放了几瓶药丸,一边放一边道:“现在才知道名单,也太晚了吧?”   “不晚。”封恒道。这就是他们刚才商量出来的。这份名单是一定要给皇帝一份的,但皇帝的那条路线,太后不放心别人知道,唯有封恒亲自去办。   另外两份,一份要送到假皇帝那边的李腾手上,希望还能发挥点用处;最后一份则是让人快马入京送到锦衣卫高指挥使手上。   封恒道:“……锦衣卫一直在京城待命。”那些人打着里应外合的目的。现在京中有锦衣卫坐镇,锦衣卫是皇帝手上最能信任的一支人马,若是正面对敌肯定做不了,但干一些私底下的阴谋活计就是他们的老本行。   宋师竹想起在为儿子担心的魏姨母,不过也没出声扰乱封恒的心神。想最终得到好处,总得付出代价。封恒若是一直呆在温泉山庄,确实履行了皇帝的命令,但最后能得到的有限。   只是她在出发前,心里总有一点不妥当的感觉。老天爷是真的心疼她,宋师竹赶在封恒出发前打了个盹儿。   最终跟着他出行的随从被换了一个。封恒背上背着弓箭,还把之前缴获的连发弩箭也带了一把在身上。谁能想到随从里也有不妥当的人。   章太后面色冷凝地回顾了一下高玉珩身边的人马,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从封恒出发那一刻,温泉山庄的气氛完全就不一样了。   宋师竹也觉得这两日尤其难熬,整个山庄的温泉场子都跟空置了一般,无人有心情去泡汤,宋师竹也不好经常过去。   庄子里似乎还有一只人马攻打过,只是皇帝既然能把母亲和妻子都放在这边,就不会没有准备。   宋师竹一夜醒来之后,只觉得空气里有蔓延着淡淡的血腥味。章太后每日的眉毛都能夹死苍蝇,李随玉每日都把她召过去卜卦,宋师竹的龟壳又派上了用场,其实认真说起来,她当初学易经八卦就是为了装神弄鬼,没想到还真的屡屡有用处。   螺狮出去提膳时,回来还告诉她,山庄里有不少拿着腰刀的侍卫在巡逻。这等环境下,宋师竹有些庆幸没把太多下人一块带进来,人多嘴杂,闹出事情就不好了。   宋师竹也没有再遇过叶夫人。这几家人就跟突然消失无踪一般,也没人敢出声打听。   直到几日之后,有斥候在山下拿到一杆写着“李”字的鲜红大旗,章太后的脸上当时就露出喜色。   章太后之后,便属李随玉最为高兴。当时宋师竹与她正在下棋,她听到消息之后,一下子就笑得露出牙豁子了,之后还有潸然而下的眼泪。   宋师竹从来没见过李随玉这么失态的一面,不过也能理解她的心情。   ……………………   终于回到京城时,宋师竹只觉得天空一片碧蓝。   李腾背负着迎回太后和皇后的使命,本来还想着慢点赶路,好让路程能舒服一些,可太后和李随玉一个挂念儿子和一双孙儿,一个则是惦记着夫君和儿女的安全,整整七日的路程,压缩到第四日下午便回到京里了。   被宋师竹给了点钱打发在清河山下的村庄寄宿的丘嬷嬷一行人,也是激动得不行。   好些个进不了皇家山庄的下人都跟他们一般,在农庄住了几日。这回的危险,别人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时时关注清河山动向能不清楚吗。   那几日山下半夜经常出现骚乱,隔着半里地都能听到刀剑相击中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家下人大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当场就被吓个半死。   那几日丘嬷嬷每日都在祈祷老天保佑,让家里的老爷太太平平安安的。   宋师竹在城门口跪送了銮驾后,封家的马车便朝着临泰胡同的方向前进。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下来,是特地过来接她的宋师柏和封惟。   宋师竹看着跳上来的两人,嘴角满是笑意。   猜出京中会有发生时,封恒与她便悄摸着暗示过二叔家和舅舅家。   宋家也是经历过先前京城戒严事件的,怕让人猜出端倪,不敢出京,但总有些防备措施是能提前做好的。   因着封家除了两个小子便是长辈幼女,京里气氛紧张的那两日,宋大郎和宋二郎干脆就住过来了。   李家离得远不能时时照看,但李舅舅也送了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过来。   宋师竹听着弟弟嘴里汇报的这一桩桩事情,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宋师柏嘴皮子溜,知道他姐最担心什么,一下就把事情给说完了。   