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厌世状元郎》 作者:七月犁   文案:   吉安安胎穿进了一本耕读发家文中,成了重生女主的高冷貌美小姑。   此小姑,不极品不蠢,很美很聪明,可谓是满腹经纶。但却所嫁非人,最后郁郁而终。   满腹经纶!!!!   一读书就脑壳疼的学渣吉安,羡慕仰望。   旁有重生的大侄女,这日子可咋过?   思来想去,她只得摆上两本书装模作样。冷起脸来习起女红,攒私房,淡看大侄女为小三房筹谋,直至一天中举的三哥领回一同科   大侄女见之,贝齿咬唇,凝眉红腮,羞羞涩涩。   吉安警惕,这个姓楚的不简单。   哪不简单?   此问直到她与姓楚的成婚两年后,才有了答案。   朝中文武争斗,新科状元郎楚陌成了死棋,被派往关外监军。   结果将军战死,监军楚陌弃笔投戎书里好像有这么一个人。状元之身,弃笔投戎,后来淡定淡定   那那她还要继续鞭策那个一肚坏水,随时可能发癫搞事的夫君积极向上吗?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甜文 穿书   主角:吉安、楚陌 ┃ 配角:吉欣然、詹云和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假高冷真美女配,遇上厌世状元   立意:好好学习,才能发家致富 第1章 穿书   十月寒宵霜重,东方露白时,齐州地冰凌肃肃。鸡鸣才起,迟陵县辖下,东溪镇西边三里,枣余村头那户人家已闻朗朗读书声。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方方正正。正屋东耳房里,有女吉安,闻声蹙眉,辗转反侧,躲不过终是轻叹一声,睁开一双惺忪眼,泪朦胧。   私塾里没人教他们默读吗?   一声高过一声的“之之乎乎”闯入耳里,吉安放弃挣扎,不打算再睡了。深吸一口气,屏住稍息,慢慢吐出。   又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眼中泪更满。抬手揉搓了把脸,裹紧被子在炕上左右滚了两圈。沉静片刻后,认命地爬坐起。   轻薄的寝衣,襟口松散,秀美分明的锁骨隐隐可见。从被窝里拽出温热的小袄,吉安给自己披上。撩起床帐,拥被倚靠在床头,静看窗外隐露的白。   昨日是她十三岁生辰,村北王二婶拿了一小篮子鸡蛋上门,借着给她贺生的由头,拉着她娘说了好一会子话。   这王二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产婆,十三年前,便是她给吉孟氏接生的吉安。人嘛,是个体面人,只心有点偏,偏向娘家。   两人里屋说话时,吉安就在一墙之隔外。王二婶提了她娘家在县衙做衙役的大侄子,满口夸。   她娘也不住嘴地应和,说年少英才,但就是不接王二婶的话。最后收了鸡蛋,也回了份礼。   吉安微敛一双水亮的桃花眼,轻抿樱唇苦笑。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她都十三岁了。   女孩儿十三岁,在古代是该说亲了。只想是这么想,但心中还是有些惊。说来也稀奇,昨夜里,她又梦到她了。   那个原来的吉安。   上回梦见还是三岁时,记得那日她白天在想,自己胎穿来了这,那原来的吉安投胎到哪了?   不料晚上入睡后,一个与她长得八分似的胖丫头,就穿着她非常眼熟的幼儿园园服来了梦中。   原身成了21世纪出生在泰安的吉安安,也就是她的前生。   昨夜,吉安安是带着一捆“三好学生”奖状和各种荣誉证书进梦的。   吉安挨个翻了一遍,热泪盈眶。   这回“吉安安”不再是学渣里的废渣了。爸妈,吉教授和安博士,终于可以轻省一些,不用费脑子扒拉钱,为学渣闺女挣家业了。   吉安将王二婶给自己说亲的事,跟吉安安讲了。吉安安让她放心,说明年是乡试年,在那之前,她娘是不会给唯一的闺女定下亲事的。   这她当然清楚,不止如此,吉安还知道明年她那个一肚小心思的三哥会中举。   两人虽十年没见,但却像最知心的老友一般无话不谈,只可惜梦境太短暂。   吉安安也是胎穿,对满腹墨水的高知父母非常敬慕。她很珍惜再生所得的一切,三岁时就立誓将来要与男子共“朝堂”。   那一捆的奖状和本本荣誉证书,也证明了她这十年一直在为梦想努力。有她在,吉安是不担心前生的爸妈了。   吉安也让她放心,她会好好待今生的爹娘。   离别时,吉安安一脸难色,犹豫再三后还是劝了她一句,没事少读点书。   说大景朝礼制严苛,尤其是对女子,束缚更是沉重。她一柔弱女子,万不要空凭脑子里的那点奇妙东西,生出妄想,挑衅封建世俗体制。   她真的多虑了。吉安是连连点头,并且十分郑重地对她发誓,绝对会照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术来。遵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等。   当然她也叮嘱了吉安安,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知晓彼此都好,虽有不舍,但分别得很轻松。她们没有提及各自的前生,只默默互相祝福着。   回味完梦境,吉安突觉好笑。   《重生欣然锦绣》这本耕读发家文里的吉安,与21世纪的她,人生好似从一开始就错了。   对,她穿书了。   21世纪原来的吉安安,也就是她,出生在高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985高校的数学教授,母亲研究分子力学。就这样的一对高智商夫妻,却生出个漂亮的学渣。   学习上,她也很用功,可就是学不会,还是那种典型的一听全懂一做全错。   在父母呕心沥血地拉拔下,好不容易上了个末流本科学院。她以为终于解脱了,不想却被调剂到公共事业管理专业。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听着这么不具特色的专业,要学高数?关键高数还是必修课。   大学四年,八个学期,她高数补考了四次,一直没过。教他们高数的老师,是她爸的学生。她想走个后门,但又怕毁了她爸一世英名,最终劳累猝死在第五次补考的路上。   再说《重生欣然锦绣》书里的吉安,出生当日喜报到家,她三哥吉彦齐州府院试第二十二名,中了秀才。   这可喜坏了吉忠明和吉孟氏夫妇,本来吉安就是老来女,还摊上个“福”,那更是疼宠。相比于晚生两日的女主吉欣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吉安上头有三个哥哥,吉诚、吉俞、吉彦,都是读书人。论天赋,肯定是吉彦最佳,也就是女主吉欣然的爹。   不过,吉彦虽最会读书,但在吉家二老跟前却不是最有脸面的儿子。更准确一点地说,他曾经是最被吉家二老看好,可在其执意娶了黄氏妍舒后,就失宠了。   黄氏,东溪镇西街贤客书肆掌柜的二女,自小受书肆染,喜曲文,谈吐有物。长相算清秀,不惊艳,只就是不知从哪学来的“凝眉”。明明身子康健,但整日里总苦着张脸,两眼水汪,全一副多愁样儿。   镇上黄家,家景虽不错,但远不到使婢差奴的境地。   吉家,耕读之家,家有良田百亩、铺子两间,都是吉家两老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家里有人走科举路,当家的吉孟氏是不敢错用一文钱。每日里但凡有点空,她就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如此,自是不会买人回来伺候。   黄氏嫁入吉家,新婚半月后,便同大嫂朱氏、二嫂洪氏一般,操持家务。她这总凝眉垂泪的,可是把吉孟氏推到了枣余村的风口浪尖。   吉孟氏这人,自小长在迟陵县千秀绣坊,手脚利索,眼明心亮嘴又甜,很得绣坊里的老绣娘欢心。她有心要学,老绣娘虽无心教授,但也不避着她。耳闻目染,天长日久的也竟叫她摸到了苏绣的精髓。   十六岁嫁予吉忠明后,靠着这技艺和之前在绣坊积下的人缘,她手里从不缺好活儿,银子没少赚。   吉忠明二十五岁那年,考中秀才。成了秀才娘子的吉孟氏,就分外在意名声,小心经营十多年。   黄氏这出,可是叫她怒火中烧。开始她还压着火,叫了黄氏到跟前立几天规矩。   只黄氏屡教不改,她又见外头越传越疯,而小儿对黄氏也没一句重话,内里不免更是厌恶这个小儿媳妇。   日积月累的,难免起些龃龉。   吉安出生后,吉孟氏一直带在身边,才两岁就教识针、捏针。吉忠明也极喜这唯一的闺女,得空便手把手地教闺女识字、握笔等等。   书中,吉安六岁就识千字,能将《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倒背如流。吉忠明不止一次叹息,遗憾吉安非男儿身。   吉安好学,吉忠明对她更是宠溺,家中重地书房随她出入。十四岁时,吉安的三哥吉彦中举。   办完宴席,吉彦就提出要带黄氏和三个孩子往齐州府生活。吉孟氏再也压不住火了,当着一家人的面大骂黄氏狐媚矫情。   黄氏与其女,也就是书中的重生女主吉欣然哭哭啼啼。妻女这般,吉彦态度更是坚决,甚至不顾名声要分家。   自此,吉家无宁日。直至如了吉彦的愿,分了家。   吉安的亲事,是吉彦有意牵的线,嫁的是齐州府知州幼子谭東。这谭家原是想聘吉彦亲女吉欣然的,吉欣然原生也确是嫁给了谭東。   但重生后,在吉欣然精心促使下,吉家分了家。她如愿地带着她娘与两个弟弟,随她爹吉彦去了齐州府三霖书院生活。   在三霖书院,她遇到了男主詹云和。谭家有意结亲时,吉彦与詹家于儿女亲事上已有了口头约定。故才轮到吉安。   对这门亲事,吉孟氏并不情愿。因为谭東此人原配早丧,膝下还有一子一女。吉安进府就是个填房,日后子嗣也要矮人一截。   奈何吉彦一再强调谭東行事方正,敏而好学,上又有父兄帮扶,日后定能出头。   吉安虽貌美,但家境摆在这,能嫁予谭東实属良缘。吉忠明思量再三,纵心多有不甘,可考虑到女儿的情况,还是同意了亲事。   只吉彦看人看走眼了。谭東为人行事是方正,却极迂腐。吉安貌美多学,心又有主见,这些叫他很是不喜。   腹有经纶,吉安自傲,做不来躬身觍脸讨好之事。夫妻渐行渐远,两厢生恶。在谭東的有意冷待下,谭家无人尊吉安,没几年她就郁郁而终。   吉安逝后,吉忠明大病,不久也跟着去了。没了念想的吉孟氏,再无顾忌,与已经当官的小儿吉彦彻底反目,不惜以不孝之名,将吉彦告到其上峰那。   大景朝十分重孝悌,吉彦被母告,岂能得好?   不过有吉欣然夫婿,时任吏部主事的詹云和周旋,他倒也没被重罚。守完孝后没几年,又在詹云和的经营下,被破格提拔。   吉孟氏,这个书中偏心眼又拎不清的极品婆婆,自是没落得好死。 第2章 家景   当初看书时,她也厌恶胡搅蛮缠的吉孟氏。至于吉安,她没有不喜,就是恨铁不成钢,还有些可怜她。对女主吉欣然,欣赏有,但却不认同其处理谭東这门亲事的法子。   在吉欣然原生一世,吉安没有高嫁,甚至没有嫁。她定了三门亲,男方都在成亲前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   这也是书中吉欣然会将吉安拉出来应付谭家这门亲的主因。她以为吉安克夫,能克得谭東在成亲前出事,然后主动退亲。   谭東是出事了,伤了下身,再不能人道。谭家将事掩得严严实实,接着风风光光地将吉安娶进门。   多年之后,谭家倒了,已成四品恭人的吉欣然在府中小佛堂,为吉安诵经一日,哀叹两声,就算是了却了对吉安的愧疚。   《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的作者开文时就强调,女主吉欣然非真善美。吉安也觉合理,毕竟经历了苦痛的一世,重生后又有几人能秉守纯良?   事不临头,漠不关己。现身在其中了,她对此却甚觉讽刺。   吉安嗤笑,屈起腿,下巴抵靠在膝盖上。回想才穿来时,她惊惶不已,恨自己无用,一点事都顶不住,心对父母无尽愧疚。清楚无能改变什么后,发现是古代,值得安慰的是家境算殷实。   快到周岁时,父亲为她取名吉安。与前生姓名仅差一字,当时她只觉是缘分。可没几天,文绉绉的三哥就给他大闺女定下名,欣然。   吉欣然?   吉安?   一下子,她就懵了,瞪圆了两眼,盯着比自己仅小两天的“瘦猴子”大侄女,半天回不过神。   困于婴儿身,周岁前,吉安少有被带出门。家中没人敢叫她娘“吉孟氏”,也无人敢唤他爹全名。三个哥哥,也都有小名“老大”、“老二”、“老三”。她对家的了解,仅在表面。   但此种情况,止于周岁。   《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是她猝死前一月看的。虽经历了非常离奇的“死而复生”,但书中的主要内容,她还能记得个七七八八。   不过周岁那会,吉安虽确定自己穿书了,但却不能肯定穿的是女主吉欣然的原生一世还是重生一世。   原生与重生,仅差一字,影响可大着呢。若是原生,那吉安可由心自在活,等着被退完三回亲后,哭求她爹为她立女户。但重生不行,吉欣然十分了解吉安。变化太大,吉安怕引得吉欣然怀疑。   好在不管是原生还是重生,书中吉安都是个冷情性子。家中除了二老,她对谁都一般。   这个好,她最会的就是装冷淡。   前世学习成绩差,她怕被同学耻笑,便仗着样子漂亮装高冷。一装就是到死,从没一人敢当面取笑她脑子不灵。   今生,吉安也打算这么干,不为其他,就是要让人捉摸不透她。   过完周岁生辰,她就不再一经逗闹就乐呵了。两岁时,坐在她娘亲的绣架旁,捏着针,也不穿线,拿着块碎布头,板着张肉乎乎的小圆脸,认真地走针。   三岁时,被爹抓着识字后,糊弄了两年,她便搬到了正屋东耳房。在房中桌上摆上两本她爹的手抄书,然后专心致志地跟娘学女红。   至于书,有空就翻一翻。   叫她欣喜的是,她于女红上极有天赋,娘亲又乐意教她,她越发热衷。加之前生吉教授怕她学习压力大,弄左了性子,闲暇时教她国画,用以疏散心情。她国画虽不出色,但画画绣样还是行的。   绣样生动,她绣出的小物格外灵巧。八岁时,便已能跟着她娘接些小活儿。   待到十岁,吉欣然头磕到灶台得重生那会,吉安都能绣小插屏、砚屏、小桌屏了。吉孟氏给闺女接的都是小而精细的活,卖得的铜钱,也会凑整换成银子叫她收好。   更妙的是,家中除了老两口,没人知道吉安接绣活的事。吉孟氏有意让吉安存点私房,吉忠明从不多嘴,私下里还会常补贴乖乖巧巧的小闺女。   吉安又整天冷着张脸,少有笑颜,三个嫂嫂和晚辈们都不敢招惹她。至于哥哥,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可不敢踏足她闺房。   自确定吉欣然重生后,吉安行事就更加谨慎了。好在重生后的吉欣然,和过去一样,不爱往她面前凑。整日里不是帮她娘做事,就是躲在自个屋里,用她爹换下的毛笔沾水在木桌上练字。   这倒是合了吉安的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丫儿,该起身了。”   窗外传来轻唤,吉安立马应声:“娘,我已经醒了。”   一月前,她爹就在叨叨着闺女十三岁了,该置办一两件像样的首饰了。只前些日子天都阴着,时有落雨,昨儿午后才放晴。晚上,爹就跟娘说好了,今日去县城,带她一起。   “那你麻利点。你爹已经去后院喂驴了,你大嫂的早饭也整得差不多了。”   吉安挪腿下炕:“行,”抖着激灵,掩好内衫,扯下披着的小袄,拿了挂在床头架上的衫裙穿好,然后将小袄套上。   这件小薄袄是她自己做的,布料没费什银钱,都是她娘从绣坊带回来的碎布拼接成的,棉花自家有。   齐州府处大景朝北地,气候跟现世的山东差不多,十月头就寒了。小薄袄很贴身,穿在衫裙外,能护住热乎气。外头再着件竖领过臀袄子,不显臃肿,还暖和。   她穿着好,给两老也各做了两件。   在足上缠两层布纱,套上细绵袜,系好袜口,穿上绣鞋。吉安跺了跺脚,面露满意。女红好,真方便了她很多。不但从头到脚都能自己做,就连碎布也从不缺。   这碎布,别瞧着稀碎,但耐不住料子好,在绣坊可是紧俏物。也就她娘跟绣坊上下处得不错,每回都能匀到些。   这些年,她娘为了这家也是耗尽了心思。不提其他,只说正在院子里摇头晃脑扯着嗓门读书的那几个小子。哪个身上不是穿的细棉布,收拾得干干净净?   现下普通的白细棉,一匹长三丈两尺,就要三百铜钱。一亩良田,风调雨顺,一年两季全丰收,才收成多少?除尽短工工钱和田税、种子、家中口粮等等,平下来一亩地一年净赚也就四百文左右。   这还是在家有两秀才,减免了六十亩田税的情况下,才能得这么多。   她娘买的是绣坊受损的次等货,一匹两百文左右。   绣坊受损的布匹,不似小说中那般没人要,现实里压根摆不到台面上的,外人也别想。人家坊里的绣娘,个个有家有户,都要穿衣。   那她娘为什么能买到?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书中女主吉欣然只看到了吉孟氏的蛮横,却看不见她的付出。   立场不同,所见不一,实不欺人。   坐到梳妆台前,吉安照着铜镜梳发。铜镜虽不比现世的玻璃镜,但也非寻常百姓家能有的。这铜镜是她娘的嫁妆,她满十二岁时,娘将镜子搬到了她屋里。   镜中人晃晃悠悠,不甚清晰,不过依旧难掩少女美貌。蛾眉螓首、明眸琼鼻,面若鹅蛋,肤比三月桃花嫩。   叫吉安最满意的,还是自己的身形。与前世一般,上下比例极佳,又高挑骨瘦能藏肉。说是丰肌弱骨,不为过。   一头长及臀的乌发,稠稠密密。吉安挽双螺,留半尺发尾编入辫中。藏了碎发,起身去理床铺。   叠好被,开了床尾的红木箱子,取了小包裹出来。包裹里都是她近两个月做好的绣件,今日进县城,肯定是要送去绣坊的。   数了数,小插屏六副,砚屏四件,还有各种花样意头好的帕子、锦囊、扇套四十五件。算一算,这些大概能卖一千六七百文钱。   搬开红木箱子,掏出挂在脖上的钥匙,打开下面的大衣箱。手从右边角下,将压在箱底的小木盒拽出来。从盒中取四百文,凑上卖绣活的钱,正好可以跟郝掌柜换二两银子。   出了屋,将门锁上。西边厨房门关着,白烟从门缝里往外钻,粥香扑鼻而来。吉安先抱着小包裹去正房。   “娘。”   两鬓已见白的吉孟氏,正坐在油灯旁,眯着两眼缝补一件灰色长袍,闻声抬眼看向掀门帘进来的闺女。   “你爹袍子磨破了个口子也不吱一声。要不是晨起时我瞅见,这穿出去肯定要叫人笑话?”   “我来吧。”吉安将包袱轻放在炕上,抽走了她娘手里的针:“这回您跟爹就别贴补我了,我放了铜钱在里头。”   如吉安安所言,大景朝礼制严苛,对女子贞洁尤为看重。七岁前,娘常带着她去镇上集市,爹休假时,他们还会往县里交绣活。可七岁后,那样的事就锐减。过了十岁,别说去县里,到镇上都难得。   今年,她这也才是第一次出枣余村。当然村里的姑娘,也不全是她这般。只吉家在枣余村是顶尖尖的人家,她娘心里存着念头,管她就严。再者她自个也不爱动弹,一门心思都扑在赚钱攒私房上了。   “我说怎么这样重。”吉孟氏将闺女带来的包袱放到腿上,笑着拆开:“我和你爹也贴不了几年了。”   思及昨儿上门的王二娘,她不由地叹息,深感无力。就这么一个姑娘,怎么眨眼间就十三了?夜里,老头子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竟跟她说明年也想下场试一试。   指腹轻抚过绣件上的芍药花,吉孟氏愁眉。   “女儿都大了,不能总想着让你们贴补。”吉安指头顶着那个豆粒大的破洞,飞快地走针:“今日咱们往县城,要去瞧瞧三哥吗?三嫂应该有东西要带给他,等会我去问一下。”   吉孟氏轻哼一声,虽面露不快,但也没说什。吉安知她是默许了,弯唇浅笑:“您还跟三哥堵着气呢?”   九月里农忙时,家里雇了短工收粮。她娘俭省,不愿多出工钱,就管了十短工午饭。加上家里十多口,二十来张嘴,饭食也够忙活的。   平日里,各房换下来的衣物都自己洗,也就那几天合到了一块。她与大嫂、二嫂忙着灶上的事,一家子脏衣就让黄氏带着闺女洗。这两人“任劳任怨”,抬着一堆脏衣去了前头河道,挑了人最多的地儿,开始慢慢洗。   结果天还没黑,满村里都在说吉孟氏又磨搓小儿媳妇了。什么也就黄氏这个书肆小姐性子好,才会忍气吞声   话传进家门,她娘气得晚饭都没吃。   吉安也觉可笑,黄氏什么时候成书肆家小姐了?镇上贤客书肆可不姓黄,黄氏她爹就是个掌柜。   吉孟氏嗤笑:“丫儿,娘把话放在这里。你三哥日后没出息便罢,若有一朝得幸熬出头,他是要在这媳妇上吃大亏的。”抬首看进闺女那双清透的美眸中,“黄氏撑不起你三哥的后院。” 第3章 女主   “撑得起撑不起,都是三哥该受的。”吉安婉笑,她懂她娘:“您心里再不喜,她也是三哥求着明媒正娶迎回来的。”   吉孟氏气恨:“你三哥也是个两眼睁不开的孬货。”老头子说他说得好,眼界太窄,见识浅薄。   娶妻娶贤,老三枉读那么多圣贤书。   想当年,她与老头子成亲不过一年,公婆就把家分了。不分不行啊,供个读书人要花用多少?他们夫妻也理解,分了家之后咬牙苦干。她大着肚子,站在绣架前给人绣喜服,绣到临产。   真的是吃尽苦头,才攒下这片家业。换作黄氏,行吗?   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妇,暗地里都说她看不上黄氏,全是因想将娘家侄女塞给老三。呸   “有些事实,既改变不了,那就试着接受。接受不了,您就该痛快放手。”吉安都有点佩服自己,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放手?”吉孟氏冷嗤一声,老眼里泛泪光,嘴抿得紧紧的,久久才吐出一句:“我这造的都是什么孽?”   话难听,但吉安还是想说:“三哥的心在她那,您跟她不对付,就是在跟三哥离心。后院鸡圈里的两只公鸡,平日里你啄我一下,我啄掉你一下,斗得鸡毛满地飞,就连打鸣都要争高低。   可一旦大黄凑过去,它们就异常团结,合起伙来驱赶大黄。”   吉孟氏腮边鼓动了下,低眉沉目。   吉安走完最后一针,咬断线:“我要是您呀,就把三嫂送三哥身边去了,让他们朝夕相对。牙靠着唇还难免磕磕碰碰。我相信,天长日久,三哥自会有体悟。”   吉彦可不是个没有野心的书呆子。娘都能看透的事,他还能看不清?也就是一直在外求学,在家待得少,夫妻长久分离,他与黄氏才能恩恩爱爱到现在。   要两人搁一屋檐下,估计黄氏的老毛病早被摘得干干净净了。   站在门帘外的吉忠明,轻笑摇首。他还以为老闺女在这劝和,不想却是个出鬼主意的。平时闷不吭声,她看得倒是透彻。   昌平十年,老三中了秀才,之后便去了县学。苦读八年,昌平十八年下场,没中。昌平二十一年再次下场,得了副榜第十。有乡试副榜贡生名在身,老三可往京城国子监读书。不过他没去,吉家也供不起。   这两年,老三越发刻苦。身为过来人,他懂他的急切。明年就三十又二了,老三心有宏图壮志,可岁月不待人。   “爹,”吉安从里掀起门帘,打趣道:“您这是在偷听咱们娘俩说小话呢?”   “怎么跟你爹说话的?”跟上来的吉孟氏,手里拿着长袍:“丫儿给缝补的,我看了,针脚比我的细密。”   “你手把手教的,她全像了你。”吉忠明也没进去里屋,目光扫过老妻手里的长袍,领了娘俩到堂屋坐:“丫儿,去西厢告知你三嫂,我们要上县里一趟。”   吉安惯会察言观色,知爹是有话要与娘说,唇角微挑:“好。”转身时眼神掠过她娘搭在小臂上的袍子,眸底起了兴味。看来爹是将她的话听进心里了。   也算是无心插柳。   明年八月就是乡试,书中乡试后不久吉家分家。   她无意阻拦,但却不想爹娘与吉彦闹僵。不是她贪图吉彦的名利,而是吉彦也该尽一尽为人子的责任了。   他读书多年,现在是不问家中二老伸手了,但先前呢?三岁识字,六岁便跟着爹去镇上私塾。虽爹在私塾坐馆,家中不用交银,可该孝敬先生的还得要孝敬。   中了秀才后,又去县学。也就前年卖了乡试副榜名,他给了家中五十两银。   吵一场架,分了家。明上是不要铺子和良田,看似爹娘偏心眼亏欠他,实则是抹平了爹娘对他的养育之恩。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再说铺子和良田,那也是两老辛苦挣下的。   闺女走了,吉忠明伸手拿过自己的长袍:“老三身边确实缺个知冷知热的人。”   吉孟氏气笑:“你就不怕她扰了老三科考?”   “不会的。”吉忠明好不容易才找着袍子上的破口处,慈和溢出了眼,融进了眼尾的笑纹。   吉家的院子是北方常见的四合院。因有三子,考虑到后嗣,建时便将东西厢拉长,一边两间屋。东厢住着大房、二房,西厢一间给了三房,一间正准备腾空。大房长子吉信耘,明年要成亲了。   到了三房门前,吉安抬手正想敲门,不料门却从里打开了。   开门的少女很是清瘦,粉淡袄裙穿在身,显得有些空荡。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水灵灵。鼻尖红红,唇却少了艳色。瞧见门外人,少女露意外。   “小姑。”   这位就是《重生欣然锦绣》的女主,吉欣然。长相随了黄氏,清秀干净,气质婉婉,只一双灵动杏眼承了吉彦。出生差了吉安两日,身量上却矮了她寸余。   吉安还是摆着张淡漠脸,语调不急不缓没有起伏地说:“爹娘要去县里。你问问你娘,有什东西要带给你爹?”   吉欣然欣喜:“近日天越发寒凉,我娘担心我爹,都几天没睡安稳了。”回身往里屋喊道,“娘,爷奶要去县里。您赶紧把之前收拾好的冬衣拿出来,请爷奶捎给爹。”   “真的吗?”穿着天青色长袄的妇人,手里攥着帕子,踩着碎步匆匆自里屋出来,微微屈膝:“小妹,爹娘何时出发?我给相公做的鞋还差几针。”   吉安凝眉,似有不快:“那你赶紧吧。”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只才走了一步又顿足,她转头看向那对母女,“既有担心,就该去正屋问一问,而不是等着我上门。”   闻言,吉欣然一愣,盯着吉安。   她真的很美,美得不沾烟尘。不过再美又顶什么用呢?前世三定亲,却连闺门都没能出。谭家老狗还打过她主意,想送她去宣文侯身边讨好。却未料她在立女户不成后,竟自削发做了居士。   坏了谭老狗的算计,她这个吉家女可是遭了不少罪。也是谭老狗天真,宣文侯什么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那等贤士,岂会受美色惑?   “小妹?”黄氏眼中蓄泪。   吉安敛目:“你们有话藏在心里,谁能猜得透,谁又想去猜?”不等黄氏眼泪落下,突然沉脸,眼露冷锋,“大清早的,三嫂又在哭谁?”   她这一变脸,黄氏也有点怵,急急抹泪,语带凝噎道:“小妹,是我的错。我在气自己”   吉安却不想听她废话:“不是说鞋还差几针吗?”回头走人,丝毫不在意一直盯着她看的吉欣然。   前世,安博士说,她书可以读不好,但心眼必须长全。   钱不好挣啊,他们就怕自己劳碌半辈子为她挣得的家业,再被旁人三言两语从她手里骗走。所以两人轮流给她讲解《孙子兵法》、《鬼谷子》、《微表情心理学》等等,寒暑假还给她安排各种实践。   吉安自认心眼是长全了。吉欣然想干什么,与她无关,至少目前是这样。另外,她在吉欣然跟前有一绝对优势,辈分。   吉欣然若想要算计她,必须得说动吉彦。吉彦也仅是她小哥,父亲、长兄尚在,他还做不了她的主。   正想去厨房看看,吉安就听门廊下读书声停了。几个小子争先叫人,原是她大哥回来了。   “小妹。”吉诚方脸阔嘴,一双浓眉,与吉忠明像了六成。秋收后,就要催征田税。身为里长,他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哥,”吉安见他瓜皮帽上都落了霜,便知是半夜出的门:“这么早就去催粮了?”   相比吉彦,吉诚这个家中长子,更懂权衡。他二十四岁过了县试、府试,成了童生。院试考了两次没中,就去找了爹,不久就做了村里的甲首。己身童生,又有爹在后撑一把,仅三年便当上了里长。   大景规制,十户一甲首,百户一里长。   大哥行事是眼见着变得稳重周全,这两年她爹有意让他再考一次院试。若是能中,也许还能往上通一通,进县里税课司。   大嫂自知晓爹的打算后,家里家外更是一把罩,也不酸三房了。   对上这个妹妹,吉诚连说话声都不自觉地小一截,生怕吓着她:“不催不行,没日子了。”   “我跟爹娘今儿去县里。”她出生时,大哥家耘哥儿都满地跑了。她娘说,就没指望这辈子还能再生个闺女。   吉诚摘下瓜皮帽:“爹昨晚跟我说了,一会我就去套驴车。”   “你也要去县里?”   “嗯,董大成家买了钟二亮手里二十亩地,我要拿田契去县里纳税盖印。”吉诚见他爹走出正屋,立马迎上去:“粮已经全收上来了。下午回来,我再跟几个甲首过下秤。没错漏,打算明天就去交。”   “交了好,交了你也歇两天。”吉忠明双手背在后,看向门廊下站成一排的四个半大小子:“怎么停了,书都背熟了?”   他这一声落下,中气十足的读书声再次响起。吉安苦笑,她才把耳朵里掏空,这又被灌上了。   吱呀   一身热气的朱氏,从厨房里走出:“爹,早饭好了。当家的,你赶紧去叫娘吃饭。吃完饭,你们也尽早走。小妹,我给你兑好热水了,快去洗漱。”   “谢谢大嫂,”吉安越过她,进了厨房。   吉家人都讲究,刷牙用的是鬃毛刷沾青盐。吉安虽不习惯青盐,但却觉它比前世好几十块的牙膏清洁度高。   洗好脸,去她娘屋里抹点面脂。等吃完早饭,黄氏拎了只大包袱来,面带羞色,嘴上喃喃。   吉孟氏见此,顿时来气斥道:“你有什么话,就利利索索地说,别含在嘴里嚼。”   “娘,”黄氏两眼一眨,泪光闪闪:“我我就是想让您和爹,给相公带句话。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无须挂心。”   不说还好,说了吉孟氏更怒:“挂心,他挂心什么?是怕我长了老虎牙,吃了你吗?”   “不是的,奶。”吉欣然闻声赶来,挡在她娘身前:“我娘只是想我爹安心准备明年的乡试。”   吉安正想说什,不想却被正在收拾碗筷的朱氏抢了先:“他三婶,东西拿来就放下。爹娘早饭用好了,我们也赶紧吃,吃完得去菜地里给白菜捆绳。”   大早上淌猫尿,也不嫌晦气。她男人下午还有正事,哪来闲空跟她在这耽搁。 第4章 少年   有大嫂这一岔,吉安以为黄氏该顺着杆麻溜地放下包袱,然后速速退避到厨房去早饭。可黄氏却站着不动,两手紧紧抓着包袱,低垂着首像是在等待发落,纤瘦的身子绷得不停打颤。   啪   吉孟氏一巴掌拍在桌上,霍地站起,指着她叱问:“你嫁进吉家这么多年,我打骂过你,还是短过你吃用?你一大早的委屈在哪,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提着小包袱一脚跨进门的洪氏,被这厉声吓得差点把脚缩回去。瞧黄氏那德性,她不用问便已清楚发生了什么。   心里头不屑,但面上该拦的还是得拦一把。老三学问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尖了。   “娘,听说您和爹要去县里。秋收后,我除了领着欣欣玩,也没旁的大事,闲里绣了几十方帕子。麻烦您带去绣坊,给郝掌柜过过眼,多少随她给。”   要她说,吉家日子已经够好过的了。寻常吃用都是公里,闲时像她这样做点女红,得的大钱,婆婆也不沾。黄氏真的是饭吃太饱,撑的。   吉安起身,接过二嫂递过来的包袱。   空了手,洪氏一把拽过黄氏紧抓着的大包袱,放到腿边的凳子上,然后揽住她,冲着朱氏笑道:“辛苦大嫂了,明儿就轮到我了。新麦子已经磨了两斗,我可盼着要烙饼来吃。”   “我也馋了,正好等会去菜地砍两颗白菜回来。”朱氏偷瞄了一眼上手的公婆,麻利地端着碗筷走向门口。   洪氏强行带着黄氏,跟着出了正屋。吉安翻着二嫂绣的帕子,绣法没什出奇,花样也无什新意,至多也就针脚还算细密。对照她寻常卖的价估了下,大概一方能卖到四文钱。   吉欣然沉凝片刻,小声嘟囔:“奶,您消消气,我娘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她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您欢心。您不高兴了,她以为只要任您骂,让您出了气,一切就好了。”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嘴说话了吗?”吉孟氏这会心绪也平复了,目光落在大孙女身上。真的是什么人养什么人!以前人小还看不出,这两年然丫头大了,从里到外真真是同她娘一模一样。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她那一身小家子气。”   “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吉安将帕子收进包袱里:“今儿进城事多,大哥下午还要称税粮。”   吉忠明站起身:“早去早回吧。”黄氏撑不起家,这是他与老妻当初极力反对娶她进门的原因。只老三铁了心,他们也无法。   过日子,不能仅凭喜恶,得思虑长久。老三既有志在科举,那在择妻时就要重品行。黄氏行止小气,上不得厅堂,此于老三前程是大弊。   带着一肚子气,吉孟氏上了驴车。吉安有心想劝两句,但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也不晓得黄氏哪来那么些眼泪?吉彦好的这一口,也确是叫她开了眼。   “娘,您和爹今儿准备给我添件什么首饰?”   吉孟氏长吐一口气,抓住闺女挽着她臂膀的手:“你想要什么呀?”   闺女是贴心,但长大了,也最叫娘老子焦心。毕竟日后嫁出去,就不在他们眼面前了。吃苦受罪的,他们也瞧不见。   吉安头靠在她娘肩头:“我想要您和爹都身子健壮,长命百岁。”   “尽会哄人。”吉孟氏眼中滑过晶莹,脸上有了笑,低头嘴杵到闺女耳边,小声说道:“我跟你爹商量过了,今儿给你进一对龙凤金镯子。你拿来压箱底,实实在在。”   金镯子?吉安很意外,这是在给她备嫁妆?转眼看向右,有车棚阻隔,看不见爹和大哥的身影,但能听到他们正在说税粮的事。   “太金贵了,明年耘哥儿就要成亲”   “你明年也十四岁了。”吉孟氏瞪了一眼闺女:“我和你爹心里有成算,不会亏了耘哥儿。”一只实心的金镯子,二两重,需二十一两银子。老头子说给丫儿买一对,从他们老两口的体己里出,合了她的意。   都这么说了,吉安也不会不知好歹:“我以后要养你们老。”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长在福窝里,爹疼娘宠。前世大不孝,走在了父母前头。今生,她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留遗憾。   枣余村距离东溪镇只三里,出了镇再往东十里,便到了迟陵县城。进城时正逢早市,西街道两边的摊子挤挤挨挨,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吉忠明让儿子先送他们去千秀绣坊。   千秀绣坊在东街,驴车沿着街道直走。一盏茶的工夫,人声就远了。相比西街的嘈杂,东街要有序得多。路上行人的衣着,也要细致些。   一刻后,驴车停在一棵大榕树下。千秀绣坊就在十丈外,过了绣坊再往前走十来步便是书岳楼。吉忠明每回进县城,必去那楼里。   这书岳楼可不简单,几乎遍布大景的府、州、县城,楼中藏书成百上千,是天下学士敬仰之所。据传书岳楼背后的主子,是京城张氏。   朝中内阁首辅张仲,就是京城张氏现今的当家人。想到张仲,才下驴车的吉安不禁愁眉。掰掰指头,再有五年昌平帝便要驾崩了。那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在位时紧紧抓着权柄,看着几个儿子斗,直到龙体撑不住了才立储君。   立了储君,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去了,留下好几个大权在握又强势的老臣给新帝。那张仲就是其中之一。   男主的老师,是张仲的学生。这也是詹云和翰林庶吉士毕业后,能直入吏部的原因。   吉安只想过些安生日子,但将张仲、书岳楼、吏部这三者连上,她心惴惴。詹云和可是吉欣然的夫婿,吉欣然又是她嫡嫡亲的侄女。   糟心玩意!   目送大儿驾车离开,吉忠明领着妻女走向绣坊。   “哎呦,娟娘,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一位穿着紫色褙子的圆盘脸老妇人,手牵着稚童,迎了上来:“秀才公,咱们又见面了。”   “郝大姐,”吉忠明拱手,十分客气。   “别别,”老妇人正是千秀绣坊的掌事人,侧身避过:“我可当不得,”说着话目光落到吉孟氏身后。   吉安今儿戴了帷帽,见郝掌柜看来,立马抬手掀起一角:“您近来可好?”   “呦,”郝掌柜目露惊艳:“丫儿是越长越标致了。一年没见,抽高了得有两寸吧?”   吉孟氏拉过姑娘,笑着与郝掌柜说:“是长开了,我这不赶紧带来给您瞧瞧,免得日后认不出。”   “怎会认不出?丫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郝掌柜顺着吉安垂在胸前的辫子:“你们娘俩来得巧,铺子刚从南边进了一批料子,准备着年节用的。”看向吉孟氏,“今儿你也别跟我客气,挑好料给丫儿做身衣裳,算我的。”   “那怎么行?”吉孟氏佯装不快:“不兴您这样的。我姑娘,有我和她爹疼就够够了。您啊”俯身凑近大仰着圆脑袋,瞪着眼好奇地看着她们的胖娃,“得好好疼这个。童哥儿,还记得吉姨婆吗?”   胖娃窝了窝小嘴,盯着眼面前的脸看了一小会,便歪过脑袋,冲着吉安咧嘴笑:“姐姐。”抽回被奶牵着的肉爪子,开始掏怀。   郝掌柜知他要干什么,蹲下身,忍不住紧抱小人儿,嘴贴在他肥嫩的脸颊上:“奶的小乖孙,你这是还记得呢。”   好容易才掏出塞在怀里的锦囊,小胖娃右手高举,兴高采烈道:“爹说童哥要有妹妹了。”张开左手五指,“童哥攒了六六七个铜钱,要买纸鸢带带妹妹放。”   吉安俯身:“那恭喜童哥儿了。安姐姐回去,再给童哥儿妹妹绣一只漂漂亮亮的香囊。”小家伙举着的“群童追纸鸢”锦囊是她去年送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嗯嗯,妹妹一定和童哥一样喜欢。”胖娃双目清澈,盯着吉安一眼不眨,非常正经道:“妹妹会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漂漂亮。”   “哈哈”   郝掌柜大乐:“你们父子做一个梦。”抱起小乖孙,招呼娘俩进铺子,“秀才公还是去书岳楼?”   “是,”吉忠明送她们到绣坊门口。   “书岳楼近日也热闹,前阵子天不开晴,日日有学士聚在楼上等秋雨。昨儿午后放晴了,又有传闻说范州府去年的小三元,陪母去寒因寺还愿,稍后也会来这的书岳楼。”   也不知那些读书人哪来的精气神?郝掌柜都羡慕。   读书人,少有不关心科考的。提及范州府小三元,吉忠明便知是哪位了,也不再停留,快步往书岳楼。   得,这也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郝掌柜抱孙笑着回去柜台。吉孟氏将两月前接的活儿,摆到台面:“丫儿,你带一会童哥儿。”   “好。”   吉安摘下帷帽,走上前去。不等人到近前,胖娃就伸双手向她。郝掌柜笑骂两句,在他小屁股上轻拍了下,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铜钱:“一会有货郎来,你带他买点吃食。我与你娘有生意要谈。”   “我这有铜钱。”吉安未接,抱着童哥儿坐到门旁的绣凳上。暖融融的日光照在身,适意得很。   三岁的童哥儿跪在吉安的腿上,双手扒着吉安的肩,粉嫩嫩的小嘴套在她耳上说着悄悄话。   “姐姐,我爹昨天背着我娘带带童哥去寒因寺拜拜了,他让童哥一块求求佛主,让妹妹别长得像爹。”   耳朵痒痒,又闻奶音趣话,吉安难得大展笑颜,眉眼间的冷清顿时荡开。看得童哥儿都忍不住伸圆乎的小指头,去戳她嘴角的梨涡。   门外街道有马来,在首的黑衣少年剑眉瑞凤目,面如冠玉,一脸沉静,发用青色绸带高束。经过时余光恰好瞥见那抹欢乐,眼微微一缩,仅瞬息又归于无痕。   “姐姐别笑,听听童哥说。”自寒因寺归来,胖娃就很苦恼。但爹又再三拜托他,拜拜的事不能让娘和奶晓得。   吉安敛笑,力持正经:“好好,你说,姐姐听着。”   门外,骑着枣红马的青年,双腿夹马腹追上前头那位:“陌哥,咱们不去书岳楼了?”   少年抬眼看前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书岳楼?”   在右的另一狭长眼青年急了:“你太爷说的,说你陪你娘到寒因寺还愿,会顺道来这的书岳楼看看。”   “你也说了,那是我太爷爷说的。”少年敛下如扇眼睫,遮住眸底噬人的黑沉,抓着缰绳的手青筋外突。   狭长眼青年一愣:“那你就是陪你娘来还愿的?”   嘴角上挑,少年扬笑。周遭顿时如雪初融,看似暖和,实则冻人得很。狭长眼青年后颈发凉:“别笑。”   少年不听,笑容依旧,眼底没了之前的黑沉:“我娘是来还愿的,我来是为了结她的愿。” 第5章 下雪   待吉孟氏和郝掌柜谈好,已近辰时正。有从南方新来的布匹,那肯定有折损。像过去一样,吉孟氏挑了几匹,又称了几斤线。   吉安有注意到,她娘买的线里有金、银线,看来是接了大活。年节将近,县里办喜事的大户不少。每到这时,就是她娘最忙的时候。不过近几年,年岁上身,眼神越发不好,爹已不再让接太耗费心神的活了。   这回应该是推不掉。   来时一大包袱,离开时两手空空。布匹、线、碎布都暂放在绣坊,吉诚办完事后,会走这取。   吉安戴着帷帽,挽着她娘,往对街银丰楼。娘俩才走进店里,吉忠明就与一身着交领直襟长袍的中年男子出了书岳楼。   两人并肩,叙着话。   “范、齐两州虽同在陕东辖下,又紧挨着。但论起文风,咱们齐州府要略逊色于范州。楚陌此人,年纪小小就在范州府院试夺得榜首,若无意外,明年秋闱必定榜上有名。”话到此,中年男子不禁感叹:“十七岁的举人,前途无量啊!”   只到底年少,不免轻狂。途经书岳楼,却不入,他是看不上京城张氏,还是不知楼中有多少人在等他?   双手背在后的吉忠明,点头认同:“确实,单就年岁,他就胜过九成九的学子。”转眼看向右,对这个儿子,曾经他是寄予了厚望,只如今那份心思却已淡了。   “不过,前朝亦有樊尹,四旬立业,成就贤士。故文礼,你也不用过于急切。”   文礼是吉彦的字。   吉彦今日来书岳楼,也是想见一见范州府楚陌:“请爹安心,儿子羡慕有之,但并不觉己身差多少。”自成秀才后,他苦读十三载,下场两次,对明年的乡试亦成竹在胸。   心稳就好,吉忠明没再把话放在楚陌身上,转而说起家中事:“天冷了,信旻到底大了,晨起不用人催。穿好衣,还会将信嘉刨出被窝”   吉彦闻之欣慰,他有一月没见着三个孩子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外求学,管他们少。我和你娘也老了,精气神不比过去。好在家里有老大压着,私塾里有老二看着。两娃在学业上,没落人后。”   “儿子惭愧。”   吉忠明笑笑:“你娘今早给我补衣,针是我给她穿的线。眼睛不行了,年轻时为了家里日子好过些,不顾身子没日没夜地绣。现在老了,罪也来了。我有心让她少做女红,但她总觉家里不宽裕。”   三年前,大孙女欣然在帮她娘烧火时,没注意绊了一脚。脑袋磕在了灶台上,血流不止。   虽镇上大夫说无大碍,但老三得信赶回家中后却发了大火。是没敢冲他娘撒气,可话里话外尽是埋怨。   还拿丫儿和欣然比,说丫儿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何他家欣然不行?   当时听着这话,吉忠明怎么都不得劲。   丫儿是他跟老妻生的,又是膝下唯一的姑娘,多疼宠些有什不对?再者,疼丫儿时,他们可没短了一、二、三房。欣然在厨房磕破头,是受了大罪。可也没人让她去厨房,是她自己要帮她娘做饭。   谁的妻女谁心疼,他还没死呢。   也是自那起,吉忠明开始反思。今儿跟老三说这些话,也是在警醒他,要他清楚这些年是谁在替他尽责。   吉彦听出音了,知爹在敲打他:“儿子实不孝,现惟愿明年乡试能不负所望,中得孝廉,以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话很中听,只吉忠明心里却不甚舒服。也许当初他该学他爹,在儿子成亲后,就把家分了。   也是巧了,父子才走到千秀绣坊,吉诚驾着驴车就出现在了街口。将吉彦送回县学,再过来时,吉安与她娘已经等在了绣坊门外。   东西搬上驴车,告别了郝掌柜,他们便往回了。没外人在,吉安问道:“娘,您买金线是要绣什么?”   “喜服,”吉孟氏背靠着车棚:“知县大人家的千金许了人家,指名要佟师傅来绣喜服上的缠枝花。佟师傅早就不能绣了,郝掌柜只得据实告知知县夫人,另推荐了我。”   怪不得,吉安抿唇。   见闺女不高兴,吉孟氏抬手捏了捏她的鼻,笑道:“我跟郝掌柜说好了,以后再有这样繁复的大活,多推推坊里年轻的绣娘。我老了,眼睛和佟师傅一样,不太好使了。”   “下午没事,我给您敷一敷。”吉安挽上她娘:“知县闺女成亲,不会只缺一件喜服吧?”   “普通的帕子、绣囊,坊里做。专门用来装打赏银子的锦囊,要六十只,我给你接了。还有一件十二扇的小桌屏,屏上绣经文,这是要送予新郎祖母的。郝掌柜拿你之前绣的桌屏,给知县夫人过过目。她点了头的,开价十两银。”   十两银!吉安有点激动:“我绣。”   她旁敲侧击地向爹打听过,大景立女户,要交一大笔银子。对成亲这件事,她内心里一点抵触都没有。关键是万一嫁不掉呢?那总不能绞了发,去庵里吃斋念佛吧。   不管怎样,她始终认为只要手里有钱,路总会好走些。   “冬日里没事,正好打发闲。”吉孟氏活动着十指:“等忙完这一茬,估计也开春了。”一年又一年,日子真不经过。搂过闺女,娘俩头靠着头。也不知她怀里这块肉会飞到哪家去?   驴车才到村头,就有皮小子跑去吉家门口叫嚷。   “你家驴回来了。”   才吃过午饭的朱氏,压根没想到他们这么快着家。小跑出门一瞧,还真是她家的驴,赶紧迎上去。   “爹,当家的,你们没在县里用午饭?”   “没有,”吉诚将驴车直接赶去后院。   吉家的后院足有两亩地,一边圈了小菜园,种些大葱、韭菜什的。一边是牛棚、鸡圈,后门旁还码了一间犬舍。半人高的大黄狗,见着驴回来,兴奋地大甩尾巴,汪汪直叫。   吉安下车,就见二嫂洪氏领着两岁的女儿欣欣,和黄氏、吉欣然母女已经在等着了。从袖口里掏出绣囊,朝着头发有点稀疏的小丫丫招手。   “小姑给你带糖了。”   她虽不亲近家中晚辈,但每回去县里、镇上,总会带些孩子喜欢的零嘴回来,也花不了几文钱。   “快快谢谢姑姑。”洪氏上头两儿子,怀上第三胎的时候,就天天念叨肚里是个闺女。还真被她给叫来了,生下闺女,没等娃睁眼就直说她闺女像足了姑。   吉俞开始还附和,后来闺女满周岁了,小模样也出来了,再不好意思跟着媳妇瞎说。   听说有糖,小欣欣粉嫩嫩的小嘴就兜不住口水了,挪动小短腿像吃醉了酒,东倒西歪地跑向前去,两肉手团在一起:“谢姑。”   这糖是早上在货郎摊上买的,买时就让货郎分好了。吉安取出一份,送到小丫丫手里:“回去跟哥哥一起吃。”   两圆眼盯着手里的糖,小欣欣哪还听得见她姑在说什。吉安瞧她这样,面上不由得柔和了两分,将剩下的那份递给吉欣然。大房的,她之前就给了大哥。   前世就是这般,吉欣然握着手中的糖,心里滋味难言:“今日去县城,小姑有听闻什么趣事吗?”   趣事?吉安轻眨了下眼,吉欣然不会无缘无故有这一问。可她明明记得书里对吉彦乡试前的这段时日,着笔并不重。   “没有。”   吉欣然也只是随口一问,将手中的糖收好,过去帮忙搬布匹回正屋。今儿十月初十了,抬眼上望晴空。明日大伯交完税粮,天就会变,接着下雪。   雪后,齐州府发生了一件大事。齐州府知州骆斌云,连同他的两个亲信一起消失了。这骆斌云,是现任内阁首辅张仲嫡亲外甥。   张仲长姐,就骆斌云一个孩子。他出事,可谓是要了张仲长姐的命。京城张家连连派人来齐州,可惜一无所获。前世直到谭家被抄没时,骆斌云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之所以会在意此事,是因骆斌云消失三月后,刑部郎中谭志敏被放到齐州,接任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就是她前世夫君谭東的父亲,此人面上清和,内里却阴毒狡猾,极爱酷刑。   他被派到齐州,也是为查骆斌云失踪一事。只是比起知府马骞的明哲保身,他太过自信了。以为背后有张仲撑着,就可以逮谁咬谁。   晟安九年,谭家被抄。奉旨而来的骆愈,跟骆斌云同宗,是张仲长姐记在名下的嗣子。   估计张仲也没想到,谭志敏在讨好宣文侯不成后,竟有胆子敢攀咬他。说宣文侯与骆斌云失踪一案有关,可又无凭无据。   宣文侯楚陌,年仅三十,手握三十万大军,一个张仲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谭家老少被流放辽边,辽边是宣文侯北伐军驻守的地儿。   吉欣然不清楚谭志敏有没有撑到辽边,反正她是累死在半道上。死时也不觉可怕,倒是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将布匹放在堂屋的榻上,吉欣然轻吐一口气,双目模糊。   “怎么哭了?”吉安双手提着一只大布袋,布袋中塞满了各色碎布。她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吉欣然。难道真的有事要发生?能叫吉欣然哭的,又会是什么事,关于谁?   吉欣然慌忙擦去眼泪:“没有,我我只是眼里进了尘。”   是吗?她又不瞎。放下大布袋,吉安转身出了正房。收在怀里的一双金镯,有点碍事,她打算回房将它们藏起来。还有今天刚得的小银锭子,放身上也怪硌人。   天晴了一日,夜里徒然变冷。第二天天还没亮,吉诚就领着村里的壮劳力,押着税粮赶往县里。   吉安拿着花绷子坐在窗前,一边绣着花开富贵,一边留意着窗外。一上午,吉欣然里外里地转悠,还总盯着天看。   要不是清楚她不懂天文命理,吉安都快以为她在观天象。但瞧这份焦躁,今天不是煞星降世,就是有文曲星要下凡啊!   “你冷不冷的?”吉孟氏出现在窗外。   手指都冻紫了,能不冷吗?吉安干脆放下花绷子,抄起手:“这天是要下雪?” 第6章 雪夜   抬头望阴沉沉的天,吉孟氏感受着刺骨的寒气,说道:“都十月中了,也到时候了。”幸好老大今儿赶早把税粮运往县里。   下雪天、下雨天,雨夜、雪夜,这些可都是干“大”事的好时机。吉安见西厢的门帘再次掀起,不禁侧头。   才多大会,吉欣然又出来找事做了。提了一篮子木炭进屋,这是准备趁着雪天,躲屋里开小灶贴膘?   吉家一日三餐,吃公里。私下若馋点什么,自己去买,各房都有炉子。跟着爹娘住,吉安一月里至少要喝五顿肉汤,都是一二三房送来正屋的。   吉孟氏顺着闺女的目光看去,以为她是想起炉子:“天冷了,屋里热水不能脱。一会娘让你大嫂把炉子引着,给你送来。外间后窗不关严,炉子靠窗放。”   “好,”吉安活动腿脚:“娘,今天是欣然生辰。”   “她就比你就小两天,我忘不了。”吉孟氏瞥了一眼西厢,没好气地说:“晚上炖肉,旁的她爹娘给。”   吉安点头,这时一片雪花经过窗前,飘飘荡荡而下。她见之嘴角不自觉地微扬,有意大着声道:“下雪了。”   果然听着话的吉欣然,匆忙出西厢,站在檐下上仰头,看雪花飘落。虽离得不近,但吉安还是能瞅见有泪溢出她的眼眶,顺着眼尾流进了她的发里。   吉欣然原生一世经历了什么,书中并没有详尽写。   只说她给谭東做了填房,尽心尽力为其打理后院,却不得好。好不容易怀上胎,在胎满四月时,又遭谭東嫡女陷害,误食了虎狼之药。与谭東一夜荒唐后,流产了,还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   剩下的日子,吉欣然一意与谭東嫡女斗。   谭東那嫡女,好像叫谭灵芝还是谭灵芷的,手段既下作又狠辣,哪是吉欣然一个小家女能对付的?   就是重生归来,吉欣然占了先机,又有詹云和在后,她也没能把那谭姑娘如何。那谭姑娘最后都是丧在了谭家败落上。   看着瘦弱的少女伸手接鹅毛雪,吉安品到了凄然,但她对吉欣然却生不起丁点怜惜。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书里,吉安婚姻的不幸,可以说完全是吉欣然转嫁给她的。   真好,下雪了。吉欣然握住雪花,掌心冰寒,敛下眼眸。这一世,她绝对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张开五指,握在其中的雪已融化成水,渗进指缝。   前世,与谭灵芷那恶女相斗十二年,她明白了一个理。人啊,还是凶恶点好,不然谁都敢踩你、践踏你。   “嫌最近家里不够闹腾是吗?”吉孟氏呵斥住正想抬步走进雪里的吉欣然:“还不进屋待着?”   三年前,这丫头磕破头,黄氏哭得跟死了爹似的。老三只差明说她这个做娘的,虐待他的妻女。她哪敢?就这对母女,还没碰着她们,眼泪就哗哗流。要是真动手了,那娘俩光哭就能淹死她。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吉欣然,被这一声吼惊得心都跟着抖了下,立时醒神,缩头退回屋里。   “娘,您开始绣喜服了吗,可需要我帮忙?”吉安伸手轻抚她娘额边的细纹。   吉孟氏垂目,看向放在桌上的花绷子:“你绣你的,我手头也就这一样活儿。时间宽松,慢慢来。”   一阵风吹袭来,卷起雪花转了两圈,又撒腿跑了。吉安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见状,吉孟氏赶紧撤去撑窗的叉杆:“屋里见光少,就点油灯。今天也别绣了,上炕窝着。晚饭时,娘过来叫你。”说完便将窗子关上了。   雪越下越大,风呼呼啸啸。很快,天地间就白了。吉安听了她娘,没再做女红,开了箱,抱着她的私房上了炕。   金镯被她另寻了地方,收起来了。清点了木盒中的小银锭子,二两的七锭,一两的有十三锭,还有爹给的碎银角子一小把。铜钱一吊零四百七十三文。   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攒了有三十两银了。吉安一脸满足,捡起单独用红绳拴起来的三枚铜钱。就是这三枚铜钱,让她有了自己的钱盒子,由衷地感谢她二哥。   临近天黑,吉诚一行终于回到村里。交完今年的税粮,地上雪虽厚,但众人步履却轻松。   朱氏担心了一下午,可算是把人盼回来了。吉诚才换下湿衣,手里就被塞进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快点喝了。”朱氏又给他披上件棉袍:“贼老天也是,就不能晚个半天再下?”   吉诚一脸嫌弃地看着碗里的姜汤,迟疑了稍许,终还是在妻子盯视之下,吹了吹,仰起头,大口往肚里灌。他是真不喜欢这味。   喝完了,抱住媳妇一通亲香,闹得朱氏烧红了脸才罢休。   “我去爹那一趟,你和二弟妹赶紧摆晚饭。肚里亏得很,我现就想吃大肉。”从秋收便开始忙,他鞋都跑坏了两双,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朱氏蹬了他一脚:“那你还在这磨蹭?”今早娘就拿了钱,让她去镇上买五斤猪肉回来。   家里半大小子,就有六个。五斤肉一点没留,掺着土豆、干豆角、冻豆腐一锅炖。炖了近半个时辰,菜上漂的那层油水足有半寸厚,香得很。   娘还让蒸了两笼白面馒头,今晚有口福了。   穿上棉衣,吉诚出了门,正屋里,吉忠明正等着他。父子两说话也没避着人,吉安掀帘进屋时,正巧听见她大哥说什州府里大人下察民情,税课司的人这回行事规矩,少有为难人。   “州府里的大人?”吉忠明蹙眉:“骆斌云骆大人吗?”   吉诚摇首:“不清楚,听说中午就离开了。”他私以为应该不是骆斌云,那位可金贵着呢。   “这个天离开?”外面风雪交加,吉忠明蹙眉。不过能下来体察民情,也实是有心了。   西出迟陵县二十里,有山名善林,遍布寒竹。善林山上有寒因寺,寺里供奉三世佛。平日附近州县百姓心有想念,都是往这跑,香火极旺。寺里为了方便香客歇息,在山腰辟地建客院。   寻常时候,白日里客院少有空着的。但近日寒凉,气候又恶劣多变,上山的香客寥寥,来去也匆匆,到了晚上客院空荡荡。   今日落雪,善林山这片更是少有人踏足。山顶的寺院,天黑后都不见灯火。倒是山腰处的客院东厢,透出微末昏黄。   守门的婆子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缩进棉衣里,倚靠着门墙打盹。屋里传出的声声娇哦,丝毫未影响到她。两带刀锦衣男子,一南一北,静立廊下,闭目养着神。   雪不停,夜渐深。东厢吟哦还在继续,且愈发激烈,偶有男子荤话掺在其中。亥正,房中安静了下来。门口的婆子终于动了,站起身,轻悄悄地推开门,进屋三五息间就出来了,接着守门。   不一会,有微渺香气自房中散出。   静立在南的锦衣立时睁眼:“什么味道?”   婆子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不用大惊小怪,我家奶奶身子骨弱,难能安眠。陕东府回春堂给配了宁神香,这宁神香里有黄香草。”   男子凑鼻子闻香细辨,确定是黄香草的味,才闭上眼。猖狂了几个时辰的风,后势不继,渐渐停了。雪依旧在下,夜静谧得可怖。   子时,吱呀一声,客院的门被从外慢慢推开。门外黑衣人头戴斗笠,并未蒙面。暗夜微光下,原就挺直的鼻更显深刻,紧抿的薄唇蓦然松开,唇角一点一点地上扬。   跨步入内,从容地关上门。然后走向南廊,来到昏睡在地的锦衣男身边,蹲下身,伸出修长干净的手,至锦衣男脖颈处,慢慢收紧徒然用力一捏。   昏睡中的锦衣男立时没了气息,头倒向一边,挂在颈上。   解决了一个,黑衣人抬首看向对面。眼尾上扬的瑞凤目中不带一丝情绪,站起身,沿廊走   昌平二十三年,齐州府这场初雪下了一天一夜才歇。地上雪积有半人深。   吉家老二吉俞,跟拔萝卜似的挪动两腿,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家里。   进门就见院中竖着十来座大小不一的雪人,他那个长得随娘的圆润闺女,被裹成了球,正含着糖在雪人群里欢快绕圈。   “欣欣,快回头看看爹。爹给你带桂花香糕了。”   在厨房忙活晚饭的洪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出来一看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相公同孩他大伯一样,都卡在了院试。后来走了家翁的老路,到镇上私塾坐馆,教蒙学。   原吉家离镇子就三里路,日日来回也不耽误事。只前年私塾建了宿舍,开始有学生住宿后,相公就被要求搬到私塾里住。不过好在私塾分给先生的都是独门的小院,她有时也会带着欣欣过去待几天。   “天太冷了,昨夜里有学生烧炭取暖,门窗都关严了。万幸唐夫子起夜查了趟房,没出什事。”   吉俞跺了跺发麻的脚,将背着的包袱交给婆娘,抱起冲撞来的胖闺女:“下午雪停,唐夫子就让管家安排车马,送住宿的学生回家取冬衣了,我们也跟着休息两日。”   “二哥。”吉安从正屋东耳房里走出,三个哥哥,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位的性子。沉稳之外不乏爽朗,行事偶有跳脱,但多不出格。   唯一一次出格,就是在她三岁时,二哥第二子信启落地,忽感负担沉重,故在年节前写百副春联。然后偷了她,到县城里给他卖春联。   别人家一副春联卖四文钱,他要她卖五文。前世今生,那是她第一次将美貌变现。   最后春联全卖出去了,她也分得了三文钱。回到家里,之后三天二哥都没能下炕。   盯着小妹看了一会,吉俞又转过脸瞧向他的塌鼻圆脸闺女,是愁眉苦脸。   “欣欣,今年陪爹去卖春联吧?你大力吆喝,爹用力写,咱们能挣一文是一文。你的嫁妆,爹肯定往厚里备。”   吉孟氏才走出屋就听到这话,气笑道:“你就不怕春联砸手里,血本无归?”他竟还敢提卖春联这茬事,看来是那年老头子打得不够狠。 第7章 失踪   “娘”   抱着包袱走到东厢二房门口的洪氏,也有些发笑:“不兴这么说自家孙女的,我家欣欣才两岁,还没长开。等长开了,肯定随她姑。”转眼看向娃那美如画的姑,这人也不知怎长的?   瞧瞧那眼那鼻那嘴,没一样不标致。她养欣欣,便是照着娘养小妹那般来的。可她家欣欣怎么就怎么就越长越随她?老话不都说,侄女像姑吗?   “媳妇,听我的,别想了。想多了,伤心伤神。”吉俞都不用看孩他娘的表情,就知人又在怀疑自己养闺女的方式不对了。诱人的奶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实忍不住,贴上胖闺女的小肥脸,轻轻蹭了蹭。   没闺女时,不能理解爹娘疼小妹的那份心。有了欣欣,他才懂淘小子和闺女身上就不是一个味。   欣欣小身子连连往后倾,一双小肉爪用力推她爹的大脑袋,可就是躲不过:“爹爹啊饶饶二丫丫”   跟奶豆腐似的,吉俞恨不能咬两口,但不能。又亲了两嘴才罢休,抱着闺女,穿过雪人群走向正屋,笑着埋怨起他娘。   “明明都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您这心是偏到胳肢窝去了。把小妹生成那样,把我生得这么糙。现在好了,您瞧瞧我这闺女。”   吉孟氏见小欣欣耙拉脸,瞪了嬉皮笑脸的二儿一眼:“再过几年,信宜都能说媳妇了,你这做爹的怎还没个正型?”伸手接过孙女,帮她挠了挠,催促儿子:“赶紧去把胡子修一修。”   “一会就去,爹呢?”吉俞掀开门帘,伸脖子往里看。屋里没人。   “和你大哥带着几个小子,去后院喂牛和老驴了。天冷,驴棚、狗屋也都要收拾一下,再加些干草。”吉孟氏挠好了,把孙女放地上,再次催促:“你快点回屋洗一洗,把自己整干净了吃晚饭。”   “我这是有多埋汰?”吉俞绕过他娘,跑向后院:“儿子有阵子没回家了,先去瞧瞧爹,看有什能做的,正好就着这一身埋汰。”还挥手向吉安,“小妹,你陪欣欣玩会,一会二哥给你拿桂花香糕吃。”   “好,”吉安弯唇。   小欣欣早瞅见她姑了,甩动两不太自如的短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她跑去:“姑姑,糖好次,”口水喷出一尺。   吉安怕小人儿摔着,快步上前截住她:“小姑这没糖了。等下回去镇上,姑再给你买。”   后院里忙完,天都黑了。今晚吉家十七口人,就缺了吉彦。男女分席坐。昨天的炖肉剩了一小盆,今日洪氏又加了些土豆、干豆角炖。烙了白菜肉渣馅、酸菜辣豆腐馅两样饼,还煮了一大锅地瓜粥。   在吃上,吉孟氏是从来不短。家里的粮米油盐都是按月备好,就放在厨房。十日里总有一两顿大肉,肉还管够。但看男桌的那群小子,个个两腮丰润,就知肚里不缺货。   朱氏将高高一簸箕的烙饼送到男桌,回过头来抽走吉安手里的勺子:“你去坐着,我来盛粥。”   “有劳大嫂了,”吉安端起她盛好的那碗地瓜少米汤多的粥,放至娘面前,在她右下手落座。   朱氏已经习惯吉安的客道了,将盛好的粥递给闷声等在一旁的黄氏,对其脸上的落寞视若无睹。   “今儿吃饭晚,锅里肉菜有点凉了,我又添了两把火。”满脸笑的洪氏一手端着一汤盘菜走进堂屋。坐在靠门处的吉欣然,起身接了小盘过来。冒尖的那盘,洪氏送去男桌。   大房、二房人都全了,高高兴兴。唯三房少了个当家的,热闹不起来。黄氏心中失落,想强颜欢笑,却怎么都扯不起唇角。   见她娘两眼湿淋淋的,吉欣然有些心疼。她也想爹,但爹要挣前途,不能围着家里转。明年就好了,明年爹会中举。到时奶再是蛮横,也会有所顾忌。   男桌动筷了,吉孟氏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冻豆腐。女桌各人这才开始吃。吉安拿了一块酸菜辣豆腐烙饼,送到嘴边时瞥见斜对面低头喝粥的黄氏掉眼泪了。看到也只当没看到,咬一口饼,细细咀嚼。   洪氏给坐在怀里两眼盯着肉菜的闺女,挑了一块肉皮。边上黄氏在流猫尿,她心里也堵得难受。怎的你男人不回来,我男人就不能着家了是吗?老三回来时,她这做二嫂的可没这样下脸过。   吉欣然给她娘夹了一块烙饼:“您别光喝粥。”此刻她心里怨极了爷奶,二伯在镇上坐馆,奶能容得二婶常去二伯那住,为什么就不容许她娘去照顾她爹?   思及为光宗耀祖,孤身在外求学的爹,她亦不禁心酸,红了眼眶。这么冷的天,也不知爹有没有口热腾饭吃?   “一个两个的,要吃吃不吃滚。”吉孟氏啪地一声将筷拍在桌上。洪氏也怒了,把愣住的闺女塞到大嫂怀里,霍得站起身,转向低垂首在低泣的黄氏:“他三婶,今儿你把话说明了,哪不痛快?”   吉欣然强忍抽噎,慢慢站起:“二婶”   “你闭嘴,”洪氏怒斥:“长辈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她就是忍黄氏太久了,才叫黄氏以为她好性子。摆脸色给她看,她把她当个人了。   坐在男桌吃饭的吉信旻、吉信嘉有些不知所措,急急跑到他们娘身边护着,有心想要向二婶道歉,但瞧二婶那横眉怒目样又不敢开口。   吉安看了一眼沉下脸的爹,起身去拿了小簸箕和大碗,夹了六块烙饼,又装了满满一碗肉菜:“三嫂身子不舒服,也别强撑着了,回去屋里炕上吃吧。”说完也不等黄氏反应,就吩咐围着的两小子,“快把你们娘扶回去。”   两小子依言伸手去扶,黄氏也清楚自己再留在这只会更难堪,就着儿子的力道,颤颤悠悠地站起,小心翼翼地离座。   吉安将饼和肉菜交给还杵着的吉欣然。吉欣然木木地接过,两眼盯着眼前的人。前世也有今儿这一出,只是情况发展不一样。   前世,她娘被二婶指着鼻子骂,失声痛哭。奶气大了,端起面前的粥碗就砸向她娘,正好打在左眼上。滚烫的粥黏在皮肉上,她娘左眼被烫伤。请了大夫开了药,之后家中长辈就再无一人关心。   她娘也不敢让人带信给爹。直到爹冬至归家,才知道奶打了娘。后来,爹还因这事跟二伯起了争执。二伯把爹打了。今世这些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可事情是从哪里不对的?   吉欣然抿紧唇,是奶没用粥碗砸她娘不,不对,应该是从她插了句嘴遭了呵斥。然后小姑看不过,给三房解了围。那之后呢?她娘不受伤,爹还会对爷奶渐渐心死吗?   吉安没有错过吉欣然脸上的神情变换,也清楚其这会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本来今晚的事就错在黄氏。她插一脚,也是怕娘怒极之下失手伤“人”,有理变无理。   书中吉孟氏与吉彦母子矛盾激化,明面上就是起于黄氏的几次受伤。   “你也端回去吃吧,好好陪陪你娘。多劝劝她,让她心思别那么重。”吉安说完便转身回去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烙饼接着吃饭:“二嫂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面发得宣软,馅儿不咸不淡还很鲜。”   虽然一口闷气没泄出来,但小姑子给搭了梯子,她洪氏也不是黄氏那不知好歹的混人,换了口气:“我娘家大哥七月去了南边滨县,带了几斤虾皮回来,给了我一些。今晚馅里,我放了一把虾皮。你喜欢,我过两天再做。”   “那就多谢二嫂了。”吉安见她娘还不动,放下饼,拿了筷子塞进她手里:“您也尝尝二嫂的手艺。”   吉孟氏心累得很,顺着闺女的话夹了一块白菜肉渣饼,撕下一小块送到伸小爪子来够的欣欣手中。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吉忠明开口了:“都吃饭吧,吃饱喝足了早点休息。”   吉俞看了一眼端着饭菜离开的大侄女,也不知该说什好,心里五味杂陈。有时他是真想不孝一回,劝爹把家分了。不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眼小,而是老三读书读精了。   远的不说,就拿前年卖乡试副榜名这事来讲。老三乡试副榜名卖了三百两银子,拿回来五十两。剩下的二百五十两银,他花了一百六十五两在县城买了间铺子,交予黄氏二哥打理,专门收售旧书。   这事爹知道,娘还被蒙在鼓里。   他吉俞不是眼馋兄弟的那点家底,就是觉得老三这事做得不体面。你考两回乡试,一次五十两银,都是爹娘掏的。你乡试副榜名卖得三百两银,不论怎么讲理,都不该只给爹娘五十两银。   还有这些年在县学,老三就一点营生都没?有功名在身,每年他都会给学子作保,银子哪去了?一家花用全在公里,得了银子在县里把铺子买了,才跑来跟爹说。爹能怎么办?   就没这么吸爹娘血的。吉俞是看出来了,老三那心啊,不热乎。现在他就等明年乡试,老三若中了,那估计吉家就离分家不远了。抓起饼子,大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突然顿住,掀起眼皮看向他那个神色依旧冷淡的小妹。   这丫头终于不再坐视不管了?吉俞心里生了期待。小妹对上老三,一个狡猾一个真精,有的精彩了。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吉安回头望了一眼,没做什回应。自三岁那年卖完春联,她要求分利后,二哥就笃定她内里揣着只小狐狸。笃定就笃定吧,她也不想辩解什么。   吉家这边吃着饭,几十里外的善林山腰处,寒因寺客院东厢里,一鹿眼美妇散着一头青丝,披着件兔毛斗篷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来来回回地看。   一方脸婆子推门进来,奉上换了水的汤婆子:“大奶奶,厨房炖的燕窝好了,您要现在用吗?”   妇人轻摇首,叹一声气放下书信,接过汤婆子抱在手里,凝眉幽幽道:“也不知州府里出了什事,昨夜那么大的雪,表哥竟连夜往回赶。”微鼓两腮,露了丝丝不快与委屈,“走时也不叫醒我,留这一封书信徒让我忧心。”   婆子躬着身,笑着说:“大人是心疼奶奶,您好不容易睡沉,他怎么舍得搅您好眠?”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空落落的:“他走时当真一句话也没给我留?”鱼水之乐后一夜好眠,醒来君已不在,她一人孤枕。多年未见,他说日思夜想,她又何尝不是魂牵梦萦?   “大人走得急,奴婢寻思着肯定有急事。”瞧主子这样,婆子哪敢说昨夜里她也睡熟了。   “急事,”妇人眼中凝泪。   屋中沉寂片刻,婆子见不再追问,赶紧岔开话:“少爷下午来过,说路上积雪太厚,咱们可能要在这住几天,等雪融了再启程回范州。”   妇人撇过脸,淡淡道:“知道了。”   雪后连着几日晴好,很快路道就干净了。这天吉诚驾驴车去县里书斋,送手抄书,直到天黑尽才着家。一到家,等不及驴车停稳,人就跳了下来,冲进了正屋。   “爹,知州骆大人不见了,现在县里到处都在盘查。听说州府那边也一样。” 第8章 有意   “骆斌云?”盘腿坐在榻上看《四方周游》的吉忠明很是诧异,见大儿点头,面露疑惑:“不应该呀,他是知州大人,就算是下来体察民情,也会有亲信护卫随行,怎会不见了?”   “听说是连护卫一起失踪了。”   之前在城里被盘查了两回,路过镇上时,他又被衙役拦下一回。吉诚心有余悸:“今儿那些当差的,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眼神稍有躲闪的,就走不了了。”   吉忠明放下书:“当然凶恶了,骆斌云是内阁首辅张大人的嫡亲外甥。他出事了,别说齐州府,就是阳安省府都兜不住。”想到几天前那场大雪,直觉告诉他,近日若不能找着人,那就找不着了。   着家了,吉诚也舒缓了下来:“徐掌柜让我最近没事别往县里跑,说知州大人失踪前最后一次露头,就是在咱们迟陵县。”   “那就不去。”吉忠明端了炕几上的茶,喝了一口。一个五品知州连带着护卫一同失踪,不是小事。迟陵县要有阵子不能安生了。   门外,吉欣然将屋里对话听了个全。最近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她也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今日见大伯晚归又匆匆去找爷,她便知有消息,就往厨房提了壶开水跟着来了正屋。   果然,骆斌云消失了。   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受,她庆幸有茫然也有。几日前,因为自己的插话,改变了事情的发展。虽因此她娘没有遭前世那样的罪,但她却很惶恐。生怕自己得益于前生记忆所占据的先机,不再有。   现先机犹在,她又徒生茫然。抬眼上望,头顶就只有这片巴掌大的天。她身在枣余村里,要怎样才能改变自己的悲惨?拼尽所有,又真的能改变得了吗?   吉安拿着分好的线出东耳房,就见吉欣然拎着茶壶呆站在堂屋门口,走上前去提醒:“水凉了,泡不好茶。”   闻声,吉欣然立时回神:“小姑,爷在和大伯说话,我想等他们说完再进去添水。”   是吗?吉安没细究,空出右手:“水给我吧。”   想听的都听到了,吉欣然也没坚持,将壶给吉安:“小心。”   吉安拎了壶,掀帘走进堂屋。她爹和大哥估摸是听着门外的声了,这会没在说话。   “帮娘分了一下午的线,我眼睛都酸了。爹,您给我把枸杞,我放上几朵菊花泡茶喝。”   吉诚上前接了小妹手里的茶壶:“别跟爹要了,爹的也是我给的。我一会拿一小陶罐给你。”   “谢谢大哥。”吉安往里屋去寻她娘,也不问他们刚在讲什么。反正对目前尚走不出枣余村的吉欣然,她就一招,以静制动。   里屋点了油灯,吉孟氏坐在炕上,发髻有些松散。最近总想着一些事,成夜成夜地睡不好,才几日脸皮就往下耷拉了。昏暗的灯光一照,人更显老态。手里拿着几张泛黄的纸,老眼空洞。   吉安知那是家里的房契和田契,挨到炕边,放下抱着的线:“您怎么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了?”   掉得稀疏的眼睫微微一颤,吉孟氏敛目,眼中有了些许光:“到娘身边来坐。”上回老二归家,黄氏来了那一出后,老头子已经连着几天给她讲古。   讲他们刚成亲那会,因为他读书,她这个新媳妇谨小慎微、谨心尽力地伺候公婆,与大嫂也不敢有一句硬气话。可就算这样,大嫂每日里还是嘀嘀叨叨,摔盆掼碗的。   后来分家了,他们自己当家做主。虽然身后没了着落,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开始苦是苦了点,可两口子齐心合力,日子也不难熬。与大房人再见面,亦和和气气。   两家人了,没了银钱干系在里头,谁还没个好脸?   夫妻三十六年,吉孟氏知道老头子是想分家了。说实话,她心里很不愿,但这事由不得她。   吉安坐过去,抽走她娘手里那几张值钱的纸,细细翻看。县里铺子两间,都在西直街上,买了就赁出去了。良田拼拼凑凑有一百一十二亩,旱地三十亩。总的来说,她家条件够着小康。   三个儿子!吉孟氏叹气。既然老头子有那心了,那她就要好好想想这家该怎么分?抓住身旁闺女的手,指下细细腻腻。这个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得有一份。   其实吉安挺能理解她娘。吉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富裕的祖产。现在所有都是老两口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攒下的。他们尚没享受成果,孩子就长大了。各自成家,各有心思。   吉家分家,分的是老两口辛勤大半辈子所得的果实。关键果实被分尽,他们还很可能会落不着什么好。   换作是她,她也会不甘心地想要牢牢抓住,不等死不松手。将房契、田契还给娘,吉安劝到:“您不要多想,咱们主动总比被动来得好。”   吉孟氏没精打采。黄氏躲屋里几天了,吃喝都是大丫头端回西厢。她真的是厌恶极了那人,心头的火蹭蹭往上,怎么都消不了,燎得她嘴里都害疮。   有时她是真想逼老三休了黄氏,可又想想休了之后呢,三房那三个孩子怎么办?落后娘手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动不了黄氏,她这口郁气总要撒出来。老头子说,这些年自家与村西大房还常走动,都是因当年没撕破脸。这是在明着告诉她,再磨下去,她与老三迟早会因黄氏,母子反目。   一反目,别说母子情,面子情都没了。   吉孟氏眼前逐渐模糊,她这心里堵得慌,难受得很。吉安抽了帕子,轻轻为她擦拭泪,余光瞥见门帘下的鞋,知道大哥回去东厢了,嘴上就没了顾忌。   “娘啊,我说您就不会享福。不分家,一大家子十来口,吃喝尽是您和爹的。虽说田地收成和铺子的租金都在您这,但您仔细想想您为了能俭省一点,费了多少心思。心思费了,又有谁惦着您好了?”   吉孟氏苦笑,眼泪越擦越多。   “您今年五十二了,爹还比您大三岁。别整日瞧着我,你们就以为自己还年轻。明年大哥家信耘,您长孙,都要成亲了。您跟爹还要顾三个哥哥到什么时候?”   吉安眼眶也泛红,搂她娘入怀,轻拍着她的背:“您跟爹这回都听我的,把家一分,咱就坐正屋里当老财东。三个哥哥每月按时按点上孝敬。您和爹养了他们多久,他们也得养你们多久。   自己劳作了一辈子,便宜不能全给儿孙占了。以后我大了,也一样,该孝敬的孝敬,该伺候的伺候。”   “呜呜”   吉孟氏终于压抑不住,埋首在女儿肩上呜咽。   门外吉忠明嗓子眼就似被石块堵实了。老妻看不清,但他却不好糊弄。昌平二十一年腊月初九,老三请了他这个爹到镇上云客来茶馆喝茶。才坐下,就先以茶代酒三敬他。   他当时心里头对这个儿子已经失望了。老三以为在县里买铺子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小瞧他爹了。   迟陵县就那么点大,能瞒住什么事。老三前脚买了铺子,后脚西陈书斋的徐掌柜就差人来告诉他了。黄氏娘家父亲在镇上贤客书肆做掌柜,她二哥收旧书,这些西陈书斋徐掌柜一清二楚。   做父亲的,他可以坦然接受儿子驽钝,但却无法认同儿子算计苦心供养他多年的娘老子。老三说买铺子搞营生,是为长远计。这点他赞同,科考举业确实花费极巨,但别的心思呢?   老大、老二自立业,除了吃穿公里的,花用都自己掏,当然娃儿读书除外。老三志在科举,虽没立业,但有秀才功名,收入绝对不差老大、老二。可他从来没提过,理所当然地花用公里。   上了陕东省乡试副榜,他出息了。买铺子搞营生,明面上确是为科考,但暗里未尝没有在为脱离吉家做铺路。脱离,怎么脱离?   这两年,吉忠明都在看着,想两个问题。一、黄氏的性子是不是当真如此?二、老三是真的喜欢黄氏整日哀哀戚戚,还是在故意纵容?   不是他这个亲爹,爱把儿子往坏里想。实在是黄氏嫁入吉家十四年,既畏惧老妻,却又不改“本性”,屡屡挑起老妻怒火。而每每老三又袒护黄氏。可以说他的行为,是在变相地让他娘更加厌恶黄氏。   他意欲为何?家中不宁,于他有什好?   吉忠明沉目,这家早分,他们老两口早好过。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弄清心中疑虑。年后他会叫老妻,让黄氏随老三去县学照顾。他要看看,黄氏不分场合“凝眉垂泪”的毛病到底能不能好?   里屋,吉孟氏哭了一场,心里舒坦了不少:“我姑娘说的对,凭什我就该为他们劳碌一辈子。”分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她还能少气点,和老头子多活几年。   见状,吉安放心了:“不当家不知家事琐碎,当了家他们自有体会,就该清楚您为这家付出了多少心血。”   “对,是该让他们自个烦去了。我看他们能不能买到两百文一匹的细棉布,能不能让饭桌上常有荤腥,还年年有余剩?”   想开了,吉孟氏也有了胃口,正好朱氏在厨房给吉诚做臊子面,她也来了一大碗。吃饱了,洗漱了一番,进屋开始清点银子。   “除去我跟老头的体己,账上共有银五百二十六两,金三十两。三个儿子,两间铺子,唉都是讨债的,看来还得买间铺子。”说着话,她顺手拿了一张百两银票放进体己钱盒中。   吉忠明趿拉着棉鞋进屋就听到这么句话,走到炕边,拿起一只银锭子掂了掂。在镇上私塾坐馆二十余年,他也不是只懂当先生。学生中有人家里走商,他也会掺一份。   “两间铺子够了,老三有铺子。”   “啥?”吉孟氏愕然。   既然她把丫儿劝的话都听进去了,吉忠明也不打算再瞒,三言两语将老三买铺子的事讲了,不等她回过味,又言:“我思虑过了,老大、老二一人一间铺子,良田三兄弟一人二十亩。银子老大、老二各六十两,老三一百两。   至于房子,他们现在住的就归他们。要是有谁不愿意在这住,想搬出去,我们给十两银,房子归我们。   分完他们,家里就只剩良田五十二亩,旱地三十亩。我想若能碰着好地,再买五十亩,凑一凑,给丫儿做嫁妆。   分家之后,孝敬银子我们也不多要,每年九两银,平下来一家三两。粮食,我们有地不缺,就不用他们给了。暂时咱们身子都健朗,就先带着丫儿过。等不中用了,就在老大家。”   一气讲完,吉忠明赶紧爬到炕里面躺平,才闭上眼睛,就听老妻怒骂,“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他了。吃的屎吗?竟敢背着我” 第9章 起火   东耳房里,吉安躺炕上正想着书中情节,忽闻她娘中气十足的大骂,惊得一拗坐起,才想下炕去看看,又顿住。这不像是在骂她爹爹搞营生从不背着她娘。狼心狗肺、吃屎?长这么大,她还是头次听娘开这样的脏口。   骂谁呢?   吉安想起一事,心里有了猜测。书中吉欣然重生回来没多久,吉彦就去了阳安省府考乡试。此回乡试,他上了副榜名。后来卖了副榜名,得了三百两银。   在吉欣然原生一世,这三百两银被吉孟氏要去了两百五十两。   重生后,吉欣然首先盯上的就是这笔银子。在她有意无意地卖苦下,吉彦愧疚不已,首回动摇了“愚孝”的心,拿出了五十两,主动去正屋找了他娘。   保下的两百五十两,吉欣然也有安排。借着一回去镇上,她拉黄氏到贤客书肆,寻了她外祖黄掌柜。不久黄氏的兄长就找上了吉彦,痛斥吉彦而立之年却仍吃喝父母、不能养家等等。   最终吉彦如了吉欣然的愿,在县里买了间铺子。未免遭正屋、大房、二房算计,还将铺子归入了黄氏的嫁妆里,交由黄氏兄长打理。待一切妥当后,才找上老爷子坦白。   在《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里,她爹吉忠明是个偏心但又好体面的人。对三房私买铺子搞营生虽不满,可在儿子一番大义言说后,也只得违心表示同意三房的作为。   正屋里骂声还在继续,吉安疑惑,她娘怎么现在就知道了?是爹告诉她的吗?   肯定是。   这会家里除了爹,知道吉彦私买铺子的就只有三房那对母女。可爹为什么现在就将事告知娘?以她爹的谨慎,绝对不会是说漏嘴。   书里吉彦私买铺子的事,可是一个大爆点。分家时,被二哥揭露,她娘因此差点撕了黄氏,混乱下还错手伤了护妻女的吉彦。   举人老爷被亲娘破了相,传出去可是会大损吉家名声。她大伯更是与爹红脸,指着她娘大骂恶妇。   “我得好好捋捋。”吉安又躺回了炕上,双目望着帐顶,陷入了沉思。东厢里,朱氏耳朵贴门,正听着正屋的骂声。吉诚背手站在里间,双眉紧锁。   他娘是在骂老三呢,老三在外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老二告诉他的。黄氏娘家现在走路都带风,镇上谁不说他家有个好女婿?   “当家的,咱们要不要去正屋看看?”朱氏此刻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娘气坏了,我进门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像村后杨二婆娘那般骂人。”   她家婆婆一向自持身份,家里家外都矜持得很。像黄氏那样眼皮子一夹就掉猫尿的,若摆在旁人家,就是丧门星,哪容得她站着活?她婆婆面上是狠,可从来没辱骂过黄氏,更是没碰过黄氏一根手指头。   吉诚瞥了他婆娘一眼,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收拾收拾赶紧睡觉,哪哪都有你。”   “什么哪哪都有我?我也是关心娘。”朱氏不再扒着门了,回过身瞪向她男人:“我问你,老三在外搞什么营生?”   正走向炕的吉诚有点意外,扭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老三?”   “不是他,还能有谁?”朱氏冷哼一声,进去里屋,语带不屑地说:“就他一肚鬼心思。”她们妯娌三个,要论哪个娘家底子最厚实,可不是村里以为的黄氏,而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二弟妹。   黄氏她爹只是个掌柜,人二弟妹家里镇上三个肉摊,县里东西两街都有肉铺子。二弟妹她爹洪大方,年轻时进山猎过大虫,杀猪那是眼都不带眨一下,四个儿子全随了他。   一个闺女,在家也娇养。嫁闺女不找媒人,洪老爷子就看上了吉家,自己找上老爷子说的儿女亲事。   二弟妹才嫁过来时,洪家往吉家送肉都是半扇半扇地送。后来还是老爷子亲自去了洪家一趟,洪家才不送了。   二弟到镇上私塾坐馆,洪老爷子高兴得逢人就说。他要是敢有旁的心思,不用婆婆在这骂,洪老爷子早给他掐没了。   “你别去管,也别去理三房的事,日子照常过。”吉诚坐到炕上,沉着脸。   朱氏不高兴了:“老三事都做出来了,还不兴我这大嫂问一句?”   “既然知道自己是大嫂,那你就只要谨记一点。不管到了哪天,爹娘都会跟咱过。”   一言惊住朱氏,这什么意思?她盯着吉诚,久久才回过味来,不禁瞠目,急急上前小声问道:“爹娘要分家?”   吉诚没回她,倒床上翻身朝里。朱氏急了,坐过去推他:“你倒是说呀。”怎么就要分家了?她不是不愿意,只是不想现在分。   “最迟也就明年秋后。”吉诚心里头是跟老二想一样,早点分家,三兄弟各走各的路。日后谁若有心帮扶就拉一把兄弟,若不愿意,他们也不去扰着谁。   朱氏松了口气:“秋后可以。”   西厢三房,黄氏一脸愁容,与女儿相顾无言。两个儿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里屋门边,看着他们娘和大姐。   吉欣然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至少奶没跑来西厢打骂。转头看向两个弟弟,她婉笑:“你们也快回屋睡吧,明儿天不亮还要去私塾。”   “大姐,”吉信旻已经十一岁了,该懂得事他都懂:“奶她”   “只要你跟信嘉好好读书,娘和我所受的苦就都值得。”吉欣然起身,送他们回屋。   待里间只余黄氏一人时,她面上了没了愁,眼神平静不含一丝怯与柔弱。听着骂,嘴角微微挑起,尽是嘲弄。   吉孟氏足足骂了有两刻,睡在里头的吉忠明也不去拦。   待骂累了,吉孟氏心中还很是为自己不平,下炕喝了半杯冷茶,转过身就冲老头子说:“凭什要给他一百两银子?他之前卖副榜名,予我五十两银,我就把那五十两给他。”   她供三房供得够够的了,老三就这么对她和老头子的?心寒得她全身都在打哆嗦。一家吃喝用全在公里,藏了钱竟敢在外私买铺子。他这是把老大、老二踩脚底去了,就他是亲生的?   吉忠明睁开眼睛:“那一百两分两次给,明年七月,他启程去阳安省府时,给五十两,分家时再给五十两。”   吉孟氏不愿:“你就那么肯定他明年会中?”老头子的意思她明白,乡试前给那五十两,若老三当真中了,那他这举人便是吉家集全家之力供出来的。   有这底子在,哪怕是分家了,老三也不能独个好过。他得顾着老大、老二和丫儿,不然就是忘恩负义,品德有亏。   “哪有十足的事儿?但都到了这境地,咱们也不差这五十两。”吉忠明转头朝老妻:“不早了,上床歇息吧。明日你也别针对老三媳妇。三房的事她就是有心,做主的也还是老三。”   “混账东西,”吉孟氏气捋不顺。   与她一样气不顺的,还有百里之外的一人。范州府潭黟县运祥客栈,客院里正房堂内,杯盏碎片洒了一地。站在堂中的鹿眼美妇,一手握帕撑在六棱桌上,腿边跪伏着方脸婆子。   “他要多少人伺候?迟家小子、陈家老二还不够吗?他这是存了心要与我这个母亲作对。”   方脸婆子额上都冒汗:“我的奶奶呀,迟家小子、陈家老二可不是咱家奴才。还有您您不能让田老牛去打听大人的事。要是被少爷察觉,您和奴婢一家就都没活路了。”楚老太爷那是什么出身,辽边马匪,杀人不眨眼的!   虽说大景建国时,老太爷就金盆洗手,领着他那群伙计策马离了辽边,置田桑种,娶妻生子,但血性难消啊!   当年独孙丧在外,要不是小少爷还活着,老太爷子有顾忌,奶奶不会真以为他是怕了谁,才束手不查孙儿死因?那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孙子,大老爷早丧,就留下那么一根独苗苗。   楚韩氏两眼蒙泪:“可可是表哥”   “没有表哥,您此次来齐州府只是为了还愿。”方脸婆子直起身,两手扒住妇人,勒大眼小声警告道:“奶奶,您要清醒,大人失踪的事,咱们沾不得。”骆斌云家中大妇,也不是吃素的。   楚韩氏跌坐在绣凳上,眼泪直流,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早知如此,她就该绝了念头,不应他来这齐州府。   夜深人静时,一抹烟燎气自客院正房散出,正房里渐渐明亮却静默无声。守门的婆子仍倚门沉睡着。   屋后老樟树上,瑞凤眼少年背靠着分枝干,玩着挂在腰间的小木珮,修长干净的手指白得泛光。 第10章 识破   烟燎味呛鼻,他却无动于衷。直到火势大起来,才从树上一跃而下,漫步往东厢去。不过百息,寂静的院子里传出叫喊。   “着火了,快来救火啊,快救火啊奶奶大奶奶还在屋里”   少年只着一身白色缎布里衣,冷肃着一张尚未脱尽稚嫩的清俊面容,从东厢奔出。冲到正屋外,见火势已大,目露惊惶。   丝毫不惧滚滚浓烟,上前一脚踹开紧闭着的门。没了阻挡,火舌猛扑而出,少年侧身避开势头。屋内有微弱的呼救。   “奶奶奶奶,”方脸婆子在屋外急切地呼叫,但又却步不敢靠近快被火势吞没的屋子。眼见少爷冒险进屋,她不禁追上前,只两步又顿足。老眼盯着丈外那扇如恶兽血口的门,犹豫两息,终一咬牙投身进去。   那两母子有一个出意外,她一家都得陪葬。与其在这害怕,还不如搏一搏。   这时客院里人都已醒来,端盆的端盆,拎桶的拎桶,开始救火。不久运祥客栈的掌柜带着一众店小二也着急忙慌地赶了来,加入其中。   慌乱中,狭长眼青年迟潇突然想起什么,瞪直了眼大转身,目光扫过周遭来往的人:“陌哥儿呢?”   声才落下,正屋轰然塌顶,与此同时一团火苗撞窗而出,正好迎上扑来的一盆水。迟潇闻声看去,大惊丢下拎着的桶,和娃娃脸陈二道冲过去,将被压在已焦黑了的锦被下的少年拉出。   “陌哥陌哥二道,快找大夫。”   棉被下还有一妇人,妇人脸被熏得黑如锅底,眼睫都秃了。一头原本油亮的青丝,此刻亦如干枯了的杂草。   大夫来时,少年已清醒,披着件轻裘正站在东厢外,面朝着已扑灭火的正屋。正屋顶塌了,房梁只剩两根。火扑灭都有两刻了,仍有青烟不断冒出。   迟潇一直守在旁,见二道带着一背药箱的老头回来,凑近少年:“陌哥,过去给大夫瞧瞧。”里屋那个死了没事,这位可是老楚家的命根,若是出了差子,那他和陈二道也别回楚田镇了。   少年闻言回身,拱手向老大夫:“有劳您先去看看我娘,她被烟呛着了,至今未醒。”   留着寸长白须的老大夫,点了点头,就随候在门边的长脸婆子进了屋。   见状,迟潇撇了撇嘴,不高兴地抱臂转身,与陈二道开始挤眉弄眼。   若不是里屋那位大冬天的要来齐州府还愿,他们也不会遇着这糟心的事。天干物燥的,还敢在屋里点香、烧炭。现把人客栈房子给烧了,这得要赔多少银钱?   老太爷那么大岁数了,辛辛苦苦守着百顷良田,还不是想给陌哥多留点媳妇本。她这个做娘的倒好,嫁入楚家都快二十年了,还委委屈屈。整日里啥事不干,尽知道霍霍。   陌哥他爹,当年真是瞎了眼了,拼小命下水去救这么个糟心娘们。要他说,楚田镇随便拉个佃户丫头出来,都比她省心。   “哎,迟潇,那个钱婆子呢?”陈二道之前就觉少了什么,这会才想起来。   迟潇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烧得只剩副骨头架了。还算她忠心,没临阵跑了。”里屋那位醒来,怕是要伤心了。   半盏茶的工夫,老大夫一脸凝重地出来了。少年立马迎上去问道:“我娘怎么样?”   “老夫给她扎了针,过会就能醒来。只是”老大夫叹气,抬眼看向还未冠发的少年:“只是浓烟侵入体,伤了咽门、肺腑。你母亲余生,不止咳疾难消,言语上也会有”   虽未言尽,但少年已明了,倔强地忍悲痛但仍止不住泪上涌,汪满眶,哑声道:“还请大夫全力救治我娘。”   老大夫摇首:“没用的,她已伤及根本。”   一夜没睡实的吉孟氏,今儿早早就起身了。供了多年的儿子,眼瞧着快出息了,可就在这当口却叫她发现儿子是头白眼狼。心头焖火,才一夜嘴里疮就生至五个,连耳后都鼓了个指甲盖大的包。   抓了一把菊花,她要去厨房煮点降火汤。只门一开,就被吓得心都不跳了,瞠目后退两步。待看清了人,破口大骂。   “一早上的,你作什死?”   原是黄氏,单衣薄裳披头散发地跪在门口,泪流满面:“娘,我知道您在生相公的气,”说着话就开始磕头,“我们知道错了,求您不要”   “黄氏,”吉孟氏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心还突突的,颤手指着她喝道:“我警告你,你把我吓出个好歹,老三这辈子都别想考科举了。你也可以尽早绝了做官太太的梦。”话音未落,便气冲冲地跑出去,往厨房。   “日子舒坦是吗?今儿我就找点事给你做。免得你一天到晚地闲着,心里生鬼。”   东耳房里,吉安被吵闹声惊醒,拽了件长袄穿上便出屋了。厨房门口,吉诚两口子也只披着棉袍。洪氏裹着欣欣的小被子随吉安之后,来到厨房外,伸头往里张望。   厨房里,吉孟氏骂骂咧咧:“我让你作,老娘今天也不跟你客气了。反正无论我怎么忍,外头都骂我是恶婆婆。既然这样,我干脆把恶婆婆的名做实了,也算是没辜负你费的心思。”   拿了大簸箕,扔到地上。到灶膛里扒出一畚箕灰倒进簸箕里。然后开了橱柜,拎出一小口袋黄豆,往灰里一混。拉过跟来跪在一旁低泣的黄氏,摁进灰里。   “挑,从今天开始,你万事不要做,就在这给我挑豆子。”   跟她闹!吉孟氏被气得快没了半条命,双手叉腰,大喘着气。吉欣然赶来时,她娘才把头从灰里抬起来。脸上有泪,草灰黏了一脸,就这样竟还在抽泣。   “娘”   吉欣然扑过去,将人抱住,也跟着哭了起来。看着这一屋子,吉诚阴沉着脸,正好他大儿在身后,回头就指向院门:“去县里把你三叔叫回来,家里婆娘这么闹,他也别读什么圣贤书了。”   “不要啊,”黄氏哭嚷着挪膝向门口扑去:“大哥,不要啊。我知道错了。再过几月,相公就要乡试了”   朱氏窝火:“他三婶,家里没人怎么你,你一大早地跪在娘门口,是存了心要吓娘啊?有你这么当儿媳妇的吗?”瞧她这样,真的是晦气死了。   “三嫂,既然清楚三哥快要乡试,就当一切以他的前程为重。”吉安看着黄氏,心里莫名生疑窦:“孝居百行之先,你以为三哥后院若沾上不孝之名,他还能继续科举?”   “没没有,”黄氏慌忙摇头,挪膝转过身,面向吉孟氏:“我没有要吓娘,我真的没有要吓娘的心思。相公私在外搞营生,娘生了大气,夫妻一体,我我想求娘原谅。娘”   吉安蹙眉:“原谅?”   “相公不得已的,他那么做也是为了家中能和睦。不患寡而患不均,科举花用大,他不能让家里一直偏着他。”黄氏痛哭,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婆婆。   “别在这咬文,”洪氏听出音了:“你把话说清楚,谁患不均了?这家里除了你三房会折腾,还有谁跟谁闹过?”   吉安吐了口气,笑了:“三嫂,原来你和三哥心里头都清楚,家里一直在偏着你们。那我可就放心了。”冷眼瞧着那人,“如果仅是担心大哥二哥会因此不忿,进而对三哥心生怨气,这事好解决。   今儿大哥大嫂都在,二哥虽不在但二嫂和信宜在。你给他们句承诺,待他日三哥腾达,必定十倍、百倍地回报爹娘与两个兄长,否则此生仕途无望。”   闻言,黄氏一愣,竟忘了哭。吉欣然诧异,扭头望向小姑。其脸上虽有浅浅笑意,但眼波平静。此刻她看她们,就像是在看戏台上的丑角。   吉安不避吉欣然的目光,又言道:“夫妻一体,三哥又那般爱重三嫂。你给的承诺,想来大哥大嫂、二嫂信宜都会信。”   拐了下边上的二弟妹,朱氏附和:“她三婶,你说,我们都听着,肯定一字不漏地把你说的话铭记在心。”   “三弟妹,原是二嫂我误会你跟三弟了。一直以来,我还以为三弟被养惯了,不会念爹娘恩,兄弟情呢?是嫂子心眼小,我跟你赔不是。你说,我跟我大儿子听着。”   洪氏有点子佩服小妹了,到底是爹娘精养着的,心思就比她这憨妇要周全。   看黄氏被架在那,闭口不言。吉孟氏心里火都冲上了鼻头,抬腿一脚蹬开她,怒步出了厨房。   吉忠明背手站在正屋门口,淡看闹的这一出,对之前猜测更是多了两分确定。黄氏闹老妻,就是故意的。只是今天的情况,出乎了她的意料。以往家里每有不平,村里都会起阵风。这回,他倒要看看会吹什么风?   厨房里,黄氏被蹬得摔在地上,久久不动。吉欣然回过神,惊呼:“娘”   杵在门口的吉安,没有上前。她娘也是有心了,没这一脚,黄氏可糊弄不过去。   转身准备离开,只脚后跟才抬起又落下。她知道之前莫名生的那股疑惑在于哪了。书里吉家未分家时,黄氏懦弱得像只包子,任人拿捏,遇欺也从不还击。吉欣然重生归来后,黄氏在她的“引导”下,渐渐有了脾气。   分家后,她更是一夜成长。随吉彦到书院生活,家里家外也是面面俱到。   回头看向被吉欣然抱着掐人中的妇人,吉安敛目。 第11章 收拾   吉家在枣余村头,占地不小,靠近的人家少。故早上闹出的动静虽大,但并没传出去。半天下来,村里风平浪静。只冬日里没事,闲下来的老婆子小媳妇聚到一块,最爱谈的还是双秀才吉家。   这不村北王二婶家,午后就热闹得很。七八妇人坐在院里晒着暖阳,一边闲谈一边纳着鞋底。   “昨天在镇上,我遇着村西红媒婆了,在买千层底。”脸嫩的妇人,髻上插着一根螺旋纹老银钗,低眉笑着说:“这一到冬闲时,红媒婆就忙得脚不沾地。”   边上颧骨略高的妇人接上话:“那是当然,娶了媳妇好过年。”   对面在穿线的老妇,扭过身凑近隔着的王二婶:“他二娘,你上回去村东头,怎么说的?”   脸上有肉的王二婶,眼都不抬纳着鞋底:“什么怎么说?”   老妇人啧了下嘴,将话点明:“你侄子的亲事。”   几个妇人噤声,竖起耳朵来听。王二婶装糊涂:“我娘家家景好,大成又在县太爷跟前当差,急什么?”   “这么说吉孟氏没应。”老妇人穿好线,针在泛油的发上挠了两下:“她家闺女也不小了,大成这样百里挑一的人材都看不上,还想什么样的人家?”   王二婶倒是不在意:“一家有女百家求。老秀才四十出头才得个靠心近的,在闺女一辈子的事上,他们两口子自是要谨慎。”   凸嘴杨二婆,平日里最见不得一身富贵的吉孟氏。一个绣娘而已,要不是好命嫁给吉二明,看她能日日躲在家中,地里的事一点不沾手?那闺女也是,一身懒骨头。   “别是养着给城里的老爷做小的。”   “你胡嘞什么呢?”王二婶不高兴了,在她家院里说这话,要是有嘴不牢靠的传出去,她家日后还怎么跟村东吉家往来?将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丢进线篓子里,起身回屋。   脸嫩的妇人瞥了一眼杨二婆子,拿了自己的针线篓子,也打算回去了。祖辈都待在一个村里,有这么说人家闺女的吗?   “呵,”颧骨高的妇人嗤笑。老虔婆好不容易生个牙口齐整的闺女,就以为自家姑娘是天仙,一心巴望着吉家。可惜啊,人吉二婶不瞎,压根看不上。   话题中心村东吉家,此刻正不安生。午饭后,豆子才捡了一碗的黄氏昏了,身上滚烫。   她一病,吉孟氏也哼哼哎哎地爬上炕,捂着心头说喘不过气。吉安守在旁,给她顺气。   从不插手婆媳事的吉忠明,叫来大儿:“你去套驴车,让信耘娘和老二家的陪着,送黄氏去镇上医馆。瞧完了病,再送她回娘家待几天。”   该!快十一月的天,一清早的单衣薄裳跪在外,黄氏就是在找病。吉诚一句都不劝,出屋一脚跨进厨房,给正在煮降火汤的婆娘说了事,然后脚跟一转去后院套驴车。   降火汤也煮得差不多了,朱氏又往灶膛里添了把火,便脱了罩衫,喊了二弟妹把小欣欣送正屋去。   跟吉安交代了两句,接着两妯娌就往西厢。西厢里,吉欣然正用细绵巾子沾老酒,给她娘擦拭额头,驱烧热。两眼还肿着,心里埋怨。   娘也是傻,奶昨晚上是骂了,但没点名道姓。她一早上跑去认错做什,不是自找罪受吗?现在就连小姑都觉,她娘是故意要吓奶。大伯娘更是逮着机会,就差指着鼻子骂娘不孝。   “三弟妹醒了吗?”朱氏推门进屋,三两步走到里间,拨开迎上来的大丫头,上前伸手去贴黄氏的额头。黄氏昏睡着,还紧拧眉头。   “大伯娘,二婶。”吉欣然以为两人是来看她娘的,不想才准备去倒茶,就见大伯娘拉她娘起身,二婶也上去帮忙。   “你们”   洪氏抢了话:“你爷让我们送你娘去镇上瞧病。都烧成这样了,人总不能赖家里待着。要是出个好歹,等你爹回来,肯定又要怪罪咱们。你娘日后是有大福气的人,咱们可开罪不起。”   阴阳怪气的,吉欣然只当没听出音,欣喜道:“那就多谢大伯娘、二婶了。”原以为她奶装病,不会有人敢管三房事。她忘了家里还有爷,爷最是要体面。   把人架起,朱氏吩咐吉欣然:“帮你娘收拾两件衣物。”   “收拾衣物?”吉欣然顿觉不妙:“不用不用,瞧完大夫就回来了。”   洪氏学起黄氏的作态,耷拉下一双柳叶眉掐着音说:“你奶被你娘惊了魂,身边不能离人。我有个小娃子要看,还要帮着点小妹看顾娘。你大伯娘操持一大家子,也空不出手。家里暂时没人顾得了你娘。你爷说了,送她回娘家养病。”   “这这怎么能行?”吉欣然拦住两人:“我们不去镇上了,请大夫来家里瞧。不用谁照顾我娘,我伺候她。”   “不是我说,大丫头,就你娘这样整日哭哭啼啼的,放谁家容得?”朱氏一把将人扯开。吉欣然瘦弱,怎拦得两人?   “不不要,”这时昏了有大半时辰的黄氏,撑开了两眼,干裂的唇开开合合:“我我没事,不不要去镇上,”挣扎着想要摆脱架着她的两人,可惜力不及。   强行将黄氏塞上驴车,吉诚立马驱驴上路。吉欣然追出百丈,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驴车远去。待缓过气来,又急急往回跑,她要去求爷。   吉忠明正站在院里等着。吉欣然进远门,不等到近前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道:“爷,我娘知道错了,她是无心的。十多年了,她就是怕奶,奶脸一冷,她就浑身打哆嗦。她真的不敢吓奶。”   “然丫头,厨房的豆子没捡完,你去继续捡。”吉忠明垂目看着这个大孙女:“顺便静静心思。”他早有意要罚她。一个闺门女,也不知受谁唆使,竟三番两次偷听长辈说话。   闺训呢?   吉欣然愕然地上望着她爷,心里到底是有些虚,泪不住地往下流,不敢再言语。目送她爷进屋,迟迟才撑地,挪动已被冻麻木的腿爬起,失魂落魄地走向厨房。   没了黄氏在家中,吉家清静了不少。吉欣然日日捡豆子。捡完了,豆子又被倒进灰里。她接着捡,每日里都腰酸背痛。   家中其他人,都各忙各的事,没人提在娘家待着的黄氏,更没人提给县里吉彦带个信。   入了十一月,又下了一场大雪,天更是寒凉。吉安找出前年大哥送的汤婆子,在里加了木炭,套上一层厚实的棉套子。做女红时放腿上,暖和和。   再有几天就到冬至了,前日二嫂娘家送了半扇猪肉过来,说是给小欣欣剁饺子吃。二嫂接得顺溜,但她娘却不能让亲家空手回。正好家里磨了江米,硬是分了一半给二嫂娘家。   今儿吃完早饭,大嫂、二嫂便称了二十斤面,忙活剁肉包饺子。馅和好了,这才在院里摆好竹帘子,院门就响了。   在带着妹妹玩的信启,跑去开门。   “爷奶,信旻哥的姥爷姥娘和大舅来了。我三婶也回来了。”   帮着揉好面的吉诚,洗了洗手迎了出来:“黄三叔来得正好,中午吃饺子。”   “客气了。”戴着瓜皮帽,留着短须的花白发老汉,领着个笑脸老妇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位吊梢眉中年男子。黄氏垂首,小步走在最后。   在厨房忙活的朱氏、洪氏相视一笑,出来招呼了一声,又回去忙了。   黄老娘转头见闺女还杵那不动,气不打一处来,开嘴斥道:“没见你大嫂、二嫂忙着,还不去搭把手?”被婆家送回去,一待快一月,不见人来接。黄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家里大孙女说的好好的亲事,就差换庚帖了,也黄了。老大媳妇昨日哭闹了一通,带着闺女回娘家了。她这头把人送回吉家,还得跟当家的转道去潦河上村接人。   黄氏不动,红肿的双目看向她爹。   黄老爹心里在骂,脸上却堆着笑问吉诚:“你爹呢,我们老兄弟很久没聚一块喝酒了。今日得空,我特地上门来找酒喝。”   “我这可没好酒。”吉忠明掀帘走出正屋,身后跟着面色不佳的吉孟氏。   见着人,黄老爹赶紧上前,一脸惭愧:“亲家,对不住啊。我这孽障叫你二老操心了。”说着又瞧向没好脸的亲家母,“我给你们赔不是。”快冬至了,出了门的闺女总不能留在家里过节。   