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见面的男朋友》 作者:山栀子 文案 谢桃交了一个男朋友。 他们从未见面。 他会给她寄来很多东西,她从没吃过的零食,一看就很贵的金银首饰,初雪酿成的酒,梅花露水煮过的茶,还有她从未读过的志怪趣书。 她可以想象,他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如(老)诗(干)如(部)画。 因为他,谢桃的生活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不用再打好几份工,因为他说不允许。 她的生活也不再拮据,因为他总是送来真金白银。 可她并不知道,她发给他的每一条微信,都会转化成封好的信件,送去另一个时空。 而那里,是一个王权更迭的混乱年代。 她爱上的他,是此间一抹最惊艳的留白。 有一天,谢桃鼓起勇气跟她的男朋友视频了。 ??? 我男朋友长得好好看呜呜呜!! 眼睛好漂亮!睫毛好长!皮肤好白! 但是等等?他怎么穿着古代人的衣袍还留着古代人的发髻?! 彼时,她手机屏幕里的那个锦衣如绯,金冠玉带,长发乌浓的年轻公子眼瞳如珀,弯唇浅笑,唤她,“桃桃。” —— 现代软萌贫穷莫得钱女主X古代拿着权谋剧本的美,强,富国师大人 山栀子甜度保证!不甜打我! PS:1.不喜欢不强求,但别骂作者谢谢:) 2.感谢所有批评指正,但拒绝断章取义张嘴喷 3.永远带着三观写文,反弹所有恶意 内容标签:时代奇缘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谢桃,卫韫(延尘) ┃ 配角:都是小可爱呀 ┃ 其它: ============ 第1章 神秘光幕(有修改)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   小镇石桥边的杨柳抽了条,枝枝嫩绿,映照着桥下河水清透动人。   谢桃收拾好手边的模具,戴了手套把烤箱里的香味浓郁的蛋糕端了出来,转身时,不小心被窗外洒进来的夕阳余晖给刺了眼睛。   她眯了一下眼睛。   “小桃,今天还有没得酥心糖?”   大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位中年女人。   她穿得很素净,打理得干净周正,笑着的时候,眼尾泛起一道深深的褶痕。   她算是福家蛋糕店里的常客。   “钱阿姨,您来晚啦,今天的酥心糖都卖完了!”   谢桃把蛋糕放在桌上,摘了手套,回答道。   “哎哟!今天去买菜耽搁咧!”姓钱的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谢桃笑了笑,“我明天给您留一份吧,您记得早点过来拿。”   “花生的对吗?”谢桃拿了旁边的小本子,打算记下来。   “对对对!”刚刚还皱着眉头的女人这会儿又笑起来,“谢谢你了啊小桃!”   谢桃笑着,低头拿笔记了下来。   钱阿姨离开了没一会儿,就有另一个中年女人踩着小高跟走进店里。   她穿着花哨的衣裳,还烫了卷发,身材有些发福,却是红光满面,笑意盈盈的。   谢桃正在给烤好的蛋糕抹巧克力榛子酱,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抬头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就是这家福家蛋糕店的老板——福妙兰女士。   “福姨,您回来啦?”   谢桃原本是笑着的,但在看见跟在福妙兰身后走进来的那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时,她脸上的笑意就渐渐僵住了,那双杏眼里盛满惊愕,就连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   “桃桃……”   直到福妙兰走过来叫了她一声,谢桃才在恍惚间勉强回过神。   她抬眼时,正对上那个中年男人看向她的目光。   大门外铺散的夕阳有几缕余余晖洒在了他的肩头,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加高大清瘦。   在谢桃晃神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来,就站在柜台前,清晰又准确地叫了她的名字,“谢桃。”   隔着柜台,谢桃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已经垂下了眼帘,神色闪烁,站在那儿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没敢迎上他的目光。   “桃桃,郑先生是来看你的,你可得跟人好好说几句话。”福妙兰从柜台另一边的小推门走进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桃抿着嘴唇,攥着手里的盛果酱的玻璃罐,并不似福妙兰平日里见惯的活泼模样。   片刻后,她才动了动嘴唇,“郑叔叔……”   她的声音有点微弱。   “谢桃,出去谈谈吧。”郑文弘说。   谢桃垂着眼帘,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摘掉手套和袖套,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拿了旁边的外套,走了出去。   栖镇东头的茶楼就立在护城河的边儿上,河边的树树杨柳正好抽了条,嫩绿的纸条随风飘飞时,如果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一伸手,就能折下一枝嫩柳来。   谢桃和郑文弘对坐在茶馆二楼的桌边,两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杯热茶,但一开始,却都是出奇的沉默。   郑文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   或许是因为早春时节,黄昏后栖镇的天有些凉,女孩儿穿着一件薄毛衣,外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薄外套,那张白皙的面庞还带着些婴儿肥,一双杏眼澄澈干净,身量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好像和一年前出走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差别。   郑文弘很清楚,这个看起来乖巧柔软的女孩儿,实则有着一颗倔强的心。   最终,还是郑文弘先开了口,“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谢桃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带着几分清香的味道微烫过喉咙,有些暖暖的。   郑文弘似乎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他只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年多前,她刚来栖镇的时候,苏玲华从谢桃出走的那天就开始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外面,但她的那份懦弱与害怕心理的又让她觉得无法面对,于是只能让郑文弘就来这里找到谢桃,带她回去。   但被谢桃给果断地拒绝了。   从那以后,谢桃拒绝再和他们联系。   而一年的不曾联系,更让他和她之间,连说话都成了难题。   谢桃却在对面这个男人低着眼帘,陷入沉默的时候,把他打量了一番。   纵然郑文弘已经人到中年,眉宇间早已染上了几分风霜的痕迹,但也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五官的端正俊逸。   但谢桃细细看了两眼,就发现,相比于她记忆里一年前这位郑叔叔的模样,似乎又多添了几分沧桑疲态。   一年前的许多事涌上心头,母亲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似乎也从未减淡过半分。   “谢桃,跟我回去吧。”   郑文弘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   彼时,窗外有风吹过,杨柳枝叶的簌簌声在周遭的静谧中显得更加清晰。   “郑叔叔,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谢桃捧着茶杯,说。   “谢桃,难道你真的打算要一辈子待在这里?”郑文弘试图劝说她,“你现在还是该上学的年纪……栖镇没有高中,你总要为自己的人生打算。”   谢桃点了点头,“郑叔叔我知道您想说些什么,我也没有要放弃上学的意思,我会复学的,但不是现在。”   她抽屉里的那张银行卡里,还没有存够复学后三年的学费。   至于郑文弘和苏玲华陆陆续续打到她卡里的钱,她一分都没有用。   “谢桃,你还未成年,学费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是你担心的事情,我和你母亲会为你解决好一切……”   “郑叔叔,我不想回南市。”   郑文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桃打断。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从她背着书包,坐上回到栖镇的火车开始,谢桃就没有打算再回到南市。   那是一个对她来讲,从没有过任何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从不留恋。   “看来,你还在怪你妈妈……”   郑文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关于谢桃和她母亲苏玲华之间的事情,郑文弘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郑文弘想起妻子有时躲在房里偷偷抹泪的样子,他又说,“这一年来,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时睡着了,还会在梦里念着你的名字,重复着说,她不该打你……”   没错,苏玲华打过谢桃,不止一次。   就在谢桃艰难地在父母之间做出选择之后,就在谢桃的父亲谢正源一声不响地离开之后,苏玲华带着谢桃,到了南市。   那段时间,苏玲华整个人都变得很暴躁。   谢桃不止一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挨打。   有时候是因为学习成绩,有时候又是因为其它的一些小事情。   她变成了谢桃最陌生的样子。   一个对失败的婚姻耿耿于怀,自怨自弃,甚至歇斯底里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谢桃甚至觉得,当她的妈妈看向她的时候,那双时常红肿的眼睛里有爱,却也藏着恨。   那恨,是对那个男人的恨。   妈妈喜欢她时,就给她梳头发,买好看的裙子,妈妈不喜欢她的时候,就挑着刺地骂她,骂她的爸爸,把她的胳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时妈妈喝醉酒,一巴掌下来,会让她的嘴角破皮出血,有时候,还会出现尖锐的耳鸣。   后来,妈妈又会抱着她哭。   说无数句对不起,说无数句她错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谢桃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两年的时间过去,苏玲华也终于开始慢慢地接受失婚姻失败,人生潦草的事实,她终于变得足够平静。   她甚至主动去看了心理医生。   长达一年的心理治疗,让苏玲华终于恢复到了小时候的谢桃最熟悉的母亲的模样。   那么温柔,那么平和。   谢桃以为,故事到这里,一切应该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可是有一天,妈妈却牵着她的手,去见了她偶然认识的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郑文弘。   那是谢桃第一次见郑文弘。   妈妈告诉她,她想和这位郑叔叔结婚。   谢桃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妈妈脸上的笑容,似乎这个几年前还倒在泥沼里深陷不出的女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所以她没有理由阻止苏玲华和郑文弘结婚。   但他们的结合,却让谢桃又陷入了新的恐慌。   因为妈妈故意讨好继子的种种行为,因为妈妈表现明显的偏心举动,也因为考试成绩,妈妈时隔几年,再一次伸手打在她脸颊的那个除夕夜。   在熟悉又尖锐的耳鸣声中,谢桃看着坐在饭桌上的郑文弘,苏玲华,还有郑文弘的儿子郑和嘉。   仿佛他们三个,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一家人。   而她从来都是多余的。   那个除夕夜里,她在妈妈刻意放出的威胁狠话里出走,逃离了那个令她恐慌,令她迷茫的城市,回到了栖镇。   至此,已经一年多了。   “郑叔叔,我该原谅的,都已经原谅过她了,但有些事,我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太多的往事,谢桃此刻眼眶难免有些发热。   因为苏玲华对郑和嘉的刻意讨好,因为苏玲华对郑和嘉的偏心,因为苏玲华对她的种种疏忽,甚至于是学习上的苛刻要求。   因为郑和嘉成绩优异,所以她也不可以差了他半分,否则就是丢脸。   又或许是因为除夕夜里,那重重的一巴掌,把支撑了她那么多年的信念,给彻底损毁。   谢桃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那点酸涩压下去,然后说,“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她以前跟我说过,她以前有过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有许多的爱好,还有很多的好朋友……每天虽然都很累,但是她却觉得很开心。”   “直到她结了婚,有了我,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为了好好照顾我,她辞了喜欢的工作,跟着爸爸回到了栖镇,和朋友们渐渐地失了联系,生活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爸爸和我的身上……”   “那么长的一段婚姻,让她习惯了爸爸大男子主义的模式,开始变成了一个没有自我的人。而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忽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家庭,她又能怎么办呢?”   郑文弘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他眼里仍然是个小孩子的谢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时间,他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   “郑叔叔你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但你还是选择了跟她结婚,”谢桃抬头,对着郑文弘笑了笑,“虽然只在您的家里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您是真的喜欢她。”   郑文弘和她的父亲谢正源是不一样的人。   曾经的谢正源对谢桃来说,是一个足够好的父亲,但对于苏玲华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谢正源可以尽力满足谢桃的所有愿望,但对苏玲华,却随着他们的婚姻渐长,他就变得没有那么在乎苏玲华了。   更不要提,支持苏玲华回归工作的愿望。   而从谢桃那天在一本服装杂志上看见苏玲华的名字时,就知道,郑文弘不一样。   他会是那个肯鼓励苏玲华重回服装设计工作,找回自我的人。   但他爱苏玲华,却并不代表,他会对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谢桃发自内心的爱护。   所以这个男人在谢桃的面前,往往显得过分冷静,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想起小时候苏玲华在她耳畔轻轻柔柔地说过的自己的那些结婚前的事情,谢桃抿了抿嘴唇,像是带着几分笑意,声音有些软,“她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喜欢吃薄荷糖,喜欢在晚上的时候睡到一半起来煮夜宵吃,她还喜欢跟朋友们出去唱歌……”   谢桃忽然站起来,对着郑文弘鞠了一躬,“郑叔叔,我希望,您能让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不用再记着以前那段让她失去自我,失去朋友,失去快乐的失败婚姻,不用再把人生的重心都放在别人的身上。   即便人生过半又怎样?让一切重新开始也并不晚。   窗外偶有鸟鸣清脆响过,郑文弘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嗓音莫名有点干涩,“我一定……会的。”   谢桃回到福家蛋糕店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下着细密的小雨。   “回来啦?”福妙兰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谢桃,就走过来问她,“见着你妈了?”   谢桃愣了一下,“我妈?”   福妙兰一看她这样,就有点急了,“你没见着你妈?那不能啊,那会儿在桥那边我还见着她跟郑先生一起来的,我以为你和郑先生出去就是见她去了呢。”   谢桃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   “桃桃,有些事,我也是不能再瞒你了,你这一年来在我这里挣的钱啊,有一半都是你妈让郑先生打给我的……他们不让我跟你说,但是啊桃桃,你总在栖镇待着也不是个事啊,你得上学,得考大学,那才是你的出路啊。”   福妙兰把心里藏了多时的话终于给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又拍了拍谢桃的肩膀,“桃桃啊,回家去吧。”   谢桃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已经听不太清福妙兰的话,下一瞬,她忽然又冲出了大门外,骑上自行车,开始往栖镇车站那边赶。   栖镇的路是石板路,总有那么些不太平坦的地方。   她没注意前面的青石板缺了一角,自行车轮压过去,颠簸了一下,她骤然回神,却已经来不及,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手机也掉到了水洼里。   胳膊肘和膝盖都蹭破了皮,手背也流了血,谢桃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忍着疼就要爬起来。   可当她抬头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看见半空中模糊涌现了一道散着浅色光芒的气流。   气流翻涌间,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幕。   而光幕里,像是有一只手捏碎了什么东西,她只来得及看清那枚碎片像是从光幕里飞出来的同时,像是突破了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光幕转眼之间就化作了一道细线似的光亮。   模糊间,她好像看见了一抹修长挺拔的背影,暗红锦袍的衣摆泛着莹润的华光。   光圈的亮光忽然变得更加刺眼,在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的同时,那枚凭空出现的碎片擦过了她的左眼皮,留下一道血痕,掉到了地上水洼里的手机上,转瞬之间,消融无痕。 第2章 洒金信纸(捉虫)   那道光幕就像是一抹短暂的幻觉,眨眼间就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谢桃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一下左边的眼皮,刺痛的感觉袭来,她低眼在自己的手指尖发现了一点血迹。   心里还惦念着刚刚福妙兰对她说过的话,谢桃来不及想那么多,匆匆捡了地上沾了些水的手机,也不管手上或是膝盖上磨破的伤口,把自行车扶起来,然后就往栖镇车站的方向赶。   车站常是一个迎来送往,见惯生离的地方。   这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来来去去的过客。   谢桃把自行车放在车站大门口,然后就往大厅里跑。   或许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放假日期,所以大厅里的人并不算多,所以谢桃只刚刚走进大厅,就看见了坐在那边椅子上的两抹人影。   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伸手拍了拍身边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肩,似乎正低声安慰着什么。   谢桃认得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铁灰色的西装外套,就是今天郑文弘来见她时的穿着的那件。   他身边的女人是背对着谢桃的,此刻正偏头靠在郑文弘的肩上,一只手捂着脸,身形微颤,似乎是在哭。   谢桃藏在角落里,她的目光从看向那个女人时,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眼泪来的很快,谢桃都来不及伸手去擦,就直接顺着眼眶滑下了脸颊。   女人穿着一件暗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搭着一件大衣,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单从背影来看,就已经足够优雅温柔。   这跟谢桃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的模样,有点相去甚远。   但,好像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因为爸爸,因为谢桃,或是因为曾经的那个家庭而失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被她慢慢地找了回来。   郑文弘对于苏玲华而言,似乎算得上是一个足够好的男人。   即便,他同样是自私冷漠的。   对于谢桃,他从来都没有给过过多的关心与爱护。   但也的确是他把这个因为曾经的那个沉重的家庭而失去的所有自信心,失去的自我的苏玲华给解救出来了。   他了解了她所有的过去,知道了她过往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她早已是一个被岁月折磨得不那么好的女人,但他还是爱上了她。   于是作为她的丈夫,他包容了她的一切,也陪她承担了过往那些不太好的回忆,他正带着她,一点点的,找回她的自我。   谢桃只那么定定地看着那一抹暗蓝色的背影,就知道,或许曾经作为她的妈妈,作为谢正源妻子的那些年,她过得太辛苦,但作为郑文弘的妻子,她一定会很幸福。   谢桃还是想念曾经和爸爸妈妈一起在栖镇的所有时光,那个时候,她仿佛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而父母的离婚,就像是一道撕破这片天空下所有宁静平和的惊雷,一切摧毁,无可挽回。   谢桃的家,早在她艰难地做出选择,将手指指向母亲,而父亲转身离开,一去不返时,彻底崩塌了。   直到谢桃渐渐长大,她开始发现,大厦将倾,任你如何修补维持,该来的,总会来。   就算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她而选择继续这段婚姻,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的三个人,唯有她一个,是幸福的。   候车大厅里响起提示音,谢桃看着郑文弘一个人拿了所有的行李,扶着他身边的女人站起来,刚要往检票口那边走的时候,他一抬头,似乎是往谢桃这边看了过来。   谢桃的身体比脑子的反应速度还要快,直接躲到了旁边的墙壁后。   “怎么了?”苏玲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   郑文弘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苏玲华看了一眼大门那边,人来人往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发红。   “玲华,你真的不去见见她吗?”郑文弘看她这样,就叹了一口气。   苏玲华摇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下去,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身为一个母亲,苏玲华无比后悔自己以前给小小的谢桃的那些伤害,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那两年里的一切。   她更不敢想起来当年她小小的女儿身上那些淤青乌紫的痕迹。   她不是一个好的母亲。   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也知道,她和女儿谢桃之间的那层隔阂,是一道经年难解的锁。   明明曾经,当那个小生命还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她曾发誓过,这辈子要好好爱她,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可是,可是为什么到后来,却变成了那副模样?   苏玲华很想谢桃,从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开始,从她看见自己的女儿背着书包,穿着单薄的毛衣,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缺了一块大窟窿,那是这辈子无论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   她好想她的女儿啊。   但是,当苏玲华真要见到她的时候,她又怕了。   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对不起”,“我错了”?苏玲华记得曾经,还那么小的谢桃,在挨过打后,在被她抱在怀里,听着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那么小,那么乖的谢桃还是会回抱着她。   人生是苦的,生活是苦的,可女儿,是甜的。   但曾经的苏玲华陷在泥沼里,只记得眼前的黑,却尝不到身边的甜。   她的心底仍然深爱着谢桃,却早已经找不到爱她的方法。   所有的伤害堆积起来,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那个曾经默默陪伴自己走过所有人生黑暗的女儿。   在被郑文弘牵着手往检票口走的时候,苏玲华忽然回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里,在她伸手打了她的女儿后,她看见谢桃那双像极了她的杏眼里仿佛最后的光亮如窗外的烟火般瞬间陨灭消磨,她听见她说:   “妈妈,你找到你的家了,可我没有。”   那么轻轻的一句话,当时处在盛怒中的她并没有细想过,但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苏玲华的胸口,不见血,却痛得她浑身发颤。   刚过检票口,苏玲华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而站在大厅里,看着郑文弘和苏玲华经过检票口,渐渐身影不见的谢桃无视了所有偶尔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发干的嘴唇微张,却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妈妈……   谢桃转身,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往候车大厅外走去。   看见苏玲华,她忍不住会怀念从前还曾美好过的那些岁月,也会想念曾经那么爱过她的妈妈。   但那,终究不是原谅。   而见面,也没有任何必要。   夜幕渐深,被她放在车站大门外的自行车不见了,谢桃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最后她只能自己走回去。   到福家蛋糕店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福妙兰披着衣服从后头走出来,就看见谢桃一个人坐在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发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裤子还沾了点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桃桃,你这是怎么了?”福妙兰连忙走过去。   谢桃像是刚刚回过神似的,“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一下。”   她说完捂住脸,声音有点哽咽,“福姨……我把车弄丢了。”   谢桃向来性子软,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但福妙兰这一年来,可没见她哭过,这会儿一见她这样,就连忙拉了凳子坐在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哎哟桃桃不哭,车丢了就丢了,明儿福姨帮你找去,找不到福姨就给你买一辆!”   福妙兰站起来,转身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只小药箱,然后拿出里头的药和棉签来。   “哎哟,这眼睛这儿怎么也弄伤了?”福妙兰拉开她的手,这才看见她左边眼皮上的一道血痕。   福妙兰不提,谢桃都忘记了这件事。   说起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眼皮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没事的福姨,已经不疼了。”谢桃吸吸鼻子,说。   但当福妙兰用棉签轻轻地在她的眼皮上涂药的时候,她还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给弄得皱起了眉头。   福妙兰哼了一声,“这叫不疼?”   “没那么疼……”谢桃小声说。   福妙兰一一替她处理好了胳膊上,手背上,甚至是膝盖上的伤,又在她的眼皮上贴了个创可贴。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最后,福妙兰捏了捏她的脸颊。   谢桃忍不住弯起眼睛,对着福妙兰笑起来。   那模样有点傻傻的。   可福妙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却忽然有一阵一阵的酸涩涌上来。   谢桃的爸爸谢正源是栖镇人,福妙兰以前和谢正源也算认识,她和当时还是谢正源妻子的苏玲华也算是见过好些面。   是那种不太近,但也互相认识的关系。   谢正源和苏玲华离婚的事,福妙兰也算是知道。   两个成年人说分开,那不就分开了吗?   而在这件事里,最苦的,可不就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么?   “桃桃,今天,见着你妈妈了吗?”   福妙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问。   谢桃不再笑了,垂下眼帘,抿着嘴唇,半晌才说,“见着了……”   “我看见她了。”她又说。   “没走到她面前去,跟她说两句话?”福妙兰问她。   谢桃却抬头,用那双漆黑却又染着灯火的光的眼瞳望着她,“我要和她说什么?”   福妙兰听见她说,“福姨,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福妙兰盯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桃桃,回去吧,回南市去。”   “福姨,我不回去。”谢桃摇头,说这话时,一如她面对郑文弘时的坚定。   这是一个心性倔强的孩子,福妙兰一直都知道。   所以只这一句,她就没有办法再劝下去了。   “今晚就别回你老房子那儿了,和花儿一起睡吧。”福妙兰拍了拍她的肩。   福花是福妙兰的女儿,八岁的时候发了高烧,因为福花父亲的疏忽,导致病情加重,就那么烧坏了脑子。   后来福妙兰毅然和福花的父亲离了婚,带着福花回到了栖镇。   今年的福花,已经十五岁了,却只有八岁的智商。   生活不易,总有心酸,福妙兰心里的苦,虽然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谢桃也还是察觉得到。   “好,福姨。”谢桃抱住她的腰,像小猫似的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   福妙兰笑起来,眼尾压出几条褶皱,“好了,快收拾收拾洗漱一下,可别毛手毛脚地碰到伤口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桃小声应着。   等到谢桃洗漱完,动作极轻地进了福花的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福花睡得正香,她就打算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   她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时,才记起来今天手机掉到水洼里了。   她连忙点了点屏幕,见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了心。   躺在床上,谢桃睁着眼睛,想起周辛月,她心里总有点不大安宁。   周辛月是她在南市认识的,唯一的一个好朋友。   这一年多来,她们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她发给周辛月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翻了个身,谢桃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按亮屏幕,本来是想点开微信看看周辛月有没有给她发消息,却意外地在微信的第一栏看到一个陌生的微信。   头像是空白的,连名字也是。   谢桃点开对话框,发现消息记录里竟然有她发过去的一堆乱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谢桃有点疑惑,她什么时候加了个陌生人,还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骑车摔倒的时候,手机掉进了水洼里,因为她赶着去车站,所以就匆忙捡起来用手擦拭了几下,然后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难道……是她那时候乱按到了微信,然后加了个陌生人,还给人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谢桃想不明白。   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某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一位身穿暗红锦袍,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正端坐在书案前,那双生而多情却又偏偏无情的桃花眼正定定地望着书案上铺展开的那张洒金信纸,神情晦暗。   信纸上别无其它,只有一团令人费解的神秘墨迹:@#¥……%##&%   他眉峰微拢,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又看向那个压着信纸的,看似只是普通的黄铜质地的一个圆形物件。   约莫只比普通的圆形玉佩大两倍,物件的正反面都被打磨得光华可鉴,除此之外,就再无半分特别。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纱窗外便有一抹人影,“大人,邵安河死了。”   门内的年轻公子抬首时,那双眼睛里不见任何波澜,深沉得如同是不见星月的永夜,不带任何温度。   他一开口,嗓音清冽,如水清泠。   “明日启程回郢都。” 第3章 卫韫亲启(捉虫)   “是,大人。”   屋内的烛火将门外的那一抹人影拉得很长,但话音一落,那抹身影便瞬间消失。   坐在书案前的锦衣公子再次低眼看向书案上那张铺展着的信纸。   片刻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将那信纸拿起来,悬在了跳动的烛火上方。   火焰映照在他的眼瞳里就像是一道没有丝毫温度的光影,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始终没有丝毫情绪外露。   然而当信纸的边缘接触到烛火时,却忽然破碎成淡金色的细碎光晕,星星点点,转瞬消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似的。   但他看着这样诡秘的一幕,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愕的神色,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平静。   淡金色的光影散去时,他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书案上那一枚看似平凡无奇的铜佩上。   这个东西,是在邵安河的书房里发现的。   彼时,书房里除他之外,还有五六个侍卫。   但没有一个人真的看见在摆放着这枚铜佩的木架上有一片神秘的光幕。   那是他从小见惯的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每每忽然出现,又和他所在的这个世界绝无关联。   有很多的时候,他会看到一些和这个世界不太一样的景象。   像是虚幻的奇景,他即便伸手,都无法触碰到一丝实感。   但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因为他分明看见,在那道光幕前,唯有盛放着这枚铜佩的木盒子的一半都隐没在了那道光幕里。   似乎这件东西,是可以触碰,甚至是穿过那道光幕的。   他伸手取下木盒子时,那道光幕还没有消散。   但当他方才打开木盒,将盛放在里面的铜佩取出来时,那一瞬,铜佩边缘的浮雕凤尾忽然应声断裂。   碎片飞入光幕里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姑娘的模糊身影。   但仅仅只是片刻,那道光幕便翻涌成一道漩涡,将所有的画面吞噬之后,消散无痕。   年轻公子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案边的香炉里燃着味道浅淡的香,像是忽然的一阵夜风吹来,将留有缝隙的窗一瞬吹开。   稍显凛冽的风拂面,年轻公子睁开双眼时,正好看见书案上的那枚铜佩上正凝着淡金色的光晕。   在隐约可闻的几声铃铛声中,他亲眼见到那枚铜佩上的淡金色流光飞出,在他的案前凝成了一封信。   信封上寥寥四字:卫韫亲启。   那字迹板正无神,并不像是一个人能书写出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卫韫才伸手拆了信封。   信封里只一张薄薄的洒金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墨迹:   “对不起,发错了。”   字迹同信封上是一样的板正无神,也并非是竖着的一行,而是横着的一排过来,从左往右才能读得通顺。   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   卫韫眉眼微冷,指节稍一用力,便将手里的信纸捏成了一团。   而此刻的谢桃,是犹豫了好久才发了这样一条微信过去,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她也没多想,又翻了翻自己之前和周辛月的聊天记录,又发了一条消息给周辛月。   谢桃抱着手机等她回复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周辛月。   梦见她站在一个窗台上,无论谢桃怎么喊她,她都不说话,只是望着谢桃,一直哭。   雪白的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蔚蓝的天空渐渐变得像是一个大大的黑洞,漆黑的影子压下来,像是一只要吞噬掉一切的怪物。   周辛月动了动干裂的唇,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   但谢桃自始至终,从未听清。   谢桃醒过来的时候,福花还在睡,她打了个一个哈欠,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匆匆洗漱完,谢桃从后头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福妙兰正坐在柜台前的高凳子上,拿着笔,翻着笔记本。   “桃桃起来啦?”听见脚步声,福妙兰回头看见谢桃,就对她笑着说,“快去桥头那家早餐店吃凉面去,他们刚蒸出来的才好吃。”   福妙兰说的凉面是在刷好菜籽油的蒸笼屉里铺上一层布,然后再把磨好的米浆均匀地铺在布上,蒸个几分钟出来,用刀切成宽面条状,再加入酱油,醋,蒜水,辣椒等配料,这就是栖镇人最爱的早餐。   栖镇属林州,是川蜀之地,这里的人更是无辣不欢,就连早餐,都离不开辣椒的味道。   凉面里虽然有个凉字,但以谢桃吃过那么多次的经验来讲,这凉面,还是热的最好吃。   特别是刚出蒸笼的凉面,最是软糯Q弹。   或许是因为林州的这条护城河的水质太过特别,所以出了林州,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吃到这样的凉面了。   “好,我就去。”谢桃应了一声。   福妙兰起得早,一向是自己单独出去吃早餐,然后等她的女儿福花醒了,然后就再去桥头的那家早餐店里给福花打包一份早餐回来。   谢桃出了蛋糕店,就往桥上走。   等到了对面桥头的那家早餐店里,她点了一碗粥,加上小份的凉面,然后就坐在桌边等着。   想起昨晚给周辛月发了微信,她就把手机拿了出来。   可点进微信,她发现周辛月还是没有回复。   谢桃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宁,再加上昨晚做的那个梦,她心里就更加担心周辛月。   会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   这么想着,谢桃退出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却在下一刻,又把目光停在了那个陌生的微信号上。   昨天晚上睡觉前,她想了想,还是发了一句话过去。   但这会儿谢桃挠了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昨晚的那句话有点多此一举了。   反正……也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谢桃点开删除好友的选项,点了下去。   可这时,她的手机却忽然卡住了,停在删除好友的页面一动不动,无论她怎么点屏幕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会儿,早餐店的老板娘端着一碗凉面和粥走了过来,放到了她的桌上。   谢桃说了句谢谢,然后就继续摆弄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机好像才反应过来,一下子退出了那个页面,恢复了正常。   谢桃松了一口气。   她暂时可没有钱再换一个手机。   但当她看向微信界面时,却发现,刚刚那个被她按下删除好友选项的微信,竟然还是停留在她的微信好友里。   “……”   算了。   谢桃放下手机,拿出竹筒里的筷子,用纸巾擦了擦,把凉面上的红油辣椒搅拌均匀,配着一碗青菜粥,吃了起来。   栖镇的生活,是从早到晚都不可或缺的辣椒滋味。   谢桃很喜欢这里。   吃完早餐,谢桃回到了福家蛋糕店,开始做今天的酥心糖。   或许是因为心里始终惦记着周辛月的事情,谢桃在昨晚第一批花生的酥心糖后,摘了手套,拿起手机开始在她和周辛月的聊天记录里翻找着什么。   谢桃记得,周辛月之前有跟她说过她家里的电话号码。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谢桃打了那个电话好几次,却一直没有人接。   这让谢桃的心里开始越来越慌乱。   下午福妙兰从外边回来,进门就看见谢桃坐在柜台里头出神,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桃桃,你想什么呢?”福妙兰把在外头买的鲜牛奶递了一瓶给她。   谢桃回过神,连忙伸手去接过来,“谢谢福姨。”   但握着牛奶瓶,谢桃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眼看向福妙兰,“福姨……”   “你这孩子,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福妙兰是个急性子,看她这样儿,就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然后就继续摆弄自己的包包。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终于说了出来,“福姨,我……想去南市几天。”   福妙兰一听她这话,就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昨晚才说了不回去?”   “还是你想通了?既然想通了,又干嘛只回去待几天啊?”福妙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桃桃,这就对了嘛,你得回家,回去好好念书!”   谢桃摇头,“不是的,福姨。”   “您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我有个朋友,叫周辛月。”   “我想去看看她。”   福妙兰似乎是听她提过的,但看谢桃单薄瘦小的样子,她又有点不太放心,“要不要福姨陪你去?”   “不用了福姨,你陪我去了,福花怎么办啊?您放心,我自己可以的。”谢桃说。   和福妙兰说过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栖镇的车站。   坐车去了林州市里,然后谢桃又坐上了高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南市。   只是一年多没有回到这里,好像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谢桃以前去过周辛月的家,在栖镇的时候,还给她寄过几次酥心糖,她知道周辛月家的具体位置。   等她找到那里的时候,刚乘电梯上了八楼,她一出电梯,就刚好撞见了匆匆忙忙提着保温桶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   “严阿姨?”   谢桃认出来,那是周辛月的妈妈。   “你是……”   严昔萍把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孩儿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是谢桃?”   “是的,严阿姨。”谢桃点头。   “好久没见你了,但你这孩子看着倒没有很大的变化。”严秋萍笑了笑。   谢桃弯了一下嘴唇,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想起周辛月,她就连忙开口问她,“严阿姨,月月在吗?”   严昔萍本来还是带着点笑意的,但听见谢桃一提起周辛月,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沉重。   此刻谢桃才注意到她眼下的那片疲惫的青色,还有那双眼睛里熬红的血丝。   她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辛月……在医院。”   严昔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又没忍住泛了红。 第4章 你又是谁(捉虫)   谢桃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再见周辛月的这一天,竟会是在医院里。   记忆里一直保护着她的胖女孩儿是多么活泼开朗的一个人啊,可这会儿站在病房外面,谢桃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她的背影时,她忽然察觉到,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你来了也好,可以跟她多说说话。”   严昔萍站在谢桃的身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不肯跟我和她爸多说一句话的。”   她知道,对于自己的女儿辛月来说,谢桃是她最好的朋友。   谢桃点了点头,然后她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在听见清晰的脚步声时,依然没有回头,她侧身躺着,那双眼睛望着像是在望着窗外,但她的目光却又是寡淡空洞的,灰暗无神。   “辛月。”   直到谢桃在她的床边站定,轻轻地唤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太过熟悉她的嗓音,床上的女孩儿几乎是在谢桃刚出声的一瞬间,就有了反应。   她的睫毛颤了颤。   那双眼睛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谢桃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缓缓地转过来,看向她。   眼前的周辛月,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亮,灰沉沉的一片。   那一瞬间,谢桃有许多的话想问她,却都已经说不出口。   望着周辛月打了石膏的右腿,她站在那儿,眼眶忽然有些泛酸。   “桃桃……”   周辛月盯着床边的谢桃看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干裂的唇,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周辛月坐起来,扯了扯嘴角,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她甚至还弯了弯嘴角,似乎是故作轻松地问,“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想回南市的吗?”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电话也没接,我就想来看看你……”谢桃抿了抿嘴唇,轻轻地说。   “我手机丢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周辛月垂下眼帘,说。   这话说完,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谢桃站在那儿半晌,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来一只盒子,递给周辛月,“辛月,这是我给你做的酥心糖,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味。”   如果是以前的周辛月,她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接过去,甚至对准谢桃的脸颊,亲她一口。   但此刻的周辛月在看见谢桃递到她眼前的那盒酥心糖时,她却显得有点过于平静。   “桃桃,我已经,不想吃这些东西了。”   她没有伸手去接。   谢桃拿着盒子的那只手僵了僵,她盯着周辛月的那张过分苍白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才问,“辛月,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谢桃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把盒子丢到一边,伸手扶住周辛月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看清了谢桃那双杏眼里流露出来的担忧与焦急,周辛月看着她的时候,像是有点出神。   她的眼泪来的毫无预兆,一颗颗掉下来,砸在了谢桃的手背上。   似乎有一刻,她有无数积压在心底的话想要跟眼前的谢桃讲,但她嘴唇翕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早就已经,失去想倾诉的欲望了。   “桃桃,你走吧,我困了。”   最终,她轻轻地拿开了谢桃扶着她肩膀的手,重新躺了下来,扯过被子把遮住自己,再次侧身背对着她。   就在这一瞬,谢桃明显察觉到,她和眼前的周辛月之间,似乎隔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辛月,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谢桃站起来,转身要走时,想了想,还是把那盒酥心糖放在了她的床头。   听见关门的声音,躺在床上的周辛月回过头,盯着床头的那盒酥心糖看了好久。   那双眼睛里始终积聚着一片泪光。   后来,她又坐起来,拿过那盒酥心糖,打开。   甜甜的巧克力香近在咫尺,伸手拿起来一块酥心糖,周辛月试探着放进嘴里。   下一刻,她就趴在床头呕吐不止。   后来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也顺着眼眶流下来,她翻身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起来。   她浑身颤抖,哭得隐忍又绝望。   ——   当谢桃出了医院,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刚刚出了病房后,严昔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周辛月病了。   是很严重的抑郁症。   而因为抑郁症产生的自我厌弃之类的情绪,她又同时患上了厌食症。   “桃桃,我已经,不想吃这些东西了。”   谢桃忽然想起周辛月说过的这句话,她站在了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抬起头的时候,被天边的阳光刺了眼睛。   她是小学四年级转学来南市的。   那个时候,谢桃因为苏玲华阴晴不定的暴躁情绪而变得格外内向沉闷。   有一段时间,她一度是其他同学欺负的对象。   小孩子的恶意总是来得没什么道理,可能他们仅仅只是觉得好玩,也可能,他们是觉得,她没有爸爸,和他们不太一样。   谢桃常常是在学校里受欺负,回家还要忍受妈妈在学习上对她的种种苛责。   直到有一天,因为和别的男孩子打架而被迫转校来的周辛月做了她的同桌。   从那一天开始,谢桃再也没有被任何人欺负过。   因为谁都知道,她有了一个会打架的朋友。   因为周辛月,那个时候的谢桃,终于看到了生活的一点点光亮。   也因为她,谢桃开始变得外向了一些,不再沉默寡言,不再独来独往。   是周辛月帮她走出了孤独的困境,让她有了生活的勇气。   她是谢桃这辈子,最珍视的朋友。   谢桃无法想象,曾经保护过她,让她免受欺负的周辛月,却成为了被校园暴力的对象。   “辛月之前跟我们说想转学,我和她爸爸都没当回事,哪里知道她原来是受了这样的苦?”   严昔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没忍住掉了眼泪。   因为长期的言语甚至肢体上的暴力威胁,一个多月前,周辛月在精神恍惚的情况下,从二楼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   之后医院又查出她患上了重度的抑郁症。   甚至是厌食症。   当时的严昔萍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当场就晕了过去。   一个多月的时间,周辛月尝试自杀两次。   幸好严昔萍发现得及时,否则周辛月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严昔萍说,因为学校的监控里查不到任何有关那几个女生欺负周辛月的证据,所以这件事到现在,都没办法解决。   周辛月到底遭受了多长时间的暴力对待?谢桃想象不出。   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谢桃呆呆地望着停在路边的公交车,直到它开走,她都还是坐在那儿,憋红了眼眶。   心里的怒气夹杂着酸涩的情绪交错翻涌,她的指节渐渐收紧,紧握成拳。   她的脑海里全是周辛月那张苍白的面庞,甚至是那双灰暗的眼。   那些人把她最好的朋友折磨成了这副模样,却仍然心安理得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们,总该付出代价。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谢桃找了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来。   在翻找书包里的衣服时,她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叠现金。   有一千多块。   这毫无疑问,这应该是福妙兰放进她包里的。   眼眶有点发热,谢桃捧着那叠钱,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最终,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福姨。”   电话接通后,谢桃首先喊了一声。   “桃桃啊,你现在在哪儿呢?”福妙兰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我在旅馆里。”谢桃如实回答。   福妙兰一听,就连忙说,“你是不是找的那挺便宜的小旅馆?桃桃啊,你可别不舍得花钱,你一个人在外头,可要小心着点!”   “我知道……”   听着福妙兰的声音,谢桃感受到了她言语间的关切。   眼眶一热,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福姨……”她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哽咽,“您是不是偷偷往我包里放钱了?”   “哎哟桃桃,好好的怎么哭了?福姨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嘛,身上多带点钱,总是好的。”福妙兰在电话那端说。   “您怎么还藏我衣服里……”谢桃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   福妙兰笑了一声,故意逗她,“忽然发现一沓钱,惊不惊喜?”   谢桃抿紧嘴唇,眼泪又掉下来,她指节收紧,握紧了手机。   “桃桃,你也别有负担,那一千多块钱,是你该得的,是福姨给你发的奖金,你就拿着吧。”   福妙兰仿佛是猜中了她的想法,见她不说话,她就再添了一句。   “福姨,”   谢桃嘴唇动了动,哽咽着说,“我可能……暂时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下午坐在公交车站的时候,就做好的决定。   电话那端有一瞬沉默,半晌后,谢桃再次听见福妙兰笑了一声,“桃桃,你才十七岁,是该念书的年纪,你想通了就好。”   “我会回来看您的……”谢桃对着电话那端,轻轻的说。   电话挂断之后,谢桃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偏头望向窗外被各色霓虹点亮的夜色。   这里是南市。   是谢桃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   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里。   但这一次,她必须留下。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谢桃回过神,解了锁点开微信。   竟然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微信号。   “你是谁”   只有这三个字,还是竖着的一行。   谢桃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她点开对话框,回复了一句:   “你又是谁?”   她并不知道,在她点了发送的瞬间,她的这条微信就转变成了封好的信件,出现在了另一个时空的一张书案上。   卫韫亲眼看着那枚铜佩散出淡金色的流光渐渐凝成一封信件,而他始终波澜不惊。   只是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深处,总有几分暗色流转。   信封上仍是“卫韫亲启”四个字。   他伸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那张洒金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还带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仍是从左往右的横向顺序。   信纸在他手中再次被捏成一团,卫韫低眼看着书案上的那枚看似平凡无奇的铜佩,眼底光影晦暗。   这枚铜佩明显和那些看似如幻象般的神秘光幕是有所关联的。   而隐匿在铜佩背后的这个神秘人,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卫韫并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之外的感觉。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若有必要,他定会彻底根除这枚铜佩背后所有的不安定因素。   也包括……这个不知来历的神秘人。   “卫敬。”   眉目微凛,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卫韫忽而抬首,看向门外。   “大人。”   一直守在门外,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当即走进来,对着卫韫恭敬地弯腰行礼。   “邵安河之子,现在何处?”   卫韫手执那枚铜佩,抬眼看向卫敬时,神色寡淡无波。 第5章 所谓试探   再次见到郑文弘的时候,谢桃就知道,一定是福妙兰告诉他的。   “谢桃,你复学的事情,我来帮你办。”   郑文弘说着,把一杯果汁递给了谢桃。   隔着红汤翻滚的火锅,谢桃从他手里接过那杯果汁,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拒绝,“不用了,郑叔叔。”   郑文弘似乎是早料到她会拒绝,于是他说,“谢桃,你不用先急着拒绝,你总要考虑一下实际情况,你现在有足够的钱付学费吗?”   谢桃握着筷子,一时间陷入沉默。   她无法否认,郑文弘说得很对。   郑文弘见她沉默,就又一次开口说,“谢桃,我也算是你法律上的监护人,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拒绝我。”   谢桃垂着眼帘,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她重新抬头,看向郑文弘,“谢谢您,郑叔叔。”   听见她的这句话,郑文弘就知道,她这算是答应了。   于是他终于松了松眉头,脸上开始有了几分轻松的笑意,“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如果再拒绝我,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桃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她始终不提苏玲华,郑文弘也没有提。   “郑叔叔,以后我会把钱还给您的。”   一顿火锅吃完,谢桃站起来,对着郑文弘说道。   郑文弘放下筷子,定定地望着她,“你妈说你最喜欢吃火锅。”   “尤其是这家的火锅。”   他忽然的话语,让谢桃在抬眼重新打量这家火锅店的时候,想起了某一桩过去多年的往事。   刚来南市的那天,她九岁。   那个雪花飘飞的晚上,苏玲华带着她来到这里吃了一顿火锅。   就在靠着玻璃窗的位置,隔着缭绕的雾气,她偏头看向玻璃窗外所有陌生的霓虹光影。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人生里最难熬的岁月,就那么开始了。   “谢桃,你真的,就不想你妈妈吗?”   在她走过郑文弘身旁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天在车站,我看到你了。”   谢桃背影微僵。   像是隔了很久,郑文弘才听见她的声音。   “我没有说过,我不想她。”   她说,“但是郑叔叔,这并不代表,我和她之间就能因此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苏玲华是她的母亲,因为她曾真真实实地给过她爱,给过她一切美好的回忆,所以她无可避免的,会想念她。   但伤害,却并不能因为这份想念而就此消弭。   她早已经,找不到该怎样面对苏玲华的方法了。   就如同苏玲华只能借由郑文弘来接近她一样。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谢桃望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车流,吸了吸鼻子,压住心里的那点上涌的酸涩,开始往小旅店的方向走。   在复学前的这段时间,谢桃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   因为在福妙兰那儿学会了做蛋糕和一些甜品,再加上她最擅长的做酥心糖的技艺,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甜品店的工作。   甜品店的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会打扮,人也很亲和。   至于房子,郑文弘说过会替她解决,但被谢桃拒绝了。   甜品店的老板娘人很好,在听说她要找住的地方后,就帮她找了个地方。   那个小区在甜品店背后的旧巷子的里面,房子很小,但对于谢桃来说,已经足够了。   期间,谢桃去看过周辛月两次。   但因为周辛月拒绝见她,所以她每次都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一看她。   谢桃见过她扯掉护士刚给她弄好的手背上的针头,见过她情绪崩溃后拒绝吃药,呕吐不止的模样。   那副面容狰狞的样子,是谢桃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陌生模样。   周辛月有多痛苦,谢桃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但看着这样的她,谢桃就越发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住进租住的房子的那天晚上,谢桃坐在桌边,捧着一碗泡面,看着窗外面的天空。   没有星辰月亮,但有远处高楼大厦间闪烁的灯影。   吃了几口泡面,谢桃拿着手机点进微信里的时候,目光停留在那个头像空白,名字也空白的微信号上。   她删过这个陌生人两次。   但每一次都会让手机卡住,后来就直接闪退。   或许她的手机,真的已经出了问题。   从她那次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后,她和这个人偶尔就会聊上几句。   印象中,这是一个寡言的人。   并且聊天的时候总是不爱加标点符号。   说话还有点文绉绉的。   因为周辛月的事情,加上郑文弘反复来找她谈话,谢桃心里压抑着许多的情绪,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处。   可憋得久了,她有时候会觉得很难受。   或许是因为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所以她偶尔跟他聊天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跟他唠叨一些事情。   哪怕对方惜字如金,甚至有时候根本不搭理她。   谢桃也觉得自己能够说出来,就算是舒服了很多。   ——   卫韫从水牢里出来的时候,那双眼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面上却始终不显波澜。   “邵安河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他冷笑一声。   “大人,此人嘴太硬,属下已连着审问了他几日,他始终没有说出名册的下落。”卫敬站在一旁,低首道。   卫韫似是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嗓音清冷,云淡风轻,“那就杀了吧。”   “可名册……”卫敬小心翼翼地抬眼。   “不着急。”   卫韫看向那片点缀着零散星子的浓深夜幕,檐下灯火透出的光映照在他的侧脸,却并没有多添几分暖色。   “这件事,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他语速微缓,犹带寒意。   卫韫转身离去时,卫敬只来得及看清月亮的华光映照在他衣袂间,一如冰冷的雪色,不染纤尘。   卫敬默然,回神之际,他忙跟了上去。   浴房里水汽氤氲,烟雾缭绕。   卫韫坐在浴池里,如丝缎般的乌浓长发披在身后,遮去了大半白皙的脊背。   他手里捏着一枚铜佩,修长的手指微屈,指腹偶尔摩挲着铜佩的边缘,垂眼时,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眼底的神色。   烛火微黄,光影昏暗。   邵安河之子邵俊康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带回有用的消息。   卫韫闭上眼,靠在浴池边,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的,他明显感觉到手里的铜佩开始发烫。   卫韫睁眼时,正好看见铜佩上飞出来的流光在转瞬间,化作了一封书信,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心微拧。   片刻后,他方才伸手将落在水里的那封信捡起来。   拆开信封时,里面的信纸已经浸了些水,但上面的墨迹却并没有因此而晕染开来,仍然板正清晰。   “在吗?”   仅两个字。   依然带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为了试探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与目的,卫韫一直与其保持着这样诡秘的联系。   但这么多天以来,他只知道对方是个女子,且有些话痨,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了。   这些天,他收到的信件,足有几十封之多,却都是些零碎的小事。   他偶尔会耐着性子回上几封,大多时候却都是懒得理会的。   卫韫将信纸揉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时,带着阵阵的水声。   他扯过一旁架子上的衣袍换上,再披了一件外袍,然后就捏着那团信纸,出了浴房。   谢桃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哈欠,在听到微信提示音的时候,她立刻就拿起手机解了锁,点进微信。   是那个人。   “何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   谢桃其实是因为周辛月的事情而烦恼着,她觉得周辛月不是那种会一直隐忍的性格。   肯定是因为有什么原因,才让她在遭受暴力威胁的时候,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她的父母,甚至是连谢桃都没有告诉。   她之所以留下来,之所以选择复学去周辛月读过的天成私立高中,就是为了找到那些暴力威胁过周辛月的人,找到周辛月不愿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原因。   但具体要怎么做?   她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她用手指戳了戳屏幕,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我问你哦,如果我想要报复坏人的话,我应该怎么做啊?”   彼时,坐在书案前的卫韫冷眼看着铜佩再次显现出淡金色的流光,并渐渐流窜出来,凝成了一封信件。   他拆开信封,这么多天来,他已经习惯了她从左向右的横向写法。   在看见她的这样一句话时,卫韫那张清隽的面庞上仍旧没有过多的情绪,唯有眼底流露出几丝轻嘲。   他提笔,在信纸上落下一行墨色。   在他放下毛笔的瞬间,将那信纸压在铜佩之下,不过顷刻之间,那信纸便破碎成了淡金色的流光,隐匿于铜佩之中,了无痕迹。   谢桃迷迷糊糊地已经闭上眼睛,但下一刻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微信的提示音同时响起。   她下意识地睁开双眼。   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脸,清醒了一下,然后就点开微信。   对方的回复仍然惜字如金:   “报官”   ???   谢桃有点傻眼了。   什,什么报官?   报,报什么官? 第6章 复学之后   这是谢桃复学后的第六天。   或许是因为休学的这一年里,她也会抽空闲的时间来自学高中的课程,甚至很多时候会跑到福家蛋糕店隔壁院子里住着的退休的高中老教师那儿请教,所以高一许多的知识对她来讲,也并不算陌生。   在学习上,她并没有特别吃力。   而关于周辛月。   因为高二学生坠楼事件过去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学校里仍然有很多议论的声音。   虽然学校领导宣称那只是个意外,并禁止学生私下议论,但仍然有很多人偶尔会提起来这件事情。   再加上谢桃的同桌施橙本来就是个喜欢八卦的话痨,所以这件事,谢桃也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高二”,“从二楼摔下来”,“听说有被欺负”这之类的话,谢桃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偶然也会听到旁人谈论。   而话题的中心,除却周辛月之外,就是那三个疑似长期暴力对待她的女生。   一个叫宋诗曼,一个叫徐卉,还有一个,叫做赵一萱。   据说,她们欺负过的人,并不少。   但因为宋诗曼和徐卉家里都很有钱,所以一般能用钱摆平的,她们就都不算惹出过什么大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坠楼事件,虽然有很多猜测和她们有关,但因为学校监控并没有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所以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定性。   因为周辛月的闭口不言,所以谢桃并不知道,宋诗曼她们究竟为什么会针对她。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覆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纱,只留一个绝对模糊的轮廓,让人越发看不真切。   她们到底对周辛月做了什么?   谢桃心里的愤怒从未消减半分,她只要一想到周辛月那双灰暗的眼睛,就会觉得特别难受。   可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知己知彼,若要对付一个人,你首先,必须要清楚你这一刀下去,扎在哪里,才是最疼。”   谢桃忽然想起来,那天夜里,那个人曾这样告诉她。   他并没有只丢下“报官”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在谢桃负气丢开手机,一觉睡醒后,她才发现,他又发了这样一条微信过来。   下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然后一个又一个地冲出教室。   “谢桃我今天有点急事,就先走啦!”   同桌施橙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一溜烟就没影了。   谢桃回过神时,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她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往教室外面走。   因为是放学时间,所以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一路上都有很多人,甚至还有打闹着跑过的女生,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谢桃还在翻找自己的公交卡。   她一边翻找着,正要往右边走,却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谢桃。”   这声音,有点熟悉。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停在不远处树影下那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在他胸前,是跟天成私立高中隔着一条街的程远高中的校徽。   那是南市最好的高中。   少年过分出色的五官,高挑的身形,令他只站在那儿,就足以牵动许多人的目光。   谢桃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脑海里在顷刻间就像是电影倒带似的,把时间线拉回了一年多前。   她记得这个少年的恶劣。   记得他轻蔑的眼神,更记得他那夜指着大门,对她说“从我家滚出去”时的阴沉脸色。   郑和嘉。   谢桃暗自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回神时,她抬眼看过去,而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   谢桃抓紧了书包肩带,干脆转身,往右边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谢桃!”   郑和嘉见谢桃转身就走,他神色微变,连忙跑过去,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桃想直接绕过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皱起眉,想甩开他的手。   “谢桃,”   郑和嘉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也不管有多少向他们这里投过来的各色目光,他只是紧盯着她,“和我谈谈吧。”   谢桃抿着唇,觉得他很奇怪。   沉默着挣脱开他的手,谢桃一句话都没有说,绕过他就往前走。   “谢桃,对不起。”   她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不再是一年前的恶劣语气,也没有带着半点倨傲轻视,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   像是曾经翻滚放肆的海边浮浪终于有了沉静无澜的一天。   但谢桃,总觉得自己像是幻听了似的,眼底压着几分惊愕。   抓紧了书包肩带,谢桃垂下眼帘,直接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而郑和嘉站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黯淡。   “嘉哥,咋回事啊?那妹子是谁啊?”   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跑过来的时候,嘴里嚼着口香糖,看着郑和嘉的眼神有几分揶揄。   郑和嘉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直到她渐渐渺小成一道越来越模糊的影子,在转角消失。   他的神色始终很复杂。   “她是我妹妹。”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身旁的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是他的妹妹。   可他曾经,对她不够好。   ——   谢桃先去了甜品店里做完今日份的酥心糖,又帮着另一个店员姐姐一起做了一个定制的蛋糕,最后还跟着甜品店的老板娘学着做了一款新的甜品。   等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吃着在外面打包好的麻辣烫,谢桃觉得不够辣,又自己加了点福姨寄给她的自制辣椒酱。   吃完之后,谢桃就坐在书桌前,开着小台灯做作业。   等她做完作业,再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谢桃顺手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并没有注意到手机的一角压在了她之前随手放在那儿的一块酥心糖上。   可能是因为下午做甜品太累了,她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   谢桃并不知道,就在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瞬间,她的手机发出了极浅的光芒,刹那间,压在手机下的那块糖就已经凭空消失了。   彼时,正在挑灯夜读的卫韫在看见那块包着牛皮纸,绑着一小根麻绳,四四方方的不明物体时,他眉峰轻蹙,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沉。   片刻后,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密文,伸手将那块不明物体拿起来,解开麻绳。   较硬的牛皮纸展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小块……糖?   卫韫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糖良久,最终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东西丢到一边。   他垂眼时,定定地看着那枚被他放置在书案上的铜佩。   卫韫原本以为,隐匿在这枚铜佩后的这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些奇怪现象的主导者,但现在看来,她似乎更像是全然不知情?   是她伪装得足够好,还是他一早就高估了她?   铜佩和那些神秘的光幕究竟有何关联?而她,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二天谢桃是打喷嚏打醒的,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在床上赖了几分钟,她才打着哈欠掀开被子。   等她洗漱完,收拾好一切,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机时,她盯着空空的床头柜,眨了眨眼睛。   “咦?我糖呢?”   她记得昨天往这儿放了一块啊。   难道记错了?   谢桃有点自我怀疑。   眼看着时间不太够了,谢桃也没再多想,急匆匆地出了门。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她买了个煎饼果子,就算是今天的早餐。   到学校的时候,几乎是她刚踏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谢桃早上好呀。”   施橙在谢桃坐下的瞬间,就歪着头冲她眨眼睛。   谢桃对她笑了笑,“早。”   班主任刘美玉是一个很严肃的女人,她走进来的时候,班里的所有声音几乎顷刻消失。   “今天咱班来了新同学,大家欢迎一下。”   刘美玉这句话说完,就有一抹身影从教室外走进来。   那是一个女生。   留着短发,皮肤微黑,五官平淡,这会儿看着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而她的自我介绍也很简短,“大家好,我是赵一萱。”   “……她不是高二的吗?怎么到我们班来了?”   那一瞬间,谢桃听见同桌施橙惊讶的声音。   “这不是降级吗?”   有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   “好了,都闭嘴!”刘美玉最烦班里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拧着眉,看向赵一萱,“你去那儿坐。”   刘美玉指的,是谢桃后面的空座位。   那一瞬,谢桃和赵一萱四目相对,一个惊疑复杂,另一个则意味不明。   谢桃定定地盯着那个站在讲台上的女孩儿。   她就是赵一萱。   指节一再收紧,谢桃攥着手里的那支笔,抿着嘴唇。   而赵一萱也在打量着谢桃。   她不就是昨天她和宋诗曼,徐卉她们两个,在校门口看见的那个和对面程远高中的郑和嘉拉拉扯扯的女生吗?   想起宋诗曼那张阴沉的脸。   赵一萱眼珠转了转,嘴角笑意渐深。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第7章 软弱可欺(捉虫)   檐外雨幕朦胧,细密如丝,一滴滴雨水敲打过黛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道。   彼时,有人踏着湿润的地面,撑着一把烟青色的纸伞缓缓而来。   守在门口的卫敬抬眼一望,便偏头凑近门窗,道,“大人,世子爷来了。”   卫敬口中的世子爷,便是当今南平侯府的世子——齐霁。   他话音刚落,就见身着银纹雪袍的齐霁已踏上石阶来,于是他连忙唤了一声“世子爷”,然后接过齐霁手里的伞。   齐霁颔首,清俊的眉眼似乎天生含笑,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温润清雅的气质。   他抬步踏进书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坐在了书案后的卫韫。   “延尘兄看起来,竟是半点不着急。”   齐霁微微一笑,语速微缓。   卫韫头也不抬,似是漫不经心地盯着手里的书卷,“你若是闲得慌,便听了你父亲的话,早些入仕,行其正道。”   果然,一听这话,齐霁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收敛。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忽而转身,望着窗外那一片细密的雨幕,“我今日来,可是好心提醒你,你怎的还专挑我的痛处?”   “我听父亲说,太子今晨已向陛下递了折子……”   齐霁顿了顿,回过身看向卫韫,“那折子的内容,想来你也应该能猜个大概吧?”   卫韫闻言,手上翻页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太子一向与你不合,此次查抄邵安河贪污一案是由你主导,若你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太子便能借机生事,治你一个陷害忠良之罪。”齐霁继续说道。   “你何时……”   卫韫终于抬眼看向沈霁,却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书案边,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糖?   他一怔,刚开口说话就顿住了。   齐霁咬了一口,酥脆香甜的口感让他的那双眸子都清亮了几分,“没想到,你这儿还有这般好吃的东西。”   “怎么就一块?还有吗?”   齐霁像是有点意犹未尽。   卫韫睨着他,神色寡淡无波,“世子倒是什么都敢吃。”   “有何不敢?延尘兄总归是不会害我这个救命恩人的,不是么?”齐霁含笑看他。   “世子的大恩,卫韫从未敢忘。”卫韫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齐霁的目光里仍然平静。   “你这反应,当真无趣。”   齐霁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明煦。”   但当齐霁刚要走到门口时,却听见身后之人忽然唤了他一声。   不再是一句浅淡疏离的“世子”,而是他的字——明煦。   “你既无意仕途,那么朝堂上的事情,你便不必再管。”   因为人一旦踏入漩涡,便已身不由己。   更何况,那是朝堂。   “酥糖很不错,告辞。”   齐霁闻言,那双眼睛里笑意渐深,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招了招手,然后便抬步往门外走去。   见齐霁的衣袂消失在门口,卫韫收回目光时,瞥见了书案上那一小片用来包裹酥糖的牛皮纸。   窗外雨势渐盛。   被他放在一旁的铜佩适时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不过瞬息之间,卫韫便见自己眼前摆着一团布料。   他的眉头紧皱,隔了半晌,才伸手去将那团布料展开。   像是一件及膝的衣裙,可袖子却极短,胸口往上的地方并不见任何布料遮挡,布料也是极为轻薄。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卫韫脸色微变,顿时将手里那条在他看来有些过分清凉的裙子扔到了一边。   她究竟,想做什么?   卫韫垂眸,盯着那枚铜佩,一双眼瞳黑沉沉的,不见丝毫光影。   而谢桃这会儿正站在衣柜边,盯着自己的小床发呆。   她刚刚在收拾福姨给她寄过来的她的衣服,她明明记得自己随手往床上扔了一条裙子,但这会儿床上除了她的手机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她的裙子哪儿去了?   谢桃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难道她又记错了?   最后她只能先把其它衣服收拾好,又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算作是晚饭。   第二天谢桃到学校的时候,在去教学楼的路上遇到了施橙。   施橙还特地给了她一瓶酸奶。   “谢桃,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哦。”施橙冲她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谢谢。”   谢桃受宠若惊似的接过来,然后在施橙的催促下,把吸管插进了酸奶盖。   可她刚喝了一小口,就感觉手肘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她一个没拿稳,酸奶直接掉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偏头,就看见那个短发少女正垂着眼帘看她,带着几分散漫,她抬着下巴时,又好像有点挑衅的意味,“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   谢桃的脾气一向很好,但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短发少女,指节不由地蜷缩紧握。   短发少女笑了一声,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步履十分轻快。   “赵一萱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身边传来施橙小声的抱怨。   “谢桃,你可别惹她,她可是宋诗曼和徐卉的狗腿子,还挺会打架的……”   施橙还在提醒她。   可谢桃看着赵一萱渐渐走远的背影,嘴唇紧抿。   语文课上,班主任刘美玉正站在讲台上讲解一篇文言文的内容,谢桃听得有点想睡觉,但下一秒,她被后脑勺忽然的疼痛给弄得彻底清醒了。   她回头时,正撞见赵一萱抓着她的一缕头发。   被谢桃注视着,赵一萱无声地笑了一声,手指一松,不再抓着她的头发,转而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把放在课桌上的书翻了页。   虽然只是一些小儿科的捉弄,但谢桃还是分明感觉到了她的无端恶意。   尤其下课之后,谢桃被赵一萱堵在女厕所里时,她很确信,自己被针对了。   “转学生,”   赵一萱抱着双臂,堵在她面前,“我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谢桃盯着她,没有说话。   上课铃响起来,此刻的女厕所里除了她和赵一萱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说话啊,你是个哑巴吗?”赵一萱啧了一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你想知道什么?”   谢桃努力地让自己显得足够平静。   “你和郑和嘉,什么关系?”   赵一萱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她的五官生得明净秀气,身量也不算高,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的,俨然是个标准的南方姑娘。   如水般柔和,也同样十分……软弱可欺。   想起自己这张不论怎么折腾都没能变白一个度的脸,赵一萱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白皙,几乎看不见什么瑕疵的女孩儿时,就不免又多了几分嫉妒。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桃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起郑和嘉。   赵一萱听见她的这句话,顿时笑了一声,然后脸色迅速沉下来,“你还真是挺讨人厌啊。”   赵一萱的手已经攥住了她的衣领,谢桃看见了她那双盛满恶意的双眼。   彼时,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地传来,像是两个人的声音。   谢桃好像还听见了班主任刘美玉和别人的说话声。   越来越近。   赵一萱忽然松开了谢桃的衣领,在刘美玉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走进来的瞬间,捂住自己的肚子。   “你们俩干嘛呢?上课铃响了不知道啊?”刘美玉看见站在里头的两个人,顿时就沉下脸,声音都冷了几分。   “哎哟刘老师,我刚拉完肚子来着……”赵一萱捂着自己肚子,装模作样地挤眉弄眼,绕过刘美玉就走。   谢桃走出去的时候,站在走廊上,迎着稍凉的风,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竟然全都是汗。   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唯有多个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重叠起伏。   赵一萱的身上,有着极浓的烟味。   甚至在谢桃刚刚走进女厕所的时候,她才刚扔了手里的烟。   谢桃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去看周辛月的时候,在她的手腕上看见的圆形疤痕。   足有好几个。   或许……还应该有更多?   当时她没有多想。   但现在她忽然察觉到,那个疤痕的大小,刚好是一支烟那么粗。   是她想的那样吗?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   那周辛月,到底还遭受了多少她难以想象的折磨?   站在寂静的走廊上,有风轻缓地吹过脸颊,带着凉沁的温度。   谢桃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眶泛红。 第8章 未来女友   施橙买了个拍立得。   她上午一下课就忍不住拿出来拍照,甚至还趁谢桃不注意,给她拍了一张。   晚上谢桃回到家,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把施橙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了一眼。   施橙拍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学校花园的长椅上发呆,嘴巴还微张着,看起来有点懵。   谢桃把照片收好,然后就开始专心吃泡面。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梦里是栖镇的小巷长街,还有一道神奇的光幕坠在半空中,光幕里仿佛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碎了什么东西。   碎片像是晶莹的水滴,飞出来的瞬间,就点破了整个梦境,空间扭曲的瞬间,她脚下的青石板就化作了寸寸的流沙。   她整个人都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看不见任何光亮。   谢桃陷在莫名的梦境里沉沉地睡着,却不知道,彼时她的窗外有一团幽蓝的光芒停滞悬空。   “BI BI BI BI~老大老大你听得着不?目标已锁定!”   老旧的单元楼下,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摸着一小颗透明的玻璃球,垂着脑袋碎碎念。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面容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真切,但他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幽州口音。   平日里总爱一起出去喝上两口的两个中年男人走过他身边时,竟然半点儿没发现他的身影,更没有瞧见头顶那一簇幽蓝的光。   似乎他们根本看不见这个男人,也看不见那诡秘的光芒。   彼时,男人手里捧着的玻璃球里忽然电流在球体内忽闪忽闪的,一抹女声从其中传来:“找到了就办正事啊,你傻站那儿干啥?”   女声似乎带着几分嫌弃。   男人犹豫了一下,问,“老大……咱真要这么整吗?我看人家就一普通小姑娘,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   “行了,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女声沉默了一瞬,玻璃球里的电流再次显现,“AM670,我命令你即刻执行。”   男人一听她都这么正经地叫了自己的工号了,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能在原地表演一个立正再稍息,然后中气十足地应一声,“是!”   “大半夜的你小声点,别吵着人了!”女声“嘶”了一声。   “不慌啊老大,反正他们听不着。”   话是这么说的,但男人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甚至还望周围瞅了几眼。   那一簇幽蓝的光芒化作了一道极细的线,直接穿透了玻璃窗,在一片漆黑的境况下,直接绑在了床上那个熟睡着的女孩儿的右手手腕上。   亮光微闪,顷刻无痕。   这一切,谢桃全然不知。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只觉得头有点痛。   匆匆洗漱完,在外面的早餐店里喝了一碗粥,再吃了两个包子,谢桃就去公交站坐了公交车到学校。   等到上午第二节 下课后,谢桃抬眼时,才看见从教室外姗姗来迟的赵一萱。   她的眼皮边贴了一个创可贴,嘴角也有点发青。   “她这是打架了吧?”施橙凑近谢桃,小声说。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谢桃明显看见赵一萱瞪了她一眼。   当她走过谢桃身边时,她又闻到了赵一萱身上呛人的烟味,令她不禁想起来周辛月手腕上的烟疤。   她握着笔的手不由地收紧。   赵一萱捉弄她的手段,从之前的拽头发,这一次直接变成了将一杯刚接不久的热水,直接洒在了她的后背。   那么烫的水倒在她的脖颈,如果不是有校服衬衣和外套两层的衣领的遮挡,或许就直接烫出泡了。   后脖颈被烫得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谢桃的感官,在身边施橙的抽气声中,她回头,又一次看见赵一萱挑衅的笑脸,还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   谢桃的手紧握着又松开,心里翻涌的怒意再压制不住,她直接夺过赵一萱手里的杯子,泼在了她的脸上。   赵一萱或许是没有料到谢桃会这么做,她的脸被仍然有点烫的水一泼,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细心勾描过的睫毛因为见了水而晕染开乌黑的一团,像是两只熊猫眼。   周围有同学憋不住笑了一声,她回头,狠狠地瞪着那个女同学。   那个女同学顿时噤了声,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谢桃,你给我记住。”   因为很清楚教室里有监控,所以赵一萱最终,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盯着谢桃,冷笑了一声。   那样的眼神,足以让人后背发凉。   谢桃从来都不是胆子很大的人,相反,她的性格很软,很多的时候都很胆怯。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小时候,就不会被欺负。   但是周辛月,教会了她面对。   即便,此刻她面对赵一萱那样的目光时,她仍然免不了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但是只要想起周辛月。   再多的胆怯,都在顷刻间化作了难言的愤怒。   当赵一萱走出教室,施橙才凑过来,“谢桃你没事吧?我陪你去医务室冰敷一下吧?”   “你怎么能惹她呀谢桃?她这下肯定会……”   施橙没有再说下去。   但谢桃,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   赵一萱不会放过她。   在学校的医务室里冰敷了一阵,又涂了烫伤药膏,谢桃觉得自己的后脖颈也没有那么疼了。   中午谢桃和施橙去了食堂,排队打完饭之后,她们随便找了一个桌子就坐了下来。   不远处,端着两个餐盘的赵一萱抬了抬下巴,看着背对着她们的谢桃,“曼曼,卉姐,那个就是谢桃。”   她这会儿看起来,并没有对待别人那样的嚣张气焰,反而带着点刻意讨好的意味。   留着长卷发的女生抱着双臂,往那边看了一眼。   赵一萱的脸因为被泼了热水,到现在都还有点疼,于是她对宋诗曼说,“曼曼,我问过她跟郑和嘉什么关系,但这丫头明显傲得很,什么都不说,我觉得她……”   “这才是一家人嘛……”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诗曼笑着打断。   赵一萱有点愣了。   宋诗曼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餐盘,挺直腰背,朝着谢桃的方向走过去。   赵一萱眼睁睁地看着宋诗曼在谢桃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惊愕地偏头看向徐卉。   徐卉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笑了一下,“曼曼问过肖凌了,那个谢桃,是郑和嘉的妹妹。”   肖凌是郑和嘉的朋友。   赵一萱之前跟着宋诗曼出去玩的时候见过。   宋诗曼打听郑和嘉的事情,基本就是靠这个肖凌。   所以……肖凌说得是真的?   赵一萱不敢置信地盯着谢桃的背影。   她怎么会是郑和嘉的妹妹?   “你和她有过节?”徐卉一看她那眼神,就觉着有点故事。   赵一萱呐呐地说,“倒也没有,只是我一开始以为她跟郑和嘉有点什么,我是为了曼曼才……”   “你这狗腿做得比我尽责啊。”徐卉听了,笑了一声,语气有点凉凉的,还带着几分嘲讽。   赵一萱连忙解释,“卉姐,我这不是……”   徐卉却打断她,“行了,我爸指着她爸投资救命,你指着她拿钱……咱俩没差。”   讨好这个公主病,不就是她们俩必须要做的事儿么?   徐卉扯了一下唇角,“但这个谢桃,你还是别动她了。”   “……我知道。”   赵一萱好久没有这么憋屈过。   但没办法,她还指望着宋诗曼的钱。   那边的谢桃面对忽然出现的宋诗曼时,她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定定地盯着她,神色起伏,翻涌难定。   施橙已经端着餐盘默默地坐到了另一桌去了。   而谢桃则被坐在她对面的宋诗曼仔细打量着。   “果然啊,”   她听见宋诗曼说,“哥哥长得那么好看,妹妹也是不差的嘛,你们家基因真好。”   谢桃听得一头雾水。   她皱起眉,勉强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平静,“有事吗?”   “你好,”   宋诗曼忽然朝她伸出手,一张明艳的面庞上笑意渐浓,“我是你哥哥未来的女朋友,宋诗曼。”   哥哥?   未来的女朋友?   谢桃有一瞬,忽然想起那天赵一萱把她堵在厕所里问她的那句话:   “你和郑和嘉,什么关系?”   难道……   谢桃忽然抬眼,再次看向眼前的这个正对着她笑的女孩儿。   她喜欢郑和嘉?   因为宋诗曼忽然的示好,让谢桃在最近几天内,顿时成为了大家私下热议的对象。   因为谁都知道,宋诗曼和徐卉、赵一萱她们三个,一直是铁三角的关系,没有人敢惹她们,而被她们盯上的人,通常都会很惨。   谢桃泼过赵一萱一脸热水,这件事被大家疯传开来。   但她却并没有被赵一萱针对,甚至还有人看见宋诗曼三番两次地给谢桃送吃的,送水。   据说也送过一些名牌的手链项链之类的,但都被谢桃给拒绝了。   这听起来,怎么像是一种追人的套路?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这位宋姓女“校霸”是不是性取向出了问题。   事情好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晚上谢桃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   最后,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空白的头像,点进了聊天界面。   她打字问:   “你在做什么?”   对方的回复依然惜字如金:   “看书”   谢桃有点好奇:   “什么书啊?”   “《知论》”   《知论》是什么?谢桃想了想,打开了浏览器搜索了一下。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那原来是一本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古书,看百科里介绍说,上面记载了各种有关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建筑美学,美食杂谈……等等之类的东西,堪称千年前的百科全书。   最重要的是,还具有很高的文学研究价值,至今都还有《知论》各派系的学者在研究。   谢桃一看这介绍,就知道那不是一本简单的书。   她语文本来就不好,这种看起来就特别有深度的书,再加上文言文的加持,对她来说一定很催眠。   于是她发出了真诚地喟叹:“真厉害。”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她刚刚勉强看了几页经人翻译过的白话文版的《知论》,更加觉得那样的古书简直就是为了催眠而生。   对方没有回她,显然是不太理解她忽然的感叹,又或者是并不想搭理她。   谢桃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偶尔会回一两个字,但并没有消减谢桃话痨的热情。   后来,她说起了那天赵一萱拿热水泼她的事情。   “她那天泼我,我还泼她了来着,你说我厉不厉害?我当时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但是我其实还是有点害怕的……主要是怕疼。”   彼时,卫韫端坐在书案后,在看见眼前的洒金信纸上的内容时,他嗤笑了一声,宽袖微扬,他伸手将信纸凑到烛火边,任由其在瞬间化作细碎的流光,消失无痕。   谢桃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她谈及宋诗曼的刻意亲近时,显得尤其迷茫。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最后,她这样问道。   像是隔了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对方终于有了回复:   “这样不是很好?”   谢桃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打字:   “好什么啊?”   “趁此机会,接近她们。”   接近她们?   谢桃拧着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与其做个局外人,倒不如顺势接近,查清楚你想查的,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许多。”   他的话一向很简短,但却足够谢桃明白其中的脉络缘故。   那一瞬,谢桃终于恍然。   “我明白了!”她连忙回。   “蠢笨”   对方这样回她。   “……”   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桃哽了一下,倒也没有生气。   可能大佬都是这样的吧??   毕竟是看《知论》那样枯涩难懂的古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啊。   彼时,卫韫有点烦躁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明明手边还有一堆密文尚未处理。   可他却先管起了这个蠢姑娘的事情。   何时女子之间的后宅之争,也用得着他来出谋划策了? 第9章 她的照片   这段时间,谢桃经常被宋诗曼拉着一起吃饭,周末放假的时候,甚至还邀请她一起出去玩。   谢桃大多时候,都没有拒绝。   因为她觉得,宋诗曼好像跟她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宋诗曼跋扈,刻薄,高傲,瞧不起人。   很多的时候,她的确在言语上侮辱过她看不顺眼的人,但谢桃从没见过她动过手。   相比于徐卉和赵一萱,宋诗曼显得要更加不自由一些。   因为她每天下午一放学,就会有司机接她回家,而等在她家里的,是两个老师。   一个教钢琴,另一个教小提琴。   她的父母立志要将她培养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名媛。   她如果要出来,还要事先请示她的母亲。   谢桃见过她给她母亲打电话时,低眉顺眼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原本张牙舞爪的猫,被拔了指甲。   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对周辛月实施暴力的可能。   真正令谢桃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是某一天,她和宋诗曼一起坐在一家奶茶店里的时候,宋诗曼随口提了一句周辛月。   那时,徐卉和赵一萱已经先离开了。   “你千万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话,我才没有打人的爱好,那都是他们乱说的!”像是要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以保证自己的形象,她理了一下自己的卷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谢桃,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嗯,那个,让你哥哥也别误会哦。”   她甚至还指着自己的卷发,说,“我这也不是烫的,是自然卷,自然卷你知道的吧?”   见谢桃抿着嘴唇不说话,宋诗曼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听说了那件事吧?”   谢桃捧着手里的奶茶,“什么?”   “学校里不是传遍了嘛?说我欺负一个女生,说她从二楼上摔下来也是我弄的……”宋诗曼提起这件事就觉得很生气,她咬着吸管,“那女生叫周辛月,她爸是我爸的特助,你说,要真是我欺负她,那她怎么不跟她爸说是我弄的?”   宋诗曼原本并不知道她爸特助的女儿是她的同班同学周辛月。   是有一次她爸和周特助一起来接她的时候,她听见她爸说,“周平,你女儿是不是也在这儿读书?正好,让她过来一起走吧。”   然后宋诗曼就看见了周辛月。   “我承认,我是有点瞧不上她吧,但我绝对没打她……”宋诗曼双手抱臂,下巴一抬,“那种暴力的事情,可不适合我。”   宋诗曼说的是真话吗?   谢桃并不清楚。   但她很明白宋诗曼迫切地想要在她面前树立一个良好形象的种种行为。   或许宋诗曼真的以为,谢桃跟郑和嘉,真的是多么亲近的“亲兄妹”吧?   可她的算盘打错了。   这件事如果真像是宋诗曼说的那样,那么周辛月那满身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这期间,谢桃在跟她们三个人的相处中,知道了另一个男生的名字。   那个男生叫做俞承非,是高二一班的学委,年级榜上前五名的常客。   因为足够出色的长相,再加上足够出色的成绩,他一直是许多女生私下议论的话题。   而这个人现在,是徐卉的男朋友。   他们也是十多天前才在一起的。   这件事很隐秘,谢桃也是听宋诗曼某次不小心说漏嘴才知道的。   “说起来,周辛月之前也喜欢俞承非。”   宋诗曼咬着吸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撇撇嘴,“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还敢给俞成非写情书!”   彼时,谢桃在听见宋诗曼的这些话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渐渐收紧,她勉强镇定下来,开口的时候,嗓音却有点发干,“她……写了情书?”   宋诗曼点点头,说,“对啊,当时赵一萱不跟她是同桌嘛,从她日记本里抽出来的。”   “你不知道,当时赵一萱还把那封情书贴在了黑板上……”像是觉得好笑,她抬眼看向谢桃,却见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儿那张白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杏眼看向她的时候,是一片黑沉沉的影子。   眼眶竟然隐隐地有点微红的痕迹。   赵一萱……又是赵一萱。   谢桃抿紧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而宋诗曼此刻看着这样的谢桃,到嘴边的后半句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宋诗曼忽然听见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儿轻声问。   “什么?”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喜欢上俞承非这件事,很好笑?”谢桃定定地看着她。   宋诗曼愣住了。   “你为什么会讨厌她?”   谢桃又问她。   “她长那么胖,还敢惦记小卉喜欢的人,这不是搞笑吗?”宋诗曼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点底气不足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印象中性子很软的谢桃,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谢桃忽然笑了一声,她垂下眼帘,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这一刻,她心里有无数想要质问的话,但到最后,她却忍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还有兼职,先走了。”她站起来,背上书包,转身就往奶茶店外面走。   宋诗曼都根本来不及叫她,就见她已经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了。   “这兄妹俩还真是有点像……都挺喜怒无常的?”宋诗曼小声嘟囔。   在甜品店里忙完之后,谢桃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坐在书桌前做作业的时候,谢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开始盯着窗外的夜幕发呆。   几颗疏星,不见月亮。   夜风被玻璃窗阻挡在外,只能牵动婆娑树影,摇摇晃晃。   想起宋诗曼今天说过的那些话,谢桃觉得又愤怒又可笑,但她现在还不能跟宋诗曼彻底撕破脸。   就像他说的那样。   她必须沉住气。   眼眶微酸的瞬间,谢桃却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手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像是被极薄的刀刃割开皮肉,深深划了一刀似的。   痛得她瞬间丢了手里的笔,额头也渐渐有了细密的汗珠。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坐在马车里,右手正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刃。   剑刃极薄,已经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液已经沾染了剑身,有血珠滴落下来,在他的深色锦袍上绽开一抹痕迹。   而他眉峰未动,那双眼睛里如同浸润着寒霜一般,目光凛冽,犹带戾色。   “大人!”马车外传来卫敬焦急的声音。   卫韫当即侧身,迅速借力跃出马车的瞬间,他握着剑刃的手腕一转,直接令握着剑柄的黑衣蒙面人被迫收回手臂,顷刻之间,黑衣人便被自己的剑刃抹了脖子。   他脖颈血液喷洒的瞬间,卫韫在他身后,终于松开了握着剑锋的那只左手。   鲜血顺着他刀痕深刻的手掌流下来,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空巷长街之上,随着夜风微微摇晃的灯笼里散着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光影描摹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剩下的十几个杀手也都被卫敬和其他几个侍卫解决。   “属下有罪。”卫敬瞧见他手上的血痕,当即跪下。   在场的其他侍卫也顿时跪了下来。   此时,盔甲撞击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拿着刀的士兵。   马上那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一见卫韫,他当即翻身下马,跪地抱拳,“末将来迟,请国师大人恕罪。”   此人,正是郢都巡夜军的统领——李天恒。   卫韫用卫敬递上来的锦帕随意地擦了一下左手上的血迹,然后丢在了李天恒的脚边,嗓音清冽,听不出丝毫喜怒的情绪,“李统领来得不算晚。”   “正好替他们收尸。”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那些死尸,说这话时,他唇畔的笑意微不可见,那双如珀的眼瞳里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着极轻,无甚起伏,但李天恒听在耳畔,却觉得如芒在背,额前也忍不住冒了些冷汗。   他总觉得,这位国师大人似乎早已看穿一切。   待李天恒处理好那些死尸,离开之后,卫敬看着立在原地的卫韫,终是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大人,为何不留一个活口?”   “他们受何人指使,这不难猜。”   不顾手掌里的伤口还在流血,卫韫活动了一下左手,他眼眉间神色很淡,一张如玉般清隽无暇的面庞上映着几点血色,那是方才他徒手握住剑刃,反手割破那人脖子时,溅到的血迹。   “留着活口也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都杀了。”   卫韫转身,“回府。”   就在他再一次坐进马车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胸口处像是被烫了一下。   卫韫神色一凛,他伸手从衣襟里拿出来那枚铜佩。   彼时,淡金色的流光漫出来,渐渐凝成了一张略硬的小纸片。   他染着血的左手反射性地接住了那张忽然而至的小纸片。   借着马车内壁镶嵌的夜明珠的光芒,卫韫看清楚了那张纸片上赫然是一个姑娘的模样。   竟然那般清晰,清晰到连她坐着的长椅,身后的翠竹树影,都是那么的逼真。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五官明净秀美的姑娘睁着一双杏眼,唇口微张,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卫韫甚至可以看清她右耳耳垂上有一点殷红的小痣。   这绝非画笔之工。   指尖还残留着血迹,甚至染红了纸片的边角。   而卫韫定定地看着那张纸片上的女孩儿,半晌后,他忽然哼笑了一声。   倒真是个小姑娘。 第10章 字里行间(有修改)   在谢桃的右手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的手肘碰到了自己放在书桌上的手机。   手机移了位,压到了被她收在一边的那张照片。   在她捧着自己的右手正疼得额角冒汗的时候,那张照片就已经在悄然无声中消失不见。   右手手掌莫名的疼痛就像是有一把刀刃深深地割开她的皮肉似的,如针扎般的刺痛让她一夜没能睡好。   迷迷糊糊地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谢桃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来回看了好一会儿。   好像……不疼了?   谢桃皱了皱眉,总觉得昨晚忽然的疼痛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赶着要去学校,所以她也来不及再多想,就连忙翻身起床,去洗手间里洗漱。   匆匆在小区外面的早餐店里买了一个包子,谢桃就往公交车站跑。   因为宋诗曼对谢桃的刻意示好,赵一萱对待她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针锋相对而变得柔和了许多。   但这份表面上的友好仅仅只是为了做给宋诗曼看的。   在班上的时候,赵一萱多半是懒得看谢桃一眼的。   当然,谢桃更不想理会她。   但这样相安无事的状态,并不是谢桃想要的。   周辛月至今仍然不肯见她,连她的妈妈严昔萍都没有办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为现在的周辛月寡言到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她不愿意倾诉。   更拒绝心理医生的治疗。   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刺猬,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她在乎的了。   周辛月不愿意说的事情,谢桃就只能依靠自己去查。   宋诗曼,徐卉,赵一萱,俞承非这四个人,到底谁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下午数学课结束后,教室后面放着的蓝色大垃圾桶满了,因为是轮到谢桃和施橙两个人倒垃圾,所以她们两个人就一起拿着垃圾桶往教学楼后面的垃圾房那儿走。   “啊,真臭!”   到了垃圾房,施橙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由衷的感叹。   谢桃跟她一起把垃圾倒了之后,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两抹身影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   “倒什么垃圾,真他妈臭。”   身形高大的男生骂了一句。   在他旁边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看他拎着垃圾桶也不忘拿着手机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就笑着问,“俞承非,你又在跟哪个女的聊天啊?”   “你和徐卉才在一起多长时间,你这又看上谁了?”   眼镜男的笑容越发揶揄。   “神他妈烦,我都有点后悔跟她交往了。”俞承非烦躁地说了一句。   “你这个女朋友还挺厉害的,听说她把之前大家传的喜欢你的那个叫什么……诶什么来着,周什么的,给弄进医院里了。”   眼镜男感叹了一句。   “你别跟我提那个胖猪了行吗?”俞承非的眉头紧皱起来,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徐卉还给我发过她几张照片,想起来都有点恶心。”   谢桃在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时候,正好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她听过俞承非这个名字。   他是徐卉的男朋友。   也是他们口中,曾被周辛月喜欢过的人。   那一瞬间的愤怒涌上来,谢桃抿紧嘴唇,目光停在俞承非的身上。   两个男生还在旁若无人的聊着天,话题的中心集中在“那只胖猪”上。   “的确,那个姓周的女生都胖成那样了,你说说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得清楚自己的的五官到底长啥样吗?哈哈哈哈哈……”   “看得清个屁,我都看不清。”俞承非哼了一声,“她那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此时的谢桃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手指曲起又松开。   “你算什么天鹅肉?”   她忽然开口。   俞承非和那个眼镜男在听见这忽然的女声时,都反射性地回过头。   “你谁……”眼前的女孩儿有着一张明净秀美的面庞,这让俞承非有一瞬晃神。   “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那个癞蛤蟆?”   谢桃盯着他,稍显柔软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是平静的。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旁边的施橙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就连忙拉着她往外面走。   留下俞承非和眼镜男面面相觑。   半晌后,俞承非踢了一脚垃圾桶,“她哪儿钻出来的?”   “真他妈莫名其妙!”   下午放学之后,谢桃给甜品店的老板娘打了电话,请了假。   她打算去医院看周辛月。   但就在她刚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就被人给拦住了。   是俞承非。   俞成非一出校门就看见了她,对于她今天莫名的针对,他十分介意。   拦住她时,他仔细地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   她并不属于那种第一眼就很令人惊艳的长相,但也足够灵动干净,如水般动人。   俞承非还没怎么见过这种类型的女孩儿。   “让开。”   谢桃想要绕开他,俞承非却侧身又一次拦在她面前,“我说你是不是……”   当他拧起眉头,刚要伸手碰到她的肩膀的时候,却被一只手强硬地甩开。   谢桃抬眼时,看见了那张还算熟悉的面庞。   是郑和嘉。   她垂下眼帘,一双手抓紧了书包肩带。   “你谁啊?”   俞承非现在十分窝火。   郑和嘉伸手,强硬地抓住谢桃的手腕,把她往自己的身后一带,再看向俞承非的时候,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十分不善。   郑和嘉身边站着另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那就是肖凌。   “你该庆幸你的手还没碰到我嘉哥妹妹的头发丝儿,不然……你手没了。”他看起来是笑嘻嘻的,语气却是凉凉的。   俞承非没见过郑和嘉,但也知道他的一些事情,更不提这个肖凌,他还是见过的。   知道这两个人并不好惹,再加上这是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俞承非只好铁青着脸,转身走了。   谢桃原本想直接走掉,但是她想了想刚刚的事情,还是对着郑和嘉说了一句,“谢谢。”   既礼貌,又生疏。   好像是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郑和嘉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见她已经转身往公交站的方向走,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嘉哥,你到底怎么惹妹妹了啊?”   肖凌实在是很好奇。   能够让向来目下无尘的郑和嘉心甘情愿地在学校门口蹲守这么多天,还默默跟在她身后,悄悄送她回家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了吧?   还是他的妹妹。   那得是他惹了多大的事,才让他的这个妹妹理都懒得理他?   “谁妹妹?”   郑和嘉听见肖凌的话,偏头看向他,神色很淡,但肖凌看着,却莫名后背发凉。   他干笑了一声,“你妹你妹。”   ……?   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郑和嘉冷笑了一声,直接踢了他一脚,“滚蛋。”   在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那一抹身影快要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连忙跟了上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始终小心翼翼。   肖凌远远地看着,仍然忍不住啧啧出声。   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幕啊。   而那边刚出校门的宋诗曼和徐卉她们也看见了这一幕。   “看来,谢桃跟她哥哥不太好啊。”徐卉说了一句。   “是郑和嘉惹她生气了吧?”宋诗曼看着郑和嘉越来越远的背影,捧着脸叹了一口气,“如果郑和嘉能像对她妹妹这样对我就好了……”   “那不就有情人终成兄妹了吗?”徐卉嚼着口香糖,顺嘴说了一句。   宋诗曼瞪了她一眼。   谢桃到了医院之后,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望着里面抱着双膝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周辛月,看了好久。   那个时候,她脑海里回想起来许多以前的画面。   被孤立,被欺负,被言语侮辱,这些谢桃曾经都经历过。   那个时候,她才仅仅只有十一岁。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小谢桃每天是怎么活着的,就连她的妈妈苏玲华也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那个女人过多的沉浸在被丈夫谢正源背叛的苦痛之中,沉浸在那段失败的婚姻里,不肯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哪怕她当时能够在谢桃被学校里的同学推搡着滚进泥水里,磕破了额头后回家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帮她洗澡,甚至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那样,也好啊。   可是她没有。   曾经,谢桃奢望过能够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   但后来,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真正把谢桃从那样浑浑噩噩的生活里解救出来的,是她的新同桌周辛月。   小时候的周辛月,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暖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太阳花似的。   生活究竟有多荒唐啊。   曾经那么帮助过她,鼓励过她,甚至帮她打过架的女孩儿,现在却成了被人欺负,被人羞辱的对象。   曾经,是周辛月保护谢桃。   而现在,她要保护周辛月。   在病房外就那么站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谢桃转身离开了医院,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晚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谢桃却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想起在病房外看过的周辛月抱着双膝发呆的背影,谢桃忽然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心里的酸涩翻涌倾覆,像是一汪无尽的海。   直到枕头边的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谢桃才伸手去拿起来,她盯着微信的图标好一会儿,才点了进去。   是他。   “查清之后,就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是他发过来的消息。   今天的事,她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全都告诉了他。   他似乎一直都很忙。   直到现在,她才收到他的回复。   什么是她该做的事情?   “你需要证据。”   他说。   “不如,就先从这个俞承非开始。”   俞承非?   谢桃想起赵一萱和徐卉今天的谈话,想起这个男生曾当众羞辱过周辛月,她心里的愤怒就更加难以自持。   她吸了吸鼻子,开始慢吞吞地打字:   “我今天又去看我的朋友了。”   她说,“我就只是站在病房外面,只是看着她,我就觉得好难受。”   “她以前还帮我跟男生打过架,她手背上的疤就是那次弄的……”   “但是现在,她连见见我,都不愿意了。”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桃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指节曲起,握紧了手机。   她抿紧嘴唇,红着眼眶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案前的紫金香炉里燃着冷沁的香,缕缕的烟缭绕飘散,微黄的灯影摇晃,将案前的那一抹修长的身影逐渐拉成明暗不定的影子。   骨节分明的手指里的那张洒金信纸上,仍是一行板正无神的字。   年轻的公子垂眸时,那双如珀的眼瞳像是染上了案上灯火的光影,他漫不经心地将几张信纸铺展开来,顺着顺序一行行看过来。   那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个小姑娘的难过与愤怒。   灯下的容颜犹如犹如浸润着薄雾远山间的潋滟春色,他的眼睛里好似不曾有过半点波澜起伏,但又好像有一瞬曾流露出一丝的兴味。   她这喜怒形于色,且半分不防备的模样,倒真像一只小动物。   是他随时伸手,就可以拧断脖子的小可怜。 第11章 真相大白(有修改)   谢桃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了,周辛月为什么会选择只字不提。   因为之前听宋诗曼提起过,所以徐卉和赵一萱都很清楚,周辛月的爸爸是宋诗曼爸爸的特助,她的妈妈也是宋氏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   所以她们告诉周辛月,但凡她敢透露一个字,宋诗曼就会让她的爸爸以盗取公司机密的名义辞退她的父母。   而被宋氏这样的大公司辞退的,且身上带有污点的人,要再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即便,宋诗曼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以她的名义,威胁了周辛月。   这件事,是谢桃偷听到的。   因为周辛月的母亲严昔萍又一次来到了学校,并在校长室里大闹了一通,这让赵一萱感到有些不安。   她跟徐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谢桃正偷偷跟在她们后面。   她听着她们嘲笑周辛月的种种言语,听着她们刺耳的笑声,心里的各种积压的情绪堆叠而来,但她最终却只能忍下来。   正如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她需要证据。   因为他的提醒,所以谢桃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俞承非的事情。   她发现,徐卉虽然是俞承非的女朋友,但俞承非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她,这就导致徐卉整个人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凡有女生靠近俞承非,她都会一一警告一遍。   谢桃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直到……她有一次吃饭,宋诗曼带着她们两个坐过来的时候,赵一萱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无意识地偏头,看到了赵一萱的手机屏幕,瞥了一眼她聊天界面的那个名字。   当时谢桃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后来,有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加她,在被她拒绝之后,连着好几天都发了验证消息过来。   是俞承非。   那一天中午,谢桃在吃饭的时候,宋诗曼带着徐卉她们准时出现,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赵一萱就坐在她的旁边,在她拿起筷子吃饭的时候,随手就把手机放在了旁边。   微信提示音响起,谢桃下意识地偏了一下脑袋。   那一瞬,她正好看见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微信名称。   信息的内容虽然简短,却已经十分暧昧:   “提什么徐卉,你想我就够了。”   就那么一瞬间,赵一萱就已经慌忙拿过手机,也没有去看微信消息,直接放在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她先是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正在和宋诗曼聊天的徐卉,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身边的谢桃。   那样的眼神除了浮于表面的轻蔑,其实还暗藏着几分心虚与不安。   她看到了吗?赵一萱不确定。   谢桃没再看她,低下头扒着米饭,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   但赵一萱握紧手里的筷子,盯着她的侧脸,心里总觉得有点发慌。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徐卉知道了。   那天,赵一萱在KTV的包厢里被俞承非搭着肩膀拉进怀里的时候,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有一双眼睛隔着门上的透明玻璃望了进来。   她瞳孔微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下一刻,她就眼睁睁地看见徐卉踢开了包厢的门走了进来,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宋诗曼。   “赵一萱,和我男朋友玩得开心吗?”徐卉抱着双臂,站在那儿,嘴角一扯,冷笑了一声。   赵一萱反射性地站起来,刚喊了一句“卉姐”,下一秒她就看见徐卉直接抄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砸向了俞承非。   俞承非原本就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再加上徐卉的动作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有躲开的机会。   于是徐卉这毫不手软的一下,直接让他磕破了额头。   接着,徐卉也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抓住赵一萱的手腕,就拖着她去了包厢里的洗手间,把门给反锁了。   徐卉是练过散打的,力气也不是赵一萱可以比的,被徐卉抓着,她根本没有挣脱的机会。   宋诗曼在外头怎么拍门都没有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一萱的尖叫声,甚至还有徐卉的骂声。   第二天,全校都知道徐卉把赵一萱给打了。   谁都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总是一起欺负惯了别人的人,竟然也有闹翻的时候。   但这件事,显然还没有彻底结束。   赵一萱和徐卉彻底撕破脸了,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俞承非,还因为徐卉把那天她一脚踢开KTV包厢时拍到的她被俞承非抱在怀里的照片寄给了她的父亲。   徐卉知道赵一萱的父亲对她有多严厉,和很多穷怕了的家长一样,他把所有的希望,甚至于自己没能实现的一切幻想,都寄托在了这个女儿身上,他希望她出息,希望她好好读书。   所以对待赵一萱,他已经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这些,都是曾经赵一萱跟徐卉顺嘴抱怨过的。   而现在,却成了徐卉整她的最好把柄。   于是赵一萱不但被徐卉打了一顿,因为照片的事情,她还被自己的父亲给狠狠地打骂,最后还把她关在家里整整两个星期。   这期间,俞承非也灰溜溜地办了转学手续。   因为徐卉拿了他的手机,把他所有撩过的女孩子全都拉到了一个群里,然后把一些聊天记录都截图发到了群里,这就导致有好几个女孩儿跑来堵他,有的甚至还上手打了他。   校外的,校内的,还真挺齐全。   再加上赵一萱的父亲拿着照片来闹过,俞承非遮遮掩掩脚踏几只船的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   也没等学校的处理意见出来,他的父母就先来办了转学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成高中的学校论坛上却出现了一些关于徐卉打人的视频。   那是赵一萱之前跟着徐卉的时候拍的。   当时她录下来,是觉得好玩儿,但现在,她却是为了整徐卉。   每一个视频的内容都不太长,但徐卉的脸却足够清晰,她打人的举动也十分明显。   甚至还踩着别人的脑袋,或是拽头发,扇巴掌,再狠狠地踢上几脚……再把人拽到厕所的盥洗池边,直接往水里按。   一个人究竟能坏到什么地步?   多少人看过这些视频之后,都会觉得后背发凉。   那些视频里被欺负的对象,不止有周辛月,还有其她几个女生。   周辛月的父母第一时间得知学校掌握了一些证据之后,就连忙跑到学校来沟通。   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学校领导也意识到,这再也不是他们可以压下去的事情了,于是也就把视频交给了她。   然后徐卉就被告上了法庭。   这件事在网上也引起了极高的关注度。   最后,徐卉被判进了少管所。   赵一萱把自己摘得很干净,但谢桃却知道,她和徐卉骨子里,是同一种人。   赵一萱回到学校的那天,她的脸上仍然带着还没消散的淤青。   谢桃看见她刚走进教室里来,却被忽然出现在走廊上的宋诗曼给叫住了。   宋诗曼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隔着玻璃窗,谢桃看见了走廊上宋诗曼和赵一萱的背影,她垂下眼帘,盯着桌上翻开的课本,并没有要跟上去的打算。   上课铃响了,赵一萱跟着宋诗曼走进了女厕所。   她一边一间间地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别的什么人,一边问,“曼曼,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宋诗曼看着赵一萱,有一瞬,像是在看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周辛月的事情,”   她顿了顿,又说,“不,应该说,徐卉做过的那些事情,你都有份,对吗?”   赵一萱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先是沉默而来几秒钟,然后她才看向宋诗曼,说,“曼曼,我没有。”   “好,”   宋诗曼点了点头,“那周辛月呢?你没有欺负过周辛月吗?”   在赵一萱张了张嘴想说话的时候,宋诗曼抢先又说了一句,“我前两天去医院看周辛月了。”   当时,周辛月正坐在轮椅上,被她母亲推着在医院的花坛边晒太阳。   虽然,因为心里莫名的慌张与惧怕,宋诗曼并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去,但那也足够宋诗曼看清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了。   记忆里胖胖的女孩儿好像瘦了许多。   但听医生说,那是因为严重的厌食症而带来的后果。   宋诗曼当时脑子里一片轰鸣,她只知道周辛月摔断了腿住了院,并不知道她同时患上了重度的抑郁症和厌食症,并因此而试图自杀过两次……   死亡……这对于她来说,似乎从来都是一个过分遥远的话题。   但那天,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那个曾经被她嘲笑过的女孩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那种感觉,令她慌张,心虚,似乎还有些无法面对。   “周辛月的手腕上,有烟疤。”   宋诗曼抬眼,定定地看着赵一萱,“但徐卉,不抽烟。”   “赵一萱,我真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是这样的人!”宋诗曼深吸了一口气。   彼时,周遭一片静悄悄的,唯有偶尔滴答的水声传来。   赵一萱忽然笑了一声。   她看向宋诗曼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几分讥讽,“我们?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像是戴着面具在徐卉和宋诗曼面前隐忍讨好了太久,这一刻被宋诗曼摘下面具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少有的轻松。   于是她走近宋诗曼,说话时声音很轻很轻,“你以为,你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看见宋诗曼脸色微变的瞬间,赵一萱贴近她的耳畔,说,“别忘了,你也是加害者啊曼曼。”   “你说,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打她!”宋诗曼推开她。   赵一萱笑了一声,“是啊,你没有打她。”   但,真的只有这样肢体的直接暴力,才算是真正的暴力吗?   这一天,赵一萱和宋诗曼彻底撕破脸了。   当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因为是谢桃和施橙的值日,所以她们留到了最后。   打扫完之后,施橙就匆忙先走了,因为她爸爸来接她了。   谢桃把桌椅摆放整齐,收拾好书包准备走的时候,赵一萱却忽然出现,迅速把教室门反锁,并且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   整个教室一下变得很昏暗。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   “你认识周辛月,对吗?”   这是赵一萱转身看向谢桃时,最先说出口的话。   她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年轻的一张面庞,可她抽烟的动作,却是十足的老成。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似乎在翻看周辛月的日记本时,见到过好几次“谢桃”这个名字。   “我和俞承非的事是你告诉徐卉的,是吗?”   她用两指夹着烟,在缭绕的烟雾间,她的一双眼睛紧盯着谢桃。   “你很在意吗?”   面对着赵一萱那样稍显阴冷的目光,谢桃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她站在那儿,即便手心里已经都是汗渍,她说话的时候,却也显得足够镇定。   谢桃的声音很轻,“你这样的人,也会觉得难堪吗?”   那一刻,赵一萱仿佛从这个看似胆小的女孩儿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她走到谢桃面前,抓住了她的衣领,夹着烟的那只手举起来,一巴掌就要落下来。   谢桃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扯住了她的头发。   赵一萱手指间夹着的烟掉在了地上,她像是被谢桃扯住她头发的动作给彻底激怒了,挣脱开谢桃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撞到了许多的课桌,撞出极大的声响。   这是向来胆小的谢桃这辈子第一次打架。   那么多天隐忍的愤怒与难过的情绪像是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她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踢打着赵一萱。   即便谢桃知道,她打不过赵一萱。   就在赵一萱把谢桃按在地上,并捡起了地上那根还燃着一簇火星的烟,带着恶狠狠地笑意,想要把烟头狠狠地按在谢桃的脸上的时候,谢桃咬紧牙关,奋力伸手,一把夺过赵一萱手上的烟,并把带着火星的那一头,对准了她的手掌,直接按了下去。   赵一萱被烫得尖叫了一声。   谢桃被她的指甲抓破了脸,嘴角也破了皮,还带着血。   “你用烟头烫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到底有多疼?”   手里烟头上燃烧的火星都已经灭在了赵一萱的掌心,谢桃看她疼得手腕都在发抖。   “谢桃!”这个时候的赵一萱已经被烫得憋红了眼睛,她紧紧地锁着谢桃的另一只手,一巴掌狠狠地打下来。   彼时,一抹幽蓝的光从谢桃右手的手腕上行窜出来,迅速浸入了赵一萱的后背。   赵一萱就像是忽然被什么控制了似的,一双手用力地掐住了谢桃的脖子。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忽然像是被夺去了呼吸似的,一张如玉的面庞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身体上也开始出现了莫名的疼痛。   他猛地站起来,却又在忽然的眩晕中,一下子失去了力气,重新坐回了木椅上。   伏在书案上时,他的宽袖挥落了一地的书卷笔墨,连紫金香炉也被打翻,里头的香灰落了一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韫来不及想更多,他的意识已经在渐渐模糊,就连卫敬匆忙跑进来的身影也有些看不真切。   “大人!” 第12章 他的名字   赵一萱的力气像是忽然之间变得大了许多,谢桃被她掐着喉咙,憋得整张脸开始泛红,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根本没有办法挣脱赵一萱的手。   像是有一块大石狠狠地压在她的胸口,挤压着她的胸腔,将她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抽离。   赵一萱的那双眼睛早已经失了焦,没有任何神采,那张被谢桃抓破了好几处的脸上少了原有的愤怒神情,整个人看起来都处在一种呆滞的状态中。   但她的那双手,却始终用力地掐着谢桃的脖子,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意识渐渐有点不太清晰,谢桃抓着赵一萱的手腕,却没有力气把她的手甩开。   就在谢桃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有一阵忽来的风吹过她的脸颊,稍凉的温度,令她混沌的脑子霎时恢复了一点意识。   可教室门窗紧闭,又哪里来的风?   谢桃已经分不清刚刚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彼时,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凭空涌来,准确地打在了赵一萱的身上。   上一秒还掐着谢桃的喉咙的赵一萱,在那道淡金色的光芒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手上的力道一松,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晃了一下,然后就倒在了地上,陷入昏迷。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谢桃摸着自己的脖子,蜷缩在地上,一阵猛烈地咳嗽,眼眶里也积聚着生理泪花。   泪眼朦胧间,谢桃抬头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去的瞬间,她看清了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形。   “差点没赶上……”   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少年拍了拍胸口,抹了一把脑门儿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你……”谢桃张了张嘴,想要问他,但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只是试探着出声,就忍不住咳嗽。   “你没事吧?”   少年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把她扶着坐起来。   那一瞬,谢桃闻到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知名的浅淡香味。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就往谢桃嘴边凑,“泡了枸杞的,特养生,你喝一口润润嗓子?”   ……?   谢桃有点不太明白,他看着明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还随身带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   嗓子又疼又干,她也没拒绝,就着他凑过来的杯口,喝了两口。   “甜不?”少年问她。   谢桃点了点头。   “我可加了好几块冰糖呢。”少年说着,把保温杯的盖子盖上。   然后谢桃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里的保温杯在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诡异的一幕,令她瞪圆了一双杏眼。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谢桃还隐约听见了施橙的声音。   少年原本是想跟她解释什么的,但是听见外头越来越大的动静,他就说,“这些事儿我之后再跟你说,我得先走了啊。”   谢桃却叫住他,“等一等。”   她说话的时候嗓子仍然很疼,声音听着也很嘶哑。   待少年看向她时,谢桃指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赵一萱,问,“她怎么了?”   “她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了。”少年简短地回了一句。   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谢桃盯着赵一萱看了片刻,她忽然问他,“你是不是会特异功能啊?”   少年愣了一下,摸了摸下巴,“……也可以这么说。”   谢桃点了点头,说,“那你可以把我弄晕吗?”   “啥?”少年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把我打晕,然后把她弄醒,可以吗?”谢桃望着他。   赵一萱很擅长倒打一耙。   她很想把自己从之前的暴力事件里摘出去,谢桃绝不会让她如愿。   “我还没听过这么别致的要求……”少年啧了一声。   “行吧。”   少年说着,就做了一个挽袖子的动作。   谢桃见他这样,就往后缩了缩,她抿了一下嘴唇,“你能用你的特异功能吗?别打我,我有点怕疼……”   “怕疼你还打架?看她给你这脸抓的,都抓花了,你脸不疼吗?”少年指了指她那张带着血痕伤口的脸。   “疼……”谢桃小声回了一句。   少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是有点不大耐烦,“行行行,你赶紧躺地上躺好了!把姿势摆好!”   谢桃闻言,就乖乖躺在地上。   下一秒,她只来得及看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少年的轮廓模糊成一道剪影,而他手指间的淡金色亮光如在天空绽开的烟火般,绚烂而刺目。   她盯着他手指间的小花火,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在少年的身形渐渐消失的同时,赵一萱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   门外是各种吵吵闹闹的声音,赵一萱晃了晃脑袋,在眼睛恢复清明的时候,她看到了倒在不远处的谢桃。   这是怎么回事?   赵一萱勉强站起来的同时,教室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一群人的身影。   有老师,有穿着制服的保安,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同学。   “谢桃!谢桃你怎么了!”   施橙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谢桃,她连忙跑过去。   就在门口的这些人匆忙绕过赵一萱的身边,往谢桃那边走的时候,赵一萱看着他们围着谢桃的背影,那一瞬,她开始莫名发慌。   教室的监控坏了,所以她才敢在教室里收拾谢桃。   更何况这会儿已经放学两个多小时了,教学楼根本没什么人。   但谁能想到,这个施橙会去而复返?   而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清醒着,谢桃昏迷着,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似乎很不好。   谢桃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刚刚被送到了医院。   在急诊病房里,护士转身去取给她擦伤口的药,而谢桃在彻底清醒之后,看见了玻璃门上贴着的医院的名字。   周辛月就在这家医院。   她坐起来的时候,膝盖上被撞到的课桌的边角划伤的口子让她一下拧紧眉头,嘴角一动,又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额头上已经有了冷汗。   但她还是忍着疼,穿上鞋子就往住院楼跑。   “谢桃,你这是怎么了?”严昔萍在看见谢桃的时候,就惊住了。   “严阿姨,我想见见辛月。”   说完,她也不管周辛月是不是愿意见她,就直接绕过严昔萍,拧开病房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周辛月。”   在看见背对着她躺在病床上的那一抹身影时,谢桃喊了她的名字。   这样熟悉的嗓音,周辛月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的手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   谢桃望着她的背影,那双杏眼已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泛红,“你转过来。”   “周辛月。”   谢桃又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等了好一会儿,谢桃才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周辛月终于有了反应。   “桃桃,你回去吧。”   她说。   谢桃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病床边,抓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回过头来。   “桃桃……”   周辛月抗拒地想要挣脱开她,但当她的目光对上谢桃那张带着伤口,甚至渗着血,还有些淤青的脸时,她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哽住了。   “桃桃你怎么了?”   周辛月一下子坐起来,扶着谢桃的肩膀,一声又一声地问她,“桃桃你这是被谁欺负了?”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神情。   她还是她。   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想到这里,谢桃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眼泪毫无预兆的一颗颗砸下来,嘴唇微颤。   “辛月,”   谢桃终于开口,“你不要怕。”   “你听你妈妈说了吗?徐卉进少管所了。”   即便眼泪已经将她的视线彻底模糊,但谢桃还是固执地望着眼前的周辛月,即便她在她眼里,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   “赵一萱想掩盖她做过的事情,”   谢桃伸手,握住周辛月放在她肩上的手,“但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只听到谢桃说这些话,周辛月就已经僵住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开口,“你……都知道了?”   她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发干。   谢桃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彼时,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谢桃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周辛月有一瞬张口想问,可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身上都是伤的女孩儿,那么多想问出口的话,却都哽在了喉咙。   像是一个早已习惯了把自己缩进壳子里的蜗牛,这一刻,她仿佛被人彻底拿掉了用以躲藏的壳子,再也没有办法逃避。   而与此同时,她那颗自以为麻木的心也终于再一次被压抑了太久的各种情绪给淹没倾覆。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失去了说出一切的能力。   但这一刻,她看着眼前的谢桃,这个自己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好朋友。   她忽然崩溃大哭。   周辛月有多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从她开始讨厌自己,从她开始决定放弃自己的那时候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因为不再心怀期待,所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死气沉沉。   这一夜,周辛月抱着谢桃哭了好久。   “桃桃,我瘦了吗?”   后来,周辛月忽然问她。   谢桃用纸巾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轻轻地回,“瘦了。”   “那我,那我是不是就不丑了?”   像是一个渴望得到糖果的小孩,她望着谢桃,那双哭红的眼睛里,仿佛还闪动着几丝希冀。   那一瞬,谢桃的眼泪又一次没忍住掉了下来。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也不管眼泪浸在她的伤口上有多疼,她吸了吸鼻子,勉强稳着声音,认真地说,“你不丑,你明明……最好看了。”   周辛月本来就不丑,她的五官生得很秀气,皮肤也很白。   她以前也并不胖。   谢桃见过她瘦的时候的样子。   只是初中的时候,周辛月生了一场大病,她的胖是因为服用激素而造成的。   而这种激素造成的肥胖,是最不好减肥的。   当时的周辛月并不在意这些,仍然是最开朗活泼的模样。   而要一个本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在意,一定是有人在她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这件事情。   于是这个曾经那么活泼开朗,就像是太阳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开始变得敏感,自卑,甚至厌弃自己。   从肢体上的暴力对待,到言语上的直接羞辱……这两种恶劣行为在本质上,又有多少区别?   谢桃后来是被班主任刘美玉和急诊室的医生拽走的。   处理好伤口之后,刘美玉就把她送回了家。   刘美玉想联系她的家长,但被她给拦住了。   谢桃的膝盖缝了针,上楼梯的时候,痛得她冷汗都出来了。   等她潦草地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盯着那个空白的头像好久。   “谢谢你。”   打下这三个字,谢桃按了发送。   如果不是他,或许她仍然只是那个满怀愤怒,却无计可施,更没有勇气去查清真相的胆小鬼。   她不够聪明,如果不是他,她或许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情。   也是他,让她在这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南市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   即便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即便,他大多的时候都显得很冷淡。   但,他从不敷衍她的任何问题。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靠坐在床榻之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跪在床榻边,一手搭在卫韫的脉门。   “大人似乎……并无异样啊。”老者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几经斟酌,才小心翼翼地抬眼。   “既然如此,那为何大人方才为何会出现那种状况?刘太医你可诊清楚了?”卫敬在一旁问道。   “这……许是大人连日来操劳过度,不若,不若臣给大人开些滋补的方子罢?”刘太医沉思片刻,才道。   卫韫闭着眼睛,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他察觉到胸口处有一阵发烫。   他倏地睁眼,嗓音清冷无波,“都出去。”   刘太医像是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应声,拿着自己的药箱,跟在卫敬的身后,走了出去。   室内顿时一片寂然。   卫韫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瞬间,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拆开信封,那张洒金信纸上只有短短三个字横列着:“谢谢你。”   卫韫垂着眼帘,盯着那张信纸半晌。   最终他起身,也未曾披上外袍,就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当他站在书案前,微微低首,手执毛笔,铺展信纸时,他的衣襟微斜,露出半边精致的锁骨,耳后的一缕乌浓的长发落到身前来,昏黄的灯影下,他的侧脸终于添上几分柔和的意味。   但他还未落笔,就见被他放在书案上的铜佩再一次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光芒转而又凝成了一封信件,摆在他的眼前。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是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的口吻。   紧接着,便又有一封信落在了他的面前。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卫韫捏着信纸,立在摇曳的灯火前,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始终没有半点情绪波澜。   而这一夜,在深夜的十二点整。   谢桃等啊等,等到她快要被瞌睡虫彻底征服的时候,一直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机才终于震动了一下。   她连忙揉了揉眼睛。   屏幕上的聊天界面里,有他发过来的最新一条消息,只简单两个字:   “卫韫” 第13章 我是谢桃   第二天,谢桃在班主任刘美玉的陪同下,去了警察局做笔录。   一个昏迷不醒,而一个则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当时的情况被冲进教室里的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无论赵一萱怎么争辩,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一起由她挑起的暴力事件。   班里的监控坏了,也没有其他的什么证据,所以警察局这边只对赵一萱进行了为期七天的拘留。   但当警察去学校的监控室进行例行审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出了故障的高一五班的教室里的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了赵一萱殴打谢桃,并把她按在地上,用力地掐她脖子的一幕。   她的动机,已经十分明显。   谢桃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很惊讶。   因为她一早就知道,教室里的那个摄像头,被那个神秘少年用特异功能修复了。   而赵一萱和她扭打,甚至到后来掐住她脖子的画面,是他用自己的特殊手段安插进摄像头里的。   当然,里面所有不该出现的非自然的现象,包括他自己,都被抹了个干干净净。   他似乎拥有某种可以回溯过去的能力。   谢桃觉得,他好像很清楚她的事情。   因为有了监控视频,这件原本普通的未成年打架事件,就上升到了涉嫌故意伤害的刑事案件。   赵一萱当场崩溃大哭,而她的父亲也因为这巨大的刺激而晕倒。   谢桃从没见过赵一萱像现在这样哭过。   很多的时候,她并没有把赵一萱当成一个同龄人来看。   “谢桃,谢桃我没有想掐死你,你快告诉他们,你快跟他们说我没有想害死你啊……”赵一萱挣扎着想要到谢桃面前来,但却被两个女警察给按在了椅子上。   那个时候,她望着谢桃时的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地期盼。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   谢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说。   一个做惯了加害者,一个善于把自己所有的痛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人,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种种行为究竟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赵一萱崩溃大喊,“我没有想害你,我没有!谢桃你快告诉他们!”   她到现在,都仍然没有搞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   当她看到监控录像的时候,她也震惊无比。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掐过谢桃的脖子。   谢桃已经不想再听赵一萱的任何话了,她被刘美玉扶着,转身就想往警察局外面走。   “谢桃!”   这是赵一萱父亲的声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谢桃转身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来,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那张比同龄人还要多添许多皱纹,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庞上是一片焦灼的神情。   “算叔叔求求你,萱萱才十七岁,你如果就这么走了,她的人生就毁了啊!”   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人生?”   谢桃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抬眼看向那边满脸惊慌,泣不成声的赵一萱。   “她把别人的人生毁掉了,难道还想心安理得的过好自己的人生吗?”   那一刻,谢桃又一次想起了昨天夜里,周辛月望着她问:桃桃,我瘦了吗?   她想起周辛月手腕上那一圈又一圈粗粝丑陋的烟疤。   她们把一个曾经那么活泼开朗的女孩儿给折磨成了最敏感自卑的模样,甚至逼得她试图自杀了两次……   哪怕,哪怕有一次严昔萍没有及时发现,或许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周辛月这个人的存在了。   谢桃就要永远,失去她最好的朋友了。   可偏偏是她们这样的人,毁掉了别人的人生,却还妄想着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凭什么?   谢桃憋红了眼眶,一点一点地掰开赵一萱父亲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她一点都不无辜。”   然后,她就对刘美玉说,“刘老师,我们走吧。”   但当她被刘美玉扶着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刚好看见从外面的走廊里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永远西装革履,看起来斯文儒雅的郑文弘。   而另一个,是身穿米色连衣裙,化着淡妆的优雅女人。   那是苏玲华。   谢桃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时隔一年多,她与母亲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当下这样的一个境况。   而苏玲华在看见谢桃那一脸的伤时,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心疼的意味,但当她被谢桃的那双杏眼注视着的时候,她像是被抽掉了空气的气球,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眼泪最先流淌下来,在郑文弘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算作暗示的时候,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谢桃的面前去。   那一刻,对于苏玲华而言,仿佛周遭什么都不再剩下,她满心满眼,只剩眼前的女儿谢桃。   可谢桃眼见着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来,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领。   “桃桃……”苏玲华刚一开口,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那边的郑文弘已经去跟警察了解事情的经过了,苏玲华想要伸手去触碰谢桃的脸颊,却被她偏头躲过。   “刘老师,您先走吧。”谢桃对刘美玉说道。   