之后封惟才接口道:“二哥今日本来请假想要过来接嫂子的,只是宫里突然有事把他叫了过去,二哥这才没来。他特地让我跟二嫂说一声呢。”   宋师竹点点头,宋师柏便接着道:“姐你不知道,前几日京里真是紧张得不行,捉了好多人,我在外头走着都喘不过气来了。”   “……大堂兄和二堂兄怎么让你们出来了?”宋师竹瞪眼道。   “……姐夫都回京了,为什么我不能出来!”宋师柏声音极大,又大声道,“大姐你不知道,姐夫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是脏得不行,就像在泥里滚过一样。”   “他受伤了吗?”宋师竹赶紧问道。   “好着呢,就是一躺下去就睡了一个日夜,家里人都担心得不行。后头还有太医到我们家来。”宋师柏还是第一回见到太医,他描述了一下那太医的模样,“白发苍苍,脸上好些褶子,一看就是好大夫。姐夫这回一定是立功了!”宋师柏言语间十分肯定。   不然皇上怎么会把一个经验丰富派过来。他想了想,像做贼一般,压低声音道:“街上好些人都在说,几年前想要造反的叛王家世子被抓住了。”   宋师竹也知道这件事,李腾在章太后面前汇报事情时,宋师竹也在场。皇帝这一回,几乎大获全胜,几年前逃跑的吴王幼子当场伏诛,锦衣卫当夜也一鼓作气,限制住不少有异动的武将。   据说皇帝那边假死的消息一传出去,吴王世子就带着人马想要进城了,没想到城门一打开,便是天罗地网。   他威胁众人,要把手里一对皇子皇女都杀光,但皇帝早有准备,他手里的那对孩子都是假的。   徐贵太妃当场便被推出来杀鸡儆猴了。   让皇帝最为震怒的是,他手里的那些人,居然都是一口南蛮口音。   宋师竹当时听到这里,就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极为琐碎的梦境。   果然是有其深意。徐贵太妃一直有些不妥当,太后放任她和进宫的外命妇接触,也是想看看她会跟谁传递消息,那段日子跟她搭过话的人,章太后几乎都往他们府上派了探子。   还有和亲到南蛮的徐千意。   宋师竹有些出神,回过头来就听到宋师柏问:“……听说姐夫这一回在林场上被人行刺了,是不是真的?”封恒这几日都是宿卫在宫中,宋师柏没处打听事情,好奇心一直积压到现在。   宋师竹道:“这事是真的,不过你也别到处说了。”宋师柏和封惟都在京里私塾念书,里头都是一些京籍学生,但跟他这个外地生居然玩得极好。宋师竹一方面高兴于弟弟的交际能力,一方面也怕这小子口无遮拦。   宋师柏道:“我又不是大嘴巴!”反正这一回,他大姐和姐夫应该立了不少功劳,这一点宋师柏心里是有数的,不然跟在太医身边的那个小太监一定不会那么谄媚。   宋师竹听完,就表扬了他一句,封惟和宋师柏毕竟只是读书少年,宋师竹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知道多少重要事,又问了几句家里众人的状态之后,她便掀开一点窗帘子看向外头。   前些日子的紧张气氛仍然能从百姓们脸上的神色观察出来,街上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不过宋师竹经过西大街时,看到锦绣货铺如常开业时,便知道应该是好起来了。   锦绣货铺有李随玉的份子,这一回李老太太和李望宗都没跟着去围场,有这两人在,货铺也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总之看到看到一切都齐齐整整的,宋师竹心里也是高兴。回到家后才进了二道门,她便看到喜姐儿朝她跑过来,那腿脚利索的,没白费她给高三娘的束脩费。   不过才半个月没见着,宋师竹居然觉得闺女高了一点。   赵氏跟在她身后从屋里出来,笑道:“喜姐儿一直说外头有马车声,我还不信,还是小孩子的耳朵灵。”   宋师竹在闺女脸上亲了一口,还是她们母女俩心有灵犀。因着喜姐儿一直粘着她,宋师竹不得不带着她一块进屋洗漱换衣裳。   “娘,我可想你了,想你好久了。”喜姐儿跟前跟后的。   “娘也想你。”宋师竹换衣裳,从留守的秦嬷嬷嘴里问话,还有回答闺女,一心三用毫不打岔。   秦嬷嬷看到宋师竹,素来严肃的脸上也出现一抹笑意,话也多了不少:“……太太不用担心,有叔老爷和舅老爷帮扶着,只前几日家里的货铺关了两日,之后李家那边有人过来,说可以开了,丛管事便又出门了。”   宋师竹点点头,大手一挥,让秦嬷嬷给家里下人发一个月的月银压压惊,之后就把想把她的半裙扯下的闺女抱在手上,去了婆婆那里。   赵氏看着儿媳妇,叹了一声,道:“京城好是好,可不好起来,也真是让人紧张。”