这时黄氏上前,跪到地上:“爹娘,我知道错了,”磕下头去,“求爹娘原谅我这一回。”   吉孟氏瞅了一眼老头子,上前半步:“亲家二老在这呢,也不是我有意为难。娶女过日,谁家愿意鸡飞狗跳,谁家不想欢欢喜喜?”   “是是,”黄老娘这一月也没少受儿媳妇罪。   “我不知道她在闺中时,是不是也整日眉头皱得跟喝了两斤黄连汤似的?反正自嫁到吉家,我就没见她怎么开颜过。这是嫌吉家日子不好过?”吉孟氏没给留脸面:“要不是看三孩子面上,我早让老三休了她了。”   “不能够不能够,”黄老娘急忙上去给吉孟氏顺气:“是我没教好,我的错。老姐姐再信她一回。以后她若还敢作死,您叫人到镇上知会我一声,我自带笤帚上门收拾她。老姐姐别跟她气,不值当不值当”   黄氏紧抿着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滴,十指紧抠着地。厨房里,灰头垢面的吉欣然想出去看看,但她这样子   “好好捡你的豆子,大人的事少管。”洪氏擀着面皮,心里警醒。以后欣欣大些,她可得盯紧点,万不能学了黄氏母女。   黄氏被送回来后,消停了,日日晨昏定省,不敢再凝眉。冬至前天,吉彦归家,她也不敢提之前事。倒是吉忠明叫了吉彦去,将事讲明。这吉彦才从正屋出来,又被他娘喊住。   “你过来。”   “娘,”头戴四方巾的吉彦,有心想说两句好话替黄氏赔不是。只话还没出口,就见他大哥领着信耘扛着两大麻袋走来。嘭嘭两声,将麻袋丢到他脚尖前。   吉孟氏指着麻袋:“里面装的是落花生,你这两天给剥了。” 第12章 一起   “娘?”吉彦诧异,目光自地上鼓囊囊的麻袋移向板着脸的老太太,见老太太不像是在说笑,又转眼看向他大哥。   吉诚父子不约而同地撇过脸去,他们只负责听差使,旁的掺和不了。   “怎么?”吉孟氏口气很冲:“你那手太金贵,只能握笔拿书,剥不得落花生是吗?”以往都是她太纵着了,才叫这一个个的不拿她当号人看。好挺好,真当她有气只会往肚里咽?   吉彦连忙摇首:“当然剥得,”面露难色,“就是儿子前天向县学张教谕借了《战国策》,书上有三霖书院山长张共简先生的释义。儿子正想抄来细读。”说完又笑开,“不过娘既然有事叫儿子做,儿子无有不从。”   还在这跟她玩花花肠子,吉孟氏都想抡起巴掌给他两下子:“家里供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若因差着两天,就没考中举人,那便是你的命,也是我和你爹的命。”   “娘说得是。”   “别站着了,赶紧去剥。”   “是,”吉彦心中苦笑,原还想救妻女出水火,不料这会自己也空不出手来了。垂目看向地上这两大麻袋,还真是实实在在。他都有多少年没剥过落花生了?   嘴上已冒青茬的吉信耘,等他奶离开了,才敢小声问一句:“三叔,要我帮您把落花生搬到厨房吗?”正好三婶和大妹在那捡豆子。   吉彦看向他大哥。吉诚心里还堵着,也不想理会他,转身走了。   “您别指望我爹会帮着剥了。”吉信耘拉起一麻袋:“后院仓房里还有十三口袋落花生,奶正愁没人剥。”   现家里也就爷跟小姑没在怕,旁的都绕着奶着走。他娘说了,奶在立威。   正屋东耳房里,吉安收针,习惯性地将手里绣好的锦囊来回翻看两遍,才放下。拿开腿上的汤婆子,站起身,伸展发僵的腰。   活动开手脚,便摆开阵势开始打太极。前世,她是上了大学,才知道体育课也不太好蒙混。   太极,她苦学了两年,都形成身体记忆了。抬手分腿抱球,忙活了四十天,终于将六十只锦囊绣完了。接下来可以空两天,然后再绣小桌屏。   桌屏上的经文,她准备请爹来写底本。爹在县里西陈书斋挂名,抄了十来年的书,笔下功夫那是十分了得。   连着打了三套太极,吉安才觉身子彻底舒展开了。将绣囊收回床尾箱子里,拎了茶壶出去。院里摆了几排大白菜,他爹好吃酸菜,家里每年都会腌制一些。   推开厨房的门,吉安见她三哥坐在矮木墩子上,面前大簸箕里,冒尖的落花生。   “小妹。”吉彦一身干净的儒衫与这烟火气重的厨房是格格不入,但他脸上神情自然,剥起落花生也熟练得很。咔咔的   吉安瞅这一家三口,突觉很顺眼。捡豆子的捡豆子,剥花生的剥花生,这才有个平头百姓样。   “三哥。”吉安提着壶走到水缸那,拿了葫芦瓢舀水。   白净的脸上沾了灰的黄氏,直起腰板看向连背影都透着冷情的小姑子,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小妹,娘心里有气,我知道。但大好时光,你三哥不能在这耗着,他还有更紧要的事要”   “三嫂,”吉安打断她的话:“三哥苦读多年,腹中早有累积。我以为娘让三哥剥落花生实属用心良苦。读书人,不能死读书,偶也要体悟一番人间疾苦。”壶装满水,转过身来,回视正看着她的吉彦。   “人纵有高志,但脚踏的是实地,不能忘本。三哥,你以为呢?”   “忘本”两字入耳,吉彦心一坠,再闻小妹问话,他扯起唇角笑回:“最近又读什么书了?”   “没读。”这只是她在发现黄氏有两副面孔后的感悟。吉彦该是知道黄氏本性的,但多年来,他任由黄氏不断挑衅娘。所求的不过是腾达后无累赘,他一家独善。   真是好算计!吉安也不知该说他凉薄,还是该骂他天真?拎着壶,不管三人,回去自己的耳房。   她才走,吉孟氏就来了,从炉子里夹了几块烧红的木炭,端着离开。吉欣然看了她爹娘一眼,将手中的豆子丢进篓子里,追了出去:“奶,既然家里有活要干,那我跟娘可不可以不捡豆子了?”   捡了这么些日子,她指甲都黑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从前总觉爹不在家,娘又不得奶喜,他们三房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现有了对比,她不那么认为了,奶以往真的没在针对他们。   吉孟氏脚下没停:“眼里有活好。那今天把豆子捡完,你们就开始剥落花生。仓房里剩下的十多口袋,便交给你们娘俩了。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应该能剥完。”   奶在说什么?吉欣然愣在原地,久久不想回神。   黄氏在娘家时,吉孟氏就想好怎么治她了。只一句话,不让她闲着。黄氏若无事再敢掉一滴泪珠子,她就让老大送她回娘家过年。   以前顾着老三体面,如今她恨不能连那混账东西一块送去黄家。   傍晚,吉俞提着两大挂猪板油回来,一进厨房,还以为自己走错地了。稀奇呀,老三怎么在这剥落花生?   剥了一下午,吉彦手指头都瘪了:“二哥。”   “二伯回来了,”吉欣然也跟着叫人。   吉俞将提着的猪板油,交给在灶上忙着的媳妇:“爹给的。”   洪氏接过,凑了凑鼻子,皱眉问道:“你怎一身猪屎味?”这男人干什么去了?人老三在县里还赶在午饭前到家。她等了一天,他倒好,这会才着家。   “我在镇上遇见三哥了,听说今天家里猪出圈,便跟着去了潦河下村帮忙。”老丈人带着他们,一天杀了十七头猪。吉俞现在都觉两条胳膊不是自己的,万幸岳母没让他倒猪大肠。   原是去了她娘家,洪氏没再不高兴了:“我给你烧水,你赶紧洗洗。”   “好,”吉俞来到吉彦对面蹲下,伸手抓了一把落花生,剥着往嘴里丢。吃了几颗花生仁,他突然转眼看向在捡豆子的黄氏:“三弟妹病好全了?”   黄氏尴尬:“好好全了。”   “娘岁数大了,你以后要真想跪她,挑白日里”   “哪来那么多话?”洪氏在他背着的包袱上踢了一脚:“回屋把东西放下,去正屋瞅瞅你闺女。她又长了两颗小牙,这两天哼哼唧唧的,吃啥都不香。”   “是吗?那我带回来的炒米糖,岂不是要便宜那几个小子?”吉俞不快活了,他就喜欢看他胖闺女往嘴里塞吃的,然后小嘴一鼓一鼓的,别提有多可爱。   冬至这日,天没亮吉忠明一家就起身了。今天要祭祖,吉孟氏亲下厨,准备两道公婆生前爱吃的菜。这也是记着当初分家时,公婆私下贴补他们三两银子的情。   等忙好,一家子吃完早饭,时候也差不多了。吉忠明领着儿孙往村西大哥家。   今年这个冬至,过得非常平静。主要会折腾事的手头空不下来,压根没心思划拉别的。吉安对此很满意。   吉彦在家剥了两天落花生,第三日,早饭都没吃就坐村里的牛车跑了。吉孟氏说话算话,油壶倒了都不用黄氏去扶,她和吉欣然母女就负责剥落花生。   待仓房里十三麻袋落花生剥完,年都过完了。元宵前日,吉孟氏叫了黄氏到正屋:“后天老三就要回县学了。你也跟着一起。”   闻言,低垂着首的黄氏十分愕然,不由地抬起头。   吉孟氏撇过脸:“不止你厌恶我,我也不想每日里看见你。”   扑通一声,黄氏跪到地上,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又不知从哪说起,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娘,我没有厌我心里没有不敬您。我会和相公一起孝敬您和爹。”   “我没那妄想。”有这几个月的缓和,吉孟氏早想通了。她这一辈子就靠着老头子,哪天老头子要要走她前头,她也没什活头了,便随他一块去。   屋里沉寂片刻。黄氏还是有些不信,她想了多少年的事,真的能如愿?   “娘,您您刚说的?”   吉孟氏抄着手:“你回去收拾东西吧,老三不能总一个人在外。”   这回黄氏信了,连忙磕了三个头,哽着声保证:“娘,我一定照顾好相公,让他一心读书,早日考中举人,报您和爹的养育之恩。”   “但愿你心口如一。”   西厢三房,吉欣然正用脂膏按摩着手:“爹,州府的那位大人还没寻着吗?”   “没有,”吉彦看着两个儿子练字,大的还不错,小的这个手腕力道尚不足。   吉欣然装作无心地小声念叨:“失踪了都快三个月了。”   吉彦扭头看向闺女:“你好像很关心?”   “就是有些好奇,一个那么大的人,听说还带了护卫,竟突然不见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吉欣然歪头,摆出一副想不通的憨态。   “别想了,”吉彦笑之。骆斌云失踪一案,里头掺杂了政党之争,不是他等凡夫可窥。现县学暗里都在猜,接任齐州府知州一位的会是哪位大人?   齐州府在陕东辖下,陕东虽不比鱼米江南,但小麦、粟米、苞米产量极丰。内阁首辅张大人将亲外甥插到齐州府,未尝没有要把持陕东粮仓的意思。只是谁也没想到,竟有人敢对骆斌云下手。 第13章 徭役   黄氏红着眼睛回到三房,吉欣然见之急忙起身:“娘,我奶叫你去做什?”   吉彦也好奇,自去年十一月开始剥落花生,他娘对他这一房可谓是爱答不理。直到落花生全部剥完,才勉强给个笑脸,这还是冲着几口袋落花生仁笑的。   眼中噙泪,黄氏紧握手中帕,情深脉脉地看着丈外的男人,隐有羞涩:“娘让我后日与相公一道去县学。”   闻言,吉欣然讶异,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奶竟松口了?前生可是直到她高嫁进谭家,三房强势了,她奶才允娘带弟弟们去三霖书院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奶怎就突然改变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不止吉欣然,就连吉彦也是一时没回过味来。四日前,落花生剥完了,他这两天正想着娘下一波该让他们干点什么活儿。   见吉彦迟迟不做反应,黄氏心一提,犹疑地小心问道:“相公不高兴吗?”   “没有,”吉彦扯唇回之一笑:“我去正屋看看。”他娘不可能无缘无故放手妍娘。   正屋里,吉安拿着绣好的小桌屏,给她娘过眼:“怎么样?”米白的绢帛,细腻轻薄,非常柔韧。绢上的字苍劲有力,一般大小。爹还在底本上画了春芽、夏花、秋叶、寒松,亦被她用银线呈在了绢上。   吉孟氏对手中十二扇的小桌屏爱不释手,真的是精致极了!   “我丫儿比娘厉害。”这是她养出来的姑娘,心生自豪,日后也不知要便宜哪个?不能想,一想就止不住心酸。   吉孟氏小心翼翼地将绣件收进箱子里,拉闺女到身旁坐:“我刚跟你三嫂说了事,她还算识相,给我磕了头。”   吉安回握她娘的手:“不是挺好的吗?您怕她当不起家,总将人把在手里,那她这辈子也就当不起家。   现放开了,她伴三哥在外,遇着什么事,三哥在时,二人可以商量着来。三哥不在,她便得自个想法子解决。时间久了,自然能承事,家不也能当起来了?”   吉孟氏叹气:“但愿吧。”她不求老三能记她跟老头子多少好,只望哪日他真出息了,老大、老二有需要时,他力所能及内拉一把。还有丫儿的亲事唉,说到底还是她想他的。   屋外,吉彦合上半张着的口,垂首轻吸气,压下喉间哽塞,转身离开。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他想多了。犹记得十七年前,他正当龄说亲时,私塾里几位同窗相继定下亲事。   其中仅一,寻了门当户对人家的闺秀,旁的不是定了姑家表妹,就是定下舅家表妹。而就在那当口,一次他归家,娘竟带他去了大舅家。那年大舅家云琴表妹十三芳龄,还待字闺中。   这不免叫他生了联想,以为娘是要借云琴表妹之手,一直把控他。对此,他很是不喜,心生了逆反。对黄氏,他并无多少欢喜,只是去贤客书肆时偶然得见几回。   那次从大舅家归来,他主动去求了爹。十七年过去了,他心里也有道坎。   三房里,黄氏魂不守舍,焦急地等着。她不确定相公是否愿意带她在身边。当年定亲时,相公的非她不可,叫外人都以为他爱重她极深。   曾经她也是这么以为,还为此欢喜不已。毕竟在闺中时,她数次偷跑去书肆偶遇他,求的就是他的另眼相看。   只是夫妻十多年,她渐渐看清了,自己仅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选择。她想在他身边,想与他红袖添香,想想他非她不可。   “爹,”吉欣然守在门边,见她爹回来,立马追问:“奶怎么说?”   吉彦望向紧张地扣着两手的妻子:“小妹劝的娘。”他这个小妹,是越来越让他捉摸不透了。平日里冷冷清清,似全不关心家中事,但每每开口,却总能戳中人心。   “小姑?”吉欣然有些意外,但深入细想又觉合理。在这家里,小姑只在乎爷奶。娘让奶不快活了,她就把娘弄走。而且家里也只有她劝得了奶,可可前世她为何不作为?   思及年前奶被她娘吓得“病”了一场难道是因为这个?前世都是她奶欺负三房,三房埋头受着从不敢还击。因为奶没吃过亏,所以小姑才不管不问?   “我我这就去谢谢小妹。”黄氏心安了。   吉彦摆手:“不用了,小妹未必想要咱们的谢。”   元宵这日午饭时,吉孟氏将黄氏要随吉彦去县学的事说了。大房、二房都没话。   饭后黄氏特地开了嫁妆箱子,拿出一匹缎子,分成两份,送去东厢。朱氏、洪氏两妯娌都新奇得很,不是对缎子,而是对黄氏今日的大方、懂事。   “这是开窍了?”   洪氏瘪嘴摇了摇头:“估计是他三叔让的。她这一走,家里事就尽在咱们手里转,她手头不漏点怎么行?”   朱氏也觉得是:“懂懂,拿人手短。”   吉彦带着黄氏回县学半月,齐州府那边传来消息,刑部郎中谭志敏接任齐州府知州。   开春后,万物复苏。猫了一冬天的人们正想撸起袖子来大干,不料县城竟传出要开挖河道的事儿,立时间人心惶惶。   也不怪他们,以往哪回出徭役不是要去半条命?   吉安家里有两秀才,倒是不用担心,但她大伯家却是愁得饭都吃不下。这不一早上吉诚才出门,吉忠亮便带着大儿吉翔来了村东。   “老二啊,这消息保准吗?”   扶着早已坨了背的大哥来榻上坐下,吉忠明也清楚他的担忧:“八九不离十。开凿汕南河道的事,传了有五年了。镇上前天已经接了县衙下发的告书。”   一听这话,吉忠亮慌得站起,两手紧抓住吉忠明:“二弟,你可得帮大哥想想法子。大哥就吉翔、吉述两儿子,他们岁数都不小了。你那二侄孙小时溺水落了病,干不得重活。小三子,今年才十七。信阳是长孙,家里就指着他了。”   吉忠明将他摁回榻上:“你先别急,以往都有特例,家不能出丁者,就出银。这回应该也不例外。”   “二叔,那照您看我家这情况,要准备多少银钱?”吉翔也急,从汕州府到南延府,那河道得有两百里吧?人去劳役,几时能回?恶衣粝食的,万一出个意外,那叫他一家怎活?   “银钱上,你不用担心。”吉忠明就怕此回工程巨大,愿出劳役的壮丁少。   东耳房里,吉安正数她的银钱盒子,加上过年时爹娘给的,和年后交活儿得的十二两银,她这一共有四十三两银。   她要请爹给她买地,就在汕南运河附近买。她大哥是里长,虽够不着官,但消息灵通,肯定能根据劳丁部署推断出他们这一片运河码头分布在哪。   她不贪心,只要码头附近两亩地。   吉安想得是美好,只她不知自己惦记的那片地都早已有主。一个年头过去,少年楚陌俊美的脸上少了两分冷漠、青涩,眉眼间多了一丝温和,只眼底依旧深沉。   花白须老管家牵着匹高头骏马,跟在他身后。迟陵县南郊这片荒河滩,在五年前传出要开凿汕南河道,连通京延运河时,一度涨到二十两银一亩。就这样,还不是谁都能买到。   后来那阵风过去了,河道又迟迟不开挖,这片荒河滩又臭了。   去年少爷陪大奶奶来齐州府还愿,遇着有人脱手,便花了一百八十两银买下了一块。这一块足六十亩,有近四分之一是芦苇地。   年后开凿汕南河道的消息准了,近日已有人在打听迟陵县南郊这几顷河滩地了。楚家不想招眼,是不准备再多买了。   走在前的楚陌,双手背在后,头上仰看着碧蓝的天,脚下一步三尺,走过芦苇地,又在荒地里横走两趟竖走四趟。突然驻足,跟在后的马头拱到他挺直的背,少年弯唇。   “迅爷爷,您能别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吗?”   老管家笑眯着眼:“老太爷交代了,让我盯紧您。”年前这位主儿,可是才被罚跪了祠堂。虽不知老太爷因何罚小少爷,但他想事肯定不小,不然老太爷可舍不得。   楚陌无奈,转身将在他背上蹭的马头推开,望向不远处的芦苇林。依据地舆图,陕东南三府,齐州、范州、济崇的交汇点,就在这片。不出意外,此地会设一处码头。   看来今年的乡试,他得用点心了。望着望着,清冽的瑞凤目渐渐收敛,深邃如不见底的古井。头一歪,又笑开,笑颜若寒冬暖阳。 第14章 买地   “什么,你要买地?”   吉忠明才送走他大哥,回来就见闺女坐屋里等他,还冒出这么个想法。心里头赞赏,但面上不露,走到塌边坐下。   “告诉爹,你想买哪?”   “我暂时不知,您帮我问问大哥。”   对买地这件事,吉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深以为此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只不晓文中吉欣然重生回来,为何没盯上汕南河道之事?   吉忠明抬手捻须,她倒是机灵,不过到底是深居闺中,不知外事。不怪,闺女不懂,他便教之,放下手:“五年前有传朝廷要开凿汕南河道,也就是汕州到南延府之间的河段,其中经过临沁、济崇、范州、齐州四府,全程三百余里。   汕南河道一旦凿开,就可连通京延运河。从此咱们陕东一带去往京城,就都可走水路,这于货运益处极大。当时消息一经传开,六府河滩地价一夜飙涨,眨眼间就全有主了。”   吉安明白了,抱着自己的钱盒子站起身:“爹,您就当我没来过。”那河滩地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买到的。   “你先坐下。”吉忠明笑道:“咱们买不着河滩地,那就买良田。”可以预见,汕南河道一开通,他们陕东这一片的田地价格肯定要涨。   之前决定了要分家,他和老妻便想着再买些良田。田为农之本,一般人家不到山穷水尽时不会出卖。他年前就与镇上的牙行说了,帮着留意。也有信了,他正打算明天去看看。   要是合适,就买下来,给闺女拿着当嫁妆。   吉安双目一亮:“良田八两一亩,我可以买五亩。”银子放在手里,也不会像猪一样长膘。买了田,就是固定资产,每年还有粮食收。   “八两是前年的价,今年是买不着了。”吉孟氏从外回来,瞟了一眼闺女怀里的钱盒子:“田我和你爹买,用不着你的。”再说,她那点能到哪?   牙行这回带来的信,说县城西北角上那个百亩小庄子要卖,价在六百三十两银左右,问老头子有没有意?   她和老头子合计过了,看庄子里良田多少?要是过五十亩,就买下来。买完了,她老两口的体己银子也见底了。   吉安听出音了,手指摩着她的小钱盒子:“我出四十两。”既是买给她的,她就不能自己兜里有银不往外掏。   这个傻子!吉孟氏剜了她一眼,看向老头子。吉忠明笑着抚须,与吉安说:“要是决定买也谈下了,那你就出四十两。到时办了红契,你拿着。”   “好,”吉安高兴了,将钱盒子塞到她娘手中:“你们什么时候去看地,我要一道去。”   吉孟氏拿着被焐得暖和和的钱盒子,没好气地说:“你明天早点起。”外头徭役的事吵翻天,跟他们家也没干系。他们该干什干什。也就到了这时,才觉交出去的那一笔一笔束脩真值当。   “行。”   同吉安一般,在想着买地的还有吉欣然。西厢三房,白日里就吉欣然一人在家。自听说汕南河道要开挖,她就发燥。   年前躲屋里剥落花生时,她就有意无意地提囤地的好,也不知爹娘听进去没有?现都二月中旬了,再有六月,她爹便要往阳安府考乡试。   中了举人就可免三百亩田税。爷奶一百一十二亩,大爷爷家二十三亩,姥爷家里四十六亩田。前世,剩下的那一百多亩空,舅爷家和二婶娘家分了。   二婶娘家还好,按年给银给粮。舅爷家却是一根鸡毛都没出,就这样,她爹还没落好。奶说那是她爹欠舅爷家的。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云琴表姑虽然因她爹之故,远嫁济崇府。但她嫁的是县里千秀绣坊郝掌柜的表姐家,家里铺子都有四间。   云琴表姑嫁时是十九了,但肚子争气啊,进门三年抱两,现在日子过得比谁差?   奶还怨爹,她怎不怨自己当年歪了心思?舅爷一家见爹更是从没好脸。她都十四了,娘连舅爷家门朝哪都不知道。   想想,吉欣然又黯然,也怪姥爷家当年把事做绝了。她爹都跟娘定亲了,姥爷就该让家里把嘴闭紧。云琴表姑是奶亲侄女,她名声坏了,娘能有什好日子过?   下午未时,吉诚把开凿汕南河道的准音带回来了,闻讯而来的村民全挤在了吉家院门口。   “里长,衙里到底怎么说?”   “咱们被分到哪段?”   “要挖多少时日?”   吉诚灌了两口水,就抬手示意大家静一静:“这回还是同去年一样,不及十七,过了五十又五的男子免徭役。家中独子、服丧等等免徭役。旁的按户、按人头来,可更赋,三月开挖。只是此次工长,更赋要二两六钱银子。”   有老汉咋舌:“什什么?”   “这么多,”村民闻之变色。   吉诚将一切看在眼里,又放软了声说:“咱们迟陵县这次分到的河段,就在县南郊柴河,离家很近。勤快点的每日可来回,而且今年不一样了,出劳役,不但管饭,一天一人还可得七文钱,不白干。”   大景建国才五十四年,也就是近几年年景好了,徭役才渐没了曾经的苛酷。他是愿大景越来越盛势,国泰才能民安。   “有银钱可以拿?”人群中年轻的小伙喜道:“那我去。”七文虽少了点,但里长不是说了吗?管饭、工长,积少成多。   一中年汉子也跟着举手:“只要准保能拿到银钱,我也去。”   吉诚松了口气,他就怕村里没人出头,到时衙门下来抓劳丁,那样子不但难堪,还没转圜的余地。   “大家放心,我离开时,县衙已经准备往外贴告示了。银钱是朝廷拨下来的,按月发放,肯定一文不会少。”   齐州府才来了新知州,不管那谭大人品性如何,至少眼下没人敢拿汕南河道胡作。而且听说还有工部、户部的大人下来监管。谁嫌命长?   “那我也去。”   “先不急,明日甲首会挨家挨户做登记,你们回去等着。”送走了老老少少,吉诚去了正屋,没一会又出来,往村西他大伯家。   次日寅时,吉安就爬起来了。寅时正,吉忠明驾着驴车,带着她们娘俩离家。路上黑,驴车行得慢,两刻才到镇上。牙行的吕牙侩早等着了,见着熟悉的驴车,赶紧迎上去:“秀才公,您早啊。”   “别客道了。”吉忠明请他上驴车,两人一道正好再谈谈那庄子。   “您这有意,我昨天就又跑去了一趟,绕着庄子好好看了一回。”一脸憨厚的吕牙侩口齿利索:“用脚量了一下,估摸着良田有五十五亩到六十亩。   旱地少了点,十五亩左右。还个有小果林,大概在四十亩,种了桃树、枣树和频婆树。树龄不小,每年都挂果。秀才公,这小庄子六百三十两,买了不亏。”   要真如吕牙侩描述的这般境况,那买到手就是赚了。吉忠明看着前方的路道:“主家怎舍得把这好件出手?”   吕牙侩左右瞅了瞅,凑近吉忠明小声道:“不瞒你说,这庄子的东家是去年十月里失踪的那位大人府里人。后院的,不是大妇,偷偷买的。现没了着落,就赶紧卖了,换成银票攥在手心里。”   这就通了,吉忠明也不管是谁的庄子,只要他买了,在衙门里盖了印,那就是他闺女的。   车棚里的吉安有点不踏实了,挽着她娘,嘴套在耳边说:“怎是庄子?”她还以为是地。   “不是庄子,我还不想跑这老远来买。”吉孟氏一眼就知闺女在怕什,小声道:“银钱是我跟你爹赚的,爱给谁给谁。   再者有些账也不是那么算的。你在我们身边能留几年?老大、老二他们,我不但养到现在,还给分了房子,都娶上媳妇。生了娃,我还管他们娃吃喝拉撒,外加读书。   我跟你爹给你买个小庄子怎么了?原本我们可是打算再买五十亩良田,凑一百亩良田给你的。”   凑一百亩良田?吉安高数虽学不好,但普通的算术她还是在行的。爹跟娘这是已经想好怎么分家了?   前头吕牙侩又说:“今天除了您,还有一户范州府的人家也要来看庄子。咱们赶早,您要是觉得好,就紧着付定钱。”   “有劳了,”吉忠明点头。 第15章 买卖   一行人到县北郊,天已经大亮。吕牙侩昨儿就跟庄里的管事说好了,今天起早带人来看庄子。故一大早,打扮得跟老乡绅一般的庄头便抄着手在路口张望。   赶驴车下官道,左拐往霞田村。一入霞田村,就可看到村西头庄子的围墙。   “秀才公,于管事已经在等着了。”吕牙侩笑得见眉不见眼地指向路尽头,就是上扯的嘴角略显不自然。   吉忠明可不是个老穷酸,心里谨慎着呢,来时路上一直有留意吕牙侩。眼尾余光在其扬得高高的嘴角上停了瞬息,转过眼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抖了下抓在手里的缰绳,催促老驴。   “那我们快些,别让人久等。”恐怕这于管事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不过无碍,他们又没打算要与谁深交。   “好好,”吕牙侩抽出掖在袖中的方巾,擦去额上的冷露,扭头瞅吉忠明。他戴着斗笠,头脸倒是没落着多少露水。就是这老斗笠   吉忠明转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没,”吕牙侩又呵呵笑了起来,眼见路快到头了,他到底还是多了句嘴:“秀才公,您常在外行走,该清楚有些大户家中,尤其是在下人群里,多捧高踩低。”   “你大可安心,”吉忠明浅笑:“我是来买庄子的,不是来买奴才的。”   闻言,吕牙侩一手拍在膝盖骨上:“您说得太对了。”一群命在别人手里捏着的奴才秧子,还几次三番叮嘱他,一定要找富贵主儿。   什么是富贵主儿?在他吕江才眼里,能买得起那庄子的都是富贵主。想借着卖庄子再攀根高枝,就于大福那一家子的德性,做梦去吧。   等在路头的庄头眯着双三角眼望着朝这来的车,脸上的皮肉是肉眼可见地向下耷拉。待确定拉车的是驴不是马,立时就想转身走人。只驴车已到近前,他走不了。   “哎呀,这叫小弟怎好?”不等驴车停下,吕牙侩就跳了下来,快步上前:“劳您在此久等了,是小弟的不是。一会带秀才公看完庄子,小弟请您去县里久阳巷子吃酒。”   庄头瞥了一眼还坐在驴车上的那人,抱起双臂,趾高气昂地冲吕牙侩说:“你不实在啊。”   怎么实在?吕牙侩陪着笑脸:“老哥哥这话说的,咱秀才公在东溪镇可是德高望重,一门两秀才。上回乡试,儿子还上了副榜,今年必定高中。您都嘱咐了,小弟还能拣不实在的人家带到您跟前?”   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才不伺候这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再者,庄子是他的吗?在这狐假虎威。   乡试算个屁,庄头脸上还是不好。   吕牙侩拉了人到一旁,装作躲着点吉忠明,杵到“老绅”耳边嘀咕:“来之前,小弟就跟秀才公说好了,要是看中,就立马下定钱。”   庄头眼神一动,大人没找着,新的知州来了。骆家女眷不日就将回去津州府,雅丫确实急着卖庄子。可又瞟了一眼那辆埋汰的驴车,这也太下层了。   “老哥哥,咱这迟陵县不是京城,哪来的遍地金贵人?”吕牙侩语重心长,抬手做样:“能一下拿得出手这个数的,真没几家。”   庄头满是不甘,但形势确容不得他拿大:“他能拿出七百两?”   吕牙侩闻言脸一冷,不高兴了:“老哥哥,您这样,我生意没法做了。昨天说好的六百三十两,才一夜,您就给涨了七十两。这可不对。”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庄头先前想的是遇到好主,他们一家就留下来继续管着庄子。但现在行不通了,这姓吕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迟陵县不是京城。   “我知道今日还有一户人家要来看庄子,但您能肯定那户人家就能买下它?”吕牙侩在这行半辈子了,名声都是一点一点攒下的,实经不起糟践。   这他又没见过人,还真说不准。庄头一咬牙:“罢了,你先带人进去看庄子。”   得了话,吕牙侩立马往回,笑嘻嘻地请秀才公下驴车。吉忠明朝着高昂下巴背手立在路边的管事,拱了拱手,未有多话,也未上前。   吉安先出了车棚,然后扶她娘下车。   “原来秀才娘子和贵千金也来了。”吕牙侩目光扫过戴着帷帽的姑娘。早听闻吉老秀才的小闺女貌比天仙,今日一见,单这身姿就非城中富户小姐可比。   吉孟氏在前,半掩着闺女,笑着道:“这回又劳累你了。”   “是秀才公和您信任我。”他与吉老秀才处了二十年了,里头生意有情分也有。瞥见老狗挥袖回庄子,吕牙侩立马请三人跟上。   这庄子在一般大户人家,确属入不了眼的小庄子,但于吉安却不一样。离门不到百丈,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小院,青砖灰瓦,其中稍大的一间看着还很新。   良田里挖了六口深井,每口深井都要三人合抱,应是用来灌溉的。吉忠明用脚量了下地,跟吕牙侩估得差不多。吉安娘俩正想往西北边旱田瞧瞧,就见一半大小子跑来叫庄头。   庄头一声招呼不打,丢下他们疾步向东南角,那是庄子的门所在。   见之,吉安只觉好笑。这老头还真是市侩得直白。   吉忠明不管他,和吕牙侩往西北边。吉孟氏牵住吉安,跟在后。他们才离开半刻,之前总昂着脑袋的庄头躬着腰领着一老一少来看良田,笑堆满脸。   “您二位瞧这井,都是打到地下十五丈。六十亩六口井,当时可是费了好些银钱。”   看地的一老一少,正是昨日在迟陵县南郊柴河边转的楚陌和老管家。   二人也不听庄头嘞嘞,到了地,老的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开始量田。少的这位背手站在井边,垂头凝视着井中的倒影,一言不发。   庄头还在卖力地夸:“我这庄子北边还有一片果林,二月桃花,三月频婆开花。六月拳头大的桃挂满树,又脆又甜。七月频婆果红彤彤,瞧着都喜庆,初冬还有枣”   说得口干舌燥,愣是没得一句回应。可就是这势头,叫庄头腰更弯了一分。   吉安四人看完了旱田,到了果林。桃木上已打苞,可见零星粉白。   这时,吉忠明读书人的本质露出来了:“这片桃林倒是不错,春日里若是得闲,可在树下摆上一桌棋煮上一壶茶,与知己好友品茗对弈,可谓之人生美事。”   听后,吕牙侩打趣:“我是俗人,只会盯着花落完,这些树能结多少果,哈哈”   “倒也实在。”吉忠明可不认为钱财是俗物,他一家十多口人,嘴不能缝起来。   绕果林走了一圈,他们回到小院那。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庄头沉着脸一手提衣摆大跨步来了,身后没人。   吉安目光落在庄子大门附近,正低头安然吃麦苗的两匹马上,那马膘肥体壮。日照之下,毛发油亮。   该是范州府那户人家的。   庄头到了近前,没停下脚,往靠右的小院:“你们跟我进来说话。”以为他是要领人到屋里坐下谈,不想却是站小院里。   吉安见状,没有进门,吉孟氏跟着进去了。   买家、卖家在价上难免一压一抬。庄头咬死要六百六十两银,吉忠明夫妇只愿出六百两银,争执声渐大。就在激烈时,最左边的小院突来吵骂声。   吉安回头看去,只见一蓬头垢面辨不出男女的孩子逃出小院,慌不择路。那孩子极瘦弱,脚上草鞋都跑丢了一只。   “死丫头,我看你是活腻了。”一个身着灰布襦裙的盘头妇人,拿着根手腕粗的棍子追上来:“敢咬你奶,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院里还有老妇的哭嚎声。   孩子回头看人,没注意前路,一头撞向吉安。吉安瞧着虽纤纤,但身子骨结实,手挡了一下,后移了两步就稳住了身。倒是那孩子摔在了地上,露出了眉眼。   “吵什么吵?”   庄头大骂:“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子的运道全叫你们给败没了。”   快到近前的妇人,似松了一口气,停下脚看着还瘫在地上的女娃,咽了口气转身往回。   吉孟氏来到院门口,见吉安无事又回了院子里,继续配合着讲价。实在是这个小庄子拿来给闺女当嫁妆正正好,她两口都不想错过。   看女娃脸上伤处倒插着十数小木刺,吉安心一疼,上前将人拉了起来,带到屋旁。   女孩抬起粗糙得跟鸡爪似的小手抹了把脸,紧咬着牙也不哭,眼里尽是倔强。   吉安撩起帷帽下檐,取出自己的方巾,擦了擦手,半蹲下身:“你别动,我帮你将脸上的小刺拔去。”也不等同意,一手摁住女孩后颈,一手小心地去拔。   女孩没有反抗,只盯着眼前这个和剥壳的鸡蛋一样白嫩的姑娘,清香钻进鼻。她不禁凑鼻,又吸了吸,这比那老虔婆身上的脂粉味香多了。看清她眼里的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拔下两根,吉安见女孩眼里生泪,便以为是太疼:“刚那是你娘吗?”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又快速地拔下一根小刺。   “你犯错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女孩不回吉安的话,仍盯着她看。她是在心疼她吗?   吉安用方巾擦拭女孩冒血珠的伤处,眉头微蹙:“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不了,就隐藏。”抬眼回视她,“这个隐藏,不是说藏起来,而是淡化自己的存在,避人锋芒。”   女孩梗着脖,抽了一下,哑声说道:“娘是亲娘,爹却不是亲爹。我娘打我,总好过那一家子打我。”她就是个累赘,有她要吃饭,娘即便生了弟弟,也还是任老虔婆磨搓。   吉安闻之鼻酸,原是这般。   “你买下人吗?我很便宜,只要出银钱,我娘就会卖。”卖完了,娘就好跟于老虔婆好好干一仗。女孩紧抿着嘴,两眼睁得大大的,她不想让眼泪流出眼眶。   “我”吉安难得地愣住了,她能吗?   在院后菜田外站着的锦衣少年,右手里转着小木珮,低着头,脚来回踢着一块小土块。量完田回来的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至他身侧,眯起老眼细看不远处的两人。   可惜,都侧着身看不清脸。是来买庄子的另一家吗?余光扫了他家小祖宗一眼,心头一动,轻轻拐了下人。   少年摇头。   老管家会意,眉开眼笑,拍了拍小少爷的肩,就径直向前。   正聚精会神给女孩拔木刺的吉安,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一打扮朴实的老人,连忙起身带女孩靠墙站。   走近了,老管家看到正脸,心里感叹,好标致的姑娘!不想惊着人,目不斜视快速走过。吉安低垂着首,等人拐道,才转过身准备继续帮女孩拔刺,一抬眼,却撞进一双寒眸里。   黑衣玉带,身段颀长。面若冠玉,气质矜贵。俊雅少年,不外如是。   少年敛下眼睫,慢悠悠地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向庄子大门。   前院,老管家连门都没进,就站在门槛外冲迎上来的庄头说:“良田不到五十七亩,旱地少还不肥,果子林枣树、频婆树都有虫洞。桃木也非良种。我家少爷说了最高五百五十两银,不卖我们就走了。” 第16章 辛语   闻言,庄头脚下一个磕绊,差点栽地上,这老鬼在瞎说什么?院里顿时沉静,均注视着门外的老者。   老管家见庄头怒目,似有些不高兴,冷哼一声又道:“老夫走南闯北,看过的地没有万亩,也有八千亩。进你这庄子之前,我跟着我家少爷已经在附近走了一圈。   离这最近的河道也在一里地外,虽说良田里有深井,但灌溉不能全靠深井。旱地说是十五亩,可挨着果林的那一拢田地下有根系,种什都长不好。五百五十两,已经算高开了。”   “你”   庄头真想上去给这老东西两下子,可又畏惧其吐露的“万亩”,颤着手指向门口:“你不买就滚。”眼瞎吗,没见他这还有旁的买家?   吉忠明与老妻对视一眼,意味分明。吕牙侩心里畅快了,他今天就是少赚点,也要把之前忍下的气,双倍还给老狗。   “这么说五百五十两,你是不卖?”老管家看庄头抄袖子脸瞥向一边,他丝毫没有要掰扯的意思,转身就走。   见状,庄头更是气得脖子都粗了。   这时吉忠明夫妇也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儿,上前作别:“于管事,我看今日就罢了吧?”   “怎怎不是,”庄头就怕会这般,急忙拉住想要离开的吉忠明,再没了之前的盛气:“老弟老弟,价钱咱们也不用再谈了,就按你说的来。六百两便六百两。”   吉忠明却是不认了:“今天我们来得急,并没有细细看过庄子外头境况,之后我又被果林的粉白花苞迷了眼。若不是刚那老人家细致,我和内人日后必定懊悔不已。   咱们这样的人家,银钱都是一文一文攒起来的,实经不起折腾。”说着话就去撸庄头紧抓着他臂膀的手。   庄头心里暗骂,但面上还是赔笑:“那老汉就没诚心要买,老弟你可别被他弄左了。错过我这庄子,你想再遇见合心的怕是不容易。咱们进屋坐下来再好好谈谈。”   吉忠明摆手:“没那必要了。”吉孟氏却是先一步出了小院,去寻闺女。   庄头见之,阻拦不及,慌忙看向悠闲在旁的牙人:“吕老弟,你倒是说句话呀?”心里深恨姓周的老东西,枉他先前还以为是遇着贵主了。   “我说什就是什吗?”吕牙侩口气也不太好了:“幸好这回是遇着行家了,不然我得搭上我与秀才公多年的交情。于老哥,你太不实诚了。”   妈里个巴子,庄头观吉忠明不像是在作假,一咬牙:“好,吉老弟,你说个价,要是能成,咱们一会就交定钱。要是不成,我送你们到村口。”   你早该拿出这个样儿了。吕牙侩侧过头,两眼往上翻。吉忠明叹气,无奈地看向吕牙侩,又苦笑着回头对上于管事:“我最多在那老人家出的价上,再加五两银。”   “这这太少了,我也没法向那位交代啊。”那位给的底价都五百六十两,他还想赚一点跑腿钱。不得不说,姓周的老东西,眼睛实毒。   院内又是一番你来我往,院外吉孟氏听着话,上下打量闺女手拉的女孩。看身量,这女孩也就六七岁,还没刚出壳的小鸡仔有肉。露在外的手腕,比芦柴杆粗点。脸上的暴起,应是被木棍所伤,皮下泛青紫。   “你几岁了?”   女孩看出来了,能做姑娘主的人在这,立时抽回被拉着的手,毫不犹豫地跪下。   “九岁。您买了我吧,我能干很多活。洗衣、劈柴、烧火、照顾小娃”   听着她细数,吉孟氏不禁回忆起过去。   虽然她出生时,大景已立国号。但多年战乱,平头百姓民不聊生,那时牙婆子天天赶着牛车在村里转。一车一车的女娃往外运,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就没见被卖的女娃有回来的。   她懂事早,日日不敢多吃。可一天娘还是两眼含泪地给她蒸了两个白面馒头,她吓得嗷嗷哭。最后是爹抱着她出村的,她大哥就在后追着。一路追到县里,直到亲眼看着爹将她送进绣坊,才放下心。   四岁的娃儿在绣坊里,抱着比自己高的笤帚清扫院子、绣房,帮厨房摘菜、洗碗碟,还要整理碎布头。能做的都做,不敢闲着,换得一天两顿饭,一席栖身地。   稍微大了一点,她忙到晚上,还会主动去服侍绣坊里的绣娘洗漱,给她们揉脚、捏手。   院子里,吉忠明咬着五百七十两不松口。庄头怎么都不肯:“五百八十两,这真的不能再少了。”   就在僵持不下时,吉孟氏拉着女孩来到院门口:“五百八十两可以,搭上她。”家里也不差一双碗筷,她也由着性子一回。   吉忠明见老妻眼眶发红,扫了一眼那伤痕累累的女娃,便晓她是又想起过去了,没有犹豫,转头与于管事说:“你看如何?”   “这”   庄头目光落在女孩身上,这他还真做不了主。他们一家就月娘这闺女是自由身。   当初雅丫也是想让月娘给娃签卖身契的,但月娘死活不肯。那会她大着肚子,有经验的产婆又说肚里肯定是个带把的,大儿拼命护着,家里谁也动不得。   见状,女孩立马挣脱吉孟氏的手:“我去寻我娘。”   待吉安一行离开庄子,已过午时。驴车上了官道,不那么颠簸了。吉孟氏从绣囊里取出辛语娘签的卖身契,又从头看了一遍,便递给了对面的闺女。   “你收好。”   吉安心里虽有不适,但也知时代不一样。接过那张人命纸,也不去看,小心折好,收进自己空了的绣囊里。里面原来装的几个银角子,她让辛语偷偷给她娘了。   坐在吉安下手的女孩,已换了一身还算齐整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梳顺了,挽成两个螺旋。紧紧抱着个瘪瘪的包袱,眼里含着泪,嘴紧紧抿着。   娘说,以后她就只有主子,没有娘了。只有这样,她日子才会好过。还骂了死鬼爹,说他的姓不好,拖累了她们母女。   操劳了一上午,之前情绪又有起伏,这会闲下来,吉孟氏就感觉头有点沉,靠着车棚闭眼养神。到了县里,吕牙侩硬拽着缰绳,拐了道去了品香楼吃饭。   都未时正了,早过了饭点,品香楼里没什人。但因为吉安和一脸伤的辛语,吕牙侩还是要了间包厢。   辛语几年没出庄子了,拘谨得很,紧紧跟着主子,头垂得低低的,两眼不眨地盯着地。进了包厢,让她找位置坐,她也不坐,就笔直地站在吉安母女身后。   吉孟氏无奈:“今儿是你进咱家门的第一天,先坐下吃顿好饭。日后好好跟着你安姐姐,别让她离眼就行了。”   “是主子。”辛语纠正道:“不是姐姐。”临走时,她娘再三交代,不守规矩的下人,死的早。   “你说的对。”吉忠明笑了,看向老妻:“就让她站着吃吧。”   吕牙侩虽不买卖人,但在牙行里也看惯了:“秀才娘子良善,今儿您把这女娃从那虎口里带出来,就是给了她一条命。”别看女娃一脸伤,但眉眼、脸型摆着,是个秀丽人。   都九岁了,她娘护不了她多久。   “您谬赞了。”吉孟氏是过来人,之前要不是辛语求她,她也不会去管这事。自卖身,那定是看不到活路了。   吉忠明给久未沾过荤腥的辛语,要了一大碗清汤面。辛语就站着,把比她脸还大两圈的一碗清汤面吃个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家中,已近申时正。吉安领着个娃,在收被子的朱氏看了又看,确定没这号亲戚,开口问道:“小妹,这丫头是谁呀?”   不等吉安回话,吉孟氏就冷冷道:“路上捡的。”   一句堵死。搀着欣欣出屋的洪氏,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娘,晚上咱们洗点地瓜干,熬粥吃。再烙几张大饼,行不?”   “随你。”吉孟氏叫来吉诚:“在你小妹外间搭张床,以后咱们家里就多口人了。”   吉诚看了一眼那一身伤的小丫头,有点犯糊涂。但他娘拉着脸,他也不敢多问:“行,现在天也不是太冷,先凑合着睡。等忙忘徭役的事,我找人再砌一个炕。”   多口人就多口人吧,只要他娘别像对付老三那样对付他就行。   “那户籍呢?”   “她户籍不用你管。”吉孟氏转身向闺女:“你拿几件小时的衣物给辛语,她那些还是别穿了。”件件都是补丁盖补丁,既然把人领回来了,那就把她当个人养。   吉安原也这样想的:“好。”   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的吉欣然皱眉,奶叫那女娃什么?   目送娘进了屋,吉安回身:“辛语,跟我来。”   辛语?吉欣然瞳孔微震,愕然地看着跟在小姑身后那个瘦弱的小丫头。 第17章 安顿   是她想的那个辛语吗?齐州府人士,幼年丧父,然后随母改嫁,少时悲惨。吉欣然心怦怦跳,直到女孩随小姑进了耳房,她仍目光不移。   前世,宣文侯楚陌还未高中状元时,未婚妻子骆氏温婷溺水死去。之后即便他弃笔投戎,领兵逐鞑虏,杀至齐汉山,兵临北漠王城,归朝论功封爵,也一直未娶。   新帝为笼络他,赐下美色无数,但均被他拿已逝的骆温婷回拒了。   后院空置,偌大的侯府内务尽在一人手,那人便是辛语,宣文侯府的女管家。外头都传辛语是宣文侯的寝侍,只是困于出身卑贱,不能上台面。   可真是如此吗?宣文侯楚陌是何等人物,他手握兵权,又心思缜密,连皇帝都敬他三分,要靠他牵制朝中文臣。这样的男子,会让心悦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   要说她怎会知宣文侯府如此多?这还要多谢谭家老贼。前世辛语是死在齐州知州府。   谭老贼讨好宣文侯不成,就攀咬他。但咬人不能胡乱咬,更何况咬的还是宣文侯。他要证据。   宣文侯府的产业遍布陕东,每年秋后,辛语都会到陕东查账。谭老贼也是胆大包天,竟让人掳了她。   辛语对宣文侯是忠心耿耿,在谭老贼十八般酷刑下,未吐露有关宣文侯一字一句。终在谭老贼亲上手给她验身时,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她死时已过双十,还是完璧之身。事发时,宣文侯正在辽边练兵,待他回京,也并未发作谭家,只让手下副将迟潇来齐州府领回辛语尸骨。   不过半年,齐州知州谭志敏就因滥用酷刑、逼供成瘾、构陷忠良等等被御史弹劾,下了大狱。叫她最快活的是,谭志敏在狱中也受了酷刑,连身下那东西都被割了。宣文侯还不允许他死。   真是报应不爽!   前世种种在脑中过,吉欣然屏住气,眼底是无尽的黑,眼眶渐红。谭家最像谭志敏的,不是长子谭梁,也非她前世的夫君谭東,而是谭東之女谭灵芷。   爷孙一样的阴狠歹毒!   吉欣然紧握掩在袖中的手,咬着后槽牙,慢慢移动脚转过身。抬眼看向前,目光如刃。这一世她绝不要再踏进谭家。如若有可能,她亦绝不让谭灵芷好过。   利目后瞥,看正屋东耳房。小姑领回来的这个,她要寻机试探一番。若真是那个辛语,也许在爹中举之后,她可以向小姑要了她。   此刻东耳房里,辛语正捧着一双八成新的小绣鞋,两眼晶亮。   这绣鞋鞋面上趴着一只漂亮的蝴蝶,仰着脑袋,眼睛鼓鼓,身子恰好在中缝线,又大又美的两扇翅膀盖着鞋面。鞋头不似寻常绣鞋那般尖,圆圆的。搭上傻傻的蝴蝶,鞋子竟透着一股憨气。   “主子,这这真的要给我奴婢吗?”   奴婢?听到这词,吉安翻衣物的手停了下来,扭头看向站在两步外的女孩:“辛语,我娘说你是捡的,那你就是捡的。不要再叫我主子,你也别自称奴婢。”   辛语不再盯着鞋了,一脸严肃地冲吉安摇了摇头:“尊卑有别,奴婢要谨记自己的身份。”   “那你是要让我娘不好做吗?”吉安抱出上层的衣物,往箱底翻:“家里上下十几口人,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娘买回来的,那我娘肯定得落埋怨。”   “这”辛语拧眉,不知怎好了。   吉安拿了一件桃粉小袄裙出来,展开瞅了眼,递给辛语:“日后在家里你同那些小的一般,叫我姑,叫我爹娘爷奶。”   抱着衣服,辛语也没心思看了:“不能的。”   “等我哪天真到了差奴使婢的境地,你再改口。”吉安又翻出两件小里衣,这些都是她小时候穿的。娘挑好的收着,原是想给吉欣然的。但在黄氏拿着她的旧衣哭了一回后,就一件也没再往外舍了。   辛语疑难了很久,终极为正经地说道:“您一定会有的。”   吉安弯唇:“借你吉言。”她可没忘记自己在书里是个什么命。找好了衣物、鞋子,又将外间靠隔墙的这一边收拾了一下,把绣架挪到里间。   当初建房的时候,还剩下一些青砖。吉诚搬了来,不过两刻就把床搭好了。铺上一张草席,洪氏又抱来一床旧被。吉安把旧被拦中一折,作床垫。   “姑,我盖这个就行。”辛语心里忐忑,围着主子绕,但总是帮不上手。   “现才开春,夜里还寒着。”吉安铺好床,进去里间把炕上那床被抱了出来。   辛语见了心一缩,急忙拦住:“把被给我,您盖什么?”自记事以来,她从来没被这样善待过。   “我盖新的。”从去年开始,她娘就在为她准备嫁妆。新被都打了四床,那给辛语盖不合适,只能她盖。一脚绕过,把被放在床上,才转身,就见人跪到她脚尖前,不禁冷脸:“你这是做什?”   辛语鼻塞,眼里蒙泪:“姑,这一辈子辛语都跟着您,您就是辛语唯一的主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看着这样的辛语,吉安有一瞬间的晃神,她好像给自己揽了个责任回来。自嘲笑之,将人拉起。   “你先养几日。等身上的伤好点了,我教你女红。”   “好。”   这晚因着吉安之前的话,辛语上桌吃饭了。前生,吉欣然只见过已死的辛语,那时人全没了样儿。故今世,她从五官难能分辨出坐在对面低头喝粥的女娃,是不是那个辛语。   想要出言询问此辛语是哪里人士,但看她奶和小姑都冷着脸,她又不敢。忍了又忍,吉欣然还是夹了一块烙饼送过去:“别光喝粥,吃块饼。”   辛语立马起身,端碗接住:“谢谢欣然姐。”   “不用不用,快坐下吃。”   听口音,应是他们齐州府人。吉欣然看着辛语脸上的青紫,眼里尽是疼惜:“怎被伤成这般?你娘呢?”   闻言,吉安手下一顿,心中疑惑。吉欣然怎只问娘?   “饭塞不住嘴是吗?”吉孟氏揪了一小块饼放进粥里,头也不抬地问:“你想打听什么?”   吉欣然赶忙摇首:“没,我就是好奇。我我不问了。”   “我说了家里多口人就多口人。”吉孟氏抬眼,目光扫过在座的两儿媳:“她不吃你们的不喝你们的,你们也别嫌她碍事。”   朱氏筷子一放,立马举手表态:“娘,别说多口人,您就是让我认辛语做闺女,我都当亲生的。”一个丫头,又不是儿子。吉家也不差这口饭。后院里还养着头大黄狗呢,吃喝都顶上一个半大小子。   “大嫂想得可真美。”洪氏戏说:“家里谁不知道你和大哥盼闺女盼得两眼都红了。”   “没你得意,想啥来啥。”朱氏一把从洪氏腿上抱过小欣欣,亲香了两口:“大伯娘说得对不对?”   小欣欣露齿笑道:“得。”   洪氏夹了一大块炒鸡蛋,放进辛语碗中:“多吃点。”还别说,这丫头的骨相是真像了小妹。脸小小的,还没她她家欣欣的脸大。   实不想承认,洪氏扭头看她家这块小肥肉还在往嘴里塞饼,不禁发笑,也不知小人儿哪来那么大的肚量?一天到晚,嘴就没个空。 第18章 看出   吃完饭,辛语手脚利落地抢着收拾碗筷。朱氏瞄了一眼婆婆,笑说:“这孩子。”谁不喜欢眼里有活的人?   吉安倒是觉如此挺好:“大嫂歇着吧,以后这些事就让辛语来做,不然她心里不踏实。”   “行,”朱氏高兴了,手下没停:“今天我先带她做一遍,告诉她碗筷洗好放哪。”   吉孟氏示意端着一摞碗的辛语:“随你大伯娘去吧。”人领回来,不能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娃儿毕竟还小,得让她懂干活吃饭的理。   这一夜,辛语窝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得尤其踏实,还做了个梦。梦到姑身着一袭大红喜服,漫步上云梯。而她也换上了新衣,捧着一沓金银纸劵跟在姑身后。   睡着笑醒,大概说的就是她。夜半辛语拥被坐在床上,嘴角还有湿意。摸着自己身上细软的里衣,她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远在庄子里的娘,姑很好,爷奶也很好,她会用全部气力把日子过美。   一坐到鸡鸣,赶紧掀被下床。等洪氏进厨房,辛语米都下锅了:“二婶,大锅里有热水。”   才起来,洪氏魂还没醒透,见小丫头干瘦的小手掀起笨重的大锅盖,本能地上前抢过锅盖:“我来我来。你什么时候起的?”   “我醒了就起了。”辛语舀了热水倒盆里:“您洗漱吧,粥一会就好。还要准备什,您吩咐我就行。”   洪氏有点发愣,她的事都被做完了?眨了眨眼睛,木木地把锅盖放回大锅上。不,还有一件事,双眼一亮。脚跟一转走向橱柜,从陶罐中拿出十个鸡蛋,洗洗放大锅里。   辛语见此,又往里面那个灶膛添了两把火。   一连几日,吉安就看着辛语来回抢活干,上到做饭洗衣,下到喂鸡扫牛棚,私下里还建议她娘买几只猪崽回来,不过被拒绝了。   吃得饱,辛语的脸色是一日好过一日。待淤青散尽,她已完全融入了吉家。家里也不再连名带姓地唤她了,而是叫小语。就是吉欣然,让吉安有些看不懂。   辛语的出生,明明白白,只是一身世凄惨的农家娃。她爹坟头上的草都枯几茬了,肯定不会活过来。   怎吉欣然待辛语却异常亲厚?但这亲厚里又含着些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有意迎合,迎合之外又想一直霸着人?吉安也想不出别的词来描述了,只清楚吉欣然对辛语别有用心。   “小语,我刚收拾屋子,找着几件袄裙,你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又来了,吉安抬眼瞟了一下窗外,见吉欣然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等着,不知该说她什好?   “谢谢欣然姐,不过姑已经给了我好些衣服,足够穿了。”   闻言,吉安眼中滑过笑意。身为《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的女主,吉欣然却拿前世仇人谭灵芷无法。之前她还想大概是那谭灵芷着实厉害,现在却觉谭灵芷未必厉害,但吉欣然心思确实浅。   辛语本就敏感,又才到一个新的环境,身心更是警惕。她这一回又一回地有意接近,已经让辛语生了戒备。近两日,不就开始回避她了。   吉安懂吉欣然的思量,她大概是清楚她爹很快就要中举。中举之后,她就是举人家的小姐,可以用下人了。   吉欣然想要辛语。   走完最后一针,一朵牡丹花就完工了。吉安从针线篓子里拿了小剪子,将线剪断。看来在吉欣然的前生,辛语日后会是个干大事的主。   抬眼望向摆放在桌上的那两本书,额上青筋开始不自觉地跳。书她是不想读,但得益于前生教育,书本上的字,她还是都认识的。   那她要教辛语识字吗?   辛语翻完了地上的苞米,就回了东耳房:“姑,我已经养好了,是不是可以跟你学捏针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辛语,你想认字吗?”吉安觉还是问过她后,再做决定。   辛语有些愣神,家里人好像都认识字,连欣欣看到春联上的“吉”都知道指向自己。她也能识字?   吉安瞅她这样,心里有主意了:“那从明日开始,上午你跟着我学捏针,下午我教你认字。”   次日,吉孟氏进东耳房,就见一熟悉的画面。吉安坐在绣架前绣着花,辛语坐一边捏着针在碎布上走。   “娘,”吉安停下走针。   辛语让出凳子,吉孟氏却不坐,掏了一张发黄的纸送到闺女面前:“庄子的红契办下来了。”看了一眼去辛语,接着道,“于管事一家会随主家回去津州府。   吕牙侩给你在霞田村寻了户老实的佃户。那佃户家里劳力多,地少。接了庄子后,每年会交七成五收成给你。说好了,田税你交。”   “这就最好不过了。”吉安双手接了田契,看了眼,难掩激动,上去抱住她娘:“我还在闺中时,庄子的收成就不要进我手了,您跟爹留着。”   闺女都比她高了,吉孟氏笑道:“也没想给你,”拍了拍闺女的背,瞥了一眼绣架,“快三月了,再有几月,你三哥就要去阳安府。你寻思寻思,给他绣个寓意好的物件,让他记你个好。”   “我也正想着这事。”她绣样子都有形了。   未等过清明,汕南河道就开挖了。吉诚每日里都要往县南郊柴河跑,又要看着村里的春种,忙得是团团转。   但这次徭役确比过去要仁道一些,也叫他放心不少。   清明时,吉彦带着黄氏归家。去了县里几十日,黄氏整个人虽没到脱胎换骨,可也是容光焕发。见人知道带笑,回来还给各人备了礼。礼虽不重,但到底叫人心里舒服一些。   晚间西厢三房,黄氏拿了一副小巧的金丁香给女儿戴上:“你奶说,那女娃是捡的?”家里多了个人叫她三婶,她这心里怪闷的。   吉欣然抬手摸着自己略厚的耳垂:“说是这样说,只我想该是买的。大伯有问小语的户籍,被奶冲了一句。”   黄氏脸上不好了,吉家都多少人口了?还买一个回来。让那丫头片子叫她三婶,是想拿她当哪个小辈的童养媳养吗?   没尊没卑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小妹竟还教她识字,也不怕把那丫头的心养大了?   吉欣然见她娘不快,立马扯起嘴角缓和:“小语挺好的,勤快又乖巧。自她来了家里,可是省了大伯娘和二婶不少事。”   “你只看了表面。”黄氏冷声道:“她才来多少时日,就能叫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上。足见她心思深沉。”轻掀了下眼皮,“你记着,我跟你爹不在的时候,你必须看紧信旻、信嘉,不许他们跟那丫头靠近。”   她哪里是只看表面的人?吉欣然笑之:“娘,您跟爹手里若还有闲钱,就抓紧买些地。我听大伯说,咱们这的地已经开始涨价了。”   提到这个,黄氏就深感无力:“就是有余钱,暂时也不能买。一切等你爹乡试之后再说吧。”   那会就晚了,吉欣然还想再劝,但她娘却不想听了。   东厢,小欣欣拎着只打包好的油纸包,左晃右晃地出了门,挺着肚子正一脚歪一脚地往东耳房去。吉俞笑嘻嘻地跟在后看着。   人还没到门前,小欣欣就扯着嗓门喊了起来:“姑、大鱼,吃芋香香糕。”   辛语闻声迎了出来:“二叔,欣欣。”   “嗳,”吉俞目光落在辛语那一头浓密的发上,真心羡慕,要是能匀几撮给他家欣欣就好了。大手摸上闺女的头,头皮上贴着一层薄薄的细毛,他都愁死了! 第19章 锦囊   “欣欣,快把芋香糕糕给大语姐姐。”   欣欣听了,胖乎乎的手指却更是紧抓带子,小脑袋一缩挪腿就往前冲:“姑、大鱼、小欣欣一吃吃。”冲到门槛那转了个身,用空着的左手撑门槛上,就想抬腿。   辛语赶紧将她抱起,放进屋里。吉俞站在门槛外,伤心地目送他毫不留恋往里屋跑的胖闺女,刚在东厢是谁说最喜欢他的?糕骗到手了,就翻脸无情了。   “二叔,”辛语见他满脸“哀怨”,想安慰两句,但这该怎么安慰?   “等欣欣吃完芋香糕,我就把她送回去。”   “嗯,”吉俞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能让她赖在这过夜。”   里屋里,小欣欣已经成功爬上了她姑的大腿,正迫不及待地在拆油纸包。吉安手指摩着侄女的肉脸颊,真的是比她摸过的最好的绸缎还要细滑两分。腿上这坨肉,实实在在。   “欣欣,晚上要少吃一点。”   这话音才落,她就见油纸包被两只跟白馒头似的小胖手掏了个洞。   孝顺的侄女,揪出一小块芋香糕,捏了捏拿近看了看,口水下来了,但第一口还是先送到了她姑嘴边。   吉安哭笑不得,实不想吃,可娃眼巴巴地盯着呢,只得张开嘴吃下。   “好吃。”欣欣口水都喷到她姑脸上了,也不等附和,就转过身趴在桌上抠芋香糕往小嘴里送。   瞧她那样,吉安忍不住凑近亲了亲。小家伙身上的奶香味,好闻极了。手指轻耙欣欣贴在头皮上的细毛,营养这么好,不晓头发为何就是不争气。等天气再暖和一点,估计二嫂还得给欣欣剃光头,抹麻油。希望明年   明年?吉安双目一暗,在书里小欣欣并没有活到明年。女主吉欣然重生归来后,情绪有一次大的波动,就是在她二伯家女儿溺死时。她无尽怀疑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前世悲剧。   吉欣然原生一世,欣欣溺死在吉彦中举后不久。具体哪一日,吉安想了很久就是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在十月初。   吉欣然重生一世,欣欣溺死在吉家分家那一日。也因为此,吉俞将女儿的死全部栽在吉彦头上,从此两兄弟再无往来。这也是书里吉孟氏深恨三房的另一点。   在吉孟氏、吉俞母子认为,如果不是三房闹得太凶,还请来了黄氏娘家父兄。那日家里就不会忽略了欣欣,让她跑去后河口。   后来没几年,吉俞病丧,留言与吉彦一家死生不复见。这也是之后吉孟氏告吉彦不孝,吉彦被诟病的另一点,不悌。   “姑,你在想什?”辛语回屋,就见小的那个吃得满嘴是屑。大的那位凝眉敛目,正沉思。   吉安轻摇首:“没有,你也过来吃。欣欣辛苦送一回,别叫她全送自个肚里了。”依据书里吉欣然的记忆,两世欣欣是溺死在同一日。吉欣然怀疑自己改变不了前世悲剧,却不怪自己无作为。   吉家分家那一日,她一个小辈是能插上嘴,还是能改变什么?在明知道要出事的情况下,为何不盯着点家里的小娃?   书里,头一个发现欣欣不见的还是吉安。在吉安问到欣欣时,得偿所愿的吉欣然才仓惶跑向后河口。   后河口在枣余村东北边,已经出村了,但离吉家并不远,水很深。村里老人们怕小娃们不知事,会跑去那里玩水,就编一些怪说吓唬他们。所以常年下来,除非逢旱灌溉,少有人去那里。   吉安跟着吉欣然到了后河口,欣欣都漂在河面上了。她一头扎进河里,将人拖上岸没救了。   书里的吉安,真的可以说是十项全能。唯一可惜的是,她生错了年代。   轻轻捏了捏欣欣鼓鼓的颊,吉安轻笑。这一回,小姑看着你,看你还能跑哪去?松开嫩嫩的肉脸颊,两手做样前后扒拉,游泳她也会。前世吉教授和安博士还带她潜过海。   旁边正屋,吉彦正与他爹说接下来的安排:“县学那里的小院,儿子已经跟管事说了,只租到六月底。”   昌平二十一年,老三可没有这样的自信。吉忠明笑之:“到时,我让你大哥走一趟,把家什都拖回来。”   “好。”提到他大哥,吉彦面上有难:“爹,汕南河道才开挖,七月时能完工吗?”妍娘想这回乡试,就由她二哥陪着去。但他却不想,耀米走南到北的,虽见识不少,但不通四书。   他还是想让大哥或是二哥,陪着一道去阳安省府。   吉忠明早有打算:“你大哥走不开,明天我会跟老二说一声,让他提前请个假。”   吉彦笑道:“那儿子就安心了。”   里屋,吉孟氏听着爷俩说话,脑子里全都是黄氏。此次黄氏回来,是真的叫她吃了一惊,心里也不免生了怀疑。   只现是老三备考的紧要时候,她不愿去深思,可又止不住地想黄氏那样作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恶心她?   轻叹一声,吉孟氏一手撑着发胀的头,等得空,她还是要往县学去瞧瞧。不亲眼看一回黄氏在外的作态,她这心里就总会挂念着。   清明,吉彦两口子只在家待了两日,便回去了县学。汕南河道在如火如荼地挖着,村里人每日来去都兴冲冲,少有愁苦。   转眼六月初了,三个月过去,汕南河道已见雏形,码头分布也明了了。迟陵县南郊荒河滩更是热闹,勘察地形的人走了一波来一波。   吉诚驾驴车经过时,还停下来带他爹去枣余村分到的河段走一遍:“上流已有两段完工了,咱们这里是码头,估计还得要三两月。”   “最好是赶在天寒前结束。”吉忠明背手站在河沿边,望向对面正量地的几人:“那是有人家准备开工建铺子了?”   “应该仅仅是过来量量地,匡一匡。建铺子,起码得等到码头挖好。”吉诚眼馋,但没法,地买不到。   吉忠明又转了一圈,便与大儿离开了。他们还得往县学。思及这趟去县学的目的,他眉头微紧。老妻找的借口,说丫儿绣了锦囊要送予老三。   驴车继续往县里跑。车棚里,吉安抱着精神正好的欣欣,一旁的辛语在逗她玩。   夏日里,天亮得早。小人儿在床上待不住,起得也早。逮见爷奶、姑、大鱼去开院门,那还有命?抱着她奶的腿就赖地上,哭闹着要跟着一起。   对上个不讲理的奶娃娃,吉孟氏冷下脸也没用,只能带上她。   不过半个时辰,驴车便到了县学西边的红枫林,过了红枫林就是广霖巷。广霖巷里全是小院,几乎都租给了县学的学生。吉彦在那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大伯,快将驴车靠边停。欣欣要拉臭。”辛语一发现欣欣表情不对就急喊,与此同时从姑手里抢过人。   小欣欣还在酝酿:“拉臭。”   “先别,欣欣忍一忍。”辛语右手下意识地兜住她的小屁股。   吉孟氏头壳疼,加紧拍车棚,让老大停车。吉安坐着不动,稳着急急站起的辛语。待车停下了,拿了帷帽跟着一同下去了。   跑进了林子里,辛语立马放下欣欣。吉安则寻了根木棍,在地上刨了个小坑。辛语见了,不禁发笑:“姑,你真讲究。”   这不是怕别人踩到吗?吉安拉着欣欣的短胳膊,让她蹲好。欣欣紧抿着肉嘴,鼓气使劲。很快吉安就闻到了一股不可言述的臭味。这小胖子昨晚上吃什么了,粑粑臭得销魂?   风穿林过,臭味飘至两丈外。树上少年,闭上一双清澈的瑞凤目,用书盖住脸。   不一会,欣欣舒畅了,就想站起身。吉安连忙摁住她:“屁屁还没擦。”小胖丫立马一脸郑重地撅起小屁股。辛语从袖口掏出二婶塞给她的小纸头。   两丈外,树上少年闻音眉头一动,拿开书。   一切妥当后,吉安将小人儿拉离小坑,动棍填土。辛语见之:“姑,这我来。”   “你拉着欣欣,别让她过来踩一脚。”   填好土,吉安站起身拍了拍手:“咱们赶紧回去。”   辛语领欣欣转身在前走。吉安跟在后,拍着裙摆,两眼还留意着前头。一只墨绿锦囊自袖口飞出,落在枯叶上。   树上少年,目光跟着锦囊,敛目观之。锦囊上绣着一头大身小的男子,神采奕然地在挥笔。没有一字,但表意分明。   走在前的辛语,回头看姑,一眼瞥见那抹墨绿,松开欣欣的手,快步往回跑,捡起锦囊:“差点丢了。”   “我竟没发现。”吉安弯唇,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树上少年见此眼神一暗,撇过脸,薄唇不自觉地微抿,似有些不高兴。 第20章 意图   吉家的驴车才离开不过一刻,就有一身穿灰布长褂的方脸中年汉子进了红枫林,大仰着脖子找人。好容易找着了,这位主却仍半躺在树杈上不下来。   无奈,中年汉子只得压着声回禀:“少爷,迟陵县县学一个月前来了位新教谕,叫谭東,是齐州府现任知州谭志敏的二子,昌平十八年的举人。”   树上少年似没听到一般,翻过书页。   中年汉子接着说:“他也在广霖巷赁了院子,携良妾张氏居于此。那张氏通诗文,与柒号院吉黄氏甚是投缘。吉黄氏是东溪镇秀才吉彦的媳妇,也是个灵窍人,最近已经给张氏介绍了好几个伴夫求学的妇人。   另谭東也没闲着,不到一个月就参加了七场诗会,三场论辩,酒宴更是来者不拒。我以为他来此并非偶然,很可能与齐州府前任知州骆斌云失踪一案有关。”   县学是什么地方?那里齐集了迟陵县所有出色的士子,他们背后的势力、耳目聚合到一起,绝不下于一县父母官。   众所周知,骆斌云失踪前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迟陵县。这谭東才随父到任,就来了迟陵县县学,不得不叫人深思。   树上少年,修长的指轻轻一拨,合上书,垂目下望:“你好好看着院子,按时收租子。至于别的,与我们无关,也不要多管。”   “少爷放心,小人就只是广霖巷十三园的管事。”回禀完事,中年汉子正想离开,才跨出步又收回腿:“对了,少爷,吉彦便是我爹让打听的那位东溪镇吉忠明老秀才的三子,他的院子赁到六月底就不续了。”   少年闭目假寐,似并不关心。中年汉子见状,转身走了。   广霖巷很深,环绕着县学,地上铺了石板,很平整。今日县学不开,但巷子里依旧幽静。   吉家驴车停在广霖巷十三园七号院外,辛语去敲门。吉安牵着小欣欣站在爹娘、大哥之后。他们来,并没有事先让人带信。   “谁呀?”门里传来黄氏的声。   “这个点,该不会是吉秀才。”一陌生的女音随在后。   门从里打开,黄氏见到几人,稍有愣神,不过很快扬起笑脸,欣喜道:“爹娘、大哥、小妹,你们怎么来了?”侧身让路,“快进来。”   “三婶,”小欣欣奶声奶气地唤人。   “嗳,”黄氏面上不露,但手脚却已慌了。将人请进门,是一脚跨出去转身又回头,见辛语将门关上,就近挽住吉安。   吉安不喜这样的亲近,抽回自己的臂膀,抱起仰着脑袋看黄氏的小欣欣,望向站在檐下的窈窕妇人:“三嫂有客?”   “哎呦,瞧我。”黄氏赶忙走上前:“爹娘,这位是县学谭教谕的夫人。”   吉忠明闻之,眉眼微不可查地一缩,与吉诚一拱手,退至一旁,算是回避。   吉安敛下眼睫,随娘朝着妇人微微屈膝,并未言语。   妇人打扮胜黄氏几筹,身后还跟着一丫鬟,目光在吉安身上逗留了瞬息,轻声细语地问道:“这位是吉秀才的妹妹?”   “是呢,今年十四了,夫人”   “嗯”吉孟氏适时地清嗓,打断了黄氏的话。黄氏尴尬,抬手去扶妇人:“张姐姐,今日真是不巧,我家里来人了,要不我们改日再叙?”   “也好,”妇人微仰下巴,搭着黄氏的手,领着丫鬟慢条斯理地向院门走去。将人送离院子后,黄氏还在门口逗留了片刻才匆匆进来:“爹娘,快屋里坐。”   吉孟氏脸拉得老长,进到堂屋,不等坐下就冲黄氏斥道:“丫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正忙着倒茶的黄氏,笑笑:“是我的错,娘别生气。”奉茶到公爹面前,“夫君去书岳楼了,可能要有一会才能回来。”   吉忠明接过茶:“县学里新来了位谭教谕?”   “是,才来一个月。”说着话,黄氏瞄了一眼还冷着脸的婆母:“谭教谕是咱齐州府知州谭大人的二子”   啪,吉孟氏将才接到手的杯子扔在了桌上,站起身就想挠黄氏一把,可却叫她躲过了。大气,压着声怒骂:“你个混账,安的是什么心?谭知州的二子,妻早丧。你供的是哪门神?”   老大近几个月多在外跑,汕南河道那不少人,他早把齐州府新知州打听清楚了。县学姓谭的教谕,若真是谭知州的二子,那刚那位至多是个良妾。叫她关照丫儿,黄氏想什么美事呢?   黄氏没料婆母会忽然发作:“娘?”   “三弟妹,你不知道张氏妾室的身份吗?”吉诚瞟了一眼退去屋外的小妹,复看向黄氏:“还有我朝规制,‘夫人’称呼不是谁都能用的。诸侯及二品以上官员的妻子,受封诰命,享朝廷俸禄,才可称为‘夫人’。”   所以,别说谭教谕的妾室了,就是谭教谕他娘,在外也称不得夫人。当然微末小民无需注意这些,因为他们少有能见到“夫人”。   黄氏脸上发烫。   “你还真是叫我长了回见识。”吉孟氏被气得心口发疼,火冲上眼,燎红了眼眶:“一个正头娘子,跟个小妾称姐妹,老三知道吗?”等不到回话,抓起杯子就砸。   “进吉家门十四年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哭,原来你也晓得怎么觍脸奉承。刚那奴颜,我瞧着就喜欢,你怎不那样讨好我?”   黄氏缩肩躬身靠着墙,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吉孟氏喘着粗气:“是,是我不配。”缓了缓,撑桌落座,哽声说道,“今日正好老三不在,你也告诉我个理由。这些年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最后,连哭腔都出来了。   她自认对老三已经仁至义尽。   这时,吉忠明却站起身:“丫儿,把给你三哥的绣囊留下,咱们回吧。”   “老头子”   “她不会告诉你的。”吉忠明背手先一步出了院。   上回在书岳楼外,他与老三说前朝樊尹四旬立业,成贤士。樊尹是四旬才立业,但他六岁识文,十五岁通读四书五经,本该在落冠之年下场。但奈何天不厚待,先是母重病,后又父重伤。   等送完父母,他已近四旬,看尽百态,心境清明,从此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至宰辅。   为官者有两怕,一怕新旧更迭,二怕守孝。尤其是他们这样在朝里无依无靠的人家,一守父母孝,回乡二十七月。脱孝时,能否起复?   黄氏大概是读过樊尹典故,老妻拿捏她,叫她夫妻分隔两地。她就打算在老三学业未达时,送走他的双亲,为之铲除一怕。   而父母双亲没了,吉家也就散了。   耐性倒是好,一点一点地磨,十余年!   只是她低看了老妻。老妻长在绣坊,吃过的苦非黄氏所能想象。老妻不病,他自然不会伤心府。   好啊,老三娶的好媳妇。两口子还真是一路货色。   黄氏瘫坐在地,浑身战栗。站在门外的吉安,看她这回却不像是在装,扭头望向爹,心有疑思。   明明爹早就觉出不对了,可在书里他为何迟迟不挑明?思及再有一月即将启程去阳安府的吉彦,吉安弯唇苦笑。大概是没来得及,之后欣欣又没了,要了二哥的大半条命。   爹忍下,是想给留分情面。可惜,最终吉彦还是辜负他了。还有谭東,没有今日这一出,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会以为吉彦是在中举之后才认识的谭東。   吉安敛目,松开手,让辛语带欣欣。跨进屋,去搀扶僵着不动的娘。有些事,该明了时总会明了。   “娘,我想吃红石磨坊的桂花糕了。”   吉孟氏不痴,她通透得很。老泪汪眼里,就着闺女的力搬动着似灌了铅的两腿,往外走。一行人才出小院,就见一黑衣少年缓缓从前经过。   吉安一眼认出了他,此人不是范州府的吗?辛语也认出来了,这已经是第二回,回过头来小声嘀咕:“姑,他没你好看。” 第21章 乡试   “怎么回事?”吉孟氏虽在伤心,但她对女儿管教一向严,容不得一丝差错。   闺女大了,吉忠明也分外谨慎,转过身来,同看向吉安。吉安笑了,伸手轻轻拧了拧辛语的小耳朵:“范州府买庄子的人,在这见到,我只是有些意外。”   吉诚听了,不问一语,去拉驴车过来。吉忠明老两口却扭头望向那年岁不大的少年,他们记得这十三园的东家好像也是范州府的。上回买庄子,还多亏了少年家里的老人。   只不知那老者为何要帮他们?   “去去买桂香糕糕。”小欣欣见几人不动,心真急,小脚都跟着跺两下。   吉忠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会没戴帷帽的闺女,心里不由一动,招呼老妻:“上车吧,咱们去西街口。”   “好,”吉孟氏低头捏了捏小孙女的脸:“走,奶给你买桂香糕糕去。”   “谢奶,”小欣欣立马拖着大鱼往驴车那走。   在西街逛了一圈,吉孟氏钱口袋大开口,买完桂花糕,又称炒米糖、红糖,还包圆了肉摊子上的八条猪腿。仍不尽兴,让吉诚送他们去东街,先到千秀绣坊买布,又往对面银丰楼,给吉安添了两对金丁香。   吉忠明也不拦着,只默默陪在旁。   身为儿子,吉诚更是没一句话,有时还会抢着付银钱,他心里也堵得慌。老二说得一点不错,老三读书读奸了。不论是他还是黄氏,存那样的心,简直大不孝。   任着他的性子,老三也别考什科举了,滚回家里种地。起早贪黑地埋首在地里,他就该知爹娘恩了。   回家的路上,车棚里死气沉沉。吉安抱着在吃桂花糕的小欣欣,眼不时地看向对面。娘这会似泄了精气神,头靠着车棚,脸色晦暗。辛语挨着坐,就怕她倒了。   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小欣欣,伴着驴车的颠簸,没一会吉安怀里就没了动静。她低头一看,不禁笑道:“娘,您快瞧瞧您这小孙女。”   吉孟氏迟迟才转过眼,见欣欣人都睡着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还抓得紧紧,小肉嘴一动一动地仍在咀嚼。嘴角无力地上扬,眼里闪动着晶莹。   还是小儿好,有口吃的就欢欢喜喜。   见之,吉安心疼,可这时她能劝些什么?   棚外拉着缰绳的吉诚,鼻间刺痛,眼眶里生了点水气:“爹,儿子今儿就把话放这了。不管将来老三有多富贵,我是长子,您跟娘只能跟我过,小妹也只能从我家门出。”   吉忠明闻言,笑着敲了敲车棚:“听到没,你不止一个儿子。”今天他也要跟老大交个底,“我和你娘,打算秋后分家。”   吉诚早猜到了,也没表现出一点意外。   “之前,我们在县北郊给你小妹买了个小庄子。这事大概也有人告诉你了。”吉忠明转眼看大儿。   吉诚是知道:“上回县衙张主簿家里办事,我去吃席。他有提过一嘴。”他听过就算,没跟谁讲,“小妹明年便及笄了,大件也该准备起来。”   那庄子多少银钱,他也清楚。不过就这么一个妹妹,爹娘舍得,他舍得。再说,他有今天,不也是爹娘给的?   “有这庄子,分家后,你们哥三也不用再操心她。”   “爹”   吉诚想说什,却被吉忠明抬手打住。   “今日,你就当没去过县学。等到分家时,我会与老三摊开来谈一回。”他吉忠明还没老糊涂,儿子这般不孝,他还顾着情分做什?   老三想要前程,可以,那他就必须先得做个乖儿子。   转头看路边的野草,吉忠明老眼里冰寒。去年初冬,他跟老妻说,想下场再考一回。老妻不允,他听之,此刻竟有些悔了。但唉,他又怕自己真有个什,老妻压不住老三。毕竟他也五十又六了,确实折腾不起。   “爹,您怎就那么肯定老三能考中?”吉诚心情复杂,盼老三不中,那爹娘这么多年耗在他身上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吉忠明回想过去:“你还记得老二、老三小的时候吗?”不等吉诚回话,他又接着说,“论天赋,老二比老三要好。同样一篇文,老二读两遍,就能磕磕巴巴地背下来。但老三不行,他得再读两遍。”   吉诚认真地听着,回忆小时。只太久远了,他仅依稀记得老二小时很皮,总被爹用竹板打手心。   “老三一边读,一边手还会在桌上画。他书背下来,就也能默写出来。这上,老二却不行。上私塾,每日里老三总会比老二早起两刻,常年如此考乡试,第一次没中,上回上了副榜。这回除非他运气不佳,分到臭号。”   吉诚有些明白了。   驴车不急不慢地走着,回到枣余村已未时正。洪氏正站在门前朝着路口张望,见着自家驴车,赶紧迎上去。大半天没瞧见闺女了,她这心里空落落的。   “爹,大哥,我家欣欣没闹吧?”   吉诚笑回:“有吃的,一句不闹。”   待驴车停好,洪氏从吉安手里接过她睡得呼哧呼哧的胖姑娘。才想将胖姑娘抓手里的桂花糕拿掉,胖姑娘一蹙,撑开两眼,木愣愣地盯着她娘,抬手把糕往自个嘴里送。   谁见了不大笑?   洪氏赶忙安抚:“娘不拿了娘不拿了,你吃你吃哈哈”   夜里,吉孟氏睡不着,想着自己怀丫儿时已临四十,是万分庆幸当年黄氏脚跟脚地也怀上了,有顾忌,没使坏。不然丫儿能不能有娘疼,就真悬了。   世上怎会有这样毒的人?她跟她是前世有仇吗?云琴名声被黄家老二媳妇败坏成那样,是谁给擦的屎屁股?   是她。是她厚着老脸去请的郝掌柜,帮云琴留意人家。   “别想了。”吉忠明翻过身,握住老妻的手:“我给黄氏看过了,除非将来信旻、信嘉出息,亦或然丫头高嫁,否则她很难有好下场。”   吉孟氏躺平:“家分了挺好,咱们手里握着几十亩田,有吃有喝,清清静静,不去扒他那份富贵。”   “嗯,”吉忠明将人揽进怀里:“我这辈子对你可是一点没藏私,挣的银钱全在你那,心思也全在家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为你挣份敕命。”   “我知足了。”   吉孟氏病了,内里淤积的火气像是一下子发了出来,烧热不退。吉诚天没亮就跑镇上请大夫,吉安想给她娘擦身子,但她爹却接过手,说他来。   “您”   “夫妻多少年了,都是你娘伺候我。现我什事也没有,这回她病了,换我伺候她。”吉忠明拿着布巾擦了擦手,端了柜上的温水喂老妻:“你去厨房看看,让你大嫂逮只小鸡。你娘爱吃鸡丝粥。”   吉安觉夫妻就该是她爹娘这样子的,相携相伴,风雨同舟。   “好,那您有什么事再叫我。”   看一眼躺炕上,双目紧闭唇口干裂的娘,吉安想,这回她是真的伤了心了。   吉孟氏烧了两天。镇上的大夫手段不行,吉诚请了县里的大夫到家,下了两剂重药,才退了烧热。但人还是蔫蔫的,撑不起精气神,闻不到饭香,吃得也少。脸上的肉,肉眼可见地消退。   县里的大夫又来了一回,说是心中积郁没散。吉忠明套了牛车,叫吉安收拾东西,下午便带着她们娘俩还有辛语,去县北郊庄子上住了。   正好这几日,辛语心念念果林里桃熟了。   黄氏六月底随拖家什的驴车一块回了枣余村。也不知这一个月她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瘦脱了一层,脸蜡黄眼袋都拖到颧骨,全没了清明时的容光。   回到家里,没见着两老也不问,整日里要么闷头做事要么闷在屋里,跟谁也不多一句话。   吉彦去了一趟庄子,吉忠明只讲了一句,一切等他考完乡试再论。倒是吉俞,不看脸色,强将他闺女送去了庄上。小欣欣进到庄子里,那果林就是她家,成日看着。   七月初九,吉彦在吉俞的陪同下,和几个同窗一道往阳安府。 第22章 乡试   怎么会这样?   自一月前,爷带着奶和小姑离家,吉欣然就常自问。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难道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一切?可可为什么改变的一切却几乎都不利于他们三房?   奶不打骂娘了,还主动开口让娘陪爹去县学。清明归家时,见到娘那般,她很是高兴,心里对奶的怨也少了几分。只这才多久,她爹就变了,变得她都感觉陌生。   以前,奶叱骂娘,爹若在家,总会护着一二。但这回为哪般,爹竟冷落娘?爹在家几日,娘有意讨好,他却搬去和信旻、信嘉睡。直到离家赴阳安府前一刻,也未与娘搭一言。   这在前世,从未有过。   还有爷奶竟给小姑买了庄子。吉欣然心里酸透了,嗤笑着想,现在她不用担心爹中举后,免田税的份额会便宜舅爷家了。   前世并没有这茬,倒是她嫁去谭家时,爷奶往嫁妆里贴了三十亩良田。她思来想去,今生与前世到底差在哪?   最后发现,比之前世,今生家里似乎没那么闹。前世这个时候,她娘在奶手里已经伤了三回了,每回家里都是鸡飞狗跳。爹随之越发疼惜娘,奶的蛮不讲理也一点一点地磨灭了爹内心里的期望。   再观这一世,她娘一次都没伤着。反而是奶去了县里一趟,回来就大病了一场。一开始她还以为奶是装的,可后来大伯都把县里杏霖堂的当家大夫请来了。   此中肯定有事。可无奈,不论是离家的爷奶,还是那日跟着去的大伯,都不提一句,就好像他们没去过县学一般,包括之后归家的娘。   她问,娘就默默地掉眼泪。   七月初,爹回来了,她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两句。吉欣然想到当时爹看向她的眼神,心不由得缩紧,抬手压住乱了的心头。   爹没答,她也不敢再多问了。   大概正是因为今世没那么闹,爷奶才有气力想旁的。突然之间,她竟十分后悔先前插手奶与娘之间的事,引得小姑注意。   一个庄子,听大伯娘和二婶私下嘀咕,好像不大,但应该也值不少银钱?   吉欣然不快,想她前世嫁予齐州府知州之子,压箱底的银子才五百两。爷奶真的是一点都不心疼她,藏着那么多的私房却不动。虽说添了三十亩良田,但田哪有实实在在的银钱握在手便利?   再往深里想,前世若她手里银钱富裕,也许她那可怜的孩子就泪珠滚落眼眶,吉欣然不能去想,一想就心如刀绞。她不喜谭東,但小产下的孩子却是她身上的肉。   奶这回大病,也没白受苦。爷把小姑那庄子摆明面上了,家里从上到下无一人敢说一句歪话,全然认了爷奶所行。   吱呀   门从外被推开,相较刚归家时,脸色好了两分的黄氏跨进屋,顺手将门关上。吉欣然脸上泪已拭去,起身上前搀扶:“娘。”   “你爹这个时候,应该是已经到阳安府了。”黄氏坐到炕上,右手轻锤腿,两眼生泪。他在怪她。说实话,老婆子大病,她也被吓到了。   吉欣然倒了杯温水送过去:“没意外该是到客栈了。”   黄氏接过温水,小抿了两口。气了老婆子十余载都没事,竟赶这当口幸在吉家不穷,请得起好大夫。不然要真病得下不得床,相公怕是不能去赴考了。   当年在寒因寺外游荡的那个独眼和尚说得一点没错,母强子弱、母弱子盛。但看这么些年,相公步步向上,她是越发笃定。   这回老婆子大损,于相公运势可谓大吉。   想到此,黄氏坐不住了,从床头柜里请出一尊如来佛像,跪地双手合十,开始念经祈愿。   县北郊庄子上,吉安正领着辛语在数铜钱。   果林里的桃子都熟了了,家里吃不完,吉忠明就让佃户的几个半大小子,摘了去城里卖。不管小子们卖多少钱,他这里都算五文钱一斤,还把牛车借给他们。   那几个小子都是吃过苦的,这几日,不到丑时就起来摘桃子,寅时初到小院这过称。赶上大集卖得好,中午还回来再拉一车。   小欣欣两手抱着颗大桃,倚在辛语手边,两眼盯着炕几上的一堆铜钱。   等数完了,吉安拿出三文钱,像过去几日那样,用根红布条给窜上,推到小家伙面前:“这是你今天看桃的工钱,点一点。”   闻言,小欣欣赶紧放下桃,跑去炕里面,抱来只成人巴掌大的小木盒。   吉孟氏在庄上养了些日子,脸上见血色了。将穿好的三吊铜钱收起来,笑看黑了一圈的小孙女:“明天去看桃的时候,你把小钱盒也带上晒一晒,免得发霉。”瞧她那小爪子,白日里老头子摸了下她的小钱盒,盒上都粘手。   小欣欣懵懂,但还是应声道:“好。”   吉安又分出二十文前,推去对面:“这是你的。”除了第一天,是她爹给过的称。之后都是辛语早早爬起来,掌秤。别说,她干得还有模有样。   “谢谢姑,”辛语之前推拒过,得了奶一记瞪眼:“八月底,频婆果就长熟了,产量不比桃少,到时咱们还可以再卖。十月还有冬枣,单果林子一年就可以挣二十五两银。”   坐在油灯下看书的吉忠明,听了不禁抬首看向辛语。昨天他就算过,不想语丫头竟也能算出。   这都是吉安的功劳,在教辛语识字时,她可是有意先教了一二三四过程中还掺插了一些算术。   几个月下来,她是看出了,辛语逻辑思维上比一般人要强,对数字也较为敏感,记性又好。这在现代,就是学理科的料。   “庄子买了真是赚了。”吉孟氏扭头跟老头子说:“改日咱们得请吕牙侩去品香楼吃一顿。他给找的佃户,确实好。不但田种得好,闲了还帮咱果树除虫。”   吉忠明认同:“是该请他一回。”   佃户就是霞田村的,村里有房,便没在庄子上住。但庄子上的小院,屋前屋后人家都给收拾得干干净净,没落一根杂草。   吉安看欣欣收好三文钱,又将小钱盒子藏她小枕头下,不由笑道:“明日姑给你把枕头套脱下来洗洗。”小家伙在这闹闹挺好,回头看向她娘,“二嫂该伤心了,她含辛茹苦养这么大的胖闺女在这一句也没念叨她。”   提到老二家的,吉孟氏也乐:“回去,你二嫂肯定得叫。以前欣欣好歹也是白胖,现在哈哈”   黑胖黑胖,吉忠明瞅着又吃上桃的小孙女,不禁扬起唇角。   庄子上有活,日子不经过,转眼就进了八月。八月初八这日,才丑正,吉安就醒了。乡试是从八月初九开始,但今天考生就得受检入号房,一共考三场,一场三日。   她爹考过两回,每回都要去半条命。可即便如此,依旧有前赴后继的人争相走上科举之路。谁没有壮志雄心?   同睡不着的还有吉忠明夫妇,两人躺炕上说着过去,心想着几百里外的阳安省府。   今年阳安省府,贡院还是落在城东南。两日前,贡院外已有重兵把守。今日午时一过,各州府生员就陆陆续续地聚集到贡院外。   申时一到,铜锣响,贡院大门从里打开,走出一行锦衣带刀侍卫。四人一组,一个报名,一人查检,一人监察,还有一人候在一旁。   “济崇府水莲镇,杨斐。”   “江舟府三孟镇,孟桐云。”   “齐州府尚集街,詹云和。”   报到名的生员,不敢拖沓,立时拎考篮快步上前,按指示脱去襕衫。侍卫先拿画册,确定是考生本人,再仔细翻查襕衫、考篮。如没有问题,就示意候在一旁的侍卫领考生入内擦洗。   贡院外,人挤人,但无一敢大声喧哗,都静静等待。   “范州府楚田镇,楚陌。”   一声落,各生员神色均有变,这位可是此回乡试解元的大热门,关键他才十七岁。今日不再着黑衣的楚陌,一身襕衫为他掩去了两分冷锋,拎着只小小的考篮,不急不缓地走向贡院大门。   在经过一人时,余光扫到一只眼熟的绣囊,微微上扬的嘴角落了点点。轻掀眼皮,人已到侍卫跟前,上交考篮。 第23章 乡试   大景朝,戒于前皇朝黎氏覆灭之因,自建国以来,三代帝王都大力压制、打压氏族大家,且十分重科举。建国五十三年,凡涉科举舞弊的官吏,无一活命,更有甚者,罪及三族。   重刑之下,秽迹退。近二十年,朝野上下再无官吏敢污科举清正。   考生进了贡院,就是九日不得出。能出的,均是生死不知被抬出去的。贡院之外仍重兵把守,贡院之内,五步一监察,还有锦衣带刀侍卫巡视。   九日于内于外,都甚是煎熬。八月十七这日时候一到,铜锣响。三刻后,贡院大门打开,有考生满面胡渣,步履飘浮地走出,贡院外顿时没了安静。   挤在人群里的吉俞,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着。这九日,他几乎就守在贡院外。见到侍卫抬人出来,也不管身形似不似,都会上去辨认。   事实证明,老三身子很健壮。   人群中,一面色暗黄,嘴被乱须淹没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地跟在一位唇口翘干皮的少年身后走出。   那少年,吉俞认识,叫楚陌,昌平二十二年范州府小三元,之前贡院外一群人盯着。瞧他脚步依旧平稳,吉俞不禁生了羡慕,到底是年轻,比起其身后那位眯着眼瞅了好一会,那看不见嘴的中年好像是老三。   确定之后,吉俞赶忙挤出人群,冲上去把人架住。吉彦似被刀剐了一层,之前穿着正好的襕衫,现空荡荡。才被架住,两眼上翻头一歪就晕了。   吉俞比不得成日在村里跑的吉诚,一个不防,差点没撑住。可就算撑住了,他也拖不动晕了跟烂泥没两样的吉彦。   “陌哥。”   一狭长眼青年与个娃娃脸跑向少年,一人一边想要架起他。少年侧身拒绝,吉俞见之立马出言:“两位小哥,能否搭把手?”   狭长眼迟潇和娃娃脸陈二道正尴尬,听着音想都不想便去帮忙。   陈二道抓起吉彦的左胳膊,架到自己肩上。迟潇一把拉过吉俞,替了他。两人架着吉彦,还朝走在前的那位翻两白眼,这位主儿哪有个考完乡试该有的样儿?   空了手的吉俞,干巴笑着,他要做点什么?对对对,领路。   “多谢多谢,请二位随我这边来。”   “不客气。”   巧的是,吉俞雇的马车与迟潇、陈二道赶来的马车拴在一块。将吉彦弄上车,两人转身就跳上了自家马车,高高兴兴地驱马离开。   吉俞眼睁睁地看着楚陌还站在地上,而来接他的马车已哒哒哒地跑了。想笑,但又觉太失礼。清了清嗓子,上前说话。   “你住在哪,我送你。”   楚陌望着远去的马车,笑之:“不用了,他们会在前头街口等我。”迟潇和二道,比他大三岁,与他几乎是一道长大。两人都是家中幼子,少受管束。他中了秀才之后,迟爷爷和陈三爷就有了别的打算。   正好,他也确实需要几个知根底的人。   马车里老三还昏着,吉俞见他不似客道,就拱手道别了。车夫抖缰绳,马抬蹄,拉着车离原地,车厢下的那抹墨绿没了遮挡。   楚陌转过眼看去,移步捡起地上的绣囊。囊中放了薄荷叶,闻之醒神。囊上绣着的小像,圆头圆眼双眉弯弯,虽说不像吉彦,但也有些神似。   脑中浮现出她与小儿私语时的笑颜,真挚暖人,不含有一丝别有用心。听迅爷爷说,她叫吉安,是家中老来女。楚陌捏了捏绣囊,耳边又回荡起她说予那女娃的话,轻声似自语:“你学会保护自己了吗?”   以她的相貌,吉彦出息于她并非是好事,她可有意识到?还送人寓意这般好的绣囊。   西街口三元客栈,早早就请了大夫坐楼下大堂。有考生归来,大夫立马上前号脉。客栈掌柜吩咐厨房,熬了鸡汁粥,清淡又养人,分到各厢房。   与往届一样,这两样都不用银钱。客栈只望着楼里能出一二孝廉,图个名图个吉利。   不等到客栈,吉彦便打起呼噜,吉俞顿时不急了。到了地儿,两个店伙计迎上来,楼里老大夫见人昏迷,疾步跑出,号了脉抚须笑道:“无事无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昏睡到夜半,吉彦饿醒。吉俞立马端来一杯温水:“先润润口。”   吉彦饿得胃都疼,口里干得舌都蔫吧了。爬起接过水,大口喝。一杯下去,不到哪,再来两杯。感觉舒服了点,他开口问道:“现在几时了?”   “子时刚过。”吉俞不给他倒水了:“我让店家把热水拎上楼,你洗洗。”一身的味,跟他老丈人才杀过猪时有的一拼。   “好,”吉彦眼扫过周遭,心乱跳着。这一关总算是熬过来了,就不知结果能不能如他愿?他已经尽全力了。   从上倒下将自己刷了一遍,又修剪了胡须。穿上干净的衣衫,坐在榻上进了两碗鸡汁粥。沉静下来,吉彦垂首开始想家中事。   黄氏有意气娘,他一开始只以为其是因云琴表妹。那时他对娘也有怨,就没有加以阻挠,偶还会往里加把火。一年两年过去了,他见娘对黄氏日渐没了耐性,心里竟生了期待。   县学有一同窗,李焕,是家中三子。他大哥家儿子娶亲,问他要银钱。他二哥学人跑商亏了,要他填窟窿。他小弟家头生是个男娃,他要给一两银的喜钱。   一家子像水蛭一样,吸附在李焕身上,喝着他的血。李焕为了供养他们,常年就没个闲的时候,不断地给书斋抄书,还不惜堕落下流,写话本戏文。   他看在眼里,怕在心里。黄氏闹娘,他暗里希望她闹得再凶一些,情分不经磨。他想分家,但家里供养他多年是真。   他要一个不得不分家的理由,这个理由不能伤及他的名声。母不慈,就是他但现在不行了,他爹看出黄氏长久以来是在有意气娘,且已经怀疑到他的态度了。   “二哥,天明我们就退房回家。”   躺在床上的吉俞翘着二郎腿,嗤笑道:“咱们是不能再待在这,爹娘在庄上已经住了二个多月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爹为何会带着娘去庄子上住?   这要是传出去,老三名声就败了。到时,黄氏也不用做大梦了。   闭眼翻身朝里,吉俞有点想他闺女了。也不知离了她娘,晚上闹没闹?别在庄上再养瘦了,她那张小嘴可刁着呢。   八月二十二,吉安晨起洗漱好,正帮欣欣穿衣,外头传来动静。小欣欣昨晚上洗头了,一夜睡过来发乱蓬蓬。小手揉过眼,又去挠头。   “小妹。”   吉俞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快把我闺女抱出来给我瞅瞅。”   他们怎这么快回来?吉安有些意外,给欣欣穿好衣服,头也不梳便抱了出去:“二哥,”正欲问话,就见她三哥跪在院里,立时明了了。   “这这是我闺女?”吉俞像是受了什么大打击,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吉安怀抱着的那颗黑炭球。   小欣欣撩开眼前的两撮小碎发,欢喜喊道:“爹呀” 第24章 算账   别别喊,让他再逃避一会。吉俞心里已经在想回去怎么跟婆娘交代。两眼盯着那颗笑得还很欢乐的黑球球,他欲哭无泪。   当初要送欣欣来庄子时,自己可是跟婆娘说过谁带像谁。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意外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接受不了。   “欣欣啊,快告诉爹,你姑都让你干啥活了?”   吉安早知会如此,看二哥那样儿,实忍不住弯起唇口,嘴边的小梨涡透着点点俏皮。   “看大桃。”欣欣屁股向下赖,吉安放下下地。小人儿脚一着地,跑上去拉起她爹的大手就往堂屋拖。   堂屋里,吉忠明正坐在桌边泡着茶。这茶是老大前些天才送来的新茶,清香扑鼻。见小孙女兴冲冲地进屋,知她又要显摆,不禁露笑,面上甚是慈和。   上次她大伯来的时候,小孙女已经显摆过一回。老大还往她小钱盒里添了几文钱,叫她乐呵了一整天。   吉俞顺着他闺女的劲儿,进了堂屋,亲眼看小姑娘家家蹬掉精巧的小绣鞋,两短胳膊一撑,小胖腿一抬,爬上了炕。他怎在闺女身上见到了她两个哥哥的影子?不要不要,欣欣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娇女,该像她姑那样。   “闺女,文雅文雅。”   小欣欣完全不懂她爹的心思,抱出自己的小钱盒,坐到炕边,朝她爹招招小手:“快来看大钱。”   屋外,吉安跟吉彦打了招呼,就进了厨房。厨房里,辛语已经熬好了苞米粥,正在杀鱼。   “姑,爷想吃鱼锅贴饼。”   “好,”吉安舀水洗手,准备和面。打开橱柜,见里头粮食也不多了,心知他们在这住不了几天了。舀了两葫芦瓢白面一瓢半苞米面,系好布袋,转身就见辛语站在缸边不动。   “怎么了?”   辛语看了一眼屋外,扭头问:“姑,要不要再杀一条鱼?”这鱼都是爷在东边塘里钓的,条条都有一斤多。往日两条都足够他们吃了。   “那就再杀一条。”   只叫吉安没想到的是,早饭有人没能上桌。吉彦跪在院里,一直跪到大中午。吉诚赶来时,他才被叫进堂屋。   接了大哥带来的菜,吉安和辛语在灶上忙着。小欣欣也被安排了活儿,摘豆角。虽然摘得慢,但人可认真了,不放过豆角上的任何一个黑点。   堂屋里三儿子并排跪在地上,吉忠明叫老妻把账本拿出来。吉孟氏两眼红肿,该是哭过了,依言去里屋取账本。   “这两年我一直都在思虑一件事。”吉忠明垂目看着三儿子:“我是不是错了”   “爹”   吉诚想反驳,但吉忠明却抬手打住他的话:“你们爷将两个儿子捧成家之后,就立马把家分了。我和你们娘吃过苦头,所以就想着将你们再朝前领一领。”目光落在始终低垂着首的吉彦身,自嘲笑之,语带落寞道:“却不想这一领就领坏了。”   “爹,”吉彦什么也不否认,磕下头认错:“儿子大不孝,今日无论您和娘做何决定,儿子都无一句怨言。”   “大不孝!”吉孟氏拿着厚厚一本账本冲出,上去就狠捶:“你还知道自己大不孝,我供你读这么多年圣贤书,圣贤书上就教你纵妻害母?你还是人吗?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是吃的我的奶啊呜”   打着打着泣不成声,吉孟氏瘫跪在地上。   吉彦仍跪伏着,双眼里爬满了血丝,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娘骂得对,儿子大错。但儿子对天发誓从未有过害母之心,真的从未有过。”   他至多只是妄想着轻轻松松从这个家里脱离出去。害母,他万万不敢。   吉孟氏不听,眼泪滚滚流,撕扯吉彦哭骂:“你叫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活呃黄氏想害我,我不怨她不是我生的,但你有这个心不行你这是在剜我的心你个畜生啊”   厨房里,小欣欣被吓到了,紧抱着吉安的腿,两小眉头拧成了虫:“姑,奶哭奶哭了。”   “没事,”吉安揉好面,蹲下身安抚:“三叔不听话,奶在打三叔手心。”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娘这回病,确不是因黄氏,而是在吉彦。   吉彦还算聪明,一考完乡试就赶回来认错。故爹也给他留了份体面,今日在庄子上关起门来处理家事。   洗好肉,坐到灶膛后点火的辛语也露了忧思:“姑,咱们是不是等不到频婆果熟,就要回家了?”   原还怕怕的小欣欣,一听这话急了:“不不回家,看频婆果吃频婆婆。”   吉安笑道:“频婆果熟了,还有冬枣,你俩可以结伴在这过年了。”小家伙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位盼着她回去的娘?   辛语在灶膛埋了几颗落花生,才找出来,欣欣就松开她姑的腿。粉嫩的小舌头舔着唇,“馋猫儿”走过去依到辛语怀里。   堂屋,吉孟氏发泄了一通,浑身疲软。吉诚将她抱起放到炕上:“娘,儿子不孝就教训,没得气坏自己身子。您和爹岁数不小了,得珍重。”   吉彦磕头,磕得咚咚响:“是儿子的错。儿子在这,爹娘随便打骂,万不要气伤了自身。儿子不孝,儿子大错”   吉忠明由着他磕,翻着账本,这是他最近捋出来的。老三不是想他大哥、二哥不沾他吗?那身为父亲,就该一视同仁。将账本丢到他面前。   “你好好看看,看完了若是同意,就在上头签个字,摁个手印。”   吉彦顿住,额上已红了一块,目光落在账本翻开的页面上。   “都是儿子,我与你娘过去却一直偏着你。老大老二早早就有进项,也早早不再花用公里。而你考上秀才,去县学近十四年,也就昌平二十一年乡试后才不向你娘拿银钱。   在广霖巷十三园赁院子,单一年就要九两银。还有参加诗会、论辩、同窗师友间的往来,你花用多少心里应该有底。你看看我有没有给你多算?”   吉彦盯着最后那个数,自己也有些诧异。五百三十六两银,他在县学十一年竟花用这么多!不过细算一下近三年的,他也知这个数只少不多。   “爹,儿子大错。”   吉忠明没有因为他诚心认错,就心软:“这个数里已经除去了,你秀才功名十四年免去的田赋。”   吉俞、吉诚两兄弟静默无言,说实在的,这些年他们虽盼着老三好,但心里也不是没有气。可老三两眼像被屎糊住一样,愣是看不见自个的自私。   也就爹娘有本事,才供得起他那样花销。   吉忠明端茶抿了一口,接着说:“我供你读书二十五年,昌平二十一年,你上了乡试副榜,这个成果我不占大,一半可以吧?”见他不答,不由冷笑,“你给你娘多少银钱?”   “儿子错了。”吉彦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像这样,直面他最想逃避的事。   吉忠明将手中茶杯啪一声摁在炕几上,沉声斥道:“有些事不是一句‘错了’就能抹平的。你与你兄长的账勉强能算得清,那我和你娘呢?生养之恩,你想怎么清算?” 第25章 回家   一问直击吉彦心头,父慈母贤,生养之恩,岂是想抹就能抹灭的?他真的知错了。小妹有一语说得对极,人纵有高志,但脚踏着实地,不可忘却疾苦。   眼泪滴在账页上,晕开了墨。但他深知这笔账糊不了,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堂屋内沉寂许久,吉彦慢慢直起腰,伸出双手,手面朝上。   “爹,求您再像少时那般打儿子一回吧。儿子虚伪自私,不孝不悌,该打该惩。”也许这十多年,他不应只待在县学死读。温饱思欲,嘴上圣贤,内里藏奸,他大错。   他惧于李焕处境,又何尝不是在拿李焕遭遇当借口,强掩己身虚伪?还有云琴表妹,本就是他捕风捉影,却害得云琴名声败坏,远嫁济崇。大舅与娘嫡亲的兄妹,十余年不上他家门。   都是他的错。读书人的清高在他这,早已不纯粹了。   吉忠明依他,庄上没有戒尺,他让老二去折了根柳条回来。打完后,吉彦一双手手心都见青紫,他再次磕头:“爹,儿子知错了。”   长出一口气,吉忠明回炕上坐着:“等你乡试放榜后,就分家。”   吉彦闻言,心揪疼,这本是他所期望的,但此刻却难受得喘不过气。一口气梗着,久久才提上来,伴着失声痛哭。   他哭,躺在炕上的吉孟氏同是泪如雨下。吉诚与吉俞红了眼眶,但亦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直条条的汉子,没得让老三嫌弃成这般,还死攀着他不放。   堂屋里渐渐没了声,吉安饭菜也做得差不多了。解了罩衫,走出厨房,轻轻敲了敲堂屋紧闭的门。   “爹,我摆饭了。”   吉忠明看着吉彦在账本上签了字、摁了手印,朝门口道:“摆吧,多拿四只碗。”   “好。”吉安推门进屋,也不看人,收拾了六棱桌,端着冷了的茶水回去厨房。不一会,又端来一盆井水,盆边挂着条干净的方巾。   看着闺女出屋,吉忠明叫起老三:“去把脸洗洗,今天中午咱们爷四个喝两杯。”老眼看向老大、老二,“喝完了,事也就算过了。”   吉诚、吉俞明白意思,立马应声:“人大了,各有心思,兄弟之间闹些别扭在所难免。请爹放心,我们不会”   “我们还是亲兄弟。”吉彦转过身磕头:“弟弟错了,请两位兄长原谅一回。”   利欲熏心,随人翕张。说的就是他。之前卖乡试副榜名,他原打算是给娘两百两银,并示意娘用那两百两银再买一间铺子。如此就有三间铺,爹该明白他的意思。可后来妻女说到底还是他自身问题。   若心不念私,他又怎会被左右?在铺子开起来后,黄耀米还说就那样瞒着,但他一想不能。   他爹与县里西陈书斋掌柜私交甚笃,瞒不住。这三年不向娘拿一文银,也是他心里虚。   “起来服侍你娘洗漱。”吉忠明姑且听着他的话。   “是,”吉彦撑地爬起,才历乡试九日,缓和了些微,又跪了三个时辰。身子疲累到极致,但此刻他的心却放开了,拧了方巾,拖着两腿跪到炕边。   “娘,儿子辜负您了,儿子对不住您。等您回家,还请您领儿子去大舅家请罪。”   提到她大哥,吉孟氏才压下的泪再次上涌,呜咽出声。老话说,子女都是前世欠下的债,一点没错。   “要不是怕你那三个孩子吃苦,我容不得黄氏一天。你个不知恩不懂好的孽障”   吉安摆好饭,见她娘、三哥都捯饬好了,才去厨房叫了辛语和欣欣。这顿饭,没分男女桌,一家子团在了一起。   两杯酒下肚,吉忠明看向抱着小孙女喂饭的闺女:“这个庄子买了,我就让你们娘把红契给丫儿了。”   吉俞举手:“我没意见。”眼瞥向吃得喷香的“小黑球”,苦笑着戏说,“爹,您帮儿子估估,我这个要陪嫁多少,也让我心里有个底。”   这可怎么办好?也不知道捂一捂,能不能白回来?   小欣欣回她爹一笑,继续大口吃着肉汁拌饭,两眼还盯上了那盘冒尖的红烧肉。   “你浑说什么呢?”吉孟氏双目肿着,瞪眼不惧威严:“欣欣不到三岁,眉眼没长开,长开就体面了。”   “娘,您别在这上安慰我了。”吉俞记性很好:“小妹一落地,鼻梁骨就顶起来了,胎发黑油油。之后褪去了红,皮子越来越白,头发那就更不用说了。”   吉诚听不下去了:“你不能总拿欣欣跟小妹比。”