刘美玉是见过郑文弘的,也知道他们是谢桃的监护人,但她的这个学生和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什么隔阂。   但这并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现在,她应该让他们自己来解决。   于是刘美玉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谢桃的脑袋,跟苏玲华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看着刘美玉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不见,谢桃垂着眼帘,也没有再看站在她的面前的这个令她无比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桃桃,我是妈妈……”苏玲华指着自己,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手指屈起,谢桃差点没有憋住眼泪,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桃桃,是妈妈错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苏玲华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当她再一次见到谢桃的时候,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所有准备好的话语到嘴边,却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苏玲华永远无法否认,在她每一次面对这个女儿的时候,除了内心里那永远无休止地折磨着她的愧疚与爱意,还有最令她感到难堪与无助的惧怕。   她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同样的,她也无可避免的,会因为自己当年遭受精神折磨时,对谢桃犯下的错而感到痛苦万分。   她爱着谢桃,但这份爱,早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枷锁,于是到最后,这一切都变得不够纯粹了。   “那不是我的家。”   谢桃揪紧了自己的衣角,强忍着内心里翻涌的酸涩情绪,她勉强开口,说了一句。   嗓音稍稍有点哑,声音很轻。   她发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她的妈妈都还是没有明白,她们之间隔着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直接绕过苏玲华,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去。   “桃桃!”苏玲华的声音再一次从她的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哽咽,“妈妈很想你……”   这样忽然的一句话,让谢桃瞬间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里顿时涌出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回头,只是动了动唇,但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血缘真的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一种纽带,它能令所有经世事堆积起来的复杂情绪在顷刻间变得柔软如水。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完完全全地去恨自己的母亲吗?   她没有办法。   说恨,她其实也没有恨,但是有些东西如同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尘埃阵阵,永远停留在了那颗心里。   有风时,便扬尘而起。   无风时,便堆积成山。   她和她的妈妈之间,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做一对彼此纯粹的母女了。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   她早已经找不到面对苏玲华的方法了,正如苏玲华也同样无法真正面对她一样。   血缘永远无法割舍,苏玲华永远是那位辛苦将谢桃生下来的母亲,而谢桃也同样记得她曾经对自己所有的好。   但这些,并不能是足够消解一切的解药。   有些事,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原谅。   谢桃头也不回地出了警察局,而她的背影看在苏玲华的眼里,渐渐的,再一次与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一去不返的瘦弱身影重合起来。   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发疼,苏玲华抱紧双臂,泣不成声。   谢桃坐着公交车,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膝盖上的伤口痛得她睡不着觉。   再加上今天见到了苏玲华,让她的心情变得尤其沉重,她捂紧被子闭着眼睛好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   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在点进那个空白头像的时候,她看见了昨天晚上他和她的聊天记录。   “卫韫”   当他发来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桃就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她语文成绩尤其一般,也找不到特别好的形容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干巴巴地赞叹了一句:   “你的名字真好听!”   然后,她就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谢谢你,卫韫。”   看着这几条聊天记录的时候,谢桃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她戳着屏幕开始打字:   “卫韫卫韫!”   他的回复总是很慢:   “何事”   谢桃又开始打字:   “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彼时,卫韫正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手边正摆着一盏灯,昏黄的光芒照在他指间的洒金信纸上,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   但见她这句话,卫韫眉眼仍然冷淡,提笔便是三个字:   “没兴趣”   “……”   谢桃抱着手机,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回复,却看见这这三个字,她哽了一下,深刻地觉得,他似乎是一个尤其擅长把天给聊死的人。   但谢桃懂得知难而上。   于是她开始乐颠颠地打字:   “卫韫你好,我是谢桃!”   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谢桃”二字时,他首先回想起了之前那张纸片上,她那尤其清晰的模样。   谢桃……   卫韫垂下眼帘,那双如珀的眼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略微扯了一下唇角。   倒真是名如其人,乏善可陈。   “卫韫我膝盖好疼啊……疼得我都睡不着。”   小姑娘的一句话仿佛都带着几分委委屈屈的意味。   卫韫听她说了她与人打架的事情,这到底是他未曾想到的。   他以为,如她这般胆小的性子,合该是做不来如此出格大胆的事情的。   她,到底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远处的浮桥边花树疏影婆娑,夜风轻拂过他乌浓的发,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在微黄的灯影下,更如一幅隽永的画。   但见信纸上的那一行横列的字迹,卫韫漫不经心地执起旁边的茶盏,喉间微动,慢慢地酌饮了一口。   而后才抬手落笔:   “该” 第14章 神秘酒馆   在谢桃离开警察局之后,苏玲华和郑文弘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当苏玲华看见那段监控录像的时候,如果不是身旁的郑文弘及时地扶住了她,她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苏玲华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永远地失去自己的女儿了。   回头时,她听见那个差点掐死谢桃的陌生女孩儿的父亲仍然在询问警察有没有和解的办法时,她大声说道:“我们绝不接受和解!”   赵一萱的父亲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又听警察说他们就是谢桃的监护人,他就连忙走过来,“请你们行行好,我女儿才十七岁啊,她可不能坐牢啊!这一坐牢,她那一辈子不都毁了吗?”   这个时候,赵一萱早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在开庭审判之前,她都将被关在拘留所里。   “她差点杀了我女儿!”   怒气冲上来,苏玲华瞪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中年男人,她的那双泛红的眼眶里掉下眼泪,“你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儿?想和解?这辈子都不可能!”   郑文弘总是过分冷静,连此刻也不例外。   他拍了拍苏玲华的肩,算是安抚,然后他看向那个中年男人,眉峰蹙起,眼神微沉,多了几肃冷,说话时,语气很沉稳,也同样不容置辩,“这件事没有和解的必要,你的女儿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就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赵一萱涉嫌故意伤害,被法院提起诉讼,同时,在少管所的徐卉交代了之前她和赵一萱一起暴力侮辱他人的事实,并提供了新的证据。   这一次,赵一萱是真的要坐牢了。   谢桃去看周辛月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了宋诗曼。   “原来,你认识周辛月啊。”   宋诗曼已经来了这里很多次,但她没有一次,敢走进那个病房里。   在看见谢桃从那个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宋诗曼无疑是惊讶的。   “她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谢桃说。   站在谢桃面前的时候,她认真地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重新打量了一番,过去那段时间的许多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谢桃,”   宋诗曼抿了抿嘴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包包,“我真的不知道徐卉和赵一萱她们做的那些事情……我,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之前,有关于她和徐卉,赵一萱三个人之间的传言有很多。   宋诗曼以前,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或许是徐卉和赵一萱伪装得足够好,或许是她以为自己和徐卉,赵一萱她们两个,算是足够好的朋友。   而她相信朋友。   但现在看来,她们一个是把她的爸爸当做提款机,另一个则是把她当做提款机。   或许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她的母亲生来就是一个高傲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而她受母亲的影响,自己也向来高傲惯了。   她习惯了别人的讨好,习惯了被人簇拥,但这就导致她早已经忘却了该如何平等地对待别人。   对旁人是这样,对她自认为是朋友的人,也没有多少区别。   “所以你想说什么?”   谢桃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我没有打她,我根本没有参与她们两个的这些事情……”   宋诗曼急急地说道。   “你如果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谢桃说,“不是吗宋诗曼?”   如果她真的觉得自己跟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一点关系,那么依照她的性格,她今天就不会出现在医院里,不会对着谢桃解释这么多。   像是内心里潜藏的惧怕与不安被人顷刻戳破,宋诗曼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她动了动唇,像是想辩驳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除了肢体上的暴力之外,言语上的羞辱就不算暴力了吗?”   谢桃紧紧地盯着她,“宋诗曼,你觉得辛月为什么会有抑郁症?她为什么会有那么严重的厌食症?”   “是你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她胖,她丑,你用了你会的所有羞辱性的言语来取笑她,侮辱她,嘲讽她……你让一个曾经那么开朗快乐的女孩儿变成了现在这个自卑又敏感的样子,你还觉得,自己很无辜吗?”   谢桃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宋诗曼的那颗心上。   让她避无可避。   “我,我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宋诗曼憋红了眼眶,整个人都显得很慌乱。   “周辛月得罪过你吗?”   谢桃问她。   宋诗曼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我只是因为徐卉……”   说起来,宋诗曼针对周辛月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两个。   一个,是因为徐卉。   因为周辛月喜欢的那个男生,正好是徐卉在追的男生。   她不过是为了“好朋友”打抱不平。   而另一个,则是因为她在知道周辛月的父母都在宋氏工作,都是她爸爸的员工之后,心里对于这个同班同学,也不免多了几分轻视。   此刻面对谢桃的质问,宋诗曼没有办法否认,因为心里的那份轻蔑与对比之下而形成的优越感,她对周辛月,一开始就是抱着偏见与轻视的。   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说出口的话,对于周辛月而言,就是一刀刀划在她身上的伤口。   恶语伤人六月寒。   言语上的羞辱究竟能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从前的宋诗曼,从来都没有想过。   “你走吧。”   谢桃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说道。   宋诗曼站在那儿,哭得厉害,那双泪眼里拢着几分慌张与迷茫。   她是想跟周辛月道歉的。   但此刻她站在这儿,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进那个病房一步,她怕面对那个女孩儿。   宋诗曼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得到她的原谅。   而她也必将忍受着自己内心的谴责。   谢桃不想再跟宋诗曼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因为伤了膝盖,谢桃暂时不能去兼职,所以她直接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谢桃给自己煮了一碗蔬菜面,加了一大勺福姨做的辣椒酱,吃得她鼻尖都有了点小汗珠。   捧着碗喝了一口汤,谢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时,那双眼睛微弯着,终于添了笑意的弧度。   那天晚上,谢桃和周辛月抱在一起,听着她哭的时候,谢桃终于知道了周辛月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周辛月的父母总是很忙,从她小的时候,到长大,都是那样。   他们在宋氏工作了那么多年,周辛月一直觉得,对于父母而言,他们的工作,永远是他们心里的第一位。   父亲作为特助,常常是宋诗曼的爸爸一个电话,哪怕是半夜都要过去的。   而她的母亲严昔萍为了能够升职,也通常是个把办公室当家的人。   “他们那么喜欢这份工作,努力了那么多年,总不能因为我丢了吧?”   这是周辛月那天晚上说的话。   那不仅仅只是丢掉一份工作那么简单,如果再加上窃取公司机密的污点,他们或许就再找不到什么工作了。   周辛月知道,宋诗曼的爸爸很疼她。   而徐卉和赵一萱都是宋诗曼的好朋友,再加上宋诗曼对她的种种恶语相向,让她不得不相信。   当周辛月的母亲严昔萍知道周辛月是因为怕他们两个丢了工作,才选择什么都不说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总是那么强势的女人,忽然就掉了眼泪。   宋氏的工作,他们夫妻两个人都辞了。   他们准备带着周辛月去国外治病。   同时,再弥补一下自己曾经亏欠过女儿的所有该有的陪伴。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桃撑着下巴,忽然觉得,一切似乎终于变得好一点了。   在谢桃眼前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同时,另一个时空的夜幕也开始缓缓降临。   方才面见过大周朝皇帝——启和帝的卫韫穿过朱红的宫巷,往禁宫大门处去的时候,借由身旁内侍手持的宫灯,他抬眼便见着宫巷尽头似乎已有一行人等在那里。   簇簇宫灯环绕,衬得中间那人锦衣金冠,好不耀眼。   “大人,是太子。”卫敬忽然出声。   卫韫顿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偏头看了卫敬一眼。   卫敬当即对那内侍道,“公公不必再送了。”   那内侍如何不识得远处那一抹身影?于是他当即对着卫韫弯腰行了礼,然后将宫灯交到卫敬手里,便拱手后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身去了。   当卫韫走到太子赵正倓的面前时,他低首一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卫大人让孤好等啊。”   赵正倓一开口,语气便是意味颇深。   卫韫眉眼未动,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卫韫你何必与孤装糊涂!”   赵正倓宽袖一挥,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上几分怒色涌现,“敢偷孤的东西,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臣不敢。”   卫韫抬首看向他时,神情仍旧平淡清冷,“还请殿下慎言。”   “你不敢?”   赵正倓冷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就侧身站在卫韫的身旁,他的声音忽然放得极低,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邵安河一事,你本可不必去管。”   “你到底,为何要管这桩闲事?”   卫韫闻言,却并不答,反而问他,“既是闲事,那么殿下又为何要插手?”   赵正倓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又倏地松开,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位被他的父皇亲封为大周朝国师的年轻公子,那双眼睛里阴沉的光芒交织成浓深的影子。   他竟从未看透过这位年轻的国师。   这桩事于赵正倓而言,究竟是不是闲事,他心知肚明。   而那本名册已然落入了卫韫之手,如今,已是为时已晚了。   “卫韫。”   赵正倓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怒极反笑,“你可真是好得很……”   卫韫正想说些什么,却明显感觉到,宽袖下,被他捏在手里的那枚铜佩瞬间变得滚烫。   不过顷刻之间,他的指间就已经捏着一封薄薄的信件。   彼时,赵正倓已带着那一行人,绕过他,往宫巷深处走去。   一簇簇的灯火打他身旁流连而过,他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下,平添几分暖色。   坐上马车时,卫韫手里捏着那封信,眉头微拧。   这几日来,卫韫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书信。   而她信上写的大多都是一些无聊的内容。   譬如:   “卫韫卫韫,今天下雨了诶!”   “今天我吃了两碗米饭,一盘红烧肉,我厉不厉害?”   “我们楼下来了一只小橘猫,我给它喂了酥心糖,它好像特别喜欢。”   “天鸭卫韫,我刚刚照镜子,数了一下脸上的伤口,数着数着我就被自己丑哭了……”   “卫韫吃早饭了吗?”   “卫韫吃午饭了吗?”   “晚饭呢?”   “或许,你有吃夜宵的习惯吗?”   ……   她怎么满脑子都是吃?   卫韫一开始还会耐着性子回上一两个字,后来就懒得再回复了。   但这似乎并没有打消她的积极性。   “卫韫,你在做什么呀?”   这是刚刚与太子赵正倓说话间,落入他手里的那封信的内容。   卫韫捏着信纸,垂着眼帘,神色晦暗不明。   她身在一个与他所处的地方全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她看起来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姑娘。   但卫韫却敏锐地察觉到,或许她的身上,就藏着他一直想要查清楚的所有有关那些他从儿时起,就能偶尔窥见的神秘光幕的真相。   略微思索了片刻,卫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稍稍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如此看来,他还需与这个小话痨保持着这种诡秘的联系。   谢桃等了十多分钟都没有等到卫韫的回复,她干脆拿上手机,下楼去小区外面的超市里买酸奶喝。   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谢桃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喝着酸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走着走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拢在黑色的浓雾里,成了模糊的影子,如同水墨画里极尽写意的一笔。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前什么也不剩下,就连路灯都隐去了光芒。   唯有不远处那一处古朴的房屋前微晃的灯笼里散发出暖黄色的光影。   ???   谢桃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于是她揉揉眼睛,可睁开眼,房屋还是那座房屋,周遭什么都不剩下,就连脚下的路,都成了青石板。   当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处房屋前的时候,才发现古朴的斗拱之间,挂着一个牌匾。   上面有三个烫金大字:小酒馆。   打开的大门两边摆着的石狮子在这样昏暗的光影下,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谢桃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发凉。   直到那大开的大门内走出来一个穿着墨绿色卫衣的少年走出来的时候,谢桃一看见他的那张脸,就惊得手里的酸奶都掉了。   他不就是之前在赵一萱掐着她脖子的时候,忽然出现的神秘少年吗?   少年靠在门框上,冲她挑了挑眉:   “欢迎光临小酒馆,里边儿请啊。” 第15章 命格束缚   谢桃坐在小酒馆的大堂里的时候,她回头打量起酒馆大门上贴着的两副门联。   这是谢桃第一次见,门联不贴在门外边,反而贴在里头,而且还一贴贴两对儿。   一对儿是红底黑字,一对儿是白底黑字。   只见那副红色的对联上写着:   前脚进 你是红尘人间惆怅客   后脚出 你是沙雕网友哈哈多   ???   谢桃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有人这么写对联的吗??   她又去看旁边那副白色的对联:   上联:坏事做尽里边请   下联:有缘千里送人头   ???   这又是什么东西??   谢桃往上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两副对联共同的横批:欢迎光临   “……”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诡异的梦。   “这对联儿是不是很文采飞扬啊?”   一抹懒懒的男声传来。   谢桃回头的时候,就见那个穿着墨绿色卫衣,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的少年往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水。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得有点儿欠,“我写的。”   “……”   谢桃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她捧着那杯颜色微紫的水,也没敢喝。   “自我介绍一下,”   少年在她的对面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望着她说,“我叫谢澜。”   “你叫什么?”他问。   “……谢桃。”   她老老实实地答。   少年听了,不由地挑了一下眉,“本家啊,还都俩字儿,真有缘。”   谢桃扯了一下嘴角,在这样一个处处透露着诡秘的地方,她还真有点坐立不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   谢澜一伸手,他的保温杯就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了。   他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才说,“别紧张,这是个非常注重爱与和平的地方。”   ??   谢桃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客人来了啊。”   彼时,忽有一抹略带几分沧桑的嗓音传来。   谢桃抬头时,就看见一位穿着月白长袍的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的面容轮廓很深,即便脸上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然那双眼睛却仍然十分清明透彻。   那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人生过半之人该有的眼睛。   谢桃见他走过来,“您是这儿的老板吗?”   “我不是老板,”中年男人含笑摇头,然后伸手指向坐在谢桃对面剥花生吃的那个少年,“他才是。”   “……”   谢桃盯着那个正在往自己嘴里扔花生的少年,总觉得他是老板这件事有点不大可信。   “想吃吗小妹妹?”   谢澜剥了一个花生,抬眼就看见谢桃怀疑的眼神。   谢桃刚张嘴,想说不用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谢澜扔了一颗花生米到嘴里。   她睁着那双杏眼,下意识地咬住那颗花生米。   炒过的,还挺香?   “事实就是我的确是这儿的老板没错了,但我也是很被动的当上这个老板的,嗯……你可以理解成,名义上的老板吧,就暂代的那种。”   谢澜剥着花生米,随口说道。   “哦……”谢桃吃着花生米,点了点头,有点似懂非懂。   “他姓奚,你叫他老奚就成。”   谢澜剥着花生,还抽空指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来的中年男人。   “……奚叔好。”   谢桃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他“老奚”。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谢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你是想问那天的事情吧?”   谢澜往自己嘴里又扔了一颗花生米,“那天掐你脖子那女孩儿,其实是被控制了,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这小命儿可就没了。”   “不过我说啊,你到底得罪谁了啊?怎么有人下这种死手来整你啊?”   怪不得赵一萱说自己根本不记得掐过她的脖子。   谢桃有点失神。   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超乎她想象的,自然之外的事情存在。   “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老奚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袍,语气似乎从来都是这么的清淡平和。   “老奚你说明白点儿。”谢澜有点不大耐烦。   他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那天老奚急急忙忙地催促他去救人,也没跟他说明白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也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有人将他人的命格,绑在了你的身上。”   老奚垂着眼帘,遮去了他那颇具深意的神色。   桌上的茶盏里仍然有热气氤氲着,细烟缭绕,顷刻消散,三人对坐在这酒馆的大堂里,周遭显得尤其安静。   “此人的目标不是为你,而是为了除掉将命格绑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只要你一死,他便会死。”   老奚的话很简短,但也足够令谢桃明白他大致表达的意思。   但……这件事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别人的命……怎么能和我绑在一起?”   她捧着手里的杯子,喃喃道。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就好像你现在坐在这个酒馆里,下一秒,你或许就不在这儿了。”   谢澜揉了一把女孩儿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揉散了才撒手。   而谢桃只觉得眼前有一阵光影晃过,下一秒,她再抬眼,就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公交站的座椅上,眼前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对面是各色的霓虹剪影,高楼大厦。   如果不是她手里还捧着那杯颜色微紫的水,她几乎就会以为自己刚刚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手里的那杯水像是仍然温热,而她站起来,看着周遭的一切,整个人都处在懵掉的状态里。   “不要怕哦桃桃妹妹,老奚已经把你和那个人绑在一起的命格给分开了,下次见!”   谢澜的声音仿佛是从尤其渺远的地方传来的。   而那一刻,她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阵灼烧似的疼,她低眼时亲眼看见有一抹蓝色的光从她的手腕里慢慢显现出来,然后消失不见。   “还有,你手里那杯水没毒,而且美容养颜超级好喝,你不要浪费了。”   谢澜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像是苦口婆心的忠告。   “……”   谢桃觉得这一晚她大脑里接收到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她傻站在那儿整整十多分钟,直到衣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手机。   微信的界面里,有一条新的消息。   来自卫韫。   “练字”   这是在回复她之前发过去的那个消息。   谢桃一手捧着那杯颜色很奇怪的水,一手拿着手机,脑子里又想起来刚刚亲眼见过的所有看起来一点都不科学的人和事,站在稍凉的夜风里,她艰难地单手打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我刚刚见到鬼了……”   几分钟后,她收到了回复:   “的确不信” 第16章 和光同尘   “是真的!我刚刚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谢桃一边往小区里走,一边戳着手机屏幕发消息: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别人打架的事情吗?其实那天她差点掐死我……”   “但有一个看起来很神秘的大叔跟我说,她是被人控制了,还说什么,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只要我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谢桃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她觉得,这样超乎自然之外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的。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自己上一秒明明还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下一秒眼前的所有都会变成漆黑的影子,除却那样一个看起来古朴有神秘的小酒馆。   里面还有着两个奇怪的人。   “算了,说起来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谢桃发了一句。   然后她就把钥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开门。   彼时,刚刚搁下手中的毛笔的卫韫,在抬手拆开书案上摆着的那四封信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那四张洒金信纸上。   原本冷淡如霜的眼眉骤然添上几分异色。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毫无预兆地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颈,夺去呼吸,甚至连身体上,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疼痛感。   “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只要我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卫韫伸手,两指捏起这张信纸,定定地看着上面的那一行墨色。   命格之说,可信么?   或许是因为自儿时起便能窥见旁人之不可见的神秘光幕,卫韫虽不笃信神佛,却也清楚,这世间包罗万象,自当无奇不有。   而从之前她与他闲聊时,透露出来的她与另外一个女子之间发生争端的时间段而言,似乎正好与他莫名感到不适时的时间吻合。   卫韫的手指敲击着书案,纤长的睫毛垂下,遮掩了他那双微暗的眼瞳。   她的膝盖受了伤,近几日也多次跟他念叨过膝盖疼。   而他近来膝盖也有些隐隐发疼……   卫韫思及此,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顿时沉下来,一双眼睛微眯。   彼时,他案前的灯火摇曳,明暗不定的光芒照着他的侧脸。   四下寂寂,无甚声响。   若真如她所言,那么她口中和她的命格相束缚着的人,或许便是他了。   卫韫唇角微扬,无声冷笑。   可到底是谁,既有如此超乎常人的能力,那么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运用此种手段来置他于死地?   难道……此人即便身怀异能,也无法直接取他的性命,故而只能用以所谓的命格束缚之法,将他的命格绑在旁人的身上?   可为什么,又偏偏是她?   卫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眉头轻蹙时,似在细细思量。   案边的紫金香炉里有缭绕的烟雾窜出,缕缕生香。   再睁眼时,他将目光停在了被他放置在书案的那枚铜佩上。   无论如何,想来所有的事情都与这个东西脱不了干系。   像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卫韫直接从书案下的匣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然后一手握住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一划。   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血珠在书案上绽开点点血色,而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皱一下眉头。   而后他扔了手里的匕首,提笔在空白的信纸上写下:   “你可有感觉到哪里不适?”   谢桃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咬着笔写作文,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就看见了他的这句话。   哪里不适?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然后回复:   “我的膝盖还是好疼哦。”   彼时,拆开信封的卫韫在看到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眉头微拧。   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左手掌心的那道血痕,神色渐深。   “你说,有人将旁人的命格,绑在了你的身上?”   卫韫提笔,想再度求证。   而那边的回复来得极快:   “对呀,但是他们说,已经把那个人的命格和我的命格彻底分开了,我也听不太懂,你说他们是不是搞迷信的啊?跳大神的那种,但是他们又好像真的会特异功能……好神奇哦。”   “……”   卫韫瞥了一眼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如珀的眼瞳里光影明灭不定,他忽然嗤笑一声。   ——   这夜过去,第二天,谢桃去了机场送周辛月。   她看起来状态似乎终于好了一些,面对谢桃的时候,也终于是会笑的了。   “辛月,我等你回来。”   谢桃抱住她的时候,没有忍住红了眼眶。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桃桃。”周辛月回抱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染上了一片水雾。   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周辛月在知道谢桃是为了她回到南市,并且回到学校的时候,内心里有多么震动。   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所有的人。   她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痛苦也好,煎熬也罢,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能够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才是真的解脱。   她也那么做了。   只是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地逃离这个世界。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如此义无反顾地去查清真相。   即便她什么都不肯说,谢桃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生生地,把她从无望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这么多天来,周辛月不止一次地重新审视过在她印象中这个胆怯柔软的女孩儿,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时候被她保护过的这个女孩儿,有一天,会那么坚定地挡在她的身前。   周辛月曾经觉得,自己比谢桃勇敢,比她胆大。   可此刻,她仿佛才真的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好朋友。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勇敢。   知道赵一萱差点掐死谢桃的消息的那天下午,周辛月看着从病房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的女孩儿,瞬间痛哭不止。   她问,“桃桃,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呢?值得吗?”   可她心里很清楚。   谢桃不从来都是这样吗?   如果有谁对她好,她就会掏心掏肺地对谁好。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拿出一颗真心待人的人,是那么的可贵。   而谢桃永远,珍视这份难得。   生活或许会给予人许多煎熬苦痛,正如谢桃生而不幸,少年离家,到现在,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   但她对待生活,却仍然保持着一颗热忱善良的心。   周辛月有一瞬忽然觉得,自己原来,从来都不是那个最勇敢的人。   只有一个胆小鬼,才会一直想要逃离这个世界,躲避令她难堪,痛苦的根源。   她原来,这么懦弱。   “记得好好治病,要听医生的话,要好好地吃饭……”   谢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柔软地像是天边飘忽的云。   周辛月忍不住掉了眼泪,她松开谢桃的时候,握紧了她的手,“桃桃,我会的……”   只要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热切地盼望着她好好地活下去,周辛月的内心就好像忽然燃起了一点火星的光亮。   “这是我给你做的酥心糖。”谢桃把自己提前做好的几大盒巧克力味的酥心糖递给她。   周辛月接过来,定定地望着她,“桃桃,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为了让我活下去,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能够跟你做朋友,我很开心。”   看着周辛月和她的父母走进检票口,谢桃站在那儿,眼眶微热。   然后,她转身离开机场,回到了租住的小区里。   当她在楼下看见郑和嘉的时候,她停在那儿,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谢桃。”   郑和嘉在看到她的时候,就迈开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当他真正面对她的时候,这个也曾恣肆如浮浪般的少年忽然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你的事,我听我爸和苏阿姨说了。”他说。   谢桃没有说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动了动唇,嗓子没由来的有点干涩。   “好多了。”   谢桃还是开了口,回答得多少有点疏离客气。   当她想绕过他,往楼上走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的少年说,“谢桃,真的……对不起。”   说到底,他和谢桃之间,并没有多少大的恩怨。   无非是一个正值叛逆的少年对于忽然出现在他的家庭里的这对母女的幼稚反抗。   起初,他以为谢桃事事要和他比,什么都要和他学,什么都要跟他抢。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个忽然住进他家里的,名义上的妹妹。   他也曾偶尔出言嘲讽,但这个在他家里从来都显得过分沉默的女孩儿,在面对他时,也是同样的寡言。   直到除夕那天,他发现母亲在世时亲手给他捏的泥塑被人摔碎。   他特意将母亲的东西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目的是为了提醒父亲不要忘记他的母亲。   但那天,当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却看见那泥塑已经碎在了地上。   而当时,谢桃正蹲着身子在那儿收拾。   那一瞬怒气冲上来,他走过去,一把推开她的时候,她没有防备,身形不稳,额头磕在了柜子角上。   “从我家里滚出去!”   这是那天,他对那个女孩儿亲口说的话。   而当时的谢桃,磕破了额头,殷红的血液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而她看向他的目光,就好像是今天这样,平淡又陌生。   那天晚上,她的母亲因为成绩的事情而训她。   那是郑和嘉第一次见谢桃反驳苏玲华。   她们母女俩争论间,气氛闹得越来越僵,怒气之下,苏玲华一巴掌就打在了谢桃的脸上。   郑和嘉有时候也会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谢桃望着她的母亲,泪眼朦胧,眼眶红透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孩儿最绝望的目光。   在那个冬夜,他见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背着双肩包,一去不返。   后来是郑文弘找他谈话,他才知道,他母亲亲手做的那个泥塑,是郑文弘喝醉酒回到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而谢桃,不过是被她妈妈苏玲华喊着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事实上,谢桃也从来都没有想要跟他比,甚至抢他的任何东西。   那不过都是苏玲华因为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而做出的荒唐举动。   那个时候的苏玲华,虽然已经治好了心理疾病,但是因为多年和前夫谢正源之间不够平等的关系,导致她将自己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比较低的位置。   她想在这个新的家庭里真正立足,于是她严苛地要求自己的女儿要跟上郑和嘉的学习成绩,同时,她也下意识地开始讨好,偏向于郑和嘉。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示好,能够让郑和嘉接受她。   但在她偏向郑和嘉的同时,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谢桃。   或许在精神失常的那几年里,她早已经忘却了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的母亲。   即便郑文弘提醒过她,但当时的苏玲华,仍然陷在曾经的固有模式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失去过一个家庭而给她带来了深重的打击,这一次,她变得过分珍惜。   郑文弘和苏玲华一直都知道谢桃在哪儿,他们也一直都在悄悄给谢桃所在的那家镇上的蛋糕店里打钱。   但他们却并没有敢去栖镇,把她接回来。   因为谢桃这一次,显得尤其决绝。   即便苏玲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在自己的女儿最脆弱的时候,狠狠地在她心上扎了一道伤口,或许那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而郑和嘉对谢桃,也同样感到歉疚。   他承认,曾经的自己,从一开始对待谢桃,就是抱有偏见的。   因为她和苏玲华都是忽然闯进他家里的陌生人。   这一年多来,曾经如同浮浪般恣肆的少年,终于有了几分他父亲的沉稳。   对于自己曾经的幼稚行为,郑和嘉一直心怀愧疚。   “其实我以前也讨厌过你。”   谢桃忽然开口,却没有转身。   “以前我觉得妈妈很喜欢你,她在我面前总是提你,要我向你学习,要我的成绩要像你一样好……”   “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很讨厌你。”   “但我也能理解,那时你对两个忽然闯进你家里的陌生人的抗拒。”   “因为我也一样。”   她也同样,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还要被妈妈逼着,叫郑文弘“爸爸”。   她也同样抗拒。   但他们的处境终究是不相同的。   一个,是那个家里本来的主人。   而她,却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时的谢桃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不用记着。”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谢桃说完,就直接往楼上走了。   而郑和嘉站在原地,望着谢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他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谢桃趴在书桌上做做作业的时候,听见细微的淅沥声传来,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立在一间暗室里。   燃着几炷香的供桌之后,正摆着两个灵位,一个是其父卫昌宁,而另一个,则是其母沈氏。   又是一年六月十三。   他母亲的忌辰,父亲的死期。   更是卫家满门遭逢大难之日。   可笑那般簪缨望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不过一夕之间,便大厦倾颓,黄土埋骨。   眼底似有几分讥讽,卫韫整理了一下衣袖,伸手取了旁边的香,再点燃了一炷。   缭绕的烟,模糊了他的冷淡的眉眼,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疏淡无波的模样。   卫氏满门或生或死,他并不在乎。   毕竟那样一个大家族虽也曾有枝繁叶茂之态,但其实早已烂到了根里。   在曾经的卫家,卫韫唯一在乎的,只有他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还有早逝的母亲。   身为卫氏三房的庶子,他的父亲卫昌宁在那样根深树大的家族里,便是最为不起眼的一片叶子。   而身为三房庶子的儿子,他卫韫生来,便更是渺如尘埃。   但偏偏卫家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他。   多讽刺。   卫韫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卫敬早已经等在了门外。   “大人。”   见卫韫从暗室里出来,卫敬便低首唤了一声。   “如何?”   卫韫漫不经心地用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并未问罪太子。”   卫敬垂首,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扯了一下唇角,“太子虽冲动易怒,但他身后,却有一个好太傅。”   “许地安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许地安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卫韫如何会想不明白,若无启和帝的默许,太子要想从这起贪污大案里完全脱身,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本名册上与太子有关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此看来,启和帝对待他这位亲自抚养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几分偏爱。   却是不知,这位如今一心追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对待他的这位嫡子,究竟还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暗。   “太子派来的那些人,不必再留着了。”   “都杀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仍旧平稳,犹带几分飘忽轻慢,不染半点情绪波澜。   “是。”   卫敬垂首应声,而后便转身走出去了。   待卫敬离开,屋内恢复一片寂静时,卫韫方才听见窗外似乎有淅沥的雨声,且仍有雨势扩大的趋势。   他顺着窗棂遥遥一望,目光沉沉。   缓步行至窗前,卫韫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打湿了他暗红的衣袖,添了点点的深色痕迹。   胸口传来熟悉的滚烫温度。   卫韫顿了一下,伸手从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时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窗棂上,瞬间被雨水打湿。   卫韫捡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随意拆开。   微微湿润的洒进信纸上凝着一行板正的墨色:   “卫韫,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看着这样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棂外的婆娑树影时,神色忽然变得飘忽渺远。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却好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在下着同一场雨。   雨势渐大,声声清脆淅沥。   一如多年前,浇熄卫氏家宅那场大火的雨声阵阵。   那个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亲,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   “延尘,你要好好地活着。”   这是他对卫韫,说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父亲对他的教诲从来都是“样样不必拔尖儿,万事莫要出头”。   便是连取名,也是名“韫”,字“延尘”。   意为和光同尘。   他的父亲平生一愿,便是望他做个最为平凡,犹如尘埃一般的人。   这便是其父那所谓的,在卫氏那般的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时,坐在书桌前的谢桃,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雨水一点点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仿佛都在望着同一场雨。   当谢桃膝盖的伤终于好了之后,她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又会去甜品店里做兼职。   这段时间谢桃一直都在和卫韫保持着联系。   就是那种连她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闲聊一下的联系。   当然,大多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在说。   如果不是问过卫韫的真实年龄,谢桃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日常老干部画风的老爷爷。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会喜欢喝茶,练字,看《知论》?   讲话还文绉绉的。   谢桃觉得自己跟他聊天聊着,自己上语文课学文言文的时候都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来往联系得多了,谢桃渐渐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尤其优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博学多闻,会下棋,会书法,会画画,甚至还有一些能够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诵文言文的方法。   那么枯涩难懂的文字,经由他解释之后,又好像变得顺眼了许多。   但同时,她也发现,他似乎对许多现代社会的词汇,都并不了解。   这让她不禁开始产生怀疑。   “卫韫你跟我说实话,你其实是个住在山里,信号还非常不好的老爷爷对吧?”   “也不对,如果你信号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个老爷爷?”   当卫韫看见信纸上的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眉心微蹙,觉得有些莫名。   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时的信件骚扰给磨得好了许多。   于是他提笔便回:   “若是闲得无聊,就多读书”   又是这样哽死人的话。   谢桃和卫韫聊的,几乎都是一些尤其琐碎的内容。   但是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下来,谢桃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   所有好的,不好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她都会说给他听。   即便他从来都是惜字如金。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有着过多的好奇心,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陌生的情绪。   盛夏悄然降临,一学期的课程也终于结束。   放了暑假的谢桃,每天除了去甜品店兼职之外,又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   下午的一两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谢桃坚持了几天,后来有一天中午实在太热了,她晒得脑子一阵眩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天,是卫韫觉得自己的书案上最为干净的一日。   从早到晚,那个小话痨竟然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他那双如珀的眼瞳里流露出几分异色。   何以她今日,终于知道“安静”二字怎么写了?   真稀奇。   齐霁来到国师府的时候,就见着那位身穿暗红锦袍,银冠玉带,端的是明艳风流之姿,却总是一派无情冷淡之态的年轻国师正坐在院子的凉亭中,手里摩挲着一枚铜佩,似乎若有所思。   “延尘兄什么时候得了个这样的物件?”   齐霁踏上凉亭的阶梯,伸手想将他手里的那枚铜佩拿过来,可他刚刚出手,就已经被飞过来的茶盏上的杯盖给打了手背。   力道还不小。   齐霁扶着自己的手背,“卫延尘你竟然下重手?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世子不是说,你并非那种挟恩图报之人么?既是如此,何以次次将此事挂在嘴边?”   卫韫收好手里的铜佩,抬眼看向他。   齐霁挺直腰板,“我忽然又是了。”   “……”   卫韫收回视线,伸手执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卫延尘。”   齐霁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总觉得,你似乎心里装着不少事啊。”   “世子是将我的忠告忘了?”   卫韫眼睫未抬,嗓音淡淡,“不要过分好奇。”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被自己拢进衣袖里的铜佩的温度忽然变得滚烫。   卫韫神色未变,却是站起来,转身便下了阶梯,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她果然,是不可能安静的。   “卫延尘你去哪儿?”齐霁站起来喊。   “世子请回。”   卫韫并未回头。   当他握着那封信件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立在窗棂边,拆开信封。   上面有三行墨色,透露着一个小姑娘的窘迫与懊恼:   “卫韫,我发誓今天是我最丢脸的一天!”   “我今天在大街上晕倒了,然后一群人围着我看啊看的,他们把救护车叫来了,我刚被他们抬到急救床上就醒了……天鸭,我还付了救护车的钱!!!”   “我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我太难了   卫韫:真可怜:)   既然都这么可怜了,卫大人你给寄点东西吧?(疯狂暗示) 第17章 尔之殊色   虽然她字里行间的某些词汇于他而言仍旧算是有些陌生,但他也能大致猜测出其中的意思。   在书案前坐下来,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   半晌后,他薄唇轻启:“卫敬。”   “大人。”卫敬应声走进来,对卫韫低首行礼。   “世子走了?”   卫韫往窗棂外不远处隔着一池荷塘的凉亭处瞥了一眼,却并未见到那一抹青白色的身影。   “是。”卫敬恭敬地答。   然后他便递上来一轴画卷,“这是世子爷让属下交给您的。”   卫韫闻言便回头,看向他手里捧着的那一轴画卷。   当他伸手接过来,将那幅画在书案上彻底铺展开来的时候,他那一双冷淡无波的眼瞳里顷刻流露出几分异色。   从卫敬的角度看过去,那画卷之上所描摹的,赫然便是他眼前这位年轻国师的容颜。   比之写意重韵的水墨而言,这幅画似乎更专注于所有外化元素的刻画,故而这幅画此刻看来,更加写实鲜活。   齐霁身为侯府世子,虽无意仕途,但在书画方面,却为大周朝一绝。   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卷,卫韫不免想起了被他收入匣子里的那张材质特殊的纸片,那上面的小姑娘模样清晰鲜活,犹如亲眼所见般,细致真实。   而齐霁所作的这幅画,虽然不能与之相比,但也算是上乘的写实之作了。   卷轴里还压着一张纸条。   卫韫伸手拿起来,便见那纸上写着:   “尔之殊色,焉能枉费?此画留作延尘兄日后相亲之用,不必感涕。——明煦”   这个齐明煦。   指节一屈,卫韫已将那纸条揉作一团,冷笑了一声。   彼时,管家卫伯在门外唤了一声,“大人。”   “何事?”卫韫抬眼。   卫伯躬身站在门口,道:“大人,这是厨房里刚来的厨子新做的桂花藕粉糕,您今天还未用膳,不若先用些罢?”   “不必……”   卫韫说了一句,但他顿了顿,垂下眼帘时,目光停在了被画卷压着只露出一角的洒金信纸时,他便道,“进来放着吧。”   卫伯听了,连忙颔首应声。   “卫敬。”   待卫伯进来将那盘糕点放置在书案上,又离开之后,卫韫才道,“占星阁中事,你须多盯着。”   “明日信王便至郢都,宫宴在即,我们不得不防。”   卫敬闻言,便恭敬垂首,道,“是。”   而后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彼时,窗棂外仍有雨声,卫韫将那画卷重新卷起来,随意放在案上,再看向被卫伯放置在案头的那碟点心时,他干脆将那枚铜佩拿出来,放置在书案上。   然后,他便将那碟点心拿过来,放在铜佩的旁边紧挨着。   他几乎没怎么尝试过太甜的食物,这碟桂花藕粉糕,便当是堵那个小话痨的嘴了。   可他并没有注意到,盛着点心的瓷碟的边角触碰到了被他随意卷在一旁的卷轴。   于是铜佩里淡金色的光芒涌现出来的时候,卫韫便见案前摆着的那碟点心以及那幅卷轴一同凭空消失。   卫韫神色微变,伸手时,却已经来不及再抓回那幅卷轴。   ——   谢桃睡了一觉之后,精神终于好了许多。   揉了揉眼睛,她看了一眼窗外,似乎仍然在下着雨。   从枕头边摸出手机,谢桃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了一条快递提示消息。   小区的快递储物柜里有她的快递。   时代发展到现在,快递储物柜已经成了一种很常见的东西,几乎每一个小区里都会配备。   每一个住户都会有专属于自己的一个储物柜,只住户本人才能随意地打开储物柜,而快递员只能凭借运送快递物件的独特单号密码才能打开储物柜放置快递。   打开一次之后,密码会自动清零,所以并不存在快递员能够反复自如地打开住户快递柜的问题。   而储物柜有感应器,感应到多出来的重量之后,快递储物柜的软件就会自动给住户发送通知取快递的消息。   忽然收到快递,谢桃咦了一声,难道是福姨又给她寄什么东西了吗?   谢桃干脆坐起来,穿好衣服,跑到楼下小区里放置着快递储物柜的地方。   但当她输了密码,打开储物柜的时候,就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碟糕点。   ……现在寄快递都把盒子给弄掉了吗?   谢桃一头雾水。   等她把那碟糕点端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就连盛放糕点的碟子都是瓷的,颜色淡淡,宛若天青。   桂花藕粉糕看着剔透,上面还撒着桂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谢桃小心地端着那碟糕点回到家里,然后就给福妙兰打了电话。   “福姨您怎么又给我寄东西了啊?”   电话那端的福妙兰有点迷惑,“我给你寄啥了?我没有啊。”   “不是您寄的?”谢桃愣了。   福妙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我要是给寄东西,我能不先告诉你吗?”   挂了电话之后,谢桃挠了挠后脑勺,有点想不明白,既然不是福姨寄的,那会是谁?   她想起周辛月,就连忙打开数据,点开微信。   这时,一条微信消息蹦了出来。   是那个空白的头像,旁边是她特意备注好的名字——“卫韫”。   一看见他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谢桃眼睛一亮,连忙点开。   只见聊天界面里有一张图片。   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一笔笔描摹出来的,但却抛却了写意留神的水墨气韵,反而是极尽细致的写实工笔。   画中人身着暗红锦袍,金冠玉带,长发乌浓,双眉若蹙,如浸润过远山薄雾间最秾丽的颜色,一双桃花眼轻睨,仿佛天生无情,神色冷淡。   那是一张极尽清隽的面庞,令人只一眼,便觉惊艳难言。   谢桃盯着那张图片,足有好几分钟,甚至有一瞬失神。   这这这是什么神仙?!   “这是你画的吗?”   回过神,谢桃连忙打字,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什么?”那边的回复来得依旧迟缓。   谢桃打字:“你发过来的图片啊。”   彼时,卫韫在看见她的这句话时,眉头微拧。   纸质的物件似乎和旁的东西传输的方式不太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那张印着她的模样的纸片。   看来,她是真的没有察觉到她与他之间,隔着的,是两个世界。   卫韫站在那儿,低眼看着那枚铜佩,目光深沉又复杂。   这个东西,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谢桃等啊等,大概等了有十多分钟,她才又收到来自卫韫的回复:   “友人所作。”   简简单单地四个字,仍然符合他平日里的寡言性子。   友人?   谢桃走到书桌边坐下来,一只手撑着下巴。   他的朋友看起来是个大佬啊!这画得也太好了吧!   “那,你朋友这画的是谁啊?”   谢桃有点好奇。   长成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朋友确定不是神仙画画,在线画神仙吗?   在等待回复的时候,谢桃还把那张图片点开,放大,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谢桃忍不住感叹。   但当她瞥见那张画像左下角用风骨飘逸的“卫韫”二字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   是她想的那样吗?   不会吧??   谢桃退出浏览图片的界面,然后就连忙打字:   “这画的……是你吗?”   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大概过了有几分钟,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对方只发过来的一个字:   “嗯”   谢桃盯着那个字,沉默了大概有个两分钟。   然后她瞪大双眼。   “……我觉得你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爷爷还比较可信。”   这条消息发过去,谢桃握着手机,定定地盯着那张画像看了好久。   这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谢桃又有点晃神。   “没有收到别的东西?”   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来。   别的东西?   谢桃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偏头看见了被她放在桌上的那碟桂花藕粉糕。   她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那双杏眼大睁着,“桂花藕粉糕是你送的吗?!”   “嗯”   他的回复,仍然清清淡淡一个字。   谢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像是有碳酸泡泡一样的东西一颗颗炸开,她忍不住笑起来,随手拿了一块桂花藕粉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细腻柔滑,味道清甜适中,谢桃吃了一块,又忍不住再拿了一块。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   谢桃顿了一下,忽然想起前两天,她似乎跟他说过快递公司把福姨寄给她的辣椒酱派送错地址,送到了和这个小区名字相近的对面的另一条街的小区里的事情。   她当时好像提到过她这里的地址。   意外收到了礼物的谢桃这会儿吃着糕点,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乐颠颠地打字:   “糕点很好吃!谢谢你啊卫韫!”   “不过,你是不是也在南市啊?这糕点热热的,只有寄同城快递才这么快吧?”   卫韫在看见她的这句话时,仍端坐在书案前,脊背挺拔,身姿如松。   虽然不太确定她口中的“快递”到底是何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纸质的物件与旁的东西在传输去她的那个世界的时候,方法似乎并不相同。   而她,竟分毫未发现,这其中的异样。   想起那个至今从未露面,且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神秘人,卫韫眉眼间犹覆霜雪般,眼瞳里一片沉冷肃杀。   她到底,算是局外人,还是这棋局之内,最关键的棋子?   谢桃并不知道此刻的卫韫在想些什么,她吃了两块桂花藕粉糕之后,就没舍得再吃了。   她撑着脑袋望着那碟糕点,那双眼睛里满是惊喜的笑意。   “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收到过礼物啦,我特别开心,谢谢你卫韫!”   女孩儿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她那份纯粹的欣喜。   当谢桃再次看向那幅画像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点晃神。   后来,她动了一下手指,长长地按住那张图片,在屏幕上跳出来“保存图片”的选项时,她轻轻地一点。   面庞莫名有点发红。   窗外的雨滴滑落成蜿蜒的弧度,淅淅沥沥的声音透过玻璃,隐隐约约。   窗内的女孩儿趴在桌上,手里握着手机,悄悄的,把那张图片,设置成了壁纸。   作者有话要说:  齐霁:你看看,前脚刚画的,后脚不就相亲成功了吗?   谢桃:我谢谢你   卫韫:…… 第18章 再见酒馆   从那天起,谢桃偶尔就会收到卫韫给她寄来的各种糕点,有的,甚至是她从来都没有吃过的。   他依旧寡言,似乎也很忙,但很多的时候,他还是会回复她的消息。   而停留在她的手机屏幕里,作为壁纸的那张画像,她每每看着,仍然会觉得尤其惊艳。   这天下午,谢桃拿到了甜品店兼职的工资。   并不多,只有一千多块。   再加上她发传单和在网上卖酥心糖赚的钱,交了房租之后,她也还能剩下一些。   因为过早地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担,所以谢桃很清楚柴米油盐酱醋茶所成就的平凡在这样的烟火人间里究竟有多么的不易。   她几乎不买零食,一个月里吃到肉的次数也不多。   有时候在甜品店里兼职晚了,她回来就干脆拿泡面当晚饭。   但今天发了工资,谢桃决定去菜市场买点肉回来,自己做饭。   可当她提着买好的肉和菜往小区的方向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唯有一间古朴的房屋安然屹立。   在周遭模糊的黑色之间,那座房子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就是她眼前唯一的光源。   “……”   即便谢桃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但此刻亲眼所见时,她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穿着浅色短袖衫的少年靠在门框,嘴里叼着一根草,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又见面了桃子妹妹。”   “……我赶着回家做饭。”谢桃提着一口袋菜,站在那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谢澜啧了一声,趿拉着人字拖晃晃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谢桃面前的时候,他扯着她的衣袖,直接拽着她往酒馆大门里走。   “正好,我想吃红烧肉了,你给做一顿呗。”   ???   他眼神怎么这么好?还看见她袋子里的肉了?   “……那是我的肉。”谢桃说。   谢澜吐掉嘴里的那根草,“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什么你的我的,踏进这个门,咱就不分你我了。”   谢桃听见他的这句话,刚要踏进门的脚就往后一缩,在门槛外站定。   “那我就不进去了……”   谢澜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出,他直接伸出双手,扣住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提溜进了门。   “……”   谢桃整个人都懵掉了。   最终,她手里提着的菜啊肉啊,都被她亲手在酒馆的后厨里,做成了三菜一汤。   捧着碗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谢桃夹了一块红烧肉,低头扒了一口饭,再抬头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肉呢?”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干干净净的盘子,发出了对人生的疑问。   对面坐着的谢澜和老奚面面相觑,然后都对谢桃报以含蓄的一笑。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类的饭食了。”老奚发出感叹。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人吃的饭了。”谢澜发出感叹。   老奚歪头看他,“我做的有那么差吗?”   谢澜盯着他,呵呵一笑,“D区”   老奚夹了一筷子炒时蔬,“你可以不吃。”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千年老妖精啊?是个人不得吃饭啊?”谢澜抢走他筷子夹着的蔬菜,喂进嘴里,然后指着桌子上剩下的那两盘菜,说,“这才是人能吃的,你知道吗?你做的那猪都不想吃!”   “妖,妖精?”   正在他们俩说话间,谢桃抓住了重点。   顿时,老奚和谢澜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坐在对面的女孩儿握紧了筷子,那双盈盈的杏眼里多了几分怯色,像是有点坐立不安。   “那个,我刚就那么顺嘴一说,你别怕啊。”   谢澜干笑了一声,然后指着他旁边的老奚说,“他不是什么妖精,他是神仙,今年芳龄一千三百六十……多少岁来着?”   老奚吃着饭,在旁边不疾不徐地添上一句,“一千三百六十四岁。”   谢澜一拍桌子,“啊对,他啊,是个一千三百六十四岁的老神仙,不是什么老妖精,没什么可怕的。”   “……”   可是一千多岁听着就很吓人好吗??   谢桃呆了。   “小妹妹一看就没见过大世面,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澜哥我一样遇事不慌,淡淡定定?”谢澜吃着饭,感叹了一句。   老奚淡然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笑了一声,没说话。   谢澜被他看了一眼,有点心虚,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当然啊,你这样也很正常嘛……”   “奚叔,您真的……是神仙吗?”谢桃一点儿也不想听谢澜讲话,她望着坐在对面的老奚,小心翼翼地问。   当老奚对上女孩儿那双写满好奇的眼瞳时,他笑得很慈和,“如你所见。”   那一瞬,谢桃忽然看见他周身都在散着淡金色的气流,氤氲循环,渺渺如烟,而他看似与普通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的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超脱世外的清澈风骨。   谢桃瞪大双眼,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见到活的神仙。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   “那,你呢?”   隔了好久,谢桃才看向坐在老奚身边的谢澜。   “我和你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谢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答道。   他是普通人?   谢桃有点不太相信。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用超能力了……”   “那叫术法。”   谢澜纠正她,然后说,“并不是只有神仙才可以使用术法的,凡人借助灵器也一样可以使用术法。”   谢桃那双眼睛亮起来,“那我可以看看你的灵器吗?”   “……不可以。”谢澜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楚似的,尤其在看见旁边的老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脸时,他瞪了老奚一眼,有点忿忿不平。   谢桃看他像是有点不大高兴,也就没敢再问了。   但是她忽然想起那次老奚说过的话,于是就问,“奚叔,你之前说,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我能问问命格被绑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是谁吗?”   她的这一句话说出来,老奚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了一下。   “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   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这个人又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命格绑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偏偏要绑在她的身上?   这是最令谢桃疑惑不解的事情。   老奚没有说话,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谢桃顺手放在桌上的手机,他的那双眼瞳深处,似乎藏着许多难以窥见的情绪。   “桃桃,”   过了半晌,谢桃才听见他说,“你不必担心,以后在你身上,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谢桃离开小酒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莫名其妙地被谢澜拉进门,又莫名其妙地给他们两个人做了一顿饭,自己还只吃到了一块肉……   但这一次,谢桃终于搞清楚了这个小酒馆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谢澜送她回去的路上,一切的漆黑倒映都在变换,她眼睁睁地看着周遭所有的景物再一次恢复如初,她脚下踩着的,不再是染着少许青苔的青石板,而是地砖排列整齐的人行道。   旁边的行道树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得很长,谢桃听见走在她身旁的谢澜说起了这间酒馆的来历。   小酒馆深夜开门,迎接世间所有的有缘人。   总有人失意落魄,总有人困苦难当,若是他们有幸在深夜突破结界踏入这间小酒馆,这里等待着他们的,不单单只有酒,还有能够帮助他们走出当前的泥沼困境的酒馆老板与员工。   但有缘人,却并不一定都是好人。   总有人包藏祸心,总有人丢弃良善。   若是他们不幸深夜突破结界踏入这间小酒馆,那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有酒,更有惩罚。   “惩罚套组那可太多了,一共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种惩罚模式,今天主要是休业了,不然就可以让你开开眼了。”   这是谢澜的原话。   而小酒馆营业,主要是为了积攒功德。   人间的香火功德,是唤醒一位上古神君的重要元素。   老奚身为那位神君的仆人,一直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而谢澜写在门内的那两副对联,也有了很好地解释。   进来的如果是好人,如论眼前遇到什么困难,前脚迈进小酒馆,后脚出去的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当然,如果进来的是坏人,可不就是有缘千里送人头吗?   谢桃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这么神奇的存在。   这是一个科技时代,神佛仿佛永远只存在于遥远的传闻之中,几乎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的存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谢桃也不会相信。   宇宙是切实存在的。   而神,也同样存在。   只是如今的世界,神脉凋零,已不复当初满天仙神之境了。   谢桃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又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半开的玻璃窗外。   盛夏的夜,漫天的星子在闪烁着细碎的光,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耳畔乌黑的浅发缕缕。   “我今天问过奚叔了,他好像也不知道那个把别人的命格绑在我身上的人是谁……”   她拿起手机,跟卫韫提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真的很好奇那个被人绑了命格的倒霉蛋到底是谁……那天赵一萱掐我脖子掐得可用力了,按照奚叔的说法,我被掐脖子,他肯定也被空气掐脖子,我被打得那么疼,他肯定也莫名其妙疼得厉害吧?”   “……有点惨哦。”   她并不知道,此刻她口中那个有点惨的“倒霉蛋”手里捏着那几张信纸,看着上面的那些内容,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神色有一瞬阴晴难定。   末了,他嗤笑了一声。   他真想封了这个小话痨的嘴。   谢桃仍无所觉,她跟他说起小酒馆的时候,没由来的有点感叹:   “卫韫,这个世界,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浩大,还要神秘。”   而就是忽然认识到这是一个浩瀚深沉,神秘无比的世界,就让她在此时此刻,好像更多了几分对生活的热忱。   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事情。   有太多神奇的事物。   人永远没有办法预知,自己的下一秒,会更好,还是更坏。   就像她也没有想过,在长达一年多的一个人的生活里,她原来还是从未习惯过孤独。   也像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寂静无声的星夜里,她能够找到一个人,像现在这样,和他说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   屏保上的锦衣公子有着这世上最好看的眉眼,犹如山上雪,又似云中月。   能够认识他,好像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于是她重新按亮手机屏幕:   “卫韫,认识你,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桃: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   卫韫:你号没了:)   谢桃:认识你真好。   卫韫:你号有了。 第19章 扰人清梦   “卫韫,认识你,真好啊。”   当卫韫看到书案上铺展着的那张洒金信纸时,他那双看似清冷无波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瞬闪烁过细微的光影。   半晌,他唇角勾了勾,抬眼再望向窗棂外那一片重楼掩映间的浓深夜色。   漫天的星子,在那看似一望无尽的夜幕之间,恍若回流的江海万顷,浩大无垠。   屋内寂静无声,灯火摇曳。   年轻的锦衣公子缓步踱至窗棂旁,夜风吹拂过他肩头乌浓的长发,身后书案上的那枚铜佩在昏黄的烛火下有一瞬似乎散出了淡金色的光华。   神秘的符纹若隐若现,一如包罗万象的满天星斗倒映其中,淡金色的星盘转动间,散出星河倾覆般滚烫耀眼的光。   卫韫回头,正瞥见那忽然涌现的细碎流光,映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犹如转瞬即逝的烟火剪影。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将那枚铜佩握进手里。   指腹摩挲着铜佩边缘缺失了一尾翎羽的浮雕凤凰,他的指节渐渐收紧。   从他手中的这枚铜佩开始,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云山雾罩起来。   便连那个小话痨……也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她究竟,是何人手里的棋子?   而那始终不曾露面过的神秘人,究竟又为何要取他的性命?   这一夜,卫韫睡得极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梦里又一次回到了儿时的卫家宅院,他又成了那个被父亲锁在小院子里的病弱孩童。   泛旧的院墙,稀疏嵌在地砖裂缝间的杂草,还有父亲高高举起的戒尺。   “卫韫,你可知错?”   青苍暗纹的衣袖扬起,戒尺狠狠地打在年仅八岁的小卫韫身上。   戒尺一下又一下落下来,而跪在院子里的小孩儿始终挺直着脊背,紧抿着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卫韫,你可知错?”   父亲的声音越发严厉,带着难掩的怒火。   那是他只有在面对卫韫时,才能拿得出来的为父的威严与气度。   可在卫家,他从来都是软弱示人的。   “卫韫,从未做错。”   无论父亲再问多少遍,无论小卫韫被束缚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到底多少年,更无论父亲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到底有多疼。   小卫韫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也从来,不曾认错。   在卫家那么大,那么深的一座大宅院里,身在三房,身为庶子的卫昌宁,曾渴望他的儿子能如他一般谨小慎微,活得小心翼翼,不露锋芒。   一个懦弱的男人,永远不会舍得去做任何改变,他也害怕改变。   就如同,即便他心里仍然深爱着卫韫那个方才逝世不满一年的母亲沈氏,却还是遵从了三房主母的意思,娶了锦州富商家的女儿。   曾经的卫韫恨过他的父亲,恨他的懦弱,恨他逼着自己成为一个如他一般浑噩的人。   恨他自诩深爱母亲,却在母亲方才离世之际,再娶了旁人。   恨他屈服于所谓的身不由己。   更恨他剥夺了自己选择如何活着的权力。   可这个懦弱的男人,终究还是他的父亲。   是他卫韫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卫家大宅里,唯一真心待他的血亲。   卫家大难那日,他的父亲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背,俯身抱了他一下,说,“你生来病弱,却又天生反骨……卫韫,你比爹强。”   这个男人虽懦弱无能,却也是个不肯轻易落泪的人。   但那夜,年仅十岁的卫韫,却分明察觉到有一抹微湿的痕迹,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脖颈。   卫氏长房与二房嫡子犯下的重罪,最终却牵连了卫家上下所有的人。   即便父亲生来活得小心翼翼,万事小心,可谁能想到,到最后,却仍然成了卫氏长房与二房所造恶果的牺牲品。   自那时起,卫韫便知,什么忍让,退步,收敛,都是弱者的借口。   人生一世,譬如朝露。   而活在这世间,唯有权力,是最永恒的东西。   要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他只有做那个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颠沛十年,无人能真正知晓,曾经的那个被锁在最深的宅院里的病弱孩童,究竟经历了怎样血腥的淬炼,究竟独身一人踏过了多少绝境,才终于成为了如今的这位深受皇恩倚重的年轻国师。   而岁月,也早已将他那颗也曾柔软过的心,变得坚冷如冰。   他不在乎任何人,更不在乎自己。   往事种种如露花倒影般一帧帧堆叠而过,后来的卫韫轻蹙眉头,在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了一抹极轻极软的嗓音唤他:   “卫韫,认识你,真好啊。”   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尾音微扬,带着七分欢喜,三分怯懦。   他骤然睁眼,眼前所见便是一片漆黑。   呼吸声稍促,他的胸口起伏不定,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女孩儿的声音。   被他放置在枕边的那枚铜佩光芒微闪,其间若隐若现的星盘转动,星罗棋布,发出细碎如铃的缥缈之声。   而此刻,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女孩儿仍旧安稳地沉睡着。   她枕边的手机那漆黑的屏幕上渐渐显露出一抹凤尾翎羽的淡金色痕迹,一个小小的星盘隐匿其间,悄悄转动。   “卫韫……”   睡梦之间,她似乎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清晰的声音传至卫韫耳畔时,他瞳孔微缩,久久凝望着他枕边的那枚铜佩,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自那一晚起,卫韫便偶尔可以听见谢桃的声音,多半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   有时是她午夜梦回间无意识的梦话,有时是她熬夜晚睡时一个人的碎碎念。   譬如:“好想吃小龙虾哦……吃不起,算了算了。”   再譬如:“好想吃红烧肉哦……不想做饭,算了算了。”   又譬如:“这个口味的泡面也太好吃了吧?!”   ……   有时候卫韫还会听见她念叨他:   “卫韫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知论》这种书他竟然能倒背如流,这不是魔鬼是什么!”   “也不知道卫韫现在在干什么……”   “有点想吃卫韫送的桂花藕粉糕了……”   但这样的情况终归是少数。   卫韫留意到,只有在铜佩上出现金色气流涌现而成的星盘转动时,他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时间飞快,一如流水。   因为快要开学了,可沉迷打工赚钱的谢桃还剩下了将近一半的暑假作业没有做完,所以她只能开始深夜赶作业。   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谢桃,在遇上一道怎么都解不开的数学大题时,她一头栽在练习册上,“这也太难了……”   而彼时,因为忙于督办占星阁建成一事,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有睡过一回好觉的卫韫终于能早早地睡下,却被她的这一声扰了清梦。   他睁眼时,枕边的铜佩上星盘转动,他听见女孩儿苦恼叹气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的眼底竟有了一丝笑痕。   犹如常年冰封无垠的雪原里忽然绽开一枝春色般,年轻的公子躺在床榻上,手里摩挲着那枚铜佩,眼眉舒展,温润含光。   天光乍破时分,卫韫被门外卫敬的声音唤醒。   因着他一向不喜他人触碰,所以国师府里从来不留侍女服侍,平日里这些琐碎的穿衣洗漱之事,也都是由他亲自来做。   待他洗漱完毕,再换了上朝时需穿着的银丝暗纹绛纱袍,站在一旁的卫伯适时奉上托盘里乘着的镶玉金冠。   卫韫侧着身,对着旁边那面极大的铜镜,将金冠戴上,束紧与衣袍同色的嵌着精致玉片的发带,拢在身后乌浓的长发间。   在扯过屏风上的腰带束在清瘦的腰身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便抬首看向站在一旁的卫伯,“让厨房准备一碟桂花藕粉糕过来。”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用盒子装着。”   卫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连忙低首:“是,大人。”   当卫韫乘上马车,要去上朝的时候,卫伯便将拿一盒糕点交到了卫敬的手中。   “大人。”   卫敬掀开帘子,将那盒糕点呈上。   帘子重新拉下来,卫韫看着案几上摆着的那盒糕点,他抬手时,宽袖后移至手腕处,也露出了他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枚铜佩。   他将铜佩放在了那盒糕点之上。   但见金光闪烁,那盒糕点凭空消失之际,他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   可当他靠坐在软垫上,目光盯着那枚铜佩半晌,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忽然扯唇,神色晦暗难明。   分明是她扰人清梦。   何以她要什么,他便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桃:好想吃桂花藕粉糕啊……   卫韫:你吵到我了:) 第20章 好喜欢你   八月的尾巴,二十六号这天,是谢桃的生日。   一大早,谢桃就接到了福姨的电话。   “祝我们桃桃生日快乐!”福姨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电话那端,一如往常那般精气神十足。   谢桃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今天好像真的是自己的生日。   用手挡了挡从半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刺眼阳光,谢桃笑起来,“谢谢福姨!”   “来,花儿,跟你桃桃姐姐说生日快乐,快。”   那边的福妙兰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然后,谢桃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福花懵懂的声音,“桃桃姐姐生日快乐。”   “谢谢花儿。”谢桃弯起眉眼。   “桃桃啊,你十八岁了,长大了。”福妙兰絮絮叨叨地说,“福姨给你寄了点吃的,就算是生日礼物吧。”   “谢谢福姨……”   某一瞬间,隔着细微的电流声,谢桃听着福妙兰温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的时候,她的眼眶有点发热。   能够在离开郑家,回到栖镇的时候,遇上福妙兰和她的女儿福花,对于谢桃来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她想起来,上一个生日的那天晚上,在福家蛋糕店里的柜台边,福姨亲手给她做了一个蛋糕,插上蜡烛的时候,福花在旁边用稚气的声音给她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那个时候,谢桃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   现在,她也依然这么觉得。   挂了电话之后,谢桃就掀开被子,穿上衣服,去洗手间里洗漱。   既然是过生日,那么就该吃点好吃的。   吃过早饭,谢桃就去了打工的甜品店里工作。   不舍得买那种大蛋糕,谢桃原本想在甜品店里买一个樱桃小蛋糕,但老板娘听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就特地亲自给她做了一个尺寸中等的巧克力蛋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谢桃的钱。   下午的时候,谢桃跟老板娘道了谢,然后就提着蛋糕去公交站台坐车。   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菜,谢桃就往小区的方向走。   可半路上,她却遇见了郑文弘。   黑色的宝马车停在路边,车窗慢慢降下来,露出郑文弘那张儒雅温润的面庞。   “谢桃。”   “郑叔叔。”   谢桃礼貌又疏离地对他点了点头。   郑文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菜,和一个蛋糕盒子,手握着方向盘,然后面色如常地对她说,“方便谈谈吗?”   “您有什么事吗?”谢桃问。   郑文弘嗯了一声,说,“下个月赵一萱的案子就要开庭审理,我这边请的律师想问你一些事情。”   因为他目前算是谢桃的监护人,所以这件事情,警察局的人一直是在跟他联络,而苏玲华和郑文弘之前就已经连同周辛月的父母对赵一萱提起了诉讼。   听了郑文弘的这句话,谢桃觉得自己好像也无法拒绝,毕竟这件事,本来就是她的事情。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   但当她坐上郑文弘的车,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再下车的时候,才发现郑文弘带她来的,是一个酒店。   “顺便吃个饭。”郑文弘解释道。   他看见谢桃手上还拎着东西,就说,“先放在车上吧。”   谢桃只好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都放回了车上。   郑文弘把车钥匙交给了泊车的人,然后就带着谢桃走进了酒店大堂里,乘着电梯上了三楼。   当谢桃跟着郑文弘,穿过铺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包厢门前的时候,郑文弘推开了包厢的门。   谢桃刚刚踏进门口,抬眼就看见包厢里摆着一个大大的圆桌,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菜肴,而在圆桌的最中间,摆放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那蛋糕上面写着:桃桃十八岁生日快乐。   而桌边坐着的两个人在看见谢桃走进来的瞬间,就立刻站了起来。   一个,是精心打扮过的苏玲华。   另一个,是郑和嘉。   苏玲华身上穿着的那水绿色的裙子,是谢桃近期买过的那本杂志上,苏玲华自己亲手设计的那一款。   她好像已经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那是连谢桃都没有见过的模样。   和记忆里那个眼神灰暗的女人不一样,她的那双同谢桃尤其相像的杏眼里多了从前没有的自信。   谢桃有一瞬想,或许她的妈妈,曾经就该是这副模样吧?   自信,且柔美。   可此刻看在她眼里,却又好像陌生了几分。   那一瞬,谢桃呆呆地立在那儿,她的目光停在苏玲华的身上,光影微动,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被天花板上垂掉下来的水晶灯给晃了眼睛。   包厢里寂静无声,直到站在桌边的苏玲华动了动唇,唤她,“桃桃……”   谢桃站在那儿,眼神微闪,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苏玲华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似乎是有点忐忑不安,但她还是又一次开口,“桃桃,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桃就打断了她,“不用了。”   谢桃转身想走,却被郑文弘叫住:   “谢桃,欺骗你是我的不对,郑叔叔向你道歉,但是我如果不这样,你怕是根本不会跟我过来……就当给你母亲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她这一年多,也不好过。”   “我不需要任何弥补。”谢桃垂着眼,指节屈起,紧握成拳,声音有点轻,还有点发颤。   “桃桃,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难受……”苏玲华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花。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清晰地记得自己过去对谢桃的做的那些错事,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忘掉。   每每入夜,她的脑海里总是会闪过女儿谢桃在那个冬夜里看向她的目光。   她始终愧疚难当,深受折磨。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无论做什么,可能都无法弥补之前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桃桃,我是你妈妈,我……我没有办法不管你,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桃桃,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啊……”   苏玲华说着说着,就变得很激动,眼泪顺着眼眶滑下来,她伸手想去触碰谢桃,却被她躲开。   于是她的那只手,就只能在半空僵住。   而谢桃的那双杏眼里已经染上了一片水雾。   刚来南市的那两年,是谢桃这辈子,人生最灰暗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的谢桃,还没有对她的母亲失去期望。   因为她还记得曾经母亲最温柔的模样,还记得她曾经一遍遍说多爱她的口吻。   那是真的,刻在血缘里的爱,永远做不得假。   于是小小的谢桃总是告诉自己说,妈妈病了,妈妈心里比她还要难过痛苦好多好多倍。   但是即便是她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告诉自己,但那颗幼小的心,却还是难免在那样的打骂苛责中受伤。   在谢桃被学校里的同学欺负得满身狼狈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但凡苏玲华有一次帮她换衣服,给她洗澡,然后温柔地吹一吹她额头的伤口,轻轻地说一句安慰的话,谢桃都不会在年深日久的期盼中,渐渐变得失望。   支撑一个小孩子快乐的活下去的勇气是什么?   那个时候,谢桃以为,应该是妈妈的怀抱。   而真正压垮谢桃内心里所有对于母亲的期盼的,其实是在郑家的那些日子。   她原本期待着,治好了病的母亲,一定会回到从前的模样,用最温柔的姿态,拥抱她,说爱她。   可是她没有。   她过分地专注于自己的新家庭了。   因为她对郑和嘉的刻意偏心讨好,因为她对谢桃的严苛要求,把谢桃心里最后的那点关于母亲的光,彻底磨灭了。   于是那个除夕夜,谢桃离开了郑家。   那是苏玲华的家,或许永远都会是她的家,但那永远,都不会是谢桃的家。   因为苏玲华是她的妈妈,所以谢桃永远都免不了会想念她。   这本来,就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但血缘,本来就是一个人永远都无法割舍的东西。   可想念最终,始终要隔着足够的距离,才能叫做想念。   那绝不是原谅。   就像苏玲华至今都没有明白,她令谢桃彻底失望的原由究竟在哪里一样,这段母子情分,永远都不会回到曾经的纯粹关系了。   她们依然是母女,可她们之间,终究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时间都没能消解的东西,是她们两个人心里关于彼此的心结。   “桃桃,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是你长大成人的日子,算妈妈求求你,就让妈妈给你过完这个生日,好不好?”   苏玲华眼眶红透,哽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谢桃没有说话,她只是抬眼,看向那桌上摆着的高脚杯里,颜色浓烈的红酒。   就好像是卫韫那幅画像里,他衣袖的颜色。   她忽然想,成年的这一天,好像是该喝点酒。   站在旁边的郑和嘉始终沉默地看着谢桃,他没有开口劝说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   而这一次,他也不想干涉她的任何选择。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谢桃忽然走到桌边,端起一杯红酒,仰头一口又一口地喝了下去。   桌子上摆着的三个高脚杯里的红酒,都被她喝了个精光。   然后她拿起透明的塑料刀,挖了一块蛋糕下来,喂进嘴里,然后她转身就走。   “桃桃!”苏玲华在后面喊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谢桃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那双眼睛早已憋红,眼泪悬在眼眶要落未落。   最终,她说:“妈妈,谢谢您生下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说,“今天,我成年了。”   “所以以后,生活就真的,只是我自己的生活了。”   这句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即便听到了身后苏玲华崩溃的哭声,她也没有停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在见到苏玲华,在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眼泪的时候,瞬间就唤起了她许多关于以前的回忆。   那时,爸爸的模样还没有在她的脑海里成为模糊的影子。   那时,妈妈还是那个每天都会亲亲她的脸颊,然后抱着她去镇上的蛋糕店里买酥心糖吃。   生活永远都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但谢桃有时候梦到儿时的一切时,她还是会哭着醒过来。   回到租住的小区,当她走到单元楼下的时候,手机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来。   她掏出手机,隔着一片模糊的泪花,她看见,那是快递储物柜发来的消息。   在原地站了两分钟,谢桃折返到小区摆放快递储物柜的地方,在她输入密码后,储物柜“嘀”了一声,应声而开。   里面摆放着一个古朴的木制盒子。   一如前几次,卫韫寄给她的糕点的盒子。   于是盛夏蝉鸣的黄昏,有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快递储物柜前,那双泛红的眼眶里,眼泪仿佛更加汹涌。   谢桃伸手抹了一次又一次,把脸颊的皮肤擦得开始泛红,甚至已经开始泛疼,她也丝毫不在意。   抱着盒子上楼的时候,谢桃的步履已经有点晃。   可能是那三大杯红酒的酒劲上来了,再加上她从来都没有碰过酒,所以这酒劲一上来,她的脑子就开始有点不太清晰了。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之后,谢桃坐在床上呆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了那个盛着糕点的盒子。   盒子里的糕点并不是之前的桂花藕粉糕,而是另一种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糕点。   她伸手去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掉了下来。   后来,她的脑子开始变得更混沌了一些,她一边哭,一边吃。   后来她抱着盒子躺在床上,摸出兜里的手机,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才点进了那个空白头像的聊天界面。   她吸吸鼻子,点开了视频通话的选项,在跳出来的“视频通话”和“语音通话”的选项中,她歪着脑袋盯了好一会儿,手指按在了“语音通话”。   在等待连接通话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即便是喝醉了的谢桃变得胆子大了好多,她的那颗心也开始跳得特别快,她揪着自己的衣服,手指都有点发颤。   彼时,方才从浴房出来,回到屋内的卫韫,披着湿润的乌浓长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衣袍,衣襟稍敞,锁骨半露。   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垂眸时,纤长浓密的睫毛犹如鸦羽一般。   忽的,被他随手放在书案上的铜佩上忽然浮现出金色气流涌动而成的星盘。   星盘转动间,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下一刻,他便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女孩儿吸鼻子的声音。   “……?”卫韫蹙起眉。   “卫韫?”   女孩儿稍显怯懦的声音传来,有些细弱难闻。   那一瞬,卫韫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惊愕似的复杂神色,半晌后,他方才试探着开口:   “谢桃?”   清冽如涧泉般的男声传来的瞬间,谢桃顿时大哭起来。   “卫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只重复着他的名字。   卫韫听见她哽咽着说,“今天一过,我就十八岁了。”   “我,就是一个大人了……”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而卫韫听着女孩儿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好多的话。   察觉到她的吐字有点不太清晰,说话间似乎有几分明显的醉态,于是他开口道,“喝酒了?”   “嗯……三大杯,一点都不好喝。”   谢桃下意识地乖乖回答,末了还打了一个嗝。   “我今天把蛋糕弄丢了,菜也弄丢了,没有资格吃晚饭,也没有资格过生日……”   “卫韫卫韫在听吗?”   “卫韫你说话嘛。”   “你声音真好听,我相信你不是老爷爷了……”   她醉酒的时候,仿佛更大胆,话也更多了,但她却避开了许多她不愿意触及的话题。   即便,卫韫听得出来,她似乎很难过。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卫韫听着女孩儿越来越小的说话声,他的目光停在那枚铜佩上显现出来的星盘上。   那个时候,谢桃在模糊间,好像听见他清冽泠然的嗓音传来:   “生辰快乐,谢桃。”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谢桃的眼泪就那么忽然盈满了眼眶。   一颗心好像跳得飞快,她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或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此刻的悄然心动给了她太多的勇气,她吸着鼻子,忽然又傻笑了一声,那双杏眼里神色迷离。   但从她站在楼下的快递柜前看见里面的那只木盒子开始,从她在大着胆子按了语音通话,听见他的声音的那一刻起。   被她刻意藏起来,刻意模糊掉的那些情绪,在此刻昏昏沉沉,却又好像有些过分清晰的脑海里,再一次涌现。   于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在灯火摇晃的案前,端坐如松的年轻公子清晰地听见女孩儿柔软细弱的声音似若呢喃般从星盘里传来:   “好喜欢你啊……”   “卫韫。” 第21章 她很认真(捉虫)   此刻的悄然心动,究竟能不能算作是早有预谋?   从她再一次回到南市,决定为了周辛月而复学去天成高中的那时候开始,她在最无助和迷茫的时候遇见了他。   隔着网络的两端,她和他本来不过是这浮世间,毫不相干的两粒微尘。   但谢桃在那样无可依靠的情况下,却在这个陌生人这里,找到了一点点安定感。   对于周辛月所遭遇的一切,谢桃空有满心愤怒,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从来没有一刻,能像当时那样,让谢桃觉得自己那么没用。   是卫韫一步又一步地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做。   即便他总是那么寡言,但却始终在帮助着谢桃,让她一点点地查清了所有的真相,而最终,也让最该受到惩罚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该是最好的结局。   而谢桃即便是在被赵一萱掐着脖子,几欲失去所有的意识的时候,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因为她知道,当初的周辛月选择帮助她的时候,连一分一秒都没有犹豫过。   而现在,她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他。   或许这件事根本不会这么顺利地解决,或许她还将花费更多的时间,又或许……她根本没有办法替周辛月讨回公道。   那夜,她拖着缝了针的腿,带着满身的伤口回到租住的房子,心里记挂隐忍的一切终于在她的心里如释重负。   也是那夜,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卫韫。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于他的好奇心,就像是早春时节开始抽条的嫩绿枝叶,日渐春深,日渐发芽,日渐茂盛。   他似乎是一个尤其博学的人。   不单单是《知论》那样的古书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天文地理,人间诸事,他总是知道许多谢桃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他好像总是搞不清楚一些现代社会里的东西,就好像是一个住在深山里的老爷爷一样。   他会下棋,会画画,会书法,焚香煮茶,雪月风花。   就好像是古时候的世家公子般,过的都是那种在书里才会出现的诗意生活。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   谢桃有时候会这么想。   她有时候会盯着那张被她设置为手机壁纸的画像好久,那么清晰的轮廓,令人惊艳的容颜,真的是可以凭空捏造的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是不是真的就是这副模样?   几个月的时间,一朝春过,一朝夏至,在最为浓烈炽热的盛夏时分,谢桃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所有琐碎的事情。   或许是早些年过得太压抑,谢桃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往自己的心里藏,但现在,她却总愿意主动把自己所有好与不好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莫名情绪,似乎就是从好奇开始的。   此刻的心动,终归不是突如其来的片刻冲动。   或许它早已经像是一颗种子似的,乘风而来,落在她的心底,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渐渐地生了根。   直到这个时候,听着他清冽的嗓音,听到他说的那句“生辰快乐”时,她的心脏没由来地跳得很快。   几乎没有半点思考,她就脱口而出:“好喜欢你啊。”   像是漫长的冬日里终会来的第一场雪,像是春风尽处终会绽放的第一枝杏花,又像是看似永恒的黑夜过后展露的第一缕晨光……她开口说喜欢,好像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   女孩儿呢喃般的醉话,像是滚烫无边的火焰烧在他的耳畔。   呼吸一滞,卫韫瞳孔微缩,手指动了动,书卷从他指间掉落,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响。   任是他是那般沉稳如水的性子,也不免为她这一句直白的言语而晃了心旌。   她似乎仍在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低弱温软,像是一只刻意亲昵讨好的小动物。   大周朝国师卫韫,天姿容色,才智无双,可占星观天,可出谋划策,甫一入世,便名动天下。   纵然朝野上下,市井之间,总有传言说,国师卫韫狼子野心,善弄权术,其心可诛。   但这世上仰慕国师卫韫之人者众,便只是郢都的闺阁女子,大都也对这位年轻绝色的国师大人心存幻想。   可这位年轻的国师至今,都不曾听过,像是此刻隔着两个时空,一个自铜佩上浮空而起的星盘的姑娘这样直白的话语。   他此生未经风月,更不屑于儿女私情。   纵然此刻他的耳廓已经明显有些发烫,卫韫也仍旧端坐在那里,身形有些发僵,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彼时,转动的星盘忽然破碎成了一缕淡金色的流光,俯冲下来,宛如坠落银河的星子般,流光破碎,浸润无痕。   而她细声的嘟囔,也都在顷刻间消弭无声。   周遭又只剩下一片寂静,案前的烛火仍然摇曳着,窗棂间垂落了晃动的树影,也拉长了他的身影。   卫韫久久静坐,神情莫名。   而此刻的谢桃握着手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睡去,她的眼尾仍带着未干的泪痕,眉头轻皱着,好像在梦里,也始终没有得到半刻安宁。   当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因为昨天哭肿了眼睛,导致她今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发涩,脑袋也有点昏沉发痛。   她也没敢伸手揉,撑着身体坐起来,她低眼看见了被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到了一边的手机。   她拿起来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又发现了来自周辛月的微信消息。   她点进微信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   “桃桃,谢谢你那么努力地想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会好好治病,你要等我回来啊。”   “这辈子能够认识你,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生日快乐啊,桃桃。”   谢桃在看见她发过来的这些字句的时候,嘴角往上扬了扬。   半晌,她才用手指点着屏幕,回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辛月。”   当她退出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的时候,目光下移,定在那个空白头像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语音通话]的标识。   她顿时愣了一下,手指动了动,点进了她和卫韫的聊天界面。   只见上面显示着:   “聊天时长 14:03”   ???   谢桃浑身僵硬,握着手机坐在床上,整个人都呆滞了。   昨夜的许多记忆涌上来,她耳畔仿佛响过了这样的声音:   “好喜欢你啊……”   “卫韫。”   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昨天夜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大着胆子点开了微信的语音通话,然后她听到了一抹清冽泠然的嗓音。   模糊间,她听到他后来说:“生辰快乐,谢桃。”   然后,然后就是她……   谢桃的一张面庞猛地烫红,她手里握着的手机顿时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啊啊啊啊啊!!!   谢桃猛地一头栽进枕头里,像一只毛毛虫似的,扭啊扭,把自己重新缩进了被子里。   怎么办??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莫名其妙?他会不会……再也不想理她了?   那一瞬,谢桃的脑海里蹦出了很多想法。   她连忙按亮屏幕再看了一眼手机,确定卫韫的微信还静静地躺在她的列表里之后,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又捂住脸,像是有点没有办法面对昨天对他说过了那样的话的自己。   她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忽然说那种话啊!   像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她才又重新点开和卫韫的聊天界面,打出来的字在对话框里又一一删掉,这样来回重复了好多次,她最终,试探着打了一句话过去:   “卫韫,昨天的事……”   她原本想说,是她的醉话,当不得真,让他不要误会之类的。   可手指轻触屏幕的刹那,她却又想起了昨天下午,她站在楼下的快递柜前,看见里面存放着的那只木盒子。   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木盒子。   她又想起来昨天他对她说过的那句“生辰快乐”。   内心里一夜之间平复下来的悸动仿佛在此刻再一次泛起波澜,令她在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的时候,有一瞬晃神。   “昨夜,你醉了。”   十分钟后,她等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谢桃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内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情绪,几乎是想也没有来得及想,她急急地回复:   “我明明很认真的!”   像是一瞬间燃起的火光般,她忽然有了勇气:   “卫韫,我本来,就是那么想的啊。”   打出这一行字的时候,直到她按下发送键,她的手指都在发颤,仿佛连呼吸都有几分凝滞了。   而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端坐在书案后,定定地望着案上铺展开的那三张洒金信纸,目光来回游移,神情竟有几分莫名无措。   今日沐休,不必上朝,而他昨夜竟因为这么一个小姑娘的醉话而睡得极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总会听到她的那一句:“好喜欢你啊……”   她似乎很喜欢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尾音微扬,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令他陡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然后久久地盯着上方的素色承尘,再难以安睡。   本来只当是她一时的醉话。   但此刻他看着那信纸上的一字一句,才忽然发现,这个小姑娘似乎,真的把她的一颗真心,捧给了他。   脑海里浮现过她那张明净秀气的面庞,那一双杏眼,尤其澄澈明亮。   可这有多荒唐?   于她而言,他不过一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罢了,又如何值得她将一颗真心如此切盼地交付?   或是因为父亲卫昌宁的关系,卫韫至今都不肯相信这世间的男女真情。   他更不信,她这份忽然的情思,来得有多真切。   那或许,更像是一时的兴起,不过是一个尚且年少的女孩儿的一时冲动。   卫韫提笔,首先想到的,便是拒绝。   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那枚铜佩上时,他顿了顿,那双眼瞳里忽然多了几分深思。   半晌后,他抬眼看向门外:“卫敬。”   抱着长剑,身穿黑色长衫的卫敬应声走进来,连忙低首,“大人。”   “若是……”   卫韫甫一开口,便顿了顿,像是在思虑着什么,而后才道:“若是你拒绝了一个有心于你的姑娘,她是否会就此杳无音信?”   “啊?”   卫敬懵了。   他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大人……大人他方才问了他什么问题?   他是不是幻听了?   “是与不是?”卫韫显然没什么耐心,眼眉间拢着几分烦躁。   “……依属下之见,约莫是这样没错,毕竟,毕竟姑娘家面皮薄,若,若大人,……哦不,若那姑娘被表明心意的男子给拒绝了,想来应该就不会再多做他想了,自然,自然也就不会再与此男子来往了。”   卫敬答话时,额头都在冒汗。   提剑杀人他在行,但这一类的问题,他回答起来,却显得有些迟疑。   不再来往?   卫韫一听他此言,当即便蹙了眉。   若是因为此事而与她断了这种诡秘的联系,那么这铜佩之秘又从何查起?而那个目的在他的神秘人又何时才能显露马脚?   这一切,分明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卫韫手中的笔要落未落,他那双眼睛里神色变换,终究难定。   拒绝的字句,终究还是难以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我该不该拒绝……   谢桃:不你不可以!   卫大人你拒绝啊你拒绝试试?拒绝了老婆就没了:)   无论如何,甜甜的网恋终究还是轮到我们桃桃了!!!鼓掌!! 第22章 如你所愿   在谢桃十八岁的第一天,她拥有了一个男朋友。   就在她紧盯着手机屏幕,一刻也不敢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的时候。   “好。”   像是过了有十分钟之久,她就看见聊天界面里来自他的回复。   那一瞬,谢桃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他这是什么意思?   手指动了动,谢桃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打了字过去:   “好……是什么意思?”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她收到了他的回复:   “如你所愿。”   仍是一贯的惜字如金,可看在谢桃的眼里,却令她在顷刻间失神。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瞪大一双杏眼,像是有点不敢置信。   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脸颊再一次烫红,谢桃捧着手机,盯着聊天界面里的“如你所愿”四个字,看了好久好久。   胸口的心跳一声声,一阵阵,仿佛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过。   啊啊啊!!!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谢桃,再一次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翻来覆去。   这一整天,谢桃几乎都是傻笑着度过的。   就连施橙打电话跟她借暑假作业抄一抄,她都全程傻笑着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的暑假作业根本没有做完。   “……”   忽然悲伤。   但没一会儿,她点开微信界面,看着卫韫发过来的那句话时,她又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彼时,方才放下笔墨,随手拿起了一卷书的卫韫端坐在书案后,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禁地从书页上移到书案上放置着的那枚铜佩上。   心里始终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令他一时间有些难以专注于手中的书卷,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晃了神。   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案前的香炉里染着冷沁的香,缕缕的烟雾自其中缭绕而出,朦胧的烟,有一瞬模糊了他的眉眼,更掩去了他眼底的深思。   窗棂外蝉鸣声声,绿浓的树影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芒,簌簌声细碎,隐约可闻。   卫韫扔下了手里的书卷,将那枚铜佩握在了手里,一壁用指腹摩挲着铜佩的边缘,一壁起身走到了门外。   卫敬适时俯首,“大人。”   “选进占星阁里的那些道士的身份,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卫韫瞥他。   “大人请放心,属下已经一一排查过,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卫敬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便轻轻颔首,像是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笑了一声,神色很淡:   “如今信王奉诏留在郢都,想来此刻东宫定然很热闹。”   “依大人所见,陛下此举,究竟为何?”卫敬却是不太明白何以一向偏向太子殿下的启和帝此次,却将信王留在了郢都。   卫韫抬步走下石阶,往院子里凉亭的方向走,“陛下不过是借着信王,敲打太子罢了。”   邵安河贪污一案,牵扯甚广,甚至还关系到好几笔数目极大的赈灾粮款的去向,此次被牵涉其中的官员诸多,更有太子党羽数十个。   太子即便是未参与贪污,也犯了包庇之罪。   此事闹得极大,天下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启和帝,但他仍然放任太傅许地安将太子从此事中摘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令那数十个官员死在了大牢里,再无对证。   但太子此次这事做得不漂亮,怎能不令启和帝心生恼怒?   可终究,在启和帝的心里,他的这位嫡子,仍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也因如此,启和帝才会留下本该返回封地的信王,却什么也不说不做,徒留太子赵正倓在东宫之中着急上火,同时也令朝野上下众说纷纭,以为启和帝是否又有了新的打算。   然而启和帝此举,全然是为了挫一挫太子的锐气,信王终究,是白白做了启和帝手中的棋子。   偏偏此时便连信王也以为自己重新有了点夺嫡的希望。   这可真是……好笑。   卫韫扯了扯唇角,眼底流露出几分莫名的兴味。   他倒是真想看看,待那信王赵正荣终于回过味来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既是如此,大人,我们要做什么吗?”卫敬略微思索了片刻后,便问。   卫韫摇头,在凉亭里的石桌前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才道,“不必,我们暂且看着便是,倒乐得清闲。”   这个日渐沉迷所谓修仙之道,看似昏庸的启和帝,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的一番算计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那把龙椅上坐了那么久。   他们赵家父子之间的事,不若便让他们自己先斗着罢。   “听说城南的柳玉巷里的荷花酥不错?”   茶碗的杯盖一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忽而开口,却是转了话题。   卫敬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去买一份回来。”卫韫说这话时,始终神色如常。   “……是。”   卫敬总觉得大人最近有点说不出的怪异,但他又不敢妄自揣测,此刻也只能点头应声,转身往主院外走去。   而那盒荷花酥最终,是进了谢桃的嘴。   好吃到她疯狂打字:“卫韫这也太好吃了吧!!”   卫韫一见那洒金信纸上的那行墨色,便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答她的话,兀自拿出卫敬刚才递上来的一封密文,垂眸看了起来。   之后的几天,卫韫明显发现,自从他接受了这个姑娘的心意之后,她似乎变得更加话痨了,大大小小无数事,总是事无巨细。   “卫韫卫韫!你在干嘛呀?”   “卫韫怎么办我暑假作业还剩好多哦……令人头秃。”   “我好想吃红烧肉哦卫韫……”   “嘀,开学倒计时一天,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卫韫你每次讲话能不能多几个字?”   ……   凡此种种,都是她多数的随兴之言。   而卫韫时常为了堵住她的嘴,便命卫敬去搜罗整个郢都的零食或是糕点之类的,统统压在铜佩下,给她送了去。   但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待她,仿佛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耐心。   他有时甚至还会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糖蒸酥酪!”   谢桃回答得特别果断。   “你已经连着吃了三天了。”他试图提醒她。   “好吃!”   她的理由也总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   最后,卫韫只得叫来卫伯,令其去让后厨做一碗糖蒸酥酪端过来。   近来,国师府的奴仆们明显察觉到,他们这位国师大人,似乎变得过于嗜甜了?   只是这天,谢桃放学之后刚回到小区,她看到了手机上的提示,就兴冲冲地跑到快递储物柜那儿去取快递。   她满心欢喜地打开快递柜,可一打开,她却看见了……一堆书?   还是那种或蓝或红的纯色封皮,用麻绳装订整齐的那种书,就像她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似的。   ???   好吃的呢?   谢桃在快递柜里翻来翻去,却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只好抱着那一堆书往单元楼里走。   “卫韫!你给我寄书做什么呀?”回到家,谢桃把那一摞书都放在了桌上,然后就拿出手机给他发微信。   那边的回复依旧很慢:   “多读书,少说话。”   谢桃眨了眨眼睛,像是片刻后才察觉到似的,她连忙打字:   “你是觉得我话多吗?”   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这句话时,眉峰微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一点不太好的感觉。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方才落笔:   “并未。”   谢桃撇撇嘴,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在桌边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书名叫做《石泉记》。   谢桃一翻开,就被第一页醒目的文言文给劝退了。   “……”   他送她的这些书,是帮助她催眠的吗?   “我看不懂。”她打字跟他说。   谁能想到,卫韫回复她的却是:   “我替你挑的这些,七八岁的稚子尚能看得懂,你却不能?”   “……”   谢桃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气鼓鼓地再一次翻开那本《石泉记》,谢桃抱着雄心壮志开始一行行扫过去,结果第一句她就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谢桃拿着手机开始上网搜《石泉记》的译文,但很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找到半点有关于这本书的痕迹。   不要说译文,就连原文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桃皱了皱眉。   她只好抱着手机,遇上不明白的字句就单独拎出来查一查,但也还是弄得她云里雾里的,勉强翻译了几句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打扰了,我还是写的我作业吧。”   谢桃泄了气,戳着手机屏幕,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她把那堆书移到书桌的一旁,从书包里拿出来今天白天没有做完的作业,打算做。   但此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卫韫的微信消息:   “你看的是哪一本?”   谢桃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石泉记》那本呀。”   彼时,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那一行字的时候,他略微顿了一下。   《石泉记》?   像是想起来是哪一本了,他便去了旁边的书架边,伸手抽出来一本蓝色封皮的书,那封面上赫然是“石泉记”的字样。   他竟然,提笔之间,便将石泉记里第一卷 极短的故事在信纸上逐字逐句地写成了通俗易懂的白话文。   金光拥着信纸转瞬间化为虚无,而卫韫站立在书案后,脊背挺直,左手提着笔时,那双眼瞳深处竟有片刻温润笑痕。   转瞬即逝。   他站在那儿,一时间那张面庞上神色莫名,竟有片刻发怔。   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卫韫蹙着眉,手指一松,将手里的笔扔到了一边的笔洗里,垂眸瞧着那支狼毫笔在清澈如许的水中绽开一团墨色,如同天边陡然笼罩的阴云般,极尽延展,肆意着色。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我在做什么?怎么还给她翻译上了?   谢桃: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看,你打扰到我写作业了:) 第23章 泠泠水声   夜幕降临时分,禁宫里渐渐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宫灯。   此时的清波殿内,正是歌舞升平,丝竹鼓乐,声声不息。   今夜,启和帝为庆祝禁宫之内的占星阁顺利建成而举办了宴请朝臣的宫宴。   太子赵正倓坐在下首处第一位,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信王赵正荣。   卫韫作为国师,又主理占星阁中事,深受皇恩,便自当坐在下首除却太子赵正倓后的第二位,与对面的丞相宋继年,以及太傅许地安相对,而那两个老头子平日里,便是最看不惯卫韫这位过分年轻的国师的。   他们私底下推牌九的时候,还骂过卫韫神棍,这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传了出来,弄得人尽皆知,还挺尴尬。   但这会儿这俩老头对上卫韫那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睛,都不免相互对视一下彼此的老脸,然后再挺直自己的脊背,做出一副风骨清高之态。   即便他们已经被过了大半的人生给压弯了腰,挺着腰背也挺不太直的样子。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国师年仅二十二岁,自是身姿挺拔,那张面庞更是天生殊色,明艳风流。   俩老头耷拉着皱痕满布的脸,忍不住同时冷哼一声。   “今日是为庆祝朕的占星阁正式建成的日子,来,诸位卿家与朕同饮!”坐在龙椅之上的启和帝忽然起身,接过身旁的皇后尤氏递过来的纯金酒盏,抬手举杯。   坐在案几前的所有人在启和帝起身的瞬间就连忙站了起来,然后举着手里的杯盏,齐声道:“恭贺陛下!”   卫韫将酒盏凑到嘴边浅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入喉却又醇厚留香,回味无穷。   到底是禁宫中的御酒。   待启和帝重新落座之后,随着众臣落座的时候,卫韫亦坐了下来。   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抬眼时,却对上了坐在对面下首第一位的信王赵正荣的目光。   卫韫神色不变,轻轻颔首,而后便移开目光。   “国师如今到底是越发风光了。”   彼时,身旁的太子赵正倓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卫韫偏头,正对上太子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一如他的生母,那位已逝的刘氏皇后一般,赵正倓有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此刻于灯火阑珊中轻睇着卫韫时,似乎还带了几分隐约的怒色。   看来,这位太子殿下,果真还记着名册的仇。   卫韫扯了扯唇角,启唇道,“陛下恩重,臣一直谨记。”   又是这般不显山不漏水的忠君之言,赵正倓冷笑了一声,不再与之多说一句。   但他却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酒盏。   终有一日,他定会让这个卫韫死在他手里。   “国师。”坐在上首龙椅之上的启和帝忽然唤了卫韫一声。   卫韫闻言,当即站了起来,微微颔首,清风云淡,“陛下。”   “占星阁中事,你都安排妥当了?”   启和帝倚靠在龙椅之上,那张因为长期服用丹药而略显蜡黄的面庞在此刻看起来似乎很是和颜悦色,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位大周朝皇帝的本性,实则喜怒无常,近些年因为偏好于求仙练道,服食丹药过多的关系,他的脾性更是一日比一日差,动辄打杀宫人,这已是常事。   “具已妥当。”卫韫淡声道。   启和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便道,“日后占星阁中,便由国师多费心了。”   卫韫垂眸,“陛下言重,臣自当尽力。”   “至于占星阁中炼丹一事,朕便给你指派一人罢。”启和帝喝了一杯酒,道。   卫韫初初听闻,便知启和帝心中打得是什么算盘。   但见他伸手指向那礼部侍郎——吴孚清时,卫韫心中便更加确定此事了。   吴孚清当即从案几后走出来,在大殿中央站定,而后一掀衣摆,对着坐在阶梯之上的龙椅上的启和帝俯身行了大礼,而后在启和帝冲他摆手,示意他起身时,他方才站起来,又侧过身来,对着卫韫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国师大人,臣吴孚清定当好好辅佐大人治理占星阁。”   卫韫面上未有丝毫波澜,轻轻颔首,并未言语。   待他再次坐下来时,耳畔是太子赵正倓的一声哼笑,带着几分难掩的讽意。   而彼时坐在卫韫对面的丞相宋继年与太傅许地安对视一眼,眼尾都显露而来几分笑意。   在这个宫宴上,怕是无人看不出,启和帝这一举动,意在警示国师卫韫。   这位大周朝的皇帝,从来都不是那么能够轻易相信旁人的人。   或许,他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他敢用卫韫,也倚重卫韫,但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位他请入朝来的年轻国师。   卫韫垂着眼帘,半点情绪也未露,偶尔有小心注意着他的神情的官员,也始终看不透他此刻内心里究竟装着什么。   便是坐在自己父亲南平侯身边的齐霁,也不免多看了那边的卫韫一眼。   而后他端着酒盏,悠悠地喝了一口。   后来宫宴结束时,齐霁好不容易从南平侯身边溜走,在往宫门去的长长宫巷里,他远远地望见了卫韫那一抹暗红的身影,在身旁宫人的宫灯映照下,锦袍衣袂间泛着莹润如破碎的星子般细碎的华光。   “卫延尘!”   他提着衣摆,也不管身旁的侍从,连忙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待他跑到卫韫面前时,方才发现,他的手里竟然提着一只红木的食盒。   “卫延尘你国师府没有东西可以吃吗?”他啧了一声。   卫韫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说话,径自往长巷尽处走去。   齐霁跟在他的身边,“宫里头的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是我侯府的厨子做的也不差啊,你倒不必做这种事情,你若是终于想通了,知晓这口腹之欲乃是人生第一大乐事,本世子也是十分欣慰,你若是来侯府,本世子定当请你吃小半月不带重样的美食珍馐!”   卫韫向来是不愿搭理他的这些废话的。   但是他提着那只食盒,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小姑娘的那张面庞,他脚下一顿,偏头看向身旁的齐霁,双眼微眯了一下。   他怎么忘了,这位南平侯府的世子爷虽是郢都人尽皆知的不上进,却也是一个名满皇城的饕餮。   “齐明煦。”卫韫忽然道。   齐霁被他忽然的注视弄得有点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怎么?”   “你侯府里的厨子,送我?”   齐霁觉得自己后背一凉,半晌才听他面前的卫韫竟幽幽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觉得自己方才可能耳背了。   “……啊?”齐霁有点没太反应过来。   “明日将人送到国师府。”   卫韫却没那么多的耐心与他再多说些什么了,提着那只红木食盒,他直接便往前走去。   齐霁连忙跟上去。   到了宫门处,卫敬一直等在马车旁,一见卫韫,他便迎上来,“大人。”   “世子爷。”   又见他身旁的齐霁,卫敬便再行了礼。   “卫敬,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大人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齐霁凑上来,手里摆弄着一把玉骨折扇,好奇似的问道。   卫敬愣了一瞬,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糖蒸酥酪,荷花酥,芙蓉糕……等等之类的甜点名称,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是”,但他方才一张嘴,便又将话头转了回来:“世子爷说笑了。”   “卫敬,走。”   卫韫根本不打断再理会齐霁,径自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卫敬,然后转身便一掀衣摆,上了马车。   “世子爷,告辞。”卫敬对着齐霁再行一礼,而后便提着食盒,轻松跃上马车,拉起缰绳,便赶着马车往宫门处去。   齐霁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眼底仍带着几分新奇的笑意。   他总觉得,这位国师大人似乎藏着什么事情。   当卫韫回到国师府时,檐下的灯笼的光影已拉得很长。   命卫敬将食盒放在他的屋内之后,卫韫便去了浴房里沐浴。   烟雾缭绕地浴池里,乌浓的长发就披在他的身后,随着他靠在浴池边的动作,便浸湿了大半的发丝,斜斜地偏到一边,氤氲的雾色间,隐约可见他半边白皙的脊背。   他微垂着眼眸,鸦羽般的睫羽遮下,在点了满室的灯火,亮如白昼的浴房内,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的阴影,湿润的浅发贴在他的耳侧,即便此刻他那张面庞上半点情绪也无,那般轮廓,微带水气,却也比平日里衣冠整齐时,多了几分难言的惑人风情。   他静靠在浴池边,久久未动。   直到被他随手放置在身后软塌边的小案几上的铜佩忽然发出细碎如铃般的声响,他骤然睁眼,回头时,便正好看见那枚铜佩上有金色的星盘漂浮而起,并发出转动的声音。   “卫韫?”女孩儿柔软的嗓音从星盘里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莫名的娇怯。   “怎么了?”   半晌,卫韫方才开口道。   “你在做什么呀?”   谢桃像是往嘴里喂了什么东西,说话有点模糊。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卫韫平静道,“看书。”   “你怎么又在看书啊?”   谢桃叹了一口气,“熬夜看书对眼睛不好,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嗯。”   她偶尔的出言关怀,总能令他的眉眼有一瞬柔和下来。   像是极尽冰雪的荒芜之地,有了一刻还春的迹象。   “你在吃什么?”他分明听见她吃东西的声音。   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发出细细嗦嗦的声音。   “薯片。”   谢桃一边吃,一边说,“我今天回来晚了,本来想泡面吃的,但是停水了,我还在想我今晚怎么洗漱……”   这一片区都停了水,谢桃就是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吃的。   何况现在已经很晚了。   卫韫蹙了蹙眉,瞥了一眼那案几上的铜佩,他当即道,“你等等。”   “嗯?什么?”谢桃没明白。   而卫韫没有答话,只是从浴池里站了起来。   顿时泠泠的水声响起,他身上不着寸缕,踏着略有些湿滑的阶梯走上来,然后随手拿了旁边的衣袍穿好。   湿润的长发被他披在身后,仍旧带着几分水气。   谢桃咦了一声,问,“怎么有水的声音啊?卫韫你在做什么?”   卫韫走到软塌前,俯身拿起那枚铜佩,而星盘随之一瞬陨灭。   被挂断了语音通话的谢桃愣了一会儿,直到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低眼一看,竟然似快递柜的提示音。   这么晚了快递员都在送快递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然后她反应过来之后,就连忙打字问:   “卫韫你又送我什么了吗??”   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回复,谢桃干脆换了鞋,就往楼下跑。   输入密码后,她看见在她的快递柜里,存放着一只红木的食盒。   终于不是可怕的文言文类催眠读物了……   谢桃抱着红木食盒回到家里,打开盖子的时候,看见里面那几道尤其精致的糕点时,她“哇”了一声,连忙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这也太好吃了吧!!   谢桃拿起手机正想跟卫韫发消息,却见他的消息适时发了过来,却是一句:   “不可不洗漱。”   啊??   谢桃还没明白。   然后就又看见他发过来了一句:   “会臭。”   ???   谢桃咬着半块糕点,彻底愣了。   那,那没水要怎么洗啊?   干洗吗?? 第24章 善恶两端   最终,及时到来的水缓解了谢桃面临“干洗”的尴尬局面。   她匆忙洗漱干净,然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是周六,谢桃起了个大早,去了甜品店帮忙做顾客预订的蛋糕,又做了一批当日供应的酥心糖。   下午的时候,又忙着去发传单。   肚子最饿的时候,她就掏钱买了个小面包,把松本熊的头套摘下来,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就着一瓶水吃。   一个人的生活,她总是习惯了这样凑合。   她必须要赚更多的钱,这样才能早点凑够郑文弘替她付的学费。   如果不是因为周辛月,谢桃不会去天成高中那样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毕竟天成一学期的学费,都够一个普通公立高中三年的学费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紧迫地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她也不会接受郑文弘的帮助。   郑文弘给她交齐了一个学年的学费,所以她至少要等下学期才能转学去别的普通的高中。   还钱是一件尤其紧迫的事。   尤其是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她更加确信。   从她选择离开郑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从此以后远离他们的打算。   她和苏玲华之间,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做一对相安无事的母女了,这是在栖镇那天,在她追到车站去,躲在角落里看着苏玲华的背影时,忽然意识到的事情。   而郑文弘和谢桃之间,也不过仅靠着一个苏玲华而维系了一段薄弱尴尬的关系,没有血缘,就自然果断了许多。   你永远无法强求一个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能够真的像一个至亲之人那样待你。   有的人即便面上热切,心却是冷的。   而郑文弘对待谢桃,却从来都不曾有过半分伪装,他从来都是冷静且淡漠的,但他从来不会拒绝苏玲华的任何要求。   但,他也仅能做到,答应苏玲华的要求而已。   过多的关心,过多的爱护,那都是他从来都给不了谢桃的。   而谢桃,也从未强求,她也从来都不需要。   她必须尽快把欠郑文弘的钱全部还给他,而那张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打进来的银行卡,谢桃一分钱都没有用。   等到她把郑文弘替她付学费的钱凑够了,谢桃打算一并还给他们。   谢桃吃着面包,心里想着事情,她并不知道,在对街的树荫下,有一个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打扮利落的年轻女人正隔着鼻梁上戴着的墨镜,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的耳上坠着绛紫色的水晶耳环,在阳光下,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而她的手里握着一杯奶茶,在伸手扶了扶墨镜的同时,她把吸管喂进了嘴里,喝了一大口,还慢条斯理地嚼着加了量的珍珠。   “你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女人望着对面坐在长椅上啃面包的女孩儿,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谢桃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把面包吃完,就又戴上了松本熊的头套,拖着穿着道具服的笨重身体,开始四处发传单。   拒绝她手里的传单的人很多,接过去的人始终太少。   后来实在是有点累了了,谢桃就靠在一棵树旁,打算休息一下,结果身旁走过的路人却适时地抓走了她手里的传单。   一张,两张,三张……   ???   谢桃靠在树上,笨重的道具服让她偏头都有点费劲。   大越是觉得她这只熊本熊靠在树边,一副生无可恋,传单自取的模样有点丧萌丧萌的,路过的路人们竟然多了不少兴趣,他们甚至主动拿了她抓在熊爪手套里的传单,并且还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她可爱。   ???   谢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发传单方法。   好好地发传单给你,你爱搭不理的,怎么我一放弃挣扎,靠着树休息会儿你们还上手来抢着要了??   哼,人类。   谢桃忽然叉腰。   而大家看见的,是一只熊本熊站在树边,忽然叉腰。   于是手机的拍照声响起,有人现场P图配字:熊熊叉腰。   因为忽然找到了迅速发传单的方法,谢桃今天的工作结束得比以往早一些,她去菜市场买了菜,打算晚上自己做饭吃。   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又被打劫了。   又是熟悉的场景倒退,渐渐模糊成漆黑的影子,所有熟悉的一切景象全都隐去,她脚下平整的人行道的地砖,又变成了青石板的道路。   又是熟悉的酒馆,岿然立在她的眼前。   “……”   谢桃皱起了眉。   少年趿拉着人字拖再一次出现在酒馆门口,冲她笑,“欢迎你啊桃桃妹妹。”   “……我并不是很想来,谢谢。”   谢桃看见他的目光停在她手里拎着的装了买好的菜和肉的塑料袋时,她往后退了两步。   “桃桃妹妹,一起吃饭呗。”谢澜冲她眨眼。   “……”谢桃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最后她还是被谢澜给提溜进了小酒馆的大堂里。   只是进去之后,谢桃才发现,大堂里正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他是谁?”谢桃看向身边的谢澜。   谢澜挑了一下眉,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桃桃妹妹,你赶上了咱小酒馆营业的时候。”   “营业?”谢桃反应了一下,然后那双杏眼又睁大了一点,她望着谢澜,问,“他是你们的客人吗?”   谢澜嗯了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拍了拍谢桃的肩,指了指坐在那边的那个男人,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你猜猜,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谢桃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那个背对着他们,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这时,谢澜忽然伸手去拽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   谢桃本能地把手往后一缩,然后瞪他,“你干嘛?”   “我这不是担心妹妹你拎着这些东西怪累的嘛。”谢澜无辜地砸了咂嘴。   谢桃哼了一声,然后自己把东西放在了一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快,你认认,他好人还是坏人?”谢澜看着她这一举动,不由地啧了一声,然后抬了抬下巴。   谢桃偏头又看了一眼那边那个闷头喝闷酒的陌生男人一眼,她摇头,“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啊。”   谢澜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时,他的手掌里凭空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本小册子,是红白相间的封皮。   即便是第二次看见谢澜的手里凭空冒出个东西来,谢桃还是觉得神奇得不得了。   “让我给你提供一点重要信息啊。”   谢澜手指摩挲了一下,然后翻开那本小册子,他念道,“这个人出过两次轨。”   “渣男。”谢桃道。   谢澜又念:“他诈骗女网友十万块钱。”   “还是个诈骗犯?”谢桃惊了。   “但他后来被女网友套路,以为找到了真爱,于是打了二十万给女网友。”   “……哈?”   “他手边的那个包里装着他刚刚偷来的财物。”   “……?”   谢澜合上那本小册子,又问她,“他是个坏人?”   谢桃想也不想,“是。”   谢澜笑了两声,却道,“但他也救过别人的命,甚至帮去世的朋友赡养了他的老母亲。”   谢桃愣了。   “桃桃妹妹,你觉得,他还是个坏人吗?”   谢澜的声音轻飘飘的。   谢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就算他有好的一面,但是做错了的事情,也不能因为这个而被抹掉吧?”   “想得挺明白啊小妹妹。”谢澜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里的那本小册子,“所以我得开工了。”   他这话说完,然后就当着谢桃的面,挽起了袖子,歪了一下脑袋,像是准备去打一架似的。   但谢桃却见他从柜台后边拿了一坛酒,摆到那个男人的桌上,然后职业性的假笑,“这位先生,这是本店的特别赠送。”   “谢了。”男人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一颗真心被女网友欺骗的悲伤里,说话都有点有气无力的。   谢澜又端上一盘花生米放到他的桌上,笑得很虚假,“但凡有一粒花生米,先生你也不会喝成这样。”   “免费的吗?”男人刚想点头,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谨慎地问。   看见谢澜点头,他才放心。   就在那个男人拿着筷子夹起来一颗花生米的时候,那颗花生米瞬间就变成了一只人手的形状,竟然还在滴血。   男人觉得自己可能是酒喝迷糊了,他揉了一下眼睛,发现满盘的花生米都成了一只又一只的手。   他瞬间就开始干呕。   谢桃看见谢澜站在桌边,脸上仍旧带着职业假笑,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个盘子,“全部吃掉。”   男人惊魂未定,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谢澜的话,他猛烈地摇头,刚想起身,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困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谢澜把那一盘花生米全都塞进了那个男人的嘴里,而那个男人惊恐万分,像是生生被塞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到嘴里似的,他想吐出来,却被谢澜粘上了透明的封口胶。   这种低级的偷窃套餐,是专门为这种临时起意的初犯小偷准备的,那盘花生米的幻术是针对那个男人的,但看在谢桃眼里,那根本就是一盘普通的花生米而已。   “……”她一点也看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吃个花生米还那么痛苦。   然后她就看见谢澜拿出一个扩音器,对准那个男人的耳朵,把音量开到最大,按下了播放键。   “偷窃可耻,臭不要脸。”   里面机械的女声响起的时候,谢桃整个人都愣了。   这么响亮的声音至少重复播放了有几十遍快一百遍的样子,那个男人很明显是一副被震懵了的样子。   接下来,谢澜又连着给他上了“出轨渣男专用A套餐”,“劝你善良C套餐”。   都是一些谢桃根本看不见的“幻术摧残”。   她虽然看不见那些套餐到底是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得出来,那个男人……好像变得越来越痴呆了?   后来谢澜撕了男人的封口胶,把桌上那一坛酒全给灌那男人嘴里了,这就算是差不多了,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谢桃面前,对她笑,“妹妹,你澜哥饿了。”   “……”   谢桃看了那边那个趴在桌上,鬼哭狼嚎的男人,她咽了一口唾沫,问,“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不要紧张,待会儿我还得给他放个小电影儿,帮他洗洗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掰一下三观,然后给他扔警察局去……啧,其实他这样儿的,在我们这儿最多也就受点儿惊吓,要是杀人犯什么的,做的坏事再严重点儿,我就得上手先揍几顿再给定个大套餐了。”谢澜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还有杀人犯来这儿吗?”谢桃问。   谢澜点头,“那肯定啊,来这儿的,什么人都有。”   “行了妹妹,我饿了,今天老奚不在,我没饭吃,你就给我做顿饭吃好不?”谢澜拽了拽她的袖子。   像是一只耷拉着尾巴的狼似的,看起来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最终,谢桃还是没逃过在小酒馆里做第二顿饭并被谢澜抢光了红烧肉的命运。   而这一次,谢桃也终于明白了小酒馆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世上本无绝对的好人与坏人之分,一个人生来,必然是复杂的。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就看每一个人自身该如何衡量。   如果一个人做了坏事,越过了道德的红线,违背了良善的底线,即便他做一百件好事,都无法抹消这样的一件坏事。   而做了坏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桃今天看见的谢澜手里的那本册子,是每一个人生来都会有的一本写命册。   上面会记录着这个人所有的好与坏。   红色是善行的象征,白色则是恶债的象征。   一个人作恶越多,他那本写命册的封皮就会渐渐从红色变为白色。   而像今天那个陌生男人的那枚红白相间的写命册,就代表着他身上背负的恶债还没有到最深重的地步。   命运,会无声的奖励每一个人的善举,同样,也会惩罚每一个人的恶行。   若是有缘,酒馆里请。   所有的善与恶,都会在这里,得到应有的报果。   在谢桃回家的路上,谢澜仍然跟在她身边,“别说啊妹妹,你这红烧肉做的,还真挺好吃的。”   “……你走开。”   谢桃这回是一块肉都没机会吃到,她气鼓鼓地瞪他。   “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太安全,你澜哥我这是为你着想。”谢澜啧了一声。   谢桃一点儿也不想跟他说话了,迈着步子只管往前走。   谢澜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就转身走了。   谢桃抬眼看他的时候,就只见他背对着他往对面走去的时候,还跟她摆了摆手,说,“妹妹再见哦,下次我请你喝甜甜的紫叶水。”   紫叶水?   谢桃本能地想起上次那杯紫色的水。   再回神时,她就看见少年的身形已经在一阵忽来的迷雾间消失无踪,而街边的监控同时闪了几下,错失了刚刚的所有画面。   她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几口,然后就在书桌前坐下来。   她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然后在和卫韫的聊天界面里,她点开了语音通话。   “卫韫我回来啦!”   她兴冲冲地说。   而彼时,卫韫正身在大周禁宫占星阁的楼上,临着夜风,遥望宫墙尽处点缀着疏星的深沉夜幕。   夜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而他手里的铜佩发出灼烫的温度,那金色的星盘开始浮动出来,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他就听见了谢桃的声音。   卫韫当即握着铜佩,转身走进了屋里。   双推门随着他的掌风应声关上,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今日怎么这么晚?”他一壁往内室里走,一壁问道。   “……这又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谢桃的声音闷闷的。   “今天我又莫名其妙的,去了那个小酒馆……”   她问他,“小酒馆你记得吗?之前我告诉过你的。”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桃把自己今天在小酒馆里看到的,听到的,一股脑地都跟他说了。   她并不知道卫韫相不相信她说的这些,毕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所谓的神明,术法,甚至是小酒馆那样神秘的地方。   她更不知道,就是连此刻和她正在说话的卫韫,其实和她根本不是一个时空的人。   而卫韫听了她说的这些话之后,双眉微拢。   他似乎记得之前她和他说起过,她的身上绑着的不属于她的命格,便是那个小酒馆里,唤作“老奚”的一个中年男子替她解除的。   而她口中的这个老奚,究竟是什么人?   若那里真的是一个讲求缘法的地方,那么他又为什么要主动找到谢桃,替她解开束缚在她身上的命格?   还是说,他或许……知道些什么,但并不愿对谢桃言明。   卫韫有一瞬觉得眼前的迷雾之间似乎显露出了一角模糊的轮廓,可那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线索。   他不在她的那个时空,更没有办法去查清那个所谓的神秘酒馆。   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   卫韫垂眼,眸色晦暗。   既然对方的目的是他,那么一次不成,应当还会再来才是。   他绝不相信,他找不到丝毫破绽。   毕竟,这世间事,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天衣无缝。   “卫韫?卫韫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谢桃的声音将卫韫从思绪里带出,他回了神,便应声道,“怎么了?”   “我说我要做作业了……”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的,嘴里像是又在吃着什么东西。   谢桃说着,就把一堆作业从旁边的书包里拿出来。   “卫韫你说这些古人写诗就写诗嘛,为什么还要写什么赋,什么记,什么表,写那么一长串出来……今天老师说要把一整篇都背下来。”   她开始小声地抱怨,“我真的太难了……”   “难?”他在桌前坐下来,隔着一层浅纱帘,他望了一眼雕花窗棂外漫无边际的夜色,然后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分明是笨,不必找借口。”他的语气很淡,仿佛是在陈述着一个他从来都深以为然的事实。   “……”   谢桃被哽住。   她想起他连《知论》那么厚一本书上的内容随便一处都知道在第几页,她瞬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了。   “你若是肯专注些,便不会觉得这是一桩难事了。”卫韫几乎是一针见血。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经清楚了她的性子。   “哦。”谢桃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或是听出了她的声音里情绪不高,卫韫顿了顿,便又道,“默背下来,有奖励。”   “是好吃的吗?”女孩儿的声音明显高了几分。   “看你表现。”   卫韫答的模棱两可。   谢桃却像是忽然有了动力似的,“我知道了!”   “……但是我得先写完别的作业。”她的声音又有点泄气。   挂断了语音通话之后,谢桃就开始写数学卷子,但刚写了一道题之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点开手机的相册,找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今天下午发传单的时候,路人拍的一张她坐在长椅上,穿着笨重的熊本熊道具服,脱了头套后的照片。   打开微信的时候,她点开图片选项,选中了那张照片,手指悬在上方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还是点了发送。   傻笑了一声,她的眼睛弯起来。   她见过了他的画像,可他却好像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吧?   她却不知,他其实,早就见过她的模样了。   而卫韫在看见纸上印着的那个女孩儿的模样时,他的手指久久地捏着那张照片的边角。   女孩儿生得天生秀气动人,一双杏眼弯起来,在阳光下闪动着水盈盈的光,她笑着,露出几颗雪白整齐的牙齿,看起来有点傻气。   卫韫弯眸,像是有片刻的情绪波动,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   他捏着照片边角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明明只是为了查清铜佩与那些所有的神秘光幕背后的秘密,明明只是为了揪出那个一直处在暗地里,费尽心机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但为什么,此刻他的心里,却这样不平静?   将她扯进这件事情里,把她作为一颗棋子的,分明不是他,但又为什么,他此刻看着眼前这幅过分清晰,她的画像时,他又恍然觉得,当初自己的那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他有多久,不曾动过这样的恻隐之心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卫韫本能地察觉到。   但又为什么,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抵触?   卫韫坐在桌前,久久失神。 第25章 当心硌牙   卫韫昨夜睡得不太好。   因为他半睡半醒间,仿佛听到了谢桃的声音。   他模糊睁眼时,便见被他放在枕边的那枚铜佩上有星盘转动,散着点点淡金色的光芒。   他似乎听到她在梦呓着什么。   细听之下,竟是她近日忙着要背诵的那篇文章。   “……”   他觉得,她大约是背那文章背得魔怔了,竟连睡觉都不消停。   后来窗外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卫韫最不喜欢这样的夜雨。   在夜深人静处,听得太过清晰,倒让他更加烦躁了一些。   于是第二天清晨卫敬来唤卫韫上朝时,便见他眼下有一片浅淡的青色。   “大人昨夜可是没睡好?”卫敬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卫韫应了一声,没有太多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洗漱后,换上绛纱袍,束好腰带,卫韫把发冠后的坠玉发带理了理,而后便抬步走出门去。   