她那两日虽然没有出门,可京里每日发生了什么事,封惟和宋师柏几乎都要念叨一回。   宋师竹道:“……这两小子吓着娘了。”她决定回头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两人。不知道赵氏容易藏心事吗。   赵氏笑:“他们也害怕着呢。”宋家二房固然好,可哪里好得过亲二哥和亲大姐。她道,“这回真要好好谢谢大郎和二郎。要不是他们过来,咱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都没个主心骨了。”   宋师竹有些愧疚,其实她这一回该留下来才是,但她担心封恒会出事,所以才跟着过去了。   赵氏也想起儿子的体质了,她想了想,隐晦问道:“这回是不是——”她没说完,就看到宋师竹点点头,立刻就明白了。   她叹了一声,只觉得儿子这要命的劫难真是越来越高级,现在居然都跟皇家扯上关系了。儿子前程一片大好,也不能让他辞官回家,赵氏心里真是万分纠结。   宋师竹却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猜测,她觉得,只要这个皇朝一日没有回复原来的故事线,封恒应当还会这么危险下去。   不过凡事也应该有个限度。都说十死一生,只要把画册上的劫难都经历一遍之后,应该就能过去了。   这是宋师竹突然而来的领悟,也不好随便跟赵氏说。   她跟赵氏说完话之后,便又去隔壁二叔家感谢了一回冯氏。秋日的日头短暂,傍晚之时,宋师竹终于见到封恒。   他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从外头进来时,家里已经摆好了两桌席面,冯氏和赵氏都说要给宋师竹压压惊,宋师竹也没有拒绝。   她那几日在庄子里确实受到惊吓了,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巨大,尤其宋师竹体质还有些敏感,虽然一直知道会化险为夷,但那过程也实在不好受。   因着朝廷处理不少人,宋二郎和宋文朔这几日都被借调到别的衙门,居然跟封恒同步到家的。   宋师竹才对着宋文朔行完礼,宋二郎便抢先道:“难怪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听到喜鹊在叫,竹妹妹可算回来了。”   宋师竹的目光虽然一直落在封恒身上,但出声感谢了二堂兄一回,她方才已经感谢过宋二郎,两兄弟的待遇总得一样才行。   宋二郎笑眯眯地受了谢,也没在堂妹夫妻面前再碍眼。宋文朔也知道一些内情,略略颔首,便到上座去了。   只是没了人在,这也不是说话的场合,两人眼神交错了一回彼此会意之后,直到吃完饭,送客完毕又把闺女打发去睡觉,两人才有机会坐下来。   宋师竹一坐到榻上,一身骨头便都软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真是精神可嘉,赶了几日路,回来后还能把家事都问一遍,最后还能把家宴给吃完。   封恒听着她的絮叨,嘴角笑意明显。宋师竹摸了摸他脸,先是亲一下,还不够,抬头接了个吻之后,才觉得有种终于到家的平静。   封恒眉头舒展,道:“李将军每日都让人送消息回京,我就算着你应该会在今日到家。”但皇上那边有不少旨意要下发,其中几家太后承诺过要放他们一家性命的更是属机密之事。   宋师竹连忙问道:“柏哥儿说你回京时全身都是泥泞,是不是在林场遇到危险了?”今日听到这一句时,她就记在心里了。   封恒顿了下,宋师竹的雷达灵敏得紧,眼睛立刻看过来。他摸了摸鼻子,还是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快马加鞭和皇上会合后,赶在叛王偷开城门前便进京了,当时他跟着皇帝一块并列站在城门上,刀剑无眼:“不知道谁射了一箭过来——”   宋师竹听到这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封恒要是敢以身救驾,她肯定跟他没完。幸好封恒没这么说。   他有些丢脸道:“我和皇上都是朝两边退了几步,我一时没留神在城墙上蹭了一身泥。”   宋师竹这才放松下来,她倚到他怀里,想了想,小声道:“虽然皇上很重要,但以后要是有同样的事发生,你别想着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她和李随玉虽然要好,但没好到连自家相公也能舍出去的地步。   封恒慢慢听着,心头出现一阵火热。   他的唇贴着她的,宋师竹只觉得自己差点就要被亲晕了。