想想自家婆娘那虎样,他莫名有点庆幸膝下没闺女,不然他铁定也活得跟老二一个样。   “欣欣不好吗?”吉彦手高肿着,好不容易才夹了一块肥瘦适中的红烧肉,放到小侄女碗里:“能吃能喝,性子全然似了二嫂。”倒是他家欣然有点歪了,不过也不怪,爹娘没做好样子。   小欣欣目光从红烧肉上,移到她三叔肿得跟馒头似的手上,含在嘴里的饭也忘了嚼了。   吉安碰了碰她的小下巴,小嘴立马又动了起来。   “对了,小妹,”吉彦想起一事:“你给我绣的锦囊不见了。”他记得是挂在腰间,可在三元客栈醒来后,就没再见着那只锦囊。也找了,没找到。   “丢了就丢了吧,上面没字没特殊印记,不碍事。”吉安喂欣欣的空当,自己也吃了两口。   这边一桌和谐,枣余村吉家三房黄氏母女此刻却是味同嚼蜡。吉彦回来没归家,就去了北郊庄子上,这叫两人心难安。   “娘,您说爹考完了乡试不等放榜就急着赶回,是为啥?”吉欣然还是想知道爷奶去县学那日,发生了什么。   黄氏敛目放下筷子,抽出掖在袖口的帕子擦拭嘴,起身回里屋又跪到佛像前,闭目念经。   她心里怕。   不会的,老婆子有顾忌,不会逼相公休了她。她再不好,也是信旻、信嘉的亲娘。虽吉家家景好,相公又有功名,就算有子有女,也能找到清白姑娘。但老婆子也有怕,怕后娘不慈。   “南无三满多。母驮喃,度噜度噜。地尾娑婆”   念了半篇经文,黄氏心渐定,一定不会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臆想,她可从来没有承认过有意气老婆子。她就是怕她,闻声丧胆。   吉欣然站在里屋门口,看着她娘收紧的腰背,心酸不已。她娘在害怕,至于怕谁?除了奶没旁人了。   当天晚上,吉诚三兄弟回了枣余村,在村口遇见饭后出来遛弯的吉忠亮。吉忠亮一见吉彦,心中大惊,急声问:“三小子,你怎么回来了?”看他两眼红肿,不免生起一想,“可是你娘”   知是误会了,吉诚赶忙抢过话:“大伯,我娘身子好了不少,过几日就回来了。”   吉忠亮定下心:“没没事就好,”不然老二家就乱了。   院中洪氏听着声,跑出来见只有三兄弟,问道:“当家的,欣欣没跟你一块回来?”   可别提那小没良心了,吉俞气道:“你闺女死赖在庄子上,非要把果林一块带回家,我哪有那本事?”   不等洪氏来第二句,黄氏也已经出现在院门口,怯怯地看着吉彦。吉彦这会头疼得很,目送大伯离开后,脸上的笑意散了:“大哥二哥,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吉诚摆手:“赶紧回去吧。”   吉彦面无表情地从黄氏身边经过。黄氏身子发寒,不禁打了个战栗。   九月初,吉忠明也没要儿子接,自驾着牛车拖着几人和三棵等人身高的小果树回了村。到了家,牛车才停好,小欣欣就离了辛语的怀,伸头出车棚:“爹,种种树。”   等在外的洪氏瞧见那张黑皮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这吉俞这就是你说的黑了一点?哇哇”   听到二嫂的哭声,一手揽抱侄女的吉安竟忍不住笑了。 第26章 中举   “欣欣,把帷帽戴上。”洪氏拿着一顶花哨的小帷帽追在女儿身后。提着小竹桶往后院的小欣欣听到话,两腿撒开来跑。   回家三日,这一幕常演,叫吉安都觉有点愧对她二嫂。   “快点戴上,你看你黑成啥样了?跟你小姑站一块都不像是一个姓。”洪氏三两步逮着闺女,把小帷帽往她头上一卡。确定日光照不着脸了,这心才放下。顺手接过小竹桶,牵住闺女。   “走,娘陪你去给小果树浇水。”   辛语将今日学的字在桌上画了几遍,回头看端坐在绣架前绣花的女子一脸安宁,心踏实极了:“姑,午饭后我在厨房清洗,欣然姐凑过来问了县学的事。我还在想怎么糊弄,三叔就进来了。”   “嗯,”吉安手下没停。据大嫂说,自吉彦乡试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万事不管,只读书。现在晨起喂鸡扫牛棚,有时也会跟大哥去地里转转。   前几天落雨,他还背了竹篓去了西丘,采了一篓蘑菇、摸了两条黑鱼回来。他们归家那日,晚饭吃的小鸡炖蘑菇。   辛语拧眉:“刚我去茅厕,又碰着欣然姐了。她两眼红红的,肯定哭过,袖口还沾了点墨。”   吉安停下走针,眼睫半垂。昨日她帮爹打扫西屋书房,发现书架上多了两本书,《女论语》、《闺范》。纸张、装订都崭新,是近日才誊抄的。辨笔迹,出自吉彦。   他这是准备要教妻训女了?   今日九月初七了,九月十二是乡试放榜日。这两日黄氏很急,急得嘴上都起泡了,看吉彦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爹娘见了也跟没瞧见一般,完全不理。   黄氏大概是想吉彦去阳安省府看榜。但吉彦很淡定,就像没那打算。   “欣然姐就是心思太重了。”辛语真闹不懂那位,爷奶、三叔三婶都闭口不谈的事,她一而再地打听做什?   吉安浅笑:“是她看不透。”   “快点回屋里待着。”给果树浇完水的洪氏,手里拿着根小竹条,赶着慢吞吞走在前的闺女,嘴里叨叨:“不把皮子给老娘捂白,你就别想着到处乱跑。”   经过东耳房,小欣欣脚步歪了:“娘,欣找姑玩。”   吉安闻声站起,出了里屋。   “等过几天的。”洪氏绝不是怪她小姑:“让娘再缓缓。”小妹白得发光,她闺女往边上一凑,那个对比她看着发慌。   “二嫂,”吉安站在门口。洪氏手捂心头:“小妹,你没事不要总在屋里待着,多出来走走,”最好是跟着日头跑。别让她闺女一人努力。   吉安听明白意思了,嘴角微扬:“好。”   “姑,”欣欣快跑上去抱住她的腿,挠起帽檐,大仰着脑袋,小脸哭丧着:“娘用竹条打,你你带欣去新家家。”   捏了捏小侄女嫩滑的肉脸颊,吉安笑道:“明日大海哥哥就送频婆果来了,欣欣喜欢吃频婆果吗?”   不能提,一提口齿生津。小欣欣吞咽着,直点脑袋:“好迟。”   洪氏知道大海,是小妹庄子上佃户家的儿子,往这送过桃。看闺女这馋样,她是哭笑不得,上前揪住闺女的小耳朵。   “还惦记着庄子?赶紧回屋里待着。”   看着小胖丫被揪走,吉安实忍不住,眉眼弯弯。她决定了,等会画个绣样,给小胖丫做两顶可爱点的小帷帽。   起步去西屋,爹娘往村西大伯家了。昨天大堂哥送来两只鹅,说是给她娘补身子。今日爹提了三挂猪板油,跟娘一道去看看大伯、大伯娘。   才到正屋门口,吉安就闻黄氏在劝。   “相公,你不能拿自己的前程跟我赌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该做的是启程去阳安府。放榜之后就是鹿鸣宴,出席鹿鸣宴的都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   吉安蹙眉,黄氏怎这般肯定吉彦一定会中举?吉欣然不痴不傻,绝不会将自己重生一世的诡异事外泄。   黄氏?吉安敛目掀门帘进屋,打断了黄氏在说的话。   吉彦见她,紧锁的双眉立时舒展开:“小妹。”黄氏急急背过身,拽袖子摁了摁眼,又回过身来朝吉安扯了下唇角。   “三哥、三嫂,”吉安坦然地从两人身旁经过,入了书房。吉家的书房不大,但其中书不少,足足摆了四大书架。这些书中,近九成是手抄本。   一眼扫过,不见《闺范》。吉安抽了《弟子规》,又淡然离开。   她才走,吉彦脸上笑意不见,回头面向黄氏:“妍娘,你怎知我一定会中举?”还鹿鸣宴?鹿鸣宴是中了举的士子才会获邀。   她跟欣然好似都不担心他考不中。可就连他自己都没这么笃定。   “我”   黄氏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吉彦,强压下慌乱,作镇定道:“在县学半年,我是亲眼见相公早起三更晚卧夜半,苦读五经,深思政策。你若不中,那妍娘只觉是天不开眼。”   是吗?吉彦笑之:“为夫多谢娘子高看,但还是要警告你,这样的话以后别说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一介平庸,实担不起。”   “不是的,相公。在妍娘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再没有人能胜过你。”黄氏仰慕之情浓浓。   若是以前,吉彦也许会沉迷其中。但现在不能了。近日他上山下河,反思着过往,自省己身,是愈发清醒。   二哥骂得对,别人读书都把心胸读宽阔了。而他却反了,变得狭隘,还自以为是。   “你安心吧,明日我就会启程去阳安府。”吉彦移步入书房,抬手抽了《女论语》,回身递向黄氏:“你好好读一读。”   黄氏脚下一软后退半步,瞠目看吉彦。   回了东耳房的吉安,坐在桌前翻开《弟子规》,心还在西屋。说黄氏对吉彦盲目信任,恕她眼拙,她看不出。   黄氏对吉彦是有恋慕,但信任单从联合女儿,撺掇吉彦私买铺子这一点,便可窥其对吉彦信任不足。   可她怎就那么急切地想吉彦去阳安府,似生怕他错失什么?   半仙吗?能掐会算。吉安轻嗤一笑,招正给她分线的辛语过来:“《百家姓》你已经学完了,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读《弟子规》。”   “好。”   次日一早,吉彦告别了父母,独自离家。他走后,吉忠明拿着书坐在炕上,半天不翻一页。   吉孟氏叹气,老三之前想她陪着去他大舅家。她说等放榜后,其实心中也是存着一念。   九月农忙,近日村里人忙死了,到饭点得片刻闲还都喜往村头跑,堵在路口唠几句家常。这回吉孟氏也不省了,拿了银钱交给吉诚,短工全包,坐在家里等粮进仓。   九月十五这天,一头灰的吉诚,正领着两个短工拉着一车晒干的粮往家里,还未出田间道,就闻隐隐铜锣声。精神一抖,丢下牛车跑去前头路口,一看他爹已经站门前,婆娘和二弟妹正拿着扫帚清扫门前路。赶紧跟短工招呼一声,往回跑。   老三真中了! 第27章 中举   敲锣打鼓,喜报上门。两官差骑马到路口,没了以往的声势:“请问这是东溪镇枣余村吉彦吉老爷家里吗?”   吉忠明拱手向前,难掩激动:“是。”   “恭喜您老了。”官差笑嘻嘻下马:“知县大人特令我二人上门送喜,吉彦吉老爷此回乡试在咱陕东四十七名,恭喜恭喜。”   闻言,由吉欣然搀扶着站在后的黄氏,欣喜地掩嘴低泣,但腰背却愈加直挺。   虽说早有此想头,可当成真时,吉忠明还是泪目了,他吉家出了位举人。秀才、举人天壤之别啊!   “有劳二位跑这一趟了,还请屋里坐,喝杯茶水歇歇脚。”   “不了,我们还要回县衙当差。另知县大人特地嘱咐,府上办宴给他留一席。”   吉诚将话听在心里,掏钱袋摸银角子:“既然二位还有公务在身,我等也不好久留,这点心意就当是请二位喝茶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嘴上如是说,但两人面上的笑却真实多了,推拒一二顺势接了。   送走了官差,吉家热闹起来了。闻讯赶来的村民,聚到门口哄闹。   “从今儿起,咱们就该改口了,叫吉老太爷了。”   吉忠明心情还未平复,红光满面,朝乡亲拱手:“诸位说笑了。”   “吉老太爷,你家这么大的喜事,得摆流水席。咱们村里都来沾沾喜。”   “对,咱们就等着吃吉三的喜酒了。”   “还吉三呢,该叫吉三老爷哈哈”   先是同村,再是一些相熟的人家上门,吉家晚上灯都亮到亥正。待次日傍晚吉彦到家时,村里炮仗震天响,十来娃娃叫嚷:“吉举人回家来喽吉三老爷大喜”   一布袋糖块混了铜钱,吉俞领着几个小子在门口撒,欢喜得跟过大年一般。辛语拉着头戴猫儿小帷帽一心想往外冲的欣欣,不让她出院门。   吉彦红着眼进家门,直奔正屋,扑通一声跪到两老跟前。   “爹娘,儿子中举了。”   “好好。”吉忠明不住地点头,眼里老泪晶莹。听着屋外还在炸响的炮仗以及恭贺声,感怀着过往:“寒窗苦读终有成,老三,你还需继续进取。”   “是,”吉彦磕下头去,他心里还想着一事:“娘,您领我去大舅家吧,我去给大舅、舅娘磕头。”   站在门口处,捏帕摁眼角的黄氏一顿,面露愕然,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求着一道去。   吉孟氏掩面抽泣,她大哥那口气堵了十多年了,是她两口子教子无方。   “你回去换身衣服,我也捯饬一下。”   当晚县里、镇上的富户,不管认不认识,陆续派管事的来送礼。   送的礼也是五花八门,最直白的有金银锭子、铺子、院子。文雅点的,那就书画笔砚。最叫吉安开眼的,还要数县里富户陈家,给吉彦送来了两个美娇娘,连带着一家子下人。   这要是放在过去,吉孟氏定当面婉拒,再好生把人送走。但现在她没那精气神,瞧着黄氏脸僵得跟死人似的,心里畅快。   流水席摆了三日,又在县里品香楼宴请了知县,邀了谢师爷、张主簿和县学的教谕作陪。   一直到九月二十二晚上,吉家才得清静。这晚一家子人分坐两桌,吃着剩菜,叙起闲话。   “那楚陌确实厉害,十七岁的解元,人长得又俊,省府不少人家盯着。不过他没有参加鹿鸣宴,听说是家里有事。   宴上,陕东布政使司参政童大人还问了。可楚陌此人一向独来独往,少有人知他根底。其同窗只晓他父亲早丧,母亲现也有病缠身,爷奶都不在了,家中还有个太爷。”   “也是个命苦的。”吉忠明吃了半杯酒:“解元不在,几位亚元该得意了。”   “确实,被楚陌压着的詹云和,同样年纪轻轻。鹿鸣宴上作行酒令时,他就入了翰林朱正倾大人的眼。”吉彦羡慕,但也知自己年岁过大,比不得楚陌、詹云和之流:“朱大人乃是内阁张首辅的学生。”   吉俞端起酒杯:“那咱们齐州府岂不是要出一位翰林?”   翰林算什么?低头挑着米粒往嘴里送的吉欣然,下敛着眼睫,认真听男桌说话。范州府那位才是真的卓绝群伦,不满二十五岁就封侯了。   论起来,那骆温婷也是个薄命人。本是津州府骆氏嫡房姑娘,上头还有稳坐内阁的舅爷,奈何亲爹不见了。房里没有兄弟,无依靠,世家千金下定给楚陌。不等及笄,楚陌亲娘死了,要守孝。   这才及笄,骆温婷一次游湖竟失足落河,溺死了。楚陌出孝,高中状元,后又弃笔投戎,功拜侯爵,她一点风光没沾上。   津州骆家该败还是败落了。   抬眼看坐在对面的辛语,吉欣然暗恼。这两日她几次寻机想与之说话。可辛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每每总能避过。   吉安听说“詹云和”,就开始留意吉欣然,不想她又盯上辛语了?给辛语夹了一块驴肉,让她多吃点。这丫头近几天忙坏了,厨房锅碗瓢盆都是她在清理。   “谢谢姑。”辛语冲斜上角的欣欣做了个鬼脸,开心地吃着饭。   饭后,吉彦叫了两哥哥,留在了正屋。黄氏一步三回头,犹犹疑疑,只可惜吉彦似没看到一样。   关起门来,人跪到两老跟前:“爹娘,以前是儿子糊涂了。现醒悟虽不晚,但”看了眼两兄长,“儿子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几天,吉孟氏心里好受不少。时隔十四年,她大哥大嫂又上她家门了,老三那几个头,算是解了结。   “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吉彦笑之:“我该跪着,”望向他娘,“我此次归家,放您那的四锭金,您分给大哥、二哥。这是我跟他们的账。”   四锭金,其中有二是齐州府知州谭志敏赐下。另二分别是许通判、钟知县奖赏的。他拿到,就已想好它们的去处了。   吉孟氏没反对。一锭金十两,一人两锭金,算是平了老头子捋出来的那本账。   “老三”   吉诚想说什么,却被他爹一个眼神给拦住了,抬手挠了挠头,拐了下二弟,挤眉示意他说点啥。吉俞耸了耸肩,他在爹跟前也没多少脸。   “这金子给了,不是说我们兄弟情就断了。”吉彦哽声:“一个娘胎出的,日后大哥、二哥、小妹若有难处,只要我力所能及,定鼎力相助。”   吉忠明盯着他品了许久,见他情真,点了点头:“我和你娘已年老,就算老天给我们过,前路也看得着头”   “爹,您说什呢?”吉俞不爱听这话:“我小妹还小,你们可得看她到我们哥三这岁数。”   吉忠明笑了:“老三,我与你娘不指望你多少,只想你以后多看顾一点你的几个兄妹。”   “爹,”吉彦眼眶红了,磕下头去:“儿子错了,您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您和娘,儿子会用余生来奉养。”   吉忠明笑着摇了摇头,拉他起身。刚老二提到丫儿,他心里正有一疑,“老三,我记得钟知县两个儿子都成亲了,他府上还有别的青年吗?”   午时在品香楼,钟知县私下跟他说及家中夫人极喜丫儿手艺,想下帖请老妻与丫儿去府上说说话。丫儿正当龄,他不得不往深里想。   这吉彦还真知道:“钟知县有一亲弟,前年病逝了。近日脱孝,弟媳领着儿女来投奔。他侄子钟映,我十六日回迟陵县时在县衙见过,长相斯文,话不多。”   吉孟氏蹙眉追问:“钟映还在读书吗?”   吉彦摇了摇头:“不知道。”   “再过些日子,村里又该交税粮了。”吉诚有主意:“我近日多跑几趟税课司,三打听就清楚了。”   吉孟氏叮嘱:“那你打听仔细了。”听完老三讲的,她心里就有点不愿意。   吉家不知此刻迟陵县县衙内院,钟知县也在思虑吉安。   其洗漱之后坐在榻边,双手撑在膝上,问正翻首饰花样的妻子:“据闻吉忠明家那闺女相貌上层,孟氏管教极严。现吉文礼又中举,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想头?”   双眉修剪得细细的钟太太,翘着保养得宜的手,又翻过一页,幽幽道:“吉文礼只是中举,又不是进士及第。他妹妹能金贵到哪里去?你我拿映哥儿可是当亲子。”   她想甩脱二房,就得给映哥儿找个能挣银钱的主儿。张主簿家的透露,吉家很宠那闺女,未及笄,就给买了庄子。加之她那手艺,足够养活二房了。   二弟妹天天那副嘴脸,她也是被逼上头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谁叫她是知县夫人,命强过吉家? 第28章 分家   吉彦在正屋待到亥初才回西厢。梳洗好的黄氏,着一身薄缎等在堂屋,逮着人立马起身:“相公,”两眼含泪,心有委屈,“你要与妾身气到哪时?”   六月初六那日也该她倒霉,两老东西离开不过半刻,相公就归家了。发现屋里茶盏碎片,他一句也没问便追了出去。人没追上,他回来说了她两句,就没再细究了。   后来老婆子大病,吉诚跑上门要打他,他才知事情经过,当晚便不再和她共枕。原以为老婆子病好了,他气也该消了,不想却跟她愈发生分。   县里陈家送来两贱皮子,妖妖娆娆的。人虽挪去了镇上小院,但她心里不安得很。人老珠黄了,她实在是怕。昨儿娘还骂她了,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就属她书读得多爱端着。   哪是她端着?相公压根就不搭理她。   冷了黄氏这么些日子,吉彦也在反省。当初自己是迷障了,才会将大哥、二哥往下流里想。直到近日,他才发现两位兄长比他更想分家。   而这个家里,最没分寸的就是他。   “爹说了,后天分家。”   什么?黄氏愣住了,回过味来立马想到此回相公中举,各方送来的礼全在老婆子手里握着,心不由得一紧:“相相公,爹怎么会突然要分家?你才中举,这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名声?”   吉彦笑之:“年底信耘都要成亲了,树大分枝,没什不对。”   “也是啊,”黄氏观男人神色,小心试探:“那明日我让人给我爹带个信。”   闻言,吉彦轻嗤,打量起黄氏。他就晓得她会此般,这也是之前自己将四锭金放娘那的原因。黄氏比大嫂、二嫂都要精,但精得不大方。   “随你。”反正家怎么分,爹娘早有算计,刚在正屋也跟他们说了。他没意见。   黄氏笑笑,小小上前两步,柔声细语道:“相公,妾身服侍你就寝吧。”双手才抬起来,吉彦却起步自她身旁过,往儿子房中走。   “你也早点歇息,明日要请里老和大伯到家里吃饭。”   黄氏僵在原地,久久不动,满含泪的两眼不眨,心里的怨气在翻涌。紧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嘶吼的冲动。在这寂静的夜里,独一人站在堂屋里,抬着的手慢慢握成拳,面上渐渐冷若冰霜。   她做错了什么?   所行一切还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们这个家?   翌日早饭时,吉欣然听说要分家,惊诧地一口粥呛进了鼻子里。咳嗽不止,脸胀红。   欣欣两小手捂上了自己的碗:“慢慢点。”辛语跑去厨房拿了块方巾,覆上吉欣然掩着的口鼻。   男女两桌,只吉安没盯着吉欣然,安然地吃着饭。吉欣然大概也是被惊到了,毕竟在其原生一世,吉家分家是在她嫁去谭家之后。   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人事不同了,形势自然也会跟着变。夹菜时,看了一眼正给吉欣然拍背的黄氏,吉安回想书里的分家情节。   书里,吉家分家那日,黄氏请人叫了她爹黄掌柜来。随黄掌柜一道的,还有黄氏二哥黄耀米。   那黄耀米从小走街串巷,能说会道,上来就开始讲他妹妹自嫁进吉家,受了多少苦,又与吉彦夫妻难聚头等等,理摆得一套又一套。   黄掌柜光嘴上说,过去的不谈了,但却不堵他儿子那张嘴。父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成功地将吉大伯那颗心给唱偏了。   最后,吉彦是没要吉家两老的田和铺子,可也将自己中举所收的礼尽入囊中。后者才是大头。   昨晚都拿了二十两金的朱氏和洪氏,闷不吭声。她们都被家里做主的给警告过了。分家的事,全听爹娘的,不许有二话。   黄氏见两个嫂子面上无异色,心一沉,生了疑。这回相公中举,她也私立了一本账册,单金子入项就有三十六两,银子更超五百两。   人说穷秀才肥举人,一点不假,她这也算是见识了。   夜里孤枕,黄氏一夜未眠,也想过了,此回分家怕是不能如她所愿。吉家的东西,她可以不要。但无论如何,她男人中举收的礼必须归三房。   缓过那阵,吉欣然两眼里都爬上了血丝,看向主位的奶。见她冷着脸,以为是不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吉家是真的要分家了。   有了这个认知,吉欣然只觉鼻间不那么难受了,心中欢喜,但面上不敢流露一丝。   吉安夹了一块鱼肚上的肉,剔去刺放进小欣欣碗里。收回筷子,正想夹鱼尾,蓦然一顿,不过只瞬息又恢复如常。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书里吉安的第一桩亲事上门好像就在吉彦中举那年的年底。对方是谁她记不太清楚了,书里吉安非主角,着墨也不多。   她只知这门亲事定下没几天,男方就出事了。正因为吉安被退过一次亲,吉家老两口才在极不甘愿下,同意与谭家结亲。   那谭東年岁上,可是比吉安大了不少。   烦心的事排着队来了。若没谭東在后,她除了可怜与自己定亲的男子,旁的倒是没所谓。碗里的鱼尾不香了,她得想想分家之后的事。   吉孟氏吃好放下碗筷,进里屋取了一吊钱:“老二,一会你跑趟镇上,买些肉菜、称几斤糕点回来。”   “好,”吉俞接了钱,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跟他爹说一声就离座去忙事了。   吉家分家,可谓是来得毫无征兆,不但震得枣余村人懵了,就连镇上都议论纷纷。不过人家里没闹没吵,一片安和,外人也不能妄自猜测。   到底吉家已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也怕口舌惹祸。   只镇上黄家左邻右舍倒出点闲话,将去年黄氏被吉家送回娘家的事扯了出来。正巧被一大早要往枣余村的黄家父子听到。   “我就说黄妍娘不是善茬,男人才中举就分家,哪有这么急的?”一豁牙妇人挎着一空篮子,小声跟边上两妇人说:“你们大概是不记得了,那黄妍娘没出门的时候,见天地往她爹书肆跑。一个闺女啧啧啧”   “可不就叫人家遇上了,没皮没脸的,现在一翻身也是举人太太了。”同挎着空菜篮的长脸妇人讽刺道:“被婆家送回来,咱们这一片也就她黄妍娘有这体面。”   走在最右的妇人笑道:“这次吉家分家,说不定里面就有她的事。”   豁牙妇人一跺脚:“肯定有。这不昨天让人给她爹捎信了吗?”   “真不知道黄老才哪来的脸面?吉家分家,又不是他黄家分家,他闺女让他去,他就去?一家子全一个德性。”   “你们准保瞧着吧,肉铺子洪大爷今儿肯定还在摊上。黄妍娘嫁去吉家十多年了,我可没见过吉老秀才两口子上黄家门吃一口。”   “是啊,老秀才遇着洪大爷,每回都是好吃好喝。他两人才是好亲家。”   黄掌柜走在后,话一句不落都入了耳,脸上阴雨密布。   天生一双笑眯眼的黄耀米跟着,心里暗骂前头那三丑妇,只脚下步子却同他爹一样,放得轻轻的。   好不容易熬到那三妇人拐了道,黄掌柜长出一口气,脚下迟疑了半分,但终还是没改变主意,仍往镇西去。   “爹,您别在意。她们就是嫉妒妍娘,眼红咱家。”黄耀米可是打定主意了,今日一定要叫吉家把家分到他满意。 第29章 分家   吉家老两口说了一夜话,天没亮就起身去了书房。铺纸磨墨,一个报一个写,把家里大大小小爱吃的菜都列了出来。一用过早饭,就将单子给了老大家的,让她去张罗。   朱氏叫上大儿,套了驴车,母子两一道往镇上。半路遇见黄家父子,打了声招呼,驴车都没停。   “娘,这不好吧?”信耘还回头望了两眼。   半敞着的车棚没挂帘,朱氏笑哼一声:“有什不好的?你三婶那人一肚子鬼心思。今天咱家分家,就她叫了娘家老子来。黄老才来就来了,还带了黄耀米,他怎么不把大儿叫着?”   镇上谁不知道收旧书的黄耀米笑里藏精,惯会算偏账?还好,老三这次做了回人,提前给了大房、二房二十两金。不然她认识他哪个黄老才?   信耘干笑两声,长辈间的事,他一晚辈可不敢妄言。   家里洪氏也没闲着,去南边大菜田挑着挖了一篮菜,到河道边摘一摘,洗干净。   吉安接手了欣欣,把人拘在自己屋里。她二嫂盯了这么些日子,没白费功夫,小胖丫白回了些许。   “今天你就在这陪小姑,好不好?”   戴着顶兔耳小帷帽的小欣欣,坐在她二舅请人编的小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块吉彦从齐州府带回来的牛乳糖,用力点了点小脑袋:“好,欣陪姑。”   吉安不知道欣欣溺水的具体日期,也不去赌溺水之事今生会不会有变。她就防着,把小人儿看紧。   “大鱼呢?”   “大语姐姐去给欣欣洗频婆果了。”吉安拿了针线篓子放腿上。这都九月底了,一天凉过一天,她准备给娘做两抹额,再给爹缝两双护膝。   一提到频婆果,小欣欣立马就坐不住了:“姑,树浇水。”将手中牛乳糖塞嘴里,站起便往外跑。   吉安正要跟上,就见辛语端着一盘红彤彤的频婆果回来了,在门口截下了人。   辛语牵住欣欣的肉爪子:“等一会,大鱼陪你去给小树浇水。”   右手抱一个频婆果在怀的欣欣,没了坚持:“一会去。”   黄老才、黄耀米父子到吉家时,里老方大云由孙子搀着也到院门口了。吉忠亮是吃完早饭就来了,一夜过去,他到现在还糊涂着,闹不明白孩他叔咋在这时候想起分家?   只老二向来主意正,他要分家,家里上下又都和和睦睦。自己这个当大哥的能有什么话?自是支持。   一阵寒暄后,吉忠明老两口坐上主位,三儿子站在堂中。朱氏、洪氏都有事忙,这会不在。唯黄氏领着个闺女,杵在吉彦身后。   刚见着黄老才父子,吉忠亮心里就有点不快,这会再看到黄氏母女,脸上更是挂不住笑,转头问二弟:“没请你大舅兄?”   黄老才知道是在挤兑他,当作没听见。吉忠明侧过身来,笑道:“二十那日家里办席的时候,我有和大哥说分家的事。他也赞同,还讲等分完家,再带大嫂来家里坐坐。”   “这样啊,”吉忠亮老眼瞥向黄老才,故意扬声问:“那大全子和洪大啥时到?”三儿子三亲家,分家大事,没有只到一家的理。   吉孟氏接过话:“吉家分家是吉家的事,他们不爱凑这热闹。”   “哦,”吉忠亮这一声拉得老长,端起茶来:“那就开始吧,我和方老哥听着,给做个见证。”   白发苍苍的方大云,连连点头:“对对,做个见证。”吉诚自个就是里长,吉家分家完全不用叫外人来。忠明给他这个脸,他心里高兴。到底是学问人,做事周到。   黄耀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冷笑,这就给下马威了?他还真不怕。   吉忠明才要说话,吉忠亮忽然冒声:“唉,不对啊,丫儿呢?她咋不在?”   “她在带欣欣。”吉孟氏也不去看黄氏母女。人家身份现在不一样了,举人太太、举人家小姐,十指不沾活是应该的。   吉彦心里火熊熊,面上仍带着微笑:“爹,您把家怎么分给咱们说一遍。说完了,我们点个头。”今儿他也做不了人了,黄氏亲手撕了他的体面。   听到此话,黄老才眉头一蹙,女婿这是早知道家怎么分了?不等他细思,吉忠明就开口了:“今日吉家分家,有劳方里老和大哥给做个见证。”   “应该的,”方大云双手搭在拐杖上,脸上的老人斑几乎铺满脸。   吉忠明手放到炕几上的账本上:“我和内人忙活了这么些年,也略积了些薄底。家里现有铺子两间,都在县里。良田一百一十二亩,旱地三十亩,银钱若干。”   听到这,黄耀米立时来了精神:“吉老叔,这银钱怎就若干了?分家该分明白,不带藏私的。”   “不管你会说话还是不会说话,今日都请你把嘴闭紧。”吉彦敛目:“吉家的地儿吉家的家事,没你这个外人说话的份儿。”   言语铿锵落地,屋里顿时陷入死寂。黄耀米睁大了一双笑眯眼,似不认识一般看着吉彦。就连黄氏都惊愕地忘了呼吸,瞠目盯着身前男人。   吉欣然也被惊着了,她见过她爹发火,但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不留情面,还是对二舅。   怎会这样?直觉有什么事,已经出离了她的认知?   “爹,您继续说。”吉彦面上依旧和煦。   “先说房子,你们现在住的,就归你们。谁要是不想在这待,那我与你们娘就出十两银买房。   县里铺子,老大、老二一人一间。良田,三兄弟一人二十亩。旱地,一人十亩。银子,老大、老二一人一百两,老三五十两。家什什的,你们都少用,就不分了,各房缺什拿什。”   言简意赅,吉忠明一气说完。   黄老才当了那么些年的掌柜,心知吉家是把先前女婿给妍娘买的铺子也算在里了。这些都是小节,他想知道的是另一桩。   “亲家,文礼中举,县里、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贺。这些也是他日后要往来走礼的,你可得把着点。”   吉忠明笑笑:“此事就不烦你忧心了,之后我会与文礼交代清楚。”   老三中举收的礼,他自己说了三十六两金放他娘这,保条退路。至于铺子、院子、田地,他会请牙行寻摸个靠谱的管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黄耀米嗤笑:“吉二叔,都是儿子,你这家分得也太偏了”   “你以为呢?”吉彦突然转过身,问黄氏。   黄氏一惊,手紧攥着帕子,望着吉彦。她当然不满意,但却不敢直说。   吉彦扯起唇角:“爹这样分,我很满意。你若是不认同,那我怎么把你娶回来,就怎么把你送回去。”   吉欣然闻言不禁勒大眼,抬手捂住嘴,她爹   “文礼,你在说什么?”黄老才霍得站起,怒目瞪他。吉忠明半垂着眼,端起茶杯喝茶,明显是不欲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吉孟氏则脸撇向一边,不看不管。   吉彦丝毫不怵黄老才,只盯着黄氏:“你清楚的,我说得出做得到。”   他还说?黄氏一拳钉在心头,泪滚滚下,失声嘶吼:“相公,你是要妍娘死吗?”   “不事舅姑,不从夫训。”他警告过她多少回了,不要与谭教谕妾室往来过密,她何曾听过?大家之中,妾者,奴也。她竟还敢将人往他爹娘面前推?   谭教谕的夫人,张氏是不是该备重礼谢谢她?她讨好张氏的嘴脸,早令他在谭東那颜面尽失了。   让她闹娘的时候,注意分寸,她又是如何做的?恨不能把他亲娘气死、吓死。当然他不否认这里也有他的错,谁叫他一开始就纵着她?   黄氏遍体生寒,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吉老三,你他”   “耀米,闭嘴。”黄老才看吉彦这样,心沉得跟顶了千斤巨石一般。吉彦不是在吓唬妍娘,他是真的动了休妻的心。也是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这趟他和耀米不该来。   愣了许久的吉欣然扑通跪到地上,抓着她爹的衣摆惊惶道:“您在说什么休了娘,您是不要我们了吗吗呜”   拉着小欣欣,站在正屋门外的吉安轻挑蛾眉,有些意外,这大戏唱得过分精彩了些。   此刻同吉安一般意外的,还有百多里外,身处家中的楚陌。自他在乡试中夺得魁首,楚家就以当家主母韩氏身子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客是被挡在门外了,但礼还是能进来。楚陌站在他的三知院正屋檐下,背在身后的手中拿着一封已拆开的信,眼底墨色沉沉。 第30章 三合一   周老管家抄着两手, 眉头紧锁:“少爷,津州府骆氏跟咱拐了十八弯了,多少年没往来, 竟在这个时候给大”老眼瞥向那封被拆开的信,舌头一转, “给咱们府送来贺礼,心思绝对浅不了。”   论起来, 那津州府大家骆氏跟他们楚田镇小小楚家是一点边都不着。楚家与骆氏沾点边的只有绯云院里那位。不过里头关系也远不着际。   津州骆氏在前王朝就是大氏族,族口上千。只大景建国后,在三代帝王的打压下, 日渐衰颓, 盛势不再。骆氏嫡系, 现存四支。已失踪的齐州府前知州骆斌云是骆氏嫡三房独子。   楚家大奶奶韩氏又怎么跟骆氏沾上关系的呢?   这还要从骆斌云祖父骆洺那代说起。骆洺舅家表妹王氏嫁到了江南宣州佟氏, 佟氏旁支一女许给桐州府韩氏嫡四方长子韩义。楚家的大奶奶, 出自桐州府那个韩氏的旁支。   就这点牵扯。楚家都没拿它当回事。真论起来,也确没什要紧的瓜葛。   但绯云院那位从嫁进来,就自持是世家女, 哪哪都要讲规矩。还总说自己是下嫁, 她怎不瞧瞧桐州府韩氏现过的是什么日子?   前些年,她掌家,暗里接济韩家。老太爷清清楚楚, 看在小少爷的面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若不是韩氏愈发贪婪, 老太爷也不会收回她的管家权。   韩氏还来火,放言要回桐州府省亲。她倒是去呀,说了好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现在好了, 报应全上身,哪也去不了了。   真当他们楚家的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边嫌弃着,一边又掏楚家的底富养韩家。他土埋到下巴颏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瞅瞅绯云院里养的那几个奴才,私底下还敢骂老太爷是马匪,他们怎不喊出声?   想想这些,周老管家就气不打一处来。辽边马匪?乱世时,谁是兵谁是匪?老太爷带大伙堵的是北漠、婓辽南下抢掠的贼,可没动咱个家里。   大景一立国号,老太爷又是立马就洗手不干了,退到陕东置田桑种。几十年来,大伙都本本分分。他们范州府楚田镇楚家,是清清白白人家。   现在小少爷是举人了,府里谁再敢胡嘞,他就拔了谁的舌头。   楚陌沉思许久,将信递还迅爷爷:“拿去给我太爷过目。”骆斌云成亲十余载,膝下一嫡三庶四女,无子。   这封信是骆家嫡三房老夫人张氏写给他娘的,信中先贺他夺得陕东解元,再提及其亲弟张仲,接着开始推心置腹地讲他的前程,最后提了一句骆斌云嫡长女骆氏温婷。   果真是人老成精!   只他微末小民,是万不敢去攀她津州大氏族的高门。   接了信件,周老管家观少爷脸上神色淡淡,不由凑近稍稍,小声说道:“近日上门送礼的,多多少少都打听了一些您的的大事。这津州府又来信,后头还跟着桐州韩家、宣城佟氏,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都十七了!别以为不去鹿鸣宴,再闭门谢客,他就能将亲事躲过去?这梦别做,老太爷也不许。   楚陌蹙眉,撇过头看向园子里青墨的孤松,薄唇微抿。   又是这样子。周老管家深感无力,气恼道:“别怪我没提醒您啊,近日秋收,老太爷腾不出空来。等忙过这茬,您再不吱声,他肯定会把您安排得妥妥帖帖。到时您也别再想着谁了。”   他人虽老,但眼不瞎。就迟陵县北郊那小庄子,买了就赚到。小少爷摇摇脑袋,把庄子拱手让出了。为的是啥?总有个由头吧。   还没声,老管家甩袖背过身:“人家亲哥哥也成举人了,说不定这会家里门槛都被踏破了。您自己思虑吧?我去找老太爷。”   唉,真的是急煞他了!大阔步走向院门,突然刹住回身。   “我听小四子说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在宴请几个举人时,问了他们家中情况。据我所知,其次子谭東,丧妻几年了,膝下又有嫡子女。”   点到为止,老管家不再停留。   一阵清风来,拂动了楚陌浓密纤长的眼睫,也吹破了他眸底的寂静。脑中是那张如暖阳的生动笑颜,背在后的手里多了一只墨绿绣囊,指腹捻着绣囊上的小像。   迅爷爷口中的小四子,是楚家在齐州府香楠县县学九园的管事。九园租户里有一通过此回乡试。   谭東?   楚陌在迟陵县十三园偶遇过一回,对方并不认识他。捻搓小像的手指一定,指腹刚巧摁压在小像脸上。嘴角渐渐扬起,如扇眼睫下落,掩不住美目中寒芒。   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可若是保护不了呢?那留给她的,就只剩“权衡”。艰难之下,她的笑还会有暖意吗?她还能温柔待人吗?   轻眨眼,楚陌眸底寒意尽散,转身回房。   厌弃地将手中绣囊丢在桌上,这东西不是他的。绕过屏风,进去小书房,他要翻翻匠人之前送来的图纸。迟陵县南郊的河道挖得差不多了。   相较于这方的安宁,吉家那头却闹得很。吉欣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泪眼中尽是仓惶,看着她爹,呜咽着。洪氏紧紧抱住要撞墙寻死的黄氏。   黄耀米挥拳想打吉彦,不等吉诚、吉俞动作,就先被他爹挡下了。   “吉老三,你他娘能耐了?妍娘自嫁进吉家,日日小心伺候着。你说她不事舅姑?简直丧良心。你在县学读书,就因着你娘要拿捏儿媳,摆老封君的谱,她与你夫妻相离十多年啊   你现在出息了,就想休妻?怎的县里陈家送的那两骚娘们,是送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还是人吗”   吉彦就像没听到黄耀米的话,冷眼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试图冲撞墙的黄氏,不由得发笑:“二嫂,放开她,让她撞?死了也好,我连休书都不用写。”   “吉文礼,”黄氏歇斯底里地嘶吼:“你对得起我吗?”奋力一把推开洪氏,转身就撞向后。   吉彦不防,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不等稳住身子,黄氏一手已抓上他的脸。这阵仗,屋里几人可从未见过。黄老才最先反应过来,松开还愣着的二儿子,一步上前拽过女儿,抡起一巴掌。   啪一声,打得黄氏头都歪了,嘴角渗血。   黄老才气得两眼泛红,怒斥:“混账东西,无法无天。”   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扯女婿,是在绝自己的路,也在断黄家闺女的活路。老二虚张声势闹一闹可以,但她不行也不能。   吉欣然傻了,她那淑娴贞静的娘刚干了什么?打她爹,疯了吗?娘是真的不想过了?   吉孟氏胸口起伏剧烈,但还是忍着。今天黄氏可算是露出真面目了。她与老头子过一辈子了,还从没上手过。老三活该,这就是他拼死要娶回来的女子。   脸上火辣辣的,吉彦知道是破皮了,抬手擦过,触及黏腻,见血了。不禁嗤笑,这确是他该受的,但他还是有几句话想问黄氏。   “你嫁来吉家快十五年,当初带来的嫁妆可有少分毫?”   黄氏两耳嗡嗡,已冷静了下来,泪眼盯着自己的手,不答话。   “这十五年,吉家虽没给你锦衣玉食,但可曾叫你饿过肚子,刨过田,打过粮?”吉彦看着黄氏:“伺候舅姑,你是怎么伺候的?你娘家大嫂、二嫂就是像你那般伺候你爹娘的?”转眼望向不再蹦跶的黄耀米。   “夫妻分离的话,我三年前就听过了,也是你说的。故我用卖乡试副榜名的银钱,瞒着家里,在县城买了间铺子,归到黄氏的嫁妆中。今日,你又将此事拿来说,是又想要什么?”   说着说着,他也激动了:“我在县学十三载,有花用过你黄家一文吗?我去阳安府考三回乡试,银钱全是我爹娘出的。我有今天,可以说跟你黄家没有任何关系。   凭什么我吉家分家,要你们满意?就凭我娶了黄妍娘?”   黄氏目眩,这些话句句刺在她心头。吉文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考中举人?   是她,恶全是她在做。   “文礼,”黄老才上去握住吉彦的手,老泪下来了:“爹的错,是爹没教好他们。你别气,我今日这趟来对了。不来我还不知道妍娘她作成这般,我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爹一定叫她清楚好歹。”   吉安站厨房门口,剥着鸡蛋。小欣欣杵在旁,一手抱着她姑的腿,勾着小脑袋往正屋里看。   没一会,黄老才拖着黄氏出来了。黄氏哪肯走,泪流满面哭喊道:“爹,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今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吉家,吉文礼他对不住我呜哇”   “哭啥哭,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自个的本分了。”黄老才见她往后赖,甩手又是一下子:“哭哭哭,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这里有谁对不住你,就你会委屈。”   “爹,你快松开我。”   眼看着就要到院门口,黄氏一屁股赖到地上。她还要脸,不能就这么出去。   院门外,都是闻讯来,等着看热闹的人。缀在后的吉欣然,深知到了这地步,已无法改变什么,悲戚地转身往回跑,跪到正屋门口。   “爷奶,爹,求求你们让娘体面一点,我求求你们了,就算是看在信旻信嘉的面上。他们还要去私塾,还要见人。爹”   黄氏到底是知死了,在二嫂洪氏上来扶她后,自己起身回了屋梳洗了一番,齐齐整整地随着她爹和二哥出了吉家大门。   午饭色香俱全,吉家人却吃得不是滋味。饭后送走了方里老爷孙和吉忠亮,吉忠明老两口将吉彦叫到跟前:“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吉彦苦笑:“儿如今也懂爹娘当年的苦心了,只事已至此,纵有悔,也不能再重头来一回。好在欣然还有一年就及笄了,信旻也十二了。儿子盯着几年,等信旻娶媳妇。”   今天,他也看透了,黄氏从头至尾都没觉自己有错。她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吉家愧对她。他都不明白她哪来的理?而黄耀米呢,贪心不足,一直盯着黄氏的粮袋子。   可笑啊!他可笑,黄氏一家也可笑。   “你心里有数就成。”吉忠明叹气:“今日屋里发生的事,你大伯不会往外说。送方里老走时,你娘让老大拎着两斤点心、一包糖给他小曾孙。”   “儿子真是不孝,到了现今还叫你们烦心。”   吉孟氏右手摁压着额侧,忍着那处一抽一抽的疼:“陈家送的那两个,你打算怎么办?”她是不喜黄氏,但更不会怜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黄氏。”吉彦轻嗤:“若她反省了,懂好了,我就让人送那两回陈家。若她不好,我为着三个孩子也不能真休了她。那就只能抬一个上来,叫她有事忙。”   他没空陪她折腾。   吉忠明皱眉:“明年的会试,你没把握?”   提到会试,吉彦正了精神摇了摇头:“没有。儿子已打算好去齐州府三霖书院再读三年,这回我会把孩子都带在身边。”不指望黄氏了,他亲自盯。   “也好,”吉忠明给老妻使了个眼色。吉孟氏会意,离了炕去里屋。   “既是要去三霖书院,那也别再耽搁了。歇息两日,你就去齐州府三霖书院那看看,要是价钱合适,便买个小院。一家子能落下脚,住着也踏实。”   鼻酸不已,吉彦泪目:“爹,儿子以前真的是想错了。”   吉忠明笑之:“做娘老子的,只盼着儿女都好。”   吉孟氏取了一只漆木盒子出来,交于老三:“这里是你中举收礼的账册,你保管好了,以后就照着账册走礼。银子和契书也全在里头。放在我这的金子,你爹说了给你凑四十整,换成金票。”   吉彦心堵得难受,抱着盒子跪到地:“儿子惭愧。”他亏欠两老太多了,之前还那样伤他们的心,他愧为人子。   “以后你去了齐州府,离得远,我们伸手莫及。自己当家做主,行事一定要谨慎。”吉忠明今天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仅仅两天,吉诚就将分家文书办下来了。老三有三百亩田免税额,家里田地,包括小妹的庄子都挂在他名下,另几十亩空匀给了大伯家和大舅家。   吉欣然得知此事,已无心去酸,她现在只想让她爹早点消气,这样她娘也能早点归家。   可法子还没想到,她爹就去了县里,中午便领着个中年管事回来,用完午饭就告别了爷奶动身往齐州府。   再等她从爷奶口中得知,爹要去三霖书院读书,并将带他们一家暂时落居齐州府时,已是十月初。欣喜之余,赶紧叫大弟给娘传个口信。   她终于要离开枣余村了,吉欣然激动地期盼着,等待着那日的到来。   “语儿。”   听到唤声,正在刷锅的辛语不禁打了个激灵。这两天欣然姐也不知怎的,不再叫她“小语”了,改唤“语儿”。声还柔柔的,喊得她浑身寒麻麻,汗毛直立,总觉其在算计着什么。   “欣然姐,你是要热水吗?大锅里有,你把壶拿来,我给你舀。”   “不是要热水。”吉欣然来到辛语身边,垂目凝眉:“语儿,你去过齐州府吗?”   她怎么可能去过?辛语笑答:“没有。听姑说,齐州府离咱枣余村近百里地。两腿不停走,得要走两天吧?”   “我也没去过。”吉欣然佯装茫然道:“也不知那里的三霖书院,是不是同了我们迟陵县的县学?”   前生,她在齐州府住了十二年,也就去过两次三霖书院,但两次都匆匆。经过名地——千鹤睡莲洲,都不得驻足观之。   谭家规矩大,她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处在深宅中,日日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引人笑话。活得小心翼翼,可终还是没落得好死。   这辛语也不清楚:“书院和县学都是士子读书的地儿,应该都差不多。”麻利地将锅边铲一遍,唰唰几下,把刷锅水舀出。再洗一遍,她现在想快点回到姑身边。   吉欣然不想沉溺于前生,长出一口气,抬眼看辛语,婉婉道:“很快我就要和爹去齐州府了。语儿,你随我一起吧?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怕得很。有你陪我,我就不怕了。”   她在说什么?辛语手下动作更利索了:“欣然姐怎就是一个人了?不是有三叔、信旻、信嘉吗?三婶最近肯定也要回来。”   “可他们都有事忙。”吉欣然露了楚楚:“辛语,你不愿意同我一道吗?我会待你很好。”   辛语扯唇笑笑:“你去问姑吧,这我做不了主。”   想她一道去齐州府,她才不要。这人自她来了吉家,就一直怪怪的,谁晓得她肚里焖着什么坏?   “只要你愿意,小姑那自是由我去说。”吉欣然抓住辛语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语儿,我会一直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就只信任你一人。”   “欣然姐,我说了这事你去问姑。姑如果要我跟你去,我就跟你去。”辛语抽回自己的手臂,不听她怪里怪气的话,顺手拿了葫芦瓢。   见状,吉欣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现在就去向小姑要你。”脚跟一转,往正屋东耳房去。   她这一走,辛语心里却生了点点慌,手下慢了些微,小嘴抿紧。姑应该不,是肯定不会同意。   就算同意,她也不会离开姑。   东耳房里,正在翻《弟子规》的吉安,听完吉欣然所言,头都没抬:“你去问辛语,她若是愿意,你便可带她走。”   还真是叫她猜着了,吉欣然想要辛语。现在算是确定了,在其原生一世,辛语日后造化不小。   可吉欣然是不是忽略了一点,这世辛语落到了吉家,情况不一样了。   没想到小姑这般好说话,吉欣然欣喜地屈了屈膝:“那欣然就谢谢小姑了。”此行引得吉安侧目,她前生的规矩学得倒是好,就是心眼还是没长全乎。   吉欣然回去厨房:“语儿,小姑说你愿意就行。”   闻言,辛语露了笑,将锅盖盖好,转过身:“欣然姐,我愿意没用,得姑说了算。辛语的命是姑的,可做不得自个的主。你还是再去问问姑。”怎一点眼色都没?姑和她都是明摆着的不愿意,还一再纠缠,真是叫人不喜。   拎起炉上嘶鸣的壶,辛语绕过她,将开水送去正屋。   站在原处的吉欣然,半阖杏目,掩住眼底的恼,脸上没了笑。她们在戏弄她。   给爷茶壶里添了开水,辛语往里屋,见奶正在翻绣样册子,放轻脚步上前。吉孟氏抬起头:“怎么了?”这娃少有往她身边凑,“是有事?”   辛语双手紧握置于腹前:“奶,您当初买了我,说让我一直跟着姑。这话算数吗?”   怎突然问这个?吉孟氏眨了眨眼:“谁说什么了?”   “没,”辛语连忙摇头:“就是欣然姐想我跟她去齐州府,可我舍不得爷奶、姑还有欣欣。”   吉孟氏乐了,黄氏看不上,她闺女又求着要。还是辛语丫头眼神清明,知道谁好谁孬。   “你安心待家里,该吃吃该玩玩,不用理然丫头。”   “行。”得了准话,辛语高兴了:“我呼地瓜去。正好最近天晴,赶着再晒些地瓜干,明年夏日里吃。”   吉孟氏点头:“去吧。”老三走了有十日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下午未时末,吉诚驾着驴车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跑去了正屋。进了门朝着里屋叫到:“娘,您让我打听的事,我打听清楚了。”   吉孟氏正想着呢,急忙下炕,趿拉着鞋就出来了:“快说说,”走到榻边给儿子倒杯茶,“那钟映是什么情况?”   接过茶杯,吉诚换口气道:“这钟映今年十九,昌平二十年考中秀才,还是个廪生。他小时,他爹一回下河赶鸭,灌了邪寒,就医不及时,落下咳疾。昌平二十二年春去世的。”   十五岁的廪生!吉忠明敛目:“钟映的娘,你打听了没?”   老头子问到她心坎里了,吉孟氏盯着大儿。吉诚赶忙咽下嘴里的茶:“打听了,”瘪嘴摇了摇头,“据说不太好相与。听税课司的王亚讲,钟映原不愿来咱迟陵县的,只他娘执意要来。   最近不止在给钟映相看,钟映还有个妹妹,今年也十六了。他娘在儿女亲事上,都比着县老爷家的娃来,儿要高娶,女也要高嫁。”   人材再好,吉忠明老两口这会也歇了心思,不再多问旁的了。既是要高娶,想来不会轮到他们家丫儿,县里大户多着想与县太爷结亲。   只有时他们越不想什么,就越会来什么。初九这天,欣欣吃完早饭后,在院里围着摊在地上的落花生打转,嘻嘻哈哈的。   吉安给她娘试完抹额,出了正屋就见吉欣然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看着小欣欣发呆,心不由得一紧。   近日,只要二嫂忙事,她就带着欣欣。好不容易挨到十月初九了,眼看着要步入中旬,她才松了一口气,这异样便来了。   难道是今天?今儿家里啥事没有,她还就不信一家子大人看不住一个走路才稳当的奶娃娃。   “欣欣,跟姑进屋,姑这还有牛乳糖。”   “来嘞。”听说有她喜欢的糖块,已穿上小棉袄的欣欣双膀子甩开来跑向她姑。   安然一上午,午饭吃好,吉安又捎上欣欣回东耳房里待着。闲下来的洪氏拿了新鞋面去正屋,她要问婆母要两双鞋底。   在东耳房里,欣欣玩了一会,上下眼皮开始往一块凑了。辛语脱了绣鞋,陪她在炕上躺着,手轻拍着背。不到一刻,小人儿就睡着了。   吉安见之,嘴角微扬,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喊门声。   “吉忠明老爷在家吗?”   闻声,辛语快步出东耳房,跑去开门。见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还有身着衙役服的官差,她赶忙朝着正屋喊到:“爷,有贵客上门。”   声才落,吉忠明已掀门帘迎了出来:“失礼失礼,还请大人见谅。”落脚到院门外,拱手行礼。   来者正是迟陵县父母官,钟知县。今日出行,其着便服。下了马车,抬手示意吉忠明起身。   “茂才不必惶恐。此行本官来得唐突,未扰着茂才清静就好。”   吉忠明瞥到知县靴头沾了黑泥,再拱手:“大人哪里的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余光已见有女眷随行,心中一动,侧身抬手,“请大人和夫人入内歇息。”   午后到,想必一行是先去了南郊柴河,然后拐道来了他家。柴河码头日前已经挖好,就等着工部派人来查检。   “哈哈好好,”钟知县回头望了一眼,抚须起步走在前。   紧跟在后的知县太太今日打扮朴素,髻上只攒了两根鎏金钗子,一对步步生莲银耳饰虽精巧,但那荷叶片比纸还薄。手拉着一妙龄姑娘,姑娘脸蛋下尖上阔,是典型的瓜子脸。怯生生的,低垂着眉眼。   落于知县太太半步的妇人,一双眼皮已松弛,往下耷拉。进了吉家院门,眼珠子转一圈,脸上柔和了些微。   走在最后的青年,头戴方巾一身襕衫,眉清目秀,唇口微扬。   “吉孟氏给大人、太太请安了。”   吉家女眷,唯落了午睡的欣欣,屈膝行礼。   站在洪氏身后的吉安微抿着嘴,不知为何她心绷得紧紧的?吉家家分了,近来风平浪静,今日却横来一出。转眼去看边上的吉欣然,见其凝着眉,放在左腹处的手不禁收紧。   “不必多礼。”知县太太笑着上前扶起吉孟氏,目光扫过众人,已明哪位是吉安了。   最后头左边那位。皮子白里透粉,瞧着比她晨起喝的牛乳还要诱人。虽颔着首,可那下落的眼睫又密又翘,轻轻一颤,都似挠在心头。两腮有肉,但不丰,恰恰好。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小小枣余村还藏着这么个美人。   给映哥儿说县里的富户,二弟妹嫌富户满身铜臭。这回吉家闺女,家世样貌都俱全了,还有好手艺,她该没的说了吧?   “真是打搅了。”   “太太哪的话?大人和您能踏足咱家,是咱家的荣幸。”   钟氏拉着吉孟氏的手:“今日老爷到柴河口视察,我闲着没事,便跟着一道来看看。在柴河口走了一圈,老爷说那离你家不远。我就想着,出都出府了,那就干脆来你家里这坐坐”   又你来我往相互捧了几句,吉忠明请钟知县夫妇正屋上坐。   吉欣然隐在吉安身后,不着痕迹地瞄了两眼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位青年。他就是小姑的第一任未婚夫婿,钟映。   只前世,钟知县不是这个时候上吉家门的,该在年底。今儿才十月初九,怎提前了两月余?   就在她疑思时,其父吉彦的马车出了迟陵县南门。行了不过两刻,在柴河口处遇一牵马人在官道上慢行。   正巧吉彦掀帘看窗外:“楚陌?”会是他吗?牵马人闻声回头,一眼认出吉彦,颔首致意。   车夫拉马停下,吉彦下马车:“你怎会在这?”   楚陌扭头,敛目凝望南方码头:“家里在那有块地,我来看看近日能不能动工,想先把地基打下去。”   早就听闻楚陌家富庶,还真不假。吉彦笑之:“那你看完了吗?遇见即是有缘,我家就在这附近。可愿去坐坐,喝杯粗茶?”本是客道话,不想这人回过头来,竟弯唇笑了。   “好啊。”   古有女子一笑倾人城,吉彦不曾见过。今日楚陌开颜,若非平日里他看惯了家中小妹,保不准要失礼。不懂了,一个男子笑起来,怎会让他想起“顾盼生辉”一词?   他不是独来独往吗,今日怎变了性子?不过能与之交好,于已无害。   “你是同我一块坐马车,还是骑马跟在我后?”   “我骑马。”楚陌言罢,翻身上马。   “好。”   吉家正屋,钟知县喝了两杯茶后,问了些吉家各房情况,见了在家的信耘,随口考了两句学问,便给夫人递了个眼色。   钟氏立马拉住坐在下手的妇人:“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弟媳。”说着就捏帕摁眼角,“我家二弟是个命薄的,早早就丢下一家子走了。”   等这话头许久了,吉孟氏劝了两句,眼看向站在妇人身后的姑娘:“这是您家闺女?”   “是呢,”妇人扯起唇角来寒暄,眼尾余光已经在门口处打了几转了,心里头早埋怨起大嫂。   大嫂这安的是什么心?就吉家姑娘那长相,谁娶了还有心思专注在学业上?她家映哥儿可是要入翰林院的。倒是挨吉家姑娘身后那位,瞧着还行。   “那是吉举人闺女?”   吉孟氏笑着点首,心里宽敞了,钟蒋氏这是没看上她家丫儿,正合她意。瞧了半天,钟映是个好娃儿,但看他娘那眼神、作态,确如老大打听到的那般,不好伺候。   话头落到己身,吉欣然心一紧,头埋得更深。   钟映见之,心已了然,只他娘却未发现仍在褒赞,甚觉无奈。眼波不自觉地再次转向门口,粉淡入目。《关雎》里唱的“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她这样。   就在吉欣然想寻机退出正屋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她爹。惊喜非常,似终于逃出生天,一步绕过身前人,闪出屋唤道:“爹,您”逮见漫步跟在后的少年,瞳孔大震。   他他怎么在这?前世虽仅匆匆一眼,但她不会认错。   宣文侯。   吉彦见女儿失态,不禁生恼,一把将她推往厨房:“去烧壶热水来。”站在门边的吉安将吉欣然的异样尽收眼里,心中警惕,要有大人物亮相了。待见到随吉彦入内的少年,不由挑眉,又是他。   “文礼见过大人。”   “范州府楚陌,见过钟大人。”   楚陌?不止吉安诧异,屋里旁人亦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俊美少年,无人在意还拱着手的吉文礼。   他就是楚陌,此回陕东乡试解元。钟知县心有感叹,果然是少年英才,才十七岁。墨色锦衣,青色玉带,浑身除了一枚木刻小珮,再无他饰。但他一身的矜贵,却不容人忽视。   不知是怎样的家景,才能养出此般气韵。   “真是了不得。”自进了吉家门,就端着的钟蒋氏这时却放下了身段:“我以为我家映哥儿已经是出类拔萃了。今儿见了楚解元,我才晓什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知县太太却不接话了,她太了解二弟妹的德性了。这是又瞧上楚陌当女婿了,怎什么她都敢想?十七岁的解元,说句不想承认的话,她家老爷都不敢开罪。   谁能估到这楚陌日后有多大造化?   楚陌面无表情:“过誉了。”   “不为过不为过,”钟蒋氏越看楚陌越是满意:“之前阳安府鹿鸣宴,你怎没参”   钟知县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弟媳的话:“你人在迟陵县,想来家中是无事了?”   “来迟陵县是有要事。”楚陌不想多提家里:“文礼兄说要请我喝茶。”吉彦在心里谢过他,笑着道:“你别急,已经在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这里就有。”钟蒋氏伸手拉了一把闺女:“玥儿给陌哥儿倒茶。”   闻言,知县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二弟妹,你爱玩笑,可别吓着楚家小公子。”声才落,辛语端着茶进来了。吉安见她,心头一跳,不是让她看着欣欣吗?   辛语冷着脸送了杯茶到楚陌手,转了一圈退出了正屋。可没一会,她又拎着壶热水进来,给钟知县添茶。   吉安看她进进出出,又是添水又是送点心的,便知是吉欣然支使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可一屋子人,她又不好徒然离开。   过了一刻,不死心的钟蒋氏又出声了:“陌哥儿打算何时启程去京都?咱们大景自建国以来,还没三元及第,你可得努力一把。”   吉安抬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陌,暗自憋着气,很快两腮飘红。楚陌喝茶,眼神后瞥。钟蒋氏见之脸一挂拉:“吉安,你去帮我拿两勺白糖来。”   她当这是自己家呢?吉孟氏都被气笑了,只顾着钟知县的脸面不好发作。   “是。”吉安屈了屈膝,退出正屋。一转身就见辛语又端着一盘切好的频婆果走来,压着声问道:“欣欣呢?”   辛语正委屈:“被吵醒后闹了两句,就拎着小竹桶去后院玩了。”不知吉欣然在犯什么病,刚还问她见着楚陌什么感觉?能有啥感觉?不认识的感觉。   后院门锁着没事,吉安放下心:“送进去吧。”走向厨房,见吉欣然在洗冬枣,也不废话。移步到橱柜,伸手去拿糖。只指才触到糖罐,蓦然顿住,眼皮掀起。那后院门要是没锁呢?   脚跟一转,提着裙摆快步往后院。辛语出了正屋,见了赶忙跟上。到了后院,哪有人?吉安看门半敞着,心都不跳了,拔腿就去追。   辛语也傻了,后院门怎么敞着?跟着姑跑出去,急急寻人。可家里有客,她又不敢大喊。   吉安目的明确,直奔后河口。吉家后院就有一条小道通向后河口,也是因此后院门常年锁着,无事不开。   这边正屋里,钟蒋氏左右等不到吉安送白糖来,腹诽道:“还算她识相。”正欲再问话,楚陌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向主位:“陌还要赶回范州府,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钟知县早想他走了。楚陌在这多留一时,他的老脸就多丢一分。   “那你路上小心。”   楚陌将茶杯递向吉彦:“多谢文礼兄的茶了。”   “我们改日再叙。”吉彦接过茶杯。楚陌再朝吉家两老拱了拱手:“打扰了,陌告辞。”   吉安拿出冲刺的速度飞奔,可裙摆太长,才冲出不到百丈就不慎绊了个跟头。顾不得疼痛,爬起再跑。   辛语见姑是往后河口去,两腿都发软,欣欣在后院“玩了”有段时间了。她不该理会那吉欣然的,明明姑再三叮嘱,说家里人多,让她盯着欣欣,别叫她乱跑。   “呼呼。”吉安急喘着气,她看到后河口了,没有人没有人,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不然她二哥二嫂得疯。   楚陌离了吉家,策马快奔。他见到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个青年了。长相虽不出色但也周正,眼神清亮神思平稳,该是心志坚定之人,于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那寡娘不太讨喜。   不过瞥见一纤纤身影,楚陌猛拉缰绳:“律”她不是去拿白糖了吗,去哪做什?调转马头,双腿夹马腹,驱马往那方。   跑到后河口,吉安见飘在河面上的那顶猫耳小帷帽和荡在河边的小竹桶,两眼大睁,仓惶扫视河口,头都不回地喊:“辛语,快回去叫人。”   真的掉下去了,辛语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掌被地上尖石划了一长长的血口子。她慌忙爬起,往回跑。   这河水很深,不甚清澈。吉安辨明浑浊,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往最浑浊处游。十月的河水寒刺骨,好在她是跑来后河口,身子活动开了。游到差不多方位,两手胡乱捞。   肺中没了氧,两腿一蹬冲出河面,换口气再次往河底。   马停在河岸处,楚陌看到飘在河面上那顶小帷帽,知是出自她手。心里已猜到落水的是哪个?   见人再次出水面换气,又不顾己身往深处去。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抠紧,耳边响起幼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   “娘,陌哥乖乖。”   自那个傍晚,他目睹了一切后,就没了爹也没了娘。两岁他两岁就知他娘不想他活。无数个夜里,那冰冷的手指游走在他的颈间。她想掐死他,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怕,任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面,眼睛闭得紧紧的,不停地呢喃:“娘,陌哥乖乖陌哥乖乖”   噩梦,像恶鬼一样缠着幼小的他。而那个恶鬼,长着跟他娘一样的脸。三岁,他随太爷一块蹲马步,一丝不敢懈慢。他要变强,他要反杀恶鬼。   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不再怕,不再做噩梦的?楚陌弯唇,眼底黑比浓墨,从他弄懂“鱼死网破”这四字后,他就不再怕了。韩氏不敢杀他,因为她和骆斌云都怕太爷鱼死网破。   书,真是个好东西,教会了他太多。   什么民不与官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梦魇里的冰寒顺着脖颈慢慢地往上爬,就像他娘的手指点过他的命脉。十年了,楚陌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原来它还在。   抠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是一个感受不到暖的人。不喜活着,但却又觉死在那些讨厌的人前头,甚无趣。   楚陌用力地吞咽,冰凉流过喉间,直入心府。看着她又出水面补了一口气,心愈跳愈快。迟陵县东街,她予稚童的暖笑;小庄子上,她说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红枫林里,她温柔地伺候小肥丫出恭画面不断地在脑中交替、快闪。   他不想招她,但心里又有一个声在不停地说。霸占她,快点,霸占她。她所有的暖全是你的,全都给你。   三十息、三十一息,楚陌敛目,她怎还没出水面换气?三十六息、三十七息,楚陌没了耐心两脚一蹬离马,翻身投入河里。   对不起,吉安,你没有权衡的余地了。   河底吉安捞到一副小身子,但右脚却不慎被水草缠住。心胸憋闷地发疼,但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乱,一手拉着欣欣一手去撕水草。   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就在她欲张嘴吞两口河水时,周遭水突然涌动。脚下一松,后背贴上一副温热,腰腹被箍住往上带。   吉安下意识地抓紧欣欣,只两息,头就冒出了水面。大口吐息,双手奋力托起欣欣软趴趴的小身子,回头一看身后人,双目一震。   “你”   楚陌左手搂着她,右手将匕首插回靴子里,然后划水往岸边游。这河足有三丈深,坡倾斜向下,很陡。水是活的,河底应有流动泉眼。小肥丫落水才多久,竟滑到三丈外?   吉安蹬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我咬咬牙能游到岸边。”他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完全可以娶一个于他有助益的高门淑女。   楚陌没搭理,他已经听到杂声了。   “要不你先带欣欣上去,我再到河底待会?”吉安不想因为这赖上他,毕竟人家也是好心救她们姑侄。   闻言,楚陌更是箍紧她:“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吉安感觉到了腰间的力量在加重:“为为什么?”两膀子好酸,她蹬着水。   快到河边石台了,楚陌抿了抿唇,吐露:“家母病重。”   一听这话,吉安立时就了然了,他想让他娘安心地走。嘈杂声到了岸边,没有时间让她思虑旁的。   “既如此,那那就对不住了。”双臂一收,将欣欣抱在怀中,她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晕”在了楚陌怀里。   有些场面,吉安不太想面对。 第31章 相许   手上一沉, 下颚擦过她温温的额。楚陌原本不佳的心情变得晴好,眼里滑过笑意。杂乱的脚步声已到近前,他敛去外放的情绪, 一个大划水,带着一大一小抵达岸边石台。   抓起小肥丫的一只肉爪子, 指探脉搏。   最先跑到后河边的是信耘,见着靠在石台边的三人, 顿感不妙,不等到铺好的石阶就斜冲下去,先将口鼻仰天的欣欣抱离。   吉彦、洪氏紧随其后, 只洪氏才看到漂在河面上的小帷帽, 魂就没了, 一个错脚, 跌在地再也无力爬起。大张着嘴, 呆了两息,哇一声嘶哭出来。   下到石台的吉彦,碍于男女之别不能去拉小妹, 听见岸上哭声, 大斥:“二嫂,你先别哭,快过来把小妹拉上来。”自己则蹲下去抠倒挂着的侄女小嘴。   泥水自欣欣口里流出, 吉彦心急,却不敢马虎, 手指小心地往喉间去。洪氏试了两回,终于爬起。不等站稳腿就向前,差点又是一跟头。追在后的辛语到了,也不管她, 跑下石阶,一把抓住她姑的臂膀,就使劲往上拉。   紧贴吉安的楚陌,感受着她强劲快速的心跳,箍着腰的手慢慢松开,将人上托。此时吉忠明一行也到了,还有闻声来的村民。   见到河下情境,吉孟氏眼前一黑,脚下踉跄,想往下,却叫朱氏抢了先。   下了河岸,朱氏抓住吉安的另一条手臂,与辛语合力将人拉上岸。快速脱下自己的长袄,将湿透的人包裹,紧紧搂在怀里。   又将吉安的脸埋在自个颈窝,不让外人瞧去。   楚陌双手撑石台,一个用力离了水。一步上前,夺过被倒挂着的小肥丫。蹲下身,用膝盖抵住小肥丫的腹,让其头朝下,右手毫不温柔地去抠她的喉。   一息、两息,岸上人静默无声,都在心里细数着。   “咳咳哇咳”   浑浊的水自欣欣口鼻涌出,小人儿哇了一声又被呛着。听到熟悉的哭声,扒在岸上的洪氏活了过来。   众人大松一口气,混在人群里的吉欣然失魂落魄,浑身冰寒,没心去想谁救了小姑,耳边全是她大伯早间赶驴车自后院门离开时的嘱咐。   那会她正在刷恭桶,大伯让她把后院门锁上。她浑浑噩噩的,给给忘了。   前生的今日姥娘带着二舅、二舅娘上门为她娘讨说法。起因是在小姑初八生辰那天,娘穿了件白袄裙,奶骂了两句。她娘委屈就哭了。   一大早的,奶气大了,跑回屋拿了把小剪刀出来,将她娘压在地上对那件白袄裙又剪又撕。她娘不堪屈辱,最后竟一把抓住奶拿剪刀的手刺向自身。   今儿初九,昨日是小姑的生辰。今世娘不在家,家里也没有争吵,她以为以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后院的门后院的门,她她怎么就忘了锁了?   望着被救回,正在哭的欣欣,吉欣然又庆幸着,好在好在没事。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失女的二伯二婶?   站在吉欣然右前方的钟映,看着石台上的人,眼底黯然,终是他妄想了,脸上依旧呈着浅浅笑意。相比于他,他娘钟蒋氏就没那么好的心胸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咬牙切齿地骂道:“狐媚。”   “闭嘴,”钟知县气极了。娃溺水,摆谁家里都是不幸。这回不幸中的万幸是,人都没事。要他说吉家闺女,是个好的。若不是她细致,发现及时,今儿那小娃怕是要没了。   看着娃圆乎乎的小脸,养得这般好,家里必是宠得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转身走向僵着的吉忠明,村民自觉让出条路。   “今日茂才家中有事,我等就不打扰了。”   吉忠明压下纷乱的心绪,搬动老腿回身拱手行礼:“大人,忠明失礼一回,今日就不送了。”   “无碍,孩子要紧。”   钟知县一走,村民就没了安静,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后河口不是处理事的地儿,吉忠明给看过来的吉彦使了个眼色。吉彦立马请楚陌移步。   “哇哇,”小欣欣扒在楚陌怀里哭得脸胀红。楚陌两耳都被她炸得嗡嗡的,一旁的信耘几次伸手去抱,但受惊过度的欣欣死抓着楚陌的衣襟不放。   几人上了岸,恢复了些微的洪氏挪到楚陌身边,拍拍两手语带着哭腔:“乖乖,娘抱好不好?娘的乖乖啊,娘抱你,娘想抱你,”两眼泪直流。   到底是亲娘,小欣欣醒过神松开楚陌的衣襟,一头撞进她娘怀里,哭得更是大声。她哭,洪氏也忍不住了,跟着哭出声,撕心裂肺。   吉安早想“醒”了,但大嫂强摁着她,那手劲不容她反抗。紧跟在侧的辛语,红肿着的两眼扫视着周遭,似在找寻什么。   回到家里,关起门来。   未等吉忠明开口,楚陌就解下挂在玉带上的小木珮,双手递上:“这是先父留予善之之物。”善之是他的字,楚田镇陋名庙里方圆师父取的。   “这?”吉忠明不知怎好,他都做了养丫儿一辈子的打算了。楚陌,很出色,配得上他家丫儿。但今日之事,是他吉家欠人大情,是两条命的大恩。   楚陌见吉忠明迟迟不接,又道:“我娶她,”而且她也同意了。   三字将尚沉浸在后怕中的吉欣然拉了出来,什么?抬起眼眸,巴巴地看向那人,他说他要娶谁?   不对,宣文侯会水。   前世暗里有一传闻,说骆温婷在京城通州未青湖溺水时,其未婚夫婿楚陌就在那附近,有人看到他了。可那时,楚陌正守母孝,按理他应在范州府家中。   后来宣文侯位高权重,这传闻就没了音。可谭志敏信它是真,还让谭東去范州府楚田镇走访过。   楚家几十年的佃户都说,楚陌娘溺过水,故家里对这根独苗看管极严,不让他到河边耍。他们也没见楚陌下河玩过水,倒是楚陌的几个玩伴个个都谙水性。   他会水,那传闻就不是真的。   吉忠明还在犹豫,有楚陌这样的女婿,他脸上是有光,可   “等她醒来,将这枚小珮交于她。”楚陌郑重道:“我先回范州府,不日将与家中太爷一道前来提亲。”   “这?”吉忠明观他神色,未发现有勉强,又迟疑稍稍,终敌不过心底的那点私念接过小木珮:“今日救命之情,吉家没齿难忘。”   楚陌笑之:“不用,”有人已经以身相许了。忽转眼望向右,她在看什么?   利目杀来,吉欣然毫无准备地对上楚陌的寒眸,不禁打了个战栗退后半步,赶忙颔首躲避。   她她刚竟怀疑起他。   他要娶小姑?   楚陌要娶她小姑?   吉欣然眨了眨眼睛,心头酸意翻涌,她小姑克夫。一下抬起首,张嘴想说什么,却在话到嘴边时闭合上嘴,抿得紧紧。站在吉忠明下手的吉彦,已被气得心口生疼。   黄氏教养的好闺女,一点规矩都没有。十四岁的姑娘,一再盯着一个男子,神情混乱。她还知不知道什是矜持?之前抄的《闺范》,全白抄了。   吉孟氏从东耳房走出,朝着老头子扯了下唇角,然后看向大孙女,蹙眉吩咐到:“你别在这站着了,去厨房煮几碗姜汤。”   这丫头近来是越来越喜凑“热闹”。可有些“热闹”是她这个闺门姑娘能凑的吗?   “是,”吉欣然心中虚,不敢拖沓,转身快步逃往厨房。   不知为何,楚陌总觉吉彦家闺女不仅仅是认识他。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欲言又止、有隐隐的讨好、羞缅以及企图,却独少了应该有的陌生。可他确定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她。   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吗?   回首拱礼,楚陌告辞。吉忠明忙叫住他:“你身上全湿了,十月里寒得很,若是不嫌弃就先换上信耘的衣物。”   楚陌扬起唇角:“不必麻烦了,我去镇上客栈换一身就行。”最后看了一眼东耳房,不再停留。出了院捏唇吹了个响哨,黑马闻哨跑来。他迎去翻身上马,缰绳一拉调转方向,策马离开。   吉家几个男人,站在门口目送楚陌,直到看不见人了才退回院中。东耳房里,吉安坐在炕上,与大嫂大眼瞪着小眼,半天没一句话。   朱氏是认输了:“小妹,你就没什要说的?”   说什么?米都下锅了。吉安摇了摇头:“我没拉楚陌下水。”除去救命的恩情,她与他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就是思及书里吉安的命,她有点怕。可再想想吉欣然面对楚陌时泄露出的点点,她只能安慰自己,楚陌是天之骄子。   小说里的天之骄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命硬。   “大嫂,等欣欣缓过来,我们带她去趟寒因寺吧?”吉安决定给楚陌添点香油钱,乞求佛主保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朱氏还真有此想法:“是要去一趟。”帮小妹掩了掩被,“你这无事,我去望望你二嫂。她刚被吓得胆都破了。”   东厢还有哭声传出。吉安点点头:“我妆台上的小盒里有一小包牛乳糖,大嫂带去给欣欣。”小丫头被惊着了,估计这几天要有好一番闹。   “好。”朱氏起身:“别多想,一会小语送热水过来,你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再睡一觉,就什事没有了。”   村里那些嘴大舌长的婆娘,今日知县大人一走,就开始指指点点。   指点什么?就她家这家景,小妹便是不嫁,手里还握着个庄子,一辈子不愁吃穿。   好在那楚陌是个有担当的,朱氏现就担心其家里人会有旁的想法。   厨房,坐在灶膛后烧火的辛语,紧咬着嘴在默默流着眼泪,一眼都不想看吉欣然。她不该顾念她是半主的,姑让看着欣欣,她就应只守着欣欣。   差点差点欣欣就就不敢再想,抬手抹了眼泪。锅里的水开了,辛语赶紧去兑水。吉欣然欲与辛语解释两句,但怎么解释?难道说支使她去正屋,是为了让她见旧主?   东厢二房,洪氏用小包被裹着只着小猫儿肚兜的闺女,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一声一声地在喊:“欣欣啊快回来,娘在这呢。快回来啊欣欣”   一年前,欣欣在她娘家从炕上栽下来,夜里哭闹。她娘就是这么叫魂的。洪氏眼泪还止不住地淌,今儿闺女要是有个万一,也不用当家的动手,她自己去投了后河口。   小欣欣瘪着小嘴,两眼红红地哭囔着:“推坏坏呜”   “欣欣啊快回来,娘在找你。”洪氏低头去亲吻闺女的额头,信耘去镇上请大夫了。一会当家的肯定要回来,她对不住他。   朱氏轻悄悄地掀门帘进来,凑近放柔了声问到:“欣欣,还认识大伯娘吗?”拆开小油纸包,取了一块牛乳糖在小人儿眼前晃了晃。   见着牛乳糖,欣欣小嘴一窝:“呜呜”从包被中拔出一只手去够。   “呦呦呦,”朱氏放心了:“记吃就好,”把牛乳糖塞她小手里,“你小姑惦记你,把她藏着的好东西全给你带来了。”   欣欣糖都送到嘴边了,似又想起什么,冲她大伯母喷到:“坏推推。”   “什么坏堆堆?”朱氏没听明白,怜爱地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好像有点烫。”   洪氏脸贴上闺女的脑袋:“这回遭大罪了。”   “这后院门怎么是开着的?”朱氏想想今天,也就当家的一早拉驴走后门出的。可当家的行事向来谨慎,不可能没锁门。   “我也不知道。”   辛语送热水进来,小欣欣拗起身,委委屈屈地对她哭囔:“坏推推。”这一声可叫辛语听明白了,心一震,急忙问道:“谁推的你?”   之前她往回跑的时候,逮见一鬼鬼祟祟的伛偻身影,只是当时急,没怎看清。之后在后河口,又没寻到眼熟的,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欣欣仰头哭嚎:“坏堆哇”   什么?洪氏看向她大嫂,她家欣欣原是在告状。丧良心的,天理不容啊,她家这个还不到三岁,到底是谁这么歹毒?她这个娘真真是眼瞎耳聋,哄着女儿:“慢慢说,说清了,娘去找坏人。”   辛语才来村里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姑让我回回家喊人,我看到一个勾着背的老婆子从后河口西头往村里快走。一边快走还一边回头看,跟我撞着眼神,她立马捂住口鼻跑了。”   到现在她心还绷着,腿抖不停。   洪氏屏着气,眼珠子转一圈,耳边是女儿发哑的哭声,猛然抬头:“是杨二婆子,肯定是她。”   “是她,”朱氏气极:“你还记得那年她去潦河下村偷苞米吗?被人撞见,一路追到咱们村头,她就是捂着嘴跑的。”   洪氏抱着闺女站起,满屋里找家伙:“不捂着嘴,可藏不住她那口歪到嘴外的牙。敢动我闺女,当老娘不会杀猪是吗?”   “小语,看着你二婶,我去找你爷。”朱氏急急出东厢,不等进正屋就喊了起来:“爹,咱家欣欣是被杨二婆子推河里去的。她还记着旧怨呢,闺女没能进咱们家门,这回可叫她寻着机会报复了。”   闻言,吉孟氏跑出屋:“你说什么?”   朱氏的话正巧被冲进门的吉俞听耳里了,两眼发红,回屋看了眼抓着糖在嚎哭的闺女,夺门而出,在檐下拿个把铁耙就要去杨二婆家。   闻讯赶回来的吉诚,在门口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把杨二婆子塞后河口里喂鱼。”信耘跑去私塾寻他,听了事,他都不敢想要是今天小妹没发现,他闺女会落得什结果。   他家差点破了。   “你放开我。”   “老大,去报官。”吉忠明站在正屋门口,脸黑沉得可怖。对一个不满三岁的娃娃下手,那就别怪他不顾念同乡之情。   在厨房煮姜汤的吉欣然,肩紧耸着,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做?大伯回来了。手触到滚烫的锅沿,急忙闪开。丢下汤匙,提起裙摆跑出厨房,扑通跪到爷面前。   “我有错,后院的门我我没锁。我错了,爷你打我一顿吧呜”   绷不住哭了,她不是故意的。欣欣与她一脉出,她想她好。   吉彦刚还在跟爹说后院门的事,现在就破案了。头一炸一炸的,他该说她什么好:“你你不止没锁后院的门,辛语带欣欣带得好好的,你叫她端茶送水。正屋里,坐着的没有人在乎那口热茶和吃食。”   真不愧是黄氏亲生的,最是懂得讨好,但却总寻不着关键。   吉欣然低泣:“我我知道错了。”大伯让她锁门,她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在心里了。可一转身,将恭桶送回屋里的那点工夫,她就把事忘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回去抄《闺范》,”吉彦手指西厢大喝:“现在就回去抄。”   东耳房里,吉安听着外头的动静,手里把玩着娘刚送来的小木珮。辨不明木珮的木质,拿在手里很实在。表层光滑,正面刻着山岩孤松。反面有书:惟上智与下愚者不移。   这木珮是楚陌的。吉安指腹轻轻捻过遒劲的孤松,凹凸的纹理条条分明,在述着孤寂与清傲。   楚陌的身影倒在脑海,她与之静处。瑞凤有神,眸底无波。面上有情,似真似假。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莫名地觉得,楚陌与这木珮上的孤松很契合。   孤寂且清傲。   傍晚,村里才将吉家逼婚陕东解元爷的事传开,几个捕头就进村抓了杨二婆。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处打听,方知是吉家报的官。原吉二家小闺女是被人推下后河口的。   要说是旁人,大家还会怀疑两分。但凶手是杨二婆,就没人有话了。实在是这杨二婆,从来就看不得别人家日子好过。   再者,当年她可是一心想将自个闺女嫁给吉二,结果被吉孟氏一口回绝了。近日吉家又出了个举人,她那心里能好受吗?   杨二婆也是个窝里横的主,在牢里,官差吓唬两句,还没上刑,就全撂了。将尾随吉家小娃到后河口,把人抱下河岸放到石台上,再一脚蹬下去的经过详详细细地交代了。   说来也可笑,杨二婆被关的次日,她的两个媳妇就挎着满满两大篮子鸡蛋上了吉家门。   赔礼道歉后,知道吉家小娃无大碍就高高兴兴地相伴去镇上赶集了。有杨二婆这一茬,村里也没人再说吉安,嘴全放在杨二婆会不会被砍头的事上。   范州府楚田镇镇东田源街口过去,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午后,院内门户多紧闭,静悄悄的。周老管家走过西阎长廊,穿石拱门入内院。行了半刻,到绯云院外坐着。   少爷回来了,腰间的小木珮不见了,去了一趟宏盛堂,就来了绯云院。   老太爷让他看着点。   此刻绯云院正屋堂中狼藉一片,尽是杯盏碎片、残花破叶。鹿眼妇人双手撑着梨花木桌,半张着干涸的唇口大喘粗气,怒目瞪着坐在对面怡然喝着茶的少年。   “你你还真是随了你父亲,尽爱下河里救人。”   久不出声的楚陌,闻言弯唇,抬眼回视他娘。一场火让她不复昔日美貌,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眼睫秃了再没长出来。烫枯了的发,也舍不得剪。新长出来的缺乏光泽,其中还掺着几根银丝。   现在他瞧她顺眼多了。   “你说错了,我与父亲不同,与你倒是一般。”   妇人看不得他的笑,伸手扇去:“逆子。”   楚陌可不会忍她,脚下蹬桌腿,将人后推:“气恼什么?十九年前,你在桐州府香榭河上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吗?此回我也是自愿跳下河。不过我爹不是,他是被人推下去救你的。”   太爷早将当年经过告知他了。   一个卑微韩家旁支女想截人姻缘,可惜错估了人心。骆斌云又不傻,他有高门女作配,岂会为点眉来眼去就自毁大好前途?   “你”   那事是她心头愈合不了的伤疤,妇人一把抓起手边盛满茶的白瓷杯砸去,吼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都不许娶那个田家女。你若实在喜欢,她可以做妾。但你的大妇只能是津州府骆氏三房嫡女,骆温婷。”   她哪来的底气?   楚陌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趣闻:“津州骆氏哈哈”眸底如寒窟,看着支着身子摇摇欲坠的韩氏,久久才歇了笑,“我娶骆斌云的嫡女?”   妇人梗着脖颈,掷地有声:“对,你必须娶。”   慢慢站起,楚陌背手踱步:“韩氏,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吗?”十五年了,他沉默了十五年。如今乡试已考完,算计着时日,若韩氏年前丧,他守孝二十七月。   嗯,正好可以赶在下回会试前成亲。成完亲,他就可以带着吉安一道去京城赶考。   什什么?妇人心不自觉地收缩,两眼盯着忽变得不太一样了的少年,吞咽着口水,等着他说话。   “昌平九年初冬,桐州府韩家嫡长房长孙娶亲,骆斌云携礼来贺。那会我爹随太爷去了辽边挑马驹,你等不及他们回来,就带上我往桐州府。”   韩氏脚底生寒,十指紧扣桌面,当年事在脑中浮现。   楚陌从她身旁踱过,侧首笑之:“才到桐州府,我就病了,上吐下泻,还发起烧热,昏昏沉沉。”回过身,嘴凑到她耳边轻语,“你与骆斌云可喜欢我的床了。”   双目大睁,韩氏腿软,眼珠一点一点向右看向楚陌,他竟在嘚瑟。他他不是她儿子,青嘴獠牙是是来索命的死鬼。   楚陌抬手,指轻轻刮过韩氏不再光滑的面颊:“这就怕了?胆子这般小,当年怎么敢做出联合奸夫,绞杀亲夫的事儿?”又凑近稍稍,“还当着儿子的面。”   舌头翘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韩氏惊恐地全身都在抖,盯着楚陌,大颗的泪珠子滚落眼眶。   瞧她这样,楚陌笑得灿烂:“不着片缕地杀人,杀完人还接着做之前没做完的事。直到尽兴了,才开始想怎么处理我爹的尸身。”指点在她嘴边,“那个时候,小小的我缩在我爹怀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韩氏两眼上翻,楚陌一把捏住她的后颈,不让她晕,蓦然寒了脸,一字一字地喃道:“我记事就是从你拿着骆斌云的玉带,套上我爹脖颈的那一刻起。”   “不不是的。”后颈的剧痛终于让韩氏找回了声音,想摇首否认,但颈后的那只手不允许。   “我给我爹守灵,你哭得伤心欲绝。一直看着的我,懵里懵懂地意识到娘有两副面孔。”楚陌悠悠地说:“多少个夜里,你的手掐上我的脖颈,试着用力。可惜了,你太怕我太爷。也不怪,那个时候的骆斌云身上还没一官半职。”   韩氏哭泣,黏腻的口水溢出嘴角:“陌哥,没有,娘没有。”   “你没有什么?”楚陌嗤笑:“你没有通奸,还是没有杀夫?”   “你不懂,楚家家大业大,早就惹人眼了,娘娘那么做是逼不得已啊。”韩氏怕了,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人。忍了十五年,他竟忍了十五年。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僵冻。   楚陌半阖着眼:“你对骆斌云还真是情真意切,他没了,你就拿亲子去填骆家嫡三房,另附上我楚家的万贯家财。   不过儿子还是要谢谢您。要不是您瘾那么大,儿子也不能得偿所愿。”骆斌云才调任到齐州府不足两年,她就要去寒因寺还愿。   还什么愿?   韩氏还真从未叫他失望过。没有她,骆斌云又怎会只带两名亲信离知州府,隐秘行踪“下察民情”。   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楚家家大业大,早惹了人眼,而太爷又老了。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第32章 来了   “去年的寒因寺”   韩氏勒大眼, 满是不敢置信,垂在身侧的手颤动着,猛然抬起去推身旁人。楚陌松手退之。韩氏扑空, 刹不住势摔到在地,下巴磕在楚陌的脚尖前。   “信那封手书, 是你是你对不对?”   楚陌立在那不动,吹了吹之前捏韩氏后颈的指, 一脸无辜地问道:“什么信?”   “一定是你。”韩氏双手撑地,奋力返过身,双腿蹬地急急退离, 双目被恐惧填满:“你你你把云骆斌云弄哪去了?他是朝朝廷命官。百官之首张仲张大人是是他的亲舅舅。”   “娘,”楚陌蹙眉, 摆出一副茫然样:“您在说什么?骆斌云是谁啊?”凝目做思考, 两息后试探性地问道:“齐州府那个失踪了的知州?那您可不能乱说, 儿子可从未与之接触过。您认识?”   他越是这样,韩氏越是怕,牙颤得牙根都疼。见楚陌抬腿, 她失声尖叫:“啊啊不要过来,”手紧抱头,两腿混乱地蹬地,“不要过来求你了”   还信呢?楚陌笑之, 潭黟县那场大火把不该留着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韩氏还是太天真了。转身移步到榻边,慢条斯理地打开榻几上的黄梨木长条盒子, 从中取出一支宁神香。   当年爹丧在外,太爷悲恸欲绝。若不是顾忌他,才不会装病认了。没法子呀,骆斌云那时虽还是一介布衣, 但其背后站着的是津州府骆氏,还有时任吏部右侍郎的张仲。   与人妻通奸,又草菅人命。这样的丑事恶事,骆斌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予旁人。太爷要的是他与韩氏将事烂在肚里。   民不与官斗。   为了让骆斌云安心,太爷不但留着韩氏,还要表现出一副楚家愧对她的样儿,之后又将管家权给她,不惜养了桐州韩氏四年。   如此,楚家才相安无事到今日。   楚陌将香点着,来到香案处,将它插到香炉中。看着香烟袅袅而上,他神色平淡。不过这些年,太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先是让人携金银四处置业,江南、宁南、陕东等等,专挑文风强盛的州府。   在书院、县学附近买地,建小院。买不到地,就买宅子,全部用于出租。各地管事留意学子,一边聚集消息,一边挑资质优越品行上佳的贫寒士子,暗里资助。   于太爷来说,他会读书是个意外。用太爷的话讲,楚家往上数七代,没出一个读书人。昌平二十二年,他考中秀才,太爷带他私见了济崇府知州马骞。那位是楚家资助的第一个士子。   十五年了,楚家早已非过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楚田镇的楚就是他楚家的“楚”。韩氏还想着在他跟前说一不二?她就没意识到自己能活到今天,是因骆斌云。   现在骆斌云都没了,留着她也无用了。   轻吐一口气,转过身,楚陌左手至玉带下,指勾了个空,蓦然笑之。他忘了,孤木珮已经赠人了。   韩氏心头愈发缩紧,像是被只手抓握,心怦怦狂跳难以抑制。这是去年那场大火落下的心悸,仰脸张大嘴喘息,试图平稳心绪。   见她脸上血色退尽,楚陌抬手覆上心头:“娘,看你活得这般艰难,儿子心疼极了,”耷拉下一双剑眉苦丧着脸,幽幽道,“该怎么好呢?”   “呕嗷,”韩氏干呕,胳膊肘支立不住,摊躺在地,头一仰一仰地抽着气,两眼里瞳孔渐大。   甜腻宁人的香气弥漫开来,填满屋。   楚陌展颜,看着韩氏呼吸渐平稳,双手背到后反身面朝紧闭着的门,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你无需在意我定下的是哪家闺秀,”稍侧首后瞥,“反正你也活不到我娶亲的那一天。”   “你你目无法纪。”韩氏急抽几口气,又道:“无无法无天。”   “这不能怪我。”楚陌笑着走向门:“我都是跟你这个亲娘学的。”出了门,见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心情又好了两分。   绯云院外,周老管家正打着盹,一阵小风从旁过,立马睁开眼,见那小冤家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赶紧出声:“我这么大个人在此,您没看到吗?”他也不想想是谁帮他处理了绯云院里的那几只蛆虫。   楚陌停下脚,回头问道:“迅爷爷,您把人送哪去了?”   “西云矿山。”周老管家吹胡子瞪眼:“奴才没个奴才的样子,大奶奶都病成这样了,他们竟还敢把烦心的事传入她耳里。养着添乱吗?”   津州府来信,是从他这透出去的。他就坐等着绯云院寻太爷要信,借此发作。那几个可是一点没叫他久等。   闻言,楚陌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的去处,”回头继续走,“让刘大姨、张嫂过来伺候我娘,她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好,”周老管家抄起手,目送着人离开。老太爷拿钥匙去库房了,看来小少爷是有了着落。好事好事,回头看绯云院,讽刺一笑。   回到自己的三知院,楚陌见正房门大敞着,脚下不由得快了两分。堂室里,一身着银灰棉袍的苍发老者坐在榻上,其就是楚家的当家人,楚镇中。粗粝的手指轻敲着榻几,左手放在一只不大的方正红木盒上。   “太爷,”楚陌跨入屋:“您怎这么快就来了?”   楚镇中没好气地瞪了曾孙一眼:“老夫又不是要搬库房。”他就去寻摸几件上得台面的东西,能费多少工夫?   “虽说不是下聘,但头回见你媳妇,老夫也不能马虎。你过来瞧瞧,看这些行不行?”   周老钱早跟他透过了,那闺女品貌十分出众,性子良善,行事也从容。一家子读书人,屋里干净。这就最好,他们楚家是伺候不起第二个“韩氏”了。   楚陌看着他太爷将红木盒子搬到榻几上,不由得挑起眉,好像还挺沉的。   楚镇中抬眼又瞪曾孙,双手按在盒上:“你没把韩氏气死吧?”为这小东西,他十几年来是操碎了心。   昌平九年冬,他把他和韩氏从桐州府带回来。原是想将人养在身边,他亲自看护。未料这小东西却死活不愿,见天地跟着韩氏。害得他担心受怕了一整年,后来还是周老钱主意正,说送他去学堂。   上了学,懂事快。总算把他一点一点掰正了路子。可路子是正了,性子却越来越往偏里走,怎么扭都扭不过来。别瞧小东西在他跟前,说啥啥好,这都是给他脸面装的。   不错眼地盯了十几载,终于长大成人了。原以为他可以歇口气,不想去年冬这狼崽子竟算了,楚老给自己顺了顺气,不跟他气。   狼崽子年纪轻轻的,身健体壮,他可比不得。万一被气出个好歹,吃苦的还是自个。   “没,”楚陌拨开太爷按在盒上的两手,掀起盖子:“我这正要定亲,她可死不得。”   看到盒中躺着两方端砚、一块他拳头大小的鸽子血,几对“粗犷”的龙凤金镯、金项圈。拿起也不用掂,全是实心的。一尊玉观音有他巴掌大,还有三块羊脂玉佛牌。   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镇中拍开曾孙翻翻捡捡的手,拿出两方端砚:“这是马骞去年送来的,你也不用。我看就给你媳妇爹,他不是爱抄书吗?”又捡起鸽子血,“这个颜色正,给你媳妇打两件手钏。”   “这些呢?”楚陌手伸进盒子里,拨了拨金镯金项圈。   “你媳妇在家中辈分大,侄子、侄女一大串,一人一件就没了。”楚镇中将鸽子血放回盒子里,又小心拿起玉观音,严肃问道:“这个你老岳母会喜欢吗?”   楚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手指了指玉观音,“她应该会被吓着。”据他所知,这玉观音是太爷在辽边从一队婓辽骑兵那抢来的。单观玉质,就知价值千金。   吉家只是寻常人家,他老人家真的不是去吓唬人的?   这是不满意?楚镇中嘴边白须一耸,老脸一拉怏怏地将玉观音抱怀里,摘下挂在腰间的锦囊丢过去,气哼道:“那你自己去库房挑吧,这些都给老夫留着。今晚老夫就抱着这盒子睡。”   不识货的小东西,韩氏做梦都想要老库房里的好物,他竟还嫌弃。他给他看过了,他就只配拿三个铜子数着玩。   “好,”楚陌捏了捏锦囊里的钥匙:“您今晚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就去齐州府。”   楚老翻起白眼,噘嘴道:“知道了。”将玉观音收好,然后抱起盒子气嘟嘟地大跨步出了屋。   望着那老头,楚陌扯起唇角笑笑。周老管家教太爷对着他不能太严苛,他太爷就学了这套。从开始的别扭,到如今的自然行止,他倒是把自己给哄得挺开心。   “哇”   夜里徒来一阵嚎哭,惊醒了睡梦中的吉安,翻身朝外,裹紧被子。欣欣又做噩梦了。这两天白日还好,一到晚上就哭闹。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睡不久又哭醒,她二嫂更是一步不能离。   轻叹一声,吉安有些心疼。牙还没长全,就差点祭了后河口。别说奶娃娃了,就是大人遭此一回,也要缓个几天。那杨二婆子,真的是黑了心。   哭了足一刻,声渐渐没了。   天明,吉安才洗漱好,她二哥就端了一大汤碗猪肚鸡汤到正屋。   “小妹,快点过来坐着。”   分家后,一二三房都请人盘了灶。有时也会聚到正屋吃,不过不多。倒是正屋近来开火是越发少了,一二三房吃什好的,都会事先过来关照一声,让别做饭。   “二哥,你半夜起来熬的汤?”吉安拿了四个碗,坐到桌边。辛语装了几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送去东厢。   在小妹将欣欣从河里救起那日,吉俞就跟媳妇说了,以后他们两口子多了一个闺女。楚陌守诺,他万分感激。若是一走了之,那他就养着小妹。如果活不过她,他还有儿女,一定叫小妹后顾无忧。   给她舀了一碗,吉俞道:“昨晚睡前烧开,放炉子上煨了一夜。你二嫂尝了,说鲜得很。你先吃,我去后院看爹娘在忙啥?”   “爹在量后院门的尺寸,准备让李木匠做个可拆卸的高门槛。我等他们一块。”吉安将双手贴在碗上焐着。   二哥出去后,屋里就只剩她一人,垂目看碗里奶白的汤,闻着诱人的香味想着三房。   前天是吉欣然生辰,也是欣欣溺水的隔日。镇上黄家得了个就便,来家里瞧欣欣时,将黄氏送回了。   半月时日,黄氏变了。全没了哀哀戚戚,回来时虽是一身素,但气色不错,恭恭顺顺地给爹娘磕头敬茶认错。   家都分了,爹娘也不为难她,喝了茶就让她起了。之后人就带着一大块驴肉去了东厢,看欣欣,给二哥二嫂好一番赔礼。欣欣没事,杨二婆子也被抓了。二嫂虽还不舒坦,但也没再怪罪谁。   昨日一早,黄氏来正屋,请爹娘别做饭。中午晚上,一大家子都在三房用的饭。吉安是眼看着她三哥双眉逐渐舒展。   黄氏是认清现实,转了性子?吉安敛目,她没看出来。不过就目前的情况,她不得不赞其一句能屈能伸。分家那日的丑,她似全然忘却了。   黄氏并不大度。也正因此,她对这个人提了几分戒心。   “姑,”辛语掀门帘,牵着下睑上还挂着泪的欣欣进了正屋:“二婶逼着吃药,她不愿待东厢了。”吉安抬眉,冲着欣欣笑问:“那药吃了吗?”   “姑咳咳,”欣欣咳着扒到她腿边,苦着脸诉道:“娘灌欣苦苦水,欣不不欢喜娘了。”   “这是造下仇了?”吉安握住她的小肉手,探了探掌心。小胖丫烧了一天一夜,发了不少汗。烧热退了,就开始咳嗽。县里杏霖堂的大夫给开了药,早晚各一顿,喂药就跟打仗一样。   “这个姑姑救不了你。你得好好吃药,等不咳了,姑让你爹带你去镇上买炒米糖。”   欣欣伤心了,脸埋在她姑腿上,踢着小脚呜呜囔囔。吉安摸着她帽上的兔耳,手指在小肉爪的掌心轻轻挠。   吉忠明老两口忙完事回屋,就见小孙女窝闺女怀里,吃着辛语喂的鸡腿肉。那小样儿,不知有多享受!   “林大夫没关照忌口?”   “能吃能受。”吉孟氏淘了方巾递给老头子,伸手去捏了捏小孙女的颊。这两天掉膘了,不过瞧她那鼓囊囊的小嘴,就知不用愁。掉了的那点膘,也不愁长。   正要吃饭,这门帘又被从外掀起。吉安扭头看去,见大嫂端着几张煎得金黄的饼子进来,不由在心中感叹。分家后的日子,真的是多滋多味。   “爹娘,小妹,赶紧吃,刚出锅的。”   欣欣闻着油香,立马盯上了煎饼,将嘴里的鸡肉嚼吧嚼吧顺下肚,两眼跟着煎饼一路到桌上:“大伯伯娘,欣想吃。”   “少不了你的。”朱氏才把饼放下,吉欣然就送豆腐肉圆来了。   “爷奶、小姑,我娘天没亮就起来做,用鱼头汤下的。你们尝尝,看还合口吗?”   欣欣伸长脖子去望,小鼻子一凑一凑地吸气。吉安往桌边坐了坐,余光瞥见吉欣然在偷瞄她,大方抬头去看,正巧撞上她瞄来的目光。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   吉欣然连忙摇首:“没没有,”她只是在想姑怎会知道欣欣落后河口去的,屈了屈膝,“爷奶、大伯娘,欣然先回了,你们慢慢用。”   “回去吃饭吧。”吉忠明现对这大孙女已不抱什想法,只望老三能下得去手,将她性子压实在,否则迟早要吃大亏。   吉安心里也能猜到吉欣然在思虑什么,无非就是她直冲后河口的事。   那天事后她就跟大嫂说了,一早起来右眼皮就不停跳。跳得她发燥,莫名的不安,总觉有什不好要发生。   后院有小道通后河口,她找不着欣欣就没做他想,先跑去后河口瞧瞧。此行很合理。   等人走了,朱氏凑到三房送来的白瓷碗边:“啧啧啧,娘,您瞧黄氏这豆腐肉圆做得?圆溜溜的,雪白雪白,比咱县里品香楼端出的卖相还要好。”妯娌十多年,她今儿才知黄氏还有这手。   藏着掖着,可算把真货掏出来了。   吉孟氏看小孙女眼馋得口水都滴流下来,笑着给她舀了两颗:“你娘怀你的时候,嘴也没缺,怎就生下你这么个小馋嘴?”一家子,就没比她更吃好的。   一顿早饭吃三样,吉安也是乐呵,等大嫂回了,开起玩笑:“早知有此口福在后,我就该早点劝你们把家分了。”   “我也不曾想到这份上。”吉孟氏夹了一块煎饼,撕了一半给老头子,问欣欣:“好吃吗?”   两颗豆腐肉圆下肚,小欣欣抱起碗喝鱼汤,哪有空回她奶的话?辛语见二叔端来的猪肚鸡汤没人碰,给自己舀了一勺,就着馒头吃。   吉彦用了早饭,就出门去县里了。三霖书院附近宅子贵得很,普普通通的小院,也就容得下一家五口,要四百两银。他思来想去,自觉在那住不久,便还是决定赁。   租赁花费不大,可选择的空间广。一座两进的宅子,一月二两银,距离三霖书院两刻脚程。宅子赁好了,不日他一家即将启程去齐州府。手头尚有一些事未解决,他要尽快处理完,首先就是陈家送的那两女子。   他不打算留下。   吉家三房,吉欣然帮着她娘把炕头的几只漆木箱子抬出来:“娘,我们是要离开了吗?”   “嗯,”黄氏腾出一只空箱,挑拣料子好又有七八成新的衣物收进去:“不出意外,等楚解元与你小姑定亲后,我们就随你爹去齐州府。”上次闹得那么难堪,她其实未出吉家门就后悔了。   在娘家,爹给她好好捋了几回。信旻又给带信说,相公要领着一家子落居齐州府,她当时便急了。