上朝时,丞相宋继年与太傅许地安又不免和起声儿来呛声卫韫,阴阳怪气,可谓刺耳。   卫韫一向不喜跟这两个老头子逞口舌之快,但今日却因着心情不大好,到底驳了两句,便刺得那二人面上一阵青白,不大好看。   而启和帝,向来是最乐于看到这种戏码的。   方至末尾,他才制止了两位老臣还想辩下去的行为。   下朝之后,卫韫并没有出宫,而是先去了占星阁。   占星阁初初建成,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他已经连续忙了多日。   许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今日这位国师大人在众人眼里看着便觉他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似的,谁也不敢靠近。   进了占星阁顶楼上的屋子,卫韫拿了书案上的批文随意看了两眼,随后便对卫敬道,“吴孚清可有什么动作?”   “他要了那些炼丹术士的卷宗,除此之外,暂时还未发现其它不妥之处。”卫敬如实答道。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眼眉未动,却有几分讥讽,“便由他查。”   说到底,炼丹一事,也是卫韫不想接手的一件事。   这吴孚清能接了这差事,倒也算给他减去了几分麻烦。   即便,这吴孚清,本就是启和帝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麻烦。   彼时,门外忽有头戴漆纱笼冠,身着深色衣衫的宦官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刻,他更伏低了身子,道,“国师大人,信王来访。”   信王赵正荣?   卫韫微怔,随后眼中便多了几分深意。   “退下吧。”他颔首,对那宦官道。   那宦官应声称是,连忙行礼,躬身后退至门口处,方才转身离开。   “大人,信王如此毫不避讳地来找您……怕是,目的不纯。”卫敬皱起了眉头。   卫韫如何不知这信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偌大一个皇宫,布满了多少人的眼线?而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信王此时这般毫不避讳地出现在占星阁中,怎能不引人深思?   启和帝和太子赵正倓眼里可都容不得沙子,此刻他们定然已经得到了消息。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不是那么容易根除得了的。   看来,信王这是想拉他下水。   卫韫起身,道,“走,去见见这位信王殿下。”   在占星阁周围,环绕着一汪碧蓝的湖水,如一面镜子般,被其包围在中间的占星阁便像是镜子中间破碎的一块似的。   在浮桥尽处的花树旁,卫韫见到了那位端坐在凉亭之中的信王殿下。   他身着靛青锦袍,坐在那儿时,整个人都透露出几分常年浸润在战场之间的肃杀之气。   他的五官生得并不像启和帝,却是像极了他的母后——当今的皇后尤氏。   “臣卫韫,参见信王殿下。”卫韫走上前去时,便对着那位信王殿下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因有启和帝的旨意为先,除却启和帝外,国师卫韫可不用对任何人行以大礼。   故而此刻信王赵正荣见他如此,也并没有什么好挑错的。   于是他便道,“本王冒昧前来,叨扰国师了。”   卫韫面上不显,嗓音亦是淡淡,“信王殿下言重,不知殿下前来,是有何要事?”   “不过想与国师闲聊几句罢了。”   信王喝了一口茶,然后道,“多年未曾回到郢都,都快渐忘了这里的一切,此前也从未见过国师,一时好奇,便过来了。”   信王是在五年前离开郢都去往封地的,而卫韫却是在两年多前成为大周朝的国师的,这一次,确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深受他的父皇倚重的年轻国师。   听他此言,卫韫便点了点头,“不知殿下想与臣聊些什么?”   “国师先坐下。”信王伸手,指向对面的石凳。   卫韫这一坐,便坐了足有三盏茶的时间。   而这位信王殿下也果真如他所说,像是真的来找他闲聊的,和他谈的,都是郢都的风土人情之类的闲事。   “信王殿下想和臣说的,难道真的只有这些?”最终,卫韫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信王一顿,看向卫韫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这一次,只谈这些,便足够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卫韫平静地颔首,并不答话。   是啊,足够了。   足够引起启和帝和东宫那边的两方猜忌了。   这个赵正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太子赵正倓要聪明许多。   太子有太傅许地安,这位信王身后,亦有当今皇后尤氏。   那也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卫韫原想坐山观虎斗,眼下看来,却是不能了。   这位信王,正一点点地,将他带入这漩涡中心。   待信王离开后,卫韫便回到了占星阁的顶楼,彼时,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铜佩忽然散发出熟悉的灼烫温度。   星盘浮动,声声转动。   女孩儿的声音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忽然传来:“卫韫,早上好呀。”   “已经快午时了。”卫韫提醒道。   “是吗?”女孩儿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有点迷糊,“今天放假,上午也不用去打工,睡得多了点。”   “打工?”卫韫一时不明其意。   谢桃一直都没有怎么跟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活境况,所以他并不知道,她现在一放假就得打好几份工的事情。   “你确定你真的不是老爷爷吗?打工你都不知道,就是出去给人家干活,赚钱你知道吗?”谢桃解释道。   她忽然开始疑惑,“卫韫,你到底住在哪里啊?”   为什么他好像对好多现代很平常的事物都表现得很一无所知似的?   谢桃越来越觉得有点奇怪。   她咦了一声,“你们村里还没通网吗?”   “……”   卫韫更听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也不打算回答,只是问,“你很缺钱?”   谢桃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发出人生疑问,“这世上还有人不缺钱吗?”   卫韫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   她似乎生活过得过于拮据了些?   星盘消失无痕,卫韫坐在那儿,指节叩了叩桌面,半晌后,他开口唤来了守在门外的卫敬。   谢桃在吃泡面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快递提示消息。   等她下楼,走到快递柜那里的时候,她输入密码,打开的时候,就发现那里面有一只木盒子。   她伸手去拿的时候,发现还挺沉甸甸的。   一边上楼,她一边打开了盒子。   然后她就被里面那一堆金灿灿的金元宝晃了眼睛。   ???   谢桃瞪大了一双杏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迅速跑回家里,然后拿起手机,给卫韫发消息:   “卫韫卫韫???”   那边的回复来得尤其缓慢,缓慢到她都拿了好几块金元宝咬了几口。   “嗯?”   他终于回复。   “我我我收到了一盒金子!!真的!!”   她打字都有点发颤,“我刚刚还咬了几口!真的是真的!!天鸭!有二十多个!”   “……”   卫韫有点难以想象她张嘴咬金子的模样。   半晌,谢桃回过味来了,谁会给她送金子??   难道是……   她瞪圆了眼睛。   连忙打字:   “你……送的??”   那边来的回复很简短:   “嗯。”   “这其实是假的吧?就我再多咬两口,里面就会有巧克力的那种?”   谢桃忍不住再从盒子里抓出一块金元宝,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硌到了牙。   她捂着嘴巴的时候,看见了金元宝上明晃晃的牙印。   “当心硌牙。”   在看见卫韫的这句回复时,已经硌到了牙的谢桃顿时觉得自己的牙齿更疼了一点。   她其实是在做梦对吧???   真的金子?   这怎么可能?!   谢桃整个人都懵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请问天降横财的感觉是?   谢桃:谢邀,我感觉牙痛:) 第26章 初现端倪   忽然得了一笔“横财”,谢桃的第一反应却并没有多么开心。   她不能要他的钱。   何况,这还是二十个真的金元宝!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馈赠。   所以她一再表示自己不需要他送她这些东西,并追问他的地址,想要把那一木匣子的金元宝全都还给她。   可他却总是避而不谈。   晚上谢桃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她把那一匣子的金元宝先是藏在衣柜里,然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又觉得衣柜里好像并不安全,就又从衣柜里拿出来,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想把匣子往床底下塞,又死活塞不进去。   后来,她还是又放回了衣柜里的最底层,还用了好多件衣服遮掩在上面。   后来再回到床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谢桃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角暗红的衣袂微微拂动,金冠玉带的年轻男人背对着她,乌浓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   周遭是一片幽翠的竹林,而忽浓忽淡的雾色后,隐约有天光连接着一片水色,清波微泛,木质的浮桥边是一片颜色微粉的花树重叠,影影绰绰,婆娑晃动。   她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阵,又一阵。   她想走上前去,可无论她怎么跑向他,他们之间,始终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   谢桃陷在自己的梦境中不知身是客,而彼时,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却忽然有一道幽蓝的光影从玻璃窗外渐渐无声浸入,渐渐凝成了一抹窈窕纤瘦的身影。   那女人,赫然就是之前谢桃发传单的时候,站在对街默默注视着她的人。   她的耳垂上仍坠着绛紫水晶,像是极浓的一滴水色,在极暗的光影间闪烁着微亮的光芒。   目光停在那张小床上,缩在被子里,熟睡着的女孩儿的侧脸时,她往前刚走了一步,就被放置在窗边的书桌的桌腿给撞到了。   她“嘶”了一声,原本冷艳的面容顿时皱起来,涂了正红色口红的嘴唇抿起来,像是怕弄出声响似的。   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她的那双眼睛开始在谢桃的周围看来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像是十分好奇似的,她把熟睡中的谢桃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才伸出手,把谢桃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起来。   “你这玩意儿飞哪儿不好,偏得粘人家小姑娘手机里?”她咬牙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就伸出手指,在手机背面触摸了几下。   幽蓝色的光晕在她指尖显现,那一刹那,手机的屏幕上忽然显现出了一抹金色的,带着凤尾纹路的星盘。   星盘闪了闪,似乎是转动了两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被拍打过的老旧电视机的回光返照一样,它闪了几下,然后就暗了下去,了无影踪。   女人皱起了眉,“怎么粘得这么紧?”   她动了一下手指,幽蓝的光又亮了亮。   而这一次,手机屏幕上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女人像是被气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床上的女孩儿一眼,目光里多了几分歉意。   最终,她把谢桃的手机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抬步刚想走的时候,她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又从自己大衣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手机。   “就当赔你的了。”   女人说着,有点恋恋不舍的,把自己那部刚买不久的,最新款的手机放在了女孩儿的枕边,或是见她蹬了被子,女人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下一秒,她的身影就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消失在无边漫长的深夜里。   第二天,谢桃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给晃醒的。   谢桃一睁眼,首先打了个哈欠,目光瞥向玻璃窗时,她皱了一下眉头。   她明明记得,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是拉了窗帘的。   带着疑惑,谢桃偏头,想去拿被她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意外的,在她的枕头边,发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   而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自己的手机,却早已经不知所踪。   谢桃顿时清醒,她第一时间是去翻找枕头底下,又把床下都找一了一遍,后来她又在整个屋子里都翻找过。   可她的手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了。   最后,谢桃失神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被自己翻乱的屋子。   是有小偷来过吗?   谢桃也这么想过,但很快就被她推翻了。   因为在她翻找衣柜的时候,发现昨夜被她藏在衣柜底层里的一匣子金元宝还好端端地在那儿放着,一个都没有少。   除了手机,她没有丢过任何一件东西。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枕边莫名出现的那个并不属于她的手机。   那是现在的市面上,卖得最火的一款手机。   谢桃发传单的时候,不止一次在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看见过这款手机的广告,手机的定价也很贵,那绝对是谢桃负担不起的价格。   手机没有密码,谢桃很容易地就解了锁,但点进去,里面是一片空空如也,连一通通话记录都没有。   像是一个崭新的手机,除了默认的应用软件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东西。   事情仿佛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遥遥而去,谢桃握着那部手机,整个人呆呆的,久久都没有动弹。   从这一天起,谢桃再联系不上卫韫了。   他每次送她东西的盒子她都留着,她也一一都翻找过了,上面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   没有快递该有的外包装,也没有留下该有的运单号和地址。   谢桃早就察觉到,这之中似乎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想要重新联系上卫韫,所以谢桃特地去问了负责他们这一片区所有快递的快递员。   她记得他送她糕点,甚至是那些文言文类读物的大概时间,谢桃把每一个快递公司负责派送这一片区所有快递的快递员都问了一遍。   而他们的回答都很统一。   她说出来的那些时间段里的每一件由卫韫送给她的东西,在快递系统里,都查不到任何信息。   除了福姨给她寄的东西之外,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快递可收。   如果她收取快递够频繁的话,快递员多少都会记得一些,但奇怪的是,快递员根本不记得最近有往她的快递储物柜里放过东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这几天都在努力回想之前的所有事情。   她发现,似乎很多次他刚说过要送她什么好吃的,间隔不了多长的时间,她就会收到快递柜的消息。   到底是多近的距离,才能达到这样快的速度?   谢桃越想,就越觉得这些事似乎越来越诡异,而她像是被无尽的迷雾笼罩着,某些事情只隐在朦胧的雾色之后,露出模糊的轮廓,她想要努力地看清,却始终无法真正看得清楚。   那天下午,谢桃站在单元楼下的快递储物柜前,久久未动。   ——   连着五日,卫韫没有收到一封来自谢桃的信件。   而当他提笔,主动给她写信时,那信纸压在铜佩之下,却并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转化为淡金色的流光融入铜佩之中。   忽然之间,他和她彻底断了联系。   这天夜里,卫韫坐在书案前,手里握着那枚铜佩,久久不言。   失去了淡金色的流光浸润,他眼前的这枚铜佩看起来,便再无任何奇特之处,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枚尤其普通的物件。   “大人?”   卫敬轻唤了好几声。   他发现,这已经是卫韫第四次走神了。   卫韫回神,他先是抬首看了卫敬一眼,而后便将手里的铜佩握进手掌里,眼眉之间像是染上了几分烦躁之色。   “你先下去。”   “是。”   卫敬虽看得出来近些天来这位国师大人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几分异样,但他到底是不敢多问的,只能颔首称是,而后退出书房去。   案上铺展了一张如雪般干净的宣纸,而卫韫站起身来,执起一旁的狼毫,蘸了墨时,却忽然顿住。   失神之时,狼毫笔端那一点将落未落的墨色滴落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绽开一点墨色的痕迹。   她,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案前紫金炉里的香已经燃尽,那一盏温热的茶也已经失了氤氲雾气,渐渐冷透,在这样初秋的夜里,窗棂外的树影簌簌声响,声声寥落。   眉心微拢,身着暗红锦衣的年轻公子久久立在案前,垂着眼,昏黄的灯火流泻出微暗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一片莹润华光。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谢桃正坐在那间神奇的小酒馆里,哭得打了嗝。   “不就丢了一个手机吗?再买一个就是了,哭什么?”谢澜一边给她递纸,一边说道。   老奚坐在一旁剥瓜子,听见谢澜的话,他的眼底像是有了几分笑痕,看着谢桃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深意。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剥好的瓜子仁儿都扔在小碗儿里,推到了谢桃的面前。   “这样吧桃桃妹,你澜哥给你买一个?”谢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谢桃眼睛里聚着一片泪花,抿紧嘴唇,瞪着谢澜。   你懂什么?!   那是丢了一个手机的事情吗?   那明明是丢了一个男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谢澜:妹妹不哭,澜哥给你买!   谢桃::)男朋友没了你给能再给我买一个吗?? 第27章 她的手机   “奚叔,您是神仙,你能帮我找到我的手机吗?”谢桃吸了吸鼻子,望向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人,那双染着水雾的杏眼里显露出几分期盼的神色。   “他是神仙,又不是什么探测雷达,找个手机这种事情,他哪里能做得到啊?”   老奚还没开口说话,谢澜先插了句嘴。   “我就不明白了,你那手机究竟有什么重要的?我都说我给你买一个了你还不愿意?”谢澜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谢桃摸着自己的脑袋,瞪他,“我才不要你买!”   关于卫韫的事情,谢桃明显已经察觉到了许多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网落下来,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谢澜和老奚。   最终,她只说,“我……有一个认识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垂着眼帘,她的声音一度变得很轻很轻。   老奚把眼前的谢桃所有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半晌后,他方才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是很重要的人吗?   谢桃稍稍失神。   那天夜里她的醉话似乎只是因为内心里忽然的悸动而脱口而出。   喜欢上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这听起来,从来都像是一件尤其荒唐的事情。   他们分明从未见面。   但当她孤身一人再回到南市,当她下定决心要为了周辛月查清所有的真相却因无从下手而感到迷茫的时候,是他令她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她的那颗心里,分明怀揣着的,是一份再纯粹不过的感激之情。   他看似是一副最为冷淡的性子,但当谢桃总是觉得无助和迷茫的时候,偏偏总是他雪中送炭。   一如生日那天,她打开快递储物柜,看到的那只木盒子。   除却周辛月,谢桃再没有别的朋友。   习惯隐藏的情绪和心事,或许正好是因为隔着那样的不必相见的虚拟距离,她开始一点点地说给他听。   而他也变得习惯倾听她的所有,习惯她的话痨。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心变得足够多的时候,那或许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情感。   这好像很没道理。   但又好像可以很合乎情理。   “桃桃,或许,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老奚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有些人,有些事,你都不必太当真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隐晦,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   但见谢桃垂着脑袋,久久不言,他方才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带着几分慈和,“放宽心,你的东西,迟早是会回到你手里的。”   谢桃一听他这话,瞬间抬头望着他,“奚叔您有办法的对吗?”   老奚看向谢桃的目光越发和蔼亲切,却是笑而不答。   这世间的缘法,便是他这个活了一千多岁的神仙也说不清楚。   眼前这个小姑娘所面临的机缘,那是谁都无法阻止妨碍的。   老奚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一张容色冷艳的面庞,那双眼睛忽然变得有些灰沉沉的。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老奚你又神神叨叨的,都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谢澜啧了一声。   然后他就对谢桃道,“桃桃妹你不要伤心了,澜哥说了给你买手机就给你买手机,还有啊你这会儿饿不饿?你要是饿了,澜哥给你煮碗泡面去!”   谢澜也只会煮泡面了。   为了安慰眼前这个女孩儿,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甚至还讲起了笑话。   而老奚又给她剥了一小碗儿的瓜子仁儿,推到了她的面前。   虽然谢澜讲得并不好笑,虽然老奚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谢桃还是感觉到了一点来自于他们的暖意。   原本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啊。   但在这个深夜里,他们却都那样真心地安慰着她。   回家的路上,谢桃拒绝了谢澜要送她的举动,自己一个人走在路灯昏黄的人行道上。   秋天的夜里,已经有些冷了。   谢桃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垂着眼帘,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在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各色缤纷的霓虹光影时,她忍不住想,现在这个时候,卫韫在做什么?   在练字?   看书?   已经那么多天过去了,他会不会因为她没有联系她而担心?   会吗?   脑海里的思绪很乱,谢桃一步步走回了小区里,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一个少年一直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   看见她进了小区,他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在灯火映照的树影下,他的身影有些看不大真切。   谢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转身之间,他的身形也在忽而朦胧的一片迷雾间,消失不见。   谢桃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她上了楼,拿出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把灯打开的瞬间,漆黑的屋子瞬间被暖黄的灯光照了个透亮。   原本只是随意地抬眼扫了一眼四周,但她却意外地在自己的书桌上,发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她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当她伸手,把那只盒子打开来的时候,她看见了盛在盒子里的手机。   那是她的手机。   谢桃瞪大双眼,忽然的惊喜让她一时间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连忙拉开书桌的抽屉。   那部之前莫名出现的手机已经没了踪影,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到底是谁做的?   谢桃根本想象不出。   而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再想那许多的事情,她连忙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开了机。   等连上网络,她点开微信,在看见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备注名时,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点开聊天界面,试着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但红色的感叹号却忽然出现。   谢桃惊愕地握着手机,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发了一条消息,却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她的消息根本发送不出去。   但她回复周辛月的消息时,却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手机忽然出现的惊喜感渐渐冷却,那双杏眼里亮起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谢桃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整个人都显得有点茫然。   她并不知道,此刻在她的楼下,正有一个男人扶着腰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她亮着灯的窗户。   楼下偶尔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形。   “老大,我已经把手机给她送回来了。”男人对着手里的那颗水晶球说道,“你说说你,没事偷人家小姑娘手机,你偷了就偷了吧,那手机里的那片凤尾鳞你又抠不出来,你留着也没啥用……”   “老娘哪里知道那玩意已经不听我话了!!我也很气的好吗?你知道那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那可是我的定情信物啊定情信物!现在倒好,成人家的了……”水晶球里有电流缠裹着光芒一闪一闪的,女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那老情人都没了,那定情信物留着有啥用?还不如留给人家小年轻谈恋爱。”男人嘟囔了一声。   “AM670,你再说下去,你工号没了。”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光球里传来。   工号没了人就没了,这可不行。   于是男人连忙干笑着说,“老大我错了……”   “别磨叽了,赶紧滚回来!”   “是是是……”   男人把水晶球塞进自己的腰包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打了个喷嚏的功夫,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此刻,这里是无边的夜色,而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是同样泛着凉意的秋夜。   两个时空,同样的夜。   一群身穿深色衣袍的侍卫举着火把,围在一个落满了树叶的荒废的破旧宅院里,而站在他们身前的,则是一位身着暗红锦袍的年轻公子。   此人,正是当今大周朝的国师,卫韫。   彼时,卫敬的一把长剑在一片月色火光前泛着凛冽的寒光,他重重地踢了一脚那个身着蓝色长袍的男人的腿弯一脚,令其当即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嵌着杂草的地砖上。   男人吃痛一声,跪在地上时,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年轻国师时,他强作镇定,“你是何人?为何抓我?”   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那张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表露的面庞上更是如凝寒霜一般。   “不认识我?”他开口时,嗓音微低,几分清冽,泛着冷意。   男人还未开口,便见他眼前的锦衣公子当即抽走了站在他身旁的侍卫手里的长剑。   宽袖微扬,一道寒光。   男人在骤然袭来的剧痛间发出一声惨叫,痛得他目眦欲裂,青筋隆起。   他的右手竟生生地被一剑砍了下来,鲜血喷涌,血腥渐浓。   “敢偷我的东西,却是不敢认?”   卫韫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浸润过浮冰碎雪般,犹泛阵阵寒意,更带几分戾气。   “宋继年养的狗,都如你这般不听话吗?”   卫韫握着剑柄的手一扬,仍沾着殷红血迹的剑锋直直地指着那个男人的脖颈,贴着他颈间的血管,极薄的剑刃只要再往前半寸,就能轻易割破了他的血管。 第28章 绝非偶然   断了右手的男人痛得脱了力,一下倒在地上,脸色苍白,隐隐泛青,额头还不断冒出了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在听见卫韫口中说出“宋继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明显多了几分异样,却还是紧咬着泛白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韫扯了一下嘴角,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卫敬。   卫敬当即抬脚,狠狠地踩在了那个男人的伤处,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男人再一次发出痛极的惨叫。   “我没多少耐心,”   卫韫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被卫敬踩在地上的男人,“你最好把偷了我的东西都交出来。”   “我不会让你死。”   卫韫的声音轻缓微沉,却透着彻骨的寒凉,“但我会让你害怕活着。”   毕竟有时活着,往往比死要难受千万倍。   男人瞳孔一缩,浑身颤抖不止,他嘴里嗫喏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舌尖已探至唇齿。   那一刹那,卫韫及时地用握在手里的剑柄狠狠地打在了男人的下颌,几乎令他下巴一瞬脱了臼,暂时失去了正常咬合的能力。   卫韫扣着他的下巴时,被男人嘴里流出来的殷红血液给沾染到了指节,他皱了一下眉,松了手。   他接过卫敬递过来的干净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而后随手扔在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深夜废弃的荒院里,声声的惨叫惊破浓深的夜,隐匿在树影间的乌鸦振翅,发出清晰诡异的叫声,更衬得四周寂寂,一片荒芜。   那男人几乎是个血人了,一身蓝色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染得斑驳难辨,他躺在那儿,身上被卫敬撒了外用的伤药,粗劣的药粉灼烧着他的伤口,令他又痛又烫,抖如筛糠。   最终,卫敬还是撬开了他的嘴。   此人正是宋继年手底下的探子,但前些年却还做着偷盗的勾当,因为他轻功奇高,由善悄无声息地夜潜他人府邸行偷盗之事,且逍遥法外多年,从不曾被官府抓住。   直到他前些年再犯案时,奸污了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而那户人家与宋继年乃是极亲近的表亲关系,因着表亲求上门去,宋继年便开始亲自督办此事,并费心设局,引了他来上钩。   但宋继年抓住此人后,却并没有杀他,而是明面上找了个死刑犯替其伏法,算作是给表亲的交代,暗地里却让此人成为了他丞相府的暗探。   宋继年看重的,是此人奇高的轻功。   而这些年,此人也的确替宋继年掌握了许多秘事,但唯有此次,却是在卫韫这里,栽了个大跟头。   趁着卫韫被启和帝宣进禁宫的夜,宋继年命此人夜探国师府,为的,是想探探卫韫的底。   于是此刻,卫韫书案下夹层里的那几封密文,怕是已经到了宋继年的手里。   “除了这些,你还拿了什么?”卫韫却对男人艰难说出的答案不甚满意,他垂着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蝼蚁,不带半分温度。   男人缓慢地呼吸着,猛烈地咳嗽时,又吐出一口血来。   像是反应了好久,他终于意识到,卫韫所说的究竟是一个什么物件。   当时书房里一片昏暗,借着窗棂间铺散的月光,他在找到密文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盒子。   因为当时未曾看得太清楚,以至于他将盒子里的那枚黄铜的圆形物件错认成了黄金。   一时亏迷心窍,他顺手便拿了。   “东西在哪儿?”卫韫问道。   因为启和帝宣得太急,卫韫又顾忌着那枚铜佩若是忽然恢复,若他随身带着,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避免这些事情发生,故而他便将铜佩锁进了匣子里。   却不想,竟被此人给盗走。   男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指向了院子里那荷梗遍布的池塘。   这个院子,是他偶尔出任务会落脚的地方。   因为认出那是仅是一块普通的黄铜而非黄金的物件,他便随手将其丢弃在了院子的池塘里。   卫韫回头,瞥向那一池残梗。   紧蹙地眉心终于松了松,而后他便看向身后的侍卫,沉声道,“去找。”   这夜再漫长,也终有尽头。   当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谢桃就已经醒来了。   她呆呆地看着窗帘半开的玻璃窗外,天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亮,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直到闹钟响了起来,她才动了一下。   今天是星期三,她仍然要去学校。   生活好像一下子变得尤其平静,平静到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好像只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让她感觉不到丝毫差别。   静静躺在她手机里的那个空白的微信号,她每天都不自觉地要看上很多遍。   她分明已经察觉到,所有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好像都并不寻常。   从她再回到南市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就变得更加神秘未知了。   就如同他的忽然出现。   她无论如何都删不掉他的微信,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机的问题,可是她删宋诗曼的微信时,却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谢桃本能地察觉到,这一切,绝非偶然。   但她不敢再试探着去删掉他的微信,她害怕这一试,如果真的删掉了,那要怎么办?   从她开始发现快递的异样的那天起,她就越来越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着太多她无法想象的神秘之处。   她发给他的消息无一例外都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   而也是这种联系忽然中断的时候,谢桃才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他。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过她,他究竟来自哪里,从来都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给她,反是她,一腔热忱,滔滔不绝。   或许在她生日的那天夜里,他从未将她呢喃说出的醉话放在心上过?   或许在她十八岁的第一天,他的那句“如你所愿”也不过是不忍婉拒她而勉强的回答?   他或许,根本没有当真过?   这么多天的时间,有许多的猜测,好的,坏的,都一一在谢桃的脑海里闪过。   下午放学的时候,谢桃在校门口看见了仍旧趿拉着人字拖,穿着长袖体恤衫,和一条浅色的破洞牛仔裤的谢澜。   “桃桃妹,澜哥请你吃火锅啊,去不?”谢澜随意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踩着拖鞋悠悠地走到她的面前。   谢桃心里装着事情,这几天都是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摇摇头,无声拒绝。   但最终,她还是被谢澜拽进了一家火锅店里。   “来,随便点!”   谢澜把菜单往谢桃的面前一扔,拍了拍自己的胸,“多少你澜哥都请得起!”   谢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象征性地划了几个菜。   谢澜把菜单拿过来一看,见她就划了那么几个菜,哪里够吃,他直接刷刷刷又划了好多荤菜。   “桃桃妹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多久没有吃过火锅了……应该说,我已经好久都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菜了。”把菜单交给服务员之后,谢澜一手撑着下巴,感叹道。   “为什么?”谢桃不明白。   “还不是老奚,他不让吃,说要断了烟火气,不能沾染太多凡世里的东西,但老子他妈本来就是个凡人啊!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就给我吃他煮的那玩意,D区。”谢澜一说起老奚,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   “那为什么你今天又可以吃了?”   在服务员把红汤锅底端上来,开了火之后,看着服务员转身走开,谢桃才开口问他。   “那还不是托你的福,”   谢澜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老奚让我请你吃点好的,让你开心点儿。”   谢桃在听见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怔住。   “喏,”   正在谢桃出神的时候,谢澜又开了口,“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谢澜手里拿着一只手机盒子。   “虽然你的手机找回来了,但我看你那手机也太旧了点儿,拿着吧。”谢澜递给她。   那一瞬,谢桃怔怔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谢澜,半晌都没有说话。   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有那间小酒馆里的中年男人,他们两个人,都在关心着她。   “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要。”   像是过了好久,谢桃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澜却当没听到她这话似的,把装着手机的盒子往她面前一放,“我可不管啊,这买的就是个你们女孩子才喜欢的颜色,我可用不了,你如果不要,我就得扔。”   翻腾的火锅上笼着白色的烟,谢桃低头吃着碗里的青菜,安静得不像话。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谢澜自己已经吃掉了好几盘儿肉了,但见谢桃一副吃饭都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就觉得很费解,“你还没联系上你那个朋友?”   他还记着上次她说的话。   而谢桃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氤氲的烟给熏了眼睛,她的眼眶一红,瞬间就掉了一颗眼泪下来。   她抿着嘴唇,握紧了手里的筷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人海茫茫,或许,她永远,都再找不到他了。   ——   因为荷塘里的淤泥太多,所以打捞的侍卫们一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从那池塘里打捞出来一枚铜佩。   卫敬骑上快马,身披夜色,往国师府的方向赶。   只要再穿过两个街道,就是国师府。   但在路过一条深巷时,他却被忽然出现的一抹幽蓝的光晃了眼睛。   不过眨眼之间,那道幽蓝的光影便如绳索一般,束缚在他的腰身,迫使他从马上跌落下来,然后被那流光束缚在了墙壁之上。   他的那匹马,也在一阵嘶鸣中,跑掉了。   卫敬生而为人十九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诡秘的一幕。   他瞪大双眼,惊愕万分。   彼时,他模糊间仿佛听见了一抹女声传来,“好险好险,差点就赶不上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抹幽蓝的光芒渐渐凝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形。   那是一个穿着尤其清凉的女子,不过一件单薄长裙,且无袖遮挡,露出了白皙纤细的手臂。   她面上蒙着一层黑色的纱巾,让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有她耳垂上坠着的绛紫耳坠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你是何人?”   向来镇定的卫敬在此刻,声音竟泄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紧张。   女人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随口说道,“只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罢了。”   卫敬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而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游移了片刻,而后她那双眼睛一亮,伸手时,准确地顺着他衣襟里露出来的几丝穗子,拽出了那枚铜佩。 第29章 不要哭了(捉虫)   即便卫敬在女人伸手的时候就开始费力地想要挣脱束缚,阻止她的动作,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女人从他的衣襟处拽出了那枚铜佩。   但就在女人扬着眉眼,欣喜地把铜佩刚握在手里的时候,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过她的手指,割破一道血痕,将那枚系着穗子的铜佩钉在了墙上。   女人当场傻眼了。   卫敬偏头,便见深巷尽头不知何时,已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在灯影昏暗的境况下,卫敬只见其一角绛紫的衣袍,他便欣喜地唤了一声,“大人!”   女人在听见卫敬的这一声“大人”时,就下意识地偏头往巷子尽头看去。   稍暗的光影间,她只见那身着绛纱袍的年轻公子迈着轻缓的步子一步步走来,而他骨节分明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支弓,一支长箭在他行走间,被他漫不经心地搭上了弓。   女人方才看清他时,便见他已经拉满了弓,那支箭尖闪烁着微寒的光,朝她飞来的时候,擦着气流,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她瞪大一双美目,迅速往后躲闪。   在看见被长箭钉在墙壁上的那枚铜佩时,她还是不死心,作势往前,还要去拿。   但又一支利箭袭来,她只得再次翻身躲过。   她像是气着了,伸手时,一道幽蓝的光已经凝在她的手心,但她回头,便看见那位年轻公子已经扔了手里的弓箭,从剑鞘里拔出一把长剑来,剑锋冷冽,泛着寒光。   手里的蓝光如火焰般顷刻陨灭。   女人低低地骂了一句,“完了这次又凉了!”   像是在顾忌着什么,她始终没有办法对那位渐渐逼近她的年轻公子出手。   在卫韫的剑锋扫过来的那一刹那,女人的身形便化作了一道幽蓝色的光影,转瞬消失,了无痕迹。   卫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眼前看见的这一切,当束缚在他身上的蓝光消失的时候,他惊愕地看着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彼时,卫韫已经走到前面的墙壁边,伸手时,他将插在墙壁里的长箭拔了下来,然后将那枚铜佩握紧了手里。   或许是因为在淤泥里泡了太久,这枚铜佩在捞上来的时候虽然被卫敬简单地擦拭了一下,但它表面的纹路里却仍然嵌着不少脏污的痕迹。   卫韫回头时,见卫敬仍然呆立在那儿,他便开口道,“今夜之事,不可说出去半个字。”   卫敬回过神,连忙低首应声,“是。”   但片刻,他又有些忍不住,“大人,方才那名女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先回府。”   卫韫打断他,径自转身。   卫敬见状,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在穿过巷子后的那条长街上,国师府的马车赫然停在那里,马车前还守着几个侍卫,而卫敬跑掉的那匹马,也站在那儿,晃着尾巴。   卫韫甫一处理完手里的事情,便直接命人往城外的那座荒院而去。   但方才出来,便遇上了卫敬的这匹马。   彼时,卫韫下了马车,在靠近那条巷子的地方,再一次看见了他曾多次见过的神秘光幕,里面仿佛有人影走过,还有各色的灯影,模糊的一片,让人看不太真切。   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便命众人等在那里,自己拿了弓箭孤身一人走了过来。   回到国师府之后,卫韫便去了书房。   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他将腰带顺手扯了下来,仍在了一边的屏风上,而后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靠在椅背上时,卫韫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方才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他拧起眉,面色似有几分凝重。   很显然,那个神秘女子的目的,便是他手里的这枚铜佩。   而且,她身怀异术。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似乎顾忌什么,她敢对卫敬出手,可却始终未敢用她的异术来对付他。   而卫韫记得很清楚,谢桃之前和他提起过,有人将旁人的命格绑在了她的身上,要害她性命,原是想借此,取了那个被绑了命格之人的性命。   命格相互束缚的两个人,理应是会有同样的痛感的,故而在谢桃与人发生争端的时候,他也同样感同身受。   之前所有的事情在卫韫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细节都被他重新梳理了一番。   他并不清楚那个神秘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子,一定与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   睁开双眼,卫韫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半晌后,他无声冷笑。   既然对方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那么就不算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卫韫再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枚铜佩时,他蹲了片刻,而后便取了一方干净的锦帕,他临着灯火,动作尤其细致地擦拭着铜佩上的脏污。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瞳里此刻似乎终于被灯火染上了几丝暖色,手中仍在擦拭着那枚铜佩上嵌着污泥。   当卫韫发现这枚铜佩丢失的那一刻,他也无法形容自己内心里的感受。   从那个小姑娘和他断了联系的那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始终有些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令他有些莫名的烦躁。   而铜佩丢失,卫韫最无法忽视的,就是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慌乱。   怕?   当年卫家的那一场大火,早就烧光了他所有的惧怕。   而后来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也早就让他那副也曾柔软脆弱过的心肠,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淬炼中,渐渐凝霜结冰。   这世上于他而言,还有什么好怕?反正他始终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即便是此刻,卫韫也并不想承认,在丢失了铜佩的那时,他内心里那半寸灼烧过的惊慌。   但,忽的,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铜佩发出了灼烫的温度。   卫韫回神之际,便见铜佩开始散发出淡金色的流光,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   于是有一封,两封,三封……的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书案上,堆叠在了一起。   卫韫有一瞬发怔,半晌后,他方才放下了手里的铜佩,伸出手,拆开那一封又一封的信。   “卫韫卫韫,之前是我手机丢了,现在终于找回来啦!”   “卫韫你在吗?”   “为什么……我的消息发送不了啊?”   “三天了。”   “怎么还是发送不了啊……”   “五天了。”   “十一天。”   ……   整整十多封信,卫韫将它们全都一一铺展在书案上,那双染了灯火光影的眼瞳盯着那一张张洒金信纸上的一行又一行的墨色。   他几乎能想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语气。   “卫韫,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理我了?”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最后的那一张信纸上,寥寥数字,却是那般小心翼翼的落寞口吻。   那一刻他几乎来不及思考更多,便直接执起一支毛笔,可当他在砚台里的蘸了墨之后,手腕却僵直在半空,他提着笔,却一时难以落下。   就在那时候,他耳畔仿佛有细碎的响声传来,如清脆的铃。   他一抬眼,便见那铜佩上有星盘浮出,悬在了半空之中,而星盘转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抹熟悉的声音:   “卫韫?”   仍是那样怯懦温软的嗓音,而他那一瞬睫羽微颤,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好久不曾再听过她的声音了。   而谢桃这么多天以来,已经是习惯性地要常看一看自己的微信了。   刚刚,她忽然发现,自己发给卫韫的那么多条消息前面的红色感叹号消失了,她一瞬瞪大眼睛,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还特意揉了揉眼睛,当她再看向屏幕上,发现聊天界面里依然没有出现那些红色的感叹号的时候,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直接按下了语音通话。   但这一刻接通的时候,她才刚刚出声,之前的一时冲动就已经如潮水退却一般,她只唤了他的名字,就不敢再开口了。   坐在书桌前,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儿,望着玻璃窗外偶有霓虹灯影闪烁的夜幕,把手机凑在耳朵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仿佛他若是迟迟不开口说话,她就再不敢出声了。   “嗯。”   半晌,她终于听到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明明只是那样一声再简单不过的回应,谢桃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然后就有眼泪砸下来。   她伸手擦了几下,可挡不住眼泪一颗颗地掉。   谢桃哭的时候,一直很隐忍,她咬着嘴唇,一直不肯发出大的声响,但卫韫却还是听清了她细小的呜咽声。   那一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   半晌,他轻轻地道,“不要哭了。”   或许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谢桃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又没忍住哭。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隔着金光萦绕的星盘,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个小姑娘的哭声,他的那双琥珀般的眼瞳里仿佛有一瞬流露出了浅浅的无奈。   在万籁俱寂的夜,他轻轻的叹息被揉碎在了柔和的风里:   “怎么这么爱哭……” 第30章 心旌晃动   时隔那么多天,两个人再一次通了话,但一时之间,他们却都没有多少言语。   在冗长的沉寂中,谢桃仿佛还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后来谢桃吸了吸鼻子,总算不哭了,像是犹豫了好久,她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不自觉地收敛了所有戾色锋芒,多了几分难言的云露风清般的柔和。   谢桃握紧了凑在耳边的手机,咬了咬嘴唇,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其实这么短暂的一会儿时间里,谢桃也想过,自己是不是要真的这么问他。   这些天,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过许多猜测。   只要她此刻只字不提,他们或许还能像之前一样相安无事,或许一切都能这样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但是她不能。   有些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而当卫韫在听见她的这一句话时,他先是一怔,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为何这么问?”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听在谢桃耳畔,像是隐隐确定了什么似的,她抿紧嘴唇,眼圈儿慢慢憋红。   “我生日那天,你也喝醉了吗?”她深吸了一口气。   “未曾。”   “那你为什么会……回应我?”   但听她的这句话,卫韫垂下眼帘,有一瞬沉默。   为什么?   卫韫此刻无法否认的是,当时的他之所以没有拒绝,的确是另有目的。   是为了查出那个隐在暗处,费尽心思地想要取他性命的神秘人,是为了查清这枚铜佩和他自小偶尔窥见的神秘光幕究竟是有何关联……是为了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斩草除根,但偏偏,不是因为喜欢她。   他那时,便是那么以为的。   可这样的真相,此刻的他却无法真正地脱口而出。   卫韫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内心里的感受,像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愧疚,又好像夹杂着许多意外陌生的情绪,让他此刻在面对她的诘问时,有些心绪难定。   而他忽然的沉默,对于此刻的谢桃而言,就好像是一种无声的答案。   或许她早该察觉到的。   他从未透露他的具体地址,也很少跟她提及自己的事情,他一直都是那么的神秘,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云山雾霭,像是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的距离。   谢桃想,或许就连自己那天夜里脱口而出的醉话,都是错的。   本就是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啊,即便他曾在她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帮助她一步步地向那些校园暴力施暴者讨回了公道;即便他总是在她最难受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她无言的安慰;即便,在来到南市里的每一个孤单的日子里,也是他令她在这个她曾迫切想要逃离的城市里,多了几分安安稳。   像是一盏始终沉默的昏黄路灯,他始终寡言,始终冷淡,但那样浅淡铺散的光影照在她的身上,却仍是暖的。   从她彻底对母亲失望的那时候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谢桃就认定,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没有依靠,没有温暖,那年除夕,她从郑家走出来,坐在落了薄雪的长椅上枯坐了整整一夜。   从那一天起,她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可即便是时间流逝,岁月轮转,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能够习惯孤独?   所以遇见温暖,她就会想要本能地抓住温暖。   谢桃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对待卫韫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从她对他越来越好奇的那时候开始,一切,早就已经说不清了。   而那天夜里的悄然心动,是真的。   这就足够了。   只是现在,她发现,好像他并没有怀着和她同样的心情。   “我是认真的,”   谢桃隔着泪花,望着玻璃窗外的夜幕,神情有点飘忽,半晌,她轻轻地说,“但好像,你不是。”   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压抑不住地泄露了一点哭腔。   那一刻,卫韫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又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那,那天我我说过的话,你……就当没听过。”   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谢桃也不知道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所带来的的会是什么后果,但是她必须这么做。   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谢桃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那些神秘的快递,还有他不同于她的说话方式,甚至是他对现代社会许多事情的一无所知,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好多遍。   他仿佛神秘到不可触碰,这开始使她有一瞬心生退意。   所以不如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吧?   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当真过。   “然后?”   卫韫沉默着听了她的这些话,直到此刻,方才出声。   他的声音始终清冷平淡,不见波澜,谢桃没有办法隔着手机,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谢桃呆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像是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还有什么然后?”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像是有点气鼓鼓的,“我要把你拉黑!”   “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你说话本来就很气人,我再也不想受你的气了!”   “还有你那袋金子,谁要你的东西?”   “你不要以为你有多好,我觉得我当时,肯定,肯定是醉糊涂了……你没放心上,我还没往心里搁呢。”   “反正,”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她动了动嘴唇,眼圈儿里又憋着泪花,她说,“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好了……”   听着女孩儿稍稍哽咽的声音,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了那么多“贬低”他的话,他的眉眼,却莫名的越来越柔和。   如同终年不化的冰雪,终于有了几分融化的迹象。   在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时,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便好似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不曾动过心吗?   卫韫以为,自己理应是从来都不曾动过心的。   但此刻他内心里难言的情绪却始终令他无法平静。   他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实则,或许从他对这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同整个郢都的贵女全截然不同,卫韫从未遇见过如她这般的姑娘。   话痨,多事,且不知矜持,不讲礼数,还贪嘴。   但同时,她却也是一个为了朋友,敢付出所有,且不求丝毫回报的姑娘。   在她与人发生争端,险些没了性命的那时候,卫韫记得自己曾问过她,怕么?   她只是答:“我没想过那么多。”   在和她的来往之间,卫韫很清楚,她实则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姑娘,对于他人来讲,她从来都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但也偏偏是她,让卫韫见识了她出人意料的勇敢。   卫韫并不知道她的那个世界究竟遵循着怎样不同于他的世界的所谓规则,但他也察觉到,似乎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对女子是没有太多束缚的。   当他知晓她似乎过得很拮据的时候,从她的字里行间,他大抵也清楚了她为了生活而付出的所有努力。   卫韫也曾颠沛流离十年之久,见惯世态炎凉,世间丑恶,他也很清楚,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多么的不易。   同他一样,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卫韫几乎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人。   她从不依附任何人,也从来不肯接受过多的馈赠,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   于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地,也变得可以容忍她的话痨,甚至于还会为了她的一时口腹之欲,便将齐明煦的厨子要到了国师府。   这便已经很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即便是早有察觉,但他却总是刻意回避。   后来与她失去联系的这些天,他也不可抑制地想了许多。   而有些事,终究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但像是一个身在无尽永夜里行走了太久的过客,有那么一瞬,他竟也开始憧憬起那一片天光水色。   于是当初瞬息间的恻隐之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渐渐的有了变化。   “可我听见了。”   他的声音落入星盘,清晰地传至她的耳畔。   就在这样漆黑的深夜,就在四周无尽的寂静之间,这位好似从来都冷静无波的年轻公子,竟也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脱口而出。   下一瞬,他整个人呆立在书案前,临着重重灯火,临着窗棂外拂来的夜风阵阵,他垂眼时,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   指节忽然收紧,那支毛笔被他在顷刻间硬生生地折断,落在书案上时,溅起石砚里的浓深墨色,沾染在案上的信纸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亲口说出的话,怎可轻易收回?”   当他清冷的嗓音传来,落在谢桃的耳畔的时候,她握着手机,整个人都呆愣了。   “谢桃。”   在昏暗的房间,她坐在玻璃窗前的书桌边,听见他那样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   她呆呆地坐在那儿。   那一瞬,她呼吸凝滞,忽然的心旌晃动。   作者有话要说:  谢桃:拉黑!必须拉黑!   卫韫:你试试看:) 第31章 视频通话(捉虫)   “谢桃。”   她听见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说,“亦或是,你的喜欢,是那么轻易便可收回的?”   像是身在无边的梦境里似的,谢桃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声音莫名地有点发干。   “我却与你不同,”   “我当日所说,今日仍旧作数。”   或许此时此刻,她之于他而言,虽有几分心动,却仍未到达多么深刻的地步。   毕竟,他们说起来,本就是从未见面的两个人。   但这份朦胧的情思,却也做不得假。   或许也正好是因着未曾见面,他们之间便留了更多的余地,以至于他当时恻隐之心既起,自此便一再蔓延至深。   若她一开始当真是那般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或许,他便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毕竟,这世间加注在他身上的所有煎熬苦痛,早已经深透刻骨,使得他难以再对任何人放下防备。   他也从不喜欢,任何人的忽然靠近。   若谢桃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若她和他之间,未曾隔着这枚铜佩,隔着这漂浮的星盘,或许他便不会动那份恻隐之心。   许是每一个深夜的寂静,又或许是他很清楚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在她对他的莫名信赖中,他不知何时,竟然渐渐地少了几分防备。   甚至有时在过分疲累的境况下,他看着她的信件时,亦会莫名地放松下来。   卫韫活了二十二年,还从未对谁动过心。   或许是因为他难以放下的防备,又或许是因为受他的父亲影响。   曾经他以为,儿女私情,便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谁能想到,他此时此刻,却为着这个姑娘忽然的退却而心生烦躁。   此刻,一切都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而他卫韫,也从来都不是那种不敢面对之人。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放纵自己的内心。   即便他并不知道,隔着时空界限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有没有未来,但此刻,他却忽然想任性一次。   就这么一次。   这半生,他从来踽踽独行,而此刻,他竟对这个女孩儿心生期盼。   他希望,这个抉择,是对的。   而彼时的谢桃,在听见他说的话时,她瞪大一双哭得已经泛红的杏眼,呆愣在那儿,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谢桃?”   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卫韫眉心轻蹙,又唤了她一声。   岂料这一声轻唤后,他便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哭声。   不同于之前的隐忍压抑,这会儿她直接哭出了声。   卫韫乍一听她的哭声,先是一怔,随后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怎么又哭了?”   谢桃哭得打了一个嗝,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抽泣着说:   “我,我觉得……我在做梦,我就是在做梦对吧?”   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忽然吃痛似的叫了一声,然后他就听见她哽咽着说,“不是做梦啊……”   “怎么了?”他问。   “我掐了一下大腿……”谢桃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还吸了吸鼻子。   卫韫闻言,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谢桃好像听见了他极轻的笑声,脸上有片刻烧红的温度,她有点窘迫,喊,“你笑什么!”   “傻。”   他轻轻地叹。   谢桃原以为,从这一天夜里开始,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刚拥有的男朋友,就会永远地走丢了。   但,她没有。   这一夜,谢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睡着的,反正躺在床上,她和手机那端的卫韫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渐渐地没了声响。   烛火已经燃了大半,卫韫眼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疲态,漂浮的星盘里,再没有女孩儿的说话声传来,但他却听见了她浅浅的呼吸声。   偶尔,还有几声梦呓。   他甚至听到了她无意识地唤了他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这夜卫韫始终未曾入睡,他就坐在书案前,听着女孩儿的呼吸声,直到天光乍破时分,他方才将书案上的铜佩拿起来。   于是刹那间,浮动在半空的星盘消失,而她的呼吸声也在他的耳畔消失。   他握着手里的那枚铜佩,久久凝望着,直到门外的卫敬忽然敲门。   “大人,您该上朝了。”   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换上那一身绛纱袍,卫韫拿了屏风上搭着的腰带系上,眉眼舒展,神色竟透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大人可是一夜未眠?”卫敬瞧见了他眼下的那一片浅淡的青色。   “嗯。”   卫韫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而后便对他道,“走罢。”   卫敬只得低首,跟在卫韫身后,走出了屋子。   因着之前信王赵正荣到访占星阁与卫韫见了一面,故而当天夜里,卫韫便被传至禁宫,面见了启和帝。   即便当时卫韫显得足够坦然,对于谈话内容,亦不曾有半分隐瞒,但那些,启和帝又岂会不知?   禁宫是启和帝的禁宫,在那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这位当今圣上。   可即便如此,卫韫也很清楚,启和帝未必全信他。   身为大周朝的皇帝,他之所以在近几年忽然开始向往长生仙道,便是为了想要在他的那把龙椅上坐得更长久。   而一个如此在意权力之人,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赵正荣,即便是他金口玉言立下的储君赵正倓……在他仍然活着的时候,他也绝不容许他们过多的觊觎他的东西,更不容许朝臣各自站队,私下相交。   故而今日上朝之时,卫韫不免又被启和帝多番试探。   但这于卫韫而言,终究不痛不痒。   只是下朝时,他在前往宫门时,必经的宫巷里,遇见了当朝丞相宋继年。   彼时,宋继年正与另一位大臣说着话。   但见卫韫走来,那名大臣便对着宋继年微微弯腰行了礼,又对着卫韫拱手一礼,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宋继年一见卫韫,便一挥袖,转身想走。   “宋大人。”卫韫却忽然出声。   而后他便走到了宋继年身旁,偏头看向这位面容苍老的丞相大人时,他扯了扯唇角,“宋大人何必急着走?”   “本相与你这等人,无甚可说!”宋继年冷哼了一声,说话时,长长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   “可我却有一句话,一定要问问宋大人。”卫韫的声音平淡无波。   “昨日卫某送给丞相府的大礼,不知宋大人你可收到了?”   宋继年一听这话,神色当即变了几变,他瞪向卫韫,“你想说什么?”   那所谓的大礼,实则是他那名密探的一只手臂。   “我只是想劝一劝宋大人,”   卫韫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带着几分难掩的凌厉,“若是以后你再敢将手伸进国师府,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如何是劝告?分明是威胁,亦是警告。   宋继年的脸色当即一阵轻一阵白,他伸手指着卫韫,“你”了半晌,都没有说出旁的话来。   “相信那几封所谓的密文,已经让宋大人你,得到教训了。”卫韫微弯唇角,嗓音冷列,稍带讥讽。   那名密探从国师府盗走的密文,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卫韫!”宋继年彻底被激怒。   而卫韫说罢,却是轻瞥了他一眼,而后便抬步往前走去,再不管身后那位丞相大人是何等脸色。   待他回到国师府时,卫伯已经备好了早膳。   卫韫坐在桌前用饭时,被他放在衣襟内的铜佩适时地发出了灼烫的温度。   他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随后便抬眼看向卫伯,“下去罢。”   “是。”卫伯当即躬身,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开。   厅内顿时便只剩下卫韫一人。   他将衣襟里的铜佩取出来的时候,淡金色的流光涌出来,一封信件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饭桌上。   他放下手里的汤匙,拾起那封信件来,拆开。   “卫韫卫韫?”   她似乎,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卫韫眼眉间流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笑意,他干脆起身,方才走了两步,他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身时,他的目光停在饭桌上那碟糕点上。   最终,他还是回转身来,端了那碟糕点,另一只手里捏着洒金信纸,出了厅堂,往后院的书房走去。   “醒了?”   在书案前提笔,他将那信纸压在了铜佩之下。   而谢桃的回复一向都来得很快:   “嗯……”   “那个,我想问问你哦,你昨天晚上……没有喝假酒吧?”   她连着发了两条消息,落在卫韫这边,便是两封信件。   卫韫在看见第二张洒金信纸上的那一行墨色时,他眼底有了一瞬的笑痕,而后便又是浅浅的无奈。   于是他再一次提笔:   “我不是你,不会如你一般出尔反尔。”   他故意重提,带了两分调侃的意味,“还是说,你昨夜本就是以退为进?”   “我才没有!!”   谢桃戳着手机屏幕想要再辩解两句,但是打了好多字都被她删掉了,最后她只能气鼓鼓地回:   “反正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话了!”   彼时,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这句话时,他大抵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于是他轻声失笑。   而后,他便从书案下取出一只木盒子来,将那碟糕点放入了盒子里,然后将铜佩放置在盒子上。   金光闪烁间,盒子一霎消失无踪,而铜佩失去了支撑,掉落在书案上,发出声响。   时隔半个多月的时间,谢桃又一次收到了快递柜的消息提醒。   在她下楼打开快递柜的时候,里面摆着的,仍是一只木盒子。   而当她打开那只木盒子的时候,里面是一碟糕点,她伸手拿起一块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温热。   仍旧没有快递的包装,仍旧只是这样一只盒子。   谢桃知道,这一定不是快递员放进这里面的,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抱着盒子,谢桃在楼下站了好久好久。   从这一天开始,谢桃和卫韫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她仍旧习惯每天跟他语音通话,仍然习惯把自己的许多事情讲给他听,有时候,她甚至会给他讲笑话,还会因为他get不到她的笑点而气鼓鼓。   而他比之以前,明显要更加耐心,话终于多了一些,仿佛还流露着几分浅淡的温柔。   他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这样看似平静生活的背后,谢桃却越来越觉得疑惑。   他仍旧会给她寄来好多好吃的东西,许多都是她从来见都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有时,他也想给她寄一些财物,就像是上次那一盒子的金元宝。   但被谢桃拒绝了。   但每每看着他给自己寄来的东西,她心中的疑惑就变得越来越深重。   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没有任何诡秘之处。   谢桃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再忽视这个问题了。   于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谢桃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盯着自己手机微信的聊天界面看了好久。   她想求证一些事情。   像是犹豫了好久,她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快要触碰到屏幕上的“视频通话”的选项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这样反复来回犹豫了好几次,她都始终没能按下“视频通话”的选项。   她垂下脑袋,趴在书桌上,丧气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这样可不行啊。   她想。   像是又默默地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再一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指。   就那么一鼓作气地点了两下,她的目光便再没有从屏幕上移开,甚至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十秒钟的时间。   视频骤然接通。   那一瞬,   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的他,锦衣如绯,金冠玉带,长发乌浓,而那样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比被她设为手机壁纸的那幅画像要更为惊艳动人。   如同水墨山水间最具意韵的一抹留白,端得是世间难寻的明艳风流,灼灼之姿。   没有任何防备的,谢桃对上了他那双惊愕的眼瞳,那一刻,她无法形容自己内心里忽然的震颤。   彼时,四周一片寂静,她瞪大双眼,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忽然一颤,连短暂的呼吸都忘记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胸口里的那颗心,疾跳着,翻腾着。   一声声,一阵阵。   犹如心头立着一面鼓,在被什么不断地敲打着。   而她傻傻地望着他,神情恍惚,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直到,她见他眼中的惊诧退却,像是已经了然般,忽而弯唇浅笑。   仿佛就在她的耳畔,她听见他嗓音清冽,轻轻唤她:   “桃桃?” 第32章 耳廓微烫   当卫韫瞥见铜佩上忽然显现的星盘开始转动的时候,在细碎如铃的声响中,星盘隐去,一团缭绕的云雾拢在铜佩的表面,如同一面镜子下映照出的诡谲天幕般,一时间,所有的浓雾渐渐拨散开来,他在那样清晰的镜面里,猝不及防地望见了一个姑娘的面庞。   一时间,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人两两相望,且都是同样的惊愕万分。   卫韫最先回过神来。   想起这枚铜佩不单单可以传信,甚至还能传音,那么如今构建起这般几乎是两人真实相对的光幕来,也应是不足为奇了。   铜佩之上犹如镜面般映照出的她的模样是那么地生动,却让卫韫稍稍有些晃神,他不由地想起之前那纸上静默的姑娘。   见她瞪大那双眼睛,始终呆滞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卫韫眼底染上几丝笑痕,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何其不易,她终于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   而此刻她的反应,亦是显得分外有趣。   像是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见铜佩之上的光幕里,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她动了动嘴唇,“你……”   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紧接着,卫韫便听见一声响,同时,光幕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原来是谢桃一时没有握住手机,导致手机屏幕顿时扣在了书桌上。   然后卫韫便听见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甚至是她好像绊倒了什么东西,然后发出的惊呼声。   卫韫握着铜佩,等了半晌,方才瞧见铜佩上的光幕再度恢复清晰的画面。   “我还以为,依着你这榆木脑袋,定还要费些时日才能察觉到。”卫韫瞧见她揉了揉眼睛,仍然是一副呆滞吃惊的模样,他扯了一下唇角,便道。   语气竟有点儿凉凉的,全然不复方唤她那一声时隐隐流露出的半分柔色。   谢桃像是反复确认了好几下,甚至还掐了自己的脸蛋一把,才终于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出现任何幻觉。   她盯着自己手机屏幕里的那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抿了抿嘴唇,试探着开口:“你……是一个演员吗?”   卫韫听不太明白她口中的“演员”是何意,便蹙了蹙眉。   但见屏幕里那霞姿月韵的年轻公子蹙眉,谢桃一晃神,差点又忘记了呼吸这回事。   “就,就演电视剧的那种?”她说话都有点不自觉地结巴了。   而年轻公子只是轻瞥她,静默不言。   “……不,不是吗?”她讪讪地说。   谢桃想起那些神秘的快递,想起他每每和她说话时的语气,习惯,又回想了一遍他的那些与现代社会的年轻人相去甚远的爱好……而现在,隔着手机屏幕,她看见他穿着古代的衣袍,留着古代人的发髻,这一切,几乎和现代社会毫不沾边。   杏眼瞪大,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正当她犹豫着,还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她就听见手机里传来他清晰的嗓音:“如你所见,我与你,并非同一世界之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却是在向她陈述着一个事实。   而谢桃在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反应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同一个世界?”   脑子里一片轰鸣,她几乎不敢置信。   那一瞬,许多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涌闪过,像是过了好久,她才又抬眼,看向手机屏幕里的卫韫。   谢桃无法形容此刻自己内心里究竟有多么震惊。   世界,真的不是唯一的世界。   而时空,真的存在不同的时空?   这些向来遥远无边的命题,忽然这样真实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此刻她内心里已经惊涛骇浪,无法再用言语来形容。   从谢澜的出现,到那间神秘的小酒馆展露在她眼前,再到她听闻,小酒馆里的那位看似普通平凡的中年大叔——老奚,竟然是一位活了一千多年的神仙……这一件又一件超乎她所有想象的事情,都是那么真实且生动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世界浩瀚神秘,这宇宙包罗万象。   那并非是她的想象能够到达的神秘高度。   因为那些神秘的快递和种种说不清的神秘事件,谢桃想过,或许卫韫身上,也藏着许多她无法想象的秘密。   因此,她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唯独,她没有想过,他和她之间,竟然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这一天,谢桃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   但这真相,却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谢桃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几乎每一天夜里,她都会忍不住给卫韫发视频通话,然后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再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   每天被铜佩按时骚扰的卫韫:“……”   像是忽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谢桃对他和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都充满了好奇。   她总是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他。   卫韫一开始还会耐心答几句,但到后来,就成了这样:   她问:“卫韫卫韫,你们古代人一般都吃什么啊?”   他答:“可以吃的东西。”   她问:“那你们都喝什么?”   他答:“水。”   即便是这样哽死人的回答,也没有消减掉谢桃旺盛的好奇心,她仍然会一遍遍地问他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即便,他回答得越来越不够走心。   这天,谢桃又开始了日常提问:   “卫韫卫韫,你们那是什么朝代啊?”   “大周朝。”   大周朝是什么朝?   谢桃上网查了查,却并没有搜索到一丝一毫关于大周朝的信息。   可是怎么会呢?   她明明之前连《知论》都搜到了啊……   无论谢桃怎么查,卫韫口中的大周朝,仿佛从来都不曾在历史的洪流里存在过似的。   她甚至连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查不到。   如果卫韫真的是生活在从前的时空里的人,那么为什么他所生活的朝代,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任何一点儿痕迹?   这些疑问,谢桃也都跟卫韫说了。   而从《知论》开始,卫韫就已经在猜测谢桃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倘若这两个世界真的毫无关联,又为什么这本数百年前由晋朝大夫应思南耗费半生光阴写就的《知论》,会在她的那个世界流传?   卫韫暂时,还未曾参透这其中的玄机。   入夜后,谢桃强撑着睡意,让卫韫给她看他的周围。   卫韫无法,只得应了。   他举着铜佩,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哇,你有好多书啊……”谢桃看见他身后那好几个足有两米高的木书架上几乎摆满了各种书,甚至还有不少样式各异的古董摆件。   “你该睡觉了。”卫韫垂眸,瞥见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样子,淡淡地道。   谢桃握着手机,像是有点恋恋不舍,“可是我还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你能给我看看吗?”   “……”   卫韫终究未曾拒绝。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卫韫手里握着那枚散着淡金色光芒的铜佩,推开了门,步下台阶,走到了院子里。   侍卫都守在主院的院门外,若无传唤,便不会进来。   而时常守在卫韫身侧的卫敬,自从谢桃开始频繁地用这种方式与他来往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让卫敬不必在夜里守着了。   故而此刻,这偌大的院内除却他一人,便再无任何身影了。   透过手机屏幕,谢桃看见了一个标准的古代宅院的样子,院内回廊婉转,翠竹顽石,花枝树影,更有一池荷塘,临着一座凉亭。   “你家好大啊卫韫!!”   谢桃觉得自己的瞌睡虫都跑掉了,她大睁着一双眼睛。   想起那一盒子的金元宝,谢桃越来越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是家里有矿的样子……   视线在回到屏幕上的时候,谢桃看见了卫韫身后回廊檐角闪烁着昏黄光亮的灯笼,还有那一片房梁之上垂落星光的夜幕。   “你那里的星星好多啊……”她忽然说。   同样是夜,但落在谢桃的眼里,却有着极大的差别。   见惯了霓虹的灯影,见惯了高楼大厦遮挡过的天空,谢桃很久,凑没有见到过这样星子漫天,闪烁不断的夜空。   而那银白的月色散落下来,落了一地的银粟剪影,清辉如霜,朦胧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拂过他的侧脸,落在他的肩头。   谢桃几乎可以看清他垂下眼睫的时候,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而夜风袭来,缠裹着他乌浓的发丝一缕缕飘动,衣袂微扬。   彼时,谢桃明显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开始一阵疾跳,犹如擂鼓,毫无征兆。   两个隔着时空壁垒的人,静默地望着天空,就在这星辉散漫的夜。   这是难得的静谧。   于卫韫而言,更是难得的片刻安宁。   于是他的眉眼在此刻便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柔和。   “你明日还要早起,”   半晌后,他才轻轻地说,“睡吧。”   只是这样清浅的两句话,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温柔,如同脉脉春水般,晃人心弦。   “嗯……”   谢桃的目光停在他的面庞,模糊地应了一声,她抓紧了被子,在要按下挂断键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脑子一热:   “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   卫韫望着她,“什么?”   谢桃揪紧了被子,还没开口,脸就已经开始泛红发烫。   最终,她眼睛一闭,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你真好看!”   然后她睁开眼睛,也没敢看屏幕上他的神情,直接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谢桃脸颊烫红,像是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在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   啊啊啊啊!!!   而彼时,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的卫韫看着自己手里那枚已经恢复如常的铜佩,耳畔仿佛还回荡她温软细弱的嗓音。   她竟如此直白。   卫韫耳廓微烫。 第33章 白色菖兰   即便是已经和卫韫视频通话了好多次,谢桃也还是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手机可以割破时空的界限,让她遇上卫韫?   “难道我的手机其实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宝贝?”   谢桃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把自己那部外面已经有些掉漆了的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买的时候也没发现它还能有这功能呀。   这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旧手机啊。   这天午后,谢桃正在咬着笔杆写作文,她绞尽脑汁,在书桌前坐了二十多分钟,却还是只写了一行字。   因为卫韫很忙,所以谢桃一般只有在固定的时间里才会给他发视频通话。   而现在,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连忙点开微信,发了视频通话过去。   彼时,卫韫方才从禁宫回来,还未来得及去用饭,便察觉到铜佩的异样,于是他直接折返回了书房。   他将铜佩放置在书案上,瞥见她那一副情绪不高的模样时,他便开口道:   “这是怎么了?”   说着,他随手解了腰带扔到一边,顿时,那一身绛纱袍便变得稍显宽松起来,多了几分随意轻松之感。   谢桃瞧见他解腰带时垂着眼帘的模样,又难免为他的美色而晃了神。   直到他在书案前坐了下来,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道:“说话。”   谢桃回神,眨了眨眼睛,然后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闷闷地说,“写作文好难哦。”   “老师要我们写八百字的作文,但是我到现在,就写了一点点。”   她叹了一口气。   每一次写作文的时候,她总觉得人生尤其艰难。   “没道理,”   卫韫闻言,说了一句,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再喝了一口茶水,“你若肯拿出你平日里的三分功力,尚不至于如此艰难才是。”   这是又在说她话痨。   “……”   谢桃瞪着他,有点气鼓鼓的,“那能一样吗?”   瞧见她这副模样,卫韫弯了弯唇角,眼底有了几分笑痕。   “哦对了,你要的通史。”   谢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连忙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来一本特别厚的书,在屏幕前晃了晃。   “但是这个要怎么给你啊?”谢桃有点弄不明白。   她想起他给她寄了那么多的快递,于是她就连忙问,“你给我寄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很想知道?”   卫韫说话时,嗓音仍旧清冷平淡,瞥见她那双盛满好奇的眼睛,他漫不经心地拿了旁边的一册书卷。   “嗯!”谢桃连忙点头,然后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这副模样,倒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   卫韫看着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终于开了口,“将你手里的书……”   他忽然顿了顿,而后才又道,“压在手机下。”   手机这个词,确是令卫韫尤其陌生的存在。   但听她多提了几句,他便记住了这个与他手中的铜佩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的物件。   把书压在手机下面?   谢桃面露疑惑。   但最终,她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照做了。   然后下一刻,她便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机里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流光。   谢桃这一幕好像幻觉似的,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可当她再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原本被压在她的手机下面的那本通史,竟然凭空消失了。   谢桃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   然后,隔着手机屏幕,她看见了那本刚刚还被她握在手里过的通史,已经到了卫韫的手里。   ???   谢桃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被震惊,被惊吓。   “怎,怎么过去的?!”   她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点打结的征兆了。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随意地翻了翻从她那里传送过来的那本通史。   无论是印刷术,还是表面的书封,这都是如今的大周朝尚不能企及的工艺。   将那本通史暂时放到了一旁,卫韫抬眼便见铜佩上的光幕里,小姑娘仍旧是那副微张着嘴,呆滞惊愕的模样。   然后,他就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书案上便出现了一支黑色笔直的物件,那是她方才拿在手里的那支笔。   “哇,这也太神奇了吧!”   谢桃在看见卫韫将那支笔拿起来的时候,她感叹了一声,然后又连续把自己的好几个东西都压在了手机下面,并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被金光包裹,然后消失不见,出现在屏幕那端。   于是,接下来,卫韫的书案上又多了好几件不知名的东西。   直到……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压住了她的作文本的一角。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作文本从她的书桌上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卫韫的书案上。   ???   谢桃愣了。   但见卫韫眉眼微挑,拿起了她原本就翻开的作文本,她连忙喊:“不准看!!”   卫韫顿了一下,抬眼看她,“这是何故?”   “就是不准看!”谢桃急得不得了,“你快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见她这般模样,卫韫却是比方才还要多了几分好奇。   于是在她阻拦声中,他仍旧垂眼看向了她翻开的那一页纸上的内容:   让美梦成真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美梦,我就不一样了,我做过很多美梦,但是要怎么才能让美梦成真呢?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   只是短短一句,便令卫韫皱了眉。   许是见惯了富有文采的大家之作,他几乎从未见过这般白话且毫无文思可言的文章。   即便只只是这样短短的一句,也足够说明一切了。   在听见他忽然的一声轻笑时,谢桃又气又窘,脸都憋红了,“都叫你别看了!”   “快点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卫韫却将那作文本搁在了书案上,语速微缓,犹带几分刻意的逗弄,“我若不还,你待如何?”   “我,我……”谢桃憋了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她就那么瞪着他。   被这样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瞪着,卫韫唇角微勾,仍旧显得足够气定神闲。   半晌后,他忽然听见她又一次开口:   “求你了……”   她的声音又软又细,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像是胸口被什么蛰了一下,卫韫方才触碰到茶盏的手顿了顿,但面上他却仍然未显波澜。   但终究,他还是将她的作文本,搁到了铜佩下。   重新拿回了自己的作文本,谢桃终于松了口气,但抬眼撞见那双隐隐藏着几分笑意的如珀眼瞳时,她的脸又忍不住发烫。   “都跟你说了我写不好作文嘛……”她小声嘟囔。   卫韫却道,“我虽早有准备,但仍未料到,你这文章竟如此……”   他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   谢桃气鼓鼓地说,“我又不是你们古代人!你还想让我给你写一篇文言文出来吗?”   “即便是寻常白话,你这也太随意了一些。”话至最后,他终究还是斟酌而来一下用词。   但这还是让谢桃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扎了一刀。   于是她又开始瞪他。   “好了,”   卫韫轻叹了一声,“看来日后,我需常盯着你些。”   “做,做什么?”谢桃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让你多读些书,日后做文章便不至于如此煎熬。”卫韫站起身来,在身后的书架上寻了一册书卷来,随手翻看。   谢桃一听,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   “真的不用?”卫韫瞥了她一眼,嗓音淡淡。   谢桃忽然蔫儿了下去,最后她瘪着嘴巴,小声地说,“你们那儿女孩子也要上学堂的吗?”   卫韫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常有为世家贵女专设的女学”。   “便是女子,多些学问,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话说罢,卫韫抬眼瞥见她垂着脑袋有些发闷的模样,眼底藏着几分似笑非笑,:“不过多让你读几本书罢了,你却不愿?”   “……也没有。”谢桃讪笑了一声。   她此刻眼睛弯弯的,眸子里犹如盛着湖面波光般光影微漾。   “今日想吃什么?”卫韫放下手里的书卷,忽然问她。   “如意糕!”谢桃想都不想,下意识地回答,那双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这会儿倒是来了精神。   卫韫失笑。   “好。”   他终是应了。   从这一天起谢桃发现了这个特殊的传送东西的方式之后,她就会时不时地把一些东西往手机底下一压。   这一夜,卫韫方才从禁宫回到国师府,在后院的浴池里沐浴了一番,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寝房内。   临着摇曳的灯火,卫韫在将铜佩放在枕边,随后便只着了单薄的里衣,在床榻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连日来的劳累,已令他深感疲惫。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的耳畔却忽然有细碎如铃的声音响起,一声声,一阵阵,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卫韫当即睁眼。   偏头看向被他放在身边的那枚铜佩时,便见有一盒东西凭空出现。   而后,又有一枝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那纸盒之上。   纸盒里,是卫韫曾见过的酥糖,足有十多个。   而那花……却是一枝白色的菖兰。   卫韫坐在床沿,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捏着那枝白菖兰,他双眼微眯,舌尖抵在齿根,却是气笑了。   他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半晌,   他垂眸。   不知为何,他的耳廓却又隐隐有些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谢桃:请大家不要嘲笑我的作文谢谢:)   卫韫:?送我花?她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第34章 像他一样(捉虫)   依照卫韫之前的猜测,他以为,谢桃的那个世界,或许便是他此刻所在的大周朝之后数百年乃至更长久的后世未来。   但在谢桃送来的那本她那个世界的通史里,卫韫发现,自夷朝之后的所有历史,皆与大周朝往前三百多年的历史截然不同。   而在夷朝之前的所有历史,竟都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可自夷朝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   而他所在的大周朝在这本通史上,也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如果说,他们两人各自的世界毫不相干,那么为何夷朝之前的历史却都几乎如出一辙?   但若要说,她来自后世,那又为什么,这本通史里所记载的夷朝之后的历史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的偏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韫连日来一直在思索着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这天,卫韫将大周朝的地图与他让谢桃送来的她那里的地图铺展在书案上,进行比对。   不同于他的这份地图,谢桃送来的那份显然要更加清晰细致,材质也与一般的纸质不太相同,总归是要稍硬一些,甚至多了几分光滑。   无论是地图上的文字,还是那本通史里的记述,又或是他一开始与谢桃通信时,她的文字,竟与夷朝之后流传下来的文字相较,虽有些地方终归还是有所不同,但大体却是相通的。   而在比对过两份地图之后,卫韫发现,至少有几处他曾去过的地方与谢桃传送过来的那份地图上的某些地理位置,是尤其相似的。   便是连城池所在地周围的地形地貌,都有难言的相似度。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几处罢了,也并不能说明问题。   但这样的怀疑,已经在卫韫的心里留下了痕迹,如同浪潮过后短暂露出水面的石头,紧接着又再一次被淹没一般,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但又始终拢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   谢桃从甜品店回来,就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然后就看见卫韫一个人坐在那儿下棋。   白玉棋盘边摆着一只镂刻着复杂纹样的香炉,里头还在往出来飘着缕缕的白烟,而他漫不经心地拿了一颗黑色的棋子握在手里,眉眼仿佛都在浅淡的烟雾间更添几分冷淡自持的意味。   或是见铜佩的光幕里,她从一开始就撑着下巴望着他,也不说话,卫韫便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看你下棋呀。”谢桃的声音有点小,透着几分温软。   卫韫闻言,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能看得明白?”   “……”   谢桃鼓起脸颊,用一双眼睛瞪着他。   卫韫略微弯了弯唇角,将指间的黑子轻轻地扣在了棋盘上。   谢桃一瞧见他含笑的侧脸,她忍不住晃神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气了。   她趴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支支吾吾地问,“昨晚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吧?”   卫韫刚刚执起一颗白子,听了她的这句话时,他顿了一下,神色微滞。   这倒是提醒了他。   “谢桃。”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全名,声音冷淡,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嗯?”谢桃歪着头,望着他。   “我倒是很想知道,”   他抬眸看着她,扯了扯唇,道,“那枝白菖兰是何意?”   “……就,觉得好看,我就买了一枝。”谢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她只是在小区外的超市买完东西出来,看见有人摆地摊卖花的时候,她觉得那一簇又一簇的白菖兰尤其漂亮,就买了。   “那又为何要送我?”卫韫盯着她。   谢桃笑了一下,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也没敢对上他的目光。   半晌,她才小声嘟囔了一句:   “就是想送你啊……”   那一枝白菖兰,只是她临时起意买来的。   而把它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当她包装好那盒自己做的酥心糖时,莫名的心念一动,于是就把酥心糖连带着花都送给了他。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谢桃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一切,都分享给他。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心思而已。   卫韫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手里的棋子落回了棋笥里,他忽而低首,轻咳了一声,道,“日后,便不必了。”   “为什么呀?”   谢桃听了,却连忙问,“你不喜欢吗?”   卫韫看着她片刻,眉心一松,眼底流露出几分浅淡的无奈之色。   最终,他妥协似的叹:“罢了,便随你。”   谢桃终于又笑起来,然后问他,“那酥心糖呢?”   “那是我做的哦,有很多种口味的!你要记得吃啊!”她又说了一句。   “好。”   他轻轻地应。   “对了,我今天去图书馆借了好多书给你。”   谢桃说着,就离开了手机屏幕前,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到另一边去了。   卫韫看着那片光幕里,离开片刻后再回来的女孩儿手里已经抱了一大摞书。   谢桃把那一摞书往桌上一放,然后赶紧把手机放在了上面。   卫韫原是把铜佩放置在旁边的小案几上的,那一堆书的忽然出现,便令那枚铜佩被死死地压在了底下。   “卫韫卫韫我怎么看不见你了呀?”女孩儿的声音传来。   “……”   卫韫只好伸手把那些书一本又一本地挪开。   彼时,门外忽的传来了卫伯苍老的嗓音:   “大人,您该用晚膳了。”   卫韫淡淡地应:“知道了。”   “卫韫你要吃晚饭了吗?”   耳尖的谢桃好像听见了一个老爷爷的声音,她小声地问。   “嗯。”   卫韫扔了手里的棋子,将铜佩握在了手里,宽袖遮掩下来,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房门口的时候,低声嘱咐她:“不要出声。”   天色还尚未暗下来,院子里仍有奴仆来来去去。   待卫韫在厅堂里的饭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卫伯便张罗着命人一道道地上菜。   这整个过程都显得足够安静,便是连卫伯嘱咐奴仆的声音也都刻意压低了许多。   这是一向是国师府的规矩。   “都下去。”   最终,卫韫只说了一句。   卫伯当即躬身称是,带着一众奴仆出去了。   彼时,堂内便只剩下卫韫一人。   他伸出手,宽袖微扬,被遮掩许久的铜佩露出来,上面星盘闪动,光幕里的女孩儿撑着下巴,仍在乖乖地等着他。   卫韫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故而每回用膳至多便只三道菜。   但这次,他却特地让卫伯令后厨多准备了些。   谢桃见自己的手机屏幕终于重见光明,又见他身后的背景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就连忙开口问:“卫韫我能看看你吃的什么吗?”   卫韫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似的,唇角微勾了勾,也并未多说些什么,便握着铜佩,将其对准饭桌。   桌上满盘珍馐,尤其诱人,有许多都是谢桃从来都没有见过,吃过的。   她伸着手指数了数,发现足有八九道菜。   “卫韫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吗?”她惊愕地问。   卫韫收回铜佩,垂眸看向光幕里的她,故意道,“多?”   “这还不多吗?”谢桃咂舌。   卫韫颔首,微微挑眉,“所以?”   谢桃清了清嗓子,嘿嘿地笑了一声,眼睛弯弯的,“我觉着你肯定吃不掉这么多,为了不浪费,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消化一点……”   “你不是吃过了?”卫韫瞥她,眼底笑痕微浓。   谢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吃一点!”   “想吃什么?”   卫韫虽面上仍未动声色,但他说话时,语气却已染上几分不自禁的笑意。   “那个鸭子好吃吗?”   谢桃觊觎他饭桌上的那只鸭子很久了,她期盼地望着他。   像是一只等待着主人投喂的小动物,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这个绿绿的好吃吗?”   “那个呢?”   “哇……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   她充分发挥了话痨本性,甚至还吸溜了一下口水。   “……”   卫韫只好命人送来食盒与瓷碟,除了那只被她盯上的鸭子之外,他还将每一道菜都分了一些,装在了食盒里,而后便借着铜佩,传送了过去。   谢桃几乎是飞速地跑下楼,从快递柜里拿了食盒,然后回到了家里。   把所有的菜取出来摆在桌上,谢桃给手机立好支架,在她拿着筷子蠢蠢欲动的时候,那边的卫韫也已经把手里的铜佩放在了一边。   “卫韫,为什么我送你东西,你直接就能拿到,而你送我东西,我还得跑到楼下的快递柜去取?”谢桃动筷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卫韫摇头,“这个我暂时也并不清楚。”   他手里的这枚铜佩与她的手机之间,到底是因何而建立的联系,甚至是铜佩本身更多的神秘之处,他至今都还未查清。   像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出现在深巷中的那名神秘女子,卫韫那双眼睛里光影一瞬暗下来。   或许,那名女子身上,便有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只要抓住了她,眼下的一切,便都会变得明朗许多。   谢桃觉得自己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这里面的许多缘故的,索性她也懒得再想了,干脆拿着筷子,开始吃饭。   同时,她也在偷偷地瞥向手机屏幕里的卫韫。   即便是吃饭,卫韫握着筷子时的姿态,也是尤其清贵优雅的,不疾不徐,那张冷白的面容上却也看不出来半点情绪。   谢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自己刚掰下来的鸭腿。   再抬眼的时候,她对上了他的那双眼瞳。   不知道为什么,谢桃忽然红了脸,手里的鸭腿她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嘴边还沾着一粒米。   卫韫瞧见了,但却并没有丝毫要提醒她的意思,只是道,“不吃了?”   “啊,要吃……”   谢桃回过神,干笑了一声,然后又啃起了鸭腿。   但之前随性的大口,却成了捎带拘谨的小口。   此刻,在昏黄夕阳渐渐西沉时分,隔着两个时空,他们相对着,一时间竟少了言语。   谢桃咬着筷子,半晌,忽然说:“好神奇啊……就好像我真的跟你坐在一桌吃饭似的。”   “我觉得……还挺好的。”   谢桃的声音越来越小。   片刻,她又轻轻地道,“那枝白菖兰,特别好看。”   “我看见它,就想到你了……”   那样如云似雪,看似清冷的颜色,犹如山上雪,皑皑无尘,惊艳动人。   就好像他一样。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但这样的话说出口,仍旧需要足够的勇气。   令她战胜脸颊莫名浮现的红晕,令她战胜当她看着他时,便已立在心头的那面不断被敲打着的鼓……这样的勇气,永远都是那么的难得。   她已经好久,没有觉得这么开心过了。   卫韫微顿,抬眼看向铜佩上,光幕里女孩儿那张白皙的面容时,像是春风柳梢拂过的微风惊动了他眼底的波流,那一刹那,他的神色渐渐多了几分难言的温柔。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特别好的那种!”她忽然认真地说。   还未待卫韫反应,光幕里的女孩儿就打了一个嗝。   虽然动静极小,只是那么极短,极轻的一声,但还是引得卫韫侧目。   那一刹那,谢桃捂着自己的嘴巴,呆住了。   啊啊啊!!   她的脸一瞬烫红,也没敢再看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手忙脚乱地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   卫韫盯着那枚已经恢复如初的铜佩半晌,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第35章 冷沁淡香   卫敬近来总觉得国师大人有些不对劲。   譬如,以往并不重口腹之欲的大人如今每每用晚膳时,便要多几道菜,而他以往的口味分明是偏清淡一些,但近来的饮食却明显总有那么几道重辣的。   譬如,大人手里常常翻看的书卷,也与寻常的书卷有所不同,卫敬有时走进书房里向其禀报一些事情时,偶尔小心抬眼,便看清了那与寻常书卷并不相同的书封,那样的印刷技艺,放眼这整个大周朝,还未能有人能做到。   再譬如大人书房中总是莫名出现在那向来空着的青瓷花瓶里的花枝。   有时是一枝菖兰,有时是一枝红山茶,有时是一枝蕙兰……甚至还有一些卫敬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花。   每每出现,却都只是单独一枝。   在国师府里,卫敬不是守在主院外,便是守在卫韫的房门外,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枝是何时摆在那儿的。   他分明,也从未见卫韫拿着那些花枝进屋。   但……那些花枝又是何时出现的?卫敬心中纵有千般疑问,也总是不敢轻易出口。   心里装着事情,卫敬站在书房门外,不经意地抬眼时,便见不远处有一抹茶色身影正往这边走来。   是南平侯府世子,齐霁。   卫敬当即偏头,对门内道:“大人,世子爷来了。”   当齐霁走进书房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他那花瓶里的一抹亮色。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当即走了过去,啧啧出声,“延尘兄,你何时转性了?就你这沉闷惯了的书房里,竟还多添了这一枝春色?”   卫韫抬眼,瞥见他伸手的动作,他眉头一皱,嗓音微冷,“不要乱碰。”   齐霁的手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倒真有点不敢碰了。   “卫延尘你竟这般小气?”齐霁偏头看他。   “有事?”卫韫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流露出几分疲态。   齐霁一见他这副模样,神色便陡然多了几分正经,他道,“你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此次还被信王拉下了水,陛下那边,你可有打算?”   卫韫闻言,扯了一下嘴角,眼底情绪很淡,几乎没什么波澜,“要什么打算?只要我什么都不做,什么火便都烧不到我身上。”   齐霁听了他的这句话后,却忽然道:“可你真的……会什么也不做?”   像是听出了他这话里的几分深意,卫韫定定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齐霁掀了掀唇,“没什么。”   像是始终被一种莫名的香甜气息萦绕着,齐霁多嗅了嗅,最终目光定在了卫韫书案上的一只打开的纸盒上。   他当即走了过去。   在看见里面的酥心糖时,他那双眼睛一亮,直接伸手。   卫韫瞧见他的动作,直接挥开了他的手,并将盒子迅速合上。   ???   齐霁被他一系列的动作给弄得一愣一愣的。   “卫延尘你是怎么回事?连块酥糖都不给我吃?”他咬牙,拍了一下书案,“再说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些么?正好,我替你都解决了!”   说着,他便又伸出了手。   “不必。”卫韫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并把盒子往里侧挪了挪。   “……”   齐霁瞪着他,“卫延尘你这么做合适吗?!”   “你可还当我是你的挚友?”   卫韫摇头,“未曾。”   “那你把我当什么了?!”齐霁气得叉腰。   “救命恩人。”   卫韫抬眼,看向他时,一字一顿,声音里莫名带着几分恶劣的调侃。   “……”齐霁被哽住了。   瞥见他那副模样,卫韫像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便在齐霁再一次亮起来的目光中,他打开了盒子,从中取出了……一块酥糖。   “就一块?”齐霁的目光忽然黯淡。   “怎么?不想要了?”   卫韫作势要将那块酥糖重新放回盒子里。   而齐霁瞧见他的动作,便连忙摆手,“本世子可没说不要!”   然后他便迅速伸手,从卫韫的手里抢来了那块酥心糖,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大周朝可没有这样的酥糖。   自从上一回齐霁在卫韫这里吃过一块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酥糖。   说起来,这可真是一种令人流连的味道。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一块吃完,齐霁又盯上了卫韫手边的盒子。   “……”   卫韫索性直接将盒子锁进了书案旁的匣子里。   眼睁睁地看着卫韫的这些举动,齐霁又一次咬了咬牙,“卫延尘,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竟是这般抠门之人?”   “世子若是无事,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卫韫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磨了墨,拿了毛笔,在铺展的宣纸上落下几笔。   齐霁一挥宽袖,转身便走。   但当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顿了。   方才还忿忿不平地神色骤然平静下来,甚至变得有些莫名地复杂。   忽的,他开了口:“卫延尘,你做这个国师,究竟是为国,是为陛下,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回头,看向站在书案后,穿着一身绀青绣银纹长袍的卫韫,“两年步步为营,你来郢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纵然齐霁向来没有什么入朝堂的心思,但他除了是郢都人尽皆知的闲散世子之外,也是天下闻名的才子。   他无心朝堂,却并不代表他不清楚朝堂之间的无声争斗。   身在各路风雨之外,但他的心,却犹如明镜。   即便他当年确实是救了卫韫,但至今,他都全然不清楚卫韫的来历,更不知道他来郢都,入朝堂,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齐霁心里早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并不愿去深想。   但见卫韫那双深沉的眼,齐霁笑了一声,未待他答,便道:也罢,正如你所说,有些事,我不知道,才是最好。“”   即便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要深究,但一见卫韫,他却又歇了心思。   齐霁摇摇头,转身便走。   而卫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晦暗的影子。   若他猜得不错。   齐霁应该是一早便看透了他当初为引启和帝而刻意设的局。   但……他却始终只字未提。   对于这位南平世子,卫韫心中始终裹缠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感念,亦有几分愧疚。   他深知齐霁已将他视作知己好友。   但卫韫……却始终无法对其彻底坦露自己的许多事情。   过去的那许多年,他几乎是踩着无数的白骨,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他的过去,充斥着太多不可言说的血腥淬炼。   两年多前,若非是齐霁救下他,或许他卫韫便不会再有活着的机会。   卫韫永远记得他的恩情。   但他如今走的每一步,皆是行走在刀尖血刃之上,若是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且再无复盘的可能。   他一向无所谓,毕竟,他向来孤身一人,也再无家族可以牵连问罪。   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来时一人,去时也是一人。   而齐霁却不一样。   他是南平侯府的世子,即便不入仕,也会有极为光明的一生。   卫韫没有理由,让他牵涉其中。   他知齐霁聪慧,于是许多的事情,他只能选择不说。   这于齐霁而言,应是最好的保护。   一时间,卫韫手里握着毛笔,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心里忽然沉重了许多,压得他眉心轻蹙。   他闭了闭眼,再抬眼时,却瞧见了那只被放置在那边紫檀木的圆桌上的青瓷花瓶里,颜色微粉的那枝花。   蓦地,   他忽然失神。   那么她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行差踏错,那么她又当如何?   将那放在匣子里的纸盒子取出来,卫韫拿了一块酥糖,喂进嘴里。   这些天,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酥糖的甜。   下午的时候,谢桃考完了测验,蔫哒哒地回到了家。   “怎么这副神情?”卫韫放下手里的书,问她。   谢桃撑着下巴,有气无力,“被数学卷子折磨到快哭了……”   这次测验的数学卷子真的特别难,谢桃今天下午答题的时候,一阵抓耳挠腮,简直艰难。   “听说是隔壁程远高中的老师出的卷子,”   谢桃叹了一口气,“真不愧是程远,出的考题真的很变态,还能扯到了物理题上去!”   因为这些天读了许多谢桃传送过来的书,卫韫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也有了许多了解。   她口中的高中,他也自然知道。   但是物理……他却是还不甚清楚。   谢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那双眼睛亮起来,歪着头望着手机屏幕里的卫韫,“你知道物理吗?”   见卫韫摇头,她得意地一笑,“看吧?还总嫌我笨,我告诉你哦,物理真是的这世上最恐怖的学科!我觉得你要是学物理,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毕竟是个古代人,现代那么多发达的科技就已经足够令他叹为观止了。   要是学起物理,怕是也比她学得艰难多了。   “与我相较,你竟还引以为傲?”卫韫淡淡道。   “……”   也是,她竟然和一个古代人比物理,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何况……她也只是一个文科生。   谢桃干笑了一声,然后说,“不跟你说了哦,我要继续复习了,明天还要考试。”   两人通话结束后,卫韫看着手上已经恢复原状的铜佩片刻,而后便在卫敬在门外的提醒声中,站起身来,将铜佩随手塞进衣襟里,而后便走出书房。   他还需往禁宫一趟。   待卫韫再回国师府时,夜幕已经降临。   在浴房里沐浴时,他靠在浴池边缘,静默地闭着眼,心里思索着今日占星阁中的事情。   后来他终于起身,带起水声泠泠。   当他拿起被他之前随手扔在软塌上的单薄衣袍时,却牵动了铜佩的穗子。   于是刹那间,铜佩移了位,压在了他衣袍的一角。   卫韫瞳孔微缩,伸手时却已经来不及。   他的衣袍就在他眼前转瞬消失,而铜佩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   卫韫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大好。   他方才拾起那枚铜佩时,便见其间星盘微闪,光幕乍现。   谢桃抱着一件忽然掉在她脑袋上的衣服,明明想说些什么,但在看见手机屏幕里的卫韫时,却唇口微张,杏眼瞪大,整个人都呆住了。   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披散着湿润的乌发,白皙无暇的面庞上还透着几分水色,在屏幕里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但那也是不着寸缕的上半身。   谢桃甚至还看见了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一直往下……往下滑落无痕。   “啊啊啊!!!”   谢桃一张脸蓦地烫红,手一颤,手机直接落下来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吃痛一声,然后手忙脚乱地切断了视频通话。   谢桃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连带着那件衣袍也被塞进了她的被窝,她蜷缩起来,鼻尖却触碰到了那件衣袍的衣角,一抹冷沁的淡香袭来,她紧闭着双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起了刚刚那不得了的画面。   啊啊啊啊!!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而此刻的卫韫手里握着那枚铜佩,站在浴池边,耳廓已经彻底红透。   半晌,他咬牙:   “卫敬!”   “大人?”卫敬听着他语气似乎有些不太对,答话时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卫韫紧紧地捏着那枚铜佩,此刻在水汽弥漫的浴池边,他那张冷白的面庞竟也添上了一丝罕见的红晕:   “替我……取一件衣袍来。” 第36章 定情信物   谢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这一夜她的梦里总是不断回放着睡前在手机屏幕里看到的那一幕。   年轻公子披散着湿润的乌发,不着寸缕,肌理分明的上半身如无暇白皙的美玉,水珠顺着他喉结微动的弧度一点点滑下胸膛,直至腹肌……   再往下,再往下……谢桃忽然惊醒,脸色烫红。   鼻子有点热热的。   谢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的闹钟适时地响了起来,谢桃连忙伸手去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按掉。   因为把窗帘拉得很严实,所以这会儿房间里的光线很暗。   谢桃把灯打开,打了一个哈欠,偏头的时候,却看见了被她昨晚慌忙扔到最里边的那件白色的衣袍。   她一瞬呆滞。   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她的脑子里绽开似的,昨夜的一帧帧画面又都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昨天晚上她临时抱完佛脚,多默背了几首必备古诗词之后,原本已经很困了。   匆匆洗漱完,她刚上床准备睡觉,一件衣服就兜头落下来。   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袍,完全是古代的样式。   衣袂间似乎还带着一种不知名的浅淡香味。   她当时拿了手机点开视频通话本来是想问问卫韫这件衣服的事,却没想到,视频通话一接通,她就看见了……   谢桃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但两分钟后,她又连忙掀开被子下了床,跑进了洗手间里。   今天上午还有考试,她可不能迟到。   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谢桃就去公交车站搭了公交车到了学校。   彼时,卫韫正身禁宫的占星阁中,手里握着一只玉色的小茶盏,僵在半空,要放未放。   “大人这是怎么了?”负责占星阁中杂事的年轻公公陶喜在廊下望着,心里一时有了疑惑,便问身旁的卫敬。   因为禁宫是不允许佩剑的,一向抱剑抱惯了的卫敬这会儿总觉得自己怀里少了点什么。   听见陶喜问他,他也是心不在焉地答:“不知道。”   从昨夜在浴房外,他只听房内的大人命他去取一件衣袍来,但那干净的衣袍不是一早便由卫伯送进去了么?   卫敬心里虽疑惑,但也并未敢多言。   但自从昨夜他见大人从浴房里出来之后,便见其脸色有些不对,之后大人便在书房中坐了一夜,连带着他也在书房外守了一夜。   时至清晨,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见大人从书房里走出来。   下朝后,大人便一直坐在这里,手里虽握着一卷书,却总归是神不守舍的。   这一阵子,卫敬看过的他家大人显露出的异样还少吗?   不少了。   且经历过上次被那个身怀异术的神秘女人钉在墙上的事情之后,卫敬已经佛了,他开始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不可能了。   就好像一向过得寡淡沉闷的大人的书房内,忽然每天都会换上一枝姿态鲜妍的花一般。   此刻的卫韫坐在案几前,被靛蓝银线祥云纹的宽袖遮掩下的他的手里握着一枚铜佩,指腹时不时地轻轻摩挲。   彼时深秋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锦缎织就的衣袍泛着莹润的华光。   隔着水岸与一片树影,隐约可见琼楼之上有身穿月白道袍的道士来来去去,人人手中执着一把拂尘,几乎人人都留着半长的胡须,做出一副仙风道骨之态,仿佛自己便已是这世间脚不沾尘的活神仙了。   隔着一片水色光影,卫韫瞥向那高栏之上来来去去的人影,眼底泛着几分沉冷。   占星阁虽是卫韫主理,但炼丹这种事,却一直是吴孚清兼管着的,那是启和帝心头最看重的事情。   但近日炼丹房中新出的丹药却令启和帝不甚满意,为此,他已经杀了两批道士。   此刻在那高栏上匆匆来回的,便是新来的第三批。   “大人。”   彼时,卫敬忽然从廊下走来。   “何事?”   卫韫抬眼看他。   “晔城来信。”   卫敬将自己方才收到的一封密文双手奉上。   只听得“晔城”二字,卫韫便正了正神色,面上多了几分肃冷,他接过卫敬手中的信件拆开,取出信纸。   上面只寥寥数语,却令当即卫韫皱了眉。   “大人,如何?”卫敬见他神色有变,便问。   卫韫垂眸,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太子与信王,都在查我的底细。”   卫敬一听,便道:“大人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不必。”   卫韫摇头,眼尾浮笑,却是冷的,“便让他们查去罢,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定会知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绝不会听见半点风声。”   为着两年前的郢都之行,他一早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便是连启和帝,早前也暗中派人多方查探过他的过往。   太子和信王能查到的,不过也都是些启和帝查剩下的罢了。   “以前只有一位太子便罢,怎么如今这位信王,似乎也紧盯着大人您不放?”卫敬发出了人生疑问。   “他们可不一样。”   卫韫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端起来,“太子是一心想让我死,而信王,是想拉拢我。”   虽是不同的作为,但到底目的却是相同的。   因为在卫韫的手里,有着一支骁骑军。   那是当年启和帝请卫韫入朝时,便传遍朝堂的事情。   骁骑军由身怀异于常人的力量的两千异族人组成,属世袭军,自大周建朝以来,便一直作为保护皇帝的特殊势力而存在。   但令人尴尬的是,这支骁骑军却一直拒绝为启和帝所用。   因为他并非纯正的天家血脉,而是先皇母家大房的嫡孙。   先皇一生子嗣艰难,仅有的四个儿子皆死得不明不白,而当时的皇太后仍有垂帘听政之心,便想做主从母家将长房嫡孙过继给了先皇。   彼时先皇正深陷于丧子之痛,并不愿过继他人的儿子作为自己的皇子。   但皇太后见先皇日渐衰弱,便与自己的母家开始谋划着夺位一事。   后来,夺位事成,先皇怒极哀极,当天驾崩。   但令皇太后没有想到的是,她选定的这位乖顺听话的未来皇帝,实则极具野心。   不过几年的时间,皇太后的垂帘梦碎,处处受制于新帝,郁郁而终。   大周似乎仍是以往的大周,但又好像早已在无形中姓了别家的名姓,而不变的,仍是那站在金銮殿里的大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似乎许多人早已将那一场血腥的宫变给忘得干干净净。   世人或许都会忘却,但骁骑军却不会忘记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两千骁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无论启和帝如何寻找,都再难找到其踪迹。   而两年前,他却在卫韫的手里见到了骁骑军的那枚材质特殊的透明的骁骑令。   那是启和帝多少年都未曾寻到的物件。   而启和帝之所以请卫韫入朝,一是看重他冠绝天下的才智谋略,二是为了他手里的骁骑军。   骁骑军当年除了皇帝的亲卫军之外,还替大周的历代皇帝掌管着天家的私库。   启和帝沉迷修仙练道,大兴土木,不知建了多少道观,又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去遍寻天下灵材炼制丹药。   如今的国库,早已经不起他的折腾了。   而那天家私库里的钱财,便是他的第三个目的。   启和帝有这样的心思,信王和太子自然也有。   他们父子三人,到底是殊途同归。   “此事便不必再管,你且先给我盯紧吴孚清,他近来可不太安分。”   最终,卫韫嘱咐道。   卫敬当即拱手,“是。”   一杯茶饮下,卫韫抬眼看向对岸时,正看见高栏上竟站着一人,正是吴孚清。   吴孚清穿着绛纱袍,站在那儿的时候,正盯着卫韫这边看,不妨撞上了卫韫的目光,他便露出笑容,两只眼睛顿时眯成了两条缝。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径自起身,转身进了楼中。   黄昏时分,卫韫出了禁宫,坐着马车回国师府。   他的手里一直握着那枚铜佩,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但他拧起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耳廓稍稍发热。   直到,他手中的铜佩终于开始发烫。   金光流散的瞬间,一封信件落在了他的手里。   卫韫眼底有了细微的笑痕,他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就伸手拆开了信封。   信上只有寥寥一句:   “我考完试了……”   卫韫指尖捏着信纸,像是终于安定了几分,他眉心稍稍松了些许。   待回到府中,他便径自走向书房。   谢桃收到回复的时候,她正在吸溜吸溜地吃方便面,甚至还被烫了嘴。   “如何?”   他只这两个字。   “……还行。”   她慢吞吞地打字回复。   而他这次便只有一个字:   “嗯。”   谢桃也回:   “嗯……”   像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展开的客气尬聊,他们两个之间都有着一种难言的尴尬气氛。   即便……谁也没提昨天晚上的那件事。   但是,有一个疑问一直放在她心里一天了。   最终,谢桃斟酌了一下,还是打了字,发了过去: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他只一个字。   “昨天的那件衣服……是你的对吧?”谢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打了这样一行字,她的脸就有点发热了。   而卫韫在看见纸上的那句话时,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一瞬闪烁,好似无处安放,便连耳廓也又热了些。   正在卫韫不知如何回复的时候,他便又见她的一封信件出现在了书案上。   “但是你的衣服……为什么直接就掉下来了啊?为什么不在快递柜里?”   卫韫一顿,眉心微蹙。   他盯着书案上的那枚铜佩,一时间神色莫测。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昨夜,在谢桃的楼下,那名工号AM670的神秘男人又出现了。   这一次出现的偏差,可全是他的功劳。   而现在,他正被自己的上司提溜着耳朵,逮着骂:   “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我让你更改一下凤尾鳞的设定你看看你更改的什么玩意儿?你咋那么能呢?屁事没办成还想吃饭是吧?”   女人一边揪着体型微胖的男人的耳朵,一边大声骂。   动作间,她耳畔的绛紫耳坠仍然闪烁着晶亮的光。   男人抹了一把脸:“老大你骂就骂但注意不要喷口水……我哪知道那凤尾鳞那么倔强啊,毕竟是神物,可你当初非要加那什么智能设定进去,现在你让我去改,这我哪……”   “你工号没了!”女人咬牙。   “别啊老大……要是你当初不加那玩意进去我现在或许也好办一点嘛,现在这个凤尾鳞它确实有点难办。”   男人苦兮兮地说。   “吃你的饭去!”   女人终究说得只是气话,最终她松开了他的耳朵,一向不太正经的那张面容上竟然多了几分难言的落寞神伤。   这件事,终究还是怪她自己。   弄丢了那么重要的人,也弄丢了那么重要的定情信物。 第37章 她的礼物(捉虫)   自从那天夜里被卫韫的一件衣袍兜头盖住,谢桃就没敢跟他视频通话,只是像以前一样打字发消息。   时隔两天,谢桃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视频通话。   但视频接通,两人却又相顾无言,一时间,无论是谢桃亦或是卫韫,脸颊竟都有点微微发热。   大周朝一向礼法森严,卫韫怎么说,也曾是大家族里的世家公子,如此失礼之事,他倒是这么多年头一回。   何况是在她眼前。   此刻瞥见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眼,他便不由地轻咳了一声,伸手去端了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谢桃也连忙端了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或许是喝得有点急,她被呛得咳嗽了声一声。   然后,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衣,衣服我还你了……”   “……嗯。”卫韫应了一声。   那件衣袍早在她还给他的时候,便已经被他扔到了柜子里。   “我想给你看点东西……”谢桃忽然说。   “什么?”   卫韫手里握着谢桃给他寄来的书,翻了一页,听见她的这句话,便抬眼望着她。   “你等一下哦!”   谢桃说着,就拿着手机走到了电视柜那儿,那里放了个小电视,是房东阿姨的,然后她自己挪了个小板凳坐下来,按开了电视。   调到了一个专门表演魔术的节目。   “卫韫,这些你要是学会了,肯定能把他们给唬住!”谢桃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是什么?”卫韫顺着光幕里,看向那个被她称之为电视的东西里正在放映的所谓的节目。   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他看了许多的书,有的甚至图文并茂,栩栩如生,令他在短时间内便已经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了许多的了解。   再加上有时谢桃会隔着光幕跟他解释各种所谓现代社会的新鲜事物,便使得他对这一切越来越熟悉。   他也时常会感叹后世的发展竟能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慨叹之余,他又对她的那个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魔术啊,你不是国师吗?你不多学点花样,怎么能骗得了别人?”谢桃一副为他操心的模样。   她又说,“你觉得哪一个好?我给你找教程!”   第一次知道卫韫的职业是国师的时候,谢桃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   国师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还谨慎地上网查了查。   “国师”是中国历代帝王对于宗教徒中一些学德兼备的高人所给予的称号,一般要么是老和尚,要么就是老道士。   但是卫韫的头发好好的,也没有穿电视剧里那种灰灰白白的道袍,手里也没见常拿着一个拂尘什么的。   是什么让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美貌青年走上了神棍的道路?谢桃想不太明白。   因为不确定卫韫到底是不是个道士,她那时甚至还问了他:“你们道士……能谈恋爱吗?”   然后她就见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果断地挂断。   “我何时说过我必须要会这样的把戏了?”   卫韫睨着她,语气微缓,平淡无波。   “……那你平时都怎么糊弄他们的啊?”   谢桃对这个特别好奇。   “占星观天之术虽玄虚,却也并非是糊弄人的。”他只肯这么解释一句。   实则,他会不会这样的玄术于启和帝而言,本就是无关紧要。   因为启和帝要占卜的国运祸福,都不过是他想让卫韫告诉世人的话罢了。   用以粉饰太平,甚至用以欺瞒自己。   但这些朝堂之间的事情,他自是不必讲给她听的。   “哦……”   谢桃也听不太懂。   但是看着电视里仍然在表演着魔术,谢桃就把手机屏幕往前凑了凑,“你真的不学一下吗?”   “……不必。”   卫韫眼底浮出无奈的笑痕,只浅淡的一抹,如同破开冰雪后的澄澈水色,倒映了一片柔和波光。   “倒是你,今日可有听我的话,读了什么书?”   他忽然将话头挑到了她的身上。   谢桃握着手机,身后是电视里传来现场观众鼓掌的背景音,在听见他的这句话的时候,她干笑了一声,说话都有点没什么底气了:“……我忙着考试呀,哪有时间看别的书。”   也不等卫韫开口,她就把耳机戴上,说,“我要出去啦,要去超市买东西,你不要挂视频哦,我带你出去看看!”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有星子落在她的眼睛里。   卫韫有一瞬凝滞,但片刻,他喉间微动,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这是卫韫第一次那般真切地看见她那间屋子之外的世界。   随着她的走动,在她身后倒退的那一切对于他而言,像是有些陌生,但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高楼大厦,霓虹剪影。   那些全然是如今的大周朝所没有的。   但,却是他偶尔在那些自小便会莫名出现在他眼前的光幕里,模糊闪过的景象。   谢桃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戴着耳机,嘴里还在跟卫韫说个不停。   而卫韫此时早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终于回到家之后,谢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我送你一个礼物。”   她迫不及待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两只羊毛毡做的小动物。   一只是长颈鹿,一只是狸花猫。   然后她就把那只长颈鹿的羊毛毡挂件压在了手机底下,看着它被一阵金光缠裹着,消失在书桌上。   那一瞬,从她那里消失的小挂件,准确地落在了卫韫的手里。   手里的那个物件毛茸茸的,卫韫忍不住捏了捏。   “你那个是长颈鹿,你知道长颈鹿吗?”谢桃问他。   卫韫摇头。   “那我觉得我有必要多给你看几遍大型经典节目——《动物世界》了……”谢桃摸了摸下巴,说。   “……”   卫韫蹙了蹙眉,没怎么听明白。   “冬天要来了,卫韫。”   彼时,谢桃望着玻璃窗外那一片黑沉沉的天,目光落在窗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枯黄的叶子,忽然说。   在这般寂静的深夜里,卫韫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目光停在手中那枚铜佩凝聚的光幕里,女孩儿撑着下巴,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憧憬。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看雪吗?”   他听见她说。   像是渴盼着得到糖果的孩子,她望着他的目光里,染着晶亮的光芒。   睫羽微颤,卫韫握着那只毛茸茸的长颈鹿,喉结动了动,终是轻道:   “好。”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竟有些哑。   “夜深了,你该睡了。”   他看着光幕里的女孩儿,眼神里透着莫名的柔和。   “嗯……”   谢桃点头,像是要挂断通话,但片刻,她又缩了缩手指。   “怎么了?”卫韫见她抿着嘴唇,像是有点欲言又止,便问。   “我……”   她开口,像是有点难为情,脸颊竟开始发烫,红晕浮现,如同三月杏花微粉的颜色,借着她屋内的灯光映照,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要是我能真的见到你,就好了……”   女孩儿稍显羞怯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温软细弱,还有几分落寞。   那一瞬,卫韫的胸口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他喉结微动,那双向来冷淡深沉的眸子里终于破开了几层浮冰,流露出清辉剪影,流转难定。   心头微动,他恍惚间,手指轻触光幕,隔着这样神秘莫测的时空距离,他竟妄图触碰她的面庞。   如同轻点水面一般,她的容颜渐渐破碎成了一圈涟漪,一阵浓云收敛,金光流散。   他手中的铜佩,再一次恢复如初。   而他握着手里的铜佩,站在这寂静深院之中,久久未动。   不远处点了灯笼来送明日卫韫晨起时要穿的绛纱袍的卫伯,还有和他一同进来想要禀报事情的卫敬看见这一幕,他们不由地面面相觑。   卫伯:“……咱家大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卫敬想起最近一连串怪异的事情,还有那莫名总是出现在大人书房里的一枝又一枝的花,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岂止是有点不太对劲?   那是特别不对劲。   卫伯站在廊下,看了那立在院子里卫韫好久,大人何曾有过这般温和的神情?   眉心一跳,卫伯“嘶”了一声:“大人莫非是被妖精给缠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当成妖精的谢桃:?   被误会被妖精缠上的卫韫:? 第38章 多想见你(捉虫)   深秋之后,冬季来临。   天气越来越冷,路上来来往往的穿着厚重衣服的行人,也算是冬季里独有的一种名为“臃肿”的风光。   正如对于夏天而言,“清凉”便又是它的独特光景。   南市属于南方,初雪来得比北方要晚一些。   但谢桃那么盼望着的第一场雪,它终究还是来了。   就在星期天。   早晨起床的时候,谢桃拉开窗帘的时候,就发现了贴着玻璃窗的浅薄冰花,外面纷纷扬扬落下的,是寸寸细雪。   应该是夜里就下了雪,此刻已经在窗台,屋檐,甚至是路灯上……都已经铺就了薄薄的一层。   谢桃打开窗,顿时就被一阵刺骨的风迎面袭来,甚至令她在一瞬之间就打了个喷嚏。   可她揉了揉鼻子,却弯起唇角,那双眼睛里盛满惊喜。   彼时,正站在廊下的一身锦衣,披着大氅的卫韫抬眼望见漫天如细碎的盐一般纷纷洒下的雪色,他那双冷淡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微微闪动。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看雪吗?”   小姑娘的嗓音几分温软,几分羞怯,似乎满怀着殷殷期盼。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缭绕回响。   就在耳畔。   浅淡的天色与屋檐上的寸寸白雪,好似汩汩流动,流转相融,成了一幅意韵浓厚的水墨画作。   一片天光带着风雪坠再了这座四四方方的深院里,卫韫瞧着半刻,忽然唤了一声:“卫敬。”   一直站在卫韫身后不远处的卫敬听了,当即抱着剑走上来,躬身道:“大人。”   “备马,去苍鹤山。”卫韫偏头看向他,道。   “大人为何……”   卫敬一时疑惑,但当他开口方才出声,却又住了口,当即拱手道,“是。”   这是卫韫来郢都两年之后唯一一次策马出行。   在这样寒冷的一天里,长街之上行人甚少,于是阵阵的马蹄声在这街角巷陌,便显得尤为清晰可闻。   偶尔有小楼上的寻常妇人打着哈欠推开了窗,便会在声声的马蹄声中,瞧见一抹玄色身影,掠影而过。   即便只是匆匆一道背影,只能匆匆一眼瞥见他被风吹起的乌浓长发,还有随之而飘动的坠玉发带,也引得许多人偏身探看。   而此刻的谢桃也已经坐上了公交车。   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外面搭着一件长款的毛呢外套,还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   那么厚厚的一圈红围巾围着她的脖颈,更衬得她皮肤白皙,一张明净秀气的面庞也小小的。   在南市的城区之外,有一座砚山,那里是南市有名的绝佳的观光地点。   上面有农庄,有酿酒的酒庄。   那里一年四季都有极好的风光,云山雾霭,烟波翠色,一片旖旎好景,总是吸引着许多游客上山游玩。   只是在冬天时节,那里是没多少人的。   坐车的时候,谢桃接到了谢澜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少年显得有点烦躁。   “桃桃妹你哪儿呢?你澜哥在你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你都没应!”   谢桃不知道谢澜竟然去她家找她了。   她连忙回:“对不起啊谢澜,我有点事,出来了……”   谢澜纳闷:“搞什么搞?我是来叫你吃牛肉火锅的!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啊!难得老奚大发慈悲,让我来请你去吃饭。”   谢桃连忙又道歉,“对不起……我今天真的有事。”   谢澜快哭了,“你知道吗你这一拒绝就又害我失去了一个吃肉的机会!!”   “……下次我给你补上。”谢桃小声说。   “最好是!”   谢澜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挂了电话。   谢桃到站后,循着铺好的石阶,谢桃背着双肩包,一步步地往山上走。   她以前和苏玲华来过这里。   就在她们刚到南市的那两天。   妈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上走,石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那个时候的谢桃很小,她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看着她那双灰暗死寂的眼睛,什么话也不敢说。   那个时候,妈妈总会在她面前重复着那样的一句话:   “桃桃,从今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只有我,你只有我了你知道吗?”   时常是说着说着,妈妈就开始抹眼泪。   谢桃知道,从她开始被迫在出轨的爸爸和濒临崩溃边缘的妈妈之间做出选择的那时候,从她的爸爸谢正源的身影消失在栖镇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的时候,她就只有妈妈了。   当时年纪小,谢桃的天空缺了一个角。   那是父亲转身时的背影模糊成的一块剪影,那是永远都拼凑不起来的一块拼图。   或许是因为妈妈在她的耳边说得多了,只有几岁的谢桃本能地抓紧妈妈的手,那是她对妈妈本能的依赖。   但后来,她的妈妈把缺掉的那一角,渐渐地撕开,成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于是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狠狠地灌了进去。   南市曾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开始,也曾是她噩梦的源头。   一个曾那样深爱过她的母亲,最终却成了那个将每一刀,都准确地划在她心上的人。   谢桃记得她曾经的好,记得她为自己吃过的所有苦,但她也同样记得她对自己的伤害。   那是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深重的绝望。   于是那个除夕夜,她终于恍然,在这个世上,母亲可以拥有一个新的丈夫,拥有一个新的家,但那永远都不会是谢桃的家。   谢桃……早就没有家了。   从郑家出来的那天夜里,她就做好了决定,今后半生,再苦再难,她也不会回头。   这一天,她再回到了这座砚山。   这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只是比记忆里的那个夏日多添了几分薄雪的痕迹,只是曾经苍翠凝碧般的枝叶草色,多添了几分枯黄。   不同的是,当初是她和母亲一起来的这里。   而现在,却是她自己一个人。   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啊。   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谢桃一眼就看见坐落在那儿的一座石亭。   檐上已覆着层层的薄雪,四周寥落,唯有风声阵阵,吹过脸颊耳畔,吹红了她的鼻尖。   谢桃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来。   因为要到这里来,所以她穿得比平时还要厚一点。   走了这么久,让她一时间觉得又热又累。   她坐在石凳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就连忙从自己的包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然后用小支架支撑着手机。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的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了卫韫的身影。   “卫韫!”   谢桃正把保温杯从书包里拿出来,刚拧开盖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她就看见手机屏幕里出现的那一张如玉的面庞。   卫韫此刻已身在苍鹤山的石亭里,他面前摆着的是乘着马车赶来的卫伯替他准备好的小青炉,里头烧着精细无烟的木炭,正煨着一壶热茶。   旁边还摆着几碟小巧精致的糕点,颜色有所不同,倒是这一片雪色间,难得的点缀。   瞥见她身后的景象有些陌生,卫韫便蹙了眉,“你这是在哪儿?”   “在南市的砚山上,我专门到这里来看雪的!”谢桃喝了一口热水,笑眯眯地说。   她似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甚至还拿了手机站起来,走到路边的护栏旁,把屏幕对准一片蜿蜒的山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南市大半的城区。   “看见了吗卫韫!是不是很漂亮!”   卫韫盯着铜佩上的光幕,画面里不见女孩儿的身影,只有一片翠拥薄雪的山色,还有那底下的在一片雾色中朦胧的一隅城区。   天空飘着细雪,如同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散落无声,在山间雾色间,自成一种浩渺无尘的光景。   这时,谢桃收回了手机,一边将手机屏幕对准自己,一边走回了石亭里。   “你这是在哪儿呀?”她看清了他身后有一片露出斑驳石色的山崖。   卫韫只好伸手将铜佩对准石亭外。   “你也在外面吗?”谢桃惊讶道。   卫韫收回手,垂眸看着光幕里被冻红了鼻尖儿的女孩儿,那双向来疏冷的眸子里总算多了几分暖色。   他说,“不是你说,要看雪?”   若只是坐在府中的院子里陪她看这样的一场雪,好像总是缺少了些什么。   这一场雪。   必是要出来陪她看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始,便是这么想的。   而谢桃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又不听话地跳得更快了一些。   她抿着嘴唇,嘴角忍还是不住上扬了一点。   此时的卫敬和卫伯已经赶着马车退到了远处,也看不大清楚这边的情形。   “你说这大冷天的,大人怎么忽然有闲情来这儿看雪?”卫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卫敬摇头。   他曾经便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如今啊,那是更看不透了。   卫伯和卫敬先聊着,另一边的谢桃也在和卫韫说着话。   大多都是谢桃在说,卫韫总是静静地听了,待她说完,才会开口回她几句。   “你的茶好喝吗?”谢桃忽然问他。   “尚可。”卫韫简短地答。   “我也想喝……”谢桃眼巴巴地望着她。   卫韫顿了一下,“可惜无法及时送到你眼前。”   经过上次的衣袍事件,谢桃本来以为她也可以像卫韫一样,不用在通过快递柜收取东西了,哪里知道,除了那么一次,后来她还是得规规矩矩地去楼下的快递柜里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桃始终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她的手机可能有自己的脾气。   两人就那么说着话。   卫韫饮茶,谢桃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零食,赏着眼前的雪景。   后来,   撑着下巴坐在石凳上半晌,谢桃望着手机屏幕里穿着玄色大氅,金冠束发,霞姿月韵的年轻公子,有一瞬,她眼眶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有点泛酸。   雪渐渐地大了。   数不清的雪花飘落在檐下,耳畔是阵阵的风声。   她真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离家郑家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已经决定孤身一人生活了。   但是这一刻,她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卫韫的面庞,她又想,自己又好像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在这一年,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他。   即便是隔着两个时空,她也坚信,这就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幸运。   只是……   只是……她和他之间,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她永远走不到他的面前,就好像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如鸿沟般无可逾越的时空界限。   她根本触碰不到他。   这或许算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约会,隔着时空的界限,在两处不同的山上,在两个不同的石亭里。   唯一不变的,似乎就是这样一场雪。   它始终洁白无瑕,看不出丝毫分别。   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他们眼前看着的,或许是同一场雪也说不定。   两人缄默不语,心中都多了几分难言的怅惘。   他看向自己的身旁的同时,她也偏头看向自己的身旁,在这样一场越发盛大的雪色里,隔着一道时空的界限,他们仿佛在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就好像,他们就坐在彼此的身旁一样。   忽的,   一道光幕出现在了谢桃的眼前,与此同时,也浮现在了卫韫的眼前。   此刻,   他们透过那一道光幕,分明看见了彼此的脸庞。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湖面难定的波光。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猛然的惊愕过后,谢桃的眼眶微红,两颗眼泪砸了下来。   “桃桃,”   不是手机屏幕里的声音,而是隔着那样一道忽然显现的光幕,谢桃听见了他那样温和的嗓音。   “哭什么?”   她听见他轻轻地叹,像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温柔。   谢桃望着光幕里的肌肤冷白,唇色如绯,长发柔软的年轻公子,她的目光落在他颈间被风吹得飘飞的大氅的系带,她嘴唇颤了颤。   许多被她刻意放下,被她刻意忽略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来。   她的声音近乎哽咽,带着几分颤抖。   “我想见你……”   只四个字,却让她的情绪再也兜不住,她的哭腔更甚,   “我真的好想见你……”   不再是隔着这样的神秘光幕,也不是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她想真切地,见到他。   甚至,拥抱他。   但是,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曾经她只是那样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他,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早就隔着这样长久的距离。   这是多么漫长久远的距离啊。   恐怕,是用一生,都走不到终点的山高水长。   卫韫听着她的哭声,自己心头便也像是被细密的针刺了一下。   内心里翻涌的无数情绪涌上来,犹如岩浆翻滚的灼浪。   卫韫望着眼前的那道光幕里泪水盈眶的姑娘,他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忽的,他伸出手。   像是想触碰光幕里的她的脸庞。   但当他的手指才触碰到那道光幕的时候,他的指尖便像是绽出了火苗似的,一刹那,便将那道光幕生生地灼烧损毁,一瞬无痕。   他手指微僵,一时发怔。   再回头,石桌上的铜佩上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星盘和光幕的痕迹。   被寒风吹进亭内的细碎雪花落在了那枚铜佩之上。   良久,他忽然轻轻地呢喃。   “我又何尝不是呢?”   “桃桃……” 第39章 他守着她   从砚山上下来,谢桃当晚就生病了。   感冒发烧,脑子昏沉。   她去药店买了点药吃了,然后就裹着被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头发都被汗湿了。   半夜醒来。   她呆呆地睁着眼,周遭是一片昏暗。   白天回来的时候,她吃了药就躺下了,也忘了拉上窗帘。   此刻玻璃窗外有各色的灯影穿插闪过,像是不远处高楼大厦间流散出来的霓虹的光,映在她的窗前,如同琉璃般的色泽。   她躺在床上,甚至还能看见光影间细碎飘飞的雪花。   谢桃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在砚山上的石亭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道神秘的光幕。   光幕之中,是他的容颜。   他从不轻易那样亲昵地唤她“桃桃”,而每次她听见他那么唤她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心跳加快。   胸腔里的那颗心,就好像是一个忽然不肯听话的孩子,任性地表露着所有的情绪,从不肯替她伪装。   在这世上,永远没有人可以真的习惯孤独。   所以谢桃在喜欢上他之后,就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   那是“喜欢”这种情绪所成就的贪婪,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奢望。   她想见他。   这种愿望,从未如此迫切。   可他们之间,并非只是寻常的分隔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隔着的,是两个时空。   那么遥远的距离,是谢桃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用双腿去跨越的鸿沟。   可是,她要怎么办呢?   眼尾流淌下来两行眼泪,谢桃吸了吸鼻子,看着玻璃窗外的时候,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已经看不太真切折射在窗上的灯光,也看不清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谢桃揉了揉眼睛,按亮了灯,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的时候,她看见那张被她设为壁纸的画像时,眼神闪了闪。   点开微信,她的手指在“视频通话”的选项犹豫了好久,还是按了一下。   卫韫躺在床榻上,在听见星盘转动的声音时,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拿起枕边的铜佩时,他在光幕里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庞。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怎么了?”   “感冒了……”   谢桃的声音小小的,有气无力。   卫韫知道她口中的感冒便是伤寒的意思,便道,“可吃过药了?”   “嗯……吃了。”谢桃说着,咳了一声。   “何时吃的?”卫韫问。   “就,下午啊。”   谢桃裹紧了被子,几乎是他问一句,她就乖乖地回答。   “若是还不见好,便去……”   卫韫斟酌了一下,想起了她那边看病问诊的地方,“便去医院,可记着了?”   “记住了……”   谢桃的声音软绵绵的。   “裹好被子,仔细着些。”   一句话罢,他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许多。   卫韫这多年,何曾这样关心担忧过一人?   没有了。   除她之外,好似这世间,便再无人值得他这般轻言细语了。   而此刻,看着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的女孩儿,即便他是那样细心地嘱咐过了,但他心里头,却仍觉难安。   他始终,无法走到她的面前。   