但封恒还是没有停下来,烛火摇曳中,屋里温度渐升,美人榻被压出了阵阵咿呀声。   良久之后,宋师竹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像在温泉水般的柔软,靠着他光粿的胸膛,她有些可惜道:“这一回你都没泡到温泉。”   封恒亲了她一下,想了想,道:“你要是喜欢,咱们应该能够买一块温泉地。”   宋师竹顿时抬头看他。封恒摸了摸她的脸,笑道:“我这一回应该能升一级,跟你的诰命能相当了。”   才升一级?   宋师竹顿时有些失望。封恒解释道:“先生觉得我升得太快不是好事,我也是这般想的,不过皇上赏罚分明……”   上回高玉珩来过封家之后,便一直觉得他家太小,这一回虽然只升一级,但皇上却说会送他一座御赐府邸,大小和位置他这两日都去看过了,很是不错;另有其他的金银封赏,也应该够买一个温泉庄子了。   宋师竹的铺子赚钱之后,她便一直在看地。但京城周遭的田地寸土寸金,先前徐家、苏家和钱家卖地时,她消息又知道得晚,余下的都是一些残羹剩菜,她看不上、又怕下回没有这等好机会,在他耳边絮叨了好久。   封恒一直记在心上。如今能用功劳换得这些赏赐,他也已经很满意了。这样自身家中都能得益,他觉得比皇上一口气给他升两级更好。   宋师竹听封恒细细分析了一会,也觉得自家这回不仅能升官发财还能得田得房,也是不错了。   他们现在住的这处宅子是冯氏赠与的,宋师竹早就有心要还给二叔一家。这回能得一座宅子,也是一件好事。   夫妻俩都觉得这样挺好的,但为着给家里一个惊喜,就都商量好没出声。   半月之后,皇帝终于把这一摊子事捋明白了,贬斥了八九家勋贵,又褫夺了这些人的爵位,除了那三家太后有过承诺能够一家子活命的,其他几家均是涉事勋贵白绫赐死,抄家罢官,女眷罚做贱籍,流三千里服役。   之后又是一批封赏圣旨下来,那些为皇帝献计献策的,都在头批名单上。颁旨太监走了之后,宋师竹便把圣旨细细看了一遍,字迹极为眼熟。   宋师柏凑了过去,也道:“这圣旨的字迹像是姐夫的……?”他语气有些迟疑,直到封恒点了点头,又高兴地在屋里踱圈。   他絮絮叨叨的:“爹要是知道姐夫升官还被赏了宅子,肯定高兴。”   封惟也道:“我要写封信给大哥说一说这件事才是。”   赵氏方才也被人扶出来接旨,她笑道:“那你们还不赶紧写去。”   她一发话,宋师柏和封惟都一溜烟跑了。   冯氏坐在屋里,一早便在等待着侄女上门。   院子里的阳光,灿烂地不像秋阳,让人的心情格外明媚。她已经知道了,宁标阳、宁大驸马今日便被赐了白绫。   想起上京这两年的桩桩件件,冯氏总觉得有种出乎意料的顺畅。仇人身亡,高高在上的帮凶也已伏诛,一件件的都如她心中设想的那般实现。   她以前从来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纵使这两年冯氏一直觉得自己心性平和不少,但听到宁家家破人亡时,还是觉得有一丝快意。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突然便听到外头传来一大一小的两个脚步声,嘴角顿时浮现起一抹笑意。   她把隔壁的宅子送给侄女时,宋师竹一直觉得太贵重受不起。方才一听到圣旨内容,冯氏便想起来了,宋师竹几年前似乎说过,要是能奋斗到一处御赐宅邸,就要把房契还回来。   这下可是如了她的愿了。   宋师竹一进屋子,便和冯氏了然的目光对上了。她心里有种被看得清楚明白的耻意,不过还是极为郑重其事地把装房契的木匣拿出来。   因着一直以来都存着完璧归赵的念头,宋师竹把这张契书保持得极好。   冯氏只看了一眼,便把随着侄女一块过来的侄孙女抱在怀里,亲了一口。   喜姐儿已经很习惯家里的长辈动不动就亲她,极为亲昵地和冯氏蹭了一下脸,乖乖叫了一声:“叔姥姥。”   冯氏是真的喜欢女娃娃,又亲了喜姐儿一口,才笑着叹气道:“以后就不能抬脚就过去了。”   宋师竹笑道:“那宅子离临泰胡同不远,以后也是能经常过来串门子。”就是如此,她才觉得冯氏给她的房契太贵重了,就连御赐宅邸都在附近,临泰胡同的房价真不是一般的贵。   冯氏倒也没再推辞,侄女婿仕途顺畅是好事,她只盼着他们的日子能一直蒸蒸日上。   宋师竹看着冯氏收下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早在几年前就在她心里放着了,现在终于解决了。   她见喜姐儿和冯氏玩得好,便把孩子留在这边,自己则是越过两家间的小门回到正房。   螺狮一听说那边的院子先前已经整修过一回,不用过于收拾就能住进去,已经开始在清点家具箱笼。