那天她真的是疯魔了,现在可好,昨晚相公嘴上讲原谅,但却丝毫没有要把家交给她的意思。   看来那心她得重新焐。   “娘,以后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了。咱们别闹了,跟爷奶、小姑好好处。”吉欣然是怕了分家那日的闹腾了。万一她爹怒极真休妻,那吉家就没了她、信旻、信嘉立足的地儿了。   黄氏嗤笑,幽怨道:“还闹什么?娘又不傻。你小姑运道上层,叫她攀上桩那样好的姻缘。说不定咱们日后还得仰仗她。而在这院里,你小姑在乎的唯你爷奶,我哪还敢闹?”   也是她家欣然没手段,明明楚解元是相公领回来的,却叫东耳房那位得了去。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遇着入眼的,倒是比谁都热乎。   “您明白这个理就好。”酸气涌到喉间,吉欣然泪目。奶不是说等欣欣不咳了,就去寒因寺上香吗?也许她该劝小姑去摇支签,问姻缘。   宣文侯那般金贵,还是应远着点克夫命的女子。   黄氏折着袄裙,眼底阴沉:“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在强势之下,我们亦要懂‘识时务者为俊杰’。”来日方长,不要纠结在一时长短,但看日后吧。   十月十五后,吉家当家的几个男人就少有出门了。他们都在等,等楚陌。   十七这天晨起,早一日抵达迟陵县的楚陌,用完早饭便亲驾着马车,拖着他太爷和迅爷爷出发往枣余村。到村头时,正巧与出门溜小肥丫的吉俞遇上。   “楚陌?”吉俞欢喜,他爹今早眼屎都糊到眼尾了,着急上火。一家子就属小妹最淡定,每日里进进出出,不见分毫乱。   “二哥,”楚陌看过小肥丫,瞧她脸色红润,手里握枣,嘴里没空,就晓人已无事。将马车靠边停。   愣了稍稍的吉俞,才意识到楚陌那声“二哥”是在叫他,连忙应声:“嗳嗳,”看他走往车后,立马松开闺女往院里叫人,“爹、娘,楚陌来了。”   窝炕上发呆的吉忠明,闻言手里书一丢,一拗下炕穿上鞋。吉孟氏也从里屋跑了出来,与老头子对视一眼,拉了拉衣摆就跟着出去迎了。   院外,楚镇中撑着曾孙的臂下了马车,见到一歪一晃往这来的胖丫头,顿时笑眯了眼,弯下腰轻声问道:“你是欣欣?”瞅瞅这小脸,娃长得多喜庆!   “是欣,”小欣欣仰着脑袋,望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认识。”   “哈哈”   楚镇中拐了下边上的曾孙,直白道:“老夫就喜欢这样胖乎的,你给我来两。”要求不过分吧,他很通情达理。   知道吉家孩子多,周老管家早有准备。从车中拿出一只小包袱,里头装的都是果糖。不等他把糖掏出来,吉忠明已经携老妻、儿子出院门了。   “失礼失礼。”   “不妨不妨。”楚镇中人老,但眼不花。不着痕迹地看过吉家迎出来的几人,心里多了两分安定。周老钱说的没错,这一家子都不是什深沉人。   “您老一路舟车劳顿,快快进屋歇息。”吉忠明没想楚陌真将他太爷请来,老人家该是过古稀了。亲上前搀扶,不是殷勤,实属敬重,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范州府离迟陵县不近。   楚镇中笑道:“见你如此,老夫踏实了。”说亲还是要门当户对,农家子对田家女,不高看不贬薄谁,相互敬着珍重着。   现在只等相吉安了,若是个好的,那他就是现在不不,怎么也得等两小东西成完亲再闭眼才行。   吉欣然这两天学起她娘,开始略施粉黛。早已听到外头动静,就等在三房门里,待脚步声接近,掀门帘走出。微颔首,姿态柔柔地行礼,然后淡然地从楚陌身旁经过去往井边。   见着她,楚镇中双眉一夹,就这?转眼看向周老钱,他眼是长屁沟里去了吗?周老管家,嘴朝东边努了努。顺着方向看过去,老人家立时眉开,又是一个和善人。 第33章 定亲   站在东厢二房檐下的吉安, 今日梳了垂髻。碎发长长短短,落在额前却不显凌乱。身着过臀的浅橘色袄裙,清爽之余又不乏雅致。   见到老者, 眉眼生笑,稍稍颔首, 屈膝行礼。   这才合了周老钱所言,品貌出众, 落落大方。楚镇中心口松快了,刚那个吓得他差点扭头往回。一大清早的,拉着张脸。知道的是你长这样, 不清楚的还以为是不欢迎他们爷孙。   黄氏走出三房, 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苍发老者右手边的少年身上, 移不开眼。没见着尚能安慰自个, 她家欣然配得上更好的。可这会心口只剩憋闷, 为何什么好都叫东耳房那个占去?   楚陌没有避讳地看吉安,垂在身侧的右手中指轻轻点了下袖沿,沿口处露出点点墨绿。   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吉忠明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请人屋里坐。跟在后的吉彦,下敛着双目,嘴角微扬着, 不知在想什。   吉俞拖着闺女走在最后,欣欣往后赖着, 不愿意跟着她爹。吉安见之,朝她招招手:“来姑这。”   “姑叫,”欣欣拽回手,缩起脑袋颠颠地跑向自家。   才接住欣欣, 吉安就闻哗啦甩湿衣声,扭头看去,只见数粒水珠从吉欣然头脸快速下滚,才做的袄裙也花了。   “呀,欣然姐,你怎俏没声地在我身后站着?”辛语手里提着件湿淋淋的小棉袄,十分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看吉欣然僵着不敢动,又急忙解释,“欣欣这件棉袄不脏,我淘了两遍了。”   不脏你洗什么?吉欣然气得眼眶都泛红,她身上这件袄裙可是用缎子做的。原是打算到齐州府再穿,只今日实不想叫小姑得意,才提早上身。现在垂首看裙上的湿斑,心疼得想破口大骂。   辛语就是故意的,欣欣的药还没吃完,她又开始作。这回连脸都不要了,若不是念着身份,她真想问问这位描眉画眼的想干什?   妖妖娆娆地从楚陌身旁过,真不愧是她娘亲生的,连恶心人的把戏都一样。   “傻了吗,还杵在这做什?”洪氏掀门帘走出,瞄了一眼入正屋的一行,压声催促大丫头:“赶紧回屋换身衣服。”伸手抽走辛语拿着的小棉袄,“我来晾,你把盆洗洗拿到后院去晒。”   她现在只盼着老三一家早点去齐州府。有三房在,这院里一天到晚的就没个清静。   “好。”辛语端了盆,见吉欣然还站着不动,干脆把水往她脚边倒,正好她绣鞋也是新做的。   吉欣然跳脚,不想落地时脚下一滑,后仰摔在地。掌下湿泥,叫她黑了脸,愤怒地瞪向辛语。   有奶和姑给撑着,辛语腰板也硬起来了,压根不怵吉欣然,朝她翻了个白眼,抱着盆,往后院去。   “你”   音才起,吉欣然就哑了,嘴半张着顿在那里。她突然想起来,若小姑真嫁给楚陌,那不就等于辛语又回到了楚陌身边?   兜兜转转,楚陌、辛语依旧是主仆。突然慌乱,那她呢?   眼不眨瞅了全程的欣欣,拉了拉小姑的指:“姐要要喝苦苦汤。”似想到了那味,小脸皱成一团。   不,小姑前世克残三任未婚夫婿,她一定嫁不进楚家。吉欣然双手撑地,愤然起身快步回去三房。   吉安唇角微扬,吉欣然忘了她的小碎步了。牵着欣欣,让她拎上墙边的小竹桶。   “姑陪你去后院,给小果树浇水。”   这事欣欣每天必做。就连溺水的第二日,她都没把小果树忘了。   晾好小棉袄的洪氏,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忍不住坏心嘀咕道:“迟早那三棵小树要被水灌死。”要不是闺女天天看着,她早把它们刨了挪去别地。   正屋里已经寒暄完了,楚镇中前一刻还笑容满面,这眼皮一耷拉竟愁眉叹起气:“哎不瞒你们说,老夫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得闲,实是我这可怜的曾孙没旁的撑得起的长辈了。”   说着话,老手一把抓住楚陌的手。立于边上的楚陌,想把手抽回,但奈何对方紧抓不放。   还抱着小包袱的周老管家,适时地拽出一块方巾,摁了摁眼角:“我家大爷在小少爷两岁时就不幸去世了,大奶奶身子也一直不好。年前到寒因寺还愿,在回程路上又遭大火,伤了根本,落下心疾、咳疾,也不知能熬到几时。”   楚镇中再叹气,回仰首看曾孙,摆出一副悲伤样:“他娘现就撑着一口气,等着他定亲。我楚家亏欠她良多,到最后了,我怎么都得叫她走得安心。”   这这吉忠明不知该如何接话,瞧着两老一唱一和的,全不像来提亲的,倒似仗惨逼亲。眨了眨眼睛,好歹问一句:“善之,你可与老太爷将之前事说清楚了?”   “巨细无遗。”楚陌想出去走走,有些经过不知道也好。   “吉老爷,”周老管家左手里攥着方巾,上前半步真切道:“我家小少爷跟贵家千金就是天定的良缘。不然咱一个范州府人家,怎那么凑巧就在贵家千金危机时候出现了?”   楚镇中听完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与吉忠明讲,“这就是老天爷牵的线。”   他们是来提亲的?楚陌留意着吉家众人的神色,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来到堂中,向吉忠明夫妇拱礼道:“善之知您二位十分疼宠吉安,恨不能将她时时刻刻护在身后,是万不想她远嫁。”   确实,但如今情况由不得人。吉忠明现就想要楚陌一句话。   “善之不才,求你们掌中明珠。堂堂男子,顶天立地,今以先父之名立下誓言:此生吉安若不背弃,陌允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敬之重之,护其怡然,她生我生,她陨我亦”   “呸,”楚镇中斥道:“大好的事,提什么丧?你和吉安一定会活得比我长。”   吉忠明笑着附和:“您老说得对。”他无甚可说了,转眼看向老妻。   “你上回来,不巧家里有客。喝了一杯茶,就匆匆离开了。”吉孟氏终于能理解那日钟蒋氏的心情了,越看楚陌是越觉满意。真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身条也好。   往那一站,远近看都是翩翩佳公子,就是亲缘薄。脸上神情和蔼,内里也心疼这孩子。   “今儿有闲,你也出去转转,好好看看咱家。”   楚镇中知这是要交换庚帖了,立马摆手:“去吧去吧。”   “好,”楚陌拱礼,临走时还看了一眼他太爷,明显是对其不甚放心。只楚镇中此刻一门心思全在快要到手的庚帖上,压根没注意。   出了正屋,楚陌目光扫过院子,见东厢檐下少了一只小竹桶,脚跟一转往右,向后院走去。   吉家后院虽有鸡有牛、驴,但日日清扫,干净整洁,一点异味都无。站在后檐下,楚陌看女子面目柔和地瞧小肥丫耍玩,其唇角不时高扬,小小的梨涡或深或浅。眼底的墨色浅了些许,双目变得清澈。   戴着猫儿帽的欣欣正拿着小木勺,一勺一勺给小果树浇水。那小木勺也就跟她吃粥用的勺子一般大,她爹特地给做的。浇几勺,小胖丫就对树说:“结果欣吃。”   每每听到此言,吉安都忍不了笑。可怜的小树喝点水,压力也是真不小。   楚陌没有收敛脚步,慢慢走近。听到动静,吉安扭头见是他,难得地生了些不自在,转过身微屈膝:“上次的事,感激不尽。”   “不用感激。”楚陌驻足在她身侧,低头看大仰脑袋望他的小肥丫,问吉安:“她还闹吗?”   “欣不闹。”欣欣盯着望了一会,小肉嘴动了两下,将勺子塞竹桶里转动手腕,舀了半勺水举起,冲楚陌说:“给你喝。”   楚陌瞥了一眼她的小竹桶,摇了摇头:“我不渴,你自己喝。”背在后的右手中指一勾,一只墨绿绣囊滑出袖口,将它送到吉安面前。   见到绣囊,吉安有些意外,抬眼问道:“怎在你这?”   “之前在贡院外见文礼兄戴着,觉囊上小像十分生动,故印象深刻。”楚陌指一翻,将小像那面朝上:“考完后,见它被遗落在地,便捡了起来。想着哪日见着文礼兄,再还予他。”   吉安扬眉:“那你又怎知是出自我手?我三哥可是有妻有女。”   这问楚陌没直接答,左手落在欣欣的猫耳帽上,轻轻揪着小猫耳,歪首笑看吉安。   美目下瞥,吉安顿时明了,不由笑之。抬起手去拿绣囊,收回时指尖相触。他的手微凉,抬眼观其身,是只穿了两件吗?   楚陌平静的眸底荡起波:“绣囊很特别,小像画得很有趣味。”   闻言,吉安心中一动:“你喜欢?”   “嗯,”楚陌点了点头,耳根处生热,这感觉很陌生。吉安笑着撇过脸,眼睫下敛,目光却撞上一双黑亮的圆眼。不知何时,欣欣已站起,正面朝着他们仰头盯着望。   楚陌手覆上那张小圆脸,与吉安说:“范州府距离枣余村虽有一百余里,但两地民风无差,你不用害怕会不习惯。”另他们在范州府待的时日也不会久,成亲后该是大多住在京城。   “我没有害怕。”吉安想吉欣然意欲勾引的男子,应十分靠得住。在这古代,她也不贪求真爱,只愿夫妻能彼此尊重。   “你”楚陌正欲说什,余光瞥见一道长影从走道来,从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中抽回自己的手。得重见光明的欣欣,大呼一口气:“好好累。”找不准方向,东倒西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才一头栽向她姑。   知道吉欣然来了,吉安帮小胖丫正好歪了的帽子。带着她后退一步,与楚陌拉开点距离。   见之,楚陌薄唇微抿,面上少了两分柔和。   “小姑,原来你在这。”吉欣然着桃粉,刻意不去看背对她的那人,走到近前草草屈膝,然后面向吉安,兴高采烈道:“奶说后日要带我们去寒因寺上香。”   吉安理解不了她的欢喜:“记得准备点银子,给欣欣祈个福袋。”   笑容僵冻,吉欣然尴尬,只瞬息又想起什,立马正了神态,返身两手交握置于左腹,屈膝道:“欣然谢楚公子救小姑和欣欣于危难。”   楚陌淡而笑之,没叫她起,望向吉安:“我去瞧瞧太爷。”都说往寒因寺了,那庚帖应该已经换了。   “嗯,”吉安待人进了走道,才转眼看向已站起身的吉欣然,幽幽道:“丑态毕露。”   吉欣然还在望空无一人的走道,并未将那四字听进心:“小姑,您说您到底是什么命?”刚她看两人站一块,竟觉十分般配。怎会生如此荒诞之感?   回过头来,她笑着说:“欣然很羡慕您呢。”   “羡慕不来,就决定往我心上扎刺。”吉安看她面上笑意渐渐散去,敛目轻语:“知道楚陌为何不搭理你吗?”   吉欣然沉默,只盯着吉安那张美丽动人的脸。   知她在想什,吉安只觉其真的白活了一世:“不是我比你貌美,而是因为你看低了他。一而再地撩拨,你亦同时在作践自己。”牵起认真听她们说话的欣欣,起步离开,“白话告诉你,在这个院子里就属你与你娘最蠢。”   两个都不懂得生活为何。   她凭什么这么说?吉欣然忽地转过身,气急败坏道:“容一个下人欺负自己的亲侄女,你又聪明到哪”里字含在嘴里,见她爹阴沉着脸出走道,踉跄着后退半步。   心头的火冲上鼻间,燎得吉彦生疼,小妹刚所言皆入他耳。走近,冷眼打量起已长成的闺女,迟迟才道:“你刚在冲谁叫唤?”   “爹,”吉欣然两眼蒙泪:“女儿知道错了。”她不甘心,为什么自己重生一回,好全归了别人?不是这样的,不该如此。   “错了?”吉彦苦笑:“这两字为父已经听腻了。”闺女大了,他打不得骂不得,可又不能不管。看来有些银子该花还是得花,省不得。   楚陌三人在吉家用了午饭便准备离开。小欣欣得了一大包果糖,心情好极,拖着她姑将三人一直送到门外,不住嘴地叮嘱:“再来玩喔。” 第34章 七杀   看着马车远去, 吉安在想楚陌还绣囊之事,也许她该给他做一个。不过能不能送出,还得等合了八字以后。   “秀才公, 家里又要有喜事了?”途经门前的村民笑呵呵的,眼不敢乱瞟。   吉忠明未答, 但也不掩喜悦:“这是要下地?”   “是。”村民瞧老秀才那样,心里一肚数:“冬麦冒头了, 我去瞧瞧有什地方要补。再把田围的草根清一清,看着埋点油菜、地豆啥的。”吉家真不一样了,吉三才中举, 这又捞了个举人女婿。   村里都传遍了, 说初九那日救人的是个解元。天老爷啊, 那可是他们陕东最会读书的人, 比吉三高了不知道多少头。   家里婆娘还酸, 说孟氏把闺女成日关在家里,原就是在教些上不得台的把戏。   呵,心眼跟针尖似的, 初冬里吉家小娘为什下河, 不要命了?人这就是运道,该她的。一个个的只图嘴上快活,一点不往远里想。这些年, 他们枣余村有吉家镇在村头,可从未被哪个欺上门过。   “回吧。”吉忠明低头摸了摸小孙女的猫耳帽, 交代老二:“给她扣着点糖,一天一小块,别让多吃。”   吉俞正想着回屋里要把闺女的糖藏起大半,听他爹这话, 立时点头:“旁人糖吃多了,就没啥胃口。我家这位,饭一口没少吃。”   “欣欣在长牙。”吉忠明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老二,背着手悠闲往正屋去。小欣欣一脸懵懂地望着她爹,还将爷的话重复一遍:“欣在长牙。”   “对,”吉俞瞅着闺女这憨样,不自禁地将大掌贴上她的小肉脸,指下软嫩嫩热乎乎的。婆娘说闺女才从水里捞起来时,浑身冰凉。这话叫他连着做了三天噩梦,好在他的小星星还亮着。   蹲下身,抱起姑娘。   “爹允你最后再放纵一日,咱从明天开始遵守你爷的话。”   没想事情都过去二十余年了,爹还记着。他在蒙学有一同窗,叫杨平康。家里好几百亩地,上头四个姐姐,只他一个儿子。爹娘宠得跟眼珠子似的。   杨平康有一爱,糖。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喝口汤都要搅两勺糖。一嘴牙才换齐整,就开始疼,把他爹娘被吓得魂都没了大半。连夜雇马车将儿子拖去府城寻名医。花了百两银,只得四字,糖吃多了。   掂了掂怀里的宝,吉俞在闺女小小的肩上蹭了蹭。平头百姓家吃口糖难得,但他家这个,还真的要扣着点。长相上比她姑欠了点没事,但牙口一定要好。   走在后的吉安,依旧淡淡。穿过院子,看都没看站在西厢三房门前的黄氏。话是她说的,黄氏若不服,可以来质问。   她不惧。   黄氏有那心,但却没胆。明明气得五脏都疼,还得摆出笑脸迎人。   “小妹,我家欣然不懂事,你可别跟她计较。”   “我不计较。”吉安才没那劲儿:“不过她缺心眼的病,还是早点治一治。万不要等病入膏肓了,再去求人宽恕。”但看近日吉欣然的作态,她深觉在其原生一世,谭家姑娘已手下留情了。   深入细想,种种也甚是合理。吉欣然小家出生,见识浅,手段又拙劣。于谭家姑娘来说,只要她不能生,其确是个好继母。   心情烦闷时,拿她当笑话看。高兴了,再略施小计逗一逗。   不要小瞧长在高墙里的女子,她们可是自小就在学着看脸色,揣度人心。不说个个都是人精,但也十有七八。   吉安打算去寻娘要块绯红锦缎,几次见楚陌,他都着黑衣。用绯红来做绣囊,正相衬。   黄氏脸上笑意不减,凝目看着人进了正屋,心里暗骂:“真以为仗着一张好脸,能享一辈子的福?就你这古怪劲儿,我且看那楚解元能受用到几时?”   西屋书房,吉忠明抽了《易经》翻开,回头看一眼跟来的老三:“你准备怎办?”   “请个严苛的教习嬷嬷。”吉彦已经悔不当初,他想差了爹娘兄长,纵着黄氏胡闹。现在恶果来了,欣然内里全无大局观。   这该怪谁?他自己都不晓该怎说。楚陌十七岁的解元,就算错过明年会试,只要不懈怠,三年后必是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他与他是姻亲,最该守望相助,不能因一些小节坏了情谊。   “那就尽早吧。”吉忠明目光落在书页上:“明年便及笄了,不小了。”   黄氏吉彦有些提不起气:“爹说的是。”   吉诚进来时,书房父子正无话,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瞧不出什,干脆说事:“爹,您看儿子要不要往范州府走一趟,也察听察听楚家?”信耘说亲时,她婆娘就请娘家大哥大嫂跑去填塘口那转了几回。   今日闲话,善之他太爷说家里地比较多,每回芒种都跑断腿。   善之骑的是马,今日来拉车的也是马,还非同一匹。老太爷衣着上普普通通,但逃不过他娘的眼,说是十好几两银一匹的棉锦布料。脚上的靴子,鹿皮面儿!   提及这个,吉忠明就不禁想起年初买庄子时,周老那盛气。他看过的地没有万亩,也有八千亩。   楚家怕不是一般的富裕。   “等后天去过寒因寺再说。”   也是,八字还没合。吉诚挠了挠头,瞟了一眼老三,犹豫再三还是多了句嘴:“欣然那性子得夯一夯,不然嫁去谁家,都是结个仇。”讲完扭头就走,像是怕谁反驳他。   吉彦一口气吊着,上不来下不去。   东耳房里,吉安将一尺宽的绯红缎布固在花绷子上,放于一旁。拿了纸笔,开始描绘楚陌眉眼。眼是小像神韵的关键所在,瑞凤目眼头有钩,眼角上翘   辛语端着一盘洗好的冬枣进来,见姑正忙,放轻手脚。半天过去了,今早上的那气还没消。将枣放到柜上,坐到绣架旁,噘着嘴开始分线。   修修改改好几遍,直到日落时,吉安才停下手,拿起纸,转身问辛语:“像吗?”   辛语凑近细观,点下头:“我能认出是楚陌公子。”   绣样有了,剩下就是她专精的,那不急。等墨干了,吉安将小像小心收起,搬凳子到辛语对面坐,帮着分线:“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抬眼看姑,见她竟一点没在气,实想不通。辛语不忿:“她有大病。”   吉欣然有没有大病,吉安不清楚,但却晓其认定了她是克夫命,故打她的脸也没什顾忌。   也不怪,因为她插这一脚,不管之后亲事成与不成,此生若无意外,楚陌于吉欣然都只能是妄想。吉欣然梦断,恼也正常。一恼,可不就没了心智。再加吉彦现在身份不同了,她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   “辛语,姑今天教你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我懂。”辛语停下手中动作:“可是姑,就因为这八个字,您在外便会一直偏着那个不知好歹的人?”   吉安笑之,怎么可能。前世,吉教授在教这话时,讲正负价值。正价值正向扶持,负价值自然是剪去,如此才能及时止损。   十九这日丑正,吉家就全起了,简单吃了早饭,吉俞领着几个半大小子去镇上私塾。吉忠明老两口则带着女眷往寒因寺,吉诚赶驴车。   寒因寺在迟陵县西边,吉家处南向,去那也不用进城,直接沿着官道走。只是距离是真不近,足二十五里路。   赶到善林山下的小集市,天都亮了。   “包子,三鲜包子又鲜又大,两文一个,三文两个”   “烧饼葱油烧饼”   听着外头的叫卖,窝在洪氏怀里睡了一路的欣欣不安稳了:“娘,油糕好吃。”   洪氏抽帕子给她抹了下嘴:“一会娘给你买。”   “好。”   这驴车才行了不过十丈,小胖丫又听到卖炒栗子的声了,摸爬站起下巴搁在她娘肩上,两眼滴溜溜地盯着车棚:“香啊,”似能闻到一般。   冬日里,上山的香客并不多。一家老少上到善林山顶,就有小沙弥领路去无量佛宝殿。拜了佛,吉忠明上前问留守殿中的僧人:“弘善方丈在寺里吗?”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在的,请问施主寻弘善师叔可是有事?”   吉忠明直言:“想请方丈看两个八字。”   对此,大和尚一点都不意外,实是一年到头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侧身相请:“施主随小僧来。”   回头交代了一句,吉忠明便跟着僧人离开了。   见大殿外菩提树下就有僧人解签,黄氏提议:“娘,我们去偏殿求支签吧?”自下了驴车,她就留意着。一路到山顶,都没见着当年那个独眼游僧,心有失落,但也知机缘可遇不可求。   站在黄氏身后的吉欣然,闻此不禁抬眼看神色淡然的小姑。可惜了,楚陌太爷不在这。   吉孟氏没应话,只伸手拉住闺女,请小沙弥带路。吉安倒是没啥想法,一切顺应自然。   进了偏殿,母女上前,走到殿中央分跪到蒲团上,先诚心默诵一段经文,沉静心神,然后叩拜佛主。小沙弥递上签筒,两人闭目轻摇。   一直盯着的吉欣然,看着她小姑签筒里的签上上下下,交握在腹前的双手慢慢扣紧。随着摇签的动作渐渐激烈,她心弦都绷直。当啪一声签落地时,她不由地屏住息。   吉安睁开眼,将签筒交还给候在一旁的小沙弥,捡起地上的签,翻过看签文。   卤水点豆腐?   还有这样的签文?   她刚问了姻缘,签文意思是一物降一物吗?不管是好是坏,双手合十谢过佛主。才起身,她娘的签也求到了。   拿到签文,吉孟氏眉头微凝,签文上的字都认识,但意思就读不懂了。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吉安去扶她娘起身。不等二人走到殿门口,吉欣然就迫不及待地出声问询:“怎么样,是什签文?”   吉孟氏不屑理她,转眼看向领路的小沙弥。   “施主要解签吗?”小沙弥见老妇人点头,便请二人出偏殿。   朱氏回头看了一眼签筒,等忙完小妹的事,就该清扫家里,准备信耘的婚事了。她也想求支签,但现在脚跟一转,跟上二弟妹,还是先去瞧瞧小妹的。   树下正打坐的老和尚,闻脚步声,睁开眼睛:“阿弥陀佛。”   “方圆师叔祖,两位施主要解签。”小沙弥行礼后,退到一旁。   吉孟氏领着吉安双手合十鞠躬:“阿弥陀佛,”递上签文。老和尚接了签,看了一眼:“施主要问什么?”   吉孟氏稍侧首向吉安:“家中小女的前路。”   “道由白云尽。”老和尚凝目:“云,上矣。前路虽陡,但通云上。春与青溪长,长,绵长。心志坚定,富贵绵长。上吉。”   云上,富贵绵长?吉欣然梗着脖颈大力吞咽,指甲深陷掌心不觉疼。宣文侯可不就是通达云上,富贵显赫。怎么可能?   吉孟氏惊喜:“多谢方圆大师。”这师父眉须有半尺长,年老双目却不见浑浊,定是得道高僧。有他的话,她心安了。   “恭喜小姑了,快把你的签给老师父瞧瞧。”吉欣然犹不死心。   吉安递上签文:“有劳方圆师父了。”   那方圆老僧摸到竹签,老眼微不可查地一缩,也不去看签文,抬首观女子面相。蛾眉长过眼,桃目清静,不见迷情。耳白且厚,人中分明。   “小施主要问什么?”   吉安也不羞,直说:“姻缘。”   老僧露笑:“天作之合。”一物降一物。这支签,他放在寒因寺的签筒里十五年了,今日终于等来了它的主。克制七杀血煞的吉星,入命宫了。   不可能,吉欣然不信。她小姑是克夫命,前世差点克死三个男子。眼眶泛红,吉欣然有心想说老和尚专会捡好听的讲,就是在骗香油钱,但又没胆。转身跑向偏殿,她也要求签。   黄氏也跟了去。   吉孟氏脸上的喜压都压不住,已经想好等会一定要多捐点香油钱。   还了竹签,老和尚心情不错,垂目看向盯着他的稚童。洪氏见之,赶紧蹲下将女儿往前送了送。   不等开口问,老和尚抬手摸眉须笑言:“命劫已破,善哉。”   够了够了,洪氏欢喜,别的她也不求了:“谢谢方圆大师。”   “明年不用再给她剃发了。”老和尚指顺到眉须尾,手一顿,转眼望向西,见一黑衣少年立于阶梯口,更是慈眉善目。   “小施主,有人寻你来了。”   一听这话,已看清来人的吉孟氏心中甚是欢喜,这回上山真是遇着高人了。吉安莞尔,牵上欣欣向西去。   怀中空空的洪氏乐了。犹豫了许久的朱氏上前:“方圆大师,我大儿年底成亲,您瞅瞅我这面相,还兴旺吗?”   “家兴,人和矣。”老和尚又顺起眉须,今日再看一签,他就准备去云游了。守了十五年,总算是可以放手了。   欣欣还记着楚陌呢,走到人前:“来玩喔。”   刚在山下,楚陌瞧见吉家驴车了,正好有货郎经过,便向迅爷爷要了五文钱买了一兜麦芽糖,送到小肥丫面前:“你的。”   呆看了一会,欣欣仰起小脑袋:“谢哥哥,”张开右胳膊,将兜抱住。   辈分乱了,楚陌不太想松手,看了一眼在笑的吉安,心情跟着好了不少,松开绳捏捏小肥丫的肉脸:“不许叫哥哥。”   欣欣现在只想知道兜里装的是什么,欲抽回被姑抓着的手,却连人被拉着往前。埋首凑近兜口,挤眼往里看。   寻一僻静处,楚陌驻足回身:“家里来人,我母亲犯了心悸。”   吉安一惊。   “明日我和太爷就要启程回范州府了。”楚陌垂目,与吉安相望。她的眼睛里很明亮,不像他,尽是黑。闻着若有若无的清香,突然蹙眉落下眼睫,厌恶自己衣上过重的黄香草味。   眼睫如扇,半掩着眸。   吉安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以为是伤怀,有心想劝,但又不知该劝什么?他来迟陵县是为定亲,现八字老师父的话还在耳边,那人就近在眼前。   放肆地看过他出色的容颜,心竟漏跳一拍,吉安抓紧想挣脱的小肉手,见他掀眼睫,撇过脸去,下望山腰寒竹:“刚刚我求了签。”   寒风走过,带起绑发的青色丝绦。楚陌见她露羞,嘴角微微一扬又落下,有意问道:“怎么说?”   吉安抿了抿唇,犹疑片刻,还是难以启齿。   “天天合,”小欣欣拽不回自己的手,皱着一双小眉头,两眼里都冒水花了。   “是天作之合,”楚陌纠正道,耳根生热,面上镇定。   吉安垂首,不去看他:“你是陪老太爷来的?”   “嗯。”楚陌见小肥丫都快急哭了,伸手去帮。微凉的指尖触到手边,吉安下意识地松手。一得自由,小欣欣连忙躲到楚陌腿边,专心去开紧紧闭着口的兜。   “如果这次家母”楚陌鼓了鼓嘴,颔首深出一口气:“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来齐州府。”   吉安轻嗯了一声,眨了眨眼张张嘴又追上一句:“你你多保重,天寒要加衣,”声音渐弱,“别冻着。”   她在关心他。楚陌盯着人,目睹她两腮泛粉,心怦怦跳着,不自觉地放柔了声应道:“好。”   两人未定亲,虽有欣欣在,但吉孟氏还是不放心让他们待一块太久。等了一刻,就拐了下洪氏,嘴朝西努了努。   洪氏会意,立马小跑去寻闺女。吉欣然呆立在面色不佳的黄氏身边,菩提树下已没了解签老僧。   烟波无垠迷障重。   老和尚说她迷障未开,凶。吉欣然嗤笑,她哪来的迷障?胡说八道。今日她一文钱都不会往寒因寺添,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不一会,吉安牵着欢欢喜喜抱着布兜的欣欣回来了。洪氏跟着后,看她闺女迈的那轻快的小步子,抄起手,撇了撇嘴,容你嘚瑟一时。等回到家,那兜里的麦芽糖就和前天得的那些一个命。   不翼而飞。   “陌哥儿呢?”吉孟氏没见着人,出声问道。   洪氏放下手,快步上前,嘴杵到婆母耳边嘀咕了一句。吉孟氏脸上一沉,看向低垂眉眼的闺女。   独留在西山沿边的楚陌,出了围栏,俯瞰盘坐于山壁一凸角上的老和尚,看够了,脚尖一点,翻身而下,落到凸角下两丈处的古松上。   “方圆师父。”   老和尚正是之前坐菩提树下解签之人,眼也不睁,从袖口里掏出只木鱼,敲了起来:“好歹老僧也教了你十二年内家功夫,你唤老僧时,就不能将方圆二字弃了吗?”   “叫习惯了,还是留着吧。”楚陌脚尖点在枝干上,目视着前方。   留着就留着吧。老和尚无奈:“善之,你要成亲了。”   楚陌眼波流转,目中的寒冽稍有消融:“你不是看过了吗?”   犍稚咚一声定在木鱼上,老和尚睁开眼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说你们是天作之合。”   “没有你这句话,我与她也是天作之合。”楚陌敛目,事在人为,既已沾了,那合不合全由他说了算。   老和尚最怕的就是他这股执狂:“也要人家姑娘愿意才成。”不等音落,楚陌接上:“她愿意。”   吉安主动告诉他,她求签了。   “那师父恭喜你。”老和尚嘴上占着便宜:“打算何时去提亲?”   楚陌冷笑,右脚下落点枝干,凌空之上:“你不是会算吗?”左脚蹬岩壁,借力翻身回到山顶。   “我还有话没说。”老和尚拿了放在腿上的木鱼站起,冲山顶少年喊道:“三佛殿外的那株菩提树命势比去年更盛了,你也去瞧瞧。”   脚下没停,楚陌往后山去。   才五息就瞅不见影了,老和尚垂头丧气,嘟囔道:“不就当年骗了他两馒头吗,何必记这么久?十多年来,为他辛苦为他忙,一点好都没落着。”抬手挠光头,老目沉凝。   七杀,将星矣,但父母宫却引血煞,极凶。   吉星入命宫,老和尚与景氏皇朝的血脉情也算是结了。穷尽半生,终于如愿了。 第35章 走了   后山寒竹林里方正陋室外, 楚镇中来回踱着步,老脸上尽是喜,嘴里哼唱着小曲。   “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   前儿周老钱的大儿来客栈拜见了,他才知原来迟陵县知县家也在盯着吉安。好女百家求, 应该的。可他急啊,周小钱晓得的就这么一个, 不晓得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吉家也不会拿出来说。   急得他两夜都没睡好,好容易才熬到今日。韩氏一辈子没干什好事, 到了了, 倒是方便他们爷孙不少。未免夜长梦多, 他刚可是拉着忠明诉了好一阵惨。   现在定了, 就等明日交婚书。   “太爷。”楚陌寻来。   楚镇中闻音忽地转过身:“怎么样, 见到人了吗?”   “见到了。”楚陌走到近前,神色冷冷道:“还见到了方圆师父。”   “方圆大师?”楚镇中有些意外,但扭头瞅了瞅丈外的那间方正陋室, 又觉没什。那位的师父正同大师, 就是这寒因寺的一任方丈,他好像也在此挂了个名。   “他寻你说话了?”   楚陌淡漠地嗯了一声。   就这?楚镇中回过脸看曾孙,他倒是再来一句啊, 方圆大师有没有见着吉安,都说了点什么?真是属算盘的, 不拨不动。   “你跟他提了你要定亲的事吗?”   “这跟他有何关系?”楚陌见太爷双目瞪得跟老牛眼似的,嘴角微扬隐隐得意道:“天作之合。”   长呼一口气,楚镇中背过身去,不想再理自家浑小子。和弘善大和尚说的一样, 这他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不不,还不能安心,又回过身。   “方圆大师人呢?”难得遇到,他正好把成亲的吉日算好。   楚陌双目一暗,神情恢复淡漠:“应是已经离开寒因寺了。”那人早说了,待他遇到想娶的女子,其就去云游。   “哦,”楚镇中略有遗憾,不过思及方圆大师的过往,又甚是理解。五十六年前,辽边的匆匆一面,叫他记住了这位大景开国皇帝的嫡长子景程隐。   景程隐,天生的将才,是高僧正同的关门弟子。传言高僧正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掐指一算,可算尽人事。景程隐,是青出于蓝。   大景朝的天下,有六分是景程隐打下的。当年大景立国,他之所以那么利索地带着弟兄们自辽边退离,也是敬重这位。原以为这位会承大统,谁能想立国不过三年,其爱妻幼子双双折损在宫闱。   为此,景氏七雄,五人死于他手。那五人都是他的亲弟。报完仇后,脱去一身四爪蟒袍,穿上僧服,持血剑静坐清乾大殿外。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逼宫时,正同大师到了。为他剃度,引他离开。   至今,大景建国已五十四年。“九重节之变”早就成了禁忌,少有人敢提,也少有人知那个景程隐还活在世。   上下打量起自己这曾孙,楚镇中双手背到后,心里多少有些骄傲。高僧正同一生只授一徒,虽徒弟不省心,但好歹有一个后继人。   到方圆大师这盯着他家小东西十多年,连杯凉水都没喝到,只得了两个馒头,那还是大雪天趴门口装潦倒骗的。   “我已经跟忠明说好了,明日一早去他家交婚书。你也准备准备,跟吉安好好道个别。”   楚陌垂首,指尖还残留着点点余温,明天他就会有一只专为他做的锦囊。心有期盼。   她心疼他。他喜欢她心疼他。   吉家一行在山腰客院用了斋菜,就不再停留。回到枣余村,日头都挂西山上了。吉安稍稍擦洗了一下头脸,便回了自己屋。   拿了花绷子坐到窗边,埋首开始绣。晚饭都是辛语端来,在东耳房里用。一坐到夜半,收最后一针。将绣好的小像拿起,仔细观之。比对着脑中那人,看来看去,总觉还有些不够。   从篓里拿了穿绯红线的针,在下角处择一点落针。   西厢三房,吉欣然静静地躺在炕上,睁着两眼,回望此生,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支签。   烟波无垠迷障重,迷障未开,凶。她不信老和尚之言,但签文却在脑中一直荡,怎么都挥散不去。   一滴清泪溢出右眼,顺着眼尾慢慢流入发中,吉欣然不自禁地启唇轻念:“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嘴上讲不信老和尚之言,但心中却嫉妒得发狂。   她能重生归来,足矣说明老天爷是疼她的。可为何为何事尽不随她意?反倒是她小姑,像是…想到什么,猛然一拗坐起,神色慌张,难道…难道小姑也是…不可能。   但心里却有一个声在叫嚣着,就是,她就是。   细细回想,小姑平日里与前世一般,总是闷在东耳房,少有出来走动。冷冷清清,话也…不对,不对,眼前是白日在善林山顶,小姑顺手牵欣欣的画面。今生小姑更疼爱欣欣。   也不对,前世这个时候,欣欣已经不在了。吉欣然脑中混乱,双手抱住头埋在曲起的腿上,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到底是哪里不对?眼泪滚滚流,烟波无垠迷障重,迷障未开,凶。   眼神一定,吉欣然抬首,她…她好像明白老和尚在说什么了。迷障…对,迷障,她的迷障难道是前生?   做了一夜绣活的吉安,辰时才起。梳洗好,饭碗端手里,楚陌驾马车到吉家门前。在院子里玩的欣欣,见爷和爹走向院门,忙大甩胳膊跟上去。见着人,小脸一丧,眼泪珠子下来了。   “哥哥,欣糖跑了。”   今儿是小妹的喜日子,这又一大早的,吉俞可不敢让闺女嚎,忙拿出一块果糖塞她嘴里。   嘴里甜丝丝,欣欣破涕为笑:“又又跑回来了。”   楚陌搀扶着太爷到门口,俯视也就三尺高的小肥丫,再次纠正:“不能叫哥哥。”   那你倒是告诉我闺女该叫你啥好?吉俞笑着拉过挡在门口的小胖丫:“老太爷,外面冷,咱快进屋里喝杯热茶暖暖。”   “好好,”楚镇中领着提了只小包袱的周老管家,随吉忠明走向正屋。楚陌没跟着一块,眼看向东耳房。   吉俞也是过来人,一瞧楚陌这望眼欲穿样,就知他在想啥,心里偷着乐:“小妹正吃早饭呢,昨晚她屋里灯亮了一夜,也不知在忙啥。”   之前,吉俞还担心楚陌娶小妹是形势所迫。现在…又瞄了旁边人一眼。说他小妹是人见人欢喜,一点不过。她三岁卖春联那会,他就看出来了。   “闺女借你,要不要?”   楚陌没有迟疑,伸手便去牵小肥丫。只指才碰到小肉爪,就见窈窕佳人掀帘走出耳房。   目光从欣欣身上过,吉安转身往后院。楚陌心一荡,牵住小肥丫:“你跟…跟我来,我一会给你拿百合莲子糕、桂花绿豆糕。”   原还有些不太愿意的欣欣,小手主动回握。只是牵着她的那只大掌太大了,她仅能抠住手边的肉:“哥哥凉凉,欣给你焐焐。”小腿挪得欢快,嘴里含着糖,口水有点兜不住。   后院里,吉安蹲在犬舍前,撸着大黄的背。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身,暖融融的。欣欣不等走近,就叫人:“姑。”   站起,吉安回过身接住朝她这来的欣欣,见楚陌今日穿得依旧单薄,不禁凝眉:“现是冬日里。”她里头裹着件小棉袄,外又套了件袄,晨起时还是觉凉飕飕。   “衣服在马车里。”楚陌见她眼底泛青,心生滋味难言:“你”话才起头,一只绯色绣囊入目,吞咽下未尽的话,嘴角微微上扬。   见他盯着绣囊的眸,亮得刺目。吉安却高兴不起来,他怎这么容易满意?一只绣囊而已。   “你赠我木珮,我这也没旁的东西好送你,就给你做了绣囊。”   楚陌心顿住,不跳了,久久才慢慢抬起手去拿。指腹触及绣囊上的小像时,情不自禁一把收紧。绣囊连带着吉安的指,被握在掌中,紧紧的。   温温的暖意袭上心头,心立时恢复跳动,快速且强劲。平滑的缎面上有凹凸,他知道她的心意了。   祝君吉安!   贪享着手里的暖,楚陌不想松开,执拗地盯着眼前人,清亮之下是近乎疯狂的黑沉。   此刻吉安只觉两腮滚烫,低垂着头,灼热的目光让她背后生汗,但又羞于去正视。未有挣扎,任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指,感受着他掌心的凉意。   “你…你喜欢我?”   心意早已分明,楚陌坦白:“在数日前我有过逃避,但天意难违,你该是我的。”若老和尚在此,必定要刺他两句。现在说天意,他用得着老天了。   顶不住这般直白,吉安觉口干,不禁轻舔了下唇。此行叫楚陌呼吸都轻了两分,盯着她红润的唇口,嗅着淡淡的频婆果香。   “明年你及笄,我来看你。”   久久,吉安才点了点下头:“你多保重。”   “放放开。”大仰着脑袋瞅了两人有一会的欣欣,一把抓着楚陌的玉带,踮着小脚举起手空挥着:“放开。”   吉安稍稍挣了下。楚陌下瞥了一眼小肥丫,纵有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手。欣欣大舒一口气,松开楚陌的玉带,巴巴地去瞧她姑被“欺”的手,没见着流血,抬手推了下猫耳帽。   “欣呼呼,不疼。”   “小妹。”洪氏找闺女来了:“娘说她给爹做的鞋面,走错了几针,让你寻空给改一下。”   闻言,吉安终于抬眼看楚陌了:“我先回了。”   “嗯,”楚陌目送一大一小离开。   走到后檐下,欣欣突然低头去看自己空空的手,两腿挪不动了,扭头朝楚陌喊:“糕糕,给糕。”   “昨天的麦芽糖吃完了?”楚陌弯唇。一提到麦芽糖,欣欣就似才好的伤疤被揭开一样,两眼立时生泪:“呜呜糖长腿跑了哇都跑了…”   洪氏佯嗔地瞪了一眼楚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再瞅瞅自家闺女这没出息的小样,又忍不住发笑。   一早爬起来就翻糖,发现布兜瘪瘪,里头只余一块。她爹骗她,说糖长腿连夜逃跑了。她满屋摸查,要抓糖回来。忙得满头大汗,一颗也没找到。   吉安拉着小哭包回到前院,正巧楚老太爷和周老管家出正屋。见到哭得脸通红的欣欣,周老管家想起车里还有几样糕点。   “不哭不哭,我们去拿又香又甜的糕糕。”   “嗝糖跑了。”欣欣太伤心了,抓住递来的手指,咻咻嗝嗝地跟着去拿糕点。   亲定下了,楚镇中松快不少,看吉安的眼神充满了慈爱,这就是他家人了。   “安安啊,家里有急事,太爷就先带着陌哥儿回去了。”   “不等用完午饭再走吗?”吉安也只是客道一下,知道楚陌娘犯心悸,两人现肯定是归心似箭。   他倒想,但戏开演就得上全套。楚镇中叹着气摇首:“不了,”见自家小东西回来,转身抬手拱礼,“亲家,那我们就告辞了。”   吉忠明送他们到门口,又着大儿代他再往前送送。楚陌最后看了一眼吉安,挥鞭打马。   望着马车远走,直至看不着了,吉安才扭头回视盯着她的那道目光。没料到小姑会突然看来,吉欣然心有惊慌,但却没躲闪,仍直勾勾地盯着。   瞧她强作镇定的样,吉安甚觉无趣,一句没问抬腿绕过二嫂,跨进门槛。昨晚没怎睡,现家里也没事,她想补个觉。   回到屋里,才坐到炕上,里屋门帘就被从外掀起。   “娘。”   “嗳,”吉孟氏来到闺女身边坐,这会她心里正欢喜。只陌哥儿他娘病得下不了床了,她也得收着点。从袖口里取去一只小黄梨木盒,送到闺女手上。   知道这是楚家下定的物件,吉安小心地将盒打开。见半块乳白玉同心锁躺在红缎布上,眼波微荡。   “另半块在陌哥儿那。”吉孟氏也不去考究这玉价值几何,她要的就是楚家的在意:“好好收着。”   吉安拿起盒中同心锁,指下细腻温润。之前后院两手相握的画面浮现于脑中,突然间她对未知的前路,少了几分茫然,多了些信心。   “娘,您和爹近日是不是要出远门?”   还真有此打算。吉孟氏抓住闺女的手:“亲事定下了,两家便有了联系。咱们明知陌哥儿他娘病重,就不能装糊涂。去探望一下,顺便也认认门。”   那她要不要给楚陌娘亲做个小件,聊表一下心意?瞧姑娘凝眉,吉孟氏欣慰,到底是大了,晓得顾全了,拍拍她的手:“你给娘做的抹额就很好。”   “好。”   送走娘,吉安拿了绣样册子,坐到桌前翻看,挑拣意头好的花样。听外间动静,微卷的眼睫轻轻一颤,脚步声不属于辛语。转头看去,见吉欣然掀帘进来,神色没有丝毫变。   “小姑。”   吉安目光又回到绣样上:“有什事?”她亲事定下了,三房该很快就要去齐州府。瞧吉欣然的样,应不是来跟她道别。   看着端坐在桌前的女子,吉欣然比照着前生记忆,细细分辨着。一样的清冷,一样的目下无尘。眼神落在她正在翻的绣样上,也未觉有什不对。   “后天,我和爹娘、信旻、信嘉就要离家了。小姑,多谢您。”   娘存着的这幅花开富贵太繁复了,做个扶额实没必要。倒是独绣一支,连着枝藤正合适,意头也好。吉安已经在脑中勾勒图样:“谢我什么?”   等得发急的吉欣然立时回道:“谢您劝奶分家。”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其面上表情,生怕错过什么。只可惜,她们此刻不是正对着,不然可以看得更清。   吉安轻嗤浅笑:“不劝分家,难道还容着你娘继续胡来?”不去瞧吉欣然露出的诧异,“一个女子,冬日里天不亮披头散发地跪在你门前,你说她意欲为何?”   回看过去种种,吉欣然急摇首否认:“不可能。”   “我娘年岁大了,经得起一回,不代表她经得起第二回 、第三回。”吉安敛目:“黄氏心里想什,我也不乐意费精气神去猜。既然不愿团在一起过,那就分开。”转眼看还呆着的吉欣然,“你不用谢我,分家于你爷奶是好非坏。”   真的只是这样?吉欣然又混乱了:“我爹中举了。”   吉安点头:“然后呢,他就不是你爷奶的儿子了?”原是在试探她。善林山上方圆老僧那句话还真没白说。   一句堵得吉欣然哑口,是啊,亲生的儿子。看着那人,她还是觉哪里不对,但又捉摸不到。   倒是吉安有一话想问她:“你认识辛语和楚陌?”   吉欣然大惊瞠目,急急摇首:“不认识,”说完就慌忙转身快步离开。   就这点道行?吉安回眼继续翻绣样册子,打算再找一个,做一双扶额。正屋里,吉孟氏在翻箱,既要去范州府,体面一定要摆出来。探病不能穿得过丽,庄重一些为好。   “这件怎么样?”   “不错,墨绿不张扬,花纹也不显。这件褙子还是信耘下定时做的。现丫儿有人家了,年底信耘又要成亲。我看咱们此次去范州府,你也舍得一回,给自己买两身好样儿衣服。”   “多花那银子做什?我买几匹好料子回来,想要什样做什样。”   “冬日里冷,你眼神又不好,我可不再给你穿线。”   “那就让丫儿给我做。她现在有人家了,绣坊的绣活不能再接了。”等老三一家走了,她还得去县里给郝掌柜报个喜。怎么说人家也是看着她家丫儿长大的。   吉忠明笑道:“还是买两身吧。”   吉孟氏不理。   西厢三房,黄氏沉着脸在收拾箱笼,她还在气昨日那个老和尚。自己签都求了。他倒好,竟不给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越想越气,是她不配吗?   吉欣然在自个屋里躲了一会,脑里全是她小姑那一问,还有…还有探究的眼神,直觉自己的秘密快蒙不住了。仓惶跑进主屋,一把抱住她娘,哭求道:“娘,我不想在这待了,咱们明天就离开好不好?”   “明天走不了。”吉彦从外回来,冷眼看着二人:“后天一早启程。”如今他不急己身,倒是十分忧这快及笄的闺女。   “爹,真的吗?”吉欣然泪眼朦胧,其中尽是期待。   吉彦笑笑:“是真的。”哭吧,到了府城,你会连畅快哭的空都无。冷哼一声,转身往儿子房里去。   母女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   二十这日,一大家子都聚到了正屋,为三房践行。女眷没啥话说,陪着黄氏母女擦擦眼,就当走过场了。男桌那边,三兄弟闹了几杯酒,诚心祝福两句,也算了事。   最真情实感不舍得离开的,只信旻、信嘉两半大孩子,在信耘身边赖一会,哭过了再去二房寻信宜、信启。四个抱一块,哭声震天,东厢屋顶都压不住。   送走三房一家,吉诚去县里车行,打算雇辆马车,和老二陪爹娘走一趟范州府。   只计划如此,但风云难测。才雇了车马,晴了大半月的天突然就阴了。当晚便下起雪,一夜埋了道。   雪才消融,范州府送信的人上门。   “这是吉忠明吉老爷家里吗?”   正在门前给马车铺褥子的吉诚,看着臂上扎麻的肿眼中年男子,心一沉:“是,这里是吉家。”   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哀声道:“亲家老爷,我家大奶奶前夜里走了。”   “啊?”一脚跨出门的吉孟氏听着这话,实被惊了一跳,眼眶跟着红了,急忙道:“快起来说话,家里陌哥儿可有人看着?老太爷呢,他老人家身子如何?”抽了帕子擦拭眼角。   知道陌哥儿他娘病重,但也没曾想她这么快就撒手了。   中年男子双目含泪,就着亲家舅老爷的手爬起身:“大奶奶病了多年,老太爷早有准备,只少爷可怜啊”   怎么不可怜?吉孟氏回头看走来的老头子。他们就慢了几天,便与陌哥儿娘错过,此生是无缘得见了。那孩子真是叫她心疼。   只吉孟氏不知,她惦念的孩子,此刻正冷着脸与桐州府韩氏当家人韩定奇对峙着,其乃楚韩氏嫡房堂叔。   “陌哥儿,你娘病重,为何不给桐州府去信?”   “有必要吗?你韩家是出得起看病的银子,还是请得来名医?”楚陌黑色锦衣外罩着麻衣,坐在主位,丝毫不将年过五旬的韩定奇放在眼里。冷眼飘过,分毫不掩地勾唇讥笑。   到底是不用费心思昌茂族里,一头乌发养得比他马厩里的马鬃毛还要油亮。   啪   保养得宜,面上不见老态的韩定奇拍案而起:“你当你在与谁说话?”几年不见,这小崽子还真是长大了。   楚陌笑之:“想要我敬你,可以。”扭头看一旁的迅爷爷,“去把我娘留下的账本取来,请韩家主过目。” 第36章 送礼   韩定奇脸一僵, 心里有点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什么账本?”   芸娘才不会留下账本,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一直这样守寡下去。再者贴补娘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之后其管家权被夺,韩家可没再占到什么便宜。   为此他还着夫人来了一趟范州府, 只好巧不巧遇上芸娘得了伤寒。夫人怕染上,连人都不见一面, 便打道回桐州。   见这韩贼如此嚣张,周老管家厉声斥道:“什么账本?你自个心里清楚。十五年前我家大爷才丧,韩家几个婆娘就上门了。关起绯云院, 嘀嘀咕咕, 想的是什别以为旁人看不出。   大奶奶舍不得幼子, 只能与你们虚与委蛇, 任你们予取予求。”掏出掖在袖子里的方巾, 擦过老眼,眼泪哗哗流,满是愤恨吼道:“四年啊, 楚家掏空家底, 养了桐州韩氏四年啊”   屋外院子里,来奔丧的几位韩家妇人变了脸。跟着一道的家丁,都低下了头, 恨不能捂上耳朵。   “你这老东西吼什吼?”正院外站着不少上门吊丧的人。若不是顾着身份,韩定奇都想上去撕了那货的嘴。   “都是我们楚家把你们喂得太饱了, 才叫你有劲儿在此欺我家少爷。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取账本来。”   周老管家衣摆一提,大阔步冲出主院,也不管旁人眼光,一边走一边哭嚎:“大奶奶呀您走得不安啊…生前千般谋划, 少爷还是躲不过韩氏那群专吸人血的恶鬼”   韩定奇听着那些话,腿都站不稳,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心里也生了疑,难道韩芸娘真的留了账本?   楚陌看着人,眼里流过寒芒:“韩家花用我楚家多少,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该是十分清楚。一会账本拿来,你好好瞧一瞧,看是否有出入。若无,那还请你尽快清账。”   韩氏坐绯云院管家,出入府的银钱、物件太爷一清二楚。今日的难堪,都是韩家自找的。   “你浑说什么?我桐州府韩家几百年的大氏族,族里产业繁多,真正的钟鸣鼎食之户。你要给你楚家长脸,也不看看小小楚家能不能奉养得起?”   这笑话不错。楚陌冷嗤:“但愿你一会看过账本之后,也能拿出你大氏族的朗朗之气,可怜可怜我小小楚家,爽快地还银,以解小楚家当前的饥寒。”   “你…你娘就是这么教你与长辈说话的?”   此刻韩定奇心里已经偏向于楚陌和那老货所言,韩芸娘一直在跟娘家做戏。再想她到死都没离了楚家这窝,更是愈发认定。   “我娘吗?”楚陌竟笑了,笑得眼中生晶莹,晶莹晃晃颤颤,落寞道:“她教我的东西可多了。”不再盯着韩定奇,双目空放,“譬如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己所不欲,强施于人;宽于待己,严于律人”   “你这是在说你娘?”韩定奇像是寻着了把柄,也学起周老管家大声吼起来:“她尸骨还未寒。”   楚陌眼皮一落,再掀起时眼中已恢复清明:“这些话你听进耳里,也不觉得羞耻?可都是在讲你们桐州韩氏。”   “你”   “少爷,老奴把账本取来了。”   周老管家捧着一摞旧账本,一路跑一路喊:“大奶奶临走前,再三叮嘱一定要收好。说韩家来人,若是客气,咱们就认了。若是张狂,那也别再忍了呜啊…大奶奶呀…您就这么走了,留老的老小的小在世上,可怎么应对那群财狼呀”   前院里吊丧的人,瞧着那发旧的账本,窃窃私语。   混在其中的迟潇适时地出声:“桐州韩家也太不是人了,陌哥她娘的棺柩还在绯云院里躺着。他们仗着身份,阻断发丧,将逝者置于何地?”   陈二道立马接上:“大概是看陌哥家里还有几亩地。”   “臭不要脸的,秋收时老太爷忙得都脱了层皮,现又病了。一个土埋半截身的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这就是大氏族的风范,今儿我们也开眼了。”   有了带头,人群里的私语渐渐压不住声了。站在主院里,几个打扮贵重的妇人,面上黑沉。   周老管家跑进主院,看都不看那些腌臜东西,直冲堂室:“少爷,老奴来了,大奶奶呀,少爷也是无法了”   一见那泛黄的账本,韩定奇双目一缩,看账本被送到近前,右手大力一挥喝道:“简直胡闹,莫须有的东西也配拿来予我过目?”沉着脸背手快步离开。   他一走,几个妇人没有犹疑,领着一众家丁立马跟上。   主院清静了,周老管家捡起地上的账本:“少爷,接下来怎么办?”弹了弹本上的灰尘。   “继续发丧。”楚陌后仰,背靠着太师椅:“丧事从简。楚家现在穷困,等办完丧事,着人敲锣打鼓带着账本去桐州府要银子。”   周老管家气恨:“肯定一文都讨不回来。但有一回大张旗鼓地要银,韩家日后也不敢再上咱们家门了。”   楚陌手指轻弹着椅把,薄唇微抿,半阖着眼眸。现在不给,日后他总能叫韩家砸锅卖铁把吃进去的,只多不少地双手奉还。   那银子就算是送去庙里、庵里,便宜和尚、姑子,也绝不便宜桐州韩氏。他们花用一文,他爹都不会安息。   “通知各地小园管事,让他们将我母亲病逝的消息透出去。”   “这是作何?”周老管家不懂了:“少爷,您是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举子盯着您吗?”   “所以啊,让那些在顾忌我的,安心去京城赶考。”楚陌笑看迅爷爷:“没了他们,说不定三年后,我能给您捧个状元回来。”   周老管家望着那祖宗,有点明白意思了:“那就好喽。”算算时辰,去迟陵县报丧的人应到了,“少爷,照林苑已经收拾出来了,下午开始烧炭驱湿。”   “好,”楚陌右手食指抵住袖口,那里很暖。她该是不会来,这个时候他也不愿她来范州府。他不想吉家的任何一人,见到韩氏那张嘴脸,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您去忙吧。”   吉家这头,在接到丧信后,吉忠明老两口就赶紧收拾了一番,提上早就准备好的两只箱笼上了马车,匆匆启程。   吉安做好的一对抹额也被带上了。另还有一只银底青松香囊,浸过她自制的甘菊纯露,私里交代给楚陌。   将马车送到村口,朱氏挽上小妹:“别担心,善之是个能扛事的,他经得住。”话是这样说,但心里多少有些疼。才多大个人,就没爹没娘了。   洪氏一手牵着闺女一手拉着小妹,不知该怎安慰?她想着等当家的从范州府归来,带上三孩子,也回娘家待两天,闹一闹。   爹娘年岁都不小了。   “我没事。”不知怎的吉安担心不起来那人。细思两人相处时的情境,她总觉自己忽视了什么。还有在面对老太爷与周老管家时,她怎么讲呢,她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沉重。   吸一口凉气,让自己更清醒,垂下眼眸看仰望她的欣欣。   欣欣冲她露齿一笑:“姑好看。”   四人回了家中,就关上院门。   楚家在办着白事,陕东各州府也不平静。尤以学子聚集众多的县学、府学、书院等地。   “这么一来,楚陌就得守孝三年。”一个头戴纶巾的白衣中年男子,抱着双臂倚靠着檐下木柱。已经在思虑要不要搏一搏,万一运道来了呢?   边上一身襕衫的青年眼露精光:“他才十七岁,此回赴京赶考,也未必能再像乡试时。但是三年后,那就说不准了?”还有,楚陌没爹没娘了,老天真眷顾他。   “确实。”背阳那位冠发青年,面带浅笑,甚温和:“小三元,解元,若再摘得会元、状元,那楚陌可就是六元及第,能史上留名了。”   “山禾兄,也不必自谦,此回乡试,您可就落于楚陌两名。”   “两名之差,确胜千里之遥。”冠发青年双手背到后,眯起眼睛,看对面白衣中年:“听闻云和年后也会来咱们三霖书院?”   中年男子淡而笑之,意味深长道:“之前是这样打算,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立在丈外,嘴上留一笔胡的中年杏眼男子,正是才入三霖书院两日的吉彦。听着周遭的话语,心对自己那位妹夫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人在家中坐,却能撼满城士子。   仅两日,他已听说有人退学赴京了。自己不该这么急着来齐州府,若在家中,必是要随爹娘去范州府吊丧。心中遗憾,但也无法。又想李管事今日去牙行,也不晓会不会有消息?   教习嬷嬷并不好找,州府里大户又多,都争着抢着,他是真的发急。   吉彦不知,他急的事,很快就叫吉欣然自个解决了。来了州府,安顿好后,黄氏便有心带闺女去成衣店里瞧一瞧。买不买另说,但必须得知道这府城里近日盛行什么打扮。   临近东街口,经过司娇坊时,与路上别的女子一般,二人低下头不乱瞟不听靡音,小碎步直直往前。就在母女快到街口时,坊里突然传出一重拨琴音。咚   戴着帷帽紧跟娘亲的吉欣然,双目不自禁地瞟向南,透过帽檐的缝隙只得见一棵香樟树。那香樟树下倒着一拇指畸形的瘦弱老妇,吓得她赶忙收回目光,脚下更是快了两分。   只才走三步,徒然一顿,扭头向南,抬手稍稍掀起帽檐,看那树下晕厥的妇人。妇人囚首丧面,看不清眉眼,只下巴根处的一颗长毛的大黑痣尤为明显。   吉欣然双目勒大,看过黑痣后,目光下移,盯着妇人那根畸形的拇指,用力吞咽着,是谭灵芷的那个教习嬷嬷吗?一样的大黑痣,右手拇指畸形。   是她吗?   走在前的黄氏到街口,回头见女儿驻足在两丈外,盯着司娇坊门前的香樟树看,顿时急道:“快点过来。”   谭灵芷的那个教习嬷嬷,叫樟雨,右手拇指并非天生畸形,而是年幼时勾挑弦所致。除了精通管弦外,一手点妆技艺亦非常出色。   就谭灵芷那五分长相,经樟雨手,立时可达貌美。吉欣然不想错过此等助益:“娘,那里有个人好像快不行了?”   黄氏恼道:“我们管不了。”   “她一身褴褛,料子粗糙,应不是被司娇坊扔出的。”吉欣然不管,已移步往香樟树下:“我们带她去医馆。”   “你”黄氏气极,但当街她也不好发作,只得回身快步上去:“你做什?”   吉欣然嘴抵到她娘耳边:“您瞅那人的右手,我之前在姥爷书肆里听人说,年少时拨弦拨伤了,指就会成那样。”   还真有此事,黄氏也曾听她爹讲过,细观那妇人的右手拇指,指根粗大,心思活泛了。假意阻挠两声,便顺了闺女。两人架起妇人,调头往医馆。   此行一丝不差的落尽了对街一锦衣青年眼中。青年红绸绑发,眉长入鬓,一双带媚的柳叶眼,似能勾魂,鼻若悬胆,只唇显薄了稍稍。   寒风掠过,带起吉欣然的两片帽檐,杏目中有惊。青年见之,眸中泛起荡漾,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少爷。”跟着的书童,背着书箱,还在发愁:“您到底有没有想好?”   “想好什么?”声音柔柔,咬字清晰。青年敛下眼睫:“书岳楼里那些士子所言听着似很有理,但其中多少都藏着些刺。我本没打算赶明年会试,就按着原定的来吧。”   “可是”   “可是什么?”青年起步右拐:“我现在的学识还差点火候,明年赴考危险了些。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何必去受九日煎熬?   况且就算我明年会试摘得榜首,那些士子也会拿楚陌说事。与其这般,还不如与他同场再争一回。”   “行吧,您说得都在理。”书童耷拉着脑袋,但愿您能说服家中老爷。   青年笑笑,他知道小风在担心什。无论爹做何想,他已打定主意到三霖书院再读一年,然后去江南游学。至于老师那封信他詹云和七尺男儿,绝不会娶津州骆氏女。   那骆温婷心有所属,即张首辅嫡孙张培立。别人也许不知,但他却是亲眼所见,两人早已有私。张、骆两氏族向来亲厚,那何不成全这份情缘?说到底,还是骆斌云没了。   没爹又无兄弟,骆氏嫡三房就等于折了。骆温婷于张培立一点助益都无,张培立爹娘又岂会愿意?   张家不稀罕的女子,许给他。他就该千恩万谢,然后乖乖迎回家供着?不怪楚陌不稀罕那鹿鸣宴,他去了都有些悔,觉被狗盯上了。   吉家两老,一去半月才归,带回满满一车的箱笼。到家中,吉孟氏就支使两儿子、大孙子,将压在下的六只漆木箱子送进东耳房。旁的几只抬到正屋,等三房人回来一道分。   “这是给你的。”吉孟氏把一尺宽的木盒子,递向跟着老二满屋跑的小孙女。范州府最有名的牛乳糖,不甚甜,加了花生、核桃在里,六钱银子一斤。   欣欣看了看她爹。吉俞稀罕得要命,半蹲下抱住就张大口,轻咬上闺女粉粉嫩的颊。一口下去,满足极了。   “拿着,这糖不会长腿。你小姑父特地让周老管家备的。”   “你浑说什呢?”吉孟氏一巴掌打在儿子后颈,怒瞪斥道:“还没成亲,叫叔。”   吉俞却不当回事,就善之对小妹那劲儿?恨不能把自己家全搬给她。小妹一只十文钱的绣囊,他当个宝一样掖在袖中,都舍不得挂。   他瞧得清清楚楚。给小妹的箱笼里,不是锦缎,就是硝制好的皮子。那皮子整张整张的,一看就不是陕东这一片能弄到的。   再想想此回他们到范州府楚田镇瞅见的那…那家景!别说东溪镇了,整个迟陵县也找不出一般富裕的。   他还听闻一说,和蔼可亲的老太爷几十年前在辽边那是响当当。   虽是马匪,但人老太爷识时务,一见立国赶紧做回良民。新朝谁会去追究?没要上门招安就偷着乐了。   “娘,您和爹还是尽早想想怎么给小妹备嫁妆吧?我也想想。”   怀里抱着的这个暖和和,小肚子一挺一挺的。小妹的恩,他跟媳妇这辈子都难还清。为小妹备上一份嫁妆,不管厚薄,是他心意。   见闺女已经把牛乳糖吃到嘴了,吉俞忍不住又亲了亲。   还没跟当家的说上话的洪氏,瞧婆母发愁,心里多少有点底了。手摸上闺女的羊头帽,寒因寺那老师父说欣欣命劫破了。她现在是真信了。   何止吉孟氏发愁,坐在炕上的吉忠明眉头也抚不平了。他和老妻手里,大概还有六百两银,原想着拿五百两给丫儿压箱底,现在却觉薄了点。   就善之备的那六箱物件,也不止五百两银。他也是真没想到楚家富庶成那般,楚田镇良田,十有七八都姓楚。   吉安看过箱中物,来了正屋:“爹娘,咱不比着楚家家景备,就照着原想的来。”   “你是没见过人家屋宇。”吉孟氏想说那气派她只在县里瞅过。   “楚陌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什样,您和爹不要拐死角旮旯里。”吉安以为:“楚家人丁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无需什应酬、打点。楚陌在银钱上,也不用我帮扶。”   吉孟氏叹气:“理是这个理,但”   “那就别多想了。我可不会让你们倾全家之力,把我送出门子。然后自个节衣缩食,吃糠咽菜。”吉安戳了戳欣欣鼓着的小腮帮子。   欣欣拿了一块糖,踮着小脚高举起:“姑吃。”   看着那沾了口水的小爪子,紧紧握着糖块。吉安笑着压下,将小爪子送到二哥嘴边:“姑不吃,给你爹吃。”   “我生的我不嫌。”吉俞嘴一张,连手吞。洪氏见闺女虎着脸急急忙忙把小手往外拽,乐了:“我咋记得她是我喊了一上午生下的?”   吉俞后仰,倚在媳妇腿上:“对,你劳苦功高哈哈”   瞥了一眼笑闹的儿子,吉孟氏上前拉闺女,出正屋往耳房去:“娘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楚家。”   东耳房里,辛语正理着箱笼。到吉家快一年了,她能吃,身子的亏补了回来。近来开始抽条,姑又给了她几身衣服。见人进屋,忙放下手中的活,去倒茶。   入了里间,吉孟氏坐到炕上:“我们才到楚田镇,周老管家就来接了。人问这是哪家亲戚?老管家一口应,说是亲家。内院里没女眷,老管家直接将我们安排到内院”   吉安认真地听着,心里的疑思再起。   “上百人来吊丧,这还是从简的。”说到此,吉孟氏凝眉:“就是不知为何棺柩只在家停了七天,便直接下葬了。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没这么仓促的。”   难道是因着老太爷还在,有忌讳?   “舅家同意?”吉安眼底一动。   吉孟氏摇了摇头:“没见着舅家人,”头靠着闺女,“听说我们还没到的时候,陌哥儿跟舅家人吵了一架。”人把家里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他们也不好多问。该吃席吃席,该抽帕子擦眼泪就擦眼泪。   “我做的扶额呢?”   “交给陌哥儿了。”吉孟氏从袖里掏出一封信:“他请你爹转交给你。”   接了信,吉安瞅向她娘,见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禁弯唇,当面将信拆开。从里抽出纸,瞧见印出的墨迹,母女两顿时笑了。   “他心思倒是别致,旁人作诗,他给你画绣样子。”吉孟氏起身:“我回去再想想你之前的那番话。家境如此,咱们确实是现刨也刨不出多少银钱来。”   吉安相送:“我是什样人,您和爹该十分清楚。日子是自己过的,爹娘贴补厚重只能快意一时。若想一世欢喜,还是得靠己身。”   “你太过懂事了。”吉孟氏用力握了握暖暖的手:“回屋吧,好好看看咱楚解元画的绣样子是不是更灵动?”   “好。”吉安目送她娘进了正屋,回头拿了绣样册子翻开,取出之前夹在其中的尺寸,咧嘴笑开。   给了皮子、缎子,箱底放了尺寸,这又送来绣样子。她就没见过此般含蓄又直白的索要,那人当真是吃定她了。   “姑,您在笑什?”辛语腾出了两只空箱,准备将缎子按颜色深浅分装。   “没什。”吉安发现那人挺会得寸进尺,脑中浮现他痴看自己的样儿。心想着,正好近日闲,就先纵他一时。她也实在看不得他得一绣囊,就满足的样儿。   吉家一行才回来几天,范州府那又来人了。还是送礼,不过不是送给吉安的,而是予吉诚、吉俞二人。   “赶紧的,你现在就去私塾告假。”洪氏蹲在地,紧紧抱着一只红木箱子,两眼放光地盯着箱中那些书和文稿。这些可都是妹夫考院试、乡试时累下的,千金难求。   不止洪氏,现朱氏也是对那妹夫一千一万个满意。老三都考中举人了,可也没想过把书稿舍出来。   吉忠明笑得老眼眯成一条线,抬手抚须连说:“善之有心了。”吉俞瞧他媳妇那样,无奈极了。不过…目光落到她抱着的那箱书上,也有些亢奋。   吉诚已经拿了一本手稿翻开,一眼见字露惊叹:“善之这字也太漂亮了。行书顺滑,但一撇一捺均能见遒劲。手腕力道不足,可写不出。”   “确实漂亮。”吉忠明一直都以写得一手好字为傲,但今日见了善之的,不禁汗颜。   吉俞挨过去看了一会,在媳妇的怒目下,转身往外:“我去私塾告假。” 第37章 模仿   俗话说:娶个媳妇好过年。吉家赶在十二月十八, 为长孙吉信耘办婚事,就是想着将人迎回来欢欢喜喜过大年。忙了一整月,院子里里外外都打理了几遍, 十六这日一早开始挂红囍。   中午三房一家到村头,有在外嬉闹的孩童跑来告诉:“举人老爷回来了。”   正逢午饭时, 只吉诚、吉俞放下碗筷,领着几个小子去迎一迎。   两月没见, 不止黄氏仪态变得得体,就连吉欣然也没了之前的毛躁,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清雅, 行止柔柔婉婉, 全一副大家闺秀样儿。   吉安目光流过跟在母女之后的那位盘头妇人, 就不觉意外了。叫了三哥、三嫂, 便低头继续吃饭。   这盘头妇人可不简单, 名唤樟雨,曾在宫里当差,后被哪个王府侧妃要了去。那侧妃后来小产把命搭上了, 贴身伺候的奴才也没得好, 都被打了板子丢出了王府。   书里吉欣然偶然救了垂危的樟雨,好一番养。樟雨记着吉欣然的恩情,痊愈后就留在了吉欣然身边, 成了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欣然给祖父、祖母请安”   “噗”坐在男桌的小鬼头信启一口汤喷在了自个碗里,不住地咳, 偷眼去瞧大白天作怪的欣然姐。祖父、祖母?这才去了齐州府两月。见站在三叔身旁的信旻、信嘉一脸尴尬,他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这两没变。   吉俞把儿子头扭过来:“赶紧吃饭。”   “奴婢樟雨给老太爷、老夫人、大老爷、二老爷、两位太太,四姑娘、各位少爷小姐请安。”盘头妇人错身到一边, 屈膝行礼。   吉孟氏少见这阵仗,但也不局促,她不是自称奴婢吗?   “起来吧。”   辛语拿了碗筷摆上:“三叔、三婶吃饭吧。”   “好。”吉彦冲她笑笑,领着两儿子上了男桌。黄氏坐到了洪氏下手,吉欣挨着她就座。那樟雨见桌上没有多余的筷子,便站到了两人身后。   一屋子人坐着用饭,唯她站着,最不自在的就属带着欣欣坐吉安下手的辛语。   “发什么呆,吃饭。”吉安夹了一块连肥带瘦的大肉放到辛语碗里,瞅一眼埋首正挖饭往小嘴里送的欣欣,淡淡一笑。   站在对面的樟雨,眼神一晃,目光下落,看着大小姐出神。辛语一边吃着饭,一边顾着欣欣,偶还瞄两眼樟雨。一顿饭下来,她是瞧出来了,自己不太像个下人。   不过这事没困扰她太久,因为很快她就发现了另外一点诡异。   三房回来了,那之前楚家给的礼也该分一分了。正屋才收拾干净,吉孟氏便让老大、老二把西屋书房里的四个箱子抬出来。   箱里没有给吉安的东西,吉安就没打算留在这。前天她才裁了一块黑狐皮,准备给楚陌做件围脖、缝两副手套。昨日大哥去县里,带了合适的玉线回来,她上午才收了一条毛边。   “娘,我回屋了。”   “让辛语给你把汤婆子换上热水。”吉孟氏瞟了一眼然丫头抱着的那只巴掌大的小物,心里多少有些不欢喜。   丫儿是有一个汤婆子,但那都多少年的老物了。里头放炭,一不小心就烫着人。老三来回府城,她就少了声关照。还是陌哥儿想着人,让家里头管事送来五个灌水的,连欣欣都贪着一个。   就那么个小东西,撑死了没一斤铁,只做得精细,便宜的要一两五钱一个。贵的鎏上金,不下十两银。县里还没的买。   吉安弯唇:“好。”自吉欣然身边过,心里想着裁剩下的边角,看能不能给欣欣做对耳暖。   清香袭人,吉欣然眼珠子不自觉地往边上移,见小姑没看自己,心里有恼,但也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见着四只实沉沉的大箱子,黄氏眼里泛光,笑着道:“咱家这位姑爷,出手还真是阔绰。”相公说楚家豪富,看来是一点不假。   “这是心意。”吉孟氏不喜黄氏如此说,回里屋拿钥匙开了箱子。其中之二,装了笔墨纸砚,不是名品,但品相也不差。一箱子布缎,料子比吉安屋里的要差上两筹,但也得好几两银一匹。   最后一箱子就杂了,两盒绢花,一盒香料,还有脂膏、胭脂等等。   分完了,黄氏没了之前的欢喜,面上虽还有笑,但眼里少了神采。她还以为会有首饰什的,不想除了缎子,全是一些场面物。倒是朱氏高兴得很,摸着丝滑的缎子,不住嘴地夸。   “娘,这料子可不能让我动剪,到时还得劳动您和小妹,别埋汰了。”   洪氏已经把绢花给闺女簪上了:“你们快瞧瞧我家美不美?”   两根细毛,有啥美的?吉欣然转过眼挑了一朵海棠,递给樟雨嬷嬷,示意其为她簪上。但樟雨却没动,笑看欣欣:“二小姐很活泼呢,梅花点点落在鬓,正合适。”   洪氏咧嘴笑之,轻轻给女儿顺着小细毛,老三这银子没白花。   “嘻嘻,”欣欣抬手去够耳边的花,小脸都泛红。   听樟雨之言,吉欣然抿嘴颔首,明显是意识到自己又失礼了。压下心里的那点争强的念头,面目趋于平淡。   才给吉安送完汤婆子的辛语,进门就见着这一幕,心徒然一紧。俏摸打量起不太一样的吉欣然,说不清她哪里不对。   这种感觉并没很快消减,而是每见一次那人,就强烈些微。吉家长孙成亲,楚陌服孝不能前来,着周老管家的小儿周明赴枣余村送礼。   周明一张圆脸,笑似被刻在面上,头回见未来主母咚一声就跪下磕三个响头,一本正经地说起笑话:“老太爷吩咐了,让您给赏钱。”   吉安还真让辛语回屋去取两个银角子:“快起来,地上冻得很。”   “小的身子结实,能给您磕头是小的福气。”周明起身:“您稍候片刻,老太爷和少爷还送了些小玩意予您,小的这就去取。”快步向马车,从车里抱出一只尺宽的方正黄梨木盒。   辛语拿了银角子,快手快脚地返回,交于姑,然后接了周明奉上的木盒。盒子一落手,她那细手腕就被压得下沉了两寸。   黄氏见了,捏帕掩嘴笑道:“小妹快打开,让我们瞧瞧未来姑爷都送来什好物?”   “麻烦你大冷的天跑这一趟了。”吉安没搭理黄氏,递上银角子。   周明躬身:“不麻烦,小的这不就沾着喜庆了。”接了银角子,又开始抓耳挠腮,偷眼去看那位,撞上目光也不避,抿嘴傻笑,意有所指。   懂了,吉安唇角微扬:“你在这等我一下。”   “是是是,您慢来。”周明目送那位领着小丫头进屋,大松一口气,拽袖抬手摁了摁额。   不一会,吉安与辛语抱着两只包袱出来。   “我这没有空着的箱笼了,就有劳你帮我把它们放好。里面都是给老太爷和楚陌做的衣物。”   既已定了亲,范州府那又三天两头往这送东西,那她也没什好害臊的。   周明笑得见眉不见眼:“您放心,小的马车里有空箱,一定给放好。”要是沾上半点湿,他也没命过了。   少爷想的物件拿到手,周明连午饭都没在吉家吃,就急急回了。黄氏领着闺女回了屋,不等屁股沾着炕就道:“瞧见了吗?”   吉欣然抿着唇,眼中黯然。   “你小姑手段可厉害着呢。”黄氏垂目,翘着捏褙子上黏着的毛,冷着声不无讽刺地说:“还有你奶,以往管得多严?现在捞着好了,似全然变了个样。   这才定亲,她就不再拘着你小姑了。你小姑也是真会讨好人,知道楚陌没爹没娘,她就尽往他心头上送柔情。瞧那劲儿,魂都快没了。”   送来的盒子沉甸甸,里头不知装了什么好?抬眼看默不作声的闺女,心恨她不争气。黄氏撇过脸,抬手揉了揉额侧:“多学学你小姑吧。”   闻言,低着头的吉欣然眼波一晃,嘴抿得更紧了。   东耳房里,吉孟氏看那黄梨木盒中金灿灿的大小长短物件,凝眉苦笑:“他这是在给你备嫁妆呢?”步摇、簪子应有尽有,看成色应是新打的。   倒也有心,其中掺了几件不招眼的银饰。   “他送来,我便拿着。”吉安捡起一对灯笼果金耳饰细瞧:“我这一个多月也没闲,工夫全搭他身上了。”斗篷就做了两件,再加靴子、围领、帽子、长袍   吉孟氏也没想过闺女这辈子还能旁落,干脆随两小儿:“东西收好,手面也别宽松。”   “知道了,娘。”   十八迎亲,辛语丑时就坐灶膛后烧火了。丑末吉欣然来洗漱,小丫头头一抬就呆了。这吉欣然是闹鬼呸呸,大喜的日子,不能沾脏东西。   瞧着那人头顶两螺旋,下编鱼骨辫。辛语终于晓得困扰她两天的那股说不清的感觉是什么了?   吉欣然在学姑。从神情、举止,到今儿连打扮都循着姑以前的样来了。这人已经不是简单的迷障,是魔障了。   先不管她,辛语折了两根树枝塞灶膛里。反正三房年前不走,她再仔细观察观察。   闹了一整天,信耘总算是把人迎进门了。吉家今夜,灯火不灭。次日晨起,吉安取了早前做的一对并蒂莲绣囊,往里各放了一对银花生,就去正屋等着了。   信耘媳妇,张若巧,是迟陵县东郊兴家村张秀才的长女,信耘师母给保的媒。张秀才合了吉忠明的性子,行事圆滑但心思正,养了四闺女,也没埋怨过媳妇一句,只精心教养女儿。   两口子都绝了那心了,不想前年竟又怀上,得了对双胞胎儿子。人啊,就不能做差事。   早有人讲,但凡张秀才把四闺女送走一个,他都不会有儿子命。   今日朱氏也好好捯饬了一身,十几年没描眉点唇了,手都生疏得很。不过不碍,她只稍微抹点,让自个气色瞧着不错就可。   卯正,信耘红着脸携满脸娇的新妇来了,先给二老磕头敬茶。新妇送上女红,二老笑着给红封,没训话只祝福了两句。接着就挨个来,轮到吉安时,两人也给磕了头。   “小姑,您喝茶。”   吉安先是接了信耘的茶,抿了一小口,再喝新妇茶,之后便将两只绣囊都给了新妇:“小姑祝你们百年好合,一生安康。”   早听闻她婆家有位美人,今儿可算是见着了。张巧娘看了一眼相公,见其点首便含羞地接了绣囊。   两人再磕头:“祝小姑安好。”   兴家村不少人都传,相公小姑这亲事来得不体面。但她爹说那是酸言秽语,不要理会。昨儿送嫁妆过来的婶娘,回家就拉着她娘讲,范州楚家大老远的送贺礼来,还特地给小姑备了一份。   不体面?   这还不够体面?真真合了她爹说的话,有些人穷,但不下流。可自个日子过不好,就巴望着别人也不顺心的,肯定不可交。   敬完了茶,新妇燎锅底,煮一锅豆腐羹。这张巧娘灶上手艺不比她婆母朱氏差,但看小欣欣连喝两小碗豆腐羹便知。   “嫂,好吃。”   瞅小妹妹那小脑袋点得重重的,张巧娘也大方笑道:“中午大嫂再给你烧旁的好吃的。”   朱氏捧着碗,笑眯了眼,也跟着一块点头,终于轮到她用媳妇了。咱不比着谁,就比着娘来。一家子和和睦睦,才能拧成一股劲兴旺家里。   一直留意着吉欣然的辛语转过头来,看欣欣冲新嫂子露齿笑,就觉自己要失宠。   家里多了口人,新鲜了几天,日子便照常了。过个年,吉安虽不乐见吉欣然,但备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待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看多了,总能觉出不对。   憋了二十余天,辛语在见到吉欣然把眉尾拉长,终于再也憋不住了,气哼哼地冲回东耳房,一屁股坐到绣架旁的凳上:“姑,那个在学你。”   嗯,她也瞧出来了。吉安对着绣架,绣着雪后寒竹林:“由着她吧,我还不信她能模仿一辈子。”   辛语担心的是旁的:“她不会还惦记着恶心您吧?”姑爷元宵节礼昨儿送到了,她瞅吉欣然也没往前凑。   吉安嗤笑:“她不正在恶心我吗?”也不知怎想的?重活一世不修己身,竟学起她。她还能顶了她不成?   原只是一想,未料等她及笄,再见到吉欣然时,吉安难得地失了神。要说年头时的吉欣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但现在   神色淡然,顾盼之间是把控得恰好的冰清。举止自然,似她从来就是这般。细细看过她的五官,一双杏眼依旧水灵,但其中没了怯怯,清澈无波得叫人一眼入迷。   鼻梁骨也挺了点点,唇粉粉的,应是涂了脂膏,瞧着甚是诱人。那双眉…描过之后,与她的几乎一模一样。吉安看着那人,只一个感觉,这才是书里的吉欣然。   也因此萌生了一个…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前生看书,书里对吉安这个人的定义就是个清冷高傲的大美人。她刻画不出吉安的具体形象,但现在却是再鲜明不过了。   书里的吉欣然,明明就吉安的一个影子。   一时间,吉安心中纷乱极了。她不知该可怜吉欣然,还是应先抚慰自己?   过去几年,吉欣然总恍恍惚惚,她一直以为其心境是受上辈子干扰,尚未沉淀好。以其对谭家那姑娘的仇恨,想来前生必是遭过狠虐。才重生回来,未彻底从噩梦中清醒,神神颠颠实属正常。   现在…吉安只想弄清一事,在书里吉欣然有意促成吉安与谭東那门亲事,是不是为了置她于死地?   一个影子,不甘愿只是一个影子。所以书里吉欣然要吉安死,如此影子才能顶了正身活着,得长久安宁。   那男主詹云和呢?爱的是吉欣然,还吉欣然身上吉安的影子?   小姑在盯着她,吉欣然的心在怦怦跳着。   察觉到气氛冷凝,樟雨嬷嬷笑着道:“人都说侄女似姑,真是一点不假。之前大小姐未张开,还看不出。现在长开了,竟越来越像。”   吉彦对此也甚是满意,他此次归来亦有喜事要与爹娘说,冲小妹笑了笑,便往正屋。他家欣然也有着落了,对方比不上楚陌,但也差不了多少。   望着那人,站在吉安身后的辛语,气得胸口起伏剧烈。这人怎般不知耻!像,像个屁。   “嬷嬷还是先带着欣然姐去厨房洗把脸,再出来说侄女像姑吧。”   “这丫头怎一点规矩都没?”樟雨嬷嬷打着哈哈。   有了缓和,吉安心绪渐渐平复,弯唇笑之:“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这话是对她说的,吉欣然身姿没了自然,僵硬地屈膝行礼:“小姑过奖了,欣然尚有颇多不足,还需努力学习。”   “还要努力学吗?”吉安似真似假地说道:“再学,恐怕就没有我活的余地了。”书里吉安那般聪明,未尝没有发现异端,只她太高傲了,且又对封建陈规心死   “小妹,你在胡嘞什呢?”黄氏支使着李管事将箱笼搬进屋里,回过头来笑问:“欣然变得再好,也不敌你。你不用酸。”   吉安轻嗤一笑:“酸?三嫂去了齐州府快一年了,怎就不见变样?”转眼看黄氏,“你当我是你吗?又蠢又瞎。”不想再看两人,回身往东耳房:“辛语,中午把饭端屋里吃。”   “你”   当着下人面这般辱骂她,黄氏怎容她:“你是不蠢,不然也不会大冬天地跳下河。”   听到屋外争吵,正屋几人赶忙冲了出来。   吉安终于体会到老来女的好了,爹疼娘宠,她可以放肆一回:“我大冬天跳下河是为了救欣欣。你呢?大冬天的夜半起床…吓婆母。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从这家里滚出去了。”   “你”   “黄妍娘,”吉彦阴沉着脸大喝:“闭上嘴滚回屋里去。”几天好日子一过,她就忘乎所以了。明日小妹及笄,她在这闹什?   想想书里吉安的结局,她犹嫌不够,回身走向吉欣然,一把掐住其下巴,抬起她的头。   “小妹?”吉彦额上青筋直跳,却不敢像斥黄氏那般吼她。   吉安不管,她要把话说完:“人活一辈子,活的是自己。你呢?你活的是什么?”   吉欣然泪目,她没想过小姑反应会如此激烈。   “我不缺影子。”吉安松开她,后退几步再次上下打量起她,冷笑道:“你照着我的样子来,会不会心虚、忐忑,过着过着生起歹念,”声渐小,“想要我的命。”   闻言,吉欣然大惊失色,瞠目看着丈外那人。   “丫儿,”吉孟氏不许她说这晦气话。可吉忠明听闺女之言后,再看大孙女的眼色却变得深沉了,确实太像了。   吉安不再停留,寒着脸转身回去自己屋。洪氏抱起头绑冲天辫眉心点红痣的闺女,也不想再去瞧大丫头那张脸。   别说小妹了,换她也不乐意。自己长脸了,干嘛非要照着别人的刻画?还侄女像姑?低头看自家的胖丫头,今年别的没变,就头发一茬一茬地往上冒。喜得她逢集就给买头绳、花儿。   中午闹了一场,吉家各房就没在正屋用饭。下午,吉孟氏来到东耳房,见闺女坐在绣架前发呆,不由叹了口气。   辛语搬了凳子过来:“奶,坐。”   回过神来,吉安什话也不说,埋首进她娘怀里。吉孟氏一愣,只瞬息又欣慰地笑了,搂着闺女轻轻拍着她的背晃着:“大丫头有人家了,就是乡试矮陌哥儿一头的詹云和。”   “是吗?”吉安眨了眨眼睛:“亲事定下了?”   吉孟氏蹙眉:“只口头约定,还没下婚书。”   目前吉欣然还什么都没做,今世自己也先一步与楚陌定亲了。吉安暂时也不能就咬定吉欣然日后会害她,只能先忍着。   “娘,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和爹好。”   “那是当然。”吉孟氏眼里晶莹闪烁,她前两天夜里醒来还在想,三个儿子娃都那般大了,也不用她管了。倒是这个小的,上头没婆母,日后生养什的,还得她来服侍。   因着吉欣然,吉安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书里情节。好容易生了点困意,忽闻一声狗叫。恼得拉被蒙头,只两息又猛然坐起,挪腿下炕。   套了袄裙,围了件斗篷,轻手轻脚地出了里屋。辛语睡得浅,听到动静,立马出声:“姑?”   “你睡吧,我去后院看看。”吉安小心开门。门才打开,辛语已经穿了棉袄跟上了。   “半夜三更的,就是后院我也不能让您一人去。”   吉安见她板着小脸,无奈笑之,带着条小尾巴出门了。月正明时,后院里境况一眼可见。   一黑影蹲在狗舍前,揉着大黄的脑袋。看门狗大黄两前爪正扒着什,吃得喷香。   “偷”   “嘘,”吉安一把捂住辛语大张起要叫嚷的嘴,拖着她往犬舍那去,小声唤道:“楚陌。”虽一年没见,但他身形头脸在那,她不会认错。   黑影歪头望过去。   看清来人的辛语,把嘴闭上了。吉安松开她,忙上前去:“你翻墙进来的?”楚陌又揉了揉大黄的狗头,站起身,在吉安到近前时,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一年了,她长高了一寸半。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上的暖意。   头次这般亲近,吉安却不觉陌生,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他身上穿的是她一针一线做的。数着他快速的心跳,眼睛竟湿了。白日里生的气,此刻似找到了泄口,哗哗往外流,渗进了他的衣衫里。   “怎么哭了?”楚陌右手掌着她的后脑,鼻埋进她的发里深嗅,将怀中娇人箍得更紧。   吉安抽噎了一声:“今儿中午我跟三房母女吵架了,吵赢了。”说完脸上火燎燎,但也不觉羞耻。   凤目熠熠,楚陌忍不住轻啃了下她的头:“没吃亏就好。”抱了这么久,他想好好看看她,不舍地松开圈着的臂膀,“吉安,抬起头,看看我好不好?”   这人怎这般讨厌?吉安微嘟着嘴,她正哭着呢。眼波流转颔着首,不动作。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的眉眼,擦去泪。楚陌见她露羞意,不禁弯唇说道:“及笄了。”   去年离开前有说,她及笄他来看她。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吉安迟疑稍稍,终抬眸去看他。一年没见,他还是俊又美,只是脸上线条硬朗了,多了两分坚毅。   人也没瘦。瞟了一眼自家围墙,干得出夜半翻墙这种事,足说明其身子倍棒。只是皮子   “怎么黑了?”   她发现了。楚陌满足地柔声回道:“因为我六月里去了辽边。”楚家在辽边有个小马场,他去挑马。   吉安蹙眉,他不是在守孝吗?看出她生疑,楚陌也没打算解释,韩氏不值得她敬着。   蹲守在鸡圈旁的辛语,哈切打了一半,合不上了,两眼盯着站在走道口拿着扁担的爷,默默抬手把嘴捂上。   楚陌早有察觉,双手下落,将怀里人推开稍稍,笑着向走道口喊道:“爹”   半夜会情郎,被亲爹逮住。吉安坦荡不了,低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   听到这声“爹”,吉忠明竟不知是该扭头回去继续睡,还是把那登徒子打一顿再回去继续睡? 第38章 及笄   后院中沉凝着, 连在吃鸡架的大黄都停下了咀嚼,高抬着狗头炯炯有神地盯着走道口。   守孝期竟然跑来这?吉忠明瞧两人站得那么近,心里堵得很, 但还得要帮着瞒,压着声道:“说两句话赶紧回去。”气哼一声, 扭头走了。   “谢谢爹。”楚陌手一收再次将人揽进怀里。一年没见了,他真的很想她, 唇贴着她温热的额:“还有一年四个月,我就出孝了。”   额上的柔软带着凉意,令感知倍加清晰。吉安唇微张着, 气息急促了些微, 心似在发烫。她明白他的意思, 但不知该如何回应, 久久才冒出一句:“太爷还好吗?”   楚陌闻之轻笑:“我六月去辽边, 他还想跟着一块。”   那就是很好了。吉安眨了眨眼睛,想起一事:“去年乡试落于你后的那个詹云和,要跟吉欣然定亲了。”   凤目微敛, 楚陌问道:“中午吵架是因为这个?”她见过詹云和?   “不是,”吉安仰首:“你是没见过吉欣然现在的模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整个人从气韵到妆容竟都以我做样儿。甚至连举止也…似了我。”   听着话,楚陌盯着她的唇, 那里一翕一张,瞧着十分软嫩。   察觉到他眼神有异, 吉安脸爆红:“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扯开抱着她的手,往后小退了半步。见他双目晶亮还笑,不禁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撇过脸去, 自己的唇角也压不住往上扬。   “詹云和看不到底,那是他瞎。”楚陌想这桩亲事里,詹家未必就单纯。不过伸手握住未婚妻子的柔荑,她很聪明呢,眼神也明亮。   “吉欣然有些怪异,你要防着她点。”他没有忘记那女子看他的眼神。   闻之,吉安一顿。看吧,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很!眼睫下落,她苦涩笑之,回头瞧楚陌,见有几根碎发散落在额侧,抬手帮他理了理。   “你该回去了。”   “嗯。”楚陌从袖口抽出一只用红绸包裹着的长条,小心打开,露出其中的镶猫眼石清玉簪,抬眸看吉安:“转过身去。”   眼中泛热,吉安心中生丝丝甜,他跑来就是为这?慢慢转过身去。楚陌将发簪插在襟口,十指做梳子,顺着她如缎青丝。   发上动作轻柔,予吉安安心。   生涩地拢发、盘起,以发簪固之。结束时,楚陌额上已见汗,他有点紧张。吉安抬手轻轻摸了摸松垮垮的发髻,回过身来笑问:“我好看吗?”   楚陌不假思索地回道:“好看。”他都看痴了,就是发髻…不过无碍,以后他会熟练的,“我看着你回屋。”   “那你今晚?”吉安想他快些离开,但又担心他走夜路。   “我骑马到县里十三园住。”楚陌帮她拢了拢斗篷:“夜凉,快点回去吧。明年生辰,我再来看你。”   吉安又细细看过他的容颜,抿唇点了点首,呢喃到:“路上小心。”才转身又回头,伸手勾住他的指,用力握了握,“好好珍重自己,我…我等你来娶我。”说完再不做停留,快走几步,小跑着离开。   心头颤动,楚陌笑开,漂亮的瑞凤目中柔情满溢。看不见人了,上扬的嘴角慢慢落下,眸底寒冽汹涌,瞬间吞没了柔情,眼睫下敛,薄唇轻启幽幽道:“照着样子来吗?”   那詹云和心悦的是吉欣然,还是他的吉安?一想到后者,嘴角又渐渐扬起,眸中寒冽却更盛。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运力点地,身子直上翻身出围墙,落在墙外骏马上,缰绳一拉,悠悠闲闲而去。   这夜吉安再难入眠,闭眼到天明。换上娘昨晚送来的襦裙,坐到妆台前,凑近铜镜,见眼底泛着轻微的青色,拿了去年娘给买的胭脂水粉,打算掩一掩。   辛语端着热水进来,见人正闻胭脂,心一沉急急上前:“姑,您可千万不能学西厢那个,她是长得不行,您可是真美。”   “没学她。”吉安仰起头:“你看我眼下。”   原是要遮瑕疵,辛语松了口气:“您继续。”想起夜里那出,脸红扑扑。姑和姑爷好,她就高兴。   “昨儿跟三房吵了一架,我这眼底再露青,一会叫亲戚看见了,还以为我小气。”吉安又摸了点水粉捻了捻,很细腻,起身去洗漱。   “刚在厨房,我已经跟那个照过面了。”辛语撇嘴道:“算她识好歹,今日没再照着您画皮了,就是那举止还扭不过来。”也不知三房两大人怎想的?看着好好的闺女突然学起旁人,竟不觉不对,还洋洋自喜。   若吉欣然行事上学小姑,也就算了。可模样也照着来,那是心有大病。反正她不喜欢,瞧着那张假皮子后颈都发寒。   再有,狗改不了吃屎,这是秉性。秉性难改,她才不信吉欣然学姑只是出于一时羡慕嫉妒。   吉安洗漱好才上了妆,吉孟氏就来了:“快转个身,给娘瞧瞧。”   翠色襦裙,外穿轻橘长袄,吉安迎合她娘,双手提衣连着转了两圈。   裙摆飘飘,看得吉孟氏嘴都咧开了:“大姑娘了。”昨夜老头子出去一趟,再回来躺炕上唉声叹气,说女大不中留。她都没理会。留不留,全看男方是不是好人家?   陌哥儿能在丫儿及笄时跑来一趟,说明在意。虽然不合规矩,但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满意。   “爹娘给你备了金簪,你先在屋里待着。一会娘让辛语给你端早饭过来。”   “好。”   吉孟氏出去了。吉安坐回到妆台前,对着镜子用篦子通着头皮,今日她不用自己挽发。   吉家虽出了个举人,但远不达贵族大家。家里女儿及笄礼重要,可没世家那般繁琐。请了镇上私塾唐夫子的夫人做正宾,赞礼就是吉安大嫂。摈者,吉安二嫂正适合。亲朋观礼。   笄礼三加,对应三拜。一拜父母,戴笄,听训诫;二拜正宾,簪上发钗,听祝辞;三行正礼,加钗冠,诵祝辞。   一套流程走下来,吉安是深感古代女子不易,由辛语搀扶着回到自己屋里。小欣欣提着一兜糕点,一手扶墙跨过门槛:“姑,欣有糕糕,一起吃。”   “姑没白疼你。”吉安笑着将小胖丫抱上腿。今儿二嫂也给小人儿好好打扮了一下,单头上各色小夹子就有一二三…九个。   辛语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姑,我去厨房帮忙了。”   “去吧。”吉安从欣欣提着的布兜里,取出一小块百合绿豆糕,放嘴里。欣欣盯着:“好吃吗?”   “好吃。”捂了一年,小胖丫终于恢复白嫩了。吉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家里牛乳糖还有吗?”   欣欣点点头,一点不小气地问:“姑要吃吗?”两腿往下探,打算回去拿。   “姑不吃,留给欣欣吃。”吉安笑了。   听到这话,才落地的小胖丫又搬起腿往上爬:“姑,欣喜欢姑。”   “嗯,姑也喜欢欣欣。”吉安果断决定,把上回周明送来的松子糖再包一包给小胖丫。   西厢三房里,黄氏正红着眼,今儿朱氏、洪氏都在礼上露了脸,只她这个笄者三嫂,举人太太靠边站。她也父母健在、儿女双全。那么多人看着,两老东西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家里不和吗?   吉彦在外寻不着黄氏,回屋见她在掉眼泪,顿生气恼:“你这是作什?一会就开席了。两眼红肿,你打量着别人都是瞎的”   “你才瞎。”黄氏现就听不得“瞎”,委委屈屈地哭啼,梗着脖颈仰对吉彦:“你上赶着讨好,有什用?她拿正眼瞧过你吗?当众辱骂你的妻子、女儿,她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   “还有什么想说的?”正好他也有一肚子事想问她:“继续说,你说完我再说。”没有昨中午那一出,他还没察觉出不对。若不是小妹讲那句“你照着我的样子来”,他都不会真正在意起欣然的作态。   小妹的形态、举止确实值得学习,但学习不是照模子刻画。到了齐州府,安顿好家里,他白日里几乎都待在书院,几日得见一回欣然。   一开始察觉她模样变化,他还以为是长开了,毕竟小妹是她嫡亲的姑姑。昨日才发现,原来眉眼相似是勾勒出来的。也是他眼拙,先前竟没看出来。   黄氏缓了口气:“讨好不来就别讨好了,你姑爷也不差。”   还提姑爷,吉彦气得心口一抽一抽的,咬牙切齿道:“我问你,詹云和见到欣然是什么样子?蛾眉杏眼,眸底清泠,行止柔雅,气韵灵净若空谷幽兰?”   “重要吗?”黄氏还不知错,她只觉凭手段争来东西,是本事。   “不重要?”吉彦嗤笑,换了口气,神情徒然冰冷:“你太过天真了。你们不但戏耍了詹云和,还高估了男人的肚量。楚陌容忍不了,詹云和亦然。”欣然的强装成不了真。   她们想怎么让詹云和永远见不着正身?耳边又荡起那两个字“要命”,吉彦冷看黄氏,她不会真的有此想吧?   黄氏哑口了。   吉彦嘴里泛苦:“你们可真会得罪,一次两个。”还往死里得罪,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致楚陌、詹云和成死敌,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第39章 下聘   正屋里间, 吉孟氏和几个要好的老姐妹叙着话,左手抓着娘家大嫂,右手握着婆家大嫂, 都顾全了:“真是劳烦您了。”   “哪的话,师兄和您请我来做丫儿的正宾, 是予我大体面。”   唐夫子的夫人苗氏,现年近五旬了, 圆盘脸上堆满笑,今儿她也是好一番捯饬。穿了半月前新做的褙子,还戴着一直都舍不得戴的松竹金丝纹如意钗。之前忠明师兄携妻上门请时, 她可是好一阵欢喜。   家中爹娘都说吉家这门亲得好好走着, 难保日后唐家没有求于人的时候。   今儿县里千秀绣坊郝掌柜也来了, 给吉安带了两匹棉锦:“娟儿, 你日后福气厚实着呢。”   “郝掌柜说得对。”苗氏也羡慕, 但这福气羡慕不来。几年没见,吉家闺女比少时更灵秀,也是真真会长, 尽挑她爹娘俊的长。   “不止我, 大家都有福气。”好话谁不爱听?吉孟氏清醒,但还是忍不住欢喜。   苗氏留意着屋外动静,往前凑了凑小声问:“范州府那没来人?”   “正守孝呢, 礼半月前就送到了。”吉孟氏凝眉:“陌哥儿太爷年岁大了,不宜舟车劳顿, 家里又没旁的长辈了。”松开嫂子的手,抽了帕子轻摁了摁眼角,“丫儿及笄礼,我们也只请了要好的亲朋, 简单办。”   吉安舅娘轻叹点首:“那头是守母孝,咱确实该敬着点。”当初也是娟娘两口子果决,不然怕是要有的苦吃了。   “我记得吉举人大闺女,就比丫儿小两天。”郝掌柜笑问:“有人家了吗,笄礼是随丫儿后面办?”   “有点眉目了,笄礼暂时不急。她爹娘想等到明年女儿节办。”吉孟氏不愿多提三房捅出的糟心事,端了柜上的茶送至各人手:“一会坐席,多吃点。”   今日的三桌席面,都是信耘媳妇掌勺。再有两月,张巧娘进门就一年了,肚子还平平的。信耘不急,她也不瞎急。一心帮婆母操持着家里,让爷们好好读书。   午时入席,黄氏这个嫂子再不愿见人,也得坐席面上笑脸应酬着。一顿饭宾客尽欢,走时还不住嘴地夸菜品好汤水足,赞吉家又多了一巧妇。   待院里无外人后,黄氏脸冷下,与站在正屋檐下的公婆没一句话,抬手揉额回西厢了。   见她这般,吉彦在心里大骂,回头拱礼:“爹娘,你们也回屋歇息会。”   “嗯。”吉忠明看了一眼西厢,今日大丫头少有出来晃,只她那个教习嬷嬷进进出出,不是找热水就是洗果子。还洗果子吃,说明昨儿丫儿那顿发作并没伤她太重。   分家后,吉孟氏是彻底看开了。各房关起门过日子,好坏全他们自个兜着。至于她跟老头子,有吃有喝,还真不稀罕面上的那点敬意。冷嗤一声,头一昂,甩帕回屋。   吉彦眼神跟着他娘,苦笑不已。   “然丫头的笄礼,你们是不准备在家里办?”吉忠明手背在身后,多少年了,他还头次见闺女发怒。   他正想着这事:“就在齐州府办吧。”詹家与他在儿女婚事上,已达成口头约定。他不可莫名做推拒。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力补救。   樟雨嬷嬷说,会将欣然妆容一点一点地掰正过来,润物无声地脱离小妹模样。吉彦现在只望詹云和喜的是欣然一身的清宁,而非有意刻画出的精致眉眼。   “随你们。”吉忠明转身回屋。   东耳房里,吉安翻出两张灰兔皮,打算给她爹娘一人做一件小马甲。硝制过的兔皮很软,附在上的兔毛更是顺滑。手往里一塞,舒舒服服。将兔皮摊到桌面上,拿尺子开始量。   “姑,”辛语端着一只白瓷碗进来:“厨房还剩了一碗银耳羹,您快来吃了。”   指甲重划,在皮子上留下个记号。吉安手下没停:“我正饱着,你吃。”   辛语见她专注在皮子上,倒也干脆,搬张小凳子来坐,低头喝羹:“真是奇了怪。欣欣明明那般喜食糖,可这甜腻腻的银耳羹却是一口不入嘴。”不然也不用她在这消化了。   “个人口味。”吉安也不甚喜甜丝丝的银耳羹,虽然滋补,但她更乐意吃凉拌的。   这边皮子才裁好,正准备拿针穿玉线,门帘被从外掀起。一脸憔悴的吉欣然跨进里间,就杵在门口,泪汪汪的鼓包眼盯着吉安,压抑着,似受了莫大的委屈。   有了一天缓解,吉安现对其模仿自己的事已经看开了。她不是书里的吉安,没有因为挣脱不了封建陈规而心死,故亦不会对三房所行所为视而不见。   “学谁不好,非学你娘。摆出一副旁人都亏欠你的样儿,旁人就该纵着惯着你们,双手奉上所有吗?”   又拿她娘说事,吉欣然掩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握着,下眼睑包不住,让泪顺流而下。   “小姑,为什么…您为什讨厌我?”她是她嫡亲的侄女,侄女肖姑,她却不允。   吉安抬眸瞅了她一眼:“你现在看自己这张脸,还习惯吗?”反正她瞧着很舒服,连着给三根长针穿上玉线,拿过皮子对缝,“顶着假面游走在人来人往中,你在逃避什么?”   自卑自弃到不敢直面己身,吉欣然的重生就像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逃避?吉欣然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她没有逃避。就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今生会差前世如此多?小姑定亲一年,范州府那也没传来什不好,难道其与宣文侯真的是天作之合?   酸气上涌,她嫉妒。前世直至自己身死,那高高在上的宣文侯还无妻无子,今生他…他怎么就成她小姑的了?   那样一轮皎月,他就该站在高处,无妻无子到死。   吉安见她紧抿唇不吭声,不由轻嗤一笑:“我不管你这心思是怎么生出的,奉劝一句,适可而止。”   瞪目盯着那人低头悠然地走针,吉欣然心堤轰然决堤:“小姑,难道你不该跟我说点什么吗?”她是怎么做到羞辱完她后,安闲自得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吉安拉着线:“你好自为之吧。”   “啊啊”   吉欣然抱头闭眼扯嗓子嘶叫,若困兽一般,她知道她这十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为了看起来能像她那般脱俗,每日里晨起什事不做,就先顶着只灌满水的茶杯在屋里走半个时辰,矫正身姿。   为了脸上平淡,她努力控制情绪,嘴角耷拉一分上挑一分都要在心里过上三遍。还有   吉安冷眼瞧着怒极疯癫的吉欣然,心里徒然生起一丝好奇。其前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叫她心理执拗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闻声赶来的黄氏,冲进屋一把抱住她闺女,怒目向吉安:“小妹,我们就只在家待几天便走了。难道几天你也容不得?”   “说得就好像我欺负了你们。”吉安只觉好笑,眼转一圈扫过自己这屋:“你闺女不请自来,来了也不好好说话。我好言相劝了几句,她就这般。”瞟过她与吉欣然之间的距离,“三嫂也长眼了,我死板板地坐在这,是够得着她还是挠着她?她这一叫,可把我给吓着了。”   舌灿莲花!黄氏不欲与她争,狠剜了一眼还稳稳当当坐着的吉安,硬拖着闺女退出了耳房。   门外,大房、二房人都看着,也不上去架嘶叫后瘫软的吉欣然。黄氏心中愤恨,憋着股气将女儿弄回了三房。   入屋见到寒着脸的父亲,吉欣然一把推开她娘,扑了过去哭求到:“爹,我们回齐州府,欣然不要在这里,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稍大一点的信旻已经长到吉彦下巴根处,双眉紧锁着不快活道:“大姐,你明知小姑不待见你,你为啥非要跑去小姑眼前晃。院子这么大,就没你能待的地儿吗?”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小姑将厌恶一人表现得如此显然。   矮了信旻一头的信嘉,瞧他姐哭得眼泪鼻涕一块下,嘴揪起:“幸亏小姑屋里没戒尺。”大姐屁股上就该开点花,不然她总有劲折腾。   吉彦又气又恨,见黄氏在一边大喘气,真想弃了读书人的儒雅把她一顿好打。这就是她领出来的闺女,自己行差了还敢跑长辈屋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一把挥开紧抓他衣摆的两手,他倒要好好问问:“你有什么好哭的?”他这一个头两个大,正思虑以后。她倒先委屈起来了?怎么去了齐州府一年,就觉枣余村容不下她这只金凤凰了?   吉欣然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   “要哭滚回自个屋里去哭。”吉彦侧身,平复激荡的心绪,都是冤孽。   已候了许久的樟雨嬷嬷这才上前去扶主子:“大小姐,地上凉,快起来。”   因先后两顿闹,吉家气氛变得格外沉静。三房在家过了十月初十,就回去齐州府。这一去直至来年秋时吉诚、吉俞两兄弟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吉彦才带着两子归来,黄氏与吉欣然并未回。   “明年三月,善之就要出孝了。”   脸上褪去少少青涩的吉安,五官更显立体精致,翻着她娘新做的鞋面,淡淡嗯了一声。再过几日就是她生辰,那人说会来看他。一年了,依着范州府送来的尺寸,他又长高了寸余。   自那年庄子上向爹娘请罪后,吉彦再面对这个妹妹,总拿不出哥哥的架势,扯唇笑笑:“欣然是越长越不像你了,她的亲事也定下了。”   “爹跟我说了。”吉安将鞋面放回竹帘上,回身面对吉彦:“三哥,欣然‘长得’像我非好事。你能及时意识到,插手纠正,就证明你尚清醒。”   吉彦苦笑:“我当这是夸奖。”   “既然清醒,那小妹今日再多一句嘴。”吉安敛目,神情极肃穆地说:“不要小瞧后院里的女子,尤其是像黄氏那样的,蠢而不自知,还总自以为是。”   “黄妍娘是我的妻子。”吉彦虽认同小妹的话,但却不愿这些话是从她嘴里出。   吉安轻笑:“若她是个妾,我也不在这费唇舌了。”吉彦笑着点点头,目光下落。   “三叔、小姑在聊什呢?”张巧娘挺着硕大的肚子,笑容满面地从后院回来,手里牵着一咻一咻两眼挂泪的欣欣。   吉安笑问:“又被打了?”家里的牛半月前生下一只小牛崽,可把这小人儿欢喜坏了,恨不能抱被子进牛棚睡。一天要跑去后院几十趟,前儿也不知是不是母牛嫌了,竟用牛角拱她,还差点踩上一脚。   这事被信宜传到二嫂耳里,二嫂当场就把人给打了一顿。快五岁的小姑娘,知道羞了,憋着一天没去后院。今儿没忍住,又去牛棚了。   张巧娘笑回:“让她看着,她非偷摸去摸小牛。摸了不得劲,还想着要抱小牛。然后…就被二婶打了。”   “呜呜…姑,娘打人嗝还把欣裙子掀起来打。”欣欣越想越伤心,张嘴又哭嚎了起来。她都不尿床了,娘竟还打她屁股。   吉安只送小侄女一字:“该,”抽了帕子,给她擦眼泪。长大了些的欣欣,小嘴没那么馋了,但两腿是越发利索。家里看她跟看贼一样,就怕没留神叫她跑出去。   一字“该”就犹如一把刀砍在欣欣的心头,真的太伤了,大仰脑袋两眼一闭嚎哭:“我我要爹…爹你在哪里啊啊”   喊曹操曹操到,驴车没抵近家门,吉俞就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寻爹声了,连忙应道:“不哭不哭,爹回来了爹回来了。”   吉诚将驴车赶去后院,看了一眼在吃奶的小牛,扭头与两眼巴望着的朱氏说:“成了,我下月就去县里税课司。”里长一做十来年,也该让出来了。   “真的。”朱氏欣喜地跳脚:“等他小姑父出孝,咱得好好宴请一回。”抬眼望天,现还早,把抱着的草丢进牛棚里,拍了拍身上灰尘,“我去镇上割快肉回来,今晚让他们全在咱家吃。”   “行,”吉诚笑看他婆娘风风火火的样儿,嘴都裂开了,他就稀罕她这爽利劲儿。   前院里,吉俞已经哄好闺女了,抱着来回走:“过年那会遇上大雪,你们没回来。元宵又赶上下雨,书院那边也不能耽搁。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要多待两天。”没黄氏和他那个大侄女,家里也清静。   吉彦笑着摇首:“恐怕不行,月底谭知州家要办宴庆,帖子都送上门了。”   一脚跨进正屋的吉安一顿,是谭東要成亲了?   “谭知州?”吉俞皱着眉,掂了掂闺女:“县学谭教谕要娶新妇吗?”   “还不到娶新妇,是谭知州夫人生辰。”吉彦笑笑,说到娶新妇,之前谭知州还问了欣然的情况,想想都后怕。谭東此人,行事上没什可说的,就是年岁与他一般大,膝下还有嫡出的一儿一女。不为攀附,像他家这样的门户,少有上赶着的。   他内里也是庆幸,小妹早有婚约在身,不然估计还有得好掰扯。   只吉彦不知他在庆幸时,百多里外的齐州知州府前院书房里,谭東正贬薄他。   方脸谭志敏,头发花白,眼皮松弛往下耷拉,盖住了近半的叠眼皮褶。抬手抚须,指甲缝里沾了墨,瞧着像是藏了黑泥。   “也是他命好,妹妹施了腌臜手段黏上了范州府楚陌。他又扯着楚陌的大皮,给自个闺女谋了桩好亲事。”长相与谭志敏六成似的谭東,唇上留须,一双眼睛细长,颇为不屑道:“现在三霖书院,可没少得捧。”   亲妹那般,吉文礼也敢叫人知道。到底是小门小户,不知廉耻二字为何。要换作是高门,早将女断了发送庵里去伴青灯了。   父亲、大哥也不知作什想,先前竟提出要与吉家结亲?他谭東就算是丧妻有子,也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层。   “我让你查的事,还没有眉目吗?”谭志敏捻着胡须尾,两眼阴恻恻。   谭東细长眼一缩,拱礼回到:“爹,儿子摸查了两年半,只发现了一点巧合。骆斌云大人失踪时,正逢范州府楚陌随母来寒因寺。楚陌她娘韩芸娘出自桐州韩氏。   这桐州韩氏与津州骆氏沾亲带故。您说”   谭志敏抬手打断:“这个为父已经着人查过了。楚田镇楚家与津州府骆氏没有往来。且那韩芸娘自夫亡后,一直恪守妇道,深居简出,偶有会往寺庙、庵堂斋戒诵经。   寒因寺在此方地界还有点名声,她携子前来不奇怪。另据为父多年办案经验看,骆大人失踪该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十一到十五之间。楚陌一行是待雪融后十七才离开寒因寺客院。犯事后,哪有这般悠闲的?”   他只是觉得巧,谭東又言:“但楚陌与桐州韩氏不睦是真。韩芸娘才死,他就着人闹得她娘家声名扫地,也是够狠的。”   谭志敏拧眉:“这与骆大人案无关。”桐州韩氏但凡收敛一点,韩芸娘也不会留下一沓账本。   “生见人死见尸,咱们找了快三年了,却一点有用的都没沾着。”谭東看向他爹:“这样查下去还有必要吗?”   “没必要又能如何,前日我已收到京里来的信。”谭志敏腮边的花白须一耸,轻哼一声:“让我在齐州府再留三年。”   “这”谭東怒目:“难道寻不着骆斌云,您就再无回京的可能?”   谭志敏沉凝片刻,老嘴一歪,吹胡子笑了,眼中幽光森森,渗人得很。   昌平二十七年三月,楚陌脱孝。四月十八纳吉,往齐州府送聘礼。   院外的唢呐对天吹,铜锣打得欢而快。吉家门前路两边挤挤挨挨的人,尽是在瞧热闹。看着服饰一般样的壮汉子一抬一抬地聘礼往吉家门里去,妇人们眼都晶亮。   “多少抬?”一群人盯着数。吉俞拎着一麻袋喜糖出来,都引不来她们的目光。   有眼尖的娘子数完,失声叫出:“娘唉,算上头抬大雁,一共二十二抬。”吉家闺女摊上的是啥门户,瞧那担子把两壮汉肩头压得沉沉,就知箱里东西实在。   “二十二抬,那吉家得陪嫁多少才压得住?”   “怎么也得翻个身吧?”   吉俞没将话听在耳里,目送最后一抬聘礼进院子,一横步喊起来:“撒喜糖了撒喜糖了,”音未落手已经埋进了麻袋,一掏奋力向外撒。   路道两边的村民立时冲来抢,信耘放起炮仗。一阵噼里啪啦声中,吉家将院门慢慢关上了。   一院子摆得满满当当,吉忠明看着站在头抬大雁旁的青年。今年二十了,脸上全没了稚嫩,身姿亦比去年更加挺拔。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次见自己孤身来女方家里下聘的。不过还不错,今儿着了身银红锦,没穿黑。   “老太爷身子还硬朗吗?”   眉眼带笑的楚陌拱手回到:“一切都好,聘礼正是太爷给备的,我只负责送来。”当初没送出去的鸽子血、玉观音等,现全躺在聘礼里了。太爷说安安是远嫁,楚家要先给她份底气。   这点他很认同,故把韩氏嫁妆里的金银全部融成了金花生、银瓜子,也塞箱子里了。   “你”吉忠明瞧着一院子的箱子都大敞着,肚里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身子一侧摆摆手:“你去后院吧,见过之后赶紧回,成亲前不许再翻墙。”   “谢谢爹。”楚陌才想走,就见岳母从正屋出来:“谢谢娘把丫儿教养的如此好。”   吉孟氏不似板着脸的吉忠明,笑得十分慈和:“快去吧,我让你大嫂给你煮碗鸡丝面,一会过来吃。”   “好。”   大跨步往后院,见到人时,原本扬得高高的唇角一下子耷拉下。楚陌不高兴地与小肥丫对视着,为什么她也在这?岳父、岳母是不放心他吗?朗朗晴天下,他能做什?   两年多没见,欣欣早不记得楚陌了,一手紧紧握着她姑的小指,歪头盯着人看。他就是每年给她送糖的小姑父?瞅了又瞅,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   “你比我爹和我哥哥加起来都要好看。”   吉安笑开。她一笑,楚陌耷拉着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瞥了一眼小肥丫,他这几年的糖算是没白搭。 第40章 伤腿   两人相视笑着, 不说话。可把欣欣闷坏了:“小姑父,别光光站着呀。”   这声小姑父叫得挺顺耳,楚陌回了她一干笑:“你在这, 我不得干站着吗?”才过去两年多,这小肥丫口齿都清晰了, 保不准还会学舌。   “不行。”欣欣抓着她小姑的指不放,认真道:“我爷给了两文钱, 让我牵着姑,拉着她点,别叫她走走没了。”   吉安笑得腮帮子都漂粉, 嗔怨地瞪了一眼那人。叫他几回来都选在夜半翻墙入, 现在可好, 她爹对他甚是不放心。   所以小肥丫的意思是, 他这些年送她嘴里的那些糖还不值两文钱?楚陌几步来到吉安跟前, 牵住她的另一只手,俯视已虎着小脸对他的小肥丫:“你劲儿小,小姑父帮你一块拉着, 这样你小姑就不会走不见了。”   听着好像是对的, 但欣欣又直觉很不对,小下巴下落,目光定在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上, 拧着小眉头陷入了思考。   一手一个,吉安乐不可支, 抬头看近在眼前的人,模样更胜从前,双眸依旧水亮,只…嘴上开始冒胡茬了。见他穿的是一月前她让周明带回范州府的锦袍, 目光不由地落在肩、臂膀   楚陌见之,双臂展开,还给转了个身。自定下亲事,他的衣物,除了里衣和靴子,几乎全是出自她手。   “正合适。”吉安之前还怕银红锦太艳,却不想穿到他身,竟分外冷贵,全无热艳:“太爷好吗?”   “很好,”楚陌盯着人,眼里盛满了温柔,他的吉安还是那么恬静,言笑间不含一丝杂陈,偶露俏皮,美好又可爱。不用她问,自个添上一句:“我也很好。出孝后跑了一趟南延府雁峡谷。”   她刚在前院看到那对大雁了,吉安心有触动:“大雁是你自己捉的?”雁南往北顺乎阴阳,又是忠贞之鸟。男方下聘以雁作礼,寓意从一而终、矢志不渝。不过少有人是去捉活雁,多是以木雕代之。   “嗯,”他想给她好的:“我们成亲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   “我知道。”   他未脱孝时,老太爷就书信与她爹娘沟通了。会试在明年二月,她跟楚陌、吉欣然与詹云和都要赶在今年寒冬前成亲。她是长辈,为先。詹家还没下聘,吉欣然的日子尚未定。   “你”   “不对。”思考了有一会的欣欣终于回过神来了,上去扒那两牵在一起的手:“小姑父,你要跟欣一样,握姑一根手指。”   被打断话的楚陌,很不想跟她一样,但又怕她蛮缠。只得松开吉安,随小肥丫的意,牵住尾指。   两手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吉安,笑得一双桃花眼中水莹莹。楚陌故作无奈地低头与忙完的小人说:“拿了两文钱,你能不能就干两文钱的事?”   欣欣大仰着脑袋,小嘴张了合,合了张,两圆眼眨巴眨巴,好容易才挤出一句:“爹…爹早上也给了一文钱。”   反手握住楚陌,吉安撇过脸看边上花已落尽的桃树。楚陌心似被轻羽挠过,愈加抓紧那根指,抬眸凝视她含羞笑颜,灿烂比四月牡丹。嘴角飞扬,清泠的瑞凤目渐弯起,眼中烈光灼人。   佳人久不回首,楚陌情不自禁倾身靠近。阴影袭来,吉安眼睫微颤,慢慢落下。带着凉意的唇擦过颊,来到耳边。   心咚咚跳着,楚陌换了口气,盯着她红彤彤的耳朵,吞咽了下才低语:“安安,我六月来迎你。”曾经他以为自己活着,就是要送那些讨厌的人一个个去见阎王。可迟陵县东街的一见,在他心里埋下了根,叫他多了贪妄。   一而再的遇见,注定他们有缘有分。   定亲后,她送来的一针一线都像是枷锁。他被牢牢禁锢,却又心甘情愿,而深埋的贪妄也随之疯涨。   他想她在身边,永远。生生世世,生同衾死同椁。   灼热的气息烫着吉安的心,快三年了,她不敢说对楚陌有十分认知,但也晓其绝非迂腐之人。半夜翻高墙的事,他很熟练,她也不讨厌。私会被逮到,他坦荡荡,叫她啼笑皆非。他主动却又把着度,给了她甜蜜。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真挚,在这古代,自己求的不就是此?   “我…我愿意。”不管他能否会意,吉安都想说这一句。   楚陌心领神会,激动得气息都乱了稍稍,闲着的右手覆上那颗大仰着的小脑袋,左手一用力,将吉安拉进怀里,唇贴着她的鬓,眼眶紧敛,心里在说:“吉安,你要一辈子待我好。”   “看不见了,放开我…放开我。”小欣欣挣扎着,奈何使尽全身力也摆脱不了蒙脸的大手。   白日里后院随时都会有人来,吉安轻轻握了握楚陌的手。楚陌虽有留恋,但思及前院岳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还是松开了。   两人才分开,吉俞便来了:“你们又欺负我闺女。”脑门上细毛都乱了的欣欣,大喘着气,对她爹说:“小小姑父闹着玩。”   “大嫂面煮好了,善之赶紧回去吃。”吉俞拉过欣欣,瞅了一眼脸红红的小妹,只觉稀奇得很。但他是亲哥,不会打趣她。   几人回去前院,吉忠明正等着。见楚陌跟在丫儿后,连声催促:“洗洗手,面一会就坨了。”   十二岁的辛语,亭亭玉立。手脚麻利地煎了六个鸡蛋,盛入盘中,送去正屋,眼都不抬一下又退了出去。   她现在不小了,得要避着点嫌。转身见满院子的箱笼,笑压都压不住。爷奶可是说了,楚家送来的聘礼会一丝不差地进姑的嫁妆。   手在罩衫上擦了擦,辛语欢喜地往厨房走,改天得请二叔给她带个算盘回来。   楚陌吃完鸡汤面,再有不舍也得离开。   欣欣送他到院门口,蹙着小眉愁道:“小姑父,下次来不用带带这么多礼了。欣家小,都快放不下了。”听得吉俞止不住大笑,他闺女小嘴里吐出的话总是如此别致。   送走了楚陌,吉安便着手理聘礼。绫罗绸缎、皮毛等等,都被吉孟氏归到西屋书房静室里。金银什的不占地,抬去东耳房。   吉诚、吉俞去过楚田镇,对楚家的厚底算是知道一二,见着红缎子下铺满满的金锭子,尚镇定。可朱氏、洪氏几个没去过,只晓得姑爷家富裕,但…整整一箱的金银锭子,十两一只?   张巧娘年前生完孩子,面上丰润不少,抱着才六个月的闺女,笑得温婉。她羡慕小姑,但也替自个高兴。轻轻拍了拍近来愈发不安分的闺女,噘嘴去顶她的颊:“嗯”   小姑跟她怀里这个,可是连着筋。她好了,她怀里这个只要性子不走歪,定也差不了。但瞧去年公爹、二叔一同过了院试便知,范州府小姑父对他们家的助益日后还大着呢。   西屋里的那些书稿,连她爹都眼馋,趁着她生小豆子,愣是起早贪黑地来她家,赖书房里不走。府城里三叔,还是举人,看小姑父的手稿也时有拍案叫绝。   可惜,那些他都带不走。   “小心着点。”见相公、二叔合抬起一只红木箱挪动步子,张巧娘赶紧上去把摊在地上的麻绳往边上踢了踢。回头见婆母与二婶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用猜都知两人在讲什?   三叔家那位大小姐,男方也快下聘了。近两个月府城书信频繁往家里送,听相公说三婶想直接在府城嫁女。但三叔不愿意,坚持让男方下聘到村里。   见多不怪了。三婶那人,她早看得透透,精里藏奸,势利得很。好在三房不是她当家,不然跟这枣余村早断联系了。   “回来就回来吧,我也想见见大侄女许的是什么样的高门?”朱氏抄起手,眼珠一转尽是不屑:“一家子两个年头没齐齐整整回来了。爹娘还在,老三竟容得?”   洪氏嗤笑:“不容得又能如何?黄氏精着呢,她膝盖骨上扒两儿子,怕什?”不过在她看,那位也该收着点,不然说不定哪天老三就给她找个妹妹。到时候,黄氏就真成“大妇”了。   东耳房里,吉安在挨箱清点着,辛语拿着账本记录。十两的金锭子三十六只,银锭一百零一锭。红石头一块,玉牌三块,一尊玉观音   “这是什?”点到第四箱时,吉安见有数只或鼓或瘪的布囊塞在夹缝中,拉出一只来,还挺沉。撑开布囊口,见全是饱饱的金花生,不禁弯唇。   寻了只空箱,将布囊归拢到一处。   辛语眉开眼笑:“姑,姑爷真不错。”不玩花里胡哨那套,尽来实在的。她决定等清点完,就去后院喂大雁。   西屋静室收拾妥当,落了锁。吉孟氏又带着几把锁来了耳房,见闺女这也理出大半了,便将锁放到桌上,从袖里取出楚家的聘礼册子,与辛语兑了起来。   确定没有出入,才放心将册子收好。等送嫁妆时,他们女方这也要出一本嫁妆册子。楚家下的聘礼,她跟老头子都没准备留,那这些东西之后都会出现在丫儿的嫁妆册子上,她得谨慎些。   “把我给你打的新被都抱去小仓房,腾出地,将贵重的东西都往里挪。”   吉安听着指挥,转身去床尾,只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她娘朝外嚷嚷,“老二、信耘,过来抬箱子。”   此方在忙里忙外地理着聘礼,齐州府城三房那边也没闲着。知道楚家十八下聘,吉彦原打算携全家提早回去,东西都上马车了,不想屋主来通知,因家里分产要收回宅子。   很是措手不及。   照黄氏的意思,是想另赁宅子。可吉彦算计着时日,却是让李管事带人收拢家什。屋主也是理亏,没为难,主动宽限了几日。   “这就要回去了?”黄氏摸着墙,满眼里都是不舍,看过那些摆在四处的箱笼,心里生烦躁。   藕色袄裙外,罩着轻纱的吉欣然,柳叶眉上凝着轻愁,水灵的杏眼中却平静得很,动作缓缓地整理着书案上的手抄经文,将它们小心收进漆木箱子里。   “爹十月前就要赴京,我们确是不应再待在府城了。”前生她爹一举高中,名次虽在后,但万幸没落于同进士。   黄氏嗤笑:“娘也不尽是舍不得这里,”转过身看女儿,“回去了,咱娘俩得去谢谢你小姑。”若不是那一顿羞辱,欣然也不会长成这般出色。   吉欣然手下一顿,只瞬息又恢复如常:“当初是我不懂事,看家里人人都喜欢小姑,便以为只要自己变成她那样,就也会得人喜。现在大了,也知道错了。我是该谢谢小姑。”   这一年半,她数次往千鹤睡莲洲,弥补前生遗憾。也是在那亭里,得遇今生良人。她咬着牙随樟雨嬷嬷习大家礼仪,闲时也不看别书,就抄经书。让自己沉入其中,静下来。   苦白没吃。现在的她,已经不像小姑了。但她犹嫌不够,可…可又莫可奈何。小姑要嫁的是那人,那人非凡,夫荣妻贵。   嘴里泛起苦涩,吉欣然轻吐息,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娘,此次回去,您还是尽量收敛些。别忘了,爹尚未把家底交给您。”   樟雨嬷嬷教她是真的尽心了,不止是行止规矩,还讲了不少内宅事,予她分析其中的弯弯绕绕。   懂得越多,她双目也渐清明。爷奶手握孝道,只要没行不慈之事,她爹就得当个孝顺儿子。   今世不比前生,就目前来看,她爹当个孝顺儿子,不会亏。就是娘   “你爹那颗心硬着呢。”黄氏幽叹,来到闺女身边:“他一事无成时,我嫁给他,辛辛苦苦十多年,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忧。到头来,我还是个外人。”   吉欣然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黄氏拍了拍闺女放在经书上的手:“所以呀,你日后嫁了,一定不要像娘这般傻。该疼自个时,咱们就可着劲地疼自己。万不要把放低了身,卑贱到尘埃里去。”   聘礼送到了,因着吉日早已定下,请期就走个过场。虽准备了两年多,该给吉安备的都已备好。但眼瞧着日子匆匆过,吉忠明老两口竟莫名慌了起来。   一时想是不是缺个痰盂,跑去小仓房看一看,不差又回头。一时觉好像漏了喜盆,脚跟没站定,又扭头去小仓房。   来来回回,一家子被两老弄得不安宁。东耳房里,吉安将绣好的盖头从绣架上卸下来收边。   坐在一旁的辛语,近日也在给自己做新衣。家里已经说准了,让她随姑去范州府。为了不给姑丢面,她也得捯饬两身新。   “月底了,爷奶给您打得床要到了。”   吉安弯唇:“到了好,也够他们忙两天。”楚田镇离东溪镇有百多里路,老太爷是想在范州府就地给她做张拔步床,这样可省心不少。只她爹娘死活不同意,坚持床一定要娘家做。   正好东溪镇上陈木匠父子就擅于打床,也会打拔步床,只是他们这小镇上少有人家嫁女陪拔步床。   她爹娘还要红木的,一张床十八两银。离着正日子还有一月余,两老急得很,镇子又离家近,有闲就跑去陈木匠家转。   收好袖子口,辛语抬起头来扭动发僵的脖颈:“下月十八,齐州府詹家就要下聘了。”那詹家也是好笑,姑这聘礼才收拢好两天,那头就把信送到门上。这是看姑爷下聘到村里,才定下主意的吧?   “嗯,三房快回来了。”吉安神色未有变,回来也住不久,她只望黄氏别再闹幺蛾子了。爹娘年岁这般,她又将远嫁,实有些担心。   她焦心的,亦正是楚陌在想的,他望他与吉安的亲事,顺顺利利。下完聘礼,楚陌并没急着回范州府,家里有太爷、周老管家看着,也无需他挂心。   “你打听清楚了?”   一身灰布长褂的方脸汉子,肯定道:“少爷,错不了。少奶奶家里分家,确实因三房不地道。那黄氏两眼皮子一挂拉就掉眼泪,出嫁前没这病。离了枣余村,病也好了。   之前亲家大舅老爷还跑到十三园来,要打三舅老爷。虽没漏出点什么闲话,但气狠了是真的。”   坐在书案后的楚陌,正在描着虎须:“你去齐州府见到吉彦闺女了吗?”   “周华叫我守着千鹤睡莲洲,年前有幸见着一回。”方脸汉子皱起眉头:“她戴着帷帽,我没窥见全貌。但瞧身姿,没有少奶奶高挑。举止轻轻柔柔,与詹云和谈笑时,也还算大方。”   楚陌描好虎须,开始点睛:“那詹云和呢?”   “您该清楚詹云和是个聪明人,他拒了朱正倾的‘好’意,那浅薄的师徒情就见底了。他得寻一人联手,您是再合适不过。加之三舅老爷家的小姐,他瞧着也顺眼,便没什可犹豫的。”   “他眼神不太好使。”楚陌一笔落下,提起时虎目中肃杀成。   除了在贡院,他从未与詹云和照过面,但已经够了,詹云和骨子里的傲气不下于他。不过也就只有傲气了,旁的没一样拿得出手。   方脸汉子目光落在画上:“您是要等到詹家下完聘再回范州府吗?”他爹的信三天两封往这送,让他盯着少爷,别叫他乱跑。   少爷这么大个人,他哪盯得住?   “明天就回。”楚陌放下毛笔,沉目看纸上的吊睛虎头。黄氏爱哭?但看大嫂、二嫂还有信耘媳妇的性子,便晓岳母喜爽利人。   黄氏心思倒是巧,就是…还不够狠。都快五月了,蛇也该出洞了。   五月初一,吉家两老正等着陈木匠送床来,不想床没等到,先等来了两辆拖家什的驴车。   “老三人呢?”吉忠明朝着空荡荡的路道口望了一眼。   在卸家什的老汉直摆手:“哎呦,秀才公,别提了。我这心里还闹着,原好好走在道上,不知哪来的菜花蛇,得有我腿脖粗,钻出草丛就横着来。   我这驴车走在后头,举人老爷一家的马车跑在前。那蛇正好撞上举人太太和闺女的马,把马惊得连声嘶鸣,蹄子乱踩,偏离了官道狂奔。也是举人太太性子急,她要是再忍一忍不跳车,马夫就控好马了。”   “啊?”吉孟氏瞠目:“她人没事吧?”   老汉露了难色,也不敢再去看吉家人:“举人太太右腿折了,正在杏霖堂躺着。”哎呦,膝盖骨都碎了,当时那血流得…都叫人发晕。   “折了?”吉孟氏一时没回过神,只慌张扭头去看老头子。吉忠明倒是镇定,又追问了一句:“还有旁的谁受伤吗?”   老汉摇首:“举人家小姐没随她娘跳车,只磕破了头,受了惊吓,没什大碍。”   “你们是在怀道口那里遇着菜花蛇的?”吉忠明定了心。   “可不是吗?也就那地草高又阴湿,蛇虫多。”老汉卸下驴车上的最后一点东西:“举人老爷银钱已经付过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慢走。”   吉忠明回过身,叫了老二:“套驴车,你去县里杏霖堂瞧瞧。”黄氏也该遭点报应上身了。她腿折了正好,让然丫头伺候她,一家子也能落得清清静静。   吉俞这一去,直到夜深才归。人还没进门,等在家中的几位,就听到熟悉的呜呜咽咽声。院门一开,就见吉彦横抱着一身血污的黄氏撑在家门口。   “快快快,把人放炕上去。”吉俞拨开愣在门口的媳妇,推着老三进院,一边还回头招呼被吓着的信旻、信嘉,“你们洗洗,去信宜、信启屋里睡。”   额上包着白细绵的吉欣然,由樟雨嬷嬷搀扶着走在最后。缓了一下午,其面上神色已归于平淡。只在见到紧凝眉头正担忧的吉孟氏时,眼泪一下冲出了眶。   “奶”   她这般,吉孟氏还真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放柔了声安抚:“到家了,没事了。屋里都已收拾好,你也赶紧回屋洗漱,好好歇息一夜。”   站在后的吉安,不着痕迹地打量吉欣然。一年半,她真是长进不少。刚那声“奶”叫得确实可怜,只有些过了。   她与她奶可是向来不亲厚。   “小姑。”吉欣然走到近前,强作淡然,但在颤抖的身子却出卖了她。吉安微颔首:“听你奶的话,快回屋歇息,好好养养神,”说到此不禁轻叹,婉声道,“你娘还指着你服侍。” 第41章 再见   依旧如前, 小姑恶她。吉欣然眼中泪光闪闪,微抿唇颔首与各位长辈告辞:“那欣然就先回屋了。”   看着人进了西厢,信耘扭头跟他媳妇说:“去把后院门打开, 我将驴车赶进院里。”   “好,天黑你看着点路。”张巧娘叮嘱完, 匆匆回屋去拿钥匙。长得比他爹还高的信童,将院门关上, 一回头就听一声痛苦嘶叫从西厢传出,不禁跟着咬牙挤眼:“咝”   一旁的朱氏顺手就是一下子,怒瞪小儿子一眼:“你明天一早赶紧回私塾。”在读书上, 小儿比大儿资质要好, 早几年就住私塾了, 难得回家一趟。他夫子年头就跟当家的说, 火候差不多了, 明年让他下场。   她两眼扒得比牛眼还要大一圈,就等着他考个秀才回来,好说亲。   双手搭上娘的肩, 信童作苦脸道:“我这一走可又是一两个月, 您就不想多留儿子几天。”   她当然想,但家里…朱氏瞥了一眼吵闹的西厢,没好气地说:“等你小姑成亲, 你回来多待几天。”   吉安挽着她娘到西厢门口,正好吉俞从里出来, 面上不甚好,给两老使了个眼色,一同移步到正屋。   “到底怎么回事?”吉孟氏听不得那惨叫,双眉紧拧着。   吉俞耸了下肩, 瘪嘴道:“该她倒霉。”双手开始比划,“怀道口那爹知道,怀丘背阴地十年前还是灌木林,后来刀云山那建了官窑,那片灌木林就被伐了。腐叶烂根,杂草丛生。老三他们都快走到边了,钻出一条菜花蛇。   惊了马,那马也长眼了,正前方被老三的马车堵着,它斜冲出去,拖着三弟妹和然丫头狂奔出怀道口,一路向东南。东南那条岔道通往官窑,路虽平整,但地上碎块多得很。   三弟妹慌忙跳车,右腿膝盖骨好死不死顶在一块碎砖尖上。杏霖堂的李大夫说膝盖骨拦中裂了。他只能尽力救治,至于以后瘸不瘸现在还不好说。”   眉头舒展不开的吉孟氏,搓起手:“那怎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吉家离县里不远,但也不近。   “血止住了,右腿也用板固定了。李大夫开了方子让徒弟抓了十副药,就让我们离开。”吉俞长吐一口气,杏霖堂是什么地方,每日里求医的人那么多,哪有闲伺候黄氏?   老三这次算走运,碰着李大夫在,不然就是李大夫徒弟给黄氏瞧腿了。   吉忠明摆手让老二去洗洗,转头吩咐两儿媳:“陪你们娘去西厢看看。”不管怎说,黄氏这是遭了大罪,去瞧瞧还是要的。   “我也一块。”吉安仍挽着她娘,随两个嫂子出了正屋。   西厢里,黄氏面上灰败,右腿不能动,只左腿在无助又无力地乱蹬着,左手紧紧抓着吉彦的腕,右手死抠着床里的软枕,嚎啕痛哭道:“相公,妾身疼…妍娘疼死了…救命啊”   吉彦劳累一天,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耳中嗡嗡的,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下烦躁,轻声安抚:“我知道你疼,再忍一忍,樟雨嬷嬷已经去给你煎药了。”   这罪也是她自找的,欣然没跳马车,只额上磕破了皮冒了点点血珠。她能耐,现在瘫这了。   “相公,妍娘会不会跛?我跛了,你就能不要我了哇”   黄氏的天就好像塌了,奋力紧抓手中腕,指甲抠进吉彦的皮肉,右手丢开软枕,去撕扯吉彦的臂膀。   吉孟氏进门见着这幕,没忍住斥道:“都到此般境地了,你当前最该做的便是好好养着。”拎不清的东西,还胡乱来。几步上前,将她上身摁回,免得牵动到固着的右腿。   “老大老二家的过来,咱娘三帮着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丫儿,你去把大丫头叫过来看着,她娘之后就交给她了。”   吉安点首:“好。”   腕上的手被掰离,吉彦看着鬓边花白的娘,酸涩自心底来:“娘”   “你先出去。”吉孟氏不想听他那些软话,她是不会伺候黄氏的,帮着换下脏衣,已算是全了与黄氏的孽缘。   这一夜,吉家院里就没个安静。黄氏喝了药,闹腾了两刻才渐渐镇静下来,可人睡着了,哀哼却不止。   天没亮,大概是药效过了,她又开始扯着嗓子嚎哭。吉安刚起身,辛语就兴冲冲地跑进来:“姑,三婶把屎尿拉炕上了。”   “她没叫人吗?”吉安诧异,黄氏是不是疼傻了?她可非三岁稚童。   “谁晓得?”辛语凑到妆台旁:“那位掀了炕上的被褥,直接让信旻抱去丢掉。”去了齐州府才多少日子,大小姐气派十足。   “丢了,就不用清洗了。”吉安梳着发,眼里滑过冷色:“别说分家了,就是没分家这院子里谁该去伺候黄氏?”除了吉欣然,便是信旻、信嘉。   “我三哥呢?”   “早饭都没吃就往镇上了。”辛语想应是找李管事去了。吉家屋子就这么多,李管事几个都只能在镇上小院住着。   吉安眉头微微一蹙又松开,十有八九是买婆子去了。看来吉彦还是很清楚自家闺女什么能耐。洗漱好后,到了正屋,见桌上摆着一白瓷盘枣泥糕,心有猜测。   “娘,这是欣然送过来的?”   坐在炕上挨着小几,一手撑着下巴的吉孟氏,昨儿一宿没睡着,这会正犯困:“我门一开,她就送来了。才说几句话,她娘那头就糟了。”   走到桌边,吉安拿起一块枣泥糕,浅笑言道:“这次回来,好像懂事不少。”   “哼,”吉孟氏瞥了一眼闺女:“你也不想想都到什么时候了?”然丫头跟她那娘一样,眼里只瞧得见利,“也是我跟你爹给你买庄子时露了财,她这头要成亲了,可不得乖顺点?”   原来娘心里清醒着,那吉安就放心了:“你们嫁我也别掏空底子,我手里宽敞,不需要。”   吉孟氏苦笑:“知道你手里有,但我和你爹总得风风光光地把你交代出去。”亲闺女出门子,娘老子哪有不贴的?目光落到桌上那盘枣泥糕上,三房那个,他们多少也会出点,但出多少得看老三给丫儿添什。   镇上黄家得了消息,黄老娘领着两儿媳赶来枣余村,才到吉家门口就开始掉眼泪。   亲家上门,吉孟氏再打不起精神,也得要去迎一迎。   “老姐姐啊,”黄老娘小跑上前,一把抓住吉孟氏的手,哀哭道:“福薄啊…您说好好的一个人,这可叫一家子怎么办喔”   吉孟氏倒不担心三房一家子,拉着人往三房去:“也别丧气,杏霖堂的李大夫还没给准话。你今天来了,就尽量劝一劝,让她安安分分养伤,万别往死角旮旯里想。”   “还不好好养,她是不想过了吗?”黄老娘侧过头,擤了鼻涕,回过头又哀求:“老姐姐,您就当她是个不懂事的畜生啊,以前有什不对的地方,您不看她看信旻、信嘉,多担待担待。她这回该知道好歹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还能跟她记一辈子?”吉孟氏听出音了,黄家这是怕黄氏万一瘸了,老三有别的想头,让她看在信旻、信嘉份上拦一拦。   这她可管不了。   “姥娘,”吉欣然出屋,两眼水汪汪:“您可来了,娘饭也不吃,就要见爹,可爹去镇上了。”   一听这话,黄老娘气是不打一处来,松开吉孟氏,咬牙切齿地发狠:“给我找根绳子来,我看她是不想活了。”骂骂咧咧地冲进屋,“不想活早点死,也省得带累女婿”   吉彦傍晚带了一阔脸婆子回来,皮子黝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做惯重活的。黄老娘遣了两儿媳回去,在三房住下了。黄耀米每隔三日会接杏霖堂的李大夫来给黄氏扎针。   半月后,黄氏那右膝盖终于能看了,但腿还是不能动。一天三顿的骨头汤往下灌,人是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   有了帮手,吉欣然闲空也多了,在灶房里变着花样地琢磨吃食。今日往正屋送一碟玫瑰饼,明日端来一碗莲叶羹,总不重样儿,还全是她自己做的。不单正屋,大房、二房也有份。   瞧得辛语都发燥。倒是吉安安稳得很,不急不慢地算计着成亲后的日子。   五月十八这日,齐州府詹家下聘。天没亮,镇上李管事就在迟陵县东门等着了。吉家门前也是扫了又扫,路道边老早便有好热闹的村民占着地了。   吉安在看过现在的吉欣然后,对詹云和没有疑思了。他喜欢的该就是吉欣然,与她无无关。只书里吉安与谭東的那桩婚事…难道吉欣然有意促成,当真只是想吉安“克”残谭東?   这她尚说不准。不过无论如何,能及时掐断吉欣然仿她的路子,于己于人都是好事。   辰时末,铜锣唢呐声终于传进了门。   黄老娘今日也好好收拾了一番,脸上还抹了脂膏和胭脂。躺在里屋炕上的黄氏,心急火燎,眼死盯着门口。要是腿没伤,她这时该是在外操持。   “娘,我喂您喝点水润润口。”着一身嫩绿襦裙的吉欣然,端了碗温水,坐到炕边,用调羹舀了半勺水送到她娘嘴边。   “别在这陪我了。”黄氏不放心外头:“你姥娘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你去院里看着点,家里有小儿,再磕着碰着。”   吉欣然敛下眼睫:“不会的,楚家下聘那天,也没出什乱子。”   “你…我让你去你就去。”黄氏推开又送到嘴边的水,压着声说:“詹家家底厚实,为长子下聘必定有金银锭子。那聘礼抬进门,都要开箱,万一谁”   话未尽,但吉欣然已明了,淡笑道:“不会的。”回来快二十天了,她早听说楚家聘小姑,纳了二十二抬礼。活雁打头,风光极了。樟雨嬷嬷昨晚就跟她讲了,詹家聘礼不会过二十二抬。   至于个中缘由,她也不欲去想。   枣余村口,李管事领着路。一身天蓝锦衣的詹云和,骑马面带微笑地跟在马车后。到了吉家门外,吹唢呐的两小伙更是鼓足劲儿,那声惊起一片麻雀。   挤在路道边的村民,又起私语。   “吉家这是什么运道,大小姑爷都这么俊。”   “瞅瞅那些红木箱子,多少抬?”   “十六抬。”   “那不比她姑少了六抬。”   吉彦领着李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在聘礼都抬进门后,信旻提了一鼓囊囊的麻袋出来撒糖。紧接着炮仗声轰轰响。   吉安非待字闺中,故无需避着,只最近小日子要到,不爱动弹。说起她的“小日子”,及笄后,娘就在盼。望了一年,还没来,急得天天给她煮暖宫茶,就怕那年十月下水救欣欣,落下宫寒。   年前月事来了,她二嫂跑镇上拖了十多斤猪肉回来,办了桌宴,闹得一家子都知道她“成人”了。   辛语来喊,吉安才放下花绷子,往正屋去。正屋里,吉家老两口坐在主位,詹家父子与吉彦、信旻分坐左右。   “今日闹二老清静了。”头戴纶巾,留着寸长须,瞧着极儒雅的中年男子笑着朝主位拱礼。   吉忠明看过相貌堂堂的詹云和,笑回:“你客气了。”有楚陌珠玉在前,他现在眼也宽了。昌平二十四年,陕东乡试第二名,今年二十一岁,确实了得。只亲事定得这般晚,该是在精挑细选,怎就瞧上然丫头了?   不是说自家孩子不好,他就是有这一疑。   吉安进门时,屋里正寒暄。吉孟氏见着闺女,忙站起,伸手过去拉住:“这便是小女,”不掩喜悦,“下个月就成亲了。”   詹云和之父詹韦起身拱礼:“恭喜恭喜。”脸上热情,比之前胜了一分。詹云和目光在吉安身上匆匆过,神色无异,跟着拱礼:“小姑。”   聘礼下了,他便同了吉欣然,在她跟前是晚辈。吉安颔首:“同喜。”果然如她所想,詹云和非慕美之人。   行过礼后,詹云和又退到了父亲下手。眼睫下敛着,原来这位就是楚陌要娶的女子。美则美,但瞅着性子偏冷。思及书院暗里传的流言,眼睫掀起,楚陌可不傻,若真是被逼,又岂会下二十二抬聘礼?   至于慕美?楚陌自个颜色就上层。   见过了詹家父子,吉安停留了片刻便离了正屋。只头一抬,就与紧抿着唇的呆站在厨房门口的吉欣然眼神撞上了。其死死攥着手里的死帕,看她出来,唇口渐渐松开,嘴角挑起。   “小姑。”   她在紧张。吉安轻点了下头:“恭喜。”   书里对詹云和相貌描写很细致,见过真人后,只能说文字还是单薄了点。三庭五眼比例适中,面部轮廓分明。一双柳叶眼,眼尾睫毛略长,就似天生带媚,但他双目清澈,又生生将媚压下了。若强要说哪里不美,那大概就是嘴了,唇薄。   吉欣然紧攥着帕的手慢慢放开,微屈膝:“欣然比不得您。”   跟着吉安的辛语,撇过脸,两眼都要翻上天了。道恭喜,回一句多谢怎么了?烫嘴吗?非要不阴不阳。   詹家父子去西厢探望了黄氏后,在吉家吃了便饭就回府了。他们一走,黄老娘帮着吉欣然理了聘礼,便也回了家。   五月底,詹家请期,与吉彦商议后将喜日子定在八月初九。黄氏不能动,吉彦来正屋,想请他娘帮忙操办。   吉孟氏一边捶腿一边叫朱氏、洪氏来,将事摊给了两人。朱氏、洪氏领了事就做,天天往三房跟黄氏唠流程怎么走、该备什、还缺什…急得黄氏嘴周连起火泡。   六月初一,吉安的嫁妆开始装箱。因着两地离得远,说是六月六正日子,实则六月初五吉安就得出门子,嫁妆还得早她一日启程。   楚家的二十二抬,吉家备了十四抬,一共三十六抬嫁妆。装好箱,吉家就挂起了红灯笼,贴上红囍。六月四日丑时,周明带着一群壮年大汉赶着马车来拉了。朱氏、洪氏身为娘家嫂子,也得跟着一道去铺床。   鞭炮送嫁妆,吉孟氏笑脸对外,转过身泪流满面。她养了十七年的闺女要去别家过日子了,想想心里疼啊,舍不得。   吉忠明也是一般,只老泪在眼眶里转没掉下来。欣欣跟着她爹,一脸懵,前脚踩着后脚,磕绊了一下,两圆眼里尽是茫然。她娘坐着大马车走了,没带她。   站在东耳房窗边的吉安亦红了眼眶,来这十七年,要离开这块方圆地了。回身看空了的里间,她的绣架也在嫁妆里,无论将来如何,应不会饿死。   三房门口,吉欣然痴望着东耳房,眉头拧着,直到此刻,她仍是不愿相信小姑竟能平安顺遂地出嫁,还是嫁给那位。   天作之合吗?   该是那位命贵重吧?   晚上,吉安亲下厨烧了几道爹娘爱吃的菜,想陪他们好好用顿饭。只不等饭吃完,吉孟氏就忍不住呜咽了起来:“我终于体会到大嫂的苦了。”闺女远嫁,从此再不是跑两腿想见就能见到的了。   云琴嫁去济崇,几年回一趟娘家,她这个又要她等多久?她和老头子都奔六旬的人了,这辈子还能见着几回?   吉安看着她爹,用力将嘴里饭咽下:“我不在,你们要多保重。不要生气,气大伤身。有什事叫大哥、二哥,不要自己强来,你们…老了。”眼里蒙泪,她强忍着鼻间刺痛,抽了一口气,接着叮嘱,“我给你们做的夹袄,别舍不得穿”   回到自个屋里,已戌时正。满屋的红,也驱不尽她心里的不舍。两腿一软,趴在炕边默默流泪。   “姑,”辛语两眼也红肿着,她一样舍不得这里。   吉安抬手摆了摆:“快去休息吧,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得起身了。”楚陌的信傍晚时已经送来,迎亲的车马就居在县里蓬客来。   “我先服侍你上炕。”辛语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六月里,地上邪湿重,坐久了要遭罪。”将人弄到炕上,又去兑了盆温水,给她擦洗了一番,才退出里间。   躺在炕上,吉安手抚过薄被上的鸳鸯戏水,她要出嫁了。泪顺着眼尾滚出,没入发里,眼睫微颤,慢慢下落。   子夜十分,屋外小风轻轻,檐下红灯笼静静,周遭虫鸣幽幽,偶夹两声呱呱。眼睫才干的吉安,呼吸平缓,明显是入眠了,微凝的蛾眉突然一蹙,又速速舒展。   “吉安,”白茫茫的迷雾中,走出一位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女子。听到唤声,吉安转身回望,见到一张与自己像了九成的脸:“吉安安。”   十七岁的吉安安,脱去了校服,着一身色调简单的运动装,见吉安双目红肿着,心头钝痛:“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吉安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你不用担心,”见吉安安眸中痛色仍不消,粲然笑着补充,“欣欣也很好。”   闻之,吉安安轻啊了一声,惊喜道:“救回来了?”   “嗯,”吉安来到她身边:“上回见,你没提。”   吉安安眼中才升起的点点晶亮又被扑灭了,苦笑道:“你不也没与我提教工楼失火吗?”   两人相视,久久才异口同声说:“因为前路未明,你我皆不可言。”这是她们的潜意识。   “那发生过的事呢?”吉安席地而坐,仰头看着她:“吉欣然要嫁给詹云和了。”   吉安安一点不意外,挨着坐下:“昌平二十四年,陕东乡试解元楚陌,与内阁首辅张仲的外甥孙女骆温婷定下亲事,很自然地就被打上了攀附之名。詹云和才学不逊楚陌多少,性子高傲。楚陌攀附,那他就走清贵之路。   欣然只是出现的时间正正好,又恰巧入了詹云和的眼。加之三哥屋里简单,身家算清白吧。综合种种,就凑够了缘分。”   吉安已经呆了,她截了谁的胡?一甩头,不是,照她这样说就不对了。   “那你呢,吉欣然学你,你没发现?”   吉安安嗤笑:“开始她远在齐州府,我发现不了。后来谭家下聘,她随三哥回来了,我想不发现也难。”   “你就没有怀疑过?”   “怀疑了,也有心想违了与谭東的婚事,但又怕爹娘跟着操心。心里烦闷,我就”说到此,吉安安眉眼不自觉地敛起,像是不愿意去回忆:“就去了后河口。还没走近,就见黄氏和欣然在拉扯。”   吉安盯着她,吉安安沉凝两息,才接着话往下讲:“谭東伤了身子,谭家消息捂得严实,但詹云和却是知道的,他给三哥来了信。信被黄氏截了,欣然发现,就质问黄氏。   黄氏说,你若想与云和和和美美过下去,你小姑就不能见光。谭東迂腐,又伤了身子,你小姑貌美,是个男人都不会允许她抛头露面,必将她看得死死。”   结果都不用吉安费心去想:“吉欣然也同意了。而你顺她们心嫁入谭家,是因谭東伤了身子?”一切都通了,清高如她,既不能委身于情,就落个干干净净,“那为何…又是那样的结果?”   “可杀不可辱。”吉安安一言带过,自嘲笑之:“其实她们都低看了詹云和,他不是好美之人。不过詹云和也不是个好命人,才下聘,楚陌未婚妻子就溺水死了。再有后来”   后来什么?吉安心在惦记着楚陌溺死的未婚妻子,耳在等着话。   吉安安扭头,回望吉安:“反正詹云和最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抬手轻抚她红肿的眼尾,“你被欺负了?”   “没有,”吉安眨了眨眼睛:“对了,我明天成亲。”   “成亲?”吉安安一愣,她身上穿着里衣,头发披散着,瞧不出是否已出阁。但从之前言语,她确定吉安所嫁之人非谭東。   “和谁?”   吉安盯着吉安安:“楚陌,”见她瞳孔震荡,心一沉,她到底嫁了个什么人?为何吉安安和吉欣然都对他反应这般大?   “楚陌?”吉安安惊诧万分,正想说什眼前人却不见了,仓惶站起喊道:“吉安…吉安”   吉安被摇醒,见她娘一脸怒色地瞪着她:“我…我怎么了?”   “你睡着了。”吉孟氏心伤透了,她一宿没睡,连最重要的一环都差点给忘了,结果跑过来一看,闺女睡得沉沉。将手里拿着的小册子,塞她被里,“抓紧看两眼。” 第42章 成亲   手指触到了纸, 吉安醒神了,眉头微蹙,她刚在梦里见过吉安安了, 对话还在脑中转,来不及细思, 就听到她娘再次催促。   “快点看两眼。”   看两眼什么?吉安侧头,见娘背过身, 被下的手已捻过小册子,顿时了然,不禁弯唇, 该来的还是来了。没有犹豫, 将小册子掏出。她也有点好奇古代的“花”册子里内容够不够生动具体, 翻开一看。   呵, 就这?上下叠一叠, 在后推一推,在上摇一摇…一本小册子从头翻到尾,关键部位一丝不漏。   合上册子, 她脸都没红, 爬坐起:“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吉孟氏转过身,不见闺女露一点羞, 心里有点吃不准,嘴皮子动两动, 板着老脸问:“看完了?”   吉安轻嗯了一声,挪腿下床,将小册子放进妆台上的小黄梨木盒中:“辛语去烧水了吗?”   “去了。”吉孟氏也说不准她到底有没有看懂,有心想再问一句, 可问什?思量着还有女婿,只又想女婿家里就老太爷,这…算了,等三朝回门再看,“一会辛语送水过来,你好好洗一洗,老大已经去接全福太太了。”   也不烦二主,这回还是请唐夫子的夫人,正好人家上有父母,又儿女双全,夫妻举案齐眉,兄弟姊妹间也和和睦睦。   吉安整理床铺,喜服昨晚就折好放床头柜子上了。   “丫儿,”吉孟氏看闺女忙碌的身影,老眼里泪又泛起,身上穿着日前新裁的襦裙,可她这心里就是…就是怕,怕闺女过不好,怕她捧在掌心里的宝被旁人糟践,怕日后她生娃儿   “娘,”吉安快眨了两下眼,压下上涌的泪,弯起唇转过身:“您跟爹别担心我,从小到大,您见我什么时候不好过过?也许我旁的不精,但顾好自己还是很在行的。”   大喜的日子,吉孟氏也不想晦气,上前抓住女儿的手,缓了缓哽着声说:“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望你这一生能随我,平平淡淡但也平平安安,吃喝不愁。”   “会的。”吉安心暖暖的,倾身拥住母亲,紧紧抱着,脑中是吉安安在听到“楚陌”一名的震惊。她不清楚楚陌将来会如何,也不管吉欣然为何三番两次地有意接近,现在她只想与他好好过。   至于什么骆温婷?这与她无关,当初在后河口里,楚陌亲口跟她说过,是他自己跳下水的。她有让他走,是他没走。   辛语和巧娘送水过来时,母女情绪已稳定。吉孟氏给她浴桶里撒了薄荷叶:“你们今日早早走,中途换马,也要到晚上才能抵达楚田镇。现在天早晚清爽,但中午难过。使点薄荷,舒坦一点。”   “谢谢娘。”   吉安在人都出去之后,褪去了里衣坐进了浴桶,回味之前的梦。吉安安不是嫁予谭東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吗?她怎知道詹云和最后活成了什样?   西厢吉欣然这会也起了,让樟雨嬷嬷给梳垂鬟分肖髻,开了首饰盒,从中拿了一串金珠小簪子固发。依着眉形描柳叶眉,唇上不点朱,抹层脂膏。   一番打扮下来,樟雨嬷嬷十分满意,笑眯着两眼:“姑娘瞧着不比姑太太差。”   “嬷嬷就别打趣我了。”吉欣然站起身:“随我去瞧瞧娘亲,一会再往东耳房。”小姑出嫁,爹封了九十九两银的红封,寓意长长久久。詹家老太太着云和送了一套头面过来,金子的,这可比头回见她给的礼足。   嬷嬷说詹家冲的是楚家。她没话说。若只是冲那位,把她嫁妆搭进去都可以,可给小姑…她这心里总有颇多不愿…不甘。   掀起北屋门帘,见田婆子正在给她娘擦洗,吉欣然退到门外候着,等田婆子端着水出来,她才进去:“娘,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躺坐着的黄氏,脸胀了一大圈。原戴在腕上松垮垮的银镯,现陷在肉里。打量着闺女,点了点头:“我家欣然越长越出色了。”   坐到炕边,吉欣然伸手去摸了摸她娘还固着夹板的右腿,眼中湿润:“等小姑回过门了,我再着李管事请大夫过来给您瞧瞧。”   黄氏抬手抹眼泪:“李大夫到现在都没句准话,娘就怕以后行动不便,你爹会嫌弃。”人跟发面似的长,但肉汤却一口不敢少喝。伸手抓住女儿,“欣然,你是我亲生的,可得护着娘。”   吉欣然抽了帕子,给她娘擦眼泪:“爹不会的,您别多想。”若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只能劳动云和去与爹谈了。   吉诚接了郝掌柜婆媳和全福太太到枣余村时,吉俞赶牛车拖着他大舅一家正好也达门口。吉大伯家离得近,不用人接三朋四友都聚齐,男人在正屋堂室谈天说地,女眷都团到了东耳房里。   吉孟氏亲自给吉安穿的喜服,由巧娘搀扶着送到妆台前。辛语已将吉俞两口子准备的整副新金头面摆放在妆台上。   全福太太跟吉孟氏鞠了礼,洗手、喝茶后,来到吉安身后。解开她的发辫,拿了辛语捧着的梳子,开始梳发。   “一梳梳到底,夫妻恩爱不用愁;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携手”   为了这天,唐夫人苗氏可是特地寻要好的老姐妹学了盘牡丹头,正好吉家备的整副头面。盘好髻,吉孟氏拿了热方巾,为吉安敷脸。唐夫人接了巧娘送上的棉线,给新娘子开脸。   早听说开脸疼,今儿吉安是领教了,拔小绒毛,那是真的很痛。一通操作下来,脸都红了。她是没见着光滑。上好妆,东方也见红了。   “新娘子真漂亮。”唐夫人得意于自己的手艺,当初学这牡丹头,老姐妹还担心新人压不住。现在看来,再没有比这富贵的牡丹头更合适的了。瞧这小脸,跟那剥了壳的鹅蛋一般。   吉家备的头面样式也好,一颗豆粒大的红色琉璃珠落在美人尖上。哎呦,说不出的美。   “咱家姊姊妹妹,就属丫儿最标致。”吉孟氏娘家侄媳妇搀扶着婆母,站在旁。心里头感叹,也属她嫁得最好。   吉安看着镜中人,目光熠熠,这就是她出嫁的模样。由樟雨嬷嬷扶着的吉欣然落在后,瞧不见镜中人,只得见固在发髻后的镶红琉璃金簪,精致得很。   她二伯可真是舍得。   “时候差不多了。”吉安舅娘朝着孩他姑说:“盖盖头吧。”   吉孟氏强忍着眼泪,上去扶女儿到炕边坐,摸了摸她头手,迟迟才拿了巧娘端着的大红盖头,看了又看闺女,终下眼睑上挂着泪将盖头盖上。捂着嘴,转身出了里间。   吉安舅娘撇下儿媳妇,赶紧跟上,擦过杵在门口紧抿唇的吉欣然。   避到没人的后院,吉孟氏靠在她大嫂肩头淌眼泪:“我舍不得呀。她是我快四十岁才生下的心头肉啊”   “我不也一样吗?还以为这次云琴能回来,哪想却只有女婿和外孙来了。”吉安舅娘扭头擤了鼻涕,抽帕子擦眼泪:“丫儿日子好过,陌哥儿家里就一个。老太爷你们也见过,是个诚实人,就够了。快别哭了。”   东厢里,吉俞给睡醒的姑娘穿上新衣,抱去外间洗干净,又给梳好头发,将准备好的一布兜糕点塞她手里。   “你找你小姑,把吃的给她,再祝她跟小姑父百年好合。”   小妹妹要出嫁了,他这心里空落落的。   朝阳升起,红霞铺满天。   欣欣走到屋外,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桃粉裙,欢欢喜喜地提着布兜跑去东耳房。东耳房这会只余辛语一人,见着欣欣,立马朝她招手:“快过来。”   两眼盯着坐在炕边蒙着头的人,欣欣脚下轻飘飘:“大鱼,姑呢?”   吉安正有东西要给她,朝辛语打了个手势。辛语立马从床头的小包袱里取出桃粉锦囊,送过去。   “欣欣。”   吉安一出声,欣欣就认出来了,大松一口气,上前趴到她腿上,勾头往盖头里看:“姑,你怎蒙着头?欣差点没认出来。”还记着她爹的话,将布兜给姑。   接了布兜,吉安把锦囊送出:“这个你拿着。”里头装了九颗金花生。今儿她戴的这套头面,实实在在,得有一斤重,十六两金,还镶了红琉璃石。她知道二哥二嫂心里的想头,这份心意她受了。   “这里是什么?”欣欣接了锦囊,小手捏了捏:“硬硬的,难道是松子糖?”扒开一看,“是落花生。”   “辛语,将锦囊给她收好。”吉安摸了摸小人儿的嫩脸,又捏了捏她的鼻根。这两年,鼻根也挺争气,知道往上拱了。   卯时末,等在枣余村头的信童,远远瞧见一抹红,赶紧往回。三两步到家,喊道:“来了来了。”   吉忠明、吉孟氏老两口被扶到了堂室主位,巧娘备好了茶水。不一会,唢呐声传来,热情欢快。   一身红衣的楚陌,怀系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迎亲队伍中尤其醒目。看到不远处熟悉的宅子,眉眼渐渐柔和。   跟在后的迟潇、陈二道有些拘谨,面上的笑显得极不自然,嘴角扬得高高的,就好似被钉在那。   到枣余村头,鞭炮声起,马也不惧,一直走到吉家院门外。   看热闹的村民,大呼:“新郎来了…新郎来了…撒喜糖喽”   随行的周明,领着两个大汉,提了大麻袋就开始撒。糖混着铜钱、小银珠子铺天盖地地往下落。   迟潇、陈二道看正主下马,立马跟上。   进了院子,一群孩子冲上来闹喜:“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楚陌身后两人赶紧开始干活,拉下挂在腰间的小布袋,就开始散,也不拘多还是少,一人一把落花生。   见到被哥哥抱着的小肥丫被挤到最后,楚陌笑得开心。后瞥看迟潇散得还剩个底,伸手要了来,连布袋给了够向他的小肥丫。   打发了孩子,楚陌进了正屋,拱手行礼:“岳父、岳母,小婿来接娘子。”巧娘递上茶,楚陌奉茶,两老喝了便是允了。他退出正屋,往吉安闺房。   辛语守在里间门口,见人进屋俯首唤道:“姑爷来了。”   见到静静坐在炕边的人,楚陌眼中晶莹闪闪,驻足片刻,才迈向前去:“吉安,我来迎你了。”   听出他声里的凝滞,吉安心头流过暖流,手被执起,就着他的力离炕。   朝思夜想的人就在咫尺,楚陌想将她拥入怀,但现在还不能,紧紧握住手中柔荑,扶她出门:“小心点。”   辛语背上包袱跟着离开。   到正屋,新娘叩别父母,楚陌也跟着一块跪了。   喝了茶,吉忠明说:“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吉孟氏接过话:“窈窕淑女,宜家宜室。娘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   “多谢父亲、母亲。”夫妻再拜。   送新人出门子,迟潇、陈二道在前开路,待吉安坐上双头马车时,信耘点炮仗。楚陌神色郑重地再拱手向吉家二老:“岳父、岳母请放心将明珠交于陌,陌会敬她、护她,爱重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听到此话,早已红了眼的吉欣然脚下一软,好在樟雨嬷嬷一直扶着。吉孟氏已泣不成声,长兄吉诚送嫁。在马车驶离后,一盆水倒在门前。   因不能走来时路,迎亲的车马绕枣余村一圈。上了官道后,楚陌抬手示意马车停下,转头吩咐:“辛语,去伺候你主子。”   背着包袱跟在双头马车后的辛语闻言,不做迟疑,手脚麻利地爬上马车,跪坐到吉安脚边。   只惊着迟潇、陈二道了,睁大眼望着前方那位小哥,他什么时候这么细致了?   车马加速,官道平整,马车里倒也不是很颠簸。车厢宽敞,坐下都垫了厚厚的垫子。吉安放松了身子,调整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   辛语发现面前的茶几下有暗格,解开背着的包袱,打开暗格,里面有壶有杯子,欣喜道:“姑,您早上没吃,现在就着茶用两块糕点?”   才离家,吉安还没缓过来:“等会吧。”   “行,”辛语又摸起了旁的,寻到什么都会跟吉安讲一声。   “这是豌豆糕吧?”   “茶叶。”   “痰盂哇,连恭桶都有。”   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北,午时末在齐州府与范州府接壤处的临淇镇歇息两刻。周明领着人给马车换马,楚陌请吉诚入客栈。客栈里有人等着,早准备了席面。   “善之,”穿着一身襕衫的吉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能不能也给我备匹马?”车队里除了他,其余男子不是驾马车,就是骑马。他也眼馋。   楚陌蹙眉:“可是大哥没骑过马。”   也是,吉诚干巴笑笑:“我还是别折腾了,继续坐马车。”   “以后吧,等以后大哥学了骑马,我送一匹马予您。”楚陌接了周华递来的托盘:“我先去给安安送吃食。”   “快去快去,该早饿了。”   马车里,吉安刚方便好,洗了手。辛语拎着恭桶才打开车厢门,就有婆子上来“夺”了恭桶,快步向客栈后。尚没回神,见姑爷来了,她干脆下了马车。   “你去吃饭。”   “是。”辛语小跑进客栈,吉诚朝她招手。   楚陌上了马车放下饭菜,瞥了一眼往里张望的迟潇、陈二道,动作温柔地将车门关上,回身挨近吉安,轻轻地掀起盖头,见到人,眼波晃荡,喉间小核滚了滚。   吉安抬眸,见他耳根泛红还盯着自己,不禁弯唇娇嗔到:“傻了?”   这是我的人。楚陌在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一丝宠溺,心冲撞着似要跳出来,情不自禁地倾身抵近,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   “怎么了?”吉安诧异,炽热的气息就抵在她脸上,看着突然不太对的人,关心道:“可是”温凉的柔软贴在唇上,心漏跳了两拍,意识到在做的事,正想闭目感受,那股温凉…撤了。   掀起半阖的眼皮,她饿了。楚陌脸绷着,低着头,坐直身子递了筷子到吉安手边,又给她盛了一盅汤:“吃饭吧。”   吉安垂目夹菜,送进嘴时抬眼看他,见人偷摸舔唇,心中不快顿时消散:“你也吃。”   轻嗯了一声,楚陌给她夹了一块栗子小鸡腿:“吃这个。”   “谢谢。”吉安喝了口汤:“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到家?”   听到“家”字,楚陌心都化了,嘴角上扬扯都扯不下来:“换了马,中途不歇,酉时能到。”   那还好,吉安感觉自己屁股都麻了。   天公作美,在迎亲车马抵达楚田镇西郊槐林山楚家别院时,响起隆隆雷声,没过两刻,下起了大雨。   次日晴好。卯正,马车换成喜轿从别院出发,唢呐声再起。楚田镇镇东整条田源街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楚家三进的宅子更是张灯结彩。   主院丰禾堂里宾客云集,翘首以盼。坐在主位的楚镇中更是望眼欲穿,吉时快到了。   守在一旁的周老管家,见小儿周明跑进院子,立时大喜:“到了到了。”一听这话,楚镇中下意识地端正坐姿。   楚家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只听傧相唱:“新郎莅位起轿,新人起。”   楚陌走到轿门前,拱手请新娘,至香案边进香烛。几轮跪拜后,进楚家大门,穿过条条长廊,两刻到丰禾堂。   见着两小东西,楚镇中老泪都快下来了。荣朗啊,爷把你小崽子拉拔大了,今天成亲,你在地下要看顾着点他们。   “新郎新娘莅位一拜天地”   吉安由辛语搀扶着转身,朝外跪下,与楚陌一同叩拜天地。   “起二拜曾祖”   楚陌没有高堂,只有一位曾祖父。新人跪拜,楚镇中含着老泪,哈哈笑着:“快起来快起来。”亲朋都看着,见他如此,立时就知是对楚陌媳妇极满意。   “夫妻对拜。”   这次拜完,楚陌就没让辛语再搀扶吉安了,他自己来。傧相一声“送入洞房”后,搀着吉安在众人簇拥下往他们的三知院。   楚镇中急了,追在后连声喊:“礼成,你们就出来。”   三知院里,孤松下多了几块青石。正房门上贴了鸾凤和鸣,檐下灯笼白日里也亮着。喧闹声传来,守门的婆子立马往院里。几息的工夫,院里的丫鬟都动了起来。   到了三知院门口,簇拥的人歇了声。女眷随新人进入,来到正屋后室。屋里的床已经换成了吉家打的拔步床,床上铺了大红喜被。楚陌将人安置到床上。   丫鬟奉上喜秤,他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心动依旧。昨夜吉安睡床上动都没敢动,保住了发髻齐整,眼前一亮,顿觉天都开了。   跟进来的女眷不住嘴地夸:“好标致的新娘…陌哥儿有福了…眼光真好”   一老妇人端来酒水。   楚陌斟满两杯,递了一杯予吉安。   妇人笑言:“同饮一卺,夫妻一体,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到白首。”   吉安接了酒,就着楚陌的手站起,与他交杯同饮。辛辣味穿过喉,烧红了她的脸。   “礼成。”   女眷们都很有分寸,嬉嬉笑笑地退出了三知院。当屋里只余两人时,楚陌再不秉着了,一把将人拉进怀里。   吉安轻呼一口气,终于结束了。鼓着嘴抬首看楚陌,娇俏地笑起,他们现在成过亲了,已成夫妻。楚陌心房里着了火,口干舌燥,见她红唇润泽,脑中是昨日在马车里那…奇妙得不可言说的触碰,眸底黑色更沉。   还笑!   低头张嘴一口噙住。   突如其来,吉安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睁着的双目看到了楚陌眼里的水光,而水光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沉。唇被顶开,一声娇弱的吟咛溢出。传入楚陌耳,心头的火炸开,他不想出去宴客了。   将人横抱起,就大步往浴房。吉安惊到:“你你你要宴客。”   “有太爷在。”楚陌坚定。   吉安凝眉沉声道:“我还想见人。”   刹住脚,楚陌耷拉下一双剑眉,微嘟嘴露了委屈,低头看吉安冷瞪她,对峙久久才不甘不愿地挪动脚,把她放到床上,嘟囔道:“那你等我回来。”   “快去。”吉安下床,推着他,送到内室门口。   “我让辛语进来服侍你洗漱。”一脚跨出门,楚陌神情恢复了冷漠,几个丫鬟分列在角落,低着头不敢看他。与辛语交代了两句,他便大步流星地去了丰禾堂。   辛语端着水进入后室:“姑,我刚看到大伯娘和二伯娘了。她们就住在照林苑,说今晚就移去我们昨晚落脚的庄子了。”   “辛苦她们了。”   两个嫂子都少有出远门,家里一个有孙女一个有稚童。吉安捶着肩,来到妆奁前,开始着手卸首饰。   辛语放下水过来帮忙,瞄了一眼门口,压着声道:“姑爷院里有四个丫鬟,三个婆子。那四个丫鬟应都比我大,现在瞧着挺规矩。”   拆了发髻,吉安洗好脸,就有一青衣圆脸丫鬟进来,屈膝请示:“奴婢青雨,少奶奶要沐浴吗?浴房里有温池子。”   温池子?吉安挑眉:“是温泉吗?”   青雨笑回:“是引的温泉水,宅子里就老太爷的丰禾堂、少爷的三知院有。”以前大奶奶的绯云院也有,不过现在没了,连着绯云院一道没了。   “好,”奔走了一日,吉安身上确实不舒服。   “要绿云、蓝花进来伺候吗?”   “暂时不用。”   “那奴婢们为您备些饭食,等您洗漱好用。”   “好。”   晚上戌时正,楚陌回到三知院时,吉安才醒。见她拥着被睡眼惺忪,楚陌凑近。一身的酒气,熏得吉安眼都眯起,往里倒去,露出松散的襟口。   一侧秀美的锁骨,让楚陌眼里生了雾气,他有点醉了:“等我,我马上回来,”音未落,人已闪离。   趴在床上的吉安一动不动,正想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床头柜上的红枣、花生是她和辛语从被下捡起的,那寓意什,她清楚得很。   听说很疼,也不知道会有多疼?还有楚陌,万一他…他天赋异禀呢,自己吃得消吗?   不容她多思就听到脚步声,吉安躺好,闭紧眼睛,想那么多也没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忍过今夜,她就就就就全知道了。   一根红绸绑着半干的发,楚陌着寝衣来到床边,见吉安双目紧闭,回头看了一眼烧着的红烛,不迟疑地上了床,放下床帘,掀开薄被一角,凑了上去。   气息袭来,吉安不争气地绷紧了身子,脑子里全是“天赋异禀”、“弱柳娇花”。   “不要装睡。”翻身覆上,楚陌左手撑在她头侧,右手拉起一只紧握的拳送到嘴边轻咬一下,见她睫毛颤动,晶亮的眸中尽是笑意。   吉安犹豫许久,在身上重量渐沉时,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睛,怯怯求道:“你你轻一点。”   楚陌掰开紧握的拳,与她十指相扣,一点一点地靠近,半干的发滑落下,侵入散在床上的青丝。喉间的核上下来回,在攫取到甜美时,终于定住。   室外忽来闷气,夜蝶低飞,落在檐边黄花上。不多久满脸通红的辛语慌张地冲了出来,吓得夜蝶快扑翅膀,急急逃离。 第43章 婚后   哑雷自天边赶来黑云。六月的天, 小儿的脸。一条蛇形银线穿过黑沉沉的天,霹雳声中豆大的雨滴落下。   屋外哗哗啦啦,屋内洞房深处, 红烛烧得正烈,娇娇吟哦酥人骨, 男儿痛怜极宠,床帘颤颤, 子夜方休。   鸡鸣时分,睡在外的楚陌同往日一般,睁开了眼睛。软香萦绕, 侧头向里看他的妻子, 见纤长眼睫还有几根黏在一起, 双目一凝, 不免怪自己太孟浪。   翻身抬手轻抚她的粉颊, 昨夜敦伦时的祯祯画面浮现于脑中,情不自禁凑近去享她的香息。犹嫌不够,更贴近, 轻嘬几下, 见蛾眉凝蹙,拉开稍稍,小心地将她揽入怀。   换了新环境, 又被狠狠折腾过的吉安并未睡沉。这会意识已渐清醒,睫毛微动, 微肿的眼皮下有滚动,经几番挣扎,不多久轻咛一声睁开了眼睛。   一片模糊,用力夹了两下, 眼前渐清晰。散开的襟口,肌理分明,肤质紧实细致神魂归位,嫣红迅速爬上了吉安的腮,颈下枕的是她夫君的臂膀,抿了抿唇,抬首看他。   见他闭合着眼,顿生疑惑,刚谁嘬的她嘴?看着这张哪哪都合她审美的脸,思及昨夜,脸上更热。   昨夜他开始确实很怕她疼,动作很温柔,只太折磨人了。先是找不对地方,再钝刀子磨肉,最后还是她撑不住,咬牙来了一下子。这一下子后,他就就自由发挥了。   活了十七年,吉安也是到昨夜才知道自己挺勇敢的。抬腿想要压上他,不想一动就似韧带被拉伤了一样,痛嗷一声,眼泪都快下来了。   楚陌立马睁开眼睛:“怎么了?”   见他紧张,吉安心里好受一点,娇嗔地狠了他一眼道:“你不继续装睡了?”适应了那股酸疼,手撑着点翻身躺平,顿感舒服不少。鼓着嘴,也不再去看枕边人。   楚陌也在怪自己,凑过去顶了顶她的颊:“对不起。”手伸到被下,“我帮你揉揉。”   “不…不是那里。”吉安脸爆红,一把摁住他的手,将它往边上拉,两眼一闭:“好了,你可以揉了。”   “原来是这里?”楚陌唇贴着她的香鬓,一口一口地嘬着,手下找准穴位,轻轻摁压。她真的太柔软了,也很脆弱。   “嗯…呃轻一点。”吉安吃不了力,侧首埋进他的颈窝。   被枕着的臂膀一收,楚陌五指插入她的发里,给她摁压头部。香软在怀,心思难免荡漾,但他也知昨夜太过了,运内劲压下躁动,将人抱紧:“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   听出他声里的压抑,吉安眨了眨眼睛,迟迟才呢喃到:“我现在很累了。”昨夜两人头次很仓促,但第二次…真的很久。最后他还缠了她两刻,还说就想那么睡。   还好她不是个软性子,不然铁定被他生吞活剥了。   “我知道,”楚陌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柔声道:“睡吧。”也许是真的太累了,窝在颈间的气息很快就平缓下来。垂目下望,凝视她恬静睡颜,长过眼尾的蛾眉,浓密不输他的眼睫,鼻头挺而有肉,嘴比初春的樱桃还嫩。   这是他的人。   眼里的专注充满了温柔。看着看着,睫毛轻轻一颤,楚陌凤目紧敛,腔调中带着隐隐的乞求小声道:“吉安,不要背叛我。”   吉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外鸟儿叽叽喳喳。身边没了人,手伸向旁,被下不暖,该是早就起了。翻身蹬腿…咦?   腿根不是很酸疼了,吉安再蹬腿,唇角上扬,拥被坐起时还是倒吸了一口气,腿根是不酸疼了,但…那里还很不适。   比照前生看过的十来部“动作片”,她可以很认真的说她家夫君很…十分厉害。身材也是绝顶好,属于精壮有力的那种,肌肉不硕大,线条极美。   “姑,你醒了吗?”辛语站在内室门口的摆屏外。   “进来吧。”吉安挪腿下床。   辛语端着盆热水绕过摆屏,一入内室就见只着肚兜的姑脖下、后背都有块块红痕,一般大小,不由凝眉:“姑,你身上起疹子了吗?”   “什么?”吉安低头一看,赶紧把里衣穿上,不去瞧辛语,清了清嗓子:“水放桌上,咱们赶紧收拾一下,我还要去丰禾堂给太爷敬茶。”   见她这样,辛语大概知道那不是疹子,红着脸走到桌边:“老太爷让周老管家过来传过话了,说他昨晚吃多了酒,让您和姑爷上午别去扰他,下午再去敬茶。”   吉安心里一暖:“夫君呢?”   “姑爷去别院送大伯他们了。”辛语上前,拿了摆放在床尾架子上的衣衫。   “他去送?”然后她在家睡觉,吉安脸上火辣辣,那人怎么不叫她一声?她三朝回门,还有脸见一家子吗?   辛语也觉不太合适,但那会姑正睡着。   “您…您也不必介怀,也许大伯他们没见着您,会更放心吧。”   闻言,吉安没好气地瞥向辛语,她好像知道得挺多?   目光投在身,辛语奉上衣裙,眼往墙角看:“对了,姑,周老管家还说从这月起我每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   这个吉安有想过从自己私房里出,但周老管家开了口,那辛语的月例就是走公中。   “青雨、绿云四个拿多少月例?”   辛语转过眼来:“都比我少,青雨、绿云每月八百文,蓝花、兰月每月五百文。家里予我这么多,肯定因我是您带过来的。”   理好肚兜、里衣,吉安穿上裙衫,来到六棱桌边,开始洗漱。   “青雨会梳头,要她进来服侍吗?”   “好。”   洗漱好,吉安坐到妆奁前,台上脂膏、胭脂水粉俱全。还有一面甚得她心的琉璃镜,足两尺高,就跟前生的玻璃镜一样,非常清晰。   取了盛脂膏的小白瓷罐,打开盖。其中膏体白似雪,还带着点点幽香。挖了一点,在掌心推开,对着镜子擦到脸上。   这个比她在娘家用的脂膏要润,似了雪花膏。   青雨低着头快步进内室,在离妆奁三步处屈膝行礼:“奴婢给少奶奶请安。”   “起来吧。”吉安虽然还不习惯,但也不能免了她们的礼,更不能露怯,只能像在娘家那般冷着脸:“过来给我梳头。”   “是。”青雨起身,放轻了手脚走上前,拿了梳子,小心翼翼地先给主子通头皮,气都不敢大喘。   吉安感觉到她在手抖,看着镜中的自己,就是冷着张脸,并不恐怖。   “你放轻松点。”   “奴婢该死。”青雨忽地跪到地上,都吓着了端茶水进屋的辛语。   “怎么了?”   吉安也想知道怎么了,回头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要不是见人真在害怕,她都以为丫鬟在给她唱白莲调:“起来,继续梳头。”   “是,”青雨立马站起,手还在抖,但没之前那么厉害了。辛语盯了一会,见无事便将茶水送到她姑手边。   给她梳头的丫鬟都怕成这样了,吉安此刻也不想去碰茶。就怕一动,丫鬟再跪到地上嚯嚯抖抖。   青雨给主子盘的还是牡丹头,只髻上簪、梳没有昨日那般多。如此吉安也觉轻松不少,喝了茶,方便回来,桌上已摆好了早饭。   样式有八种,每份分量不多,够两人食。才坐到绣凳上,筷子已送到手边。一盅牛乳摆到面前,身后站着拿公筷的厚唇丫鬟。   “奴婢蓝花,给少奶奶布膳。”   吉安知道布膳是作何,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筷子,嘴角抽了抽,目光瞟向旁,一只金黄饱满的蛋饺就被夹到了她的碟中。   站在对面的辛语,见此不禁吞咽了下,瞅了瞅蓝花,又看了看刚她姑瞟向的位置,一碟蛋饺少了一只。   蓝花的眼…可真利。   吉安缓了口气,动筷子吃早饭。一顿早饭用了一刻,在有意试探下,她碟里就没空过。直到抬手叫停,蓝花才不再动筷。   吃饱后,绿云端来温水服侍吉安漱口。水在嘴里鼓动两下,兰月将痰盂送来口下。   日子过得也忒废了!吉安想这大概就是黄氏、吉欣然所追求的。   出入内室都要绕过两扇摆屏,外间就是堂室。堂室很大,比吉家正屋还大。一水的黄梨木家具,地上铺了石砖,榻两旁摆了半人高的盆景。   外头日头正烈,吉安走到檐下,左右看了看。三知院和她娘家一般样,除了正房,还有西厢、东厢。只她娘家正房之后是院子,它这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小厨房连着后罩房。   脸上有雀斑的绿云请主子往右:“您的嫁妆晒过后,全收在库房。”之前就听说楚家给独苗苗定下个穷酸秀才家的姑娘。私下里,很多人都在议论。   六月初五那日晒嫁妆,可打了不少人的脸。她家少奶奶的嫁妆整整三十六抬,抬抬实在,人娘家还陪了庄子。   “好,”吉安进了库房,发现库房里不止她的嫁妆,还有满架子的书、十多个没有上锁的漆木箱子。   绿云一直留意着少奶奶的神色:“这些是少爷的。”   轻嗯了一声,吉安也没去开箱,待回过门,她得好好理一理库房。至于楚陌的东西,等她问过后再说。   “奴婢把库房钥匙交给辛语妹妹,您要什,让辛语妹妹来吱一声就可。”   “辛语还小,钥匙先放你那。”吉安也不急。这些丫鬟都是签了死契,周老管家可不是个面团。   绿云心中一喜,颔首屈膝道:“是。”   午饭前,辛语跑出去一趟,再回来已将早间梳头的事打听清楚了。她没找旁人,就问了周老管家的小儿子周明。   “现在的丫鬟都是姑爷出孝后买的,以前三知院里只有三个婆子,一个守门的,两个在小厨房。这个圆脸姑娘,不是之前的青雨。之前的那个青雨,一日上茶时,不知怎么把茶水洒到了姑爷袖上,被打了板子,送走了。”   只是把茶水洒到袖上?吉安敛下眼睫:“我知道了。夫君还没回来吗?”话才问完,就见楚陌绕过门口摆屏,进来了。   起身相迎,吉安笑着嗔怨:“你怎一人去送我哥嫂?”   快速扫了一眼,见她步子还有点不稳。楚陌伸手拉住她,细瞧面色。白里透粉,眉眼间似乎比昨日多了点什么。   “早饭有用吗?”   “喝了牛乳,吃了蛋饺、两块鱼饼、两只小笼。”吉安见他左眼里落了根睫毛:“别动,”抬手靠近。   楚陌看着皙白的指来到眼边,轻轻地挠,一下、两下,挠在眼也挠在他心头,心怦怦直跳。   拉出睫毛,吉安挑给他看:“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也不觉难受?”抽了帕子,给他擦了擦眼角。   盯着人,楚陌知道她眉眼间多了点什么了?多了点他。她的眼里有他,身上混了他的味道,眉宇间也落了他的影子。抬手描绘她精致的眉眼。   吉安上望,笑问:“你做什?”   楚陌不答,跟着笑,将人揽进怀里,亲吻她柔软丝滑的发:“你不喜欢院里的丫鬟?”   一听这话,背身站在丈外的辛语苦了脸。   “没有不喜欢,就她们好似很怕我。辛语在。”   辛语挪腿悄摸摸地往门口:“我去小厨房看看,是不是该摆饭了?”   这丫头比小肥丫懂事多了,楚陌抬起吉安的脸,唇落下。   亲吻没了昨晚的生涩,吉安从被动承受,到主动迎合,再到现在踮着脚去吮吸攫取。他的味道很好,淡淡的清爽中夹杂着一点微苦。就如他身上的一般,苦味中又透着股冷涩。   气息乱了,楚陌感知着体内的躁动,将怀里娇人箍得更紧,任由她在自己口中翻江倒海。   一吻之后,吉安不止腿软,连舌根都疼,但心满意足,拍了拍还箍着她的臂膀:“快松开。”   “别动。”楚陌箍着的手下落,稍用力将她压向自己。吉安顿时乖觉,安安分分地趴在他怀中,不敢再作怪。   沉静一刻,楚陌大呼一口气,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了。一把托起人,就往床边。   “等等,我我还难受。”   “不做。”   “不做你上床干什?”   “干点别的。”   三刻后,再坐到桌边,吉安脸比早间更冷,闷头吃饭,不敢去看屋里的几个丫鬟,左手放在腿上擦了又擦。只那股滚热死缠在指间,怎么也擦不去。   相较之下,楚陌就淡然多了:“吃这个,”夹了快粉蒸排骨放到吉安碗里,伸手握住她在擦的左手,送到嘴边重重嘬了一下。   吉安冷瞥了他一眼,抽回手,这人白日宣淫,真是有辱斯文。将碗里的排骨塞进嘴里,狠嚼,把脆骨嚼得咯嘣咯嘣的。原是想向他表达一下愤怒,未料嘴里肉还没咽下,就见男人盯着她的嘴,见她看去还坏笑。   那一笑就不禁叫她想起前生看的那些一筷子夹了半盘落苏放到他碗里。   “赶紧吃饭。”   落苏吃油,里面搁了红椒和蒜,很下饭。辣椒楚陌喜欢,但蒜不行。见他挑出蒜,伺候在旁的几个丫鬟被吓得脸煞白,辛语赶紧地出声:“姑爷,这落苏是我炒的,我不知道您不吃蒜,以后一定注意。”   “嗯。”见到蒜,他就知道是辛语掌的勺,估计厨房的花婆子和梁大嫂以为是做给安安吃的。   辛语拍蒜拍得很碎,吉安看他在挑,干脆将饭拿了过来,把自己的给他。她也不嫌弃,一口落苏一口饭。   倒是楚陌看着面前中间被挖了一个浅坑的饭碗,愣了好一会,扭头看她吃他那一碗吃得自然又喷香,嘴角渐渐扬起。   吉安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快点吃饭,吃完饭我要去丰禾堂给太爷敬茶,然后你还要祭告祖宗。”楚家进新妇了。   她要给他爹娘牌位磕头。   此刻丰禾堂里,楚镇中已吃好饭,正翻着他给曾孙媳妇备的礼:“周老钱,你说老夫什么时候能抱上小玄孙、小玄孙女?”   哎呦,小少爷不是才成完亲吗?周老管家两手交叉放在前:“少爷跟着方圆师父练内家功夫快十五年了,身子没的说。”   “嗯,韩氏嫁进楚家,也就这点对得起咱。”楚镇中突然抬头,推开榻几上的木盒子:“他太奶嫁妆里还有一块羊脂玉籽料,是当年我娶她时给的聘礼。那东西好,养人,可以拿出来打几块小鱼玉佩。”   周老管家点头:“是有一块人头大的籽料。”太夫人也走了有三十年了,她嫁妆一直封在老库房里落灰,今儿终于被想起来了。   虽才六抬,但每样都是稀罕物,全是老太爷给添的。   摸了摸白须,楚镇中思虑了片刻,扭头向旁:“周老钱,等丫儿回门归家,你就把她太奶、奶奶的嫁妆都抬到三知院吧。反正楚家日后也是他们的,老夫老了。”   周老管家没意见:“也该去信让外地的几个总管事都回来一趟,跟少奶奶过个面。”   “尽快吧。”楚镇中又拉过盒子:“京城那也该去信了,叫小峰把宅子清一清。等丫儿娘家侄女成完亲,他们就该启程了。”   “半月前就去信了,北边凉得比咱这快。不到十月便落雪了。得早点把宅子刷一刷,晒晒干。”   两口子到丰禾堂时,楚镇中笑嘻嘻地坐在主位上,朝着周老管家招招手:“快把垫子摆上。”一早闵婆子就来回话了,说昨晚上两小东西闹到子夜,那他就放心了。   周老管家手脚利索地在地上摆了两块垫子,回身就拱手道:“恭贺少爷少奶奶,祝少爷少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迅爷爷,”楚陌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给您喝茶。”   吉安能看出周老管家与楚家关系不一般,随着楚陌叫人:“迅爷爷。”   “嗳嗳,”周老管家笑得两眼都没了:“少奶奶客道了。”   “周老钱,你见完礼就别挡着了。”楚镇中吹胡子瞪眼,这老东西是故意的。   周老管家让开,请两位上前。   还是这两养眼,楚镇中笑开,看着他们跪下磕头:“好好好。”   还没敬茶呢,周老管家赶紧把茶奉上。楚陌先来:“太爷,请喝茶。”   接了小抿一口,楚镇中将茶杯放到一边。   “太爷,请喝茶。”吉安把茶杯举过头。   “嗳,”楚镇中喝了茶,将榻几上的盒子递出:“这是给你的,以后你帮太爷好好看着陌哥儿。”   吉安以为是照顾楚陌,全不晓其中还有另一层意思,接了盒子:“谢谢太爷。”   “快起来。”楚镇中礼送出去了,心情美得很,让小两口坐:“你们明早几时出发?”   吉安看向楚陌,楚陌端着茶杯:“早一点,寅时启程,若无意外,天没黑就能到东溪镇了。”   楚镇中蹙眉:“那还是让小华早一步等在临淇镇客栈。”笑看向乖乖巧巧的吉安,“回来就不要那么急了,边玩边走。齐州府兰衣县王嘉镇猪头肉特别好吃,还有蜜烤小猪。”   “太爷要随我们一道去玩两天吗?”吉安问。   “不了,我要带周老钱去南巷洲打水栗子。”楚镇中手指弹着膝盖骨:“等你们回来,让陌哥儿也带你去咱家地里转转。”   吉安弯唇:“好。”   又聊了一会,楚镇中就让两人回去歇息:“等日头偏西了,你们再去祠堂。”   本该上午祭祖,现…吉安看了一眼楚陌:“也怪我”   “咱家就三个主子,全在这了,没那么大规矩。”楚镇中送他们往门口:“再说祠堂里天天有供奉,他们也不缺香火。你去一趟,就是给他们瞧瞧,让他们在地下看准了人护着。早一时晚一时,都可。”   出了丰禾堂,楚陌拿走了吉安抱着的盒子,牵着她漫步在长廊上。吉安回头看太爷还笑眯眯地站在丰禾堂院外:“真的不带太爷吗?”   “你别想多。”楚陌垂目看脚下:“老人家年岁大了,不爱出远门。除了惦念辽边,就喜欢领着他那群老兄弟,盘弄家里的田地和河塘。去年这个时候,还为争水渠,带着几百佃户与东边唐计镇吵了三四天。”   吵不过就回家拉马,号召他那些老兄弟去唐计镇转转。结果唐计镇争水渠的壮年汉子,见着他们掉头就跑。   楚陌翻眼看向廊外小桃园里的矮桃木,一群白发老头,谁见了不害怕?   歪头瞧他抿着的唇角要扬不扬的,吉安抬手去推:“想笑就笑。”   抓住戳在他嘴边的指,楚陌将人揽入怀:“想吃桃子吗?前院也有个小桃园,桃树都是从南方寻来的,二十多年的树龄。每棵树上结的桃不多,但又大又甜。”   “你喜欢吸桃尖。”吉安说完就想跑。   楚陌反手将人抓住:“我们还是回去歇息吧。” 第44章 回门   “不要, 我要吃桃。”吉安后悔了,她刚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拼命想要挣脱钳制, 可那人的手跟黏在她腕上一般,不轻不重, 但怎么都挣脱不了。   “从祠堂回来,我带你去摘桃。”楚陌以为自己错大了, 稍用力将人拽进怀里,一把扣住她的肩头,嘴套在她耳上嘀咕着悄悄话。   吉安听完, 脸上着火, 娇斥道:“你讨厌。”耳上痒痒, 撇头躲避他哈气, 人被带着往回。   “不要这样, 我我还不太舒服,而且明天丑时就要起身。你等我缓一缓好不好?”   “不会难受的,我会很温柔。”楚陌笑着, 两眼晶亮。他的小妻子胆子十分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 但在他这却总喜燎火。吻上她烧红的颊,他喜欢她的区别对待,喜极了。   逃不掉, 吉安干脆不逃了,枕着他的肩, 手从后绕过落在他腰侧的玉带上,两眼下望,看过自己。   前生今世,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这副骨架, 纤纤细细,当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而且是该有肉的地方多囤,不该有肉的地儿尽量少囤。   “你在看什么?”楚陌将妻子的肩扣紧,让她更加贴紧自己。   吉安侧过头去笑着,不理他。   回到三知院,楚陌带着她直奔内室,看得正端着大木盆准备往井台的辛语,赶紧丢下手中物,跑上去将正房大门关上。   这门一关就到日头挂西山时才从里打开。换了身银灰锦袍的楚陌,一脸笑意地拉着含春带羞的吉安出来。   早间的衫裙,换成了竖领长衫,下搭马面裙。吉安双目盯着那人后领边的一块红痕,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她也不是全然被压制的一方。抖着两腿,快走两步,抬手向他的后颈。   楚陌脑后似长眼了一般,在手快抵近时将头低下,由着吉安帮他提领子。   “抬起头,让我瞧瞧。”   见遮住了,吉安目光下落,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肩头,身上这件锦袍也是她做的。顺着臂膀来到袖口,她给他做的锦袍多是窄袖。这样不但瞧着清爽,行动起来也利落。   “等回门归家,你帮我把绣架从库房里拿出来。我给你做些里衣。”   楚陌心似泡在蜜罐里,嘴里都甜丝丝的:“好,你也要给自己多做几身。我们库房里各色料子都有,用完了就让辛语去大库房领。”   轻嗯了一声,吉安弯唇。午后的那场纠缠,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疼,除却起初的不适,之后都很…很愉悦。   他轻轻的,她有享受到传说中的美妙,很陌生。看着他情动的模样,一股酥麻从尾椎骨顺着脊椎直冲向上,激得她连脚趾都抠紧。   两人到祠堂时,正好迎头撞见老太爷和周老管家。   楚镇中瞅两小东西都换了衣裳,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动了起来,十指欢快地舞。这宅子里什么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看对眼的,两人黏黏糊糊,真好!   小玄孙、小玄孙女,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包袱,麻溜地去排队等着投胎。不要犹豫,咱家日子可好过了。   “太爷,迅爷爷。”   吉安现在知道为何楚陌那般敬重周老管家了。周老管家本名叫周钱迅,是太爷在辽边捡的。那时老管家七岁,已经记事。大景立国,他随太爷来到了陕东,就一直在楚家伺候着。   不是贱籍,但对太爷对楚家却是忠心耿耿。   “好好,”楚镇中笑着看了眼西头:“这时辰正好,不热。”   祠堂的门已经打开了,笑脸周明正等在门口。见四人来了,立马拱手行礼。   楚家的祠堂并不阴森,周遭被打扫得很干净。天还亮堂着,祠堂里已经点上了烛火。楚镇中走在最前,领着曾孙、曾孙媳妇进入。   吉安抬眼扫过,摆在最正中的是楚南珉,也就是太爷的父亲。只…楚荣朗边上为何是空的?楚陌的母亲不是已经逝了,她的牌位呢?   周老管家从香案上取了一炷香,点燃奉给老太爷。楚镇中接了香,朝正中那位拜三拜。爹,您有玄孙媳妇了。   轮到楚陌和吉安,就不能站着了。一通跪拜后,香案上的大香炉里插了一大把香。   祭告完祖宗,两口子随老太爷去了丰禾堂用饭。楚陌少不得要陪着喝几杯。回去三知院的路上,有人竟装起醉酒,想赖掉下午说的话。   “不行,我要去摘桃子。”吉安现在就想吃桃。他之前哄她时说,小桃园的桃子软绵,汁水很足。她最爱吃的就是软桃,前生每次去超市必买黄桃罐头。   “我们先回去歇息。”楚陌趴在她背上,推着人向前:“等你睡着了,我酒也醒了,去给你摘桃。”   “不要,自己动手摘的桃子更甜。”吉安知道这人急着回去要做什,她才不会被骗。   歪头咬住她红了的耳尖,楚陌丧着脸哼哼唧唧。   双手向后抱着他,走到长廊尽头,吉安左拐往南:“你脚撑着点,好重呀。”拖了两步,不想背上一轻。天旋地转,人被横抱起,飞奔往通向前院的石拱门。   一阵笑声如银铃,荡在小园里。   前院小桃园里,桃树也不高,但长得大个又红的桃全挂在高处。晚上也无处去寻梯子,爬树又怕把树压坏。吉安抱着她夫君的臂膀,痴痴地望着高处的桃:“你当初是怎么翻我家墙头的?”   楚陌玩着她软得出奇的手指:“就站在马背上往上跳。”   那是进来,吉安转眼看向他:“你出去是站在大黄背上往上跳的吗?”别糊弄她。   “大黄的背太窄了。”楚陌放开她的手,揽住人上瞥一眼树枝头,下望吉安:“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摘。”   吉安连想都没想,仰头噘嘴在他唇上嘬了一下,头还没收回来,腰上一紧,人被托起,坐上了他的肩头。   “挑大的摘。”   次日寅时,出发往齐州府的马车上,多了一竹筐卖相极好的桃,个个都有成年男子拳头那般大。辛语守着桃,背倚着一只漆木箱子,打着盹。今日姑有人伺候,她跟着纯粹是回去看看爷奶、欣欣。   走在前的那辆马车里,桌几已被收回车厢底部。吉安正枕着楚陌的腿酣睡。倚着车厢的楚陌左手拿着书在阅,右手放在妻子脸上,修长白净的指摩着细嫩的皮肤。   翻页时,垂目看向睡相极好的吉安,拇指轻摁她粉润的唇,软软的。热乎乎的气息冲撞在手上,予他安宁。眼里清澈,心里沉静。拿着《战国策》的左手紧了紧,抬眸接着看书。   他考科举,是为入仕夺权,送走一些人。现在…手指轻轻捏了捏妻子的颊,夫荣妻贵。   马车在官道上快跑着,巳时正到临淇镇客栈。也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家不大的客栈人尤其多。左眉尾一颗大痣的周华没等马车靠近,就奔了上去。   “楚少爷。”   听着声,楚陌轻摩妻子面颊的手一顿,抬起眼眸:“怎么了?”   周华压低了声回禀:“齐州府知州之子谭東今日娶亲,车马也在东来客栈歇脚。咱们的马入了他们的眼。”   唇角微挑,楚陌继续看书:“照常换马,将备好的饭菜送上马车,我们就不入客栈了。”他不惧谭東。   谭志敏一个刑部郎中被下放到齐州府,他很清楚是为了什。也知道自己打眼,再有韩氏的出身摆在那,不被怀疑不可能。   但凡事得讲证据,他也非平头百姓。谭志敏想要拿他问话,证据呢?   方圆和尚上回嚷嚷着,寒因寺那棵菩提树命势更强了。一些人活着肮脏,但死了还是有点用的,譬如肥树。   周华明白了:“是。”   “怎么了?”吉安翻了个身,抓下黏在脸上的那只手,打了个哈切,用力夹了下眼睛,去看她夫君,见他手里竟拿着书,一拗坐起:“你怎么不叫我?”   楚陌看了一眼书,望向她:“叫你做什么,你要一块看吗?”   闻言,吉安连忙摇头:“不要,我怕压着你的腿打搅到你。”自个什么料,她还是非常清楚的。   “你没有扰到我。”楚陌扭转身从后贴上,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眉毛耷拉下放软了声:“安安,为夫脖颈有点僵。”   马车放慢了,人声愈发近。   肯定是看书时一直盯着没活动。吉安看了一眼车窗,回过头来亲了亲他的脸,手绕到他颈后:“我给你按按。我们这是到临淇镇了吗?”   舒服地嗯了一声,楚陌头倒向她:“你要方便吗?我们不进客栈。”   她还真有点憋。吉安也没问为何不进客栈,又给他摁了摁便收手了:“那你下去,让辛语过来。”   “我不能在这吗?”楚陌挑眉,他们是夫妻。   “不能。”吉安可是清楚的记得安博士有跟她说过这么一句话,老夫老妻就是从大便互相不关门开始的。当然她现在不是要大号,但在她这小号也不行,至少目前是这样。   楚陌哭哼哼地在她颈间拱了拱,马车停稳后,乖乖下去。不等辛语爬上马车,吉安就已经快速地解决了憋闷,洗了手脸。   辛语上来,提了恭桶便离开,要知车厢门边还杵着一位呢。   才想上马车,楚陌就见周华领着个身穿喜服怀系大红花的细长眼中年过来,那中年正是谭東。脸上依旧不见笑,在谭東走到两丈处时,抬手拱礼:“恭喜谭教谕了。”   “楚陌?”谭東诧异:“原来这位东家说的举人老爷是你呀?”他在十三园有见过这位,知州府里也有这位的画像。说来也是巧,迟陵县县学十三园,竟是楚陌家里产业。   早有听闻楚家祖上擅经营,像十三园这样的产业,在齐州府还有三个,只租不卖。每年单租子就要收四五百两。   楚陌淡淡一笑,并不热络:“谭教谕可是有事?”周华年长周明四岁,是迅爷爷四子,良民身,在外是马贩子。他也确实是个马贩子,只卖的马全是来自楚家在辽边的马场。   谭東面有难色:“我迎亲,原以为客栈这会有马,不想哈哈…今日真是不巧。你这是”   “陪内子回门。”楚陌没有跟他客气,摆手让周华换马:“谭教谕应该走驿站。像东来这样的小客栈,你想要换马,得提前联系好马贩子。”   “是是,”谭東此刻心里恼得很,他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楚陌竟丝毫没有要相让的意思。父亲判的对,楚陌应是与骆斌云案无关,不然他也不会这般不给脸面。   楚陌见辛语提着干净的恭桶回来,回头吩咐家丁:“换好马就上路,最好能赶在天黑前到东溪镇。”   “是。”   “那我就不打搅了。”谭東瞥了一眼马车厢,抬手草草拱了拱便转身离开了。   “好走。”楚陌接了辛语提着的恭桶,回身上了马车。抱膝坐在车厢里的吉安上前接了恭桶,将它放回车厢底:“刚刚那个谭教谕,是迟陵县县学的那个谭教谕吗?”   “对。”楚陌思及若不是他下手快,眼前这位有那么一丝可能会跟谭東扯上,心里阴风阵阵,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嘴杵到她耳边小声嘟囔。   “这个谭東不是好人,迂腐虚伪,还极狂肆。今日他是碰上我了,若换作旁人,马肯定就成他的了”   吉安还以为他要做什,嘟嘟囔囔一大套,竟全是在数落谭東的不是,心里感觉不太对味:“你跟我说这些做什?”   “谭東娶了范州府一位老举人的女儿。”楚陌敛目:“昌平二十四年乡试后,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宴请举子,问了几个举子家里的情况。”   推开人,吉安细观楚陌,见他眼神明亮脸上有不屑,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家丁声:“少爷,饭菜送来了。”   楚陌转身开了车门,接了膳盒。不过十息,车马动了,很快就上了官道。两人也不急着吃饭,楚陌放出小桌几,盘腿坐到桌几边,望着对面的妻子。   “谭東丧妻多年,一直未娶。他有心仕途,家又有女,后院不可能一直空着,肯定会再娶。填房家世不用好,但也不能差。”   吉安趴到桌几上,冲他一笑:“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一句话冲散了楚陌心里的那点不快:“而且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楚解元,你能说点好的吗?”吉安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拉近:“再给你一个机会,快点。”   楚陌额抵着她的:“生同衾死同椁。”   “你该说琴瑟和鸣,花开并蒂,枝繁叶茂,白首偕老。”吉安真是服了他了,不是死鬼,就是死同椁。   “我记住了。”   她每说一词,楚陌心就跟着蹦一下,一口噙住她的唇,吸取她嘴里的甜。会与他这么甜的话,嘴里一定是藏了蜜。   行进半个时辰,马车靠边停下用饭。申时初抵达东溪镇,吉诚已在镇外等着。   见着人,吉安竟生欢喜:“大哥。”以前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嗳,”吉诚笑呵呵的,瞧小妹脸色红润,放下心了:“昨日我们回时,善之说今日早上寅时出发。我估摸着差不多这个时候到,还真就准了。别下来了,赶紧回家。家里爹娘正等着,一上午来回跑了十多趟,外头就不能有丁点动静。”   吉安鼻酸,眼里滑过晶莹。   枣余村头吉家,吉孟氏正看着端坐在小凳上的小孙女:“你指头顶着布,针还往顶着的那处戳,戳到手了。”   老二给她找的好活,教他闺女女红。哎呦,她就没见过比她小孙女手更拙的了。教了两天,她盯着,小丫头还老把自个戳得眼泪巴巴。   “奶,欣不喜欢爹了。”欣欣吸溜一下,小脸更丧。   “不喜欢你爹,你也得学。”吉孟氏来到她身后,将人拉起,自己坐下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咱不求有多精,但总得会一点。日后能给自己缝件衣裳,纳双鞋底就行了。”   欣欣窝在她奶怀里,泪眼盯着布,小手被包裹着:“奶,姑走亲戚怎还不回来?”   缓了两天,吉孟氏心里除了空,没那么难受了:“你姑不是走亲戚,她是出嫁了。以后你去你姑家,那才叫走亲戚。”   “出嫁是什么?”欣欣好奇。   “出嫁就是…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吉孟氏眉头蹙了下,停下手,抬头看向外。她好像听到车轱辘声了:“老头子,是不是丫儿到家了?”   闻声,吉忠明立马从西屋里走了出来:“我去瞧瞧。”快步向院门,院门敞着,一步跨出就见高头大马到村头了,立马欢喜道,“到家了到家了。”   真到家了?吉孟氏夺了小孙女手里的碎布头,扔回针线篓里,牵着她:“走,我们迎你姑去。”走到西厢三房门口时,正好遇着老三和出来倒水的樟雨嬷嬷。   樟雨嬷嬷见奶孙两往外,笑道:“老太太,让老爷领着二小姐去迎就可。您和老太爷还是该坐家里等。”   吉孟氏没理,自家不是什高门大户,没那么多劳什子规矩。   吉彦见他娘没有要往回的意思,便走到另一边搀扶。   “我还没七老八十呢。”吉孟氏甩开扶着的手,扭头狠瞪压着声道:“你那闺女也要好好管一管。”别当她瞎,丫儿成亲那天,她那样是为亲姑还是为什么?   “儿子已经关她禁闭了。”吉彦也恨,好在众人都以为她是舍不得亲姑。   吉孟氏冷哼:“但愿有用。”   马车停下,楚陌先一步下车,后撑一把吉安:“爹,叫你们久等了。”   “等到就好。”吉忠明虽晓楚家不会亏待,但只有亲眼看过闺女,他这心才能落到实处:“一路颠簸,累了吧。快回家里歇息。”   “不累。”吉安上前,揽住迎出来的娘,给她爹掸了掸肩头,垂目与欣欣对望:“你才哭过?”   触到伤心处了,欣欣把两小肉手一翻,摊开来:“姑,爹要欣给他缝衣服。欣不会,在跟奶学。”   听到这话,楚陌特地靠上来瞅瞅,瞧见小肥丫指上的红肿,戏说到:“真没少戳。”   “呜呜…”欣欣秉不住了,眼泪花子又淌了下来:“等欣学会了,不给小姑父缝衣裳哇”   “你小姑父可不缺你这手。”吉俞两口子跟着大嫂出来了,拉过闺女,给她擦了擦眼泪。   朱氏不着痕迹地打量眉开了的小妹,心里欢喜:“一早就在盼,可算是把人盼回来了。”   家丁卸下回门礼,请示一声便驾着马车离开了。吉孟氏见了:“在这喝口茶再走?”   “不麻烦了,娘,他们去县里歇着。”楚陌扭头与媳妇说:“你陪爹娘、大嫂二嫂先进去,我跟大哥他们把礼搬回去。”   “好。”   直到坐进正屋,吉安也没瞧见吉欣然。这次周老管家备的回门礼,比较实在。除了布匹、笔墨纸砚,还有几盒首饰。给吉孟氏的是一对实心金镯一对玉镯,一套子母绿头面。   “这太贵重了。”吉孟氏虽心喜那纯粹的子母绿,但却不敢收。   楚陌笑说:“您拿着,就当我和丫儿孝敬您的。”   “给丫儿多好”   “我压不住这色。”吉安知道她娘喜欢:“快收起来。”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又拿了一个小盒递给她爹,“庆城的端砚。”   吉忠明接过,打开一看,喜得眼都笑眯了。当场就拿了出来,和三个儿子细观,嘴里还念念有词。   给朱氏、洪氏、巧娘的都是玉手镯,水头比吉孟氏的差些,三人拿到就套腕上了。予黄氏的是只样式极新的祥云纹鎏金钗,倒是吉彦随两哥哥得了块青竹玉坠。   “欣欣,快过来,这是老太爷特地着周老管家给你备的。”吉安将木盒打开,里面全是小巧可爱的金银丁香、小小的金银珠子发带,还有一块蝙蝠小玉牌。   “这”   吉俞脸红了,婆娘得了只玉手镯,这又来一盒。照这样,之前他陪嫁给小妹的那点,就只多不少都回来了。   “谢谢姑。”欣欣不客气地抓了蝙蝠小玉牌就往自己腰上扣,看得屋里几人都乐。   “这丫头晓得要好看了。”吉孟氏摸了摸小孙女头上的小花辫。   吉安把最后一块小鱼玉牌给了巧娘:“小豆豆的。”   小豆豆正在东厢睡觉,巧娘代接了,欢喜道:“谢谢小姑、小姑父。”玉牌虽不大,但握手里温润润的,绝对不比三婶那根金钗便宜。   “我瞧欣然没什耳饰,便挑了两对,三哥代我给她。”吉安把巴掌大的漆木盒子递向吉彦:“家里的小子,他们的礼就是那两箱笔墨纸砚。”   辛语洗了一盆桃端了进来:“大家都尝尝,这比姑庄子上的桃要大要甜,是昨晚姑爷带着姑特地去摘的。” 第45章 望远   看见这桃, 吉安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画面,脸上的笑变得不自然,腮边渐热, 泛起了粉。   “桃种是南边的,每年迅爷爷都会给树剪枝, 不让多结。”楚陌瞅向倚在二哥腿边盯着桃看的小肥丫:“欣欣,你不吃吗?”   “吃呀, 但欣爷奶、大伯大伯娘、爹娘、三叔、姑姑小姑父还没吃,没轮到欣呢。”小丫头眼巴巴地望着那盆桃,两手抓着扣好的蝙蝠小玉牌, 嘴里生津, 咽着口水。   吉俞笑道:“五岁了, 该上规矩了。”   “对, 欣要懂礼。”小丫头附和地点了点脑袋。   将桃放在桌上, 辛语上前:“走,大鱼带你去把手洗洗。”也是她疏忽了,该先送盆水进来, 一屋子人手都没闲着, 摸了不少东西。   “好,谢谢大鱼。”欣欣走出两步,想了想又添上两字:“姐姐。”   “哈哈”众人乐了。   “规矩上得不错吧?”吉俞有些得意, 两眼看着闺女跨出门槛才舍得收回:“善之,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京都?”   这事吉彦也极在意, 望向楚陌。楚陌右手玩着挂在腰上的羊脂玉坠,没有迟疑地回道:“等三哥家闺女成完亲,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我们?”吉彦移目向楚陌下手:“小妹也跟着一块?”   “嗯,”楚陌笑道:“不然我这么急着成亲做什?而且此回去京都得要大半年, 她得跟着。”放开玉坠,旁若无人地覆上吉安置于腿上的手,指插入缝间扣住,“到时我们会直接从范州府西峡那里坐船,走水路上京。”   大半年?吉俞笑道:“十拿九稳了?”   楚陌笑而不语,但面上却不见谦逊。   对此安排,吉孟氏是极满意的,但嘴上不能这般说:“那老太爷呢?你们两都走了,把老太爷一人留在府里?”   吉安看向楚陌。   楚陌手下紧了紧,指头挠着她的掌心:“这是我太爷坚持的。这次来齐州府,我们也想叫他老人家一道。可他一心全在南巷洲塘里的水栗子上。”   “到了京城,你们可有地儿住?”有然丫头之前的那番作态,吉忠明并不想善之与老三翁婿一道。可又听人说过,每逢会试年,京里的客栈就难定得很,环境、位置稍好一点的在前一年就全被定完了。   “这个不用担心。”楚陌笑中带着满满的无奈:“我开蒙两年,夫子与太爷说我资质不错。他老人家性子急,正好手里又宽裕,便在京里买了处宅子。   三进的小四合院,年头比较久了,不大,但胜在离内城贡院近。家里已经去信,让管家收拾。”   就算没去过京城,在座的也都知道靠近内城的地儿富贵云集,寸土寸金。洪氏与朱氏相视一笑,就这黄氏还见天地较着劲,不是自找没趣吗?   詹家那里已经着手准备去京里赴考的事,昨天送信过来,让问问楚陌要不要一道,他家在京里有处小宅。   哪想人自个家里有?而且话说到这,楚陌也没问老三一句。   “快洗洗手,吃大桃子。”欣欣张着白净净的两爪子,笑嘻嘻地领着辛语进屋。站在桌边,看着他们洗手,挨个发桃,发到最后终于轮到自己了。抱着桃子退到她爹腿边,开始专心吃了起来。   吉安望着手中散着诱人果香的桃子,想吃但又…边上那位今儿正常了。昨晚上摘完桃子回三知院,他对着她吸了两个桃尖。   “是比你庄上的好,甜不说汁水还多。”吉孟氏又咬了一口,肉也不硬,她和老头子岁数大了,牙口都有点颓,吃这个正好。   欣欣相当捧场,重重点了点头:“很甜。”   “你们要是喜欢,我让迅爷爷给育几株小苗?”楚陌笑着说。   吉孟氏还真有点心动:“麻烦吗?”   “不麻烦,就在自家院里。”楚陌摇了摇吉安的手,面上一本正经,只看着她的眼里带着点点戏谑:“怎么不吃?”   吉孟氏关心道:“是不是在车里闷着了,回房歇会儿?”时候也不早了,家里也该准备晚饭了。   不等吉安应话,吉忠明已经叫了:“马车上颠一天了,你带善之去你房里缓缓。”   在几声关心下,吉安若不想多解释什,只得领着人往东耳房。东耳房里除了空了点,一切如旧,外间辛语的炕上铺了竹席,放了薄被。里间她的床上,竹席外蒙了一层丝缎。   正想转身,拿着桃的右手被抓住,人被压到一旁柜子上。楚陌拉着桃来到嘴边,笑对她吸起桃尖。   “还来?”吉安捶了他一下:“你是玩不够了吗?”她这是“祸”从口出,瞅他吸得欢,不禁也凑了过去争抢。只嘴才碰到桃,她手就被拉下了,唇被噙住顶开,大力吮吸。   一吻过后,楚陌轻轻咬了咬爱妻的唇,哑声问道:“我甜吗?”   腿都软了,吉安看他两眼晶亮,也乐意配合:“甜,比桃还甜。”紧抱着他,嘴又贴上去嘬了一口,“晚上你去哪里住?”照风俗,他是不能留在这过夜的。   “为什么是我去哪里住?”楚陌头抵着她:“你不跟我一块吗?”他们成了亲,就该在一张床上睡着。   吉安把桃送到他嘴边:“今天回来晚,我想在家住一夜,陪我娘说说话。”   “今晚我们先回十三园住,明天一早再回来。”楚陌咬了一口桃,不是很同意她撇下他,留在娘家。   “十三园?”吉安挨着他刚才咬的地方咬了一口:“家里在那有院子?”   “十三园就是我们家的。”楚陌对赚了三舅兄十多年的租子,是一点都不觉尴尬,笑看着诧异的媳妇,额顶了顶:“是不是突然觉得太爷深不可测?”   点了点头,吉安是真没想到:“为了表达敬意,我决定再喂太爷曾孙一口桃子。”   “那谢谢太爷曾孙媳妇了。”楚陌在她咬过的地儿,大咬一口。   他不同意她留在家里过夜,吉安也不坚持:“那我们今儿吃完晚饭就回,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走县城里买点菜带回家。”   “好。”楚陌头枕到媳妇肩上,在她颈窝蹭了蹭:“安安,明天有空,我带你去红枫林转一圈。”   提到红枫林,吉安就想起那回欣欣大解的事,不禁笑起:“好,”转眼小丫丫也长大了,开始学规矩了。   楚陌知道她在笑什么,那天他其实很意外。迟陵县北郊庄子一别,他以为不会再有第三次见的缘分。只天意如此,也是那次之后他才确定自己对安安生了别样的心思。   抬手转过妻子的脸,楚陌亲上。她太美好了,他心悦她。   吉彦在正屋与爹娘兄弟说了自己的安排,便带着礼回了三房。楚陌的态度,他已经清楚地领会了,无奈又无力。   今儿出嫁那位回门,黄氏也特地让婆子给她换了身衣衫。等了半天,人没等到,等到了一支祥云纹鎏金钗,顿时挂拉下脸。