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也不知道是夜色太深沉,亦或是白日里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那一场雪都落进了他们的心里头,冰冰凉凉的一撒,裹缠着难解的怅惘,又好像在滚水里过了一遭。   他们两两相对,却都又开始沉默不言。   像是嘴里含着颗糖,清甜的味道之后,便是一阵细微的苦,能直直地,窜到人的心里去。   “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卫韫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始终不放心她一个人。   早前卫韫也的确察觉到,她几乎从不提自己的家人,而她不提,他便不问。   那或许,是她自己本就不愿触碰的心事。   所以卫韫一直都未曾询问。   但此刻,见她生着病,一个人孤零零的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也无人照管,他还是问了。   谢桃神色有一瞬凝滞。   片刻后,卫韫方才见她忽然摇头。   他听见她说,“……就有我一个人。”   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着。   生病被母亲细心照顾着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那时,她还没有离开栖镇。   只这一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又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或许这样的深夜最适合剖析自己内心里藏了好久,从不轻易对人言的心事,或许是他那双犹带几分担忧的双眼令她的那颗心多了几分感触。   她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往事。   说起自己的那个在童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上一去不返的父亲,说起那个曾那样深爱她,为她吃苦受累,供她上学读书,将她捧在手心里,后来却又打她骂她,逼迫她去做那许多不愿意的事情,逼迫她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的母亲。   说起在郑家的那几年。   说起她离开郑家之后,在栖镇的那一年。   她的声音低低的,温软柔和。   可能是这么多年,有许多的事情还是无法令她释怀,所以此刻仍然牵动了她的情绪,让她的眼角有了泪意,甚至于嗓音都有点颤。   而卫韫或许一早便猜想过她的种种身世,却未料到,原是这一种。   在这个世间,她仍有一位母亲在世。   但她的那位母亲,却未曾在她最脆弱的那时候,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甚至于,伤害她,虐待她。   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卫韫颠沛人世多年,他早已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但仿佛在毫无意识地细微时光流淌间,他已将自己心底最后仅存的那一处柔软,竟全都交付给了她。   于是此刻听着她过去的种种,他很难不为之心疼。   他深知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么的不易,更何况,她还仅仅只是一个姑娘。   她看起来,分明是一个再柔弱不过的女孩儿。   但她却终令卫韫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刮目相看。   脱离一个有血缘的亲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她的母亲,那终究是一个尤其艰难的选择。   毕竟,那个深深伤害过的她的人,也曾那样真切的爱着她。   便是这样爱着也恨着的血缘纠葛,应是这世上,最难说得清的事情。   卫韫实则,也深有感触。   譬如他与曾经的父亲卫昌宁一般,他恨卫昌宁要他隐忍,要他谦让,要他此生如尘,要他犹如浮萍一般的活着,想当然地为他安排好一切,且不容许他有半反抗。   他也恨卫昌宁口中说爱着母亲,却在母亲方才去世不久,便听从了三房主母的话,取了那个商户女。   后来商户女明里暗里的苛待,也被懦弱的父亲刻意忽视。   只因他无法得罪主母,亦无法得罪自己这位新娶进门的身为三房的钱袋子的妻子。   但到了卫家灭门那日,终究还是他的这位父亲,划了宗谱上他的名字,拼了性命将他送出了郢都。   至今都无人知晓,当年被灭了满门的卫家,原还有着一个幸存者。   他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明白?   她当初的境况又与他有所不同,但她能在那般年少的年纪,毅然选择暂缓学业,离开她的母亲,便已是尤其勇敢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既选择了离开,便已是再难原谅了。   而女子在这世上,总是不易的。   于她而言,仿佛这世间加注在她身上的不幸,都化作了她不断前行的动力。   即便她每日都要出去赚工钱,即便她的生活如此拮据,她也不愿接受他的金银馈赠。   像是一节翠竹似的,她纤瘦的腰总是直挺挺的。   她是个极有尊严的女孩儿。   而他,也愿保护着她的自尊。   “我以前觉得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桃忽然说。   “但是遇见你,我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   在暖黄的灯光下,她望着手机屏幕里的靠在床柱边,散着乌浓的长发,拥被而坐的年轻公子,轻声问:“你说,要是我们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该怎么办啊?”   “我触碰不到你,你也触碰不到我……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   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卫韫动了动喉结,嗓音忽然有点干涩:   “即便如此,”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直陪着你。”   卫韫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但今晚,在面对她那双黯淡的双眼时,他却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几分冲动,却也不是一时所起。   是了。   本该是这样的。   这世间,能令他动心的,不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故而此生,他不守着她,又还能守着谁?   他这样的话听在谢桃耳畔,仍是那样清冷的嗓音,却生生地让她的那颗心,又开始疾跳个不停。   犹如河畔春水柔波浮动,晕开几层涟漪,反反复复牵动着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她弯起唇角,眼角却又有了泪意。   “那样,也好啊……”   她的声音总归带着几分哽咽。   这是一个令她多么心动的答案,却也让她仍然难受。   直到,   她听见他说,   “但我也会去找跨越时空界限的办法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显得尤为认真。   既然铜佩可以割破时空,让他们相识,既然那些神秘的光幕也可以割破时空,让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影像,那么便一定有特殊的方法,可以连接两个不同的时空。   卫韫望着光幕里的女孩儿,问:“桃桃,你相信我吗?”   谢桃轻轻地应:   “相信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   谢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更不知道,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机里,隔着屏幕的年轻公子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多久。   仿佛是一夜枯坐,卫韫方才唤了一声:“卫敬。”   卫敬当即应声,“大人。”   卫韫握着手里那枚恢复如常的铜佩,攥得紧紧的。   他的神情变得肃冷。   “找到盛月岐,命他来郢都。”   为今之计,是要尽快设局抓到那个神秘女子,而那女子身怀异术,若要抓到她,他必定要借助这位异族少年的帮助。   如此,才能有解开所有真相的可能。 第40章 有舍有得(有修改)   当谢桃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   厚厚的围巾将她的脸包裹了大半,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很痛,脑子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反应迟钝。   或许是因为她动了两下,背着她穿行在雪天的清晨里的少年偏头,“你醒了?”   谢桃听得出来,这是谢澜的声音。   “你……”她刚一开口,嗓子就磨得生疼,声音喑哑。   “我今儿在附近办点事儿,顺道给你带了早饭来,结果怎么敲门你都不应,打电话也不接,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你发着烧呢,我得给你送医院里去。”   谢澜背着她快速地往路边走,想要拦一个出租车。   这大白天的,他也不好使用术法,否则他还能更快。   当谢桃被谢澜扶着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神情有点恍惚。   “大叔,去医院。”谢澜关上车门,对司机道。   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谢桃听见谢澜在她耳朵边念,“你昨天到底干啥去了?怎么还把自己弄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是挺重的,可累着我了……”   “你也可以不管我的。”   谢桃咳嗽了一声,嗓音干干的,没什么力气。   “那怎么行?我不管你,你是不是就睡过去了?”谢澜横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她的视线。   “……”   谢桃默默地伸手,把帽子往上提了提。   但此刻,她偏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忽然升腾起几分暖意。   在车上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知道谢澜推了推她,她才睁开眼睛,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司机大叔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谢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   “下来。”谢澜朝她伸出手。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开车门,微微俯身站在外面的少年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搭着一条单薄的破洞牛仔裤,也没见他有丝毫冷意。   他就站在那儿,朝谢桃伸出手。   明明是天生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柔和。   下了车,谢澜原本还想背谢桃,但被她拒绝了。   从挂号,到等候看诊,一直都是谢澜在帮她忙着来回跑,到看诊的时候,也是他扶着谢桃进去的。   医生开了一些药,又让输液,让他们去门诊。   谢澜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有时候却也心细,他扶着谢桃走进病房里,又让她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又替她盖好被子。   等护士来给谢桃输液的时候,谢澜就在旁边看着针头被一点点地推进谢桃的血管里,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就好像被扎针的是自己似的。   等护士走了,他就走到床边,对谢桃说,“我去帮你拿药,等会儿就回来。”   谢桃看着他,点了点头。   病房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四五张病床,上面都躺了人在输液,每一张病床边都坐着陪病人的人,他们聊着家常,打发着时间。   谢桃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澜再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一袋子的药。   拉了个凳子在谢桃的床边坐下来,谢澜把那一袋子药都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问她,“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谢桃半睁着眼睛,摇摇头。   她盯着谢澜看了好久,在意识快模糊的时候,她忽然喊他,“谢澜。”   “怎么了?”谢澜问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样的一句话,是谢桃放在心里头久久没有问出的话。   但此刻,她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头发凌乱的少年,有许多的犹豫,忽然就都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谢澜,亦或是老奚。   他们对待她,都是那么的好。   而在那间总是深夜开门的小酒馆里,她和他们一起吃着饭的时候,虽然总是吃不到肉,但其实,她心里觉得还挺开心的。   三个人一起吃饭,总是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啊。   就像从他们筷子底下永远也抢不到的肉,才是她最惦念的美味。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呢?   谢桃想不明白。   但谢桃,还是很感激。   “对你好你还不愿意?”谢澜啧了一声,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或许是瞥见她看向他时,那样认真地想要寻求他的答案的眼神,谢澜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儿懒懒的,“可能是叫多了你桃桃妹,”   “所以,难免把你当成妹妹了吧。”   少年的声音清亮,他的眉眼也仍旧带着几分不受束缚的肆意张扬,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浅淡的光。   他说得看似随意,却也带着几分认真。   谢桃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有想到过,竟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并不知道的是,   在她眼前这个看起来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少年,实则,也是一个多年孤独的人。   如果不是捡到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材质十分特殊的瓶子,放出了被困在里面数百年之久的老奚,他或许现在就还是一个收破烂的。   从前的谢澜,对这个世界一直很抗拒。   在十四岁那年,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靠着收破烂,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有很多人想救助他,想让他回到学校里去上学。   但是谢澜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直到,他遇见老奚,那样浑浑噩噩的人生,才好像是终于透进来了一点儿光。   虽然他嘴上一直抗拒成为小酒馆的暂代老板,但令他无法否认的是,在小酒馆的这几年,的确让他过得越来越开心。   “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看着谢桃怔愣的模样,谢澜拍了拍她的被子,说道。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因为挂着的液体有催眠的作用,谢桃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卫韫。   一如昨天的风雪里,他披着玄色的大氅,穿着靛蓝的银线纹锦袍,朝她伸出手时,靛蓝的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桃极力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她望着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碰到。   后来,他随着那道神秘的光幕渐渐消失了。   无论她怎么喊,都听不见他的回音。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拔掉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偏头的时候,看见了老奚的脸。   “醒了啊。”老奚对她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道:“正好,我给你煮了粥,你这两顿没吃了,肚子饿不饿?”   或许是在他口中听见了“饿”这个字,她的肚子就有了反应,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桃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谢谢奚叔……”   谢澜在旁边哼哼,“如果你不生病,我们就能吃到牛肉火锅了……”   “……我好了就补给你。”谢桃捧着老奚递过来的一碗粥,对谢澜说。   “哪用得着你补啊,等你好了,让老奚请!”谢澜指了指老奚。   老奚也笑,“我请。”   而谢桃一勺粥喂进嘴里,也不知道是被烫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生病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两个人为她跑前跑后,甚至给她煮粥……   谢桃抿紧嘴唇,半晌才望着他们,说,“谢澜,奚叔,”   “真的……谢谢你们。”   如论如何,谢桃总是这样的一个人。   会为了世间所有向她报以善意,回以温暖的人而心怀感激。   因为他们值得。   而谢澜和老奚,令谢桃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家人的感觉。   “都是多少顿饭吃出来的交情了,谢什么谢?”谢澜拽了一下她帽子上垂下来的毛球。   正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谢桃下意识地看过去,顿时脸色变了变。   是苏玲华。   她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外面搭着毛呢大衣,脚上踩着一双长靴,衬得她的小腿更加纤细,原本就足够柔美的面容此刻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优雅的气质。   但她拎着包站在那儿,在对上谢桃的双眼时,显得尤其踌躇。   病房里的气氛一瞬有了些变化。   老奚是多精明的神仙,只这么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于是他便对谢澜道,“走吧,我们先出去。”   谢澜却没明白,“出去干啥?”   “……”   老奚索性也不解释了,直接拽着谢澜走出了病房。   “老奚你干嘛啊?那女的谁啊?”谢澜甩开他的手,疑惑到不行。   “谢桃的母亲。”   老奚攥着手里的两只透明的珠子,平静地答。   “桃桃妹她妈?”   谢澜“嘶”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那我怎么瞧着她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啊?”   老奚是调查过谢桃的,所以她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   包括她的过去。   于是病房外,老奚就跟谢澜讲起了谢桃的那些事情。   而病房里,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下两个人躺在床上输着液,闭着眼睛睡觉。   病房里,显得尤其安静。   “桃桃……”苏玲华走到谢桃的病床前,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   谢桃沉默了半晌,才问:   “您来这里干什么?”   苏玲华整个人都显得很局促,听见谢桃这么问她,她就连忙说,“今早你班主任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来,说你没去上学……”   “后来又听班主任说,说你生了病,有人帮你请了假,我……我不放心你,我就问你班主任要了医院地址,过来了。”   听着苏玲华的声音,谢桃手里捧着那份热粥,垂着眼帘,片刻后才说,“我没事,你……走吧。”   “你生了病,我是来照顾你的。”   苏玲华把包包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   照顾?   谢桃在听见她的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捧着那碗粥的手指节渐渐地一再收紧。   “不用了。”睫毛颤了颤,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平静。   “桃桃,你不要每次都拒绝我好不好?”   苏玲华皱起眉头,像是有点收不住情绪,声音陡然拔高。   甚至有一点点尖锐的痕迹。   顿了顿,她僵了一下,神色又柔和下来,声音也放低,“你生病了,你需要我的照顾。”   谢桃一直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不用照顾。”   有一瞬,她的声音变得尤其飘忽:   “真的……不用了。”   其实早就,不需要了。   所以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桃桃……”   苏玲华像是被她这样的模样给唤起了曾经的许多往事,她绷不住热了眼眶。   而谢桃忽然抬头,看着捂着嘴,掉眼泪的苏玲华好一会儿,她忽然说,   “妈妈您看,您每一次见我,总会忍不住哭,”   她顿了顿,“我见了您,也是这样。”   “您忘不掉曾经的许多事情,我也同样忘不掉,既然是这样,您又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呢?”   “一见我,您心里就难受,我一见您,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谢桃望着她,眼里也渐渐有了一层浅淡的水光,   “妈妈,就这样吧,好不好?”   就这样,隔着该有的距离,把所有的事情,都放进心里的那只匣子里锁着,不用再见,也不用再折磨着自己再面对彼此的时候,多流那几滴眼泪。   血缘,永远是血缘。   苏玲华对她好过,也坏过,于是一切,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彼此远离,才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谢桃忘不掉那些难受的岁月一样,苏玲华又何尝忘得掉。   谢桃是苏玲华的遗憾,同时,也是她那段混沌岁月以及浑噩的自己的见证。   她有多无法面对那个歇斯底里,失去所有理智的自己,就有多无法面对因为曾经的那个她而备受折磨的女儿。   曾经她对谢桃的爱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而现在她这满心的愧疚,也是真的。   可那已经是时间永远都无法抹平的伤痕,是她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从自己身体里驱除的沉疴。   “谢桃,你是我的女儿,你说不需要我照顾?你看看你自己一个人成什么样子了?”   或许是急了,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那样的眉眼到有点像是曾经谢桃还在郑家的时候,还未察觉对谢桃亏欠了多少的时候,她的模样。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   穿着黑色卫衣的少年一手插在兜里,靠在门框那儿,“阿姨,你还是走吧。”   苏玲华顿住了。   谢桃抬眼看向谢澜,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看见他稍显模糊的身形。   “您心里也应该清楚,谢桃她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澜看着苏玲华,又道:“以前该您付出的你不舍得付出,现在却上赶着来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这说起来,怕是您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吧?”   “您这会儿想着弥补,也不想想谢桃她还用得着吗?错了就是错了,就算她肯原谅你您,您又真的原谅得了自己吗?”   谢澜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尤其直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扎进了苏玲华的心口,令她那张面庞在一瞬煞白。   她站在那儿,身体颤了一下。   “您放心,谢桃没您想的那么惨,离开了您,她照样过得很好,或许正是因为离开了您,她才能过得这么好,您也不用操那心了,反正啊,她有我这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哥哥,还有外面一老头关心她,您啊,还是回去吧!”   谢澜忽然站直了身体,指了指门口,定定地看着苏玲华,神情很淡,竟是难得的正经。   彼时,另外的病床上睡着的两个人也被这一阵的说话声给吵醒了,或许是听了谢澜的话,他们带着猜测的目光落在了苏玲华的身上。   那终归是不太令人舒服的目光。   苏玲华被他们注视着,一时间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有了几分难堪,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桃,见她仍然坐在床上,一副身形单薄的模样,垂着眼睛也没有看她,苏玲华捂着嘴,又淌了两行眼泪下来,走到床头柜边,拿了自己的包包。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苏玲华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对谢桃说,“桃桃,我还是希望你回来,我……”   她话没有说完,但是像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站在那儿的谢澜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好,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她忍了忍,还是离开了。   而谢桃在她离开之后,原本僵硬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手里的那碗粥,没有了热气氤氲,已经有些凉了。   老奚走进来,想要取走她手里的粥,却被谢桃捧得紧紧的。   “桃桃,有些凉了,你生着病,不能吃凉的。”老奚摸了摸她的脑袋,看起来是那么慈和,声音也满怀关切。   那一瞬,看着老奚的脸,谢桃的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是真正不幸的呢?   谢桃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以为自己大概这半生,都要自己孤零零地过了。   但她还是选择认真地生活。   或许,也是生活看到了她的努力,所以让她在最难捱的那两年里,遇见了周辛月,又让她在这一年,遇见了卫韫,甚至遇见了谢澜和老奚。   有人离开她,就好像儿时因为她选择了妈妈而阴沉着一张脸,从此一去不复返的父亲,就好像她曾渴盼着得到重视得到一如从前的爱,却终究有了新家妈妈。   但也有人走近她。   一如隔着时空的卫韫,即便是那么遥远的距离,她和他也终究还是遇见了。   亦如谢澜和老奚,他们守着一间小酒馆,惩恶扬善,也救了她。   这或许就是,有舍,亦有得。   她不必再记着失去了什么,她应该记得得到的一切。   “桃桃妹不哭啊,我刚刚已经跟老奚说好了,你以后啊就别去打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了,来小酒馆,本暂代老板特聘你为,为……”   谢澜坐到床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又抓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想了想,然后说,“大堂经理!工资高待遇好!绝对不亏!”   谢桃正哭着,听见他的这句话,就愣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了?老奚都同意了!”谢澜说着看向老奚,“你说是吧老奚?”   谢桃看向站在床边的老奚,见他眉眼含笑的,也对她点了点头。   谢桃抓着被子,“可是,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她望着老奚。   “我还是一个凡人呢,还不是当了老板?”谢澜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老奚适时道:“桃桃,我们小酒馆啊,两个人也忙不太过来,你就来我们这儿吧,就当是帮帮我们了。”   “还有你是欠着你那继父钱呢吧?”谢澜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澜哥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我借你,你先还了吧!”   “这样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再跟他们有什么过多的牵扯了。”   谢桃愣了一下,然后呐呐地问:“你怎么知道……”   谢澜摊手,然后指着老奚。   面对着谢桃的注视,老奚笑得仍旧和蔼无害。   “对哦……奚叔你是神仙。”   谢桃恍然。   老奚想知道什么,又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是一位活了一千多岁的神仙啊。   她忽然一顿,猛地看向老奚,她张口想问他是不是也知道卫韫的事情,但犹豫着还没开口,老奚就仿佛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似的。   她听见他说,“桃桃,有些事,以后再说吧。”   谢桃有些发怔。   最终,她只能轻轻地说,“谢谢你们……”   一句感谢,似乎并不足以表达她此刻内心里的感激,但,此刻,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被老奚和谢澜送回家之后,谢桃躺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没了电,自动关机的手机。   充上电,开了机。   谢桃迫不及待地就点开了微信,她看见了卫韫发给她的好多条消息:   “可好些了?”   “还睡着吗?”   “若是无碍,便回我一句。”   “桃桃?”   ……   有十几二十条消息,足以看得出他的担忧。   卫韫什么时候一口气给她发这么多消息过?谢桃匆忙点开了视频通话。   应是刻意地等待着,几乎是她发了视频过去的时候,那边就已经接通了。   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缓带轻裘,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似乎是在打量着她的面庞,眉头始终轻蹙着,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悦:   “我的信件你为何不回?”   谢桃连忙说,“对不起嘛,我今天早上头特别痛,然后就被送到医院去了……没有带手机。”   “那你现在如何?”卫韫听闻,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终究还是关心着她的身体。   “现在好多了,我已经退烧了,就是头还有一点点痛……”她看着屏幕里的他,乖乖地回答。   “吃过药了?”卫韫问她。   谢桃嗯了一声,然后就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了?”卫韫见她那样看着自己,便弯了弯唇角,声音更加柔和了几分。   谢桃裹紧被子,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   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傻。   “我感觉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就好像变得越来越好了……”   她忽然说。   “我今天有点不开心,但是又好开心……”她皱着眉头,抿着嘴唇好一会儿,又说,“我觉得好幸运呀,遇见你,还有谢澜和老奚。”   卫韫在听见其他的两个名字时,唇角的笑意稍稍有些收敛。   “谢澜?”   他挑了挑眉。   老奚他知道,是她口中的那位所谓的老神仙,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今天就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在他背上了,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经过今天的种种事情,让她对谢澜又有了新的认识。   那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神经大条的少年,但实际上,他也有着极为细心的一面,也是一个赤诚善良的人。   卫韫揉了揉眉心,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他一顿,忽而冷笑了一声,“他敢背你?”   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意。   谢桃见他变了脸色,说话都有点结巴了,“那,那不是我生病了嘛……”   她的声音听起来细弱温软,像是一个小可怜。   卫韫一时间内心里所有的情绪都被这样一句话给彻底平复了下来。   如同在寒凉的夜里,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下来,冷透了四肢百骸。   他望着铜佩的光幕里的那个女孩儿仍有些苍白的面庞,半晌才轻轻地叹,“终归,不是我在你身旁。”   带着几分莫名的怅惘,几分遗憾。   便是连她生着病,他也只能如今日这般坐立不安,却始终毫无办法,只能等着她的回复,只能等着她来告诉他,她已无碍。   “卫韫,我昨天晚上是不是说过,”   谢桃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垂眸,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她抿了一下嘴唇,又弯起嘴唇,对他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办法的……”   片刻,她的笑容像是有点勉强起来,她的睫毛颤了颤,“要是,要是找不到……你不是也说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陪着我吗?”   即便话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样看得见,却始终触碰不到彼此的联系,终归只会令他们两个人走向越来越痛苦的局面。   但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她,还是他,谁都没有要退却的意思。   漫漫前路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荒原还是绿洲?   那要试了才知道。   卫韫从不是轻易退却的人,他也从不是那种会选择逃避的人,这多年来,无论是对待什么事情,他皆是这般一往无前。   而谢桃,亦如是。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两个人是相似的。   “我知道了。”   最终,卫韫说了一句。   他的嗓音莫名的有些哑,看着她时,目光柔和如涓涓春水般波光动人,“你还生着病,要早些睡,裹好被子,不要再受凉了。”   和风细雨般的叮嘱,停在谢桃耳畔,令她又开始傻傻地笑起来。   “嗯……”   她抓着被子的一角,望着手机屏幕里的在昏黄灯影下侧脸仍旧清隽得犹如一幅画般的年轻公子,仍是那样令人心动的模样,她有点舍不得挂断。   他怎么……这么好看啊?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睡罢,桃桃。”卫韫对她弯了弯唇角,又一次耐心地说。   谢桃抓紧了被子,“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嗯?”   “你今天……也还是好好看啊。”   她说完就直接挂断,然后捂紧了被子,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她又不争气地红了脸。   “……”   毫无预兆的,卫韫又一次被谢桃这样一句忽然的话给弄得耳廓发烫。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一声。   但就在此刻,忽来的一阵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唇畔的笑意骤然收敛,眉目一凛,迅速后仰,躲过了一把泛着含光的长剑的突袭。   闪身之际,他快速地一跃而起,在忽然出现的那人剑锋再次袭来的时候,宽袖微扬,手腕翻转,掌风迅速落在了那人的肩胛骨。   那人后退了两步,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然后便扔了自己手里的长剑。   长剑应声落地。   卫敬此刻匆忙赶来,站在廊下时,忙唤:“大人!您没事吧?”   那人看了一眼自廊下匆忙跑来的卫敬,而后便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卫韫,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叹了一声,“大人的武功,果然未曾退步。”   “我不是每次都会对你留有余地。”   卫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墨绿长袍,神色轻松的男子,那双眼睛里光影明灭,晦暗不清。   “盛月岐。”   作者有话要说:  修奔现通道的关键人物来了,奔现还会远吗?安排!!! 第41章 终于见面(捉虫)   在这当今世上,极少有人知道骁骑军的存在,因为这注定是一支存在于黑暗里的势力。   而关于骁骑军的首领,便是连当今的启和帝也并不知晓其人。   启和帝求骁骑军而不得,便只能从手握骁骑令的卫韫身上下手。   无论是启和帝,亦或是知晓骁骑军的太子,信王等人,他们谁也想不到,那传闻中神秘无比的骁骑军首领,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此刻这身着墨绿长衫的少年披散着一头用金丝与墨绿线绳绑起来的无数个辫子,额前的抹额是鸦青与墨绿相间的颜色,中间还嵌着一块由玉质底座托着的亮闪闪的宝石,一张面庞轮廓深邃,并不像是大周朝的人,他立在卫韫的院子里,脚边躺着一把长剑,他抱着臂膀,神色淡然地对卫韫笑道:“大人武功奇高,却总藏拙,倒是可惜了。”   “在郢都,武功是最无用的东西。”卫韫步上阶梯,在凉亭里重新坐下来,斟了一杯茶。   盛月岐一听,挑了挑眉,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而后才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听说大人在寻我?”盛月岐自顾自地走到了凉亭里,在卫韫的对面坐了下来,倒也是毫不避讳。   卫韫不可置否,“你却是出现得足够及时。”   盛月岐此人生性恣肆,行踪不定,一般无人可轻易寻找到他的踪影,卫韫原以为,此次寻找他,必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却不曾想,他竟先自己送上门了。   “有些事,需要你帮忙。”卫韫说。   盛月岐听闻他这话,眼眉间瞬间了多了几分惊异,而后便又弯了弯唇,“向来是我求着大人帮忙,这次却是大人找我……真稀奇。”   “大人不妨先说说看?要我帮什么忙?”   盛月岐说着,便自顾自地去拿摆在桌面上的茶壶,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却不想,茶壶移开,便让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枚摆在卫韫手边的物件。   那赫然,便是一枚铜佩。   他僵了一下,像是有点不敢置信似的,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卫韫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便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枚铜佩,脱口而出,“大人怎会有此物?!”   卫韫见他指着那枚铜佩,一副惊异的模样,他亦是瞳孔微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当即问道:“你认得此物?”   盛月岐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他站在那儿,浑身僵硬,眉头皱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紧张之态。   “盛月岐。”   卫韫瞥见他的神情,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于是他盯着盛月岐,道:“你最好不要隐瞒。”   “不过一时错认罢了,大人何必弄得这般风声鹤唳的,这可并不像大人你。”盛月岐的神情有一瞬凝滞,但很快,他就又露出一抹笑容来,好似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时的幻觉似的。   他理了理衣袍上轻微的褶痕,又坐了下来。   “是错认,还是,”   卫韫拽着铜佩的穗子将它摆在盛月岐的面前,“你本来就清楚它的来历?”   盛月岐的目光落在那枚铜佩之上,渐渐的,他嘴角的笑意消失。   “大人想让我帮忙的事情,是否与此物有关?”   最终,他并没有回答卫韫的问题,反而问道。   卫韫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铜佩罢了。”盛月岐抬眼再一次看向卫韫,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卫韫,像是不愿错过他的任何一点情绪的表露。   他似乎是想以此判断些什么。   “盛月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卫韫却轻易地看透了他此刻的想法。   盛月岐闻言,果然神色一僵。   半晌,他才道:“大人不若先与我说一说你是如何得到这枚铜佩的罢。”   对于盛月岐,卫韫并不能说是绝对的相信,比起那种无所依附的信任,他更看重的,是掌握旁人的弱点。   而盛月岐的弱点,正好被他握在手里。   再加上此时也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他只能选择将这枚铜佩的来由,以及与谢桃相识的大致事情都选择对盛月岐和盘托出。   而盛月岐在听了卫韫和他说得这番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了,眉头皱得紧紧的。   “不可能啊……”   盛月岐忽然喃喃了一声。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卫韫手上的那枚铜佩,却被卫韫躲了过去。   “大人若不给我瞧瞧,又让我如何确定啊?”盛月岐说。   卫韫闻言,顿了顿,而后便将手里的那枚铜佩递给了他。   盛月岐迫不及待地把铜佩接过来,借着檐下点燃的灯火,他将那枚铜佩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甚至还用指腹一寸寸地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发现上面的浮雕凤凰似乎断了尾羽,他在那块明显的断裂痕迹上摸了摸,半晌才轻轻地道:“果然如此……”   “看来,你真的认识此物。”卫韫一见他这般神色,便已经确定了。   彼时夜幕低垂,疏星点点,院内一片寂静,偶尔有夜风吹动树影的簌簌声响,而盛月岐抬眼看向卫韫的目光,越发的复杂。   “我找了这东西很久了,却不曾想,竟落在了大人你的手里。”   良久,他忽然弯唇一笑,轻叹一声。   “大人知道我在躲着一个人,故而这多年来,都无法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下……”   他忽然说起了这件往事。   “大人可知,那是个什么人?”   卫韫理了理宽袖,垂眸时,神色不清,“你若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盛月岐笑了笑,像是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见光的一天,他双肩一沉,反而有些轻松,“是个女人啊,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女人……我要是被她找到了,可能会被她弄死。”   “女人?”   卫韫眉心蹙起,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夜在深巷中出现的那个神秘女子。   难道是她?   “大人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盛月岐对着他笑。   “什么?”卫韫问。   盛月岐喝了一口茶,看着卫韫时,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明显的揶揄,“与你相识的那个异世界的人……是男是女?”   卫韫一僵,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抬眼睨他,神情微冷,“与你何干?”   “看来……是名女子啊。”盛月岐了然地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忽然开始慨叹:“我本以为大人你这辈子,合该是孤身一人的,却不曾想,你这般冷情冷心之人,竟也有动心的时候?”   盛月岐一向以为,卫韫应该是属于没有感情,冷漠疏离的那种人,但如今看来,却是他当初看岔了。   他忽然开始有些好奇,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要我说,大人何必喜欢什么异世界的女子,这郢都,这天下,多得是风姿无限的美人,大人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盛月岐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但见卫韫看向他的神色越发的冷,他便把咬了一块的糕点放回了碟子里头,清了清嗓子,说,“在大人这里见到这枚铜佩,说实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么些年,我都快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代人了。”   他忽然说。   而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他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当即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盛月岐,那双眼瞳里一瞬多了几分惊异。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猜测,霎时便如石子击水荡起的涟漪般,层层涌动。   “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先知道我的这个秘密的人,竟然是你啊大人……”盛月岐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可倒好,又被你抓住了一个把柄。”   他这样的语气,像是自嘲。   “如你所想,我与你那小女朋友一样,原是异世界的人。”   盛月岐不再避讳着,便很自然地说话间就用了现代才有的词汇。   他的确是一个现代人,是一个实打实的穿越者,还是魂穿的那种。   在十九年前穿越到了这个大周朝,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所谓骁骑军首领的儿子,长到五岁就开始被迫习武,甚至研习异族秘术。   习武是他最不愿意干的苦差事,但他那位却始终是一个数一不二的严肃板正的人。   因为骁骑军的血缘承袭,是他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虽然不喜欢习武,但盛月岐对于异族秘术却是十分肯下功夫钻研的,他从未放弃过回到现代的想法,并借此尝试了多次,但,总归没有成功。   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放弃。   于是后来,他凭自己作天作地的本事,没有回到现代,却引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不允许他使用所有的能够对现在这个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现代技术,即便是造福百姓的工程,亦或是什么现代社会才有的新发明之类的……等等,都不可以在这个时代出现。   那个女人说了,如果他敢造作,她就敢结果他的小命。   只怪当时年纪小,盛月岐还真就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引来了那个女人的阻止。   后来郢都政变,禁宫一夜易主,父亲带着他和所有的骁骑军远走天涯,他也在最后一次尝试搞事的时候,又引来了那个仿佛在他身上装了探测器的女人。   女人警告他,如果再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她就会让他就地嗝屁。   也是那一次,他捡到了属于那个女人的一枚铜佩。   “这枚铜佩,原是我捡的那个女人的东西,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东西能让我打破时空的壁垒,回到现代……”   盛月岐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飘忽不定,“但我回去之后,就发现在现代我已经是个死了不少年的人了,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家人,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所以我那一心想要回去的执念,也就都成了最不痛不痒的东西。”   “真是没什么意思……”盛月岐忽然叹了一口气。   曾经满心期盼着回去,当他真的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又恍惚觉得,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本该是这样的。   从那以后,盛月岐就开始专注地做起了一个古代人,却是一个只能躲着过日子的人。   骁骑军生于黑暗,而他也因为那枚铜佩而只能一直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   为了躲避那个女人的追踪,他这些年过得还挺不是滋味的。   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我本想把这东西还给那女人,也难为她一直追踪我了那么久,我也累,她也累,但谁知道……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太要命,给弄丢了。”   盛月岐说,“不曾想,今日竟在你这里看到了这枚旧物。”   卫韫从来都没有料到,盛月岐竟然是异世之人。   即便当初他也觉得此人某些的行事作风有些不太一样,但因为盛月岐是异族人,天性本就与大周人不同,再加上他除却那一点以外,便再无什么异样,故而卫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   想来此人平日里,也是藏得足够深。   “大人是想和她见面?”盛月岐把眼前的杯盏一一都摆得足够整齐的时候,他又抓起那块被他咬了一口的糕点,喂进嘴里,说,“人家是异地恋,你们这却了不得,异时空恋?”   “……”   卫韫有点想让他闭嘴。   “其实大人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也算是顾忌着卫韫的脸色,盛月岐吃完糕点,脸上仍旧挂着几分笑意,整个人懒起来慵懒又散漫。   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只皮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竟从里面掏出来一枚锦袋,递到卫韫眼前。   卫韫接过来,打开锦袋,便见里面装着的,竟是慢慢一袋子细碎如沙的金色颗粒状的东西。   “这是何物?”他看向盛月岐。   盛月岐微微一笑,“香。”   卫韫蹙起了眉,再将那袋子里的东西瞥了一眼,似半信半疑。   若是香料,又怎会如这般细致如尘?   “大人若是不信,今夜把它倒上一些往香炉里,点了火试试。”   盛月岐把自己的皮袋子重新绑在腰上,又抚平自己稍有褶皱的衣袖,他站在那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么一袋东西,可是耗费了我不少心里才得来的,现在我也用不着了,便赠与大人罢……权当是谢你当年帮我走出绝境,后来又帮我照管骁骑军的大恩。”   此刻的盛月岐脸上不再带着轻佻散漫的笑意,他的神色显得尤其郑重,甚至还拱手对卫韫行了一礼。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你还不能走。”卫韫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盛月岐愣了一下,回头,“东西都给你了,大人难道还要留着我吃夜宵不成?”   “你还需帮我做一件事情。”   卫韫站起来,在这样浓黑的夜里,昏黄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大人还有何事?”   “帮我抓住那个女人。”   盛月岐一听就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他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她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若是真怕她,便不会占着这枚铜佩那么长的时间。”   卫韫几乎是一针见血。   “……”   盛月岐根本无法反驳。   他躲着那个女人,倒也不是真正怕了她,毕竟当初的那种种危险的举动也都被她及时地制止了,还达不到死的条件,他只是觉得捡了人家的东西拒绝归还,后来还弄丢了人家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挺心虚的事情。   但今日既然在这里见到了这枚铜佩,他觉得,自己倒也可以再见一见她。   顺便,道个歉。   “大人这是让我留下管售后啊……”他笑着叹了一句,“也罢,正好郢都的美食,我早就不太记得味道了,这次就当旅游。”   在卫韫面前表露了穿越者的身份之后,他也就显得比以往要随意了一些。   “只是她会法术,还会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我可不保证能帮大人你把她制住啊……”他说。   卫韫神色未动,只是道:“总会有办法的。”   事在人为。   即便那神秘女子身怀异术,他也一定要找到办法引她出现,查清真相。   待盛月岐离开之后,卫韫的目光便落在了石桌上的那枚铜佩上,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院内有凛冽的风忽起,月色四散,顺着树树枝叶的缝隙穿插下来,落了一地,卫韫拿了铜佩和盛月岐方才给他的那袋金粉,出了亭子,转身便往后院的浴房那边走去。   沐浴过后,卫韫换上了雪白的衣袍,披散着湿润的长发,回到了寝房之中。   临着灯火,卫韫坐在床榻上,盯着手里的那包金粉许久,忽而偏头看向了桌上摆着的那只香炉。   今夜,屋内并未燃香。   而锦袋里的金粉被他倒了一些在手掌里,颗颗晶莹,质地坚硬,并不像是可以燃烧的香料。   卫韫收紧了手掌,细碎的金粉从他的指缝间流散了些许,洒在了床沿,或是铺着地毯的地上。   这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卫韫再一次瞥向桌上的那只香炉。   盛月岐的话到底可不可信,他一试便知。   于是他站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紫檀木桌前,将那那只锦袋打开,手腕放低时,那袋子里的金粉便倾泻而下,在灯影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一点点落入了香炉里。   取了火折子来,他只将冒出火焰的那端往香炉里一探,不过片刻的时间,香炉的缝隙里便已经有烟雾渐渐升腾出来。   将火折子收好,卫韫便见这缭绕的烟渐盛,如同遥远传闻里的仙境中终年笼罩于琼楼玉宇间的烟雾般,不消片刻,便已在屋子里蔓延四散,并带着一种浅淡的香味,尤其沁人心魄。   卫韫皱起眉。   他将那锦袋随手仍在桌上,眉眼犹覆冰霜雪色般,他忽而冷嗤了一声。   这个盛月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骗他?   但,就在此刻,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却见香炉里涌出的忽浓忽淡的烟雾渐渐地聚在一起,如同天边柔软的云层一般慢慢地,凝成了一抹身形。   好似在水中晕开的墨色一般渲染铺展,慢慢地将一个人的轮廓逐勾描出来,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片刻的时间。   卫韫一瞬瞳孔微缩,惊异万分。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满眼的不敢置信。   烟雾已不知何时寸寸拨散,女孩儿的身影就那么完全地显露在了卫韫的面前。   她身上还裹着要掉不掉的被子,从烟云雾色里显出身形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像是还在睡着,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   顷刻间,卫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那般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腰间,令卫韫整个人一滞。   那是一种绝对真实的触感。   不再是隔着铜佩的光幕。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身前的被子掉了下来,露出她穿在里面的单薄睡衣,他猝不及防地瞥见她少了一颗扣子的领口。   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令他当即红了耳廓,便是连那张冷白的面庞也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浅淡的薄晕。   一时无措,他匆忙伸手将被子揽上来,裹紧了她。   呼吸一时间乱了几分。   或许是他慌乱的动作惊醒了她,女孩儿皱了皱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正对着他的下颌。   而他浑身僵硬,低首时,亦对上了她那双方才睁开的朦胧睡眼。   窗棂外的月色流泻进来,与屋内燃着的灯火交织成明暗的光,香炉里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淡,但那种隐秘的香味却仍旧弥漫着。   如同拢着薄纱的梦境一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成了模糊的一片,透着窗外倒映的皎皎月辉映照而来的天光寸寸,落在了她的肩头,他的心上。   那么皎洁含光的一撒,如纷纷扬扬的晶莹雪色,如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如梦似幻一般。   她是朦胧的眼,   他是惊愕的眸,   两两相对,   恍若,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42章 此时此夜   月华如霜,此夜寂冷。   阵阵风声,吹动树枝,将影子沉下来,堆叠在窗棂间,模糊成一片由水晕开的墨色痕迹。   枝叶间簌簌的声响,落在了屋内两人的耳畔。   浅淡的香仿佛仍在鼻间萦绕,那是一种冷沁又神秘的味道。   身着单薄雪衣的年轻公子衣襟微敞,锦缎般的乌浓长发仍旧湿润,此刻正散乱地披在肩头,也有浅发正贴在他的耳侧。   此刻他垂着眼眸,望着怀里被他用被子胡乱裹成了蚕蛹的姑娘,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有难言的惊愕甚至还有几分慌乱无措。   而被他揽住腰的女孩儿睁着那双眼睛,望着他时,整个人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陡然瞪大一双杏眼。   在这样漫长的夜,屋内的灯火将她的眼瞳浸润上一层浅淡的暖色,如同照在一片湖面上闪烁着的阳光的粼粼波光,模糊地映照着他的容颜。   屋内淡烟未散,让她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有些梦幻般的朦胧,犹如她曾梦过的虚幻场景一般。   又……做梦了吗?   谢桃眨了眨眼睛,盯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年轻公子时,她的脸颊有点发烫。   怎,怎么能做这么不正经的梦呀??   但她还是没忍住往他那张无暇的面庞看了两眼,一时心神晃荡,好似鼻间的淡香又浓了些。   许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她犹豫了一下,竟忽的伸手。   手指在半空中指节蜷缩了一下,顿了顿,在年轻公子蹙着眉,眼底流露出几分疑惑的时候,她的指尖戳在了他的脸颊。   卫韫被她忽然的动作一惊,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脊背更加僵硬。   指尖是他面庞上微凉的触感,彼时窗棂外又有夜风吹来,拂过她的侧脸,令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是真的醒神了。   指尖仿佛是尤其真实的触感,而这吹面而来的风更令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桌上香炉里的烟渐渐地隐去,周遭稍显朦胧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足够清晰,并不像是模糊的梦境。   谢桃大睁着眼,唇口微张,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卫韫在听见她打喷嚏时,眉头便又皱了皱,他抿着薄唇,像是迟疑了一瞬,而后便直接将裹在被子里的女孩儿直接抱起来,走到自己的床榻边,把她放在了床榻上,然后拉过自己的锦被,又替她裹了一层。   即便是冬日,卫韫也一向不喜屋里弄着炭火,便是再精细无烟的炭都觉得无法忍受。   但此刻,他却觉得屋里合该是弄些炭火来的。   谢桃呆呆的,任由他替自己再裹上一层被子,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年轻公子的面庞,几乎目不转睛。   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击中似的,傻在那儿了。   当她终于看向这间屋子时,她发现眼前这古色古香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唯有面前的他仍是熟悉的模样。   谢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不是在睡觉吗???   而卫韫此时也终于确定,盛月岐交给他的这包金粉,的确能够割破时空的限制,让她出现在他的眼前。   桌前的烛火有火星跳跃,有烧融的蜡流淌下来,渐渐地凝固起来。   而卫韫与他身旁裹了两层被子的姑娘同坐在床榻边,竟是久久都未曾说出一句话。   未见面时,她的话总是很多。   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   但此刻,他们两人不再隔着那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不再隔着重重的阻碍,却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   有一种难言的尴尬气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桃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卫韫轻咳了一声,而后便简短地和她说了这其中的原由。   而谢桃听了,她的目光就停在了不远处的紫檀木桌上的那只看似毫无异常的香炉上。   此刻它镂空的缝隙中,已经没有缕缕的烟流散出来。   “……你是说,你点了一种香,然后我就过来了?”   谢桃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卫韫无声颔首。   “那是什么香啊?我可以看看吗?”   她连忙问。   卫韫无言,径自起身,走到桌边,将他方才随手仍在桌上的那只锦袋拿了起来,走回床榻边时,将其递给了谢桃。   谢桃接过来,还没打开,就已经靠触感分辨出那是一袋流沙似的东西。   而她一打开袋子,就发现里面装着的,竟然是金粉一样的东西。   “这……是香料吗?”   她捧着那袋金粉,望着卫韫。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   “我原只是想试一试,却……”   卫韫没有再说下去。   他何曾想到过,他们二人真正见到的这一日,竟是这般令人猝不及防的境况。   谢桃干笑了一声,捧着锦袋,偷偷瞥了卫韫的侧脸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头就又紧张了几分。   这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但说起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少吗?   谢桃往半开的窗棂边望了一眼,瞧见了一片铺散的月色,还有院子里晃荡的树影,甚至还有檐下偶尔被风吹得几声脆响的铜铃。   “哇……”   谢桃抱着被子,感叹了一声。   她还是在古装电视剧里常看见这样的房子。   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谢桃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就要扔下被子,从床榻上下去。   卫韫当即握住她要扔开被子的手,皱眉,“做什么?”   谢桃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脊背僵了一下,她的睫毛颤了颤,甚至有点不敢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微红着脸,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话时,声音都小了许多,“我……想去外面看看呀。”   “冬夜寒凉,你的伤寒方才好了些,便又不长记性了?”卫韫有几分不悦,但见她耷拉下脑袋,他却又不自禁地将声音放缓了些,“你既已过来了,便不急于这一时。”   谢桃听着他近在咫尺的清冷嗓音,垂着脑袋,低低地应了一声。   隔着手机,她分明已经听过无数次他的声音,但此刻,他却真实地就坐在她的身旁,而他的声音听在她耳畔,就好像要更加清晰动听一些。   “等等,那我,那我是不是就回不去了啊?!”谢桃猛地抬头,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也不等卫韫开口,她就连忙说,“那我的银行卡怎么办?”   “……”卫韫也没料想到,她第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还有我的作业!快期末考试了,我还有好多张卷子没写!!”   谢桃原本打算明天一早醒来就开始赶作业的……谁知道她一睁眼,世界都变了。   卫韫闻言,眼底终于有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倒是好学。”   谢桃的脸又红了起来,她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就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着他。   这本是深夜,是无数人深陷梦乡的时候。   后来谢桃躺在卫韫的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被子,半睁着眼睛,望着坐在床沿的卫韫。   她听见他说:“睡罢。”   他的声音似乎刻意放轻了一些,带着几分柔和,听在她的耳畔,便更如细雨和风般,使人流连。   “那你呢?”   谢桃临睡前吃的药令她的睡意本就很浓,即便半途历经了这样神奇的变故,此刻平复下来后,她也还是难免很快又来了睡意。   卫韫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有些不太自然地偏了头,声音却听着依旧足够平淡,“不必管我,睡罢。”   像是他的声音也带着催眠的功效似的,她有点撑不住闭了一下眼睛,但她很快又睁开来,并且刻意睁大了一些,还晃了晃脑袋。   她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大着胆子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极轻的触碰,她根本不敢使劲。   而卫韫被她这样的动作也弄得整个人一僵,呼吸也凝滞了。   “我真的……见到你了。”   她忽然说。   像是因为带着朦胧的睡意,所以她的声音有点模糊。   她傻笑起来,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卫韫,我特别开心……”   自己还能回去吗?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都被她放了下来,或许是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再来不及思考更多,她只是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满心满眼,便只盛满了欢喜。   她只是这样看着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卫韫听着她柔软的嗓音,眉眼间的清冷碎雪便在顷刻间似乎有了些许融化的痕迹,他手指动了一下,终是伸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却始终静默无声。   内心里像是多了平和安宁的一角,开了一簇的菖兰,就像是她曾送给他的那枝,如云似雪般,落了满地。   像是一只小猫似的,在他抚上她的发时,谢桃就把脑袋往前蹭了蹭,仍然傻兮兮地笑着。   最后她甚至还在被子里拱了半天,直到她的脑袋枕上了坐在床沿的卫韫的膝盖。   “我可以这样睡吗?”她抓着被子,红着脸问他。   那双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期盼。   卫韫喉结动了一下,整个人都僵直着,如轻松一般的身影,脊背直挺挺的坐在那儿,耳廓忽的又有点发烫。   此刻的谢桃等不到卫韫的回答便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她微张着嘴巴,呼吸声浅浅的。   而卫韫就那么坐在床沿,便是连动,也不敢轻易动一下。   他手里的那卷书,已经掉在了地上,此时也无法俯身去捡,他只能垂着眼帘,望着她的面庞,久久未动。   直到桌边的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卫韫靠在床柱上,仍然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姿势,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   但他的睡眠始终极浅,几乎是在双膝一轻,细碎如铃的声音再度传来之时,他便骤然睁开了双眼。   原本躺在他膝上的女孩儿,连同着盖在她身上的那两张被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对没什么网恋经验的情侣奔现的第一次会面是尴尴尬尬的会面……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痨桃:怪紧张的:)   冷静韫:同上 第43章 把香点上   谢桃一觉醒来就盯着熟悉的天花板看了好久,然后她再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仍旧是那么的熟悉,分明就是她租住的房子。   她怎么又回来了???   谢桃一下子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懵了。   来不及想更多,她连忙从自己的枕边摸出手机,点进微信里,打开了视频通话。   卫韫方才坐在案前揉了揉眉心,便听见细碎的铃声,他一抬眼,就见书案上的铜佩的光幕里,出现了一张女孩儿的面容。   谢桃刚想开口说话,就在手机屏幕的右上角看见了顶着一头乱发的自己,她瞪圆了眼睛,连忙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扔下一句“卫韫你等一下”然后就穿上拖鞋往洗手间里跑。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甚至还扎了个马尾辫。   “卫韫为什么我又回来了啊?”她把床上的手机拿起来,连忙问他。   卫韫正在喝茶,在光幕里再一次瞥见她的面庞时,他才放下茶盏,道:“那香料的效用,应是有时效的。”   此事他还未问过盛月岐。   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啊?”   谢桃歪头想了一下,然后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催促他,“那你再试一次,你再试一次呀!”   卫韫瞧着她那般迫不及待的模样,便颇觉好笑,“你今日不上学?”   这一句话顿时令谢桃呆在那儿了。   对哦!   今天要上学的啊!   “那,那你等我哦!你等我放学回来!”谢桃叮嘱道。   茶盏里氤氲的热气缭绕着,有一瞬朦胧了卫韫的眉眼,他唇畔含着浅淡的笑意,并没有拒绝。   有点依依不舍地挂断了视频通话,谢桃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叹了一口气,又从衣柜里扒拉出来天成高中冬季的校服换了。   欠了不少的作业,谢桃几乎一整天不是在听课,就是在写作业,认真得不得了。   下午的时候,谢桃忽然收到了周辛月的微信消息。   大概是说了一些她在国外的近况,又问了谢桃最近过得怎么样,两个人聊了很久。   有一瞬,谢桃仿佛从周辛月的字里行间,找到了她曾经的那个好朋友的样子。   那本该,是她的样子。   知道周辛月的情况在渐渐好转,谢桃的心里也觉得特别开心。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回到南市的决定,或许从来都没有做错,因为这个决定不但让她帮周辛月讨回了公道,也让她自己,有了重新面对曾经的那些噩梦的勇气。   一年多前她离开郑家的时候,满心满眼,都只是想要逃离。   而现在,她学会了面对。   下午放学的时候,谢桃在校门口见到了谢澜。   这么冷的天气,他却依然穿得很单薄,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似的,整个人都像是从夏天炽烈的阳光里一步步走来的似的。   “桃桃妹,这给你。”谢澜递给了她一张银行卡,“拿去还钱吧。”   谢桃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那儿,看着他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半晌都没有动作。   “拿着啊,不是说好了吗?先替你还上,”   谢澜把银行卡塞进她的手里,“反正就当你借我的,借我的总比借他们的好吧?”   这句话好像有点道理……   谢桃拿着那张银行卡,抿了一下嘴唇,然后说,“谢谢你,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谢澜摆摆手,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你啥时候来小酒馆上班啊?”   谢桃愣了一下,说话有点结巴,“你,你们是认真的啊?”   她到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   “啧,你还当我和老奚跟你扯谎呢?”谢澜作势伸手要弹她的脑瓜崩儿。   谢桃连忙往后躲了躲,捂住自己的脑门儿,“我知道了……”   “行了,你先去办你的事情吧,下次我们一起吃火锅去。”   谢澜说完,就一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往对街走。   在车流来往频繁的时候,他的身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彼时,街上所有的摄像头都在一瞬间闪了一下,同时丢失了一段该有的画面。   等他出现在小酒馆的大门口时,正在擦杯子的老奚一抬眼,瞥见他的身影,就笑了笑,“回来了。”   “嗯。”谢澜走进来,在老奚的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桃桃那孩子收了吗?”老奚问。   谢澜点了点头,“收了,欠着我总比欠着她那继父强。”   老奚微微一笑,语气里忽然有了几分意味深长,“你对桃桃,倒是很关心。”   “那得是因为她值得。”谢澜随口说了一句。   “她长得怪可爱的,人吧,也善良,最重要的是,她那做红烧肉的手艺,我是特别服气的,就冲这,我不借她钱,我借谁钱?”   老奚听了他这话,像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怪异,他盯着谢澜,问,“就只是因为这些?”   “不然呢?”谢澜和他面面相觑,然后顺手拿了碟子里的瓜子儿嗑了起来,“我吧,这么些年,除了你,就没什么人跟我说话了,主要跟你又没啥好说的,你一个老年人,跟我代沟太大了,桃桃妹就挺好的,当妹妹也挺好,我还挺想有一妹妹,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挺会做饭的……”   “……”   老奚万万没有想到,谢澜对谢桃好,竟然是因为这个。   此刻谢澜全然没有发现,老奚看他的眼神,赫然是看一个“注孤生”的沙雕的眼神。   “但是我还挺好奇啊,老奚你说你也不是轻易心软的人吧?怎么就同意让桃桃妹来小酒馆工作了?”谢澜嗑着瓜子,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老奚笑了笑,没有否认。   半晌,他看着酒馆大门外空荡荡的一片,才道,“她与我,的确有些渊源。”   老奚曾被困在瓶子里数百年的光阴,直到被谢澜捡到,打开了瓶口,方才令他重见天日。   但其实,在遇上谢澜之前,那只瓶子,原本在栖镇。   而最先捡到那只瓶子的,实则是谢桃。   当时的谢桃,不过是个只有几岁的懵懂孩童。   老奚虽被困在瓶子里,却仍旧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切,甚至听见所有的声音。   所以,他也算亲眼见证了这个小姑娘从家庭美满,到家庭破碎的整个过程。   年幼的谢桃走到哪儿都喜欢带着那只瓶子,夜晚里听见她父母的争吵声,打架时摔碎东西的声音时,她躲在被窝里,手里也紧紧地拿着那只瓶子。   老奚听过她的哭声。   她是个很能哭的小姑娘,却总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除了他,没人能听到这个小姑娘无助的哭声,或许,也没人在乎。   这不过是人间百味中,最寻常的一味罢了。   做了多年的神仙,老奚见过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煎熬世味。   但他也还是难免为着这个小姑娘的哭声而心生恻隐。   她从小,便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再喜欢的零食,她也甘愿送给街上流浪的流浪猫狗,甚至蹲在路边乐呵呵地看着它们,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也经常会把自己喜欢吃的糖果送给隔壁孤寡一人的老阿婆,甚至还用稚嫩的嗓音把妈妈给她讲过的故事再跟老阿婆讲一遍,见老阿婆笑得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她也会跟着笑。   一颗纯善的心,永远都是这世间最难得的。   老奚见证了她的过去。   但遗憾的是,当她的家庭彻底破裂的时候,那所有的平静便被打碎。   那夜,她的父亲一去不返,小姑娘哭了一整夜,最后跟她的妈妈坐上了来南市的火车。   就在来南市的那天,她弄丢了她最喜欢的那只瓶子。   被弄丢的老奚被困其中,也没有办法提醒她,然后瓶子被人捡起来,直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后来颠沛许久,他才被谢澜捡起来。   “等等……老奚,你的意思是,桃桃妹先捡的你?”   谢澜听老奚讲完,摸了摸下巴,问了一句。   看见老奚点了点头,他忽然“噗嗤”一声,开始捶桌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说,桃桃妹捡了你,但是从头到尾一点儿要打开瓶子的意思都没有?”   “……”   老奚的脸都木了,他半晌才憋了一句,“她若是打开了,便没你什么事了。”   谢澜笑到不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然后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桃桃妹了?要不是她,我现在指不定还在哪儿捡破烂儿呢?”   老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此时的谢桃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将银行卡装好,然后在快递公司那儿填了地址,寄给了郑家。   走出来的时候,谢桃站在门口,忽然松了一口气。   像是一团积聚在心里多年未散的阴云终于化作了一团雾气渐渐地消失无踪一般,此刻的她,眉眼微扬,终于显露出几分轻松的神色。   特意去超市里买了点零食,然后谢桃就飞奔回家了。   彼时,卫韫方才从禁宫里回来,卫伯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直到卫韫进了书房,他停下来站在院子里头,也还是迟迟没有开口。   “卫伯你这是怎么了?”卫敬见他神情有异,便开口问道。   卫伯轻咳了一声,略扫了四周一眼,而后便凑到卫敬跟前儿,压低声音道,“今晨大人出了府,我便去收拾他的寝房,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卫敬问。   卫伯把手往嘴边挡了挡,小声道,“大人的被子……不见了。”   大人……的被子不见了?   卫敬有点懵。   下一刻,他拧起眉,“难道有刺客来过?”   卫伯“噫”了一声,摇头,“哪个刺客会偷走大人的被子?”   “那便是贼?”卫敬又道。   “哪个贼会只偷被子?”卫伯发出直击灵魂的疑问。   “……”   “……”   两人面面相觑,两脸懵逼。   卫韫进了书房,方才坐下来片刻,手里的密文还未看,便察觉到他衣襟里的铜佩在发烫。   他取出来时,铜佩上星盘转动,光幕出现。   女孩儿的面容,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然后,他就听见她急切地说,“卫韫卫韫,你快点把香给点上!快点快点!”   “……”   卫韫只好将那锦袋里的金粉倒了一些在香炉里,而后以火折子点燃。   浓烟忽然弥漫了一整间屋子。   再聚起来的时候,渐渐地凝成了一抹越来越清晰的身形。   下一刻,女孩儿的身影从浓烟里彻底显现出来,猝不及防地,整个人都落在了他的怀里。   她抱着一袋子的零食,坐在他的腿上,显然还有点懵。   一时间,四目相对。   气氛凝滞。   作者有话要说:  一见面就直接坐人腿上的桃桃:我我我是起来还是不起来???   一见面就直接被人坐了腿的卫韫:我是推开还是不推开??? 第44章 小女朋友(捉虫)   屋内的烟渐渐地淡去,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越发清晰。   谢桃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卫韫的怀里钻了出来,如若不是卫韫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还险些摔在地上。   脸颊有点泛红,谢桃抱着一袋子零食,站在他身旁,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卫韫轻咳了一声,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掀了流苏帘子,又转身看她,“过来罢。”   谢桃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清他泛着莹润华光的玄青色衣袂。   黑色的鞶带嵌着精致的玉扣,将他的腰身衬得更细了些,脊背亦是如松般挺直。   宽肩窄腰腿又长,又让谢桃晃了一下神。   流苏帘子后,是书房的里间。   里头陈设极简,谢桃抱着零食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水墨画。   朝云叆叇,绵延山色在其间若隐若现,河间轻舟,披蓑老翁撑杆前行,自有一种朦胧缥缈之感,极具意韵。   谢桃偏头,就见雕花的窗棂外临着回廊,廊外又是婆娑树影,檐角铜铃。   里间里已生了炭火,这是卫韫一早便嘱咐了卫伯的。   坐在桌前,卫韫将放置在风炉上的茶壶取下来,拿了一只釉色匀净的天青色茶盏,手腕微动,将散着白色热气的茶水倒在了茶盏里。   “时间正好。”   他将茶盏推到谢桃的眼前,“坐下。”   谢桃听了,果然乖乖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把自己的一袋子零食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捧那茶盏,稍有些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直贴在了她的手心,令她有些僵冷的手多了些暖意。   “这是那日我命人藏的雪水煮的,试试罢?”卫韫道。   那日的雪?   谢桃一听,想到的,首先是在砚山上,与他同看的那一场初雪。   她捧着茶盏,点了点头,然后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淡绿色的茶水颜色极好,热热地往喉咙里一去,霎时便令她的四肢百骸都驱散了几分刚来时的寒气。   明明是热热的一杯茶,可味道却莫名总有一种凉沁之感,却也非是薄荷一般的味道,轻轻浅浅的,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回味之下,竟莫名也多了几分甘甜清冽。   “这是什么茶啊?真好喝。”   谢桃捧着茶盏,说着,就又喝了一大口。   “祁州的川山云雾。”   卫韫见她喜欢,便拿了她的杯盏,再替她倒了一杯。   这川山云雾向来珍贵,产量不丰,卫韫手里的这些,便是前些日子启和帝赏赐下来的。   卫韫不提这茶的难得,谢桃自然也不知道,她喝了好几杯,如牛饮一般,甚至还撕了一袋薯片吃。   “你尝尝呀?”她把自己的薯片凑到了卫韫的嘴边。   卫韫虽不动声色,但脊背却已稍有些僵硬。   像是犹豫了片刻,他那双眼瞳对上谢桃那双期盼的眼,他终究还是轻轻往前,吃了。   “好吃吗?”   谢桃见他吃了,就弯起了眉眼,然后又捧着脸问。   “……尚可。”   实则卫韫根本没注意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我……”谢桃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方才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抹苍老的嗓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大人,您该用晚膳了。”   是卫伯。   卫韫听了,便道,“将晚膳送过来罢。”   卫伯似乎是愣了一下,“大人要在书房用膳?”   “嗯。”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他对上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的那双圆圆的杏眼,似乎是顿了顿,便又添了一句,“多添一副碗筷。”   “……是。”卫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   难道今日国师府有客人来?   那又为何不将晚膳设在饭厅?   卫伯心里犯了嘀咕,他凑到廊下站着的卫敬身边,道,“卫敬啊,我方才听见大人书房内……似乎有女子的声音?”   卫敬皱起眉,腰杆挺直,“不可能!”   “……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真的好像听到了点儿音儿?”卫伯“嘶”了一声。   “不可能!一定是您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了。”卫敬斩钉截铁。   大人的房内会出现女子的声音?   这绝对不可能。   “……”   卫伯被他这一句堵得吹胡子瞪眼,直接一甩袖子,就往后厨去了。   卫敬在后头摸了摸后脑勺,咳嗽了一声。   “卫敬。”   彼时,耳力向来极好的卫敬听见了门内传来卫韫的声音。   他当即凝神,连忙步上台阶,凑到门边,应声道,“大人。”   “你去院外守着。”   他只听见卫韫说了这么一句。   ???   卫敬有点懵,但还是应了一声,然后就抱着剑转身往院外走。   将卫敬支走后,卫韫回头,便见谢桃正站在墙边的古董架子边张望着,还时不时地伸手摸两下,但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也没敢多碰。   “都是文物啊……”谢桃看着这一架子的东西,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钱币一枚枚掉下来的声音,清脆悦耳。   “应该是算不得的。”   卫韫抿了一口茶,开口时语气平淡。   谢桃听了,便回头看他,“为什么呀?”   “夷朝之后,你所在的那个时空与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偏差,换句话说,夷朝之后,这里存在的一切,在你们那边,都不存在,于是这些东西若是到了你们那边,也不过算是稀奇了些,并无历史依托。”   这是卫韫这多日来,研读了所有谢桃给他送来的那些林林总总的书籍之后,基本确定的事情。   似乎从夷朝之后,他们所在的两个时空,便再无任何关联。   “这样啊……”谢桃点了点头,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   “你若是要带些走,倒不如带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他手里握着茶盏,唇畔多了几分笑意。   “……我,我没想带走。”谢桃干笑了一声。   但说起钱的事情,她却忽然想起了在医院那天的事情。   “谢澜借了钱给我,我已经把郑叔叔的钱都还了……”   她还跟他说了老奚和谢澜让她去小酒馆工作的事情。   卫韫听了她的这些话,却是忽的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那么不轻不重的一声,却让谢桃忽然住了声。   他的眉眼里似乎稍冷了几分,像是苍翠的枝头忽然凝了霜花儿一般,教人心头一凛。   “他借你,你便要,我送你,你却不要?”   他的嗓音清冷无澜,“谢桃,这是何道理?”   谢桃愣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摆手,“我没有……”   “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听见她出声,便抬眸,瞥了她一眼。   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那不一样啊。”她垂着脑袋说了一句。   “不一样?”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忽而笑了一声,莫名有些凉,“我倒是想听一听,他与我,究竟有何不同?”   “本来就不一样。”   谢桃支支吾吾了好半晌,脸都憋红了,她的嘴唇抿了又抿,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睫毛一直在发颤,就连声音也有点不稳:   “我,我多喜欢你呀……”   此刻她的脸色便好似春日里那枝叶间绽开的雪白花朵在几个朝暮间,渐渐地添上了几分浅淡的粉,又在一个黄昏后,染上了晚霞的绯。   卫韫何曾料到,她竟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方才要去端茶盏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屈,那张如玉般无暇的面庞上多了几分难言的异色,他脊背僵硬,耳廓又一次有了轻微的烫意。   好似是桌上那风炉里的炭火烘烤出的几丝热气儿顺着他的耳廓,直接窜进了心里,渐渐地越发滚烫起来,灼烧得他一时几乎乱了方寸。   “你……”   他半晌,薄唇微动,却只一个字,便再难说下去。   “因为这个……我就更不好意思借你钱了呀。”   谢桃终于说出了后半句,她的脑袋几乎要低到桌子上去了。   这说起来,她也不过是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而这种刚开始时的小心翼翼,是无法避免的。   有许多事,对其他人反而好开口,但一旦面对起他来,却又总令她踌躇起来。   谢桃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卫韫却忽然站起身来,绕过谢桃,在她身后的那个紫檀多宝柜边停下来,然后伸手打开柜门,又拉开一直抽屉,从其中取出来一只被装满了的锦袋。   他回身,直接扔在了谢桃面前的桌上,发出极重的声响。   锦袋的线绳没有收得很紧,所以谢桃一眼就看见了半开的锦袋里露出的金元宝的一角。   这锦袋她也很熟悉。   可不就是她之前还给他的那一袋吗?   她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就听见他忽然道,“拿了这些,去还了欠他的债。”   “看来你是乐意欠着他?”   见谢桃没有什么动作,卫韫负手站在那儿,微眯了一下眼睛,嗓音好似无波,语气却莫名有些凉凉的。   “……”   谢桃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瞥见他那样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嘴唇,乖乖地把那袋金元宝往自己的兜里塞。   呢子大衣的衣兜有点小,她没塞进去,只能干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把那袋金元宝放在了桌上,“塞,塞不进去……我先放着,走,走的时候拿。”   卫韫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得外头敲门声起,紧接着便是卫伯的声音,“大人,晚膳已送来了。”   “进来罢。”卫韫道。   说罢,卫韫便对谢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桃点了点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卫韫不知为何忽然弯了弯唇角,听见外间推门声响起来时,他又正了正神色,道,“放在外间的桌上便出去。”   “是。”   卫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一边嘱咐着奴仆将一道又一道的菜放在桌上,一边往那流苏帘子后头望了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大人有些奇怪。   但这些,终归不是一个奴才该过问的事情,卫伯也懂得分寸,故而在准备好两副碗筷后,他便领着那些个奴仆出了书房,并带上了门。   谢桃早就闻到香味了,她忽然觉得手里的薯片都不香了。   “院里人多眼杂,你出现得突然,暂时不好声张。”   卫韫对她解释了一句。   谢桃胡乱地点了点头,像是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   “走罢。”   卫韫一见她那副模样,便觉得有些好笑。   “嗯嗯!”谢桃连忙跟在他身后,往外间走。   谢桃几乎是在看见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时,她就已经移不开眼了。   她跑过去坐在凳子上,拿起了放在手边的筷子,却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卫韫。   卫韫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不必拘着,吃罢。”   谢桃听了他的这句话,直接一筷子插在了那条剁椒鱼上,拽了一大块鱼肉下来。   但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放进自己的碗里,反而是站起来,伸手将那块鱼肉放进了卫韫面前的小碗里。   卫韫方才拿起筷子,便见自己眼前的碗里多了一块鱼肉,他抬眼时,正撞见女孩儿咬着肉正冲他笑的样子。   眼睛弯弯的,里头像是藏着一泓清澈的泉。   他也不由地扬了扬唇角。   正在谢桃大快朵颐的时候,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抹略有些低沉的嗓音传来:   “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谢桃咬着鸡腿,忽然顿住。   卫韫眉头一蹙,将手中的筷子搁到了玉质的止箸上。   这是盛月岐的声音。   “你来作甚?”卫韫淡淡道。   盛月岐的声音仿佛刻意压低了一些,带着揶揄的笑意,“自然是来看看……你的小女朋友啊。”   忽然被cue,谢桃吓得鸡腿都掉在碗里了。   小,小女朋友?   谢桃偷偷抬头瞧了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公子一眼,却正撞见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瞳。   她一下子垂下脑袋,把鸡腿喂进了嘴里。   诶,不对啊?   外面的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女朋友”这个词汇啊?   她回头,有点好奇地望向了门外模糊的一道影子。   卫韫原本是想让盛月岐滚的,但他还未开口,那双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那一瞬,院子里的风带起了他墨绿色的衣袂,他额前抹额上镶嵌着的一颗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   少年深邃的轮廓带着难言的异域风情,但又和谢桃见过的外国人有些不大一样,倒像是一个混血儿。   而在他身后,是落满了院子的绮丽霞光。   “盛月岐。”   卫韫的声音响起,有些莫名的发寒。   “大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盛月岐面上没有什么惧色,他的目光在谢桃的那张脸上停留了好久,又笑起来,“小夫人,久仰啊。”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果然,大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谢桃咬着鸡腿,瞪圆了眼睛。   “滚进来。”卫韫忽而冷声道。   盛月岐知晓这位国师大人从来便不是好惹的脾气,于是他也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了,抬步踏进了门槛,并顺带关上了门。   就在他走进去的那一瞬,方才路过回廊尽头月洞门边儿的卫伯便远远地瞧见了他的身影。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终于恍然。   原来大人是与那位盛公子一起用膳。   卫伯这么想着,转身便离开了主院,去了后头张罗着奴仆们做些杂事。   书房内,三人坐在一桌前,气氛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时凝滞。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谢桃紧张得连饭也没动了。   “大人不预备让人多备一副碗筷来么?我也还未用晚膳呢。”盛月岐笑眯眯地问。   卫韫轻瞥了他一眼,未曾理会,反而对谢桃道,“吃你的,不必管他。”   “哦……”谢桃拿着筷子扒了一口饭。   “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不过添一双筷子的事,你难道便让我坐在这儿看着你们吃?”盛月岐是多久都没有吃到新鲜的狗粮了,这会儿吃起来,他却是不太甘愿的。   “是你不请自来。”   卫韫重新拿了筷子,夹了碗里那块鱼肉,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谢桃瞧见他吃了她夹的鱼肉,她偷偷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和那只烧鸡奋战。   盛月岐虽曾是个现代人,但这多年来被其父教导得行止严谨,便连吃饭,他也是在那位曾身为骁骑军首领的父亲手底下的棍棒里调教出来的。   ……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舞刀弄枪的人也喜欢搞这一套形式主义?   但没办法,这多年,盛月岐已经习惯了。   更不提,他本人还有洁癖,甚至是强迫症患者。   所以他就算再觊觎桌上的那只已经被扯走了两只腿的烧鸡,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用手去抓。   “罢了,我待会儿自己吃去。”   盛月岐叹了一声。   “大人,我送你的那袋金粉,至多只能维持三个多时辰的时间,你应该已经发现了罢?”他忽然说起正题。   卫韫听他此言,亦正了正神色。   便连谢桃也停下啃鸡腿的动作了。   “那金粉材质特殊,应与铜佩同属一脉,却是尤其难得的东西,我当初回现代的心尤其迫切,所以关于那枚铜佩,我研究了许久,但除了这些金粉之外,我并没有办法让小夫人在这里待得更久。”   盛月岐说着,便看了谢桃一眼。   谢桃却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她一瞬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半晌才开口,问:“你……不是古代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在古代的第一顿饭:嗝   特大号电灯泡盛月岐:我其实不是来吃狗粮的,我是来吃烧鸡的…… 第45章 一定记得(捉虫)   “我和你来自同一个世界,小夫人。”   盛月岐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望着她笑,“只是我十九年前便来这儿了,与你现在生活的那个社会啊,差了好些年呢。”   以至于他终于如愿回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经与时代脱节了。   许多熟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曾经的地方,而那曾经的地方,也再不是他见过的模样了。   于是他多年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对于回到现代,也再没有了那么多的执着。   而这些金粉,至多是帮助他偶尔嘴馋想吃什么大周没有的东西,或是想去网吧里玩一会儿网游什么的,基本就是帮他丰富一下枯燥的生活。   “可你看着好年轻啊……”   谢桃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着,分明还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盛月岐闻言,弯唇一笑,“这身体是年轻的不错,但我这灵魂却是老的。”   说罢,他便再度看卫韫,眼里多了几分正经,“我是穿越者,还是魂穿,我基本已经属于这个时空,所以我能够一直待在这儿,但小夫人却不能,她并非穿越者,借助金粉,也不是长久之计。”   “之前那个女人给我科普过,时空不同,磁场也就不同,身负异世界磁场的人,是无法进入另一个时空的,而金粉与铜佩相近的这种物质,能更暂时隐没掉小夫人身上的磁场,却也只有三个多时辰的功效,而穿越者便又不同,无论是身穿者还是魂穿者,都是经过了一定的机缘来到异世界的,而那个机缘也帮助了他们融入了异世界的磁场,从而洗去原来的时空的磁场。”   “你是说,我身上有磁场,”   谢桃指了指自己,在看见盛月岐点头的时候,她又说,“但是我的磁场,和这个世界没办法相融?所以我才不能在这儿待太久?”   “就是这么个道理。”盛月岐道。   卫韫手里握着筷子,垂着眸也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道,“你还有多少金粉?”   盛月岐一听他这话,头皮都紧了紧。   他忙道,“大人,这东西可金贵至极,便是用多少钱来换,那都是不成的,我也是感念你的恩德,才愿送你一袋,这剩下的一袋,我还要留着自己用的。”   如今现代社会里,最为令盛月岐留恋的,可不就是游戏嘛。   这大周朝哪儿都好,却终归是比不过电子科技时代的现代社会。   “一袋便够,谢了。”   卫韫抬眼,看向盛月岐。   卫韫从不是轻易开口说“谢”这个字的人,故而盛月岐此刻忽然听到了他的这句话时,便愣了一下,而后才笑了笑,“大人何必言谢。”   没有人比盛月岐更清楚,卫韫此人的脊骨,究竟有多硬。   便是当初,他与之以命相搏,竭尽全力之时,也未曾成功将此人的脊骨折断半寸。   卫韫有多狠。   他是一个几乎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的无情之人,他若是死了,便是死了,若是活着,便要踩着尸骨往这世上最高的地方爬。   盛月岐,一直都很清楚卫韫的目的。   故而此刻,即便这个女孩儿是那么真实地坐在这儿,他也还是觉得,早些年他曾以为的无情之人,怎么会忽然,沾了人间烟火的暖意?   经由和平的现代社会里养出来的这个女孩儿那双眼睛太清透,她哪里知道,她眼前的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多少黑暗倾轧。   而卫韫对她,究竟是否真心?   盛月岐不敢确定。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卫韫其人。   直至这顿饭结束,盛月岐果然还是坐在边儿上喝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酒壶里的酒,只有看着他们吃饭的份儿。   谢桃中途想递给盛月岐一只鸡翅,但因没有筷子,盛月岐还是憋着,拒绝了。   但令盛月岐没有想到的是,他回到客房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给他送饭过来。   没有办法,他只有亲自去后厨。   卫伯刚好带着人收拾了那边的碗筷走到后厨来,一见盛月岐在后厨,他便惊诧道,“盛公子怎么上这儿来了?”   “卫伯,我饿了……”盛月岐叹了一口气。   卫伯“咦”了一声,像是有点怪异,“盛公子不是方才与大人一起用过晚膳吗?”   他收拾回来的碗碟里可没剩什么菜。   卫伯知道卫韫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每回用膳也吃得不多,今日晚膳后厨多做了几道菜,可收回来的碗碟却并没有剩下多少,照理儿来讲,这盛公子应该是吃了不少才对。   怎么这会儿便又饿了?   “……”   盛月岐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我……饭量大。”   卫伯恍然,然后便连忙道,“那倒是老奴的不是,竟不知盛公子的胃口这般好,还请盛公子见谅,老奴这便命后厨再给盛公子您做一顿晚……哦不,夜宵,稍后便给盛公子送来!”   “……多谢。”   终于有了晚膳,盛月岐放下了心,便道了谢,转身要走时,却又回头道:“还请替我多热一壶酒。”   没酒可不行。   “晓得了。”卫伯应了一声。   彼时,夜幕降了下来,谢桃跟卫韫坐在院子的凉亭里。   藏在厚厚云层里的月亮终于一点儿一点儿地露出了真容,洒下寸寸银白冷淡的清辉,点染在枝叶间,穿在逢缝隙里,或是落在那片残梗满布的池塘里。   卫韫瞧见谢桃微红的鼻尖,便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解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带着他身上浅淡的香和些许的温度,就那么落在了她的身上,稍有些厚重的料子隔绝了这夜里的几缕凛冽寒风,令她周身回暖了一些。   而他就站在她的伸手,微微低着身子,替她系上领口的带子。   那样近的距离,让她一抬眼,就能瞥见他那双染着檐角灯笼里透出来的昏黄光亮的双眼。   那张面庞在这样的角度看着,仍是那般容色惊艳。   谢桃微红着脸,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玄青色锦袍,问道,“你不冷吗?”   她说着就要把大氅解下来,“要不还是你披着吧,其实我……”   “披着罢。”   卫韫打断她,适时地按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指接触,稍凉的温度令他们皆是僵了一下。   卫韫松了手,便在谢桃的身旁坐了下来。   谢桃抓着大氅的手紧了紧,看见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她像是想了一下,然后就往他那边坐了坐,把大氅的一半都拢到了他的身上。   这下,便是他们两个人一同披着一件大氅了。   谢桃的举动一向是出人意料的,这一次,卫韫也被她忽然的动作给弄红了耳廓,他顿时站了起来。   “你……是个姑娘,总要矜持些。”   他沉默半晌,试图提醒她。   “……?”   谢桃望着他,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外边冷,还是进屋罢。”   最终,卫韫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   “我不冷啊,就再待一会儿嘛。”谢桃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韫无法,只得坐了下来。   风炉里还燃着炭火,上头的茶壶里是新煮着的茶,约莫是时间差不多了,卫韫便给谢桃倒了一杯,摆在她面前。   谢桃捧着茶盏,望着那一片檐上的那一片点缀在夜幕中,闪烁不断的星子,她忽然说,“我终于亲眼看见你这里的星星了。”   她似乎是想起了此前只能和他视频通话时的某个深夜。   那个时候她就想过,如果能到他的世界来看一看,就好了。   而这个看似遥远的愿望到今天,竟然就这么视线了。   这多不可思议啊。   “下一次我来的时候,你能带我出去玩吗?”谢桃偏头,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而卫韫被她这样的目注视着,他的神情似乎也终于柔和了几分。   “再等些时候,我便带你出去看看。”   最终,他这样道。   因为她总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暗中关注着,所以他暂时还不能让她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朝堂的争斗,向来是没有硝烟的。   而有些人的手段,是远比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来得阴损得多。   她的出现,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   且不能被人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故而暂时,他没有办法如她所愿,让她去看一看这国师府外的郢都风光。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啊。”   谢桃望着他,叮嘱道。   卫韫颔首,心思微动,他忽然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总是这样的时候,当他看着她的时候,   便好似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候。   不必再警惕着那许多的人,也不必再将那许多的事情都放在眼前仔细揣摩,只这样,静静地,陪着她看一轮月,满天星,便已是极好的光景。   有一瞬,卫韫竟有些眷念着此刻的一切,甚至是身旁的她。   似乎从生来,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两人在凉亭里坐了好一会儿,说了许多的话,但大多都是谢桃在说,卫韫只是垂眸听着,却也是难得的耐心。   直到耳畔星盘转动的声音响起时,卫韫一抬首,便见眼前的女孩儿的声音,渐渐的笼上了一层浅淡的光。   谢桃也发觉了自己的变化。   “我要回去了吗?”她发现自己的身上在闪着金粉撒开来似的细碎的光。   “回去早些睡下罢。”   卫韫站起来,对她道。   谢桃也跟着他站起来,但她看着他的面庞片刻,那双眼睛里像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舍似的,她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那一瞬,卫韫整个人都僵住了。   “晚安,卫韫。”   女孩儿轻轻柔柔的嗓音像是带着几分他曾吃过的酥糖的甜,就在他的耳畔。   而那一刹那,她的身形却随着一抹淡烟消失飘散,不留一丝痕迹。   卫韫久久地站立在那儿,目光落在风炉里烧红的炭火上,仿佛那上头溅起的火星子,已经烫到了他的心里。 第46章 一支发簪   这一夜,谢桃睡得很沉。   她的梦里仿佛缀满了那片屋檐上的星子,月亮铺散了满院的银白柔光。   身旁的年轻公子匆忙挥落了披在她身上的大氅,站在那儿,被灯影模糊成明暗不定的影子,也让她看不真切他耳廓的红。   等谢桃被闹钟吵醒的时候,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打了一个哈欠。   伸手想要去拿手机的时候,却触碰到了材质丝滑的锦袋,里头硬硬的。   谢桃一看,可不就是昨天被她忘在了书房内室里的桌上的那袋金元宝嘛。   “……”   他可真是执着啊。   谢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却弯起来,压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谢桃就起床去洗漱了。   换好校服,她就收拾好书包出了门,在早餐店里买了包子和豆浆,谢桃就往公交站走。   上了公交车之后,谢桃就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期间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下来的时候,有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光着腿,外面只搭着一件大衣的女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身在这个天气里看着都冷的打扮,又或者是因为她过分冷艳的面容,一上车,就吸引了大多人的目光。   也包括谢桃。   谢桃也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见她的侧脸,以及耳畔的绛紫水晶耳坠,在晨曦微露的光芒里,闪烁着剔透的光。   因为她戴着墨镜,谢桃也看不见她此刻的神色,更不知道,墨镜后的那双眼睛,其实也在偷偷地观察着她。   女人的心里很纠结。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起来尤其单纯无害,乖乖巧巧的,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儿,但她此刻所拥有的机遇,那已经超乎了她一个凡人可以承受的一切。   卫韫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   而因为她没有办法亲手结果他的性命,所以要打破这个僵局,她就只能从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下手了。   谢桃下车的时候,女人也跟着下车了。   但她在跟着她走上人行道的时候,右脚高跟鞋的鞋跟却卡在了路边的人行道地砖裂开的缝隙里。   “……?”女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龟裂。   她卡在那里,周围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路过的时候还没忍住笑。   有点丢脸……   女人弯腰,拽了两下,才把鞋跟拽出来。   可能是因为动作有点急,她一个不注意,鞋跟应声而断。   女人的嘴角抽了一下,手里拿着那只高跟鞋,抬眼的时候,发现谢桃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皱起眉头,干脆把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下来,赤着脚往谢桃的方向跑。   当她快要靠近谢桃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手上幽蓝的光涌出来,一瞬将她和谢桃两个人包裹起来。   谢桃眼看着就要走到对街去了,可一抬眼,周遭的一切却都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都变得黑沉沉的。   谢桃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谢桃。”   彼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   清凌凌的,在这样黑沉沉的一片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桃一回头,就看见了在公交车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人。   此刻,她已经摘了墨镜,那双眼睛瞳色稍浅,尤其漂亮。   “……你是谁?”谢桃没由来得心里一紧,抓着书包简单,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弯起红唇,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   谢桃忽然被她抛了媚眼,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   女人扬着下颚,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似乎是将谢桃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收敛,神色忽然变得很复杂。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谢桃警惕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女人。   女人看着她,说出的话带着几分难言的意味,“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谢桃根本听不明白她的这句话。   “谢桃,原本你的命,我是可以替你保住的,但现在,”   女人说着,摇了摇头,“我必须杀了你。”   命格束缚之法向来是极端的。   其实她一开始,是没有打算取这个女孩儿的性命的。   因为即便是将旁人的命格束缚在她的身上,若她受到生命威胁,那人也必会与她感同身受,甚至会放大某些感受。   那个人会死,谢桃却不一定。   更何况,她一开始便是打定主意,会救谢桃的。   但那样的机会被不知名的人给破坏了,如今要再建立起命格束缚,谢桃和卫韫之间的命运关联便会更加紧密难分。   只要卫韫死,谢桃也就活不成。   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对卫韫下手,所以,这一次她的目标,还是只能是谢桃。   她原本不想牵扯上这个无辜的凡人女孩儿的性命,但谢桃现在已经完全发现了凤尾鳞的神秘之处,也通过卫韫那边的手段,到过另一个时空。   谢桃,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而为了大局,她必须这么做。   在听见这个陌生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桃抓着书包肩带的手又紧了紧,满眼惊愕。   “你……为什么要杀我?”   谢桃站在那儿,她已经看见了这个女人手指间闪烁的幽蓝的光,就像是一道道冰刺的形状,锋利尖锐。   她浑身都变得有些僵冷。   某一瞬,她脑子里忽然飞快地闪过了之前在昏暗的教室里,她被赵一萱掐住脖子时,在赵一萱身后瞥见的一点幽蓝的光。   她那时以为,只是错觉。   但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她脑子里的所有画面飞速闪过。   难道在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老奚口中的那个,控制了赵一萱的人?   “捡到不该捡的东西,遇见不该遇见的人,就是你的不幸。”   女人的眼神忽而变得飘忽。   “小姑娘,卫韫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阴狠善杀,生性凉薄,要说他此生会爱的,怕只有权力,而你,与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为了除掉卫韫,她已经将这个人的履历研究得很透彻了。   也正是因为了解了这个人的过去与现在,所以她很清楚,这个人的野心,或许不是一个大周能满足的,他生来,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隐患。   是她必须除掉的bug。   而卫韫对于这个叫做谢桃的女孩儿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说,根本就是存着其他的目的?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但她觉得,应该是后者。   卫韫现在已经知道了异世界的事情,他或许只是利用谢桃,令他了解异世界的一切,再将这里可利用的事物,都成为他一步步实现自己目的的踏脚石。   谢桃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似乎特别了解她和卫韫之间的事情。   这是她和老奚他们都还没有明说的事情。   但看老奚的反应,似乎他也知道点什么。   但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说什么都晚了……”   女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来不正经地她这会儿脸上带着几分怜悯,又似乎还有些不忍,“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没办法,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所以,对不起了,谢桃。”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手指间幽蓝的光芒渐渐变得更亮了些,而她身后模糊的景象像是忽然透出了外界的一丝景象。   那是校门口那条车流不断的街。   而女人手里的蓝光,即将打在她的身上,推着她冲破结界,踏入车流之间。   只有这样,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事件。   彼时,卫韫已下了朝,和一众官员一同陆续地出了金銮殿,踩着白玉阶,往下走。   今晨太子赵正倓被启和帝下旨,在东宫关了禁闭。   只因赵正倓在启和帝眼皮子底下,为了自己手底下的门客,插手管起了大理寺的一桩案件,明着以权力压人,但因大理寺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何明瑞是个品性刚直之人,于是此事便在朝堂内外掀起了不小的水花儿。   启和帝碍于明面,心里也自邵安河一事起,便对太子心生恼怒,便索性罚了他。   卫韫倒是第一次注意起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或许是注意到了卫韫的目光,何明瑞走过卫韫身旁的时候,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脸上有那么片刻的纠结,但他最终还是对着卫韫行了一个敷衍的礼,唤了一声“卫大人”,而后便径自离开了。   显然是不愿与这位传闻中的“神棍”国师有半点牵扯。   而卫韫这会儿看着那人直挺挺的背影,卫韫扯了一下唇角,神情很淡。   何明瑞或许不清楚,他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君王。   坐上马车出了宫,卫韫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有些不太平静。   他蹙了蹙眉,顺手掀了帘子时,便正巧看见路边的一家店时,他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对外头的卫敬道,“停车。”   “大人?”卫敬停了下来,却是有些疑惑。   卫韫下了马车,径自往那店里走去。   ???   卫敬一脸懵逼。   直到他看见那家店的名字——金玉轩。   ???   大人要买玉佩吗?   但当卫敬跟进去的时候,便惊恐地发现,卫韫的手上,竟然握着一支金丝缧脂玉的发簪。   大,大人在……挑、首、饰?! 第47章 金屋藏娇   谢桃在看见那个女人手里飞出来的蓝光时,她来不及再思考更多,几乎是转身就开始跑。   而女人就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她没有笑,神情也很沉重。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伤害这样一个凡人女孩儿的性命。   但是她深知,这件事,是必须要解决的。   于是她伸手,幽蓝的光便缠在了谢桃的腰身。   谢桃几乎是一瞬间,整个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下子就被蓝光带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彼时,似一道细丝一般的蓝色光线绑住了谢桃的腰身。   女人抓着谢桃后脖颈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但在听见谢桃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发出的声音时,她又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点。   她闭了闭眼睛。   要结束掉眼前这个女孩儿的性命,那是何其容易的一件事,只要她就这么伸手一推,就能把推出这道临时设下的结界,倒在来往的车流里。   谢桃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着,也不知道被这个女人施了什么术法,她的嘴巴根本张不开,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让她在被女人抓着后脖颈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想要挣脱,想要逃。   女人最终,还是伸手,把谢桃推了出去。   那一瞬,谢桃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跟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她却被蓝光束缚着,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开来。   眼睛憋红,谢桃用尽了全力,都还是无法动弹。   她能感觉到风吹着自己的发,拂过脸颊,是那么凛冽刺骨,就如同那个女人怜悯的眼神一般,令她害怕,甚至是顷刻间的绝望。   就在谢桃的身体要冲破结界,落入街头的车流里的时候,女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直注视着谢桃,注视着谢桃那双憋红的眼睛。   那是一个多平凡无辜的女孩儿啊。   好像才仅仅只有十八岁。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心头却好像被刺了一下,他蹙起眉,愣在那儿,有一瞬脑子恍惚了起来。   “大人?”卫敬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问,“大人你怎么了?”   卫韫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脸色稍稍有些苍白,连卫敬的话都没有听清。   此时的谢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心脏攥得紧紧的,不留一点儿缝隙,几乎让她窒息。   巨大的恐惧使她的眼眶里已经积聚了生理泪花。   但就在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要触碰到那道结界的时候,那一刻,一阵急促的冷风拂过她的面庞,刺得她脸颊生疼,更令她下意识地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但当她睁眼的时候,双脚却已经落了地。   而那个女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谢桃呆呆地站在那儿,眼里含着泪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而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却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怎么就下不了手……”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几分颓丧。   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表露出这样悲伤的一面,仿佛那些沉淀在过往的数百年间,令她始终不可触碰的东西在这一刻,在她最无力的这一刻,全都再一次撕开了旧伤痕,呈现出血淋淋的一面。   她从未真正从痛苦里解脱过。   谢桃站在那儿,在听见女人隐忍的哭声时,她呆愣在那儿,仿佛没有从方才的生死一瞬里走出来,又好像也在惊愕于眼前的这个女人忽然的悲伤。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谢桃就见女人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   她的口红都被她给抹花了,连眼妆也蹭掉了许多,看起来有点狼狈。   “算了……这关你什么事啊?”   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声喃喃自语。   卫韫她敢杀,却不能杀。   而谢桃她能杀,却终究下不了手。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铜佩是她弄丢了,凤尾鳞,也是意外落在谢桃手机里的。   谢桃本就是被动地卷进了这件事情里。   对于违反法则的穿越者或是其他心怀恶意,危害时空平衡的那一类人,她从来不会手软,但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是一个无辜的人。   只因谢桃无辜,只因谢桃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所以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真的下手杀了这个女孩儿。   此刻的谢桃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放过她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女人看了谢桃一眼,尤其复杂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后便闪身消失了。   就在她消失之后的那一瞬间,谢澜的身影冲破了结界,匆匆跑了进来。   “桃桃妹你没事儿吧?!”   谢澜看见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的谢桃,就跑到她面前,双手扣着她的肩膀,急急地问。   就如同被按在水里,被水渐渐漫过口鼻的那种绝望过后,忽然重新呼吸到了空气时一样,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惊魂未定。   而此刻的卫韫眼前,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仿佛方才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那金玉轩的掌柜站在那儿,奉了茶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韫的脸色。   “大人可感觉好些了?”   卫敬见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方才那么苍白了,便开口道。   卫韫颔首,却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   他只是从腰间取出一张银票来,扔在了放着茶盏的桌上,指节叩了叩桌面,而后便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站起身来,往外走。   卫敬也连忙跟了出去。   甫一坐进马车之中,卫韫便道,“回府。”   “是。”   卫敬连忙答。   卫韫一回到府中,卫伯便迎了上来问安。   而他只是稍稍颔首,便急匆匆地往书房的方向走。   内心里总是有那么几丝的不安宁,方才忽然的不适,也让他心生警惕。   在回到书房中的时候,他便在第一时间关进了房门,而后将铜佩取出来,放置在书案上。   此刻的谢桃,应该在上学才是。   但他心头的不安令他还是提起了笔,写了信件,压在了铜佩下头。   他至今还没有摸索出能令铜佩主动显现光幕的办法,所以只能继续以书信的方式联系她。   彼时,谢桃刚刚被谢澜送回家,她坐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呆。   “桃桃妹你吃早饭了没?要澜哥给你煮碗方便面吗?”谢澜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她。   谢桃像是反应了好久,才迟钝地摇头。   “那你……应该口渴了吧?等着啊,我去给你倒杯水!”   这次谢澜不等谢桃回答,就转身去给她倒水。   但他发现水是冷的,就连忙去热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桃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她依然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来自卫韫的微信消息。   “在做什么?”   极其简短的四个字,却令谢桃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掉了眼泪。   “刚回家。”   她勉强打了几个字。   那边顿时没有回复。   谢桃看了在那边等水开的谢澜一眼,想跟卫韫说话,却不是时候。   但下一刻,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被淡金色的光芒包裹,正如昨夜的金粉散落似的,渐渐的,她的整个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谢澜回头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桃消失的那一幕。   他瞪圆了一双眼睛。   ??!!   “人,人呢?!”他几乎快要惊掉了下巴。   即便是身为神秘酒馆的老板这么久,他也没见过这么邪乎的一件事啊!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忽然变透明消失掉了?!   “夭寿了老奚!桃桃妹不见了!桃桃妹变透明了!她整个人都没了啊啊啊啊!就在我面前没的!”谢澜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端的人扯着嗓子嚷嚷。   而接到他电话的老奚揉了揉被他那破锣嗓子刺激到了的耳朵,把手机拿远了一些,无比淡定地喝了口茶,只道,“你先回来吧。”   然后他就挂断了谢澜的电话。   谢澜拿着电话,又看了看谢桃消失的地方,他“嘶”了一声,这死老头竟然一点都不关心桃桃妹?还挂他电话?!   彼时,在另一个时空。   国师府的书房内。   浓烟散去,谢桃的身影渐渐明晰。   年轻的公子身长玉立,就站在她的眼前,一身绛紫的纱袍还未来得及换下,他身后书案上摆着的香炉里还有浅淡的烟雾缭绕着。   她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刹那,眼圈儿没忍住发红。   内心里压着的恐惧像是在见到他的瞬间顿时失去了控制,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应声断裂,她忍不住哭出声,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韫在被她抱住腰身的时候,他的脊背仍然是习惯性地一僵。   但在听见她的哭声时,他立刻皱起了眉,连忙低首道,“为什么哭?”   谢桃趴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卫韫伸手,力道极轻地扣着她的下巴,然后伏低身子,垂眸时,他轻声唤她,“桃桃。”   “告诉我,为什么哭?”   他的手轻抚她乌浓的发,清冷的嗓音里添上了几抹柔色,带着几分耐心的宽慰。   那样近的距离,令谢桃睁着一双泪眼,却忘了哭。   她眼眶下的眼泪还未滑到脸颊,便被卫韫伸手抹掉。   谢桃被他忽然的触碰惊了一下,脸颊又有了点稍热的温度,她嘴唇颤了一下,“我,”   “我今天差点死掉……”   谢桃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   她能看得清那来来往往的车流,也能感受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被推向街头,却始终无法动弹一下,甚至连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一句,像是濒死的蝼蚁,连一点儿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卫韫在听见谢桃的这句话时,他的眉眼骤冷,但他还是放柔了声音,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被卫韫带到内室里的桌边坐下来,又给她递了一杯温热的茶。   谢桃捧着热茶,吸了吸鼻子,这会儿她已经平复了许多,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起了上学路上忽然出现的神秘女人。   果然,正如卫韫心里所担忧的那般。   他方才在金玉轩里的不适,并不是没有缘由。   这还是那个神秘女人的手笔。   但她,怎么敢?   怎么敢第二次再将手伸向谢桃?   卫韫掩在宽袖间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那张清隽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那双眼瞳却是泛着刺骨的寒凉。   如果她最终没有及时收手,那么无论是谢桃,还是他,只怕此刻,便已都魂归黄泉了。   看来有些事,是不能等了。   心头虽然是阴云密布,但卫韫看向谢桃时,那双眼睛却好似柔和了几分。   这会儿谢桃喝了热茶,身体都回暖了许多。   然后她就听见卫韫说,“这件事交给我。”   当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便撞见了他那双犹带清辉的眼,柔柔的光,像是夜里倒映在粼粼水面的河畔灯影。   “桃桃,不要怕。”   他甚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谢桃抿着嘴唇,睫毛颤了颤,连看他也不敢了。   最后,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向来是一个寡言之人,在她面前,能出口的安慰之言,也不过只能到这样的程度。   但这,却始终出自他的真心。   看着小姑娘垂着脑袋,有点呆呆的,也不像平日里那样活泼,一向不与女子打交道的卫大人此刻心里也犯了难。   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哄姑娘,这竟是比杀人还要难得多的事情。   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站起身来,在谢桃疑惑地目光下,掀了那流苏帘子去了外间,不过片刻,便回来了。   他再一次在谢桃的面前坐了下来,将手里那支发簪递到她眼前时,那张向来没什么波澜的面庞上也有些不太自然。   耳廓不自禁有些热。   他清了清嗓子,使自己看起来足够淡然。   只道,“便算作是你迟来的生辰礼。”   谢桃望着那支金丝缧脂玉的发簪,半晌竟忘了接过来,还是卫韫站起身,塞到她手里的。   她握着那支发簪,微凉的温度令她的手指缩了一下,但她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发簪,那双眼睛终于有了光亮。   她抿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漂亮的双眼皮褶皱铺开。   “谢谢!”她说。   仿佛方才哭过的人,不是她似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不小心地碰到了面前的茶盏,眼看就要掉下桌子,谢桃一急,连忙伸手去抓,却被那杯盏里的倾洒出来的热茶撒了一身。   她的外套是敞开的,茶水直接洒在了毛衣上,烫到了她的脖颈。   不是特别疼,但还是令她皱了一下眉。   卫韫当即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怎的这般不小心?”   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多添几分无奈。   他手里的锦帕轻柔地覆在了她的脖颈,动作小心地替她擦了擦。   但见那一大片微黄的茶渍,他还是蹙了眉。   “将衣服换了罢。”   “没有换的呀……”谢桃小声说。   卫韫顿了一下,竟也觉得有些为难。   他府中并没有侍女,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女子的衣裳,他却又不能命卫敬出去买……   像是及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卫韫开口说话时,也有些不太自然:   “便……先穿我的罢?”   “……好吧。”   谢桃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也有点烫。   “在这儿等着。”   卫韫摸了摸她的发,叮嘱了一句,转身便往外间走。   谢桃见他离开,她就坐在凳子上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支发簪,又摸了好几下,然后把它插在了绑好的马尾辫里,自己又摸了摸,弯着眉眼笑起来。   卫韫回来的时候,掀了流苏帘子,便见她把那支发簪插在了自己的发辫里,因为看不见,她只能自己摸了几下。   他眼底流露出几丝笑意。   谢桃回头就撞见卫韫的那双眼睛,她脸一红,慌忙把那支发簪拿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放,坐得端端正正的,甚至还把手背在了身后。   像个乖乖巧巧的小学生似的。   卫韫走到她身旁,也不提自己方才看见的情景,只是将手里取来的里衣和衣袍扔到她的臂弯,道,“你便在屏风后换了罢。”   “那,那你呢?”谢桃抱着衣袍站起来,望着他时,脸颊仍然有点红。   卫韫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略偏了偏头,轻咳了一声,“我就在外间。”   说罢,他转身便掀了帘子往外间去了。   谢桃见他走了,自己就乖乖地抱着衣袍往屏风后面去了。   把湿掉的衣服脱下来,谢桃穿了他雪白的里衣,又将那件殷红的锦袍展开来。   这件锦袍穿在卫韫身上,便是那么的剪裁合体,而穿在小个子的谢桃身上,那就像个唱大戏的似的。   袍子拖了地,她还把衣袖往上挽了两圈,还系上了带子。   “卫韫!我好啦!”   她说着,就往流苏帘子那儿走。   卫韫闻声,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起身往里间走。   还没走过去,便见谢桃已经掀了帘子走出来。   那样殷红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明净,那双眼睛看起来仍旧水盈盈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脸甚至还会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   只是……那衣袍于她而言,实在是有些过长了。   这会儿拖了地,倒像是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   卫韫的眼底,忍不住泛起一丝笑痕。   “你看!”她当着他的面,把方才自己挽好的袖子甩开来,晃了两晃,又笑起来。   就在她快要走近他的时候,她一个不注意,一脚就踩在了衣袍的衣摆上,然后身体失去支撑,就要倒地。   卫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在惊慌之下,扯住了腰间的鞶带。   这便令他一时间也失去了支撑,扑向了她。   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地上,带着旁边立着的灯笼架,倒下去,又牵连了书案上的一大片东西掉落下来。   彼时,卫伯方才走到门外,还未开口问大人是否要用午膳了,便听到一阵极大的声响。   他花白的胡子一颤,竟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大人!”   卫敬听见,连忙飞身过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踹开了书房的门,就在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的时候。   于是……   卫伯和卫敬两个人站在门口,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在这样诡秘的气氛里,卫伯甚至被震惊到打了一个嗝。   夭寿啦!   他,他们大,大人为什么会扑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等等!   那小姑娘哪儿来的啊?!   大人什么时候也搞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啊啊啊啊啊!! 第48章 耳垂红透(捉虫)   卫韫在倒下去的时候,手掌就迅速地撑在了地上,令他不至于压到她身上。   但他的鼻尖却还是蹭到了她的嘴唇。   就那么轻轻地一下,尤其柔软的触感,带着几分他所熟悉的川山云雾茶的清香,令他刹那间晃了晃神。   待他听见门外卫伯的惊呼声时,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见卫伯和卫敬已经踢开了房门,站在门槛外,望着他们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老大。   卫伯甚至还揉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气氛有一点诡异,直到慢悠悠地晃过来的盛月岐在卫伯和卫敬两人中间探出脑袋,往里头看了一眼,便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大人,你这是掉马了诶……”   语气轻飘飘的,还有几分刻意的揶揄。   卫韫扶着已经呆掉的谢桃的肩膀,瞥向门口的那三人,咬牙道,“都出去。”   卫伯和卫敬同时打了个冷颤,连忙转过身,作势要走时,他俩顿了顿,又转过身来,一人把着一扇门,拉过来,关上了。   关上门后,卫伯和卫敬走到院子里,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房门。   卫伯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   卫敬同上。   好像忽然许多怪异的现象都有了解释?   譬如大人忽然喜欢甜食,譬如那书房里时常多出的一枝鲜花,又譬如卫伯在门外有时听见的模糊的女声?   卫韫向来不近女色,府里更是连一个婢女也不留。   卫伯还时常担心着,若是他家大人这辈子都如此的话,那日后,怕是也没有成家的可能了。   谁料想,大人不喜欢外头那些个世家贵女,大家闺秀,自个儿却是偷偷地在院儿里养了一个小姑娘?!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大人会做的事啊!   卫伯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家大人了……   大人他……原来喜欢搞这一套吗?!   此刻的书房内,卫韫和谢桃坐在桌边,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他时不时地伸出手指触碰一下自己的鼻尖。   而她也同样捂着自己的嘴巴。   方才那样极轻的触碰,仿佛还留在他的鼻尖,她的唇畔,有点痒痒的。   两人有一瞬,都是一样的心如擂鼓。   卫韫原打算过些时候,替谢桃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再让她名正言顺地出现,然而却不曾想,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看来,这也是一件不能再等的事情了。   卫韫抬眼,看向那个坐在凳子上,穿着他的锦袍,抱着一团衣摆揉成一团儿的女孩儿,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他像是略微思索了片刻,而后便对门外唤道:   “卫伯。”   站在台阶下的卫伯没太听见,但身怀武功,耳力极好的卫敬却听得清楚。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老头儿,“卫伯,大,大人唤您……”   卫敬好像还有点惊魂未定。   而坐在凉亭里的盛月岐看着他俩那反应,笑着又打开了酒壶的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   他今儿啊,就是来看这出戏的。   此时的卫伯连忙转身,往阶梯上跑,凑到门边,道,“大人,老奴在呢。”   “去……买些女子穿的衣裙来。”   卫韫开了门,对着那躬着身,再不敢往里看的老头儿道。   卫伯一听,耳朵竟然还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对卫韫行礼,“老奴这就去!”   说罢,他转身就匆匆往院外跑。   明明是个六十多的老人了,这跑得还挺快,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   卫韫以前从未觉得卫伯竟是个如此不稳重的老者。   他抬眼时,便见卫敬还傻站在阶梯下,而那边的凉亭里还有个喝酒的盛月岐。   卫韫转身走了回去。   “我的衣裳你穿不得,待会儿还是换了罢。”   卫韫在谢桃的面前坐了下来,说道。   谢桃点了点头,手指还抓着衣摆,“……好。”   两盏茶的时间,卫伯便带着两个年轻的奴仆抬着一只大箱子走进了院子里来。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老奴都办好了。”   卫伯使唤着那两个奴仆将那箱子放在书房铺了地毯的地面上。   而那两个奴仆约莫是从未在国师府见过任何一个女子,此刻见卫韫身旁坐着一个姑娘,便呆了。   卫伯瞥见卫韫稍冷的目光,他就伸腿给那两个奴仆一人一脚,道,“还不出去!”   那两个奴仆已经被卫韫轻飘飘地一眼吓得后背发凉,这会儿被卫伯蹬了一脚,两个人便连忙行了礼,匆匆退至门边,转身离开。   “你怎么抬了这一箱子回来?”   卫韫看着那只黑漆的大箱子,神情有些莫名。   “这不是怕姑娘不够穿嘛……”卫伯小声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卫伯连忙道,“大人放心,老奴定会让那两个小奴管好自己的嘴巴,绝不会透露半点儿姑娘的事儿出去。”   金屋藏娇这种事,大人一直藏着,便定是不想被人发现咯,卫伯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敲打一番这府里的奴仆,让他们谨慎些。   “不必。”   卫韫看着谢桃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模样,他顿了顿,便道,“日后对外便说,她是……”   她该是什么身份,他还未考虑。   这时,那边坐在廊下的凉亭里的盛月岐拿着他的酒壶走了过来,慢悠悠道,“日后她就是你们国师府的表小姐了,从晔城来。”   晔城?表小姐?   卫韫在听见盛月岐的这句话时,当即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盛月岐点头,“现成的身份,大人正好可以利用,想来查过你底细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为了隐藏卫韫的身份,早年盛月岐便帮其制造了一个新的身份。   晔城人氏,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只有一房远房表亲。   而那所谓的表亲,也不过是盛月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特地安插在那里,作为各方试探的幌子罢了。   毕竟,总得要有活着的人能够证明卫韫的这个身份。   正好,当初他为了磨一下某个不太听话的女属下的性子,便让她在那儿演了多年的病弱小姐。   “到时便说,这位表小姐常年身体病弱,不曾出门,而大人你感念早些年落魄之时那房表亲的几分恩情,便将其孙女带来郢都治病……不是很不错的理由吗?”   盛月岐摊摊手,笑着说道。   卫韫听了,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道理。   这的确是一个现成的身份。   于是这三两句话之间,谢桃就成了国师府新来的表小姐。   谢桃本人表示:“……”   换上了卫伯从那箱子里的一堆绫罗衣衫里精心挑选出来的绣着银线梨花瓣儿的月牙白的衣裙,衣襟处还有一颗颗的小珍珠,腰间还有银丝穗子垂下来,尤其精致。   谢桃摸着银线绣的梨花瓣儿,坐在卫伯临时搬来的一面大铜镜边,就那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确实是从来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回头望着站在那儿的卫韫,满心欢喜地问他,“卫韫,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卫韫瞥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唇角稍微扬了扬,轻轻颔首。   “可小姐这头发……”一直躬身站在那儿的卫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谢桃,然后指了指她的马尾辫,神情有点怪异。   ??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然后说,“我也不会梳啊……”   他们这里的发髻多难啊。   卫韫自然也不会。   于是他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三人。   盛月岐举手了,“大人,我觉得我可以,我以前给楼里的姑娘梳过发髻。”   卫敬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手举起来,但也跟着举了,“大人,属下小的时候给娘亲梳过发髻……就是,就是只会一种,还是妇人的发髻。”   一个给楼里的姑娘梳过,一个给曾经的母亲梳过。   卫韫面无表情,瞥了他们一眼,而后便看向旁边的卫伯,“卫伯,你来。”   卫伯惊了,胡子都颤了颤,他指着自己,“老奴?”   卫韫“嗯”了一声,“怎么?不会?”   卫伯连忙摇头。   “那也倒不是不会,以前老婆子在世的时候吧,我也给她梳过,只是这妇人的发髻我会得多,姑娘的……我却只会一种。”   “如此便好。”卫韫抬了抬下颚,示意卫伯去给谢桃梳头。   卫伯只好连声称是,走上前去,拿了梳子,给谢桃梳头。   “谢谢卫伯!”谢桃望着铜镜里身后的卫伯,笑着说。   “小姐这是哪里话。”   卫伯也憨憨地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抖了抖。   这府里还从未有过女子出现,何况是生得这般水灵,又乖巧的小姑娘。   卫伯暗搓搓地想,   原来大人也喜欢这样的姑娘。   简单的发髻梳好,卫伯便将梳子放下,而后便对卫韫道,“大人,您觉得如何?”   谢桃也转过头,望着他。   “尚可。”   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他咽下,卫韫面上未曾表露出一丝神色波澜,负手而立,开口时,嗓音平淡。   “啧。”   盛月岐看着他那副模样,摇了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都下去。”   卫韫睨他一眼,而后道。   卫伯和卫敬连忙弯腰称是,待要退出门外去的时候,他们见盛月岐仍站在那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他们面面相觑,像是不约而同地做了什么决定,竟颇有默契的齐声对盛月岐道,“盛公子,请。”   “……”   盛月岐原本还有点话想跟卫韫说,但很显然,卫伯和卫敬这俩人不允许他做电灯泡。   他只好跟着他们俩一同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卫韫和谢桃两个人,周遭都静谧下来。   卫韫这才仔细地将眼前的小姑娘打量了一番。   穿着大周朝的衣裙,梳着发髻,她看起来,仿佛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那张面庞即便未施粉黛,也仍旧灵秀动人。   “发簪。”卫韫忽然走到她的身后,朝她伸出手。   谢桃垂眸,看着他的手掌。   她把一直握在自己手里的那支发簪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而后,透过被打磨得尤其清晰的铜镜,她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年轻公子,伸手将那支金丝缧脂玉发簪插在了她的发间。   而后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望着铜镜里的她。   似乎是少了些什么。   卫韫盯着她片刻,而后目光落在了她白皙柔软的耳垂。   似乎是没有什么思考,他伸出手指,指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而后,他便亲眼看见女孩儿的耳垂渐渐开始发红。   谢桃在被他捏住耳垂的时候,脊背就僵了,脸颊也开始发烫,呼吸都凝滞了。   “你没有穿耳。”   他清冷的嗓音仿佛就在她的耳畔,气息极近。   她几乎可以嗅到他身上浅淡的冷香。   “怕,怕疼……”谢桃说话都结巴了。   话音方落,她仿佛听见了他的轻笑。   低低的一声,清冽泠然,撩人心弦。   于是那一刻,   在他指腹间的她的耳垂,已经悄然红透。   作者有话要说:  卫伯:我们拒绝一切妨碍大人谈恋爱的电灯泡【严肃jpg.】   卫敬:同上   盛月岐·电灯泡本泡:……? 第49章 撩人风情   国师府来了一位表小姐,姓谢。   这件事传遍了郢都。   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谁不知道,如今的国师大人卫韫府里一个女婢也没有,即便这位国师如今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年纪,身边却始终连个侍妾也无。   市井里还曾传言说,那国师府,便是一光棍庙。   甚至还有传言说,国师卫韫或有断袖之癖。   而现在,这“和尚庙”里却忽然多出了一位女客,这怎能不引起大家的议论?   便是禁宫里,也有了些传言。   大家都在猜测着,这位国师府的表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   表小姐他们是见不到,但也有人时常在郢都的长街上,瞧见国师府的卫伯带着人忙忙碌碌地置办起女儿家要用的物件啊,首饰啊,衣裳啊,甚至还有些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备上了。   于是许多人都猜测着,看来这位国师大人,对这位表小姐,倒是十分重视。   这天,卫伯买了东西,急匆匆地就赶回了国师府。   把买来的零嘴儿给谢桃摆了一桌,又把时下那些世家贵女们爱玩儿的物件儿都给她拿了出来,连小孩儿的拨浪鼓都没落下。   “……”   但谢桃还是拿着拨浪鼓摇了两下。   看见卫伯笑得眼睛眯起来,白胡子发颤,她也跟着干笑。   这个屋子是卫韫嘱咐卫伯收拾出来的,卫伯收拾得很妥当,不同于国师府其它屋子的简单陈设,纱幔重重,靠着墙的架子上放着的琉璃瓶里还插着孔雀的翎羽,墙上挂着的画也都是他从府库里一件件挑出来的经由名士之手描画而成的各种仙女图。   甚至连屋里摆着的花,都是卫伯精心挑的名贵品种。   更不必说那香炉里点的香,更是尤其珍贵。   “卫伯,你会不会买太多了?”谢桃啃着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问。   卫伯笑得仍旧憨憨的,“小姐不用担心,置办这些,花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话,门外却忽然来了一个锦衣公子。   那人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玉骨扇,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眼瞳温润,唇畔含笑。   “老奴见过世子爷。”卫伯一见来人,便连忙恭敬地行了礼。   来人,正是齐霁。   齐霁也是听闻了外头那国师府表小姐的传闻,才来这儿一探究竟的。   卫敬自然是拦不住他的,想来,他此刻应该已经去书房请卫韫了罢?   齐霁含着笑,踏进门槛里,对上谢桃那双好奇的杏眼时,他也在仔细打量着这位时下正处于议论中心的国师府新来的表姑娘。   “你便是延尘的那位小表妹?”齐霁分毫不见外,径自走过来,对卫伯点了点头,而后便在谢桃的对面坐了下来。   “延尘?”谢桃有点没反应过来。   齐霁挑眉,道,“延尘是卫韫的字,怎么?你这位小表妹竟是不知?”   谢桃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卫韫还有个字。   她默念了一下“延尘”二字,好像还挺好听的。   “小表妹是哪里人?”齐霁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喂进嘴里,问道。   “晔城。”   谢桃答了一句。   这两天,卫韫已经让她把这个表小姐的身份背景全都背熟了,现在她都已经能够对答如流了。   “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好?”齐霁仍在打量她。   “嗯……”谢桃往嘴里塞糕点。   齐霁却道,“可我看着小表妹你,怎么好似身子康健得很?”   谢桃僵了一下,还没回答,却被卫伯抢了先,“世子爷,小姐的身子如今已经好了不少了。”   齐霁点了点头,“哦……这样。”   “齐明煦,你是没事可做?”   彼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抹清冷的嗓音。   屋内的三人回头,便见身着殷红锦袍的卫韫站在门外,那样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神情很淡,一双眼瞳瞥向坐在谢桃对面的齐霁,似乎有些不悦。   “卫延尘你可别想拿我爹来压我,怎的?兴你偷偷地接一个小表妹回府,就不兴我来瞧瞧这位小表妹长什么样儿?”齐霁坐在凳子上,一点儿要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看过了?”   卫韫走进来,“看过了便走罢。”   “我想留下来同你们一起用晚膳。”齐霁仍在凳子坐得安安稳稳。   “齐明煦。”   卫韫皱眉,再一次瞥他。   “得,”   齐霁撇了撇嘴,站了起来,看向谢桃时,笑着说,“小表妹,下回你明煦哥哥再来看你,到时给你带些好吃的,今日我空着手来见你,说起来也是没什么礼数。”   说罢,齐霁便扯过卫韫的衣袖,拽着他走了出去。   在院子里,齐霁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卫韫时,也没了那般温和的笑意,神色显得尤其认真。   他问,“卫延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世子何出此言?”卫韫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袖。   “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来的表妹?”齐霁低声道。   “就不能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吗?”   卫韫淡淡道。   “失散的亲人?”   齐霁笑了一声,“你卫韫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   他虽不清楚卫韫曾经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但他却知道,从他遇见卫韫时,卫韫便已是孤身一人了。   而齐霁的这句话竟是少有的尖锐,如同一把刀子似的,刺向卫韫的胸口。   但卫韫却像是没有多大反应似的。   他反而是扯了一下唇角,“的确。”   齐霁顿了顿,像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便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姑娘,究竟是谁?”   他说,“延尘,你我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些?”卫韫却反问他。   齐霁沉默了一瞬,半晌才道,“延尘,你曾与我说过,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你绝不将无辜之人牵连其中。”   至此,卫韫也终于明白了齐霁的意思。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卫韫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房檐下随风晃动的那只铜铃,“我不会让她卷进那些事情里。”   如若可以,卫韫也想就将她藏在屋子里,不让她出去,不让外界知道一点儿她的消息。   如此,便可以免去诸多不必要的事情。   但,他却终归不忍那么做。   就如同他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充满好奇一般,她也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期待。   可外面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在盯着国师府。   这么一个忽然出现的表小姐,势必会引起多方的注目。   卫敬递上来的那么多外头要拜访表小姐的拜帖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幸的是,那三个时辰便时效的金粉香,恰恰便是能保护她的最好方法。   此刻齐霁看着卫韫,竟稍稍有些愣神。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但又不敢确定。   “所以……这位表小姐,究竟是谁?”   齐霁试探着问。   “……”   卫韫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难道?”齐霁的那双眼睛瞪大了一些。   他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卫韫转身就走。   齐霁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笑起来,他喊了一句,“卫延尘!你跑什么呀?害羞啦?”   然后他便见那人走得更快了。   “看来,还真是这样?”   齐霁摇了摇头,不禁喃喃,那双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卫韫走进谢桃的屋子里时,看见她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卫伯正在那边弄炭火。   “大人。”   卫伯一见他走进来,便躬身唤了一声,而后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颇识趣儿的老头儿。   比憨憨卫敬强多了。   彼时,守在院里的卫敬忽然打了个喷嚏。   “卫韫,我作业好多哦……”   谢桃手里握着笔,把脑袋从练习册上抬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卫韫在她抬头的时候,便看见了印在她脸上的一点儿黑色的痕迹。   应该是把脸贴在练习册上的时候弄到的。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然后伸出手扣住她的下巴,低首垂眸时,凑近了些。   谢桃被他捏着下巴,眼见着他凑过来,整个人都僵了。   脸不争气地开始发烫,就连眼睛也忍不住一直眨啊眨的。   “你你……”她话都有点讲不出来了。   他他他要干什么?!   谢桃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了。   谁知,他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眼见着那痕迹一点点变淡,到最后甚至于消失,卫韫才松开了她,将手指间蹭到的浅淡的黑色痕迹给她看了看,而后端了一杯茶,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再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谢桃摸着自己的脸颊,没有说话。   有一点点尴尬。   谢桃垂下脑袋,继续写作业。   “明日也不用上学?”卫韫忽然问她。   谢桃点了点头。   “那明日便带你出去。”   卫韫说。   谢桃猛地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杏眼里又有了光亮。   “真的吗?!”她欣喜地问。   卫韫轻轻颔首。   谢桃高兴得不得了,直接把笔一扔,想也没想就扑进了卫韫的怀里,“太好了!卫伯说有一家面摊的面特别好吃!但是打包回来就差点,我想去试试!”   “还有现做的糖糕!”   “啊烤鸭!”   “还有还有!板栗烧鸡!”   谢桃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而卫韫从被她抱住的那一刻,便已经僵了脊背,耳廓发红。   谢桃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抬眼就瞧见了卫韫耳廓上可疑的红。   “咦?”   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耳垂。   好像有点烫?   卫韫已经呆滞了。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耳垂时,他的脑子有一瞬空白。   随后,他连忙抓着她的手,把她锁在了怀里,像是有点气急败坏,他咬牙,“我府里是短着你吃了?这些东西你吃得还少?”   “……不,不少。”   谢桃被他锁在怀里,鼻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   殷红的锦袍衬得他的面庞更加无暇如玉,垂着眼帘看着她时,纤长的睫羽遮下来,眼尾处竟然还隐隐有些微粉,又多了几丝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撩人风情。   他怎么……能长得这么犯规?   那一瞬,谢桃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   窗棂外有寒风涌进来,却都挡在了他的身后,至多只引得他乌浓的长发被吹动,有几缕落到身前,拂过她的脸颊,丝缎般微凉的温度,有点痒痒的,让她有点想伸手去挠。   但这会儿,她却不敢。   卫韫瞧见她不安地抿着嘴唇,那双眼睛神色闪烁,也不太敢看他的样子,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忽而伸手,恶意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力道不算轻,却也并不重。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疼的。   卫韫忽的松开了她,让她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正了正神色,指着桌上她的练习册,“快写。”   谢桃捂着自己的脸,气鼓鼓地瞪他。   却被他塞了一嘴糕点。   她愤愤地咬了一口。   咦?   栗子糕。   好吃。   卫韫见她低眼开始写作业,自己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耳畔的温度仿佛还未有所下降,就连方才捏过她脸颊的手指间,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柔软的触感。   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这一回,谢桃是写着作业的时候,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的。   现在她已经足够淡定了。   晚上的时候,谢桃出了小区,去超市买好菜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周遭所有的景物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脚下的人行道地砖也变成了青石板路。   这次,她自己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不再是谢澜拖着她进去的。   “哟,桃桃妹来啦。”谢澜趿拉着人字拖,一见她走进来,就连忙去帮她拎手里装着食材的无纺布袋。   老奚一见她,也取下老花镜,笑着说,“有晚饭吃了。”   “……”   谢桃干笑。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谢桃依然没有抢到肉。   一块都没有。   但她显然一点都不沮丧。   因为她满脑子都在想着明天要去逛郢都的事情。   