宋师竹看着她手上的账册,发现这三年不知不觉的,家里置下了不少东西。   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家子浩浩荡荡地搬家了。宋师竹上马车时,还是有些留恋的,这毕竟是他们家在京城的第一个避港湾。   不过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再留恋也得往前看才行。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结局我卡了很久,但是终于写完了,两万字大肥章补回之前缺的更新。   上回说写到封恒成了皇帝心腹就结局的,我其实以为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2333   主角日后的幸福和平顺是肉眼可见的,这篇文总不能从男主入仕写到他白发苍苍致仕为止,这就是没完没了。所以我选在这里结尾了。   无论如何,结局只是一个节点,男女主的生活还在继续,后面会有番外写写男主的仕途发展和女主的官太太生涯,然后还有一些配角的番外。   这篇文,临到最后了,因为家事还有生病,更新没之前那么勤奋,谢谢大家还一直追到现在。   先放两个预收,一篇是古代农家文,也是夫妻一块奋斗的种田流,男主是村霸,想写一写农家生活。然后虽然文案有系统,但是系统不会那么厉害,就是一点小小的金手指,让主角生活得更好点,不然按照正常的古代农家,应该很难奋斗出来……   另一篇是民国文,女主穿越,家里经营纸扎店,嫁给了茅山邪道士,有玄学成分。   两篇的题材我都挺有兴趣的,其实更想写民国文多一点,可惜民国这篇的脑洞出现得太迟,预收不够……到时候只能先开古代农家文。   吸取这篇的教训,新文我要多存点稿子,大概过年左右开!然后这篇的番外周五晚上开始更新,可能日更也可能隔日更,争取11月中旬更完。   鞠躬,谢谢大家把这么长的作者有话说看完,继续抽红包,上章的待会或者明天下午发。   ——————————————————————   《我的金手指跑错家门》   欢乐农家种田逆袭文,纨绔改造文;   里外不一女主cp纨绔浪荡子男主   张玉寒作为张家村小霸王,从小恋慕村头青梅罗美娘。罗美娘人比花娇,心灵手巧,就连瞪他时的小眼神都能叫他酥到骨髓里去。   一朝听到罗美娘答应亲事,张玉寒一下乐得找不到北了,却不知道罗美娘眼睁睁看着老天爷承诺给她的金手指,掉进村霸张玉寒的脑门里,心里有多崩溃。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罗美娘咬咬牙,就嫁过去了。婚后每一日,罗美娘都能看到在张玉寒脑门上空不断翻滚的锦鲤系统:“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农门鲤鱼翻身系统启动中。”   翻身!要翻身,拿了我的金手指怎么能不翻身!   一向温软的青梅娘子杀气腾腾,张玉寒后背一阵发凉。   从此以后,村里多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小霸王,白日苦哈哈下地干活,夜里还要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张玉寒一想撂担子,耳边就能听到心肝宝贝儿嘤嘤嘤的哭泣声,他觉得,他还能再忍忍…   数年后,金榜题名的张玉寒对着众人炫耀:我有今日,多亏了亲亲娘子慧眼识珠。   这些年习惯用泪水当武器的罗美娘,看了眼自家相公脑门上闪闪发亮的系统屏,实在不好意思冒领功劳:眼神好的不是我。   阅读提醒:   1.女主内心母夜叉,为了改造男主,硬拗林妹妹。   2.不会憋屈,走的是甜爽风。   ——————————————   我有一家纸扎店[民国]   这辈子吸大烟的爹娘过世之后,高舒带着瘸腿爷爷和聋哑奶奶,守着家传纸扎店过日子,每日扎纸神,做蜡烛,切锡箔,最大的兴趣就是去数家里的银圆,看看能不能在战争爆发前存够钱粮。   不料某一日,家里来了个与她从小指腹为婚的茅山道士,成亲之后,高舒才发现丈夫是被茅山派赶下山的,不仅和茅山派有不解之仇,还每日磨刀霍霍琢磨邪法想要报复回去。   高舒很担心,这个剧本,怎么看自己这个妻子都是要炮灰的命啊……   阅读提醒:   1.女主穿越,男主亦正亦邪,前期确实黑化了   2.有玄幻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