就这东西也往她屋送?   “太太,”田婆子端水进来:“奴婢刚瞧见了,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手腕上都多了只玉镯子,一看那水头就知是好东西。”   还有这样的?黄氏被气得两眼大勒,握着钗子的手收紧,拇指用力下压,将那鎏金钗子生生压瘪了。呵,轻飘飘的,果然就只是层皮。甩手扔了出去,叮地落在地上。   吉彦回屋放了东西,正要往南房,听着声走进北屋,见好好的钗子被糟践了,顿时锁眉:“你这又是在作何?”自她卧床后,真的是越来越蛮不讲理。   “吉文礼,你还好意思问我?”黄氏红着眼眶含着泪:“贴了九十九两银,”手往地上一指,“她就回这么个东西给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给你们吉家生了两儿一女。我就不配戴个玉镯子吗?”   吉彦上前捡起折了的钗子:“你该知道小妹在乎的是什么,她能给你回支钗子已经算是全了面子情了。”瞥了一眼站在床边淘方巾的田婆子,“还有,贴九十九两银的是我,不是你。另外,你闺女八月也要成亲了,人家不来礼了吗?”   小妹向来不喜亏欠人,当然人也不能拿她当软柿子捏。   “那大房、二房”   “别提旁人。”吉彦怒斥:“这家里就你敢半夜三更披头散发去吓娘。”还要他说什?   “没分家前,你灶上手艺如何,十年如一日,没见长进。这家一分,一夜之间,你是什么都能做。豆腐肉丸、烧二东、锅塌鱼、辣鸡块…你娘家嫂子就这么过日子的?”   黄氏哑口。   见她气焰蔫了,吉彦冷嗤一笑,转身往南房。南房里,吉欣然正在抄着经文,樟雨嬷嬷给她打着扇。   走进去,吉彦将拿在左手里的木盒放到桌上。   搁下笔,吉欣然屈膝行礼:“爹。”   “这是你小姑给你的。”吉彦拿起她抄写的经文,字不错,比起信旻都不差。但他不晓抄了这么些,她悟了多少。   也不看盒中物,吉欣然低垂着头:“您替女儿谢谢小姑。”   “还有不到两月,你也要出嫁。”吉彦丢下经文:“为父不欲多说什,只希望你谨记两条。一、不是你的不要惦记。二、无论是楚陌还是詹云和,都非你能戏耍的,不要玩火自焚。”   心头被重击,吉欣然打了个激灵,泪垂在下眼睑上:“爹”   “抓住你现在所有的,而不是去肖想旁的。”该说的他都不知道与她说了几遍了:“成亲前你就在屋里待着,好好抄你的经文。”   泪滴下,吉欣然重咽下嘴里的苦,她也在怪自己。可爹如此作为,却叫她难以承受。   “您这是要断了女儿日后回娘家的路吗?”被禁足到成亲时,她还有何脸面回娘家?   “不想回就不要回了。”吉彦甩袖离开。   脚下一软,吉欣然跌坐在地,痴看着那扇开着的门,心里寒比冷冬。   在东耳房待了一会,吉安就出来了,去马车里拿了《战国策》,让楚陌在屋里看,自己去了厨房。见她娘正指挥着大嫂、二嫂洗菜、切菜,便问:“有什我可以做的?”   吉孟氏回头看了一眼,吩咐巧娘:“等肘子上猪毛拔干净了,你照着我之前教的那样把它腌一下。”   “好。”   拉着闺女去正屋,来到里间,吉孟氏就开始动手扒她领子。   “娘,”吉安有些害羞,手挡了一下。不过吉孟氏还是见着了脖下的红痕,立时弯了眉眼,这她就放心了。帮着理好领口,母女俩坐到了炕边。   “小日子才来半年多,咱也不急着怀。女婿还想着带你一道去京里,该是也不急。趁着时候,你好好补养补养。”   吉安笑哭:“您在说什么呢?”楚陌的意思是等明年考完了会试再要,故几回做那事,他都…这正好合了她的意。但和娘讲   “我在说正经的。”吉孟氏抓着女儿的手:“哪天你要是怀了,就赶紧来我带信。”   “这是一定的。”吉安靠在她娘肩上:“我要是真有了,就立马着人来接您和爹。平时不能抢,有了合适的由头,大哥、二哥也不能拦着。”   听着这话,吉孟氏心里喜:“什么由头,孩子最重要。你上头又没婆母,我不看顾着点,怎么行?”   “就是。”吉安都想好了,等一切安定下来,就先接了太爷和迅爷爷到家里。等她有了,再把爹娘弄到身边。四个老人家正好搭伴,一道玩。   “今晚在家里住吗?”   “不了,我们回十三园,明天一早再过来。”   “到底成别人家的了。”吉孟氏也没问为何回十三园,搂着闺女晃了晃:“女婿待你好吗?”   “好,”吉安手指一竖:“除了辛语,院里还有四个丫鬟、三个婆子伺候我。”   吉孟氏变了脸:“那些丫鬟什么说头?”   “您别多想,都是出孝后买的。他没心思在那些上头。”   “那就好,不过他没心思,不代表那些丫鬟也没有。反正你得留意着点,别叫谁钻了空子。”   “知道了。”   吃了晚饭,又留了一会,楚陌便带着吉安离开了,从始至终都没说去瞧瞧黄氏。   马车里,吉安抱着拱她怀里撒“酒疯”的男人,想哄不知怎哄,想推又推不开,无奈极了:“我又不是故意把你撇东耳房里的。”   “你还给我塞了一本书。我那会眼里都是你,你却视而不见,扭头就走了。”   “我回来总要跟娘说说话,叫她放心。”   楚陌抬起头:“所以岳母不放心我是吗?”   “不单指你。”吉安捧着他的脸:“是任何一个人娶了我,她都不会放心。”   “那还是不放心我。”原就被酒劲冲得有点泛红的眼眶,这会更红了,楚陌委屈:“你有没有给我说很多好话?”   吉安被他闹得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回娘家,她绝对不允许他沾一滴酒:“有。”   “你怎么说的?”露了期待,楚陌贴在她嘴边。   “说你对我很好啊。”   “还有呢?”   还有没谈你,吉安笑了。楚陌见状,跟着呵呵冷笑:“一句话苍白无力,你还骗我说很多,来回数也就五个字。大晚上我陪你去前院,把你放肩上摘桃的好呢?你昏沉沉,我抱你去温池子清洗,还给你揉”   “可以了。”吉安捂住他的嘴:“你到底闹哪样?”   楚陌亲了亲她的掌心:“今晚你在上面。”   脸上火热,吉安狠瞪他一眼,就知道是这样,一把将人搂紧,嘟囔道:“不许再闹了。”   如意了,楚陌立时变得乖顺,安分地由她抱着:“好。”   县学广霖巷,十三园有一长排,对外出租的是一到十三号院子。单号院都是三间屋的小院,双号院则是五间屋。另还有一处零号院,从不出租,是主家院。   院子结构,与三知院一般,只占地没有三知院大。今晚辛语没跟着回来,仅楚陌、吉安入住。管事早就将正房的烛火点上了,热水也备得足足的。   楚陌也不用人领路,拉着吉安就进了正房。   翌日天还没亮,屋外就传来打钟声。睡得正香的吉安被扰得眉头直蹙,一声声的连打了几十下不歇,翻身朝里,头往薄被里钻。   已经醒了的楚陌,将人拉了回来,手落到她耳上:“马上就停了。”哼唧两声,吉安从他身上滚过,换条臂膀枕着。不一会,钟声终于停了,可…人也醒了。   “现在几时?”   楚陌见她眼底泛青,心疼不已:“丑时末,你再睡会。”   丑时末,那她不是才闭眼不到两个时辰?吉安翻身躺平,闭上眼睛,一刻、两刻过去,越来越清醒,呜呜咽咽哭出声。她睡不着了,明明双目又干又涩。只眼泪还没哭出来,身上一沉,口中已被入侵。   连着回了两天娘家,吉安心满意足了,逛完了红枫林便与楚陌踏上了回程的路。不甚急,路上慢慢悠悠。   从冯家岭到邰忆亭,再到照荷台,走了两天。等抵达老太爷说的兰衣县王嘉镇时,已是六月十三下午。   寻了家环境不错的客栈,要了三间上房。放了东西,楚陌便带着吉安出去了。成婚后,吉安将夏日的帷帽帽檐换成了轻纱,不但可以遮阳还不影响视线。   “我们现在就去吃猪头肉吗?”   “你想吃我们就现在去。”楚陌紧拉着吉安:“不想我们便先去芙蓉街逛逛,那里有家珞子坊,坊中全是从滨城海岸过来的舶来货。”   吉安来了兴致:“那我们先去珞子坊。”海禁可是昌平十七年才开,舶来货正稀奇。   “好。”   芙蓉街上熙熙攘攘,楚陌带着吉安靠边走,将她护在里,避免碰撞。吉安以为珞子坊就是个小小的铺子,到时才知确是铺子,但那铺子足足占了半条街。   铺子里人也不少,五步一高壮伙计。楚陌牵着她来到楼梯口,交了十两银上了二楼。   见之,吉安不禁挑眉,楼上是贵宾区?到了二楼,摆设布置还真比一楼要有格局,且空隙间还有茶桌。   统一服饰的妙龄女子端着托盘,面带微笑四处游走。这里也没有壮汉伙计盯着。   楚陌侧首,嘴杵到吉安耳边小声道:“珞子坊才开时还不是这样,但开了一阵子后发现,看稀奇的人多,买的少。便将货物分类,上等货放楼上,次等货摆楼下。刚交的十两银,一会可以抵扣。若没有喜欢的东西,他们也会退还。”   扫视一圈后,吉安不由感叹,这古人的想法还真不弱于现世。他们到了二楼,没人服务,但路过的女侍都会颔首致意,如此又不会觉得被冷落。   “我们去那边。”楚陌牵着吉安往南边货架去,那里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玩意儿。走近了,吉安几乎都认识,玻璃球、玻璃小镜子、宝石项链,还有手绢、皮裙等等。   “按旧例,这几个货架都是新来的货。”楚陌见媳妇对手绢、裙子不感兴趣,便拉她去看镜子。   大小不一的镜子近百件,吉安倒是想买,但一瞧价格,顿时就没心情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竟要九两银,再添几两都能打张拔步床了。拉着楚陌往前走。   等着,等下回见到吉安安,她一定把玻璃制法给问出来。   “不喜欢吗?”楚陌拿了一面打开着的小圆镜:“这个出门带着方便,我们买一个好不好?”   吉安摇头:“不要,我们去瞧点别的。”目光掠过两边货架,奇奇怪怪的形状也…往回看,她好像瞅到了一个竹筒样的东西,与吉教授收藏的那支“千里眼”一个样。拉着楚陌走过去,伸手拿过。   来回看了一遍,镜面凸起,应该就是望远镜。小心地拉了拉头,嗳,还真拉开了。走到前方道口,放眼上望一圈。呵,还真是望远镜。那照着这推断,大景应处在明朝中后期。   “这什么东西?”楚陌凑近。吉安头往前一倾,连左眼都闭了起来,她看到了什么?那是詹云和吗?   “怎么了?”楚陌眯着眼睛,顺着方向看去。来来回回的人,出了五丈,脸都看不太清。   吉安不能确定,把望远镜放到楚陌眼上:“你瞅瞅路道尽头那个是不是詹云和?他好像带着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两眼盯着右前方,完全没留意到楚陌垂在身侧的右手一下子握成了拳。   “是他吗?”   “是他。”楚陌没想到这次无意之行,竟叫他找到了一直在想的东西。方圆和尚说,五十七年前,他的海东青在关外被射杀,没了“千里眼”,不然他定可以领着北伐军直取北漠。   “詹云和有个姐姐,早出嫁了,两个庶妹都还小。”吉安猜他在陪的应该就是书里的第一女配,詹云和舅家表妹,唐悦儿。   抽走媳妇拿着的“千里眼”,楚陌复又牵住她的手:“我们要过去吗?”悄悄地把“千里眼”归回原样,他给她多买几面镜子,这个就给他吧。   “不去。”   又不是楚陌领着姑娘逛街,她管那么多做什?回过头来,正想拿过她的望远镜,面前就多了玻璃镜。看了一眼玻璃镜中的自己,上望楚陌,轻声细语地与他商议:“我们买刚刚那个竹筒好不好?这个没甚意思。”   楚陌露了担忧:“媳妇,刚那东西挺有趣的,你要是得了会不会就不喜欢跟我玩了?”   这…这都什么呀,他还小吗?吉安摇头:“不会的。”   楚陌明显不信:“买可以,但由我保管。不然你天天拿着它,看得那么远,而我却离你这般近,你的眼里肯定很快就没有我了。” 第46章 吵架   盯着他的脸品了一会, 吉安伸手去抓住他的另外一只手。呵…果然握得死死的,这人也真是的。   “你想要就直说,干嘛要逗我?”望远镜于她又不是什了不得的物件, 扭头去看货架,就一只吗?   楚陌心似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不由收紧牵着她的手:“我要你就给吗?”   “嗯,”吉安从上到下看过货架, 摆出来的还真就只有这么一个:“不过不要买镜子,我们家有琉璃镜,一样用。”   “要是仅有一只呢, 你也给?”楚陌像是抓到了什么, 眼底深沉, 目光专注地盯着吉安, 面上没了之前的刻意。   他怎么了?吉安回过头来:“给啊,”挠了挠他绷紧的手背,“你很喜欢这个孔镜?”   楚陌吞咽了一下:“我喜欢,你就给吗?”   “那要看是什么了?”吉安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你若是哪天喜欢上一个女子, 想要纳了人家。那我劝你, 还是先把我解决了。否则就死了这心,别做梦。”   不可能,楚陌赶紧摇头:“不会, 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别人了。”将人拉近,想要抱入怀。   “干什么?”吉安抬手抵在他胸前, 像做贼似的左右瞄了瞄,已有几人往这看来了,低声斥道:“在外面呢。”一个望远镜就叫他此般激动,还真是叫她不知说什好。   楚陌不满:“我抱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就不行了?詹云和都快要成亲, 还带着别个姑娘在外光明正大地溜达。”   她怀疑这位在诋毁人。吉安瞪了他一眼,手下落拉开揽在她背的那只手,牵着闹脾气的俊相公往旁边货架去。就冲刚哪句“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别人”,她乐意惯着他。   “我给你买几面小镜子?”楚陌以为女子爱俏,该没有不喜镜子的。   吉安加重语气:“不要。”他刚拿的那面小圆镜,她一点都不稀罕。前世比那好看做工更精致的小镜子,都是被拿来当赠品的。网购梳子,送一面。买盒扎头绳也送一面,买支口红送的还是镜子。   她大学宿舍的抽屉里,没有二十面,也有十八面。还九两银子,九文钱她都嫌贵。   好吧,看来安安是真的不喜欢。楚陌不再坚持了:“那我们再看看别的。”   两人连着走过两排货架,吉安没一件入眼的:“我有点饿了。”   “没有喜欢的吗?”楚陌见她摇头,犹不死心:“还是拿一面镜子吧,你自己挑,大小都可以。”   “家里有镜子。”吉安拉着人往楼梯口,楚陌目光还流连在那排镜子上。快到楼梯口时,一抬眼竟撞上走出对面货架的詹云和。吉安神情冷漠地撇过,就似不认识这么个人一样。只詹云和却露了不自在。   “真的不买吗?”   余光瞥见詹云和一步退回,吉安心里生了不屑:“你望哪里呢,看脚下。”踏上楼梯,楚陌终于死了心:“我们去问问店家像那样的孔镜还有没有了?”   吉安不在意:“好。”逛街嘛,又不是一定要买点什么。   此刻,避到货架后的詹云和正气恼,恼自己为何见楚陌回头要躲,实不磊落。他又没做什逾距的事,陪母亲、表妹来珞子坊买点东西罢了,只母亲略有不适没来而已。   “表哥,你怎么了?”身着嫩绿交襟襦裙的女子,帷帽帽檐仅有半尺,精巧的下巴露在外,既不出格又增多了两分俏皮。   詹云和扯了下唇角:“无事,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我们去看看镜子,芸珊姐姐再三嘱咐我给她带两面。”   “那走吧。”   吉安、楚陌到了楼下,就有专门的人领着去结账。   “这孔镜三两金,二位有押十两银在此,再付二两金便可。”大胡子老汉穿着短打,全不似个生意人。   “这孔镜还有吗?我与内人都喜欢,想再买一只。”   老汉抬眉:“还真没有了,”手指俊小伙拿着的孔镜,“就这个还是咱东家路过一处荒岛,救了个高鼻子,那高鼻子给的,说是航海可以用。东家带了回来,就直接随货送坊里了。”   吉安不解:“你们东家怎么没留着自个用?”   老汉乐了:“小娘子,您是不知道。那高鼻子拿着此物,船还是翻了。东家瞧过了,这东西出门游玩时看看远景十分得意,但海上…不行。”   付了二两金,两口子出了珞子坊。日头偏西了,楚陌带着吉安往西直街成婆铺子。王嘉镇上做猪头肉最有名的就是成婆铺子。东直街上喜桂酒楼蜜烤小猪烤得最好吃,皮脆肉嫩。   猪头肉一端上来,吉安就知成婆铺子家的食材是精挑细选,猪头肥瘦适中,卤料也上层。肉卤得极入味,卤过后还稍微烤了下。吃起来既糯又不腻。   也许是真饿了,一斤猪头肉,吉安吃了大半。吃完了还惦记着蜜烤小猪,又往东直街。   好在王嘉镇不大,沿着西直街往东去三刻即到。   回到客栈已申时末,上了楼才坐下,倒了茶还没端起,小腹一阵绞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下冲。吉安霍得站起,跑去内室翻包袱。   楚陌跟上:“怎么了?”见她拿了月事带,不禁耳根生热,“不是应该还有几天吗?”   “这也说不准的。”吉安去到床尾角落屏风后:“从上月家里就忙着我们的亲事。近日成亲、回门,齐州、范州两地跑,早几天迟几天也正常。”就是这回来得毫无预兆,以往来之前身子都会乏,小腹也会鼓胀发闷。难道是因为…通过了?   “我去让厨房给你炖四物汤。”楚陌站在桌边两眼巴巴地盯着屏风,莫名地有点紧张。   垫好月事带,吉安走了出来:“让辛语去就行了,少炖一点。”她这肚子里饱饱的,最多再容一盅。   “好。”楚陌想转身,可脚却向吉安走去,双手扶住她。   吉安笑问:“你干什么?”她只是来月事,又非有喜。   将人扶到床边摁坐下,楚陌长舒一口气:“你在这等着,我去找辛语,顺便给你端盆热水,你洗漱一下睡会。”   “去吧。”   看着人出了门,吉安笑得眉眼弯弯。扭动了动脖颈,在外逛了两个时辰,她确实有点累了。   四物汤没喝上,洗了洗手脸脚,躺床上小憩。楚陌出去倒个水的工夫,再回来,床上人便已经睡着了。坐在床边盯着瞧了一会,见没有感知,嘴角扬起,忍不住凑近用鼻子顶了顶她的颊。   睡得可真香!   抽出袖中的“千里眼”,耳里还荡着她之前在珞子坊回的话。他要她就给吗?楚陌拉长筒,将孔镜一头触到她脸边,放大了的肤质依旧细腻。握住她置于被上的右手,拉来嘴边轻轻咬了一下。   收起“千里眼”,起身放下床幔。出了房间,与守在门口的辛语交代了一声,便下楼离开了客栈。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有人在唤,吉安蹙眉。   “姑…姑,”辛语声小小的,她一点都不想叫醒睡着的人,要不是人在门外站着,她真的…决定再叫一声,叫不醒就回了那人。   “姑”   “额?”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吉安手捂上下腹。之前的话说得太早了,这会闷疼就来了。   “什么事儿?”   辛语见她醒来,嘴噘得老高,没好气地说:“就那个的未婚夫婿与咱们住了同一家客栈。刚我去厨房看四物汤,被他瞧见了,他过来请见您。”   那个的未婚夫婿?吉安才醒脑子有点懵,不过下午的事历历在目,很快她就知道是谁了,不禁嗤笑。他哪是出于尊敬来请见她?该是想解释什。扭头扫过屋里,没见着人。   “夫君呢?”   “姑爷出去了,没说去干什么。只交代让我盯着点四物汤,好了就端来给你喝。”   爬坐起,吉安穿了衣衫,到桌边淘方巾抹了把脸:“你跟我一道出去看看。”她倒是不想动弹,可人都上门了,能怎么办?   “好。”   詹云和也没想到会与楚陌夫妻住在同一家客栈,刚告知了母亲。母亲却叫起头疼,他头也疼。   可都被欣然她姑身边的丫头见着面了,又有下午珞子坊的事在前,这趟他不能不来,否则日后再见岂不尴尬?   辛语开门走出,朝着詹云和屈膝行礼:“詹公子,让您久等了。”   “有劳辛语姑娘了,是云和来得冒然。”詹云和抬手向随后出来的女子拱礼:“小姑。”   “我夫君不在,你可以等他回了再来拜见。”吉安俯视楼下大堂,今日他们到这家客栈时,就只剩三间正对着门的上房了。好在三间连在一起,也就没再去别处。   这冷漠的语调让詹云和自觉难堪,面上的笑依旧:“小姑,云和此回是陪母亲和舅家表妹一道。”   闻之,吉安蹙眉:“你可以不用告诉我。”如此她就不用去见礼,当然现在也没想去。她又不是与吉欣然平辈,只知道和不知道是两码事。   “这”   “哎…让一让,别杵在门口。”有房客提着大包袱从外归来。辛语立马展臂挡在主子面前,不快地瞥了一眼詹云和。   上回在吉家见面,这位还挺客气,今日却如此态度该是误会什了。詹云和想到之前去吉家吃席的父亲回来所言,心中更是认定对方在恼他,抬手拱礼请求:“小姑,可否移步后华庭,容云和说几句话。”   又有房客抬着大箱来:“让一让,你们别杵在这过道。”   吉安低头贴着墙站,等人过去了:“在前领路。”   “多谢小姑。”詹云和松了一口气,下楼时见三两房客归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笑着与身后那位说:“他们该都是从珞子坊回来。每次坊里来新货,王嘉镇就尤其热闹。”   她已经见识了,跟着走过大堂,沿着长廊来到后华庭。相较前堂,这里又是另外一片天,极清静。站在亭子里看艳丽的紫薇,有小风袭面来,吹去了心里才生的点点烦躁。   “有什么话就说。”   詹云和拱手:“小姑,下午在珞子坊是云和无礼了,还请您原谅一回。”不等吉安说话,他又接着道,“云和舅家表妹从洛城来,不日就将离开。母亲想送她礼物,她却只望能来珞子坊一趟,故云和便陪着她们来了。只天热,母亲有些晕车,到了王嘉镇就歇息了。”   这就是他要说的话?吉安轻眨了下眼睛。古有男女大防,他又将成亲,既然母亲不适,那就该留在榻前侍奉,而不是带着表妹单独去逛珞子坊。   他母亲有心,他就该顺着吗?   想是这般想,不过不关她的事。吉欣然自找的夫婿,是苦是甜,都该承受着。   “没别的话要说,我就回了。”   詹云和不瞎,他能看出女子的不悦,见她要走不禁上前一步:“小姑,云和真的没有别的心思,还请您…”   “喔嗷,”下腹突来一阵抽疼,叫吉安弯了腰。就近的詹云和手快地一把扶住,此一幕正好叫找来的楚陌看到。刹住脚,凤目里的光亮顿时堕入无尽深渊,右手一松,拿着的胖头娃娃糖人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辛语挤开詹云和,吉安缓过来抬起了头,余光瞥见站在长廊口的人,扭头看去。目光撞上,心一抖,那是楚陌?星眸寒冽,嘴紧抿,周身散着骇人的肃杀。   她以为自己看错,用力夹眼准备再看时一声“楚陌”自旁来,睁眼那人已然是她常见模样。   “好久不见,还未恭喜你。”詹云和朝着走进亭子的青年拱礼,笑着唤道:“小姑父。”   楚陌颔首回之一笑,伸手替了辛语,将吉安揽到怀里:“你身子不适就不要出来走动。”   “小姑身子不适?”詹云和抱歉道:“是我打搅了,要请大夫吗?镇上回春堂的风大夫医术高明,我着人去请。”   “不用了。”吉安直起腰,靠着楚陌:“我们回吧。”   轻嗯了一声,楚陌揽着她从詹云和身旁过。   到长廊口台阶,这里就是之前他站的位置,吉安下瞥一眼,目光才往上又落下,看地上糖人,蓦然觉揽着她的男人没了平时的温度。   回到房间,她也不矜持,立马开口解释:“辛语去楼下瞧四物汤的时候,碰见了他。他下午在珞子坊就见着我们了,没上来见礼心里虚,现跑来想替自己辩解”   “他为什么要跟你辩解?你又不是吉彦、吉欣然。”楚陌只知道吉欣然曾经照着她的样子刻画过自己。虽然现在样子不像了,可性情的模子还在。   “但我是吉彦一母同胞的妹妹,吉欣然嫡亲的姑姑。”吉安对着沉着脸的楚陌:“你是不信任我,还是怀疑詹云和?”   “我没有不信任你”   “那你在恼什么,你是以为一个巴掌拍得响吗?”吉安也生了气:“我非国色天香,不是谁见了都会丢了魂。”   “你还替他说话,是他亲口告诉你他不喜欢吗?”   “他没亲口说,但我能感觉到。”   “那你能感觉到我在生气吗?我刚出去亲手给你做糖人,你呢?在跟别的男子庭院里说话,还让他碰了你。”   小腹疼,头也开始疼的吉安,压着心里的怒气,耐着性子讲:“你把话说清楚,他只是碰到我的衣袖。”   楚陌眼眶都红了:“那你还想他碰你哪里?”   听着房里的争吵,站在屋外的辛语扇了自己一巴掌,她不该叫姑起来的。还有那个詹云和,跟吉欣然一样,都是灾星。姑都说等姑爷回来,他坚持什么?   “我们才成亲几天?”   话被他说歪了,吉安再也压不住怒气,扑上去就捶,只才捶了两下小腹再发绞痛,顿时叫她软了腿。楚陌托住她,将人禁锢在怀里,见她眼里汪着泪,心疼得很,软了声说气话:“要再去后华庭吹会风吗?”   “呜…你放开我。”吉安很不舒服,眼泪哗哗流,用力挣扎:“我都被别人碰过了,你还把给我做的糖人丢地上。”   还记着糖人,楚陌抱紧她,凑过去亲吻。吉安气死,头后仰嚷道:“不要碰我,我脏了呜”   “嗯,衣服脏了,一会扔掉。”楚陌吻上她的泪,咸咸的,下敛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晦暗,将人横抱起来到床边,脱了她的外衫。   “你滚开,不要碰我。”吉安由着他扔掉外衫:“你…”见他一掌击出,那被扔的外衫顿时开裂成十七八块,音哽在了喉间。   楚陌回头看她呆了,趁机在她唇上嘬了一口:“明天我再去给你做个糖人。”   回过神来,吉安抽噎了一下,倒到床上翻身朝里:“我要回家,明天一早就回,以后再也不出来玩了。”她不喜欢吵架,很不喜欢。   在床边坐了一会,楚陌脱了靴子,将人往里挤了挤,躺下从后抱住她:“可以,但回家只能回楚田镇,我们的家。”   吉安不理,闭上眼睛,也气自己之前为何就跟着下楼了。   “肚子还疼吗?”楚陌抬起头,贴到她鬓边:“四物汤喝了吗?”见她两眼闭着,知是不打算搭理他了,心情有些低落,沉默片刻有意问道:“安安,若你先遇到的是詹云”   “没可能,我也不会喜欢他。”吉安又抽了一声。她跟他扯上是因为救欣欣。就詹云和那文弱书生样儿,自己不溺死在后河口就谢天谢地了。   楚陌眼里生了点点笑意,轻轻咬了下她的颊,柔声道:“我让辛语把四物汤端上来,你喝了再睡。”   吉安没作声。又在她眼上亲了下,楚陌才松开下床,来到屋外。守在门口的辛语扑通跪到地上:“姑爷,是我的错。”   瞥了她一眼,楚陌冷声道:“你随我来。”   “是。”   带着她去了隔壁,楚陌要其将詹云和找来之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这么说詹云和母亲也来了?”   “是。”   “还病了?”   “就是不适。”辛语见他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又大着胆子强调了一遍:“姑不想见他的,但他就在门外站着。姑出来还讲了您不在,他要想拜见,等您回了再来。他说就几句话,傍晚来回人又多,我们才去后华庭的。”   楚陌轻捻着指,幽幽道:“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清楚该怎么做了吗?”   “一定等您回来再报。”辛语眼泪汪眼里,不敢哭。   还算懂事,楚陌敛目:“下去把脸敷一敷,别叫你姑担心。一会将四物汤端上来。”   “是。”   夜风习习,摇曳着满庭的紫薇花。后街空巷,两个着马褂的更夫,提着灯笼打着铜锣:“咚咚咚。”   到三更了,躺在外的楚陌睁开眼睛,侧首看向里。背朝着他,睡着了竟还在生气。靠过去,在她后颈蹭了蹭,撑起身子,伸头去瞧脸。呼气平缓,蛾眉却微蹙着。   轻巧地掀起薄被,下了床。从行李里取出一只长盒,拿出一支宁神香,点着插入外间的香炉中。   这夜吉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双寒眸盯着她,无论她跑到哪里,那双冷刺骨的眼睛都在她身后、头上、左右。一直跑,跑够了就对着它大骂,可那眼睛只平静地盯着她。   “额呜”   翻身过来,嘴里呜咽,手在边上挠了挠,什么也没有…空的。睡梦中的吉安不死心地又挠,挠到一半倒吸一口冷气,蜷曲起身子双手抱肚,眼睛睁开了。待缓过劲来,看身旁。   人呢?   又缓了缓,爬起身下床,取了干净的月事带,去屏风后换了。换好舒适许多,出来找人。楚陌哪里去了?屋里空荡荡,外间香炉里有香火,却没了热气。   “咚咚咚咚”打更声自外传来。四更天,人不在屋里。不知为何吉安脑中再次浮现傍晚后华庭楚陌的异样,心中顿生不安,回里间穿了衣衫,准备出去找人。只衣服才穿好,门就开了。   快步走出,见是楚陌,吉安立马问道:“你去哪了?”   “怎么起了?”楚陌将门关上。   吉安仔细打量着,他又穿回黑衣了。只这黑衣的颜色…上前摸上,果然是半干的,抬头瞪着人,声透着脆弱再次问道:“你去哪了?我醒来找不见你人。”   “害怕了?”楚陌将人横抱起,走向里间,放到床上:“我去换身里衣,再陪你睡一会。”   见他这般,吉安更是不安,下床又跟上:“你还没回答我你去哪了?”   取了干净的里衣穿上,楚陌转过身:“媳妇不理我,我心里闷就出去走了走。路过后街那家春花楼,在门口揽客的姑娘瞧见我,好些个都迎上来,非要拉我进去,还说无需银子”   说得似真非真的,吉安走去衣架那,拿了他刚换下的衣服闻了闻,一点脂粉味都没有。   “怕被你发现,就洗干净了才回来。”楚陌上前,歪头笑看着她:“不然衣服怎会是湿的?”   吉安一句也不信,要浪荡早浪荡了,也不会新婚夜找不着地儿。眼里聚泪,撇过脸不想看他,兀自抽噎着。   抽走她抱着的湿衣,楚陌拥住人:“又生气了?”唇贴着她的鬓,笑着道,“半夜三更不睡觉,穿衣服做什,出去找我啊?”抓住她暖和和的手,将人抱紧。   由他抱着,吉安也不反抗,抽了两声,哽咽问道:“春花楼里的姑娘温柔吗?”   “都是些庸脂俗粉。”楚陌掰过她的脸,手指擦着眼泪:“夜里不见我,不许出去找,外面不安全。”   吉安抽噎,回望他:“那那你告诉你到底去哪了?不然以后夜里不见你,我就出去找。你要是把我弄丢了,肯定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见她认真了,不由眼神一暗,楚陌都被气笑了,抬手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嘴贴到她耳边:“真的去春花楼了,不过不是去找姑娘,是去寻点别的东西。” 第47章 反省   别的东西?春花楼除了姑娘和嫖…吉安眼睫一颤, 她大概知道是什了:“你怎么能这样?”虽然唐悦儿在吉欣然原生一世是詹云和的妻子,但…这一世詹云和已经和吉欣然快成亲了。   “无媒苟合,那姑娘又没惹到你。”   “我怎么了?”楚陌戳了戳她的脸, 她知道他先前已经到席鸠山山脚下了吗?原是想进山找些草喂马的,可最后还是回头了。   废了詹云和是能解他心头不快, 但利却无多。万一哪天再被她摸到实情,又得吵架, 不值当。   吉安看他这样,心里真的没底:“你把药下了?”   “谁下药?”楚陌轻嗤,带着人来到床边:“这点事, 我才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见她一脸不相信, 心里发堵, 将她推坐到床上。   “詹云和的母亲都病了, 还让儿子带着侄女去珞子坊。知道你同住一家客栈, 也不来见。看来是病得不轻,而且还是心病。心病就得心药医。她无礼,我们不能, 给她送点心药引聊表一下心意罢了。至于用不用, 全在她。”   “你…”吉安瞪着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什。   楚陌见她还瞪自己,不高兴地撅起嘴:“别说我引诱詹云和的母亲, 这已经很仁慈了。”若照着他的性子来,直接将三人丢到一块去, 看詹云和还有无闲空往他这跑?   知道别人丈夫不在,还非缠着,他就该死。   “我有说什么吗?”吉安一骨碌躺回床上。   又这样?楚陌也跟着上了床,从后抱住, 将被子盖好,把腿压她身上,想了想,还是给她顺顺气:“我刚还在马厩那站了一会。”   吉安拍开他不规矩的手,没好气地说:“给马下药吗?”   轻嗯了一声,楚陌抬起头贴到她耳鬓:“可一看他们的马是一公两母,顿时就不太乐意了。”鼻子顶了顶媳妇,“我是要他们不快活,不是给他们送小马崽的。”   脑中自成画面,吉安不禁笑出了声,转脸埋进软枕里。   勾头去看,楚陌将人抱紧紧,终于笑了,张嘴在她鬓边大吸一口,闷声道:“安安,我今天把你弄哭了。”眼里有痛,当初他不想招惹她,就是觉他这样的人给不了她快乐和幸福。   果然成亲没十日,就叫她淌眼泪了。   埋首在软枕里的吉安,歇了笑。她被牢牢地箍在他怀里,虽然才吵过,但却对他生不起厌恶,反…反而觉此刻很安心。回过头想想,她就没有错吗?稍稍挣了下,箍着的臂膀松了点点,转过身来,窝进他怀里。   “我还想再睡会。”   “好。”怀里暖暖的,楚陌收紧臂膀,才生的那点自厌散了。他们是如此的贴合,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   眼睛闭上一会又睁开,吉安抬起头看在盯着她的男人:“你就那么肯定詹云和母亲会乱来?”书里吉欣然抢詹云和抢得那么坦然,就是因詹云和不爱唐悦儿。他这横插一脚,若是成事,那…詹家不是要乱大套?   嗯,吉彦和吉欣然也不会好过。   楚陌轻拍她的背:“我只送礼,之后的事全在詹母。”下不下药在詹母,能不能成事也在詹母。成事之后,唐悦儿能否上位正房,还在是在詹母。   吉安复又闭上眼睛:“睡觉吧。”但愿詹母别一时糊涂。背后的轻拍,加之身体的虚,很快人就沉静下来,呼吸渐轻。   下巴抵靠在她的发顶,楚陌唇角微勾,眼里幽暗,手下不停。安安太天真了,不懂人性。他不肯定詹母会下手,又怎可能把药平白给她?   洛城唐家在二十年前还是商贾门户,只后来受詹家影响,才渐渐置起田地,自称起耕读人家。可奈何家中子弟不出息,大把银钱撒下去请名师来教,至今连个秀才功名都没落着。   詹云和如此,长了眼的人都知若无意外,他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唐家这个时候把唐悦儿送来,能是什么心思?   王嘉镇一行,也已表明了詹母所偏颇。还有一点,詹母高估了自己在詹家的地位。   虽药才送出,但楚陌肯定唐悦儿会进詹云和后院,詹云和依旧会娶吉欣然。吉彦会忍下,吉欣然会嫁。因为他们都是一类人,利己。   詹云和与吉家结亲,最终的目的不就是想操纵他吗?他没意见,但詹云和命得硬。   安睡到天大亮,吉安整个人都舒服了。用完早饭,便拉着楚陌下楼,穿过大堂,走过长廊,来到后华庭。   楚陌面色有些不好:“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若想散心,他可以带她去别的地方,“王嘉镇西头有个湖,湖里很多野鸭子。”   她是没见过野鸭子的人吗?   也许是早间,后华庭这会人还不少。有人坐在长廊围栏上倚靠木柱,在阅着书。有人背手而立,静静赏着娇艳的紫薇。也有三两婆子、丫鬟在剪枝。   拉着人进亭子,吉安抽了帕子擦拭石凳、石桌。然后坐下,一言不语。楚陌杵在边上,冷着脸,背在身后的手在活动着十指,静默有两刻,见人不吭声,无奈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吉安敛下眼睫:“我在反省。”   闻言,楚陌压不住嘴角了,跨步坐到她对面,一手撑着下巴:“那你好好反省。”   轻嗯了一声,吉安在想昨日她为何会跟着詹云和下楼来此。就算有辛语在旁,照着她以往的性子,也是不该的。   可她下楼了。虽然后华庭不偏僻,但也非大庭广众之地。   从下午在珞子坊与詹云和撞见开始细思。他躲避楚陌,是不是心虚不知,反正肯定不欲叫楚陌看见。   他来拜见,辛语叫醒她。知道楚陌不在,说有几句话想讲。她当时心境如何?来回的房客和身子的不适,叫她生了点燥意。又怕他纠缠,便想让他几句话说完赶紧走。   那几句话事关什?她一肚子数。对他不屑,却又同意下楼为什么?吉安深思,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捋了许久,唯两点,也是她这么多年来都忽略掉的两点。其一就是《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她时常会去想书中情节,在闺中会有意无意地留意着吉欣然。看似在离着书跑,其实她的意识一直在围着书。   跟詹云和下楼,因为对方是詹云和,书中的高能男主。相比吉欣然,她的潜意识里对男主詹云和更在意。因为他是女主吉欣然的依傍。   另一点,自己的思维…还未完全转变。虽是胎穿,受了多年的闺门教育,但骨子里她仍有着前生吉安安的影子。定亲后,和楚陌夜里数次私会,这属不该。此回也一样,因为知詹云和对她无意,故放松了警惕。   她轻视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预判不到结果,她自以为是地大意妄为。然后结果给了她当头一棒,挺好。   早发现,总比一直糊涂下去好。   静静凝视着她的楚陌,见她红了眼眶,蹙起了眉:“反省好了吗?我带你去做糖人。”   吸了下鼻子,吉安又缓了片刻才起身:“走吧,我们别在这占着地儿了。”   伸手牵住她,楚陌也不问反省了些什么,带着她出了客栈,往西直街去:“今天我们做一个双人的,你画我的小像我画你的,然后我们一块吃。”   “好。”吉安扭仰头看他:“吃完午饭,我们就回家。出来好几天了,也不知太爷水栗子打得怎样?”   “嗯。”楚陌心情美了:“安安,你是天下最好的媳妇。”犯了错,竟还知道反省。   吉安呵呵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还差得远呢。”这人现在是人畜无害,昨天可不是此般。这会正高兴,她不扫兴。等着吧,等上了马车,他们再细细说。   一场架吵完,不能只有哭与闹,总得生出点积极意义。   不知为何,楚陌后颈有点凉飕飕的,回头看了看,就几个手无寸铁的百姓。余光瞄向媳妇,稍用力握了握牵着的柔荑,拇指在她手背摩了摩,心知昨天的事还没彻底完。   到了做糖人的摊子,摊主见着楚陌,老眼都笑没了。这不是昨日那个俊小哥吗?哟,这回带了媳妇来了。   “还是做糖人吗?”   没搭理老头的热情,楚陌丢了个银角子过去,示意他让出位来。老头捡了摊上的银角子,欢欢喜喜地挪到了一旁。   楚陌教吉安怎么使那糖勺浇糖,吉安做糊了三次,才找着点感觉。第六次终于浇出个臭脸小像。   “这不是我。”楚陌嫌弃得连吃都不想吃它:“你重新浇一个笑脸的,就像给我做的那只香囊一般,再写上祝君吉安。”   “你昨天就是这个样子。”吉安把做好的糖人放到一边:“这是给我吃的,你别动它。”又按着他的要求重新浇了一个,然后让出位来,“该你了。”   詹云和没想到有一天能见着这样的楚陌,成完亲,怎连性子都变了?瞅向站在楚陌身边,手拿糖人的女子,也许他得重新评估她对楚陌的影响了。   “表哥,那里有自动手做糖人的,我们也过去看看。”今日唐悦儿依旧戴着短帽檐帷帽,手扯着边上人的衣袖:“还记得小时候吗?你随姑母回洛城省亲,我们在街头围着糖人摊子做大马、小猪…我小时胖,你总叫人家猪猪。”   “今天不便,改日吧。”詹云和又看了一眼那对夫妻,先一步转身走了。   正在浇糖人的楚陌,收回余光,下敛眼睫,嘴角一撇。吉安一直注视着糖线走向,楚陌的手好稳。   做好了双人牵手糖人,楚陌又浇了鸾凤和鸣与抱胸鼓嘴拧眉瞪眼的小像。   “这个小哥做得真不错。”一个脸上抹了厚厚脂粉的妇人捏着帕子半掩着嘴:“也给奴家来一个,多少银钱?”   摊主老头连摆手:“人可不是做糖人的,他在哄媳妇。”瞧那模样、那手艺,哎呦,幸亏不是同行。   “就照着我做一个怎么了?”妇人两眼不离浇糖人的青年,开始掏银子。   吉安见状,手搭上楚陌的背:“他是我相公,不是卖糖人的。”银子掏出来的妇人,瞥了一眼,帕子一甩,仰着下巴推开围观的人群,大摆着腰臀走了。   小像完成,楚陌放了签子,稍等片刻,取了糖人,牵上吉安便离开了摊子。   往回的路上,吉安盯着那个鼓嘴小像,越瞅越像自个:“这是谁?”   楚陌笑而不答。   瞧他那样,吉安便知她没多想,将手里拿着的那个臭脸送到鼓嘴糖人边上,正好凑一对,拐了拐边上人:“快看看,这就是吵架时,咱们在彼此眼中的样子,丑不丑?”   细瞧之后,楚陌给出了一个很中肯的回答:“我的丑,你很可爱。”   “是吗?”吉安用臭脸蹭了蹭鼓嘴。   楚陌压着声掐着嗓子学起吉安气恼时的调调,用鼓嘴推了一下臭脸:“你蹭我做什么?”   吉安笑着道:“你是我媳妇,我还不能碰你了?”   “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滚开。”楚陌握紧牵着的手,将吉安拉近,贴靠着自己。   “我就要碰。”吉安脸靠着楚陌的肩,用臭脸凶狠地扑上鼓嘴。   楚陌抖手,鼓嘴一下一下地打在臭脸糖人上:“你坏你坏,竟然还敢扑到我。”两人一路玩到客栈,吉安脸都红了。用完午饭,他们便启程了。   马车上了官道,楚陌拍拍自己的腿:“你睡会,我看书。”   摇了摇头,吉安退到边上,掀起中间那块垫子,将桌几掰起:“先别看书,我有话要与你说。”   直觉不妙,楚陌右手悄摸摸地往车厢壁上的暗格去,摸出《战国策》翻开,两眼下落,定在书页上:“你说我听着。”   “好,”吉安盘腿坐到桌几边上,从暗格取出茶壶和两只杯子,倒了一杯茶送到对面:“我今早好好反省了,现在正式向你道歉。首先,你不在的时候,我不该应了詹云和的话,随他下楼。”   轻嗯了一声,楚陌仍低着头看书,左手摸上茶杯:“下次不这样就行了。”   “其次有事我该细细跟你说,不该一急就不注意语气、态度。”吉安凑了下鼻子,昨天她不但吵输了,还被气哭了。   楚陌端了茶小抿一口:“知道错就好了。”动指翻了一页书,《战国策》他看过不下五遍,内容都清楚。但刚翻过去那一页写了什,他一个字都没入眼。   “我还扑上去打你,这更要不得。”吉安眼眶红了:“夫妻吵架常有,我们又刚成亲,起摩擦就动手打人,我错了。”   “花拳绣腿的打得也不疼。”楚陌一口饮尽杯中茶:“你反省得非常好,这事就过去了。我们谁也不要再提了。”   吉安似没听到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又哭又闹,没有一点淑娴样儿。”   “你气了,不哭不闹,我更焦心。”楚陌握着空杯,杯口朝着媳妇,又翻了一页书。   “整个过程中,我全没有站在你的角度想过。”吉安抽了下鼻子,眼泪滚出了眼眶:“就只觉你生气生得莫名其妙。你关心我,想哄我跑出去给我做糖人。我却拖着不适,跟个不相干的男子周旋。我愧对你的好。”   吞咽了下,楚陌清了清嗓子:“媳妇,我已经喝了你倒的茶,就是原谅你了。你不要再怪自己。”   吉安这回听到他的话了:“你能这么轻易地原谅我,我却不能由着自己。”板正身子,神情肃穆,“我向你保证,像昨日与詹云和那样的事,以后再不会有第二回。”   楚陌转过眼看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抽了帕子,抹去眼泪。吉安缓了缓,把自己面前的茶喝完,然后将空杯推到桌几中间:“你给我倒一杯。”   楚陌依言,没犹豫地给她倒满一杯:“中午的菜是不是咸了?”   “我反省得很深入。”吉安将杯子端近,看向楚陌:“现在轮到你了。”   “啊?”楚陌像是听到了心里大石坠地的轰隆声,回视正襟危坐的妻子。   吉安气势不弱:“怎么你没反省吗?”看着他那双漂亮极了的眸子,冷声道,“我是头回给人做妻子,你也是头回给人做丈夫。摸索着相处,不可能不犯错。犯错也不全是坏事,我们可以从中更深入地了解对方,然后反省、改正、磨合。但这个过程里,不能只有我一人在努力。”   了解他吗?楚陌拿着书的手抠紧。   见他不动,吉安问道:“你昨天一点错都没有吗?”   楚陌沉凝片刻,见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不由伸舌舔了下唇,没底气地嘟囔道:“有。”   “没有反省?”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吉安也不为难,倾身抽走他手里的书:“那从现在开始反省,我等着。吵一回架,不能只闹个不开心,总得有所得。”   手里空了,楚陌攥着杯子看着对面的人,心怦怦地跳着。马车里沉寂了足有一个时辰,吉安仍端坐着,也不催促,就这么与楚陌对视着,丝毫没有要退让。   又过了半个时辰,楚陌见她还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不要这样坐着,身子会麻木。”   “你是反省好了吗?”吉安往后靠了靠,收腿曲起。楚陌的问题比她严重,她不会容他逃避。   僵持了这么久,楚陌也清楚今日不好好“反省”,安安不会放过他。轻嗯了一声,眼睫颤颤下落。   吉安坐好:“那你开始说吧,第一点”   往桌边去了去,楚陌瞄了一眼板着脸的吉安,舔了舔唇小声道:“我不该见风就是雨。”   “你回来的也是凑巧了,我那时候已经听詹云和讲完话了,准备回去。只小腹抽疼,一时没顶住。”吉安俏生生的五指落下一根:“还有呢?”   “不该曲解你的话,应该让你好好解释。”楚陌手爬到对面,去抓吉安的另一只手放到茶杯上,摸到杯壁是冷的,又把她手拿开,端了她的杯子喝尽杯中水,重新倒了一杯。   吉安又落下一根手指:“继续。”   “明知道你身子不适,还气你,跟你吵架,我不体贴。”楚陌正有事要问她:“你以前来月事,也是这样吗?”   “要来的前几天,人会莫名的累,小腹还会闷疼。来的第一天最不舒服,那年初冬下后河口,落下了一点寒。不过没大事,养养就好了。”吉安瞪他:“别打岔,你没说到要点呢。”   什么要点?楚陌带着她的手握上杯子:“我还趁你睡着,半夜跑出去,叫你找不着,跟着担心。”   这是事后的,不过也算一个。吉安落下一指:“还有。”   楚陌耷拉下一双剑眉,眼珠子转一圈,搜肠刮肚:“还故意说去了春花楼找姑娘,惹你生气。”   “还有。”   楚陌趴到桌几上,盯着没少一滴的茶,心突突的,沉凝了足有十息才抬眼去看脸黑了的吉安:“不该错想你。”   终于说到点上,她以为他要跟她蛮到楚田镇,放下竖着的手:“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没一点信任?”   “不是…”   “不要骗我。”吉安心里堵得很:“楚陌,昨天是我有错在先,可但凡你只要了解我那么一点点,信任我一点点,我们就不会吵架。你不信任詹云和,我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是你妻子。”   楚陌眼波微动,喉间似被塞了石,嘴张了张一字也吐不出。   “那年在后河口,我让你走,你说你是自己跳下河的。”吉安眼里蒙泪:“定亲后半夜三更翻墙头的是你,一直都是你,是你在招惹我。把我惹上身了,现在就这么过是吗?”   她的控诉,一字一句都重锤在他心头。泪光刺目,楚陌抬手想去给她擦。   吉安一把拍开:“我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不能这么对我。”   一辈子?一辈子很长的。楚陌手落在桌几上,慢慢曲起,抠着桌面:“不…要哭,我会难受。”   抽帕擦拭眼泪,吉安苦笑,嘲道:“难受什么,咱们就这样过下去,我以后哭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得习惯。”   楚陌下意识地摇头:“不会不会的。我不会再弄哭你了。”再次伸手去给她擦眼泪,“我还没反省完,你要不要继续听?”   在微凉的指触到脸时,吉安撇过脸抽了一声。   “其实昨天在你气哭扑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楚陌敛目,吞咽了一下:“我心里清楚你跟詹云和没什么,可那个当下就很怒也很…怕。”   她是春日里的暖阳,而他是阴沟里的冷魂。他向往她,极力地伪装自己,终于得到了她。感受过了美好,他更加地恐惧…失去。   吉安不明:“你怕什么?”抓住他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紧贴在脸上,“我在你心中就是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人吗?”   “不是。”楚陌直摇头。   看着眉头紧蹙的男人,吉安直觉该停了:“你为什么要娶我?”   指腹擦过她的泪眼,楚陌哑声言道:“喜欢你。”   吉安柔下眉眼:“既然喜欢,那你能不能再疼疼我,试着来信任我。我也努力叫你安心,我们一块经营我们的日子和和美美,好不好?”她不知道楚陌为什么会在情感上这般脆弱、敏感,只晓祠堂里楚荣朗边上缺了韩芸娘。   一个妇人,丈夫早丧,守寡十五年,死了却进不了夫家祠堂,能为什么?答案也就有数的几样罢了。   信任吗?他爹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若非轻信了韩氏的几句哭诉,也不会被玉带套了脖颈,那那日死的就不会是他。楚陌心绞痛,他想避开吉安的盯视,可又不敢。   他怕避开了,就再也走近不了吉安,嘴张张合合了很久,突然弯唇:“吉安,我不是个好人,且睚眦必报。”   听到这句话,吉安愣了一下,只瞬息又笑了,轻嗯了一声:“你以后能不能有话直说?幸亏我不笨,不然都听不懂你的意思。”   有些事只能让信任的人知道,楚陌心头一松,不再绞痛,凝视着她的笑颜,相望着,情不自禁地挠了挠她的脸,送茶到她嘴边。   吉安张嘴,就着他的手喝了这杯茶。   收了小桌几,楚陌迫不及待地凑近,可怜巴巴地问:“过了吗?”   “算过了。”吉安把书塞他手里:“你可以继续看书了。”   认真看过她的眉眼,楚陌确定她真的不再生气了,才安下心,脸凑上前要亲。   “额…干什么?”吉安推开他的脸。   “打两个巴掌给颗甜枣嘛。”楚陌逼近:“让我亲亲,甜甜嘴,我嘴里好苦。”   “我嘴里也苦。”连续哭了两场,她要缓一缓。   “你嘴里也苦吗?”楚陌也不知从哪摸了颗糖塞进嘴里,然后一下子压过去:“为夫给你甜一甜。”   吉安轻呼一声,人被摁在了车厢上,背后有只手撑着,倒没磕到。甜甜的乳香侵入,迎合吮吸。   直到享完一颗糖,楚陌才撤离,头抵着她:“嘴里还苦吗?”   吉安气喘吁吁,手顺着他的臂膀下落,摸到他抓着的小布兜。不用问,布兜里全是牛乳糖。气息未稳,就哈哈笑开。   “你刚刚好凶,都吓坏我了。”楚陌歪头亲吻她的唇:“以后我们看别人吵架就好,自己不要吵架。”   吉安抬手爬上他的脖颈:“我也不喜欢吵架。”   又亲了亲,楚陌抱怀里坐:“等到家,我们请个大夫回来,给你瞧一瞧,看有没有药可以调?你还年轻,不能每月都疼几天。” 第48章 来信   “什么?”   楚镇中听说曾孙两口子回来了, 正打算去三知院瞧瞧,哪想才走出丰禾堂,就见周小明那娃跑来回禀, 两小东西吵架了。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坠入谷底。   “到底为了什么事?”   周明三言两语将事讲了:“回来的路上,少奶奶和少爷都进行了反省, 他们已经和好了。”只老太爷有叮嘱,他才来回了这事。   好什么好?楚镇中双手叉腰, 咬牙切齿地骂道:“杀千刀的詹…什么?”   “詹云和。”周老管家赶紧接上。   “对,挨千刀的詹云和,他自个屁股上有屎, 还往外蹭, 真与吉老三家那闺女是绝配。”楚镇中摆手让周小明先退下, 转身回去丰禾堂:“这可怎么办?”曾孙媳妇要是看穿了什, 来问他, 他得怎么说?   周老管家抄起手,站得远远的,看着老太爷转悠。想想少爷那歪性子唉…他也忍不住跟着焦心。   当年方圆大师怎么说的, 得不能叫他没了牵绊。故整个楚田镇就没有比老太爷更怕死的。   “周老钱, 咱们去齐州府迟陵县柴河那瞧瞧铺子吧?建好都租出去了,我还不知门朝哪?”楚镇中深觉他得出去避避。   哎呦,您不知门朝哪的铺子多了去了, 怎不见都去瞧瞧?周老管家锁着眉:“老太爷,小两口才回来, 咱就跑了,这不引得少奶奶更加怀疑吗?”   楚镇中挠头:“那丫儿要是找来,你来回话。”   “您急糊涂了吧,少爷都把少奶奶哄好了, 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乐呵呵的便行。再者少奶奶那么孝顺,即便真找来了,您也只需稍微伤怀一下,她肯定就打住了。”周老管家叹了口气:“倒是少爷”   能先别提那小狗崽子吗?一提他,楚镇中顿觉脑袋有千斤重,踱步到榻边坐下,哼了起来。他都八十二岁的人了,怎还要受这活罪?   “周老钱,你赶紧着人把他太奶奶、奶奶的嫁妆都搬去三知院。丫儿被气了一场,明面上好了,心里肯定还虚着。咱得给她夯实了。”   周老管家点点头:“是这个理,正好给少奶奶寻点事做。手头有了事,就没闲瞎想。”   “对对对,赶紧去。有了事做,她也不会来找老夫了。”楚镇中脑袋一轻,像是寻到了方向:“再把家里近几年的账本也送去三知院,先叫丫儿熟悉一下,心里有个数,也免得日后叫谁糊弄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夫也要好好想想怎么跟丫儿交代狗崽子的事。”楚镇中再次苦了老脸,叹声气:“真恨不能两腿一蹬眼一闭了事。”   周老管家双手叉着放在腹前:“可您不敢。”   他又想把韩氏刨出来鞭尸了。楚镇中骂道:“那祸害亲子的愚妇,剁了喂狗,狗都嫌她臭。”陌哥儿是她身上的肉啊,她那行事…叫娃儿怎么面对自个,怎么活?   “世上就没有比韩氏更愚昧的人了。”周老管家也忧心:“您要与我一道去老库房吗?”   楚镇中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一道去吧。”   三知院里,吉安到家就让辛语拿上盆,随她去温池子。她要好好洗一洗,只月事在身,不能坐浴。   忙了一通,把自己洗舒服了,才从浴房走出。刚穿上衣衫,绿云就进来请示,说周老管家来了。   “夫君呢?”   “少爷正在院里,周老管家依老太爷的吩咐,将已逝太夫人和老太太的嫁妆抬来了,请您出去过眼,好收入三知院的库房。”   太奶和奶奶的嫁妆?吉安有些意外,转眼看向后窗棂,这天都快黑了,就算要送也该明日送来。想到什,心不由一沉,动作快速地理好衣衫,急急往外。来到院里,见摆满地的红木箱子,快走到楚陌身边。   “我正想着与夫君去太爷那用饭,您这就来了。”   老太爷这会可怕见着您,周老管家笑道:“您别多心,老太爷身子没什,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早说等您回门归家,便把这些老物件送来您这,理一理收好。”   还是楚陌了解他太爷,扭头跟吉安道:“收着吧,这些东西在老库房封了几十年了,该理一理了。”看来周明是去过丰禾堂了,眼里闪过笑意,回过头来,“迅爷爷,还有别的吗?”   “有,家里近五年的账本,明日一早送来。”周老管家趁着少奶奶不注意,狠瞪了一眼小少爷。   账本啊?吉安听了,面上的笑有点牵强,在心里安慰自己算账用不上高数:“绿云,你带着辛语先将这些收入库房。”   绿云闻言置于左腹的手微微一紧,敛下眼睫屈膝道:“是,”抬手请辛语在前,“妹妹,我们这边来。”   楚陌背在身后的手一捻,轻眨了下眼。   辛语倒是没跟她客气,帮着主子理嫁妆是早晚的事。主子也不可能把大笔嫁妆放于外人手。绿云又才进楚家不到一年,谁晓得心思在里在外?   “那少奶奶忙着,我就先回丰禾堂了。”   “有劳您了。”吉安拉着楚陌相送。周老管家连摆手:“您忙您忙。”   “我去送迅爷爷,你在这看着点。”楚陌捏了捏媳妇的手。   这是有话要说?吉安佯怒瞥了他一眼,松开手:“天色晚了,你好好送送迅爷爷。”瞧今天这出,肯定是有人将他们吵架的事传进了丰禾堂。   看着一老一少走向院门,吉安凝眉苦笑,真是丢人丢到老祖宗面前了!   出了三知院,周老管家立马回过身:“小祖宗可省点心吧,老太爷都什么岁数了?少奶奶多好的一个闺女,远嫁到范州府,您得好好待人家。”伸手扯了扯小祖宗身上的袍子,“哪件不是少奶奶亲手做的?”   楚陌拨开老家人的手,抚了抚被扯皱的地儿:“我们已经反省过了,说好了,日后只看别人吵架。”   “认识到错了?”周老管家不太信。   轻嗯了一声,楚陌露笑。反省完了和好,他心才不再悬着:“迅爷爷,您跟迅奶奶吵完架,迅奶奶会反省吗?”   反省?那是他的事,两手一抄,没好气地说:“您忘了我有几个舅兄弟了?”亲的堂的表的加起来二十四个,他孤身一人。   “也是,”楚陌得意道:“我们吵完架,安安主动反省了。”他媳妇最好。   “您能晓得少奶奶的好,也算对得起少奶奶一针一线给您做的这些衣衫了。”瞧他那样,周老管家这心是放下了:“行了,您回吧。老太爷还等着呢,我也麻利点,好叫他早点安心。”   楚陌抬手作请:“那您慢点。”目送人拐道离开,才转身走了两步,脚下突然顿住。三息后,周明手中拿信急急跑来,脸上无笑,不等走近就躬下身,压着音禀到:“少爷,京里加急,皇帝立太子了。”   凤目一缩,楚陌伸出手。   周明立马将密信递上:“最迟明日上午,邸报就将送达范州府。”   拆开信,楚陌一目到底。七皇子,景易。昌平皇帝竟立了七皇子景易为储君?不是外家手握兵权的四皇子良王,也非元后嫡出的五皇子雍王。   景易?   一个才出宫建府三年,半年前刚得入朝听政的闲王,被立为了太子。楚陌嘴角渐渐扬起,五指一收,将信团入掌中,运力一握。再张开手,信已成尘。   皇帝该是龙体抱恙了。看着几个儿子斗了这么多年,终于立太子了。立了个手中无权,根基极浅的闲王做太子。太子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想顶上那棵擎天树现在就崩。   摆手示意周明退下,楚陌继续往回走,脚步轻快。昌平皇帝可养大了不少老臣子的心,而又有几人能在权与利中收放自如?   他要看着京城张氏、津州骆氏、桐州韩氏、宣州佟氏,一点一点地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快到院门时,脚下慢了,头一歪凝眉。昌平皇帝龙体抱恙,太子根基浅,那西北地   “你站在外面做什?”吉安走出院门,凑到近前,细观他面上神色:“迅爷爷是不是还带了太爷的训言?”   “是啊。”楚陌噘嘴往前一倾就亲到了她的鼻:“太爷知道我吵你,气极了,都想跑来三知院打我一顿。只又怕你心疼会护我,故说改日再寻机狠揍。”   吉安弯唇:“胡说八道。”   “没胡说。”楚陌揽上她的肩,回院里:“太爷确实在担心,不过我已经跟迅爷爷说了,我有诚心反思过自己的错,也向你保证了以后不再犯…”   “等等,你没有向我保证。”吉安扯住他,麻溜地顺着杆往上爬:“但刚那句话我听在耳里了,就当你是在向我保证,而且太爷和迅爷爷都可作证。”   楚陌呆了,他媳妇好像学坏了。   “我刚在胡说八道。”   “你没胡说。”吉安掉头快走,不给他耍赖的机会。楚陌鼓了鼓嘴,笑开跟上,故意逗道:“我在瞎说,你可不能当真。”   “不行。”   “不要这样。”楚陌从后圈住她:“你大度一点,再容我两次犯错的机会好不好?”   吉安拖着他往回:“那要看你犯的什么错?被同一块石头绊倒几次,你不是没把石头放心上,就是故意的。这也值得被原谅吗?”   “我哪有那么笨?”楚陌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嘴套上她的耳:“媳妇,我们打个赌。”   “我是良民,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吉安不知他又在玩什心眼,进了堂室拖人来到榻边,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送到他嘴边。   喝完杯中水,楚陌哼唧道:“原本还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看来你并不想知道。”   吉安呵呵两声:“我没那么大好奇心。”从今天开始,她要拘禁一些不该有的意识情绪,尤其是针对吉欣然、詹云和之流。不能完全撇开《重新欣然锦绣》这本书,亦不要总沉浸在书里。   她生活的是个完整的世界。手覆上抱着她的那两只微凉的大手,接触的是活生生的人,非刻板的没有生命的纸片。   倚靠在楚陌怀里,吉安仰首亲吻他的下巴:“让蓝花摆饭吧,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们去给太爷请安。”   “真的不要打赌吗?”楚陌决定再诱惑她一下:“是你会在意的事。”   吉安抿紧嘴大幅摇了摇头,发髻在他脸上蹭啊蹭。楚陌脸贴在她髻上,笑着道:“不行,你越坚持我越想你知道。”她总是这般不一样,“刚得了个消息,我现在非常肯定詹云和会娶吉欣然。”   一旦新旧更迭,朝中风向就乱了。詹云和在他守丧时,却依旧坚持再沉淀三年。期间还往江南游学,拜见前翰林院大学士江叔臻,就知他志在三鼎甲。   心倒是大,不过拜见江叔臻?江叔臻,康宁九年的状元,与张仲同科,曾经盛名一时,却终被张仲挤出翰林院。愤而辞官,隐退江南,办起了书院。   此人清高,学识也许有,但谋智就未必多高了。詹云和去拜见,冲的也不是江叔臻,而是江叔臻的臻明书院。江南文风盛行,比陕东高出不止一筹。朝中文官,江南占了半壁。   臻明书院在江南也是负有盛名。江叔臻虽身不在官场,但臻明书院的学生却是有不少已入仕。   昌平二十五年的探花徐志,便来自臻明书院。詹云和…野心不小,只胆子是真不大。既想臻明书院的权脉,又去拜见了江叔臻,那何不干脆拜他为师,做股实打实的清流?   说到底,还是畏惧张仲。瞻前顾后,望处处顺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已经推了骆温婷那门亲事了,那胆子再大些又何妨?   吉安撇嘴:“他娶不娶都与我无关,”回过身,“倒是你,吃喝用度均与我息息相关。”   “那你要管紧点。”楚陌手描着她上挑的眼尾,又想起下午马车里的那场对峙,笑着道:“我媳妇很聪明呢,反省、示弱,站住理了就立马强硬反制,我都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最后只能降了。”吉安嘚瑟,帮他理了理衣襟:“趁着还没摆饭,你去帮我把绣架拿到内室。”掰转身,推着人往外,“快点,从明儿起,有空我就得给你做里衣、亵裤、袜子…”   “不要太辛苦,你身子还没爽利。明日先请济世堂的孔大夫来一趟,诊个脉。”   “听你的。”   一晚温馨,翌日晨起,两口子跑到丰禾堂,正巧丰禾堂在摆早饭。周老管家见甜蜜蜜的二人,笑呵呵地吩咐婆子再添两副碗筷。   楚镇中往外一走,见着吉安心一紧,眼珠子一转看向端着茶在喝的曾孙:“你本事大了,脾气顶天了,竟才成亲就吵架?眼睛长着,是让你看清事实,明辨是非。你倒好,比瞎了还会坏事。那张嘴,一秃噜什话都往外滚,脑中长着就为好看”   噼里啪啦,骂了足有一刻。口干舌燥,余光瞥到吉安送水过来,楚镇中立马换了副脸孔,满面慈祥地回头接了茶。   “丫儿,看在太爷的份上,咱别跟他这个不懂事的东西计较。”   楚陌咽下嘴里的茶,转过身:“您眼神好使,买的丫头心思一出一出的。”那个绿云,拿着库房钥匙,还真把三知院库房当她的了。   “丫鬟用着不趁手,我可以随意处置。”楚镇中怒目瞪了狗崽子一眼:“莫名和媳妇吵架还有理了?”嘴上大声,心里却犯嘀咕。三知院剩下的几个丫鬟是不要命了吗?   上回那个青雨,瞧着挺乖巧干净,那就乖巧点把事做干净了。上茶便上茶,非多来一手给他揭杯盖。好了,一滴水滴到他袖子上,当时就沉了脸一脚将人踢出了堂室。   在三知院伺候了两月,没见他每日换下来的锦袍都自己动手洗吗?那是他小媳妇给亲手做的。两眼总盯着他的脸,他没把她眼睛珠子抠出来都算良善了。   吉安扶太爷到桌边坐:“我们就拌几句嘴,您无需理也不用跟着操心。”朝着楚陌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吃饭。   有这句话,他就不提了:“安安,丫鬟不好,你也别与她们客气,直接扔前院去,你迅爷爷会处置。”   “先留几天,磨一磨辛语。”楚陌挨着吉安坐:“迅爷爷,着人去济世堂请孔大夫来一趟。”   “嗳。”   济世堂孔大夫专精妇婴疾病,楚镇中没多问,拿了筷子招呼吉安吃饭:“这个卷饼劲道好吃,里面再抹点辣子,更够味。”   “你别信太爷。他这的辣子,可比我们院里的要辣很多。”楚陌拿了一张饼皮,给吉安夹了几筷清淡的小菜,裹好放到她碟中。   楚镇中见状,裹了一半的饼不裹了,拐了拐曾孙:“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孝敬孝敬我了,快给我也裹张饼。”   “好。”楚陌夹了他碟中的饼,再涂一层辣子油,卷好放回去:“吃吧。”   吉安舀了一碗清汤递过去。   看了一眼碟中的卷饼,楚镇中手放到汤盅上:“你也就运气好,叫你碰着好事了,不然打哪来这么好的媳妇?”   “谢谢老天垂怜。”楚陌撕了饼皮放进汤里,泡着吃。   “也要谢谢我和周老钱,之前上门提亲的时候,可是费了老鼻子劲。”   “您也就走个过场。”   “什么走个过场?不看过我是个良善人,你岳父岳母会放心把丫儿交给你?”   吉安笑看祖孙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嘴,连吃了两张卷饼,辰时才挽着楚陌离开丰禾堂。前脚跨进三知院,后脚周明就领人抬着三大箱账本来了。   吉安坐在榻上,看着摆在堂下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额上青筋都在跳。没事的,加减乘除她还是很在行。想是这般想,但三大箱!不禁吞咽了下,转眼望向腋下夹着小算盘在翻账的辛语。   “先重建册子,理嫁妆。嫁妆理完了,我们再看账。”   辛语点了点头:“好。”   站在摆屏边的楚陌,瞅着他媳妇,抿嘴忍着笑。她闺房桌上摆了两本书,《杂事秘辛》、《九州春秋》,旧是挺旧的,但不是被翻旧,而是放旧了的。出嫁也不带上,不知是忘了,还是压根就不想带?   回门两天,他帮她翻了一遍,还向欣欣借了小毛笔在上做了点批注:“我看书去了。”   “好,”吉安扭头目送他,真羡慕那些看书能沉入的人。不像她,拿起书本心和眼就分家,你看你的,她想她的。   “用心点,我中午给你做鱼吃。”   闻言,已绕过摆屏的楚陌又退一步,侧身探过头来说:“吩咐厨房做就行了,你忙你的。”   摆摆手,吉安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出,站起身:“辛语,带上你之前做的新册子,我们去库房清点。”   “是。”   相比吉安,辛语是干劲十足。主仆两人未到库房门口,绿云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来了:“少奶奶,库房里有些乱,奴婢想着今儿正好趁着您清点,就便理齐整。”   “你想得很周到。”   吉安面上无异,上回绿云要交钥匙给辛语,她没同意。并非是有意让绿云管着她的嫁妆,而是因那会库房尚未清点,不好就那么交接。   三知院的库房不小,但加入昨天的那二十二只大箱,地上还真没什空隙了。辛语先进去走一圈,出来后便支使婆子将靠左的箱笼抬出来。   吉安叫绿云将箱子全部打开,与辛语说:“既要整理,那就将东西重新归一归。常用的放在库房好拿放的位置,不常用的往里放。贵重物另置。”   “是。”   午前,济世堂的孔大夫随周老管家来了三知院诊脉,结果同吉安说的一般,落了寒,但不重,喝暖宫汤养一养即可,无需用药。   整理完嫁妆,看账本,一忙就忙了一个月,要不是枣余村来信,吉安都快忘了楚陌给詹母送药的那茬事。   看完了信,她也不知说什好,冷笑两声跑进近日才辟出来的小书房,将信送到楚大解元眼前:“快瞧瞧你的成果,詹云和和他表妹有了苟且,詹母执意要他娶,但詹家父子坚持与吉家的婚约。”   楚陌抬眼瞅了一下,见字写得方方正正、小心翼翼,一笔一画都软得很,便知是出自岳母手:“正常,詹母娘家给不了詹云和助益。詹云和那表妹入府,至多就是个贵妾。”   “詹母也是昏了头了。”吉安见他不看,将信收起:“识不清丈夫,也错看儿子,这不是害了娘家侄女吗?”   “那姑娘也未必不愿。”楚陌伸手拉妻子到身边,头一倒,靠在她身上:“你别多思了,我们照常回去吃席。三哥不会放手詹云和这个佳婿的,至多也就要求詹家在吉欣然嫁进去之后再纳妾。”   吉安用力捏了捏他的后颈,微鼓起嘴,还真是什么都叫他说中了。 第49章 准备   舒服得两眼都眯起的楚陌, 放下书侧过身环抱住媳妇。安安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詹母哪是昏了头?这其中多的是权衡,不过占主的还是唐家的态度。只他们错估了吉彦、吉欣然…还有瘸腿的黄氏。   “家里近几年的账, 你已经过了一遍了,有什么感受?”   她感受可多了, 吉安指往上推风池穴,按摩天柱:“咱家可真是种田大户, 还有各种铺子,”虽然全在小地方,但位置可都相当好, “你可知, 当初汕南河道开挖的时候, 我就在想柴河那里的河滩地?”   “现在不用想了, 家里有。”楚陌也给她摁一摁脊椎骨。   “咱家在通州府还有六间铺子。”才理一天账的时, 吉安都惊呆了,楚家哪里是小富?不过第二天便麻木了。   也是通过理账,她再一次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辛语打算盘, 起始不甚熟练, 两眼还分一只给算盘。半天过去,眼盯着账,左手翻账本, 右手飞快地拨珠子。一旁的她虽然也不差,但用的都是手划拉, 画的还是阿拉伯数字。   “京里没铺子。”楚陌在想日后若长居京城,还是要在京郊置处庄子,不论大小,闲时有个奔处就好:“让辛语去前院跟着周明跑几天。”   吉安蹙眉:“辛语快十三岁了, 是大姑娘,怎好跟着周明到处跑?”   “可辛语也是你的大丫鬟。”楚陌抬头上望媳妇:“你都让绿云把库房的钥匙给她了,日后她必是要照管着你的嫁妆,辅佐你理家。只目前她行事上还不够谨慎严密,需再加锻炼。”   手下加劲儿,吉安思虑了片刻道:“一会我问问她。”   楚陌见她这般,心里不禁泛酸:“辛语不顶事,有的你忙。你忙得脚不沾地,那还有空管我吗?”   指顶在他天池穴上揉压,吉安望进他盛满委屈的眸中,不由发笑:“知道了,你最重要。”   “不然呢?”楚陌得意:“你自己说的,”掐尖嗓音学起了吉安那天在马车里控诉他的调,“我嫁给你,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怪声怪气,吉安拍打了他一下:“不许学。”   “我被你摁在车厢底磨啊磨,还不敢反抗”   “那能怪我吗?有人明知自己有错,还想死皮赖脸蒙混过去。我不发作,让你以为我好哄好糊弄?美得你…好好看书,每日里我再忙都给你又揉又摁,不给我考出个名堂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哈哈…不要挠我痒痒哈”   “揉摁脖颈哪够?你得亲亲我,给我灌点气。”楚陌抱着人坐到腿上,立马闭上眼乖乖等着。   吉安搂着他的脖颈,看过他带笑的眉眼,面上渐渐归于柔和。将脸贴过去,蹭了蹭,轻嘬他柔软的唇。   现在他是好好的,可她脑中一直有一双寒冽的眸子挥之不去。她有想过去找太爷问问楚陌娘亲的事,可…怎么问?   而且太爷年岁也大了。   拇指擦了擦他的额际,吉安捧着他的脸又重重地嘬了几下:“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楚陌埋首在她的颈窝,深嗅着融了他气息的清香,心中无比安宁。   入了八月,天就凉爽了。初三晚上,吉安两口子抵达迟陵县县学十三园。初四一早,二人就回了枣余村。   “我还以为你们明天才能到。”   “大嫂。”吉安弯唇。   从大菜园挖小菜回来的朱氏,快步走着:“我老远就瞧见你们马车了,只觉熟悉,但又不敢肯定。”欢喜地迎上去,一边还朝着院门喊,“爹娘,当家的,小妹回来了。”   正屋里吉孟氏早听着声了,带着个小“随从”往外,没走到院门口,就见大儿媳领着两人进院了:“怎回来也不叫人来吱一声?”   “娘,”吉安快步上前挽住,细观气色,见红润不疲乏才安心。她就怕三房的事再扰到两老:“爹呢?”   “在后院。”   楚陌手里空了,笑着冲岳母拱礼:“娘。”   “嗳。”吉孟氏笑得慈和,她看闺女和女婿是越瞧越觉登对。两人也没叫她失望,虽女婿成亲前有点皮,没少翻墙头喂狗,但不往外招惹,不像三房那个之前说哪哪都好,现在好在哪?   这眼瞧着都快成亲了,闹那么一出。照着她的意,还是该把亲退了,没这么来事的。   “小姑,小姑父。”跟在奶身后的欣欣,见他们都喊完了,终于出声唤人。   吉安早等着了:“欣欣,”小胖丫文静了不少。   “给你带松子糖和栗子糕。”   安安毫不犹豫扎进后河口救小肥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见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拼命,目的仅仅是想救她。他羡慕小肥丫。楚陌上前,低头问:“针线学得怎么样了,还扎手吗?”   欣欣摇头:“不扎手了,我前天给我爹缝了一个绣囊。”   闻言,吉孟氏抬手捂脸,笑着道:“你缝的那绣囊只能装成串铜钱,银角子装几个漏几个。”就这老二还挂腰上在家里转了一天。   “不错了。”楚陌摸了摸她混了红布条编的小辫子:“我们再接再厉。”   欣欣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欣会和姑一样厉害的,到时给小姑父衣上绣大蝴蝶。”   “噗”   朱氏乐了:“你小姑父穿不着,给你爹绣,你爹肯定乐意穿。”瞧着小欣欣,她就想回去抱孙女,“我赶紧把菜洗洗,你们进屋说话。”   楚陌也觉好笑:“那小姑父先谢谢你。”和她姑一样厉害?目光下落,定在小肥丫那十根肉乎乎的小指头上,伸手拉过她姑的美手,指若青葱一般。他给看过了,自己这辈子该是穿不到大蝴蝶长袍。   一眼就知他在想什,吉安笑哭不得,抽回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你还小?”   “我家姑娘还没脱膘,你别这么早就看扁人。”吉俞从后院回来便见这一幕,笑着上来拨开楚陌还玩着他闺女小花辫的手:“你也给自己闺女留条后路,万一…我是说万一她尽挑你两不美的地儿长。”   楚陌扭头看向吉安:“二哥,哪里不美?”   吉安把脸朝向她二哥,等着话。吉俞看看小妹,又瞅瞅小妹夫,一把拎起闺女抱着:“走,我们不跟这两玩了,他们尽会欺负人。”   “你也少给自己闺女灌点迷汤。”吉孟氏笑着斥道:“讲点实话。”   “娘,您不懂。儿子教了十多年蒙学,太了解小娃子了。他们就不能打击,只能鼓励。越鼓励劲儿越大。”吉俞拍了拍腰间:“我五岁的闺女给我缝了绣囊,差吗?我就没见过比咱更优秀的。”   吉孟氏听不下去了,拉着闺女进屋去:“你在这继续卖瓜。”   “二哥,”楚陌很认真地道:“你是个好父亲。”睁着眼瞎话一句接一句,瞧把小肥丫听得小脸都红了。   这话中听,吉俞掂了掂他姑娘:“妹夫,你也学着点,迟迟早早都有这一天。咱痛并快乐着,也就小时玩几年。等娃儿长大了呵”两眼往西厢三房望,“离心离德,老子娘说啥,不想听的一句都进不去耳。”   楚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敛下眼睫,弯唇笑之:“爹和大哥呢?”詹家这门亲事,也不尽是吉彦一人说了算,关键还在吉欣然。   “在后院,去瞧瞧吧,大黄招了条母狗回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哥说腹中有小狗崽子了,爹正对着书在看。要是有小狗崽子,那就得将两条狗分开喂。”   正屋里间,吉安随她娘到炕边坐:“怎么不见三哥?”   “他去县学寻师座了。”吉孟氏叹了一口气,手压在女儿手背上:“你说这都什么事?詹家那事闹出声了,瞒不住才来这告罪。然丫头没闹,忍着声,两挂眼泪跟开了河口似的,刷刷往下流。   老三跑过来问我和你爹,你爹与我是一个想头,把亲退了。就是嫁给普通点的,也不能受这委屈。再者这委屈哪天又到头了?那姑娘有亲姑撑着腰,就算是个妾,然丫头能拿她怎么样?只能供着。”   吉安皱眉:“三哥心里有主意,就不该来问你们。问了不听,又何必多此一举?”   “何止他有主意?然丫头和她娘两眼都长头顶上,一心想着一步登天,哪愿意入寻常门户?”吉孟氏一肚子气:“你瞧着吧,等两人成完亲,还有的闹。就陪着上京这事,那唐氏若要执意留下然丫头侍奉,然丫头还就走不了。”   婆母压儿媳,一压一个准。   “这都是她自己择的路,您就别跟着操心了。”吉安帮着她娘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她在闺中时,不是看着您‘欺辱’她娘吗?等嫁了,亲身经历了,她就该明白事儿了。”   吉孟氏自嘲:“说是不跟着操心,但总管不住自个。”转眼看向女儿,“那唐家也不是个要脸面的,闺女出了那样的事,若放旁人家掩还来不及。他家倒好,就差跑上门来告诉。”   “这是指望着三哥去退亲。”吉安笑笑。   “我还真希望他们如了愿。”吉孟氏长吐一口气:“这回事,也叫我和你爹看出来了,詹家不是好相与的人家。詹唐氏为着娘家侄女,几天没吃,詹云和他爹在小妾房里过,去瞧都没瞧一眼。   据说他当年没考中举人的时候,花用的大半是詹唐氏的嫁妆。中了举之后,也没消停,考了三回会试没中,参加拣选。往上通路子,靠的也是唐家的钱财。后来成功进了府学,眼里没唐家了,纳妾,一个不够还两个。”   “他们都不是您。”吉安觉她家那口子说得很对,利字有几人能看透?   “不说了,越说越没劲。”吉孟氏搂住闺女:“一代管一代,我只管我闺女日子过得好就行了。这次回去,你们就该收拾东西上京了。”   吉安点头:“辛语跟着我理账了,这次没回来,是随外院大管事去巡田了。”   “那丫头心眼实,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吉孟氏有点庆幸当年一时心软,捎带上辛语,不然闺女远嫁,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心眼是实。”吉安笑道:“她现在可是我院里的大丫头,前儿回来还偷偷跟我说,大管事带她去牙行了。牙行里的人牙子手上都有好几十上百人。见识多了,就是不一样。”   辛语怀疑上蓝花了。   蓝花十五岁,长得一般,看布膳那工夫,就不是普通丫鬟能做到的。楚陌在屋里,蓝花从不往前凑。而且只要她与楚陌一道用膳,蓝花就不会给她布菜。   她早就生疑,也早把事与楚陌说了。楚陌回了她,当初太爷一共选中九个丫鬟带来三知院。他只挑了蓝花,旁的都是太爷选的。   他挑的确实是最规矩,也是里子最深的一位。   吉孟氏看着闺女,成亲有两月了,这次回来,样貌没什变,但气韵成熟了。眉眼间多了一丝温婉,可见女婿没少闹她。   被娘瞧得面上生热,吉安歪到她肩上:“娘,您跟爹新婚时有吵过架吗?”   心中一动,吉孟氏没多问,笑着直白答道:“怎么可能没有?刚成亲那会我们还与你爷奶大伯他们住一块,没出一月,我与你爹拌了三次嘴。在你大伯娘那受的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吉安笑道:“我跟楚陌也吵过了,不过吵完当场就好了。”也是他及时打住了,不然她肯定要生大气。   吉孟氏凝眉:“丫儿,娘不是偏着女婿,只是觉两口子过日子,闹了别扭,咱不能把错全栽在对方头上,自己也得想想是不是哪里有不对?他爱惜你归爱惜你,咱们得明理。”   “您说得对。”吉安抱住她娘。   “当然了,咱若没错,也别委屈自个。”吉孟氏拍着闺女的背:“娘希望你们都好。”   “会的。”   “你要给然丫头添妆吗?”吉孟氏记着老三那九十九两银呢:“我和你爹打算给一百零一两,原本是想贴她三十亩地的,但现在不贴了。”   吉安轻眨了下眼:“我成亲时,詹家老太太添了一套金头面,我也给她添一套差不多的。另附一只金镶玉项圈,算是全了我与她的姑侄情分。日后与詹府就走礼,不打算有什大往来。”   “随你。”吉孟氏没意见,姑娘都是楚家人了。她手没那么长,伸不到楚家去。   后院檐下,欣欣大仰着脑袋,手举高高:“小姑父,你吃糖。”   才看完两只狗的楚陌,盯着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捏着的松子糖,迟迟下不去嘴:“你自己吃。”   “不吃吗?欣洗过手。”   见他摇头,欣欣不跟他客气:“那我吃了。”看着人,将糖塞嘴里,“谢谢你小姑父。”   “你刚已经谢过了。”楚陌忍不住又去摸她的小花辫,这丫头长着长着,眉眼间竟有了一丝安安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眉。虽然浅淡了点,但眉形与安安一模一样。   欣欣将嘴里的糖顶到一边,认真道:“刚是谢谢您和小姑给欣带糖,现在是谢救命大恩。”   闻言,楚陌不禁挑眉:“救命大恩。”   “嗯,爹娘告诉欣,欣下雪天掉大河里去了,是您和小姑跳下河把穿着大棉袄的欣救上来的。”小丫头抱拳,深鞠躬顶到楚陌的膝盖骨:“谢谢小姑父,欣会孝敬姑。”   嗯,谢小姑父,孝敬你姑。这胳膊肘可真是一点不往外拐。楚陌蹲下身:“不是大雪天,是初冬。”   “初冬是什么时候?”欣欣直起身。   “初冬就是冬天刚来时。”   “冬天就是下雪天啊。”小丫头拧起小眉头:“我爹说的,冬天就是要下雪的天。”   这话错也不错。楚陌转眼看向还待在犬舍那的吉俞,他教娃娃的时候,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回过头来:“冬天刚来时,寒意还没攒够,下不了雪。你掉下河的时候,天冷但没冷到够下雪。”   欣欣盯着她小姑父,久久才点下脑袋:“欣懂了。冬天下雪就是大牛下小牛,大牛要嗯嗯很久才能把小牛生下来。欣是冬天嗯嗯嗯的时候,掉下大河的。”   这…楚陌竟无话可说,找来的吉安不禁笑出了声,楚大解元哑口了。   用完午饭,吉安带着两只木盒去了三房。吉欣然还在禁足中,见到吉安一点不意外,扯起唇角屈膝行礼:“小姑,您回来了?”   快两月没见,吉欣然清瘦了不少,眼下泛青,想来是夜难安眠。吉安将两只盒子放到桌上:“恭喜你了。”   樟雨嬷嬷奉了茶,将礼捧起退到一边。   “恭喜什么?”吉欣然请吉安坐:“快到日子闹一出荒唐戏,小姑不笑我,我就感恩了。”   吉安没打算久留,站着没坐:“你心思还是那般重,我笑你什么?”看着她那张神情寡淡的脸,“你又有什么值得我笑的?”   屋里静默,吉安正想转身,吉欣然忽问:“小姑,你信命吗?”   “命?”   “对,”吉欣然深吸一口气,平缓着情绪:“我就是个苦命人。”前生嫁了那么个东西,进门就当娘。今世天意又捉弄她,先是那位成了她姑父,后又有唐悦儿这一出。   费尽心思讨巧,好容易才抢了唐悦儿的人,可终究没能绕过唐悦儿。唯一可喜的是,她是妻,唐悦儿乃妾。   这又是什么笑话?吉安弯唇:“出生在吉家,若你的命也算苦,那村里那些一日只食两餐的女孩还活不活了?”轻嗤一笑,“路是自己走的,你如果真不愿嫁,就直接与你爹说。他若有不同意,你来找我,我跟他谈。”   “然后呢?”吉欣然眼里生雾:“我怎么办?”   吉安望进她的眼中:“说到底,你还是不愿退而求次。”   “换作是你,你愿意将自己的富贵拱手相让吗?”吉欣然掩在袖中的手紧握。   “我不是你,你不用拿话来刺我。但我今天就可以把话放这,日后楚陌若是敢沾惹这些,除非瞒我到死,否则我定弃他如敝履。”吉安转身离开,只才跨出两步又驻足:“他不背离,是贫是富是贱是贵,我都甘之如饴。”   哪来的贫贱?吉欣然跌坐在地,泪落下。小姑,你可知前生我也因你吃过罪。谭老狗要拿你讨好那位,你剃了发做了姑子,一走了之,而我却受尽了折磨。   你知道谭老狗是怎么折磨我的吗?   出门就见一人杵在墙边,吉安瞪他。楚陌一点不怵,笑得两眼弯弯,声若蚊蝇地说:“媳妇,我很喜欢你的跋扈。”   也就这点甜她的心了,吉安走过去,故作凶狠地点了点他的鼻尖,压着声咬牙切齿道:“弃如敝履。”   “你不会有机会。”   傍晚吉彦归家,见着两人,面上的笑透着苦,不欲多说什,饭桌上拉着楚陌喝了两杯,便一人吃起闷酒。   吉安看他眉间生纹,也不可怜。罪都是自己找的,只能担着。   八月初七,二十六抬嫁妆从吉家出发。同吉安当初出嫁一般,吉欣然也是早一天出门子,信耘、信旻送嫁。黄氏拐着右腿,哭得伤心,只回了三房不多会就与吉彦吵了起来。   无人理会。   不等吉欣然回门,吉安两口子便踏上了归途。回到家中,就开始收拾箱笼。   “你里衣归到这只箱中,那是我的衣箱。”   楚陌不听,硬是将自己的里衣、亵裤塞到吉安的衣箱中。吉安见此,将他掰起推到一边去:“叫你读书,你非要跟着添乱。”   “我就想我们的里衣、亵裤放在一起。”楚陌可怜巴巴地看着媳妇。   吉安被他盯了一会,明白他的诉求了:“那我们里面穿的归一箱,外衫、袍子归拢到一块,不然到时衣服不好找。”   “好,都听你的。”   “顺了你,就听我的。”吉安也乐:“赶紧去读书,别在这杵着,”将人推去小书房,回头见婆子又抬出一只红木箱,快步跟上去。   一箱子的冬衣,轻裘、斗篷、大氅,这些也不知道能不能穿了?吉安将衣服抱出来,摊在榻上,用手量了尺寸。除了两件轻裘,旁的都能穿。叫了婆子过来,拿去清洗。转过身,正想让人把空箱挪出去吹一吹,却见箱底还有两件小物。   一对扶额。   吉安愣着,见到扶额上的藤枝,认出是那年她给楚陌娘做的那两件。他竟没烧给婆母?之前事又在脑中浮现。快要上京了,这一去无意外最快也得要明年夏才能回来一趟。   吞咽了一下,也许她该单独去趟丰禾堂了。   下午,丰禾堂檐下两只黄鹂吵得厉害,衬得堂内更是静谧。楚镇中看着曾孙媳妇拿来的那对扶额,一言不发,只盯着,两眼眼眶渐渐红了,老眼里生泪。   “太爷,您…您别这样,我什么也不问,就是想和楚陌好好过。”   “家门不幸啊。”楚镇中手擦着眼:“安安,太爷年纪大了,看不了陌哥儿了,你一定要帮太爷看好他。他受过大罪,”左手捶着心口,“这里病了,病得不轻啊”   看好他?吉安心一紧,这话她新婚次日就听过,脑中尽是那双冷眸,嘴张了张迟疑了片刻终还是问了一句:“是婆母吗?”   楚镇中沉默。   吉安却已明白了,走出丰禾堂时她脚下都发飘。韩芸娘到底做了什么?叫太爷提都不愿提她。看好楚陌?太爷一而再地叫她看好楚陌。   恐怕此中远不止不贞。   走到长廊尽头,一拐弯撞进熟悉的胸膛,人被抱紧。吉安捶了他两下,嘟囔道:“你骗我。”   “我没骗你。”楚陌右手落下,抽出她放在袖中的扶额,将它们团进掌中握成尘:“在后河口里我只说了家母病重。”   意思是她想岔了?吉安思及梦里吉安安说的话,突生出一个猜测:“你跳下后河口时,你娘是不是已经在给你议亲了?”骆温婷。   楚陌双目一暗:“你现在问这话不合适,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生生世世都只是你的人。你想听你夫君嘴里吐出别的女子名讳?” 第50章 上京   吉安回抱住他:“你就知道哄我。”这人是越来越会讨巧了, 晓得她在意什么,便一个劲儿地往那贴。关键明知他是有意的,她听了还是很乐。   “我就哄你一人。”楚陌侧首嘴贴上她的额侧, 刚婆子晾衣时,他发现那箱衣竟被翻了出来, 心里有慌,但思及之前马车里的应承, 他又平静了。当初留着那对扶额,也是因它们是安安绣的,他舍不得就那么毁了。   又捶了他一下, 额侧的微凉叫吉安心疼, 她认了:“不能只哄我一个, 等咱们以后有孩子了, 你得帮我带孩子、哄孩子。”   她没嫌他。楚陌眼中阴霾有了裂缝, 将人抱得更紧:“长得像你我就哄。”   “不能区别对待。”吉安在他脖上轻轻咬了一下,愧疚道:“你去看看太爷吧,他老人家刚都哭了。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劝。”韩氏不做人, 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脑中生出帧帧背景凄冷的画面,她心里难受得很。   楚陌凝眉,老头会哭?他爹尸身残破成那样, 被运回范州府时,老头见了吐了一口血, 都没掉一滴眼泪。   “我先送你回三知院。”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快去瞧瞧。”   丰禾堂里,楚镇中缓和了情绪,连喝了两杯茶, 大喘一口气:“这关总算过了。丫儿真是个好孩子,她没为难老夫。”不刨根究底就好。就韩氏造下的那些丑事,他别说提了,想想都觉难堪死了。   周老管家又给他添了一杯茶:“早让您别焦心了。咱家少奶奶那么聪慧,一点就透,用不着明讲。”   “能不焦心吗?”楚镇中抹了抹眼:“眼瞧着他们就要上京了,你不知道京里有几大窝臭得熏天的蛆虫吗?”别的不说,单张氏一族就够恶心人了。骆斌云那孬种,背后若不是有几窝蛆虫撑着,敢胆大妄为吗?   荣朗死了,韩氏为什么在管过家之后就不愿离了楚家这窝?那是见着腥了。当然这也是他有意为之。   十多年过去了,骆斌云看多了美色,为何还惦记着韩氏这口?那是韩氏给他透过楚家的底子了。   大景立国以来,明里暗里打压大氏族。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大氏族早没了当年的风光了。钟鸣鼎食,是金银堆砌出来的。有些官,面上大义清高,背地里烧杀抢掠的活儿干起来比恶匪还在行。   大氏族,呸   骆斌云调任齐州府,才把屁股下的位置焐热,便急不可耐地约韩氏见面,不会只为了干那档子事。韩氏忍了十五年,不把楚家剥得干干净净,她又怎会甘心?也是两人太贪,造孽太多,让老天都看不过眼,降下大雪。   “好在没人敢在科举上乱来。”周老管家愁眉,但考完会试后呢?入了朝堂,少爷年纪轻轻又位卑,到时就只能任人吊打。   不能想,一想他就不愿活了。楚镇中苦着脸,他真怕那狗崽子被逼急了发狼性,那真的是啥恶都敢作。   楚陌到时,就见堂室里两老一站一坐在唉声叹气,他让他们这么担忧吗?打了个哈切,眼中泛水光。昨儿闹安安闹得有点晚,丑时末又起来练剑,午后没休息,这会都有点犯困。   “你们在闹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不都是因为你。”楚镇中冲到小东西跟前:“我问你,你把那对扶额留着做什么用?”   楚陌眨了眨眼睛:“就是没舍得扔。”抬手抹去嘴边的吐沫星子,绕过老头来到榻边坐下,幽幽道:“我与安安是要过一辈子的,韩氏的事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她迟早会知道。”   “那你怎么不自己跟她说?”楚镇中转过身来,继续瞪曾孙。他上辈子杀人越货的事肯定没少干,这辈子才叫他死死不得。   “她又没问我。”楚陌拿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喝着。   “问你你就会老实答?”楚镇中抄起手,完全不信。   楚陌转着手中杯:“问我我就哭啊。”   “你”   敢情是在这等他呢,楚镇中三两步冲到榻边,指着小东西的鼻子道:“我警告你,你现在不是没家没口的光杆汉,做什事不可再由着性子来。”   楚陌看着两粒吐沫星掉落在茶杯中,剑眉一耷拉:“您老在怕什么?”放下茶,抬眸回视,一脸无辜。   跟他装?楚镇中调身一屁股坐到小东西边上,两手撑着膝盖骨:“你是带着你媳妇一道去京里的,别乱来。真要出什事,她头一个遭殃。”   修长的手指绕着杯子转,楚陌轻眨眼:“一个小小举子赴京赶考而已,能出什么事?”扭头与老头对望,“人老了,就享享晚福,别整天胡思乱想。”手起刀落,一下结了的死法是最痛快的。   他没这么善良。活在恐惧里的滋味,他从两岁就在尝。噩梦缠身,身侧又是冰凉噬人的毒蛇,他溺在噩梦中不敢醒来亦不愿醒来。   尝尽了恐惧,也看过了恶极的人性。他现在只想做别人的“噩梦”,不知那滋味又是如何?   当然,于安安,他永远都会是她最美最甜的梦。   “你不叫我操心,我两腿蹬直都含笑。”   “我没叫您操心,是您自己多心。”楚陌不想跟他吵:“安安说,她会给我生一个像她的孩子,然后让我带。”   楚镇中老眼笑眯了:“好,再养胖点,像你二舅兄家欣欣那样子就正好,别随你。”陌哥儿小时,他爹在还胖乎。他爹一走,没两个月就干巴了。   用了半个月,吉安终于将两人东西都收拢齐全了,又拉了楚陌去楚田镇上转了一圈,买了一些驴肉、葛根粉等等。再随太爷去自家地里走走,九月初一,夫妻携几家奴踏上了赴京的路。   照着原计划,他们坐马车到范州府西峡码头乘船。船是早就定好的。迟潇和陈二道一直送他们至码头。   吉安知道楚陌有两个一块长大的玩伴,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叫迟潇,娃娃脸是陈二道。之前就是他们两个陪着楚陌到她家迎亲的。   “等二道成完亲,我们就去京城找你。”迟潇是真没想到陌哥竟自个寻了个媳妇,一点没叫老太爷费心思。   楚陌驳了:“年前不用急着来,你们先去辽边马场看看。”这两个家里都花重金请了师父教内家功夫,虽不及他但也不差。若是西北有动,倒是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下。   去马场?陈二道两眼一眯,这个他喜欢:“成,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上船吧。”呜呜,他比陌哥大两岁,竟会落在他后成亲。   “多谢相送。”吉安屈膝与两人道别。楚陌示意他们可以回了,牵着吉安往船上去。   “啧啧啧,”陈二道双手抱胸,目送着那对夫妻:“潇,咱们都看错陌哥了,你瞧他多体贴。”还以为照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就算哪天娶亲了,也会把日子过成孤寡样儿。   如今…他看了都酸。   “一路顺风。”迟潇朝着船上人摆摆手,回头笑对陈二道:“等你成了亲就知道美了,现在咱们回吧。”   船上的厢房虽不宽敞,但一应俱全。辛语放下东西,就端水来了主客房擦洗。跟着周明在外跑了近两月,黑了不少,但也学会了收敛眼神。虽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可吉安对她是极满意了。   “姑,船好像开了。”   “嗯,一会收拾完,我们去甲板上看看。”前生今世,吉安还是第一次坐船远行。   坐在榻上看书的楚陌闻言,立马出声:“我陪你。”   “行。”   铺好床,吉安将换洗的衣服放到床尾,拿了香炉出来,点檀香驱一驱屋里的味。扒到窗口,推出一点缝隙,有凉风窜进来,带着点湿意。她家那口子说,从范州府到通州府要坐三天船,中途也不停靠码头。   见吉安扒在那,楚陌拿了斗篷过去:“不要着凉了。”给她披上,将人抱进怀里,就着缝隙看窗外粼粼河面,“京里要比陕东冷,不过我们是老宅子,有炕。”   侧首亲了亲她夫君,吉安套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有点兴奋。”虽是远嫁,但去京城啊!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和北京城一般?皇帝住的是故宫,宫里全是妃子在斗?   楚陌将脸贴紧她:“到了京城,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十岁时随太爷去过一次京城,还记得南城小卷胡同里有一家核桃酥很好吃,非常香不是很甜,一咬直掉渣。戏园里还有耍脸谱的,南街上也很热闹,随处可见卖艺人。   “好。”吉安关上窗,窝进他怀里:“相公,以后你就归我管了。”临别时,太爷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叫她心都提了起来。   楚陌亲了亲她的发髻:“我不早就归你管了?”   “也是。”   船行了半个时辰,两口子领着辛语上了甲板,眼前没有遮挡,视线非常开阔。风吹在面上凉凉的,朝西看日落,心情都跟着渐渐沉静。   明年即是会试年,赴京的举子不在少数。这船一天孤独,次日入了京延运河,便遇着了一艘南来的大船。船家也不争先,让那大船在前。到了津州府,见官船,前头大船也慢了下来。   初四傍晚,终于抵达通州府码头。排了近半个时辰,吉安一行才靠岸。周明先下了船,不一会便领着十多个壮年汉子上船搬箱。京中宅子方管事,是周老管家的舅兄,给楚陌、吉安磕了头后,就领着他们去候着的马车那。   码头人多嘈杂,四周虽有家奴簇拥,但楚陌仍不放心,将吉安牢牢护在怀中。吉安戴着帷帽,想着反正别人也瞧不见她的脸,便由着他。正好坐了几天船,她脚下有点浮。   上了马车,大舒一口气。京里都有宵禁,今日天晚了,他们来不及进京,就先去客栈歇着。   通州已经属天子脚下了,可以说是遍地权贵。方管事请示了楚陌,便敲打了一遍家奴。到了客栈,就连辛语手脚都拘谨起来。他们这才进了提前订好的小院,还没坐下,店家就跑来商议。   “实在是对不住两位贵客了,桂云总督家眷入住,我这没法了。恳请二位移居上房,房钱…免了。之前下的定钱,我这就给你们退。”   桂云总督?吉安拉着已冷下脸的楚陌往外。以前在陕东,她最常听见的就是知县、知州,这才落脚通州府,便来了个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炸耳。快到小院门了,回头提了下楚陌的嘴角。   “把冷脸收起来。”   “我冷下脸,是给那掌柜看的。”楚陌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免得他以为咱们软弱好欺。”到院门口时,他面上和煦。   门外已站着几个粗使婆子,见他们出来,倒也客气,屈膝行礼。立在最后头那位穿着体面的嬷嬷,扯唇一笑:“真是不好意思,只我家此行全是女眷,实不便,才请店家想想法子。”   “您客气了。”吉安未摘下帷帽,与她一颔首,便和楚陌随店家往客房。拐个弯,就见一齐排的雕花马车,其中还有一辆是金丝楠木所制。不由感叹,京中权贵云集,真真一点不假。   离了地儿,店家拽袖口擦了擦额头,回首再道:“实在对不住二位。”店里一共五个小院,南和町半月前就被订下了。因着不确定主家什时到,人姓方的管事下了三天的定钱。   昨儿是第一天,今日客人来了,却…掌柜的也难为。桂云总督那样的大吏,别说他一个平头百姓,就是悦云客栈的主家也开罪不起。其他四个院子,亦都是官家女眷。   “无事。”吉安能说什。   楚陌玩着她的手指,嘴上扬着,凤目晶亮,眼底却静如古井。刚那个婆子说什,她家都是女眷,多有不便吗?怎么他牵着的是个男子?   桂云总督赵子鹤,四皇子良王的舅舅。昌平皇帝都立了东宫了,到了此刻,赵家竟还不知收敛,是觉手里兵权足够了吗?可西北还有三十万北伐军。   入了上房,吉安头抵靠在丈夫肩上。   “累了?”楚陌蹭了蹭她。   “不累。”就是想想以后,她突觉乏力:“我有点饿了,在船上吃了三天鱼、肉,我现在就想吃盘清炒大叶菜。”   放下包袱的辛语闻言,立马出去安排。楚陌抱着她,轻轻晃了晃:“明天我们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你就不累了。”   吉安两口子离开不过一刻,南和町就被清了一遍。之前那位体面的嬷嬷,走去金丝楠木马车屈膝禀报:“大夫人,六姑娘,院子已经收拾好了。”   马车内无声,不一会两个着粉衣的清丽丫鬟下来,搬了绣凳到车门边。一位戴了整套子母绿头面的柳叶眉圆脸妇人,撑着丫鬟的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一只莹莹玉手随其后伸出,丫鬟赶忙送上腕。   精巧的绣鞋,鞋面上穿了数颗指甲大的东珠。随着动作,东珠颗颗相撞,发出哒哒声。戴着的帷帽,帽檐薄比蝉翼,掩不住姑娘美颜。长眉杏目,鼻若悬胆,嘴稍阔,但下巴小巧,兜得唇角自然上扬。   “母亲,我们就这样占了人家的院子。人家在背后不定要怎么编排咱们?”   声柔似水,但说出的话却不善。妇人莞尔:“随便,反正这辈子他们也走不到咱们面前。”   进了院子,先转眼扫一圈,小虽小了点,不过还算干净。赵清晴挽住母亲进了正屋,来到榻边坐:“之前就不该耽搁那两个时辰,不然这会咱们都到府里了。”   妇人着手理了理皱了两条纹的宽袖:“晚一天而已,不着紧。”   “女儿也是真想不透。”赵清晴轻眨眼,看向一边:“那骆斌云都没踪没影儿了,唯一的嫡女骆温婷又没能嫁回张家。骆氏嫡三房已算折完了,您做什还敬着?今晨丑时就起身,巴巴地跑去给骆温婷添妆,还听骆张氏一通哭诉。”   妇人瞥了一眼闺女:“我到底受过骆张氏的情,骆斌云没了,按理我早该走这一趟。只府里事务繁重,总走不开。明日骆张氏唯一的嫡孙女要出嫁,我这做表姑的,怎么都要去添份妆。”   小女儿浅薄,哪懂她冲的不是骆氏三房,而是京里张家。皇帝立了七皇子做太子,他们赵家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赵清晴轻嗤一声:“那骆温婷磨到十八,还是不得不认命,不再妄求。只要那张培立送嫁又是何意?骆氏没走得出去的男儿了?”她把萧如茵置于何地?   “萧家为了东宫,会忍下这口气的。”妇人笑笑,东宫无权,萧家手里也无实权。宫里贤妃颜色平平,又无宠。上上下下,唯拿得出手的也就萧家四姑娘的这门亲,搭上张家,便等于掌了大半内阁。   圣人心难测,谁能想到七皇子竟会入主东宫?   可她赵氏真就这么认了?   赵清晴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母亲,您说那骆斌云怎么就失踪了?”张家、骆家找了四年,一无所获,真是奇了怪。   这事还就不好说,妇人摇了摇头:“估计连张仲都不清楚是谁下的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骆斌云没得活。   “那个刑部郎中,不是断案如神吗?去了齐州府一下子就不神了。”赵清晴弯唇:“有了骆斌云的事在前,这几年京里不少人家都不把出息的子弟往外安插了,想想也是可笑。”   客栈上房虽比船上安适许多,但吉安跟楚陌闹了两回后,明明疲倦得很,却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床里在“翻地”,睡在外的人难安稳,在她又一次改趴为侧时,贴上她,亲吻她的后颈:“我给你背段《战国策》。”   也好,吉安翻过身窝到他怀里:“你背吧。”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   跟着他和缓清醇的声音,吉安在想着意思,开始还很精神,不多久就跟不上了,两眼皮往一块凑,渐渐的声好似小了。背后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把她哄睡了,楚陌才闭上眼睛。次日两人也没起早,睡到天大亮,在房里用了早饭。听说南和町外那排马车走了,他们才拾掇东西,去楼下退房。   马车一路顺畅到安崇门外,正排队,一阵熟悉的唢呐声从后来。有穿着喜庆的老管家拎着大红竹篮,挨个发双喜绣囊:“真不好意思,我家少爷成亲赶吉时,劳烦大家行个方便,谢谢”   这不是什了不得的事,周明驱马,拖着马车往边上去,让出道来。车里趴在楚陌腿上的吉安,拿着方管事给准备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正欲翻页,忽闻车外私语。   “应就是骆温婷。”一个尖细的女音,语带不屑:“前年与工部侍郎庶长子定下亲事,去年闹出与表哥游湖双双落水的事。好在她身边丫鬟得力,将她救起。那时京中还传,她要被退亲。”   “那丫鬟也是多事。”有男子插话:“不懂她家姑娘的心思。”   “谁说不是?这事是落在一庶长子头上,若换成哪家嫡长子,估计骆家姑娘舅爷再盛势,也不会从。”   “唉,这骆家姑娘也可怜,年岁到了,爹不见了。要是那骆大人在,估计现在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吉安脸压着话本,细细听着外面的私语,脑中一片混乱。骆温婷没死,那…那吉安安所言等等,让她好好捋捋。   此骆温婷若真是吉安安口中的那个骆温婷,那她该在昌平二十五年就落水溺死了。可她现在没死?   现实与书里的大环境就差了一点,她。只她一直生活在枣余村,能影响到吉欣然,可绝对影响不到陕东以外。   骆温婷的未婚夫婿从楚陌变成了工部侍郎家的公子。骆温婷与其表哥游湖,双双落水,又被救起。骆温婷的父亲不见了齐州府不正有一个姓骆的大人莫名不见了?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听二哥说官差都排查到镇上。   那大人是出自津州府骆氏嫡房,背景极厚实。   算计着失踪的时间,应是她十三岁那年冬第一场雪后。吉安犹记得那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十月十落下的,十月初十是吉欣然的生辰。初九,她随爹娘去县里,郝掌柜与她爹说,范州府小三元要去书岳楼。   骆斌云失踪的时候,楚陌就在迟陵县。骆温婷的未婚夫婿是楚陌,然后她溺水死了。   咕咚一声,吞咽了下,吉安闭紧眼睛,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楚陌感受着妻子气息的变化,静静地等着。   想到什,眼睛忽又张开。吉安翻身看向楚陌,小声说:“骆温婷成亲,我们家没送礼。”