当吃过饭,谢桃把碗筷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刚要说走,却被老奚叫着在桌前坐了下来。   然后,她就听见老奚说,“桃桃,明天晚上开始,便让谢澜教你术法吧。”   术法?!   谢桃瞪圆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指着自己,“我……也可以学那个吗?”   “你也可以不学,”   老奚笑得很温和,“这些都看你的选择。”   谢澜在旁边啃着苹果,道,“不学是傻子。”   “……”谢桃瞪他。   “瞪我干什么?不学你就是大傻子!”谢澜扯了一下她的马尾辫。   “我要学!”   谢桃用手肘捅了一下谢澜的腰,然后连忙对老奚说。   其实她也觉得,不学的是大傻子。   老奚点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也很满意,他很愿意给这个曾经有过善缘却最终错过的女孩儿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说,“那么你首先需要和谢澜一样,拥有自己的灵器。”   “什么灵器呀?”谢桃好奇地问。   老奚没有说话,却是看向了谢澜,眼底又有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谢澜一僵,苹果都啃不下去了。   “谢澜。”老奚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谢澜偏头就撞见谢桃那双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他耷拉下脑袋,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掌伸出来。   然后谢桃就看见了有一圈儿缠着金丝的红色线绳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掌里。   “这是什么?”谢桃眨了眨眼睛。   谢澜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灵器。”   这就是灵器?   谢桃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问,“那,这个要怎么用呀?”   谢澜抬眼,看见了老奚用茶杯遮掩嘴边笑意的动作,他瞪了老奚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于是谢桃就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竟然把那一圈儿红线的头和尾绑了起来。   然后……   他开始表演起了翻花绳?!   谢桃呆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坐在书案前,而盛月岐就站在他的对面。   “你确定要这么做?”盛月岐问他。   卫韫将那份图纸收好,“不这么做,怎么引她出来?”   “依照目前的社会进程,你这份大坝图纸,本是不该出现的东西,”   盛月岐接着说,“若是你真的将它呈到了启和帝面前,这或许会破坏时空秩序,你也许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很清楚,那个女人对待这一类恶意将后世的成果先行利用的穿越者,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因为这些能够造成大的历史转变,而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卫韫垂着眼帘,神色不清,只是嗤笑,“即便我不这么做,她不也想除掉我么?”   “便让她来,”   他握着那份图纸的手,指节渐渐地收紧,眉眼间犹如凝着寒霜一般,“反正,我是一定要与她清算一些事的。”   但当卫韫方才唤了卫敬进来,将那份图纸交到了他手里的时候。   幽蓝的光就那么凭空出现了。   卫敬还没走出门,就被蓝光束缚在了门板上。   ???   这是卫敬第二次被这样诡异的蓝光粘在那儿,动也动不得了。   他还是难免露出惊愕的神情。   卫韫看着那个女人的身形渐渐显现,她耳垂间的绛紫水晶耳坠尤其显眼。   他的那双眼瞳黑沉沉的,忽而无声冷笑。   竟是未曾料到,她竟来得如此之快。 第50章 气息相贴(捉虫)   又是一个风雪盛大的夜晚。   一簇簇的积雪压弯了院子里的枯枝,有人踩过,是极清脆的一声响。   卫伯提着灯笼,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望着那一片门窗间透出来的暖黄色的光,将其中的几抹身影渐渐拉长。   他试图走上阶梯,步上长廊。   却在即将踏上阶梯的刹那,忽而听见了门内传来了一抹冷冽沉冷的嗓音:   “今夜不必添炭。”   这是卫韫的声音。   卫伯顿了一下,连忙应声道,“是。”   但他抬眼,小心地看了一眼门窗内重重的光影,他原是想问一问关于表小姐的事情,可这会儿却也未敢多言。   这位表小姐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这些天,卫伯的心里头始终有着一个疑问。   但见每一次表小姐出现时,必定是在大人身旁,他便又开始胡乱猜测。   难道说,大人的书房里其实有一个密室……专用来金屋藏娇?   难道说,表小姐已经住惯了那“金屋”了,所以才不大愿意出来住他给她布置得那么好的屋子?   卫伯提着灯笼往回走的时候,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而此刻的书房中,卫韫和盛月岐站在一起,在他们面前的,是被一张网整个网住的女人,她的手脚都被绑在了一张椅子后,耳畔的绛紫水晶耳坠随着她的挣扎晃动着。   而卫敬……仍然被蓝光黏在门板上。   “……不好意思啊春姐。”盛月岐在看见那个女人怒瞪着他的时候,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声。   说实话,这事儿整得他还挺心虚的。   毕竟,两边儿都不好得罪。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孟黎春。   盛月岐魂穿过来之后,当他的这副躯体长到了六岁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黎春。   记忆中,这绝对是一个容色冷艳的女人。   但她神经质的性格却并不符合她这张脸给人带来的第一感觉。   “盛、月、岐!”   孟黎春隔着一张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网,死瞪着眼前这个一头小辫子的少年。   这张网,算是他盛家的宝物。   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用,但也是不轻易示人的。   据说曾是仙人的物件,虽网不了鱼,网不了凡人,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张破网,但用来网神仙还是挺管用的。   但对于孟黎春而言,这网至多也只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大人……”   盛月岐正想说些什么,偏头便见卫韫已将黏在门板上的卫敬手里抱着的那把剑从剑鞘里直接抽了出来。   剑身从剑鞘里抽出时,发出铮然的声响,且溅起了细小的火星子。   盛月岐连忙问,“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话音方落,便见卫韫已将剑锋直指被那张网束缚住的孟黎春,距离她的鼻尖,不过半寸的距离。   卫韫没有言语,只是将剑刃往下移,极薄的剑刃就贴在了孟黎春的脖颈,森冷的触感使得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数百年的岁月,她还从未被人用剑这样抵着脖颈。   但孟黎春却没有表现得有多恐惧,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卫韫,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一直被她视为危险bug的人。   “卫韫。”   她忽然开口,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想杀我?”   卫韫望着她的目光尤其沉冷,并未言语。   “你杀不了我的。”   孟黎春笑了一声,说话时,嘴巴上的口红还沾到了网结上,她一下觉得嘴里有了个怪味儿,表情一下变得有点怪异。   “正如你,杀不了我?”   卫韫的剑锋又往前探了探,抵着她的咽喉,只要再往前一点,便可刺破她的肌肤。   他这般平静的一句话,顿时如同一颗石子落尽了水里一般,激起千层浪。   孟黎春反射性地看向他,神情惊愕。   他怎么会知道的?   “所以你才将我的命格绑在旁人身上,对吗?”   卫韫薄唇轻启,看向这个叫做孟黎春的女人时,他的眉眼犹如凝着浮冰碎雪一般,犹带几丝戾气。   他问,“但为什么是她?”   彼时,他手里握着的那把长剑的剑锋已经划破了她的脖颈,有了一条血痕。   “大人,春姐她……”   “闭嘴。”   盛月岐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卫韫直接打断。   而此刻的孟黎春,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又定定地看着卫韫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垂下了眼帘,她说,“卫韫,你的确很聪明。”   孟黎春忽然觉得,她好像小瞧了这位年轻的大周朝国师。   “春姐,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大人?”   对于这件事,盛月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卫韫又不是什么犯了事的穿越者,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可为什么孟黎春却总想着要杀他呢?   “若是因为铜佩的话,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盛月岐蹙起了眉。   “铜佩”二字仿佛是触动了孟黎春的一些回忆,她甚至想伸脚踹盛月岐,“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   当然,她是踹不到盛月岐的。   说实话,盛月岐到底是太会隐藏了些,他自己也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能陆陆续续的屏蔽掉她对他的追踪,所以这么多年,孟黎春一直都没有找到过他。   而今夜,她在这里见到盛月岐,也十分意外。   这般狡黠之人,她当初就不该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而留了他的性命。   她正想再骂两句,可卫韫的剑锋却又往前,再划了一条血痕,令她登时皱眉,不敢再动。   孟黎春虽是不死之身,却也会流血,自然也怕疼。   “卫韫,你是不是生来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忽然开口。   此话既出,无论是门板上黏着的卫敬还是站在卫韫身旁的盛月岐,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停留在卫韫的身上。   卫韫并不在意他们惊异的目光,只是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如他所料,   她果然知道这件事情。   “你看到的那些所谓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其实都是真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对吧?”   到了这个时候,孟黎春也什么都不想隐瞒了。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这里的世界,与大周朝不同,那里的社会进程,比这里要快了数百年的时间。”   “两个时空之间,偶尔会出现粘连,于是就会形成时空缝隙,而你看见的光幕,就是在时空缝隙间折射出的时空影像。这种影像,一般的人是看不见的,就连穿越者,也不可以。”   孟黎春看着他,“但你却能看见。”   “卫韫,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这说到底,终究还是曾经的她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后果。   孟黎春曾经,是一名穿越者。   那是快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穿越的那时候,时空还只有一个时空,世界,只有一个唯一的世界。   而她,原本来自未来世界。   那是一个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的时代,智能科技已经成为每一个人都离不开的东西。   她就是从那样的一个时代,穿越回到了六千多年前的古代。   那是未来世界的文献里的尤其久远的历史。   是多少人无法窥探的过去。   在那里,她犯下了逆转时空的大罪,致使时空线混乱。   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开始从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分裂成两个时空。   一个时空的社会进程倒退数百年,另一个失控的社会进程却开始飞速发展。   而她原来所在的那个未来的世界,也因为她的行为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而消失了。   她是被神明惩罚的罪人。   此生不老不死,在两个时空中间被称为第三时空的缝隙里,作为修补监督时空线路的人而存在着。   一双眼睛,见惯了两个时空的人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却永远望不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而卫韫,   他的前生刚好,就身在时空分裂的中心。   当一个时空分裂成两半,成为两个不同的时空,这两个时空的磁场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而因为卫韫当时在时空发生分裂时,他正好处在中心,所以他的身上,就有了两种磁场。   即便他如今是这个时空的人,但随着他的年纪增长,他身上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磁场会越发得显现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来回穿行在两个时空之间。   成为不受约束的时空行者。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他若是掌握了另一个时空里许多先进的东西,难保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大加利用,从而致使时空再次发生混乱。   凡是能够对历史造成深远影响的一切,都是她必须要制止的。   而卫韫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对于两个时空来说,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他这样一个热爱权力的人,或许也会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而做出一些危害时空秩序的事情,而孟黎春,必须要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杀他。   毕竟,这的确是她当初在濒临绝境时一时冲动犯下的大错,他其实也是因她而备受牵连。   即便,孟黎春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将一个世界分裂成两个不同的时空,更是亲手将她曾经的家乡化为了虚无……   她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能从这种冗长的痛苦里解脱。   只是到后来,知道自己的铜佩落入了卫韫的手里时,她知道,他必然会发现铜佩的神秘之处,也会真正看到那个不同于大周的异世界。   对于孟黎春而言,这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讯号。   所以,她决定杀了卫韫。   但此时的卫韫,在大周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依然是大周的历史风云里的一笔,而他身上的两种磁场,也是她没有办法杀了他的主要原因。   所以,孟黎春才决定使用命格束缚的方法,除掉卫韫。   凤尾鳞和铜佩本是一体,命格束缚也是基于这两个物件之间的联系,所以,阴差阳错拥有了凤尾鳞的谢桃,就成了最好的棋子。   谢桃充当了一个临时的媒介。   孟黎春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如果不是之前的计划失败,如果不是卫韫这边有了异动,她也不会下决心要真的杀了谢桃。   那从来都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她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最后,孟黎春还是没有说服自己杀了她。   “可是春姐,大人难道就不无辜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他下杀手呢?”   听完了孟黎春的这些话之后,盛月岐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孟黎春闭了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她只说,“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是第三时空下达的指令。”   “那如果大人永远都不会做违背时空秩序的事情,你们第三时空还要杀他吗?”   盛月岐又问。   孟黎春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   卫韫站在那儿,几乎是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像是把孟黎春说过的话都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再抬眼的时候,手中的剑刃在孟黎春的脖颈间仍然泛着凛冽的光。   “你要杀我,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忽然开口,嗓音冷冽无澜。   孟黎春听了,却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但我若有心,你却不一定每回都来得如此及时。”   他将黏在门板上的卫敬手里捏着的那张折叠的图纸随手拿了过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句毫不掩饰的威胁之语。   孟黎春听后,果然变了脸色。   “卫韫!”   卫韫扯唇,那双看似多情,却始终疏冷的桃花眼此刻,更添几分讥讽的神色,他忽而冷笑,“所以孟黎春,你最好安分一点。”   “你要杀我,你明着来便是,”   他收敛了笑意,眼眉间又多了几分戾气,“但你不该将谢桃牵扯进来。”   他说这话时,语速微缓,声音有些轻,却无端端压得人喘不过气。   也是此刻,他手腕一转,剑锋向前,直接割破了她脖颈的血管,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足可见皮肉翻开,于是殷红的鲜血瞬间流淌出来,沾染了她的衣衫,染红了一片。   而他将手里的那把带血的长剑仍在了地上,剑刃上的血滴落下来,在地上绽开一点有一点的血花。   但见孟黎春被颈间的疼痛弄得脸色苍白,皱紧了眉的模样,卫韫始终冷眼瞧着,半晌后,见她颈间的伤口慢慢愈合时,他才道,“你虽不会死,却不是不会痛。”   “孟黎春,若你再敢打谢桃的主意,到时你若杀不了我,我便会向今日这样,将你绑在这儿,一刀刀地剐了你。”   一字一句,透着刺骨的寒凉。   此刻的孟黎春已经后背湿透,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凡人,她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心生恐惧。   这明明,只是一个凡人。   但她却被他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言语给深深震慑。   孟黎春一时间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便到,原本被那张网束缚在椅子上的女人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就如同方才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上的血迹却仍在。   卫敬终于从门板上掉了下来,他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渐渐地有了力气。   这一夜,所有笼罩在卫韫眼前的云山雾霭都在顷刻间渐渐拨散。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叫做孟黎春的神秘女人的意图。   他也终于清楚了,为什么这两个时空从夷朝之后,就完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在夷朝之后,开始分裂成两个时空的。   夷朝之后,两个时空的发展进程犹如两条不可相交的河流一般,奔腾万里,永不重叠。   几乎是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夜,   最终,他是在转动的星盘声中,回过神来的。   铜佩上的光幕里,出现了女孩儿那张白皙明净的面庞,她望着他的时候,眼瞳里总是带着光彩。   “卫韫,你有黑眼圈了!”   谢桃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下那片浅淡的青色痕迹。   然后她看见他身后的陈设,“你是不是在书房呢?你又没有睡觉吗?”   在脑中紧绷了一夜的那根弦,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仿佛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仿佛被窗棂外照进来的晨光给染上了几丝暖光,他肩头都带着淡金色的光晕,坐在那儿时,即便眼眉间已有些疲惫,但他仍然比过院里多少光景,如画一般。   “卫韫你为什么不睡觉?”   谢桃气得拍了拍桌子,“你们那儿的皇帝又让你加班吗?加班费都不给还让你这么累?”   “你也别那么老实呀,你能不能摸一下鱼?想该睡觉就要睡觉,反正他又没盯着你……”   谢桃又开始发挥了话痨本性。   “你这样熬是不行的,要是你把眼睛熬坏了怎么办?你眼睛多漂亮呀,可不能瞎熬夜!”   后来,她还指着他乌浓的长发,故意道,“还有啊,熬夜是会掉头发的,你看看你这么好的头发,要是以后一根根掉了,成了地中海……”   话说一半,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想象卫韫要是秃了……那该是个什么样?   应,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看的秃子?   谢桃想象不出来。   也不敢想了……   “……”   卫韫忽然觉得自己的发冠好像有点紧。   “好了你快点把香点上,我要过来!”   她干脆不说了,连忙催促他,“你快点呀!”   卫韫无奈地叹了一声,眼底却多多少少浮现出一片清浅的笑意,他将那装着金粉的锦袋拿出来,撒了一些在香炉里,照例用火折子点燃。   浓烟渐起,她的身影便在这般忽浓忽淡的烟雾里慢慢显现出来。   谢桃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刹那,就弯起眼睛,像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卫韫明显感觉到,也不知道从那一天起,这个女孩儿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胆了。   她尤其喜欢亲近他。   卫韫虽然难免脊背一僵,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他的内心里似乎也并不排斥她这样的亲近,隐隐的,还有些欢喜。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   他绝不允许自己露出半点儿破绽。   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更加的风淡云轻了些。   “你说了,今天要带我出去玩的,对吗?”她仰头望着他,那双杏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那是名为期盼的影子。   “嗯。”卫韫轻轻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有些哑,眼眉间也始终染着几分疲态。   太阳穴亦有些隐隐作痛。   大约是昨夜临着窗坐在这儿,吹了一夜的风,此刻便有些头疼。   谢桃原本是笑着的,但她在看见他闭着眼睛,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的时候,她抿了一下嘴唇,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卫韫睁眼,看着她,“怎么了?”   嗓音仍旧有些哑。   “我们不去了吧。”她说。   “为何?”卫韫眼底流露出些许疑惑。   谢桃捏着他鞶带上挂着的那枚玉佩,有点凉沁沁的,她说,“你太累了,你还是睡一觉吧。”   她的言语之间的关切令卫韫的眉眼更添几分柔和,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既是答应了你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到。”   谢桃却显得很坚持。   她拉住卫韫的衣袖,带着他往内室的桌前坐了下来。   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揉按起来。   他一时怔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按着太阳穴。   内室里的炭火明明已经灭了,但此刻的卫韫却觉得那炭火的余温似乎仍在,丝丝缕缕的,顺着她的指腹,一点点的,流窜到了他的那颗心里。   “你在那儿睡一会儿吧。”   替他按完太阳穴,谢桃的手已经发酸,她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指着旁边的软塌,对他说。   在这样寂静的时候,卫韫几乎快要睡着了。   但听见她的声音,他又睁了眼睛。   卫韫几乎从不是这般顺从的人,但此刻在谢桃面前,他却好像是小心收好了所有尖锐的刺一般,几分小心翼翼,几分温柔如水。   当他在软塌上躺下来的时候,谢桃就取了旁边屏风上的那件大氅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就蹲在那儿,一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你快睡呀。”   卫韫望着她的笑脸片刻后,闭上了眼睛。   谢桃起身,把半开的窗关好之后,就坐在桌前,从自己带过来的书包里找出练习册来做题。   屋里一时静谧无声,空气里仿佛还停留着那金粉香的浅淡味道。   但不久,谢桃的双眼,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边躺在软塌上的卫韫。   她忽然搁下了手里的笔,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软塌旁,蹲下来,捧着脸望着他。   因为闭上眼睛而铺展开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就如同两把小扇子似的。   而他的面庞,无论看了多少回,也依旧是那么的令人惊艳。   她忽然伸手,把自己方才从花瓶里的那枝白菖兰上折下来的两朵花儿轻轻地放在了他乌黑的发间。   她捂着嘴巴,没敢笑出声。   但当她的目光瞥向他绯薄的唇时,她眨了一下眼睛,睫毛颤了颤。   窗外晨光弥漫。   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从这深院之上的一方天空里坠落下来。   屋子里却是昏暗的。   谢桃垂着眼,久久地望着他。   是关了窗的缘故吗?才没能让她的脑子被风吹得清醒一些。   要不然,   要不然……她怎么会忽然,想要亲他?   多危险的想法。   就像是有什么诱惑着她,致使她低下头,渐渐地,一点点地靠近他。   就差半寸的距离。   她几乎已经和他气息相贴。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我其实挺想被她抱的,但是别想我说出来:)   谢桃:? 第51章 近在咫尺   下了一夜的雪,已彻底将廊前檐角堆叠了厚厚的一层。   晨光洒下来,映照得积雪更加晶莹银白。   紧闭的轩窗内,锦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躺在稍窄的软塌上,呼吸清浅平稳,似是沉沉地睡着。   屋内一片寂静,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女孩儿跪坐在软塌边,悄悄地低头,一点点地,靠近他。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清晰,就在耳畔,一阵比一阵急促。   心里莫名紧张起来。   她的睫毛颤了又颤,鼻尖忽而碰到了他的鼻尖。   眼看着,她就要触碰到他的唇。   但就在那一刹那,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他抓住。   下一秒,她慌忙抬头时,正撞上他那双藏着清辉似的眼瞳。   被,被抓住了?!   谢桃瞪圆了眼睛,连呼吸都忘记了。   卫韫此刻已经伸手,两指扣住她的下巴,致使她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挤得有点变了形,一双杏眼眨啊眨的。   他的指腹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泛红的脸颊上微烫的温度。   “谢桃。”   他的耳廓已经红透,此刻开口时,嗓音仍带着几分沙哑。   他盯着她,低声问,“你想做什么?”   谢桃慌忙挣脱他的手,连忙往后退。   可因为跪坐在地上太久,她的腿已经麻了,这会儿往后退的时候,却没站起来,眼看着就要摔倒。   而卫韫握着她的手腕,及时地拉住她,可这么一下,却将她直接带到了软塌上,倒在他的身上。   又是鼻尖相触,气息相贴。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在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我在问你,”   他身体有些僵硬,却还是伸手,捏住了她软软的脸颊,“你方才,想做什么?”   谢桃被他捏着脸,支支吾吾半晌,都没有说出来。   她想掰开他的手,但没成功。   “就,随便看看……”   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还不让看了?”她试图理直气壮。   但听她这么说,卫韫一时忘了反应,半晌,他才勉强说了一句,“日后……不许这样。”   谢桃听了,撇了撇嘴。   “不让亲就不亲嘛……”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卫韫还是听见了,他的耳廓一瞬更红,像是有些气极,他干脆手上稍用了点力,捏了她的脸。   谢桃捂着脸,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在看见他眼下那一片浅淡的青色时,她又顿了一下,然后闷闷地说,“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她下了软塌,走到了桌边,又拿起了笔,开始做练习册。   卫韫偏头,正好看见她乖乖地坐在桌前,垂着脑袋写作业。   耳廓的温度仍在,似乎要烫到他的心头。   想到方才那样近的距离,他忽而心神一晃,不由地就想起了她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卫韫当即闭上了眼睛,不肯再想。   但此刻闭上眼睛,他却再也没了方才那般浓重的睡意,心里莫名有些乱。   但他最终,还是睡着了。   梦里的姑娘似乎躺在他的身侧,枕着他的手臂,在忽浓忽淡的雾色间,她的笑脸也看不大真切。   周遭树树繁花,簌簌如雨。   天光水色,露光微泫。   粉白的花瓣落在了她乌黑的发,纤瘦的肩。   那时,她忽然直起身,亲了他的下巴。   轻柔的触碰,一触即逝,只是那么清浅的一下。   却令他陡然从梦中惊醒。   睁眼时,他便正撞上了那张白皙灵秀的面庞。   令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此刻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   “卫韫?”   女孩儿疑惑地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却被他蓦地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掌已有了些汗意,裹着她纤细的手腕,稍凉的温度随着她的手腕传至他的手掌,他方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这一觉,他到底只睡了约莫半个时辰,距离那香的效用消失还有些时候。   于是他便站起身,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袍,才道,“去换衣裳。”   “啊?”谢桃还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让她换衣服。   直到他又添了一句,“带你出去。”   谢桃一听,连忙跑出去,在院子里喊卫伯。   卫伯和卫敬一见谢桃,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等谢桃在她的屋子里换好了衣裙,就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卫伯给她梳发。   “卫伯,这个好像跟上次的不一样诶。”她在铜镜里看了看自己的发髻,说。   卫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胡子抖了抖,还是有点憨憨的,“老奴啊,这不是专门儿跟人去学了学嘛……”   知道他是为了她特地去学了新的发髻样式,她连忙回头,认真地说,“谢谢你啊卫伯……”   把那支簪子插在发间,谢桃来回看了好几眼,忍不住地笑。   “小姐没有穿耳,这多少耳坠儿啊,你是用不着了……”卫伯指着那托盘里各式各样的钗环耳坠,说道。   他这一句话,忽然就让谢桃想起了之前卫韫捏着她的耳垂时的情形。   他的轻笑声,仿佛还犹在耳畔。   她的脸颊霎时热了起来。   卫伯可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将托盘里的珍珠排簪又戴在了她的发间,一双眼睛登时笑得眯起来,“这多好看。”   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谢桃就连忙跑出门。   卫韫等在院子里,彼时正在与卫敬说话。   但见谢桃跑过来,他便将手里的那只帷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朦胧的绢纱遮住了她的面庞,只隐隐有一个轮廓,却看不大真切她的面容。   谢桃掀开绢纱,“戴这个做什么?”   “戴着罢。”卫韫将绢纱掀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盛月岐站在回廊尽头的月洞门边,高声道,“大人,请先等等。”   而后,谢桃隔着一层薄薄的绢纱,看见盛月岐匆匆从那边走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衣装的年轻姑娘。   她只一身利落的打扮,头发也像这里的男子一般简单扎了一个发髻,戴着银色的发冠,眉眼间透着几分英气,手里还抱着一把长剑。   “这是邵梨音。”   盛月岐指了指身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含笑道,“郢都有了一位表小姐,那么她这位晔城的表小姐,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倒不如……”   盛月岐说着,将目光落在了谢桃的身上,“便让她做小夫人的侍女罢,反正国师府中没有女婢,这对小夫人来说,终归是不大方便的。”   “更何况,我这位女下属还会些功夫,也可保护小夫人的安全。”   谢桃闻声便将目光停在了那个叫做邵梨音的女孩儿身上,而适时,邵梨音也正在瞧她。   谢桃觉得隔着绢纱看不大清,就索性掀开,对着她笑了一下。   邵梨音似乎愣了一下,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对她微微颔首。   盛月岐说得有些道理,所以卫韫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原本是两人出府,只需带着一个卫敬便可,但这会儿多了个邵梨音,就连卫伯也跟着出来了。   因为卫韫出色的容颜,他们这一行人走在郢都的长街上,便时时地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   而在他身旁戴着帷帽的姑娘面容不清,更引得人好奇。   街边是叫卖的各种小摊贩,甚至还有杂耍卖艺,许多人围成一大圈儿,谢桃想挤进去,却被卫韫抓着后脖颈儿给拎了回来。   这就是古代的街市。   人来人往,声声叫卖,铺散的,是一片平淡的烟火气息。   好像跟电视剧里演的场景,差不太多。   卫伯又给她买了两串儿糖葫芦。   谢桃只能把糖葫芦凑到绢纱下面吃了几口。   然后又被卫伯买来的肉酱饼给吸引了目光,她干脆把糖葫芦还给了卫伯,又开始吃肉饼。   走过一条街,谢桃就已经撑得很饱了。   在某间书局的门前,正停着一驾马车。   一只纤纤素手掀了帘子,正巧瞥见那边人群里缓缓走来的那一抹殷红的身影。   在那般匆匆来往的人群里,他赫然是一抹最为惹人注目的亮色。   而在他的身侧,则是一位戴着帷帽,看不清其面容的姑娘,她手里拿着各种零嘴果子,时而抓了一块,从绢纱下喂进嘴里。   “那位便是国师府的表小姐?”   她的嗓音娇柔,轻轻缓缓,如江南河畔的一曲吴侬软语的调子。   在她身旁坐着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些,往外看了一眼,也不甚确定,“既是在国师身旁,那么便是八九不离十了罢?”   若她不是国师的那位远房表妹,又如何能与其并肩而行?   女子闻言,那双凤眼里仿佛有了些浅淡的笑意,她额间的那点水滴状的花钿殷红如旧,一张春水芙蓉面,凤眼横波总含情。   “小姐……您该回去了。”   身那小丫鬟开口提醒着。   女子放了帘子,慵懒地靠在软枕上,闭了眼,“回罢。”   被卫伯买来的各种小零食喂了一路,谢桃已经撑得不得了,最后跟着卫韫去了茶楼上喝茶。   堂上的说书人敲了惊堂木,正慷慨激昂地说着一段儿故事。   谢桃一时竟听得津津有味,连端在手里的茶都忘了喝。   那说得是一个武侠故事,就好像她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似的,在那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述之下,更加引人入胜。   听卫伯说,这原是时下市井里最受欢迎的一本书,叫做《璞玉》。   就来自距离这间茶楼不远的书局。   据说许多人见了此书,都惊为天人,因为无论是文采还是情节,都属于绝对的上乘之作。   那许多的人都想见一见这位著书人,可那书局的掌柜却是一点儿口风都没漏,神秘得很。   这《璞玉》已风靡郢都一时,却始终未能有人见其作者真容。   谢桃听了,也觉得这个作者好神秘。   在谢桃和卫伯他们聊天的时候,卫韫的目光却好似在楼梯那边的某个地方停留了一瞬。   卫敬也看过去。   而后他低首,轻声道,“大人,是信王的人。”   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神情没有什么波澜。   因为顾忌着时间,所以谢桃和卫韫只在茶楼里坐了一会儿,便回国师府了。   只剩下那么一会儿的时间,谢桃就坐在卫韫的书房里,看着他站在书案前,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练字。   “我要走了诶……”她试图提醒他。   卫韫没有抬眼,“嗯。”   “……”   谢桃索性茶也不喝了,直接站起来,跑到案前去,看着他在那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笔一划。   卫韫见她偏着脑袋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而后道,“过来。”   谢桃连忙绕过书案,跑到他的面前,望着他。   他忽然将手里的笔,塞到了她的手上。   ???   握着毛笔的谢桃愣了。   “写两个字。”他轻抬下颚,嗓音清冽。   “你确定吗?”   谢桃握着那只毛笔,望着他。   卫韫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   谢桃垂下脑袋,握紧了手里的毛笔。   想了想,她挽起了稍宽的衣袖,毛笔直接怼在纸上。   卫韫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这是什么?”他指着她那两团看不大清的字迹,问。   “你的名字啊。”谢桃嘿嘿地笑。   然后她歪头自己欣赏起来,“看不出来吗?我觉得挺好的啊。”   卫韫眉头轻蹙,半晌才认真道,   “只是略有些丑。”   谢桃抿起嘴唇,用那双眼睛瞪着他。   最后她竟干脆把毛笔往他脸上一划拉,墨色的痕迹便留在了他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   卫韫愣了。   谢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谢、桃。”   卫韫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两指扣住她的下巴,不容她挣脱,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那方砚台里蘸了蘸。   而后,他便开始用手指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来回。   “卫韫卫韫你别……”谢桃想要挣脱。   “别动。”   他的嗓音稍低,低头凑近她时,他们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不过几寸的距离。   她甚至可以看清他那双眼瞳里的她的模糊影子。   他的指腹在她的脸颊上来回摩挲,触感很轻,却令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而那样近的距离,让她愣愣地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一时间失了神。   屋内静悄悄的。   窗棂外有风拂过,带起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窗台。   他的眼底渐渐浸润了几分浅淡的笑痕,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轻松神色。   而她呆呆地抓着他的手臂,却忘了用力。   当她的身形渐渐在淡金色的细碎光影里模糊转淡时,他始终注视着她的面庞,目光柔和,如同春日里的涓涓柔波。   眼前短暂地黑了片刻,谢桃回神时,她已经坐在了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的桌前。   旁边就摆着她的小镜子。   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上那只经由墨色勾描出的体态肥胖的……猪?   ???   谢桃瞪圆了眼睛。 第52章 居然网恋   也不知道卫韫用的到底是什么墨,谢桃洗了好几遍脸,都还是有一点点痕迹。   如果仔细在灯光底下看的话,还是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只猪的轮廓。   谢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气得她把卫伯给她梳好的发髻都揉乱了。   把那一套衣裙都换下来,又把头发重新扎成马尾辫,谢桃就出门去菜市场买菜了。   今天又是去给老奚和谢澜做晚饭的一天。   买完菜之后,谢桃就站在路边,然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渐渐模糊。   她踏着青石板路,走上小酒馆大门前的阶梯。   “来了。”老奚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喝着风炉上温着的酒。   那酒香随着热气儿涌出来,闻着便有些米香的味道,甚至还混合着其它什么说不出的香味。   怪好闻的。   “奚叔,谢澜呢?”   谢桃看了一圈儿,都没有看见谢澜的影子。   “他出去送外卖去了。”老奚喝着酒,笑着答了一句。   “送外卖?”谢桃没听明白,她把那一袋子的菜放在桌上,坐在老奚的对面,“什么外卖?”   “曾经来过这里的某些做过不好的事情的有缘人如果再犯,我们是有必要给他们一个警告的。”   老奚把酒杯放在桌上,解释了一句。   “……这样啊。”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送外卖”。   谢桃干笑了一声。   隔着酒壶里溢出来的朦胧的烟,老奚看着谢桃半晌,忽然唤她,“桃桃。”   “嗯?”谢桃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   “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异世界的人?”   老奚的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令谢桃刚喝进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她把自己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儿,连眼尾都有些湿润了。   她望着老奚,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桃桃,他和你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时空,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多难跨越的鸿沟啊?”   老奚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她的那双眼瞳里,审视着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啊。”   谢桃垂着眼帘,半晌才出声。   “但是奚叔,难不代表没有可能,不是吗?”谢桃抬头看着他,像是想起了卫韫,她忽然弯了眉眼,笑起来,“我已经见到过他了,我以后,还想每天都能看见他……”   人的本性,总有贪婪。   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   以前,她只想着,能够见见他,就好了。   哪怕只是一面。   现在见了,又觉得六个小时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老奚笑着摇头。   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是真的喜欢那位异世界里的年轻公子。   可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是两个时空那样简单?   但此时,老奚都选择不再多言。   他只是道,“你去那边时,切不可做可能引起历史变动的事情,否则那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谢桃连忙点头,“我知道了奚叔。”   “你啊,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男孩子,你喜欢哪个不成?偏偏是个异时空的。”老奚轻轻地叹息。   譬如谢澜。   老奚觉得这个混小子长得也不差,但就是脑子里缺根弦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等会儿老奚你说桃桃妹喜欢谁?!”   老奚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谢澜的大嗓门。   谢桃被他忽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衬衣,搭着破洞牛仔裤,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   “呀,回来啦?”老奚试图用笑脸缓解尴尬。   谢澜却不愿意跳开这个话题,“你快点儿的!说清楚,桃桃妹喜欢谁了?”   “……”   老奚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桃桃妹你才多大啊你就早恋?!你怎么能早恋呢?你是不是被人骗了?现在外面儿好多感情骗子我跟你讲,他们就专骗你这种看起来有点傻了吧唧……哦不,单纯的女孩儿,你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他说了一大堆,谢桃只抓住了一个重点——他说她“傻了吧唧”。   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谢澜的腰。   “你才傻了吧唧!”   谢澜抓着她的马尾辫,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谢桃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往后退了退。   “桃桃妹你脸上画的什么玩意?”谢澜指着她的脸,问道。   谢桃瞪大眼睛,浑身僵硬。   ……被看出来了。   谢澜举着手指,顺着她脸上浅淡痕迹的轮廓在空气中画了两下,然后他恍然大悟,“是一只猪啊……”   “……”   谢桃猝。   “你在你自己脸上乱画什么呢?”谢澜忽然嫌弃。   而在他嫌弃谢桃的同时,对面的老奚也对于他的脑回路进行了彻底的嫌弃。   看吧,   这就是一个注孤生的光棍儿的标准思维。   他哪里懂人家小情侣的爱好哦。   “好了谢澜,你该教桃桃术法了。”老奚适时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不搞清楚桃桃妹有没有早恋,我没什么心情。”   谢澜对这件事的态度显得很坚决。   “我成年了……不是早恋。”谢桃小声反驳。   谢澜这次倒是抓住了重点,“意思就是你确实早恋了是吗?!”   “……都说了不是早恋。”谢桃不太想跟他说话了。   “所以你到底跟谁谈恋爱了?!”   谢澜觉得自己今儿非把这事儿弄清楚不可。   老奚正了正神色,道,“好了谢澜,先做正事。”   谢澜一向是分得清老奚开玩笑和严肃的样子的,这会儿他撇撇嘴,只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掌。   一圈缠着金线的红绳便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掌心。   他把那一圈儿红线递给谢桃,“给,这以后就是你的了。”   说完,他的另一只手掌里就出现了另一圈红线。   谢桃把那一圈红线接过来,还有点小心翼翼的。   “来,澜哥教你弄出一个大桥来。”谢澜说着,就把红线的首尾系起来,然后手指灵活地翻出了一个桥的形状。   那一刹那,谢桃看见那上面的金丝线翻出金光,寸寸流窜出去,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架桥的形状。   “这个有什么用啊?”谢桃望着半空中的金色流光,问道。   “好看啊。”谢澜理所当然地说。   ???   “……哦。”   谢桃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其实这红线最主要,是用来控制人的。   所以如果要控制一个人,就得迅速用红线模拟出那个人当时的形态,如此金丝就能流窜进那个人的体内,控制着他的行为。   但这并非是最常用的术法。   因为红线是有灵性的,你要操控它,就必须要和它玩儿。   这玩儿的方法……就是翻花绳。   和红线建立联系之后,它才能成为你一切灵力的来源,帮助你去使用一些其他的术法。   所以这红线一般,是不用轻易示人的。   谢澜以为自己怎么说也练了这么久吧,能在谢桃面前秀一把,结果轮到他检查谢桃的联系成果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会的花样比他还多?!   谢澜当时就拍了桌子,怒瞪老奚,“其实你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给她准备的吧?!”   不然一个大男人用的灵器为什么要靠翻花绳来激活啊?!   老奚摊摊手。   很显然,这就是事实。   这灵器,原本是老奚之前还待在瓶子里的时候,就给谢桃备着的,哪里知道,后来谢桃把他弄丢了。   最后打开瓶子的,是这么一个缺根筋的少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   谢桃回去的时候,把红线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洗漱完,谢桃躺在床上,然后把手机弄好支架放在床头柜上,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   当卫韫的身影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的时候,谢桃首先指着自己的脸,控诉他,“卫韫你看!我都洗不掉!”   彼时,卫韫方才沐浴过,长发都还未干。   他握着一卷书,靠坐在床榻上,眼见着光幕里的女孩儿说着便将她的脸凑过来,越凑越近。   果然,在灯光下,她白皙的脸颊上还残留了一点点的痕迹。   他听见她懊恼的声音,“我明天要上学了……都怪你。”   “明日便会消失了,不要怕。”他的声音里犹带几分浅淡的笑意。   谢桃抬头,“真的吗?”   “嗯。”卫韫颔首。   谢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的面庞,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的脸上也没洗掉哈哈哈哈哈哈!!”   “……”   卫韫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明早还要上朝。   若是被那满朝文武瞧见了他脸上的痕迹……卫韫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谢桃。”   卫韫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谢桃咳嗽了一下,没敢再笑了。   “反正有你陪着我,他们看见了就看见了吧……”她捂着被子,把手机拿起来,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他,又小声说了一句。   她的声音软软的,轻轻地传至他的耳畔。   谢桃忽然又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的支架上,然后把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儿的红线给他看了看。   “卫韫你看,这是奚叔今天给我的灵器!”   她说着,就把那红线接下来,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手机屏幕翻花绳。   她翻了一个金鱼的形状,然后金丝就流散出去成了淡金色的流光,在半空中汇聚成了金鱼的样子,甚至还在游动。   “好玩吗卫韫?”她连忙问他。   卫韫不是很理解这种术法的意义,于是他皱了一下眉,   “此种术法的意义在于?”   谢桃学着谢澜理直气壮地说,“好看啊!”   “……”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言语。   谢桃继续兴致勃勃地变换着各种形状,最后,她用红绳翻出了一朵花。   于是金光流散出去,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朵渐渐盛放的花朵。   谢桃又望着他笑,“这个是送你的!”   半空中金光汇聚的花朵瓣瓣盛放,而光幕里的女孩儿的笑脸却是比那花朵还要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又是送花这一套。   卫韫轻轻地笑。   谢桃听见他的笑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脸颊就有点不争气地泛红。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屏幕上的他的身影却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谢澜的电话。   谢桃怔了一下。   然后就连忙伸手把手机拿过来,滑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后,谢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谢澜在那边大声吼:   “桃桃妹你你你居然网恋?!”   作者有话要说:  谢澜:桃桃妹你居然网恋??你清醒一点!!   谢桃:……   卫韫:……这谁? 第53章 温热触感   谢澜缠了老奚好久才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   从那天他亲眼看见她忽然消失之后,他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但老奚又不肯对他多说些什么,从谢桃这儿他也没有问出些什么,所以这么多天他就只能自己瞎猜。   要不是昨晚回来的时候听到了老奚和谢桃的谈话,他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会儿,谢澜和老奚,还有谢桃坐在一家川菜馆的包间里。   “桃桃妹,你连面儿都没见过,你就喜欢了?”   谢澜头一回觉得饭都不香了,他连筷子都没往手里拿,只盯着谢桃,“你这不是乱来嘛你?”   “……见过的。”谢桃小声反驳。   “那见过也不成啊!”   谢澜说着,就瞪了老奚一眼,“老奚你也是,你知道这事儿你咋不跟我说呢?你要早跟我说了,我不就把这火苗儿给它掐灭了吗?”   “那是人家桃桃的事儿,你急什么?”   老奚慢悠悠地吃着菜,被辣到了还连忙喝了一口茶水。   “这也不是网恋……”谢桃又添了一句。   谢澜横了她一眼,“是,你这比网恋还厉害啊,人家那是异地恋,你这倒好,你给弄一个异世界恋?”   说到这儿谢澜就更好奇了,“我就很想知道了,那小子得长成什么样儿啊?还是说他有什么能耐啊?”   谢桃想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把手机举到他眼前。   手机屏幕亮起来,被她设置为屏保的那幅卫韫的画像赫然展现在谢澜的眼前。   谢澜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把谢桃的手机拿过来,又多看了两眼,然后指着手机屏幕对老奚说,“老奚你说,真有人能长成这样儿?”   谢桃把手机拿回来,瞪了他一眼。   这顿饭谢桃是在谢澜的聒噪声中吃完的,他就像一个生怕她吃亏的“老父亲”似的,喋喋不休的给她嘱咐了很多女孩子该注意的东西。   有的甚至是他现场拿着手机搜出来的,当着她的面儿大声朗读了好几条。   最后因为学校的午休时间快到了,所以谢桃就匆忙往学校去了。   谢澜和老奚坐在包间里,却再没有了刚刚那样轻松的氛围。   拿着筷子,谢澜却有点食不知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老奚,“老奚,难道你就不担心桃桃妹吗?”   “为什么要担心?”老奚喝了一口酒,声音里全然听不出一丝的情绪波澜。   他一向都是这样,神情总是平淡含笑,波澜不惊,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不觉得这件事很不现实吗?”   此刻谢澜的脸上不再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那副模样,他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碗里的米饭。   “没什么现不现实的,这是她的机缘。”   老奚看起来仍然是那么淡然如水,“她既然已经选择了,那么以后的欢喜悲愁,都是她自己要面对的事情。”   谢澜沉默了好久,连想念了好久的麻辣烧鱼喂进嘴里,也觉得好像没有那么辣,他沉默地吃完一碗饭,拿了纸巾把嘴一抹,然后看向老奚,“老奚,你得多帮帮她。”   老奚笑得眯起了眼睛,半晌他才轻轻点头,“你不要太过担忧,这件事啊,我心里有数。”   谢澜哼了一声,“你总是这样。”   老奚像是永远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在谢澜的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么的神秘。   好像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那上次要杀桃桃妹的那个人你好像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吧?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她要是再来怎么办?”谢澜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老奚总是能够及时地让他去救谢桃,他似乎一直都掌握着那个神秘人的动向。   在听见谢澜的这句话时,老奚明显顿了一下。   有一瞬,他那双仿佛已经了世间沧桑的双眼里神色闪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冷艳的面庞。   堆积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好像忽然来了一阵风将那厚厚的积尘忽而吹散,落了锁的匣子终于打开。   闹市里,骑马的姑娘红衣如火,拖着一把长鞭如风掠过。   她忽而回头,笑颜明媚鲜艳。   “公子奚!”   她脆生生的嗓音在此刻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   只是匆匆这么一帧画面闪过,老奚指节用力的瞬间,竟将手里透明的酒杯捏碎成了一把流沙,徐徐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散。   握得越紧,便流失得更快。   正如某些他不敢触碰的往事一般。   眼眶竟有些泛酸,老奚在对上谢澜那双惊愕的眼时,他勉强收敛了情绪,扯了扯唇,嗓音莫名有些干涩,“她……再不会那么做了。”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比老奚更了解她了。   ——   谢桃回到学校,上了一下午的课,然后又赶着去了甜品店做了新一批的酥心糖。   晚上八点,谢桃回到了租住的地方。   卫韫那边算准了时辰,几乎是在她回到家,刚洗了一把脸,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时候,就点了香。   谢桃站在卫韫的书房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卫韫也未料到她来时,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唇畔的笑意有点压不住,他伸手递上锦帕,“擦一擦。”   谢桃却没有伸手去接,她反而把脸他面前凑了凑。   就那么望着他。   显然是想让他帮她擦。   卫韫怔了一下,耳廓微热,他沉默了片刻,却还是伸手,替她将她脸上的水渍擦干。   他的动作稍稍有些不太自然,还有些稍稍的慌乱,却依旧是轻柔小心的。   擦完之后,他甚至还端详了一下她闭着眼睛时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退开些许,竟稍稍松了一口气。   “过来坐。”   他只说了一句,转身便往内室里走。   炭火烧得正旺,把内室里烘得极暖。   卫韫将风炉上的茶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茶。   谢桃连忙跟着走进来,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卫韫适时把那杯茶推到了她的面前。   谢桃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就悄悄地盯着他的面庞看。   昨夜她曾在他脸上看过的浅淡墨痕,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   而她脸上的痕迹,今早洗过脸之后,也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卫韫一抬眼,便见她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内室里点着的烛火的光影倒映在了她的眼瞳深处,像是一簇极小的火光剪影,带着几分温度。   他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眼帘,嗓音却如旧淡然,“看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   她捧着脸,说起这样的话来仿佛已经越发地娴熟。   卫韫最听得她毫不避讳地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睫羽微颤,他果断地伸手将一枚糕点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谢桃忽然被喂了一嘴的糕点,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鼓着脸颊把糕点一点点吃掉。   窗外已是疏影横斜,细碎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灯火映照出的纱窗偶尔留下几抹浅淡的影,如同绽在枯枝上瞬间落下的花瓣一般。   卫伯已经习惯了谢桃的忽然消失,却又总是从卫韫的房里走出来。   有些事,细想之下,他便可瞧出一些苗头。   但他却始终不愿深想,也不多问,这是他在国师府这多年来,都一直默默遵守着的规矩。   晚饭时,谢桃再一次见到了那位看起来一直很冷酷的女孩儿邵梨音。   卫敬试图在跟她搭话,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在谢桃和卫韫走过院子里时,方才颔首行礼。   今夜,是大周朝的花灯节。   谢桃来得并不算晚。   在走上那热闹的长街时,谢桃用绢纱蒙了脸,好奇地向四周张望着。   各色的花灯在天空交织成了一片缤纷的光影,就好像是现代城市里的霓虹一般,一簇又一簇的灯笼点燃,把这郢都护城河畔的一方天地照得透亮。   漂亮的花船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缓缓而来,桥上有男男女女来回走过。   路上行人摩肩擦踵,笑语不断。   “卫韫……”   谢桃闻到了街边小摊上热腾腾的面香,她伸手就想去拉卫韫的衣袖,却被他生生躲开。   她愣了一下,手指悬在半空,动了动。   半晌,才沉默地收回。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一瞬暗了下去。   卫韫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此处人多眼杂,他不能与她过分接近,这于她,终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不能让她涉险。   谢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方才闻到的面香这会儿她闻着,却又好像并没有什么迫切想吃的心情了。   冰冰凉凉的雪花落下来,在她的肩头融化成了浅淡的水痕。   彼时,身旁有人走过时,她的手指好像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人宽袖下握着的物件,指腹一疼,她反射性地抬起手。   暖黄的灯影下,她明显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谢桃猛地偏头,便见那是一个皮肤微黑的陌生男子。   她目光下移时,正好瞥见他衣袖间隐约漏出的一抹森冷的寒光。   “卫……”   她方才开口,便见周围本要走过的几个陌生男子忽然抬手,手中赫然握着短剑。   同时不远处又有提刀而来的蒙面人分批涌来。   卫敬和邵梨音的反应极快,立刻挡在了卫韫和谢桃的身前,双双拔出长剑,扔了剑鞘。   刀剑相接时,火星细微闪现,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遭的百姓被这忽然出现的变故吓得不轻,顿时尖叫声起,四散奔逃。   谢桃被人流冲撞地身形一晃,就要摔倒,却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当她被他拉进怀里的时候,谢桃抬眼,只来得及看清卫韫线条流畅的下颚,而后,便有温热湿润的血液溅在了她的面庞。   带着极浓的血腥味。   谢桃看见卫韫身后的卫敬毫不犹豫地抹了那个方才走过她身边,皮肤微黑的男人的脖子。   那人瞬间倒地,瞪大了一双眼睛,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的血痕。   谢桃愣愣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她在自己的手指间,看到了一片殷红血色,浸染了她的手掌。   还有血珠,顺着她的眼睫,滴落下来。   彼时,邵梨音也迅速地用自己手上的软剑刺穿了几个人的胸口。   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甚至比谢桃还要小两岁,但此刻她杀了好几个人,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冷得就像是天生没有情感一般。   而国师府闻讯而来的十几个侍卫也都参与了这场搏杀之中。   地上已经躺了一地的死尸,血液流淌到谢桃的脚边。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杀人的场景。   她瞪大双眼,全身都已经僵硬了。   彼时,卫韫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他便觉得有风迎面而来,抬眼时,便见一支利箭已自不远处的高楼上破空而来。   卫韫瞳孔微缩,直接带着怀里的谢桃闪身,同时迅速出手,徒手抓住了那道箭矢,但破开气流的速度令他的手掌在那一瞬划破,而箭头也刺破了谢桃肩头的衣料,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谢桃惊魂未定,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卫韫松开了她,在看见她那张沾着血迹,煞白的面庞时,他伸手想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却又令她的面庞上沾染了他手掌间的血色。   忽的,他扯了自己的发带,金冠脱落,乌浓的发散下来。   他将发带绑在了她的眼前,将她重新揽在怀里,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   那一瞬,谢桃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刀剑相接之声不断,周遭的惨叫声也仍在。   而她的额头仿佛有一抹温热微软的触感,一触及逝。   然后,她听见他的嗓音在凛冽的风里,低低地揉碎在了她的耳畔:   “桃桃,不要怕。”   下一秒,她忽然被他推了出去,却被另一个人稳稳地接住。   “带着她离开这儿。”   她听见卫韫清冷的嗓音传来。   而揽着她臂膀的邵梨音当即领命,“是,大人!”   当邵梨音施展了轻功,带着谢桃离开的时候,卫韫手里握着那支沾了他和她的血迹的箭矢,定定地看着那片花灯垂落后,暗下来的漆黑楼宇。   最终,那些蒙面人被杀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他握着一把刀站在那儿,已经孤立无援。   卫韫走过去时,卫敬便自动让开了一些,并递上了自己手中那把带血的长剑。   卫韫握着剑柄,拖着那把长剑向那人走过去时,剑锋划在地上,溅起细微的火星。   那人握着手里的那把刀,眼见着卫韫向他走来,他不由地往后一退再退。   但他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刻卫韫的眼眉间犹如凝着冰霜一般,周身也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戾气。   “说,”   他开口时,嗓音沉冷,不带丝毫温度,“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却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双目定定地看着卫韫,握着手里的那把刀,便直接冲着卫韫而来。   但他还未到卫韫身前,便已被周围的侍卫刺穿了腰腹。   那人倒在地上,吐了血,将他蒙面的黑色布巾染上了更深的一片痕迹。   卫韫冷笑了一声。   干脆直接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一剑刺进了那人的胸口。   而后,他直接将一旁燃烧着的花灯踢到了那人身上,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卫韫却始终神色平静地望着那火光渐渐将他包裹,见他挣扎,见他渐渐地,没了声息。   空气中传来烧焦的臭味,卫韫把手里的长剑扔给了卫敬。   转身时,却见那水岸灯影间的花船上,正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锦衣玉带,面容俊朗。   赫然正是信王——赵正荣。 第54章 我陪着你(有修改)   一向不露声色的卫韫此时,脑海里回荡着方才谢桃呆滞的眼神时,他的眼眉间便再压制不住地染上了几分怒色。   而后他抬步走下河畔的阶梯,站在灯影边,“不知信王为何在此?”   赵正荣施展轻功飞身下船,足尖轻点水面,不过瞬息,便已稳稳地站立在了卫韫的身前。   而花船上的四个跟随信王的侍卫也纷纷飞身落在了岸边。   毕竟是从沙场厮杀中历练过的皇子,他看起来到比东宫里的那位要沉稳许多。   “国师不会以为,今夜的这一场闹剧,是本王安排的罢?”赵正荣挑了挑眉,道。   彼时,花船中有一身影袅娜,姿容娇艳的女子走出来,似是向岸边张望了一下。   在瞧见岸边一身殷红锦袍,披散着乌发,容颜如画的卫韫时,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稍有些晃了神,而后再瞥见卫韫身旁的赵正荣时,她却又像是清醒了过来,那双看向赵正荣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眼波含情。   赵正荣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向那花船上的美人招了招手,而后才对卫韫道,“你也看见了,今夜本王乃是美人相约,只不过瞧瞧这花灯节罢了,却不曾想,竟遇上了国师被刺的这等大事。”   卫韫瞥了那花船上的女子一眼,而后扯了一下唇角,“臣怎敢怀疑信王殿下。”   盔甲撞击发出的声响渐渐地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卫韫回头时,便见那巡夜军的统领李天恒正带着一行人赶过来。   “这李统领来得可真不及时。”   赵正荣回头瞧了一眼。   “信王殿下?”   李天恒瞧见水畔的赵正荣时,显得很是惊愕,他连忙行了礼,还未多说些什么,抬眼便瞥见卫韫那双冷淡的眼,他后背一凉,登时低首,再行一礼,道,“国师大人恕罪,臣来迟了。”   “李天恒,”   卫韫步上阶梯,走到他的面前,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力道之大,令李天恒瞬间跪在了地上。   “你何时才能来得及时一些?”   卫韫微微俯身,放低了声音,“我看你是忘记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这样的一句话,说隐晦,也不够隐晦。   李天恒浑身一颤,那双眼睛因为紧张而不断地眨眼。   或许是因为此刻没了发冠的束缚,卫韫披散着乌发,竟比平日里衣冠规整的样子,还要多了几分难言的风情。   却更加令人不可接近,不敢探看。   看着李天恒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卫韫忽而嗤笑了一声,那双沉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讥讽。   便是这般废物,他赵正倓竟也敢用。   “殿下,臣告辞。”   最终,卫韫深深地看了李天恒一眼,而后便对赵正荣稍稍颔首,转身便走。   “卫韫。”   赵正荣却唤了他一声。   卫韫一顿,回过头,“殿下还有事?”   赵正荣站在一片昏暗的灯影下,对着他笑了笑,“今日之事,确与本王毫无干系,但若你需要本王相助,本王亦愿帮你。”   卫韫听罢,面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只颔首道,“多谢殿下,但,不必了。”   话罢,他便转身,径自离开。   于是这空旷的街道,一时便只剩下那一行低着头站在那儿的巡夜军,跪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来的李天恒,以及信王赵正荣和他的侍卫。   “李天恒。”   赵正荣看着这个仍旧跪在地上的巡夜军铜铃,又抬眼望着卫韫渐渐模糊不清的背影,忽而叹了一口气,“你啊,这是触到卫韫的底线了。”   这语气,像是惋惜,又像是一个看戏的人的风凉之语。   说完,赵正荣转身便走。   而李天恒跪在那儿,一双眼睛里满是慌乱惊惧的神色,后背早已经被汗湿了。   当卫韫赶回府里的时候,谢桃正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她眼睛上绑着的他的发带还未解下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姐不让碰那发带……”卫伯在外间里,隔着朦胧的绢纱长幔和卫韫一同瞧着里头的谢桃,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卫韫望着她捂着被子,只剩下脑袋留在外面的样子,他沉默了片刻,便对卫伯道,“你先下去。”   在卫伯应了一声,退出门外,顺带着将门关上之后,卫韫方才掀开了绢纱帘子,走了进去。   谢桃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很奇怪。   即便是现在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仅凭他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   当卫韫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他还未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她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谢桃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卫韫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摘下了挡在她眼前的发带。   屋内点了一簇又一簇的灯火,忽然的黑暗退却,令谢桃还未睁眼,就已经先被这样的明亮的光影刺激得闭紧了眼睛。   她终于睁开眼,对上的,却是卫韫右手掌心里一道血肉微翻的伤口。   他竟主动伸手,将自己手掌间的伤口给她看。   像是刻意的讨好。   谢桃睁大双眼,她拉着被子的手瞬间伸出去捧过他的手。   “你……”   她抿了抿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半晌才憋出一句,“是不是很疼?”   卫韫实则受过比这还要剧烈千百倍的疼痛,这样的伤口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刻他看着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那双眼睛里难掩担忧的时候,他的嗓音有点发干,“嗯……很疼。”   “药在哪儿?我去问问卫伯!”   谢桃说着,一脚蹬开被子,然后就想下床去找卫伯。   却不曾想,坐在床沿的卫韫此刻,却将她忽然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把她抱住。   那一瞬,谢桃靠在他的胸膛,一双杏眼眨啊眨,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砰砰砰地跳得特别快。   而后,她明显感觉到,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   她听见他有些哑的嗓音传来:   “你是不是……害怕了?”   他的嗓音变得越来越轻,有些飘忽到抓不住,   “可是谢桃,”   他唤了她的名字,然后说,“这就是我的世界。”   “权谋倾轧,争斗不休。”   他说,“谢桃,这里和你的所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而我走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行走在刀尖血刃上多年,卫韫早已将“怕”这个字忘得彻底。   但今夜,当他在她的那双呆滞的眼瞳里望见自己的模糊影子时,当他此刻将她抱在怀里之时,他竟也尝到了些许后怕的滋味。   他以为自己可以将她保护得很好。   但有些时候,事情却并不如他想象得那般轻易。   他竟开始有些犹豫,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又岂是两个时空那么远的距离。   平日里最在乎礼法,轻易不肯逾越,却难免会因为她的种种举动而乱了心曲的卫韫,此刻好像变得更加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如乱麻般的心绪渐渐地爬满了他的心头,所以才令他今夜竟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她抱进怀里,甚至与她说了这许多的事情。   卫韫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   “你怕吗?”   他忽然又问。   谢桃像是反应了好久,在卫韫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收紧了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身。   “我……”   他听见她软软的嗓音传来,有点怯怯的,声音有点小,   “我其实,很害怕。”   谢桃没有办法忘记刚刚自己亲眼看见的那一幕,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的感觉令她想起来仍然会害怕得战栗。   “但是,但是……”   她抓着他的衣襟,鼻间仍然是血腥的味道,那几乎快要盖过了他身上浅淡的冷香。   脑海里仍然不断地闪过刚才的血腥场景,她也仍旧惊魂未定。   就像他所说的,这就是他的世界。   这里注定就是这样的生存法则。   而他走的这一条路,注定不会光明,注定鲜血淋漓,不知归途。   可是……   谢桃仍然抓着他的衣襟,始终没有放开。   再多的恐惧,都无法令她放弃眼前的这个人。   “我会陪着你的……”   她垂着眼帘,嗓音细弱。   彼时,卫韫在听到她的这些话后,像是惊愕了半晌。   忽的,那双瞳色稍淡的眼眸里星河卷起波澜,清辉散漫,皎皎含光。   他捏着她下巴的力度稍稍重了些许,他俯身,微凉的唇忽然印在了她的额头。   柔软的触感,带着稍稍凉意。   却像是带着灼热的温度一般,一瞬烫红了谢桃的脸,也烫红了他的耳廓。   她呆愣愣的,连呼吸都忘了。   脑子像是有各色的烟花炸开,几乎让她有一瞬恍惚,如坠云端。   门外的风雪盛大。   吹得檐下的灯笼明明灭灭,最终没了光影。   被卷走了所有枝叶的树干上压下寸寸的雪,一如一夜盛放的梨花瓣瓣。 第55章 你很漂亮(捉虫)   次日一早,卫韫便去了禁宫上朝。   下朝之后,他被启和帝叫到了潜龙殿。   “听闻爱卿昨夜遇刺了?”   启和帝坐在龙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   卫韫微微垂首,“确有此事。”   “到底是何人这般大胆,爱卿可查清了?”   启和帝咳嗽了好几声,蜡黄的面容此刻看起来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一身明黄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出了几分单薄。   卫韫垂眸,“尚未查明。”   启和帝将茶盏重重地往书案上一放,冷哼了一声,“这些贼子真是大胆!”   彼时站在一旁的太监总管小心地抹了一把自己额上的冷汗。   “爱卿受惊了。”   这时,启和帝的神色又缓和了几分,像是不经意地问,“听闻昨夜,与爱卿同行的,还有你那位从晔城来的表妹?”   听见启和帝忽然提起谢桃,卫韫神色微动,却仅仅只是一瞬,开口时仍然平淡无波:   “是。”   “你这位表妹定是受了不少惊吓罢?”   启和帝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一位温和的帝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确是受了惊吓。”   卫韫答得简短,也谨慎。   启和帝闻言,便唤了身旁的太监总管——德裕,命他多准备些补气安神的补品送去国师府,给表小姐。   德裕领了命,当即去安排了。   “不知爱卿这位表妹年方几何?”   启和帝将宫娥送上来的金丹喂进嘴里,就着茶水服下,说着话时,他已经靠在了龙椅之上,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卫韫一听他的这句话,神色微凛,仍旧垂眸,似乎是斟酌了片刻,他才道,“已有十六。”   这是名义上的表小姐的年纪,正与邵梨音的年纪相符合。   但他记得很清楚,谢桃如今,已有十八岁了。   启和帝闻言,点了点头。   他忽然笑,“十六了,是该许人家的年纪了罢?”   “皇后日前与朕说,想见见你国师府的表小姐,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皇后?   卫韫宽袖下的手指指节渐渐收紧,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眼底的几分冷戾。   她倒是很会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陛下恕罪,表妹昨夜受了惊吓,回府后便病了,怕是一时间,无法如皇后娘娘所愿了。”   最终,卫韫拱手道。   “是么?”   启和帝面露遗憾之色,眼底却隐隐有了一抹笑意,“如此,便只能再等等了。”   很显然,   他也并不想让皇后达成所愿。   而他之所以告诉卫韫,也不过只是又一次的试探罢了。   若是卫韫应了,这位大周朝的帝王心里,就又该有新的打算了。   出了潜龙殿,卫韫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下遥遥一望。   细碎的雪落在了他的肩头,在玄色的大氅上融化成了更深的痕迹,冰冰凉凉的,或有几抹落入了他的脖颈。   身后的殿宇里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卫韫回头时,便见两个宦官抬着一位宫娥匆匆走出来。   “国师大人。”   两位宦官见了他,便匆匆行礼,而后在他面前抬着那已经被抹了脖子,没了气息的宫娥步下台阶,渐渐地走远了。   那是方才为启和帝奉上金丹的宫娥。   殿内偶有启和帝发狂的笑声传来,在这样金装玉砌的宫墙里,透着森冷的死气。   卫韫走下长阶,却在长长的朱红宫巷里,遇上了一行人。   穿着杏色衣裙的宫娥与戴着漆纱笼冠的宦官中间,是一抹缃色的窈窕身影。   乌发间赤金排簪上镶嵌着翡翠镂花片,金质的流苏垂下来,在她行走间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耳畔的赤金缠枝坠玉耳珰亦是晃动着,直能捉去了人的目光。   她额间一点水滴状的殷红花钿,一张面容艳质灼灼,犹如春日里被烟雾笼了半个清晨后,晶莹欲落的海棠花一般,几分孤高,几分清雅,又透着秾丽。   “卫大人。”   女子甫一开口,嗓音便如江南水畔的小调一般,娇柔婉转。   她一笑,眼睫微垂,便已是一身风姿难掩。   “和毓公主。”   卫韫颔首,算是一礼。   这位和毓公主名为赵舒微,她的生母,只是一位出身低微的宫娥,故而她向来是不受启和帝喜爱的。   但因其这般艳绝郢都的容貌,所以她在郢都之中也还是有些声名。   只是她一向深居简出,从不轻易与人来往。   “卫大人,听闻你昨夜遇刺了?不知大人可有受伤?”   赵舒微轻轻柔柔地嗓音传来。   “未曾。”   卫韫只答了一句。   “如此便好。”赵舒微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涂了口脂的唇微微勾起。   只是如此简短的对话,卫韫颔首行了礼,便往宫巷尽头去了。   而赵舒微望着卫韫渐渐走远的背影,她眼眉仍然含笑,却无端多了几分深意。   “公主……”   “回罢。”   她身旁的宫娥方才开口,便被她打断。   她抬眼轻瞥她那位父皇所在的殿宇,有一瞬,她的神情变得尤为冷淡,仿佛所有温柔平和下隐藏的,本该是一片涌动的暗流。   卫韫回到国师府时,已经接近晌午。   盛月岐在院中温了酒等着他。   “大人,喝点儿?”一见卫韫,盛月岐便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卫韫本不欲理会,但昨夜的种种仍如乱麻一般纠在他的心头,令他的眉眼间难掩烦躁。   他干脆走上阶梯,在凉亭里坐了下来。   盛月岐倒了酒,递给他,“听说你昨天遇刺的时候,信王也在那儿?”   “嗯。”   卫韫应了一声,端起酒杯的时候,瞥见自己手掌上绑着的白色细布。   那是昨天夜里,谢桃离开之前给他包扎好的。   “大人以为,这次是谁要杀你?”盛月岐问道。   卫韫回过神,喝了一口酒,掀起眼帘瞥他,“还用问?”   盛月岐举着酒杯,摇了摇头,“大人,你可真难,这太子把你咬得也太紧了些……不过话说回来啊,大人你就不想做点儿什么回报一下?”   “他是太子,他能动我,我却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   卫韫自己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   “……你别装行吗卫大人,还说没想法呢?你不是让卫敬去处理那李天恒了吗?”   盛月岐的语气有点轻飘飘的。   今晨在朝堂上,便有人给启和帝递了折子,参的便是那巡夜军统领李天恒玩忽职守之罪。   那是太傅许地安的人。   他是在帮太子赵正倓自断一尾,收拾烂摊子。   卫韫还未来得追究此事,便已被许地安抢先了。   “一个李天恒,死了便是死了,对于太子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卫韫唇畔的笑意很淡。   盛月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即便这个李天恒的生死并未被太子看在眼里,但卫韫还是杀了他。   看来昨夜,这李天恒,是撞到枪口上了。   ——   谢桃在食堂里吃完午饭之后,和施橙回到教室里的时候,空调开得很暖,一下驱散了她身上的许多寒气。   在座位上坐下来,没几分钟,她就有点昏昏欲睡了。   趴在桌子上,谢桃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了。   梦里勾连在屋檐间的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将那一片漆黑的天幕照得透亮,却在下一刻,散落下来,犹如坠落的颗颗流星一般,烧成了一团极大的火焰。   人群冲撞着她,把她和那个穿着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越推越远。   刀刃上泛起凛冽的寒光,谢桃费力地在人群里逆流而上,想要跑回他的身边。   “卫韫!”   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忽的,殷红的鲜血迎面洒在了她的脸上,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半晌伸手抹了一把,垂眼时,就看见自己的手掌里是一片粘腻的血腥。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遭的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唯有地上的躺着数十个死尸,鲜血从他们身上流淌出来,蜿蜒到了她的脚边。   而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站在没有硝烟的火光深处,金冠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了地上,殷红的发带随风从他的指尖飘啊飘,飘落在她的眼前,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颤抖地伸手扯下来,却刚好看见他披散着长发,提着那把带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她走来。   谢桃猛地惊醒。   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连忙去看自己的手掌。   没有血。   指节蜷缩起来,谢桃失神地盯着自己手肘下的练习册,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恍惚。   下午放学之后,谢桃照例去了甜品店里做酥心糖。   小酒馆那边暂时只用放假的时候去,上学期间她是不用去的。   晚上八点,谢桃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她坐在书桌前,把手腕上的红绳解下来,又开始翻花绳。   金丝从红绳上流散了金光出去,在半空中形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她什么时候,才能像谢澜一样,能够借助这根红绳,学会更多的术法呢?   想起了卫韫,她的脑海里又难免回想起昨夜在护城河畔发生的一切。   如他所言,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和她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有在电视剧里轻描淡写的情节,在那里,却是真实的血腥搏杀。   而那些人,都是来杀他的。   正在谢桃神情恍惚的时候,神秘的淡香袭来,淡金色的光芒将她包裹,不过片刻,她再抬眼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卫韫的书房里。   身着紫棠暗纹锦袍的年轻公子立在案前,方才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望着她时,那双瞳色稍浅的眸子里仿佛顷刻间多添了一丝暖色。   谢桃望着他,又忍不住晃了神。   “傻了?”   卫韫见她傻站在那儿,便走了过来,手指轻轻地拂过她耳畔的浅发。   两个人在内室里的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卫韫拿着一本她之前带给他的书,在灯下垂眸看着。   “可还是惦记着昨夜的事?”   许是因为谢桃许久不说话,只是趴在桌前偶尔往嘴里喂糕点,卫韫便忽然说了一句。   他抬眼看向她,“你还是怕了。”   “……肯定怕啊。”谢桃抿了一下嘴唇,小声回答。   她以前哪里见过这样真实的杀人场景,昨晚她甚至反反复复地做了噩梦,连觉都没有睡好。   卫韫沉默了片刻,方才想说些什么,便见坐在他对面的小姑娘已经搬着凳子坐到了他的身边,就只隔着那么几寸的距离。   她忽然的靠近,令卫韫握着书脊的指节紧了紧。   “卫韫我想好了,”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认真,“我一定会好好学术法的,要是以后你再遇到危险,我就可以帮你了……”   卫韫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   他微怔。   谢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普通的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些超乎自然之外的神奇术法,如果不是和卫韫相识,如果不是她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这样一个于她而言无比陌生的世界。   她或许,将永远归于最平凡的生活。   而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普通人,她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腥争斗,也没有真切地见识过他所在的这个世界的所有黑暗境地。   所以当昨夜那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会恐惧,会不安,甚至心生退避。   但是谢桃很清楚,她必须要学着面对这一切。   因为他在这里。   谢桃从来没有想过,要他为了自己放弃些什么,甚至要他远离这里。   就好像她虽然喜欢他,却仍旧也眷恋着自己的世界一样,谢桃知道,他在他的这个世界里,也有他难以舍下的东西。   所以她无比珍惜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刻。   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谢桃不懂他身为国师,在朝堂里所要面对的种种危险。   在很多方面,她也没有办法帮到他。   但她想,她至少要学好术法,拥有自保的能力,让他能够安心一些。   “你不必为我做些什么。”   重重灯影映照着他的侧脸,卫韫忽而开口,手指已经抚上她的发。   “我会保护好你,”   此刻的卫韫低眉间,他眼中的神色犹如融化了早春最后的冰雪般,“但你要记得你说过,要陪着我。”   身在朝堂,如履薄冰。   他这样的一个人最怕的,是什么?   是软肋。   曾经,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早已没有了软肋这种东西,故而他此生,便敢做那一件天下没几个人敢做的事情。   或成或败,不过生与死两种结果。   可现在,卫韫无法否认的是,当他开始眷恋眼前这个女孩儿奉与他的赤诚真心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若不是那枚铜佩。   若不是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时空。   或许卫韫不会卸下防备,任由她靠近自己,走近自己。   或许他不会对她动心。   而这样的时空距离,成就了他对她的恻隐之心,同样也是他和她之间遥远难越的鸿沟。   可即便是将这些事情都想得无比透彻。   但昨夜在听见她说,“我会陪着你的……”   他还是忍不住地当了真。   她细弱柔软的嗓音就那么刻在了他的脑海,直到她离开,直到他一个人躺在她的床榻上,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来来回回的,都还是她的这句话。   一声声,一阵阵。   使他的内心如浮浪涌动。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卫韫说过这样的话。   即便是早逝的母亲。   即便是他那位懦弱的父亲。   卫韫从不打算让她牵涉到那些事情里去。   她只要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只要陪着他,就足够了。   “我才不会忘……”   谢桃靠在他的肩膀,小声嘟囔。   窗外仍在下雪,屋内炭火正旺。   两个人开始看着同一本书,但因为那是一本历史相关的书,谢桃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困了。   “要不我把我的课本给你看吧?你学一学,然后帮我做作业……”   她半睁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眼圈儿里积聚了浅浅的水光。   卫韫的指节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对待学业,不可惫懒。”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撇嘴。   一旦说起学习的事情,他就变得像是一位老先生似的,还挺古板。   “就是说说嘛……又没有真的让你帮我做作业。”   她倒是敢这么想,但她也很清楚,卫韫是一定不会帮她做作业的。   在这种事情上,他就跟一个小老头似的,那么固执。   谢桃干脆从他手边抽了一本线绳装订的蓝色封皮的书,竟是她在茶楼里听过的《璞玉》。   她来了点精神,连忙翻开。   这本《璞玉》虽然仍然带着点文言文的行文遣词,却比卫韫之前让她看的那些书要白话许多,读起来也不是很生涩,倒也能很容易就理清楚里面的剧情。   她拿着书连着翻看了十几页,竟然还有点渐入佳境了。   这是一本以女性视角写的武侠小说,讲述的是女主人公凭着一把短剑,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逐渐成长为一代宗师的故事。   在大周朝,这是少有的以女性角色为第一主人公的一本小说。   情节也写得波澜起伏,引人入胜,笔触更是细腻娴熟。   “卫韫卫韫,你看这本书,就比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书要好多了!”   她靠在他身上,把那本书往他面前晃。   她哪知,这本《璞玉》是他特地命卫伯买回来的。   只因她当日在茶楼里听得津津有味。   卫韫按下她乱舞的手,淡淡道,“这本就是写给市井百姓看的,自然行文要白话一些,但不可否认的是,也同样颇有文采,独具心思。”   “你都没有这样夸过我。”谢桃还是第一次听他夸赞别人。   卫韫闻言,低眼看她,轻笑了一声,“我让你读书你都不愿,我夸你做什么?”   谢桃玩着他的一缕长发,“你可以夸我别的啊。”   卫韫挑眉,“譬如?”   “譬如……”谢桃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抿唇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你可以……可以夸我长得好看啊。”   她原本是随口的一说。   卫韫却将手里的书扔在了桌上,然后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   她那双杏眼生得极好,眼瞳里水波盈盈,清透明亮。   小巧的鼻子,鼻梁直挺,微丰嘴唇,唇色如绯。   一张白皙明净的面庞。   她并不是什么倾城的绝色,也不是那种一眼便令人惊艳的容颜,但却自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灵秀动人。   如清澈见底的涧泉,又像是此刻雪夜里的那一轮铺散了银白华光的如霜月色。   她的轮廓,始终柔和明净。   教人一眼,便觉舒心。   在卫韫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姑娘的时候,她也同样的,在注视着他的面庞。   他的容颜,是她无论再看多少次,都还是会难免为之心神晃荡的天生殊色。   脑海里忽然闪过他昨夜披散着发,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时的场景,谢桃几乎又要忘了呼吸,胸腔里的那颗心又一次疾跳起来。   她像是钻进了一个蜜罐儿里,丝丝的甜浸润着,让她有点找不着北了。   “算,算了,我长得没你好看……”她微红着脸,推了推他的手臂,想让他放开她的下巴,让自己从这样心如擂鼓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卫韫却还捏着她的下巴。   他像是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乌黑的发,几乎将她扎好的马尾揉乱了。   黑色的皮筋断掉,她的头发散了下来。   彼时,她忽而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认真:   “你很漂亮。”   语气里,又隐含温柔。   根本不似作假。   而他也从不作假。   那一瞬,谢桃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弦随着皮筋的断掉而彻底崩断了,有烟花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响,她的耳朵都有点轰鸣了。   他他他……   脸颊迅速烫红,她的睫毛颤啊颤,几乎不敢对上他那双浸润着琥珀般的色泽的眼瞳。   轩窗被风吹开了缝隙,那时有风灌进来,拂过她的脸颊,他的长发。   可微寒的风,却并没有驱散她脸颊上不断升腾的温度。   按理来说,这样凛冽的风,应该会让她的脑子变得更加清醒一些才是,可此刻的谢桃,却像是喝过酒似的,有点晕晕乎乎的。   顷刻间的勇气来的很突然。   她忽然揽住他的脖颈,在卫韫反射性地扶着她的腰身时,她已经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带着几分温热,印上了他的唇。   同时,她的手指慌乱间弄掉了他的发冠,于是玉带连着发冠一齐掉在了地上,发出声响。   而他乌浓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与她肩头的长发混在一起,在昏黄的灯火下,散着锦缎般的光泽。   如玉般白皙无暇的面庞已经悄然爬上了几抹浅淡的红晕,他的耳廓已经在瞬间彻底红透。   她紧闭着眼。   他瞳孔微缩。   那一刻,嘴唇相贴,气息相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卫大人终于没有直男发言,嘴里终于说了句好话……鼓掌!!   卫韫:我只是实话实说:) 第56章 烫红了脸(捉虫)   窗外吹来阵阵凛冽的风,吹着他的发拂过她的眉眼,也吹着她的发拂过他的脸。   嘴唇相触的刹那,无论是卫韫还是谢桃,都已经忘记了呼吸。   尤其是卫韫。   这样毫无预料的忽然亲吻,令他整个人顷刻僵直,脑海里一片空白。   而这样忽然的勇气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就在谢桃睁开眼睛,望见他那双盛满惊愕的眼瞳时,她胸腔里的那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好像就在耳畔,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她慌忙后退,却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卫韫反应很快,迅速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   四目相对时,   他就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似的,瞬间松开了她的手腕,猛地站起身来。   乌发遮挡下的耳廓已经红透。   “你……”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方才启唇,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唇畔仿佛还残留着她柔软唇瓣的温度,带着方才她吃过的糕点的清甜,他喉结动了一下,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而谢桃捂着自己的嘴巴,也没敢看他。   寂静的屋子里,唯有炭火偶尔蹦出火星子时的响声。   两个人一个僵直地站着,一个坐着,他冷白的面庞染上浅淡的绯色,她的脸颊早已经烫红。   谁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彼此身上。   直到谢桃的身上开始出现细碎的淡金色流光,一点点地,将她包裹。   眨眼之间,方才还那般大胆的亲过他的女孩儿,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卫韫久久地站立在那儿,目光落在桌上那本被她翻开的《璞玉》上,在一片昏暗的灯影之下,他缓缓地伸手,指腹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唇。   只那么一下。   他放下手,耳廓的温度仿佛又变得更烫了些。   彼时,谢桃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飘飞的雪花。   房间里没有暖气,特别冷。   可她脸颊的温度却仍然很烫。   她忽然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啊啊啊啊啊!!   她刚刚,怎么就……亲他了??   ——   一个学期的学习终于结束了,期末考试考完,就放寒假了。   这天下午,谢桃考完了最后一科,在教室里听了班主任讲完事情之后,跟施橙说了再见,然后就去了打工的甜品店。   忙完甜品店的事情之后,谢桃就去了菜市场买菜。   这次她特地买了一条鱼。   走进小酒馆的时候,谢澜瞧见她手里袋子里拎着的鱼,眼睛都亮了,连忙跑过来帮她拿东西。   “桃桃妹,今晚吃鱼啊?”   谢桃点了点头,然后问他,“鱼火锅,吃吗?”   “吃啊,肯定吃!”谢澜连忙说。   老奚适时从里面掀了帘子走出来,看见了谢澜手上拎着的鱼和那一布袋的各种食材,他笑眯眯地问,“桃桃,今晚给我们做大餐啊?”   谢桃也冲他笑,“我放寒假啦,考了两天的试,得吃点好的。”   当一锅红汤翻滚的鱼火锅摆在桌上的时候,谢澜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   “桃桃,我听谢澜说,你现在已经能用一些小的术法了?”   老奚一边吃,一边问道。   听见老奚说起这件事情,谢桃那双圆圆的杏眼又明亮了几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筷子,“奚叔我给你展示一下!”   说着,她就伸出手掌。   几秒钟的时间,一团火焰就聚在了她的手心里。   “我还能炸烟花!”   她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她手里的那团火焰,就一下子流窜出去,在半空中炸响,流光四散时,成了五颜六色的光影。   “就会炸个烟花,你自己还玩儿得挺开心。”   谢澜端着碗,吃得嘴巴都辣红了。   “那你也没教别的呀……”谢桃瞪他。   老奚眼里始终含着笑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散发着热气的酒,喝了一口,说,“不着急,慢慢来。”   谢桃闻到了那一阵清冽香醇的酒香,竟然有了点想喝的欲望。   “想喝?”老奚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想法。   谢桃笑了一下,点点头。   “不成,你一小女孩儿你喝什么酒?”   谢澜又开始了“老父亲”发言模式。   “不碍事,就让桃桃喝点吧。”老奚却径自给谢桃倒了一杯酒,摆在了她的面前。   谢桃捧起酒杯,“谢谢奚叔!”   也没喝过这种白酒,谢桃先是凑到鼻间闻了闻,然后才试探着喝了一口。   并不是很辛辣的味道,喝下去也并没有很刺喉咙,温热的酒顺着喉头下去,最多只令她的腹部有了些烧灼感。   带着热气,传至四肢百骸。   味道说淡却也莫名香醇,令她喝完一杯,又眼巴巴地望着老奚。   老奚笑着摇摇头,又给她倒了一杯,然后说,“好了,别喝了,这酒喝着虽不割喉,后劲却也十足,你啊,两杯就够了。”   老奚哪里知道,不过只是两杯,谢桃喝了没一会儿,人就已经恍恍惚惚的了。   “桃桃妹,看着我,这是几啊?”   谢澜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谢桃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她的脑袋跟着谢澜的手指来回晃,像是觉得有点晕,她甩了甩脑袋,然后又望着谢澜。   “……老奚我都让你不要给她喝酒了!你看看,给喝傻了吧?”   谢澜一边扣着谢桃的手臂,阻止她抓他头发的动作,一边控诉着坐在对面仍在小酌的老奚。   “我哪知道桃桃的酒量就这么点啊。”   老奚把酒杯放下,从锅里夹了青菜喂进嘴里。   “这酒两杯我都得倒好吗?”谢澜咬牙。   老奚却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下好了,今晚这些碗,都得我洗!”谢澜幽怨地说。   老奚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仍然在揪谢澜头发的谢桃,“你先把桃桃送回去,然后再回来洗碗。”   “……那你干嘛?”谢澜瞪他。   老奚拿着酒壶站起来,许是有些醉了,这会儿,他有点摇摇晃晃的。   他眯起眼睛笑,“我啊,去休息。”   谢澜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真的很憋屈,但是没有办法,谁让他根本打不过老奚呢?   谢澜只好把谢桃背起来,踩着拖鞋就往大门外走。   原本已经转身要往后院走的老奚忽而回头,看着谢澜背着谢桃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的眼眶竟然已经稍稍泛红。   又是这个日子。   他闭了闭眼,长长的叹息都碾碎在了浓深的夜里。   谢澜背着谢桃穿行在灯火昏黄的夜,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背着她到了她租住的小区楼下。   “卫韫……”   谢澜好像听见趴在他肩头的女孩儿呢喃了一声。   什么来着?   他也没大听清。   当谢澜终于把谢桃放在床上,刚替她盖好被子,却又被她一脚踢开。   “桃桃妹,你消停会儿行不行?”谢澜看着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女孩儿,他觉得有点心累。   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回来,谢澜就看见谢桃正歪着脑袋,在看自己手里的手机屏幕。   “桃桃妹你还看得清屏幕吗你还玩手机?”谢澜走过去。   “我要,要给卫韫打电话……”   谢桃揉了一下眼睛,说话也有点含糊。   这回谢澜终于听清她嘴里的那个名字了。   卫韫。   这谁?   谢澜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卫韫是谁啊?”他连忙问。   谢桃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傻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不是你笑什么啊?这人谁啊?”   谢澜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打算先把这事儿放一放,先把手里的那杯水递到她的嘴边,说,“桃桃妹,喝一口。”   也是这个时候,谢桃的手指终于准确地按到了“视频通话”。   几秒的时间,她的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了一抹靛蓝的身影。   谢桃一见屏幕里的年轻公子,她就忍不住笑起来,“卫韫!”   “……?”   谢澜刚把水杯往她面前凑,就听见她又喊了一次这个名字,他反射性地把脑袋往她手里拿着的手机屏幕那边偏了偏。   刹那间,他对上了手机屏幕里,那个身穿靛蓝绣银线云纹锦袍,金冠玉带,姿容绝世的年轻公子的那双眼瞳。   谢澜整个人傻掉。   这这这不就是谢桃之前给她看过的那幅画像里的那个人吗?!   彼时,卫韫本欲开口,却在下一瞬瞧见了光幕忽然多了一个男子的面容,他的脸色陡然沉冷下来,那双眼睛里神色不善。   谢澜虽然从成为小酒馆的老板开始,就知道这世上存在着不少神秘的事物。   但是此刻他也还是难免被这样忽然的情形给震惊到。   他意识到,手机屏幕里的这个人,就是谢桃的那个异时空的男朋友。   “你是谢澜?”   忽的,他听到了手机屏幕里传来了那位年轻公子清冷泠然的声音。   谢澜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秒,他就见谢桃的手机屏幕里,视频通话已经被果断地挂断。   ???   谢澜还有点发懵。   不过片刻的时间,他就又看见自己旁边握着手机打了个哈欠的谢桃周身被淡金色的细碎光影包裹。   然后,她的手机掉在床上,而她却在他的眼前凭空消失了。   这是谢澜第二次亲眼看见谢桃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不见,他还是目瞪口呆,依然不够淡定。   当谢桃出现在卫韫的寝房里时,他适时地扶住她的肩膀。   也是此时,他才嗅到了她身上的酒香,于是他轻轻蹙眉,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   一张原本白皙明净的面庞此刻就像是被胭脂扑了满脸,绯红一片。   “喝酒了?”他扶着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她的脸,问道。   “嗯……”   谢桃半睁着眼睛,下巴支撑在他的手掌里,只会冲他笑。   “喝了多少?”   他问她。   “两杯……”   谢桃眨了眨眼睛,像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答。   “和谢澜喝的?”   说这话时,卫韫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嗓音也如平日里一般冷淡无波。   这次谢桃只是望着他,歪着头半晌也没有言语。   “说话。”   卫韫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谢桃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偏着脑袋,右脸就搁在他的手掌,就像个粘人的小动物似的,蹭了一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醉意,比平日还要更加绵软:   “还有奚叔……”   她的脸颊因为泛红而有些发热,那么细嫩柔软的肌肤贴着他的手掌,那种微热的温度便又好像多添了几分滚烫。   他想抽回手,却被她握着手腕。   卫韫无法否认的是,此刻他胸腔里的心跳早已经乱了章法,令他一时有些无措。   彼时,她忽然打了个哈欠,眼圈儿里已染上了一层浅淡的水光。   “我困了……”她忽然说。   在卫韫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自己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走到卫韫的床榻边,蹬了脚上的拖鞋,直接往上面爬。   “谢桃!”   卫韫站起来,匆忙走到床榻边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爬上了床榻,并且乖乖地盖好了被子。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见她躺在床上,用那双拢着水雾的杏眼望着的他的时候,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桃像是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把被子掀开了一般,拍了拍柔软的床榻,“卫韫,你来……”   那时候,卫韫的耳廓已经红透了。   “你……”   有些话方才要出口,但他停顿了一下,思及此刻,她不过是个小醉鬼,便也没了训诫的心思。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你……可有洗漱?”   谢桃反应了一会儿,才摇头。   卫韫蹙起眉,她是个女子,而如今他府里也没有女婢,自然不能唤人来服侍。   他就那么站在床榻旁半晌,久到谢桃又打了一个哈欠,眼看着就要闭上眼睛睡去,他才像是做了一个尤其重要的决定似的。   俯身掀了被子,将她抱起来。   谢桃下意识地揽着他的脖颈,靠在他的怀里,傻呆呆地望着他的下颌,甚至在卫韫把厚厚的大氅裹在她身上,抱着她走出内室,方才打开外间的房门的时候,她还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喉结。   卫韫及时地制住她的手,耳廓更烫。   他低声道,“不要乱动。”   谢桃却只知道在他低眼看向她的时候,冲他傻傻地笑。   在树上吃香蕉的卫敬正巧看见这样的一幕,吓得他手里方才咬了一口的香蕉都掉了。   这位小夫人还真是昼伏夜出啊……   在看见卫韫抱着谢桃往后院浴房的方向走的时候,他就更加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院子里了。   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卫敬捂住脸,忽然觉得大人在他心里不染尘埃,没有感情的形象又崩塌了一角。   卫韫将谢桃带到浴房里的时候,他将她放在浴池边,俯身捏着她的下巴,嘱咐道,“自己洗漱干净,知道了吗?”   谢桃望着他,半晌才点头。   卫韫见她点头,就松开她,转身想走,却被谢桃拉住了衣袖。   “你去哪儿呀?”   谢桃往他怀里靠。   卫韫发现,喝了酒的她,竟比平日里还要粘人。   “我就在外间。”   卫韫没有办法,只能妥协。   终于哄了怀里的姑娘放开了他的衣袖,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往外间走。   却在方才要掀起帘子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谢桃连衣服都没脱,就已经跳进了浴池。   卫韫觉得自己的眉心隐隐有些发疼,他回身走到浴池边,朝她伸出手,“桃桃,上来。”   谢桃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去抓他的手。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靠着浴池边,在拉住卫韫的手时,一个用力,就把他拉下浴池。   又激荡起一阵极大地水花。   卫韫那一身靛蓝的锦袍都已经湿透,就连里头穿着的黑色衣袍都没能幸免。   有水顺着他的眉骨渐渐滑下来,在喉结凝成了水珠,滴落下来,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在此刻更添几分难言的风情。   “谢桃。”   卫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竟不知道,她喝醉了还这么能闹。   谢桃正在笑,直到他看向她的时候,她才转身就想往浴池外跑。   卫韫扯着她的衣襟,把她抓回来。   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才把她那一身见了水就变得更加厚重的外套给脱了下来,扔到浴池边上。   他捏着她的脸,语气已经有些不好,“乖乖洗漱,不要闹,听到了吗?”   谢桃眨了眨眼睛,忽然抱住了他的腰。   她和他的头发都已经被水浸湿,此刻站在浴池里,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卫韫从未如此耐心地哄过一个姑娘。   “那,我可以亲亲你吗?”   直到他听见她忽然轻轻地问。   卫韫脊背一僵,睫羽颤了颤,一双眼睛大睁着,连呼吸都滞了滞。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卫韫站在院子里,唤了一声,“卫敬!”   卫敬在另一边的房顶上听到卫韫的声音时,他还犹豫了一下自己该去还是不去,等他飞身来到浴房外的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卫韫穿着一身湿透了,还在滴水的衣服,连发冠都有些歪了。   “……”卫敬整个人呆住。   他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那可能是他这个仅仅只活了十几年的少年还无法想象的信息量巨大的事情。   “让邵梨音过来。”卫韫冷眼看着他。   卫敬背后一凉,连忙领命,赶紧去叫邵梨音了。   等邵梨音过来的时候,卫韫仍然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站在那儿,而他身后的浴房内还传来了一抹柔软的女声,似乎在唱着不成调的歌。   “……?”邵梨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进去,帮她洗漱干净。”   卫韫瞥了邵梨音一眼,嗓音冷淡。   邵梨音还有点发懵,但还是领了命,行了礼,抱着自己的剑,小心地推开门,走进了浴房里。   她一进去,掀了内室的帘子,就看见谢桃穿着古怪的衣服泡在浴池里,正打了个喷嚏。   “……”   一向冷酷没表情的邵梨音也有点绷不住了。   邵梨音接过不少杀人的命令,这还是第一次被叫来帮主子沐浴……   邵梨音好不容易帮这个醉醺醺的主子洗漱完毕,替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之后,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她又听见谢桃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不开心……”   谢桃被邵梨音扶着,靠在她肩上的时候,她忽然说了一句。   “主子怎么了?”   邵梨音说话有点僵硬。   谢桃忽然撇嘴,“他刚刚不给我亲……”   ???   邵梨音整个人都石化了。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卫韫换好了衣服,来到了之前卫伯专门给谢桃收拾好的院子。   他走进她的屋子里的时候,里头灯影昏暗,邵梨音正好走了出来,只是看向他时,表情有一瞬龟裂,她连忙低下头,行礼告退。   卫韫走进内室里,就看见谢桃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他的神情有一瞬柔和了些许,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来。   这会儿谢桃已经很困了,但还是努力地半睁着眼睛望着他。   “谢桃,”   卫韫忽然唤她,像是斟酌了片刻,他才道,“日后,不要再随便饮酒,更不要轻易让人进你的屋。”   谢桃打了个哈欠,眼眶里又凝聚了浅淡的水雾。   “听见了吗?”   他捏住她的脸蛋,声音也变得严肃了些,“尤其是那个谢澜。”   而她这会儿已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呼吸却渐渐地开始越发平稳。   彼时,外头静悄悄的。   拢了纱的窗棂外有树影随风摇晃,银白的月辉从树枝间穿插下来,洒落一片零碎的光。   屋内灯火摇曳,年轻的公子垂眸望着床榻上已经沉沉睡去的姑娘,他那双向来冷淡如霜的眼瞳里终于笼上了浅淡的柔色,像是灯火映照进他眸子里的暖光一般,浸透着春日里涓涓水波的影。   或许是此时此刻太过安静,令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不必再想。   他忽而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轻轻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那一刻,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耳畔,又静静地凝望她许久。   忽的,   他俯下身。   薄唇印上了她的唇角。   极轻极浅的触碰,一瞬即止,却足令他眼尾泛红,耳廓已经有了滚烫的温度。   他忽然站起身,一张无暇的面庞都染上了浅淡的粉,宽袖下的手指节蜷缩。   睡梦中的姑娘,仍旧沉沉地睡着。   梦外的少年郎,就守在她的床榻前,烫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他亲我了我却不知道??   卫大人也就偷偷趁桃桃睡着的时候亲一下罢了…… 第57章 他害羞了(捉虫)   天气越来越冷,已经临近年关。   谢桃凭借着卫韫手里的金粉,已经去过他那里很多次了。   但她和卫韫都很清楚,金粉用一次,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一次,所以到后来,谢桃就减少了去他那边的次数。   越到最后,她就越发珍惜可以见到他的机会。   因为想要让他也到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来看一看,所以谢桃也试过在卫韫那里抓了一把金粉带回来,可结果却是她无论如何都点不燃那金粉香。   盛月岐说,因为她不是穿越者,所以金粉是借由铜佩与她手机里的凤尾鳞作为媒介来达到使她暂时隐去身上的磁场,从而突破时空的壁垒,短暂的在异时空停留的目的。   但卫韫不一样。   他身上有两种磁场,即便属于她这个时空的磁场还没有彻底解除禁制,但他却始终与旁人不同,即便是有铜佩和从铜佩上分裂出去的凤尾鳞作为媒介,他也还是不能像谢桃一样达到突破时空壁垒,去到她的时空的目的。   简单来说,就是卫韫身上的两种磁场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超过了金粉,甚至是铜佩和凤尾鳞所能负荷的能量。   而现在,卫韫手上的金粉,已经所剩无几了。   或许不知道哪天,她就再也不能去他那里,不能再见他了。   走在人行道上,谢桃的半张脸都遮挡在了围巾里。   她穿着厚厚的衣服,手里拎着一大袋子东西,那是她准备晚上去小酒馆里给老奚和谢澜做饭的食材。   谢桃现在已经学会了一些小术法,甚至还跟着谢澜去送过“外卖”。   譬如在现实里看着老实无害,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实际上却是一个在网络上各种侮辱谩骂,甚至还给某些女网红寄过恐怖物品的键盘侠。   谢澜把他所有的社交账号都曝光出来,无论是亲戚邻里,还是单位同事,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看到了他利用社交账号无端侮辱谩骂别人,甚至于在某些女明星或是网红的评论里,或是私信里发出的下流猥琐的各种言语。   拨开网络的遮羞布,他的所作所为,被彻底公之于众,甚至还登上了时下最流行的社交软件——绿江的热搜前排。   无数网友开始谴责他,谩骂他,甚至把他现实里的所有信息都扒了出来。   一个擅长网络暴力他人的人,也开始尝到被网络暴力的感觉。   最后谢澜还把他的下巴拧脱臼了,然后施了术法,让他叼着那么大个键盘,足足有一天一夜之久。   再譬如曾经有缘来过小酒馆的一位孤寡老人,他大半辈子都过得清贫孤苦,为人却始终善良热忱,是个实打实的老好人。   他这大半生帮了别人不老少,但能记着他的帮助,对他心怀感激的人却始终少之又少。   但正如他所说,帮助别人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心安,如果始终惦念着别人的回报,那也太累了。   对待这样善良的有缘人,小酒馆总会给予善良的馈赠。   所以这个大半辈子靠着收破烂为生的老人,在那年那夜走出小酒馆之后的第二天,就中了几百万的彩票,后来也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相携半生的小老太太。   老奚说,有时一个人的善良,就是他所拥有的幸运。   谢桃想,她已经越发地明白了小酒馆存在的意义。   或许它不能帮助这世上所有的良善之人,也没有办法惩治这世间所有的做恶之人,但它至少,能够解救眼前人。   谢桃也渐渐地开始喜欢上这份不同寻常的工作。   虽然……她很多的时候,其实只是给老奚和谢澜做晚饭。   谢桃刚刚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一抹高挑的身影立在那儿。   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外头搭着一件深色的大衣,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还是穿得单薄了些。   一头微卷的发被他用皮筋松松地扎起来,那张面庞轮廓深邃。   竟然是盛月岐。   见惯了他穿长袍,扎一头小辫子,再戴着镶嵌了亮闪闪的宝石的抹额的样子,谢桃这会儿在看见他的时候,还觉得十分不适应。   “小夫人,我可等了你好久了。”   盛月岐一见她,就弯唇笑了。   金粉是他给卫韫的,而谢桃之前也听他讲了他偶尔会来这里的事情,但她也是第一次真的在这个时空里见到他,所以她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回到租住的屋子里,谢桃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面前。   而盛月岐打量了她的这个小屋半晌,才道,“小夫人原来这么拮据?不应该啊,大人那么有钱,应该能给你换个大房子住啊。”   “……我不需要大房子。”   谢桃捧着水杯,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问他,“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呀?”   “打比赛。”   盛月岐笑眯眯地说。   “打比赛?”   谢桃好奇地问,“什么比赛啊?”   盛月岐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点开了一个链接,给她看。   那上面赫然是时下最流行的一款游戏,这个游戏每年都会举办比赛,有职业电竞选手的比赛,平时也会有一些普通玩家的比赛。   谢桃以为盛月岐说打游戏只是偶尔去网吧玩玩的那种,谁知道他竟然拿了两次普通玩家联赛的年度冠军。   因为他每一次打比赛的时候都是戴着口罩的,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个蝉联了两届联赛冠军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甚至有人猜测他其实是退役的职业选手。   “你这么厉害吗?”谢桃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收回,又望着他。   盛月岐摇摇头,“这次打完,我就不打了。”   “为什么呀?”谢桃问他。   盛月岐一手撑着下巴,闲闲地叹了一口气,仍然是笑着的,“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金粉不够了啊。”   谢桃在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垂下眼帘,   “对不起,如果不是你给了卫韫……”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盛月岐打断,“小夫人可别这么说啊,那金粉是我送给大人的,我留着那么多其实也没什么用。”   “这游戏玩儿多了,也觉得腻。”   盛月岐唇畔的笑意变得越来越淡,垂下眼帘时,遮掩了他眼里更多的情绪。   “我啊,早就习惯做一个古代人了,这里,没什么是我值得留恋的。”   这里于盛月岐而言,便犹如前世的故乡一般,也曾留恋,也曾执着,但他最终在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再是他曾经怀念的样子。   而在另一个时空,他已经拥有了新的人生。   谢桃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她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如果不是盛月岐,或许她和卫韫之间,至今都还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始终没有办法相见。   或许她也没有那样的机会,去见识那样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很感激。   “不用谢啊小夫人。”   盛月岐喝了一口水,“这些就当是我回报大人的吧。”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终于说出了今天来找她的目的。   “什么?”   谢桃问道。   “小夫人最近似乎不常去大人那边了,是因为金粉所剩无几了吧?”盛月岐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是先问了她一句。   谢桃抿着嘴唇,默默点头。   盛月岐见她点头,便微微一笑,“小夫人其实不用太担心,即便是没了金粉,大不了就是你没有办法再大人那儿罢了,但是大人……却是可以来你这里的。”   谢桃惊诧地望着他。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大人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时空的磁场吧?”盛月岐手里握着那只玻璃杯,继续说道,“等大人身上的禁制完全消失之后,他就可以自如地穿梭两个时空,不受任何限制。”   谢桃反应了好一会儿,她的那双眼睛亮了起来,连忙问:   “你是说……以后卫韫可以想什么时候来这儿,就什么时候来这儿?”   盛月岐点头,“甚至他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或许正如孟黎春所言,因为卫韫前生刚好是那个站在时空分裂线上的人,所以他的身上拥有了两个时空的磁场,这便成就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是唯一的时空行者。   是第三时空都没有办法约束的人。   “所以小夫人,如果以后那个女人再来找你,你不要怕,她不会再伤害你了,甚至这些事情,都是她告诉我们的。”   盛月岐忽然说。   那个女人?   谢桃想起来上次在校门对面的街上,那个差点把她推入车流里的神秘女人。   她握着水杯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她叫孟黎春,我以前也见过她的。”   盛月岐开始给她解释第三时空的事情,并把上次卫韫问出来的所有的事情都跟谢桃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现在的两个时空,其实原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谢桃惊呆了。   根据盛月岐所说,那个叫做孟黎春的女人是在从前还是一个完整唯一的世界时候,从那个世界的未来科技时代穿越回到了于她而言的几千年前的夷朝。   那个时候,世界只有一个,而未来,也只有一个未来。   作为一个未来科技时代的人,几千年前的夷朝对于她的那个时代而言,就是漫长历史长河里,缺失的一角。   她的时代里,关于夷朝的历史资料是少之又少,几乎都是残缺不全的,无数研究历史的学者始终无法窥探到数千年前的夷朝,更别提夷朝以前的那些朝代。   而孟黎春作为一个智能科技研发员,对数千年前的历史又怎么可能有过多的了解。   所以当她穿越回夷朝的时候,那里对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朝代,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历史走向。   所以这就造成了她在无意间犯下大错,致使历史发生重大变故,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夷朝之后开始分裂,成了两个时空。   而她那个原本建立在完整唯一的世界基础上的未来时代,也因为这样变故而消失了。   两个时空之间存在的缝隙则被称为第三时空。   从那以后,孟黎春就成了第三时空里,维护时空秩序的人。   那是神明的惩罚。   “第三时空不止有春姐一个人,在她上头,还有她的顶头上司,要杀你,杀大人的,其实是她上头下的命令,她……其实也挺难的。”   盛月岐低叹了一句。   孟黎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从来都不是。   要不然,她早在他往妨碍时空秩序的危险边缘一再试探的那时候,就该杀了他了。   第三时空的条例一直都是那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但孟黎春,还是放过了他。   “而且我觉得,她或许能帮到你和大人。”   “毕竟,无论是大人手里的铜佩,还是你手机里的凤尾鳞,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说起来,你们的缘分,也算是因她而起。”   最终,盛月岐又说了这么一句。   直到盛月岐离开之后,谢桃都还坐在那儿,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没有想到,原来卫韫手里的铜佩,和她手机里的凤尾鳞,原本是那个女人的东西。   可是,要她相信一个差点杀了她的人?   她该信吗?   谢桃始终难以回神。   晚上的时候,谢桃去了小酒馆。   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她心里始终装着白天盛月岐跟她说过的那些事情,就连抢红烧肉都懒得抢了。   最后还是谢澜好心好意地把从老奚筷子底下抢来的一块红烧肉扔进了她的碗里,“桃桃妹快吃!”   “……谢谢。”谢桃低头吃肉。   “桃桃,”   老奚不像缺根筋的谢澜,他分明察觉到了谢桃的心不在焉,就问,“你怎么了?”   谢桃嘴里咬着肉,抬头看着老奚的时候,她想起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是一位老神仙啊。   于是她连忙把肉吃掉,然后跟他说了今天盛月岐告诉她的所谓完整世界分裂成两个时空的那些话。   这听起来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诞。   谢澜是直接当一个玄幻故事听的,听完还笑,“这你都信?桃桃妹你真是……”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奚打断,“的确是这样没错。”   ???   谢澜愣住。   他仿佛是一个被隔绝开的人,跟面前这俩人都连不上信号。   “现在的两个时空,的确是由一个完整的世界分裂而来的。”   老奚喝了一口酒,语速缓慢,且不带任何玩笑之色。   “那,那个第三时空,也是真实存在的吗?”谢桃又继续问。   老奚缓缓点头。   谢桃握着筷子半晌,才又看向老奚,“奚叔,那你知不知道,那个之前想杀我的女人,就是第三时空的人?”   她把盛月岐告诉他有关于孟黎春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而老奚在听到她口中的“孟黎春”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握着酒杯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再听谢桃说着孟黎春穿越回夷朝,意外改变历史,造成世界分裂成两个时空的那些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恍惚。   那个名字,就好像是一把能够打开他心底尘封多年的匣子的钥匙。   咔哒一声,一帧帧的画面便像是冲破了束缚似的,在他的脑海里一帧帧翻涌堆叠,虽时隔多年,却如旧清晰。   谢桃明显察觉到老奚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她甚至看见了他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了些许浅淡的水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见他闭了闭眼经,深吸了一口气。   老奚再抬眼看向谢桃的时候,他勉强扯唇笑了一下,仍旧是那么的慈和,“桃桃,不要怕,她……是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就像你那位朋友说的那样,她或许,还能帮到你。”   他们两个说着话,谢澜却还是持续掉线中。   他仍然还停留在那什么世界分裂的荒诞言论中,在谢桃离开后,他甚至还揪着老奚的手臂,逼着老奚给他把这件事讲明白。   谢桃刚回到租住的地方不久,她原本是打算不过卫韫那边去的,但卫韫却好像是算准了时间似的,几乎在她刚刚拿着笔,手里还捏着练习册,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在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下,瞬间出现在了卫韫的书房里。   因为之前是坐着的,所以她过来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姿势,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卫韫将火折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她面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   谢桃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练习册,她回过神,在站起来的时候就望着他说,“都说了要你省着点用啊……”   面前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鸦青锦袍,腰间系着鞶带,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形修长,再加上那张姿容绝世的面庞,便更是天人之姿,世间难寻。   他听闻她这话,眉头像是皱了一下,嗓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已经五日不来了。”   他好像只是在平淡地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却仍旧还是透露出了几分不太高兴的意味。   谢桃刚把手里的练习册和笔都放在了桌上,听见他这句话的时候,她反射性地偏头去看他。   他那张无暇的面庞上看似没有什么情绪表露,一如往常,但谢桃却像是从他方才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似的,她那双圆圆的杏眼变得亮晶晶的,像是映照着湖畔灯影的粼粼波光。   “你是想我了吗?”   她抓着他的衣袖,弯起眉眼。   卫韫一听见她的这句话,他僵了一瞬,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偏过头。   他没有说话。   但谢桃却笑得更开心了,见他在桌前坐下来,她也自己端了凳子挨着他坐,甚至伸手去挽他的手臂,下巴靠在他的肩头,“是不是啊?卫韫你快回答我呀。”   即便她已经从他沉默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她还是想要听他亲口说。   卫韫将让她松手,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挣脱。   但他也总归不开口,只是自顾自地端起手边的那一杯热茶,凑到唇边的时候,却被烫了一下。   “卫韫卫韫你快点回答我!”谢桃还在念叨。   “你……”   卫韫偏头,方才开口,他的唇便轻轻地擦过了她的额头,他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么轻的触碰,令他瞬间往后退了一下。   谢桃的脸也有点泛红,她瞬间坐端正了。   两个人坐在桌前,一时无话。   半晌,她才听见卫韫的声音响起,“你不必担心那么多,没了金粉,还有其他办法。”   谢桃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坐在身旁的他。   “我今天见到盛月岐了。”她忽然说。   “他跟我说了那个叫做孟黎春的女人的事情。”   卫韫听了,眼眉未抬,却问,“在哪儿见的?”   谢桃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答,“他来我住的小区找我了。”   “你让他进屋了?”   卫韫瞥她。   “……嗯。”谢桃点点头。   也是此刻,卫韫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那双眼睛眯了眯,语气有点凉凉的,“你之前答应我什么了?”   ???   谢桃被捏住了脸,她眨了眨眼睛,半晌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让人进你的屋吗?”他的声音尤其冷淡。   只这一句,瞬间就让谢桃忽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醉酒事件。   别人喝了酒醒来就不记得醉酒之后发生的事儿了,那叫断片。   但谢桃不一样,她喝了,也醉了,但是醒来之后,喝醉酒之后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就放起了小短片。   她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无比羞耻。   感受到指间她的脸温度忽然变得更烫了些,卫韫顿了一下,眼底莫名多了几丝浅淡的笑痕。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脸蛋,伸手又揉了揉她的发辫。   这会儿她双手捧着白皙泛粉的脸,头发已经被他揉乱,那双眼睛眨啊眨的,也不敢看他。   “孟黎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   他说,“桃桃,你不必怕她,她不敢再伤你半分。”   因为他已经抓住了孟黎春的软肋,所以他才能如此笃定。   “那你呢?”   谢桃听了,却是望着他问,“她想杀我,不就是为了要杀你吗?她是不是还想杀你?”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而此刻的卫韫,也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关切。   他的神色又忽而柔和了几分。   半晌,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耳畔的发,说,“她杀不了我。”   因为他的筹码,就是他自己。   想来,孟黎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谢桃原本心里不安的情绪在看见卫韫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瞳时,忽然间就安定了下来。   像是有种莫名的魔力似的,她白天里所有积聚的焦躁心虚都在此刻,消弭于他看向她的目光里。   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   窗外又下起了雪。   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几欲熄灭。   他的面庞在这样明灭不定的光影里,也仍旧如画动人。   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身。   卫韫浑身僵直,但半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乌黑柔软的发顶,悬在半空仿佛无处安放的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脊背。   “卫韫。”   他听见她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他只轻轻地应了一声,清冷的嗓音里透着几分小心的温柔。   “快到除夕了……”谢桃趴在他的胸膛,声音有点模糊。   “今年我和你一起过,好吗?”   她忽然仰头,望着他,那双眼睛里,写满期盼。   过年便是团圆。   但卫韫孑然一身,颠沛数年,除夕这样的日子在他眼里,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一样。   所以在国师府,是没有除夕的。   但今年,或许不一样。   他喉结动了一下,应了一声,   “好。”   他话音方落,谢桃就亲了他的下巴一口。   那一刻,他的耳廓最先不争气地烫红。   然后他就感受到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耳垂。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像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似的,笑得尤其得意:   “卫韫,你害羞啦?”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我抓住了他害羞的把柄!!   卫韫:……我不是我没有:) 第58章 晚安卫韫   快要到除夕的前两天,谢桃特地回到了栖镇。   福妙兰穿着厚厚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又胖了许多。   小镇上的一切,都好像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街头巷尾都挂上了红灯笼,镇上也渐渐地有外出打工的人回来,更比平日里多添了几分热闹的年味。   清晨还拢着寒雾,在桥上形成朦胧的影,缺了柔软绿意的树枝倒映在桥下的水波里,层层推开,涟漪微泛。   谢桃和福姨带着她的女儿福花一起,在桥头的早餐店里吃早餐。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这里的凉面了。   今天她特地点了一大碗。   “桃桃,你在南市过得还好吧?学习有压力吗?”福妙兰一边喝着粥,一边问她。   “我挺好的,福姨。”   谢桃捧着碗,冲她笑,“学习也能跟得上,您放心吧。”   福妙兰把一小碗粥推到她的面前,又把谢桃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没有消瘦的迹象,脸色也白里透红的,她心里也放心了不少。   “你一个人在外头,可别亏待了自己,有什么难处你就跟福姨说,不要一个人扛着,知道吗?”福妙兰伸手摸了摸谢桃的脑袋,那神情是又爱又怜。   谢桃应了一声,“我知道的,福姨。”   下午福妙兰出去置办过年的东西,就留了谢桃和福花看店。   谢桃在这儿做酥心糖做了整整一年多,再回来时,也仍然对这里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都还是那么的熟悉。   做完一批花生味的酥心糖,谢桃自己装了一盒,又给福花喂了几块,剩下的就摆在装了暖黄灯管的玻璃柜里。   一会儿的时间,就来了好些福家蛋糕店的常客。   一个个见着谢桃回来了,都笑着跟她打招呼,有的甚至还把自己刚买的糕点给了她。   谢桃是推脱不掉,只能笑着接了。   “桃桃姐姐,我能吃吗?”福花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用牛皮纸包好的糕点,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不涉世事的单纯。   虽然她已经十五岁了,但因为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她始终都是这副小孩心性。   谢桃把绑在外头的线绳解开,展开牛皮纸,把里头的板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吃吧花儿。”   福花咬着糕点,嘴边站着碎屑,望着她笑。   谢桃做了一会儿作业,又看了一会儿她从卫韫那儿带来的那本《璞玉》。   后来福妙兰终于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谢桃连忙去帮她那东西。   “你说说你,除夕不在这儿过,你要去哪儿过?”福妙兰早上的时候就听她说了今年除夕不能在这儿过的事情了,这会儿她和谢桃以前把东西拎到后院儿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连忙问,“桃桃,你是要回家去过年吗?”   她以为谢桃这回是终于想明白了。   谢桃摇摇头,“不是的,福姨。”   福妙兰闻言,“那你是要去哪儿?”   “桃桃啊,这大过年的你可别乱跑,当心遇上坏人。”   她还不放心地嘱咐。   谢桃抿着嘴唇笑了一下,说,“我……是去朋友那里,福姨你放心吧。”   斟酌了一下,她现在还不打算跟福姨说卫韫的事情,她想再等一等。   黄昏时分,福花拉着谢桃的手,要谢桃陪着她一起出去玩。   谢桃跟福妙兰说了一声,然后就带着福花出去了。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又正逢饭点,所以小镇上也没有多少人来来往往地走动。   直到,她的手机忽然开始响起来。   是卫韫。   谢桃转头看了福花一眼,看见她蹲在不远处和一只小狗玩儿,就按下了接通键。   视频通话接通的刹那,谢桃就在手机屏幕里看见了卫韫的身影。   “这是在哪儿?”   像是看到了她身后不断移动的景象,不同于南市的高楼大厦,卫韫便问道。   “是栖镇!”   谢桃说着就把手机镜头转换了一下,给他展示周围的景象。   掉了白漆的斑驳墙壁,脱了色彩的木制斗拱,还有绑着铜铃的翘角屋檐……偶尔略过护城河旁的阑珊树影,远远地还可以望见那河流之上的石拱桥。   谢桃忽然停了下来,就站在那儿。   她的脚下,是不够平整的青石板路。   卫韫看着两排雕花的木制门窗绵延出去,在远处的落日余晖下成了模糊的影,檐角的红灯笼随着风声晃动,夕阳坠落在这一片宁静的青石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来来往往。   他忽然听见她说,“我好像,就是在这儿捡到凤尾鳞的。”   自从听了盛月岐说的那些话之后,谢桃也开始思考过那枚凤尾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落在她的手机里的。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在她骑着自行车,往车站赶的那个时候了。   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时候,明明看见了一道神秘的光幕,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划破了她的眼皮。   谢桃原本以为那道光幕,只是一时恍惚的错觉。   但是自从和卫韫在一起之后,自从她开始知道有两个时空之后,她就发现,自己之前看过的那道光幕,好像并不是什么幻觉。   虽然,她并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枚划破她眼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谢桃把镜头转回来,嘴里还在吃着糖,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这是我回南市之前住过的地方。”   卫韫还未开口,便看见光幕忽然多出了另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看起来仍然稚嫩年幼的女孩儿。   “哇……”   福花一看见谢桃手机屏幕里的卫韫,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指着手机屏幕,望着谢桃,“这个哥哥真好看!”   谢桃被忽然凑过来的福花吓了一跳。   她嘴里的糖一下子被她咽下去了,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好几声,眼角都隐隐有点湿润了。   在这样安静的街角,她的咳嗽声显得尤其清晰。   卫韫皱起了眉。   “你……”   他方才要说些什么,便听得门外传来了卫敬的声音。   “大人,宫中差了人来,说是陛下请您入宫。”   卫韫闻言,原本已经柔和了些许的眼眉骤然又添上了几分疏冷,“知道了。”   谢桃也听见了,她忍不住说,“这天都快黑了,你们那儿的皇帝还找你加班啊……”   加班这样的用词竟然还有些贴切。   卫韫看向光幕里的她时,眼里有了几丝笑痕,“我去去便回。”   “去吧去吧!”谢桃朝着手机屏幕招手。   等挂了视频通话,天色也暗了一些,谢桃就拉着福花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福妙兰已经做好了晚饭。   一顿晚饭吃完,谢桃和福花玩儿了一会儿。   她一直在等着卫韫,但是直到晚上十点多,她洗漱完,在福花的床上躺下来的时候,都还是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卫韫披星而归,抖落身上的细雪,他的周身都带着凛冽的寒气。   在浴房里沐浴过后,他方才回到主院。   此时已是深夜,卫韫本不欲再打扰谢桃,但是他躺在床榻上半晌,最终还是掀了锦被下床。   将金粉倒进桌上摆着的香炉,火折子点燃金粉的瞬间,便有浓雾从香炉镂花的缝隙里缭绕而出,如同九霄之上翻涌的云层般,层叠浸染,飘忽流散。   女孩儿的身形渐渐显露的时候,卫韫及时地扶住了她。   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长袖暖橘色睡裙,只到膝盖的长度,于是她笔直纤细的小腿,甚至是她的一双脚都展露在他的眼前。   她还睡着,没有要醒的迹象。   卫韫收回目光,下颚微抬,像是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将目光放在何处。   卫伯在他回来之前便在屋内燃了炭火,此刻内室里也不觉冷。   卫韫轻柔地抱起她,把她放在了床榻上,扯过锦被,盖在了她的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谢桃这会儿嘴巴微张着,像是睡得很沉,她无意识地把脸偏到一边,用手挠了一下鼻尖,呼吸又渐渐平稳下来。   卫韫就坐在床沿,看着她在睡梦中一切无意识地小动作,竟然就那么看了好久。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去,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那一瞬间,谢桃的眉心皱了一下,却把脸往他的手掌里蹭了蹭。   也不知道为什么,卫韫的唇角微微一弯,那双浸润着灯火颜色耳朵额眼瞳里仿佛又多添了几分暖意。   唯有在此时此刻,在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的时候,他才会稍稍松懈下来,便是连眉眼,也莫名舒展。   直到她的唇无意识地触碰到他的手掌,卫韫忽然收回手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却碰到了一旁的摆着的小案几,上头的几本书连带着茶盏的盖子掉下来,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他回头时,就撞见了一双朦胧的眼。   谢桃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甚至打了一个哈欠,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而她眼前的年轻公子只身着雪白的单袍,披散着长发,站在那儿时,便像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塑似的。   “卫韫?”   谢桃这会儿唤他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都跟你说了,金粉要省着点用,都这么晚了,你让我过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在他耳畔,仍旧是熟悉的柔软细弱。   卫韫喉结动了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她又打了一个哈欠,问他,“你不困吗?”   然后,他就眼见着床榻上的女孩儿往里侧缩了缩,又把被子掀开一角,又望着他。   卫韫站在那儿,眼睫颤了一下,“不可……”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谢桃已经掀开了被子,从床上赤着脚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地面原本只铺设着薄薄的一层地毯,根本挡不住地上的寒凉。   卫韫见她赤着脚跑过来,眉头瞬间皱起来,几乎是想也没想,直接就把她抱了起来。   谢桃反射性地将双腿勾住他的腰,双手搂着他的脖颈。   她自己的脸先红了个透,但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地上凉。”   卫韫的双眼始终平视着前方,也不看她。   直到他把谢桃重新抱到床榻旁,原本是想将她放下来的,但她搂着他的脖颈,一点儿要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下来。”卫韫无奈出声。   “我不。”   谢桃把脑袋埋在他胸口。   “谢桃。”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终究没有舍得说什么重话。   最终,谢桃还是乖乖地松开了他。   只是在卫韫俯身,替她盖被子的时候,她望着他垂着眼眸时的模样,她脑子里什么也来不及想,一抬头,就亲在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色如绯,唇瓣柔软,甚至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那一刻,卫韫瞳孔微缩,仿佛心脏都猛地停滞了一瞬似的。   仍然是清浅的触碰,一瞬即止。   谢桃的脸颊早已经红透,但经过和卫韫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发现卫韫竟然比自己还要害羞,她反而胆子要比以前还大了一点。   尤其是现在,她再一次看见了他几乎红得滴血的耳廓。   原本羞怯的她忽然笑起来,伸出两只手,忽然捏住了他的一双耳垂。   卫韫此刻显得尤为窘迫,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总是平静无澜的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慌张,最后当她捏住她耳垂的时候,他又像是有些气急败坏地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则捏住她的脸蛋。   但即便是此刻,他也还是收着力道,怕捏痛她。   “你怎么能……”   他说出口的话,却顿住了。   她最近总是如此,三番四次地亲吻他,拥抱他。   有时是在他看书的时候,她自己躲在内室里吃糕点,吃得一嘴碎屑,出来就扑到他身上亲在他的脸颊,然后又捂住自己的脸,趴在他怀里傻笑。   有时是在他喝茶的时候,她自己趴在桌上做作业,回头看见他在悠闲地看书喝茶,就直接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完就跑。   时常弄得卫韫的耳廓烫红无比。   她就像是一个爱好恶作剧的孩子,见惯了他冷淡镇定的模样,在发现了他耳廓的秘密时,就忍不住想要一次又一次地试探。   “我不能亲你吗?”谢桃半张脸都捂在了被子里,说话的时候声音听着有些模糊。   卫韫对上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眼,半晌都说不出个“不”字。   他忽而偏头,垂眸时,睫毛明显颤了一下,他轻咳了一声,“快睡罢。”   他方才想站起来,却被她拉住手腕。   “你要去哪儿?”谢桃望着他。   卫韫只看了她一眼,便别过脸,“我就在软榻睡。”   说罢,他就走到了与床榻相对的另一边,在软榻上躺了下来。   “可是你都没有被子……”   谢桃趴在床沿,望着躺在对面的软榻上的卫韫。   “我不冷。”卫韫闭着眼睛。   谢桃看着他片刻,还是掀开被子下来了,走到摆在另一边的柜子旁。   “谢桃。”   卫韫睁眼,便见她又赤着脚踩在地上,他的嗓音有些冷。   谢桃从里面翻出来一床锦被,跑到卫韫的面前,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然后又替他盖好。   就像他给她盖被子似的,她也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是一只蚕蛹。   然后在卫韫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的时候,她隔着被子,忽然抱住他。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   耳廓再一次不争气地烫红起来,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听见她在他耳畔傻兮兮地笑。   她说,“晚安卫韫。”   然后她转身就往那边的床榻上跑,自己裹紧了被子,又趴在床沿望了他一眼,在瞧见他望着她的目光时,她的脸颊一红,转身缩到床榻里侧去了。   此时此夜,   卫韫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好似有些乱了章法。   但是当他看着对面床榻上的她的背影时,他的眼底染上月华般的清辉,唇角忍不住微微弯了弯。   那样一张如玉的面庞在此刻半明半暗的光影间,眼角眉梢笑意渐浓,使得此刻的他像是少了几分冰雪般的冷,刀剑似的锋利,平添柔和,更添昳丽。 第59章 她的秘密   谢桃朦胧睡去,再一觉醒来的时候,她睁开眼就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福花。   福花还在睡,谢桃也没有打扰她。   自己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在看见柜台上摆着的那盒她昨天装好的酥心糖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它交给卫韫了。   这会儿福妙兰不在,福花也没有起来,谢桃就走过去,把手机压在了上面。   彼时,卫韫方才坐上马车,出了禁宫,便察觉到被他握在手里的铜佩开始发烫。   那盒酥心糖出现在案几上的时候,卫韫的唇角微扬。   他伸手打开了盒子,拿了一块酥糖出来,凑到唇边,咬了一口。   清甜不腻的口感令他眉眼舒展,就着案几上的热茶便已是极好的搭配。   下午的时候,谢桃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跟福妙兰和福花告了别,自己坐了车回了南市。   带着自己做的酥心糖还有从栖镇带的一些特产,谢桃把该放的东西放回家,又去了菜市场买了菜。   站在路边的时候,周遭所有的景物和行人都已经渐渐淡去,成了模糊静止的影子。   谢桃走进小酒馆里,把自己带给老奚和谢澜的酥心糖,还有福妙兰非要让她带上的一些自家腌制的小菜,还有辣酱之类的东西摆了一桌。   “这大包小包的,都是你自己拿回来的?”谢澜往嘴里喂了一块包裹着巧克力的酥心糖,又在翻看桌子上的那些东西。   谢桃点了点头,“嗯。”   老奚也往嘴里喂了一块糖,甚至还就着手边的酒喝了一口,而后他眉眼微扬,显然是绝好的滋味。   “桃桃,今晚吃什么?”老奚这个多年的老神仙,竟然也开始留恋凡人的食物了。   “奚叔,不是您说要少沾染什么烟火气的吗?”   谢桃忽然想起来之前谢澜跟她说过的话。   老奚摇摇头,笑着说,“不碍事,你不来的时候,我是不吃任何东西的。”   “你不来的时候,我就只能吃清汤寡水的面条……”谢澜愤愤地说。   “……”   谢桃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把东西都整理好,谢桃做了一桌子的菜,又给老奚温了一壶酒。   “今晚弄这么丰盛?”谢澜有点不敢置信。   桌上的荤菜多得他都不用抢。   这是谢桃用自己赚的钱买的排骨,牛肉,鸡肉,还有用来熬汤的猪大骨。   “明天就是除夕了,”   谢桃倒了一杯酒,对老奚和谢澜说,“因为我明天……要去卫韫那里,所以,我想今天跟你们一起过。”   不论是老奚,还是谢澜,在听见谢桃的这句话时,都明显怔了一下。   一个,是远离尘世,不受世俗束缚的神仙。   一个,是多年习惯孤身一人活着的少年。   他们有多久,都没有在意过这样的日子了。   “怎么了?”谢桃见他们两个人都呆呆的,就疑惑地问了一句。   老奚最先回过神来,笑着说,“你若不说,我们啊,倒也忘了这回事了。”   “你们不过年吗?”谢桃问。   “两个人有什么好过的。”   谢澜说了一句,自顾自挑了一筷子排骨啃了。   “那三个人总可以过了吧?”谢桃歪着脑袋望着他。   谢澜的眼神闪了闪,在看见谢桃的笑脸时,他抿了一下嘴唇,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向来是不会表达的人,此刻即便心里有所触动,但也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那,我们干杯!”   谢桃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老奚,一杯塞到谢澜的手里,然后自己也举起酒杯。   三只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在桌前的三个人开始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竟也透着几分往日没有的热闹。   小酒馆太冷清了。   永远只能等来三三两两的客人。   这里从未热闹过。   老奚和谢澜,都是孤单的。   但是此刻,他们像是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女孩儿的热忱,也令他们终于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感受到了最平凡的烟火气息。   这种感觉很平淡,却又很温暖。   在这茫茫人海中,他们原本是三个不相干的人。   没有血缘,没有亲情。   但奇妙的缘分勾连着她遇见瓶子里的老奚,又在丢失了瓶子的多年之后,重新遇见了他,并且还认识了谢澜。   这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值得珍视的缘分。   这一晚,谢桃在小酒馆里待到了很晚才回去,她甚至还跟谢澜一起用术法炸了好几次烟花玩儿。   过年啊,   怎么能少得了烟花?   烟花炸响的时候,就是热闹的声音。   那本该是过年的声音。   因为上次喝醉酒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所以谢桃这回没敢再多喝,只喝了一小杯就不再喝了。   但是这回谢澜却喝醉了。   一个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喝醉了就抱着板凳假哭,给谢桃看得目瞪口呆。   她还拿出手机拍了视频,又发给了谢澜,打算等明天他清醒过来之后,再看一看他的精彩表情。   最后,还是老奚送她回去的。   一夜过去,谢桃早早地起床,开始整理自己要带到卫韫那儿去的东西。   下午的时候,她还出去给卫伯他们买了礼物。   “我给卫伯买个帽子你觉得怎么样?”谢桃给卫韫发消息。   今日是除夕,卫韫不必去宫里,在收到她的信件时,他正好在作画,手里握着毛笔,顺手扯过一张信纸来:   “嗯。”   本以为这就算作结束,谁料她紧接着又来了信件:   “那卫敬呢?卫敬喜欢什么啊?”   卫敬喜欢什么?   卫韫皱了皱眉。   他索性抬首,唤道,“卫敬。”   卫敬守在门外,忽然听得卫韫的声音传来,他连忙走进来,恭敬行礼,“大人。”   “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卫韫问道。   “啊?”   卫敬愣了。   他原本以为大人是又要让他去办什么事了,结果……怎么是这个问题??   卫韫抬眼瞥他,像是有点不耐。   “剑。”卫敬干巴巴地说了一个字,还晃了晃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把宝剑。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了。   他屋子里挂了六把锁的那个大箱子里放满了他这么多年来自己收藏的宝剑,基本都见过血。   这应该算得上是他最大的爱好了。   “……”   卫韫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出去,而后便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压在铜佩下,传送了过去。   谢桃在看见卫韫发过来的“剑”时,她站在商场里,犯了难。   这种东西她要上哪儿去给卫敬买啊?   直到……她路过了一家玩具店。   这个难题,完美解决。   然后她又问他,“那梨音呢?”   她还记得那个看起来冷冷的女孩儿。   卫韫只好又唤了一声卫敬。   “大人。”   卫敬又走了进来,心想这次总是正事儿了吧?   “去问问邵梨音喜欢什么东西。”卫韫眼睫未抬,仍在宣纸上勾描着一只鹿的轮廓。   细看之下,那不是什么梅花鹿,而是一只……脖子很长的长颈鹿。   他的手边摆着一只羊毛毡的长颈鹿挂件,一壁在纸上画着,他还一壁端详着那只长颈鹿挂件。   “……是。”   卫敬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在那张俊秀的面容上显得尤为清晰。   卫韫瞧见了,挑眉道,“这是怎么了?”   “……她以为我对她有非分之想。”   卫敬捂住脸,回答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他还有些咬牙切齿的。   这显然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还挨了一巴掌的样子。   卫韫沉默了片刻,道,“辛苦。”   “出去罢。”   卫敬耷拉着脑袋,转身出去了。   因为卫敬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所以卫韫只能在纸上写:   “不知。”   谢桃在看见他的这条消息的时候,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去奶茶店里买了两杯加量冰奶茶,又去买了一支口红。   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奶茶和口红呢?   谢桃觉得自己这礼物选得很对。   后来又给盛月岐挑了礼物,甚至连卫韫的好友,那位不常见的世子爷齐霁她也给他准备了两盒酥心糖。   老奚和谢澜的礼物,她也准备了。   买完东西回去,谢桃就催促着卫韫点了香。   当她背着大大的背包,出现在卫韫的书房里的时候,她就站在卫韫的面前。   “怎么带这么多?”卫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取下她身后背着的背包,放在了一旁。   “也没有很多啊。”   谢桃任由他把背包取下来,放到一旁,然后她偏头就看见了他宣纸上的那只在溪边饮水的长颈鹿。   她的眼睛亮起来,“哇,卫韫你画了长颈鹿!”   说着她就把书案上的那只长颈鹿挂件拿起来,又看了看宣纸上的那只,竟然十分相像。   甚至在他的画里的那只长颈鹿,犹如静中取动,显得要更生动了些。   “你还没画完吗?”她看见之上空出来的大半留白,抬头望着他。   卫韫轻轻颔首,“嗯。”   “那你继续画吧。”   谢桃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后抱着自己的背包,跑到内室里的桌边收拾整理去了。   等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在桌上摆满,坐在那儿喝了一杯水,又吃了个糕点,歇了一会儿。   因为外间里很安静,所以她就站起来,走到流苏帘子那儿看了一眼。   穿着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站在书案前,垂着眼帘时,冷白的侧脸在窗棂外透进来的光影间更显无暇如玉,他的脊背挺直,只站在那儿,便已是她眼里的一道光景。   又是为男朋友的美色沉迷的一天啊!   谢桃默默感叹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她抿起唇,忽然就掀了帘子跑出去。   “卫韫!”   她站在他的面前。   卫韫手里还握着那支毛笔,听见她的声音,便偏头看她。   “怎么了?”   他的嗓音如旧清冷。   谢桃朝他勾了勾手,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说,“我有一个秘密一定要跟你说……”   秘密?   “什么秘密?”他问。   “你弯腰啊,我告诉你。”谢桃扯着他的衣袖说。   卫韫见她那样一副急切且带着几分认真的模样,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她若言,伏低了身子,凑到她面前。   也就是这一瞬,   她忽然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脸颊。   卫韫整个人僵住,然后就听见了谢桃的笑声。   他反应过来之后就见她转身想跑,他迅速伸手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抓了回来。   她什么时候学了骗人的手段?   卫韫也不知道自己心头到底是一时气极还是其它的什么情绪,他直接掐着她的腰,把她按在了书案上。   那一刻,书案上还未完成的画作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笔架也掉了下去。   谢桃见他手里拿着笔,红着耳廓,神色似有些不愉,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说,“对不起我错了!”   “错了?”   卫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错在哪儿了?”   谢桃眨了眨眼睛,想了一圈儿,又忽然觉得自己没错了。   她看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好像没有错……”   “你不喜欢我亲你吗?”她问。   竟然还是颇为认真的语气,也是在尤其认真地盼着他回答。   “……”   卫韫的耳廓更烫,他喉结动了动,鸦羽般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越来越喜欢亲近他,而他无法否认的是,他其实也会因为她的亲近而心生欢喜。   这是他藏在心底,一直隐而不发的心事。   卫韫望着被他按在书案上的女孩儿那张白皙明净的面庞许久,忽然瞥向了一旁的瓷碟里盛着的朱红色的颜料。   他忽然伸手,用手里的笔蘸了那朱红,在谢桃瞪圆了一双杏眼的时候,轻轻地点在了她的眉心。   朱红的色泽点染在她的眉心,刹那便令她好像多添了几分灼人眼的明丽。   一时间,竟令他难以移开目光。   许是案前的香炉里燃着的香使得屋内更添了几分朦胧,他看向她的那双眼睛,渐渐地深邃起来。   手里的笔从指缝间掉落。   他忽而俯身,凑近她。   气息忽而贴得很近。   鼻尖轻蹭。   此刻的她和他之间,仅仅只有那么一寸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弯一下腰。   桃桃:啵唧~ 第60章 新年快乐(有修改)   冬日的天色暗得很快。   夕阳渐渐下沉的时候,余晖落在了镂花的窗棂间,洒下细碎的影。   笔架上的毛笔散了一地,那幅未完成的鹿饮图也静静地躺在铺设了一层地毯的地上。   穿着棉袄的姑娘被按在了书案上,而她面前的年轻公子已俯下身。   彼时,他的鼻尖轻蹭着她的,他的呼吸就近在咫尺。   谢桃已经不敢呼吸了,她的眼睛眨了又眨,一张白皙的面庞像是被他靠近的温热气息渐渐烫得泛起了红晕。   一如天边绮丽的烟霞般在云层里晕染开来,衬得她眉间那点朱砂红,更似浸透着胭脂般的秾丽色泽。   像是这些天被她忽然的亲吻或是拥抱,又或是她总是戳破他耳廓红透的事实给惹恼了,这位向来恪守君子之礼,绝不肯逾越一步的年轻公子此刻竟将所谓的礼法都抛到了脑后。   顷刻间,他稍稍偏头,恶狠狠地咬着她的唇瓣。   谢桃瞪大一双杏眼,像是有什么忽然炸响,耳畔轰鸣,她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   周遭静谧无声,偶有内室里的炭火燃烧时炸出的细微火星子的声音隐约可闻。   不同于谢桃亲他时的一瞬即止,蜻蜓点水。   此刻,他咬着她的唇瓣,却终究还是温柔触碰,细细辗转。   直到门外传来卫伯的声音:   “大人,府里的晚宴可需准备了?”   卫韫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眼睫一颤,他瞳孔微缩,骤然松开了被他按在书案上的女孩儿的肩膀,慌忙退开了几步,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此刻已经染上了薄红,他的耳廓也早已经烫红。   宽袖拂过,他碰到了书案边上的一堆书卷,瞬间便掉落下来,发出响声。   “大人?”   卫伯听到了声响,却未等来卫韫的回答,便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去准备罢。”   卫韫开口时,嗓音竟透着几分哑。   待门外再没了声响,卫韫看向书案上已经红透了脸颊的女孩儿时,他喉结动了一下,手指动了动,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桃被他拉着站起来,可她站在他面前,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屋内的氛围忽然变得很是微妙。   半晌,谢桃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要出去了……”   卫韫垂眼看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话音方落,便见面前的女孩儿如一阵风似的冲进内室里,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却在门口停驻。   她回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卫韫,你帮我开一下门,我腾不出手了……”   “……”   卫韫只得走过去,伸手开了门。   谢桃望了他一眼,脸颊没由来地又红了,她连忙垂下脑袋,抱着一堆东西跑了出去。   谢桃找到卫伯,跟他一起去了后厨。   “哎哟小姐,这晚宴就让下人准备便是了,小姐还是歇着罢!”卫伯一听她要下厨,就连忙劝道。   “没事的卫伯,就让我试试吧!”   谢桃一边走,一边对他说道。   最终卫伯还是没有劝住谢桃,只得带着她往后厨的方向走。   厨房里的奴仆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国师府唯一的女客,几乎都带着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她。   这看起来,与他们想象中的病弱表小姐的形象很不一样。   她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头发也只简单地扎着一个马尾辫,一张秀气干净的面庞不施粉黛,看起来娇娇小小的。   因为别的菜都有旁的大厨在忙,所以谢桃就只打算自己做一顿火锅。   这里有类似煮火锅的铜锅,底下是装炭火的,但这里的铜锅一般都是用来煮一些清淡的羊肉汤之类的。   在卫韫书房里的时候,谢桃就特地把火锅底料的包装袋都拆了下来,小心收好,打算等离开的时候带回去。   她一直记着老奚嘱咐的话。   不能在这里留下太多属于她的那个时空的痕迹。   因为她所在的那个时空和这个时空的社会进程不一样,如果她那个时空的拥有的什么关键的革新技术,或者是什么能够造成很大影响的东西,过早的出现在社会进程落后于她那个世界的这个时空,怕会引起时空混乱。   但一般的普通小物件,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国师府的奴仆们的过分惊异,她怕给卫韫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她清楚他的境况,或许有很多双眼睛都在暗暗地盯着这座国师府。   夜幕降临时,国师府的院墙外已经燃起了阵阵烟火。   浓深的夜色之下,一簇簇缤纷的火花绽开来,瞬间隐没的时候,又有新的烟火冲上天际炸响,仿佛灼烧了千里的层云一般。   晚宴就设在主院的厅堂里。   一张极宽阔的桌子,上面除了仍在煮着的铜锅之外,更有色香味俱全的珍馐满盘,但此刻,却只坐着卫韫和谢桃,还有盛月岐。   谢桃试图让卫伯坐下来,可这老头儿却固执得很,嘴里始终念叨着“使不得使不得”,还不断往后退。   于是谢桃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卫敬。   卫敬也连忙后退了一步。   就连邵梨音也往后挪了挪。   “行了小夫人,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挺倔,你是劝不来的。”盛月岐已经动了筷子,一边烫了牛肉,一边对她说道。   这个时空还未发展到现代社会的阶段,仍然存在着尊卑之分,而这样的分别,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自然难以开解。   卫韫看了谢桃一眼,像是思索了片刻,便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卫伯,“在院里在设几桌宴席,让府里的人一起罢。”   卫伯愣了一下,连忙低头称是。   这或许是国师府里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除夕晚宴。   在此之前,府里的奴仆甚至是侍卫都晓得,在国师府里,是不存在任何节日的。   这里一向是冷情寂静,好似少了烟火气似的。   但今夜,却是不一样了。   每一桌宴席上,在各色菜肴的中间都摆了一个铜锅,里头红汤翻滚,只略略一闻,便是勾人食欲的麻辣鲜香。   但是他们谁也没敢动筷,院子里静得连说话声也没有。   直到卫伯走过来,说,“大人说了,今夜除夕,不必拘着俗礼,都动筷罢!”   听见卫伯的话,奴仆和侍卫们都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瞧了一眼厅堂里坐着的国师大人。   卫敬最先动了筷子。   而后便是方才坐下来的卫伯,他也学着方才盛公子的样子,夹了一块切得薄薄的生牛肉,浸入翻滚的铜锅里烫着。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卫伯身上。   见卫伯动了筷子,他们也试探着拿了手边的筷子,开始夹了菜往铜锅里煮。   麻辣的口感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觉,即便被辣得出了汗,也没有人舍得放下手里的筷子。   桌上还温着酒,大家一壁吃着,又喝了些酒,总算是敢出声说话了。   谢桃听到院子里的热闹的声音,不由地放下筷子往厅堂的台阶下望了望,院子里坐了好几桌的人,铜锅上热气缭绕着,在数盏同燃的灯火下,照得他们许多人的脸庞。   国师府里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时刻?   便是连坐在侍卫堆里作男子打扮的邵梨音,也难免为这样的场景而微微晃神。   “你不吃吗?”卫敬夹着方才烫好的牛肉,在倒了芝麻油,加了蒜泥,花生碎、辣椒碎和葱花的碗碟里蘸了蘸,说着就喂进了嘴里。   邵梨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   卫敬咬着肉,有点想解释一下白天的事情吧,心里又惦记着白天那一巴掌,到现在他的脸还有点疼。   他也是挺生气的。   尤其是在瞥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某个侍卫笑得一脸揶揄的模样时,卫敬沉着脸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吃着吃着,还挺有点感叹的。   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热闹地吃过一顿年夜饭了。   彼时,院墙外的天幕之中仍在不断绽放着各色的烟火,声声入耳,仿佛那些坠落下来的火星子,都烫到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至少此刻,没有人是不开心的。   谢桃把烫好的肉放到了卫韫的碗碟里,催促着他快点吃。   卫韫低眼瞥着那盛了芝麻油的碗碟,迟疑了片刻,才依言拿了止箸上的筷子,将她夹给他的肉喂进嘴里。   “好吃吗?”她望着他,连忙问。   卫韫被辣得有点说不出话。   他默默地吃掉,轻轻颔首,算是回答。   然后他就拿起了茶盏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才稍稍解了点辣。   虽然很辣,但是卫韫无法否认的是,这样的味觉刺激,却还是令人难以放下筷子的。   便是用膳,他的一姿一态也向来是雅正端方的,不疾不徐,犹如画卷。   卫氏到底曾是荣华一时的簪缨世家,即便他只是三房庶子的血脉,但在那样的大家族里,他的行止也同样受着礼法的约束。   而他的父亲卫昌宁为了让他更好的在卫家生存,便是更加严苛地教导他,不允许他有一丝行差踏错的地方。   而盛月岐就显得要随意的多,只是他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面前的碗碟都摆得整整齐齐。   这是他的强迫症。   谢桃连看卫韫吃饭都看出了神。   直到卫韫曲起指节,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捂着脑门儿,干笑了一声,脸颊又有些发烫,连忙拿了筷子自己夹了面前的菜吃。   卫韫瞧见她埋着脑袋吃东西的样子,脸颊鼓鼓的,有点像一只小动物似的。   他的眼里多了几分笑痕。   于是他伸手,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了她的碗里。   谢桃看见自己的碗里忽然多出来一块红烧肉,她一抬头,就看见卫韫已经垂着眼帘,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她忍不住傻笑了一声,低头就把红烧肉咬进嘴里。   “……”   盛月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饱了。   面前的火锅不香了,酒也不香了,这狗粮来得太多,一下把他给撑住了。   “能给我倒点吗?”   谢桃忽然举着空空的酒杯,眼巴巴地望着卫韫。   卫韫却还记着她之前喝醉酒之后的样子,他眉头皱了一下,道,“你不能喝。”   “可是今天是除夕呀。”谢桃把酒杯往他面前凑了凑,用那双圆圆的杏眼望着他,“就一杯,好不好?”   盛月岐看不下去了,“大人,你就让小夫人喝点儿吧,今日是除夕,是个该喝酒的日子。”   卫韫垂眸瞥见谢桃期盼的目光,他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无奈的神色。   而后他便伸手,给谢桃倒了一杯酒。   谢桃弯起眼睛,端着酒杯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盛月岐朝谢桃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   说是只喝一杯,但谢桃却在卫韫的眼底下偷喝了好几杯,卫韫瞧见了,但见她那笑得灿烂的模样,也说不出不许她再喝的话。   罢了,今夜便由着她罢。   卫韫握着手里的玉色酒盏,抬眼时,望向了厅堂檐外高高悬在夜幕之中的那一轮月色。   他的神色蓦地柔和下来。   夜宴结束后,除了卫敬和卫伯,所有的奴仆侍卫都退出了院子,这里一瞬寂静下来。   也是此刻,谢桃特地把自己带给卫伯的帽子拿了出来。   “卫伯,这个帽子很保暖的,我前两天听您说您吹着风头疼,你把这个帽子戴着,应该会好很多。”   这会儿谢桃已经有了些醉意,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那双杏眼里也染上了几分朦胧的雾色。   那顶毛线帽子很厚,卫伯从未见过这样形态的帽子。   这个自妻子死后便是孤寡一身的老头儿在听见眼前这个女孩儿竟然把他前两天无意念叨的一句话放在了心上,甚至还给他准备了这样的礼物,他把那顶帽子拿在手里,心里被融融的暖意充斥着,嘴唇微动,半晌才道,“老奴……多谢小姐了。”   她表小姐的身份,是大人给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这是卫伯一直都不清楚的。   而她又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因着大人从不轻易让其他的奴仆靠近内院,而表小姐的院子便更不容许除了他之外的人靠近,所以卫伯怎么会察觉不到这其中的端倪。   可是他这条命便是大人救的,这么些年也承蒙大人恩惠,也算是有了个容身之所,不受颠沛。   他心中一直感激。   所以在大人前些日传他去谈话时,他即便内心里好奇这位小姐的事情,但也仍旧什么也没问。   有些事,不是他该过问的。   而关于小姐的一切,他也一直守口如瓶。   此刻忽然收到了这样的一份礼物,卫伯心中对于这位小姐便更添了几分难以言状的感动。   谢桃喝醉了就只知道半睁着眼睛傻笑,“不用谢呀卫伯,新年快乐,祝您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哦!”   “……哎。”卫伯的眼眶都有点热了。   送完了卫伯礼物,谢桃又从卫韫的房间里拿出了一把一按就会发光的玩具剑,一看就很酷炫。   在卫韫的注视下,她把那把玩具剑递到了卫敬的面前。   卫敬一脸懵逼。   “我买不到你想要的那种剑,嗯……这个你就随便玩一玩吧。”谢桃说。   卫敬先是看了看坐在桌边喝茶的卫韫一眼,然后才接过谢桃手里那把莫名发光的剑。   这剑很轻,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是卫敬知道,这是一把没办法杀人的剑。   他愣愣地握着那把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的宝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还有点懵,“谢,谢谢小夫人……”   这个礼物好神奇。   神奇到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是你千万不要拿出去玩哦!自己在房间里玩就好了……”谢桃嘱咐了一句。   ???   卫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属下知道了。”   之后就是邵梨音继续接了给喝醉的主子洗漱的任务,可她才帮着谢桃洗漱完,扶着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邵梨音正要帮她擦头发,却被谢桃按在了桌前坐着。   然后她就看见谢桃把摆在桌子上的两个青瓷盅往她面前一推。   “给你的。”   谢桃一手撑着下巴,望着她说,“是新年礼物哦!”   邵梨音愣了一下,半晌才在谢桃的催促下,打开了瓷盖儿。   “你快尝尝。”谢桃说。   邵梨音往瓷盅里瞧了一眼,那张从来神情很淡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疑惑。   但是因着谢桃的催促,她还是拿了汤匙,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有点冰凉的味道,带着醇厚的奶香,甜甜的味道,甚至还有像是黑色的珍珠一般的东西,咬起来有些软,也弹牙。   她还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东西。   “好喝吗?”谢桃笑嘻嘻地问她。   邵梨音点了点头,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个向来一副冷酷模样的姑娘,终于有了几分少女的样子。   “这是奶茶,都是给你的。”   谢桃见她喜欢,就笑得更开心了,她说着又从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里拿出来一支口红。   那是她今天特地给邵梨音挑的。   邵梨音接过来,那东西表面是金属质地,却又不像是黄金,方方正正的一条,令她有点疑惑,“这是何物?”   “口红。”   谢桃伸手把她手里的口红拿回来打开,转出里头水红的膏体。   “就是往你嘴唇上抹的呀。”她又解释了一句。   邵梨音反应过来,“口脂?”   谢桃点了点头。   邵梨音原本想说自己从不用口脂,但是这会儿看着面前这个仍有醉态,却一直半睁着眼睛望着她的姑娘,她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这时,卫韫已经来到了门口。   邵梨音一见卫韫,便立刻站了起来,连忙行礼,“大人。”   卫韫轻轻颔首,走了进来。   “属下告退。”邵梨音说着便要离开,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转身把桌上的那两盅奶茶端了起来,手指里还拿着谢桃送她的那支口红。   “属下……多谢主子。”她低头,轻声道。   等到邵梨音离开,卫韫方才在桌前坐下来,见她还湿着发,便蹙了眉。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拿了布巾过来,就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擦头发。   谢桃偏头望他,又傻兮兮地笑。   卫韫戳了一下她的脸颊,“坐好。”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个小学生似的坐得端端正正,也没再回头看他,但她打了个哈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忽然拿过自己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的背包,在里头翻翻找找。   最终,她从里头翻出来一个袋子。   里头是一套叠得周正的衣服。   那是她在逛商场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橱窗里的人形模特穿着的衬衣搭配着黑色的西裤。   虽然价格有点小贵,但谢桃还是买了。   她很想知道,卫韫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卫韫,这是你的新年礼物!”她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然后回头递给他。   卫韫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似乎在她的那个时空里,许多男子穿着的,便是这样的衣服。   然后谢桃就推他,“你快去换上,你换上给我看看!”   她的头发还未干,卫韫本不欲应她,但见她一直催促着,始终想让他去换衣服,他便只好拿着那身衣服去了内室里的屏风后。   “你放心哦!是我洗过了的!”谢桃还在外面喊。   谢桃趴在桌子上等啊等,等得她眼睛都要闭上了,才终于听到了卫韫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近。   她一回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微张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面前的男人穿着剪裁得宜的白色立领衬衣,衣摆全都被他收进了黑色的西装裤里,更衬得他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此刻他没有穿鞋,赤着脚站在那儿,他头上的发冠不知道被他取下,发髻也散了下来,乌浓的发更衬得他肌肤冷白,如玉无暇。   他穿着这样的衣衫,披散着发,仿佛瞬间又多添了几分禁欲的风情。   谢桃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他他他也太好看了吧……   一时间,她根本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卫韫见她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向来疏冷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走过来,又拿了之前放在一边的布巾替她擦头发。   谢桃很多次忍不住回头看他,却都被戳了脸,让她坐好。   后来,谢桃干脆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韫拿她没办法,耳廓已经有些发烫,但他也没忍心将她推开,而是继续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头发。   后来见她昏昏欲睡,眼睛闭上了却又立刻睁大,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令卫韫有些忍俊不禁。   于是他道,“困了便睡罢。”   谢桃的声音已经有点迷糊了,“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守岁……”   “可是你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不困……”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趴在他的臂弯里,忽然说,“新年快乐卫韫……”   她的声音软软的,听在他耳畔,便如春日里最柔软的风拂过。   “今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了……因为是和你一起过的。”   她忽然又开始嘿嘿地笑。   仰头望向他的时候,她问,“你开心吗卫韫?”   此时此刻,卫韫在听到她的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眼便更添几分柔和,犹如月色倒映在水波之间的清辉在他眼底经转,犹如星子的光也浸润着粼粼水面的温柔。   “嗯。”   良久,他轻轻应声。   这一年的这一刻,许是他这辈子至今唯一轻松欢喜的时刻了。   而这些,都是她给的。   谢桃嘴里喃喃地说着话,而卫韫总是低眉轻轻地应着。   此刻的他,显得尤其耐心,也尤其温柔。   后来他轻轻地抚过她的发,说,“睡罢。”   谢桃却仍然固执地半睁着眼睛,“可是我还想,还想……”   她支支吾吾半晌。   “还想什么?”卫韫问她。   她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歪着脑袋问他,“你是不喜欢我亲近你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令卫韫一时怔了怔。   片刻后,他才道,“为何会这么问?”   “难道你真的把我当你的小表妹了吗?”谢桃说着就开始撇嘴,像是有点委屈似的,“我没想当你的小表妹……”   “在我们那里你是不能和小表妹结婚的你知道吗?”   她越说越委屈。   卫韫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这只是个明面上的身份罢了,是为了保护你。”他耐心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亲我?”   大约是醉意还残存着,所以她才敢问出这么大胆的问题。   但听得她的这句话,卫韫的面庞瞬间染上了几分薄红。   谢桃一直固执地睁着那双杏眼望着他,大有他不回答,她就一直望着他的趋势。   彼时,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明灭不定的灯火衬得他面上的薄红更深了几分,他的睫毛颤了颤,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像是过了好久,他才艰难开口:   “并非是不喜欢……”   将心事剖开给她听,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他却还是败给了她此刻的执着。   “而是因为你,”   在这样浓深的夜里,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一声轻叹被揉碎在了窗棂外吹来的夜风里:   “很珍贵。”   因为珍贵,所以他才更加守着礼法,恪守君子之道,不愿轻慢她,更不愿有所逾越。   他在等,等她成为他的妻。   但这夜,在此时,   他对上她那双朦胧的眼时,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波澜。   “桃桃,”   他忽然轻声唤她,嗓音有些低哑。   “嗯?”谢桃傻傻地望着他。   “我也该送你新年礼,是吗?”   他的眼瞳在此刻墨色流转,渐渐深邃。   而后,在谢桃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忽然低首,如绯的薄唇便印在了她柔软的唇瓣。   犹带几分隐忍克制,却也多了几分缱绻温柔。 第61章 相拥而眠(捉虫)   “并非是不喜欢,而是因为你,”   “很珍贵。”   三分醉态,七分困意。   那夜的谢桃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一般,他的声音犹如遥远海域的浮浪声声,始终渺远,令人一时不知究竟是幻是真。   他从不轻易说那些撩人心弦的话。   但这并不代表,他从未动情。   他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沉淀在心底。   而作为一个向来寡言,不善表达的人,那夜的他,却变得有些不太像是曾经的自己了。   只是因为她想要一个答案。   他便在她执着的目光里,给了她一个答案。   烛火的蜡流淌下来,瞬间凝固,摇曳的火光几欲熄灭,那一夜,女孩儿最终还是未能和他一起等到天明。   他的亲吻来得突然,一瞬又令她像是又喝了几杯酒似的,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她的手指紧紧地揪着他衬衣的领,被他扣到领口最后的一颗扣子忽然崩掉,掉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衣襟微敞,他的锁骨半露,一缕乌发落到身前来,如丝缎般微凉的触感拂过她的脸颊。   直到她的身影渐渐地在他的怀里被淡金色的流光包裹,烟雾朦胧模糊了她红透的脸颊,清波似的眼。   那夜,终究是他枯坐到天明。   而谢桃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在自己的那间小出租屋里。   前一天她发给周辛月的“新年快乐”也在这一天的清晨,收到了她的回复。   视频通话接通的瞬间,谢桃看见了手机屏幕里周辛月的那张脸。   相比于好几个月前的苍白如纸,此刻的她看起来脸色终于多添了几分红润,那双眼睛里也不再是黯淡无光的了。   “桃桃,新年快乐!”周辛月对着屏幕里的谢桃笑着说。   谢桃也对她笑,眼睛都弯起来,“新年快乐,辛月。”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谢桃明显感觉到,周辛月好像已经好了许多,虽然相比于曾经的她来说,如今的她显得要过分安静一些,但至少,她不会抗拒别人的关心了。   而对待谢桃,她也更比对旁人时说的话要多一些。   她心底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开始在渐渐结痂,这对于周辛月而言,是一个好的开始。   “桃桃,谢谢你为我回到南市,”   最终,周辛月看着手机屏幕里的谢桃,眼眶像是有点泛红,她认真地说,“你等着我,很快,我也会回来的。”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   而谢桃每次听了,也会扬着唇角轻轻地笑。   南市曾是谢桃的噩梦,后来,又成了周辛月的噩梦。   谢桃为了她选择回到南市,选择面对曾经扎根在自己心底的所有不好的回忆……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谢桃做到了。   而周辛月想,自己也该那么做。   因为她的朋友在那里,因为谢桃仍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周辛月所有重新面对人生,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是谢桃给她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医院里,浑身是伤的谢桃捧着她的脸,哽咽着重复那句,“你明明……最好看了。”   周辛月曾是那么厌弃自己。   但她却相信谢桃。   这辈子,她永远感激着这个为了让她活下来而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的女孩儿。   挂了视频通话后,谢桃就起床洗漱,然后又自己煮了粥,算作是一顿简单的早餐。   然后她就在桌边写了一会儿寒假作业,在做语文作业的时候,又自然而然地被练习册后头的小作文给弄得词穷了。   下午六点,她走出小区,刚刚站在路边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减淡,归于昏暗的背景里。   谢桃走进小酒馆的时候,正逢谢澜扛着一个昏迷的中年男人走出来。   “这是……”   谢桃一脸懵逼。   谢澜顺嘴道,“一杀人犯,大过年的都在外头东躲西藏的,结果躲咱这儿来了。”   “我得给他扔警察局里去。”   谢桃愣愣地点了点头,“……哦。”   “你先进去,外面挺冷的。”谢澜对她说了一句,然后就扛着那个中年男人下了台阶,化作一道光芒,顷刻间就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谢桃有点羡慕地望着谢澜消失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像他一样啊。   走进小酒馆里,老奚正坐在八仙桌边喝酒,见她走进来,就笑眯眯地唤她,“桃桃来啦,过来坐吧。”   谢桃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奚叔,你怎么又在喝酒啊?”谢桃见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又喝了一杯,就说。   老奚放下酒杯,又笑了一声,“这酒啊,我可一天都少不了。”   他说着,忽而又定定地盯着谢桃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昨天的除夕,你过得很开心。”   谢桃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她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开心。”   “看来你那个男朋友,对你很好。”老奚手里捏着酒杯,忽然说。   他的眼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谢桃果然微红了脸。   半晌她才认真地答,“嗯……他很好的。”   老奚笑得越发慈和,而后他伸手在自己的衣兜里掏啊掏的,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印了烫金的“新年快乐”的红包来,递给谢桃,“新年快乐,桃桃。”   “这可是长辈给的红包,大过年的,你可不能不要啊。”他又添了一句。   谢桃愣了片刻,才伸手去接。   “谢谢奚叔……”她捧着红包,认真地道谢。   谢桃给老奚和谢澜照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笑,谢桃甚至还把谢澜那天喝醉酒抱着凳子哭的视频拿出来欣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澜气得拽了一下她的马尾辫,又抢过谢桃的手机把那影响他帅哥人设的视频给删掉了才算完。   最后吃完饭,谢桃洗完了碗,才被谢澜送回了家。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谢桃意外在电视上看见了一个电竞比赛的重播,带着黑色口罩,和拆了小辫子之后用黑色的皮筋绑起来的头发,都和谢桃那天见过的盛月岐如出一辙。   她原本是不喜欢看这样的比赛的,但因为发现了盛月岐,她还特地看了看。   一边看,她还一边给卫韫发消息:   “卫韫卫韫,我在电视上看见盛月岐了!”   那边的回复来得有些慢,大概是过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她才收到来自他的消息:   “嗯。”   只一个字,透露着他的不感兴趣。   谢桃索性给他发了视频通话。   在看见手机屏幕里的卫韫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被他拿在手里的那只锦袋,她的眉头皱了一下,连忙问,“卫韫你想做什么?”   卫韫顿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把手里的那只装了金粉的锦袋放进匣子里,“不做什么。”   “你骗人!”   谢桃用那双杏眼瞪他,“我今天不过来,你不要点香了。”   “你省着一点用呀……”   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他这样的话。   “好。”卫韫也只好应了一声。   “但是,但是我明天要过来的……”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小。   卫韫的那双眼睛里染上一丝浅淡的笑意,他颔首,“嗯。”   两个人之间,在这一刻,陡然陷入了沉默。   像是想起了昨夜的某些画面,光幕里的姑娘脸颊微红,光幕外的年轻公子的耳廓亦有些发烫。   半晌,他轻咳了一声,道,“早些睡罢。”   谢桃默默地点头。   待铜佩上的星盘消失,光幕流散,卫韫便坐在桌前,将风炉上的茶壶拿下来,倒了一杯热茶。   他喝了一口,又取了盒子里的酥糖来吃了一块。   眼眉始终柔和。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卫敬略显焦急的声音,“大人。”   “进来。”卫韫拿了旁边的锦帕擦了擦手,淡声道。   卫敬应声,推门走了进来,对卫韫行了礼,而后便道,“吴孚清死了。”   卫韫在初听着一消息时,他便抬眼看向卫敬,“吴孚清?”   “是,今夜有灯会,城中未曾实行宵禁,据巡夜军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吴孚清是从自己的府里跑了出来,死在了最热闹的人群里。”   卫韫沉思片刻,便问,“死因可查清楚了?”   “仵作还未验尸,但据说他死时七窍流血,应该是中毒而亡。”卫敬垂首回道。   中毒而亡?   卫韫眉头微蹙,一瞬面沉如水。   这件事实在来得突然,如拢着厚重的迷雾一般,蹊跷得很。   正在卫韫低眉沉思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卫伯出现在了门口,他带着谢桃昨日送给他的毛线帽,垂首行礼道,“大人,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请您去宫里一趟。”   卫韫闻言,神色更是肃冷了几分。   待卫韫换上了绛纱袍,匆匆乘了马车进了宫,在潜龙殿里见到启和帝的时候,这位脸色蜡黄,已显出老态的帝王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单袍,坐在那铺了软垫的龙椅之上,已经咳嗽了好一阵。   卫韫站在大殿中央,垂着眼帘,静待着启和帝开口。   德裕公公献上的一杯热茶算是替启和帝缓解了咳嗽的频繁程度,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话慢慢悠悠的,“爱卿可听闻了吴侍郎的死讯?”   “臣已知晓。”卫韫平静地答。   “那么爱卿以为,此事应当是何人所为啊?”启和帝端着茶碗,半掀着眼皮瞥向那位站在大殿中央的年轻国师。   他竟也是这大周朝的半个传奇。   却是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未曾看清这位国师。   启和帝莫名扯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唇,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臣不知。”卫韫只答了这么一句。   “不知?”   启和帝一听他这句话,莫名哼笑了一声,又开始咳嗽了一阵儿,震得他胸腔里都有了些杂乱的声音,如同垂死挣扎的动物一般,发出的最后不甘的声响。   “国师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启和帝挥开了德裕要给他添茶的手,说话时好似带了几分帝王的怒意。   吓得旁边的德裕公公瞬间垂下头,腰也压得更低了些。   卫韫却未曾因为这忽来的“龙威”而表现出半分的惧色,他反是淡淡抬眸,看向坐在龙椅上,形容枯槁的启和帝,声音里波澜未动,始终平静,“看来陛下是怀疑臣?”   启和帝未料卫韫竟敢如此直言,他倒是因此而神色缓和了几分。   “爱卿这话从何说起?”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今夜朕急召你来,便是想将此事交由你彻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卫韫垂着眼帘,神色不清,当即颔首,   “臣遵旨。”   “既然爱卿应了,那么朕便再让大理寺卿协助于你罢。”启和帝像是惓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话越来越缓慢。   卫韫离开潜龙殿的时候,外头已经下起了雪。   身旁的宦官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替他引着路。   直到卫韫坐上马车时他都还在思索着,吴孚清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   这朝堂之上怕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位礼部侍郎深受皇恩倚重,是启和帝尤爱重用的近臣。   如若不然,启和帝也不会将占星阁中的丹房交由吴孚清掌管。   但就是这样一位帝王跟前的近臣,却离奇地死在了众目睽睽的大街之上。   到底是谁做的?   是信王?   亦或是太子?   还是旁的什么人?   第二日的早朝上,启和帝便当中提了这件事,命卫韫彻查吴孚清之死,又让大理寺卿何明瑞从旁协助。   此事一时间,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诸多猜测,议论纷纷。   因为忙着这件事,所以卫韫一时间便没有了多少时间待在府中,甚至很多的时候都留在了禁宫之中。   所以谢桃过来的事情也被搁置了下来。   占星阁中所有炼丹的道士都被卫敬细细盘问过了,却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而吴孚清的家人甚至是他的属下,基本都在那夜被杀绝了。   整个吴府,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吴府所有的人都死在刀剑之下,可吴孚清却是在从吴府里出来之后,七窍流血死在了大街之上。   这就使此案又拢上了迷雾一般。   直到卫敬在吴孚清的某个已经死亡的亲信的屋子里翻出了一些地契银票,里头还有记录了吴孚清命他做的所有事情的小册子。   许是怕吴孚清忌惮他知道得太多,最后对他下杀手,所以他留了记录,甚至还有一些物件。   “吴孚清与太子和信王,都有往来。”   卫敬站在国师府的书房内,对卫韫如实说道。   卫韫听了,指节在书案上叩了叩,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半晌才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位吴侍郎,还是一个尤善左右逢源的人。”   妄想两头讨好,却终究生生地把自己给作死了。   只是不知道,下手的究竟是太子还是信王?   这件事情似乎本该是这样的走向,但卫韫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无论是太子,还是信王,都不可能这般轻易地要了吴孚清的性命。   毕竟吴孚清终究是启和帝看重的人。   在启和帝眼皮底下杀了他的近臣,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及其愚蠢的事情。   即便太子冲动易怒,那么他那位太傅许地安也是决计不会让他犯这样的糊涂的。   更不提信王。   这位信王倒是比太子要聪明许多,他应该知晓启和帝心里头对太子的偏颇,若是他在郢都一朝行差踏错,便会令启和帝拿了他的话柄,再度让他回到偏远的封地。   可如果杀害吴孚清的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卫韫闭着眼睛半晌,心底忽然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测。   他骤然睁眼,看向卫敬,“去,将吴府再仔细搜查一遍。”   卫敬忙道,“是。”   待卫敬离开之后,卫韫坐在书案前,一手撑在案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连日来的忙碌,已经令他颇感疲累。   窗外天光乍破,晨曦已经突破了层层的黑暗,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又是一夜过去。   卫韫抬眼瞥向窗棂外,竟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今日不必上朝,他也暂时不必进宫。   手里摩挲着那枚铜佩的时候,卫韫低眉时,那双冷淡的眼眸里忽而染上了几缕温和的光。   彼时,案边的烛火已经燃尽,火光陨灭,细烟流散,消失无痕。   他将存放在匣子里的锦袋拿了出来。   里头的金粉已不复当初满满的一袋,已经是用了大半了。   他倒了一些在香炉里,又取了火折子来点燃。   浓雾渐起时分,熟睡的女孩儿的轮廓越发的清晰,她身上的被子眼看着就要滑下去。   卫韫当即扶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又把被子替她裹紧。   他的动作始终小心翼翼。   把她抱进内室里,放在了软塌上,他坐在软榻旁的凳子上,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此时只是这般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睡颜,竟也令他这些天来所有紧绷着的情绪得到了顷刻的缓解。   她的呼吸声很浅,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微张着嘴唇。   卫韫看着她好一会儿,眼眉舒展开来,他忽而伸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但他忘记了自己此刻手指的冰冷。   几乎是在触碰到谢桃的脸颊的那一刹那,透过她脸颊的温度,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多冰凉。   而他收回手的瞬间,便见女孩儿的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一个哈欠,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许是因为打了哈欠,所以这会儿她的眼尾有些湿润,那双眼睛雾蒙蒙的。   “卫韫?”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谢桃像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看见四周熟悉的陈设,才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已经好些天没有过来了,因为他很忙,所以她和他聊天说话的次数也很少,这会儿见了他,她就往他怀里扑。   “我可想你了……”嗅到他身上的冷香味道,她抱紧了他的腰,还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就又软了许多。   卫韫僵直着脊背,却没有推开她,反而是替她裹好了被子,又低声嘱咐了一句,“不要着凉。”   “你下次可不要再我睡觉的时候点香了,不然我把时间都睡过去了得多浪费啊!”   她趴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我想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清醒着的……”   金粉越来越少。   这意味着,她能够这样真切地见到他,甚至是触碰他的机会就越来越少。   所以谢桃格外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刻。   卫韫闻言,沉默了片刻,才伸手轻抚她的发,低声说,“我记下了。”   如此温柔的妥协。   怕是这世间,在无第二个人能令卫韫如此了。   而谢桃听见他的声音,仰头去看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眼下浅淡的青色。   “你是不是又没有休息好啊?”   谢桃说着就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然后掀开了自己的被子,望着他说,“你来睡一会儿吧!”   “……不必了。”卫韫的睫毛颤了颤。   可下一秒,他却被谢桃握住了手腕,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也没有什么防备,便被她用力一拽,直接往软榻上倒去。   一时,便覆在了她的身上。   只隔着一层被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卫韫忙翻身想要离开,却被谢桃拽着手腕。   她甚至还把软枕往他脖颈下推了推,自己也往里挪了挪,始终抓着他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他身上盖了半边。   “谢桃,”   卫韫偏头想要与她说些什么,鼻尖却轻轻擦过了她柔软的嘴唇,那一刹那,他耳廓发烫,方才要说出口的话也在顷刻间忘了许多。   谢桃原本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的,但是当他真正躺在自己的身侧,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却又无端端地多了几分羞怯。   瞬间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   两人都直愣愣地躺在一张稍窄的软榻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彼时,窗棂外不断传来淅沥的雨声,犹如最轻简清澈的调子,滴落在各处,发出不一样的声响。   却无端动听。   她始终抓着卫韫的手腕,像是怕他起身离开似的,就连睡意再次袭来的时候,她都还是握着他的手腕没有放开。   明明说了在这里的每一刻,她都不舍得错过。   但此刻,她却还是无意识地沉沉睡去了。   卫韫此刻的确疲累,却始终没有丝毫的睡意。   因为,她正睡在他的身旁。   卫韫多次试着想要轻轻地挣脱她的手,却又怕扰了她的睡眠,往往只是试探着一挣,见她反而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腕,他便又只能停滞下来。   渐渐地,他开始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她熟睡的面庞。   屋内没有烛火,下着雨的天幕阴沉沉的,透进来的光也是昏暗的。   她的身量小小的,缩在被子里那么小小的一团,就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   许是因为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阻了她的呼吸,她的脸颊有些红,睡梦中的气息也有点急,像是被噩梦缠住了似的。   卫韫伸手,将被子压在了她的下巴底下。   那一瞬,他瞧见了睡梦里的她舒展了眉眼,于是他竟也暗暗地扬了扬唇角。   许是因为她睡着,所以他躺在她身侧的时候,竟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耳畔是雨声,隐约还有她的呼吸声。   唯有她在他身旁时,他才能有一刻觉得,原来活着,也可以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便在这样恬静的一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闭上了眼睛,模模糊糊的,就要彻底睡去。   彼时,内室里的炭火已经燃尽熄灭。   融融的暖意被湿冷取代。   谢桃陷在睡梦里,缩成了一团,无意识地往自己身旁的热源边挪。   卫韫在被谢桃紧紧抱住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睡意都在顷刻间消失,他骤然睁开双眼,低首便见女孩儿已经靠在了他的胸膛。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   于是一张冷白的面庞顷刻灼烧了一片浅淡的薄红。   像是有些无措。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方才轻轻地叹息。   许是顷刻间的贪恋在心头作祟,   最终,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发顶,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场雨被隔绝在了窗棂外的檐下,淅淅沥沥的声音更衬得屋内静谧无声。   外间里的香炉仍然在散着缕缕的烟。   在昏暗的光影里,隔着微微晃动的流苏帘子,   软榻上的两人相拥而眠,呼吸浅浅。 第62章 何为矜持(捉虫)   当谢桃再度醒来的时候,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那是卫韫啊。   此刻的他还在睡着,呼吸声极轻极缓,便是连常蹙着的眉心此刻也难得舒展,一张面庞在窗棂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多添了几分朦胧。   谢桃意识到自己缩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竟也无意识地揽着她的腰。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她靠在他的胸膛,鼻间是他身上浅淡的冷香味道。   总归是一调好闻的香。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清冽,冷沁。   谢桃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了一下他的睫毛。   也就是这一瞬,他骤然睁开了眼,攥住了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带着极浓的戒备,犹泛冷意。   谢桃被吓了一跳,眼睛眨了一下,忘了反应。   她的手腕还被卫韫紧紧地握着,力道之大,痛得她皱起眉头。   卫韫在看见谢桃的那张脸的时候,原本收紧了力道的手指蓦地松开了些。   “抱歉。”   他开口时,嗓音带着几分方才醒来时特有的沙哑,“可是弄疼了?”   谢桃握着自己的手腕,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   窗外还有雨声淅淅沥沥,这一下,竟是再没停过。   两人都枕着一个软枕,四目相对的时候,仿佛周遭什么都不曾剩下,就连窗外的雨声也渐渐没了声音。   卫韫无法否认的是,他很喜欢这一刻。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必去想,就这么静静地待着,仿佛岁月,就该停驻在这里。   他的手轻轻地抚过她耳畔的浅发,他忽而低声问她,“还睡么?”   谢桃摇摇头,望着他抿着嘴唇笑。   卫韫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那时,他的唇畔也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起罢。”   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掀开了被子,下了软榻。   卫韫一夜未眠,身上的衣袍也还未换,他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袖,回身时瞧见躺在软榻上的女孩儿还穿着单薄的睡衣。   他顿了顿,便掀了帘子去了外间,打开了房门。   “十一。”   因为卫敬不在,卫韫便唤了守在院子里的另一个侍卫。   卫十一连忙从不远处的院墙上一跃而下,飞身迅速来到卫韫的面前,在台阶下俯身行礼,“大人。”   卫十一算是他府里这些侍卫里年纪最小的,如今只有十五岁,身量也比其他侍卫要单薄一些,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武痴。   他的武功,并不弱。   “去让邵梨音送一套衣裙过来。”卫韫站在廊前,淡声吩咐道。   卫十一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卫韫瞥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连忙低首成是。   接着便一个闪身,离开了。   站在廊前,卫韫伸手便接到了一手的雨水,湿润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手掌上,他看了一眼湿雾朦胧的阴暗天幕,衣袖在那一刹那被檐外的雨水打湿,浸染出了更深的痕迹。   他转身回到书房里,方才掀了流苏帘子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小姑娘裹着被子正伸着手在够放置在软榻边的小案几上的糕点。   一见卫韫进来,她立刻缩回了手,用那双圆圆的杏眼望着他,甚至还傻笑了一下。   卫韫扯了扯唇角,干脆伸手去拿了一块栗子糕递到她眼前。   谢桃接过来,才咬了一口,就听见他说,“一会儿邵梨音会给你拿衣服过来,到时你唤她进来就是。”   “你要去哪儿啊?”谢桃嘴里咬着糕点,望着他问。   卫韫闻言,垂下眼帘,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太自然地道,“我去浴房,一会儿便回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他掀了帘子离开,晃动的流苏遮下来,掩去了他的背影。   谢桃吃着栗子糕,又从卫韫特地给她挪近了一些的小案几上端了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   此时的雨声仿佛是最美妙的背景音,谢桃端着茶,嘴里咬着糕点,惬意地弯起了眼睛。   因为没有吃早饭,这会儿有点饿了,所以她就把案几上的那一碟栗子糕都吃了个精光。   捧着茶杯喝茶的时候,谢桃听见了门外传来了邵梨音的声音,“大人,衣服送来了。”   “梨音你进来吧!”谢桃连忙唤她。   等在门外的邵梨音没有听见卫韫的声音,却反而听到了谢桃的声音,她顿了一下,神色微闪,但顷刻间却又恢复冷静如常的模样。   她奉命来保护的这个主子,和家主盛月岐偶尔的说话方式是一样的,他们也同样会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甚至是同样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现。   但好奇心,是她身为属下最不该有的东西。   她虽姓邵,却到底是盛家家仆的血脉。   像她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主子手上的一把刀,不该过问的,从不过问。   邵梨音推门进去,手里端着的托盘里是叠放整齐得到一套衣裙。   掀了流苏帘子,邵梨音走进去时,便见到了软榻上裹着被子坐在那儿的谢桃,她顿了一下,便端着托盘走了过去,低首道,“主子请更衣。”   谢桃对她笑了一下,说,“谢谢啊。”   “主子言重。”邵梨音俯身,将那托盘放在了谢桃的面前,而后便又行礼道,“属下告退。”   待她离开之后,谢桃才伸手去把托盘里的那一套衣裙展开。   荼白的交领上衣,下面搭着的是一条同色的下裙,腰部却是秋香色,还绣着银线桃花瓣,腰间的带子上还钉着几颗小小的珍珠,外头搭着的是一件秋香色的褙子,里头毛茸茸的,看起来很保暖。   褙子上同样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桃花瓣,衣襟处有小颗的珍珠一颗颗地镶嵌点缀,是很漂亮的款式。   谢桃满心欢喜地穿上之后,就跑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邵梨音抬眼看见谢桃的马尾辫时,她像是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主子可要属下为你梳发?”   谢桃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然后点点头,“嗯!”   坐在书房外间的桌边,谢桃任由身后的邵梨音动作轻柔地拆了她的马尾辫,拿着随身的小檀木梳,动作小心地替她梳着头发。   “梨音你还随身都带着小梳子啊?”   谢桃问她。   邵梨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似的,这个向来冷冰冰的姑娘,脸上竟也流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色。   半晌,她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邵梨音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只用了不到七分钟的时间就给谢桃梳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谢桃在妆奁里立起来的镜子里看了看,然后就转头看向身后的姑娘,“谢谢你啊梨音。”   她特地把之前卫韫送给她的那支发簪拿出来,簪在了发间。   而邵梨音此时也将自己方才在拿衣服的时候顺便拿来的妆奁的抽屉都打开,她从里头挑出一朵姜黄色的绢花,试探着问谢桃:“主子可要戴上这个?”   “好啊。”谢桃点点头,冲她笑。   邵梨音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竟稍稍柔和了一点点,替谢桃簪上了两朵姜黄色的绢花,又把珍珠排簪簪在了她乌黑的发髻间。   匣子里还有许多对儿耳珰,但谢桃没有穿耳,却是不能戴。   但见邵梨音做起这些事情来,竟然如此细致,她不由地回头去看了这个姑娘一眼。   谢桃见过她杀人的样子。   一张素净白皙的面容上沾着血迹,仿佛从来都不会笑似的,她手中的长剑刺穿了多少人的胸口,却始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此刻,谢桃又发现了她身为一个姑娘的细腻温柔。   “主子怎么了?”   邵梨音见谢桃忽然望着她,她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个送你!”   谢桃从自己面前摆着的妆奁里挑了一对儿耳坠,放到邵梨音的手里。   说着,她就站起来,把邵梨音按在了凳子上。   “主子……”邵梨音想起来,却被谢桃按着坐在了那儿。   “上次我送你的口红你带了吗?”谢桃忽然问她。   邵梨音愣愣地点头。   令谢桃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总是素描朝天,梳着男子的发髻,穿着男子的衣袍的姑娘,竟然还特别会化妆。   据邵梨音说,她是在晔城作为表小姐时,学会这些的。   因为是要符合一个闺阁女子的身份,盛月岐还特地让人教了她许多。   “那我一来,你不是就做不成表小姐啦?”谢桃正在替她涂口红,听见她这么说,就顿住了。   邵梨音摇了摇头,“属下并不想做一个闺阁女子,那样的任务于我而言,其实是束缚了我许多,”   她抬眼看向谢桃,唇角竟稍稍有了一丝丝微不可见的笑意,“若不是主子你,属下或许到现在,都只能在晔城待着。”   两个人说着话,竟就像是普通的小女孩儿一般,比往日里还要少了几分隔阂。   谢桃到底是从来都没有化过妆,这会儿连帮邵梨音涂口红都涂不好。   最后,还是邵梨音自己来的。   邵梨音甚至还帮她化了一个妆,用的都是妆奁最底层的那些瓶瓶罐罐。   谢桃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朱红的花钿点在眉心,粉黛轻扫,淡淡的胭脂就好似烟霞流散时的余色,水红色的口红被邵梨音小心地刷在她的唇瓣。   谢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笑,“这样好奇怪哦……”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还有点不太自在。   邵梨音却道,“主子这样很漂亮。”   最终,谢桃和邵梨音走出书房的时候,便连邵梨音也依着谢桃,替自己重新挽了一个发髻。   等在外面的卫十一原本是躺在廊前的木栏杆上的,一见邵梨音略施粉黛,乌发红唇的模样,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直接摔进了雨地里。   邵梨音没有什么表情地瞥了雨地里狼狈的卫十一一眼。   谢桃忍不住哈哈大笑。   适时,卫韫方才从那边的月洞门里走来,他身旁跟着的是替他举着一把烟青色油纸伞的卫敬。   他已换下了之前的那身衣裳,此刻身着黛蓝的锦袍,银冠玉带,乌发如缎,在朦胧的烟雨里,他的那张面庞仍旧如玉无暇。   卫十一方才狼狈地爬起来,便见卫韫和卫敬从那边走了过来,他当即低首行礼。   “卫韫!”   谢桃一看见卫韫,就提着裙子往台阶下跑。   卫韫在抬眼时,便见她已低着头冲进了雨幕里。   眉头轻蹙,卫韫直接夺了卫敬手里撑着的油纸伞,快步走了过去。   烟青色的纸伞遮下,雨滴在伞沿聚着滴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乌发。   “跑下来做什么?”他清冷的嗓音里透露出几分不悦。   但在被纸伞遮下的微暗的光线里,他见自己面前的姑娘忽然抬起了头。   眉心是犹如朱砂般的一点殷红花钿,一张白皙明秀的面庞粉黛轻施,胭脂的薄红在她的脸颊浅浅晕染,唇色如绯。   眼前的姑娘比平日里似乎更要多了几分明艳,如春日里盛放的杏花一般灼灼动人,竟令他一时有些错不开眼。   “奇,奇怪吗?”谢桃瞧见他的目光,脸颊不由地有点发烫,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起来有点羞怯。   卫韫终于回神,他目光闪了闪,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听着仍旧很平静,“并未。”   而后他便牵起她的手,往台阶上走去。   彼时,卫伯也匆匆过来,他身后跟着的,是添炭的两个奴仆。   卫伯先是给卫韫行了礼,而后抬眼看向谢桃时,这个老头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姐这么打扮着可漂亮!”   谢桃嘿嘿地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待卫韫牵着谢桃的手进了书房,里头的两个奴仆已经迅速地添了炭火,行了礼便匆匆退了出来。   而站在外头的卫敬总是时不时地看向站在另一边的邵梨音,惊愕到不行。   印象中这绝对是个假小子一般的姑娘,可此刻,他却分明见她挽着姑娘家的发髻,甚至还戴了耳坠,胭脂轻扫,口脂绯红。   可不就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嘛。   还挺新奇。   直到邵梨音偏头瞥了他一眼。   那绝对是带着杀气的目光。   “……”   打扰了。   卫敬抱着自己的剑,脊背挺直,站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书房的内室里,谢桃看着卫韫从书架上取了书来,在桌边坐了下来,她盯着他片刻,然后拿着凳子挪到了他身旁坐下来。   卫韫翻开了书卷的时候,正逢谢桃把脑袋凑过来,“卫韫,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今天好不好看啊?”   他握着书脊的指节收紧了半寸,故作淡定地戳着她的脸蛋,让她坐正。   “不好看吗?”谢桃开始怀疑人生。   她抱着妆奁端详了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撇了撇嘴,抬手就想去蹭掉自己眉心的花钿。   卫韫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做什么?”他轻瞥她一眼。   谢桃有点蔫蔫儿的,她干脆站起来,“我还是去洗掉吧……”   卫韫握着她的手腕,让她重新坐了下来。   像是过了好半晌,谢桃方才听见他忽然的一句:   “好看。”   像是幻听似的,谢桃抬眼望向他,却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手里的书卷上,并未分给她半分视线。   但她分明,瞧见了他耳廓的微红。   谢桃瞬间弯起了眉眼,她直接扑进他怀里,对准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顿时,一个红色的唇印便留在了他冷白的面庞。   卫韫一时不防,忽然被她亲了一下,浓黑的眼睫都颤了颤,耳廓的反应更为直接,开始发烫。   他负气似地伸手捏住她的脸蛋,低眼看着趴在他怀里的姑娘时,他在她那双泛着清波似的眼瞳里好似瞥见了他的影子。   “谢桃,”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没由来的有点哑,“身为女子,你可知矜持二字怎么写?”   “嗯?”他的尾音微扬,嗓音却还是低低沉沉的,犹带几分诱惑。   谢桃被他揪住了脸蛋,只能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半晌,她垂下眼帘,小声嘟囔,“我又没有亲别人,我亲我男朋友为什么要矜持?”   “你……”卫韫一时无言。   “你又不亲我,还不让我亲你……”她继续小小声地抱怨。   还有点气鼓鼓的。   卫韫沉默半晌,像是气笑了似的,他的眼瞳里深色流转,犹如浓烈地墨色晕开。   轻笑声低低的,却仍旧清冽撩人。   而后,他手里的那卷书从他的指间掉落下去,落在了地上,被窗棂外的风吹得翻了页。   他松开了女孩儿的脸蛋,却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的瞬间,直接低首,恶狠狠地咬着她的嘴唇。   她的口脂带着稍甜的味道,令他不由深深辗转,寸寸流连。   谢桃只能无助地抓着他的衣襟,一双杏眼瞪大,被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后脑,动也不敢动。   后来,他干脆咬破了她的下唇。   细微的刺疼袭来,令谢桃皱了眉。   他松开她的瞬间,两个人微热的气息彼此拂面,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有了细小血珠的唇瓣,任凭耳畔的温度已经烫到麻木,红的滴血,他的神态却比平日里的端方雅正要多了几分恣肆,甚至还稍稍带了几丝刻意的恶劣。   这是谢桃从未见过的他的模样。   于是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反应。   而此时的卫韫,薄唇上染着她的口脂,晕染成一片浓淡不一的颜色,却令此刻的他,多添了几分难言的致命风情。   他的手指一点点蹭过她溢出唇角的口脂,动作细致且温柔。   “是否如你所愿了?”   后来,他忽而俯身,凑近她的耳畔,轻轻地说了一句。   微哑的嗓音里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令谢桃在听见他的这一句话的时候,一张白皙的面庞瞬间红透,如同胭脂被错手铺散了满脸似的,这一次,她连脖颈儿都泛起了微粉的颜色。   谢桃根本说不出话,眼睛一直眨啊眨的,也不敢看他。   彼时,门外忽然传来卫敬的声音,“大人。”   卫韫柔和的眉眼在听见他的声音时,瞬间冷淡了几分,“何事?”   “这……”   卫敬在门外欲言又止。   卫韫抬眼望了一眼那随风微晃的流苏帘子一眼,而后便抚了抚谢桃的发,站起来,走出了内室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了自己唇上残余的口脂,还不忘擦了脸颊上的痕迹,而后才打开了外间的房门,看向等在门外的卫敬。   彼时,邵梨音已经自觉地站到了不远处的回廊里。   “大人,信王派人来传话,想见您一面。”卫敬对着卫韫拱手行礼,低声说道。   只是他抬眼看向卫韫时,却蓦地在他的黛蓝锦袍内露出来的雪白衣襟上瞧见了一抹微红的痕迹。   嗯??   那是什么?   钢铁直男·没谈过恋爱·卫敬也是没有想明白。   卫韫神色微凛,像是琢磨了片刻,忽而扯了扯唇。   而后他转身走进了内室里,看着谢桃趴在桌子上,已经把脑袋埋进了臂弯里,他的眼底又隐隐浮现了浅淡的笑痕,但片刻,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薄红,耳廓也仍旧有些发烫。   他走过去,轻声唤她,“桃桃,”   “我有些事要做,今日怕是……不能陪你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歉意。   谢桃每次听他唤自己“桃桃”都会忍不住心头悸动,此刻听了他的这句话,她才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看向他时,她的那张面庞仍旧是泛红的,就连那双杏眼也雾蒙蒙的。   “你……你去忙吧。”她动了一下唇,甚至还伸手推了推他。   待卫韫离开之后,谢桃原本打算就待在书房里看书,等着回去的时间到来。   但不消一会儿,她抬眼,却见门外忽然来了一位身穿青白锦袍的年轻公子,赫然便是南平侯府的世子——齐霁。   “又见面了,表姑娘。”   俊朗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把玉骨扇,笑得温润清和。   他走进来时,谢桃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好……”   “我本是来见延尘的,却是不巧,正遇上他出府,我便想着,来见见小表妹也是好的。”齐霁也不见外,在桌前坐下来之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哦。”谢桃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太知道自己该和他说些什么。   “我与延尘是好友,你既是他的表妹,那么我这一声表妹,应该也是无甚差别的罢?”齐霁笑着问道。   谢桃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齐霁却是不动声色地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打量了一番,他神色未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望着她,忽而开口试探道,“小表妹可知,孙御史向陛下求旨,想将自己的嫡女,许配给延尘的事?”   谢桃原本正端着茶盏喝茶,在听见齐霁的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猛地抬头望向他:   “什么?” 第63章 你喜欢他(有修改)   “小表妹不知?”   齐霁见谢桃面露惊愕,他便摇了摇头,笑叹,“孙御史可是好几日前就向陛下请了旨。”   谢桃捧着茶盏,垂着眼帘,半晌都没有说话。   齐霁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便好似更确信了些什么,他始终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片刻后方才悠悠道,“但延尘拒绝了。”   果然,一听他这话,谢桃便又抬起了头,望着他。   “真的吗?”   谢桃眼睛亮了亮,但她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连忙问,“那,那他拒绝了,皇上有没有生气?”   “放心,陛下并未发怒,毕竟延尘也是国师,深受倚重,陛下哪里会因为此事便惩治他。”齐霁喝着茶,缓缓说道。   只是片刻后,他又抬眼轻瞥了坐在对面的小姑娘一眼,忽而道,“只是可惜了那位孙小姐对延尘的一片痴心,我听人说,她是求了孙御史许久,孙御史方才厚着脸皮去替自己的嫡女求这门姻缘……岂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那孙小姐生得也是闭月羞花之姿,经此一事,却是成了郢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了。”   谢桃闻言,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表妹看起来,有些过分关心延尘的姻缘了。”齐霁忽然又说了一句。   谢桃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瞳,手指扣着茶盏的杯壁,也不知看到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延尘如今已二十有二,是该娶妻的年纪了,即便是走了个孙小姐,明日也会再来一个王小姐,李小姐……这一个他不喜欢,日后总会遇上那么一个喜欢的吧?”   齐霁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连遇上好几个喜欢的也说不一定……”   “他才不会!”   谢桃下意识地反驳。   齐霁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表妹何出此言啊?”   他继续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谢桃瞪着他,不再说话了。   齐霁看着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显然是被他说的话给气到了,齐霁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连忙说,“表妹可千万莫要与我生气,”   他将自己随身系在腰间鞶带上的皮质袋子里由牛皮纸包裹着的一张糖饼递给了她,“我啊,方才不过是说笑,逗你罢了。”   谢桃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迟迟没有去接。   “小表妹不吃可是要后悔的,这糖饼可是极难得的,除了我南平侯府的后厨,这世上可就再也寻不到了。”齐霁将牛皮纸展开一些,露出半块沾了糖霜的饼。   那糖霜就像是细碎的雪花似的,簌簌地铺散在了一块外表焦黄的薄饼上,上头还有一颗颗的白芝麻。   好像……闻着就挺香的?   谢桃有点迟疑了。   最终,她还是没有抵住诱惑,伸手去接了。   她只低头咬了一口,外表酥脆,里头有着桂花蜜的味道,像是还有别的叫不上来名字的清甜香味,带着果香的酸甜糖稀裹在里头,外头又是细碎的糖霜,芝麻极香,甜而不腻。   谢桃的眼睛里流出惊喜的光芒。   “如何?”齐霁笑着看她。   谢桃咬着饼,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好吃……”   齐霁闻言,眉眼微扬,颇有些得意,“我郢都老饕可不是浪得虚名,我这张嘴吃过的美食啊,那必得是实打实的好吃才行。”   身为南平侯府的世子,他却活得像是一个不羁的浪荡子。   这郢都无人不知,南平侯府的世子空有其书画之才,却是个无心功名,一心追求玩乐的纨绔。   他却到底乐得做这样一个纨绔。   “表妹从晔城来,不知晔城可有什么美食啊?”齐霁又开始追问谢桃。   谢桃愣了一下,嘴边沾着饼屑,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咬了半块的饼放在了桌上,然后就转身往内室里跑。   齐霁不明所以,但片刻后他却又见她又跑了出来。   手里还抱着两个盒子。   那是谢桃除夕那日带过来给齐霁的礼物,只是这么多天她没有过来,险些就将这件事给忘记了。   这会儿,谢桃把两个盒子放在了桌上,推到了齐霁的面前。   “这是送我的?”   齐霁指了指自己。   谢桃点了点头,“这是新年礼物,本来该早些给你的,但是……”   她挠了一下后脑勺,抿了抿嘴唇,含含糊糊地说,“反正,给耽搁了。”   乍一听“新年礼物”,齐霁那双向来温润的眸子里竟还流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   他与这位表姑娘到今日也不过才见了两次,却未料想,她竟还给他备了这样一份礼?   心里头更多了几分好奇,齐霁当下便打开了其中一只盒子。   而后,他便见其中摆着的,是经由牛皮纸包裹,用线绳束缚好的方方正正的一列又一列的小方块。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于是那双眸子一亮,他当即拆了一个,里头赫然便是他曾在卫韫手里抢夺过的酥糖。   捏着那枚酥糖,齐霁像是细细地思索了片刻,当他再抬眼看向谢桃的时候,神情多了几分深意,“这酥糖,可是你做的?”   谢桃拿起桌上的半块饼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齐霁捏着那酥糖半刻,忽而失笑一声,如墨般的眼瞳里浸润着清亮的光。   好你个卫延尘,竟早就做了这般金屋藏娇的勾当!   “小表妹,”   齐霁咬了一口酥糖,眉眼都舒展了,他忽然问,“你可是喜欢延尘?”   这忽然的一句,令谢桃瞬间被呛住,连着咳嗽了好一阵儿。   大开的门外,仍在下雨。   声声淅沥,打在檐下,落在倒映着渺远天幕的池塘里。   屋内的齐霁,望着咳出泪花的姑娘半晌,替她再倒了一杯热茶。   谢桃的指腹在接触到茶盏的时候,被杯壁的温度烫得瑟缩了一下手指。   未待谢桃开口说话,齐霁便兀自弯了弯唇角,“看来是这样没错了。”   齐霁并不知道,这位忽然出现的“表姑娘”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但是遇上卫延尘,于她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但同时,齐霁却很清楚,或许对于卫延尘而言,能够遇上这么一位姑娘,却是他的幸运。   卫延尘其人,背负得太多,隐藏了太多。   他身在炼狱,半生从未解脱。   齐霁曾以为他天生冷情,而这人间风月,红尘万里,多少意趣,仿佛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片荒芜的雪原。   而齐霁之所以以他为友,   只是因为,纵使他再感受不到人生热切,世间温暖,但他也同样恪守着自己的原则。   他实则,也同样心怀赤诚。   只是这份赤诚,是他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与枯骨艰难保护的初心,那绝非是善良。   卫韫从不是绝对的良善之人。   真正无辜之人,他从不加以利用。   但与他为恶者,他也绝不放过,从不手软。   他向来是这样果决。   齐霁原以为,依照卫韫这样的性子,或许此生都将注定孤身一人也说不定。   但偏偏,他的身边却莫名出现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尤其单纯无害的小姑娘。   但齐霁此刻定定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时,心里却又忽然觉得,一切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   一个是经世事挑染,一身疮痍的黑。   一个是如白雪一般,晶莹剔透的白。   卫韫身上经年的苦痛,或许只有这样一个足够纯粹的姑娘,才能消解。   不需要她心思千转,胸中谋略,做他身边的所谓助力。   她只要做这样一个足够简单的姑娘,便已是很好。   如案边摇曳微暖的灯火憧憧。   如院落四合坠落的天光里,那流散寸寸光影的星。   似冬日深夜里温热指腹的一盏散着缭绕热气的清茶。   为什么是她?   齐霁此刻在看着这个啃着糖饼的姑娘时,心里已经了然。   “都已是见过两面了,我还未请教表妹的名姓?”见她埋头啃糖饼,齐霁也不再执着于之前的话题,便索性含笑问道。   “谢桃。”她小声地答。   齐霁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轻轻挑眉,“是个好名字。”   人很简单,而她的名字也如她一般简单。   “齐明煦。”   彼时门外忽而传来了卫韫的声音。   像是带着几分不悦,稍稍泛着冷意。   齐霁闻言,偏头时,便见卫韫已踏进门来。   他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已被渐盛的雨势浸湿,边角还在滴着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也难免被风吹进伞沿下的雨水浸润。   “卫韫!”谢桃一见卫韫,就把手里啃得只剩下一小块的糖饼放在桌上的牛皮纸上,然后就站起来,往他面前跑。   这一幕落在齐霁的眼里,令他瞬间又挑了挑眉。   卫韫瞧见谢桃跑过来伸手就要来拉他的衣袖,他就伸手,指尖点在她的额头,令她一时止步在那儿,与他之间隔着他一臂的距离。   “我身上沾着寒气。”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而后便冷淡地瞥了一眼坐在那儿的齐霁,缓缓走到屏风那处,解了领口的带子,将那大氅直接搭在了屏风上头。   “延尘你对桃桃表妹倒是温和,怎的对我便是这样一副情态?”齐霁吃着酥糖,叹了一口气。   卫韫闻言,回身时忽而看他,神情莫名有些怪异,“你唤她什么?”   齐霁坦然道,“你我既是好友,桃桃是你的表妹,自然也是我的表妹。”   卫韫的那双眼里清辉疏冷,闻言,稍稍眯了眯。   “……”   谢桃觉得屋里的气氛莫名有点怪异,她默默地走过去,坐下来继续啃饼。   卫韫瞧见桌上那两盒摆在齐霁面前的酥糖,还未说些什么,齐霁注意到他的目光,就连忙把盒盖啪嗒一声盖上,然后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卫延尘,这些可都是桃桃表妹送我的。”他警惕似的说了一句。   而后他索性抱着盒子站起来,还不忘拿上了桌上他的那把玉骨扇,“天色不早,我要回府用午膳了,你们国师府里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说着,他看向谢桃,对她笑了笑,“桃桃妹妹,下次我再来,带你去吃我侯府的家宴。”   彼时,他话音方落,便见卫韫眼风扫来,于是他忍不住又扬了扬唇,只说了一句“告辞”,转身便往门外去了。   守在门外的卫敬一见齐霁走出来,便当即拿了放在一旁栏杆上的纸伞撑开来,“世子爷,属下送您出去。”   齐霁颔首,回头往书房门内望了一眼,唇畔始终衔着温雅的笑意。   “走罢。”他说着,便抬步走下了石阶。   门内的卫韫见齐霁离开,偏头低眼时,便瞧见女孩儿嘴边残留的糖霜碎屑,他便拿出了一方锦帕来,伸手替她擦了擦。   谢桃乖乖地坐在那儿,那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面前的卫韫。   直到卫伯匆匆从雨幕里走来,站在门外道,“大人,和毓公主送来了帖子,邀小姐后日去梅园参加诗会。”   卫韫闻言,他收回手,将锦帕随手放在了桌上,而后便抬眼看向门外的卫伯,直接道,“推掉。”   “直接告于来人,说表小姐旧疾复发,如今正卧床修养,不良于行。”   卫伯当即垂首,“是。”   而后便转身又撑伞冲进了雨幕里。   “公主?”   那是皇帝的女儿,真的公主啊。   “她是当今圣上所出的第四女,因其诗才与容色双绝,在大周颇有声名。”卫韫解释了一句。   诗才与容色双绝?   谢桃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他,“也就是说她不但作诗很厉害,而且长得也很漂亮?”   卫韫没有反驳。   谢桃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忽然问他,“你见过她吗?”   “不过数面之缘。”卫韫简短地答。   “她为什么要邀请我去参加什么诗会啊?我又不会作诗……”谢桃疑惑地问。   她连背诗都是一件难事,更不提作诗了。   “许是好奇,又或许还有旁的目的也未可知。”   卫韫将茶盏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而后才道,“不论如何,你都不必去。”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卷入这些复杂的事情中来,所以这些场合,能不让她露面的,他便尽量让她避免。   “我还挺想知道这个公主长什么样子诶……”谢桃一手撑着下巴,说了一句。   她还没有见过真的公主。   还是这种传闻中才色双绝的公主。   但这样的话,她也只是说说而已。   自从上次花灯节之后,她就不再提出去的事情了。   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他都毫不犹豫地替她挡去,绝不允许她陷入与他一般的漩涡里。   谢桃的世界,生活有时也很难,却没有他这里这么多用生命作为代价的的尔虞我诈。   她理解他的艰难处境,也不愿意让他因为她而有所损失。   所以她决定收起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好奇心,只看着他就好。   这些,都是谢桃放在心底,从没有对他说过的想法。   而卫韫在听到她的话时,偏头看向她的时候,眼底似有几分似笑非笑,他指节微屈,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儿,“再漂亮的皮囊,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样的红颜枯骨,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谢桃一听他这话,就摇了摇头。   他可不就是“好看而不自知”的那一类人吗?   “只有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讲这样的话,我们长得丑的都不敢这样说。”谢桃自己拿了一块糕点,说着就往嘴里喂。   卫韫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随即捏住了她的下巴,在谢桃呆愣愣的时候,他已经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而后他似乎是沉思了一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哪里丑?”   只是极简单的四个字反问,瞬间便让谢桃微红了脸,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就算极力在忍,嘴角也还是忍不住上扬。   他在夸我好看诶……   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话。   此刻,已值午时。   檐外的雨仿佛终于有了要停下来的趋势,而此时,被他捏着下巴的女孩儿渐渐地已被金光缠裹,浑身都好似有淡金色的细碎流光寸寸流转着。   又到了需要离别的时候。   一时间,两人对坐,却都无话。   “卫韫……”   女孩儿嗫喏了一声,那双眼睛里是显露分明的不舍。   最后她抱住他,靠在他的胸膛,轻轻地说,“再见。”   细弱温软的嗓音仿佛犹在耳畔,可他怀中,却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就好似她从来都不曾存在于此时此刻的这个世间。   如一场难以清醒的幻梦,   他与他隔着的,是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星河万里,红尘千丈。 第64章 公主相邀(有修改)   吴孚清之死的真相彻底查清的这天,卫韫便立即进了宫,在潜龙殿里面见了启和帝。   “爱卿都查清楚了?”   启和帝以拳抵唇,咳嗽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   卫韫低眼,淡淡应,“是。”   而后,他便将衣袖里的折子抽出,看向了站在启和帝身旁的德裕总管。   德裕小心地瞧了启和帝一眼,而后在弓着身子,走下来接过卫韫手里的折子,转身又步上台阶,走到启和帝身侧,手高过头顶,将折子奉上。   启和帝手里拿着一方锦帕凑在唇边,时不时仍咳几声,他掀了掀眼皮,连伸手拿过奏折的动作都有些惫懒,胸腔里一直有杂乱的声音时隐时现。   彼时,大殿里忽然静谧下来,除却启和帝偶尔忍不住的咳嗽声之外,便再也没有旁的声响。   站在那儿的德裕总管,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也是此时,启和帝在终于看清那奏折上的内容之时,他那张褶皱遍布,老态已显的脸顿时神色一沉,那奏折瞬间便被他扔了出去,奏折的边角很硬,划过了卫韫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显的血痕。   但卫韫仍站在那儿,连纤长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国师你这是何意?”   启和帝冷哼了一声,一掌拍在了案上,“朕命你查此案是信任你,可你查来查去,却是查到了朕的头上?!”   此话一出,当即震得站在一旁的德裕总管顿时伏低了身子。   而卫韫在听见这位帝王满含怒意的这句话时,他只是微微低首,嗓音仍旧如旧冷淡平和,“陛下是要臣查明真相,臣便遵陛下旨意,给您一个真相。”   启和帝在听见卫韫的这句话时,他沉默半晌,竟怒极反笑,“好啊,你卫韫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陛下想让臣查的真相是什么?”卫韫忽而抬首,看向那位站在上首处的帝王。   如果按照大理寺卿何明瑞那里提供的经由督查院里送来的所谓密报来查下去,怕是此时该呈与启和帝的“真相”,那杀害吴孚清的幕后之人,便会是信王。   这是启和帝要的结果。   却并非是真相。   启和帝之所以杀吴孚清,是因为他发现了这位一直被自己视为近臣的吴侍郎,竟已开始在为启和帝驾崩之后的自己的仕途做打算。   一个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深信长生仙道,愿为他监督炼丹事宜的忠臣,却原来,已在暗地里与他的两个儿子暗中往来。   这怎么能令启和帝不恼?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即便这两人,是他的亲生血脉。   但这样的理由却是无法摆到明面上来的,所以他便派了人去杀吴孚清,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派去的人甚至还事先给吴孚清的小妾端给他的茶里下了毒。   但当时,吴孚清就坐在书房里,启和帝的暗卫杀了吴府的所有人,但唯独要对吴孚清下手时,他按下了椅子上的机关,自己落入了通向密室的隧道里。   机关被毁,暗卫进不去隧道,只得折返宫中。   而在吴孚清的密室里摆着的许多种为了以防万一而保存的各种解药被吴孚清一一试了个遍,却依旧无法解掉他身上的剧毒,只能替他延缓毒发的时间。   吴孚清恍惚逃离密室时,已经神志不清,最终,他死在了郢都最热闹的长街之上。   他偏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于是这件事,便不得不摆到明面上来。   朝堂上有许多的猜测,大多有启和帝暗中的推波助澜,若不是往信王身上引,便是往卫韫的身上引。   而启和帝之所以命卫韫查案,也多少存了些试探的心思,更是想借卫韫的手,来将信王重新遣回封地。   他已经习惯将诸多的黑锅,都让这位国师替他背负。   他也在酝酿着,有朝一日能够折断这仿佛从不曾低眉的清傲少年郎的脊骨,更要夺过他手里的骁骑令。   这首要的,   他便是要令卫韫成为朝堂之中,甚至是天下人唾弃的奸臣。   启和帝很清楚,人心的猜忌与偏见,便是刺穿这样一个看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之人的利刃。   但他却不知,自己到底是错算了。   他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国师,从不在意他人,更不在意自己。   所以于常人而言的刀锋利刃,于卫韫而言,却始终是不痛不痒。   走出潜龙殿时,卫韫一步步地走下白玉长阶,凛冽的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更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考几分寒凉。   吴孚清的死,终究未能算到信王的头上。   这是信王想要的结果,同样也是卫韫想要的结果。   如果信王离开郢都,那么太子赵正倓基于启和帝对他的那几分偏爱,再加上太傅许地安的指点,或许局面要比现在来难看许多。   倒不如留着信王,与太子相斗。   反正这两个,总是要先败一个。   方才走到宫门处,卫韫便听卫敬道,“大人,小姐被和毓公主的人带去梅园了。”   卫韫一听,眉眼当即染上了寒霜一般,“怎么回事?”   “您走后不久,世子爷那边便来了人,说要请小姐前去侯府用午膳……却不曾想,小姐的马车在街上便被公主的侍女拦了。”   卫敬如实将卫十一赶来告诉他的这些事情全都说与卫韫。   “邵梨音呢?她不知道拦着?”卫韫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怒意。   他竟为此事而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公主随身的侍女武功高绝,何况……何况那侍女手上还有陛下赐予和岚公主的金牌。”卫敬低头说道。   和岚公主是启和帝除太子赵正倓之外,最在意的血脉。   毕竟太子与这位和岚公主都是已故的刘皇后的血脉,是一母同胞,而启和帝对刘皇后还总是存着那么一些怀念感伤之情的。   所以和岚公主手里会有御赐金牌,这一点都不奇怪。   谢桃去侯府的事是齐霁昨日与他提及时,卫韫便同意了的,只因谢桃自那回遇刺之后便再不提出去的事,她是怕给他添麻烦,可他却不想这样困着她,而齐霁是他信任的好友,便想让她去侯府一趟也好,而他解决了宫里的事情便过去接她。   他总归也是想让她多看看他所在的这个世界,而非拘泥于国师府的一方院落。   所以今日他才会点了香让谢桃过来,但他未料到那和毓公主竟会因为相邀不成,而在大街上直接强行抢人,还拿来了和岚公主的御赐金牌。   卫韫闭了闭眼,当即上了马车,命令卫敬道,“去梅园。”   “是!”卫敬当即拱手领命。   梅园是皇家在郢都城郊的别苑,那里常是作为几位公主赏梅游玩之用,偶尔和毓公主还会在那儿举办诗会,邀请世家贵女或是公子前来参加。   此刻的谢桃脸上戴着面纱,坐在梅花林中横穿而过的木制长廊里特地设下的案几前,顶着周遭所有人的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几乎是如坐针毡。   廊外树树梅花,迎着微凛的寒风朵朵盛放,便好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廊前长长的浅色纱幔随风舞动,偶有花瓣裹缠着风吹动着纱幔的边角翩跹舞动,一如湖面吹皱的涟漪般。   “主子别怕,属下会保护你的。”   像是看出了谢桃的不安,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邵梨音适时低首,轻轻地凑到她耳畔,说道。   谢桃回头看了她一眼,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周遭低低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谢桃便听到一位侍女高声道,“和毓公主到!”   谢桃闻声抬眼时,   便正见那被宫娥簇拥着,身着杏色软烟罗裙,衣摆拖地的美貌女子款款走来。   乌丝云鬓,臻首娥眉。   眉心一点水滴状的殷红花钿轻点,一双凤目好似浸润着天星月色般,温柔含情。   她的一姿一态,都是秾丽风情。   金质的流苏随着她莲步轻移,便轻轻晃动着,勾缠着她耳畔的发簪,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而她腰间环佩,亦是叮当作响。   谢桃几乎看得失了神。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美人啊。   就在谢桃呆愣住的时候,便见那方才要走过她身旁,弱风扶柳一般的纤细美人忽而偏头,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竟看向了她。   点染了樱桃般的口脂的唇微微勾起,   那一瞬,谢桃听见她娇柔温和的嗓音传来:   “这位便是国师府的表小姐?” 第65章 他的软肋(捉虫)   美人停驻在她的面前,偏头看向她,忽然开口时,谢桃方才回过神来。   也是此时,她才发现无论是对面隔着帘幕的那些世家公子亦或是她左右原本坐着的身穿锦衣华服的女子都已经站起身来,微微伏低身子。   谢桃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有样学样地行了礼,抿了抿唇,道,“参见公主。”   内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她也没敢抬头去看自己面前的这位公主。   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昨天晚上卫韫跟她说,让她今天过来,因为齐霁在侯府的别苑里摆了宴席,邀请她与他一同前去。   但今天早晨卫韫点了香,让她过来的时候,卫敬却好像是送来了什么消息,卫韫一听,便让她先乘车去齐霁的别苑,而他则需要先进宫一趟。   谁料谢桃坐上马车没多久,便在路过闹市时被人拦了马车。   谢桃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整个人还都是云里雾里的。   “你叫什么名字?”   赵舒微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戴着面纱,唯独露出一双杏眼的姑娘,她的唇畔始终带着几分娇柔的笑意。   “谢桃。”   谢桃低声回答。   作为一个现代社会里长大的女孩儿,谢桃还没有办法习惯这种封建时代的所谓礼教规矩。   但此刻,她已经在尽力地扮演着从晔城来的表姑娘。   幸好之前,邵梨音也教了她一些简单的礼仪。   她本能地警惕着这里的所有人,心里不断在告诉自己,千万要表现地镇定一点,不能给卫韫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谢桃……”   赵舒微轻轻地揉捻着这个名字,忽而又笑着问,“谢姑娘为何总戴着面纱?”   此刻的谢桃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得身旁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许是貌丑,不愿见人罢。”   这话听着,竟莫有些阴阳怪气。   而后便有细微的轻笑声渐起,便是连帘幕后的公子们听了,也有些忍不住低声议论。   谢桃闻声看过去的时候,便见一身穿水色刺绣度花裙,容色鲜妍的年轻女子正抬眼轻瞥她,那目光,多有几分不善。   ??   谢桃有点不明所以。   直到她见站在自己身前的和毓公主赵舒微轻睇了她一眼,虽仍是笑着,却多添了几分无奈,“幼仪,谢姑娘来郢都的日子不长,也是第一次来梅园,你那张利嘴,可莫要再得罪人了。”   说罢,赵舒微便又对谢桃道,“谢姑娘,这位是幼仪,姓孙,是孙御史家的嫡女,她啊,向来如此,多是快人快语,到底也不是什么坏心眼儿的人,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谢桃听了,却忽而想起了那日齐霁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孙御史家的嫡女?   那不就是……   谢桃蓦地偏头看向那孙幼仪。   孙幼仪正听到一旁有人在窃窃私语,犹带笑语似的隐约提及了“国师”之类的字眼,当即令她的脸色更加不好,她对上谢桃的目光时,便更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民女知道了。”谢桃在面前这位和毓公主温柔含笑的目光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或是因为这时知道了孙幼仪的身份,她下意识地停挺直了脊背,并在孙幼仪瞪她的时候,她也回瞪了一眼。   孙幼仪明显怔了一瞬,而后便冷哼了一声。   彼时,赵舒微又开了口,犹带几分歉意,“今日拦下姑娘,是本宫唐突了,但因姑娘来郢都已久,却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令本宫着实有些好奇,可你又总是病着,本宫也一直未能见你……今日也是碰巧遇上了姑娘的马车,便邀了你过来,谢姑娘可千万不要介意。”   赵舒微说话向来是轻柔温雅的,如涓涓溪水一般,嗓音也始终娇柔婉转,身为金枝玉叶,却为人平易,总是笑脸相迎。   此刻对待谢桃,她也是如此。   而此刻的谢桃,也只能垂着眼帘说不介意。   赵舒微闻言便又扬唇浅笑,一张春水芙蓉面竟比那廊外的树树梅花还要灼人眼。   她忽而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谢桃的肩,“谢姑娘坐下罢,喝些热茶,去去寒气。”   而后她又偏头看向众人,声音又放大了一些,“各位都坐下罢。”   说罢,她便收回了手,由身旁的侍女扶着,一步步地走到了阶梯上,在主位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或是见主位和右边的另一个位子还空着,赵舒微便朝身旁的侍女勾了勾手指。   那侍女当即伏低身子,凑到赵舒微身旁,轻声道,“公主?”   “和岚姐姐与和悦姐姐还未到?”赵舒微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侍女低眉道,“两位公主的车驾方才到东市。”   赵舒微闻言,极轻地“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眉眼间也流露出几分慵懒之色,但她那涂了口脂的唇却是始终含着浅淡的笑意。   在众人低低的交谈声中,赵舒微斜倚在椅子上,一手握着扶手,那双凤目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坐在那一众女客里的谢桃时,她的神色莫名深了几分。   梅园这里是看似相谈甚欢的一群人在说笑着,谢桃夹在其中,始终绷紧了弦,半刻都不敢放松。   彼时,在卫韫的马车一路行至宫外,来到游蒙街的时候,马车却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齐霁的近卫——齐坚白。   “国师大人,世子爷请您松鹤楼上一叙。”齐坚白拱手道。   卫韫掀了帘子,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显露出几分焦躁,嗓音冷冽,“让开。”   “大人,世子爷让属下告诉您,您现在去梅园,便是将谢姑娘置于风口浪尖。”齐坚白低着头,继续说道。   此话一出,卫韫捏着帘子的手便是一紧。   片刻后,卫韫下了马车,命随性的侍卫将马车赶回国师府,便带着卫敬上了松鹤楼。   这松鹤楼向来是喝茶的地方,一踏进楼里,便是浅淡的茶香味道迎面而来。   在二楼的天字号房里,卫韫见到了坐在里头喝茶的齐霁。   “来了。”   齐霁一见他,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扬了扬下巴,“过来坐罢。”   “齐明煦,”   此刻的卫韫面沉如水,他身形未动,只站在那儿,“你想做什么?”   齐霁闻言,却道,“应该是我问你卫延尘想做什么才对。”   他定定地盯着卫韫片刻,而后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有些发皱的衣袖,走到卫韫身前,道,“今日这梅园你是去不得的,”   “所以得本世子出马。”   他眉眼微扬,忽而一叹。   卫韫微愕,眼神闪了闪。   齐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桃桃妹妹怎么说也是因为我的邀约才会被和毓公主给截了去,我这个请客的人久等客人未至,难道不该去寻一寻吗?”   “好了,你便坐在这里喝茶罢,我这一趟,必是要将桃桃妹妹给带回来的,放心。”   齐霁说着,便绕过卫韫,要推门出去。   但他顿了一下,倏忽回头,再看向卫韫的侧脸时,眼底笑意渐浓,开口时,犹带几分感叹,“我啊,多年来第一次见你这般冲动。”   从他认识卫韫的那一年起,这个人便已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犹如千尺的深水寒潭一般,深不可测,冷面薄情。   这还是齐霁第一次,见他像个十几岁未经世事浸染过的少年般,不管不顾,乱了章法。   却仿佛终于,令卫韫沾染上了一丝属于凡尘俗世里的烟火气息。   到越来越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齐霁这么想着,唇畔含着笑,他摇了摇头,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了卫韫。   窗外传来闹市里商贩不同的叫卖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说话声,嘈杂一片。   他久久地站在那儿,宽袖遮掩下的手掌里握着一枚冰冰凉凉的铜佩。   距离她离开这里,还有好几个时辰的时间。   卫韫想到这里,心头却始终未有半刻放松。   她终究不是这里的人,他不知道她能不能一个人应对这里对她来说的种种变数。   想到这一点,卫韫握着铜佩的手指节又收紧。   但他很清楚,正如齐霁所说,如果他此刻去了梅园,非但不能令她从漩涡中抽身,反而会令她彻底卷进来,成为许多人眼中想要利用的棋子。   要想保谢桃平安,她在外面所有人的眼中,就只能是那位从晔城来的表姑娘。   是他为报旧时远亲之恩,特地留在郢都照看的表妹。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出他对她过多的关心。   因为这于她而言,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这一趟,只能齐霁去。   但卫韫坐在桌前,端着茶盏半晌,薄唇微抿,指节用力,顿时他手里的茶盏便应声碎裂。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指缝带着划破的血痕间涌出的殷红血色流淌下来。   他指节一松,碎裂的瓷片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无论今日这梅园诗会,到底是谁给他设下的局,也不论那位和毓公主在这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一切,他都记下了。   他原本孑然一生,这世间也早已没有什么能令他惧怕的了。   但谢桃出现了,   她成了他的软肋,令他这个早已忘却“惧怕”二字的人,时隔多年,竟也开始重温了少年时期痛失一切,一无所有时的种种灰败心绪。   他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更不愿让她沾染上这个世界里的半点脏污。   事到如今,他身后只有万丈深渊,不曾留有丝毫余地。   所以他只能逼迫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他只能踩着刀尖一步步地,往上爬。   而有朝一日,   他总会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天下人眼前,   而那一天,绝不会太远。 第66章 全是为你(捉虫)   梅园之中,谢桃坐在案几前,一直安安静静的,垂着眼帘,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瓷碟里的糕点。   却一点儿想吃的心思都没有。   据说是因为和岚长公主和另一位和悦公主还未到的关系,所以诗会迟迟没有开始。   也多亏了这两个迟到的公主,谢桃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会作诗,要是轮到她这里,那得多尴尬啊。   可是再怎么迟到,那也是两位一定不会缺席的公主啊,谢桃坐在椅子上,不免有些心慌气短。   就好像她什么内容都没背,就得上考场去考试似的。   她又开始回想自己会背的古诗词,零零散散地想起来几首,她却也还是不知道够不够用。   心里盼着卫韫来救她,谢桃的手指捏着案几的一角,来回摩挲着。   一旁的孙幼仪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谢桃的举止,她忽而掀唇,几分不屑显露分明,“果然是乡野之地来的,真是粗鄙。”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令谢桃听个清楚。   谢桃忽而偏头,看向孙幼仪。   孙幼仪便扬着下颚,一副“你待如何”的傲慢模样。   彼时,已有许多女子注意到了她们这里的境况,一时不免捂嘴,左右相顾,窃窃私语。   “……你们城里人都像你这样自来熟吗?”   谢桃一点也不想跟她讲话,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对卫韫存有非分之想,还差点让这里的皇帝下了赐婚的圣旨,她就像是一只鼓足了气的河豚。   “可我没有很想跟你讲话。”谢桃说。   孙幼仪在听见谢桃的声音时,她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戴着面纱的姑娘,眉头蹙起,脸色稍青。   她身为御史之女,又与几位公主交好,平日里自是旁人巴结的对象,自然未曾听过这般直白刺耳的话。   这谢桃是谁?不过只是一个微末小城来的乡野村姑罢了,竟也敢这般跟她说话?   “你……”   “幼仪。”   孙幼仪方才想发难,便被坐在上首处的赵舒微打断。   她抬眼一见赵舒微那双含笑的凤眸,便只好将心里的那通火给生生压了下来。   国师卫韫毫不犹豫的直言拒绝,令她一夜之间便成了郢都的笑话,如今与她一席同坐的这些个贵女里头,有几个没在背地里笑话过她?总归是不敢摆到明面上来罢了。   因着这份难堪,孙幼仪对于卫韫心中仍旧倾慕,却也多了几分恼恨。   她自是不敢诘问卫韫的,于是压在心底里头的这些怒气便被她转嫁在了这位国师府里出来的表姑娘身上。   毕竟,这也不过只是个挟恩图报的远房表亲罢了,欺负了便欺负了,说到底,怕是对于卫韫而言,也并非是什么重要之人。   孙幼仪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   于是垂眼沉思片刻,她偏头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那案几边的风炉上温着的茶,便命身旁的侍女取下上头的茶壶来,倒了滚烫的一杯。   端在手里时,便连她的指腹也觉得极烫。   孙幼仪扯了一下唇角,下一刻,便像是手肘磕在了案几的边角似的,她手腕一翻,那滚烫的茶水便直接泼向了坐在她身旁的谢桃。   邵梨音的反应极快,但当她说着“主子小心”,伸手去挡的时候,却还是未能完全挡开。   那滚烫的茶水有一半泼在了邵梨音缠了护腕的手腕上,而剩下的便全都洒在了谢桃的脖颈,甚至是手背。   谢桃一瞬站了起来。   沾了滚烫热茶的脖颈与她的手背一瞬发红,灼烫的刺痛感令她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无论是左右坐着的贵女们,亦或是隔着帘幕坐在对面的那些世家公子们,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谢桃的身上。   “真是抱歉,我方才磕到了桌角,一时没有端稳……”   彼时,孙幼仪由身旁的侍女扶起来,悠悠地对谢桃说着道歉的话,可那神态,却连半分愧疚也无。   谢桃隔着面纱,吹着自己的手背,看着孙幼仪时,她显然已经很生气了。   “谢姑娘你没事罢?”   原本斜靠在椅背上的赵舒微见此情形,便坐直了身体,扬声关切地问。   谢桃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也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不能做出什么随意的举动,所以她这会儿只能闷闷地说,“民女没事。”   再度坐下来时,谢桃偏头瞥见身旁的孙幼仪那上扬的唇角。   她从来是不喜欢惹事的,也向来与人为善,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要选择忍受。   所以谢桃回头看了站在她身后的邵梨音一眼,在邵梨音不解的神色中,谢桃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眼珠转了转,像是一只偷偷摸摸的小松鼠。   然后,她就把自己的右手悄悄地背到身后,两指并拢。   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只有邵梨音看见谢桃的手指间好像开始冒烟了。   邵梨音一度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谢桃抿紧嘴唇悄悄使力,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热热的。   她又偷偷地把自己的右手收回来,用被烫红了一片的左手端起茶盏的时候手背上还是有绵密的刺痛感不断袭来,还有些烧灼难耐。   她端着茶盏凑到嘴边,当做掩饰。   自己则把右手放在茶盏后头,借着茶盏里头的茶水氤氲的热气,稍稍掩饰了一下她手指头上冒出的细烟。   她努着嘴小心地吹着自己的手指头。   就像是在挽救即将熄灭的火星子,令其重燃火光似的。   邵梨音一脸懵逼。   在谢桃迅速将右手背到背后的时候,邵梨音真的在她并拢的两指间瞧见了一寸小火苗。   ???   邵梨音那张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表情开始龟裂。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亲眼瞧见谢桃的手指动了移动,那火苗便犹如一道流光似的,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迅速飞窜到了那孙幼仪身后的长发上。   犹如火星子见了极其易燃的引子似的,孙幼仪的头发在顷刻间就开始燃烧起来,还散发出了尤其明显的烧焦味道。   那孙幼仪才用手帕捂住口鼻,“什么烧焦的味道?这般难闻。”   她身旁的侍女一抬眼,便瞧见了她身后头发的情形,当即大惊失色,“小姐,你的头发!”   也是此时,那燃烧着发丝而掉落下去的火星子落到了她的衣衫上,顿时又开始冒起了细烟。   孙幼仪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慌乱间只会唤她身旁侍女的名字,“妙蘋!”   此时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放在了孙幼仪的身上,便是隔着帘幕的那些个公子,也有人忍不住掀了帘子。   “快取水来。”那赵舒微见了,忙对身旁的侍女道。   也是此时,那侍女妙蘋应是急了,竟直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往孙幼仪的后背泼去。   这一泼,燃烧的细小火星是扑灭了,却也把孙幼仪烫得惊呼出声。   即便如今还是冬日,这位一向在意自己的仪容的孙家嫡小姐也难免穿得比旁人要轻巧些,隔着两层的衣料,这样热的茶水,还是把她烫到了。   几乎是没有什么思考,孙幼仪扬手便狠狠地打在了那名唤妙蘋的侍女的脸上。   顿时便令妙蘋倒在地上,半张脸瞬间红肿起来。   “你做什么?!”她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尖刻。   彼时,周遭终究有忍不住的贵女用手帕掩唇,掀了帘幕的那些个世家公子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孙幼仪自幼便未曾经受过今日这般丢脸的局面,这个向来跋扈惯了的女子此刻,周遭众人看向她的各色目光一时令她面上难堪至极。   赵舒微见状,便由身旁的侍女扶着,一步步地踱下台阶,走了过来。   “幼仪,你没事罢?”   “和毓殿下,我……”孙幼仪泫然欲泣,说话时一顿,忽然看向了坐在那儿的谢桃,竟有几分气急败坏。   “是不是你做的?”   她咬牙问道。   在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谢桃的时候,   谢桃反射性地挺直腰背,摇了摇头。   隔着面纱,众人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见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眼。   那看起来倒是颇为理直气壮的无辜神色。   赵舒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幼仪,今日有风,许是风将风炉里的火星子吹到了你身上,”   说着,她便对身旁扶着她的侍女道,“快,欺霜,带孙小姐去厢房里换身衣裳,再请一位大夫来瞧一瞧。”   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幼仪在这里自然是连半刻都待不下去,由那妙蘋扶着,便要跟着赵舒微的侍女欺霜离开。   也是此时,长廊尽头忽而出现了一抹竹青色的修长身影。   “这么热闹啊。”   隐含笑意的清朗嗓音传来,令谢桃一瞬抬头。   竟是齐霁。   她还忍不住伸着脖子望了望他身后,却并没有看见卫韫的影子,她垂下眼帘,稍稍有些失落。   “这不是孙小姐么?”   齐霁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手里的玉骨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手掌,“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世子爷。”   孙幼仪强忍着难堪,给齐霁行了礼。   “这冬日里干燥得紧,孙小姐日后还是多注意,切莫再……”   齐霁说着,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没再说下去。   孙幼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终究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匆匆地跟随欺霜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世子怎么来了?”和毓一见齐霁,像是顿了一下,神情有一瞬流露出几分异色,但半晌,所有的情绪又都归于眸中一片清淡的影。   “我还想问和毓公主,半路上截了我的客人,这是何道理?”齐霁看向赵舒微,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   而赵舒微亦是回以一笑,像是带着几分歉意,“我竟不知,谢姑娘原是要去世子那里做客的。”   “不过世子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今日便一同赏梅作诗?”她又道。   齐霁却摇了摇头,“公主应该也晓得,我向来懒散惯了,至于谢姑娘,她常年疾病缠身,近日方才好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在外头待多了,恐不利于她的病体恢复。”   齐霁说着,还瞥了谢桃一眼。   谢桃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她福至心灵。   直接眼睛一闭,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磕到了额头,她疼得皱了一下眉,却也还是闭着眼。   忍着疼装死。   这样忽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惊了。   就连邵梨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喊了一声“主子”,而后便连忙俯身去将谢桃扶进怀里。   “谢姑娘这是怎么了?”赵舒微眼眉间尽是关切。   齐霁也没料到谢桃怎么就忽然倒下去了,他盯着谢桃那张面庞,顿时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笑意,却又当即叹了一口气,“公主有所不知,谢姑娘经常如此,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晕倒,故而她才一直不大出府。”   “竟是如此……”   赵舒微说了一句,那双凤目里看不清神色,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信了还是没有。   “我还是先带着谢姑娘回国师府罢。”   齐霁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方才想要过去抱起谢桃的时候,邵梨音却先行把谢桃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这个身量比谢桃要高挑不少的姑娘背起谢桃来,竟毫不费力。   “世子爷,走罢。”邵梨音以为谢桃是真的晕倒了,她的神色里都带着几分焦急。   齐霁愣愣地点头。   而后他对着赵舒微颔首,道,“那么和毓公主,我与谢姑娘,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和邵梨音带着谢桃一同往廊外走。   赵舒微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那双凤眼里仿佛始终平静清澈,可眼睫遮下,却总有几分微暗的光芒流转。   他们方才离开不久,和岚与和悦两位公主方才姗姗来迟。   赵舒微扬起笑脸低首相迎,“两位姐姐来了。”   一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他们对待和毓公主的态度虽恭敬,却到底不如在面对这位和岚长公主时,来得谨慎恭谨。   因为谁都很清楚,若和毓公主不是与和岚长公主相处得好,她这样一个没有母家,又不受启和帝喜爱的公主,或是连朝臣家中的嫡女都不如。   而和悦公主,是当今宋贵妃所出,其兄长乃是当今丞相宋继年,母家自然势大,与和岚长公主说不上多不好,却也谈不上有多好。   她们二人如今走在一起,也是因着和毓公主在其中斡旋。   “本宫来迟了,”   和岚长公主一向是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的,此刻也是对着赵舒微才有了几分笑脸。   “两位姐姐的确来迟了,所以一会儿啊,可得多罚几杯酒,多作几首诗。”赵舒微笑盈盈地说道。   她始终端着的是一副温雅柔和的模样,令人半分都厌恶不起来。   “你说的那位国师府的表姑娘是哪位?”和悦粗略地扫了一眼,瞧见的却都是熟悉的身影。   这些不都是每年诗会都来的贵女与公子们么?   赵舒微低眉,轻叹一声,“谢姑娘适才晕倒,已经被送回去了。”   和岚闻言,便蹙了蹙眉,有些扫兴,“还当是什么人物,却是连面儿都未见。”   ——   当谢桃被邵梨音背上马车,放下来的时候,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主子你醒了?”   邵梨音见她睁开了眼睛,便愣了。   “她方才都是装的。”   彼时,齐霁也掀了帘子坐上来。   装的?   邵梨音这才反应过来。   谢桃干笑了一声,“不这样我怎么出来啊……”   在那儿待着可太难受了。   她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我原以为桃桃妹妹是个老老实实的姑娘,却不曾想,还有这般机灵的时候。”   在马车行进的途中,齐霁不由感叹了一句。   谢桃偏头看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齐霁却忽然正了正神色,道,“今日之事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若非是我邀你与延尘去我的别苑,你也不会半路被和毓公主截下……抱歉。”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日在国师府,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是为了试探,”   “延尘不肯与我提及与你之间的事情,我便只能靠猜……所以,那日的许多话,都是玩笑之言,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位清雅温润的公子忽然这般认真地道起歉来,竟让谢桃一时间有些发懵。   她连忙摆了摆手,“没事的……我没放在心上的。”   齐霁弯唇笑了笑,“如此便好。”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又向她解释了一句,“延尘原本在听到你被和毓公主截走的消息后便匆匆出宫想往梅园赶,却是被我拦下来了。”   “他心里记挂着你,所以失了分寸,但这梅园他今日若是来了,你日后遇到的危险或许会更加难以预料,所以我便拦了他,替他来了。”   末了,他还道,“桃桃妹妹,你可千万不要觉得失落。”   齐霁垂着眼帘,把玩着手里的那把极少展开的玉骨扇,轻笑了一声,“我还从未见过延尘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说,“全是因为你。”   谢桃在听了齐霁的这些话之后,之前萦绕在她心口的那点失落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整颗心就好像泡在了蜜罐儿里似的,甜丝丝的。   她低着头,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当谢桃被齐霁带回国师府的时候,那边自他们出了梅园后便收到了消息的卫韫早已回到了府中。   谢桃走进穿过月洞门走进院子里来,坐在凉亭里的卫韫当即站起来,快步走下了阶梯。   “卫韫!”   谢桃一见他,那双杏眼都亮了。   她那张白皙灵秀的面庞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向他跑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卫韫看着他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喉结动了一下,心里莫名有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在翻涌着。   仿佛一颗失落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当她扑进他的怀里,他已经来不及去在意那边齐霁或是邵梨音,亦或是卫敬他们的目光,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发顶。   这感觉,   好似她离开了不止一个时辰,而是多少难以逾越的年岁光阴。 第67章 皎皎动人   微凛的风吹来,廊前檐下的铜铃晃荡着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院子里不知何时便只剩下卫韫和谢桃两个人。   他松开她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擦过了她的手背,接着他便听到她“嘶”了一声,那一张白皙的小脸都皱了皱。   “怎么了?”   许是在外头坐得太久,所以此刻他开口说话时,嗓音没由来地带着些哑。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她脖颈上的那片泛红的痕迹,又在下一刻瞧见了她左手手背上红肿的一片,这会儿甚至还有了几颗小的水泡。   “这是怎么回事?”卫韫握住她的手腕,眉眼骤然又冷了几分。   谢桃努着嘴吹了吹自己的手背,还未说些什么,就被卫韫拉着转身往廊上走。   坐在书房里时,卫韫抓着谢桃的手腕,将卫伯拿来的烫伤药膏一点点地涂在她的手背上,动作始终轻柔小心。   “疼不疼?”他抬眼,轻声问她。   谢桃看着他,像是有点儿晃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   冰冰凉凉的药膏敷在手背上的时候,的确令她减轻了不少灼烧感,就连疼痛的感觉也渐渐减弱了一些。   卫韫用手里的扁竹片蘸了药膏,“偏头。”   谢桃乖乖地把脑袋往右边偏了偏,把脖颈往前凑了凑。   而他适时低首,靠近她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间,便令她脖颈处红肿的那一小片地方更疼了一点。   直到卫韫手指间捏着的扁竹片轻轻地凑近,将冰凉的药膏一点点地涂在了她的伤处。   彼时,两人的距离很近。   谢桃几乎可以闻到卫韫身上浅淡的冷香味道。   终于涂好了药膏,卫韫将手里的竹片和装了药膏的瓷瓶都放在了桌上。   “是谁做的?”卫韫拿了桌上的锦帕擦着手指,垂着眼帘时,嗓音冷淡。   谢桃望了一眼他的侧脸,支支吾吾半刻才小声说了一句,“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   “我?”卫韫捏着锦帕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她时,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谢桃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梅园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都跟他说了。   “那个什么孙小姐真的是好奇怪,拒绝她的是你又不是我,她怎么还抓着我不放……”   谢桃嘟囔着说。   她也是不是很懂这位孙小姐的脑回路。   “但是卫韫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我被她欺负了哦,”   谢桃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我会炸烟花的小术法啊,我哈哈哈哈……我把她的头发给烧了哈哈哈哈!”   “你是没看到哦,她的头发差点全都给烧了,她的侍女还把热茶浇在了她身上,把她烫得整个人都弹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谢桃之前一直憋着没敢笑,这会儿在卫韫的面前,她说着又回想起了之前的滑稽场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得她眼尾都微微湿润了。   “……”   卫韫也说不清楚此刻心里头究竟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仿佛方才还像是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可怜,这会儿却又扬着下巴,一副得意的模样。   他心里头方才因为瞧见她的烫伤而积聚的阴云仿佛终于拨散些许。   于是他的眼尾终于有了几丝笑痕。   “这么说,还的确是因我而起,若我不拒绝,便不会生出这样的事端了。”   他忽而说了这样一句话,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谢桃一听,瞬间挺直了脊背,用那双圆圆的杏眼望着他,“你拒绝得很好啊,你就该果断拒绝!”   她竟然还有点急了,“你难道还后悔拒绝她了吗?”   卫韫闻言,忽而轻笑了一声。   此刻他垂着眼帘,低眸看她的时候,唇畔的笑意清浅,一张无暇的面庞便更多添了几分灼灼潋滟之姿。   好似一夜春风拂来,吹开树树梨白,如霜如雪般皎皎动人。   谢桃呼吸一滞,眼睛眨了又眨。   他忽然捏住了她的脸蛋。   下一刻,谢桃忽而听见他清冽散漫的嗓音传来,“我为什么要后悔?”   谢桃听了,抬眼看他的时候,一时又忍不住心神晃荡。   她忽然伸出手,去捧他的脸。   就在她要仰头的时候,却被卫韫按住了肩。   她眼前的年轻公子掀着眼帘,像是多了几分警惕,“想做什么?”   他的手指仍然捏着她的脸蛋。   谢桃撇了一下嘴,方才的“见色起意”到了这会儿就算是彻底被浇熄了。   卫韫松了手,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半晌后,他忽然把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桃桃。”   谢桃听见他忽然又这样唤了一声。   每当他这样温柔地唤她的时候,谢桃总是难免会为此而晃神。   他的嗓音,便好似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听在她的耳畔,便是最缱绻温柔的轻唤。   这怎能令她不心动。   “抱歉,我不该让你卷进这些事情里。”   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沉重的心绪,又好似一声轻轻的叹息,“你本不用面对这些的,到底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就在齐霁拦下他,替他去梅园接她的那时候,他坐在松鹤楼里,始终坐立难安。   这种阔别多年的情绪,再一次找上他的时候,竟令他一时不免多添了几分恍惚。   这辈子,他做过最不计后果的事情,便是在那一日听见女孩儿脱口而出的醉话时,接受了她的心意。   那时的他,为的是查清真相。   他无法否认的是,那时的他面对这个女孩儿的时候,一开始的确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然而他却不防,在他对她有了更多的耐心时,在他开始越发地迁就她时,这一切便早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一个常年行走在永夜未明的冰霜荒原之中的人,当他在重新感知到温暖的那一刻,便会理所当然地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   可这里终究不是她生活的那个世界。   两个时空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时空的壁垒那么简单。   “卫韫,”   谢桃被他抱着,也看不到此刻他的神情,她只能趴在他的怀里,说,“今天的事只是意外啊。”   卫韫的身边蕴藏着多少危险,这是谢桃永远无法估量的事情。   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谢桃不敢去想,他到底是怎样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的。   谢桃也刻意地没有去问他的曾经。   像她这样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要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确是尤其艰难的事情。   “我只是……”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闷闷的,“总是害怕给你惹祸……”   卫韫在听见她的这句话的时候,像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   他闭了闭眼,下颚抵着她的发顶,轻轻地说,“不要怕,”   他说,“以后……我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所有妄图利用她,将她牵扯进这潭深水里的人,他都会将其一一铲除。   快到午时的时候,谢桃的身形渐渐被淡金色的流光缠裹,身形也渐渐朦胧。   当她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屋子里的时候,她坐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自己的手就给卫韫发视频。   “卫韫!”谢桃在看见手机屏幕里的他时,忍不住又弯起眉眼。   年轻的公子仍端坐在桌前,可方才还在他怀里的姑娘,和他之间却已经隔着两个时空的距离。   手中的铜佩星盘转动,光幕里的女孩儿骤然出现,令他抬眼便撞见她的那双清澈的眼瞳里。   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心绪在此刻看着她这般灿烂的笑颜时,忽然又有些渐渐放晴。   于是他微勾了勾唇角,轻声嘱咐道,“记得涂药,不要沾水。”   谢桃连忙点头,“我知道啦!”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谢桃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今天她起得太早,上午又在梅园里又是紧张又是惊吓的,这会儿放松下来,一时间便多了几分困意。   而卫韫则坐在桌前,始终看着光幕里的女孩儿的睡颜。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忽而伸手,指腹轻触光幕。   星盘陨灭,刹那之间光幕破碎。   彼时,方才结束了梅园诗会,回到了禁宫之中的和毓公主赵舒微被自己的侍女欺霜扶着在殿中的软榻上侧身躺了下来。   欺霜当即送上了一杯茶水,“公主。”   赵舒微接过来,低眉时,将茶盏凑到唇边,浅饮一口。   一姿一态,几分慵懒,却自始至终的优雅万分。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嗅到金炉中燃着的熏香味道时,她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些。   “谢姑娘回到国师府了?”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不似在人前的温柔笑脸,娇柔嗓音,此刻的她开口时,声音竟莫名多了几分疏淡。   “是。”欺霜低首应了一声。   赵舒微闻言,瞧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丹蔻半晌,撇去了那些浮于表面的笑意温和,如水澹澹。   此刻的她,神色几分晦暗,多添了些复杂难明的意味。   今日截下那位谢姑娘的马车,的确是她故意为之。   她深知自己这么做,一定会引来国师卫韫的猜忌,或许会令她这么多年来的隐忍筹谋都被他看穿也说不一定。   但如今的赵舒微,已经没有选择了。   只有这么做,她方能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第68章 救救桃桃(捉虫)   令卫韫颇为惊诧的是,他还未追究梅园之事,那位和毓公主,竟先行找上了门来。   在郢都城郊的一座院子里,卫韫见到了赵舒微。   彼时已值深夜。   此夜无星无月,唯有一片浓深的黑。   院落里燃着几盏昏黄的灯火,这便是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光亮。   卫韫捏着手里的那封信,在看见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身上还拢着一件黑色斗篷的纤瘦女子,那双清辉冷淡的眼瞳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女子似乎是没打算再遮掩什么,便大方地掀了与斗篷相连着的衣帽。   于是在这样昏暗的光影间,她那样一张清丽绝艳的面庞便展露无疑。   抛却了锦衣华服,扔掉了金簪步摇,此刻的赵舒微不施粉黛,眉眼间竟多了几分难言的英气。   “国师大人。”赵舒微弯唇浅笑,轻轻低首。   卫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赵舒微,眼睫遮掩下的那双眼瞳里眸色不清。   “和毓公主这是何意?”   说话间,卫韫不动声色地将眼前这个女子重新审视了一番。   在他的记忆里,这应是后宫里唯一的一位既无母家可依靠,也无父皇疼爱的公主,因着她为人和善,与和岚长公主甚至是和悦公主相处得极好,又在郢都市井间颇有声名。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但今夜,卫韫在对上这位和毓公主的那双凤眼时,却骤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看了这位和毓公主。   亦或是……她原本就伪装得足够好。   今日卫韫收到这封信件时,猜想过许多人,却从未想到,会是这位和毓公主。   “若今日本宫不来见一见大人,怕是很快,就没这个机会了。”   赵舒微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毕竟梅园一事,大人定是将这笔账都算到了本宫的头上。”   “公主到底想说些什么?”   卫韫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和毓公主,嗓音始终平淡疏冷。   “我承认,当日我确是故意将谢姑娘截下,”   赵舒微垂着眼帘,继续道,“而我将她带至梅园,也的确是为了试探她在大人心中的地位。”   “但还请大人相信,我并非是任何一方的人。”   说到此处,赵舒微的神情渐渐有些转淡,她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收敛,“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卫韫闻言,却是没有言语,只是睨着她。   “但如你所料,这个局虽是我主导,却并非是我最先设下的,”   赵舒微走了几步,裙袂微澜,“正如我信上所写,原想试探你的,是我那位三皇兄。”   她口中的三皇兄,便是信王赵正荣。   在卫韫为了吴孚清之事,去见了信王的那个雨天。   信王赵正荣瞧见了他衣襟间沾染的那一抹微红的痕迹便知,那应是一个姑娘的口脂。   作为一个时常混迹于脂粉堆里,见识过不少女子的男人,赵正荣只一眼,便已十分肯定。   但这大周谁人不知,当今的国师卫韫向来清冷寡言,不近女色。   便是他那国师府,也是出了名的和尚庙。   里头连一个女婢也无。   在他作为国师的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某些官员或是为了巴结他,或是为了安插眼线在他身旁,想着法儿的寻来各种美人想要塞到他国师府的后院儿里。   各色的美人环肥燕瘦,万种风姿。   可却没有一个能成功踏进国师府的大门的。   于是市井里渐渐的,便多了些有关于国师卫韫或是有断袖之癖的传言。   但信王却在他的衣襟上瞧见了那一抹口脂的痕迹。   只是这么一点,便令信王来了兴致。   可无论他怎么查,都查不出卫韫近来与谁家的姑娘有什么来往,他几乎是从不与任何女子来往。   除了……那位忽然从晔城来到郢都的表姑娘。   在太子派人刺杀卫韫的花灯节那夜,信王在花船上,分明瞧见过卫韫在情急之下,将那位表姑娘揽进怀里护着。   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那夜,赵正荣心中还是难免生了疑。   于是后来的那个雨天里,赵正荣在瞧见卫韫衣襟上染着的一抹微红时,便更想去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深宫多年,因为赵舒微与人为善,是宫里出了名的一位善心的主儿,也是许多宫女太监心目中的好主子。   于是这宫中的许多事情,都瞒不过她。   赵舒微不知道赵正荣是怎么让他宫中的眼线找上和岚公主赵舒敏的,也不知道赵正荣是怎么令赵舒敏对那位谢姑娘有了兴趣的,但赵舒微却能大致猜得出信王的目的。   而正好,她也正有同样的想法。   故而在和岚公主赵舒敏和她提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应下了。   “但还请卫大人放心,三皇兄如今只当自己是错算了,并未再起疑心。”赵舒微心思千转,在面对卫韫那双冷冽阴沉的眸子时,她也仍旧风淡云轻,“当日即便来的是卫大人你,而不是齐霁,我也自有办法替大人你将此事在信王门客的眼前遮掩下来。”   “公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卫韫以前几乎从未发现,这位和毓公主,竟有如此深的心思。   或许,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可测。   赵舒微在听见卫韫的这句话时,她的唇畔又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那双凤眸看向卫韫时,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大人以为呢?”   她定定地望着他,“如今市井间多有传言说大人狼子野心,实为大周第一奸佞之臣,可我却记得,大人当年一计破千军,解了我父皇被困兰龙郡之围,此后又亲查贪腐,将那用于赈济数万河东流民的赈灾款追回。”   “因此,大人在朝中,便多了不少政敌。”   在赵舒微的印象里,国师卫韫应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几乎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都不曾无辜,而他的手段,向来是果决阴狠,令人胆寒。   若他真是一个奸臣,那么那许多死在他手上的人,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不会有活着的机会。   成大事者,谁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   但卫韫却偏生不屑此道。   在他身为国师的这几年里,他经历的刺杀已不计其数,有许多都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家人来寻仇,亦或是朝堂上的党政之争。   但他始终我行我素。   可即便他不是一个奸臣,但也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忠于启和帝的忠良之臣。   他是赵舒微这多年来,唯一看不懂的人。   而这位年轻的国师不但智谋过人,在诗文书画方面,也同样有着惊世之才,冠绝天下。   可几年过去,相比于他过人的才智,甚至是之前追回赈灾款,甚至救了圣驾的这些事迹,世人唯记着的,是启和帝给他的国师身份。   一位故弄玄虚,引着皇帝修所谓的长生仙道的神棍国师。   是他们惧怕,且又暗自唾弃的奸臣。   但赵舒微却一直都记得。   “我也记得,当年大人入世之时,曾作《同尘赋》流传于郢都市井,被文人墨客竞相议论的那时候。”   赵舒微停顿了片刻,心中像是忽然多了些感触,她扯了扯唇,“世人忘记了你的《同尘赋》,可我没有。”   她说到这里,某些心绪便在言语之间隐约表露。   这足以令卫韫明白,她的心思。   于是卫韫皱了皱眉,方才要开口,却被赵舒微打断,“我对大人,的确存了欣赏之情。”   她这样一句直白的话说出来,倒不像是平日里温驯守礼,仪态端方的公主。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谢姑娘在大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的确是我的私心。”   “即便大人那日没有来,但齐霁的出现,也已经很能说明,那位谢姑娘,并非只是大人你的表亲那么简单了。”   赵舒微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师,唇畔的笑意有些泛苦,“大人应该也知晓,父皇已有意让我与易丹国王子和亲。”   “这是他安排给我的命运,可我却做不到坦然接受。”   即便她贵为公主又如何?   她生来不受父皇喜爱,于是便只能是深宫之中的渺渺一粟。   但她也绝不想就此认命,作为父皇手中的一颗随时利用或是丢弃的棋子。   这样一个昏庸残暴,且对她毫无半点疼爱的父亲,她凭什么要为他,为他的大周用自己去换来疆域的安定?   赵舒微笑了笑,“我原想着,有能力阻止此事的,怕是只有大人你了……”   若非是这和亲之事已迫在眉睫,赵舒微也并不想这么做。   她甚至还考虑过将一切对卫韫和盘托出,哪怕是以真心换交易。   “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赵舒微摇了摇头,轻叹道。   欣赏之所以是欣赏,便是比倾慕要差了那么一毫厘。   那是绝对可以止乎于礼,及时抽身的情绪。   她赵舒微,向来是个理性且冷静的人,更不会做强求之事。   于是此刻的她,显得足够得体,也足够从容。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上自有一种骨子里的清傲。   亦或是她天生,便不会轻易低头。   “那位谢姑娘,看着是个很好的姑娘,”   赵舒微像是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梅园长廊里的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儿,想起她那双清澈的杏眼,“大人你的眼光……很好。”   她与卫韫,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本就是相像的。   他们都是在这样云波诡谲的境地里孤身前行的人,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的手上早已沾着洗不掉的血腥。   也同样,向往权力。   而两个过分相像的人,或许根本就是不适合的。   “我会替大人保守你的秘密,”   赵舒微口中的秘密,便是那位谢姑娘。   最终,她望着那一片浓深的夜幕,说了一句,“但我希望大人明白,我与太子和信王同样是天家的血脉,他们能做的,我同样可以。”   卫韫望着赵舒微离开的身影,双眼微眯了眯,那双眼瞳里如浓墨流转般,神色晦暗。   也是此刻,他方才发现,   原来这位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和毓公主,身为女子,竟有如此野心。   一夜过去,天色方青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卫韫今日不用上朝,卫敬便没有来唤他。   但他还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   朦胧之中,方才睁眼,卫韫便听到了星盘转动时发出的细碎清脆的铃声。   “卫韫卫韫!!你快点把香点上啊啊啊!!”   然后他就听到了女孩儿焦急的声音。   卫韫偏头,将散着淡金色光芒的铜佩拿起来,便看见光幕里的女孩儿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   他蹙了蹙眉,当即坐起身来,靠着床柱,开口时嗓音明显带着几分沙哑,“怎么了?”   “你快点把香点上!!快点呀!”谢桃一边把书包的肩带拉到肩上,一边催促着他。   “……”   卫韫无法,只得掀了锦被,下了床。   当他将香炉里的金粉点燃,浓雾里渐渐显出女孩儿的身影时,他一时不防便被她抱住了。   “卫韫!救救我吧!求你了……”女孩儿趴在他怀里闷闷地说。   “……到底怎么了?”   卫韫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望着他。   “你知道的……”   谢桃说起这件事情,还有点踌躇,她的手指开始揉捏着他的衣袖。   “我后天要开学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可是我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卫韫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他蹙眉,“什么?”   “我的寒假作业没有写完!”   谢桃被他捏着下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最恐怖的是,我还有三个作文没有写!”   “……所以?”卫韫的眉心跳了跳。   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又被女孩儿紧紧抱住,还用那种小动物似的小可怜的目光望着他,“所以,所以你可以帮我写作文吗?”   “求你了卫韫!你帮我写作文好不好?”   “救救桃桃吧!!男朋友!”   “……”卫韫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隐有些抽痛。   最终他面无表情地捏住她的脸蛋,用那双向来疏淡的眼瞳盯着她,一字一顿,“做、梦。” 第69章 他的生辰   卫韫向来说一不二。   他说出口的话,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而他做的决定,也绝对没有反悔的可能。   在谢桃抱着他的腰始终不肯撒手,甚至还趴在他怀里呜呜呜地假哭的时候,卫韫觉得自己仍然十分坚定,没有半分动摇的意思。   在有关她学业的这一方面,他严肃得就像是一个老先生似的。   他怎么可能帮她代笔?   绝不可能。   窗外雨势渐小,略显昏暗的天色也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照得窗棂间穿插进来散漫铺开的层叠光线。   案前的香炉里有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镂花的缝隙里缭绕吹散。   屋内静谧无声。   卫韫坐在书案前,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在此刻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便连眉眼间也多添了几分难掩的焦躁。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握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在看向他面前翻开的作文本时,他薄唇微抿,整个人的姿态都显得有些僵硬。   卫韫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上一刻还那么坚决地对她说了“做梦”,下一刻却又坐在书案前帮她代笔写作了?   他的眉头皱了皱。   显然是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谢桃坐在那边的圆桌旁写数学卷子,写了一会儿她又回头看卫韫,如此反复看了好几次,她还是忍不住丢掉手里的笔,跑到他的身旁去看。   因为之前她在他这边做作业的时候,也把自己的笔拿给他用过。   他好像天生学什么都很快,从软笔书写转到硬笔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作文本上已经写了整整一页,   那上面的字迹,都是他仿着她前面几页的字迹来写的。   乍一看,除了比她要工整一些之外,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卫韫你可不要写得太优秀啊……”谢桃还有点不放心地嘱咐。   她对自己的作文水平那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因为转学的事情还没有办妥,所以这些寒假作业她是逃不掉的。   卫韫闻言,像是气笑了,他抬眼瞥她,“我肯帮你代笔已是极限,你却还有旁的要求?”   谢桃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隔着她的手掌,卫韫听见她模糊的声音,“我不说了……”   谢桃转身就跑到桌边坐下来,拿着笔继续写自己的数学卷子。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时间,卫韫便扔了手里的那支笔,靠在椅背上,端了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谢桃听见声响,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卫韫那一派悠闲的模样。   她站起来,跑到他身边时,有点不敢置信地翻了翻她的作文本。   “你都写完了??”她瞪圆了眼睛。   三个作文,一个小时就写完了??   这是什么神仙?!   “嗯。”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   “卫韫你也太厉害了吧!”   谢桃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然后又开始翻看他写的作文。   虽然有些地方仍然带着古旧文言的气息,但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他读了许多她带给他的那些一贯白话的书籍,令他也多少习惯了她那个世界直白易懂的遣词风格。   用这样的方式来写文章,于他而言,终究也并不难。   谢桃发现,   他花了一个小时写的作文,比她花一天时间艰难憋出来的作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谢桃觉得他写得每一篇简直都可以印在《满分作文大全》里了,与之相反,她觉得她写的作文比较适合待在《高考零分作文》的出版读物里。   说起来也都是范本嘛。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卫韫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来,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正色道。   谢桃点了点头,把作文本往书案上一扔,然后就抱住他的腰,“我这不是忘记了嘛……我以后肯定会自己写的,我保证!”   说着,她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来一颗酥心糖。   把外面的包装纸拆开,她伸手往他的唇边喂,“吃吗?”   卫韫稍稍低头,轻轻咬住那颗酥心糖。   清甜酥香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向来不贪口腹之欲的卫韫,竟也开始习惯和留恋其中滋味。   “你难以下笔,终归是你读书太少,”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酥糖吃了,端了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又道,“读得多了,你下笔自然顺畅许多。”   “我知道了,我读还不行嘛……”   谢桃干脆缩进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膝上,“我回去就买几本文学巨著来看,接受知识的熏陶。”   “但是你们这里的书,我除了《璞玉》,什么都看不下去……”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说起《璞玉》,谢桃就连忙问他,“《璞玉》的作者大大出新书了没啊?”   这就跟网上追更似的,她对这位神秘的作者还挺好奇的。   卫韫在她钻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僵直了身体,听见她的这句话,他答得也有些心不在焉,“并未。”   他甚至颇有些不自在地随手拿起了书案上她的作文本,随意地翻了两页。   谢桃瞧见他翻看自己以前写的作文的动作,就立刻身后去把作文本夺过来,背到背后,“不许看!”   卫韫方才还拿着她的作文本的手在悬空半晌,他的眼底像是多了几分好笑的意味似的,在她紧张窘迫的目光注视下,他方才淡淡地说,“方才都已经看过了。”   ???   谢桃的表情有一丝龟裂。   那,那不是连语文老师用红笔给她写的那些评语都被他看到了??   谢桃深知自己的作文水平,上次已经被他嘲笑过了,这次见他把自己一学期写的作文全都翻看完了,她也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你不要随便翻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能看?”   卫韫低眼瞥她。   “也没有……”她瞬间怂了,耷拉着脑袋,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雨后初晴,窗外是一片阑珊树影,在风声中簌簌而响。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手里拿着一卷书低眉看着,而他怀里的姑娘则靠在他的臂弯里,用那双圆圆的杏眼望着他。   许是她的目光直勾勾的,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卫韫看着手里的书卷,却是半晌都还停留在那一行字迹之间,始终静不下心。   他似是有些负气地将书卷抛下,转而低眼看她,“看着我做什么?”   谢桃嘿嘿地笑了一声,像是一只粘人的小动物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   看起来有些傻。   或许喜欢一个人本就是这样。   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只是这般静静地望着他,一颗心便像是被裹了厚厚一层糖霜似的,甜得不像话。   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就觉得很开心。   而卫韫见她傻兮兮地对自己笑,也不说话,他也难免因为她这副模样而软了神色,唇角微弯。   “你啊……”   他忽而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像是有什么想说,却都被揉碎在了这样清浅的叹息声里。   那是无可奈何。   也是他面对她时,不可抑制的心生欢喜。   于是他的语气里,终归带了几分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宠溺。   后来谢桃还是乖乖地坐到桌边去写作业去了。   卫韫在看书的时候,亲眼瞧见她被数学卷子难得抓耳挠腮,甚至开始自言自语的全过程。   不知不觉,他竟放下了手中的书,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一只玉色的小盏,目光停在她揉乱的乌发间,那双瞳色稍浅的眼眸里,又多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谢桃。”他忽然开口唤她。   正在和数学卷子做斗争的谢桃在忙碌之中听见了卫韫忽然的轻唤,她便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卫韫手里捏着一块糕点,朝她晃了晃,“过来。”   谢桃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把自己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就乐颠颠地往他面前跑,啊呜一口就把他手指间的糕点咬到了嘴里。   直到卫韫眉眼含笑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时,她还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一天,谢桃除了吃饭,就是赶作业。   就连她身上渐渐被金光缠裹着,要从这个时空消失的时候,她手里都还握着一支笔。   她回头看向坐在书案后头的年轻公子,抿了一下嘴唇,“卫韫……再见。”   像是有点恋恋不舍似的,就在她快要消失的那一瞬间,她迅速跑到了他的面前,伏低身子就要去亲坐在椅子上的他。   只是当她低首,便在顷刻间身形模糊消失,只剩下一抹浓雾缭绕飘散着,拂过他如画的眉眼,朦胧了他的神情。   她的气息方才还近在咫尺,却又在刹那间消弭。   只剩久久萦绕铺散的细烟缕缕。   谢桃开学的两天后,她的作文被身为班主任的刘美玉点名表扬,但在表扬之前,她还被刘美玉叫到办公室里问了一遍,那作文是不是她写的。   谢桃虽然心虚到不行,但还是猛点头。   她在撒谎这方面还是有所欠缺。   但因为字迹看似没有什么出入,刘美玉还是信了。   她以为谢桃是大有长进。   当谢桃的转学手续终于办妥的那天,她终于离开了天成私立,去了南市的一个普通的公立高中。   这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好似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可随着金粉越来越少,她去见卫韫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珍贵。   到现在,她已经整整两周没有去卫韫那里了。   好像一切倒退,忽然又回到了她去到他的世界之前的模式。   谢桃也问过老奚,但他身为神仙,虽然可以做到许多常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但束缚着他的条条框框太多,他是不能插手时空之间的事情的。   天气渐暖,春色渐盛。   卫韫生辰的这日,正逢沐休。   耳畔传来星盘转动的声音时,睡眠极浅地他便被枕畔的动静吵醒。   他拿起铜佩,便在光幕里瞧见了谢桃的身影。   如今正值四月,她穿着学校发放的春季款的蓝白色宽松校服,乌黑的长发仍然扎成了一个马尾辫,一张鹅蛋脸白皙明净。   此刻她应是坐在她的那张小书桌前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更衬得她那张面庞白皙莹润,那双漆黑的眼瞳里也染了几分暖色的光泽。   “卫韫生日快乐!”   光幕里的女孩儿嗓音温软,笑容灿烂。   卫韫一怔,片刻后才想起来,今日竟是他的生辰。   “你……”   他喉结微动,本是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忽而又想起来,似乎是在除夕那夜,她趴在他的臂弯里,和他说话时,问过他的。   这世上,除了谢桃和他自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   便是连卫伯,卫敬他们,都不知晓。   只因他从不过生辰。   从母亲离世后的第一年始,便再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   即便是身为他父亲的卫昌宁,也总是会忘记。   于是这一天,对他而言,也开始变得可有可无,甚至重回郢都后,他便再未记起。   但此刻,隔着铜佩上隐隐有星盘浮动的光幕,他望见女孩儿那张灿烂的笑颜,听见她温软的嗓音,他的心头便难免有所触动。   好似极细的羽毛,轻轻拂过似的,有些痒。   “今天我要过来哦!”   彼时,他又听见谢桃的声音从光幕里传来。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我特地去给你买了蛋糕,还学了好几个新的菜,我下午放学就不去打工了,我已经跟老板娘请好假了,我放学后就过来,给你过生日!”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披散着乌发靠在床头,神情始终温和。   “我要去上学了,等我回来哦!”   谢桃整理好了自己的书包,把拉链拉好,还不忘对手机屏幕里的卫韫说道。   最终,他轻轻地应,   “好。”   或许这就是被人记挂着的感觉,令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暖烘烘的温度,丝丝缕缕的,传至他的四肢百骸。   数年在黑暗与鲜血里浸泡凝结在他胸口的坚冰,仿佛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成涓涓流水,汇入春日里最清澈的河流里,倒映满天星。   光幕消失,卫韫的目光停在铜佩上镂刻的繁复花纹间,半晌方才掀开锦被,下了床。   走到一旁的花鸟屏风前,那里的案几上摆放着昨夜由卫伯送来的殷红锦袍,还有崭新的黑色单袍。   解开衣带,白皙的胸膛展露无疑,再往下便是肌理分明的腹肌,流畅的肌肉线条顺着人鱼线没入黑色中裤,衣袍脱下,他乌浓的长发遮掩了大片白皙的脊背。   像是忽而又想起了那个小姑娘口中的声声嘱咐,想起她的神情,她的模样,他在伸手拿了那件黑色暗纹的单袍方才穿上时,手里捏着衣带,他顿了顿,垂着眼帘之时,又不禁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竟对今夜,不由心生期待。   绑好衣带,卫韫便又拿了那件殷红的锦袍展开来换上。   彼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卫敬的声音,“大人。”   此刻的卫韫还披散着发,在听见卫敬的声音时,便掀着眼帘瞥了一眼被帘子遮挡了的外间,冷淡道,“进来。”   卫敬闻声,连忙推门进来。   当他掀了内室的帘子,走进来时,便正好瞧见卫韫正握着一把檀木梳在梳发。   “属下已查明,勾英光今夜将在城郊的云丰河码头与人交易。”   卫敬低首,恭敬道。   勾英光是太子门客,深受太子器重,虽在朝堂之中没有什么具体的官职,但他在太子赵正倓那儿,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太子许多的阴私,都掌握在此人的手里。   任是谁都想不到,如今郢都之中最大的青楼——浓月楼幕后的主人,竟是太子。   浓月楼不同于一般的青楼,那里一般去的,除却一些富甲一方的商人之外,便是朝堂之中的许多官员最喜欢的去处。   于是那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子结党营私,买卖情报的地方。   卫韫也是连着查了许久,方才查出这浓月楼之中的端倪。   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各地皆有女子甚至是孩童走失,有的被当地官员瞒下不报,有的即便是报上来了,却也是送不到御前的。   即便是送到御前了,也自然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忙着寻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如今是越来越没什么精力分与朝堂了。   但卫韫查出浓月楼一事时,又接到了郢都甚至是周边各地数百名女子与孩童失踪的这一消息时,他便心生猜测,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此后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果然查到了这个勾英光。   看来今夜,便是收网的时候。   “准备一下,今夜便去云丰河。”   卫韫说着,便将金冠戴在了发髻上,又将与衣袍同色的坠玉发带整理了一下。   “是。”   卫敬领了命,便下去了。   今夜,偏偏是今夜……   卫韫揉了揉眉心,方才内心里的那么点愉悦全因此事而被彻底消解。   他微叹了一声。   去了案前磨了墨,提笔便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而后便压在了铜佩之下。   谢桃收到卫韫的微信消息时,她方才到学校不久,上课铃刚响起来。   手机在校服的衣兜里震动了一下,谢桃抬眼看了一眼教室门外。   老师还没有来。   于是她偷偷摸摸地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在桌底下按亮了屏幕,点进了微信。   “今夜有些事要做,或许要回来得晚一些。”   这是卫韫发来的消息。   怎么连过生日都要加班啊……   谢桃叹了一口气,戳着屏幕打字,回复了一句:   “好,我会等你的!”   她想了想,还发了一个从施橙那儿盗来的表情包给他。   于是卫韫便收到了一行板正的字迹,外加一幅看起来有些怪异的画。   像是两只汤圆团子似的,一只扑在另一只身上,张大了嘴巴咬在那一只汤圆儿的身上,致使那只被咬了一口的汤圆儿漏了点芝麻馅儿出来。   旁边还有配字:“啵唧~”   “……”   卫韫捏着信纸,神情变得有点怪异。   这一天,两个人都在期待着夜晚的降临,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过。   天色终于渐渐昏暗的时候,城中各处已点上了橙黄的灯火。   卫韫没有坐马车,反是骑着马,带着卫敬与数十个侍卫一同前往城外的云丰河畔。   方至离云丰河码头不远处的山丘上,卫韫便瞧见了那一艘在雾霭微沉的云丰河上缓缓而来的大船。   船上的灯火如豆,一点点的,远远望去,便更似散落的天星一般,映照在水声微澜的河面。   “大人,勾英光带着人上船了。”卫敬匆匆走来,低声说道。   卫韫轻轻颔首,嗓音清冽微冷,“带几个水性好的,先靠近船周探查一番,不可打草惊蛇。”   “是。”   卫敬应声,连忙转身下去安排了。   夜风吹拂着卫韫的衣袂翻飞摇曳,丝丝缕缕的凉意灌进他宽大的袖口里,将衣袖也吹得猎猎作响。   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在渐渐深沉的夜幕下点了朦胧灯火的云丰码头。   不久之后,卫敬便回来了。   “大人,船上守着的人大约有百人左右,而那艘船的吃水线也极重。”卫敬简短地将派出去的人所说的话劝都告知了卫韫。   而后又将船上那些人守着的大致位置都给卫韫描述了一遍。   “竟要这么多人押送。”   卫韫闻言,嗤笑了一声,而后便偏头看向卫敬,只道一声,“去罢。”   卫敬当即领命。   周遭的二十个侍卫连同那卫十一,都连忙拱手对卫韫行了礼,一同跟着卫韫迅速往码头那边去了。   二十人敌这百人,足够了。   不消片刻,那船上便传来各种杂乱的声响。   人的惨叫声,惊呼声,刀剑相接声,甚至是重物坠落在水里的声音,层出不穷。   一盏茶的功夫,码头周遭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卫韫步上染着淋漓鲜血的甲板时,正逢卫敬押着那勾英光从船舱里出来。   “大人,除勾英光外,还有此人。”   卫敬偏头看向那边被卫十一用长剑贴着喉咙押出来的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国师大人?”   勾英光在看见卫韫之时,瞳孔微缩,便是连下巴上半短不长的黑色胡须都抖了一下,但他还是佯装镇定,“国师大人这是做什么?”   “应当是我问勾先生你深夜在此是要做什么罢?”   卫韫站在那儿,唇角分明是勾着的,但他的眉眼间却都似泛着霜雪般的寒凉之色。   彼时,有侍卫从船舱中鱼贯而出。   其中有人禀报道,“大人,船舱中的暗室里关押着一百多名女子,其中还有半数是……孩童。”   除了十几岁的女子,竟还有许多年纪尚小的孩童,且有男有女。   这些人像是牲畜一般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暗室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甚至还有锁着脖子的铁链,而铁链的尽头则是船舱墙壁上的铁质挂钩。   他们都是要被送进浓月楼里的。   