她看过账本,楚陌中举,津州府骆氏有来礼。   “不往来不走礼。”楚陌俯下身在她唇上嘬了一口,也不躲避她眼里的审视,面上带着浅浅笑意。   完了,吉安直觉她猜中什么了。 第51章 京里   “你…她她是你母亲给你议亲的…对象?”她记得那次楚陌去迟陵县是陪韩芸娘还愿。   楚陌蹙眉, 微鼓着嘴不高兴道:“你是我娘子。”   没否认,那就是了。吉安心突突的。骆斌云失踪后,多少人排查都寻不着一丝踪迹。这其中也许不止是有那场大雪的缘故, 还有…他自己。朝廷命官借下察民情,与人遗孀在寺院私会, 可不得隐秘行踪。   韩芸娘呢?在骆斌云失踪后,儿子于乡试中夺得魁首, 她竟想替他定下骆斌云之女。这里是否有要仰仗张仲的原因,未可知。但太爷年事已高,楚家万贯家财, 一根独苗。   有京城张家、津州骆氏在, 结成这门亲事, 就等于是让楚陌带着整个楚家入赘。真是个好娘!再接上骆温婷溺死。推测到此, 吉安有点明白太爷的难言了。   家门不幸, 一点不为过。   迎亲的车马过去了,没了顾忌,周遭的议论更是纷纷。有可怜工部侍郎家庶长子的, 有骂骆温婷不知廉耻的, 更有说什张培立无能的…吉安都听在耳里,往边上挪了挪,侧身抱住她相公。   楚陌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猜到哪了,但直觉快到根了。手掌住妻子的后脑, 指腹摩着她厚实又柔嫩的耳垂。   耳上痒痒的,吉安张嘴咬他,可惜没咬到肉,心中委屈, 嘟囔:“我感觉我好像被骗婚了。”可生米早煮成熟饭,熟饭都下肚了。要她放手,她又…又舍不得。骆温婷在书中溺死了,但她现在一拗坐起。   还有吉欣然。可能知道骆温婷该溺死的还有吉欣然。以吉欣然对楚陌的关注,她不可能不晓得楚陌的未婚妻子溺死这件事,那…再加以反推,吉安心吊起,慢慢转过眼看向她丈夫。   楚陌一脸平静,与她对视着。   你倒是开口吱一声呀,吉安苦下脸,迟疑许久还是靠过去抱住他的头,套在耳上:“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初九,我与爹娘去县城买金镯子,听郝掌柜说范州府小三元陪母亲来寺里还愿”   弯唇笑了,楚陌贴紧她的脸,原来他们的缘分来得比他以为的还要早上一时。   “你笑什么?”吉安怕得两手心都冒冷汗。   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楚陌埋首在她颈窝:“不要怕,他们全死了,我都不会完。”以前不喜冰冷地活着,现在她为他支起了一块方圆地。方圆地虽小,但其中尽是她的味道,他爱极了。   他们?吉安乱动的眼珠子,透着她心底的焦躁。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浮现出在善林山上求得的那支签:“善之这个字是谁给你取的?”   楚陌老实回答:“一个老和尚。”   吉安脱口而出:“方圆师父吗?”之前她怎就忽略了解签老僧看到楚陌的那副神色?   轻嗯了一声,楚陌补了一句:“他老不正经,骗过我两个馒头。”   这是一个骗婚团伙。吉安哭丧着脸,抽了下鼻子,侧首咬上他的唇,她不欲再想了。就从韩氏要将亲儿子和整个楚家奉给骆氏这一点,便可知其心在哪。再思及楚陌亲爹十八年前枉死桐州,和楚陌对桐州韩氏的态度,这里明显还有旁的解不开的怨结。   唇上的疼痛叫楚陌眼神一动,笑开温柔地重复之前的话:“不要怕。”   “你说得轻巧。”吉安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心里也疼:“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乱来,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你福寿绵长,老和尚说的。”楚陌重嘬她的嘴。   吉安圈住他的脖颈:“以后我再也不提骆温婷了,就像你说的我们与骆氏不往来不走礼。”至于吉欣然,她也想通了。一个闺阁女子,行为有限,就算是像她这样推测出一些事,但证据呢?   几方大势力寻了四年都没找到,迟陵县才多大?   “好。”楚陌不由得收紧双臂,拥紧她,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安安,我永远只对你一个人好。”   又来讨巧,吉安苦笑:“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了,可不得对我更好点。”   楚陌双目中滑过晶莹,印上她的唇,用力吮吸,有柔软回应,立马张口嘴,邀她进入。   午时末才达东城汪香胡同,楚家的宅子就在汪香胡同尾。如楚陌说的,三进的老宅子,不大。从正门进去就是外院,一眼可观全部,除了两排屋,没有小园。过了屏门左拐,走十来步到二门入内院。   内院倒是不小,有东西厢房一个小园,沿着走廊到正房,正房之后便是三门了,三门进去就是后罩房。一路走下来,可知这不及楚田镇三进宅子三分之一大,但价格却不菲,近两千两银。   就这还是走了运才买到。宅子位置极佳,奈何太小了,一般官家压根不够住,要再大一圈,就轮不到没权没势的楚家了。   吉安喜欢这里,宅子虽老,但丝毫不显破旧,带着股厚重感,透着浓浓的古朴。院里种了几株牡丹,边沿插了矮竹,甬道交叉处盘出一圆地,栽了一株矮松。   矮松青绿,杆枝遒劲。整个小园是既精致又不乏大气。   楚陌见她两眼晶耀,就知她满意这里,心情也跟着愉悦,摆手让辛语领着青雨、绿云四个去收拾行李。走到妻子身后,贴靠着她。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轻嗯了一声,吉安后倚在他怀里:“夫君,这里很好。”静站一会,方管事便领着一众下人来拜见了。   宅子里没有丫鬟,只有五个清理内院和管着厨房的婆子,其中圆盘脸方大娘是方管事的娘子。   “厨房还是由方大娘、宥大嫂管着。从今日起,王大娘和娟嫂子、杨嫂子除了清扫内院,还要轮流守二门。等会我让辛语列张轮值单子出来,你们照着单子来。”吉安三言两语将事安排了。   屋里都提前打扫过,辛语五人仅用了两刻便将东西规整好。吉安、楚陌洗漱之后,方大娘、宥大嫂立马摆膳。两位主子饭食上的忌讳,周老管家早就给舅兄传达过,故厨房都小心着。   砂锅白肉、红烧羊肉、挂炉鸭,鱼头豆腐汤,再来一道酸溜白菜。都是家常菜,但味道确实不错。白肉都是猪后臀肉,瘦多肥少,蘸上蘸料,丝毫不腻还很香。羊肉不膻,连着皮,糯糯的一点都不柴。   酸溜白菜,爽口又脆,很开胃。一顿饭吃下来,吉安觉甚好。饭后和楚陌在小院里溜达两圈,便去往内室。不错,这里内室与东耳房是连通的。如此正好,东耳房用来做书房。   着方管事将他们带来的书全部搬入东耳房里,并让他丈量尺寸,定制书架。   “京里有珞子坊吗?”吉安用脚在地上划拉着:“这里可以放张毯子,再做两张摇椅,闲暇时,也可以放松一下。”   拿着绳尺的方管事乐呵道:“京里没有珞子坊,但西桦街有一家海云阁,比王嘉镇珞子坊还要大。”沉凝稍稍,转眼看向少爷,“海云阁的主家是桂云总督赵子鹤夫人席氏的舅家。”   那就是四皇子良王的。楚陌一点都不意外,桂云那大片海岸,赵子鹤又不傻,岂会放过海上黄金?且良王夺嫡,花费也小不了。   “修整几日,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的毯子。”   桂云总督…昨晚那个抢他们院子的人家。吉安点头:“没有合眼的,我们就找家绣坊做。”   “听你的。”   这话听得方管事转过身又回过头。钱迅说得一点没错,小少爷娶了妻子,知道疼人了。一会量完屋子,他得把婆娘叫过来,让她再敲打敲打几个老姐妹,都紧着点皮子,别生倚老卖老的心。   这里没有温池子,但有四尺三寸高的大浴桶。晚上夫妻共浴闹了半个多时辰,楚陌抱着瘫软的妻子出了浴房。也许是着家了心也安稳,吉安沾床就睡。   亲了亲她,楚陌在床边站了片刻,转身拿了衣服穿上,披了件斗篷去往前院。前院书房里,周明与一矮个小眼男子正等着。见到主家,小眼男子立马上前拱手:“殷晌拜见少爷。”   抬手示意他起身,楚陌来到书案后落座:“京里现在情况如何?”   小眼一眯,殷晌一根指头指天:“好像不行了。”见少爷不露一点异色,心中更添敬意,“今日津州骆氏嫡三房嫡出女骆温婷出嫁,张家长房嫡子张培立送嫁,武英殿大学士萧家至今未吭一声。”   楚陌手指轻弹着书案,东宫现在是举步维艰。若皇帝真的抱恙,几个年长的皇子也无需多做什么,只要围堵住东宫,不让东宫揽权。待皇帝一死,东宫…就危矣。   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乃宫里贤妃一母同胞的兄长,贤妃即是七皇子景易的娘亲。萧鹏远嫡次女于昌平二十六年与张培立定下亲事。张培立跟骆温婷青梅竹马,又牵扯不断。   “你的意思是萧家会忍下这口气?”   殷晌一笑:“少爷以为呢?”   他?楚陌后仰,倚靠着椅背。为什么要忍?昌平皇帝能开海禁,足说明其大智。这皇城内外还有比他强势的吗?病了又如何,他还是集权在手的皇帝。   萧家该舍去斯文,果断退亲,再在朝堂上闹一场。如果运气好,也许那位萧姑娘能得赐婚。   皇帝立太子,是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身子真不行了,为了大景江山,他也会为弱势的七皇子寻一助力。   北伐军主帅永宁侯,纯臣,膝下正好还有两个未婚配的嫡子。楚陌半阖眼眸,退亲表面看好像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实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等着看戏吧。”正好也让他瞧瞧东宫那位手段如何。   殷晌皱眉,少爷的意思是萧家会退亲?   不出两日,楚陌的话应验了,萧家敲锣打鼓地将半年前张家下聘的二十八抬聘礼如数送回,一意退亲。   也是巧了,詹云和一行抵京时目睹了这一热闹境况。细听车外言语,都不用着人去打听,他们便知事情原委。   萧家因着张培立与其表妹断不干净,愤然退亲。这事让翁婿不禁联想到之前…都有尴尬,不予置评,静默喝茶。跪坐在车尾的吉欣然低着头,眼中有凝思,唇微抿着。   怎么可能?骆温婷竟还活着。前世这个时候,她早死了。曾经被她否掉的一则传闻再次涌现,骆温婷是在通州府未青湖溺死的,出事当天有人在那瞧见过那位。   难道   可能吗?吉欣然脑子里很乱,她有点理不清了。骆温婷是张仲的外甥孙女,那位娶了她就等于在朝中有了张仲的支持。按理,他该欢喜的,应不可能会杀她。   双目紧敛,吉欣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骆温婷?他们之间又没…不对,也许前世谭志敏怀疑他与骆斌云失踪一案有关,并非是…栽赃。   有了这个可能,吉欣然心头一跳,抬眼看向在喝茶的夫君,嘴张了张又闭紧。她在想什么?竟欲将怀疑之事告知云和。她疯了吗?   骆温婷溺死是前世的事,今生人家活得好好的。再说骆斌云,就算是楚陌动的手,谭老狗盯了十几年,都破不了案。她亦没凭没据,怎么去揭发?揭发后,去关外监军的就能轮到云和吗?   云和又能活着回来吗?徒然无力,吉欣然低头,她竟什么也改变不了。   萧家退亲的事,闹得满城皆知。武英殿大学士手中是没实权,但却清贵。次日,就有御史弹劾内阁首辅张仲教孙不严。萧鹏远当朝落泪,跪地不起。   昌平皇帝斥责了张仲,虽未罚,但下朝后降下一道赐婚圣旨,将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之女萧氏如茵指给了永宁侯嫡次子杨瑜西。   至此,楚陌才肯定昌平皇帝时日无多了,而东宫亦非简单的主儿。   京里就是不一样,吉安才来了五天,待在家里门都没出,便听了几回大戏,一出比一出精彩。而且唱戏的还全是顶天的人物,她一个也够不着。吃着频婆,听着方大娘说她今日去买菜的见闻。   “大伙儿都讲萧家四姑娘是因祸得福。那永宁侯家有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单这一点就得多少女子欢喜。此回啊,张家丢人是丢大了。有皇帝老爷的申斥,那金贵的大少爷肯定娶不了上得台面的淑女了。”   吉安连连点头,萧家这步棋走得好。老皇帝要死了,他总得给太子铺点路子。   政权都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太子无权,但有手握兵权的永宁侯在后撑着。就算老皇帝现在蹬腿走了,朝中又有谁敢妄来?   况且位高有心思的大臣又不止一个,他们也怕自个大动时,被人背后来一刀。灭三族、灭九族的,光想都叫人胆寒。   此刻与楚家宅子隔了两条街的五进大宅张府里,静若寒蝉。前院书房,头发灰白梳得一丝不苟的张仲,闭目仰靠着太师椅,双手捻着把上的雕狮,一下又一下。四个儿子,六个已成人的孙儿立在堂中。   其中身着绯衣,低垂着首的浓眉青年就是才被退亲的张培立,也是张家长房唯一的嫡出。又熬过一刻,他终是受不住了,提衣摆,跪到地上:“祖父,孙儿大错,叫您失望了。”   站在他之前的吊梢眉中年男子,乃张培立亲爹张恒安,叹一声气,上前一步跪地拱手:“父亲,子不教父之过,儿子请罚。”   沉凝稍许,沉思许久的张仲终于睁开了眼,看向堂下,手指轻敲雕狮,平静道:“也是老夫轻率了。”皇帝再多疑,到了一定地步也不敢拿大景的江山开玩笑。   一道赐婚圣旨,给他敲了警钟,得谨慎了。   抬手抵到嘴边,轻咳两声,张仲换口气:“恒平,你去请钱太医来,老夫身有不适,明日告病。”   张恒平听惯了他爹的话,未有迟疑立马起身:“儿子这就去。”回身瞪了一眼逆子,要不是明年还有会试,他真想给他一顿板子。   “别在这杵着了。”张仲心里也有气,可怪得了谁?他大姐那头还在怨着,大儿媳又死活不肯儿子聘婷姐儿,他里外难为。转眼望向二儿,“范州府那还是一点消息都没?”   嘴上留着两撇胡的张恒宁,锁眉摇首:“儿子派出的探子,已深入到可疑人家,目前为止,没发现疑点。”   站在边上的大鼻中年,张恒昀嗤笑:“大姑也真是的,瞒着事直到那韩芸娘葬了,才与您提起。一年半的时日,足够人家将所有痕迹抹去。”   “大姑哪是瞒着?她是忘了。”张恒宁抬手抚过右边一撇胡,也是觉无力:“要不是大嫂以她的名义给韩芸娘去信,楚家没搭理。桐州那又来信说韩芸娘死了,她都想不起来这茬。”那楚家也是个铁桶,之前上下就两个主子,想往府里插人都难得很。   好不容易等到楚陌出孝,塞进去两个,没到三月就折了一个。   张仲又问:“韩芸娘的尸骨呢?”   “让人看过了,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伤痕。”张恒宁拱手:“儿子也派人去了寒因寺,上上下下都搜过了,就连正同大师的陋室也没放过,一点痕迹都无。”   “再查。”张仲收紧手,斌云出事,坏了他的一盘好棋。陕东的粮仓一拳钉在雕狮上。   赐婚圣旨降下,京里渐渐沉静了。书架送来,楚陌便带着吉安出府,去往西桦街海云阁。到地方一观,这海云阁单从外看,不止比珞子坊大,屋宇也气派得很。一连上三层楼,数一数,十六扇雕花大门全大开着。   络绎不绝的客人,还都穿金戴银,打扮得十分贵气。   “走吧。”楚陌牵着吉安从第三扇门进入,引得随后的一位妇人一记冷嗤。吉安想抽回手,楚陌却是不愿:“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牵得坦荡。”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周围人听得清楚。理是叫人说不出不是,但这毕竟不是家里。他牵着不放,吉安也拿他无法。   两人上楼,目的明确,就看毯子。   “这个怎么样?”虽花纹扭扭曲曲不知是什么,但也就这块跟他匡得差不多大,旁的都有些小了。   吉安不甚满意,摸了摸料子,感觉有点粗,再看价格,干脆地放下:“还是找绣坊编制吧。”一块差不多两米宽的毯子,竟要三百六十两银,太贵了。   要不是现在的棉麻做得不精细,她都想让人到家里量一下,编整块地毯。以后有了孩子,可以直接放地上玩。   “麻烦让一让。”一个粉衣丫鬟上来,将吉安往边上推。   楚陌揽过吉安,瞥向那脸瘦削的粉衣丫鬟。粉衣丫鬟目光撞上,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又瞬间高昂起头,回身请几步外的主子:“六姑娘,就是这毯子。”   着藕色戏蝶袄裙的赵清晴缓步走来,帷帽的轻纱被撩起,眼神扫过背朝着她的那黑衣男子。身段颀长,宽肩窄腰,完全合了她对未来夫君的向往,只可惜…余光落在那只揽着女子腰身的手。   手也甚是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且瞧着也有力。就是不知脸…正想着,就见那人揽女子回头,剑眉瑞凤目,心头不由快跳。这脸配得上他的身段,脚下慢了两分。   楚陌眼里闪过冷芒,揽着吉安的手下落,与她十指相扣:“我们走吧。”   “好。”吉安也已发现气氛不对了。   “公子可是要这毯子?”赵清晴出言。楚陌却是当作没听见,两口子走向楼梯口。出了海云阁,吉安就决定了:“从明日起,咱们闭门读书,一心为明年会试。”   楚陌没意见:“那毯子还买吗?”   “不买了,冬日里没事,让方管事帮我寻些粗棉线回来,我搓绳自己摸索着编。”吉安拉着楚陌往回,微末小民混进遍地贵主的京里,太不安生了,“我们也别逛了,回家去。”   虽然这口子不省事,但让她摊着了,那他就是她的人。   楚陌扣紧手,笑着道:“谁也抢不走我,我只想跟安安过一辈子。”吉安闻之深吸一口气吐出:“回去给你蒸鱼吃。”   海云阁二楼,赵清晴站在琉璃窗边,看着那二人远去。身后的粉衣瘦脸丫鬟,攥着帕子抿了抿唇,还是提了一句:“姑娘,那男子成亲了。”   “我知道,就是难得瞧见入眼的,多看一会罢了。”赵清晴转过身:“像我这般身份的人,有些事情可由不得我。”翻眼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回那张毯子上,“享着锦衣玉食,心里头就该断了一些念想。”   况且她也过不了苦日子,刚那人连张毯子都买不起,全身上下没一件上得台面的饰物。如此,好看的皮囊也就显得寡淡了。不说别的,就她鞋面的几颗东珠便不止一张毯子的银钱。 第52章 过年   京城的冬天来的比陕东早, 晚上睡炕倒不觉冷,但白日里就不行了,得烧炭。九月底落下了初雪, 吉安兴奋了两天就继续研究编制地毯。搓线已经会了,但搓出来的线总觉还差一些。   “这个线太细了。”   扯了扯兰月才搓出来的一段线, 吉安蹙着眉,这用来织毛衣可以。脑子里在想欣欣的小花辫, 要不要拿匹布出来试试?地毯太薄了不行。只心有不舍,怕糟蹋布。但一想那两米宽的毯子要三百六十两银,犹犹豫豫了一会定了主意。   “辛语, 去拿匹灰色棉布出来。”   “是,”辛语叫了绿云往库房。   兰月看着两人出去, 抿了抿唇问道:“少奶奶, 那奴婢还搓线吗?”这几日, 她过得很充实。四个丫鬟,青雨会梳头,绿云随辛语妹妹跑前跑后, 蓝花眼利, 就属她最没用。她心里空着,不踏实。   “搓,就搓这种。”吉安又扯了扯手中线, 在考虑用它来织毛衣。明年二月会试开考,那会虽开春了, 可常发倒春寒。她原是打算给楚陌做两件贴身的小袄,但若是可以织毛衣,那选择就多了。   “好,”兰月安心了, 搓线她在行。没被卖前,她天天帮娘搓麻绳。   看了一上午的书,楚陌走出小书房就见妻子在剪布条:“你打算用这来搓绳?”最近她尽忙搓绳的事了,也许之前他们还是该寻家绣坊问问。   “嗯。”   剪出两条布,让兰月试试。一通折腾,线搓出来了。还别说,挺合吉安脑中的构想。先摸索着编张小垫子,晚上楚陌就坐上了。   “我觉得还是塞棉花的软垫坐着比较舒适,这个绳子搓得太实了,编出的东西有点硬。”   “明天不剪布条了。”下午编的时候,吉安发现青雨竟然会编圆绳,真不愧是专精梳发、盘髻的。她已经有别的想法了,先编圆绳,然后再用圆绳编制毯子。听取楚解元的意见,圆绳可以编得松一些,这样也不会太硬。   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年底。自成功编了块长宽一丈的线毯后,吉安就沉迷于各种编织。让方管事寻匠人给她打磨了十多套粗细长短不一的竹针、铁针、铁钩子。从袜子、手套,到毛衣毛裤,就没有她不能织的。   书房里,楚陌坐在书案后,在书上写着什么。写完了抬眼望向半躺在摇椅上织着线衣的吉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脚趾动了动,低头看脚上穿着的线鞋,还有裹脚上的线袜,心里暖阳高照。   走完一排针,吉安打了个哈切:“也不知道我那些线袜、线衣有没有到枣余村和楚田镇?”比起细密的线袜,毛衣要好织多了,但线袜穿起来是真的太舒适了。   算计了下时日,楚陌道:“应该已经到了。”冬日里,北边运河上冰层太厚,水路不通。往回送的东西,只能随商队走。不过有周明跟着,她领几个丫鬟费心思织的那些衣物,肯定不会丢。   “太爷和爹娘一定会喜欢。”吉安小指圈着线,又开始走针。这件织来是给楚陌明年会试穿的,线相对要细一些,用的铁针也细。织出来的毛衣薄,但紧实,贴身穿很保暖。   “要不再给你织条线裤?”   楚陌是来者不拒:“可以呀。”   想想会试有九天,吉安又道:“织两条,一条浅色一条深色。”就是当下的线还是不如现世的那些弹性足,不然就更好了。周明说,他回去南边找找。   “好。”   出嫁后过的头一个年,又是和楚陌单独在外过,吉安该准备的是一点没少,还给下人们多发了一个月的例钱。年三十,亲自揉面,擀面皮,教楚陌包饺子。   “馅儿放太多了。”   楚陌闻言又拿筷子挑去一块,开始将面皮往一块合。   才捏起一边,吉安又道:“捏花,边角往上,捏合了就像小元宝。”她终于发现会读书的主儿,也不尽是全能。瞧瞧楚大解元包的这些饺子,明明面皮差不多大,包出来的大小却差很多。   饱的饱死,瘪的又像里面没塞馅儿,关键是全没精打采地瘫着,没一只边角是往上翘的。   见又是一只软塌塌的饺子,吉安放弃再教了:“你来擀面皮,我来包。”   楚陌也察觉自己在这上没天赋了,很听话地接过擀面锤:“你和的馅儿好吃,饺子就好吃。”   “过大年第一顿饺子,总要好看一点。”吉安拿了张面皮摊掌上,放了馅儿,然后送到楚解元眼前:“再瞧一遍我捏的手法,捏边角,往上。”很快一只小巧的小元宝出来了,“怎么样?”   看看媳妇掌心的这一只,再瞅瞅小簸箕里的那一摊,楚陌压了面剂子,专心擀起面皮。较于包饺子,擀面皮就容易多了,只…这面皮怎么就擀不圆溜?   也是吉安手巧,不管那面皮是什么形状,只要不过分,她都能包出只好样饺子。用了一个半时辰,两口子合力包了一百来只饺子。赶在子夜前,把瘫着的那二十三只下锅煮了。   “味道怎么样?”吉安见他都尝了两饺子了,也不吭一声,便问了一句。   楚陌点了点头:“酸菜肉馅好吃,”夹了一只鼓饱饱没破口的饺子,吹了吹送到媳妇嘴边,“你也尝尝。”   就着他的手,吉安咬了一口,那个酸爽香味立时侵满嘴,高兴地直点头。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将锅里的盛起。   今夜的京都东城家家户户都留着灯,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入夜后虽寂静,但景象透着浓浓的喜庆。西城距内城远些,富户又多,天没亮就放起了烟花。   才入睡的吉欣然被惊醒,身边已无人,手过去摸了摸,还有余温。再多不愿,还是拖着疲倦爬坐起。在知道那位闭门读书后,夫君是越来越用功了,日日丑时便起。   掀被下床,一离了炕身子就不自觉地打起寒颤。京里太冷了,赶紧穿衣。小姑也是真心狠,来了京城,与她这是一点往来都没有。就连过年,云和不送年礼去,她大概也只会当没这门亲戚。   爹还说什小姑性子一向淡。那她为何千里迢迢地往齐州府、范州府送礼?詹家就在脚尖前,她看不到。几个月,不声不响。云和上门,门房竟连通报都不通报,直说主子闭门读书。   这不明摆着下她这个侄女脸面吗?   “少奶奶,您起了?”樟雨嬷嬷听到动静,掀门帘进屋。新年头一天,她也换了身鲜亮的衣服。领着两丫鬟,伺候吉欣然洗漱后,扶人来到妆奁前:“今日就用四姑太太送的那套头面吧?”   有心要拒,但想想自个的那些首饰,吉欣然轻叹:“依嬷嬷。”   说来也可笑,成亲前,她打算得好好的,将爷奶陪的那三十亩地卖了,手里握着银子。怎料今世有小姑出嫁在前,爷奶竟只给她添了一百两银,地是一亩都没有。   娘说爷奶偏心眼儿,不冤枉,偏的还不止小姑。小时,奶可没带过她一天,现如今倒是帮着二伯教欣欣了。估计手里的那几十亩地,日后也是欣欣的。   还有楚陌给的书稿,对三房说是送大房、二房的。不知道她爹是怎想,反正瞧信旻待西屋书房里一字一字地誊抄,她是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如何,还能去问楚陌是不是只送给大房、二房?   樟雨嬷嬷轻轻地通发:“今日姑爷与您该是要走一趟东城,四姑太太是长辈,依礼咱们要去拜年。”   “我与云和有心,人家未必乐意。”   说是这么说,但在樟雨嬷嬷将发盘好后插钗时,她还是抬手拒了:“换老太太给的那套。”样式虽老了点,可戴着她势不虚。   “少奶奶,”樟雨嬷嬷拿着钗子没放下:“您跟四姑太太这样闹着气,总是不好的,于您不利。您今儿戴着她给的头面,也算服了软。”低下头,瞄了一眼窗外,小声道,“您忘了姑爷屋里还有一个主儿呢?”   “她算什么主子,一个妾罢了。”不提唐悦儿还好,一提她,吉欣然就压不住火。为赶在天寒前抵京,新婚十日,她就被婆母逼得给丈夫纳贵妾,还得笑着喝了妾敬的茶,不然她这京城便来不了。   好在云和心在她这,只纳妾当天在唐悦儿屋里留了一晚。抬手压住激荡的胸口,吉欣然看着镜中的自己,憋下上涌的泪,迟迟才颤颤地垂下眼睫:“就戴这套头面吧。”   嬷嬷说得对,她不能一直和小姑那僵着。昌平二十八年元月初一了,再有三月,那位就会高中状元。七月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昌平皇帝的棺柩还未入帝陵,北漠二十万大兵压境。   明年冬日,楚陌已经是宣文侯了,手掌三十万北伐军。据闻新帝为拉拢他,还当朝说他是他点的状元。   楚陌是她姑父。到时就算她不想仰仗,也不成。   东城楚家静悄悄,昨晚上吉安已经交代了,大伙不必起早。京里没有要奔走的亲戚,自家关起门来闹一闹年,放松几日。   天大亮,内室里纵欢才收,辛语就来报,说三舅老爷携女儿女婿来了。吉安窝在楚陌怀中,面上潮红还未退,手擦着楚陌肩头上的牙印,她都把这茬给忘了。   “先请他们在堂室喝茶,上两碟坚果。”   “是。”   辛语才要走,又听姑爷来了一句,“吩咐厨房下饺子。”   起身收拾一下,吉安洗漱好便随楚陌出了内室,见着三人,她弯唇浅笑一颔首。倒是楚陌道了句抱歉:“不知你们要来。昨晚陪着安安包饺子,睡得有些晚,今日家里也无事,便没着急起。”   没了烦事缠身,吉彦面上和煦多了:“不打紧,”拱手祝愿,“新年新景象,愚兄望善之二月会试一步上青云。”   “多谢。”楚陌拱手回礼:“三哥、云和也一样。”两人眼下都泛青,想来近日是没少努力。挺好的,努力在书上,总比来这打扰强。   寒暄完,方大娘进屋请示:“少爷、少奶奶,饺子好了。”   “端上来。”吉安笑对三人:“一起用点吧,饺子都是我和相公亲手包的,味道不错。”   “善之会包?”吉彦看过愉悦的楚陌,心里对小妹更是高看,余光瞥向自家闺女,有些无力。她比她娘还不懂生活。尚未嫁去詹家时,就学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想着如何脱去一身的烟火气,却不晓烟火气亦是人味。   人味含着情暖,夫妻之间怎可少了温情暖意?   自楚陌出来,吉欣然就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他。前生虽只匆匆一眼,但那紫金冠发冷峻威严无不显着高高在上,再有出色的容颜,叫她走过一世再回首依旧难忘。   何止她,沉溺于宣文侯的高门贵女,不止几多?就连南风军的主帅赵子鹤的闺女,也对他生了妄想。   不过那赵清晴是个果决的主儿,在宣文侯当朝杀了北漠公主后,她就远嫁桂云。   那个北漠公主也是嚣张,北漠都战败降了。她来和亲,竟还敢强要皇帝将她赐婚于楚陌。传言,楚陌杀了她,未等北漠使臣大喝出口,就再请战,要领兵踏平北漠王庭。   结果可想而知,公主死了就死了,北漠割地赔北伐军军饷,一样没少。   可这样的一个人,真就是个匪类吗?吉欣然还惦着骆斌云的事,有权在手,他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连北漠公主都敢杀,骆斌云又算什么?   一个小小知州罢了。   “三哥别笑话我了。”楚陌也不觉尴尬,笑着回道:“安安教了我几遍,我总包不好,昨晚已经全吃了。剩下的都是安安包的,只只饱满又好看。”   看向小妹,吉彦怀念:“我很多年没包过饺子了。小时候,每逢过年,娘就会和一盆面。爹揉面团,擀面皮,娘带着我们哥三围在桌边包。”说完又笑道,“小妹来得晚,她没见过那场面。”   “后来大嫂、二嫂进门,就都是她们张罗着包饺子了。我是到了十岁,娘才开始教我灶上活。”吉安留意着吉欣然的神色,未错过她眼里的凝思,心知其是生疑了。   看方大娘和宥大嫂摆好碗碟,便招呼几人来桌边。对吉欣然,她还要防:“之前怠慢了,现在请你们吃饺子。”   不管往日如何,今天都先放下,和和睦睦吃这新年第一顿。请三哥挨着楚陌坐,端了一碗饺子汤给他。   落在吉安下手的吉欣然,想帮忙,但手沾不到边:“小姑,您也坐。”   吉安回头,目光扫过她的头面:“都坐。”看来唐悦儿给她不小压力,竟知道往她这买好了。可惜啊,她不姓海,自家已经够忙了,管不了旁人。给楚陌调了醋碟,自己的加了一小勺蒜末。   屋里暖融融的,詹云和见岳父和楚陌动了筷,也跟着夹了一个饺子:“姑父这里很安适,没想到此方还有这般屋宇。”几乎是挨着内城,从此到贡院,最多三刻脚程。   日后楚陌若是入了翰林院,那更是近了。另汪香胡同前后左右,居的全是权贵。可以说出了门,即能遇贵人。   “你也别羡慕。我太爷留了银子在京中牙行。等了两年,才等到这屋子。”楚陌夹了一只饺子放吉安碗里,才开始吃。   吉彦见了,眼里生笑。小妹真是嫁对了,当初在后河口,见到两人沉在河中,他还犯了回迂腐。现在想想,纯属多事,楚陌该早就相中小妹了。   见到此行,詹云和露了不自然,送到嘴边的饺子不知咬还是不咬。就在这时,一只饺子落到他碗中,吉欣然轻笑:“吃饭怎又发起呆?”   吉安不管吉欣然扫来的余光,吃着楚陌给她夹的饺子,还是她包的好吃。楚陌包的那些,边角留得窄的,一下锅大半都开了口,馅儿的香味混一锅。   “香。”楚陌朝着吉安竖了个拇指。   又学她,吉安给他夹了三只:“香就多吃点。”她家这口子很好养活,除了蒜,几乎没有不吃的东西。   “酸菜是买的吗?”吉彦怎觉得这味道跟娘做得差不多。   吉安摇头:“是买了白菜回来,我让方大娘、宥大嫂照着娘的方子腌的。”   “吃出来了。”吉彦敛下眼睫,眼中闪过晶莹。以前不知福,现在悔了。分了家后,他才晓柴米油盐都是事。儿女要是淘,那就更劳心了。   欣然一个,就已叫他精疲力尽。这回离家前,他把黄氏挪去镇上小院了。不为旁的,就是想家里四方院中清静些。爹娘养他一场,他不能总对不住二老。   看着楚陌夫妻和和美美,詹云和心里多少有些不适。被亲娘和舅家算计了一回,可以预见日后他屋里不会少争闹。夹了一只饺子,放到欣然碗中。但愿这是个顶得住事儿的,不要像了岳母,腿瘸了,心性也跟着扭曲。   有些意外,吉欣然盯着碗中的饺子,心口酸胀,眼也变得湿润。   羡慕小姑做何?该有的她也都会有。往上手瞟了一眼,夹碗里饺子去蘸醋碟。不慎滑脱,饺子啪一下掉到醋碟中,混了麻油的醋飞溅起。躲闪不及,落了半脸,好在今日穿得不浅淡。   “小心点。”吉安让兰月去重新拿只碟。吉欣然脸上滚烫,放下筷子,抽了帕子来擦脸,硬着头皮自嘲:“小姑调的馅儿太对味了,我急得都掉相。”   饺子吃完,几人移步去西耳房茶室。见到铺在茶座下的银灰毯子,詹云和都惊奇:“这是在哪买的,海云阁新来的货吗?”   楚陌抓起吉安的手,不无炫耀地说:“都是你小姑带着丫鬟们编的。我们书房里还有一张圆的,比这要大。”牵着她到茶桌那坐,冷静下来看詹云和。如安安所言,詹云和对她无意。   “小妹编的?”吉彦蹲下摸了摸,毯子很厚实松软,单色不寡还显简约,搭上这新木茶桌,只看就令人心旷神怡。   见云和和爹都稀罕地在那摸来摸去,吉欣然凑到吉安身边:“原来小姑一个冬里躲在家中尽忙这些了,您也教教我。我待家里,闲得都跑去给园里的花花草草松土了。”   吉安没迟疑:“一会让青雨兰月教你。兰月擅长搓各种线,青雨什么都会编。”青雨拿针织袜子,手快得很,不用她干旁的,一天就能织一双。她还无师自通,用铁钩子勾鞋面、勾帽子。这要是在现代,就是个十分厉害的手艺人。   辛语已经打起她们主意了,通州府有一间铺子退租,正想着不再外租,重新装一下,专卖编织货。鞋、袜、帽子、毛衣等等,最近几人还研究起织花,求了她的绣样册子,照着来。   她是觉大有可为,编织货可编线也可编点旁的,像竹条、玉线等等,完全可以打破季节性。吉欣然想学,兰月、秦雨被辛语念得心里也都有分寸。   “还要搓线?”吉欣然揪起毯子细观,这线还真不是普通线:“都是搓出来的吗?”   吉安看着夫君烹茶:“哪那么容易,想要编这样的,搓好了还要先编圆绳。之后用那圆绳编毯子。”   这筷子粗的圆绳是编出来的?吉欣然目光扫过座下的长方毯子,这得要多少圆绳,费多少工夫?   “小妹从小就坐得住。”吉彦看着楚陌袖口露出的那截…线衣,心里感叹,他们都错看小妹了,她哪里清冷了?   楚陌有福。詹云和很喜欢此间茶室的布置。之前去海云阁,他也看过毯子,只觉太花俏繁杂了,全没有这张的清新。转眼望向欣然,见她凝着眉,心里生了点点失落。   在烹茶的楚陌,此刻是舒适非常。毯子什的都是其次,他身上还有线袜、线衣。线裤织了一半,过几天也能上身了。   “你刚说书房那张毯子是圆的,还要大?”詹云和好奇:“一会我们去瞧瞧。”书房里放大圆毯子,是什样?   楚陌没拒绝,烹好茶,洗杯后,给吉安先来一杯:“做这些细致活儿,很需要耐心。一个冬天下来,我都心疼她。你们若是喜欢,银钱上宽松还是找绣坊定做。”指望他们送,那是做梦。   闻言,原还嫌烦琐的吉欣然弯唇笑道:“小姑不是说要教我吗?我先学,要是学不会那就只能找绣坊定做了。”   “很难吗?”詹云和问吉安。   吉安视线一直定在她夫君那双骨相美极的手上:“不难,就是活儿很细,搓线编绳,松紧都有讲究。”但上了手,便简单了。织入花样另说,反正平针她是觉只要手灵活,人不傻,一学就会。   喝了茶,吉欣然便找上了青雨和兰月,正好辛语也在。三人看了一眼跟在后的主子,爽快应了。   结果吉欣然和樟雨嬷嬷主仆倒在了第一步,搓线上。一个时辰,线没搓几丈,手已经肿了。用着几丈线,学了个半吊水,傍晚才离开。 第53章 会试   今年是会试年, 四方才子齐聚京城,元宵灯会自是异常热闹。南北士子相争,成了看头。北地押注楚陌会摘得杏榜首的人实多。江南举子对此颇为不屑, 更是推崇康宁九年状元江叔臻之孙江崇清。   只这两位均未出席元宵诗会。楚陌原是想带吉安去夜游灯会,放花灯, 可吉安不愿。方大娘、宥大嫂子天天出府,外头翻什么浪头, 她是一清二楚。   他们位卑,还是待在家里安生。   吉安不乐意,楚陌就着方管事买了染料回来, 亲手给她做花灯。喜得吉安两眼都笑眯了, 搬了小凳坐在一旁守着。   十五之后, 楚家再次闭门, 京里的热闹与他们无关。随着会试时日渐进, 外界气氛也慢慢趋于紧张。另有传闻流出,皇帝龙体抱恙,只这风刚起就被扑散了。   夜过亥正, 皇宫里清乾殿依旧灯火通明。面色灰颓, 眼下挂青黑的皇帝,披着五爪金龙纹斗篷坐在榻上,静看跪伏在两步外的太医院院判童稳。   头发花白的童稳双手自然地压着地, 手面的筋暴突。额上细密的汗汇聚成滴落下,啪哒打在砖上。声微渺, 但在这死寂的殿中却显得尤为清晰。   “臣该死。”   老皇帝轻呼一口气,转过眼不再看童稳:“把药给朕。”音中透着无力,可又不容违抗。   “皇上?”童稳闻言忽地抬头,干裂开的唇颤了又颤, 迟迟才道:“那可是虎狼之药。就算皇上服了,也至多撑得半年。”   “可若是不服,朕明日就不用上朝了。残喘留世,活个数载又有何意?”皇帝敛目,轻哼一声,他现在还不能倒:“拿来。”   豆大的汗滚落,童稳跪着,瞳孔在荡,心跳动的咚咚声撞在他脑中。君命不可违,金口玉言…过了足五息,他才挪动僵硬的腿,转过身去开药箱。   皇帝抬眼,目光悠远:“还有几天就是二月初六,周蔼、柏岷林一众就要入贡院。”   “是。”童稳手在触及药箱中那只小小的玉盒时,不由一震,再扭头望上位:“皇上”   “你这拖拖拉拉的毛病几十年了,是一点没改。”   “臣医术浅薄,不能替圣上解忧,罪该万死。”童稳速转身,跪伏在地。   虽毛病不小,但他用的放心。皇帝沉目:“把药呈上来。”他没闲空跟这老药痴在这耗,前殿里还有几本折子没批。   一刻后,童稳脚步飘浮地退出清乾殿内殿,守在内殿门口的御前首领太监立时进入。   背着药箱,眼神空洞地往前走,童稳脑子里一片漆黑,心里只有一事,他刚亲手伺候皇上服了虎狼之药。半年…至大殿门口,脚抬起却没高过槛,麻木的身子向前倒去,就在头要栽到地时,一双手接住了他。   蟒纹…四爪?受惊的童稳双目渐渐聚神,转动眼珠向左下看去,定在那手中指骨节处的薄茧上。太子…瞬间回神,跪地行礼。   “臣太医院院判童稳拜见太子,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着紫色四爪蟒袍的景易,样貌随了其母,长眉大眼,两腮丰润额开阔,面上平和,没了往日常挂着的笑:“童院判请起,孤父皇怎么样了?”夜半小尺子来报,说清乾殿请了御医,他放下书就赶来了。   沉凝两息,童稳平复了语调:“回太子殿下的话,皇上无恙。”   瞧您刚那塌了天的样儿,可不像是无恙。景易心一紧,抬眼看向大殿内:“夜深了,小尺子,你着人送童院判出宫回府。”   “是。”脸圆圆的年轻太监,手抱拂尘,躬着腰上前去扶童稳。二人走后,景易就被请进了内殿,见到闭目撑在紫檀榻几上的皇上,跪地拱礼:“父皇,儿子服侍您就寝。”   才服了药,皇帝正犯恶心,双拳握紧,强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缓了一口气,挪膀子将几上的一摞册子推掉地上:“这是…今年的一些贡士,你好好看看,择两把刀。”   磨一磨,成利刃。景易就近捡起一本翻开:“江崇清”   “这个不行。”老皇帝睁开眼睛:“江叔臻能教养出什么好东西?一个状元,空有一腔清傲,不屑这不屑那,最后被个晚三年授官的传胪排挤出翰林院。不仅不思过,竟还闹起辞官。白费了朕的一番苦心。”   景易眨了眨眼睛:“人家只是闹一闹,也许冷静了就想通了,接受外放。您倒好,一下子允了他辞官,将人摁得死死。”   没了江叔臻的压制,父皇又扶榜眼。谁想榜眼是个命薄的主儿,去江南勘察堤坝竟不慎坠马,摔痴了。康宁九年的探花身子倒健壮,但进士及第后,竟被揭停妻另娶高门的丑事。张仲似如有天助一般,一路得意到现在。   好在朝里还有一股清流文士,不愿对其俯首。   “你是来气朕的吗?”皇帝怒瞪不孝子。眼长这么大,全看不见他几个兄长在争斗,就连比他小两岁的小九都知道到处走动、拉拢。他倒好,遇着小打小闹逃得都比兔子还快。   见天地躲家里,生生把自个养得都二十了还没褪膘,瞧瞧他那两腮肉。   丢开手里的册子,景易又随手捡了一本:“这境况,儿子哪敢气您?好好地待王府里,您非逮了儿子架火上烤。”   “不愿当太子,朕也成全你”   “可别,您早做什么去了?现在废太子,您顾念父子情,不剐了儿子。他们呢?”景易手拍了拍榻:“以后谁坐这,儿子的命都悬着。”翻开册子,只扫一眼就递向上:“楚陌。”   闻名,皇帝老眼一紧,接过册子:“他师父是景程隐。”   “不是曾伯祖教出来的,儿子还不用。”景易目光熠熠,不无戏谑地说:“楚家单良田就超百顷,无权无势,却能安然到今,足矣证明他们爷孙都非简单人物。但楚镇中却安居在范州府楚田镇,乐享田园。父皇以为善之因何得入曾伯祖的眼?”   必须是品性佳,心智高。   皇帝嗤笑:“现在就叫善之了?”   “当然,”景易笑道:“善之绝对不会是第二个江叔臻。”他曾伯祖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景家对不住他,但他绝不会祸乱大景江山。   “江叔臻可没他狠辣。”皇帝敛目:“骆斌云?”   景易头一歪,佯作疑惑道:“他难道不该死吗?”   “那死哪去了?”他派出暗卫都没查到,真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儿子怎么知道?又不是儿子动的手。”景易眨巴着大眼,满脸的无辜。   皇帝一堵,真真与贤妃是一个德性,两息后怒道:“滚。”见他父皇中气十足,景易爬起麻溜地跑了,只到了殿外,神色一收,眼里闪过痛意,快撑不住了吗?他的手脚还得再利索些。   内殿,皇帝目光下落,定在楚陌的册上。善之伯祖为他取的字。轻缓一口气,老七真是合了他的心。   二月初六,方大娘买菜回来,像往常一样跑去正房说事:“考官已经入贡院了,刚和宥大家的走那绕了一圈,贡院外全是官兵,大门紧闭。”   哎呦,吉安原本就紧张,她这描述,下腹都有憋闷。不行,她要去缓解一下。比起吉彦考乡试,这亲疏立见。自投生在古代,她就没为什考试紧张过,主要也不是她去考。   今儿…那股熟悉的感觉复生了,吉安纾解完,就跑去小书房。一看那要考会试的大老爷正拿着她织了一半的胸衣在研究,顿时不知该说什好?   “你没听到方大娘的话吗?”   楚陌抬头莫名道:“她不说我也知道,都是旧例。”扬一扬手中物,“这是什么,给我织的吗?”   “不是给你的。”吉安上前抽走:“你不再看看书了?”她心都揪着,比自己去考还要紧要,“再想想,有没有什么薄弱点,盲区?咱们还有时间。”   “没有了。”楚陌笑看着妻子。   吉安一听,两眼大睁:“怎么会没有时间?你初八才受检入贡院。”   “我说的是没有薄弱点和盲区。”楚陌凑近她,盯着她闪烁的美目:“你在怕什么?”之前闲话时说起吉彦,她可是讲得很在理。功底是多年累积,临时抱佛脚都是虚的。   “我…没在怕。”吉安噘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你考嘛,我心里没底。”   楚陌揽她入怀:“安安,你知道号舍吗?”   点了点脑袋,这她肯定知道。虽然没见过,但听爹讲过不止一回。很小的一个地方,一人一间,他们考试的九天吃喝全在里头。还有臭号,就是靠近茅厕的号舍,谁坐谁倒霉。   既如此,他便不多说了:“等我蹲完号舍回来,你要好好疼疼我。捶腰揉肩,外加贴身服侍”   “先别想那么远?”吉安推着他到书案后,拿起一本书塞他手里:“咱们先看书,这最正经。我去给你收拾衣物。线裤两条都穿上,热就脱掉一条。要是碰上倒春寒,你再套上。袜子也是一样。”   看着她匆匆离开书房,楚陌放下手里的书,重新拿了《中庸》,起身走向摇椅。   二月初八,考生入贡院。次日晚天就阴了,吉安烦躁地连着走错好几排针,索性停下来静一静。站在屋檐下,望着黑漆漆的天。方管事昨儿下午送人过去,就没离开。   今儿周明赶回了,休息一晚,明儿去替他。轻吐一口气,吉安凝眉,十数载寒窗苦读,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姑。”辛语拿了件兔毛斗篷来,为她披上:“在担心姑爷吗?”   吉安笑了:“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叫我焦心?”吉彦有闺女在旁,又是与女婿同考,无需她多管。她这里表给面子情,就够了。   “您也别太担心,咱们准备得很充足。”辛语嗅着冰凉,上望了一眼天:“就是倒春寒也不怕。姑爷近日轻轻松松,一点不见紧绷,该也是心中有数。”心中有数,还是说低了。   几天前,她随方管事去通州府瞧铺子,都听说了。京里不少赌庄都开赌了,押注三鼎甲。姑爷呼声与那江南大才子江崇清一般高,江崇清还年长姑爷一岁。   不乱想了,吉安收回目光,看向已经开始抽条的辛语:“铺子相中了,你打算怎么装,什么时候装?”   提及这,辛语就不禁两眼放光:“姑,您和姑爷布置的书房和茶室就很好,我准备也这么来。不要太繁复,简单一些。让客人进到店里,便眼前一亮。”   有眼见!简约是不过时的潮流,再搭上新奇的编织物,脑中有画面了。吉安逛过珞子坊,也进过海云阁,一个经营模式新鲜,一个装点华丽,卖的差不多的货物,但都很懂因地制宜。   “目标客户呢?”   辛语直言:“通州府也属贵地,我们在那开铺子卖稀奇物,定位不用走低。而且像书房和茶室里的那种地毯,虽用的都是棉线编织,可人力消耗巨大。价上比不得海云阁的那些毯子,但也低不了多少。”   方管事已经联系牙行了,等姑爷考完会试,她这就要去牙行挑人。因着搓线、编织的手法并不太难,她暂时不准备雇佣,全数买人,签死契。等哪日姑爷出息了,她们有了底气,再组建作坊。   思路清晰,吉安伸手顺了顺辛语垂在胸前的辫子:“搓线、编织,一直依赖人工也不好。你可以请方管事和周明寻些厉害的匠人,看能不能改一改纺车和织布机子。”   “这一点我也想过。”辛语蹙眉:“只当前更紧要是寻合适的线。周明这回带来一百二十种线,我已经拿来了,明日就让兰月和青雨试试。”   “好。”   起风了,吉安裹紧斗篷,转身回屋里:“你袖子短了一寸,明日拿匹布自己裁两身。”辛语跟在后,鼻子一酸:“不用,身上这件去年秋才做的。我现长得正快,做了新的,没几个月又短了。凑合一下,等入夏再做新衣。”   “做两身吧。”吉安笑道:“大姑娘了,要点好。这袖子都短到腕骨上了,还凑合?”   辛语拽了拽自己的袖口,眼里滑过晶莹:“姑,我会给你挣很多银子,”让您在姑爷面前永远直着腰。   “好,我等着。”吉安进去内室,坐到炕边,拉了辛语到近前小声问道:“晾了蓝花有几个月了,她还没动?”   怎么可能?辛语俯身凑到吉安耳边:“前儿我帮您给姑爷收拾完考篮,回去后罩房。在经过青雨那屋时,就听蓝花说,您带我这么大点的丫头嫁进楚家,十有七八是做了打算。”   吉安敛下眼睫:“她看到你了?”   踩了踩投在地上的影子,辛语撇了撇嘴:“精着呢。”见她将青雨、兰月、绿云都拢靠在一起,就想挑拨她生腌臜念头。真是内里住了鬼,一肚子鬼心思。   自姑嫁给了姑爷,在她眼里,姑和姑爷就是一个人。当初娘送她离开庄子时,叮嘱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死都不要沾主子的男人。   当时她不太懂其中的厉害,但后来看多了姑和姑爷的甜蜜,她明白了。这就跟把你吃得好好的松子糖抠出来,给个不相干的人舔一下,然后再塞回你嘴里是一个模子。   再甜也觉恶心。   “青雨什么反应?”吉安上炕,被窝里还有余热。   辛语双手抱臂:“说我还小,让她别瞎捉摸。”不等吉安问,她就将接下来的话全复述了,“蓝花讲青雨太单纯了,让她等着瞧。说你这一有喜,肯定把我提起来。正好我年纪小”   才闷了她四个多月,话就这么多了。吉安将软枕竖起,倚靠在上:“既然提到这事”   “姑,让我来讲。”辛语跪到床边:“您要是疼我,就别把我往火坑里推。”   吉安笑道:“我跟楚陌说过不止一次,今生他只能有我一个。”歪过身,拉她起来,“等年岁到了,你要是遇着好的,可以跟我说,我给你掌眼。”辛语,她是不准备给早嫁,怎么也要等到满十八了再相看。   她还小,辛语岔开话:“蓝花怎么办?”   “还是一样,留意着。”   天阴了一夜,更加冷。晨起见朝阳,吉安这心还是放不下。挨过两日,该来的终究来了。天降冻雨,打得小园里的松竹都缩头。下了半天一夜,屋里炭火都增多了两盆。   “少奶奶,”蓝花快步进小书房,屈膝行礼:“守门的婆子来报,说詹家少奶奶来拜见。”   窝在摇椅上勾对襟线衫的吉安眼都不抬一下:“我忙着,让她回吧。”外头冻死人,她没心思待客。   “是。”   春寒之后,贡院日日有人被抬出。吉安听方大娘说其中一个还大哭着往里爬,心口难受得很。数着时辰,掰着指头,好不容易熬到十七。傍晚时分,二门传来了响动,站在檐下的吉安赶紧让厨房备水。   “回来了回来了。”辛语兴奋地领架着人的周明往内院。周明脸上有着不自然,少爷出贡院那会还健步如飞,怎到了家门口就…就不行了?   吉安迎上去,逮见楚陌两眼闭着,立马叫辛语回头:“去瞧瞧方管事请的大夫到哪了?”   肩上一紧,周明连忙道:“少奶奶,少爷没事,就是…疲累。”有事的那位,是三舅老爷。考完就晕厥了,劳官兵抬了出来。   “先把人送进屋。”吉安架住楚陌的左边,入了正房。到了内室摆屏那,楚陌睁开眼,将周明推开,带着吉安一下子入到内室,抵靠着墙。   “媳妇,我现在好臭。”   他不说,吉安还真没注意,凑了凑鼻子,确实很臭,由他赖着:“你落到臭号了?”抬手帮他先脱掉外袍,就丢在地上,解开玉带,再松开襟口。   “没有,”楚陌用冒出的硬茬蹭着媳妇的鬓,丧着声道:“但离臭号也不远。春寒后,不少士子肚子都着了凉。他们出恭,我都能听到噗拉噗拉声。几个臭号全没挨到最后。”   他蹭来蹭去的,就不来亲。吉安都乐了,转过脸来也不嫌,在他干得翘皮的唇上嘬了一口:“那运气还不错。”考完她才回过味,这人曾当着面儿,一掌震碎了她的长衫,还把扶额给握没了。   “我考得很顺。”那些都影响不了他要给安安挣霞帔的决心,怕自个嘴里味道不好,只敢紧抿着唇在她颊上流连。   厨房送了水进来,吉安手快地给他脱了衣服,洗头洗澡。上下查检,人瘦了一小圈,但精气神不差。换了一遍水,又清了一遍,身上香喷喷了。在浴房小闹了一回,楚陌被推到榻上趴着。   绞干发,吉安又给他揉了揉僵硬的肩。辛语端着鸡丝面进来:“姑,方大娘照您说的放了两把大叶菜。”   吉安拉楚陌起来:“把面吃了。”   抱着软枕往里一靠,楚陌耷拉下一双剑眉,气若悬丝地说:“我元气大损,四肢无力。”   将鸡丝面放到榻几上,辛语就悄没声地退后。出了内室,大呼一口气,拍拍受惊的心。姑爷人高马大的,撒起娇来,真要命。   吉安惯着,夹了一小碗面,舀了汤:“来张嘴啊”   面煮得很烂,一抿就化了。楚陌拿开怀里的软枕,抱住媳妇,一口一口地吃着,不时抬手去擦她眼底的青色:“你很担心我?”   “冻雨下了那么久,我能不担心吗?你又不是铁打的。”吉安喂他喝了两勺汤,抽帕子给擦了擦嘴:“再来一小碗。”   “好。”   吃完了面,楚陌下榻走动:“三哥估计要好好歇一歇,他被抬出贡院时,我看他面上暗黄,两眼皮却烧红,应是邪寒入体。”   这要她怎么说?吉安撇过脸。吉欣然该是知道有这场春寒,她也随着来了京城。就算以前没经手过,那冷了加衣总该晓得吧?为她爹多备两件护暖的衣物,难吗?   “詹云和呢?”   楚陌弯唇:“他穿了件轻裘,衣里还衬了件立领马甲。”   懂了,吉安轻嗤一笑。吉欣然哪是不知道怎么准备,她就是没为她爹准备。不是没动心思,相反她心思动了不少。   大景官吏,一般是不允许有两妻,但也有特例。黄氏瘸了,吉彦若中了进士,授了官,后院总得要有个人撑着。吉欣然是怕她爹娶平妻,打算绝了他的仕途。   想到此,吉安打量起背手在来回转悠的楚陌。看来她家这口子将来必有大出息,不然吉欣然也不会舍了她爹的势。   可是吉欣然似乎忘了,她这个姑姑并不待见她。 第54章 放榜   见安安在出神, 楚陌有意问道:“我好看吗?”   “好看。”吉安莞尔,吉彦不傻,吉欣然做得也不高明。也许她会以为这世上无人知道她晓倒春寒一事, 之后可以随意糊弄一下她爹。可詹云和身上穿的怎么解释?吉彦耗了多少心思,才走到会试?这是能随意糊弄的事吗?   重生一回, 别的本事没学多少,倒是把她娘那一套悟了个全。   吉安这样一直盯着, 瞧得楚陌都想去翻件新衣穿上:“你在想吉欣然?”   “想完了。”吉安给他递过去一杯茶:“我决定以后要对你再好一些,把你把得牢牢的,让你这小姑父跟我永远是一条心。”   闻言, 楚陌双目一亮:“那你得要多费心思了, 我很难讨好。”今日在贡院外见着詹云和与吉彦, 曾经的那股怪异感再抬头。吉欣然区别对待丈夫与亲爹, 联系上黄氏的情况, 这叫他很难不起疑。   难道她知道有这波春寒?怎么知道的?老和尚能观天象,她也能?楚陌眼里闪过兴味,吉欣然身上有秘密。   既知道会倒春寒, 那她来这一出, 心还真不是一般的狠。邪寒入体,救治不及,可是能要命的。   “今日我们早点睡。”吉安下榻拉楚陌去房里:“好好歇息两日, 养一养再看书,准备殿试。”她现在不怀疑楚陌会落榜了。   殿试倒也不用准备, 楚陌大概能猜出会考什么,无非是大议“制衡之道”。康宁皇帝驾崩前,康宁九年庶吉士散馆,传胪张仲毫无意外地留在了翰林院, 成了编修。   昌平皇帝登基后,明面上有偏张仲,但江叔臻可是时常出入清乾殿,为皇帝誊抄折子。磨刀石磨刀,把刀给磨没了。张仲敛势,近年来朝中文臣倾斜越发严重,早已有碍天子裁决。武将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除了永宁侯,近半跟南风军赵家沾边。   南风军赵家,这个名头就是大错。   南风军吃的是国库下放的军饷,什么时候成赵家的了?关键赵家在四皇子良王长成后,行事也不知收敛。昌平皇帝是老了,不是痴了,他五年前将永宁侯五代而斩的爵位提为世袭罔替。   掌南风军近五十年的赵家,却连个爵位都没,难道不该反思吗?无论是俯首做臣子,还是妄想着噬主,赵家都早应收拢心思自省了。   京里的海云阁,就不该开。   西北?楚陌敛目,眼里晶亮。手握兵权的赵家,唯一畏惧的不是皇帝,而是镇守在西北北望山岭的三十万北伐军。永宁侯一家子纯臣,从不掺和夺嫡,也不结党营私,一心只守辽边。   皇帝能稳坐,也是有永宁侯府在。可若永宁侯府出事了呢?那南风军赵氏还要收敛吗?   朝廷里势大的不止张家、赵家,还有掌着户部的元后兄长沈坦,抓着兵部的继后父亲吕峰骏,刑部的进奎文等等。朝野失衡,昌平皇帝只得多养大几个臣子来互相牵制。   高位者,十有八九都有疑心病。   人回来了,吉安也放下心了,一夜好眠。只这才休息一日,西城詹府就派了管事来。   “什么?”   管事的一脸丧样儿:“四姑太太,亲家老爷发恶寒,高热不退。我家少爷重金请了济安堂的东家上门诊治。药下去两剂了,但还不见退热,实在是担忧,想请您过府去看一看。”   吉欣然有想过这后果吗?吉安板着脸,摆手让管事退下,回去屋里穿了线衣、线裤。楚陌拿着斗篷在一旁等她:“估计邪寒是早就侵入体了,他强撑到最后。”   轻叹一声,吉安能明白吉彦的心,但却理解不了。考试,真的比命还来得重要?   楚陌给她系上斗篷:“我们走闫书胡同济宁堂那,请个老大夫一道去詹府。”   “好。”吉安也是这般想。早听方大娘说闫书胡同济宁堂和闫东胡同济安堂隔着一条街,牌匾差一字,较了几十年的劲儿,“一会咱们得跟大夫把情况详细说一说。”   轻嗯了一声,楚陌笑道:“想来济安堂治不好的伤寒,济宁堂一定有法子。”   虽然不喜吉彦的“假精”,但毕竟是亲兄。到了这要命时候,吉安不冲他,冲上头爹娘也不能真不管。到济宁堂将病况一说,那老大夫叫了药童背上药箱,比他们还急。   赶到詹府,见着红肿着双目的吉欣然守在她爹屋外,吉安理都没理。冷着脸跟在楚陌后,走向屋子。只到了门口,楚陌却返身让她在外站着。屋里浓厚的药味十分逼人,邪寒侵体,极易引发伤寒。伤寒传染,她这每个月要流几天血的人,未必抵得住。   人亲闺女都站在屋外,吉安也不坚持。   “小姑父。”   从贡院回来,詹云和只歇息了三个时辰,前院就来报说岳父发恶寒。一直守到现在,他眼睛里爬满了血丝。见到楚陌,他松了半口气。   楚陌示意他靠边,请老大夫来到炕边。睡炕上的吉彦,身上堆了三床大被还在不住打着寒颤。   老大夫也是鼓足了劲儿,看过吉彦,拿了济安堂开的药都没打开,隔着纸包闻了闻,便重新开药方。   “太温和了,像这种高热不退又发寒的,势必要来一剂重药。先把恶寒驱散,烧热才能退。”   “您说得对。”楚陌捧了两句老大夫,拿到药方也不用他烦。药童看了一眼,就蹲下身翻药箱,不一会便抓齐了一副药,跑去煎了。   灌了药,不过一个时辰人就喊热。虽然高热,但还没糊涂,手脚把被子裹得紧紧。傍晚时,吉彦头发、里衣全部被发出的汗浸湿了,就连最里层的那床被子都见湿。   看着岳父眼皮上的烧红退去,詹云和心放下了。这要是在他府里出事,詹家名声就全扫地了。   一天下来,吉欣然三番两次挑话头,吉安一句都没搭理。晚间济宁堂的老大夫又来了一趟,知病人烧热退了,重新给号了脉开药方。   知道她爹无大碍了,吉欣然眼泪汹涌。她是真的没想到只差一件轻裘,爹就落得这般严重。可娘接二连三地往她这送信诉苦,她仅仅是…是想爹不中进士,只好好做个举人享福富。   “你哭什么?”吉安忽转过身,冷眼看吉欣然:“说你愚蠢,你还自觉冤得很。”   听着这冷言,吉欣然也许是心里虚,不禁打了个激灵:“姑,我…我真的没想到来春寒。倒春寒时,我…我怕得要命,跑去你府上,可你没见我。”   没想到?吉安嗤笑:“你话说得也忒好笑了。入贡院前,你不知道给你爹加衣。开考了,倒春寒,你来寻我有何用?我是能做法把衣送进贡院吗?”瞧她那样儿,“出事了,就想着推责任。”   “我没有。”吉欣然急辩:“小姑,你相信我。我爹病了,我恨不能替了他。”   “我相信你什么?”吉安直视她:“你当然恨不能替他,他又不傻不瞎。你尽没尽心,他看不出来吗?”见她张嘴还想辩驳,干脆将话挑明,“黄氏瘸了,你就想断了你爹的路,是谁给你的底气?”   吉欣然一颤紧耸着肩,不由地退了半步,连连摇头:“我没有,小姑,我真的没有。”   “你有没有自己心里清楚。”吉安很平静:“今天我也把话跟你说明了,不管将来你姑父如何,你都挨不着他的边。”看她勒大眼,一字一顿道,“我不许。”听到开门声,回过头,目光与楚陌撞上。   楚陌张嘴,无声道:“太凶了,”说完就乐。安安说的话一句不落全传进了屋,屋里詹云和脸都已经黑了。吉欣然这事做得…瞥了一眼那人,是真的愚。   詹云和与她结亲,除了冲他这个姑父,其父亲吉彦也是重点。实实在在考出来的进士,可比权贵里靠祖荫谋取的一官半职来得受人敬重。她耍这那点小心思,断的不止是吉彦的前程,还有娘家依傍和詹云和的看重。   詹云和清傲,不会喜欢一个拎不清的人。   “姑父,岳父醒了。”詹云和端了水到近前,给吉彦湿了湿嘴。   关上门,楚陌转身来到炕边,看吉彦两眼里不聚光,小声喊道:“三哥?”   隔了一会,吉彦才嗯了一声,身上黏腻得难受,眼珠子转两圈望向楚陌,无力地扯起唇角:“你怎在这,小妹呢?”   “屋外守着呢。”   仅仅几日,吉彦脸上皮肉都松了,眼窝凹陷,面上也是蜡黄蜡黄,毫无血色。不过楚陌不可怜他,今时今日所受的罪,也有他种下的因。   “叫你们担心了。”吉彦没问吉欣然,嘴里干得很,撑着床想爬坐起。詹云和赶紧放下杯子,助他一把:“这回您落病,是我与欣然的错。欣然没为您准备御寒的衣物,初八那日我看见了,想提醒一句,但被一些事岔开了。到了贡院外,我又存了侥幸。”   吉彦摆摆手:“我自己的错,”不该指望闺女,他又不是死人。刚浑浑噩噩间,他也听到几句话,小妹的声音。黄氏瘸了,欣然怕了。   她们都想错他了。分家后,接二连三的闹腾,早让他厌烦透了,怎可能再寻一房?信旻大了,可以开始相看了。   以丑恶度人之事,他曾经干过,还是针对父母兄长。如今他的妻女也这么对他,是报应到头了,该!   “我想喝水。”   詹云和闻言立马重兑了温水,送到他嘴边。连喝了三杯温水,吉彦精神了些,擦洗了身子,换了身里衣。   吉安进房,依旧是张冷脸,看着炕上瘦脱了相的人,也没冷言冷语:“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养养,你这才三十六,还能再考。”   哪那么容易?吉彦笑之:“不早了,你和善之回府吧,我没事。”熬着命把策论写了,他现也不抱什希望,就等着放榜。   詹云和强留着用了晚饭,吉安两口子回到自家已近亥时,一句没提詹府中事,洗漱后倒头就睡。次日又走了一趟詹府,看吉彦下床走动,他们也就没再来了。   养到月底,会试出榜前一日,一直避着的吉欣然终于来找她爹了,跪在地上抽泣着:“女儿不孝,女儿不该为顾全娘蒙了心,那样对您呜女儿错了。”   吉彦背手站着,病着的这些日子,苦药穿喉,渗进了心。他回想了很多事,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当年爹娘不让他娶黄氏,说了多少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以为他们存了别的心思。黄氏进门后闹娘,他心歪怪闺女吗?怪,但她亦不过是有样学样,孽根在他这。   “你起来吧。”   吉欣然痛哭流涕,摇着头:“爹,您让女儿跪着吧。”   “好,那就跪着。”吉彦也不想与她多说什么,现他只想一件事,信旻的亲事。来京前,他去了一趟州府,谭東邀他吃酒。席上酒过三巡,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谭東大夸他闺女,还问及了信旻。   黄氏那般样,不好出门。原他是想若这回有幸得上金榜,待回乡时,就让欣然给谭家递帖子,帮着看一看。现在是不用了,无论他能否得天幸,信旻的亲事都不能让欣然沾手。   她不知好歹,只适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活着。   吉欣然哭得不能自已,云和近日都歇在外院,她送了甜汤过去。汤是喝了,但他也没回内院。樟雨嬷嬷说,她错大了。她真的错了吗?娘的担心亦是她心里忧。妾上不得台面,爹中进士后,势必要娶平妻。   若是她没出嫁,还能学谭灵芷那毒女,废了“小娘”的肚子。可她出嫁了,鞭长莫及。万一叫“小娘”生下孩子,那他们怎么办?   爹和小姑是亲兄妹,爹心偏了,小姑、爷奶本来就不喜娘和她,最后三房的好都会尽数落到“小娘”身上。与其这样,还不如折了爹的前程,让他安心守着娘过。   她错了又如何?明日就放榜了,那位会试第二,虽落在江崇清后,但殿试他是头名。小姑气她又怎样,她还是她嫡亲的侄女。明晚,云和会回内院的。   委屈一年半罢了,等那位成了宣文侯,詹家还是得捧着她吉欣然过。只吉欣然太小估吉安那句话了。今儿二月二十九,楚陌的生辰。吉安天没亮就起来忙,直至午饭后,她都没有想过着人来詹府说一声。   “怎么样?”   楚陌有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细品。牛乳冲鸡蛋,放点糖,然后蒸一下。他媳妇说这叫双皮奶,奶味浓郁,但皮呢?想是这般想,只看她一脸期待地等着话,他没敢问:“甜而不腻,吃起来很丝滑。”   吉安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原是想给他做蛋糕,但也不知道哪一步错了,奶油没打出来。最后只能将被搅得出泡的牛奶和鸡蛋液混一块,等细密的小泡破了,再蒸一下。   “你也吃。”楚陌送一勺到她嘴边。吉安吃了,不住点头:“比鸡蛋羹好吃。”   你一勺我一勺,两人将一大汤碗的双皮奶吃个精光。楚陌站起身来,拉着她去小园里走动:“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辰了。”   是不想记起有韩芸娘那么个母亲吧?吉安靠着他的肩:“明天就要放榜了,方大娘说今儿榜下就有不少人守着。”   “周明也去了。”楚陌是没所谓:“我考得很好,不会跌出十名外。”当然也不绝对,但若跌出二十名,那他就等着看杀头。   “这么肯定?”吉安厚着脸皮,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前生她考完高数,对分数估得也很精确,高低都在十以内。只他与她,好坏分两头。撇过脸垂目看冒新芽的牡丹,忍不住发笑。   楚陌不懂她在笑什么:“我是说认真的。”刚那断言已经非常含蓄了,他自认不比江崇清差。虽外头都在嚎江崇清会重拾他祖父盛名。但江叔臻有何盛名?   张仲的起势,可以说已经让昌平皇帝厌极江叔臻,即便他辞官归隐江南又如何?江崇清是江叔臻一手教出来的。安安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要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故别说状元了,榜眼、探花没准都无江崇清的份。   吉安回过头,正经道:“对,我相公最棒。”刚刚一乐,她就想起一事,以后孩子要是随了她可怎么办?得找找法子,把这口锅甩出去。   她这正经样儿,叫楚陌心里毛毛的。掰着小下巴来回看几遍,没找出哪不对。楚陌对着她:“我们打个赌。”   “我不赌。”吉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脑子锈了也不会和他赌。   楚陌不放过她:“赌一文钱,就赌江崇清会是传胪。”康宁九年,张仲就是二甲头名,传胪。昌平皇帝心里那口怨气总要出一出,江崇清二甲头名,就是对江叔臻最直白的讽刺。   赌这个?吉安有点动心了,主要赌注就一文钱。自嫁给他,她兜里的四百六十七文零散钱都用不出去,双手一张:“赌十文钱。”   “可以。”楚陌一把揽住她开始逼问:“小娘子,请好好与你相公说道说道,是什么让你加十倍注?是江崇清的盛名,还是你相公读书不够用功?”   吉安拽着他的玉带,乐道:“都不是,是我兜里那四百多枚铜子在作祟哈哈”   “这个可以。”楚陌看着她比夏花灿烂的笑颜,心柔软成水。他也可以给她带来很多快乐,凑过去用鼻顶了顶她的鬓,跟着笑了起来。   二月三十这日,贡院外挤满了人,连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卯时正,一次敲锣,人声渐小。一刻后再敲锣,人群开始挪动。待到辰时,人群已让出一条四尺宽的甬道。   踩着激烈的铜锣声,官差携榜走到张榜处。铜锣声停,带头的官员开始报榜:“昌平二十八年会试第一名,江寕省粟州府江崇清,会试第二名,陕东省范州府楚陌,会试第三名,江寕省筠州府谈宜田”   只报前十,江南占了七席,北地士子多有不忿。在官差贴榜离去后,一涌上前,好在前十之后,南北势均。不多时,有大笑响起。   “我中了哈哈…我中了。”一个两鬓见灰白的中年男子挤出人群,光着脚又哭又笑,仰头大喊:“爹娘,儿子中了…儿子中了。”   由他开始,接二连三地痛哭、狂喜,大家见惯不怪。被挤得脸都快扁了的周明,好不容易钻到榜前,赶紧找。五舅已经回去报喜了,他现在要找三舅老爷和詹府少爷。   一眼下来十行,没有。扭头看向右,与另一人手指同时落在十六上,一照面,原来是詹家少爷的书童小风。詹云和,陕东省齐州府,十六名。还想往旁挤,继续找,就听那小风喊道:“亲家老爷也中了,九十三名。”   周明一愣,九十三,那还不如不中呢。   一甲、二甲只取八十名。三甲百名,赐同进士出身。同进士虽也含“进士”二字,但与进士天差地别。若是八十三也许在殿试拼一拼,还有点盼头。九十三名…那得求皇帝老爷的龙眼往后再瞅瞅了。   汪香胡同里已经是吹锣打鼓,鞭炮炸响。吉安让辛语拿了银钱予方管事,赶紧地打赏,把那些报喜的人送走。不是说不欢喜,而是这地方不对。前后左邻住的都是权贵,她怕惊扰到人家。   只这一片向来宁静,今日这般大的动静早就散开了。那报喜的差人才走,门房就来报,说前头永宁侯府的管事代主家来贺喜。   要是旁人家,楚陌不会出去应酬,但永宁侯府…不一样。老和尚剃度前,亲手将北伐军兵符交给了当时的永宁侯杨奕。五十多年过去了,杨家没辜负老和尚的信任。   永宁侯府的管事十分客气,送的礼也不厚,就是自家庄子里产的樱桃。楚陌收了就提到内院,吉安见了两眼都冒星星。竟然是樱桃,嘴里冒酸水,她想了十多年了。   “你喜欢。”楚陌瞧她那亮得刺目的眼,不知该酸还是该笑,将手中小篮交给辛语:“去洗干净。”他决定了,一会就让方管事去寻摸庄子,就种樱桃。   要不是被拉着,吉安都想跟着樱桃走。   楚陌实忍不了,把她小脸掰过来朝向自己:“媳妇,你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吃腻樱桃。”   既然这么说,那她就不客气了:“我还喜欢吃杨梅、石榴、柑橘、夏瓜、蒲桃、荔枝…”报了一大串,看楚陌面不改色,她非常满意。   “就这些了吗?”楚陌将它们都记在了心里。只要不是人,他都可以满足她。能种的自家种,不能种的…可以带她去吃,吃最新鲜的。   吉安是看出来了,楚某人对她是一点不掺假的溺爱,正欲说什,门房再跑来报,“少爷少奶奶,内阁首辅张大人家派管事送礼来了。” 第55章 送人   内阁首辅张大人, 不就是骆斌云的舅舅?吉安蹙眉,张府与她家隔了两条街,这也能吵到?   “收下。”楚陌眼里有笑, 转头吩咐青雨:“把方大娘和宥大嫂叫上,请蓝花过来。”捏了捏妻子的手, “将蓝花的卖身契拿来。张首辅家头回送礼上门,我们得回礼。蓝花是个好丫鬟, 待在府里只伺候你用膳,实有点屈才。”   吉安看着一脸认真的楚某人,咕咚吞咽了下, 他这是要搞事, 贴近压着声道:“你确定了?”   “需要确定什么?”楚陌弯唇, 不管蓝花是不是张府插进他宅中的, 都肯定与骆斌云失踪案有关, 那就等于和骆张氏、京城张氏脱不了干系。他冤枉谁了吗?没有证据便往他府里插人,就跟他现在把人送回张府,是一样。   至于之后皇帝怎么想, 朝野上下怎么以为, 大景文士怎么看待?都与他无关。   他有没做错什么。   咕咚,吉安又吞咽了下,她…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来一出了?睚眦必报, 一点不含糊。会试才放榜,他就把蓝花送回张府。不仅仅是扫除了自家隐患, 和打了张府的脸,更是在皇家、天下有名文士的心头插了一把刀。   张仲,内阁首辅,文臣之首。楚陌, 陕东解元,年纪轻轻。张府往他府里插人,意欲何为?再加上遍布各州府的书岳楼不说旁的,就今年来京参加会试的那些有名士子会怎么想?   自己府里人干净吗?   接着便是通过科举步上仕途的那些文臣,坐得住吗?文臣坐不住,武将就坐得住了?一个小小陕东解元,张仲都不放任,皇帝心情好的了吗?   楚陌不需要有何大动作,他就种下一颗疑种便足够了。   外人不会怀疑他傻得没有证据就乱咬文臣之首。而张家也不敢将骆斌云之事宣之于口。   “您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吉安欲哭无泪,但心知此行于他利大于弊。明目张胆之后,他会试第二,殿试成绩若是不佳,那就全成张仲的“罪”了。   授了官,本来因着骆斌云,就算没有证据,张仲也不会容他好过。现在揭开了,张仲想打他一下都得三思。他但凡出一点事,张府就有最大的嫌疑。   楚陌嘴杵到她耳边:“娘子,你说错了,明明是他们先把我往死里得罪。”他此次只不过是小小回报一下。蓝花喜给安安布膳,当前没到那地步,她不会使坏。他突来这一出,把人送走,不是挺好?   眼睛珠转了转,吉安道:“那我们要引导下舆论吗?”   “不用。”楚陌敛下眼睫,眼底黑沉:“我都把刀磨好了,刀柄递出去了。若有人还不接,那只能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   谁呀?吉安有点发懵,看着她夫君,谁烂泥扶不上墙?皇帝…不不,两眼一亮,是太子。老皇帝要死了,她不由大睁双目,怎么忽略了这茬?   正临新旧更迭时,闹出这事,只会让朝里那些大臣疑心更重。若太子趁势操作得当,他登基就不会生大变。顺利称帝后,便名正言顺。   吉安盯着眼前面目平静的男人,他一肚子全是黑水吧。   也是巧了,青雨三人去寻蓝花时,蓝花正在三门与一货郎讨价还价。宥大嫂眼看她掉了东西在货郎担上,一下子冲了过去,将东西抢到手。青雨与方大娘把人摁在摊上。货郎丢了挑子就跑。   蓝花见势不对,立马合嘴。方大娘手起掐住她的下巴一个用力便给卸了,咬牙切齿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她姥爷可是跟老太爷在辽边劫过辽匪,小贱皮子的这点花头还想逃过她的眼,想得美。   宥大嫂紧紧抓着手中小蜡球:“吃里扒外的东西,送她去见少爷少奶奶。”   蓝花极力反抗,若困兽般一而再地冲撞。青雨胆小,死死扣着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方大娘手劲更是大,见她挣扎,也不客气当头来了一下,喝道:“老实点。”   小书房里,楚陌也没想到今儿运气这般好。坐在书案后,拿着小蜡丸细细看过,轻轻捏碎,取出其中的纸条。纸上有字,全是一三五六二二七三什的。   他也不出去问已被绑了的蓝花,站起身,去书架那拿了《资治通鉴》,重新编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笔迹,与蓝花的一模一样。   把守在旁的吉安看得是目瞪口呆,他肚里的坏水还不是一般二般的黑。张仲拿到这字条,未必读得懂,但一定能气个半死。   蓝花要送出去的那张字条,楚陌也不留着,捻一捻往炭盆里一丢。他不想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反正都是一些无用的空话。   “走吧,我们出去。”   吉安闻言,小心拿起放碎蜡丸的那张纸,正要包裹,就见楚陌把纸条塞来。一愣后,又放下纸,拿起纸条轻轻吹了又吹。瞅了瞅字条上的字,他是怎么做到的?   都一样是人,为什差别要这么大?   看她盯着字两眼黯然样儿,楚陌读懂了,露了笑伸手揽住她:“我不会包饺子,擀面皮也是什么形状都有。”   也是,吉安莞尔,将纸条、碎蜡丸包裹好,与楚陌一同出了屋。方管事闻讯已经赶来了,见着主子,拱手行礼:“少爷少奶奶。”他在此守了十三年的宅子,宅里人都是从楚田镇带过来的,干净得很。   这蓝花出事,他倒不意外。根不在楚田镇,心在哪谁晓得?   楚陌看了一眼被紧绑压在地的乱发女子,问:“张首辅家的管事走了?”   “刚走。”方管事在等着,听婆娘说她们逮了蓝花个正着,“脏”也抢着了。蓝花会选时候呀,今儿府里大喜,忙乱得很,还真没人会留意她。   拿过吉安手里的纸包,楚陌递出:“一并送去张府。替我谢谢张首辅,只我这小庙供不起大佛。”   “喔不啊,”下巴被卸的蓝花说不出一句整话,再次大力挣扎,挣不脱,突然大抬头往地上撞。辛语眼明脚快,上去就是一脚,将她踹翻在地:“还不到你能死的时候。”   张…张首辅?方管事惊了,看少爷面目沉静,心不由一震,眼神下移,落在那纸包上。   见方管事不动,辛语拧眉:“方爷爷,您若是怕,就我去。”   这丫头说什呢?他只是没缓过神来了,钱迅那一套他也会,牙一咬上前接了纸包,回头便叫婆娘拿钳子来。麻利地拔了蓝花嘴里藏了毒的牙,另包好,叫了几个伙计,押着她就出府了。   不张扬,但也不掩着。会试第二名楚陌府上,才放了鞭炮,管事就押着一个蓬头散发,满嘴是血的丫鬟出府,气汹汹地往三禾胡同去。今儿这大日子,多少人家盯着看热闹。   才两条街,就近百人跟上了方管事一行。张府门口两座石狮,威重得很。方管事一行到了也不拖沓,不等守门的上前问,就拱手大声道:“我家少爷说了,多谢张首辅关照,但府上实在地小,容不下大佛。您的好意,他心领了。”   人群中一阵哗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还在挣扎求死的丫鬟。张府守门人,见状大喝:“老东西,你胡说什么?”   “胡不胡说,张首辅心里自有数。”方管事拿出揣襟口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往门口一扔,碎蜡丸和纸条散在了地上。   在场众人大震,这是人赃并获了。   方管事已听闻私语,冷哼一声:“若不够,我这里还有。”掏出毒牙扔向守门人,“一个丫鬟,牙里藏了毒,身份还用我来说吗?我家少爷虽比府上大公子小,但自幼读圣贤书,明理得很,就无需张首辅看着了。张首辅若是闲,还是多管管自家儿孙吧。”   说完丢下蓝花,便扬长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闹得又是这样的事,关键对方还非无名之辈。张府守门人都不敢妄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人离开。得了自由的蓝花,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一头撞在石狮上,血溅四射,断了气。   这…这,围观的人瞠目结舌,他们是来凑热闹的,没想真瞧了个大热闹。静默片刻后,人群里再起窃窃私语。   “刚送人来的那户人家也真够大胆的,就不怕张府给他们踏平了?”   “踏平?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在人家里插人被逮着了。”一大爷手指地上那些东西:“人家还好吃好喝供着外人?万一哪天不得张家喜了,一把药下去给你毒绝根。”   “那户不像咱们,人家会试第二,说不定几天后就是状元爷。”   “你可真讲到点上了,像咱们,张首辅才没眼看。也就人家有能耐,张家才想盯好人家。”   “这是要做什?头上还有片天呢。”   “想着一手遮天呗。”有人吼了一声,就缩头矮身躲藏。张府的守门人大喝:“围着做什么,这里是你们能喧哗的地儿吗?还不快散了,再不散把你们全抓起来。”   三禾胡同这一出,飞一般的速度传向京城大街小巷。张家人拦都来不及,想要辩驳,但那蜡丸、纸条、毒牙怎么解释?且楚家下人摁住蓝花时,还有人瞧见。   张仲下朝回来,门口石狮上刷洗的水还未干。招来门房将事详尽说来,顿时就知不妙。果然他这才到书房,还未想出应对的法子,大儿便急急跑来回禀。   外头都在传张仲往文士家中插暗子,明显是要挟制天下文士为己用。狼子野心,昭然。   “混账。”   攻心诛人。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张仲就知会这般,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那楚陌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还是本就要与他为敌?   张恒安紧锁一双吊梢眉,眉间川纹深刻,满是担忧:“爹,这可怎么办?到了此刻,咱们矢口否认已不会有人信。”   “难道还能认了不成?”张仲气得脖子都粗了:“不管外人信不信,这事绝对不能认。”认了,张家就是存了不臣之心。   看着爹,张恒安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要不斌云那事别掩了,拖楚陌下水。”   “住嘴。”张仲极力平复着激动的心绪,缓了两口气,老眼勒大:“不能提斌云。他与那韩芸娘的事本就属恶极,又是我一手推他坐上齐州府知州之位。恶事若被揭露,楚陌正好反咬一口。到时包庇纵容之罪还是小,他要撕我等欲把控陕东粮仓,那麻烦就真的大了。”   张恒安掩在袖中的手紧握:“咱们就这样否认,难堵悠悠之口啊。那些尚未授官的士子还好压,朝里呢?”文官武将怎么看?皇上东宫怕是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悠悠之口?张仲心疼得似被人生撕一般。可他今日若不做出割舍,明日早朝,御史台那些恶狗定会咬住他喉颈不放。   “将陕东、江寕、南延、沣水、西州、桂云地的书岳楼全部关闭。”   “爹?”张恒安失声道:“怎么能关书岳楼,那可是您多年的心血?”   张仲重咳,手捂紧绷的心头,他也疼,但能怎么办?还是要先向上明心志,其他的只能日后再慢慢谋:“关掉仅是一时之计。”   明白了,张恒安拱手:“那儿子现在就去办。”   “赶紧去,要快。”张仲身子慢慢向后倚靠。书岳楼早就成皇上的一块心病了,虽只是个阅书楼,但在他京城张氏名下就是个错。皇上快不行了,这个当口不会动张家。可若他什么都不做,皇上也是不容的。   “楚陌。”   张仲微眯起一双老眼,终日打雁不想却被只雏雁给啄了眼,他小瞧楚陌了。现在也不用再怀疑了,骆斌云就是栽在此人手里。咧嘴哼笑,眼里冰寒。手段倒是高明,但他还是太嫩了,现在就站队太子,太早了。   谁也没有想到谨慎了几十年的张家,竟在一个丫鬟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楚陌之名也随之大盛,还未殿试,就大踩内阁首辅,胆子太肥了。关键事情闹得这般大,张家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殿试楚陌照样参加,张仲势必得避嫌。会试第二名,这殿试成绩若不在三鼎甲之列,张仲还脱不了干系。谁叫他是文官之首?   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听说了消息,立马问了永宁侯家送了什么礼去楚府,之后便吩咐管家将南边才送来的芦枝挑好的送一些去楚府。   管家笑呵呵地去准备,张家不得意,他们家就高兴。得备个好样儿篮子,装满满当当,叫人一眼就明白府里主子的心意。   织井胡同赵府主院,海澜苑,一阵清脆似银铃的笑声自正房传出。屋里席氏瞥了一眼笑弯了腰的闺女,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今日闹出的事,确实好笑。   张家要夹着尾巴过活了。那楚陌是一棒打在了七寸上,不带一点偏的。狼子野心,一旦沾上这四字就难洗干净了。   笑了好一会,赵清晴才缓下来,抽了帕子摁了摁眼角:“母亲,女儿现只好奇那楚陌长什样,是不是腹有这般大?”她双手比划着,“都是胆子撑的。咱们的张首辅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席氏凝眉:“我不好奇楚陌,只好奇…”利目一敛,幽幽道,“我府里有没有揣着外心的人。”   “那还用好奇吗?”赵清晴笑眼一沉:“连个小小解元都看着,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他又岂会放心?”不止张仲,京里多的是不放心赵家的人。   轻出一口气,席氏微笑:“那咱们就好好清一清,离清明没几日了,来不及送走,那就赶中元节。敢揣着外心在我府上窝着,我定是要好好送他们一程的。”   张家要关闭六省书岳楼的消息传进宫,皇帝面上生了一丝笑。不愧是伯祖教出来的小子,这就断了张家半臂了。   “太子呢?”   首领太监庞大福回道:“太子殿下去了状元楼。”   他倒是悠闲。皇帝翻开右手边的那本会试名册,指点在九十三吉彦名上。会试七十九名骆闻壹乃津州骆氏嫡长房人,他不喜欢:“不要让外面的那些嘴闭上,盯紧京中各家。”   “是。”   看了一眼摞得高高的几沓折子,皇帝沉脸:“去状元楼把太子叫回来。”他搅和得也差不多了,没得让老子撑着病体在这忙得昏天暗地。   “是,奴才这就去请。”   京中状元楼就竖在东城安华街上,往日午后人并不多,但今日会试放榜,再有楚陌与张家闹的那出,人还真不少。   坐在二楼角落身着襕衫的长眉大眼青年,与同样打扮的小尺子饮着茶,认真听着几步外一群士子在争论。   “张大人为我大景学子设书岳楼,是美事一桩。现在倒好,一出糊涂戏,不但毁了其清明,还逼得张家关闭六省书岳楼。楚陌此行,我辈不齿。”   “事没落在尔身,尔当然不齿。张家否认在楚家安插暗子,可又对蜡丸藏信之事闭口不谈。楚陌若是没悟出那藏信,又怎会送人去张府?那丫鬟牙里藏了毒,这可不是一般的暗子。”   “书岳楼何等清贵地,于我天下文士实乃一大哀。”   挨着围栏坐的墨玉冠发青年,嗤笑端杯轻抿茶,茶在嘴里转一圈咽下。放下杯,抬起一双水亮的桃花目,迎视望来的那群士子,言道:“你们读书是为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江崇清?”有认识青年的人已经小声唤出了名。   转着白瓷茶杯,青年敛下眼睫:“下次推崇书岳楼的时候,只说自己就可以了,别带上天下文士。我江崇清乃圣贤门生。”   这话诛心了,他是指推崇书岳楼的都是张仲门生?不等出声反驳,就闻咚咚踏楼台声,没想回首,但那异于寻常男子的尖细声却让众人大震。   “奴才请太子殿下安,殿下,皇上招您回宫。”   长眉大眼的青年嗔怨地瞪了一眼两腮肉往下挂拉的庞大福,这老货肯定是故意的,他听得正有味。见那些文士都跪了,景易起身,背手不急不慢地离开。走到楼梯口时,扫了一眼低着头的江崇清。   比江叔臻拎得清,不过较善之还差得太远。瞧瞧今儿这一出,景易眼里生笑,善之是明着给他递刀。他也没叫他失望,京里要平静好一段日子了。   当然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太子才走,就有跪着的文士瘫坐在地。尤其是之前激争为张仲抱屈,贬损楚陌的那几位,面白如纸。   江崇清久久才抬起头,楚陌站队了,他也站队了。有祖父辞官旧事在前,状元是肯定轮不到他。探花、榜眼…还是传胪吧,传胪适合他,不由苦笑。祖父有悔,可事难违。   汪香胡同,吉安看着空了的果盘,手里拿着最后一颗樱桃,心情微酸。好吃的东西,总是不太经吃。这日头才偏西,她还没将吉彦会试九十三名的消息消化完呢。   “吃吧,家里还有一篮子芦枝,你不是说也很喜欢吗?”楚陌嘴里含着一颗樱桃核,他就吃了这么一颗。   最后一颗了,吉安也不好意思再往自己嘴里塞:“给你吃。”见他不客气地吞下,不禁弯唇,“芦枝明天吃。”上午那一出闹得满城风雨,都盖过了会试放榜。这人丝毫未受影响,就似那事跟他无关,中午还多用了半碗饭。   “不用舍不得。”他已经想好了,等授官后再找人要一些果子:“过几日,你肯定能吃上个更大品相更好的樱桃、芦枝。”   吉安没听懂:“这果子外面没的卖。”有钱也吃不着。   “有人有就行。”他今日卖了那人这么大一个好,一点樱桃、芦枝那人该不会不舍得。   “有人?”吉安眨了眨眼睛:“永宁侯家吗?你找人要啊,可千万别。我不想旁人以为你有个好吃的媳妇。”   楚陌瞧着他媳妇的紧张样儿,不由笑开:“一点吃食而已,等过几年,自家树长成了,他们想给我们还不稀罕。”   “我还可以等几年。”吉安拿着碟送到他嘴下:“把核吐出来。”   听话地将核吐出,楚陌是已经打定主意了,今年就不打永宁侯家樱桃果子的主意了。但哪天若是遇着,肯定要问问他家的樱桃树是从哪选的苗?这样一来,明年他媳妇应该还能吃到永宁侯府的樱桃。   想到还没消化掉的那事,吉安坏心地问:“你说三哥现在还好吗?”   “好不了。”楚陌玩着她的手指:“他多穿件衣服,就不会落到九十三名了,这比没考上还要叫他难受。”另皇帝龙体抱恙,一旦崩了,新帝登基,必是要开恩科。   吉彦才三十六岁,若是进士,十年经营入五品之列不难。但同进士…外放都是偏远贫瘠地,奔劳到死,没有大功,跨不过五品的坎。不过…今天这事之后,结果就难说了。   楚陌转头问辛语:“周明抄的榜呢?”   “我去拿。”辛语跑去书房,拿了桌上的纸,这可是下午周明又去贡院抄的。   展开从末位看,只一眼楚陌就停了:“让三哥伤心难过几日吧。”第七十九位,骆闻壹出身津州大氏族。皇帝废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把骆氏贬下去,怎可能让他们再往上窜?   “什么意思?”吉安歪头看向那榜。   楚陌点了点骆闻壹:“三哥外放的地方不会好,”但也不会太差,毕竟后头还有一群同进士。   “被他占便宜了。外放好啊。”吉安恨不能詹云和也外放,放他个二三十年。   因蓝花之事惊魂未定的青雨,走进屋见果盘空了,立马上前收桌,才端了核要走。楚陌突然抬眼:“让方管事明日去集上问问有没有樱桃。”   手一抖,青雨紧紧扣着盘,屈膝道:“是。”   吉安不看榜了:“不是说买不着吗?”   但也许会有人送来,楚陌笑而不语。今天的事流转的异常快速,足矣说明这东城到处都是耳目。那他就再试一试,不行的话,就只能委屈媳妇再等几天。 第56章 买果   “九十三名呵呵”   西城詹府前院, 吉彦给自己倒着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桌上的菜分毫未动。他心里不甘极了, 若是多穿一件衣衫,结果绝不会是这般。可怨谁呢?他谁也怨不着, 苦只能用尽力气往肚里吞。   想他三岁开蒙,六岁随爹去镇上私塾, 不满二十就中了秀才,三十二岁摘得孝廉,今年三十又六了…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艰辛, 谁曾想临门一脚轻率了, 竟堕入同进士之列?   他恨吗?恨, 恨极了, 可又能怎么办?烈酒入嘴, 驱不去满口苦涩,浇不尽满腹怨憎。啪一下将空杯摁在桌上,复又去拎壶。寒窗苦读三十载, 到头来…同进士, 何其可笑?   他不甘心。   相比吉彦,身在书房的詹云和此刻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头回在齐州府城东街口,见着女子违母愿救一垂危妇人, 一眼入目,他只以为其心善纯良。   后来又在千鹤睡莲洲遇见, 她清淡动人,就似洲里的睡莲。谈吐不空,可见家学良好,叫他心生好感。接着三番两次在三霖书院周边偶遇, 他才知其乃吉文礼长女。   吉文礼租的院子就在三霖书院附近。那时,他与吉文礼已经在几回论辩上有过接触。知此人资质有限,但心性甚稳。常年累积,学问非常扎实。   一回吉文礼设席请他到家里品论《中庸》三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他有心交好,便没有拒绝。席面是吉文礼妻子吉黄氏亲手准备的,还算过得去。   当然品论中庸之道,席面如何都是次要。只席上吉黄氏提了一嘴,“可惜了,善之守孝,不然凑齐三角,论辩起来应更有意思。”他才知与楚陌定下亲事的女子,乃吉文礼的亲妹妹。   也就是从那时,吉欣然才真正入了他的眼。可他没想到,吉欣然不止擅于修饰外貌,就连真性情也被掩去一半。一身清淡,实乃强装。言语间流露的清醒,亦不过是照本宣之。   更叫他难以接受的是,她蠢而不自知。为了个瘸腿无用又自私的黄氏,竟废了父亲的前途,还带累得他也脱不干净。眼界狭隘到他都不想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小姑骂得虽难听,但一句都不过分。有个出色的小姑父,就一点不带犹豫地舍弃亲爹,这便是她吉欣然。心可真狠!   詹云和都怕了,怕自己哪天会落得跟吉文礼一个下场。不想说悔,但他确实悔之莫及。早看出黄氏心眼多,可因着私欲,他愣是轻视了一点。吉欣然是黄氏一手教出来的。   幼时,父亲母亲起争执,每每母亲都会强调一事,詹家能起势全是靠她洛城唐氏。越是这样,父亲就越厌烦,后来府里多了两个姨娘。逮不到父亲,母亲就天天与他念,让他别忘恩。   倚着椅背,詹云和双目里透着落寞。   恩?洛城唐家在父亲进入府学后,沾的光还少吗?父亲为唐家求的书稿成车拉,就连他的书稿也誊抄了一份送去了洛城,母亲怎就看不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明上讲是记恩,可这与警告有何差别?   就因着父亲曾经拮据,花用了她一些银钱,詹家就得世世代代事事以唐家为先吗?他就得听她的话,与舅家亲近?为还恩,他得娶唐悦儿?   他倒是想问问,她一商贾女,这么多年在府城受人敬待,是谁给她带来的?有这一番过往,他太想赢了,太想证明自己,以此来洗净詹府是靠商户起家的口水,叫母亲从此闭嘴。   可惜啊,他好像犯了与父亲一样的大错,娶妻非贤。端起书案上的茶,小抿一口。今日会试放榜,外面热闹极了。可再热闹,他心里也冷透了?   楚陌亚元,没有意外。他十六,比预料的要差很多。原以为岳父拖病体强撑,定会落榜。不想竟上榜了,九十三名。六日后便是殿试,圣上亲自支持。无意外,殿试成绩与会试不会有大的出入。   也就是说,岳父同进士已是板上钉钉。同进士?詹云和苦笑,吉欣然到底清不清楚她失去了什么?三十六岁的进士,在仕途上还有无尽可能。可三十六岁的同进士,一眼望到头。   小姑对她的讨厌,也不是浮于口表,而是从内到外。   他这叫做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吗?詹云和都笑不出来了,今日楚陌也干了一件大事,震惊了…京城。公然发作张仲,只一个丫鬟让张氏百口难辩,不得不下令关闭六省书岳楼。   这让他不由想起之前远赴江寕游学,去臻明书院拜见江叔臻的事。紧紧攥着茶杯,詹云和幽叹,顾虑太多,往往得不偿失。   若那时他就做出决断,拜江叔臻为师。现也不会困于楚陌之行,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今天,他才真正看清楚陌。楚陌心里根本没有在意过他…和吉文礼。但凡有一丝在意,在送丫鬟去张府前,都会跟他们商议一下。   可楚陌没有,连知会一声都没有。他不会是怕他们阻挠,仅仅是不在意。当然有足够的证据,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反对楚陌开罪张仲之行,但现在就蹚浑水,为时过早了。   张仲是千年的老狐狸,发生这样的事,殿试他绝对会避嫌。可授官之后呢?翰林院有朱正倾,官大一头压死人。再说吏部,吏部尚书严启同属阁臣,但和张仲私交甚笃,吏部侍郎葛铭已是张仲外甥女婿。   楚陌天真了!   咚咚守门的书童小风禀报:“少爷,少奶奶来了。”   詹云和蹙眉,虽不想见,但还是让她进来了,正好他这也有事要问。说张仲在楚陌府上安插人,他信也不信。信张仲安插暗子,不信一个内阁首辅真的会在意一个小小陕东解元。   “夫君。”吉欣然两眼红红的,爹着人向厨房要了两回酒,她这心里堵得很。昨日在前院跪了近一个时辰,以为事情过了,不想今日放榜竟是那么个结果。老天爷真是会戏弄人,这是要父亲记恨她一辈子吗?   看透一人,听到她柔美的声音,他都觉其中尽是造作。见吉欣然绕过书案,往他这来,詹云和眼睫一颤。指落在肩头,轻轻揉压,他不觉享受:“你怎么来了?”   吉欣然也不敢说是因为她爹:“晚膳你没回内院,我过来看看。”加重力道揉压,眼扫过书房,“小风伺候得还尽心吗?”   “你也忙了一天了,到对面坐会儿。”抬手拂开她,詹云和敛下眼睫:“小风自小跟着我,我的喜恶他很清楚。”   “那就好。”手被拂开,吉欣然略尴尬,抽了帕子搅了两圈,移步到书案的另一边就座:“姑父夺得会试亚元,我们还没去人恭贺,明日要不要走一趟东城?”前生并无送人到张府这一出,她想了一天,也就只有一个可能。   前世楚陌没娶妻,府上没买丫鬟。今生早早便逆了张仲,也不知他是不是窥见了什么?   詹云和摇首:“还是不了,再有几日就是殿试,我没闲,小姑父也一样。”   “殿试不都是考时务策论吗?”吉欣然斟酌着言语:“我们去东城不止是恭贺姑父,也是向他请教。你与他一起探讨,获益定匪浅。”   听着这话,詹云和莫名地生厌,她有姑父,就跟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唐家家底子厚实,一般样子。她是她姑父亲生的吗?冷下脸,直言道:“你觉得小姑现在想见到你?”岳父都不愿见她。   一言堵住嘴,吉欣然眼里生泪,他是在怪她?   书房里沉寂片刻,詹云和轻出一口气问道:“姑父家和京中张家有过?”   兀自沉浸在悲伤中的吉欣然正拿着帕子摁在鼻下,一听这问不由愣住,确实有过,但内情她却是不知。沉凝几息,她才回道:“与津州骆氏有故,京中张家,我就不清楚了。”   詹云和心头一动:“津州骆氏,齐州府失踪的前任知州骆斌云大人家里?”   “嗯,”具体的吉欣然也不知道,但前生楚陌能与骆温婷定亲,那两家必定是有干系。轻眨了下眼,想想自己怀疑的事,她又加了一句:“我听小姑提过一嘴,两家好像有点不对。”   听小姑说的?詹云和看着对面的人,脑中是那清冷寡言的女子,她会与个不喜欢的侄女说夫家事?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吉欣然心里发虚,抬手摸了摸髻:“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他只是不知她嘴里有几句真言,随手翻开之前在阅的书:“你还是去瞧瞧岳父吧,他今天心里不好过,身子又才好,别再喝伤了。”再不愿见,也是亲闺女。   提到爹,吉欣然鼻间刺痛,眼泪一下子挂到了下睑上:“云和,你陪我一道去好不好?”   “有些错不能犯。”詹云和垂目看书:“因为犯过之后,结果未必是你所能承受的。只不能承受,你也得面对。”吉欣然的一念之差,毁的是吉文礼前三十年的努力与后三十年的前程。拼凑在一起,正好是一生。   吉欣然泪滚落:“爹不会原谅我了,我真的没想到会来倒春寒。”   詹云和违心说道:“这话我信,可你对岳父未尽心也是真。”她毁的何止是吉文礼的一生,还有他娶她时的构想。在吉文礼上榜后,他更是恼。吉文礼是有能耐中进士的。   平复了下心情,詹云和神情冷漠:“岳父这回算是死里逃生,我亦一样。孝为百行之先。他若是因你我照顾不周,出什意外,我还有何脸面向世人?”   “我大错。”吉欣然哽咽:“云和,爹会恨我一辈子吗?”   何止一辈子,估计这会他都恨不得没生过你。詹云和不再理会她:“小风,送少奶奶去鹏程苑。”   守门的小风推门进来,吉欣然抬手,示意他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夫君说。”望着对面低头看书的人,心知今晚他是不准备回后院了。不怪,他们都在气她,她受着。   不过有些事,她望他能拎清。小风瞄了一眼少爷,见其没反对,便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吉欣然捏帕摁了摁眼角,放轻了声道:“夫君,你以为皇上那么久没立太子,为何会突然立一个无权的闲王做东宫?”   原来自己还没看透她,詹云和扯唇角笑笑:“你想说什么?”七皇子景易,何止是无权,其母娘家也无势…不,这是过去了,现武英殿大学士家与永宁侯府是姻亲。   由此可见,皇上十分满意东宫。   “小姑父已经站队了,你没看出吗?”吉欣然敛目:“我还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在状元楼听了一出大戏,江崇清也在。”前世那江崇清会试头名,殿试却跌到二甲。虽是传胪,但也极尽讽刺了。   詹云和抬眸:“小姑父站了谁?”一个后宅女子,知道得还真不少,那眼界怎会这般窄?   “太子。”吉欣然是真想告诉他,东宫现在虽看着似无权,但却很懂笼络人心。前生,永宁侯及其次子战死,多少人以为皇帝会受迫派永宁侯世子赴边关。永宁侯世子也请战了,可皇帝愣是顶住了压力。   永宁侯府不能断绝了。   在楚陌弃笔投戎的急告送进京后,一力令楚陌为北伐军主帅。圣旨未到边关,捷报就来了。楚陌领兵将北漠大军挡在了户汉口,从此北漠节节败退。不到一年,楚陌领北伐军屠了近十万北漠兵,打到了齐汉山。   北漠降了,班师回朝,又有多少臣子反对封楚陌侯爵。皇帝一样是一道圣旨下达,以军功论封楚陌为宣文侯,袭三代而斩。内阁反对又如何,楚陌照样当众杀北漠公主。   杀完公主,就列出单子,交于北漠使臣。不照单来,便继续打。北漠使臣才走,其就上奏皇帝,永宁侯父子战死内情不浅,直言朝中有贼子卖国。   永宁侯太夫人七十高龄,高举圣祖所赐的蛇头杖跪在东华门,请皇帝为枉死的儿子、孙儿做主。   因贼子卖国之事,京城三年无宁日。三年之后,朝中谁还不认宣文侯?内阁见到他都得缩着脑袋。皇帝倒是欢喜,因为宣文侯常年不上朝,也不问朝上事,更不会干涉他政见。   宫里的赏赐,流水似的往宣文侯府送。也就送个意思,宣文侯又无子嗣。死后无承继,那些不还是进国库?   詹云和看不懂眼前人了:“你怎知道是太子?”不喜张家的又不止东宫,无论哪个皇子有心那个位置都不会喜京城张氏这样的大世家。   吉欣然也卖一回关子,站起身道:“我们但瞧着吧,太子没那么简单。”转身走向门,“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要站队就学小姑父,尽早明志。晚了,人家灶里的饭都焖出香味来了,可就不缺咱们这把火了。”   目送她离开,詹云和嗤笑,来了这么久,也就最后一句话说得还实在。只真如她所言,楚陌站队太子了吗?   次日早朝,未等皇帝现身,御史台的几头老倔牛已一脸凝重,个个凛然。文臣武官今儿无一缺席,几个已封王的皇子更是早早就来了。倒是太子还是如往常一般,提前一刻到。   在经过张仲时,瞥见其面色灰败发有乱,景易不禁转过身来细瞧。嗯,脸上老纹都深了不少,胡髯也没修整,看着像是一夜间沧桑了。只他若记得不错,张仲今年已六十又六了,本来就该这幅模样。   “太子殿下。”张仲见他凑近,立马跪地行礼。   脸上妆了?景易没瞧清楚,不确定,又低下头去看:“张阁老,你还好吗?”关了文风高盛的六省书岳楼,他这心头血没少出啊!   张仲未答好与不好,只说:“老臣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孤不能不关心。”景易还记着昨日在状元楼里听到的那些话:“外头有些士子对于张家关闭书岳楼反响极大,都在说楚陌无事生非。甚者还有言书岳楼关闭,实乃天下文士一大哀”   “臣有罪。”张仲咚一声叩首在地。   景易也未叫起,愁眉作苦思状:“孤昨儿一夜未眠,都在想朝廷建的县学、府学、书院、国子监等等,又于那些文士何意义?”   一语落地,文臣武将均跪地:“臣等有罪,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嘴不对心,景易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回过身来到大殿之下的书案后坐下:“孤只是有些疑惑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张仲额上生汗,关闭书岳楼后,外界言论张家确有插手,但东宫就没有吗?今日此般质问,可谓是明着压他将剩下的七省七十三家书岳楼也关闭。太子   “皇上驾到。”   群臣才起,就迎来了太监唱报,立马再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朝之上,唯太子深鞠拱礼。   皇帝搭着庞大福的腕走到龙椅坐下,一眼扫过大殿沉声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百官起身,仅张仲仍跪着:“皇上,老臣有罪,开设书岳楼只是老臣年轻时的一念之意。意在闲时或偶遇困惑时能结朋有一清静地煮茶品茗,说一说话。亦或共阅一本书,各抒己见,开阔心境。仅此而已,再无旁意。   老臣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书岳楼竟成了奸人构陷忠臣的棋子。臣已决定下朝之后,立时关闭所有的书岳楼。无则无,臣为大景之心日月可见,还请皇上明察。”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景易敛下眼睫,遮住眸底的笑意。张仲久居京城,书岳楼可是开遍大景。他喝个茶能跑出京城?靠着书岳楼,结四方文士才是真。   “也不怪他人拿书岳楼说事。”皇帝面无表情道:“近两百家,遍及大景各府,确实不该。”   张仲心一凛:“臣有罪。”   “关了就关了,你岁数也不小了,没必要再跟着操心。”皇帝双目一敛,语调变冷:“昨日之事朕也听说了,送去你府上的那个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臣冤枉啊。那丫鬟并非是老臣府上的,也不是老臣插到旁家的。”张仲老泪都下来了,哽咽道:“老臣实不知她是谁,从哪来。”   “你怀疑楚陌栽赃诬陷?”皇帝笑问,那他该招楚陌来宫里,问一问那蜡丸中传的是什秘密?他倒不怀疑楚陌没悟出纸上数字。   张仲一口否认:“不,老臣与楚陌无冤无仇,又互不相识,他不会无缘无故诬陷老臣。也许有人在他府里安插了暗子是真,只不过不是为了监视他,而是指向老臣一家。楚家不自觉地也成了那人的手中子。”   这猜测很合理,景易嘴角上扬,瞥了一眼鼓着嘴的两个御史。只晚了一步,他们就不用再开口了。   这时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出列:“皇上,臣以为那丫鬟已经死了,是否出自张首辅家也死无对证。现只要有张嘴,说什都可,但未必能信。”   皇帝手指弹着椅把上的龙头:“萧爱卿如何想?”   “丫鬟虽死,可嘴里藏了毒这事不假。单这一点就足矣说明其来历不简单,为皇上安危,内廷安稳,臣请宫内严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沉凝两息,皇帝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这事朕心里有数了。”垂目俯视还跪伏在地的人,“张爱卿日后行事要三思,不可再想一出是一出了。”   下朝回了东宫,景易就听小尺子来报:“殿下,楚府管事今日一早就去东直门那的几个商行,问有没樱桃、芦枝等稀罕果子卖?”   “谁要吃?”