将会作为太子手里一颗颗渺小的棋子,成为拉拢各路权重之人的工具。   “都带回去。”   最终,卫韫冷声说道。   “是。”卫敬领了命。   那勾英光见此,连忙道,“国师大人,老夫劝你最好不要管此事,否则,这后果不是你该担得起的!”   卫韫听他此言,却是冷笑一声。   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神情冷淡,眉眼间平添一丝戾色。   见勾英光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直接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腿弯。   极大的力道,几乎要踩断他的腿骨,迫使勾英光骤然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在甲板上,痛得他脸颊抽动,惊叫出声。   “带走。”   卫韫松了脚,对卫敬道。   卫敬当即把随手捡的一块臭抹布塞进了勾英光的嘴里,押着他便要往船下走。   就在这一刹那间,   卫韫仿佛听到了什么破空而来的细微声响,但他还未来得及转身,便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肩胛骨,血液瞬间绽出,将他的衣衫浸染成更深的颜色。   不是长箭,像是更小的某种东西。   在细小的火光乍现间,便从漆黑冰冷的枪管里划破空气,迅速打中了他。   那速度,快到卫韫根本躲闪不及。   “大人!”   卫敬惊恐地唤了一声。   当卫韫从甲板上坠入湍流之间的那一瞬,他在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码头尽处灯影旁有一抹黑影闪过。   而后,他便彻底落入了河流之中,激荡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水面有火光闪烁,   卫韫沉在水波之中,在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他的脑海里,仍是今晨在光幕里望见的那张白皙明净的面庞。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嘴唇无声翕动。   “桃桃……” 第70章 来到现代(捉虫)   谢桃放学后先去了打工的甜品店。   原本只是去之前跟老板娘订好的蛋糕的,但因为卫韫早上给她发了消息说会晚一点,所以她就干脆在店里帮了一会儿忙。   因为提前跟老奚他们打了招呼,所以今天她也不用去小酒馆。   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她才提着蛋糕回到了租住的地方。   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有点心绪不宁。   写了一会儿作业,谢桃坐在书桌前,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她还没有吃晚饭,肚子已经在抗议,谢桃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把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按亮,又静静地看着锁屏上的那一副画像,直到屏幕再次暗下来。   如此循环着许多次。   半开的窗帘外,有霓虹的灯影闪烁着,隔着小区里的树影,穿插着投在玻璃窗上时,散落成犹如鳞片般的斑驳痕迹。   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可卫韫那里还没有丝毫动静。   谢桃发给卫韫的几条消息犹如细碎的石子落入水里一般,始终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回复。   这令她的心里渐渐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谢桃一直在等待着卫韫的回复,手机被她握在手里,屏幕亮起来,又灭掉,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不知不觉地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梦里是一岸水雾朦胧,风烟弥漫的层叠水波,盛大无边的浓深夜幕像是一只气吞万里的巨兽张大嘴沉沉地压下来,像是要用岸边的浪潮吞噬掉那最后的橙黄灯影。   她朦胧间,好似是站在被横木铺叠整齐的码头,湿润的地面映照着她身旁长长木制灯架上在风中来回摇曳的灯笼的光影阵阵。   她抬眼的时候,正好瞧见在靠近岸边的那艘大船的甲板上,似乎有一抹殷红的身影。   周遭的风,甚至是身旁的灯影,亦或是大船压下的声声翻滚的浪花,都成了无法令她看清那一抹身影的种种障碍。   忽的,   一声枪响破空传来,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   她只来得及看清那船上的殷红身影翻身坠入了浪涛翻滚的河水之中。   谢桃陡然惊醒。   双眼猛地睁开之时,书桌前台灯的橙黄光芒刺得她眼睛眯了一下,她伸手揉了揉眼皮,眼眶莫名湿润了几分。   屋子里静悄悄的。   谢桃呆呆地坐了片刻,伸手按亮手机屏幕时,上面显示着时间:23:12。   卫韫还是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做了一个莫名其妙,朦胧不清的梦,这就让谢桃心里变得更加地坐立不安。   她试探着给卫韫发了视频通话,但一直发不出去。   那边像是完全接受不到似的。   他到底是怎么了?   谢桃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   就在她刚刚站起来,转身想要出门去找老奚的时候,却看见窗外忽然有一抹幽蓝色的光芒凭空出现,刹那间就穿透玻璃,流散进来。   幽蓝的光芒流转间,渐渐转淡,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艳丽女人便出现在了她的屋子里。   女人耳垂间的绛紫水晶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复古红的口红更衬得她的那张五官出色的面庞更显白皙冷艳。   来人正是许久都未曾出现过的孟黎春。   谢桃一看见她,那双杏眼瞪大,她难以抑制地想起之前的那个清晨,这个女人险些把她推入来往的车流之间。   她下意识地并拢手指,却终究只有那么几缕细烟,在她指尖飘散无痕。   她还没来得及再一次施展术法,就看见孟黎春一挥手,紧接着便有一抹淡金色的流光涌现。   一抹殷红的身影便落在了那边的她的小床上。   乌发散乱,衣衫尽湿。   而他那张面庞更是苍白如纸,便连平日里如绯的薄唇,此刻也失了血色。   “卫韫!”   谢桃在看见床上忽然出现的那一抹身影时,双眼微瞠,脑子里仿佛有惊雷闪过,一阵轰鸣。   谢桃冲到床边,伸手的时候,像是还有点不敢置信似的,手指颤了一下,直到她在他的肩背上触摸到一片湿润。   她蓦地收回手。   灯光下,她的手掌里已经浸染着一片殷红血色。   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谢桃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她猛地回头,望向了站在那儿的孟黎春。   孟黎春瞧见她那双杏眼看向她时的神情,她连忙摆手,“这可不是我做的啊。”   说完之后,她就走到了谢桃的面前,“现在必须要把他的子弹取出来,否则他就会有生命危险。”   像是怕谢桃不信任她似的,孟黎春沉默片刻,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你,更不会再伤害他的性命。”   孟黎春已经彻底放弃杀卫韫的这个计划了。   即便她的那个光头上司非要她执行这样一条“防患于未然”的所谓命令。   但卫韫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自然也抓住了她的软肋。   如果她再强行执行杀卫韫的命令,或许会适得其反。   在那次他的剑锋划破她的脖颈时,就已经让孟黎春意识到,卫韫此人,天生反骨,他绝非是那种甘于认命之人。   如果她再执行那个破命令,或许反而会为这两个时空带来更大的灾难也说不一定。   毕竟,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时空行者。   时空的稳定,远比那个只知道执行时空铁律的光头局长的命令要重要得多。   那个光头佬,就知道坐在办公室里瞎指挥。   孟黎春只要一想到他就忍不住要翻白眼。   更何况,这一次卫韫若是因中枪而亡,这对那个时空也会产生一些影响。   毕竟枪并非是属于那个时空的物件,而卫韫在大周的身份,对于大周的历史线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所以这一次,她绝对不能让卫韫死掉。   而对于孟黎春所说的一切,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信度,谢桃一时犹疑,难以确定。   但她相信老奚。   也相信卫韫。   当孟黎春施了法,幽蓝的光在卫韫肩胛骨处的伤口氤氲缭绕着的时候,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谢桃就看见细微的光影间有一颗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那是一枚金色的子弹壳。   上头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此刻的谢桃已经眼眶渐红,她望着躺在她的小床上,仍在昏迷中的卫韫,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孟黎春收了手,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只切割得像是一颗大钻石似的瓶子,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了卫韫的伤口上。   “这药效有点慢,要六个小时才能让他的伤口彻底恢复如初。”   她出来的急,因为平时她受什么伤都不需要药物治疗就会瞬间愈合,所以她身上的这瓶药,还是她匆匆从她那下属那儿拿的。   所以这瓶药的药效自然不是特别立竿见影。   她又是个半吊子神仙,也没那治愈伤口的术法,所以就只能这么着了。   孟黎春说着,偏头看向谢桃时,才发现她的眼圈儿都红透了。   她怔了一下,连忙说,“你放心,他很快……”   话还没有说完,孟黎春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卫韫眼皮动了动,于是她又改了口,“你看看,这不就醒了?”   谢桃一抬头就撞见卫韫那双睁开的眼睛。   “卫韫你醒了?”   谢桃握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声音里透着些哽咽。   卫韫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   他皱着眉,片刻后才将目光从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移到谢桃的身上。   泛白的嘴唇动了动,他开口时,嗓音嘶哑:   “桃桃?”   像是有些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直到他看见某些熟悉的陈设。   譬如她时常坐着的沙发,还有那个她偶尔拿着手机,要跟他一起看的电视机,又或是那张她总是坐在那儿写作业的书桌,就连上面放着的某些小东西,都和他在光幕里偶尔瞥见的物件是一致的。   他的那双深邃的眸子终于恢复了清明,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究竟是身在何处。   “卫韫你感觉怎么样?你伤口疼不疼?”谢桃原本是一直将情绪压着的,但此刻,她在听见卫韫唤她的时候,她一个没憋住,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连忙胡乱抹了几下。   “我没事,桃桃。”   卫韫叹了一口气,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却牵动了肩胛骨的伤口,他深吸了一口气,偏头却看见了站在那儿的孟黎春。   “是你?”卫韫的神色冷了几分。   “……”   孟黎春在被卫韫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后背莫名有点发凉。   说实话上次她被卫韫抹脖子的场景如今想来还是历历在目,这段时间她还经常做噩梦,梦到卫韫用刀割了她的脖子,伤口一愈合就再划上一刀,循环往复,堪比某站的鬼畜剪辑。   经常吓得她一身冷汗,还被自己的下属怀疑人到中年,开始失眠盗梦多汗什么的。   “那什么,你不是掉河里了吗?还是我给捞起来的……”   孟黎春讪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哪知道你身体里关于这个时空的磁场的禁制忽然就解除了,我刚把你捞起来,你就自己消失,出现在这个时空里了……”   这说起来,还真有点惊险。   卫韫在那个时空消失之后,孟黎春就匆匆赶来这个时空,还让AM670调用了不少设备,才在远郊的高速公路上找到了他。   “那个人,是谁?”   卫韫不想听她说这些,只是冷着眉眼问道。   他说的,便是方才他云丰码头的那艘船上时,背后袭击他的那个人。   “……这,”   孟黎春抹了一把冷汗,又看了一眼同样在望着她的谢桃,她老老实实地答,“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你手里的那枚铜佩,原本是我的东西,但多年前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弄丢了,我辗转查了很久,”   “但当我查到那个叫做邵安河的人的时候,铜佩就已经到了你的手里。”   “但当时我还并不知道,所以就只能在邵家找线索,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邵安河他那儿子,是个穿越者。”   孟黎春说得有点口干舌燥,一伸手,她手里就多了一杯……奶茶。   她喝了一大口,咬着珍珠正想继续说的时候,却见卫韫皱了一下眉,然后她就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响起来,“邵俊康?”   孟黎春初听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点发愣,但随即她想起来之后就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因为你当时查的那个贪腐大案,他爹死在了你手里,他又总想着替父报仇,我怕他破坏了时空秩序,所以就把他带回了第三时空。”   听了孟黎春的解释,卫韫也是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时他派人去查邵俊康的下落时,却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这个人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不曾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但是我那个上司……”   孟黎春说起她的那个上司,表情就变得有点难以形容。   她连捏着奶茶杯子的手指节都有点用力,“那个死光头佬派的人没把他看住,前段时间,让他给跑了。”   这段时间孟黎春基本都是在寻找邵俊康的路上。   但这个邵俊康身为一个魂穿者,前世在现代社会里也是一个国家机关内部的枪械设计师。   只是按照他前世的资料来看,他原本是一个孤儿。   所以这一世面对邵安河与其母亲对他的真切疼爱时,他就显得要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   他应该原打算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古代人,放下曾经现代社会里的一切,所以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超出时空秩序的事情,所以第三时空的监控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但是他的父亲被杀,母亲连同邵府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惨遭杀害。   只有邵俊康被邵安河提前送走。   听了孟黎春的这些话,卫韫便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邵俊康以为是他杀了邵安河。   但实则,无论是邵安河,亦或是邵府满门的死,都是出自于太子的手笔。   赵正倓也是怕卫韫找到邵安河手里的名册,便先行灭了口。   但此事在后来启和帝想要帮太子遮掩此事时,便将邵安河的死,扣在了卫韫的头上。   圣旨昭告天下,言国师卫韫彻查贪墨案有功,且亲自诛杀了罪臣邵安河及其党羽云云……总归是将这所谓的“功劳”交给了卫韫。   岂料这么一来,倒让卫韫被这个邵俊康当成了真正的杀父仇人。   而在冷兵器的时代,过早地出现了热兵器的存在,这显然是违背时空法则的,更何况邵俊康要杀的,还是在大周党政中心的国师卫韫。   这是一位注定会被写入历史的人物。   更何况在卫韫身上,还存在着两个时空的磁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属于大周,也合该属于这个时空。   身为唯一的时空行者,他如果真的死于邵俊康的枪下,那么这两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时空又会发生怎样的偏差混乱,孟黎春想象不出。   符合时空当下的自然规律的死亡,与超出失控秩序的行为致其死亡,是两种永远无法相遇的极端。   卫韫这种可以自由穿梭两个时空的时空行者,数百年来唯他一人。   他带来的变数,或许会是第三时空完全无法预料的时空灾难。   因为第三时空下达的命令,孟黎春尝试过两次,将他的命格绑在谢桃的身上,想让他通过这种方法自然死亡,从而排除时空隐患。   这种方法,是可以避免时空混乱的最好方案。   但邵俊康这么做,却是严重违反了时空秩序的恶劣行为。   “你放心啊,我已经派人去抓他了……”孟黎春解释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看了卫韫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容一眼,又添了一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歹也算半个神仙,结果面对这个普通凡人的时候,还是莫名有点害怕。   最重要的是脖子有点凉凉的……   当孟黎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脚步顿了一下,忽的转身看向坐在床边的谢桃。   这个向来不怎么正经的女人此刻的神情,终于多了那么几分认真的意味。   “之前……的确是我做了欠考虑的事情。”   她垂下眼帘,“对不起。”   说完,她就回过身,在谢桃和卫韫的眼前,化作了一道幽蓝色的光,无声穿透了玻璃窗,窜入天际,消失无痕。   谢桃愣愣地望着玻璃窗,半晌才回头看向躺在她的小床上的卫韫。   她的手指间还残留着他的血液,已经成了一些干涸的印记。   “疼不疼啊?”   她也不敢碰他肩后的伤口,只能抓着他的手,轻轻地问。   卫韫也只有在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时,他的眉眼才会显得柔和一些。   “不疼。”   就连嗓音也莫名带着温柔的意味。   只是他话音方落,便见面前的女孩儿的眼眶里忽然又有一颗颗的眼泪砸下来,怎么也收不住。   “怎么又哭了?”   卫韫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替她抹掉眼泪,却架不住她眼眶里又掉下来一颗。   “我也没想哭……”   谢桃自己用袖口擦了好几下,她细弱柔软的嗓音又难免染上几分哽咽,“它自己要掉的……”   “知道了……”卫韫只能弯着唇角,无奈地笑。   “但是,但是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吸了吸鼻子,又忍不住哭。   谢桃无法形容当她看见卫韫忽然出现在她的小屋子里,又摸到他肩胛骨浸染出来的鲜血时,她是多么的惊恐。   “抱歉。”卫韫只得耐心地哄她。   就在这个时候,谢桃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那是她定的闹钟。   “十二点了……”她的眼眶里还染着一片朦胧的水雾,在听见手机里传来的音乐声时,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回头望着卫韫,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个生日好倒霉啊……”   说着说着,她又抹起了眼泪。   而卫韫瞧着她这样一副模样,却莫名有点想笑。   谢桃摸着他湿漉漉的衣袖,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就往衣柜那边跑。   卫韫皱着眉瞧见她在里头翻翻找找,最终捧着一套衣服走到了他的面前。   “幸好我前天又给你买了衣服……”   谢桃的眼眶儿还有点红,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特有的细弱温软。   是一件款式极简的黑色衬衣,还有一条黑色的西裤。   自从上次见过他穿衬衣的样子,谢桃就有点念念不忘了。   即便是在他那边的时空里,穿那套衣服的机会少之又少,但还是没忍住又拿自己存起来的钱给他又买了一套。   谢桃把衣服放在一边,伸手就要去解卫韫那件沾了不少血污的锦袍的衣带。   卫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   谢桃皱起了秀气的眉,“你自己怎么脱?扯到伤口怎么办?”   反正这会儿的卫韫也没有什么力气,连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都极轻,于是谢桃就直接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他的阻拦,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带。   “谢桃!”   卫韫情急之下,那张苍白的面庞竟染了几丝薄红。   但即便是这样的呵斥,对于谢桃来说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她一心只想要把他的湿衣服脱掉。   当她解开他的衣带,要帮着他把手臂从衣袖里抽出的时候,她的动作又轻又缓,但因为干掉的血液让他的衣服和他肩胛骨的伤口已经粘连在了一起,她的手指捏紧了他的衣服,不敢再继续了。   卫韫瞥见她犹豫的模样,于是便温声道,“无妨,你……继续罢。”   “你会很疼的……”谢桃的手指都有点抖。   他始终眉眼柔和地偏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嗓音里不自禁地多带了几分轻哄,“只是这种程度,算不得什么。”   谢桃也知道,还是果断一点的好。   于是她闭了闭眼睛,还是将他粘连着他的伤口边缘的衣服一鼓作气给脱了下来。   那一刻,卫韫还是难免为那样的疼痛而皱了眉。   孟黎春口中的枪,倒真是不可小觑。   任是他身怀内力,也没有办法迅速躲闪开枪管里破空而来的子弹。   卫韫正低眉沉思着,低眼便瞧见女孩儿的手已经探至他内里穿着的黑色单袍的衣带,于是他眉心一跳,当即制住她的动作,道,“剩下的,便由我自己来罢。”   “可是你都……”   “桃桃。”   谢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卫韫打断。   “你转过身去。”   谢桃有点不大愿意,“我怕你伤口……”   “谢桃。”   卫韫无奈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   谢桃只好抱着他那湿哒哒的锦袍,乖乖地转过身去。   卫韫见她转过身,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自己支起身子,动作缓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外袍都与伤口粘连,内里的这件自然也不例外。   但卫韫对自己,却没有谢桃对他的那般小心翼翼。   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衣袍脱了下来,不顾靠近伤口边缘粘连着的那点破损的衣料,动作尤其果断。   伤口里仿佛又渗了血出来。   卫韫方才皱了皱眉,还未伸手去拿被谢桃叠放在一旁的那间衬衣,便听见背对着他站在那儿的女孩儿问,“卫韫,你好了吗?”   “我……”   卫韫方才开口,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谢桃已经转过身来。   他方才拿到衬衣的手一僵,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便道,“谢桃……”   “你的伤口怎么又流血了?”   谢桃在看见血液顺着他白皙的脊背流淌下来的时候,就连忙把刚刚孟黎春留下的药给拿了过来,然后就坐在他的身后,将药粉一点点的洒在他的伤口上。   孟黎春的药到底是不同于一般的药物,几乎是在药粉接触到伤口的时候,便瞬间隐没了痕迹,却也止住了血。   后来谢桃在柜子里翻出急救包,取了里面的纱布和胶带,帮他把伤口包扎好。   就在她要帮着他把衬衣穿上的时候,骤然瞧见了他精致的锁骨,白皙的胸膛,再往下……是肌理分明的腹肌,她猛地站起来,转过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卫韫的耳垂早已红透,但此刻见她忽然背过身去,他瞥她半刻,忽然弯了唇角。   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卫韫喝了两口谢桃递过来的水,总算觉得干涩的嗓子一时好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谢桃的腹部忽然传来了几声咕噜的响声。   顿时便引得卫韫抬眼看她,眼底压着笑痕。   “……饿了?”他问她。   谢桃窘迫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脸颊泛红,“没吃晚饭,肯定饿啊……”   卫韫听了,他原本含笑的那双眼瞳里忽而多了几分歉意,“抱歉,桃桃,答应你的事情,是我食言了。”   原本今夜,他该和她一同度过他的生辰。   谢桃却摇了摇头,自己跑到另一边去将桌子上放着的蛋糕拿了过来,放在凳子上打开。   在这样漆黑的夜,一圈儿插在蛋糕上的蜡烛被谢桃一一点亮。   她又跑过去把灯给按掉了。   然后,卫韫就看见在那一圈摇曳的火光之间,女孩儿趴在床边,她忽然认真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卫韫。”   她说,“生日快乐。”   虽然这一天,他经历了这样惊险的暗杀。   虽然,他此刻受了伤。   但这一天,他来到了谢桃的世界。   而这一刻,他也莫名为着这个女孩儿的一句“生日快乐”而心生触动。   蜡烛熄灭的瞬间。   屋子里暗下来,唯有半开的窗帘外,有霓虹的灯影远远地照射进来,让整个房间不至于太过漆黑。   谢桃只感觉自己被他拉住了手腕。   倒在他怀里的瞬间,他在昏暗的光线间低首,温热柔软的触感便落在了她的嘴唇。   那一刹那,谢桃瞪圆了眼睛。   他的亲吻来得很突然。   犹带几分隐忍克制。   后来,趴在他怀里的谢桃轻轻地问他,“卫韫,你许愿了吗?”   “没有。”   “那你可以把你的愿望让给我吗?”   “嗯。”   “那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要你身体康健,最好刀枪不入,铜皮铁骨!”   “……第二个呢?”   “第二个……我想要暗算你的那个坏家伙原地爆炸!”   “……第三个?”   “第三个,第三个你等我想一下,我还没想到……” 第71章 身份证明   漫无边际的浓深夜色渐渐被撕裂开一个口子。   于是天光散落,原本漆黑的天幕开始被镶着金边的晨光取代,东方既白。   当谢桃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不似昨夜初见时的苍白如纸,此刻的他,肌肤无暇,唇色如绯。   闭着眼睛时,他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下,就像是两把小扇子似的,双眉如同浸润了朦胧烟雨间的远山颜色。   多神奇啊。   谢桃盯着他的脸半晌,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他的眉骨。   此刻不是她身在大周,   而是他真的……来到了她的世界。   她的床是一张单人小床,对于她来说,这张床是适合的,但是对于卫韫来讲,却是有些局促了。   床太小,他的腿太长,这么侧身躺在床上,脚踝几乎都悬空着靠在床尾。   卫韫的睡眠极浅,再加上这张床太小,让他睡得不是很安稳,于是在谢桃伸手触碰他的眉骨时,他就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谢桃眨了眨眼睛,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有点小,“早安……卫韫。”   卫韫在听见她的声音时,他的眉眼间好似多添了些柔和的意味,一如映照在玻璃窗前的浅淡阳光一般,融了他眼瞳深处的寸寸冰雪。   “早。”他开口,嗓音带着清晨时分特有的沙哑。   他的气息很近,谢桃有点不敢看他,她支支吾吾的片刻,才问,“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说起这件事时,谢桃就伸手想要去解他衣领的扣子。   卫韫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也是在此刻,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肩胛骨处的伤口似乎已经一点都不疼了。   卫韫松开了谢桃的手,然后他坐起身来,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竟然还是没有半分疼痛。   他方才想要伸手去解开衬衣的扣子时,顿了一下,他偏头时,果然看见谢桃正用那双杏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谢桃。”卫韫唤了她一声,嗓音里似流露出了几丝无奈。   谢桃一下子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像是一只小蚕蛹似的,她拼命往被子里拱,然后还隔着被子闷闷地问他,“这样可以了吧?”   卫韫瞧着被子里鼓起来的那个“小山丘”,眼底压不住有了几分笑痕。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当他伸手将昨夜谢桃替他包扎时用的纱布给揭下,回头看向自己的肩胛骨时,竟发现昨夜还流着血的伤口,竟然已经消失无痕了。   除却纱布上仍然沾染着他的血迹之外,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受过伤似的。   看来孟黎春的药,果真有奇效。   仅仅只是片刻的微愕,卫韫的神情便恢复如初,他将衣衫穿好,然后看向身旁仍然裹在被子里的那一团时,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伸手去将被子从她身上掀开。   在被子里捂了好一会儿的谢桃因为呼吸不畅,这会儿脸颊上已经染上了几分绯红的颜色,当被子被他掀开的时候,她懵懂地抬眼,隔着挡住她视线的乱发,她看见了他手掌里绕了一圈的带血的纱布,她连忙翻身坐起来,“你怎么把纱布给拆了?”   她说着就要去拿昨天孟黎春放在这儿的那瓶药。   清楚她的意图的卫韫适时地拉住了她,道,“不必了,我的伤已经好了。”   已经好了?   谢桃回头用那双杏眼望着他。   “的确都好了。”卫韫再一次说道。   谢桃却还是有点半信半疑,说着她就去扒他的衣领,“给我看看……”   因为没有扣衣领的几颗扣子,所以谢桃把他的衣领往后一掀,卫韫的半个肩头就露出来了。   “……”   卫韫的手指还捏着她的手腕,却仍没能阻止她固执的动作。   于是此刻的他,披散着乌浓的长发,肌肤冷白如玉,一双桃花眼眼帘微垂,双眼皮的褶皱漂亮,薄唇绯红,露出了半个肩头。   谢桃没由来的咽了一口唾沫。   眼睛眨了又眨。   的确,他肩胛骨上的伤口,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初,并且没有留下一丝疤痕。   谢桃抓着他衣襟的手指骤然一松。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脸颊开始有点发烫。   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半晌才说了一句,“还,还挺神奇啊……真的没了。”   “……”   卫韫将自己的衣襟拉上来,一时无言。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后来谢桃掀开被子下了床,跑到饮水机旁去按了电源键,然后又拿着玻璃杯去隔间的小厨房里洗了洗。   等水烧开之后,谢桃就倒了一杯水,把它端到了卫韫的面前。   “你喝点水吧。”她望着他说。   因为没有鞋子,所以此刻的卫韫是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瓷砖地板上的。   他接过谢桃递过来的玻璃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谢桃低眼看见他赤着脚,就推着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然后她就跑到洗手间里匆匆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就背上自己的包包,“卫韫,我先出去买点东西,你等我哦!”   说完她就跑到玄关,拿了挂在木制挂钩上的钥匙,穿上帆布鞋,出了门。   卫韫瞧见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那扇门后,他手里端着那只玻璃杯,半晌他收回视线,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房子不大,卧室和客厅基本融为一体,厨房是一个很小的隔间,洗手间占据的面积也很小。   卫韫把目光落在那个淡蓝色的沙发上。   他想起来,谢桃经常就是坐在那里,举着手机屏幕,让他跟她一起看电视。   靠着玻璃窗的那边,摆着的是她的书桌,上面摆放着许多的东西,有书籍,有收纳用的盒子,还有一些小物件。   卫韫甚至还看见了那只羊毛毡的小猫挂件。   是和她送给他的那只长颈鹿一起买的。   卫韫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水杯,站起身来,赤着脚走到了谢桃的书桌前,伸手将那深色的窗帘拉开了一些。   于是更多的光线瞬间铺散进来,将房间里照得透亮。   隔着玻璃窗,他遥遥一望,远处的高楼大厦,车流不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依照孟黎春所言,   他的生辰,便是他身体里属于这个时空的磁场被解除的契机。   但……   卫韫忽而伸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盆绿植嫩绿的叶片,他看向远处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悠远。   他要怎么回去?   谢桃打开门走进玄关的时候,抬眼就看见卫韫正站在她的书桌前,像是在隔着玻璃窗向外头看。   听见开门的声响,卫韫就回过头,正好看见谢桃背着包包,手里还提着一袋子东西。   “卫韫,你快过来!”   谢桃换了鞋,把手里提着的早餐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又把自己身后背着的背包取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一双她在超市里买的男士拖鞋,放到他的脚边,“你先穿这个吧。”   卫韫看了一眼那双拖鞋。   像是有点难以理解这样的款式,但他皱了一下眉,还是穿上了。   “我还买了早餐。”   谢桃说着就走到桌边,把打包的粥和包子都拿了出来,又把勺子递给卫韫。   卫韫坐下来,接过谢桃手里的汤匙。   即便他不止一次通过铜佩的光幕,甚至是谢桃带给他的种种书籍,熟悉了这个时空的许多事物,但到底不比此刻的眼见为实。   他还是难免会觉得新奇。   就在谢桃拿了一个包子刚要咬一口的时候,一道幽蓝的光凭空出现,紧接着就是一抹纤瘦苗条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是孟黎春。   她手里还端着一杯奶茶,抬眼看见谢桃拿着包子要往嘴边喂,她讪笑了一声,“吃早饭呢?”   而后她蓦然对上了卫韫那双冷淡的眼瞳。   “……”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总感觉有点凉凉的。   “卫大人你在这里是需要一个身份证明的,不然……会有麻烦。”   孟黎春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现在的卫韫身体里隐藏的这个时空的磁场已经被彻底解除了禁制,也就是说,现在的卫韫已经可以自由穿梭在两个时空之间,且不受任何束缚了。   但在这个科技日渐发展的现代社会里,他必须要有一个妥帖的身份证明才行。   现在关于卫韫的这个任务,仍然在她的手上。   但是如果她要杀卫韫,就必须要牺牲掉谢桃的性命……这对第三时空的那个光头佬局长来说,用一个凡人女孩儿的性命来排除掉时空隐患,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但孟黎春却始终没有办法真的对谢桃下杀手。   不杀谢桃,自然她也杀不了卫韫,所以孟黎春就只能选择,跟卫韫谈判。   “说罢,你的条件。”卫韫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   孟黎春见他这样,自己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只要你不做任何危害时空秩序的事情,我可以不再执行之前的任务,也可以帮你安排好在这个时空里的身份证明。”   卫韫听罢,握着汤匙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孟黎春,“好。”   孟黎春思索了片刻,才道,“卫大人一诺千金,我……信你。”   好像如今,她也没有什么选择了。   只能信他。   孟黎春伸出手掌,幽蓝的光芒乍现。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掌里忽然出现了一张……身份证??   然后在孟黎春递给卫韫的时候,她亲眼看见上面的照片,赫然是卫韫的模样。   “这是真的吗?”谢桃歪着头看着卫韫手里的那张身份证。   孟黎春点了点头,说,“放心,绝对是查得到的真实身份信息。”   在不妨碍时空秩序的情况下,在户籍系统里插入一个人的身份信息,对于孟黎春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对了,”   孟黎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又说了一句 ,“如果卫大人想要回去,只要心里想着要去的那个地点,就可以了。”   她话音方落,目光却落在了谢桃方才挽起袖子的手腕上。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是一圈缠绕着的红绳,红绳里隐约还可见穿插着细细的金色丝线,闪烁着淡金色的光泽。   孟黎春那张冷艳的面庞顿时变了神色。   她似是不敢置信一般,陡然抬眼,望向谢桃:   “这红绳,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72章 一触即止   在看见谢桃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绳时,孟黎春几乎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卫韫手里扔过来的汤匙给打断。   谢桃也不知道孟黎春这是怎么了,她还没说什么,就见孟黎春又后退了两步。   她像是陷在了自己的纷杂思绪里似的,不断地摇头,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   “你……”   谢桃刚刚开口,就见孟黎春已经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消失了。   谢桃握着汤匙,盯着孟黎春消失的地方半晌,又看了看卫韫,“她好像……”   “认识我手上的红绳?”   她说着,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绕着的那一圈儿红绳。   “或许罢。”   卫韫淡淡地说了一句,显然对此并不在意。   一顿早餐吃完,谢桃收拾完碗筷出来,就看见卫韫正坐在她的书桌前,翻看她放在上面的那些书。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里面抽出来一本封皮很花哨的书。   ???   谢桃的眼睛一瞬瞪大。   那好像是之前还没转学的时候,施橙拿给她看的一本校园言情小说。   她刚刚跑过去要去夺他手里的那本书,却被他躲过。   他的目光停在那书页上的几行字之间,如画的眉轻轻蹙起,像是有点难以理解似的,他低眼瞥她,唇畔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我让你多读书,可你这是读的什么书?”   写得竟比市井间那些闺阁女子们爱看的话本子要更直白得多。   他说罢,竟还伸手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谢桃捂住自己的脑门儿,有点窘迫,她抿了一下嘴唇,小声说,“是同学给我看的,我,我也没翻几页……”   但她抬眼瞧见卫韫的那双眼瞳时,她又耷拉下脑袋,小声说,“我错了……”   卫韫将那书扔在桌子上,而后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桃桃,我今日必须要回去一趟。”   勾英光的事还未了结,想来今日他遇袭落水之事应该早已传遍了郢都,启和帝也应该已经知晓。   他必须回去处理这些事情。   谢桃抱住他的腰,有点不太愿意他回去,“万一那个坏蛋又来杀你怎么办?”   她仰着头望着他,“那可是枪啊。”   “不会,”   卫韫轻抚她的发,“孟黎春派去的人,已经将他生擒。”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谢桃望着他。   “不行。”   卫韫摇了摇头,只道,“我处理完事情便过来,你等着我便是。”   谢桃只好乖乖地点头,“好吧……”   因为此刻他身上的衣服并不适合出现在另一个时空的许多人面前,所以卫韫思虑了片刻,还是让谢桃将被她放进洗手间的衣篓里的沾了血污的衣袍和靴子拿给了他。   后来,卫韫依照孟黎春方才所说的,稍稍凝神,闭了闭眼。   再睁眼之时,他便看见一道如漩涡般的光幕忽然凭空出现,缭绕涌动流光犹如灿烂星河的各色光影流转缠绕。   但他偏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儿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仍然用那双杏眼注视着他,像是根本没有发现这道凭空出现的光幕。   谢桃拉着他的手,那双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舍。   心思微动,卫韫的眉眼顿时又柔和了一些。   当谢桃被他的手捂住眼睛的时候,她只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有了一抹温软的触感。   一瞬即逝。   而后,她听见他清冷的嗓音传来,“再见,桃桃。”   覆在她手上的他的手掌撤下,好像有一道刺眼的光影闪过,谢桃再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   仿佛,他从未来过。   谢桃呆呆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傻兮兮地笑起来。   第二天谢桃起了个大早,去了甜品店里打工。   但就在她刚刚做好了一批花生味的酥心糖的时候,站在柜台后帮老板娘翻看今天预定的蛋糕数量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玻璃门外清脆的风铃声响起来。   “欢迎光……”   谢桃说着就抬眼看过去,却在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红色长裙的冷艳女人时,她的声音顿时哽在了嗓子眼儿里。   “谢桃。”   孟黎春走到柜台前来,那张艳丽的面庞上不再带着丝毫不正经的神情,反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严肃。   她像是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似的,看向谢桃的目光里,竟有几分恳求,“和我谈谈,好吗?”   玻璃窗外的阳光渐盛,摆在外头的绿植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凝碧般的光泽。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偶尔会有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路边的甜品店的玻璃窗里,那个穿着红色长裙,乌发红唇,容色冷艳的女人身上。   孟黎春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那杯咖啡,目光始终停驻在坐在她对面的谢桃手腕的红绳上。   “之前对你做的事情,我很抱歉。”   即便她很迫切地想要问她红绳的事情,但她一开口,却还是先道了歉。   谢桃捧着自己面前的那杯橙汁,在听见孟黎春的这句话时,她抿了一下嘴唇,“……都过去了。”   要说恐惧,谢桃在面对孟黎春的时候,也还是难免会回想起那天的事情。   她仍然会怕。   但孟黎春前夜,也的确救了卫韫。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我不会再对卫韫实行清除计划,也……不会再伤害你。”孟黎春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那张白皙的面庞,认真地说道。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孟黎春说着,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她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绳,她说话时,竟不自禁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手腕上的红绳,到底是怎么来的?”   谢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面对着孟黎春那般迫切的目光,她说,“是一位大叔送我的。”   “他叫什么?”孟黎春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她。   在谢桃还没开口的时候,她匆匆问,“是不是叫闻奚?”   闻奚?   谢桃反应了一下,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名字里的确有一个奚字……”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老奚曾提起孟黎春时的神情。   她总觉得,奚叔好像很了解孟黎春似的,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不然,他也不会对她说,孟黎春不会真的伤害她。   于是她轻声问,“你和奚叔……是认识吗?”   此刻的孟黎春,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抽了力气似的,一下子靠在了卡座的椅背上。   谢桃亲眼看见她红了眼眶,然后眼泪一颗颗地往下砸。   但她始终安安静静的,垂着眼帘,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桃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抽了纸巾递给她,“你,你别哭啊……”   孟黎春盯着谢桃递过来的纸巾,她眼眶里还是有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但她却忽然笑出了声。   只是那笑容里,却仿佛带着无尽的苦涩。   那是枯盼了数百年的光阴,都等不来当初那人的深重绝望。   “他还活着……”   她捂住脸,笑声很轻很轻,但指缝间却还是有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   “他竟然还活着……”   她心里装着的一个死去的人,数百年的长情短恨,都被她用疯魔的面具遮掩下来。   心里有座荒冢,多年来,杂草丛生。   即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她都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他的死亡。   于是她陷在这样冗长的痛苦里,从未解脱。   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原本死去数百年的人,一个被她埋葬在心底那么长的岁月的人,却原来还活着?   可他既然活着,   又为什么不来找她?   为什么?   孟黎春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最后谢桃见她哭着哭着,忽然抬起头,咬牙哽咽着骂了一句,“老娘记了你几百年,只以为你死了,结果你竟然还活着?”   “……?”谢桃没看懂她为什么忽然间又开始骂人了。   “什么玩意破男人!”   “你不来找老娘,你以为老娘稀罕你?!”   “老娘无所谓,谁会爱上谁啊……”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堆的话。   后来孟黎春的妆都哭花了,把杯子里的咖啡当酒似的痛饮了一杯,然后就挺胸抬头,顶着一张花掉的脸,转身走了。   谢桃从头到尾都很懵逼。   但是,奚叔和这个女人……好像关系有点不简单啊??   谢桃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晚上谢桃回家的时候,一推开门,就发现屋里的灯竟然开着,她以为是进了小偷,可一抬眼,却在沙发上看见了坐在那儿的卫韫。   他似乎特地换了上次除夕她送给他的那套衣服。   白衬衣搭着深色的西裤,披散着长发,脚上穿着她那天早上匆匆在超市里给他买的那双深蓝色的拖鞋,手里正握着电视的遥控器。   卫韫一抬眼,就见谢桃站在玄关里,正傻傻地望着他。   “傻站在那儿做什么?”卫韫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谢桃这才像是刚回过神似的,连忙换了鞋,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跑过去扑进了卫韫的怀里。   卫韫伸手帮她把背包的肩带取下来,放到了一边,然后又将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女孩儿的下巴捏住,迫使她抬头,然后道,“好了,乖乖坐着。”   可谢桃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眨了眨眼睛,忽然就仰着脑袋往上探去。   卫韫捏着她下巴的力道让她只能亲到他的下颚。   可这足以令卫韫耳廓烫红。   但他低眼看着她那张白皙的面庞,原本想说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他的那双好似天生无情的桃花眼里多了几分灼人的深邃清辉。   他忽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低首时,亲吻了她的嘴唇。   一触即止。   他无法否认的是,此刻面对这样的她,他很难不心生触动。   于是情之所至,平日里再守礼法的卫韫,也还是难免为着她此刻的目光,神情,甚至是那般耀眼的笑容而心神微晃。   谢桃捂住自己的嘴唇,然后又趴在他的怀里,忍不住悄悄地弯起嘴唇。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这时,卫韫轻咳了一声,正了正神色。   谢桃从他怀里抬起头,用那双水盈盈的杏眼望着他,“什么啊?”   卫韫重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个黑色的遥控器,皱了皱眉,“这个要怎么打开?”   谢桃愣了一下,然后她问,“你想看电视啊?”   卫韫颔首,“嗯。”   谢桃指着遥控器上那个红色的键,说,“按一下这个就可以。”   卫韫摇了摇头,“我都按过,并无反应。”   嗯??   怎么会?   谢桃当即按了一下。   果然,电视是没有什么反应。   谢桃忽然一拍脑袋,“我忘了开电源了!”   等她跑到电视柜前,把插线板上的按钮按下去,然后她又按了遥控器上的红色键,电视才终于打开。   但当她站起来,要转身的时候,却发现另一边的书桌旁摆着一个大木箱子。   “咦?”   谢桃随手把遥控器放到茶几上,然后就走到书桌边,蹲下身子看了一眼那个木箱子,然后她又歪着脑袋看向卫韫,“这是什么啊?”   “你打开便知。”   卫韫此刻正拿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在摸索研究着。   谢桃只好依言打开。   不打开不知道,一打开吓一跳。   谢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元宝,甚至还有那么大的银锭,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珍珠宝石,翡翠玛瑙……   ???   天啊啊啊!!   谢桃一下子站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差点被这富贵的光芒给刺激得睁不开了。   “这这这……”   谢桃指着那一箱子的金银财宝,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卫韫偏头瞥了她一眼,而后目光又落在了电视屏幕上。   “你的这间屋子太小,必须换掉。”   “你的衣服也太少了,需再添置些。”   像是对这个放置在电视柜上的小电视不太满意,他又道,“这个也必须换掉。”   他又蹙了蹙眉,似乎是沉思了片刻,又道,“要换的太多,这次我只带了这些来,明日再命卫伯从府库里取些出来。”   “……”   谢桃站在那儿,整个人傻掉。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好多好多钱啊……【目瞪口呆jpg.】   卫韫:也没多少,就一点点,不必惊慌:)   卫大人开始改善桃桃的生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3章 不再孤单   卫韫带来的这一大箱子的金银财宝,一时间终究还是难以有用武之地。   毕竟,这些东西要尽快变现,还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所以他看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此前是他没有办法到谢桃这边来,而谢桃又一直不肯接受他的金银馈赠,所以卫韫也没有办法替她改善她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境况。   她看着是个柔弱的姑娘,可那一颗心,却始终十分倔强。   但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如地穿梭于两个时空之间,便理所当然地想要为她再多做些什么。   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却是,空有金银,却没有办法尽快将其变现。   毕竟这么多的金银珠宝,如果在短时间内全部流向市场,一定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诸多猜忌。   但这个问题并未困扰卫韫太久。   卫韫第二日过来的时候,谢桃已经去上学去了。   玄关处摆着一双白色板鞋,那是谢桃昨天打工回来的路上,给卫韫买的。   卫韫原打算自己出去走走,但他方才走到玄关处,耳畔便有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他拧眉,回头时,便见孟黎春已站在了那里。   “卫大人……桃桃不在啊?”孟黎春一来就对上了卫韫冷淡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干笑了一声,又往周围张望了一番。   “你来做什么?”   卫韫走过来,看向孟黎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锐利。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交易,算是达成了。   孟黎春也没有再来的必要。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孟黎春的确是打算不再多管卫韫的闲事,只要坐在办公室里头看着他的监控视频就成了,把这任务抓在手里也免得光头佬把任务交给别人。   如果这个任务要是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那么谢桃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但自从昨天,她在甜品店里见过谢桃之后,她就改变主意了。   今天下午有一场数学小测验,谢桃考完之后,又和小组的同学一起打扫了教室,收拾好门窗,然后才出了教学楼,往校门口走。   在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谢桃衣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本市的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谢桃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谢桃。”   电话刚刚接通的时候,谢桃还没来及开口,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抹熟悉的清冷嗓音。   嗯??   谢桃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电话号码,然后又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卫韫?”   “你怎么还没出来?”   电话那端卫韫的声音始终平稳冷淡。   “什么?”   谢桃还没有明白卫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刚走到校门口,随意地一抬眼,就在靠右的停车位上,看见一辆黑色迈巴赫旁边,立着的那个漂亮女人。   那是孟黎春。   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款连衣裙,收腰的设计凸显着她纤瘦高挑的身材,化了精致妆容的那张面庞更添了几分鲜妍艳丽,她戴着墨镜站在那儿,一头及腰的卷发,涂了复古红的口红的红唇漫不经心地咬着吸管,手里正端着一杯奶茶。   此刻她站在一棵行道树旁,吸引着人来人往无数人的目光。   谢桃甚至还有听到身旁路过的同学在小声议论猜测她是不是明星之类的,大都在感叹她出色的容貌。   甚至还有男生偷偷打开了相机拍了她的照片。   这时,她凑在耳畔的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那边的孟黎春也已经看见了走出校门口的她。   “桃桃!快过来!”   孟黎春摘下了墨镜,扬起笑脸,冲谢桃招招手,扬声叫了她的名字。   “……?”   谢桃有点没明白,这个女人怎么忽然这么亲昵地叫她了?   因为孟黎春的声音并不小,所以周遭原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便都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视线,落在了谢桃的身上。   一时间被那么多人注视着,谢桃有点不大自在,她抓紧了书包的肩带,快步走了过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谢桃站在孟黎春的面前,疑惑地问。   孟黎春笑眯眯地看着她,“来接你放学啊,快上车,卫大人在里边。”   谢桃总觉得……她的笑容带着几分讨好谄媚?   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听到卫韫的名字时,她反射性地就往车窗里看了一眼。   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抹影子。   直到孟黎春打开了车门,谢桃才终于看见了坐在后座上的卫韫。   他穿着雪白的衬衣,衣摆都被他收到了西裤里,长腿交叠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而他的脚上,穿着的正是她昨天给他买的那一双白色板鞋。   乌浓柔软的长发被他绕在耳后,此刻坐在那儿,那张冷白的面庞上神情极淡,眉眼疏冷,一身矜贵。   衬衣的扣子被他扣到了衣领的最后一颗,莫名令他又多添了几分禁欲的意味。   谢桃有一瞬晃了神。   当她坐在车上的时候,看着前面正坐在驾驶位上开车的孟黎春的后脑勺,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觉得孟黎春好像变了??   “你有手机了啊?”   谢桃想起来刚刚的电话,又偏头望向卫韫。   “嗯。”   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西装裤的裤袋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手机,放到了谢桃的手里。   谢桃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最近才出来的最新款的手机。   因为她在甜品店打工的时候,对面大厦的电子屏幕上总是在放着这款手机的广告。   “这个很贵诶……”   她说着,又抬头望他,“你把你的珠宝卖了?”   卫韫抬了抬下颚,瞥了一眼前面的孟黎春,简短地道,“是她办妥的。”   孟黎春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谢桃,笑着说,“小事一桩啊小事一桩,以后这种事卫大人尽管找我啊,我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   “……”   谢桃还是没有弄明白,昨天才哭花了脸,骂骂咧咧离开的这个女人,今天怎么又来了,还转变这么大……   还没有来及想更多,谢桃看向车窗外的时候,注意到这根本不是回她租住的小区的那条路线,她就连忙说,“这不是回我家的路啊……”   “现在去的是你的新家。”孟黎春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谢桃,笑得有点神秘。   新家?!   谢桃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卫韫,“什么新家??”   卫韫唇角微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揉乱了她的头发。   当谢桃站在一幢别墅的大门前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了。   “你的东西我已经让搬家公司全都给你搬过来了,什么都没落下,你放心吧。”孟黎春下了车,站在谢桃的身旁,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一边对谢桃说道。   谢桃眼见着大门缓缓打开,她站在那儿,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个人都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直到她坐在宽敞雅致的客厅里时,手里端着一杯孟黎春递给她的水,都还有点回不过神。   这个别墅,连同刚刚被孟黎春停在车库里的那辆车,都是卫韫买的。   这得花多少钱啊?   谢桃有点不敢想象……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钱币掉下来的声音。   直到孟黎春要离开的时候,她看了坐在那儿的卫韫一眼,见他悠悠地捡着茶叶往风炉上的茶壶里扔,垂着眼帘,神情淡漠的模样,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向了谢桃,“那个,桃桃……”   “嗯?”谢桃回过神,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孟黎春。   她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孟黎春忽然这样亲昵地叫她的名字。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孟黎春磨蹭了一会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莫名有点小。   “什么?”谢桃问。   孟黎春手里握着她的墨镜,整个人显得有点局促,半晌才说,“我想见一见你手腕上那红绳的主人。”   这个昨天还哭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怒气冲冲地离开的女人,今天却又再一次站在了谢桃的面前,说想要见那个人。   没有人知道,她为着这么一个人,辗转痛苦了多少光阴。   也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对闻奚的想念到底有多深刻。   其实她也并不确定,给了谢桃红绳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闻奚。   毕竟,数百年前,他的确就死在了她的眼前。   但只要是想要有这样的可能,孟黎春就没有办法不去探究。   谢桃注意到孟黎春那双眼睛里的目光,几分期盼,又像是带着几分乞求,还有些小心翼翼。   她不禁想起昨天在甜品店里,这个女人哭花了脸的模样。   向来神经质,说话十分不着调的孟黎春在那一刻,那双泛了泪花的眼睛灰沉沉的,近乎死寂。   似乎老奚在提起她的时候,也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会去跟奚叔说的。”   最终,谢桃轻声说。   而孟黎春在听到谢桃的这句话时,她的那双美目里忽然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她瞬间露出夸张的笑容,甚至握住了谢桃的手,“谢谢,谢谢你桃桃!”   面对孟黎春忽然的热情,谢桃只能干笑。   她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孟黎春会忽然讨好她了。   原来是因为奚叔。   这下谢桃就更加确定,奚叔和孟黎春之间,应该不只是故人那么简单了。   当孟黎春兴高采烈地离开之后,谢桃坐在这个对她来说,显得格外陌生的大客厅里,一时间忍不住偏头向四周多看了看。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卫韫的身上。   他仍在煮茶。   缭绕的氤氲水雾间,他的侧脸稍显朦胧。   谢桃眼见着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随手拿了遥控器,打开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   那屏幕足有谢桃租住的那个房子里提供的那个小电视的好几倍大了。   电视里传来热闹的声响,卫韫长腿交叠,眉眼间多了几分闲适,他手腕微转,将茶水倾倒在了玉色的小盏里,而后他递给了谢桃。   谢桃把自己手里的那杯白水放下,又接过他递过来的茶。   她只喝了一口,就知道是他平日里常喝的川山云雾。   他把他的茶具带来了,喜欢的茶叶也带来了。   “喜欢这里吗?”卫韫靠在沙发的椅背上,目光是停留在电视屏幕上的,却忽然开口问她。   谢桃抿了一口茶,那双杏眼停留在了那边透明的落地窗外的小花园里。   她甚至还看到了秋千。   要说不喜欢,那肯定是假的。   卫韫忽而将停留在电视屏幕上的目光转向了她,他的眼眉犹如浸润着最柔软的春光颜色。   他说,“我想给你的,还有很多。”   “谢桃,你不必思虑太多,也不必觉得不安,”   他伸手,轻抚她的发,无论是他的神情,亦或是此刻他的语气,都很认真,“因为你值得。”   在这世间,唯她一人值得。   他不舍她拮据度日,也不舍她在如此年纪便日日为了生计而奔波。   她过早地承担了一切本不该她承担的东西。   过早地尝遍了心酸世味,世态冷暖。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可依靠,如他一般,在这世间,唯有孤身一人。   之前他与她之间隔着的,是看似永远无法逾越的时空的鸿沟,所以有许多的事,他始终有心无力。   但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如孟黎春所言,他已经可以自如地在两个时空里来回穿梭。   于是有许多的事情,他都想替她解决。   “桃桃,”   卫韫忽然轻声唤她,那双眼睛始终看着她,神情温柔而缱绻,“你与我,都不再是只有自己了。”   无论是她,亦或是他,在这世间,都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所以,他想让她不必再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   他想让她不要再活得那么辛苦。   卫韫向来都不是一个肯轻易将压在心底的情绪显露出来的人,这些话,他平日里也都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但此刻,他却都耐心地说给她听了。   只盼,她能明白他的心情。   而谢桃在听了他的这些话后,或许是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有点太刺眼,亦或是风炉上茶壶里氤氲的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校服的衣摆,眼眶里渐渐有了浅淡的水雾。   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她离开郑家,选择远离令她绝望透顶的母亲,开始一个人生活的那时候,现实给予她的,总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打击。   没有收入来源,生活无以为继。   在栖镇,几乎没有多少人愿意聘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未成年。   许多人都是靠手艺吃饭的。   但那时毅然决然地停了学,回到了栖镇的谢桃,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   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做帮工,因为还得花费时间教她。   有一段时间,谢桃经常连饭都吃不上。   但在郑文弘来找她的时候,她还是紧闭着大门,不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回去。   栖镇的老房子里,留着谢桃很多美好的回忆。   那是她也曾有一个完满家庭的见证,是她唯一的家。   苏玲华可以从过去里解脱,但她不能。   谢桃就是在那样极端困难的境况下,遇见福妙兰的。   这个苦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在外头风风雨雨了多少年,最终却离了婚,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回到了栖镇,开了一家蛋糕店。   她给了谢桃工作,教了谢桃自己做酥心糖的独门手艺,还真心实意地待她好。   也是那个时候,谢桃才终于觉得生活似乎开始给了她喘息之机。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谢桃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也习惯了依靠自己生活,所有的辛酸,都被她压在了自己的心底。   她从未对旁人说过,也没终究有什么人可以说。   无论是福妙兰还是周辛月,她们都有自己的烦恼,自己的不易。   所以谢桃,早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不说。   但此刻,卫韫却对她说,“你与我,都不再是只有自己了。”   谢桃没有办法不为了他的话而心生触动。   是啊,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卫韫不防谢桃红了眼眶,他当下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额头,嗓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似的轻叹,“不准哭。”   “桃桃,”   他的声音仿佛越发的温柔,“你学业未完,如今还要兼顾着其它的事情,这于你而言终究太过辛苦。”   他说,“我总是盼着你过得好一些。”   如他所言,   谢桃在认识谢澜和老奚之前,生活远比如今还要艰难得多。   在天成高中的那段时间,谢桃除了上学,还要去甜品店打工,放了假还要去做发传单之类的兼职,几乎每一天都排得很满。   基本除了学习,她就是在打工。   甚至有很多的时候,她会因为打工而顾不上完成作业,最后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熬着夜赶作业。   但在学校里上学的每一天,她都有认真听课,不敢落下一点儿进度。   没有多少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真的将自己的生活与学习都完美兼顾,谢桃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天赋。   但她从未想过要因此而放弃。   就像卫韫说得那样,她明白学业对她的重要性。   “我知道的……”   谢桃趴在卫韫的怀里,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这一天的黄昏,两个人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直到夜幕降临。   虽然谢桃有点不太明白卫韫为什么总喜欢看《动物世界》……   但她也还是兴致勃勃地陪着他看完了整个节目。   好像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会难以抑制地心生欢喜。   但当她晚上在卫韫指给她的那个房间里找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衣柜的时候,她试探着推开了一扇黄花梨的木门。   她一瞬目瞪口呆。   稍显宽敞的这个房间里在墙壁上嵌了各种木板的隔断层,右边的木制隔断层里几乎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春夏秋冬各种款全都划分得井井有条。   而在左边的几层则摆了许多双风格不一,款式繁多的,属于女孩子的鞋子。   而在玻璃柜里,则是一些透露了满满的少女气息的各种小饰品。   就连帽子,围巾都挂了一堆。   谢桃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   直到卫韫推门进来,见她站在衣帽间的门前一动不动,便走了过去。   他随意地抬眼往里头看了一眼,便问她,“可是不喜欢?”   他蹙了蹙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将此事交由孟黎春来办。   谢桃半晌都说不出话。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忽的,她衣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谢桃勉强回过神,连忙拿出来一看,是谢澜。   当着卫韫的面,她滑下了接听键。   还没来得及凑到耳边,就听见谢澜的大嗓门在那边喊,“桃桃妹我在你家门口,赶紧给我开门,不开门我自己进来了啊!我饿了你给我煮碗面,我吃完还得送外卖去!”   谢桃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手里的手机就被站在她身旁的卫韫抽走。   于是站在谢桃之前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的楼道里的谢澜在此刻,就听到了一抹清冷疏淡的嗓音传来:   “滚。”   说完他就按下了挂断键。   此刻还站在灯光一闪一闪的楼道里的谢澜拿着手机,整个人都懵逼了。   什么玩意??刚刚他是不是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了???   还让他滚??   作者有话要说:  谢澜:桃桃妹奔现了???!!【惊恐拍桌jpg.】   桃桃: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目瞪狗呆jpg.】 第74章 无法解脱   当天夜里,卫韫便在谢桃隔壁的房间里打开了时空之门,回到了另一个时空的书房之中。   他之前直接将勾英光交给了大理寺,是因为他算准了大理寺卿何明瑞是一个刚直之人。   最后也果然如卫韫所料,即便何明瑞顺着勾英光查到了太子的头上,但他也还是将此事如实报到了御前。   如今的启和帝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百姓疾苦?但经过吴孚清的事情之后,启和帝对于太子赵正倓的爱重之心,终究还是减淡了几分。   而如今何明瑞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呈上来的那份奏折,也令启和帝没有办法将此事敷衍过去。   更何况,太子借着浓月楼买卖消息,拉帮结派,这本就是犯了启和帝的大忌。   于是盛怒之下,启和帝便直接下旨,将太子赵正倓关进宗人府。   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一律罢免,或流放,或直接斩首。   一时间,朝堂上风云突变。   太傅许地安就此称病,已经多日不上朝了。   关于浓月楼的事情,本就是太子一意孤行,许地安本就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今除了这样的变故,这位太傅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   卫韫追查此事已久,如今顺利告破,还使得太子赵正倓受此重创,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信王赵正荣的推波助澜。   就连和毓公主赵舒微,也参与其中。   此事过后,许是因为过量服食金丹,启和帝终于病倒,且陷入昏迷。   于是在皇后尤氏与其朝中党羽的助推之下,信王赵正荣便开始执掌监国大权。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向不受启和帝喜爱的信王,在重回郢都的这一年,竟斗败了太子,独掌了监国重任。   于是朝中原本倾向于太子的许多大臣,如今又像是墙头草似的,赶着投去信王门下。   而那位看似一直与太傅许地安交好,心向太子的丞相宋继年,却在这般波云诡谲的动荡棋局里,独善其身。   就如同赵舒微派人送给卫韫的书信上写的那样,   宋继年,原是信王的人。   表面与许地安交好,看似属于太子一脉,但实则,他却是皇后尤氏替信王赵正荣埋在太子身边最隐蔽的一把利刃。   关于这一点,卫韫自花灯节刺杀一事,便已开始怀疑。   信王若不是在太子身边有一颗极隐蔽极重要的棋子,那么信王又怎么会知道,太子要在那一夜刺杀他?   而信王那夜出现在河畔的花船上,亲眼看见太子派来的人刺杀卫韫,却始终无动于衷。   赵正荣这么做,也不过是在告诉卫韫,他并非只是任由启和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他也同样,有与太子一较高下的能力。   他盼着卫韫能够选择入他门下。   但至今,却未能成功。   如今的朝廷,已不是启和帝所能控制的了,信王与其母尤皇后在朝中排除异己,渐树根基,恨不能将所有太子残党一扫而尽。   即便卫韫如今仍是持中立态度,既没有偏向太子,却也没有要在此时投靠信王的意思,但因他身为国师,在朝中势力颇深,权重如山,故而无论是尤皇后亦或是信王赵正荣,都对他十分忌惮。   但他们也始终惦念着卫韫手里的骁骑令,所以如今朝中不论如何动荡,这火却始终并未烧到卫韫的身上来。   而卫韫面对如今的境况,也始终显得尤其平静。   毕竟今时今日的这般情势,他早已预料。   只是最近免不了要日日去禁宫之中,探查启和帝的病情。   毕竟如今的尤皇后,好不容易为她的儿子争得了现在的一切,想来,她一定不想启和帝在此时清醒过来。   或许,这一觉便睡过去,再不复醒才是最好。   但于卫韫而言,保住启和帝的命,便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启和帝自然该死,   但他的死期,决不能是现在。   于是这夜,卫韫走出书房,匆匆去换了一身绛纱袍,便命卫敬备马车,连夜进宫了。   谢桃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望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之前租住的那个地方。   床很软,房间很大,谢桃一偏头,就被半开的深色窗帘外照射进来的光线给刺了眼睛。   她几乎从没有住过这样宽敞漂亮的房间。   就像是一场梦似的,总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刹那间令还有些恍惚的谢桃终于回过神来。   那是她昨晚设置的闹钟。   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谢桃连忙掀开被子下了床,跑进了洗手间里。   洗手间的盥洗台上摆放着好几套还没有拆封的护肤品,那些都是孟黎春拿着卫韫的钱,提前给她买好的。   谢桃也没什么时间去看,匆匆洗漱完,扎了个马尾辫,然后就踩着拖鞋跑出来。   当她再一次推开那扇黄花梨木的门时,她还是忍不住被里头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给看花了眼睛。   “……”   谢桃默默地把自己的蓝白色的校服从架子上拿下来,匆匆换上。   昨天穿的衣服已经被她扔进了洗衣机里。   她背着书包跑下楼,整栋别墅里空空荡荡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这一天,是谢桃忽然暴富,住上了大别墅的一天,也是她转学以来,第一次迟到了半节课的一天。   因为她从别墅区里走出来,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公交站台。   折腾了那么久谢桃好不容易到了学校,都已经上了半节课了。   昨天数学小测验,今天就开始文综小测验了。   耽误了半节课,谢桃从坐下来的那个时候就一直在奋笔疾书,丝毫不敢分神。   等下午放学之后,谢桃刚走出校门口,就被谢澜的死亡目光盯住了。   那一瞬间,谢桃不由地想起了昨天夜里卫韫抽走了她手里的手机,并十分冷淡,平静无波地对着电话那端说了一个“滚”字。   然后谢桃的手机就被卫韫关机了。   谢桃也没敢打开。   今天早上闹钟响了之后,谢桃就看见果然有不少来自谢澜的电话轰炸,甚至连短信微信都没有放过。   “……你怎么在这儿啊?”谢桃抓着书包的肩带,干笑了一声。   “你说呢?”谢澜皮笑肉不笑。   谢桃抿了抿嘴唇,“那个,昨天的事……”   “你那个男朋友,过来了?”   谢澜打断了她的话。   谢桃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谢澜一见她点头,就揉了一把自己额前的碎发,他有点不敢置信,“靠,这都能过来??”   要不是昨天晚上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谢澜是绝对不敢相信这种诡异的事情的。   一路上,谢澜都在问谢桃,“那你告诉我,他凭啥让我滚?”   “他谁啊他?就敢让你澜哥我滚?”   “你让他过来,老子有个架一定要跟他打!”   直到周遭所有的纷繁光景都开始埋没在了一片模糊的影子里,青石板路踩在他们的脚下,而眼前的,便是那间檐下永远亮着两盏灯笼的小酒馆。   谢澜一踏进小酒馆里,就大声喊:“老奚!老奚快出来!”   像是听到了谢澜的声音,老奚果然掀了帘子,从后头出来了。   他穿着一身灰白朴素的袍子,那张沾染了岁月痕迹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从容慈和的笑意。   抬眼一见谢桃,他便笑着说,“桃桃来了?”   “奚叔。”谢桃点了点头,叫了他一声。   当谢桃做好了饭,三个人一如往常那样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的时候,谢澜还是忍不住在谢桃耳朵边念叨着让谢桃把她的男朋友找来的话。   就连老奚也对谢桃说,“桃桃,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吧。”   谢澜想见卫韫,是因为他满脑子都记着那个“滚”字。   而老奚想见卫韫,则是因为他有些话,一定要问。   谢桃手里拿着筷子,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谢澜,然后对老奚说,“那您一定要让谢澜不要乱用术法……”   “你护着他?”   谢澜一听谢桃说这样的话,他肉也不吃了,当场啪一声把筷子扔桌上。   “行啊,我不用术法也能把他打趴下!”   反正谢澜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还没加过面就把桃桃妹给迷得七荤八素的男人。   何况他这会儿脑子里还惦记着昨天晚上那个“滚”字。   “你才打不过他……”谢桃小声嘟囔。   ???   谢澜气得咬牙,直接拿了筷子,把谢桃刚要去夹的那块红烧肉给抢了,还瞪了谢桃一眼。   “……”   谢桃也回瞪了他一眼。   谢澜匆匆吃过饭之后,就拿着红白相间的册子出门送外卖去了。   于是酒馆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了老奚和谢桃两个人。   老奚尤爱温酒,缭绕的雾色缭绕在酒壶之间,底下的风炉里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一刻,是那么的安静平和。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孟黎春拜托她的事情,于是她抬头看向坐在对面乐呵呵地喝着酒的老奚。   “奚叔……”   老奚手里端着酒杯,“怎么了?”   谢桃试探着问道,“您认识孟黎春……对吗?”   果然,老奚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滞了滞,端着酒杯的手也是一僵。   酒馆外是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昏暗光影,好似一片虚无。   而酒馆里,自谢桃提到了“孟黎春”这个名字时,便陷入了看似冗长的寂静里。   “她说什么了?”   良久,谢桃才听见老奚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像是猜到了什么。   “她说她想见见你。”谢桃说道。   老奚听了,却是握着手里的那只酒杯,那双仿佛盈满年岁沧桑的灰暗眼瞳里,像是又多了些难言的复杂情绪。   谢桃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此刻这样明亮的灯光下,她好像在老奚的那双眼睛里,窥见了一丝氤氲水光。   “她怎么……”   老奚指节收紧的瞬间,他手里的酒杯便化作了细沙般的粉末,簌簌而落。   他喉结动了动,嘴唇微颤,仿佛说话都有些艰难。   “她怎么……还是如此。”   数百年前风雪盛大的那个深夜里,他生平第一次抛却了所有的隐忍克制,放下了肩头所有的重责。   在那个年轻的姑娘红着眼眶,将那极薄的剑刃横在他的脖颈,倔强地望着他的那一刻,他轻轻往前,任由她的剑刃擦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血珠滴落下来,染了他雪白的衣襟。   也令眼前的姑娘眼中水雾朦胧将落。   她慌乱收手的刹那,他已握住了她的手腕,低首吻上了她的唇。   “你该……忘了我才好啊。”   后来,他在她耳畔轻轻地叹。   若说身为凡人的那一世,闻奚最不该的,便是在深知自己此生只为让神君安然渡劫而来的使命的境况下,还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一个姑娘。   杏花林里初相遇,从此人间风月,红尘一路,便令他迷失得彻底。   在那个天子皇权摇摇欲坠,诸侯群雄并起的年代里,当时的公子奚,是一个注定要死在那场争夺天下的斗争里的棋子。   被父兄利用,被朋友出卖。   他这一生,注定孤苦,注定被当做垫脚石被父兄踩过,被万千人踩过。   这些,是他一早便清楚的命运走向。   他也必须这么做。   神君是注定要成为重新统一六国的帝王,只有这样,他才能借助帝王气运,在一世凡身渡劫成功之后,彻底回归神位,重新苏醒。   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   他爱上的这个姑娘,竟会为了他而蛰伏三年,杀了本该成为帝王的他的兄长,血洗整个梁王宫。   她破坏了历史洪流里最重要的一环,她成了最大的变数。   神君渡劫失败,失去了重新统一诸侯六国的铁血帝王,于是原本完整的一个时空,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分裂成了两个时空,并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开始发展。   在闻奚的眼里,身为凡人的那一世,仿佛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   所有人对他的放弃,对他的不屑,欺他,辱他,利用他,都不曾被他放在眼里,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注定要面临这些所谓的煎熬苦痛。   而如此天机,他自然不能对她坦露。   但令闻奚没有想到的是,世人对他的轻慢,父亲对他的轻视,甚至是身为神君转世的兄长对他的淡漠,又或是那么多人给予他的苦痛折磨,他自己不在意,却有人替他在意。   她将一切看在眼里。   被他自己轻视的人生,竟被她从头至尾都那么认真地对待着。   她不甘他一生被人利用侮辱,当做石子踩在脚下,最终还要被兄长利用,当成替罪的棋子,亲自斩杀在梁王宫门。   他死在了她的面前。   闻奚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最后一眼瞧见她的那张明艳鲜妍的脸。   她的眼泪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而他就在她的眼前,在诸多梁国百姓的眼前,被处以极刑,身首异处。   她是降落在那个时代里,唯一的变数。   闻奚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她。   但事实却是,即便数百年的光阴过去,他都还是没有办法忘却一丝一毫有关于她的回忆。   他以为,这般冗长的岁月,也合该能令她放下自己。   但好像,她也始终没能做到。   当年的闻奚,在长久的岁月里渐渐变成了如今的老奚。   再一次从谢桃的口中听见她的名字时,他忽然发现,无论是她,亦或是他,原来始终都无法从过去真正解脱。   “桃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桃才听见老奚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听见他说,“你告诉她,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如今的老奚,只是一个罪人。   他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间小酒馆,直到身为神君的主人醒来。   谢桃不知道老奚和孟黎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老奚在提起孟黎春时的神情。   她莫名觉得,老奚应该……很想见孟黎春的吧?   但又为什么,他却不肯见她?   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谢桃想不明白。   装着这件事情,谢桃坐着公交车到了靠近别墅区的公交站台。   然后又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了那栋别墅的大门口。   谢桃觉得自己虽然一夜暴富了,但是这样的暴富让她觉得还挺累的。   在看见别墅里亮着灯的时候,谢桃那双杏眼里骤然迸发出欣喜的光芒,她也不顾着累不累的了,输了密码开了门,在玄关换了鞋就往客厅里跑。   偌大的客厅里,头顶的水晶灯的光芒明晃晃的,但是谢桃左右张望了一下,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她把书包网沙发上一扔,然后就往楼上跑。   她敲着卫韫的房门,“卫韫卫韫!你来了是不是?”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谢桃干脆推了门走进去。   他房间里洗手间的门大开着,谢桃听见了里面传来一阵阵的水声。   “卫韫?”谢桃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走过去的时候,就站在门口,   她看见水声渐盛的淋浴下,升腾的热气缭绕间,卫韫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西裤衬得他双腿笔直修长,那张向来冷白如玉的面庞此刻像是染了几分焦躁,眉头也皱了起来。   而他敞着领口的衬衣已经被打湿了大半,隐约透露出他腹部的肌理,流畅的线条,就连他那乌浓的长发也在滴着水。   一颗颗的水珠从他的乌发间掉落在瓷白的地砖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刺,刺激…… 第75章 潜藏欢喜   淅沥的水声中,稍显狼狈的卫韫偏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谢桃。   衣袖已经被他从手腕挽到了手肘的位置,此刻的他衣衫半湿,乌发凌乱,一张冷白的面庞沾染着湿润的水泽,眼眉如画,薄唇如绯。   洗手间里的灯光始终柔和,照着他的侧脸,照着淋浴下氤氲的水汽,犹如雨后天青的山间雾色,平添几分朦胧潋滟。   “我……”   卫韫开口说话时,神情有些不大自然,“想沐浴。”   今日他一过来,便想沐浴。   不同于国师府里的浴池,卫韫一时间还未弄清楚这个淋浴要怎么操作,于是便弄成了现在谢桃看见的这副模样。   “我,我帮你……”终于回过神来的谢桃抿了抿嘴唇,然后走了进去,帮他把淋浴的水势,水温都调试好,甚至还伸手探了探温度。   “好了……”   谢桃也没敢把视线再放到他的身上,目光一直飘忽闪烁着,小声说:“你洗吧。”   说完她就绕过他走了出去。   卫韫眼见她走到门口,当即叫住了她,“谢桃。”   谢桃闻声转身,那双眼睛却还是躲着他的目光,“什,什么?”   “帮我……拿衣服过来。”   卫韫垂下眼帘,语气仍带着几分不自然。   “……哦。”   谢桃转身就往他房间里的衣帽间那边跑。   同样是黄花梨木的门被她推开,谢桃看见里面的格局几乎和她房间里的衣帽间差不多。   木制隔断的没有柜门的柜子里挂着许多套男装。   一个柜子里挂着的全是一套又一套的西装,而在旁边的柜子里又是许多日常休闲的款。   谢桃的东西都是由孟黎春置办的,而卫韫的这些衣服甚至是摆在中央的玻璃柜子里的手表,袖口,或是墨镜之类的男士用品,则是由孟黎春的那位性别为男的下属来置办的。   谢桃将挂在那儿的一套深蓝色的男士睡衣取下来,转身就要往外走,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的表情一瞬变得有点纠结犹豫。   磨蹭了一下,她还是俯身去拉开了柜子底下的抽屉。   在第三个抽屉里,她终于看见了……男士平角裤。   脸颊莫名有点热热的,谢桃胡乱抓了一条深色的,塞在睡衣里,然后就跑出去,仍在卫韫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然后就跑出去,把门啪嗒一声给关上了。   谢桃跑下楼之后,就拿了个抱枕垫在地毯上,坐在实木雕花的茶几边写作业。   卫韫沐浴完,换了睡衣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谢桃正趴在茶几旁,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卷子,而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秀气的眉皱起来,握在她手里的那支笔的笔头正戳着她的额头。   或许是她思考时太入神,就连卫韫走到她身旁来,她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俯身顺手夺了她手里的那支笔,再看她时,便见她的额头果然被她自己戳红了一抹痕迹。   “怎么你还想写到脸上去?”卫韫在沙发上坐下来,长腿交叠,手里捏着那支笔,低眼睨她。   谢桃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好像是有一点被笔盖戳过的印记。   她讪笑了一声,“没……”   注意到卫韫的长发仍然是湿的,谢桃就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卫韫只来得及看清她往楼上跑的背影。   他挑了一下眉,神情仍是平日里那般的疏淡微冷,那双瞳色稍浅的眼睛里始终波澜不惊。   随手拿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卫韫便往一旁风炉里添了炭火,用竹镊拣了茶叶煮茶。   谢桃下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电吹风,还有一个插线板。   她把插线板接到墙壁上的插座上,然后又把电吹风的插头插在了插线板上。   插线板的线很长,足够让谢桃站在卫韫的身后。   “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她说着,就打开了电吹风的电源键。   耳畔有热风吹来,带着无法避免的噪声,让卫韫握着竹镊的手一顿。   彼时,   她的手已经穿过他乌浓的发,带着阵阵的热风,吹得他后颈微烫,于是发丝在风声中轻扬,拂过他的眉眼,带起些许痒意。   他的发丝在谢桃手中的触感很好,就好像是千金难求的锦缎一般泛着细微的光泽,她一边替他吹头发,还忍不住偷偷地摸了又摸。   卫韫从一开始的僵硬姿态,渐渐地也变得适应了一些。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耳畔电吹风传来的噪声,却也并不觉得厌烦。   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谢桃穿过他发丝的手指。   她指尖的动作很轻,带着热风的温度,一寸寸地抚过他的发。   谢桃始终显得很安静。   而此刻的卫韫,竟也在这样一点也不够安静的境况下,生生地多了几分闲适的心思。   于是他的眉便也在此时轻轻舒展。   谢桃把他的头发吹干之后,就开始用梳子替他一点点地将发丝梳顺。   像是偷偷地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卫韫。   她瞥见他此刻正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   她只听见他平稳清浅的呼吸声。   彼时,风炉上的茶壶里仍有热烟缭绕涌现,如云层减淡铺叠开来忽浓忽淡的雾色一般。   谢桃悄悄地放下手里的梳子,手指穿梭在他的发间,想把他的头发编成一个麻花辫。   但刚编了一半,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低眼就猝然对上了一双神情疏淡的眼。   他的手忽然往上一探,直接抓住了她的衣襟,迫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去。   于是一时间,她低首,他仰头。   两个人之间,不过咫尺距离。   卫韫原本是要说些什么的,但他未防自己这一下,竟令她一瞬低头下来,而后她的鼻尖轻蹭过他的鼻尖。   卫韫下意识地一松手。   谢桃却在此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薄唇。   卫韫瞳孔微缩,一时竟连呼吸也忘了。   一张冷淡的面容在顷刻间便便像是被点染了百里枝头杏花的薄红颜色,却终究不敌他耳廓的烫红。   “谢、桃。”   卫韫咬牙唤了她一声。   而此刻的谢桃那张白皙的面庞也已经染上了微粉的颜色。   她向来是这样。   忽然的勇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这会儿她自己也忍不住红了脸,自己慌忙把电吹风取下来,然后转身就往楼上跑。   “我困了我睡了晚安!”   而卫韫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他停顿半晌,垂下眼帘时,纤长的睫毛遮掩下了他眼底浅淡的欢喜。   像是一颗沉寂冰封已久的心,在面对她的时候,仿佛连心跳都要变得更加热切。   随着在这个时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卫韫也变得更加适应这边的生活。   因为谢桃上学期间每天都要比以前要早起一个小时起床,这就让她变得更累了一些,所以孟黎春那边就让她的那位下属来暂代司机了。   不然卫韫买的那辆车放在车库里,也只能生尘。   卫韫原本是要替谢桃请一个司机的,但孟黎春却说,怕他神出鬼没吓着人就不好了。   即便谢桃已经将老奚那日要她带给孟黎春的话说给她听了,但孟黎春却也只是消失了一天,第二天就又照常出现在了谢桃的面前。   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加热情,这让谢桃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而卫韫最近也总是很忙。   除了要应付他那个时空里,朝堂之间的种种变数,卫韫在这个时空里,还经常去南市中心广场那个最大的图书馆里待着。   但因为他那张太过出色的面容,总是会引来诸多目光。   甚至有人远远的偷拍了他的模糊照片发到了网上,一时间,竟也在绿江的热搜上挂了几天。   后来,谢桃给他买了口罩,在他出去的时候就让他戴上,遮住他大半张脸,又把他衣帽间里的墨镜帮他戴上。   总归是全副武装。   明明他又不是什么明星,但因着这副绝无仅有的好皮囊,他总是会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停驻。   幸好图书馆有那种按时计费的小的阅览室。   在卫韫去图书馆的时候,谢桃如果是放学,或者是放假的时候,都会跟着他一起去。   两个人就在一间阅览室里。   他看他的书,她写她的作业。   很多的时候,谢桃也会去外面的书架上找一些书来看。   就像他期望的那样,她也想好好努力。   马上就要高三了,谢桃在甜品店的工作已经被她辞掉了,现在她只有小酒馆那一份工要打,还是每周只用去一两次的工作。   老奚和谢澜都在她困难的时候帮了她很多,这份工作,她也很珍惜。   而不去小酒馆的时候,她很多的时间都分给了学习。   就像现在这样,   卫韫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稍稍偏头,就能看见他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压着书页,偶尔指节一抬,于是翻页声轻响,他始终垂着眼帘,侧脸在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中,始终明净无暇。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谢桃不知不觉地,就将目光停驻在他的侧脸,一手撑着下巴,内心里忍不住偷偷感叹。   直到卫韫曲起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握紧了手里的笔,埋头开始做题。   这天夜里,应老奚的要求,卫韫独自去见了老奚。   只留下谢桃和孟黎春坐在餐桌前吃饭。   孟黎春来得突然,甚至还用外卖软件点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但那么大一桌子菜,却只有谢桃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吃饭,孟黎春拿着筷子,始终食不知味。   “桃桃,你就不好奇他们会说些什么吗?”最终,孟黎春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端了手边的那杯奶茶,却是拿起又放下。   谢桃闻言,抬头看她,“好奇啊,”   她端着碗,嘴里咬着一块肉,声音模糊,“但是奚叔也不让我去,好奇也没用……”   孟黎春或是第一次,竟觉得手里的奶茶也不香了。   她的目光好似停留在虚无缥缈的地方,那双美目里的神情复杂,且缠裹着不易察觉的几分苍凉。   他愿意见卫韫,却始终,不愿意见她。   谢桃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春姐姐,你……”   “你叫我什么?”孟黎春却忽然打断她。   谢桃不防被她打断,手里还握着筷子,她望着孟黎春的那张冷艳动人的面容,有点迷茫,“我不能……这么叫你吗?”   孟黎春拧着眉,那张方才还流露出些许难过之色的面庞这会儿竟又什么都看不出了,“你可别把我叫年轻了!”   “啊?”谢桃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叫年轻点……不好吗?   更何况,她眼前的孟黎春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容颜。   “你叫闻奚什么?”孟黎春问她。   “奚叔啊……”谢桃老老实实地答。   “那你就得叫我婶婶你记住了没?”孟黎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   谢桃望着孟黎春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还从来没有停过这样画风清奇的要求。   叫姐姐不满意,非要她叫婶婶……   “桃桃你快啊,快叫我一声。”孟黎春却捧着脸,眼含希冀地望着她,唇畔始终带着笑意。   “……”   谢桃觉得自己有点张不开嘴。   “你快叫我啊桃桃!”孟黎春等得有点着急了。   谢桃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是一个拿葫芦的金角大王似的,面前站着一个非要让自己叫她一声的孙行者。   “春婶婶……”谢桃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孟黎春在听到她这一声“婶婶”的时候,她立刻扬起笑脸,高兴地应了一声,“诶!”   “这才对嘛桃桃,你就得这么叫……”   可是笑着笑着,孟黎春的那双眼睛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染上了泪意。   然后谢桃就见她一伸手,一小坛酒就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问谢桃喝不喝。   谢桃记着卫韫的话,就摇了摇头,“我不喝了。”   她眼见着孟黎春连喝了三杯,却是什么话都不说。   “春……婶婶,你和奚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谢桃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到今天,终于算是问了出来。   “你不是都猜到了?”孟黎春一手撑着下巴,又端着酒杯往嘴里灌了一杯。   谢桃注意到,她握着酒杯的姿势,以及喝酒时稍稍仰头,眉眼微垂的细微动作,都与老奚相差无几。   像是一个人,在习惯于模仿着另外一个人。   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留住曾经的那人。   “那,你和奚叔之间,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谢桃有点说不上来他们两个之间给人的感觉。   就好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他妈要是知道为什么,”   孟黎春在听见谢桃的这句话的时候,骤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摔,可那激动的神情却未持续片刻,她的眼眉便又松懈黯淡下来,仿佛眼瞳深处的光芒也在顷刻间陨灭无痕,“我就不至于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喃喃自语。   她和闻奚之间,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数百年来,孟黎春从未参透这其中的玄机。   当年年少无知,她作为一个穿越者,降落在了一个最混乱的时代。   而有关于那个年代所有的文献资料在她所在的未来世界里,不过只有几片残页。   她生性嚣张恣肆,于是在爱上那个温柔的少年时,她也从未有过一丝退却。   便是连“黎春”这个名字,也是他给她的。   黎春是他赠的小字,就在数百年前某片杏花林里的那个春日。   孟黎春早已快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从他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将自己,活成了他口中的黎春。   也是在他死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作为一个在科技年代里生活过的人,作为已经习惯了人人平等的和平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那样一个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年代,带给她的有无数血腥的警醒,还有身为一个未来时代的人却永远没有办法战胜这个尊卑大于一切的封建社会的深重绝望。   闻奚死在天下人的唾骂声中,但那骂名,终是旁人强行加注在他身上的不实罪名。   他生来孤苦,半生浮萍。   活得煎熬又痛苦,便是连死,也是在千万人的侮辱谩骂声中背负着不属于他的枷锁死去的。   那个世上,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没有人在意他的清白。   或许便连他自己,都不曾在乎。   否则他也不会一意孤行,在那个风雪盛大的夜里,偏要回到那权力漩涡的中心,去做他父兄手中的棋子。   但是,她在乎。   她爱他,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刻。   他的父兄利用他,害他,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死在了梁王宫的宫门前。   以最惨烈血腥的方式,被处以极刑。   “我费尽心机把他从梁王宫里救出来,他却偏要回去……”   或许是喝得醉了,孟黎春多年未对人吐露的心事,在这一刻面对坐在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时,竟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的曾经。   她的眼泪来得很突然,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谢桃见了,连忙抽了纸巾,走到孟黎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递给她。   孟黎春却始终懒懒的,也没伸手去接。   她像是整个人都陷在了过往的那许多的回忆里,不知何处是出处。   那个风雪凛冽的夜里。   被她一直捧在心头,小心喜欢着的年轻公子,在面对她横在他脖颈间的剑刃时,竟不顾剑身的锋利,擦出一道血痕的同时,也亲吻了她。   那是孟黎春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被他亲吻。   她威胁他不准回梁王宫,她威胁他不准踏出那个门一步,否则她就杀了他……她威胁他,要他逃出梁国,远离纷争。   可那许多的威胁之语,却都在瞬间,被他以吻封缄。   孟黎春的那颗心,仿佛这半生,都没有像那时跳得那么快过。   “后来,他死了……”   孟黎春笑着笑着,又掉了眼泪,“就死在我的面前。”   她望着谢桃,抓着她的手,“他,他的手臂被砍掉,头颅也被人毫不犹豫地砍下来,血就那么流了一地,所有人都看着,所有人都在骂他,那么多人都在拍手称快……我忘不掉,我这辈子,永远都忘不掉。”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齿缝发颤,那双眼睛里已经浸了些红色的血丝。   他的死,就像是深刻地烙印在了她的骨髓深处,刮骨则痛。   “春婶婶……”谢桃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起这些事情,心里也有些难受,她只能试探着伸手,用纸巾去替她擦眼泪。   “然后,”   孟黎春说着,忽然又笑起来。   她的神情竟多了几分癫狂,一时笑得不能自已。   “我忍了三年,我用了三年,杀了他的兄长,他的父亲,所有害了他的人,我都杀了……一个都没有放过。”   孟黎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杀的公子羡,竟会是历史注定的在夷朝之后统一六国的铁血帝王。   公子羡是夷朝之后的历史线最重要的一环。   却死在了她的手里。   于是历史混乱更迭,开始朝着不可挽回的局面奔流不回,甚至让原本完整的一个世界开始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她的故乡消失了。   她再也回不去了。   而作为一个穿越者,她来到数千年前的世界,就已经融入了数千年前的磁场,于是未来世界的消失,并没有连同着她一起消失。   她成了破坏世界时间线的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神明却没有让她死,反而给了她半根仙骨,让她成了长生不死的半吊子神仙,从此便在两个时空之间的缝隙中,作为一个赎罪的人而活着。   而如今,她又发现,原本已经死去的闻奚,竟然还活着。   她明明亲眼看着他死了,身首异处,不得全尸。   但又为什么,他却又成了谢桃口中的那间神秘酒馆里,那位活了一千多岁的神仙?   “你说……是不是从头到尾,只有我把他的那段人生,当真了?”   最终,孟黎春靠在谢桃的肩头,喃喃着。   她那么真切爱过的那个人,是不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将那一切当真过?   只有她,像个傻子似的,   爱上他,   心疼他,   甚至为他复仇,杀了那么多的人。   孟黎春喝醉了,趴在谢桃的肩上又哭又笑。   最后还是她的那个下属过来接走的。   但令谢桃没有想到的是,走了一个醉酒的孟黎春,当她收拾完碗筷出来的时候,就又见到了靠在沙发上,眼眉间染着几分朦胧醉意的卫韫。   谢澜刚想趁着卫韫闭上眼睛的时候,踢他一脚,以报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卫韫那力道极大的一拳。   虽然是他先提出打架的,也的确是他没有打赢。   但是谢澜还是有点气不过。   但见谢桃走了出来,他连忙收了脚,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故意拧着眉,“这个家伙也太弱了,喝了几杯啊才,就这副样子,桃桃妹你选的什么男朋友?”   “也就长得好看了点,又不顶什么用……”   谢桃刚想反驳他,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反倒是靠在沙发上的卫韫像是听清了谢澜在跟谢桃说他的坏话,他眉头微动,掀了眼帘睨他,那眸子里虽像是拢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却也仍旧疏淡冰冷。   他不耐地扯开自己衣领的扣子,露出半边精致的锁骨,薄唇微动,嗓音带着几分哑:   “滚。”   作者有话要说:  谢澜:?又让我滚?   卫韫:不然留着你让你说我坏话? 第76章 再说一遍   谢澜到底只有乖乖离开的份。   卫韫靠在沙发上,垂着眼帘,伸手揉了揉眉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此刻他原本冷白的面庞渐渐多添了几分浅淡的薄红,就连眼尾也有了几分红痕。   谢桃还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喝醉过。   但她也很清楚,老奚那里的酒后劲有多足。   谢桃倒了一杯水,递到卫韫的眼前。   卫韫伸手接了她递过来的那杯水,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还给了她。   “卫韫?”   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谢桃把水杯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卫韫勉强掀了掀眼皮看她,   浸染着几分醉意的眸子里像是拢着疏淡的雾,他的神情好似还带着些迷茫。   像是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是忽然收敛了所有的冷冽锋芒一般,此刻的他在谢桃的眼里,温柔得不像话。   谢桃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眉心。   卫韫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带到怀里。   当谢桃被他抱住的那一刹那,她嗅到了他身上好闻的冷香味道,还带着几分清冽的酒香。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的脸颊就贴在他的胸膛。   在那一刻,她好像听见了他胸腔里一阵阵沉稳的心跳。   “卫韫……”   在一阵冗长的静谧过后,谢桃抬头,小声唤他的名字。   “嗯?”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但在听见谢桃的声音后,他却轻轻地应了一声。   尾音微扬,嗓音稍低,撩人诱惑。   “奚叔……他跟你说什么了?”谢桃望着他,好奇地问。   此时的卫韫仿佛反应稍慢,在听见谢桃的话半晌后,他才开口,“很想知道?”   与此同时,他半睁着眼睛,轻瞥她那张白皙的面庞。   谢桃连忙应声,“嗯!”   卫韫见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的唇畔压不住有了一丝笑意,片刻后,他伸手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微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戏谑,“何以你想知道,我就一定要告诉你?”   “……”   被捏了脸的谢桃鼓起脸颊,“小气鬼!”   卫韫始终眼眉含笑,垂眼望着她,却是半晌都不说话。   但他此刻,却忽而想起了方才身在那间神秘酒馆里时,那位被称作老奚的中年男人问过他的那句话。   他忽然开口唤她,“谢桃。”   谢桃正在玩儿他的头发,听见他的声音,就抬头看他。   “你希望我一直留在这里?”   他定定地望着她的面庞,眸色不清。   谢桃不防他忽然说出的这样一句话,她先是愣了一下,像是有点迟疑,“你……怎么会问这个?”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是奚叔跟你说了什么吗?”   可卫韫看着她的脸庞,心头始终缠绕着许多理也理不清的情绪,他仿佛从未如此犹豫不决过。   “谢桃,我……”   “我没有那么想啊。”   卫韫方才开口要说些什么,却被谢桃打断。   此刻的她已经坐直了身体,同他一样,靠在沙发的椅背上,那双杏眼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盏水晶灯上。   “我其实……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谢桃抿了抿嘴唇,也没有看他,“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到足够的学费,然后重新回到学校里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找一份工作,好好的生活。”   “遇见你之后,我的生活目标也没有改变过。”   她说着,忽然偏头望着他,“就好像我在这里有朋友,有我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你在你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你在意的朋友,更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对吗?”   此刻的卫韫,在听见谢桃的这些话的时候,他眼神微闪,半晌都没有言语。   “之前我觉得害怕,是因为金粉总有用光的时候,我怕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毕竟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时空那么遥远到无法用路途长短来计算的距离。   那是这世间千万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知晓和触碰的时空界限。   她又凭什么,会一直那么幸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   她忍不住弯了眉眼,“就算我再也不能到你的世界里去,你也可以过来这里啊。”   孟黎春说,卫韫是这两个时空之间,唯一的时空行者。   在他的身上,有着两个时空的磁场。   所以他能够自由穿梭在两个时空之间,就连第三时空管理局都没有办法束缚他。   就算,   她以后或许再也没有办法去到他的时空,   那又怎么样呢?   她去那里,原本就是为了见到他。   谢桃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卫韫为了她而放弃些什么。   因为一个人,原本就该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在认识她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走。   就好像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一样。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和他当下拥有的一切当成一道选择题的两个永远互为极端的选项?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做出选择?   就好像她在这个时空有自己许多的不舍,她又凭什么,一定要他为了成全她的这些不舍,而放弃他的一切?   “但是,”   她的神情总有几分挣扎,“但是你在那边,也太危险了……”   如果不是去过那个世界,如果不是她在那个花灯节上,亲眼见过那么真实骇人的杀人场景,如果……她没有被那位和毓公主的人拦下,强行带去梅园里参加所谓的诗会。   或许她永远也无法真切感受到,他身边到底潜藏着多少危险。   他是大周朝的国师,就想盛月岐和齐霁说的那样,朝堂内外想要他死的人很多。   谢桃总是怕他受伤,怕他出事。   卫韫像是从未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姑娘,竟然早就将这些事情在心底思虑得明明白白。   但他半睁着眼睛,望着她那张明秀动人的面庞半晌,却又忽然觉得,好像她本该是这样。   她到底,有着一颗剔透的心。   其实这件事情,卫韫从一开始,便从未动摇过。   他走的这条路,并非是那般轻易便能全身而退的坦途。   从卫氏满门被灭,从他父亲卫昌宁惨死的那日始,他就已经被岁月的洪流,推向了没有退路的境地。   多年隐忍筹谋,岂能说放弃便放弃?   那已成了他多年的执念,亦算是支撑着他从那么多次生死煎熬中活下来的信念。   于是在对待谢桃时,他总难免多了几分歉疚。   他没有办法为了她而选择就此留在这里,偏安一隅。   但令卫韫没有想到的是,他压在内心里的这些担忧,却原来都是没有必要的。   她原来,从未那么期望过。   水晶灯的光芒有点刺眼,刺得他的眼睫颤了一下,可他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靠在他身旁的女孩儿的面庞上,久久停驻。   为什么会喜欢她?   这之中掺杂了太多连他自己至今都没有办法说得清楚的因素。   但在此刻,他又觉得,理应是她。   “谢谢你,桃桃。”   最终,卫韫轻轻凑过去,低声说了一句。   彼时,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轻触的时候,他垂着眼帘,忍不住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叹息了一声。   谢桃的脸已经有点泛红,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忍不住因为他忽然亲近的动作而乱了心跳。   但她又忍不住偷偷弯了弯嘴角,然后往他那边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抱住了他的手臂。   “其实,是我该谢谢你啊……”   她忽然说了一句。   从她遇见卫韫的那天起,她的生活就好像终于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慢慢地改变。   所有的煎熬与噩梦,仿佛都停在了一个静止的瞬间,被存放进了一只匣子里,上了锁。   南市对她来说也不再是一个无法面对的地方,因为在这里,除却过往那些不好的回忆之外,她也终究有了很多别的收获。   一如卫韫的到来,   又如老奚和谢澜对她的种种关怀与帮助。   在这个世界上,她并不是孤立无援。   而她也终于明白,生命里有人离开,也会再有人前来。   生活永远会在你最糟糕的时候,带给你新的希望。   就好像拨散寒夜的凛冽风雪,破开天幕的第一束光。   它永远是那么的温暖,且有力量。   “我真的,”   谢桃忽然对上了眼前人的那双琥珀般的眼瞳,那一刻,她好像在他的眼瞳深处看见了她的模糊影子。   心头的温热成就了她此刻忽然的勇敢。   于是这一瞬,卫韫清晰地听见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是那么认真地说,“好喜欢你啊……”   嗓音细弱温软,藏着她的羞怯,裹着她的欢欣。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谢桃心里,究竟是怎样重要的存在。   像是被残存的醉意攥住了心神,此刻的卫韫或许已经没有那么的清醒,所以他才会听到她这般直白的言语时,才会忍不住心头悸动,甚至忘却了束缚着他半生都未曾有所逾越的礼法。   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   却是唯一一次与她这般面对着面,如此清晰地听着她的声音,望见她的神情。   他忽然往前,吻住她的嘴唇。   带着清冽的酒香,气息相缠的时候,他又少了几分克制,所有的顾忌在此刻仿佛都已经散入云霄,他好像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醉态。   谢桃被他捏着下巴,在他吻着她的顷刻间,就已经忘了要呼吸。   一张白皙的面庞红了个透,甚至连她的脖颈都染上了微粉的颜色。   他如锦缎般微凉的发丝轻轻扫过她的脸颊,耳畔,更让她在这一刻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阵快过一阵。   就好像心头架着一面鼓,被来回地敲打着。   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耳畔多了几声轰鸣,就像是烟花炸响的声音。   天花吊顶上的水晶灯的光芒已经刺得她有点睁不开眼睛。   后来,他贴着她的唇,手指仍然捏着她的下巴,嗓音低哑,“再说一遍。”   谢桃傻呆呆的,不敢动,却也忘了反应。   “桃桃,”   他却像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耐心似的,在此刻,他眼尾微红的痕迹就像是染了桃花瓣的昳丽颜色,带着致命的风情,他贴着她的唇,说话间气息辗转,他仍在轻轻地哄着怀里的姑娘,“再说一遍。”   谢桃憋红了脸,面对这样的卫韫,她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卫韫像是终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捏着她的下巴,那双仿佛浸润了浓墨一般的眼眸微眯,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瓣,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绯红的唇。   他低低地哄她,“再说一遍,桃桃。”   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仿佛此身所有的清霜傲骨,都已化作了此刻他眼眉间的几缕温柔。   这夜,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逼着眼前的女孩儿说了多少次的“喜欢”。   仿佛做了一场幻梦。   第二日的清晨,卫韫骤然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国师府的寝房之中。   昨夜,他是怎么回来的?   卫韫揉着眉心坐起来,低眼瞧见自己那一身深蓝色的睡衣时,他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片刻。   一时间有许多的记忆在脑海里一帧帧地闪过。   他记得女孩儿红透的脸颊,记得他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说了多少遍的“喜欢”。   卫韫顷刻之间便像是被一道惊雷砸中。   他呆愣在那儿,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庞上流露出惊愕难当的神色,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半晌都无法回神。   耳廓有了迟来的温度,烫红得像是要滴出血。   他怎么能,怎么能……   卫韫的指节渐渐收紧,便是连那张冷白的面庞也忍不住染了黄昏时分烟霞晕开来似的浅淡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我怎么能??   噫,你当然能了卫大人,你必须能啊哈哈哈哈哈!! 第77章 他的幼稚   再见孟黎春的那天,是周六的午后。   在市中心广场边的一家奶茶店里,谢桃把从卫韫那里拿来的铜佩,摆在了孟黎春的眼前。   “孟姨,这个东西还你。”   “春婶婶”这个称呼对于谢桃来讲,还是有点拗口,所以她干脆唤了个叫法。   孟黎春初听这个称呼,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她将目光放在桌上的那枚铜佩上。   曾经她费尽心力地想要找回这枚铜佩,可最后却总是不得所愿。   但现在,这枚被她丢失了多年的铜佩,却就这么摆在了她的眼前。   “我听年叔叔说,这枚铜佩是你和奚叔的定情信物……”   谢桃口中的年叔叔,就是那个时常只以管理局的工号——AM670示人的男人。   孟黎春的下属。   谢桃从他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跟卫韫商量了一下,最后,卫韫同意了她将这枚东西还给孟黎春。   毕竟这枚铜佩,不单单只是一枚具有神奇力量的神物,它对于孟黎春的意义应该也尤其重要。   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孟黎春拿起眼前的铜佩,指腹在铜佩上明显断裂的镂花尾羽处摸了摸,她忽然嗤笑了一声,“什么定情信物……”   “都是我乱讲的,这你也信。”孟黎春一手撑着下巴,声音似有几分渺远。   “什么?”谢桃一时有些茫然。   孟黎春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奶茶,“他都没有回应过我的感情,又哪里来的什么定情信物。”   这枚铜佩,是在她把他偷出梁王宫的那一晚,他留给她唯一的物件。   孟黎春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直到那夜她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忽然的亲吻,就像是长久隐忍克制,不肯显露半分的情绪终于有了顷刻的泄露。   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旁人察觉,甚至骗过自己?便是身为神明,这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于是那夜,孟黎春终于发现,他原来并非是一块捂不化的冰。   但什么都晚了。   公子羡步步紧逼,那夜便在那间破庙里,让人将闻奚捆回了梁王宫。   闻奚总想让孟黎春置身事外,远离所有的战火纷争,争权夺利。   但公子羡却并非是一个仁慈的人。   他杀了闻奚府里的所有人,后来又因为身旁宦官的谗言,杀了自己的妻子婉华。   那是孟黎春在那里唯一的朋友。   而孟黎春则被没入了梁王宫里的乐馆,成了攥在公子羡手中的一颗渺小棋子。   对于她而言,闻奚留下的这枚铜佩,便是她这漫长人生里关于他的唯一寄托。   但是现在……   孟黎春摸了摸自己手里的这枚铜佩,却又将它推到了谢桃的面前,“这东西我留着,其实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留着给你们小年轻谈恋爱玩儿。”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孟姨,我……”   “行了让你收着就收着。”   谢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孟黎春打断。   于是她手里握着那枚铜佩,半晌后,才认真地对孟黎春说,“谢谢你,孟姨。”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阴差阳错,   终究是孟黎春的这枚铜佩,造就了她和卫韫这段看似完全不可能的缘分。   从奶茶店出来,谢桃在旁边大厦里的图书馆里找到了卫韫。   彼时,他正坐在那间阅览室里,长腿交叠,衬衫的衣袖被他挽到了手肘,手指压在书脊上,偶尔指尖在书页上叩两下,如玉的侧颜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谢桃打开门的时候,他便闻声回头。   她跑得急,这会儿已经是双颊微红,气喘吁吁。   卫韫一见她这副模样,便放下了手里的书,“过来。”   谢桃关上门,乖乖地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卫韫适时递了一杯水给她,“喝吗?”   谢桃没伸手,直接凑过来衔住杯壁,喝了一口。   卫韫将杯子往后挪了挪,又曲起直接敲了敲她的额头,睨她,“如今是越发的懒。”   像是一声轻斥,却到底没有带着多少严肃的意味,语气反倒仍带着不自禁的温柔。   谢桃自己把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端起来,又喝了一口。   然后她就把那枚铜佩拿出来,递给了他,“孟姨她不要。”   “不要?”   卫韫挑眉,倒有一丝诧异。   他还记得孟黎春当初为了要抢回这枚铜佩,可谓是颇费心机。   谢桃点了点头,又撕开包装纸,吃了一块小饼干,“她说留着……”   她顿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小,“让我们谈恋爱用。”   卫韫听了,多少也有点不大自然,他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便留在这里,不回去,”   他偏头看她,“你可有什么想做的?”   谢桃一听见他的这句话,那双眼睛就亮了起来,她拉住他的衣袖,“真的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嗯……我饿了,我想去吃海底捞。”   海底捞?   卫韫一时稍有不解。   “就是火锅。”谢桃添了一句。   卫韫轻轻颔首,“好。”   即便卫韫戴了口罩,但他不同于旁人的长发,以及他修长的身姿,亦或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淡气质,令他走在街上时,仍然会引来一些目光流连。   卫韫其实并不想戴口罩,所以这会儿他的眉眼间始终压着几分烦躁,长腿迈开,一步步地往前走的时候,他又发现谢桃已经被他落在了身后。   而她这会儿还在往四周张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皱了皱眉,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她,“看什么?过来。”   口罩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却仍旧清冷泠然。   谢桃连忙跟上来,跑到他的身边。   周遭有许多人的目光都有片刻停在了一高一矮的他们身上。   在路边等红绿灯的时候,谢桃垂着眼帘,一直看着他骨节分明的右手,像是想伸手去牵,又不太敢。   他的那双桃花眼微垂,注意到了她来来回回,犹豫不定的小动作。   卫韫抬眼,在人群开始往斑马线上移动的时候,他忽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迈开长腿往对面走去。   那一瞬,谢桃蓦地抬头望向他的侧脸,那双眼睛里又惊又喜。   而卫韫却始终抬着下巴,没有偏头看她。   看似仍是一副清冷淡然的模样。   只是口罩遮掩下的唇角却不由地微扬,就连眼尾也有了浅淡的笑痕。   谢桃牵紧了他的手,在偶尔的停驻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人的目光下,她却好像都看不见似的,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走进店里,卫韫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了口罩和墨镜。   拿着平板过来要让他们点餐的女服务生在看见卫韫的那张面容的刹那,张着嘴巴,像是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你好,可以把那个给我一下吗?”   谢桃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她手里拿着的那个平板。   女服务生瞬间回神,连忙把平板递到谢桃的眼前,又连忙道歉,“不好意思……”   卫韫的神情很冷淡,此刻正垂着眼帘在看自己手里的手机。   像是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场,他完全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周遭在卫韫坐下来,摘掉口罩的那一刻,就有了一阵小的哄闹声,许多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投注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同自己一桌的人小声议论着什么。   谢桃甚至还听见了斜对角的某一桌的两个女生的你抓着我我抓着你,目光像是长在了卫韫的身上似的,莫名开始激动地小声惊呼。   当谢桃看见已经有年轻女生开始拿起手机偷拍的时候,她眼珠转了转,干脆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正好帮他挡住了一部分的视线甚至是无声的偷拍。   谢桃点了番茄和麻辣的鸳鸯锅,然后又点了一些自己爱吃的菜,然后又问卫韫,“你想吃什么?”   “你决定就好。”卫韫眼帘未抬,淡淡说道。   谢桃就只好自己又点了几个菜,然后就把平板递给了服务生。   “请稍等。”女服务生在目光看向坐在谢桃身旁的卫韫时,还是有点闪神,但她还是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礼貌地说了一句,转身就离开了。   谢桃喝了一口水,偏头见卫韫仍然在看手机,她有点好奇,就凑过去看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卫韫竟然在逛购物软件……   “你都会网购了啊?”谢桃“咦”了一声。   “这很难?”   卫韫瞥她。   “……不难。”谢桃小声说道。   网购有什么难的,卫韫在其他方面的学习速度才是令她最惊叹的好吗……   现在她有时候不会做的数学题,他竟然会做。   她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可他却也像今天这样淡淡地瞥她,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很有意思。”   对于谢桃来说,数学已经是她很擅长的科目了,但是他却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可以帮她解难题的程度。   她觉得她的脑子和他的,差距未免有点太大了。   “但是你……为什么在看女装?”谢桃发出了人生疑问。   “给你买。”卫韫随口道。   ???   谢桃愣了,“为,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啊?”   “没有为什么。”   卫韫简短地说了一句。   谢桃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有很多衣服了啊……”   卫韫闻言,蹙了蹙眉,再一次偏头看向她,“多吗?”   ???   不多吗?!   那衣帽间里的那一大堆衣服是什么??   “我衣服够穿了,你不用再买了。”谢桃小声说了一句。   说话间,男服务生就已经端着锅底过来放下,又和另外一个服务生一起把小推车上的各种菜都端上了桌。   “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哦。”男服务生对谢桃笑了笑,仍然是海底捞式的标准热情的微笑。   但当他在看见坐在谢桃旁边的卫韫时,像是也有片刻的怔愣,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就推着车转身离开了。   周遭还是有许多似有若无的目光停留,也还是有些人难免小声议论。   谢桃却没有再注意那么多,在锅底煮开的时候,她就拿了面前的那些东西都往锅里下。   然后她就去了自助区帮自己和卫韫弄蘸料。   等她转身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有两个女生正站在她那桌边上,手里拿着手机,面上或多或少的都带着略显羞涩的笑意,像是正对着卫韫在说些什么。   谢桃端着两只碗碟,杏眼睁大了一些。   她想也不想地就赶紧走过去。   谢桃听见她们好像是在问他可以不可以给一个微信,但卫韫却始终垂着眼帘,看也不看她们,纤长的睫毛遮掩了他眸底的几分烦躁。   那两个女生见他不理会,也不说话,就当她们不存在似的,于是她们的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了点尴尬。   谢桃端着碗碟,顺势从她们中间挤过去,在卫韫的身边坐下来,在那两个女生微怔的目光注视下,她迎上她们的目光,抬着下巴,“有什么事吗?”   两个女生到底面皮薄,在听见谢桃的声音时,她们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就都摇了摇头,悻悻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谢桃见她们离开,自己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然后她把碗碟放到了卫韫的面前,“你的……”   卫韫及其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她时,他的那双眼睛里终于多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就在谢桃握着筷子要去把放在一旁的牛肉夹进红汤翻滚的锅里烫一烫的时候,她衣兜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她放下筷子,把手机拿出来一看。   是谢澜。   谢桃滑下接听键,然后就把手机凑到耳朵边,“喂?”   “桃桃妹在哪儿呢?”谢澜在那边大大咧咧地问。   “在吃饭啊。”谢桃回答。   谢澜“嘶”了一声,“哦是吗?那个老奚说……”   谢桃还没来得及听清谢澜说些什么,她放在耳畔的手机已经被身旁的卫韫抽走,与此同时,她的碗里也多了一块烫好的牛肉。   她歪头看他,在对上他的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忍不住傻笑了一声,又重新拿起了筷子,把那块牛肉喂进嘴里。   “喂喂喂??桃桃妹?”谢澜还在那边喊。   卫韫听着电话那端少年的声音,开口时嗓音冷淡,“聒噪。”   ???   谢澜听到卫韫的声音就明白了,谢桃是跟他吃饭呢。   “卫韫你是不是……”   他要骂的脏话还没说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谢澜站在路边,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气得把嘴里的棒棒糖都给咬碎了。   这家伙每次不是让他滚就是嫌他聒噪。   卫韫吃得东西很少,他基本就是在帮谢桃夹东西吃,见她的小碗里空了,他就会拿起筷子帮她夹菜。   看见她吃得鼓起来的脸颊,他一手撑着下巴,竟也看得十分有兴致。   直到谢澜忽然出现。   卫韫的脸在那一瞬间沉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也有点不大好。   “来给桃桃妹送东西呗。”   谢澜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在卫韫和谢桃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老奚让给你的。”谢澜把一个小瓷瓶放在了谢桃的面前。   “这是什么啊?”   谢桃拿起那只小瓷瓶,好奇地问。   谢澜撇了撇嘴,“就你那现在那修习法术的速度,也就炸一炸烟花玩儿,你把这个喝了,能帮你除掉一些身体里的杂质,让你修习的速度提升一些。”   “这东西可是新鲜出炉的啊,你可得赶紧喝了,有时效的,过了时间就不顶用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谢澜才不来呢。   他看着卫韫这家伙就来气。   上次给他下颌骨那一拳,搞得他到现在还有点疼。   “哦,好。”   谢桃听了,就打开瓶盖,她先凑到鼻间闻了一下,像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味道,她干脆就直接凑到嘴边,喝了。   味道酸酸甜甜的。   还挺好喝。   “还不走?”卫韫将一块肉夹进了谢桃的碗里,掀了眼帘看坐在对面的谢澜。   谢澜瞪了他一眼,直接一拍桌子,“服务员。”   一直守在那边的服务生连忙走了过来。   “请问有什么需要?”   谢澜直接道,“加一副碗筷。”   “好的。”服务生连忙去拿了碗筷过来,放在了谢澜的面前。   卫韫双眼微眯,看着谢澜的眼神多有不善。   “……”   谢桃咬着卫韫夹给她的肉,一时间觉得气氛好像变得有点怪怪的。   然后,她的碗就开始被牛肉片,丸子,虾滑,藕片什么的一点点填满,堆成了小山。   多是卫韫握着筷子抢先谢澜一步,夹进她碗里的。   这顿火锅,谢桃是彻底吃撑了。   最后,谢澜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往椅背上一靠,多了几分惬意,“桃桃妹要吃饭后甜点吗?”   谢桃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彼时,谢桃身旁的卫韫站起身来,垂眼看向她,“我们走。”   “这就走?”谢澜啧了一声。   他摸了摸下巴,嘴边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谢桃刚站起来,就见坐在对面的谢澜忽然说,“哎呀卫韫,你说说,我怎么就忘了你今天生日了?”   他的声音并不小,足够走廊里的服务生听到。   谢桃双眼瞪大。   卫韫却不明所以。   然后他就看见一堆服务生忽然匆匆走了过来,他们有人手里拿着“生日快乐”的灯牌,有的手里拿着荧光棒,都笑容满面的过来了。   一位大叔笑着问,“是哪位生日?”   “他。”谢澜笑眯眯地伸手指向对面已经站起来的卫韫。   大叔一见卫韫,就连忙感叹,“这位先生这长相,不出道真是可惜了啊!”   卫韫蹙着眉,似乎是还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谢桃已经捂住了脸。   然后,这一堆围着他们三个人的服务生,开始认认真真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有人摇晃着手里的灯牌,有人摇晃着手里的荧光棒。   或许是因为卫韫过分出色的长相,周围还有很多其他的客人的目光始终都聚集在他们这一桌,还有几个小女生也过来一起唱了生日快乐歌。   然后还有一个女服务生端着水果堆成的“生日蛋糕”走过来,祝他生日快乐。   “……”卫韫始终面无表情。   谢桃却有点绷不住笑了。   直到他们走出店外,谢桃和谢澜都还在笑。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谢澜笑得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忘记刚刚卫韫的脸色了。   谢桃想忍住不笑,但是真的太好笑了,她憋也没憋住。   直到卫韫忽然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她捂着自己的脸的时候,又看见卫韫踢了谢澜一脚,那力道还有点大。   谢澜不防,当场“嗷”了一声,差点没摔地上。   卫韫始终冷眼瞧着他,而后牵着谢桃的手,就往前走。   但他们回去的时候,谢澜还是跟来了。   路上谢澜一直叫嚣着要跟卫韫再打一架,直到卫韫又是一脚准确又迅速地踢在了他的腿弯,谢澜就再也没敢说要打架的事儿了。   最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谢澜盯着卫韫,“你有本事,你跟我打几局,我就不信这你还能赢了?”   他说的,是一款手机上的MOBA游戏。   若是依照卫韫平日里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搭理谢澜这样的人的。   但这会儿,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望着他们的谢桃,却是挑了眉,“你若输了?”   谢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我会输?”   “行,要是我输了,我就骂自己五十遍傻逼,怎么样?”谢澜说着,抬着下巴望着卫韫。   “还要立刻消失。”卫韫没有反驳,只是又添了一句。   “行。”谢澜答应地很果断。   因为无论是卫韫还是谢桃都没有接触过电子游戏,所以卫韫用来和谢澜比试的账号还是谢澜的小号。   两个人直接选择了1V1的模式。   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所谓的电子游戏,卫韫初时还不明白其规则,所以前三局,谢澜理所当然地赢了。   “看你也是第一次玩,就再给你几次机会。”谢澜笑得洋洋得意。   卫韫始终神色很淡,不疾不徐。   谢桃坐在卫韫的身边,就看着他玩游戏。   “你再让他几次他也是新手啊,又不像你玩那么长时间……”谢桃看见谢澜那副笑得尤其灿烂的笑容,就嘟囔了一句。   这比赛本来就不公平。   “有了男朋友就忘了你哥!”谢澜瞪她一眼。   “……”谢桃回瞪他。   谢澜本以为这次自己是稳操胜券,现实里打不赢,他总能在游戏里把卫韫这个家伙按在地上摩擦吧?   谁知道从第三局开始,卫韫就好像终于掌握了其中的诀窍似的,一顿操作就让谢澜送了一血。   ???   谢澜懵逼了。   他不信邪,“再来!”   就好像前三局的胜利只是意外似的,接下来的五六局,他都被卫韫给打得很惨。   几乎就是按在地上摩擦的那种。   谢桃也惊了,“卫韫你好厉害啊!”   卫韫听见了谢桃的夸赞,他虽然面上不显,但眼底还是不由地多了一丝浅淡的笑痕,像是因为她的一句感叹,而又添了几分清傲。   他向来沉稳如水,若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搭理谢澜的。   但此刻,当着她的面,他竟也多了几分幼稚的胜负欲。   最终,谢澜攥着手机,几乎是十分悲愤地当着卫韫和谢桃的面,重复了五十遍“我是傻逼”。   然后就迅速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流光溜走了。   这里对他来讲,已经是一个伤心之地了。 第78章 定亲之礼   盛夏来临的时候,谢桃再一次去到了另一个时空。   金粉只剩下一点点了。   她想跟卫伯他们告个别。   或许以后,她都没有办法再过来这里了。   因为卫敬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地拿着那把会发光的玩具剑偷偷玩一会儿,所以玩具剑很快就没电了。   谢桃给他重新换了电池。   她还给邵梨音带了一套护肤品,那是孟黎春之前替她准备的,但孟黎春买得太多了,谢桃也用不上那么多。   她甚至还给卫伯买了许多实用的生活用品,想让他的老年生活过得再舒心一些。   而在她过来的这一天,她不但发现《璞玉》的作者出了新书,而且听卫伯说,坊间如今在传《璞玉》的作者,竟是当今的和毓公主——赵舒微。   当初《璞玉》一入市井,便已是声名鹊起。   而今她的新作《句芒》便再度点燃了百姓传阅赞叹的星火。   而后又有人专门将她曾在梅园诗会上所做的每一首诗词都编纂成了诗集,经由书局,流传市井之间,一时引来诸多感叹。   于是和毓公主才色双绝之名,便更是远播天下。   她的两部作品被大量刊印,流传至各地,甚至还传至了与大周相对的易丹国。   谁也没有想到,能写出这般风骨凌厉,潇洒血性的作品的人,竟会是一位女子。   何况,还是大周朝那位早年便以绝艳容色闻名的和毓公主。   一时间,市井之间,无论是男子亦或是女子,只要是读过赵舒微的两本小说的人,有不少都日日堵在那家独家印售和毓公主所写的书籍的书局门口,又是送信又是送东西的,还总有人嘴里嚷嚷着对和毓公主的崇敬之情。   谢桃听了卫伯讲述的这些最近有关和毓公主的种种事迹,不由咂舌,这不就跟她的那个时空里,那些追星的小粉丝们一样吗?   果然追星无国界,更不分时代。   午后,卫韫带着谢桃去了松鹤楼上坐着。   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正慷慨激昂地讲着和毓公主的新作《句芒》,底下的那群人嗑着瓜子,吃着茶点,偶尔喝一两口茶水,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谢桃掀开帘子往楼下看的时候,甚至还看见一位大叔听得入神,把手边的茶碗端起来,却是喂到了鼻子里,呛得他直打喷嚏。   谢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坐在她身旁的卫韫正在听卫敬汇报昨夜禁宫中的情况,随手拿起一块茶点,便喂进了身旁姑娘的嘴里。   “盯紧尤氏,别让她太忘形。”   谢桃咬着糕点回头,就听见卫韫正向卫敬淡淡嘱咐道。   “是。”卫敬当即领命。   彼时,守在帘幕外的卫十一忽然走了进来,他对卫韫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大人,许太傅请您过去一叙。”   许地安?   卫韫倒是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   不是生着病么?   怎么如今又在这松鹤楼里坐着了?   他瞥见谢桃吃得嘴边沾满碎屑的样子,便递了一方锦帕到她手里,“我出去片刻,不要乱跑。”   谢桃点了点头,“好。”   卫韫走出去的时候,卫敬和卫十一也都跟着走了出去。   于是帘幕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了谢桃和邵梨音。   谢桃听着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还不忘把旁边碟子里的茶点拿了一块递给身后的邵梨音,“梨音你吃吗?”   “不必了,主子。”邵梨音摇了摇头。   谢桃却已经看穿了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向来都是这样,口是心非。   于是她把糕点放进邵梨音的手里,“你明明就很想吃。”   邵梨音的脸有点发红,她没有反驳,只好对谢桃说了一句,“谢谢主子。”   谢桃冲她笑了一下,又拿起旁边的茶碗喝了一口。   彼时,帘幕外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里头的可是国师府的表小姐?”   这声音无端听着有点熟悉。   旁边的邵梨音忽然开口道,“主子,是孙家的那位嫡小姐。”   孙家的嫡小姐?   谢桃抬眼望她,“上次梅园里的那个孙幼仪?”   邵梨音点了点头。   这时,帘幕外的侍卫正拦着孙幼仪不让她进,她便在外头再唤了一声谢桃,“要见谢小姐一面,怎么偏就这么难?”   声音里不由地多了几分讥讽。   “……”   这人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谢桃看了一眼帘幕外那几抹朦胧的影子。   “你见我做什么?”谢桃坐在那儿,一点儿要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只是想与谢小姐你说几句话罢了。”孙幼仪听见她的声音,便悠悠地道。   “但是我不想跟你说话。”   谢桃干脆嗑起了瓜子。   “……”   孙幼仪也是未曾料到她竟如此直接,登时像是被哽住了似的,半晌才道,“谢小姐可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情在生气?”   她微抿了抿唇,像是有点不太甘心,但还是道,“今日是赶巧遇上了谢小姐,我过来,也只是想向谢小姐你赔个不是。”   若非是她的父亲非逼着她给这位表小姐赔礼道歉,她孙幼仪才不会像此刻这般低声下气。   谢桃还真没想到她竟然是来道歉的。   “谢小姐难道要一直与我这般隔着帘幕说话吗?”彼时,孙幼仪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谢桃还没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响起,而后便是熟悉的清冷嗓音,“孙小姐这是做什么?”   “国师大人……”   谢桃明显听见,孙幼仪一见卫韫时,她的嗓音都会忍不住甜腻几分。   她有点坐不住了。   把旁边邵梨音递过来的帷帽戴上,她就走过去,掀了帘子。   卫韫见她出来了,便朝身后的卫敬伸出手。   卫敬适时递上来一大包牛皮纸袋包裹着的东西,“大人。”   卫韫将那一包东西递到谢桃眼前,“方才让卫敬去买的。”   谢桃接过来,就看见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小零食,她惊喜地望着他。   “进去罢。”卫韫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卫韫何时对一个女子这般温柔体贴过?一旁的孙幼仪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一时间,她也说不清楚心头究竟是酸涩还是嫉妒。   许多情绪裹挟而来,令她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不好。   谢桃顿时开开心心地抱着一大袋零食进去了,也不管身后的孙幼仪了。   “大人,我也是刚巧见到了谢小姐,便想过来见一见,再……赔个不是。”   彼时,孙幼仪眼见着谢桃捧着一袋子零食乐颠颠地转身走进去,她勉强回神,然后再面对卫韫时,嗓音又多了几分娇柔。   国师卫韫,才绝天下,容颜更是殊色无双。   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即便如今的朝堂之上,或是市井之间,多有其为奸佞之臣的传言,但正如孙幼仪的父亲孙御史所说的那般,奸佞还是忠良,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卫韫,已是权势滔天。   孙幼仪之所以会一颗芳心暗许,实则也不过是难逃他这般天人之姿。   但其父孙御史之所以会同意孙幼仪的请求,去向启和帝求旨,也是想与国师府攀上关系,此后在朝堂间也能多出几分权势。   但未料,卫韫却抗了旨。   几乎没有给孙家留一丝余地,更不提什么脸面。   但即便孙御史内心里将卫韫骂了个千万遍,但如今,面上他却仍是不能得罪这位国师的。   所以才有了孙幼仪这一番道歉的举动。   “孙小姐做错什么了?”卫韫却问她。   嗓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孙幼仪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先是一怔,随后便道,“上次在梅园,我未曾端稳手里的茶盏,不小心将茶水泼到了谢小姐的身上……”   “是吗?”卫韫的神情仍旧平静疏淡,他低眼睨她。   孙幼仪也不知是为什么,在面对卫韫这般的目光时,她竟不敢抬眼直视。   平日里那般刁钻跋扈的一个人,此刻却只能低眉顺眼地小声称是。   “可我看孙小姐似乎并没有丝毫悔意。”   卫韫轻抬下颚,“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做这违心之事?”   他忽然的这一句话,令孙幼仪呆滞了一瞬。   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卫韫又轻飘飘地瞧了她一眼,那样的神情绝不带任何的温度,就如同凝了化不开的冰雪一般,教人只一眼,便心生寒意。   “只盼孙小姐今后再不要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最好再管好你这张嘴。”   卫韫忽而定定地盯着她那张在他看来与普通众人一般无二的面容,“如若不然,我看孙小姐这双连茶盏都端不稳的手,怕是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他的嗓音始终平稳无波,无甚起伏,可当孙幼仪听见他的声音时,整个后背都已经凉透。   她身形微颤,几乎再不敢迎上卫韫的目光。   卫韫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孙幼仪不是没有听过外头那些有关他阴狠手段的传言,但她当初宫中晚宴一见他,便已被他这张如仙人般的面容给彻底乱了心神,对于外头那些传言,她向来是觉得不可尽信。   但今日,只听了卫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她便忍不住胆寒。   哆嗦着嘴唇,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卫韫话罢,便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掀了帘子,走进了帘幕里。   孙幼仪几乎有些站不住了,还是她身旁的侍女妙蘋迅速地伸手扶住了她。   坐在里头的谢桃见卫韫走进来,她又看了一眼帘子外头孙幼仪离去的模糊身影,就问他,“你跟她说什么了?”   她只听到孙幼仪的声音,但卫韫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模模糊糊的,谢桃也没听太清楚。   “没什么。”卫韫显然没有什么兴致提及此事。   谢桃见他没什么想说的意思,也就不问了,自己又埋头在袋子里翻找小零食,往嘴里塞。   但见卫韫手里端着茶盏,偏头看她,谢桃也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就把自己掏出来的蜜饯凑到他的唇边,“吃吗?”   卫韫薄唇轻启,吃了。   那一瞬,她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了他的唇瓣,就那么轻轻浅浅的一下,却令他们两个人瞬间又四目相对。   此时无论是卫敬还是邵梨音,都莫名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里。   他们俩先是望了望天,然后偏头的时候,不经意地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然后卫敬就收获了来自邵梨音的一个白眼。   “……”   卫敬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懂她。   从松鹤楼里出来的时候,走在热闹的长街之上,卫韫偏头,看向走在他身旁的姑娘。   她戴着帷帽,周遭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于是他垂眸半刻,忽而伸手,将她戴在头上的帷帽忽然摘了下来。   谢桃反射性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卫韫你干嘛?”   卫韫却将那帷帽径自扔给身后的卫敬,只对她道,“不必再戴着了。”   此前,卫韫之所以要让她在外面戴着帷帽,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到她的时空,所以只能借着金粉,让她过来这里。   他的身旁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更潜藏着诸多未知的危险。   然,大事未成,他不能冒险。   为了保护她,所以他不能让外面的这些人瞧见她的模样,以防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但如今,   却是不必思虑那么多了。   因为金粉已然耗光,今日过后,她便再不能过来。   这也意味着,他便不必担心将她牵扯进那些不必要的麻烦里去。   既如此,他倒不如好好让她看看这郢都,   看看这个她日后再也无法到来的地方。   也算是他的故乡。   这一刻,在周遭若有似无的视线里,在一片擦着两旁檐角坠下来的灿烂日光下,他忽而牵住了她的手。   “卫韫?”谢桃被他牵住手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有点懵。   她望着他的侧脸,有点回不过神。   “带你去游湖。”卫韫没有看她,只是牵紧了她的手,行走之间,那双眼睛一直平视着前方,嗓音仍旧清冷。   不同于那次花灯节的夜晚,   谢桃想去牵他的衣袖,却被他躲开。   此刻的卫韫,竟主动地牵起了她的手,当着周遭那么多神色各异的目光,他似乎仍然如旧淡然,再没有半分要遮掩下来的意思。   在热闹的人群里,在炙热的阳光下,谢桃被他牵着手时,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的侧脸。   她忍不住弯起眼睛,然后偷偷地笑。   盛夏的郢都,湖畔水波粼粼。   临水的小楼底下,偶有妇人临着楼下的栏杆边坐着,彼此交谈,偶尔掩面一笑。   河畔绿荫稍浓,凝碧般的颜色在日光下更多了几分晶莹,有清风吹过时,便是细微的簌簌声,更有时而掠过的鸟鸣声声。   这里应当是郢都热闹时便最热闹,清幽时便最清幽的去处。   谢桃坐在船上,嘴里还塞着零食果子,一双眼睛忙得往窗外看。   水波中央,是连接了河水两岸的石拱桥。   桥上有人来人往,桥下也有零星的船只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来回。   这是在现代社会如南市一般的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大城市里绝没有的优美光景,便是在那些过度商业化的旅游区,也绝没有这般自然清新的水畔风光。   彼时,卫韫忽然递了一杯茶水到她眼前,“吃了那么多甜的,你倒是不觉腻。”   谢桃把茶盏接过来,喝了一口,又对着他笑。   直到船头微荡,谢桃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卫韫手疾眼快,伸手就把她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外头传来了卫敬的声音,“大人,是信王。”   卫韫一听这个名字,便蹙了蹙眉,神情稍冷。   今日他只想好好陪她,却总有这些不识趣的人上赶着来讨不痛快。   “等我。”   最终,他摸了摸谢桃的脑袋,然后便推了门走出去。   待至信王的船上,卫韫一走进去,便见信王赵正荣坐在那儿,而他身旁,赫然便是前次花灯节上见过的那名浓艳女子。   “卫大人今日倒是好兴致啊。”赵正荣喝了一杯美人递给他的酒,在请卫韫坐下来后,便说了一句。   “你牵着你们府里那位表小姐的手招摇过市,这才多久,便已传了个遍。”   他的语气里像是带着些调侃揶揄。   “信王要见臣,便是要说这些?”卫韫坐在那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难道本王见卫大人你,便一定要说些朝堂之事吗?”信王挑了挑眉。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他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带着些刻意似的,对卫韫道,“卫大人觉得这位美人如何?若是觉得尚可,本王便送与你?”   那女子初初听得此言,便幽怨地唤了一声,“王爷……”   但她垂眼时,却还是忍不住不着痕迹地瞧了卫韫一眼。   这般容色,当真世间少有。   无怪于那么多世家贵女都倾心于这位国师大人。   若是,若是她能跟了这位国师大人……想来也比跟着这位王爷,差不了太多。   但卫韫却始终都不曾看她一眼,只是道,“臣无福消受。”   “卫大人如今已二十有三,身旁却连个侍妾也无。”信王拿了一块糕点凑到嘴边咬了一口,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如今本王赠你佳人,你却不愿?”   卫韫并不想与他多作纠缠,只道,“臣便不夺殿下所爱了,若无旁的事,臣便告辞了。”   “卫大人如此推辞,难道是对你那位表妹有情?”   当卫韫转身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信王的声音。   他顿了顿,那双向来疏冷的桃花眼里光影明灭不定,最终,他轻道,“这于殿下有什么干系?”   信王忽而笑了一声。   “卫韫,她最好不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否则,你可得看好了。”   像是意味不明的两句话。   但卫韫却听懂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如今的朝堂,看似已是他信王的一言堂,但无论是信王还是尤氏,亦或是如今称病的太傅许地安都很清楚,卫韫便是这场争斗之间,最不安定的因素。   比起杀了他,抓住他的软肋才是更好的办法。   如此才能将局势彻底握在信王的手里。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卫韫却扯了唇角,无声冷笑,“我便是这般直白地告诉殿下,殿下又能如何?”   信王倒是没有想到,卫韫竟会这般毫无遮掩地告诉他。   他一时举着手里的酒杯,将落未落,面对卫韫回头看向他的视线时,他竟是有些怀疑了。   如果那位表小姐,当真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又作何这般直白地便对他承认了?   卫韫却不管他此刻究竟是怀疑还是相信,反正自他摘下谢桃的帷帽时,便已不再将此间所有的诡诈阴谋放在心上。   毕竟,再过几个时辰,谢桃便不必再出现在这里了。   所以他不惧于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这才是他在这里,应该给予她的身份。   “但是殿下,有一点臣希望殿下记住,若是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臣必定会让其付出沉重的代价。”   至此,一切表面上的平和早已被无声撕裂。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桃跟卫伯他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然后在卫韫沐浴后,从后院的浴房里走到主院里来的时候,院子里才安静下来。   夏夜里的微凉并不够驱散炎热的温度。   卫韫和谢桃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他背对着她,而她则拿着一条巾帕给他擦头发。   “这么弄有点慢诶,你还不如到那边去,用吹风吹一下。”谢桃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说。   “不必。”   卫韫此时背对着谢桃,听着她的声音,眉眼始终带着几分柔和。   他轻轻地说,“这样就很好。”   她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的卫韫,竟会有一丝留恋此间此刻。   留恋这夜的星辰闪烁,留恋此时的声声蝉鸣,   亦留恋,站在他身后,指尖穿过他的长发,动作轻柔地替他擦头发的女孩儿。   卫韫此前,从未觉得,这世间何曾有这般热切真实过。   正在卫韫微微晃神的时候,他身后的女孩儿忽然整个人一下子贴在了他的后背,压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脸颊抵着他的,他清晰地听见了她的笑声。   “星星好多啊。”谢桃把手搭在卫韫的肩上,抬头的时候,就看家了亭子外头,檐后那一片浓黑的夜色。   月亮不在,但星星却很多。   一颗又一颗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如同细碎的钻石,挂满了她眼前的这片天空。   “想再近一点吗?”卫韫偏头看了她一眼,而后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一片遥遥天幕。   谢桃初听他的这句话,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她就被他攥住了手腕,一下子被他拉进了他的怀里。   然后下一秒,她就被他打横抱起。   谢桃只能被动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此刻的卫韫忽然施展了轻功,足尖借力一跃而起,擦过一旁婆娑的树影,迎着拂面而来的夜风,瞬间便带着谢桃轻飘飘地落在了房檐上。   正躺在对面房顶上的卫十一嘴里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已经很注意地不去看院子里他家大人和那位小夫人了,谁能想到,他们家大人谈起恋爱来,竟然还上了房顶。   卫十一吓了一跳,一下就摔下了房顶,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嗷”的惨叫。   一直站在廊下盯着自己脚尖看的卫敬听到了这声惨叫,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不够淡定。   不就是带着小夫人上房顶上看星星谈恋爱吗?真的是,有什么好惊讶的。   现在的卫敬,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惊一乍的卫敬了。   因为他算是看透了,在小夫人面前,他们家大人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做的事情的。   卫韫在听见卫十一的那声惨叫时便蹙起了眉。   他还未有什么反应,地上的卫十一先站了起来,连忙说,“属,属下知错,大人您,您继续,属下马上就走……”   说着他就扶着自己的屁股往月洞门那边挪。   “……”   卫韫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养的亲卫好像有点不太靠谱。   谢桃已经因为卫十一的窘态而憋不住笑了,她扶着自己的肚子,一直也笑个不停。   直到卫韫偏头看她。   谢桃才止住了笑,然后又想起刚刚他咻的一下就带她到了房顶,她就惊叹了一声,“卫韫你好厉害啊,你还会轻功啊?”   这样的武功,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嗯。”   卫韫应了一声,伸手去替她整理耳畔被风吹拂的乱发。   坐在房顶上,便好像离星空更近了一些,就连晚风也更凉爽了一点。   谢桃仰头望着那片天空,忽然说,“我以后就都看不到了……”   卫韫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谢桃说,“但是只要能见到你,就特别特别好了。”   她说着,就偏头看向他。   总归是笑得有点傻。   卫韫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稍乱的发,那双眼睛里仿佛倒映着天幕之间的星辉一般,几乎让谢桃移不开眼。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卫韫握住。   紧接着,就有一抹冰冰凉凉的触感传来。   谢桃低头一看,竟是卫韫将一只玉镯子小心地套进了她的手腕。   “哇……”谢桃摸了摸那只凉沁的镯子,手指在上面镂刻的精致花纹上来回摸了摸。   触感凉沁凝润。   “这是我母亲的镯子。”   卫韫握着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上。   那是他当年,从卫家唯一带出来的物件。   “便当做,”   卫韫在抬眼看向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时,他的那双眸子里像是融化了冰雪的凉,多添了这夜里属于盛夏的那一分裹着炙热的温柔。   他如绯的薄唇微弯,“便当做是定亲礼。”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玉镯,凉沁的温度却令他的那双眼睛里多添了几分暖色。   这夜,他终究决定,付出他的承诺。   毕竟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如她这般,令他只是这般看着,便会不自禁地心生欢喜。   也再没有人,能如她这般,令他对于这世间,再多添几分留恋。   世间肮脏,人心善变。   但唯有她,是他眼中绝不一样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卫敬:作为一个日常围观大人崩坏高冷且莫得感情人设的下属,我已经学会了淡定:)   卫韫:…… 第79章 等我回来(捉虫)   凉沁的晚风,漫天的星光,还有那一声声聒噪不止的蝉鸣声声,亦或是屋顶上衣袖猎猎,长发微扬的年轻公子,堆叠了谢桃的整个梦境。   谢桃是被半开的窗帘外照进来的阳光给弄醒的。   夏天里的阳光总是这样,炙热又耀眼。   她身上的薄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掉到地上去了。   谢桃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自己的右手手腕。   一只莹润的玉镯就戴在她的手腕上。   那昭示着,昨天晚上的一切,并非是一场不着边际的幻梦。   而他也的确说过“定亲之礼”这样的话。   她摸着镯子,忍不住弯起嘴角。   然后又把脑袋埋到枕头底下,翻来覆去。   从这一天起,能够令她跨越时空,去到大周朝的金粉已经彻底耗光了。   但至少,卫韫能够自如地在两个时空之间来回。   现在的谢桃,不用忙着打工,也不用再为了生活而奔波,摆在她眼前唯一需要她认真努力的,就是学习。   因为下学期,她就高三了。   或许是即将成为高三生,所以学校里的学习任务开始变得更加繁重起来。   但谢桃却觉得,现在的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满足。   或许是卫韫的督促对谢桃起了作用,她听了他的话,也找到了阅读的乐趣,甚至她也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排斥文言文了。   渐渐的,她的作文也有了起色。   语文成绩理所应当地提高了一些,而她的数学成绩也因为一直以来的题海战术而收获了更高的分数。   英语和文综也多多少少比以前要更加稳定。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谢桃走出校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那辆熟悉的迈巴赫。   谢桃手里拿着红豆饼,跑过去打开车门,却看见了后座上的卫韫。   他穿着墨绿色的衬衫,搭着深色西裤,披散的乌发被他随意地别在耳后,衬衣的袖口被他挽到了小臂,偏头看她时,那双冷淡的眼眸里好似还透着几分散漫慵懒。   谢桃的那双眼睛亮起来,“卫韫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段时间卫韫好像一直很忙,并不常过来。   坐上车之后,谢桃又叫了一声坐在前面驾驶座上的年继堂一声。   年继堂笑呵呵地应了声,然后把隔挡板升了起来。   小年轻谈恋爱什么的,他才没眼看。   “吃吗?”谢桃把自己手里的红豆饼在他眼前晃了晃。   卫韫摇头,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必了。”   谢桃只好自己埋头啃红豆饼。   回到家之后,谢桃就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摆了好多快递盒子,还有很多购物袋。   她走过去看了看,里头不是衣服就是鞋子,还全都是女款。   “这些东西都是你买的吗?”谢桃指着那堆东西,望着卫韫。   “嗯。”   卫韫径自走过来,开始往风炉里添炭煮茶。   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夏天,他也总免不了煮茶的爱好。   “卫韫我有很多衣服了……你真的不用再给我买了。”   谢桃捂住脸,说了一句。   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卫韫总是热衷于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你不喜欢?”卫韫闻言,偏头看向她。   “……也不是,”   谢桃挠了挠后脑勺,“只是你给我买这么多,我也穿不过来啊。”   “那是你的事情。”   卫韫悠悠地拣了茶叶往风炉上的茶壶里扔,嗓音也轻慢如云一般。   “……”谢桃负气地扑进他怀里,抓着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她到底没有舍得太用力。   “谢桃。”   直到卫韫轻飘飘地睨她一眼。   谢桃顿了一下,然后就乖乖地放开了他。   他适时将那只玉色的茶杯凑到她唇边,“尝尝看。”   杯盏里还氤氲着热气,谢桃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抿了一口。   虽然是热茶,但喝到嘴里,热度却散得极快,反而还有些凉凉的,就好像薄荷叶似的,但又要比薄荷还要多了几分温润的口感。   隐约还带着一丝细微的清甜。   谢桃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晚上谢桃做了一桌菜,和卫韫坐在一起吃饭。   “你尝尝这个。”谢桃把一块红烧肉夹进他的碗里。   “还有这个。”紧接着又是一块辣子鸡。   “这个这个……”   卫韫无奈地弯了弯唇角,轻轻地叹,“好了。”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夹了一块肉喂给她吃了。   谢桃咬着肉,笑弯了眼睛。   晚饭过后,谢桃就和卫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当谢桃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旁的卫韫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谢桃。”   “嗯?”谢桃半睁着眼睛看他。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可能不会有时间过来。”他轻轻地说。   “要多久啊?”   谢桃缩进了他的怀里,仰着头问他。   “暂时不确定。”卫韫只能这样回答。   他必须要去易丹国一趟。   启和帝已经醒来,但这件事信王却还不知。   而如今的启和帝失去了所有可依仗的一切,因为朝堂里大多人都已被信王与皇后尤氏笼络,这便意味着,启和帝现在可依靠的,便只有卫韫。   因为此时的卫韫,是在朝堂之中,唯一一个可与信王分庭抗礼之人。   启和帝虽已醒来,但却仍要装作昏迷,否则,信王和尤皇后一定会想尽办法令他再也醒不过来。   毕竟谁都不可能甘心将即将落到自己手里的权力,就这么再拱手交出去。   因为启和帝“病重”,如今的易丹国便在大周的边境蠢蠢欲动。   信王如今尚未完全将权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内部尚未安定,于是便绝对不能与易丹国失了和气。   否则大战一触即发,局面或许会变得更加糟糕。   于是信王便动了送和毓公主与易丹国王子和亲的念头。   因为此前启和帝便有此意向,只是还未下旨言明罢了,信王便想借由和亲一事,暂时稳住易丹国。   只是如今的和毓公主,已并非是当初的那位既无母家依靠,又无帝王疼爱的公主了。   因其声名渐盛,不单单是大周,便是易丹国,也多有对其钦佩欣赏之人。   郢都里的那间书局,甚至都专门有了一间存放四海各地寄来给和毓公主的信件或是礼物之类的物件。   便是连信王都没有想到,这位和毓公主在百姓之间的地位,竟已至如此之境。   和亲之事他还未放到明面上来,也不知是怎的走漏了消息,于是一时间市井之间多有传言。   无数反对之声渐起,言和毓公主其才乃大周之瑰宝,却要被送到异国去成为他乡之人?   更何况,传闻之中,那位易丹国的大王子相貌粗犷丑陋,还五大三粗,茹毛饮血,还有传言说,那位大王子是一位能生啖人肉的凶狠之辈。   和毓公主怎么能嫁给他?   四海之内无数“书粉”忿忿不平,声称决不能将和毓公主嫁给这样一位可怕的王子。   如果放在现在,这些书粉的话大概就是:   “请让我们公主独自美丽谢谢,易丹国王子根本配不上她。”   “我们公主盛世美颜还多才多艺,那易丹国王子是个啥玩意,做什么美梦呢?”   “谁敢把公主嫁给那个什么王子,我就诅咒谁!”   ……   信王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位向来低眉恭顺的和毓皇妹,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在百姓之间获得了如此声望。   他甚至还在某天上朝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王府大门外也不知道被谁扔了烂菜叶子,还弥漫着臭鸡蛋的味道。   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是谁这么大胆。   但总归就是有人敢为了这位公主而这么做。   对于卫韫而言,如今的时机正好,信王监国已经有些时日,朝中一直多生波澜,而信王对待卫韫,也越发地针锋相对。   或许是见他如论如何对卫韫示好都是无用,他到底还是被这位国师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给惹怒。   信王也多番探查过那位国师府里的表小姐的事情。   无论卫韫当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信王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若是那位谢姑娘真的是他放在心上的人,那他若是把她控制在手里,便是抓住了卫韫的软肋。   这自然再好不过。   但若是卫韫当日的那番话只不过是他的障眼法,那对于信王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就是要了一位表小姐的性命罢了。   卫韫既不在意,信王便也不会在意。   但国师府向来被卫韫养的亲卫给围得像铁桶一般,信王派出的人,总是失败而归。   即便是后来千辛万苦混进去了一人,却也并未在府中找到那位表小姐的踪影。   就好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般。   信王气得拍断了一张书案,当场便将无功而返的那人给杀了。   卫韫此次去易丹国,便是要寻一个答案。   信王多年守在边陲,也算是打了多个胜仗,但卫韫细细调查,却又觉得其中有些不妥之处。   此次他就是要去易丹国一探究竟。   而他此去,路途必定尤其艰险,危险万分。   但这些,他都不想说与谢桃听。   “会很危险吗?”   谢桃忽然抬头。   “不算危险。”卫韫只简短地回了一句。   “那就好。”   谢桃像是终于稍稍放心了一些,“那你要快点回来哦……”   她用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手指抓着他的衣袖,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舍。   “好。”   卫韫轻轻地应了一声,他的手扶着她的腰,垂下眼帘时,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眼瞳深处的复杂神色。   电视里仍有热闹的声音传来,谢桃却在卫韫的怀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卫韫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耳畔的浅发,神情柔软如春水波光一般,消融了山间冰雪。   最终,卫韫动作轻柔地把谢桃抱了起来,往楼上去了。   当他把她放在床上,拉过薄被替她盖好被子之后,卫韫坐在床沿,那双眼睛凝望着女孩儿熟睡的面容,久久不曾移开他的目光。   那样的神情缱绻又温柔。   良久,他忽而俯身,与她之间隔着不过咫尺距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迎面而来。   当他的唇贴着她柔软的唇瓣时,   他却见原本闭着眼睛的女孩儿的眼皮像是忍不住动了一下,连带着睫毛也颤了颤。   卫韫瞳孔微缩,脊背一瞬僵硬。   但当他迅速退开,却见女孩儿仍旧不自知地拧着眉,闭紧了眼睛的僵硬模样,耳廓微红的卫韫却莫名扯了一下唇角。   然后他就伸手,捏住了她的脸蛋。   “睁眼。”   卫韫的嗓音稍哑,却仍旧透着清冷。   谢桃其实早在卫韫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但她却一直没有睁眼睛。   原本她装睡装得挺成功的,但在卫韫亲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动了动眼皮,就连呼吸也下意识地凝滞了。   总归是露了馅。   但这会儿,她还是没睁眼睛。   “谢桃。”   卫韫捏着她的脸蛋,嗓音低低的,像是很平静。   但见她还是不肯睁眼,卫韫摇了摇头,半晌轻笑了一声,他索性松了手,站了起来,只道,“睡罢。”   但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谢桃却忽然一下子坐起身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韫回头时,就对上了她那双圆圆的杏眼。   “卫韫……”   她知道,他走出这个房间,就会回到那个时空了。   卫韫盯着她半刻,像是叹了一声,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   谢桃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腿勾住了他的腰,刚刚仰头望他的时候,就被他一手捏住了下巴。   他的亲吻来得很突然。   像是刻意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半刻,后来他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开口时,嗓音又多了几分沙哑:   “桃桃,”   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唇角,“乖乖等我回来。”   此刻的谢桃整个人就像是蜷缩的含羞草似的,她有点晕晕乎乎的,一张面庞已经烧红,睫毛颤了又颤。   他极少会这样主动地亲吻她,甚至表现出这般亲昵的模样。   平常习惯了偷亲他的谢桃在面对这样的他时,反而更多了几分羞怯,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了。   后来卫韫把谢桃重新放在了床上,又将被她踢到床下的薄被捡了起来,盖在她的身上。   当卫韫走出她的房间,关上房门,靠在墙边的时候,他冰凉的指腹轻触了一下自己微烫的耳垂,那双方才还显露温柔的眸子里此刻已经渐渐结冰。   他站直身体的瞬间,面前便出现了一道仿佛裹挟着万里流转的星云一般的神秘光幕。   光幕消失的瞬间,走廊上便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谢桃推开门走出来,定定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半晌,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垂下眼帘,走回了房间里。   令谢桃没有想到的是,卫韫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就像是又一次回归了从前还没有跟他见面,只能依靠微信来联系的日常。   但又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再忙着打工的她,在这个假期里只剩下了学习这么一件事情可做,当然有些时候,她也会去小酒馆里帮忙。   或许是老奚的那一瓶药起了作用,谢桃明显发现自己修习法术的速度要比以前快了许多。   现在的她,除了能炸烟花之外,她还能使用一些别的小术法了。   只是整个暑假过去,她都还是没能见到卫韫。   更糟的是,在她开学一周后,她和卫韫之间忽然断了联系,就连孟黎春和年继堂也都相继消失,不再出现。   谢桃试着给卫韫发了好多消息,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就连她发视频,那边也总是接通不了。   而老奚在得知卫韫失联,就连孟黎春都消失不见时,便是一向淡然冷静的他也皱起了眉。   他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桃桃,你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会去查。”最终,老奚对谢桃说道。   他原本是不能插手时空之间的事情的,但……孟黎春的无故消失,便是连他也无法再感知到她的气息,这令他也不由地开始心生不安。   这是这么多年来,老奚第一次离开酒馆。   谢澜说,他应该是去了被剥离在两个时空之外,独成一境的神界。   在跟卫韫失去联系之后的这两天,谢桃几乎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在担心他是不是遇上什么危险了。   可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这夜很黑,落地窗外的天幕之间几乎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   谢桃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那双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半晌,那明明是一片黑漆漆的天空,可她看着看着,却总是会想起在大周的那个夏夜。   在高高的屋顶上,她仿佛触手便可摘的满天星子。   想起微凉的夜风吹着身旁的他雪白的衣袖,有一瞬遮在她眼前的那一寸的白。   她就这么在客厅里一个人坐到了深夜。   后来她蜷缩在沙发上,那双眼睛一直望着吊顶的水晶灯,眼睛里忽然的湿润也不知道是因为灯光太刺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拿着手机把屏幕按亮,又静静地盯着手机屏保看,直到屏幕再一次灭了下来,她就又按亮。   她的壁纸早已不是之前的那幅画像了。   而是她在某个午后,偷拍的卫韫坐在花园里看书的模样。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方才握着手里的长剑,割破了一人的喉咙,鲜血喷洒出来,点点的血色沾染了他的面庞。   此刻,他已是杀红了眼。   大雨如倾,一滴滴雨水砸下来,浸染了他身上数道伤口流淌出来的血痕。   一身殷红的锦袍已被血色浸润,被刀剑划破数道痕迹。   而他手中的那把长剑也已经沾染了不少血珠,在雨水冲刷下来的时候,鲜血的颜色减淡,渐渐地顺着剑尖滑落下去。   他一跃而起,再将长剑向下,深深刺进了黑衣人的心脏。   长剑毫不犹豫地抽出,溅起一片血花,躺在地上的那人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至此,整整三十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卫韫终于体力不支,长剑深深地插进土地里,而他单膝跪在了地上,那张沾染着血迹的面庞微扬,雨水砸在他的脸上,终令他又清醒了几分。   半晌,他勉力支起身体,走到另一边,俯身捡起了那枚带血的铜佩。   手臂上被子弹洞穿的伤口仍在流血,身上还有数道割破血肉的伤痕,卫韫几乎是没走几步,便倒在了一片枯败的草丛里。   彼时,天很黑,他的喉间涌上一抹腥甜,忍不住吐了血。   意识渐渐快要模糊的瞬间,他的手撑着长剑站起来,借力的时候,手指从剑柄滑到了锋利的剑身,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   但他并没有就此松开,反倒是更握紧了剑身。   像是只有这般真切的疼痛,才能令他保持片刻的清醒。   一道仿佛包罗了星云漩涡的光幕忽然出现,裹着这片旷野里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的身影,眨眼之间便消失无痕。   谢桃是被一阵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的清晰声响而骤然惊醒的。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躺在客厅里,一身血污的那个人。   “卫韫!” 第80章 世间温柔   当谢桃看见倒在客厅里,浑身是血的卫韫时,她一下子站起来,手里的手机顷刻间掉在了地上。   她跑到卫韫的面前时,伸手想去触碰他,却见他一身衣袍早已被割裂数道口子,其间还有血肉微翻,鲜血寸寸浸染了衣料,留下斑驳的血痕。   她甚至不敢碰他。   血液已经顺着他的伤口流淌到了光华可鉴的地板上,谢桃的眼眶里已经无意识地砸下来一颗颗的眼泪。   “卫韫,卫韫……”她连唤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见他带伤而来,但她却也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浑身都是伤口的模样。   此时的卫韫已经彻底昏迷,根本听不到谢桃的声音。   正当谢桃回身连忙去捡手机,想要打给谢澜的时候,却被忽然出现的一道淡金色的流光给晃了眼睛。   是谢澜。   但在他的身旁,还有谢桃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的盛月岐。   此时他穿着一身带着血污的衣袍,那张轮廓深邃的面容上还被利器划了一道血痕。   “卫韫这是咋了?”   谢澜一见躺在地上,满身伤口的卫韫,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因为惦记着谢桃这两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的,谢澜今晚专门给她带了夜宵过来,哪里知道,他刚来就在大门口看见一个扎着满头的小辫子,还穿着一身古代人的衣袍的年轻男子。   因为这人口口声声要找卫韫,还把谢桃称作小夫人,嘴里还说着什么危险之类的话,谢澜先是跟他打了一架,又盘问了好几遍,从他口中听到卫韫遇险的消息后,就干脆把他带进来了。   在这个时空里认识卫韫的没几个人,更不要提知道卫韫和谢桃的关系的,那就是更没什么人了。   谢澜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但见他神情焦急,不似作假,谢澜也就带着他进来了。   毕竟,若是这人当真是什么没安好心的,也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谢澜也能轻轻松松就给他制服了。   “大人!”   盛月岐一见躺在地上的卫韫,瞳孔微缩,当即唤了一声。   谢桃跪坐在地上,她只小心地触碰了卫韫一下,手掌间就沾染了一片血迹。   她的嘴唇颤抖,手指动了动,几乎是再也不敢触碰他了。   “桃桃妹你别哭哦,这个这个小场面,不慌啊……我能救他的!”谢澜连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了一句。   然后就对盛月岐说,“那个……跟我抬一下你们家大人?”   盛月岐连忙走了过去。   当他们将卫韫小心地放在了楼上房间里的床上时,谢澜伸手就要去扒卫韫的衣服,但他停顿了一下,转身对站在那儿的谢桃说,“桃桃妹你……转过去。”   谢桃摇头,不愿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更何况,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盛月岐急了,推了一下谢澜的手肘。   “你懂什么?桃桃妹还小!哪能看这个?”谢澜瞪他一眼。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倒也没再固执地让谢桃转过去,替卫韫脱去衣袍的动作也十分小心。   粘连着伤口的衣料被谢澜伸手时便凭空握在了手里的剪刀一点点剪开。   好不容易把衣袍全都脱了下来,谢澜才发现,除却他身上大大小小被刀刃割破的伤口之外,竟还有一处枪伤。   “怎么又是枪伤?”谢澜惊了。   他之前听谢桃说过卫韫被穿越者用枪重伤的事情。   但是那个穿越者不是被逮回第三时空管理局了吗?怎么这一次卫韫却再一次被枪所伤?   难道又出了个新的穿越者?   又偏偏是一个会弄枪的?   那又为什么非要跟卫韫过不去?   “这些穿越者是批发的吗?怎么还一个接着一个的?”谢澜忍不住吐槽。   “还是那个人。”   盛月岐说这话时,目光肃冷。   “还是那个?不应该啊,他们第三时空做事这么不靠谱吗?怎么还能让同一个人跑了两次?”谢澜一边用术法帮卫韫将子弹取出来,一边说道。   那什么管理局是吃干饭的吗?   谢澜怎么听都觉得这事儿真的是够迷幻。   帮卫韫清理完伤口之后,谢澜也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后来他拿出来一堆瓶瓶罐罐,在里头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拍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就没带治伤的药呢?”   主要是平日里送外卖他也用不着带着药。   毕竟也不是什么打打杀杀的工作。   “桃桃妹,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药,”   谢澜转过身,看见谢桃红着眼眶,神情焦急地站在那儿,他顿了一下,又保证了一句,“你放心,他死不了,他命大着呢。”   因为卫韫身上有枪伤,这时候把他送进医院里去就是自找麻烦。   但还没等他迈出这个房间,便见一道光芒忽而涌现,而后便显现出一抹身影。   “老奚?”   谢澜一见来人,就面露惊喜,“你来得正好,身上带着什么灵药没?快给卫韫用上!”   谢桃闻声,也望向了忽然出现的老奚。   “奚叔,奚叔您快救救他……”谢桃匆匆跑过去,拉住了老奚的衣袖。   老奚见她神情激动,说话时声音也哽咽得厉害,他就伸手摸了摸谢桃的脑袋,安抚似的说,“桃桃,不要哭,他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就绕过谢澜和盛月岐,走到了卫韫的床前。   他低眼瞧见卫韫那一身的刀痕,甚至是手臂上的枪伤时,像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他便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抬手。   淡金色的流光在他的手掌间凭空凝聚,又伴随着莫名出现的缕缕雾色升腾着,丝丝缕缕的淡金色流光一寸寸地涌入了卫韫的身体里。   然后,房间里的谢澜和谢桃,甚至是盛月岐,都在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因此就在此刻,他们亲眼见到那淡金色的流光一点点浸入卫韫的身体里时,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慢慢的愈合。   这世间,   须得是真正的神明,才有这般活死人,肉白骨的强大能力。   不过须臾之间,那些交错纵横的刀伤,甚至包括他被子弹洞穿的伤口,都已经恢复如初,了无痕迹。   仿佛他从未收过这样重的伤似的。   也是因为卫韫受了枪伤,如果他因此而死,时空秩序便很有可能遭到破坏,所以老奚才能用仙术替他治伤。   “他没事了。”   老奚收了术法,又见卫韫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正常,他便松了一口气,看向身后的那三人,“再过些时候,他应该就会醒来。”   谢桃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她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躺在床上的卫韫身上。   没了衣袍遮掩的他的胸膛与腰腹已经不复刚才的伤口遍布,只剩下了一些斑斑血迹。   卫韫这一睡,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   他在黑暗里浮沉,几乎听不见任何人的声响,就好像被困在了一片荒芜的无人之境。   当他终于挣脱了那片虚无的黑,睁开双眼时,却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给刺了眼。   他蹙了蹙眉,像是反应了片刻,意识才终于变得清醒了许多。   卫韫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打开时空之门,来到这里的事情。   这一刻,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骤然坐起身来,掀开了被子。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上了睡衣,而他此刻,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扯开衣襟,便见自己身上竟然每一寸肌肤都完好如初一般,犹如之前的那一场血战,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梦一般。   就连被子弹洞穿的手臂也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这是怎么一回事?   趴在床边的谢桃在卫韫忽然坐起来的那一刻,动了动眼皮。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看见卫韫坐在床上,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衣襟,眉头紧皱,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卫韫你醒啦?”   谢桃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卫韫偏头,就看见了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趴在他床边的谢桃。   他顿了一下,而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坐在地上做什么?”   谢桃被他拉着站起来。   这会儿看着他时,她明明是很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忍不住掉了眼泪。   一颗颗眼泪砸下来,有点突然。   她连忙伸手去抹,却怎么都抹不完。   仿佛是之前压着的许多情绪都在这会儿听着他像是斥责,却分明带着关切的声音时,什么都克制不住了。   她的害怕,她的惊慌,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   没有人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当谢桃第一眼看见浑身是血,生死未知的卫韫时,她的心里到底承受着怎样的冲击。   即便此刻,他身上,或是脸上的血迹都已经被擦了个干净,但谢桃的脑海里始终会闪过之前那寸寸的血色。   就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的脑海里擦除的痕迹。   而此刻的后怕,在卫韫伸手把她抱进怀里的时候,便更加压制不住。   但她哭得很小心,没有弄出多少声响,只是偶尔会吸吸鼻子,发出几声哽咽如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总是隐忍着的。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或许已经历经生死轮转过一回。   或许就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永远地失去眼前的这个人。   而她,却始终只能这样,等着他前来,等着他告诉她,他还好好地活着。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谢桃像是终于恍悟,   原来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两个时空,还有两个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的时代。   她生来,就是这个现代社会里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儿。   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没有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做刀光剑影,生死不论,争斗不休。   她到底……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啊。   而他,却身在权力的中心,在那个封建年代里,他便如行走在刀尖血刃之上,一步错,便步步错。   后来,卫韫和谢桃躺在一张床上。   彼时,房间里一片寂静,许久都不曾有过一点儿声响。   “桃桃,”   卫韫终于出声,嗓音轻柔,“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的下颚抵着她的额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是哄小孩儿似的,眼眉间更是显露出少有的细致温柔。   “但……我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始终耿耿于怀。   原本一切,应都在卫韫的掌控之中。   无论是去易丹国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这一路,卫韫已遇上过不下几十次的刺杀。   但依照他的武功,再加上国师府亲卫,亦或是从郢都军营里抽调来的那一队骑兵,这一路上也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唯独这次,却是他失了算。   卫韫千算万算,都未曾料到,那原本被年继堂抓回第三时空的邵俊康,竟会再一次出现,并与信王达成了某种交易,成了信王的党羽。   若非是邵俊康那一枪,卫韫断不可能会被人重伤至此。   而这一次,信王几乎是派出了数百人,来截杀他。   在混战之中,卫韫与卫敬等人失散,最后被逼至一片旷野之间时,他以将那追来的将近一百人,杀得只剩下了三十人。   最终,那三十人还是死在了他的剑下,但他也的确身受重伤。   可此刻,他却并没有再感觉到有一丝的疼痛,甚至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看见。   “是奚叔。”   谢桃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吸了吸鼻子,说,“他是神仙,他用仙术救了你……”   老奚?   卫韫在听见谢桃提及此人时,脑海里便浮现了之前在那间神秘酒馆里见过的那位中年男人的面容。   “原来如此。”   卫韫总算是解了惑。   如果是老奚,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你以后要是再遇到危险,你一定要赶紧过来,你知道吗?”   谢桃仰头望着他,认真地说。   “……好。”   卫韫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桃抱紧了他的腰,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说,“我今天……真的特别害怕。”   从一开始,她就是被动的。   就算之前有了金粉,她也只能被动地等着他点燃金粉,她才能去到那个世界,才能见到他。   而现在,金粉用尽,   她就只能在这里,一直等着他来。   等待,本是这世间最煎熬着人心,令岁月光阴变得更加难捱的事情。   可是谢桃这辈子,注定只能如此普通。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因为家庭破碎,而选择独自颠沛的人。   在这茫茫人海里,便是众生百相里,最平凡的那一种。   而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捡到那片凤尾鳞。   因为那片凤尾鳞落入了她的手机里,所以她认识了和她之间隔着远比星河万里还要遥远的另一个时空里的卫韫,也是因为那片凤尾鳞,她才认识了谢澜,认识了老奚。   她这一生如此平凡的人生里,唯一惊起的波澜,就是卫韫,就是他们。   “刚刚你昏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那个时空里有那么的危险,要不然……要不然就让你留在这里,再也不要回去才好。”   谢桃说着,声音渐渐地有点飘忽,“可是卫韫,我知道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让他留在这里。   尤其是在她看见他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的模样时,这样的念头就更加强烈。   但是,   但是他原本就来自于那个世界,他从那样的时代里煎熬着成长,也在那里付出了许多。   那里于他而言,充斥着无数暗藏的危险,却也到底,是他的故乡。   要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他的故乡,再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见乡音。   并且要放弃他曾为之努力的一切。   卫韫做不到。   而谢桃也终究,也无法说出那样的话。   “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说着说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卫韫在听见谢桃的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指节稍稍用力,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   “桃桃,”   或许此刻的心生触动,竟令他的那双向来冰冷无澜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不太真切的水光。   那是极浅极浅的痕迹。   他喉间微动,清冷的嗓音在这般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晰:   “我这半生,从未像如今这般,渴望活着。”   他这一生,潦草血腥。   无数人想要他的性命,而他的手上,也沾着无数人的鲜血。   从卫氏满门覆灭的那时候,他在这世间,便是孑然一身,无可留恋。   在犹如绝境般的死路上,他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生路来。   可他活了下来,却又偏生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   只因不想被人掌握生死,不想再成为他人眼里草芥一般的存在,所以他发誓要一步步往上爬,将世间至高的权力握在手里。   他活着,从来都是有一日,算一日。   旁人斗不死他,他便杀了那些所有想要他死的人。   他曾以为,他的一生便应是这般不死不休。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活着,原来也是一件不算煎熬的事情。   因为怀里的这个女孩儿,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热切,就如同阳光炽烈的温度,直直地窜到了他的胸腔里,那是最令他无法抵挡的温度。   他竟也开始向往,世间温柔,岁月安稳。   透明的湿润无声落在了怀里的女孩儿乌黑的发上。   卫韫低首时,微凉的唇印上了她的额头。 第81章 她的到来   郢都的局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   卫韫必须回去。   但他却未料,他这一回去,便收到了南平侯府的噩耗。   在卫韫从易丹国回来的途中,启和帝还是教信王与尤皇后发现了端倪。   知道启和帝已经清醒过来,信王与尤皇后便再也按捺不住。   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是错失了这样的机会,或许日后便再无翻身之日。   这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迫切想要得到数万兵权的信王,开始对那位向来不站队,一身刚直的南平侯一番威逼利诱。   卫韫此前布局时,早已暗地里通过齐霁,提醒过这位被启和帝派去接替信王守在边疆的南平侯。   但最终,因为信王与易丹国王子内外勾结,使得南平侯死在了遥远的边陲。   连带着他半生辛苦带出的烈火营中数千将士,被围困屠杀,死伤惨重。   就连身为南平侯府世子的齐霁,也被信王秘密抓入了私牢。   卫韫回来的当天夜里,和毓公主赵舒微来见了他。   “是我没能抢先一步,救下齐霁……”此刻的赵舒微作一副男子装扮,脸上带着银质的面具,说话时,她垂下了眼眉,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   卫韫站在院中半晌,双手在宽袖间紧握成拳。   “卫敬!”   他大唤一声,那双眸子里已拢着寒霜般的戾气。   卫敬当即飞身前来,落在了卫韫的身前,拱手行礼,“大人。”   “盛月岐现在何处?”卫韫的嗓音越发沉冷,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   “已至郢都城外。”   卫敬恭敬道。   卫韫闻言,当即伸手夺了卫敬手中的那把长剑,便要往院外去。   赵舒微见卫韫转身便要离开,她就连道,“大人,信王如今已将禁宫团团包围,禁宫之中也已经被尤皇后控制,父皇已被围困在占星阁中一天一夜……”   “公主既有办法出来,便还能再回去。”   赵舒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韫打断。   在赵舒微停顿的片刻,她又见卫韫回身看向她,“此时,公主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在你那位父皇身边,这些,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吗?”   院落之中树影婆娑,灯影微黄。   赵舒微站在那儿,因为戴着面具,所以根本看不清她此刻面上究竟是何种神情,但那双凤目却已有些闪烁。   正如卫韫所言。   信王发动宫变,俨然是要在今夜便夺权。   而这样动荡危险的夜,却也可以是她的机缘。   这一夜,谢桃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总有一人手里拖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尖在白玉长阶上摩擦出尖刻的声响,而他的手腕处有血珠滴下来,染着剑柄,滑下剑刃,一寸寸流淌下来,与剑身沾染的旁人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而后又滴落在了地上。   金冠脱落,玉带染血。   乌发散落,衣袂翻飞。   她却始终,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彼时,她放在枕边的手机正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而此时,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却已听不见星盘转动的声音。   因为周遭尽是一片惨淡的血雾,那是被刀剑割破人的脖颈时,喷洒出来的浓重的血腥。   无数人的惨叫声重叠着,残渣着刀剑相接的声音,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这座承载了大周几代王朝的禁宫,在此时,终是化作了无间炼狱。   卫韫一步步地踏上染血的台阶,而信王就站在最高处。   见卫韫提剑前来,信王脸色铁青,直接夺过身旁那人手里的长弓,在他身后抽出一支长箭来,搭在弓弦上,锋利的箭尖对准了一步步走上来的卫韫。   可惜,长箭到底是比不过子弹的速度。   在那利箭袭来的刹那,卫韫提剑抵挡,剑身直接破开长箭,将其劈成两段。   在卫韫回来的当日,年继堂便出现了。   他想将邵俊康带回第三时空,却被卫韫拦下了。   “既然第三时空不打算杀了他,那么我便没有再让他活着离开这里的道理。”卫韫对于此人,早已容忍过一次。   这一回,他再不会放过邵俊康。   年继堂微胖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挣扎,半晌才说,“那个……卫大人,这事儿跟我老大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我也刚被放出来……”   他想解释的话又很多,但这会儿一着急,反倒是说不出什么了。   “人留下,你走便是。”卫韫的态度仍旧很强硬。   “……行。”年继堂挠了挠后脑勺,脑瓜转了转,连回去要找的理由都想好了。   反正,邵俊康这玩意是一定得死了,死在谁手里也没差。   而那个光头佬的事情败露,已经从局长的位置上滚下来了,现在已经被押回神界问罪了。   这会儿在第三时空,他的老大才是官职最大的那一个。   于是年继堂当即挺直腰板儿便走了。   没有了邵俊康,信王要想杀卫韫,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说到底,也是邵俊康虽会制造枪支,但使用起枪支来,却仍是个愣头青,先后暗杀卫韫两次也始终没个准头,竟都未能打在要害处。   一夜流血,伏尸百里。   整个禁宫,都几乎快成为一座血城。   而这一夜,身在另一个时空的谢桃自从半夜惊醒之后,便再未入睡过。   她的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后来,她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那一片笼罩在小花园上方的漆黑天幕,手里一直握着她的手机。   她就那么站了一整夜。   直到东方既白,漆黑的天幕被撕裂开来一个口子,露出青白的颜色时,万里天光下坠,落入了大周禁宫的每一个角落。   血液流淌,尸横遍地。   信王,败了。   传闻中一直被卫韫掌握在手里的骁骑军,也终于在这一夜露了真容。   轻骑入城,悄无声息。   仅仅只有千人,却每一个都身怀超乎常人的气力与武功,于是便是在两方对峙时,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卫韫还是赢了信王。   而被信王悄悄调遣至郢都外的大军,都被太傅许地安及时调遣回来的军队给拦在了城门之外。   两军相持,谁都未曾轻举妄动。   于是事情便超乎了信王的谋算,他等的自己人,终究还是未能入城。   天色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明明仅仅只是九月,可这天的清晨,却拢着一层朦胧的寒雾。   信王被打入了大牢之中,暂待发落。   启和帝当日见情势终于定了下来,这位尚在病中,却仍不忘坚持服食丹药的帝王,脑中紧绷了两天两夜的那根弦松懈下来,便又一次病倒。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抓着那个从来都被他轻看,被他漠视,却在生死危机的时刻,选择陪在他身旁,帮他抵挡守在外面那来势汹汹的尤皇后的女儿——和毓公主的手,命她赐尤氏鸩酒。   赵舒微当日便去见了那位时常端着贤良之姿,却始终不甘于启和帝对同为子嗣的信王的不公对待的尤皇后。   见尤氏如今鬓发凌乱,满身狼狈的模样,赵舒微叹了一口气,道:   “父皇喜欢谁,愿意迁就谁,宠着谁,甚至是将权力交到谁的手里……这本不该是母后您能左右的事情。”   尤氏坐在凤座上,原本只是在盯着赵舒微与她身后的侍女欺霜推开殿门时,铺散进来的那一地淡金色的阳光。   但她听见赵舒微的这句话时,便忽然看向了她,“和毓,你若心里真这么想,便不会那般舍身忘死地帮着陛下了。”   尤氏说着,便又将眼前的这位一直不曾被她放在眼里的和毓公主仔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她的生母低贱,但赐予她的这副容貌,倒真是倾国倾城,绝艳无双。   赵舒微在人前总是笑脸相迎,甚至对宫里那些低贱的奴才,也都是和和气气的,虽是公主,但到底有些小家子气。   若非是她惯会讨好和岚和悦二人,只怕在这深宫之中,她需得是更如草芥一般。   尤氏一直只当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可直至如今,她方才恍然,这哪里是一块烂到骨子里的朽木,这分明是暗藏锋芒的一把褪去铁锈后的匕首。   “和毓,此前,倒是我错看你了。”尤氏的眼神越来越冷,也越发地苍凉。   她冷笑了一声。   尤氏这多年为了信王苦心孤诣,笼络人心,为的就是能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跟太子再争一争。   她只当自己儿子的敌人,只有一个太子。   却不曾想,在她眼皮底下的后宫里,却还潜藏着一个颇具野心的主儿。   “母后,这是父皇赐给您的酒。”   赵舒微闻言,却只是抬手,指了指欺霜端在托盘里的那杯酒,淡淡地说了一句。   “您,便喝了罢。”   彼时,方才踏出宫门,卫敬便匆匆赶来,“大人!”   “世子爷,世子爷他……”   卫敬的手握紧了手里的那把剑,半晌都没说出后半句话来。   而卫韫在瞧见他这般情态时,便已经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他的手指骤然蜷缩,嗓子莫名有点发紧,“我让你救的人,在何处?”   卫敬与身旁的邵梨音面面相觑,瞬间都跪在了卫韫的面前。   “大人,等属下找到信王私牢的所在时,世子爷……已经,已经没了。”   卫敬低着头,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当他赶到那里的时候,南平侯府的世子齐霁,已经没了声息。   那一瞬,卫韫仿佛被惊雷击中一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那张沾了血迹的冷白面庞上满是不敢置信。   周遭尽是方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的将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国师站在那里,散着乱发,眼里尽是憋红的血丝。   “赵、正、荣!”   卫韫几乎是从齿缝里硬生生地挤出这三个字,眼底戾气横生。   他抽出了卫敬手里的那把剑,而后便翻身上了马,握住缰绳的同时,那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而后便扬尘而去。   “大人!”   盛月岐追出去几米,却是来不及。   这一日,国师卫韫阻止了起兵造反的信王,这一日,信王与易丹国勾结,用大量的银钱与互相出卖情报换取来几场大战的胜利的真相,也被大白于天下。   也是这一日,卫韫提剑,孤身冲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亲自诛杀了信王。   局势似乎暂时安定下来了。   但这只是百姓的以为。   殊不知,更大的暴风雨还未至。   齐霁下葬的那日,盛月岐终于见到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的卫韫。   卫韫的那双眸子看起来仍旧清冷无波,好似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那坚冷如冰的内心一般。   但盛月岐却知道,卫韫此刻心底到底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盛月岐虽未与那位世子爷来往过,但他却也知道,那位世子爷,不单单只是卫韫的救命恩人,还是他重回郢都后,在此处唯一的挚友。   能够成为卫韫亲口承认的挚友,这位世子爷在卫韫这里,便已是极重要的存在。   而失去了这样的挚友,那其中的苦痛,该是怎样的钻心刺骨。   那枚铜佩被卫韫放在了书案上的盒子里。   盛月岐进去的时候,便感应到了。   到底是曾跟过他的物件,盛月岐与这枚铜佩之间,还是多多少少留存了一丝一毫的互相感应,所以在见到卫韫背对着他,在屏风旁穿衣时,盛月岐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将自己身上唯一剩下的那点金粉,倒在了案前的香炉之中。   而后他便拿起铜佩,走到内室里,递给卫韫,“大人,别忘了这个。”   卫韫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像是比以往,更多了几分沉冷,眉眼间亦多了几分显露分明的阴郁戾色。   但在低眼瞧见那枚铜佩时,他的神情却明显多了几分波动。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接过了盛月岐手里的那枚铜佩,握在手里,然后便掀了帘子,往外头走去。   就在他踏出房门的刹那,盛月岐已经及时地来到了外间的书案前,用火折子点燃了香炉里的金粉。   眼见卫韫的衣袂扫过门槛,盛月岐心想,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够了。   只要在一定的范围内,借助铜佩与凤尾鳞之间的牵引,金粉便能一如卫韫往常点燃金粉香时那般,带来那个原本身在另外一个时空的人。   待见浓烟缭绕间,女孩儿的轮廓渐渐清晰,盛月岐知道,自己的测算没有错。   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下着雨,可卫韫无论是去齐霁墓前,亦或是回来的路上,却都未曾撑伞。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卫敬始终小心翼翼,竟比以前还要多了几分胆战心惊。   这样阴沉的天气,这般招人厌烦的淅沥雨声,好像合该是送别的日子。   卫韫始终沉默着。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谢桃在看见身着靛蓝锦袍的卫韫冒着雨,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在廊前站了很久,也望了很久的她,几乎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便拿了放在栏杆上的那把油纸伞,撑开来,踩着台阶上的雨水朝他跑了过去。   当卫韫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一抬眼,便瞧见了那个穿着粉紫色卫衣,浅色牛仔裤,踩着一双白色帆布鞋的女孩儿撑着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正朝他跑过来。   他脚步一顿,站在院中,任由一滴又一滴的雨水一点点地浸湿他的衣襟,肩头,甚至是他乌浓的发。   “卫韫……”   谢桃跑到他面前,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又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究竟该说些什么。   她踮起脚,努力地想要把他纳入伞沿之下,为他挡去所有的雨水。   甚至连自己的后背都被雨水打湿了,她都没有发觉。   谢桃抱住他的腰时,仍然固执地把伞撑在他的上方,仰望着他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说,却无端令这两日来都显得那么平静的卫韫在此刻,在望见她那双清澈眼瞳里倒映出的模糊光影时,他紧咬齿关,薄唇微抿,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   只有她,   能令他在此时此刻,如同决堤一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如洪水奔流倾覆的情绪。   总是她,   令他没有办法再维持浮于表面的假象。 第82章 唯一寄托   自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卫韫便已是孤身一人。   曾经的卫家很大,人很多。   到后来,却只剩下了卫韫一个人。   从他的父亲将卫韫从卫家家谱上抹去的那个时候开始,卫韫便从那个也曾树大根深,看似不可撼动,却已经烂到了根里的大家族里,彻底没了痕迹。   后来颠沛人世,他孤身一人尝尽酸辛。   直到他被人贩子迷晕,再醒来,他便已经被卖给了一个神秘人。   他被关在木制的笼子里,和许多年龄几乎和他相差无几的少年一起。   后来,卫韫才知道,那个神秘人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里的人。   他们买来如卫韫一般的少年,然后通过种种非人的折磨,把他们培养成为杀人机器。   而同一批买进的少年训练至最终,将会经历最凶险狠辣的相互搏杀,最终只能存活一人。   在那样极端的境况下,每一个人为了活着,都会彻底粉碎自己内心里所有的良知,身化恶鬼,吞噬一切。   卫韫在那里,经历了背叛,厮杀,践踏……一切人性的恶,都被撕裂表面的皮囊,显露无疑。   无数鲜血的淬炼与折磨,终将卫韫身为一个少年的软弱、幼稚,甚至是最纯粹的良善,都消磨剥离,狠狠丢弃。   卫韫是那一批人里,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是踏着那些曾经与他为友,最后却一个个背叛他,想杀他的人的尸骨,爬上来的。   后来,他又用了数年的时间,最终使那个世间最阴暗的地方就此毁灭崩溃。   最后的那一战,卫韫险些丧命。   那时候,他也曾想过,便是这样同归于尽也好,反正这世间肮脏,他想,他也该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但他偏偏,遇上了齐霁。   他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南平侯,而他身为南平侯府的世子,向来金尊玉贵,却偏偏愿与卫韫为友。   齐霁救了卫韫,却从不问他的过往。   他知道卫韫并非作恶多端之人,也惜卫韫之才,只是因为意趣相投,齐霁便单方面地交了他这个朋友。   而卫韫也发现,齐霁似乎与其他那些身份显贵的许多年轻一辈不太一样。   齐霁身为世子,却并未如其父期望的那样,将入仕看做是此生的第一要义。   他似乎并不喜欢朝堂之间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   比起那些,他更喜书画,更愿意研读古籍,收藏金石玉器,珍贵矿料,亦或是撰写四方风貌,奇闻异事,归为杂类之书。   除此之外,他还在“吃”这件事上锱铢必较。   若非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绝不会吃上一口。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人生苦短,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南平侯虽总是对他没有好脸色,总是与他讲那些要他入仕才是正经之道,但也到底没舍得将这个已故夫人生下的唯一的儿子逼得太紧。   齐霁虽不愿入仕,却也并非是看不懂朝堂之间的风起云涌。   在卫韫眼里,他向来是个极会装糊涂的人。   卫韫从不愿将齐霁卷入那些漩涡之中,但齐霁往往却愿为了他而去插手那些本可以不管的事情。   只为保卫韫无虞。   这般赤诚的少年,却死在了宫变的前夕。   在这场他原本该逃离的斗争之中,因为信王的一己私利,而丧了命。   卫韫始终不甘,始终难捱心头折磨。   他也始终不愿相信,那个常唤他一声“延尘”的挚友,如今已身埋黄土之下,再无声息。   那般鲜活的锦衣少年,怎么会就这么没了性命?   只杀一个信王,怎么够?   那么多该死的人,都还活着。   但,他们活不长了。   坐在书房中的桌前,卫韫的指节曲起,紧紧地攥住了衣袂的边缘,青筋微露。   桌上摆着一桌的饭菜,尚且氤氲着浅淡的热气,可卫韫面前的玉筷却仍放在止箸上,并没有半分要动筷的意思。   “卫韫……卫伯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你就吃一点吧。”谢桃坐在卫韫的对面,看着他坐在桌前,始终纹丝不动,她就开了口。   从她刚刚过来的那个时候,盛月岐就已经告诉了她齐霁去世的消息。   当时谢桃的脑海里骤然闪过那位时常爱穿着青色衣袍,眉眼温润,总爱笑眯眯的说些玩笑话的世子爷的模样,她也是无法相信,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没了?   谢桃还记得,是他将她从那个令她如坐针毡的梅园里带出来,也是他时常给她带来许多她都没有吃过的美食。   有时候得了什么好的厨子,他还会割爱让那厨子上国师府里两天,美名其曰,要给国师府的表小姐改善“和尚庙”里的寡淡伙食。   从梅园开始,再到后来的厨子,亦或是他时常给谢桃送来的小玩意,小零食,外头渐渐还有了传言,说南平侯府的世子爷,怕不是看上了国师府里的表小姐。   为着这件事,齐霁还极有求生欲地跟卫韫解释了多次,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你看上的姑娘,我可是不会动那歪心思的。”   “卫韫,你吃一点吧。”   谢桃索性站起来坐到了卫韫的身旁,拿了止箸上放着的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可卫韫握着筷子,抬眼看着眼前的谢桃时,他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像是一瞬之间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情绪。   手中的玉筷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断成了几截。   卫韫抱住了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   他的下颚抵在她的肩头,那双眼瞳里仍有血丝,隐隐泛红。   “桃桃……”   他开口时,嗓音又低又哑,竟还带着几分细微的哽咽。   谢桃什么时候见卫韫这样过?   在她眼中,他向来强大,仿佛无所不能,也从未在她眼前,显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她却不知,   在这世间,能令卫韫在意的人很少。   从他的母亲离世,父亲被斩首的那一日始,从他后来在那个堪比无间地狱一般的地方被人背叛,暗算的那时候始,他在这世间,便再无任何在乎的人了。   但后来,却到底多了一个齐霁。   齐霁在他心中,是恩人,更是挚友。   虽然他从未言明过。   而今,却是再没有机会了。   即便卫韫用了最极端的办法,一刀刀地将信王折磨致死,即便他将信王私牢中守着的那些私兵全都杀了个精光,但他始终还是无法消解此刻心中的痛苦。   “如今,我只剩你了。”   卫韫的指节紧紧地扣着谢桃的手臂。   在谢桃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尾有透明的湿润滑落在她肩头,浸润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仿佛,从未如此绝望过。   谢桃在那一瞬间,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齐霁的死,也同样令她无法接受。   直到桌上的饭菜凉透,两个相拥的人都还是没有放开彼此。   谢桃回去后的当晚,卫韫便去禁宫之中,见了方才醒过来的启和帝。   这位帝王躺在龙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便像是又苍老了许多,那张面容几乎被褶皱填满,一双眼睛更是浑浊不堪。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呼吸的时候胸腔里还有些杂乱的声音。   任是谁见过这位帝王的这副模样,便也知晓,他已是大限将至了。   “国师……”   启和帝一见卫韫,便艰难地唤了一声。   “陛下。”卫韫站在一旁,淡淡地应。   “朕,快不行了。”这位不愿老去的皇帝,在此刻,才终于认清了现实,“果然,长生之道……不过是朕的妄想罢了。”   但他醒悟的太晚了。   为了他的这场长生梦,整个大周赔付了他的这个妄念,整整二十多年。   这期间,他懒政,怠政。   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几乎快要掏空国库。   没有银钱,便增加赋税,没有人,便强征壮力为其一己之私修建所谓的悟道之所,供奉太上真君。   也是为了他的这场长生梦,这天下死了多少被他称其无用的道士。   因为服食金丹,他很多的时候还会变得癫狂。   于是禁宫里,便又多添了多少奴才的冤魂。   观启和帝为帝的这数年,前几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或许是在那龙椅上坐得太久,听了太多的谄媚之言,渐渐地他便开始不舍权力旁落,更不愿束缚在必然的生老病死之间。   他想要自己永远身处于权力的最高点,永远地做这世间第一人。   但那怎么可能?   “真没想到,朕最后能依仗的,就只有国师你了……”启和帝忽然叹了一声。   启和帝从一开始,就是觊觎卫韫手中的骁骑令。   但他却未料,信王发动宫变,最终舍身救驾的,竟还是卫韫。   或许是人之将死,此刻的启和帝对待这位年轻国师时,便多了几分善念,“朕希望,待朕死后,国师能好好辅佐太子。”   如今,他终于愿意将这把龙椅,交到太子手中了。   “那骁骑军,你能掌控一时,却无法掌控一世,国师还是……将其交还于皇室罢。”   启和帝以为自己这一番托孤之言,定能令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国师有所撼动。   可卫韫听了他的话,却是扯了一下唇角,神情稍冷。   果然,便是到了此刻,启和帝还是不忘想要从他手里拿回骁骑令。   “太子犯下重罪,已被陛下下旨关在大理寺,难道陛下忘了?”   他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   启和帝在听到他的这一句话时,便是一愣。   卫韫又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继承大统?”   此时此刻,启和帝瞪大双眼,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半晌后,他颤颤巍巍地伸手,神情变得很激动,“你,你难道……”   一直守在一旁的德裕公公像是也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脸色大变,瑟瑟发抖,却是不敢开口言语一个字。   卫韫冷眼瞧着躺在龙床上,那位连伸手都费劲的老皇帝,“陛下可还记得曾经这郢都,还有一个卫家?”   卫家?   启和帝一听,便想起了多年前,因为一桩大案牵连,而被他灭了满门的卫国公一族。   “你,你是卫家的?”   启和帝满眼不敢置信。   当年卫家满门,被他下令,已经全部处死,怎么会还留有一个活口?   启和帝思及卫韫此般年纪,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可他,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启和帝只要这么一想,便觉得尤其骇人。   故意显露骁骑令的消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便是连当初救驾月是故意为之?   “你是想替卫家报仇?”   最终,启和帝艰难出声。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尚且年轻,且姿容绝世的国师,仿佛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他一般。   他原以为自己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人,他以为他已将卫韫如蝼蚁一般地捏在手里。   却不曾想,他早已引狼入室?   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他摇头,嗓音沉冷寒凉,“一个卫家,如何值得?”   “我不过是想站上来看看,这世间最高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卫家大房与二房的确犯了重罪,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启和帝下令杀的,却是整个卫家的人。   许多未曾牵连其中的人,包括卫韫那位向来谨小慎微,生性懦弱的父亲,都难逃一劫。   株连之罪,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罪责。   卫韫此生,最恨株连。   所以无论是什么时候,卫韫杀人,从不祸及其家人。   卫韫之所以一步步地爬上来,就是想要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地方,得到最多的权力,掌握自己的生死。   不是为了整个卫家。   却也是为了他的那位无辜惨死的父亲,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夜,启和帝怒极吐血,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身为信王党羽的丞相宋继年,也在信王夺宫失败的那一日,被太傅许地安给诛杀于丞相府中。   宋贵妃怒极,惊极,却知大势已去,唯有饮鸩自杀。   而和岚长公主,早已在宫变前夕,死于尤皇后之手。   因为太子始终未被释放,许地安多次与卫韫谈话未果,偷偷与潜龙殿中的启和帝取得了联系,却最终被和毓公主赵舒微拦了下来,并用计将许地安暗自联络的几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诛杀,烧其粮草,坏其辎重,令其无法如许地安所预料的那般,如期地到达郢都。   许地安身死,太子仍被关在大理寺中,不见天日。   启和帝听闻此事,便知太子大势已去,当场便气得又吐了血。   如今的大权,都握在了国师卫韫的手里。   郢都好像终于拥有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个晴日。   天空蔚蓝,层云铺散,淡金色的阳光洒下来,落在了卫韫的肩头。   那一日,他骑着马去了齐霁的墓前。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黄昏来临,烟霞在天边烧成了流散的红。   最终,他手腕一转,将齐霁生前最爱的酒洒在了地上。   “明煦,你在这里好好睡着。”   他握紧了手里的那把匕首。   那是他当年,正给齐霁的胡人用的精铁利刃。   卫韫的本意是送齐霁防身,可齐霁……却总用它来割开烤好的炙羊肉。   像是想起了许多这位好友当年做的那些不着调的事情,卫韫弯了弯唇角,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但他的那双眼瞳里,却渐渐地有了浅淡的水雾,几乎微不可见。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载,你等着我便是。”   他将那坛酒的盖子挑落,狠灌了一口。   透明的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至喉结,又将他的衣襟浸染成更深的痕迹。   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站起身来,将手里的酒坛子摔在了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将匕首插在墓碑前,卫韫转身便走。   时空之门裹着星云的颜色,骤然出现在他的前方。   卫韫踏了进去,光幕连同着他的身影一瞬消失。   当他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坐在餐桌边的谢桃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卫韫没有说话,始终静静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谢桃走到他面前来的时候,没有防备的,便双脚离地,被他抱了起来,半坐在沙发的靠背上。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仿佛这一刻,她便已是他全部的寄托。   “卫韫,吃饭了。”谢桃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拉了拉他的衣袖。   她明白他的苦痛,也懂得他此刻的无助。   她想自己能够做的,就是好好地陪着他。   如他这般,交付自己的一辈子。   即便岁月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即便未来或许,还会有诸多难题。   但她从未如此坚定。 第83章 很好喝吗   元安三十九年十二月,启和帝于潜龙殿中驾崩。   同年同月,被关在大理寺牢狱之中的太子赵正倓得了疯病,整日浑浑噩噩,痴痴傻傻,胡言乱语。   大周失去了一位皇帝,一时之间却再无可继承大统之人。   彼时,易丹国亦在边境虎视眈眈,似乎是想趁此群龙无首之机,攻打大周。   太傅许地安与丞相宋继年都死于党政宫变,一时间朝堂之上便唯有国师卫韫独揽大权。   因为太子唯一的子嗣早年夭折,如今便有朝臣进言,是否该考虑让信王的嫡子来继承大统。   但此事被卫韫挡了回去。   造反罪臣之子,怎能继承大统?   于是便又有朝臣说,那是否能在皇室宗亲里挑选出一位,过继给已故的陛下亦或是如今尚在大理寺中囚禁着的太子,从而继承皇位。   卫韫却道,“先皇难道没有留下正经的血脉?怎的你们都打起了旁支宗亲的主意?”   他这般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登时便让满朝文武都愣了。   什么叫做正经的血脉?   且不说太子身犯重罪,就他如今那般疯傻的模样,他这位正经的皇室血脉,又怎么能继承大统?   启和帝一生就只有四子。   除了太子和信王,大皇子早年夭折,四皇子在十六岁那年坠马,摔断了脊骨,没坚持两年,便去世了。   如今信王已死,太子又这般模样。   除了和悦与和毓那两位公主之外,先皇哪还有留下什么正经的皇室血脉?   无数人在心底暗自猜测着,这位国师,怕是真的要窃国。   但却始终没有人敢明说。   就在众人因为无论怎么猜都难以猜透这位国师的心思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国师卫韫却拿出了启和帝生前立下的遗诏。   就在启和帝驾崩后第二日的朝堂上,由德裕总管亲口宣读给了所有人听。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过,启和帝这份遗诏上,清楚地写着,要将大周的未来,交给和毓公主。   这怎么可以?!   许多朝臣都惊了,这也太荒唐了!   先皇怎会将大周的江山,交到一个女子的手中?   于是一时间,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之间,都议论颇多,质疑颇多。   可如今,局势都掌握在国师卫韫一人的手里。   即便这份遗诏是假的,也没有人敢与卫韫抗衡。   更何况,如今易丹国在大周边境屡屡惹事,显然是想趁国事未定之时来搅局。   但到底是这位和毓公主的崇拜者甚多,再加上和毓公主在宫变时不顾生死,舍身救驾,为先皇抵挡叛贼两天两夜之久,后来更是粉碎了叛臣许地安引兵入城的阴谋,守住了郢都,也守住了禁宫。   何况先有《璞玉》、《句芒》这般的惊世之作,而后又有其诗词集,甚至是利国利民的策略文论流传于世,这足以说明,和毓公主虽是女儿之身,却亦有世间难求的过人才华。   可即便如此,在这般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女子为帝,便是诸多男子心头难以越过的砍。   于是反对之声渐起,却多是男子的牢骚抱怨。   还未待卫韫或是和毓公主有什么反应,那些身为和毓公主死忠粉的男男女女开始挨个儿怼人。   “女子怎么了?女子做文章都比你们一个个只会用嘴叭叭叭的强!”   “我们公主殿下哪里不好?文才惊世,还舍身救了先皇,这般大义勇敢,如何就比男子差了?”   “公主之才,世间少有,恐除国师卫韫外,便无人能出其右。”   “前朝尚有女帝治国,怎么到了我大周,便不可了?”   不管是会吵架的还是不会吵架的,都会和那些多事之人好生理论一番。   无论百姓之间如何争论,无论朝堂之上有多少反对之词,有遗诏在前,易丹国再掀战乱,再加上国师卫韫专权,这位和毓公主还是如期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大周第一位女帝,改年号为永兴。   而和毓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任命朝中武将周生思为大将军,前往边境率军与易丹国开战。   最终,与易丹国这一战,大周大获全胜,将那蛮夷再一次赶回了他们的地界。   “我还以为他想自己当皇帝呢……”   孟黎春再一次出现在谢桃家里的时候,她撑着下巴,当着谢桃,感叹了一句。   “这样桃桃妹不就是他的小皇后了?”   谢澜嗑着瓜子,忽然嘿嘿地笑了一声,“还挺刺激。”   “……”谢桃把瓜子壳往谢澜脑门儿上一扔。   “孟姨你之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啊?”谢桃不再看谢澜,转而对孟黎春说道。   孟黎春这会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面对着谢桃好奇的目光,她挺直了腰背,扬了扬下巴,“桃桃,你或许不知道,我升官了。”   “升官?什么官?”谢澜吃着烧烤,随口问了一句。   谢桃也疑惑地望着孟黎春。   “我们老大啊,现在是第三时空管理局的局长了。”年继堂端着啤酒跟谢澜碰了杯,插了一句嘴。   见孟黎春弯着红唇,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年继堂便紧接着说,“你们还记得邵俊康吧?说起来这家伙还算是穿越者里气运最得天独厚的一个,不仅投身了个好人家,还得到了之前某位仙长遗落在异时空的一枚晶石,那晶石能量强大,如果邵俊康勘破其中奥秘,便能借着那晶石修仙练道,脱去凡胎,从此位列仙班也说不一定……”   说着,年继堂顿了一下,像是有点嫌弃似的,“但是吧,这个铁憨憨,就会制造枪支,那晶石的秘密他是一点儿也没舍得去研究研究。”   “这不他上回逃出第三时空,给卫大人放了冷枪,被我逮回去之后,也不知道咋的,他那晶石的事儿就被身为前局长的那个光头佬给发现了……”   年继堂口中的光头佬,曾是一个一心修仙练道的凡人。   好不容易得了机缘,得以入神界做个小仙,却被派到了那个狭小的第三时空里做局长。   没有五险一金,工资也不高。   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么多可供光头佬继续修炼的仙丹灵药。   因为他原本资质并不好,若非是得了一个大机缘,他也不会有修成仙身的时候。   但他并不甘心于修为停滞于此。   为了突破瓶颈,光头佬在发现邵俊康的那块晶石的时候,就有了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思。   但那晶石认主,若非是邵俊康主动相赠,他是绝对无法获得晶石里的力量的。   因为邵俊康隐瞒了自己要杀卫韫的事情,只说自己已查明杀父仇人并非卫韫,所以也不再动那样的念头,而他回到大周,是想去找出真正的仇人。   光头佬以为把他监控起来,再把他制造的所有不该出现在大周的枪支弹药全都收缴,短期内他应该再制造不出新的来。   于是他便与邵俊康做了一个交易。   他给了邵俊康四天的时间。   邵俊康要报什么仇,他无所谓,只要不是用不该出现在那个时空里的武器便好。   也不管他究竟是去杀卫韫还是杀旁人,都没有关系。   只要是符合时空秩序的手段,便都可以。   所以他才把孟黎春和年继堂都关了起来,目的是不想让他们两个再插手卫韫的事情。   如果邵俊康能够杀了卫韫,那对于光头佬来说,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毕竟卫韫在他眼中,从来都是必须要除掉的人。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儿告诉了神界专管时空诸事的横云仙君……光头佬一被抓,我和老大就被放出来了。”   年继堂一边啃着肉串,一边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   “然后孟姨你就当上局长了?”谢桃咬着平菇串,用那双杏眼望着她。   孟黎春捂着嘴,夸张地笑了几声,“其实我也是没想到啦。”   “局里比老大有资历的前辈有好些个,也不知道为什么横云仙君就把这局长的位置给了我老大了,我还听人小声bb过,老大是不是在天上有人……比如什么情夫啊之类的,要不然怎么能轮得到她哦。”年继堂又没忍住插嘴。   孟黎春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又翻了个白眼:   “老娘这是实力得到了上司的认可,他们知道个屁!”   卫韫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四个人正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烧烤一边聊天。   谢桃嘴里咬着牛肉串,偏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客厅里的卫韫。   “卫韫!”   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连忙放下肉串,朝他跑过去。   卫韫瞧见她嘴边沾染的油渍,他顿了一下,便拿出一方锦帕,替她擦了擦,“今日这里倒是热闹。”   那边的三个人盯着这一幕,像是被塞了一嘴的狗粮,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烧烤都不香了。   “卫韫你知道吗?孟姨她升官啦!都当上局长了!”谢桃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自己刚刚听来的这件事。   卫韫将锦帕随意地扔到了一旁的垃圾篓里,闻言时,他便抬眼瞥了坐在那边的孟黎春一眼,说话时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仍是冷淡平静的:“是吗?”   孟黎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瞬间站起来,干笑了一声,“那什么……都是运气,运气。”   全然没了方才那副神气的模样。   “卫大人来吃点?”年继堂也站了起来,尴尴尬尬地说了一句。   只有谢澜还坐在那儿,嘴里吃着肉串,“卫韫你快过来,一起吃点儿,再喝点儿酒。”   说完他就拿了一个空杯子,给卫韫倒了一杯啤酒。   若是以前,卫韫绝不会过去和他们坐在一块儿喝酒吃饭,但这会儿,他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女孩儿,还是牵着她的手走了过去。   大约是从未喝过这样的酒,卫韫一时间竟然有点难以适应。   谢澜瞧见他眉头紧皱的样子,就指着他的鼻子嘲笑,“看看你这样子,喝酒跟喂毒似的!”   卫韫直接将手里的杯子扔向了谢澜。   幸好谢澜反应快,伸手接住了。   这也算是一顿夜宵了,吃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孟黎春和年继堂自从卫韫出现便开始如坐针毡,到了要走的时候自然走得很果断,谢澜这会儿也没有之前那么一根筋了,自己在冰箱里找了一瓶酸奶,插上吸管,一边喝着酸奶一边往门外走。   谢桃咬着吸管,喝着水蜜桃味的酸奶,和卫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客厅里水晶灯的光很亮,照得一室通透。   “卫韫,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谢桃想起今天和谢澜他们闲聊时提起的事情,忽然偏头,问了他一声。   卫韫这会儿的目光是停在电视屏幕上的,但当他听见身旁的女孩儿忽然的这句话时,他便像是怔了怔,随后他看了她一眼,而后便靠在了沙发上。   他的声音始终平淡清冷,“以前是想过要这么做。”   卫韫并不忌讳将此事告诉谢桃。   以前他也的确是这么想过。   如何才能将权力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单单只做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够,唯有真的成为人上之人,他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人的生死。   活着是一件多无趣的事情。   卫韫曾以为权力,便该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   “可那把龙椅,又有什么好坐的?”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那双眼瞳里似乎是兴致缺缺。   他追逐权力,却也不愿被权力束缚。   因为卫韫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只要那上头坐着的,不是太子赵正倓,便足够了。   于是他答应了赵舒微的结盟之约,并扶持其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大周第一位女帝。   他愿意成全这位曾经的公主的野心。   龙椅给她坐,但她若是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过河拆桥,卫韫也绝不会手软。   他能扶她上位,也能将她从那把龙椅上拉下来。   “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做皇后?”   卫韫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忽而偏头看向她,眼底多了几丝笑痕,像是有点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便该遂了你的愿才是。”   ???   谢桃咬着吸管,险些被酸奶呛到,她连忙摇头,“我没……”   卫韫却瞧着她咬着吸管喝酸奶的模样半晌,忽然问了一句,“很好喝?”   话题转变的有点快,谢桃懵懂地点了点头。   谁知道下一秒,她手里的酸奶就被他夺走。   她以为他是想喝她的酸奶,就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探身过来,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不同于以往的隐忍克制,卫韫近乎揉碾般的咬着她的唇瓣。   他像是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谢桃被他亲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迟钝地想。   以前总是她想偷亲他一下都会惹得他耳廓发红,瞬间害羞到推开她,就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还总让她矜持一点。   但是最近,却是他主动亲她的次数最多。   虽然他的耳廓仍然会泛红,但他却好像并不像以前那样害羞到不行。   谢桃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眼前的他微红的耳垂。   怎么忽然就……变成他不矜持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他变了:)   卫韫:我变了:) 第84章 你要戒糖   谢桃原本以为自己再也去不了另一个时空了。   但当上第三时空管理局局长的孟黎春却在自己以前无权进入,现在却全部归她所有的仓库里找到了与铜佩所属同脉的金粉。   那应该是之前的那个光头佬收藏下来的。   这会儿倒是都成了孟黎春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想多弥补一点自己之前对谢桃所造成的伤害,孟黎春毫不犹豫地就将那一包金粉给了谢桃。   但谢桃却暂时没有用上这袋金粉。   因为她现在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是一个快要高考的学生。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紧张了,却没想到,身边的所有人都比她表现得还要紧张。   孟黎春和年继堂都会偶尔来给她熬心灵鸡汤,说一些让她放平心态之类的话。   谢澜和老奚有时候见她学习辛苦,也会带着她去外头吃大餐。   卫韫却是比他们显得要平静一些,只是在学习上,总免不了像个老学究似的督促她。   但也正是因为卫韫,因为关心着她的这些人,谢桃反而觉得高中最后的这段时间,好像也没有那么辛苦。   关于孟黎春究竟是怎么当上局长的这件事,谢桃也在去小酒馆的时候问过老奚。   那时,老奚端着一杯酒,笑了一声。   像是有了点醉意,他说话竟比以往要少了几分沉稳,多了些飘忽,“这么多年也是苦了她了。”   “只有让她成为那儿权力最大的那个,旁人才欺负不了她。”   那是谢桃第一次见识到这么护短的老奚。   她发现,老奚对于孟黎春,并非无情,或许情至深处,已经到了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地步。   横云仙君是老奚曾经的老友,孟黎春失踪之后,老奚便去了神界找了横云仙君调查此事,并将那徇私枉法的前局长给免了职。   让孟黎春成为第三时空管理局的局长,也是老奚的意思。   而当谢桃把这件事告诉孟黎春的时候,这个向来有点咋咋呼呼,神经质的女人,却显得很平静。   她当着谢桃轻轻地笑了好一会儿,却是什么都没说。   好像她对于想见老奚的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的执着了。   周六的这天中午,落地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谢桃坐在地毯上的软垫上,趴在茶几前写完一张卷子之后,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卫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像是已经睡着了。   谢桃偏头看了他的睡颜好一会儿,一时有点晃神。   她动作极轻地在他身旁坐下来,看着那张清隽无暇的面庞时,她抿了抿嘴唇,偷笑了一下,然后就探身凑近他,准备偷亲。   就在她快要贴近他的时候,他忽然抬手,还未睁眼便准确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一张白皙的脸庞瞬间被他捏得有点变形。   她的眼睛眨了又眨,被他捏着下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想做什么?”卫韫睨着她,神情冷淡。   谢桃抿着嘴巴不说话。   卫韫却笑了一声,捏着她下巴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低头,亲了她一下,然后就松开她的下巴。   谢桃捂住脸,整个人又往他怀里拱。   或许是因为谢桃从福妙兰那儿学来的做酥心糖的手艺太好,卫韫也渐渐地变得比以往更喜甜了些。   有时喝茶,他也会把她做的酥心糖摆在一旁,当做茶点。   手里只握着一卷书,一块紧接着一块地凑到嘴边,不过片刻,当他的手再伸向瓷碟的时候,便会扑个空。   而谢桃见他喜欢吃,她也就更愿意给他做各种口味的酥心糖。   但是这一天,   谢桃坐在沙发上捧着男朋友那张漂亮的面庞,并确定自己在他的额头发现了一颗小痘痘。   只是小小的一颗,有点红红的。   谢桃顿时开始紧张,“卫韫你长痘啦?”   卫韫眉眼未抬,从茶几上的碟子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味的酥心糖,正要送到嘴边,却被谢桃抓着他的手,把那块糖咬进了她自己的嘴里。   卫韫眉头微蹙,还未开口,就听见她咬着那块糖,含含糊糊地说,“你要戒糖了!”   戒糖?   卫韫很不高兴。   “不要。”他直接拒绝。   卫韫只当谢桃是随便说说,却没想到,从那一天开始,她竟然真的不肯再给他做一块酥心糖吃。   每当他问她的时候,谢桃总是握紧了手里的笔,十分正经地说,“我要努力学习,你不要打扰我。”   “……”   卫韫也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努力。   直到卫韫额头上的那颗痘痘消失,谢桃见他喝茶的时候总是会有点闷闷不乐的,心一软,就还是给他做了一盒酥心糖。   学校的教室里,黑板边的墙上挂着一本记录着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的日历。   一天撕一张的那种。   眼见着日子越来越近,谢桃变得更加努力。   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高三的班里总是足够安静,每一个人都在做着最后的冲刺。   学校里到了高三就必须要上晚自习,谢桃每天回到家的时候,基本都是九点多。   到底是把自己逼得太紧,晚上谢桃坐在房间里的书桌前写卷子的时候,因为始终解不出一道数学大题,她还忍不住抹眼泪了。   卫韫打开房门的时候,就正好看见她在用手背揉眼睛。   谢桃听见开门的声音,就反射性地回头。   “为什么哭?”   卫韫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道题不会做……我太难了。”   谢桃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了一句。   她的眼眶被她的手背揉得有点发红,这会儿望着他的时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哪一道?”卫韫俯身,看向她摆在书桌上的卷子。   谢桃指了指卷子上空白的那一片。   卫韫的视线随着她手指所指的地方看去。   他垂着眼帘像是思索了片刻,便伸手抽走了谢桃手里的那支笔,在她的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卫韫把草稿纸推到谢桃眼前的时候,她像是愣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呜呜呜地哭起来。   “怎么又哭了?”卫韫的眉心跳了跳。   “我上了快三年高中都解不出来这道题,你才学了多久啊,为什么这么快就解出来了?”   “呜呜呜呜好气啊……”   谢桃一边哭,一边愤愤地去咬卫韫的手背。   但她没敢真的下口咬,毕竟还是舍不得。   “你真的好厉害哦。”她又忍不住夸他。   卫韫听了她的话,哑然失笑。   最终,他摇了摇头,眼眉含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有些无奈似的叹了一声,“你最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一些。”   谢桃干脆扑进他怀里,“我怕考不好……”   这是所有临近高考的学生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都免不了会有的恐惧和焦虑。   当然,如果是卫韫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不用考虑太多,”   卫韫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神情始终温柔如水,仿佛他所有的耐心都留给了此刻的她,“你付出的,都会得到回报。”   “便是考不上,”   卫韫说着,顿了一下,他弯了一下唇角,“也没有关系。”   “你才考不上……”   谢桃从他怀里抬起头,用那双像是还拢着一层浅淡水雾的杏眼瞪他,“你快把这句话收回去!”   卫韫仍然在笑。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纵容了她此刻的执拗,“好,我收回。”   不过是戏谑之语。   她怎么会考不上?   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   “把这道题重新再解一遍。”   最终,卫韫指着试卷上的那道题说道。   谢桃乖乖地松开了他,拿了笔就开始认真解题。   卫韫在一旁看着,偶尔会开口提点她两句。   这夜过去,天还未亮的时候,卫韫便已回到了国师府中。   卫伯送来了上朝需穿着的绛纱袍。   卫韫换上之后,便将镶嵌了繁复玉片的鞶带系在了腰间,一如往常那般自己梳了发髻,正了正金冠,整理好与衣袍同色的发带,而后便出了屋子,去禁宫里上早朝。   在卫韫上朝的时候,谢桃还在睡着。   等到她起床的时候,站在洗手间里,盯着镜子里那个头发凌乱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开始洗漱。   等她洗漱完,下了楼,站在沙发边整理自己的书包的时候,就见到自己面前的茶几上忽然多了一个木制的食盒。   谢桃一层层的打开,里头是清淡的粥,还有两道小菜,几个包子。   还氤氲着缕缕的热气。   那是卫韫下了朝,回到国师府之后,就命卫伯准备好的。   里头还有一张纸条,上头写着:   “吃完再去上学。”   那是卫韫的字迹。   本来以前谢桃手机里的凤尾鳞是绝对无法如铜佩那般将东西传送到她眼前的,必须要借助一些媒介才行。   也多亏了孟黎春在里头加入了一些智能设定。   以前谢桃之所以会在快递柜里收到卫韫寄给她的东西,那是因为凤尾鳞自动识别了谢桃手机里的收货地址,智能选择了那个快递柜。   但现在经过年继堂用的最新技术的修理之后,凤尾鳞已经可以达到与铜佩传送物品的同等距离了。   到现在谢桃都还忘不掉那天年继堂拿着一个小天平在那里把铜佩和她的手机放在两端称来称去,又拿着许多工具敲打她的手机的情形。   谢桃把卫韫写的纸条收好,然后就拿着食盒跑到餐桌边,把里头的东西再一一摆出来,开始吃早餐。   因为新皇登基,边境又刚与易丹国交了战,所以朝中事务繁多。   卫韫下了早朝回到国师府没一会儿,便再一次进宫与身为新帝的赵舒微去商议朝政之事了。   等他再一次回到府中,换了一身常服的时候,便想立刻去到谢桃那边。   只是这一次,时空之门却未出现。   反倒是在他闭眼凝神的刹那,他只是稍稍想了想,谢桃此时应该已经放学。   因为谢桃,卫韫已经学会了开车,也在那个世界里,拿到了驾驶证。   这样一来,就不用麻烦年继堂了。   因为谢澜他们请他们去吃饭,所以卫韫打算去接她。   等吃过饭后,再送她回学校上晚自习。   但就是这么一走神的瞬间,卫韫再睁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另一个时空的人行道上。   旁边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周遭是各种喧闹的声音。   而他穿着一身殷红锦袍,金冠玉带,立在树荫下,那双眼瞳惊愕地望着前方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边的监控在他莫名出现的瞬间都闪了一下,丢失了几秒钟的画面。   许多的人的目光在此刻都不由得停留在了站在树荫下,那个穿着锦袍,还生得一副殊色容颜的年轻男人身上。   甚至有女生看着看着他,就撞到了前面走着的人。   这样的盛世美颜,还穿着这样的衣服,简直就是一道能够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风景线。   谢桃在走出校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边树荫下的卫韫。   周围都是许多女同学激动的声音。   “好帅啊!”   “我的天这到底是什么神仙颜值!!啊我死了!”   “他穿的是汉服吗?呜呜呜呜我的妈耶他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谢桃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了。   她抓着书包肩带,瞪大一双杏眼。   整个人傻掉。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我是谁?我在哪儿?   桃桃:???   恭喜卫大人解锁瞬移技能~ 第85章 瞬移之力   谢桃眼看着许多人渐渐地将卫韫围住,她反应过来,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想了,直接跑过去,挤进人堆里,一把拽住卫韫的衣袖。   周遭的许多女生在看见这一幕时,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然后又开始拿着手机对着卫韫拍来拍去,也有许多打量似的目光停留在谢桃的身上,像是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卫韫在看见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谢桃时,他终于勉强定了定神。   “卫韫,我们走。”   谢桃松开了他的衣袖,又去牵住了他的手,在看见周围那么多人看过来的目光,还有他们手里的手机时,她握紧了他的手,拉着他就往人群外跑。   卫韫被动地被她拉着,跟着她跑出去了一段距离。   然后谢桃就松开了他的手,自己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气,她才回头看他,“你怎么不换衣服就来了啊?”   卫韫闻言,低眼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   这说来,他也是一头雾水。   今日不同往昔,他再也没有看见过时空之门,仅仅是一闭眼,他再睁眼,便已经来到了这里。   但,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谢桃的学校门口?   卫韫拧了拧眉。   他思索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正了正神色。   谢桃看见卫韫忽然闭上了眼睛。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原本站在自己面前的卫韫忽然凭空消失了。   ???   谢桃瞪大双眼。   彼时,周遭所有的监控又经历了一番忽然的波动,丢失了一些画面。   当卫韫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别墅的客厅里。   果然如此。   卫韫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方才他从另一个时空过来的时候,分神想了谢桃快要放学的事情,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学校门口的画面,而这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想的就是这里。   谢桃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的树旁,挠了挠后脑勺。   校服外套的衣兜里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响,她连忙伸手将手机拿出来,一见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卫韫,谢桃就立刻滑下接听键。   “喂?卫韫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你去哪儿了?”谢桃还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无故消失过,以前不都会出现一道门,走个流程的吗?   “在那儿等着我。”卫韫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电话挂断之后,谢桃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决定在前面几步路的公交站台边坐着等。   谢桃坐在那儿的时候,干脆心里默背起了英文单词。   偶尔有不记得的,她还要拿出记单词的小本子来翻看一下,然后继续背。   直到她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迈巴赫。   车窗降下来,谢桃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卫韫那张冷白的面庞。   她注意到,这个时候的卫韫已经换好了一身衬衣西裤,长发也都披散了下来。   “上车。”   卫韫说了一句。   谢桃连忙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之后,她抱着书包,忍不住好奇地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卫韫发动车子,两手一直握在方向盘上,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听到谢桃的声音,他便答,“我现在……好像可以依靠意识,瞬间移动到任何地方。”   无论是穿行在两个时空之间,亦或是在一个时空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而那道时空之门,仿佛从此消失。   好似是再也用不到了似的,他在闭眼与睁眼的一瞬间,便可以自如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还可以这样??”   谢桃听了,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能够在两个时空之间来回穿梭就已经是特别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了,怎么现在还解锁了瞬移这样的技能?!   等谢桃和卫韫到达订好的餐厅时,谢澜和老奚已经在那儿了。   包间里,谢澜刚点了菜,又把菜单递给谢桃,“桃桃妹快多点一些!今天老奚请客!”   谢桃点了点头,看着菜单,点了两个菜,又把菜单递到卫韫面前,“你要吃什么?”   卫韫手里握着一杯茶,也没往那单子上看一眼,只道,“你点就是。”   谢桃只好把单子交还给了谢澜。   当所有的菜都被端上桌的时候,老奚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看向卫韫,“喝点儿?”   卫韫颔首,“好。”   “我也要喝!”谢澜先挑了一筷子红烧肉,在老奚打开酒坛的盖子的瞬间,他闻到了一种浓醇清冽的酒香,就嚷嚷了一句。   “我不想一会儿扛着你回去。”老奚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谢澜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坐在他对面的卫韫,“他扛。”   卫韫在听见谢澜的这句话时,他抬眼看了那个坐在对面,头发像是被他自己一把揉乱了似的少年,他扯了一下唇角,“做梦。”   “不至于这样吧妹夫?”谢澜啧了一声,顺嘴来的称呼叫着还挺上口。   谢桃正在吃东西,听见这一声“妹夫”,她猛地抬头看向谢澜。   “看啥?吃你的。”谢澜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就往谢桃碗里扔。   真是不容易,他居然舍得把肉让给谢桃了。   卫韫在看见谢桃碗里多出来的那一块红烧肉的时候,他像是蹙了一下眉,而后便伸手拿了筷子,极其自然地将那块肉夹出来扔回了谢澜的碗里。   然后他就当着谢澜的面,一筷子又一筷子地把谢桃面前的小碗里夹了个满,都快堆成了小山。   “……”谢澜有点看不下去了,愤愤地夹了自己碗里的那块肉,咬进嘴里。   谢桃一边说“够了够了”,一边埋头努力吃饭。   期间卫韫提起今天两次瞬移的事情,谢澜是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但老奚却显得很平静,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抛却这份沉稳镇定。   “拥有这样的能力,也在情理之中。”老奚喝了一口酒,说了一句。   毕竟卫韫是身负两个时空的磁场的人,他能穿越两个时空,再获得瞬移这样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卫韫是唯一的时空行者,在他之前,没有任何先例。   所以老奚也无法确定,两种不同的磁场,究竟会令卫韫产生怎样不同于常人的变化,这是他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一顿饭吃完,卫韫就先送谢桃去学校里上晚自习。   也是这个时候,谢桃回到学校里才发现,不过只是一顿饭的时间,她就已经上了绿江的热搜了。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在校门口拉着卫韫离开的时候,被周围许多看见的认识你拍了照,甚至是小视频。   他们传到了网上,这才多久的时间,就已经上了热搜的后排。   有许多网友发现,那位疑似穿着圆领殷红锦袍,梳着发髻,头戴金冠的年轻男人,就是之前已经在热搜上出现过一两回的那位拥有神仙颜值的长发男人。   于是在谢桃每次下课的时候,窗外都会有许多别的班或者别的年纪的女生聚在外头,伸长了脖子看她。   幸好教室里许多人忙着学习,并没有多少人肯将时间拿来网上冲浪,要不然谢桃真的觉得自己要被他们给盯死了。   终于下了晚自习,谢桃走出教室,就被一堆女生给追着说话。   无论是怎样尴尬的搭讪,无论是谁先牵起的话头,反正最终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想从谢桃这里知道,那个和她一起登上热搜的男人到底是谁。   谢桃才不会告诉她们。   一出校门,谢桃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昏黄路灯下的那辆车。   她直接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跑这么急做什么?”卫韫见她气喘吁吁,便伸手去将她的书包肩带扯下来,把书包放到后面,然后又俯身过去给她系安全带。   “后面有人在追我,我……”   谢桃话还没说完,卫韫帮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直接就亲了她一下。   他仿佛越来越擅长做这样出其不意的事情,即便耳廓仍有些绯红的温度,但他也已经能做到面上不显。   像是相比于害羞的心理,他更迫切的,还是想要亲近她。   谢桃愣了。   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为什么追你?”卫韫像是无事发生似的,系好安全带之后便坐正了身体,淡声问她。   “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谢桃捂着嘴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回家的路上,谢桃把今天在学校里上晚自习期间发生的事情都跟卫韫说了。   “不必理会。”   最终,卫韫只说了一句。   第二天是周六,卫韫在国师府的书房里点燃了孟黎春所赠的金粉香,让谢桃过来了。   时隔许久再来这里,谢桃兴奋地在院子里来回跑了一圈。   卫伯见了她也高兴得不得了。   他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谢桃了,再见的这个时候,他直接让后厨做了好多好吃的,给谢桃摆了满满一桌。   又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街上收集来的那些好玩的小玩意儿都拿出来给她。   邵梨音见了谢桃也很高兴。   虽然她时常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自从谢桃来了之后,她便一直跟着谢桃。   几乎是谢桃在哪儿,她在哪儿。   当然,除了卫韫和谢桃两个人独处的时候。   “怎么没有看见卫敬啊?”谢桃坐在桌边写作业,嘴里一边吃着热乎乎的糕点,一边问坐在她身旁看书的卫韫。   “陛下钦点的围猎之期将近,我命他去检查围场。”卫韫的目光依旧停在自己手中书页上。   谢桃知道,他口中的这位陛下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位了。   不但如此,还是一位女帝。   “说起来,她真的好厉害啊……”谢桃的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女子为帝,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谢桃想起之前赵舒微还是公主的时候,和她在梅园里的那一次相见。   真是又有才华,又有美貌。   “大人!”   卫敬的声音忽然从大开的门外传来。   谢桃偏头的时候,就看见卫敬已经出现在了门外。   卫敬在看见谢桃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挠头,笑了笑,像是有点惊喜,“小夫人来了。”   “围场可有不妥之处?”   卫韫抬眼看他。   “属下已经都查验过了,并未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听见卫韫的声音,卫敬立刻又变得正经严肃起来,拱手恭敬地说道。   “还有事?”卫韫见他迟迟站在那儿,还不肯走,便瞥他。   卫敬犹豫了一下,对上谢桃的目光,他便低头道,“今日查验围场时,发现了一只小白罴,”   他顿了顿,又道,“属下,属下想着小夫人要来,便自作主张,将白罴带了回来,给小夫人养着玩儿……”   “白罴?”谢桃歪着脑袋,一时间没明白那是什么。   卫敬见卫韫没有说什么,他便大着胆子回头唤了一声:“十一!”   卫十一当即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跑了过来,“来了来了!敬哥,这玩意儿它老挠我……”   谢桃却在看见卫十一怀里的那只有着黑眼圈儿的毛茸茸时,她惊得连手里的笔都掉了。   她瞪大双眼,在看见那毛茸茸的一团挥着爪子抓卫十一的衣襟时,她已经被萌得眼睛里满是星星了。   啊啊啊啊熊猫啊!!! 第86章 他吃醋了   有的人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她已经拥有了一只熊猫。   并且在这个时空的熊猫,叫做白罴,也还不是传说中的“牢底坐穿兽”。   谢桃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有一天,竟然可以摸到熊猫!   在卫敬把卫十一怀里的那只“嘤嘤怪”抱过来的时候,谢桃的眼睛已经亮起了星星似的光芒,连忙跑过去,“给我抱抱快给我抱抱呀!!”   “小夫人小心,这白罴虽是幼兽,但它的爪子还是……”   卫敬话还没说完,谢桃就已经忍不住上手去摸他怀里的那团毛茸茸了。   白罴还在卫敬的怀里“嘤嘤嘤”,谢桃摸了摸它的脑袋,又碰了它的爪子一下,几乎是被萌得说不出话来了。   呜呜呜呜这也太可爱了吧!!   “……”   自从收到小夫人给他的那把光剑之后,卫敬一直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卫十一问他要了好几次,他都不肯借给他玩儿。   卫敬一直想着要给小夫人回什么礼,但是因为小夫人一直没有过来,这件事就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直到今晨他听说,小夫人要过来的事情,便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应该给小夫人回什么礼才好……直到他在山上发现了这只小白罴。   好像她们女孩子,都挺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会儿看着谢桃这副模样,卫敬觉得,自己送给小夫人的这份礼物,好像还送对了?   那只小白罴一出现,瞬间就夺去了谢桃的所有注意力。   卫韫坐在那儿,看着谢桃把那只小白罴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嘴里还在小声念叨,“这要是在我们那边,我这样的,得判几年啊?”   “……”   卫韫揉了揉眉心,莫名有些无奈。   直到小白罴被卫十一抱下去喂奶喝,谢桃才依依不舍地坐了回去,然后她甚至还有点不敢置信似的,望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我我我真的摸到熊猫了??!   书房的门关上,卫敬刚想走下阶梯,就看见站在廊下的邵梨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十一抱着小白罴往月洞门那儿走的身影,一瞬不瞬的,那双眼睛里仿佛终于多了几分平时不易显现的光彩。   卫敬莫名觉得,她眼睛里的光亮,似乎跟方才小夫人眼睛里冒出的“小星星”差不太多?   他摸了一下下巴。   下一刻,他像是一只螃蟹似的挪动到了她的身边,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句,“咳……那什么,你也喜欢白罴啊?”   邵梨音闻言,秀气的眉眼瞬间恢复了之前毫无情绪的状态,她偏头看向卫敬,眼神有点冷。   “……”   卫敬吞了一口唾沫,但还是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又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要是喜欢,我明儿也给你弄一只去!”   邵梨音似乎是没有想到卫敬会这么说。   她像是愣了一下,而后眼神竟也平和了一些。   半晌,卫敬方才听见她开口道,“不必了。”   在她要往廊后走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回头,只说,“谢了。”   ???   卫敬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忍不住用手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方才是他幻听了吗?   书房里的谢桃写了一会儿卷子,又忍不住抬头,盯着卫韫看,也不说话。   “怎么了?”卫韫察觉到她的目光,以为她又是那道题不会做了,于是他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打算去看她的卷子。   哪曾想,他却听见她忽然说,“我们真的可以养它吗?”   她口中的它,便是那只白罴。   “若是你喜欢,自然可以。”   卫韫瞧得出她对那只白罴的喜欢,她想养的话,他便随她。   “那在你们这儿,养熊猫真的不犯法吧?”   谢桃望着他。   “……不犯法。”卫韫失笑一声。   “那,卫韫你说,我们该叫它什么啊?”谢桃一手撑着下巴,显得有点兴奋。   “随你。”   卫韫又拿起了那卷书。   谢桃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要不叫露馅?”   本来就像是一只漏了芝麻馅的汤圆。   于是那只小白罴从这一天起,开始拥有了姓名。   虽然……这个名字有点怪怪的。   自从有了这只小白罴,谢桃几乎是一放假就拉着卫韫的衣袖,想要让他回去的时候点燃金粉香,带她过去看露馅。   卫韫变得有点不大高兴。   她以前盼着过来,是为了他。   可现在,却分明是为了那只漏了芝麻馅儿的毛绒团子。   所以这天谢桃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露馅的时候,卫韫却指着桌上的那张试卷,要她必须做完。   谢桃拉着他的衣袖,“我等会儿再做……”   “不可以。”卫韫的神情看似严肃,也没有看她,目光一直都停在自己手里的书卷上。   谢桃抿了一下嘴巴,然后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求求你了卫韫,学习太辛苦了,要吸猫才能好……救救桃桃吧!”   上一次她像这样,还是求着他帮自己写完那几个作文的时候。   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只小动物。   卫韫板着脸,想要说出拒绝的话,却终究没能忍下心来。   他的眉心跳了跳。   谢桃干脆往上凑了凑,亲了一下他的下巴,“卫韫,好不好?”   即便如今的卫韫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动不动就害羞,甚至常常会忍不住亲她,但是在面对她主动的亲吻时,他还是难免会乱了方寸,心神微晃。   耳廓又有了一丝熟悉的温度。   最终,卫韫坐在院子里临着池塘的凉亭中,看着谢桃和邵梨音一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逗着那只成天只会“嘤嘤嘤”的小白罴玩儿。   他的脸色有点不好,坐在那儿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还险些被烫了嘴。   盛月岐来的时候,见到那只小白罴,竟然也忍不住蹲在那儿跟谢桃和邵梨音一起摸了会儿熊猫玩儿。   回头看见卫韫坐在那儿喝闷茶,他莫名笑了一下,干脆站起来,走到凉亭里,在卫韫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大周还是挺好的,至少,能摸国宝。”盛月岐自己拿了干净的锦帕,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擦了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卫韫就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根本不理会他。   盛月岐不在意地笑了笑,坐在那儿喝了一口茶,偏头看着谢桃和邵梨音抱着那只小白罴,竟也自得其乐。   谢桃是几乎天天都想跟露馅黏在一起。   除了学习和露馅,谢桃什么都顾不上。   所以卫韫就变得更不高兴了。   但他又没有办法让谢桃不跟那只白罴玩。   每次她抱着他的腰撒撒娇,他就没有办法了。   直到谢桃这天晚上甚至还想抱着露馅睡觉的时候,卫韫把那只毛茸茸交给了卫敬,拎着谢桃的衣领,就把她往房里拽。   “我都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   谢桃还想挣扎一下,但她抬眼看见卫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瞬间不敢说话了。   “谢桃,你要高考了。”   卫韫捏着她的下巴,忽然提醒她。   “我知道啊……”被他捏住下巴的谢桃眨了眨眼睛,说话有点模糊不清。   “你这叫玩物丧志。”   他的眉眼间压着几分不悦。   “我才没有,我每天都有好好学习……”   谢桃撇了一下嘴巴,反驳了一句。   今天她还做了好多卷子呢。   “还顶嘴?”   卫韫睨着她,嗓音有点冷淡。   谢桃不说话了,就那么望着他,还有点委委屈屈的。   卫韫一见她这副模样,就有些心软。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一向淡定沉稳的他,这会儿脑子里竟然有些乱了。   “你往常,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片刻的冲动,还是什么,半晌之后,他竟然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谢桃竟然莫名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点委屈的意味?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谢桃猛地抬眼,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欢欣暗喜,“卫韫你是不是吃醋啦?”   她问得很直接,让卫韫一时愣在那儿,便连捏着她下巴的手都下意识地松了松。   他的耳廓在她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好像不用他回答,他的耳朵就已经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卫韫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你在想些什么?”   他甚至还曲起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太过分心,你别想太……”   “多”这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经被谢桃抱住了腰。   谢桃望着他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藏不住的欢喜就像是烟火下坠时的光影聚在她的眼睛里,一簇晶亮,清澈动人,教人移不开眼。   “卫韫,露馅是只熊猫诶,你好小气哦……”   她说着,竟然还忍不住笑起来。   像是有几分得意的样子。   卫韫听着她的笑声,最初他还有些手足无措,时时想着反驳,后来他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耳廓上烫红的痕迹,就像是被晚霞擦过,留下来的颜色。   他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   其实便是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和一只白罴计较这些。   这很没道理。   但见她每每期盼着来到这里,一来便冲到院子里去找卫敬要把露馅抱过来,然后就和邵梨音蹲在院子里跟那只白罴玩儿。   唯有在她写作业的时候,她才会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为着这件事,卫敬甚至好几次在对上自家大人的目光时,总觉得自己的后背像是被什么冰冰凉凉的刺扎了又扎,怪渗人的。   这样幼稚的行径,卫韫每每想起来,都无法相信这竟然会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这到底,便是事实。   这一刻,金粉香的时效快要耗尽,谢桃的身上开始泛着淡金色的流光,但她望着卫韫,脸颊忽然有点泛红,像是挣扎了一会儿,她抿了一下嘴唇,声音变得很小,“我有点想亲你……”   “可以吗?”她竟然还问他。   只是这样的话,却无端端让卫韫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又添上了一丝浅淡的薄红。   好像他从未变过似的。   依旧会因为她忽然不够矜持的话语而乱了分寸。   谢桃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的身影就已经在卫韫的怀里化作一抹忽浓忽淡的烟雾,消失无痕。   卫韫怔怔地望着自己方才还扶着她后背的手,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想凝神去到另一个时空。   但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如同拢着薄雾的远山颜色般的眉微微一蹙,像是有点纠结。   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卫韫本来是做好了选择题之后过去的,但是过去之后,他发现谢桃好像忘了这件事似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哈哈大笑。   他坐在她的身旁,连谢桃主动把频道调到他平日里爱看的《动物世界》,他都始终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像是没有什么兴趣。   直到最后谢桃要上楼去洗漱睡觉了,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忍无可忍地卫韫终于拉住了她的手,提醒了她一句。   “啥?”   谢桃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卫韫看着她那副懵懂的样子,忽然有点生气。   他手腕一用力,就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咬了她的嘴唇一下,又狠狠地亲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松开她微肿的唇时,指腹轻轻地擦过她的唇角,那双向来冷淡的桃花眼的眼尾竟然多了几分秾丽的红。   像是破开禁欲外表的惑人风情。   “你忘了亲我。”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一字一句地补充。   作者有话要说:  露馅:我只是一只露馅的汤圆罢了,卫大人你这样没必要真没必要……   卫韫:我也不是很懂我自己:) 第87章 她的高考   谢桃高考这天,卫韫没有去上朝,只是派卫敬去宫里跟女帝赵舒微知会了一声,只说身体有恙,告假两日。   但他因为要处理一些事情,所以去得晚了些。   谢桃已经去了学校。   卫韫开了车,到达谢桃的校门口的时候,他只一眼,就看见了路边的停车线内几乎已经停满,校门口也已经站满了人。   卫韫皱了一下眉,转而将车停去了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   六月的天,阳光炽烈。   人行道旁的一棵棵树上,阳光停留在凝碧般的枝叶上,好像要在一簇又一簇的树荫间,擦出刺眼的火花。   卫韫其实很烦戴口罩,但在这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墨镜后的那双眼睛里压着几分烦躁,卫韫一手插在裤袋里,过了斑马线,他走到对面的校门口时,站在一旁的花坛边,他摘了墨镜,看了一眼那道紧闭的大门,耳畔全都是一些家长的说话声。   “卫韫你也来了?”   一抹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卫韫一回头,就看见了穿着短袖衫,搭着破洞牛仔裤的谢澜。   “你来做什么?”卫韫瞥他一眼,声音冷淡。   “桃桃妹高考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来?”谢澜咬着吸管,喝了一口酸奶,说了一句。   说完他又皱了一下眉,“老奚本来也想来的,但是要出门儿的时候,他又说不来了,那老头,谁知道他心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玩意。”   “他那是怕见到我。”   一抹女声忽然传来,与此同时,令人无法忽视的高跟鞋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卫韫和谢澜同时看过去时,便见孟黎春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踩着高跟鞋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扬着下巴,动作优雅地摘下了墨镜。   周遭已经有很多家长的目光开始放在这位忽然出现,且穿着一身火红衣裙,肌肤雪白,面容冷艳的女人身上。   如同一枝红得太过,颜色如火焰流转般的炽烈的红牡丹。   足以惊艳此刻所有人的目光。   仿佛她生来,就该受此瞩目。   看着她如此高调的模样,谢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啧了一声,“要不是知道您已经好几百岁了,我还真当你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姐姐。”   “你想叫我姐姐也不是不可以。”孟黎春撩了一下自己的卷发,捂嘴笑了一声,但在对上卫韫那双疏冷的眸子时,她僵了一下,优雅明艳的笑意瞬间转化为讨好似的干笑,“卫大人也来守着桃桃高考啊……”   脖子总是凉凉的。   孟黎春忍不住摸了摸。   后头的年继堂跑过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将一把伞递给孟黎春,“老大,你的伞!”   孟黎春接过那把花俏的遮阳伞,撑开来,见卫韫不搭理她,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开始向四周望来望去。   “这人也太多了。”她感叹了一声。   谢澜正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抹身影上。   卫韫有所察觉,偏头顺着谢澜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站在人群之外的树荫下,正立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衣裙,因为保养得宜,看着也并不是很显老。   此刻的她站在那儿,撑着一把遮阳伞,目光像是要越过前面的重重身影,直直地望进大门里去。   “那是桃桃妹的妈。”谢澜忽然出声。   孟黎春一听,连忙往那儿看。   在第一次任务执行失败之后,她就查过谢桃的资料。   她的父亲几乎是在她童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成为了一个常驻远方,再不归乡的过客。   而她的母亲,到底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谢桃不是一个孤儿,但好像,她的生活里,都不再需要那对父母再留下一丝一毫的足迹。   而此刻的卫韫看着远处树荫下的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半刻,便移开了目光。   好像从不曾在意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   上午的考试考完,谢桃顺着人潮走出校门,在无数拥挤的家长与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之间被挤来挤去。   最后,她被一只手抓住了衣领,往后面一带。   她一仰头,就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卫韫!”   谢桃不由地笑起来。   这时,谢澜歪着脑袋凑过来,“桃桃妹考得咋样啊?”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被孟黎春一巴掌给拍开,“不是说了不准问这样敏感的问题吗?你这个憨憨!”   “就是就是!”年继堂也献上了鄙视的目光。   “……”谢澜一时哑口无言。   看见谢澜像是被拍懵了似的,竖着一根呆毛站在那儿,谢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弯弯的,“上午考的数学,感觉还行。”   “你们怎么都来啦?”   这是最令她惊喜的事情。   从前的谢桃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或许就该是孤零零的了。   一个人生活,吃饭,上学,连高考也应该是没有什么差别才对。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有四个人等在校门外,如同那些等在校门外许多的学生的家长一样,他们也在等待着她走出来。   “你高考嘛,我们得来守着你。”谢澜说了一句。   像是想替老奚解释,他又添了一句,“老奚其实也想来的,但是突然有点事儿,就没来。”   “他有个屁事。”   孟黎春冷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他不就是怕见着她吗?一个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这么多年了,他倒是一点儿没变。   卫韫却摸了摸谢桃的脑袋,“饿了吗?”   “嗯!”谢桃牵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走!咱吃饭去!澜哥请客!”谢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很豪气的样子。   就在他们一行人往对街走的时候,一直站在树荫下的苏玲华的目光始终紧盯着那个被一个戴着口罩,身形修长,留着长发的男人牵着手的女孩儿的背影,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自己手里的包包,几乎要憋红了眼眶。   她很想冲上去问谢桃,那个牵着她手的男人是谁,她想问她许多的事情。   但这一刻,她的脚却就像是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女儿与那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她却始终都挪不动一步。   这一次,   于那么多来往匆匆的人群之间,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但谢桃,   却始终没有看见她。   第二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谢桃早早地起床,下楼的时候就看见孟黎春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站在餐桌前,低头闻了闻摆在她面前的那锅汤。   “老大……这汤你就别给桃桃喝了,这看起来有点危险啊。”年继堂看着那一锅黑乎乎的汤,表情变得很奇怪。   “……我觉着也是。”   原本信心满满的孟黎春讪笑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做的这一锅汤好像是失败了。   年继堂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终于松了口气。   据他估计,桃桃要是喝了这玩意,怕是今天就考不了试了。   “孟姨这是什么啊?”谢桃走过去,望了一眼那桌上的汤。   年继堂又嘴快了,“老大想给你熬一锅汤喝,结果熬成了这玩意……”   孟黎春直接瞪了他一眼,指着那锅汤,说,“本局长现在命令你,把这汤喝光!”   “……告辞!”   年继堂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化作了一道光,消失无痕。   孟黎春翻了个白眼,又把刚刚让年继堂买来的早餐都从厨房里拿出来,摆在谢桃的面前,笑着说,“桃桃,快吃早餐。”   “谢谢孟姨。”谢桃坐在餐桌边,拿了一个包子啃了一口。   卫韫来的时候,谢桃已经吃完了,站在沙发那儿收拾书包。   他走过去问,“都检查过了?可有忘带什么?”   谢桃听见卫韫的声音时,偏头望着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检查好了,没忘带……”   她看起来乖乖的。   穿着一身蓝白的校服,扎着马尾辫,一张面庞干净白皙,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像是有光。   卫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问,“紧张吗?”   “有点……”   谢桃老老实实地点头。   “别怕,你会考好的。”   最终,卫韫说了一句。   当卫韫和孟黎春把谢桃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谢澜和年继堂已经等在那儿了。   “桃桃妹你要加油啊!澜哥在外边儿等你出来,然后咱们去吃好吃的去!”谢澜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桃桃千万不要紧张啊,遇事要沉着冷静,反正不会的你就选C就完事儿了,这家伙好使得很!”   年继堂话音刚落,就被孟黎春揪了耳朵,“她还没考呢你就说不会的事儿了你是不是有毛病?!”   谢桃看了一眼卫韫,见他的眼神始终温和沉静,好像连带着她忐忑的内心也多少平稳了一些。   带着所有人的祝福,谢桃走进了校门。   外面依然聚着很多的家长,他们都在张望着那一个个走进校门的少年少女们的背影,目光里都带着紧张和期盼。   这个夏天,属于谢桃的高考,终于画上了句点。   在走向这个句点的过程中,她曾迟到了一年的时间,旁人的三年,是她的四年。   以至于高考结束的这天晚上,谢桃在小花园里的烧烤晚餐结束之后,和卫韫坐在秋千椅子上,望着夏夜里那一片散落的星子时,她有一瞬恍惚,竟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   好像下一瞬她就会醒来,然后发现自己还身在栖镇,还是那个才休了学,逃离母亲的她。   没有卫韫,也没有所谓的两个时空。   因为得到了卫韫的允许,谢桃喝了一点果酒。   甜丝丝的水果香,带着烧灼感一直流窜到了她的心头,暖烘烘的感觉让她的脑子变得有点模糊。   “卫韫,学习好苦……”   她忽然嘟囔了一声。   好像还没有从高考前的那段拼命刷题做卷子,泡在题海里的魔鬼日子里回过神来。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眼底带着几分笑痕。   他的手轻轻拂过身旁的女孩儿的脸颊,她脸颊微烫的温度就在他的指腹间。   “你想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她乖乖地把下巴放在他的手掌,用那双像是拢着一层水雾的朦胧眼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忽然傻兮兮地笑起来。   “是什么?”卫韫的眼眉始终很柔和。   谢桃抿了一下嘴唇,像是歪头想了一会儿,她说,“以前我没有,”   在这个时空里,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   从最懵懂的时期开始踏上这条上学的路,这一去就是十几年的时间。   就像谢桃这样,很多人也同样是迷茫的。   好像高考,大学,都是每一个人必须要走的一条路,但是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们又该去哪儿呢?   “但是那天孟姨和我说了一件事情。”   她忽然又说。   “她问我,愿不愿意去第三时空工作。”   这是谢桃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第三时空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谢桃到现在都还不太清楚。   但是孟黎春说,如果她能够在第三时空管理局工作,就能够依靠时空管理局的工作牌,在两个时空之间来回。   “但是她说,因为我是凡人,所以要获得工作资格,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谢桃想起那天孟黎春说的那些话,她靠在卫韫的肩膀上,耷拉着眼皮,声音都变得有点闷闷的。   “谢桃。”   卫韫在听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先是有些惊诧,而后便又皱了一下眉,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如果是因为我,你没有必要去尝试这样的事情。”   他能够在两个时空之间来回,不需要她再为了他付出些什么。   她只要像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但我想试试。”谢桃却摇了摇头,头一回这样固执地望着他。   卫韫听见她认真地说,“不仅仅是因为你,其实我还挺想去那里的。”   这世上从没有一个普通人真的甘愿平凡。   谢桃也是这样。   与其读完大学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谢桃更想去做一份不太一样的工作。   是为了卫韫,也该是为了她自己。   她不愿意再依靠金粉去做一个永远只能被动等待着的人,她也想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到他的世界里。   她也想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明明此刻,卫韫应该为她口中的这些话而心生触动,但他却始终面上不显,在这般夜风轻拂的夏夜里,伴着声声的蝉鸣,他忽然捏住了她的脸蛋。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只白罴?”   他这忽然的一句话,就让谢桃顿时愣住了。   怎么回事呀?   剧情怎么好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是你了……”   谢桃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那种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我不是我没有啊,你不要乱讲!   卫韫:我不太相信:) 第88章 恭贺大喜(捉虫)   谢桃考上了南市的衡立大学的中文系。   于此同时,她也开始进入了第三时空管理局的实习考核阶段。   孟黎春大约还是存了一点私心的,所以她行使了自己作为局长的权力,把谢桃的实习督导员指定成了年继堂。   “桃桃,你知道为啥我的工号前面是‘AM’不?”年继堂扶了扶自己特地戴上的眼镜,平光镜后头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   “为什么?”谢桃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坐在那儿,望着他问。   “因为——a man。”年继堂说这话时,嘴型还有点夸张。   “……”   这么草率的吗?   谢桃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所以你要是成了正式员工,你的工号前面儿就该是‘AW’了。”年继堂嘿嘿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堆书都摆在了谢桃的面前。   “这些是第三时空管理局的时空管理条例。”   “……这些都要背吗?”   谢桃看着那堆书,半晌才不敢置信似的喃喃了一句。   年继堂摇摇头,“这些你熟读一下就可以,到时候考试有个印象就成,不会太为难你。”   谢桃松了一口气。   这时年继堂却又掏出一本厚厚的书,摆在谢桃的面前,“但是这本,你必须背下来。”   谢桃看着那本书片刻,忍不住捂住了脸。   要成为一个时空管理局的工作者,并不是背诵完这一本书就可以。   这还仅仅只是她作为一个被考核人员所要面临的第一关,也是最简单的一关。   晚上卫韫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随意地翻了几个电视频道,也没看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桃,只是问,“可是后悔了?”   因为这会儿坐在他身旁的谢桃,正抱着那本厚厚的《时空管理条例全册》翻来翻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谁后悔了?”   谢桃下意识地反驳,然后她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只是这么多,我得背到什么时候去啊……”   想起身旁的卫韫所天生拥有的过目不忘的天赋,谢桃幽怨地望着他,“要是能把你的脑子借我一下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谢桃却还是认命地一条一条地背了起来。   除了在学校里上课,谢桃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背那本《时空管理条例全册》上。   生活仍在奔忙,   但对于谢桃来说,却也足够充实。   在谢桃忙着学习,忙着背书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卫韫好像也变得很忙。   但她却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而此时大周的郢都里,已经传遍了国师将要成亲的消息。   市井间关于这位如今权势滔天的国师的传闻从未断绝。   因其过分出色的容貌,及其握在手中的权势,倾心于这位国师的女子向来不在少数,但这位国师却始终未曾看上过谁。   自从国师府里的那位表小姐离开郢都,回到故地之后,国师府便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和尚庙”。   无数人私下里谈论着,这位国师有断袖之癖的猜测,怕是板上钉钉了。   谁料如今却忽然传出国师卫韫即将成亲的消息,这任是听在谁的耳朵里,都会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众人只知道国师即将成亲,却不知道他要娶的新夫人究竟是谁。   外面众说纷纭,国师府里却已经无暇顾及那些,整个府里的人如今都在忙着布置府内,为大人成亲做准备。   卫伯整日乐呵呵的,指挥来指挥去,从早忙到晚,总也不嫌累似的。   彼时,正坐在潜龙殿的龙椅上的赵舒微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穿着一身绛纱袍的卫韫,那双凤眼里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她忽而感叹了一声,“这一眨眼,国师都要成亲了。”   此刻的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或许是从未得到过,所以内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些意难平。   但如今已经身为皇帝的她,却比以前还要懂得如何更好地收敛自己的情绪。   于是她弯起红唇笑了笑,“朕合该送国师一份大礼才是。”   赵舒微很清楚,若无卫韫,只单单依靠她自己的力量,或许她根本不会有真的登上皇位的这一天。   这世间对于女子总归是不够宽容。   大多数的男子,都希望女子一生只需做一只花瓶便已足够。   而女子为帝,便是挑战了大多数自私的男子的所谓尊严。   在男子为尊的世界里,她要登上这皇位,便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   可权势,永远是这世间,凌驾于所有东西之上的。   信王造反身死,太子囚于大理寺中疯傻度日,而从先帝驾崩的那一刻开始,这大周第一人,便是国师卫韫。   卫韫拥有绝对的权势,那是一种绝对可以压制住那帮男子所谓的尊严的东西。   原本他大可以不必与她结成盟约,他大可以趁这赵家天下最混乱的那个时候,推翻赵氏王朝,自己登基为帝。   但他没有那么做。   这样一个从未被太子说动,也未被信王说服的人,为什么会愿意与她结成盟约,将唾手可得的帝位,拱手想让?   “我对那把椅子没有兴趣,与其留着那两位来争,倒不如给了你。”   这是当时,卫韫说过的话。   他选择扶持她上位的理由很简单。   或许正是因为启和帝对她从不重视,也从未对她抱有任何为父的慈爱之心,她身后没有母家,无可依靠。   又或许,她便是卫韫眼中的赵家人里,最顺眼的一个。   仅此而已。   短短的片刻,赵舒微便已想起了许多之前的事情,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回神,偏头看向站在那儿穿着女官服的女子,“欺霜。”   欺霜当即上前,将案上的圣旨小心地捧到了卫韫的面前。   “那位谢姑娘既不是国师的远房表妹,那么也该有个合适的身份才是,”   见卫韫展开圣旨,正低眉在看,赵舒微便笑,“还望国师可要收下朕的这份心意。”   卫韫在瞧见圣旨上写着的内容时,像是沉思了片刻,而后他便抬首:   “臣,谢陛下。”   当卫韫要离开潜龙殿的时候,他转身时,脚步微顿,却是没有回头,“曾经臣说过的话,如今依然是算数的,陛下只管安心地坐在这儿便是。”   这像是一句足够隐晦的话。   但坐在龙椅上的赵舒微,却是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卫韫的意思。   她的指节曲起,望着卫韫离开的背影时,险些被从殿外洒金来的阳光给刺了眼睛。   一旦坐在这个位子上,她便会不由地担心,卫韫有一天,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后悔将这天下,拱手让给她。   她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好,却不曾想,卫韫却从一开始,便看清了她的心思。   骁骑令仍在卫韫的手里。   这朝中大半的人,也都是依附着卫韫的朝臣。   但他该放给赵舒微的权,却是都没有什么犹豫地交给了她。   可该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也依旧未曾有要交给她的意思。   他仍是大周第一权臣。   曾经的赵舒微,在对待这位年轻的国师时,有欣赏,也有几分难言的情愫。   是因为他当年的《同尘赋》给了她在深宫里戴着面具生存下去的勇气,也是因为他,她才有了敢与那两位皇兄争夺地位的野心。   也是他,成全了她的野心。   如今,他就要娶那个他一直放在心尖上护着的姑娘了。   而赵舒微发现,自己对待卫韫也曾纯粹的那颗心,到底还是因为皇权而彻底变了质。   心中莫名有些悲戚。   于是赵舒微看向卫韫渐渐消失的背影时,她眼中闪烁的水光,便像是在怀念十四岁那年,她在掉漆破败的宫苑里的那段岁月。   那时的她,也曾对他满心憧憬。   这一日,郢都的百姓们终于知道了国师卫韫所要迎娶的那位新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了。   据说,那是当今女帝曾在兴都皇家寺庙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认下的义妹。   如今已被陛下亲封为郡主。   至于国师为何会求娶这位郡主,一时间也是众说纷纭,谁也猜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谢桃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还在抓耳挠腮地跟着谢澜一起看那本厚厚的《时空管理条例全册》。   谢澜只看了几页就不愿意看了,他一向是很讨厌看书的。   而谢桃至今,只背了十几页。   离开小酒馆,回到家之后,谢桃一见坐在客厅里煮茶的卫韫,就把那本厚厚的书扔到了一边,然后踩着拖鞋,哒哒哒地朝他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太难了卫韫,我太难了……”谢桃挂在他身上,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卫韫扶着她的腰,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把手里的那杯茶凑到她嘴边。   谢桃乖乖地喝了一口,然后继续用脸颊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你可以放弃。”卫韫把杯子凑到自己的唇边,抿了一口。   “我才不要……”   谢桃下意识地反驳,在看见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时,她气鼓鼓地仰头啃了一口他的下巴。   卫韫当即捏住她的脸蛋,“别闹了。”   谢桃眨了眨眼睛,她忽然嘟起嘴巴,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你亲我一下我就不闹……”   “……”   卫韫看着她噘着嘴巴的样子,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但最终,他还是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今晚早些睡。”末了,他嘱咐了一句。   “可是我还想打游戏诶……”   明天没有课,而现在又才九点多,谢桃约好了跟谢澜和年继堂打游戏。   “最晚十一点,必须睡觉。”卫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说了一句。   “好!”谢桃蹬掉了拖鞋,躺在卫韫的膝盖上,拿出了手机开始和谢澜他们连麦打游戏。   卫韫瞥了一眼躺在自己膝上的谢桃,眼底压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到底没有说什么,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是谢桃打得不好,今天谢澜发挥也失了水准,上分也没上去,还掉了几颗星。   “……桃桃妹,我觉得我们今天就不适合打排位。”谢澜的心态都被打崩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这还打啥哦。”年继堂也感叹了一句。   而谢桃数着自己掉了的几颗星星,也显得有点悲愤。   卫韫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思考了片刻,然后他就把手里的书放到了一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了游戏。   “卫韫你要玩吗?”谢桃听见他打开游戏的提示音,惊愕地望着他。   “若是赢了,你就肯睡了?”卫韫拿着手机,睨她。   谢桃的眼睛亮起来,她连忙点头。   卫韫手机上的那个游戏还是上次和谢澜单挑的时候下载的,登录的那个号也还是谢澜的小号。   他把谢桃的耳机线拔掉,淡淡道,“再找一个人。”   谢澜和年继堂在听见卫韫的声音时,都沉默了一瞬,然后年继堂清了清嗓子,“我去叫我老大,问她玩不玩。”   “卫韫你今晚要是带我上分,以后你在游戏里,就是我大哥了!”   谢澜在那边郑重地说。   卫韫根本没心思搭理他。   “那桃桃在游戏里不得是你大嫂?”年继堂抽空插了一句嘴。   谢澜像是被哽了一下,“……年叔您可闭嘴吧。”   没一会儿,孟黎春就来了。   “嗨呀好热闹。”孟黎春咬着吸管喝着奶茶,加入了群聊。   似乎从卫韫开始跟他们玩游戏的这一刻,他们就再也没有输过。   直到十一点一到,卫韫就准时下了线。   陷在轻松几连胜的喜悦里无法自拔的谢桃正笑得开心,抬眼就看见卫韫注视着她的目光,她咳嗽了一声,直接下线。   “桃桃妹你们俩怎么下线了?继续啊!”   谢澜躺赢得正爽,却见谢桃和卫韫都已经下了线。   “她要睡觉了。”   在谢桃还没来及开口的时候,卫韫便抢先说了一句。   然后他就果断地拿了谢桃的手机,挂断了通话。   谢桃洗漱过后,就乖乖地上床睡了觉。   但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再醒来的时候,竟会是在大周的国师府里。   彼时,天色还未泛白,仍是一片浓黑。   卫韫点燃了桌上香炉里的金粉香,静待着他的姑娘在忽来的浓雾间渐渐显现出身形。   他及时地扶住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抱到了一旁的床榻上,又替她盖好了锦被,他注视着她半晌,最终还是转过身,走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国师府里第一次来了这许多的女客。   都是赵舒微从宫中派来的嬷嬷和宫女。   她们推开了房门,将谢桃从睡梦中唤醒,又在她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替她更了衣,又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   有人轻柔地替她擦了一把脸。   谢桃终于清醒了许多。   “今日是国师大人与郡主大喜的日子,老奴在此恭贺郡主。”   那老嬷嬷福了福身,含着笑开口说道。   ???   谢桃瞪圆了眼睛。   大,大婚??   谢桃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但老嬷嬷和宫女们手上的动作却未曾落下半分。   她们给谢桃上了妆,又替她梳了发,在那些宫女手中端着的一个个的托盘里精心挑选了一看就极其金贵的首饰来为之装点。   晃动的金质流苏,红色的簪花,还有镶了宝石的发冠戴在她的头上。   而她身上则穿着一身织金大红色衣裙,袖子很宽,裙摆曳地。   铜镜里映照出一张灵秀动人的面庞,仿佛还要比平日里的她多出了几分如露水临花般的娇艳。   而后有人掀了流苏帘子走了进来,谢桃一抬眼就看见了穿着大红色锦袍,头戴金冠,长发乌浓的卫韫。   “国师大人。”   老嬷嬷和数个宫女一齐对着卫韫行了礼,而后便极有规矩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了卫韫和谢桃两个人。   “卫韫,他们说我,你……”   谢桃结结巴巴地还没说完,就听见卫韫道,“是。”   他清冷的嗓音如此清晰地传至她的耳畔。   谢桃一怔。   就那么望着他。   “桃桃,”   她听见他忽然地唤了她一声,说,“这一日,我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似乎从认定她是此生唯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等待。   他曾以为活着,不过就是孑然一身的得过且过。   却偏遇见了她。   跨越了两个时空的这场相遇,像是又让他对这世间多出了几分热忱。   好像活着,也不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岁月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像是弹指一挥的瞬间。   而他如今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   这个愿望,向来该是如此迫切。   他垂下眼帘,唇角微弯,嗓音尤其温柔,“很抱歉,在你不知道的境况下,我擅自准备了这一切。”   “若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若是你不愿,那么今日便不……”   谢桃像是察觉到他要说些什么,她几乎是脑子一热,什么也来不及想,只凭借忽然的冲动,就急急忙忙地喊:   “我愿意我可愿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桃:我愿意我可太愿意了!!!   谢澜:……桃桃妹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迫不及待:) 第89章 应当圆满   这多年来,国师府第一次这般红绸绵延,一片喜色。   鞭炮的声响声声不绝,陆陆续续走进国师府大门内的人面带笑颜,将带来的贺礼奉上,再拱手对着在外招呼的卫伯等人道一声“恭喜”。   国师大婚,这在郢都便是一件大事。   朝中官员大多也都来此道贺。   无论是市井之间的百姓亦或是朝堂之上的官员,无人不好奇这位忽然冒出来的郡主究竟是因何而得了国师卫韫的青眼。   这世间无数女子的倾心爱慕,从来都不曾被他放在眼里,但为什么,他却会主动求娶这位郡主?   这实在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许多人猜测着国师是否是另有目的,但这位郡主除了空有一个封号之外,又有什么是值得这位如今已然权倾天下的国师贪图的?   郢都多少女子的芳心,都碎在了国师府声声的鞭炮声中。   离拜堂的吉时还有一段时间。   卫韫一个人待在书房的密室里,在那供奉着两个牌位的香案前站了许久。   他盯着上面镌刻着“亡母沈氏柔嘉”的牌位,伸手时,用手里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抹去上头堆积的灰尘,动作是那么细致耐心。   儿时久远的记忆涌上来,可他却发现,母亲那张向来温婉柔和的面庞竟在他的那段记忆里变得不甚清晰。   可他仍旧记得,她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人。   煮茶读诗,闲敲棋子,纤细葱白的手指随手取下发间的蝶钗拨弄着青炉里的香灰。   这是卫韫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一个颇有才气,气质如兰的女子。   或许正是因为她是这样女子,所以卫韫的父亲卫昌宁才会对其珍之重之,生时相濡以沫,死后念念不忘。   想来,除却父亲那些谨小慎微的所谓教诲,卫韫儿时,也还算有过一段足够完满的美好记忆。   那是母亲给的。   卫韫将那牌位细细擦拭过,而后又放在了父亲的牌位旁,他又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道,“母亲,这半生,我好像从未像今日这般欢喜过。”   卫韫不善表达。   也从不肯轻易将自己内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剖给人听。   但将这些事情讲给他的母亲,似乎本就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虽然脑海里关于她的面容早已模糊,但卫韫却还能想象出,若是她真的听了他的这些话,她又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卫韫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原来活着,是那么好的一件事情。   “她很乖,也很善良。”   卫韫提起那个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孩儿的时候,他垂着眼帘,一双如珀的眼瞳里仿佛浸润着春日里最柔和的一缕光,那该是穿插过簌簌花影间的第一抹阳光。   此刻的他,像是褪去了所有被世事磨出的尖锐棱角,就好像是一个初次动情的少年郎一般,冷白无暇的面庞上点染着几分薄红,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少年气的欢喜悸动。   他说,“若是您在,您也会喜欢她的。”   将母亲的镯子送给谢桃作定亲礼的那时候开始,卫韫就已经很确信,他这辈子唯一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便是她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或许是只要一想到未来那么多未知的岁月里,他的身旁有她,他的心头便会多出几分热切。   想要和她成亲,也不是很忽然的决定。   定亲之礼早已送出,而在不久前,卫韫和谢桃坐在别墅后的那个小花园里的时候,他也问过她。   “桃桃,你可愿嫁给我?”   如同平生方才心动的单纯少年一般,彼时他在面对身旁那个与他同坐在秋千椅上的女孩儿时,他说出的话足够镇定淡然,可谁也不知道,他的手心里实则已经隐隐有了汗意。   女孩儿喝了些果酒,有些晕晕乎乎的,意识却仍然足够清醒。   只是她的胆子,到底要比平日里大了一些。   “我愿意啊我可愿意了!”   她的回答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如同今晨他掀开流苏帘子,望见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身大红嫁衣,面容鲜妍灼人的她时,她那般急切地回应。   那时,卫韫才知道,就像是他那般隐而不发的迫切心情一般,原来,她也同他一样。   后来,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卫韫轻轻地唤了她几声,他红着耳廓,然后才敢小声地叹息:“桃桃,我真的……太想娶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心头的悸动如擂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耳膜。   从那一日开始,卫韫便已经开始准备这一切了。   不告诉谢桃,是卫伯的主意。   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总是极懂规矩的老头,竟也还暗自怀揣着所谓制造“惊喜”的招数。   因为得到了谢桃的首肯,所以卫韫才会同意此事。   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又觉得,这一切对于谢桃来讲,是否是有些唐突。   于是他便做好了打算,若是她今日不愿,他便将这一切作罢,再往后延一延。   但她却如那夜一般,在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的时候,便已经给了他一个同样的答案。   卫韫曾以为,情爱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守住的东西。   像是卫昌宁无法拒绝主母的安排,在卫韫的母亲死后不久,便娶了那个商户女,从此便只能将此生最爱的沈氏,安放在心头的那座荒冢里。   但也该像是卫韫,世人眼中冷情冷心,生性凉薄的年轻国师,竟也有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   动了心,便是动了心。   他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任何人。   情之一字,本就是最难说得清楚的事情。   卫韫又将另一个牌位拿起来,用手中的锦帕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又盯着那牌位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放了回去。   “爹,儿子曾经说过,我与您不一样。”   卫韫盯着那上头镌刻的“亡父卫氏昌宁”的字样,半晌,他拿了香在烛焰间点燃,待缕缕的烟升腾而起,他将那香插进了案前的香炉里。   “可我发现,至少有一样,我与您是一样的。”   至少,他与他的父亲一样,认定一人,便是此人。   卫昌宁为了沈柔嘉,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去争取。   此后夫妻数年,算是卫昌宁那潦草的人生里,最值得留恋的日子了。   即便后来,他在三房主母的安排下,娶了那个商户女做了续弦,但那个女人,到底从未走进过他的心里。   那只不过,是他身为渺小庶子,需要为了当初争取到心爱的姑娘后,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承了主母的情,到底该还。   “但是,我不会像您一样,违背自己。”   淡烟缭绕间,卫韫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袍站在那儿,清冷的嗓音在这样寂静的密室里显得尤为清晰。   这或许,便是卫韫与他的父亲卫昌宁之间,最大的不同。   卫昌宁一生安分守己,身为庶子,便只在那样一个偌大的家族里,作为渺小的一粟,从不越距,从不张扬。   这便是卫韫最厌恶他的这位父亲的地方。   可卫昌宁,却敢为了他,在那样混乱的境况下,冒死赶去卫家祠堂,篡改宗谱。   卫韫对待这位父亲,向来是复杂的。   但那许多曾经囿于每一个深夜里,如噩梦一般出现在他半睡半醒间的所有苦痛往事,到如今,再一次一帧帧地堆叠在他的脑海里时,却好像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两个牌位最终被摆放在了大厅里的两个主位上。   谢桃在拜堂的时候踩到自己的裙子,差点没摔了,幸好邵梨音和卫韫的反应都很快,及时地拉住了她。   因为头上拢着一层红纱,所以谢桃当时根本看不清周遭那些观礼的人的面容,她只能听见他们热闹的议论声。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导致谢桃被扶回房间里的时候,脊背还有点僵硬。   头上戴的发冠和步摇有点重,谢桃干脆靠在床柱上,然后鼓起脸颊,吹着红纱的边角玩儿。   一直守在旁边的邵梨音今日换了一身桃色的衣裙,终于也梳了女子的发髻,站在那儿,便是一个清丽的少女。   “梨音,露馅在哪儿呀?”   谢桃想起了那只日渐发胖的圆滚滚的白罴。   “在后院。”   邵梨音答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那张向来少有情绪的面庞竟也忍不住添了一丝笑意。   “今日是大人与夫人大喜的日子,卫伯给露馅也绑了一朵红绸花,它可喜欢了。”   ???   谢桃想象了一下露馅身上绑了一朵红绸花的样子,她忍不住笑出声。   但是……   屁股好像硌得有点疼……   谢桃往床榻上摸了摸,磨出来一把桂圆花生。   她眨了眨眼睛,干脆就坐那儿开始剥花生,吃桂圆,还时不时地给邵梨音递。   但邵梨音没敢吃。   和邵梨音说了一会儿话,谢桃又吃了几块糕点,最后她索性把红纱掀起来半边,直接坐在桌前吃吃喝喝。   卫韫回来的时候,谢桃已经吃撑了。   她听见推门的声音,又见卫韫掀了帘子走进来,她就连忙站起来转身往床榻那边跑、   “谢桃。”   或许是因为喝了不少酒,卫韫此刻的嗓音听着便要更加清冽低沉一些。   还隐含着几分笑意。   谢桃一时僵在那儿,转身看向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竟然有点不太敢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邵梨音行了礼,便走了出去。   彼时,方才把盛月岐和其他一些人挡在院子外头的卫敬抹了一把汗走回来,刚好就看见了从月洞门那里提着灯笼走过来的邵梨音。   凭借着院子里四处点满的明亮灯火,卫敬看见了少女翩跹的桃色衣裙,更瞧见了那张略施粉黛,便已清丽无暇的面庞。   心头微动。   那感觉,该怎么形容?   卫敬挠了挠后脑勺。   好像就像是被铁憨憨卫十一打了一拳似的。   “邵梨音。”   卫敬见她就要走过他身旁时,他忽然叫住了她。   邵梨音闻声,便抬眼看向他。   “那个……”   卫敬一时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他更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住她。   眼见着邵梨音走过他身旁,卫敬转过身,“等等!”   邵梨音顿住脚步,再回头看向卫敬时,眉眼间多少显露出了一丝不耐。   “我,我吧,就是想说,你这么打扮一下……”   卫敬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还,还挺好看的。”   邵梨音愣了一下,那张面庞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像是忽然多添了几分热意。   “要我说,你就该这么打扮,你老穿着男人的衣裳,还总穿同一个款式,搞得我还以为你不爱洗澡,不爱换衣服来着……”   只是在他的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邵梨音脸上的那点温度便瞬间没了影踪。   最后,卫敬成功收获了来自邵梨音的一巴掌。   他捧着自己的脸,站在那儿,望着邵梨音远去的背影,有点委屈地嘟囔,“干嘛打我……”   这夜,似乎有些人的故事已经走到了最美好的终章,但有些人的故事,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坐在凉亭里,谢桃喝了一口卫韫递给她的茶。   此刻她已经取下了头上那些繁复的头饰,披散着头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卫韫,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谢桃放下茶盏,双手撑着下巴,望着那一片点缀着颗颗星子的夜幕里,那一轮散着银辉的月。   卫韫闻言,低着眼帘望向自己手中的那盏茶时,像是也多了一丝感触。   “是啊。”   他忽而轻轻地叹。   前院里仍有热闹的声音隐约传来,天边适时绽开来五颜六色的烟火阵阵。   有的火光坠在房檐上,有的陨灭于无声处。   这是卫韫,这辈子,唯一一次这般认真地侧耳倾听这样热闹的声音。   像是终于对这样平凡的烟火气,有了几分贪恋。   后来,当卫韫和谢桃再一次回到新房的时候,两个人同坐在床沿,都是同样的脊背僵硬,谁也没敢看谁。   气氛好像变得有一点点微妙,又有一点点尴尬。   谢桃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一直垂着眼帘在盯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纹。   而卫韫藏在宽袖下的手也已经紧握成拳,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意。   这位无论是在朝堂之上,亦或是在各路阴谋之间,都显得尤其淡然清冷的年轻国师,此刻坐在新房之中,却僵直了身体,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纯情少年一般,白皙无暇的面庞上染着浅淡的薄晕。   他们喝了合卺酒之后,却并没有放下酒杯。   而是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始终没有说什么,酒却开始一杯杯地倒。   两个人像是都在为了缓解此刻的尴尬。   可卫韫方才在前头本就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再喝了几杯,便已有些醉态。   谢桃才把一杯抿完,卫韫就已经靠在了她的肩头。   她手里的酒杯连着他的一同掉在了地上。   他似乎,已经闭上了眼睛。   谢桃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却忍不住偏头去看靠在她肩上的他。   纤长的睫毛在灯影的映衬下,在他的眼下散开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   谢桃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   她的手却忽然被他抓住。   天旋地转的一瞬间,她就已经倒在了床榻上。   眼见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沾了薄红的清隽面庞时,谢桃顷刻间连呼吸都忘了,她的睫毛颤了又颤。   他的亲吻来得很突然。   带着清冽的酒香,混合着他身上浅淡的冷香味道,一瞬袭来。   不似平日里的温柔小心,倒像是偶尔被她惹怒后气恼时的恶狠狠。   或许是此刻,她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以前的种种往事,又或许是,她忽然想到了十八岁生日那天,她鼓起勇气对着电话那端的他说了一句“喜欢”。   好像许多看起来那么难熬的日子,竟然全都是因为他而有所改变的。   谢桃只是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儿。   但她唯一的不平凡,就是在栖镇骑着自行车往车站赶的路上,窥见了一道神秘的光幕。   那光幕里殷红的衣角,是他。   后来帮着她度过艰难岁月的,也是他。   此刻的谢桃忽然红了眼眶,手指收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在这个世界上,   除了他,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像他这样了。   也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这么喜欢了。   卫韫轻轻地吻过女孩儿微红的眼,他那张向来清冷自持,不露声色的面庞在此刻,已经红了眼尾,平添几分灼灼风情。   在意识烧灼,一切已经模糊不清的时候,谢桃好像听见卫韫低沉微哑的嗓音传来:   “桃桃……”   似若喃喃一般的一声轻唤,犹带缱绻亲昵。   “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像是一个渴求糖果的孩童,他执拗地凑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问她。   谢桃无意识地呜咽一声,剩下地还未开口的话全都被他的亲吻碾碎,销声匿迹。   此夜漫漫,星子如霜。   跨越了两个时空的这场相遇,解救了两个深陷孤独囹圄的人。   这是宿命,还是意外,早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人生至此,应当圆满。   从此红尘万里,青丝白发,那许多朝朝暮暮的岁月光阴里,幸而此生,他能得她欢喜,守她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很感谢大家一路追更到这里!爱你们鸭!我们下一本见啦!!我会继续努力,争取下一本写得更好一点!   哦对了还有番外,番外除了桃桃和卫韫的甜蜜日常,还会有女帝和齐霁世子爷的故事……等我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