景易看向小尺子。   小尺子一愣,摇了摇头:“奴才不知,但楚府管事在东直门那几个商行没寻着,又去了雁门街、洪冠街问,都没有才垂头丧气回府了。”   说起樱桃,景易嘴里不自觉地回水,那酸比甜多的果子太子妃去年有孕时也爱…咝,难道楚陌家里有喜了?   肚里揣了崽子,那可真是一刻也等不了。找了几条街,肯定是等着要吃。景易立马吩咐小尺子:“去挑几筐好的樱桃果和芦枝,送去萧家。请他们帮孤转送到楚府,顺便代孤恭贺楚陌。”   “恭贺?”小尺子不明白了,殿试还有几天呢。   “酸儿辣女,”景易笑道:“这么爱吃酸,肯定是个小子。告诉楚陌,他妻子想吃什么,寻摸不到的尽管到街上买。孤不小气,准保管够。”就他那么深的心思,能不知道樱桃、芦枝商行没的卖吗?   这是做给他看的。景易喜欢楚陌的性子,人家也没白吃他的。今日早朝,估计是张仲为官以来,跪得最久的一次。 第57章 误会   只小尺子才将果子送到武英殿大学士家, 就听闻张仲下朝后在自家府门口摔了一跤。不等他回到东宫,另一消息传来了,张家请了太医。   这是要告病?   各方虽心知肚明, 但还是不错眼地盯着,整个东城也就汪香胡同楚家最平静。吉安洗刷了一枚铜板, 此刻她正剥着楚陌用铜板刮过皮的芦枝:“都说买不着,你还非不信, 劳方管事一大早跑了几条街。”   “我没想买,”问问也只是让人知道他想要樱桃核芦枝。楚陌咬了一口送到嘴边的芦枝,有点甜, 水分很足, 没什么果香味, 吃着很清爽。   剔去核, 吉安将剩下的半边果肉送进自己嘴里, 又拿了一颗朝着楚陌晃了晃:“这个应该是从南边来的。”   “水路畅通,南边到京也就几天工夫。”自家在江寕粟州有一个小庄子,不过没种果树。楚陌看媳妇一颗接一颗的吃, 已默默做了决定, 一会就书信一封送回楚田镇,让迅爷爷安排。   她是没想到口福来得这么快。之前随楚陌赴京时,还想着若是哪天楚陌外放到南边, 她一定要把南边的水果全吃腻。也是好笑。   又给她刮了两个,楚陌抬头看了眼天色, 午时了。放下铜钱,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吃饭,得让媳妇缓一缓。   吉安见状,示意辛语先将果盘端走, 扫了眼屋里:“兰月,青雨呢?”一早到现在都没看到她。   低着头的兰月,屈膝小声回道:“青雨夜里发梦魇,晨起时眼睛里都是血丝,辛语妹妹让她休息半日。”都是被吓的,不止青雨,她和绿云心里也怵得很。   几天前,蓝花还挑拨她们,话里话外都是少奶奶哪天有喜了,肯定要抬人…她们三个心还被挠痒,她人就没了。听说一头撞在石狮上,脑浆都磕出来了。现在也别想谁有富贵命做姨娘了,能在少爷眼皮子底下活着就该跪谢满天神佛了。   不用再多问了,吉安知道青雨为何会发梦魇,被拉起来在园里转了十来圈。用好午饭,正想洗漱一下午休,门房跑来禀,说武英殿大学士家送樱桃、芦枝来了。   楚陌弯唇:“辛语,领着方大娘和宥大嫂去二门把果子领回,先挑好的洗干净送到内室。”   “是。”   武英殿大学士家昨日不是才送过芦枝来?吉安蹙眉盯着人,脑中是他昨儿下午说的话,想到什不由大睁双目:“你…”让方管事满东城跑买果子是假,这是向谁传达个意思呢。他还要不要脸了?   “我怎么了?”楚陌一把抓住指着他的那根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疼媳妇而已。”   “那你也不能向人要,我不是讲了还可以忍几年。”他昨天说什…等过几天一定让她吃上个更大品相更好的樱桃。   也不用费心思想了,一会看过端来的樱桃,吉安就知是不是那位主儿送的了。狠瞪了一眼全不在乎的楚某人,抬手捂住脸哭笑,他怎这般会来事?   楚陌不太认同媳妇的话:“既然可以弄到,那又何必委屈你?”一起交易罢了。他把刀磨得那般锋利,送予太子。事后问太子索要自己所需,此举不会叫他不喜。反而是什么都不求,太子才要不安。   虽无奈但心里甜甜的,吉安倒进他怀里:“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搂住她,楚陌在她额上重重吻了一下,嗅着她发里的甘菊香:“你不也在用心地疼我吗?”近日暖和了,她又开始给他织薄袜子。还说待夏日,要给他们的床编冰丝凉席。   抠着他玉带上镶的碎玉,吉安埋首在他颈间,笑着道:“眼神挺好嘛,都看出我疼你了?”   “要识好歹。”楚陌用鼻逗着她髻上的小珠钗:“你说的,我们的日子不能靠一个人努力支撑,得两人一块用心经营。”   “对,这样才能和和美美,不负彼此。”吉安在心里感谢自己的主动,抬首在楚陌下巴上轻嘬了一下。才要撤,楚陌却低头,下巴紧贴着她的唇。   笑闹半刻,一盘个个都有铜钱大小的樱桃送了进来。红彤彤的,色泽十分艳丽,瞧得吉安口生津液,肯定是太子。拿了两颗,送一颗到楚陌嘴边。   一口咬破,酸紧跟着甜,吉安眯起眼连点头:“好吃,这个比较甜。”   品了品,楚陌严肃道:“还是又大又红的好吃。”   看两人吃得开心,辛语忍了又忍终还是吐出一句:“武英殿大学士家送了三筐樱桃果,三筐芦枝,每筐都过三斤。”   “这么多!”吉安意外,拿樱桃的手慢了,转眼看向楚陌,她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好像有点过了。   “吃啊。”楚陌没在意,挑了一颗最大的,摘了梗塞到媳妇嘴里,两眼晶亮地问:“是不是更甜?”送这么多来,太子大概也只是想表达一下,他并不小气。   辛语眼珠子转啊转,在一盘樱桃没剩几颗了又道一句:“武英殿大学士家管事还说,姑想要吃什,姑爷只管着人去街上买,他家管够。”   没忍住打了个嗝,吉安拍了拍心口,她怎么听着这话很不对?楚陌慢嚼着樱桃,眉头微蹙看向辛语:“你还有什么没说?”   还有…辛语不知该怎么说,目光下移落在姑平坦的肚上。楚陌、吉安跟着看向那方,有什么问题吗?   辛语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道:“听周明讲萧家管事一来,就恭贺少爷少奶奶早生贵子,贺完觉不吉利,又改口讲瓜熟蒂落。”   什么?吉安只觉自己耳朵里隆隆的,谁跟谁早生贵子?她就吃点樱桃,怎就瓜熟蒂落了?转过脸看还一脸平静的楚大老爷,他没听见辛语说的吗?   见媳妇瞪他,楚陌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都是他们自己的臆想,我只是让方管事多跑几家商行问问。”伸手又拿了一颗樱桃,摘了梗,送往吉安嘴边。   “还吃?”吉安恨不能把之前吃进肚里的都吐出来:“人家是送给怀喜的我吃的,”拍拍肚子,“我都没有,赶紧地叫方管事把剩下的送回萧家。”   她不吃,楚陌塞自个嘴里,摇了摇头:“不要,是他们想岔了,又不是我传达错了意思。”敢情这东城里就不能有人乐吃樱桃、芦枝,不然都是怀喜了。   见他下手抓了盘里剩下的几颗,吉安都急了,伸手去抢:“都吃光了,几个月后我从哪弄个孩子出来?”   楚陌把空盘递向辛语:“再去洗一盘,我也挺喜欢吃这东西。”   一听这话,吉安捂嘴笑了,方管事去买樱桃肯定不会说是她好吃。楚陌见她这般,也跟着乐,挑了手里最大的一颗,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名头我顶了,你还吃吗?”   “吃。”吉安张嘴一口吞了那颗樱桃。   两人以为武英殿大学士家送完就了事,不曾想一个下午门房接了四家送果子来的管事。前头永宁侯府、左邻工部尚书蒙大人家,还有太子妃娘家,和居在楚府后一条街,低调到已经快被朝野忘记的定国公府。   坐在榻上,吉安看着摆在堂中的那些大小筐子,心虚得发颤:“他们送果子来的时候,都恭喜了?”萧家管事的嘴得有半尺宽吧?   虽然主子愁眉苦脸,但辛语还是点下了脑袋。   唉了一声,也是怪她,她之前就该着人去门房交代一声,喜欢吃樱桃的是楚陌,不是她。现在怎么办?这一圈的人家都以为她有喜了。   楚陌胳膊肘撑在榻几上,托着下巴:“今天应该还有一家要送。”   “谁家?”吉安正想让辛语赶紧去门房说一声,就闻两字“张家”,不禁一愣,他在发梦吗?不过一细想,又觉他说得没错。张仲可是在朝上亲口否认了楚陌栽赃陷害他的事。   “经了昨天的事,张家往这送礼,估计腿肚子都直打哆嗦,就怕你再回他们份礼。”   暂时不会了,楚陌现在就愁这些樱桃、芦枝怎么吃:“辛语,让方管事去买些冰回来。青雨、兰月、绿云你们将樱桃、芦枝分拣。品相最好的就不用放冰库了。”   “是。”   她家这口子很会过日子呢。就拿这果子说,从最好的开始吃,吃到最后就算坏也是坏最差的那一类。   “我们可以把吃不完的樱桃熬成酱,芦枝也可以和松贝母制成膏。”   “熬酱?”楚陌还真没想过,但媳妇既然提出来了,不妨让方大娘和宥大嫂试试:“一会让方管事去济宁堂抓点松贝母回来。”   “好。”   吉安最喜欢楚陌的一点是无论她提出什么,就算他觉不可能也不会立马反对,总会给够她尝试的机会。   日头快落山了,门房迎来了张家的管事。那管事没什好脸,从马车上搬下两筐樱桃就驾着马车逃似的跑了。   未免势头更猛,吉安晚间特地问了方大娘,孕妇有什不能吃?方大娘已知外头闹出的那点误会,哭笑不得地回道:“老鳖。”   “好,”吉安用力握了握扣住她手的楚某人:“明日就让方管事去买老鳖,顺便宣扬下你爱吃樱桃和芦枝。”   枕在媳妇腿上的楚陌,书盖住脸闷笑着:“不要总惦着这事,等授官后回乡告祖归来,我也陪你常出去走走。”   “那就太晚了。”要不是世俗不允许,吉安都想出府沿街蹦跶一圈,告诉那些人别跟着太子瞎想。   次日,方管事天没亮就跑去东城买老鳖,这街走完往那街。买不到老鳖也别管人问不问都说他家少奶奶想吃了,临走了还笑哈哈地添一句,他家少爷喜欢吃樱桃。   景易听了小尺子回禀,一双大眼都眯没了:“这两口子在闹什么?”不等小尺子回话,他又道,“孤想错了,他们就不能尽全力把错圆了吗?竟满东城地宣扬他家少奶奶要吃老鳖,孤这张脸再大也不够丢的?”   “太子爷,送樱桃、芦枝上门的是武英殿大学士家,不是您。”小尺子紧抱着拂尘,也就只能这样挽尊了。 第58章 殿试   张仲告病, 京里各家毫无意外。再看多府往汪香胡同尾送果子,众人都在等殿试。殿试日临近,赌坊疯魔了, 全都在押楚陌为状元。楚陌的赔率已经被压得极低,还是有不少人下注。   听方大娘说有人压江崇清为传胪, 吉安双眉一蹙,转身就去了小书房。见楚陌在练字, 她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书案前盯着人看了一会:“赌坊押江崇清为传胪,一赔五。”   “不是我。”楚陌抬眼:“江崇清可能不会为传胪。”状元楼里他讲的那席话很中听, 太子又不是聋子。正临新旧更迭, 是用人之时, 保不准那位心一动就有旁的打算了。   这样啊, 吉安弯唇:“那你不是要输我十文钱?”兜里那四百多文钱不仅没减少, 竟还涨了。不能膨胀不能飘。   “等殿试后。”楚陌比较好奇的是:“押江崇清为传胪的多吗?”方大娘、宥大嫂近日都会去南市买菜。那里龙蛇混杂,哪的消息都有,不过不能全信。   吉安帮他研墨:“不多也不少, 我就是怕你也去掺一脚。”吉欣然呢, 她会趁机捞点吗?   笔下一顿,墨晕了纸。楚陌搁下毛笔,他忘了一件事, 绕过书案牵着媳妇出了书房:“来京时,太爷给了我一个钱盒子。”   “我没跟你要银钱。”吉安被拉着进了内室, 她早就注意到那黄梨木盒子了,还拿起来掂过,不重。没问过楚陌,她也没想打开过。   钱盒子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楚陌取出,手把手地教吉安怎么解锁。盒上的锁没有钥匙,是楚田镇上鲁二叔打的。对好滚轮,稍用力一摁,锁就开了。   似了现世的密码锁,吉安也不急着看盒中东西,自己又试了一次,确定能找对才打开盒子。里面都是银票,十两、百两都有。压在最底的是六张千两银票,一张千两金票。   “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共是两万两银子。”楚陌没动过:“你管着吧,我用不着。前院账房里还有三千余量银,足够我花销了。”   太爷给这银子,主要是让他留意着买一座五进的宅子,带大花园的那种。只来了京里,安安很喜欢这地儿。他也就没急着找宅子,倒是着方管事去牙行问了周边的庄子。   “怎给这么多?”吉安也没推拒,压了压盒中厚厚的一沓。   楚陌没瞒她,将太爷的打算说了:“我想先买庄子,京郊、津州府的都可以。”宅子不急,东城五进带大花园的宅子有,除了已经住了人的,几乎全在皇室手里握着。他也不打算买。太子表示过了,他不小气。   宅子?吉安抬眼看了看现在住的,她觉目前是够了。东厢、西厢、前院还空着,就是接了太爷、迅爷爷,还有她爹娘来住都宽敞。这里也清静,每日里绕着屋前小园子走半个时辰,精气神都好。   “听你的,太平日子,银钱不能全留在手里,得做长久打算。”他们还会有小后代,一想到小后代…吉安就止不住地忧。她手里还有不少金银,也得做做规划。   练了半天字了,楚陌溜达去前院,寻了方管事来:“找人打听一下押江崇清为传胪的都是些什么人?”不为别的,他只想知道其中有没有吉欣然?   从第一面起,他就没觉得吉欣然正常过。入京后也许是居得近了,感觉更甚。他无意窥探她的秘密,但其多番挑衅安安,叫他不得不细究她那点子不知从哪来的底气。   是人是鬼,他要摸清楚。   才用完午饭,门房来报,说三舅老爷来了。吉安囧脸,不用想肯定是听了传言,以为她有喜了。摸了摸吃饱的肚子,把腰挺一挺,还真有点那味儿。   吉彦兴冲冲地大跨步来:“小妹、善之,恭喜你们了。”昨儿吃多了酒,他今儿午时才起。起来便听说东城楚陌妻子怀喜了,满京城地寻酸果。他欣喜不已,收拾了一番就赶来了。   “胃口还好吗?喜酸,也不能多吃”   “三哥,你消息落后了。”吉安一把将杵在旁的楚大老爷推到跟前:“解释一下吧。”   楚陌看吉彦两眼浮肿,唇口干裂,说话还有点含糊,就知他这两日没少饮酒:“樱桃是我要吃的,安安中午喝了老鳖炖鸡汤。没有怀喜,都是误会。”   “误会?”吉彦盯着楚陌看了许久,才确定不是在说假:“你们成婚还不到一年…不不,才几个月,不用太急。等殿试之后,无意外楚陌肯定要回乡,现在也不是时候。”   “对,一切待安稳下来再做打算。”楚陌请吉彦进屋:“我给你泡壶茶。”   三杯清茶下肚,吉彦打了个嗝,满腔的酒酸,朝着小妹两口子摆摆手:“不喝了,喝死也是那么个结果。”今儿一起身,樟雨嬷嬷端了鱼片粥过来,说是欣然亲手给他熬的。   他囫囵用了一碗,樟雨嬷嬷就叹气,讲什姑爷十多天没回后院了。呵呵,云和不回后院,与他说有何用?他就住在前院里,云和要真顾忌他,也不会不回后院。   “还没殿试,没必要这么早下定论。”楚陌给他又倒了一杯茶,吉安让辛语端盘芦枝来。   吉彦只当楚陌是在安慰自己,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善之,你比我和云和都有福,一定要知道珍惜。珍惜我小妹,万不能糟践了这得来不易的福分。”   “我又不傻。”楚陌扭头笑看妻子,有她在身边,他的心里每日都是艳阳天。   三月初六,殿试日,丑时吉安就起身了。洗漱好后,取来襕衫,亲手为楚陌更衣。穿好了,还帮着拉了拉折痕。厨房昨日特地蒸了糕,裹了粽子。   原吉安是想在粽里塞两块大肉的,但被方大娘严词拒绝了。肉粽,不就是“漏中”吗?早饭炖了两块糕,吃粽子蘸白糖。甜腻腻的,楚陌吃了两口,要了一碟酱油。吉安也跟着一块蘸。还别说,比蘸糖吃好下咽。   丑时末,楚陌往东华门。今日晴好,一百八十名贡士聚集在奉天殿,个个衣着整洁,精神饱满。日出时分,太监唱报:“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贡士跪地行礼,齐声鸣:“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景易跟在他爹身后,走进奉天殿。扫过殿下众士子,目光终定在左侧第一排第二位青年身上。看不清脸,但后脑勺长得挺饱满,瞬息又端正眼神。皇帝坐到龙椅上,抬手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贡士站起,均颔着首,不去窥圣颜。   天时不早了,皇帝开门见山:“会试取一百八十名,朕以为你等均可堪才富五车。”   “学生不敢。”   嘴上如是说,但他也有过年少轻狂时。皇帝笑之,余光掠过大殿左侧第一排第二位,不轻狂怎有胆把刀尖朝向内阁?他就喜欢心有谋算又懂进退的年轻人:“今日没有考卷,朕只要你等论八字。纵横捭阖,制衡之道。”   站在龙椅旁的景易,一直盯着殿下。果不其然,在闻此八字后,不少贡士都蹙了眉头。只二人面上平静如水,就似早猜到了一样。那两人还挨着,江崇清与楚陌。   江崇清,景易今儿是第二次见,剑眉桃花眼脸还窄,身形偏瘦,但却不显弱,清俊有余俊美比不得边上那位。楚公子…比江崇清高了一个头顶,剑眉跟他那双瑞凤眼好似天生一对,眉尾带着眼尾微扬。   清越脱俗中饱含着疏离,混在一块就成了逼人的矜贵。他怎看都不像是练了十几年内家功夫。一身襕衫,飘飘荡荡,肩头没有鼓胀,瞧着像是个谪仙。想想他干下的那些事,与“谪仙”还很适配。   瞅来瞅去,景易心酸,他有什资格在这比较这两人长相?都比他要好看不老少。   诸贡士落座,眼瞧向上手。见他爹也在看楚陌和江崇清那方,景易长眉一耷拉。他尽挑母妃的样儿长了。要是把他这鼻梁骨再抬一抬,下巴颏儿拉方一些,脸肯定不比江崇清差。   皇帝全不知太子此刻正想什么,察觉他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在等下殿去看卷,赏了他一记冷瞥。这会还早,贡士们尚未打好腹稿,他们下殿也是尽看白纸。   但也有例外,楚陌和江崇清只沉思一刻,便动手研墨了。研好墨,下笔顺滑,两人不带一丝停顿地书写。掩在人群中的吉彦,沉淀了几日,虽还过不了那道坎,但心绪已平静了。   纵横捭阖,制衡之道。这题是出到了他心坎上。近日他一直在回望过去,不断反省。醉酒时痛哭,醒了就忏悔。纵横捭阖,制衡之道,治国之法。小家大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已至此般境地,他想随心一回,写小家。都是同进士,无所谓前后了。拂袖准备研墨,心无起伏。   午时宫里供了膳,简简单单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味道可口。早上吃了糕和江米粽子的楚陌真的是一点不饿,但还是将饭菜全吃光了。未时正,皇帝领着太子走下大殿。   父子分两头,开始溜达。走过一圈,景易见他父皇站定在江崇清席旁,两眼珠子一转,脚下快了两分,很快就来到了楚陌身后。背手垂目,不说旁的,单看字已经胜他之前阅过的几份卷了。   横剑攻于计,以求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实,是为阖。开和二道,逐利趋实,始于制衡终于致胜…花开两头是衡,百鸟争鸣亦是看楚陌论言,景易不由代入现今朝堂局势。   花开两头,一枝折落,说的不就是江叔臻与张仲吗?失衡只得制宜,外界不少文士都言昌平皇帝平庸,养大了不少臣子。楚陌一言道破,百鸟争鸣也是“衡”。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大动,便是父皇制下的局。   破局先掌兵。兵在手,破局、制局全看圣意。不知何时皇帝已离了江崇清的席,转过了身。景易看完,心情有些沉重,楚陌写到了点上,兵权。南风军兵权在赵子鹤手里握着,这是父皇的心病,也是他的。   还有北伐军,自曾伯祖离开,兵符便一直由永宁侯府掌握。永宁侯府一门忠良,他不是不信,而是深觉像北伐军、南风军这样的大军就不该由一家掌太久,最好是十年一换帅。   父皇龙体欠佳,现他最担心的不是朝内,不是京城,而是千里之外的辽边、南徽。是真怕一旦父皇倒下,有人为了那张龙椅蒙了心智,放外敌入境。但愿一切都属他多虑,他亦不想灭谁的族种。   申时一刻,钟响。殿内贡士立马搁笔端正身姿,等待太监收卷及手稿。出了宫,江崇清快走两步,跟上楚陌:“你急着回府?”   “考完了又无他事,自然是回家。”楚陌面上淡漠,他天没亮就离府,现在已经申时正了,也不知安安这会在家做什?   江崇清笑之,拱手道:“我是江崇清。”也是有缘,会试时他与楚陌也如今日这般挨着,只那会有号舍相隔。   “幸会,楚陌。”比起詹云和,他看江崇清更顺眼。从江崇清身上,他也看到了江叔臻的悔。方管事使银子打听了京里的几家赌坊,还真有詹府下人的影子。押的银钱不多,三百两银。   他算计了下,该就是吉欣然的。胆子倒不小,只心上没长窍。若没有状元楼那出,江崇清十有八九是传胪。但有了状元楼里的那几句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昌平皇帝快不行了,此回殿试他又带着太子一道,算是在明着讲殿试太子有份参与阅卷。最后的结果,多也是以太子的意见为主。因为这届的进士是太子用。   那三百两银,八成是没得回头了。   听到有人在叫姑父,江崇清笑向楚陌:“先提前恭喜你。”今日殿试,他有稍微留意楚陌,此人堪得状元。   眼睫轻颤,楚陌笑之:“你才貌双全,也不差我多少。”   江崇清只当玩笑:“那就借你吉言。”拱了一礼后,离了楚陌,与来自江寕的几个同科一道。   詹云和和吉彦跟上楚陌:“你走得倒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近日天暖和不少,现殿试也考完了,他们有意明日去京郊踏青,疏散下心情。   “未青湖边放纸鸢,你和小姑要一道吗?”   “你们去吧。”楚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随便扯了个由头:“明日我要和安安整理小园。”真要去未青湖游玩,也是他们两人去,没得领这么些人。   其实詹云和也不是很有兴致,只后天殿试就出结果了,他想先疏导下岳父心里的积郁:“那行,有机会我们再一道。”   吉彦走到楚陌的左侧,凑近小声问:“家里还有活鳖吗?”那天离了楚府,他去了茶楼,总算是把事情的前因后续给听全了。从头到尾,最委屈的还要数张首辅家。   被楚陌一刀子捅得几十年的心血全关了,在朝上还得坚定地替楚陌否认诬陷之事。下朝后听了流言,为证明张家没记恨,又巴巴地往楚府送樱桃。   “你要补养身子?”楚陌心想可以匀一只小的予他。宥大嫂炖的乌鸡老鳖汤,安安还挺喜欢吃。她还想试试红烧老鳖。   吉彦摇头:“不,我就想知道张首辅给你送老鳖了吗?”   “送了,”两只不足半斤的小鳖就是张家送的,楚陌轻眨了下眼睛。小鳖也好,肉嫩。   “他们家送的东西,你们也敢吃?”吉彦不知该讲两人什么好,就真不怕被毒死吗?   楚陌唇角微扬,张仲又不傻,要收拾他等授官后多的是机会,才不会选现在这个敏感时候动手,还是用最蠢的法子。   看着一行江寕贡士拐道,詹云和终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姑父,刚与你说话的是江崇清?”   “是。”楚陌也不讲与江崇清说了什么,出了东华门顿足:“今日天色不早了,就不留你们在家里用饭,后日宫里见。”   “好。”吉彦目送他远去,余光留意着身旁人。当初要不是黄氏有意提及楚陌,想来詹家也不会那般快就定了主意,与他达成口头之约。思及近几月的种种,他心里对女儿女婿已有了模糊的结局,不抱奢望了。也是欣然自己不争气,怪不得云和薄情。   看见家门了,楚陌脚下飞快,不想忽一只鞠从边上高墙内飞出,侧身避过。才要继续走,一个小胖子翻身飞越过高墙,直撞向他。小胖子瞥见不对,急喊:“让让让”   让让就让让吧。楚陌脚跟一转又是一个侧身,小胖子从身前滑过,看他收不住势也没想拉一把。只腰间一紧,垂目看去,他的玉带被只胖爪子拽住了。   脚下一崴,小胖子险险站住,激动地眼泪都汪眼里了:“本小爷这么多年夏练三伏冬熬三九,一日不落,苦没白吃。”舒展右手,松开人家的玉带,头也不回地抱拳,“多谢楚小哥了。”   多年,他才几岁?楚陌看了眼拿着根鸡毛掸子从永宁侯府后门出,雄赳赳往这来的富贵妇人,决定做一回善人:“杨小爷,你娘来了。”永宁侯世子杨凌南膝下有一子,听方管事说皮得很,汪香胡同的树就没他没爬过的。   “不可能。”小胖子跑去捡起鞠:“我娘正在我曾祖母那擦蛇头”   “杨宁非,”富贵妇人正是永宁侯世子夫人费氏,别看她身材娇小,顶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人可是真正的将门虎女。当年与永宁侯世子还是不打不相识,生了孩子之后,脾性是越来越燥。   四尺两寸高的小胖子一顿之后,头也不回地撒腿飞奔。费氏跑到近前,打量了一番楚陌,提着心问道:“没被墩子撞着吧?”这可是个连杀鸡都费劲的读书人,瞧这身板单薄的,也就比杨家家训厚一点。   “没有。”音一落,楚陌就见身影掠过。堂堂永宁侯世子夫人举着鸡毛掸子,光天化日下追打儿子。   “才蹲几天马步,你就膨胀得跟猪似的,翻墙?老娘今天打断你的小狗腿,看你还能不能翻墙?”   童音掺杂其中:“什么几天,我已经蹲三年马步了。今天翻墙,我还在空中滚了个身。”   “是啊,差点砸死人”   汪香胡同的宁静破灭了。楚陌站在原地,看着永宁侯世子夫人追上儿子,没头没脸地打。瞧着似没有章法,实则每一下都给小胖子留了躲闪的余地。从胡同尾追逐到胡同头,也就两下落在小胖子身。   吉安寻出来,正巧见永宁侯世子夫人揪着儿子的耳朵往回,不由笑道:“今儿已经是第二回 了。听门房说,殿试日,侯府里的先生给这位小爷放了假。”   手落下,与妻子十指相扣,楚陌望着往这来的母子。他见到了正常母子该有的模样。   拎着儿子走到近前,费氏缓了口气:“扰到你们了。”   “您客气了。”吉安笑看向满头汗的小胖仔,听说还不满七岁。   这两人站一块,可真登对。费氏笑着道:“往日不这样的,今天他夫子闻钟伤心,去通州府那散心了。明天就好了…”   “后天皇上要点状元,明天夫子好不了。”小胖子抱着皮鞠,大概是热的,脸上通红:“早上我还跟他说屋后楚小哥稳稳的金榜有名,近日肯定要请咱们吃席,到时我带他一块。”   这不是句句往吴夫子心上戳吗?费氏脸上笑挂不住了,冲吉安道:“过半月又有一批樱桃果运来,到时我给你送一些去。”拉着儿子往后门,“我看你是三天不打,浑身肉痒。你爹给你请个蒙学夫子容易吗?”   “娘,你轻一点,儿子耳朵要被你揪掉了。”   吉安长吐一口气,扣紧楚陌的手:“来,跟我念一遍。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养不教,父之过…”楚陌依言,牵着媳妇回家:“《三字经》不止这两句,还有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我知道。”吉安看向楚陌:“问你一个十分严肃正经的问题。”   瞧她这样子,楚陌结合刚复述的那句话和府外看到的那对母子,心里已经有数了,安安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读书:“你问。”   “我是说如果…”吉安靠在楚陌肩头,杵到他耳边小声道:“如果我们的小后代不太会念书怎么办?”她是已经想好了,遇着这种情况,便走吉教授和安博士的路子。给他们把心眼养齐,守祖业。也就是…啃老。   楚陌眨了眨眼睛:“我亲自教。” 第59章 出榜   你亲自教?吉安脑子里浮出了五字, 虎毒不食子。他没懂她话里的意思,是不太会念书啊,天赋问题, 不是态度不端正。想想自己的前生,吉教授、安博士联袂出马, 都折戟了。   吉教授还专攻数学,而他亲闺女却在数学上连着翻跟头, 就没停过。有几回学校里老师到家里聚会,她都躲出去。可以说,吉教授一辈子奋斗出来的盛名, 被她一人用十年时光败完了。   “那…那要是教不好呢?”   “我都教不好吗?”楚陌看出媳妇的担忧了, 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隔了一小会回道:“那我就带着, 教他旁的, 说兵书,内家功夫,骑射等等。再不济…家里还有地, 可以种地。”   吉安舒了一口气, 不跟四书五经死磕就行,她要求不高。   见状,楚陌笑之:“脚下皆是路, 不一定非要硬闯一条不合适己身的路。”牵着她漫步在甬道上,“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   “你走了, 我又睡了一会。天大亮后,府外吵闹,方大娘说肯定是永宁侯家杨小爷偷溜出府了,我出去瞧瞧…”吉安想到那皮小子, 就止不住发笑。今晨他还想躲她府里来,可门房早两年就被世子夫人关照过了。   听吉安说完,楚陌讲了之前詹云和邀他们去未青湖玩的事。   “不要。我不乐意跟他们凑一块。”吉安表明:“哪天有空,你领我去走走。要是环境好,等以后太爷他们来了,我们可以常去。”   他也是这般想的,楚陌回屋洗了手脸,喝了盏茶:“安安,我今天见到太子了。”也许吉彦的事还有变数,太子在看完他的卷后,就三转两拐地到了詹云和席旁。   虽内里关系没那么融洽,但他与詹云和、吉彦确是实实在在的姻亲。同科还同是进士,未免也太招眼了。尤其吉彦会试还九十三名,外界会如何言论?提他不如提詹云和。   詹云和年纪轻,会试名次又靠前,提一提就入翰林院。入了翰林院,太子就用得上他了。   “不止太子殿下,你应该还见着皇帝了。”吉安让辛语去端一盅中午炖的芦枝银耳糖水来。   “是。”太子除了嘴和两耳朵长的与皇帝一模一样,旁的全是两个样儿。楚陌拿着杯盖轻摩着白瓷杯口,敛下眼睫:“三哥八成还是同进士。”   吉安不在意地轻笑:“照着会试成绩,他本来就该是同进士。不要说什少穿了一件衣服,会试期间被抬出来的士子多了去了。”没被占便宜,她很满意,“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看他接受得挺好,就别大悲之后再大喜了。”   “嗯,大悲大喜容易闹病。”楚陌笑了。   不是她心坏,吉安哼哼道:“要依我的意思,三哥殿试得个八十一名。是了同进士,抬眼还能看着进士老爷后脑勺。从此叫他见着他闺女就心绞痛,那我这心里能畅快不少。”   楚陌瞧着他媳妇,嘴角扯都扯不下来:“单三哥八十一名还不够痛快,若詹云和再摘得传胪,咱们大侄女估计得要病一场。”   什么意思?吉安趴到榻几上,倾身凑近楚陌:“传胪啊?”   “传胪怎么了?二甲头名也是二甲。”楚陌亲了她一下,小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吉欣然最最希望的是江崇清得传胪。”   不由大睁双目,吉安一下子懂了:“她…押了多少?”   “三百两银。”楚陌见媳妇故作肉疼,笑得嘴都裂开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这般自信?”两世大方向虽然没多变,但具体事迹早已有了偏差。三百两银子一个教训,于吉欣然算很贵了,但愿她能早些看清一些事,别再沉溺了。吉安想自己跟家里这口子打赌,押注都一文、十文,确实有点太保守了:“相公,下次我压一百文钱。”   把手里花不出去的四百多文钱输光为止。   “好。”   西城詹府,吉欣然亲手准备了晚膳,备了酒,在詹云和和她爹归来后,送去了前院。自听了那传言,她这心里就不安极了。虽在小姑之后出嫁,但算算日子也过半年了,她肚子还没一点消息。   最近云和又因着爹的事,跟她闹别扭,不回后院。原还想晾一晾,可现在…不久后他们就要回乡,到时她再不愿,唐悦儿也定是要跟着来京。无论如何,长子必须是从她肚里出。   詹云和今日心情不差,虽然皇帝未在他身边驻足,但太子有。与岳父对饮,讲了几句宽心的话,便说起楚陌与江崇清。   “我还是站小姑父。”江崇清亏在祖上,他当初没拜江叔臻为师,顾虑不止在张仲,更多的是在皇上。   这一点吉彦不反驳:“但江崇清也不差,三鼎甲肯定有他一席。”善之是范州府小三元,陕东解元。那江崇清在文风鼎盛的江南,小三元、解元都入囊中了,可见厉害。   “未必”   听着两人就三鼎甲争辩,跪坐在旁倒酒的吉欣然面上含笑,想插一嘴,但强忍着。三百两银押江崇清传胪,一赔五。后日她就可以着人去赌坊拿银子了,一千五百两,可抵得上詹家下的聘礼了。   喝到亥时,詹云和眼生迷雾。吉彦虽清醒但也是过来人,一手撑着额,装起了醉。又喝了几杯,翁婿便散了。   吉欣然让小风伺候她爹就寝,自己则哄着詹云和去内院。只詹云和尚有三分醒,一直摇头,终还是她留在了前院。   殿试次日,内阁、翰林院伴君阅卷。经几番争论,好不容易推出了前十,呈到皇帝、太子跟前。前十里,江南占了七席,如会试一般,皇帝不甚满意,看向太子。   太子拿出一份卷,不出意料,又是一番激争。翰林院以朱正倾为首,一致以为这份卷虽切合实务,但缺乏实质。言之有物,可又模棱两可。   “此回殿试是以制衡为题,朱大人说言无实质,那依你看谈制衡之道,怎么才算是讲到实质?”工部蒙尚书拿着卷,老眼沉沉地盯着瘪嘴朱正倾:“你也不用论其他,就拿你翰林院来说。”   实质?真要说到根上,皇上头一个该清的就是翰林院。本该清贵,却一团乌烟瘴气。他朱正倾可是将其师张仲那套排除异己的手段学了个透透。昌平二十五年探花徐志,出自江叔臻的臻明书院,在翰林院未待满三年就被迫外放。   制衡?翰林院哪里还有“衡”,早已被强权侵蚀。   朱正倾说起话也是铿锵有力:“还请蒙大人先放下私怨,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当慎之又慎。”   “老夫与你没有私怨,只是觉有些人该认清一点,牢记我等皆天子门生,而非某位臣子的学生。”蒙老尚书也不管旁人意见,将手中卷插在第四。   “你”   朱正倾还欲说什,但当余光扫到太子正冷眼看他,立时闭了嘴。在景易这可没有见好就收的理儿:“听说张老摔伤了腿,朱大人当天就去探望了?”   这…这叫他如何回答,朱正倾不敢欺上,迟迟才拱礼老实道:“张阁老于臣有恩,臣读圣贤书,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者年老骨弱,摔不得,臣以为上门探望并无错。”   “是无错。”景易拿起摆在头名的那份卷:“只当下境况不一样,张老与楚陌之事尚未清白,你又是翰林院学士…该懂得避嫌,不要予外留下话柄。”   心一紧,朱正倾明白太子的意思了,可…目光瞄向他拿着的那份卷,楚陌头名已经定了,他还要避什嫌?   吵到天将黑,清乾殿才得清静。皇帝看过列榜,提笔点了榜眼,将之转给太子:“你有什么意见?”还有几个空位,他不准备填了。   景易手中拿着吉彦的手稿,阅过两遍了。以小家论大家,写得实在,映射也精准。若其会试成绩再好一些,入进士之列,也算实至名归。但…这却不是他所愿,拿了笔,在八十一空位上填了“吉彦”。   虽离了自己原先的想法,但皇帝也不意外:“不能再高一位?”   “楚陌还不到封无可封时,他的功,没必要惠及旁人。”景易看向他爹,神情难得肃穆:“父皇以为呢?”   自年初,贡院那就有暗卫盯着,所发生的事,皇帝是一清二楚。吉彦与詹云和翁婿住在一个屋檐下,穿着却有差别。内情暗卫也查清了,若吉彦不进八十,那小七的决定也正好。   官员之间,抱不紧是最好。   “如有一日,楚陌封无可封了呢?”   “他有家室,他没的封了,就封他的妻小。封完妻小封祖宗,排除他娘就行。”景易放下吉彦的手稿:“父皇,您喜欢有所图的臣子,还是立了大功却无所求的大臣?”   “前者要知道分寸,后者信不得。”皇帝回得没犹豫,无所求当官做什?寺里的和尚天天对着佛主念经,有几人能断尽三情六欲?更何论是身处名利窝的官。   楚陌向小七要吃食闹了一出误会的事他也听说了。两人已经打上暗语,一个不客气一个舍得给。   景易拿了詹云和的答卷,快速阅了一遍,再提笔在二甲之首提名。皇帝蹙眉:“你准备把江崇清放哪?”   “探花。”景易露悲:“父皇,儿子发现楚陌和江崇清长得都很出色。还有詹云和样子也不差…”   “这不赖朕,要怪怪你母妃,你长得像足了她。”皇帝有点不高兴:“你自己也没节制,抬手摸摸那两腮肉,再大就往下垂了。”敢情昨天殿试,他还注意了这茬。贤妃年近三十才生他,容易吗?嫌弃长相,他哪来的脸?   景易连着笔在探花那列填了江崇清:“儿子也在想要是鼻子、下巴随了您,自个定十分俊朗。”   见探花后落了名,皇帝脸都黑了:“给你机会,你就来气朕。朕与你说过不喜江崇清。”   “您只说过江崇清不能为状元。”景易把楚陌的名字也写上了:“父皇,看到江崇清那篇策论,您就该知道江叔臻在悔。”   “他悔,朕就应既往不咎?”皇帝每每看到张仲那副嘴脸,就恨不能着人去江寕鞭打江叔臻。离了翰林院便不能活了吗?他都想好下放他去陕东了,任命在半路上,他辞了官。   江叔臻知不知道他只需在陕东干出政绩,陕东布政使的位置就是他的。兵权外散,大景的几处粮仓必须在他手里握着。   混账东西!   见他爹气喘,景易急忙上前帮着顺气:“为了一个江叔臻,犯得着吗?”要不是有满后宫的妃嫔,他都要生误会了。   “今儿您也瞧见翰林院来这的那几个了,几乎全向着朱正倾。徐志已被迫外放,楚陌人单势薄,就算心智极高,也未必顶得住。有江崇清分担稍稍,两人联手说不定还能拉下谁。”   “你想得美。”皇帝气哼一声:“但愿他别枉费了你这番好意。”   景易笑了:“儿子可没您气性大。若他敢辜负,儿子就送他去边陲小城当个芝麻县官,磨搓到死,绝不会放他自由。”   气渐渐顺了,皇帝轻呼:“随你吧,反正朕也用不着他们。”   往地上一跪,景易敛紧双目:“您何必说这丧气话,儿子还需您领着历练几年”   抬手打断他,皇帝笑道:“你还是别做这梦了。”童稳每十日送一粒药来,他服了难受一时,之后精神虽好,但心里清醒得很。他现在就是一盏油灯,灯油烧光了,也就没了。   “父皇,”景易眼眶湿了。   “楚陌能用。”皇帝老眼精光外露:“昨日殿试结束,他急急回府,这是心有所系。你曾伯祖看上的人,必是同他一般心志坚定,爱之不渝。听朕一句,日后他若强势了,别赐美色予他。”   当然,景易恨不得楚陌妻子再出息些,哄得他一辈子只守着一美过。   被这两父子惦记着的楚陌,此刻正帮着吉安丈量内室。吉安想给书房、内室、茶室铺上木地板:“毯子几天洗一回,太费事了。而且常洗,晾晒不够还容易坏。”   “板要切割正,打磨得没有倒刺。”楚陌觉媳妇的想法挺好,内室铺好,以后在屋里穿袜子就行了。有了孩…小后代,在地上滚,也不会脏兮兮。   “安安,你会像永宁侯世子夫人那般打小后代吗?”   棍棒教育?吉安直摇头:“那不适合我,我会尝试着沟通。”而且他领的娃,追赶起来,肯定很费劲儿。   楚陌想了想:“沟通不顺,也是可以揍两下屁股。”小时,太爷没打过他。但练功那会,被老和尚打过。问话不答,一脚踹屁股上。喊名不应,又是一脚。十岁之后,以切磋为名,他更是没少被打。只打着打着,老和尚就打不着他了。   “儿子还行,要是闺女呢?”吉安见楚陌手下顿住,不由笑了。   闺女?楚陌脑子里是小小一团粉嫩的女娃,脸模子照着吉安画,眉眼渐渐柔和,抿了抿唇,想了想郑重道:“闺女也我教,要学内家功夫。等打过我了,她就可以出嫁了。”   这位大老爷在说什么?吉安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也是上个月才摸清他那一掌震碎外衫的是什功夫?   内家功夫,也就是练内劲的,没有具体名。跟武侠小说里的内功概念差不多,但这里没什么吸星大法,强灌内劲等等。   “照你这样,哪天我要真生了闺女,也不用费心思备嫁妆了。她哪有出嫁的机会?”   楚陌很认真:“可以被聘礼,招赘。”这样更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吉安见他量好做了记录,立马拉他往小书房:“方管事说状元楼一月前就没空厢房了,咱们家订在丰鲜楼二楼。”明日放金榜,进士骑马游街,她怎么都得去给他送枝花。   “我记住了。”楚陌只想簪她送的花。   “以前总听闻有榜下捉婿,这回好像没听说。”吉安好奇榜下捉婿是不是真能成事?   “乡试多,会试、殿试放榜都在内城外,谁家敢胡闹?”楚陌笑言:“再者一般考到会试的士子年岁都不小了,多已成婚。敢不顾私德停妻再娶,是自毁锦绣前程。”   “有理。”   三月初八,楚陌依旧是一身襕衫出门,仍在东华门聚集,然后随礼部官员到奉天殿等着。   汪香胡同,吉安才看过方大娘花二两银子买回的牡丹花,门房就跑来报说永宁侯世子夫人携儿子来了,一愣之后赶紧去迎接。还未到二门,惠大娘就领着人到了。   “您来我真是太意外了,失礼失礼。”   “邻里邻间的,就是随便走动。”费氏拉着小书生打扮的儿子:“跑你这来,也是想带墩子见个世面。免得他总以为把功夫练好,便能走南闯北了。”   吉安请他们到堂室坐,路过小园时,那小墩子两眼盯着矮松。费氏一瞅就知他在想什:“不用看了,你比矮松高个指节。”   “不可能,”杨宁非坚定道:“起码高两寸。”   “两寸太少了。”费氏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两尺,这院里就没有比你更高壮的。”她矮怎么了?这臭小子天天怕自个长不高,月月要他爹给量身高。要是没长,那愁得他能一天吃六顿。有空就在院里蹦蹦跳跳,往上够就能长高了?   她小时也没少蹦跶,该矮还是矮。   杨宁非紧敛着眉眼,鼓着气:“儿子长大后,肯定比您高两头。”   你爹也就一头半,你还两头?要不是头回上楚家门,费氏都想给他一下子:“别两头了,你已经快比我宽了。”   “那还不是您跟爹取的小名不好。”杨宁非仰头看向楚小哥忒漂亮的媳妇:“楚小嫂,您说柱子和墩子哪个好听?”   有区别吗?吉安乐道:“杨小爷是喜欢柱子?”   “对,柱子一听就比墩子高不少。”杨宁非对小名之事耿耿于怀,扭头向他娘:“您跟爹再商量一下,还是叫儿子大柱吧?”   费氏呵呵笑着,她想先回去一趟,不然心里堵得慌:“什么楚小嫂,你爹昨晚不是教过你了,要叫叔婶。”皇上将杨家跟太子绑在一块,心思已明。杨家是纯臣,只守正统。   楚陌是个人物。墩子与他爹说昨儿他翻过墙,是拽了楚陌的玉带才站稳。楚陌动都没动,下盘稳得很。边关年前就来信了,方圆大师在辽边看了练兵。与家翁闲话时,说他弟子去了京城。   没指名没细讲,但家里老太君昨晚听墩子说到楚小哥提了一嘴,楚田镇有个陋名庙。楚陌很可能就是方圆大师的关门弟子,这也就解释了…他一无权无势的小贡士为何敢狠戳张仲脊梁骨了。   方圆大师啊怪不得之前老太君一听楚陌会试第二名,就立马着徐管家挑一篮樱桃送上门了。   吉安亲手调了果茶。酸酸甜甜的,费氏母子也不客道,喝完自己续。   “楚小婶,您下午去看进士游街吗?”杨宁非坐在凳上,两小脚绷直了,脚尖够地。   “去呢,你要一道吗?”   杨宁非大点脑袋:“楚小婶盛情难却,小子一定相陪。”   说的都是什么?费氏已经不怕吉安笑话了,叹一声气,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还是要多读些书。”头一转,“订在哪,我也一道。”   “丰鲜楼。”吉安喜欢小墩子的活泼。   “丰鲜楼的挂炉鸭好吃,还有羊肉汤。”光说他嘴里就生口水了,瞥见丫鬟端着的牡丹,杨宁非眨了眨眼睛:“这个是买的吗?”园里牡丹还没打花苞。   辛语立马屈膝回到:“是。”   “贵吗?”他娘暖房里很多花儿。   “这里买了二两银子。”   杨宁非想回家了:“娘,你花房里那些能卖不少银子。咱们家去再给楚小婶剪一些,”顺便把二蛋、三三带上,今儿他俩就负责在丰鲜楼、状元楼卖花。   孩子是自己生的,小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放屁还是拉臭:“你给老娘坐好,别打花的主意。那是你爹送我的,盆里少把土,我就打断你的小狗腿。”   眼见这对母子又吵起了嘴,吉安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知道楚陌昨日站那看什么了?   辰时末,送永宁侯世子夫人和小墩子出府,正好詹府的马车停靠在门口。小墩子嘴念念想在楚家用午膳,可惜小胳膊拧不过他娘。   费氏看了一眼从马车上下来的吉欣然,与吉安道:“下午见,到时你就坐我们马车。”   “好。”吉安目送母子进了永宁侯府的后门,才转过身面向吉欣然:“你怎么来了?”   吉欣然屈膝:“一人在府里等消息,实在燥得很,想着下午也要来东城,便干脆先到您这了。”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后门,捏帕在鼻子摁了摁,“小姑,东城里虽尽是权贵,但只能走后门、小门的还是不要交的好。”   邻里间串个门而已,抄个近路也不能?吉安懒得跟她解释,抬首望了眼天,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府里等消息。   好心提醒却不落好脸,吉欣然面上有些挂不住,顿足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今日城里的花难买,我着管事跑了两条街才买到一些芍药,小姑需要吗?”   “不用了。”来了也好,吉安也想看看若江崇清非传胪,身后这位会是哪般脸色?   也未叫她久等,巳时一刻,门房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喜道:“少奶奶,少爷被皇上钦点为状元爷。”   “赏,”吉安欢喜,不等几个丫鬟讨赏,屋外已响起鞭炮声。门房得了赏,又转身向早站起身的吉欣然:“詹府少爷二甲头名,传胪,三舅老爷同进士头名”   什么?吉欣然脚下一软,跌坐在椅上。吉安瞥了一眼,不管她,欢欢喜喜地让辛语挨个打赏。 第60章 宁非   怎么…怎么会是云和?肯定错…错了。念头一生, 吉欣然猛然站起冲到躬身想要退出堂室的门房面前,厉声道:“你听错了,云和不可能是传胪。”   门房被吓得两腿一弯又跪下:“大姑奶奶, 小的绝对没听错,金榜都贴到贡院外了。我家少爷是状元, 榜眼是江寕省筠州府谈宜田,会元江崇清为探花, 接着便是詹府少爷了。”   会试十六,殿试得了二甲头名还不够吗?门房有点弄不明白少奶奶这侄女是啥想头。   “不可能。”吉欣然还想纠缠门房,却叫吉安喝住了:“这是我府里, 不是詹府。大喜的日子, 要作妖回你自己府去。”摆手让门房退下。   三百两银子打水漂了, 可真是割了她的肉, 一点理智都没了。詹云和传胪, 于詹家是多大的荣光,她这做妻子的却如丧考妣。今日好像少来了个人,吉安转眼看过堂室, 吉欣然没带樟雨嬷嬷。   一顿呵斥叫吉欣染拉回了神智, 眼睫颤动,扯起唇角牵强笑道:“我…我太高兴了,真的是天大的喜。好在有小姑, 不然我要给云和丢人了,呵呵…”扭过头来瞧向主位, “我家云和是传胪。”   吉安笑之,双目幽深。樟雨嬷嬷没来,不知是身子不适还是留在府里另有要事,譬如等着收拢赢来的银子?   传胪怎么会是云和?吉欣然挪动着发软的腿, 退到椅子那坐下,脸上的笑僵硬极了。前生云和会试第十一,殿试第五,在齐州府引起不小的轰动,她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今生云和会试考差了,跌到十六,但无大影响。可殿试…传胪?吉欣然还是不愿相信。江崇清竟被点为探花,到底是哪里不对?她的一千五百两银子转眼就没了。   一千五百两啊!吉欣然手捂上心头,憋闷地气都难喘。府外鞭炮炸完,放炮仗。轰轰嘭嘭的,扰得她甚烦。回想之前门房说的话,她爹多少名来着?   八…八十一,半张着的嘴顿时就合不拢了,这…不可能。楚陌状元,云和传胪,再加上她爹同进士头名,太招眼了。皇上…老天不会这么待她。爹要恨死她了,八十一…进士就在脚尖前。   吉安留意着吉欣然,见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之前她就是那么一想,和楚陌玩笑了两句,谁料一语成谶。皇家那对父子也是有心了。   在外界看,因着送丫鬟之事,楚陌已经将张仲得罪死了。只张仲为洗污名,不得不坚持楚陌是无辜被朝中党政相争牵连,明面上更是表现出深深愧疚,一再地送礼到楚府。   这都是用来骗骗平头百姓的,稍有底蕴的人家或政治嗅觉灵敏的人,都能看出楚陌与张仲将来定是不两立。姻亲三进士多大的体面,不说詹云和,吉彦会试九十三名被提到进士之列,天下文士难平。   曹丕《典论·论文》有曰: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不是戏言。现吉彦虽是八十一名,可还是同进士。文士也许会有几句酸言,但不会意难平。   詹云和本来也不差,提到传胪,名声好听,不过仍在二甲。想入翰林院,依旧得通过再考选馆,三年学习。考核散馆之后,能不能留在翰林院还不定。   可有了传胪的名,不管内里,外人看他与楚陌又连着亲,入了翰林院两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能不能帮着楚陌抵抗张仲势力未可说,但分担压力是一定的。   另还有深隐的一点,《重生欣然锦绣》书中提到南北势均。詹云和会试成绩在书里也是十名外,没连着楚陌,殿试仍得高升,是因皇帝要均衡南北文臣势力。   三甲头名是姻亲,虽比不得姻亲三进士招眼,但拱出来的效应却一点不差。   府外炮仗放完了,吉安见吉欣然也恢复成寻常样儿,敛下眼睫。只昨晚闹完睡下后,楚陌还与她说了一个结,状元与传胪。这怨结起于康宁九年状元江叔臻与传胪张仲。   昌平四年江叔臻被张仲挤出翰林院,辞官隐退江南,从此张仲在官路上是一帆风顺。也不知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巧合成团。自他两人后,每届状元和传胪都不睦,且多是传胪压过状元。   这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楚陌说詹云和野心不小,未曾不想成为第二个张仲,与他不是一路人。   吉安是巴不得两人不合,彼此疏离。书里最后,詹云和都成吏部侍郎了,进一步就是尚书,入内阁等等,那楚陌呢?她记得的情节里没有一点关于他。按理与男主同科,又是状元,多少该出场几回?   细想一番,又觉自己好笑。书是围绕女主、男主展开的,高光时刻当然全集中在两人身。旁的非配角、非炮灰的路人能落得一语就不错了。   “小姑,”心绪尚未完全平复的吉欣然,苦笑问道:“你说…爹还能原谅我吗?”   吉安本不想回答,但又觉凭什只有他们给她添堵,轻掀眼皮悠悠道:“你爹又不是三岁小儿,自己去考会试,不知道多添件衣服防着点倒春寒吗?你是不尽心,但也不能全怪你。”   这本来也是事实。   吉欣然心里也如此想,低下头:“可我跟来京城,就是要照看他们。”   也就嘴上说说罢了。吉安一点没拿她的话当真,也不欲再“安慰”她。此刻宫里换上进士服的众人,也是几多欢喜几多哀,但面上全一副高兴样儿。互相恭贺之后,规规矩矩地等着礼部官员来。   人群中楚陌最为醒目,有别于其他蓝色进士服,状元着红装。头戴的乌纱帽也不一样,楚陌的这顶贴了金花点了翠羽。   站在他左下手的谈宜田,嘴上留着一笔胡,鹿眼水灵灵,生动中带着柔媚。长相不输探花江崇清,但奈何身量上差了一点,只到楚陌下巴尖。会试第三,摘得榜眼,他不管旁人,反正自个满意极了。   悠闲地欣赏着状元与探花出色的容貌,大大方方,丝毫不遮掩。在江崇清看来时,谈宜田还回之以笑。但…盯着楚陌半天了,他怎就不转个头?   谈宜田怀疑是自个目光还不够炽热,粲然笑笑后移目向传胪詹云和。此人…那两眼真是跟他属一个调,堂堂男儿,天生一双柔媚眼。但詹云和比他好命,不矮,下颌线条分明,为面部增多了硬朗。   抬手摸向唇上,他才二十六岁,是真不想留这一笔胡。但脸模子偏阴柔,他总不能把两条柳叶似的眉刮了重描吧。   察觉上手有人在看他,詹云和扭头望去,见是榜眼谈宜田,弯唇颔首。又瞅向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什的楚陌,停留两息,不得回应,目光掠过双目晶亮的江崇清,回过头目视前方。   传胪!詹云和连三鼎甲都奢望过,二甲头名当然也想过,只真落到头上了,他意外非常。   短暂的惊喜之后,心里又生出一丝失落。按理江崇清不该是探花的,其祖父江叔臻于皇上就是一根扎脚的刺。难道状元楼那几句话是说到太子心里了?   会试放榜那日,他原打算也是要去状元楼的。只听得会试结果,便感乏力,加之不多久楚陌生事,他就歇了心思。   这样错过太子殿下,进而与探花失之交臂,詹云和心里失落渐大,隐隐地还多了点点不甘。不过一想到近二十余年,传胪与状元之间的碰撞,失落与不甘顿时消散尽。   细细捋过,他又觉自己这传胪怕不是皇上有意,而是…在张首辅。张首辅要借他的手   眼睫下敛的楚陌,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扬,传胪还真是詹云和。太子这般做是想正科举之风,还是望詹云和与状元姑父同心同德?   前者,他能合了太子的意。后者…詹云和可不会甘心做他的附庸。左瞥了一眼盯着他的谈宜田,楚陌看向前,满目的蓝,心情不错。还是状元好,衣着与众不同,安安站在丰鲜楼上也不用费力找他。   “楚陌,”站在状元右下手的江崇清,缓了这么久也想通了:“你前天在东华门处说的话,我记着。”他这探花,绝不是皇上属意。会试放榜那日,若无楚陌来那一出,他也不会去状元楼。这份情,他认下了。   “实至名归。”楚陌不喜给自己揽功。   江崇清笑了:“我们来日方长。”自觉被“冷落”的谈宜田,小小往边上挪了半步:“两位贤弟,这还有个人呢。”   “你盯着我与楚陌瞧了半天了,想不在意都难。”乡试那会,江崇清跟谈宜田在江寕贡院里有过短暂的接触。两人被检身时,在一处擦洗…真不愿去回忆这事。   瞅向楚陌,谈宜田不懂了:“楚贤弟,你不喜欢我?”他跟江崇清都说上话了,怎就不愿搭理他吗?   “我成亲了,只心悦内子,没有特殊癖好。”楚陌对谈宜田没意见,就是他那双鹿眼…真的像极了韩芸娘。   他乱想什么?谈宜田立马挪回原地:“我也成亲了,还有两个妾室,跟你一般,没有特殊癖好。”抬手抹了把唇上,他要把这笔胡子留长。   在奉天殿用过午膳后,礼部官员来了,带领他们去西沣门。进士打马游街自西沣门出,途经东直门、西桦街、延吉街、洪冠街…终还要回到西沣门,晚上有琼林宴。   这头汪香胡同,永宁侯世子夫人和儿子没等吃完午饭,就着徐管家备马车,让车夫驾到楚府门口。他们一会就走那上马车。   今日虽家有大喜,但状元爷没落到回府,中午就简单吃一点。吉安才搁下筷子,辛语便跑进堂室说,前头杨小爷家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不拖沓,稍稍捯饬一番,让青雨带上早上买的牡丹,便准备出门了。   不用叫,吉欣然自己跟上,她府里没订着沿街的厢房。出了府门,见着那黑不溜秋的马车厢,实觉晦气。这才丢了一千五百两银,她是一点都不想再沾晦气。屈膝正欲跟小姑说话,就见上午那对母子从前头那府的后门出,不禁蹙眉。   “正正好。”杨宁非换了身短打,脚上小黑靴子落了尘,瞧着灰扑扑的。拉着他娘蹦蹦跳跳地到了马车边:“楚小婶,这马车是我府里最好的一辆,坐着可稳了。”   吉安朝着费氏屈膝行礼:“今儿要沾杨小爷光了。”   “不碍不碍,邻里邻间的。”杨宁非丢开他娘的手,跑去车夫那搬了条小凳过来:“楚小婶,您先上。”   “还是您先吧。”吉安知道规矩,抬手作请。费氏不屑地瞥了一眼小凳,到马车边一抬脚手一撑,轻轻松松上了马车,回过身伸出手,“安妹妹,你踩小凳,我拉你一把。”   “那就多谢您了。”吉安是发现了,永宁侯府这辆用精铁打的马车要比自家的高半尺。她也不觉尴尬,坦然地踩着小凳,就着费氏的力上了马车。杨小爷把小凳送回给车夫,上个马车,也是轻轻松松。   吉欣然没打算坐这黑马车,但无人理会她,心里又堵,见马车动了,抿着嘴转身向自家马车。什么主子,连个小凳都要自己搬来送去,脸面还不抵一个下贱车夫。   辛语带着青雨、兰月、方大娘几个坐楚府马车,跟在吉欣然的车后,哒哒往延吉街去。   如杨小爷所言,这精铁马车确实稳得很。吉安转头透过前方的琉璃窗看向外,听说为着新科进士打马游街,这街上都洗刷了一回。   “楚小婶,”杨宁非剥着胡桃:“一会您匀我支牡丹好不好?我也想给楚小叔扔花。”他娘看得太紧了,二蛋、三三又怕死,不敢私自去花房剪花枝。以致他别说卖花挣银子了,想朵花儿闻闻都难。   “好。”吉安见他胡桃一颗一颗地捏,有意挑了一颗小的送到他手边:“一块捏。”   两眼一亮,小墩子兴奋到:“我知道这叫什么,两头并进。”接过胡桃,塞手里,鼓劲一个用力,咔咔声传出,“开了开了,一次两个。”   吉安笑了,这就是两头并进?   费氏心安理得地吃着儿子剥的胡桃:“后头跟着的是詹传胪的媳妇?”上午回府没一会,墩子他爹就家来了,说这回殿试奇了。一甲、二甲、三甲头名是姻亲。   皇上、太子在下一盘大棋。她也想看看这回传胪怎么把状元压下。方圆大师教出来的徒弟,绝不是什纯良人,不然也不会放他来京城。   “是,”吉安也不提娘子侄女,永宁侯世子夫人眼神清明,没叫上吉欣然一块,就应是看出点什么了。   有趣了,费氏又抓了一把胡桃仁,这两家不对头。楚陌娶妻,肯定得方圆大师同意,吉安不会有问题。吉安那个侄女…撇了撇嘴,她还真看不上,瞧着似清清淡淡,但内里野欲太盛都往外溢。   在京里,这样的人她见多了。十个里有九个不得好下场,细想也该。连野欲都收敛不住,可见没什真本事。有本事的…譬如宫里的贤妃娘娘,容颜不盛,但却安稳得很,从小小嫔一路走到妃位。   二十八怀喜,诞下七皇子受封贤妃。不争不抢,但皇上每回大封、大赏后宫,都没落下她。七皇子娶正妃,她一点不沾手,因为清楚皇子是皇帝的儿子。   七皇子前脚入主东宫,后脚皇上就升太子妃父亲为江寕布政使司参政,下一步便是布政使。江寕,鱼米之乡,又文风盛行。掌了江寕,就等于握着江南四分粮仓和朝中近半文臣。而宫里贤妃依旧如昔,尊中宫。   “她好像不大聪明的样…”   当头一下子,打断儿子的大“实”话,费氏斥道:“就你最聪明,背本《弟子规》背了三月还没背熟,气得夫子两肋都疼。”   “那是我没认真背。”杨宁非抱着头。   往嘴里丢了一块胡桃仁,费氏沉声道:“那就认真点。再容你几日,若还背不上,看我不打断你的小狗腿。”   黑色的马车入了延吉街,街道两边已聚集了不少百姓。丰鲜楼今日是格外热闹,门口迎客的小二,老远就瞅见那高头大马了拉着的黑马车了。以为会停在状元楼前,不想却是朝这来,忙去搬了凳子迎接。   这京里也就永宁侯府用精铁马车,主家早就交代过。掌柜也跟着跑了出来,心里直嘀咕,永宁侯府没在丰鲜楼定厢房啊?   未等马车停下,掌柜逮见赶车的车夫左袖子有半截空荡荡,心里一凛,不会错了,就是永宁侯府家。车一停好,一个胖墩墩的男娃跳了下来,看小二抱着个凳子,立马闪过身:“放下吧。”   “是是。”小二认出胖娃了,永宁侯世子带着来楼里吃过饭,放好凳子,跪到地上:“小的给贵客请安了。”   “起来吧。”在外费氏多少在意点礼仪,踩着小凳下了马车,伸手托一把吉安。才要撤凳,一辆金丝楠木马车迎面来,不等到近前就有家丁来赶,“让让…让一让。”   杨宁非杵到他娘身边,睁大眼瞅:“谁家这么嚣张?”瞧见那金丝楠木上的雕花,他就清楚是哪家了?但旁人不晓得呀,大伙都是看热闹的,得看个明白。   这马车吉安有点眼熟,好像去年来京在通州府客栈见过。家丁到了三丈外,正想喝,可对着那黑马车嘴张着半天,愣是没敢喝出声。   正巧被脚刚落地的吉欣然见着,心一紧,不由看向比小姑矮了大半头的妇人,她是谁?   费氏压根不在意吉欣然的目光,望着慢悠悠往这来的金丝楠木马车,轻嗤一笑,都什么境况了,南风军赵家竟还这般,想来是没认命啊:“安妹妹,你家订的是哪间厢房。”   不等吉安问,辛语就立马跑上前道予掌柜:“汪香胡同楚家。”   “原来是状元爷家,失礼失礼。”掌柜朝楼里喊了一声:“繁花庭,”瞄了一眼永宁侯世子夫人,忙请他们上楼。永宁侯府与新科状元爷家正挨着,都是贵主儿。   这延吉街也不窄,永宁侯府的马车可没当中停,费氏今儿就要看看赵家马车能不能从旁过去?站着不动,永宁侯府的车夫不得令,就这么拉着缰绳,两眼平静却寒比利刃,盯着慢慢抵近的金丝楠木马车。   吉安哪见过这场面,不由地紧张,一手落在杨小爷肩上。杨小爷呀一声:“这不是桂云总督家的马车吗?”嫩嫩的童音,大得这一片的人都能听见。   周遭屏息,一眼不敢眨地盯着。就好似今儿对上的不是两家马车,而是北伐军和南风军。   桂云总督?吉欣然瞳孔一震,看向马往边上侧去的马车,是赵清晴?前世有传闻,赵清晴就是在新科进士游街时,对楚陌一眼钟情。只那时楚陌位卑,她反抗不过家里,不能下嫁。   目睹赵家马车从黑马车旁走过,丰鲜楼掌柜下巴都抬高了两分,瞥了一眼东头的状元楼,笑眯了眼:“两位夫人请楼上就座。”   这回费氏没再迟疑。店小二也请车夫随他将马车停去后院。缀在最后的吉欣然,没错过周遭的窃窃私语,目光落在牵着小姑袖子的胖男娃身上。永宁侯府?   他是杨宁非?   前生,永宁侯与其次子战死后,世子承爵位。不久新任永宁侯就上书请封嫡长子杨宁非为世子。   杨宁非这个永宁侯小世子的名,每回出现却都是随宣文侯一道。有传他是宣文侯的弟子,只宣文侯从未对外承认过。   但她死前,宣文侯去关外练兵,已会带着杨宁非,连谭老贼都说北伐军迟早还要回到杨家手里。因为宣文侯无后…吉欣然不由看向拐道上楼的小姑,再有三月,楚陌就成亲一年了。   吉安冷不丁地回头,吉欣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对上冷眼,惊得一个错脚,没跨上台阶,差点跌趴在楼梯上。好在丫鬟没分心,扶住了她。   “整日里恍恍惚惚的,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吉安丝毫不避楼下窥视的众人,冷言冷语:“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别总盯着旁人。”   吉欣然脸上火辣,深埋着首。   杨宁非连头都没回,他正凑着小鼻子,嗅着飘散出来的菜香味,与走在前的那位说:“娘,才烤好的挂炉鸭最好吃,皮脆肉嫩。蘸着料,儿子能吃一只。”   “一会咱们来两只。”费氏还想吃羊肉汤泡馍,只才用过午膳,又有吉安在,她不好意思说。等着,一会墩子肯定会提到。亲生的儿子,她疼得很。   进了繁花庭,杨宁非就搬着凳子去推窗户。吉安随他看了下,伸出手试了试:“可以扔到。”   “我也能。”杨宁非活动着短胳膊:“楚小婶,楚小叔长得比我爹好看,嘴上又没糟胡子,今日穿着大红袍,肯定招眼。您有没有关照他,别接旁人丢来的花?”   “没有。”吉安胳膊拦在小墩子身前,以防他磕下去:“不过,我跟他讲了咱们在丰鲜楼。”   愁眉,杨宁非面露担忧:“楚小婶,您可不能掉以轻心。您才来京里,涉世未深,还不知道京里尚有不少大姑娘等着在街上捉婿呢。”   坐在桌边的费氏,一口茶含在嘴里咽不下去,愁得。涉世未深?也不知道楚陌缺不缺银子,她想重金聘他教个不太聪明的娃。   “您别不信。”杨宁非往吉安怀里挤了挤,小声告诉她:“我娘当年就是这么捉到我爹的,也就我爹正义,不然她现在铁定还在闺中待着。”   “杨宁非,你娘听见了。”费氏真想冲过去把他摁窗台上,当街揍一顿:“谁告诉你这些的?”   “恼羞成怒了。”   这词用对了,费氏斥道:“你爹送我一花房的花,你长了眼没看到吗?”掐着腰走近两步,“还有如果我在闺中,”手指儿子的小鼻子,“你”   “说不定就投别人家去了。”杨宁非讲完,就拱到吉安怀里躲着。这一幕落在吉欣然眼里,却觉甚是应该。一些小事能发生变化,但大事呢?宣文侯与杨宁非的缘分,绝不了。   小姑该不会生养,这也合了她的前世。 第61章 游街   察觉到吉欣然亮起的目光, 费氏眉头不由一蹙,看吉安抱着墩子,没觉有什。她家墩子还不满七岁, 尚没到注意男女大防的时候。瑜西六月成亲,还指着他给滚滚床。   “就你这一天五六顿饭, 投去一般人家哪养得起?”   吉安早就想摸摸小墩子顶上的小道髻了,玉扣固发, 不松不紧。这娃看似养得糙,实则粗中尽是细致。脚上的小牛皮靴子,看他走路就知是正正好裹脚上。小脚趾一动, 靴子面就凸起, 可见柔软。   还有他这身短打, 用的布虽是棉锦, 但比她拿来给楚陌做里衣的锦还要细腻丝滑。就连腰间的绑带都很讲究, 是伸缩极好的蚕纱叠成的。   杨宁非煞有介事地点点小脑袋:“娘说得对,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您和爹的儿子吧。”   “真是委屈你了。”费氏见吉安的手在轻轻捏着墩子的道髻,有点得意:“那是我给他挽的。”   这手艺还是跟老太君学的, 杨家的男娃自三岁就要开始锤炼根底。每日里跌爬滚打, 梳小道髻最是清爽。   小小一团,可可爱爱。吉安笑着放下手,拍了拍杨小爷“厚实”的肩膀:“突然觉得墩子这名挺合适你。”   “哈哈…”费氏大笑, 看着儿子两条小眉毛耷拉下,更是乐。这一刀扎得狠, 她也觉墩子有墩子样儿。   “楚小婶,您知道我原先是打算怎么唤您的吗?”杨宁非心被伤透了,曾祖母几日前才说过一样的话,没想今儿又听一回。   吉安笑得两眼弯弯:“我知道, 楚小婶,小楚婶哈哈”   “对,”杨宁非看她竟还笑得出来,也是没什想法了:“但我是个好孩子,左思右想还是觉叫楚小婶得当些。”小楚婶,小畜生,这是庄子上大于叔追赶刨田兔时骂的话。   “杨小爷费了这么多心思,楚小婶必须要表示一下。”吉安朝着站在门口的店小二招招手:“你想吃什么,今儿都楚小婶请了。”   杨宁非闻言两眼放光:“知道要来丰鲜楼,我午膳就用了一碗饭,留了一半肚子。”店小二到跟前,他就报起了菜名,“两只挂炉鸭,鸭皮下的肥油刮干净,鸭肉片薄些。三碗羊肉汤,要汤少肉多,再加两个馍”   一顿饭没几个钱,费氏就不拦着儿子了。只羊肉汤,汤少肉多…这是他爹教他的?   店小二记得仔细,掌柜的说了今天他就伺候繁花庭的贵客,不得有丝毫怠慢。想想…状元楼里没状元,这多好笑!也该丰鲜楼旺了,没招没揽,状元爷娘子来,还拉来位夫人。人可真是一点不掺假的“夫人”,有诰命在身,食的是朝廷俸禄。   永宁侯府,超品侯爵,世袭罔替,比京里大半宗室都尊贵。   “好啦,先就这些。”杨小爷严肃道:“不用急着上,今儿一下午,我们都会在此。”   “是是,小的去跟厨房说一声,菜品慢慢来,一定精细。”   就这个意思,杨小爷很满意,从襟口掏出一只小小的布袋,取一枚银瓜子送到店小二眼前:“去吧。”   呦,吉安笑了,他还挺有模有样,心里也在感叹,到底是名门出身。年纪虽小,但举止大方一点不见怯。   费氏喝着茶,不掺和,就等着吃。店小二才退出厢房,就有切好的瓜果送了进来。   楼下掌柜已经着人去附近的书斋求字了,状元爷的席今年置在他家,得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至于状元爷与张家的那点事…丰鲜楼是斗升小民,盯着明面就行了,旁的管不了也不会去问。   丰鲜楼红锦挂出不过半刻,状元楼就迎来了四皇子良王王妃陶熙雯,紧接着是五皇子雍王王妃谢紫妤。辅国公夫人魏姜氏携女魏姌、魏馨也来了。贵客一波接一波,街道两边的百姓越聚越多,挤挤挨挨。   因着会试放榜那日的事,不少人对楚陌起了好奇。只楚陌低调得很,来了京里就少有出府。   楚府又紧挨着内城,前后都是勋贵人家,他不出门,还真没人敢去那方喧哗。可也听说这位状元爷俊得跟仙儿似的,故今日不少人都来了街上凑个热闹,想一睹状元真容。   也是真热闹!这新科进士打马游街还没开始,四皇子母家就跟永宁侯府碰上了。那赵家再横,遇着永宁侯府也没火气了,乖乖地从旁走。有了好头,丰鲜楼便跟状元楼叫起了板。   状元楼虽满楼贵主,但奈何独少了状元。丰鲜楼红锦挂得多醒目,一点不含蓄,直白写到:状元席在丰鲜楼里。   精彩!   外头看热闹,楼里说热闹。状元楼三楼裕华厅,赵清晴坐在琉璃窗边,帷帽不取只将帽檐掀起,俯视着街道:“表嫂,您说这些一顿吃不上三个菜的布衣到底在乐些什么?”   笑话她,他们配吗?遇上永宁侯府的马车,京里有几家敢大言叫侯府让出路?   坐在六棱檀木桌边的良王妃陶熙雯,正烹着茶。凤眼搭上深刻的双眼皮,不显贵倒透着妩媚,行止婉约,顾盼间尽是温柔。听表妹一问,嘴角缓缓上扬。   “既知道他们一顿饭吃不上三个菜,你还在意什么?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声如其人,柔柔婉婉。语调不急不缓,甚能抚慰人心。话也顺耳,赵清晴轻吐一口气:“那个费晓晓嫁进永宁侯府都快十年了吧?脾气是一点没变,还是那般燥。”   良王妃精确道:“费氏嫁给杨凌南八年。”抬眼瞧向没什精神的小表妹,“她燥不燥,我不知道,倒是你,最近脾气是越发大了。听母妃说舅母跟你提了几个,你连人都没相,便把人贬得一文不值。”   “要相什么?”赵清晴轻嗤冷哼:“远的不说,就提近的两位。南寕伯世子柏一冲,您听听他这名字。一冲一冲,上身长下身短的能冲哪去?虽在户部行走,手里握着点权,但南寕伯的爵位到他这就没了。再看看他上头,曾祖母、祖母、母亲…”   她想想两眼都发花,气都喘不过来。   “辅国公府二房那个魏东宇,他爹是掌着京机卫,但他呢?粉面油头,我偶然得见他三回,那嘴…都是油乎乎的,就像吃完饭没擦。”更别说他那身板了,头大肩窄,跟腰一般宽。往屋檐下一站,和柱子没两样。   跟那样的男人过一辈子,赵清晴自觉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这般挑剔,怕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到合意的。良王妃敛下眼睫,心里不快。赵家是握有兵权,可户部没得力的人。王爷早两年就在想法子,只户部掌在雍王舅舅沈坦手里,想往里插人谈何容易?   辅国公府魏家随圣祖爷东征西伐,爵位五代而斩。大景建国以来,一直掌着京机卫,把守京城。京城守卫,哪个皇子不想沾边?到她这,就只知看皮相。   眼神一动,良王妃不由凝眉:“这回三鼎甲都已有家室,你”   “在家闷得很,我就来透透气而已,表嫂别多想。”赵清晴轻眨眼,脑中浮现出年前在海云阁遇见的那黑衣青年。听说状元楚陌比探花江崇清还俊,不知与那人谁高谁下?   “你清醒着就好。”良王妃洗杯,她还真怕她学了定国公家死了的顾三姑娘。一回拜佛,偶遇个俊俏贡士,回来就茶不思饭不想。最后那贡士倒是娶了她,只新婚不到一月,贡士就被揭家有下堂妻。   不堪辱,顾三一纸休夫后,竟吊死在闺中。   清醒?赵清晴眼里闪过不屑,这位跟表哥恨不能将她撕成几瓣嫁。她自认已经活得够清醒了,要求也不高,对方不倒她胃口就行。   难道这点点他们也不能满足?   西头霞客厅里,雍王妃与辅国公家母女三人也凑到了一屋叙话。不过比起赵清晴和良王妃,她们要客道多了,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正讲到高兴时,窗外忽来高炮声,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开始了。   丰鲜楼里正啃着鸭架的杨宁非,听着声一下蹦起:“来了来了。”   “还早着呢。”费氏吃着肉多汤没几口的羊肉汤,和吉安分一张馍,安稳地坐在桌边:“他们游街不是策马狂奔,慢得很。从西沣门到东直门那都要小半个时辰,等进延吉街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这样啊。”杨宁非扒窗口往东瞅了瞅,见一点异动都没,又回到桌边:“楚小婶,一会你先扔花,然后我再扔。”   吉安点头,咽下嘴里的汤。这小家伙精得很,知道他先扔,楚陌不定会接。   “我们两扔一样的牡丹花,你楚小叔会接的。”   重重嗯了一声,杨宁非端起自己的碗喝汤。只碗里的肉都快卡脸上了,他也就喝着半口汤:“这店家有点太实诚了。”   谁敢对永宁侯府不实诚?一人独坐一面的吉欣然难受极了。自进到这厢房里,她就在找机会融入他们。可到现在,辛语那丫鬟都接了七句话,她却一句也插不上嘴。   小姑也不给永宁侯世子夫人介绍她,不介绍永宁侯世子夫人也不问。就连杨宁非这个小娃,都不多看她一眼。   故意的,小姑根本就没拿她当娘家侄女。心是真的窄,交好贵人,她就在眼面前,也不拉上她。她们是一家,在这偌大的京城,除了她这个嫡亲侄女,她吉安还有第二个亲人吗?   拉她一把能如何?她难道还会撺掇永宁侯世子夫人远着楚府?吉欣然心里气熊熊,今日就不该上楚府门。除了委屈,她没落着一点好脸色。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咕咚咽下。   这咽水声太大,吉安瞥了她一眼。上午来的时候,吉欣然可没跟她说詹府没订着厢房。不予理会,继续细嚼着泡馍。   “一月后,你们差不多就要回乡告祖。”费氏算计着时日:“等回来要七月底了?”   吉安点头:“是。”陕东算近的,有些进士从南徽、洞山那些地儿来,运河不达,行车都要半月。然后走水路,到京又要半月余。三个月假,来去急匆匆。   “楚小婶,陕东有什么好玩的地儿吗?”杨宁非小屁股往吉安那挪了挪,他爹说明年带他去辽边瞅瞅。明年,还有好几百天呢。不过祖父已经给他挑好小马驹了,两月后就能到京里。   不等吉安细想,吉欣然就答话了:“齐州府那有处千鹤睡莲洲,洲亭不大,但睡莲浅滩有近百亩。浅滩上不少红顶鹤盘栖。每年的七八月份,睡莲花开,那里美若仙境。”   杨宁非想着自家前院的那塘荷花,池里也有两只鹤,眨巴了两下眼睛,没生起一点兴趣。   没得回应,吉欣然尴尬地去端茶杯,牵强地笑着。   “有机会,你可以去尝尝范州府坛县的驴肉。还有齐州府王嘉镇上的蜜烤小猪。”吉安也没去过很多地方:“海云阁你应该去过,王家镇上有家珞子坊,没海云阁大,但卖的东西种类繁多,而且…比海云阁要便宜很多。”   “用蜂子蜜烤小猪我在津州府回仙楼吃过。”杨宁非认真评道:“比挂炉鸭好吃。”   提及珞子坊,费氏就有话说了:“你跟楚陌去过珞子坊了?”珞子坊的东家也不简单,江寕大商贾,太子妃的娘家在里占着份。   “去过。”   两人说起了海云阁与珞子坊的区别,吉安有意跟费氏提了编织。若通州府那的铺子开得好,迟早是要入京里设分铺子。自家在京里,人脉寥寥,暂时还耍不开。   费氏瞧了吉安脚上的袜子,双目一亮立时就拿了主意:“我们明日细说,今日先看进士游街。”永宁侯府吃用大,每月千两银子花销,虽有不少产业,但也不全是赚。若是遇上边境不安,家里还得埋些军粮在北地各粮仓,以防万一。   现有路子,人又主动递了好意来,她自是不会错过。   日头偏西了,延吉街东路口终于喧闹了起来。楚陌一身红衣打马在前,榜眼、探花一左一右。三人长相皆出色,引得路道两边的小媳妇大姑娘尖叫连连,扔花还不够,有几个悍的直接丢帷帽过去。   之前骑上马时,谈宜田还在庆幸马都差不多高,他身量矮的缺点被掩得实实。可入了东直门有花抛来时,他就预感要不好。果然头一歪,一支花枝擦着脸飞过。不等换口气,一只飞帽从右掠来,啪一下打在脸上。   这肯定是男子扔的,女子没如此大劲儿。目光追去那方,有男子缩头,谈宜田狠了一眼。再看前头躲过的那人,轻揉着脸,心里在挣扎,要不要抬脚踹一下楚陌的马屁股。这一路,他和江崇清承受太多了。   骑马缓缓走在楚陌右下的江崇清,乌纱帽都不正了,学楚陌板着脸,默默地不断告诉自己,还有两条街就走完了。只前方有礼部官员压着速,这马走不快。   快到丰鲜楼了,楚陌已经瞧见丰鲜楼被风吹起的红锦。余光瞥见一支玉兰飞来,一抖缰绳,马快了半步,玉兰擦过他恰好落在了谈宜田的乌纱帽上。   脑袋一甩,将花甩离。谈宜田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吁出:“楚陌,你片花不沾身呀。”   “你也可以。”楚陌拉了下缰绳,又避过两支花一顶砸来的帷帽。江崇清左手压住乌纱帽,苦笑问道:“你学过骑马?”   轻嗯了一声,楚陌眼睫一颤,双腿夹马腹,马儿快走。一盆连花带水自沿街店铺楼上泼下,这次谈宜田和江崇清快了一步,跟着楚陌逃过一劫,苦了随后的詹云和几人。   礼部的官员看见,只笑呵呵地警告了一句:“不许再泼水。”语调软趴趴,一点震慑力都无。   红装当头,一眼入目。站在状元楼三楼琉璃窗边的赵清晴,做梦都没想到海云阁里遇见的那人竟…竟就是状元楚陌。之前的戏言,全在脑中过。   着红不艳,冷峻清尘。外界传言一点不过,他真的像是个误入红尘的仙儿。思及那日他揽着的女子,赵清晴不由敛目。听父亲说,楚陌虽出身不高,但家中豪富,爹早丧娘已逝,唯曾祖还在世。   那女子也忒幸运了。丫鬟捧着花站在旁,原她也没打算用,但现在…伸手过去,捡一枝。   良王妃见之蹙眉:“清晴,你不是寻常人家女儿,行为举止都要顾及家门体面,三思后行。”   一个手无实权的文渊阁大学士家闺女,做了良王妃,也盛气起来了。赵清晴拿了剪子剪去长枝,弯唇笑之:“表嫂,你知道表哥为何会娶你吗?”遂皇上的愿是一点,另一点便是因赵家在文臣中势薄。   沉住气,良王妃走至她身边,看向从东来的那群进士,轻眨眼:“你瞧上了谁?”看不上她这个表嫂又如何?每回见了,赵家从上到下不还是要给她行礼。   赵清晴不答,剪好花,推开窗望着那人越走越近,面上生热,眼波闪烁。到了差不多位置,她大胆地朝着楚陌嗨了一声,接着就把花扔向他。   状元楚陌?良王妃紧抿着唇,只见楚陌轻松避过那朵开得正盛的赵粉,双目一紧。状元楼里都是权贵,楼上抛花,他竟不屑,果真轻狂。   拒绝了?赵清晴目送着楚陌,用力吞咽了下,他是在给她妻子守节?一朵花而已,那女人也在意?   “听王爷说,楚陌与他妻子吉氏相识并不体面。”良王妃无意搅合谁,只边上这位瞧上了,身为表嫂,得让她瞧清楚一些人:“昌平二十四年初冬时节,楚陌被吉文礼请到了家中做客,吉家相上楚陌了,有心撮合他与吉氏。   楚陌不喜,很快就告辞了。只未想在经过一处深河时,见吉氏与其小侄女落水,终于心不忍跳下河去,救了两人。”   赵清晴轻哼一声,轻蔑到:“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是没有这么凑巧的事。”良王妃转眼看想赵清晴:“那天迟陵县知县也在吉家,正给侄子相看吉氏。吉氏当着众人的面,直勾勾地盯着楚陌,气得知县的弟媳都开口让她出去了。   事过去几年,那钟蒋氏心中气还难平。提起吉氏,直说她心思深,手段下作,仗着有几分颜色,就惯会耍狐媚。没成亲,便温柔小意哄得楚陌一车一车的礼往吉家送。”   赵清晴目光仍追随着那道身影,吉氏很美吗?那日在海云阁,隔着帷帽,她看不着脸,但身段…确实柔软。海云阁里人来人往,她却旁若无人地贴着楚陌。   “清晴,楚陌明知自己被人算计了,却仍经不住诱惑,沉溺于吉氏的美人怀。由此可见,他文识虽高,但目光短浅,不堪大用。”良王妃轻掀眼皮:“才小小贡士,就敢得罪张仲。他是盛名一时,但以后的路呢?”   以为是站队太子,可笑至极。没到哪呢,就管太子要东要西,还尽是一些吃食,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笑话。太子顺着…亦不过是当逗只狗玩。   “温柔乡英雄冢。”赵清晴可没觉楚陌愚:“不怪他。”   轻嗤笑之,良王妃再言:“吉家于他有何用?他年纪轻轻的,等到会试之后,娶个京中高门,还用忧以后仕途吗?”现在呢?想慢慢往上爬,都得张仲乐意才行。   快到丰鲜楼了,楚陌目光终于不再正视前方,瞧见安安趴在二楼窗边,怀里拱着一只…杨小爷,心生酸意。杨宁非快满七岁了,连丈高的墙都能翻,还用得着她护在怀。   “楚小叔,看这里。”杨宁非十分兴奋,扯着嗓子叫唤:“我跟楚小婶在这里。”一旁的费氏捂着耳朵,墩子的大嗓门实足是承了杨家。   楚陌撇过头表示下不快,到了丰鲜楼又转过来,望向吉安,一点都没把小胖墩放眼里。吉安朝着他摆了摆花,然后轻轻丢了过去。   谈宜田和江崇清早察觉楚陌不对了,见他马头倾向丰鲜楼高举手去接下落的牡丹,一时竟忘了躲闪,被飞过来的花两面夹击,啪啪打脸。   接着牡丹花,楚陌给自己簪上,仰首笑对妻子无声道:“在家等我。”说完才想离开,又是两朵差不多的牡丹飘下,只听一童声喊道,“楚小叔,快接快接。”   看在永宁侯府面上,直到那两朵牡丹快落过马头了,楚陌才懒懒地伸手接了。不过并没往自己头上簪,返身分给谈宜田和江崇清。   “簪吧,不用有负担,永宁侯世子家的杨小爷丢下来的。”   永宁侯府?谈宜田和江崇清相视一笑,伸手接了,他们的家眷不在延吉街,还要往前走一程才到地儿。   楼上吉欣然手里紧紧握着芍药,看趴在窗口的三人,好想出声请她们挪点空出来,可…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听着声,知道人快过去了,不敢再耽误,移步上前。   “小姑,我还没给云和投花。”   吉安朝着楚陌摆了摆手,又比了个心,才与费氏母子一块退了,把窗让出。趴到窗边,吉欣然见詹云和都过去了一丈地,忙叫:“云和…”   声音小小,被街上吵闹完全盖住。急得她直接扔花,詹云和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花落在马屁股后却没伸手接。   吉欣然失落,趴在窗边久久不能平复。缀在一行进士后的吉彦,瞅见闺女这幅模样,一点都不心疼。一步错步步错,她为着那些无谓的猜测,能废了他的大好前程。待亲爹尚且如此,作为她的枕边人,詹云和就不怕吗?   娘家最实在的依傍折了,他倒要看她怎么在詹家站稳脚?小妹那样的性子,都与之争执过几回,是绝不会让她借势。   人群过去了,吉欣然才想起她没给爹扔花。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上不来了,脚下一晃,丫鬟忙扶住。   吉安只当自己瞎,与费氏说着话。杨宁非把省到最后的一只鸭腿拿了来,倚着他娘亲的背:“楚小婶,楚小叔是不是从小就学了骑马?他控马好厉害,一路过来,身上竟干干净净。”   他爹没白费心思,费氏知足了。   这小家伙眼神明亮,吉安笑着回道:“四岁有了小马驹,一直养着,快六岁才上马。”楚家在辽边还有马场,说很小。但她发现太爷和楚陌嘴里的小,有差于她的认知。   小马场有十顷草地,近两千匹马,都是良驹。马种几乎全是从关外引来的。至于怎么引…她没问。   “我也快有小马驹了。”杨宁非向往着,两眼笑眯眯,大口咬了一块鸭腿肉,用力嚼着。得好好吃饭,长长高,不然爬不上马就要闹大笑话了。   吉安连说恭喜,与费氏相视笑着。有这么户好相处的邻居,也是她家的福气。   吉欣然缓过气来,失魂落魄。在来时路上,她就想好一定给爹投花,不为旁的,就望他能记着她点好。可现在…瞟了一眼小姑,要是刚刚她投完花就让出位,自己也不会错过云和,又错过爹。   新科进士走过延吉街,拐向洪冠街。谈宜田见楚陌又去摸帽上的牡丹,不由笑道:“把心放肚里,花没掉。”   他说了,但楚陌还是要摸过才安心。江崇清摇着脑袋,一脸的不可思议:“楚陌,你听过暗里的传言吗?”也不知哪来的风,说楚陌娘子是使了不干净的手段,才得进楚家门。   他瞧着怎么不像?楚陌的心机…可深似海。   楚陌敛下眼睫,眸底有笑,殷晌早就回禀过了。那般传无外乎是想动摇他后院,后院不稳家不宁。还有他这张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单指男子,女子亦然。可惜他心若磐石,只慕一人。 第62章 请封   晚上琼林宴皇上并未出席, 不过太子有来。宴上人虽多,但太子也没避讳,多番问话一甲三人。楚陌倒是没觉有什, 就谈宜田很是受宠若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看好,太子竟点了吉彦的名, 说起他那篇以小家论大家的策论,虽无多赞赏, 但言语间亦不乏认同。一众进士耳不聋,自听出了意思。吉彦差在会试。   吉彦心里苦比黄连,八十一名, 注定此生抱憾。   太子走后, 最受关注的不再是一甲三人, 而是詹云和。   多人引题拉他作诗, 从梅兰竹菊到秋暮冬寒, 好在詹云和肚里还有点墨,都应上了。一甲三人默契地不参合,只观之, 时不时地点个头。   其实也不怪, 楚陌、谈宜田、江崇清盛名早已在外,会试又占着前三,在一众进士眼中, 他们摘得鼎甲乃名副其实。但詹云和…会试第十六,位传胪, 实难服众。   早已听闻其是状元楚陌的内侄女婿,结合会试放榜那日的事,再看今天太子行事,大家心里都有数了。但有数归有数, 不平还是要纾解,不伤大雅便可。   詹云和腹中也盛满不忿,他以为传胪位自己当之无愧。说会试者,怎不看看他的乡试成绩?紧随楚陌之后。压着郁气,笑对众人。   挨到戌时正,琼林宴终于散了,楚陌谁也不应酬,出了宫门,就加快步伐。走在他后的谈宜田,眼看着一样的跨步,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远,嘴里泛苦,低头看自己的腿。   为什么会短一截?这两但凡再长上两指节,他都无丁点怨气。可…叹一声气,谈宜田不想跟自个过不去,抬首看向前,鹿眼一眯,人呢?这才多久,楚陌就跑…是走不见了?   “你不急着归家吗?”江崇清不胜酒力,两腮酡红,脚下有点浮,求稳遂走得慢。   谈宜田回头下望,这个腿不短,但走得还没他快。见人左晃右摆的,伸手扶了一把,陪着“漫步”。   “你今天提到的那个传闻,我也入过耳。只听过就算,没当真。”   摆摆手,江崇清头跟着摇:“不要当真,齐州府、范州府离京多远?好几百里近千里,走水路日夜不停摆都要三四天,传言怎么跑到京城的?”   “对,楚陌那人又不活泛,瞧他走路那步子,就知是独来独往惯了。”谈宜田打着哈切,两眼泛泪光:“等着吧,邪风不会平地起,也不会一点没刮着就散。”   京里不太平,江崇清酒虽吃多了,但清醒得很:“谈兄,授官文书这两日便会送达,我们…”迷蒙的双目渐渐敛起,他不是祖父。   未等到后话,谈宜田又打了个哈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我不怕,前头还有楚陌撑着。”最迟等庶吉士选馆完,张仲的病也该好全了。到时啊…大概就会逼他们站队了。   站吧,他喜欢跟比自己好看的人一道。两人晃晃悠悠地走着,出了东华门,谈家、江家的下人立马迎来。分别时还在叨以后,说回家要好好喂马,夜草不能少,不然跑多了路,肯定不及楚陌家不怎跑路的马儿健壮。   缀在后的詹云和与吉彦,看着那两人上了马车,不约而同地轻吐一口气。吉彦抿唇浅笑,眼眶还红着,这一天终于过去了。席上太子殿下的话,还荡在耳边,他不愿挥去。   “岳父,事已至此,徒悲无益。”詹云和敛目:“我们还是赶紧收拾心绪,想想前路。”他定是要参加庶吉士选馆,这个无需多思,好好准备考试便可。就是岳父…同进士头名,又得太子欣赏,倒可以操作一番,只不知楚陌那是什么意思?   吉彦笑笑:“想多也无用,你我、善之在这京城都是浮萍。听天由命吧。”同进士外放,地方不会好,但他胜在是…头名,该也不会太差。云和说的也对,事已至此徒悲无益。   戌时末,楚陌回到家中,正房的灯还亮着。轻手轻脚绕过摆屏,进去内室,见他想的人正坐在榻上织着袜子,顿时心就满了。   “不是说晚上不用等我吗?”   是啊,吉安抬眸娇嗔地瞪了一眼楚陌:“几日前也不知是谁在前院待久了,回来见我睡着,硬将我弄醒。那脸上就差明写,你对不起我的好。”嘻嘻笑着,一排针走完,将织了一半的袜子收进线篓子。伸手将走到一步外的大老爷拉进,不用嗅,酒味不小。   顺势抱住妻子,楚陌哼唧两声:“授官文书后日送达,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这么快。”吉安以为要有几天的。   “鼎甲授官都是在传胪唱报完就宣,旁的要等。”楚陌低头,手抚着吉安透粉的颊,眼神幽幽:“过几天我就上折请封你。”六品安人,目前他只能给她到这。但将来肯定会往上,到很上。   吉安眨了眨眼睛:“会不会太急了?”他们可以等回乡归来后,再上折请封。   摇了摇头,楚陌凑近亲吻她泛光的鼻头:“这本来就该是你我应得的。”他不请封妻子,那扭曲事实的流言又怎么能消停?   “也是。”吉安抬手去摸了摸他乌纱帽上的金花,弯唇柔声道:“恭喜了,状元爷。”   “同喜,娘子。”楚陌眼里生雾,唇下移亲吻她的   一趟打马游街,让一直活在戏文、话本里的俊俏状元爷有了具体的样儿。楚陌片花不沾,却当街笑问娇妻要花,引得不少百姓纳罕。不过一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楚陌爱妻,甚至连拱吉安怀里的杨宁非都被安排了角色,楚陌儿子。   不知永宁侯府听了是什么反应,反正楚陌是冷了脸。杨小爷哪点长得像他?   吉安回避着楚大状元的冷眼,全神贯注地翻着花样册子。坚定地认为,只要她不抬头,楚大状元的冷眼就与她无关。   盯了一会,楚陌上前俯下身,把自己的冷眼送到妻子眼前:“你就没什么话要与你相公说吗?”   “谣言止于智者。”吉安秉着,脸上无异色:“我以为我相公是个智者。”杨小爷六岁了,她今年才十八,楚陌也就二十一,但凡会掰指头的都知道传言有误。   “我不管,你以后不能再抱杨小爷。”楚陌心里酸,她要抱可以抱他。才甩脱一个小肥丫,这又来了一位,他媳妇好像对肉滚滚的小东西都很好。   吉安秉不住笑了:“我怎么觉着你是借故在发作?”有人老毛病又犯了,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他,“够不够?”   “不够,再来几下。”楚陌噘嘴等着。才亲完,辛语就来报:“姑,前头杨小爷来了。”   “他来做什么?”楚陌才好了点的心情又不美了,见吉安丢下花样册子,立时虎下脸道:“你在这待着,我先去会会他。”   吉安推了他一把,笑骂:“你最多也就跟杨小爷一般大。”闲了就撒欢似的闹她,她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看人背手板着脸走出内室,立马下榻跟上去瞧热闹。   杨宁非也是个自来熟的主儿,今个第二趟进楚家门,他熟门熟路地领着方管事穿过二门:“楚小婶,我来看您了。”不想才拐进甬道就对上一张“夫子”脸,他笑眯眯道,“楚小叔,您也府里?”   “不然呢?”楚陌打量着他那样:“你夫子还没伤心完吗?”这都放了四天假了。   “估计还得要有几天。”杨宁非正想问他:“楚小叔,您家什么时候办席?”   “我家不办席。”楚陌歪头向跟在方管事身后的那个青衣丫鬟说道:“回去将此事告知世子、世子夫人。”杨小爷这岁数,还是要好好读书。   “不…不办席?”杨宁非惊了:“您被皇上钦点为状元,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办席?”瞅见往这来的楚小婶,立马绕过楚陌跑上前,“有喜事要办宴,不办宴怎么收礼?不收礼,那十年寒窗不是白受罪?”   这孩子在说什么?吉安连眨着眼睛,把他话里的逻辑捋顺后,再看眼前才脱去奶气的男娃,面露忧色:“杨小爷,答应楚小婶,长大后做官了,一定要爱民护民,要剥膏脂就往上剥。他们肥。”   楚陌乐了,贪看着他媳妇。杨小爷懵了:“我们家不剥民脂民膏。就有一年家里穷,祖父回京,便从曾祖母开始,挨个过生辰,大摆宴席,然后…就不穷了。”   还有这样的事?吉安也是开眼界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十分可以。”但京里能这般脱贫的,估计没几家。   “所以你家还是要摆宴席。”杨小爷展开双臂画了个圈:“大摆。”   大摆,也要有人来吃呀。吉安叹气:“这样吧,明天我给你摆桌宴。吃完了,你就别惦记着了。”   杨小爷忙到:“不用不用,跟大家一块吃席才热闹。你先下帖子到我家门房,然后定了日子,我会跟我娘一道来。”   “那你回去等着吧。”楚陌出言撵客。   “我才来,一口茶还没喝到嘴。”杨宁非不想走,瞥了眼地上的影子,他爹说楚小叔可能是个高手,也是胆肥突然回身扫腿。   楚陌站在原地动都没动,顶在他脚腕处的那只小短腿粗倒挺粗,就是力…太虚了。杨小爷咬着牙还往后压,可惜把自个腿脖子都压疼了,也不见楚小叔动一下。大泄一口气,算了,他还小。爬站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吉安就已经能想象到将来楚陌跟小后代相处的模子了。你不退我也不让,僵持到最后,谁弱谁没脸。   杨小爷赖着喝了两盏茶,不情不愿地被他娘亲的大丫鬟彩蝶拉走。目送他们进了永宁侯府的后门,吉安才放心地转身。   原以为外头的流言传两天,等新鲜劲过了,也就散了。不想楚陌接了授官文书去翰林院上值五日了,那流言还在传,且越传越盛,越传越往偏里歪。   这天方大娘和宥大嫂买完菜回来,吉安等她们到辰时,两人才一脸难色地进了正房。   “怎么了?”吉安翻着范州府才送来的账本,去年下半年家里的进项同比上一年多了一些,主要是来自辽边马场出的一批马。去年雨水也好,田里收成亦不错。   方大娘锁着眉头:“少奶奶,咱家日子过自己的,外头说什酸言,都当笑话听,别往心里去。”   两手一拍,皮子有点暗的宥大嫂附和:“是啊,多少人见不得咱们家好?您想啊,都是一鼻子两眼珠子,凭什您就穿金戴银,我就得吃糠咽菜?凭什您和永宁侯世子夫人坐酒楼上喝茶,我就得站大街边跟一众人挤来挤去。那嫉妒心一起,稍微听着点不好,唉…他们就跟蚊子见着血一样。”   嗯,吉安明白了:“说吧,外头传我什么了?”   沉凝片刻,方大娘与宥大嫂对视一眼,身子稍稍前倾回道:“说您当初不是体面嫁予少爷的,是使了下流手段。”   就这吗?吉安合起账本:“还有什么?”   宥大嫂嗤笑地回道:“说您没个正经模样,家里家外都贴着少爷。说少爷骨头软,迟早要死在您身上。”   死在她身上?吉安想到昨晚那人…竟不由得心虚起来,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再问:“还有吗?”就她这身子骨,要死也是她死在楚陌身下。   方大娘冷哼一声:“话分好几头呢,说少爷好美色的有,也有说您配不上少爷。更有说过不了多久,少爷在官场上吃着苦头了,肯定会找点事由休了您另娶。一个个够不着边的陌生人,非要操着人爹娘的心,纯属吃饱撑的。”   听过之后,吉安是发现了,外界已经给她定性,非善类。真是谢他们抬举了。她努力努力,但愿有一天能把楚陌镇得稳稳当当。骆斌云那事,她是想忘又不敢忘,就怕一疏忽,楚大老爷再给她来一出。   “也说说我是怎么不体面地嫁进楚家的?”   她比较好奇,陕东的事能传来京城?而且他们成亲都快一年了,定亲更是在昌平二十四年,谁这么好惦着他们两口子?   宥大嫂见少奶奶没生气,便老老实实将外头传的巨细无遗地讲了。不少事她们也是头一回听说。少爷成亲,方当家接了周老管家的信,知道少奶奶是个细致人,老太爷和少爷都喜欢,这就够了。   谁曾想还能来这一出?   迟陵县知县?吉安心里头了然,钟映那位寡娘说的恶语。欣欣掉后和口里那天的事,她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相上楚陌做女婿的,不是她的爹娘,而是钟氏。   敛下眼睫,吉安嘴一撇,管不住口舌,是要给子女遭祸的。那钟氏没脑子吗?明晓得她嫁的是楚陌,有人察听她的事,竟还敢图一时快意。楚陌为她请封的折子已经写好了,看来…不会顺当。   “方大娘,让方管事着人帮我留意着点西城詹府。”   “是,我这就去。”方大娘也早看出来了,詹家那少奶奶跟自己主子不是一条心。   有着这么近的血缘关系,她想跟吉欣然断亲都难。但若吉欣然敢在污她名声的事上插一脚,吉安可以准保她日后一步都踏不进楚家。   晚上楚陌下值回来,见吉安如常,便告知她:“我明天就往上递请封的折子。”   她没意见,能传进她耳里的流言,这位大老爷能不知道?吉安给他盛了一碗鱼汤:“翰林院里的同僚还好相处吗?”   “不太清楚。”他进翰林院又不是去和他们相处。   这是什么回答?吉安凝眉:“没人搭理你吗?”   “有啊,”江崇清和谈宜田。楚陌觉在翰林院挺好的,每日点了卯,便等着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几个派事。没人问他,他就寻本书看看,等到下值,自行回家。   相比被几个侍读、侍讲呼来喝去的江崇清和谈宜田,他要轻松许多。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排挤,那请他们继续,他能熬到他们全死了。   有人搭理他就好。吉安看他精神饱满,鱼汤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便没再多问,给他夹了喜欢吃的溜汤狮子头:“永宁侯世子夫人说她在西桦街上有间铺子,租期下月就到,打算收回来,与我一起开编织铺子。”   “西桦街,那不是就在海云阁附近?”楚陌笑道:“挺好的。西桦街因着海云阁,每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而且大多兜里都不缺银钱。”吉安也是没想到永宁侯世子夫人会在那有间铺子,听说还不小:“她看过我们家小书房那张圆毯子,一张口就说值五百两银。我现在就怕,她那铺子在海云阁对面。”   楚陌将鱼肚上的肉剔去鱼刺,夹到吉安碗中:“在对面更好,只要永宁侯世子夫人常去自家铺子走走,让外头都知道那铺子是她的。那去过海云阁的人,怎么也要进对面买点什么?”如此赵家和永宁侯府,才都不得罪。   “感觉有点像强买强卖。”吉安吃着鱼肉,笑着道:“照你这么说,我这是要跟着永宁侯世子夫人发大财了。”   “嗯,”楚陌点着脑袋:“发财了以后,娘子要记得给为夫多做几身衣裳。”   “放心,一定让你跟着吃香喝辣。”   一旁听着的辛语,心里已经打起算盘,姑爷的话提醒了她,必须得备足货。   次日楚陌将请封妻子的折子递上,便回到自己的位上,继续看昨日那本未看完的书。一天都静悄悄的,快下值时,早间才递上去的折子被扔到了他案上,抬眼上望,原是朱正倾。   “我官职已定,不能请封妻子吗?”   待在一堂的几个侍读、侍讲看过去,正整理往年书册的江崇清与谈宜田趁机偷了个闲,稍稍扭扭脖颈,动动腰。   “能请封。”朱正倾很不喜楚陌,见他与自己说话竟不站起,就更是厌恶。晾着他的这些日子,他是越过越怡然,一点浮躁都不见。   楚陌翻开自己写的折子,行书严谨,字迹工整,没有不对:“那就请大人帮下官递交尚书省。”   朱正倾敛目:“请封诰敕,是针对那些贤良淑德,德行可堪表率的女子,你以为楚吉氏德行无亏?”   “贤良淑德,内子一样不缺。品行皆上层。”楚陌面露浅笑:“这些我折子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朱大人没阅过?”   “你写的属不属实,只有你自己清楚。”朱正倾一脸严正:“我只知道楚吉氏在外名声不佳,这份请封折子我是没脸往尚书省递。”   楚陌笑了:“那就不劳烦你了,明日我自送去尚书省。”   “你当尚书省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吗?”朱正倾斥道:“外界流言不破,这请封折子到了尚书省也是会被打回。”   手指轻弹着折子,楚陌舔了舔唇,一脸莫名:“外界流言,什么流言?”   “你不知道吗?”侍读张雪阳揶揄道:“楚陌,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心只读圣贤书没错,但两耳也要听听窗外事。”翰林院要准备庶吉士选馆,上至大学士,下值编修都忙得昏天暗地,唯这位新科状元爷清闲自在。该到时到,该下值下值,片刻不耽误。   把书也合上,楚陌蹙眉:“那就请张侍读给我讲讲那些窗外事。”   张雪阳可不愿费这口水,转眼向江崇清。江崇清也不觉转述流言是什下流行为,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听到的详详细细地说一遍,目光也不避楚陌。   听完之后,楚陌眉头紧锁,沉凝几息,像看傻子一样看过众人:“你们信了?”等不到回答,蓦然笑之,“你们都是怎么进的翰林院?”   谈宜田举手:“我没信。”   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江崇清立马附言:“我也不信。不说陕东离京城多远,单论那钟知县的弟媳,能这般对外品评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可知其心胸狭隘。心胸狭隘之人的片面之词,怎能信得?”   楚陌盯着朱正倾,复又问:“朱大人是怎么进的翰林院?我以为能坐到大学士之位的贤能,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拿起折子,翻开细看,“难道是我以为错了?”   侍讲冯舒不认同江崇清的辩说:“钟氏怎么就是不相干的人了?她不是在为儿子相看吉氏吗?”   谈宜田也想想问问冯舒,他是怎么进的翰林院:“冯侍讲,你娘给你相看媳妇,遇着一品性不好的姑娘。本就瞧不上,而那品性不好的姑娘正好又盯上别人了,你说你娘该庆幸还是会气急败坏?”   那流言里,钟氏言语间尽是气急败坏。   楚陌看完自己写的折子,只觉贤良淑德这四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媳妇的好:“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流言,要害我?”   心头一动,谈宜田立马顺着话来了一句:“楚陌,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朱正倾一记冷瞥甩向谈宜田。楚陌用折子轻敲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想了起来,久久才应道:“这京里我也是头次来,真要说得罪谁,那就只有张首辅了。”   “楚陌。”张雪阳冷下脸:“还请你慎言。”   冷嗤一声,楚陌神色一收,抬眼看向朱正倾:“请我慎言,我倒是想。可有人不愿呢?之前送丫鬟那事,张首辅在朝上都说了,那是一场针对他的构陷,而我也是无辜被牵连。   因为此,张首辅甚至回避殿试,我心中也是愧疚不已。污我妻子的流言,我不是没听过,只是不以为你们这些能进翰林院的人会信。但很明显…我高估你们了。”   将折子放到案上,楚陌站起,微敛凤目,凝视朱正倾:“张首辅存不臣之心的污名尚未洗净,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打压我。我若出点什么事儿,那不管是不是张首辅授意,罪都在他身”   “楚陌,”朱正倾直觉不妙,赶紧打断他的话:“你既知道因为莽撞,带累了张首辅,就该慎独、慎微、慎言、慎行。”   “我有啊。”楚陌唇角微扬,笑看着朱正倾:“朱大人,是在紧张吗?”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往下说:“你明知那些流言是假,还把流言当回事,打回我的折子,亲自送来。我怎么觉得你是想要激怒我?”   江崇清收紧掩在袖中的手,他好像知道楚陌要干什么了。   离间。谈宜田紧抿着嘴,一双鹿眼睁得大大的,跟着楚陌走果然刺激。张仲不是说有谁暗里针对他,要诬陷他吗?现在楚陌帮他找着了。   朱正倾压着满腹怒意,伸手去拿案上的请封折子。可楚陌不愿了,一指压住,戏谑地打量起朱正倾:“满朝文武都知道您是张首辅的得意门生,张首辅也非常赏识您。既如此,您又何必着急呢?张首辅岁数大了,熬不了几”   “楚陌,你够了。”朱正倾气极:“一派胡言。”   楚陌可不管,他是越说越觉自己推测得有理:“激怒我,让我去宣扬张首辅针对我妻子,打压我,最好将他不臣之名坐实。内阁一个萝卜一个坑”   “闭嘴。” 第63章 流言   一声怒吼, 震得地都颤了。翰林院寂静无声,朱正倾大勒双目瞪着神情悠然的楚陌,平缓着气息, 后槽牙咬得紧紧,久久才一字一顿道:“你太放肆了。”   笑了, 楚陌丝毫不惧:“我以为这是你想看到的。”后瞥了一眼沉着脸的张雪阳,“不过我挺能理解你的。毕竟你也…年过五旬了, 才掌得翰林院几年,张首辅就迫不及待地塞了族里后辈”   “楚陌,你红口白牙地诬蔑上峰, 该当何罪?”朱正倾被气得都快咬碎了后槽牙。自记事以来, 他从未被人这般针对过。虽…虽然他心里是急, 在老师告病避嫌时, 也有过些微快意。但他深知, 以自己目前的威望还不足以入内阁。   楚陌盯着朱正倾大睁的眼,从里他看到的是虚张声势。虚?想来是其心里不无贪图,只尚存几分自知之明。有贪图就好, 他不喜欢无欲无求的人:“说我红口白牙?”抿了抿被媳妇养得红润的唇, “我不认,这是明摆着的理。”   “理,什么理儿?”朱正倾想扭头走人, 可翰林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要不把话说清楚再走, 最迟明天满朝文武就都以为他真如楚陌所言。抬手点了点楚陌,骂道:“你简直胡搅蛮缠。”   “我没有。”楚陌很平静,一脸无辜:“明明胡搅蛮缠的是你。要我给你捋捋今天这事的起因经过吗?说我红口白牙诬蔑你,可事实摆在眼前。谁都知道张首辅关闭了所有书岳楼, 就是为了明志。只明志归明志,那丫鬟的事一日不查清,他就得背一日污名。   你是张首辅学生,这个时候最该慎独、慎微、慎言、慎行,却突然轻信起外界那些对我妻子的污蔑,将我请封的折子打回。我一忍再忍,说自己送去尚书省,你又借流言污我妻子清誉。   大丈夫生当顶天立地,若这还能忍,我楚陌也不配为人夫。你不是在激怒我,那这一番意在何?口口声声说流言,流言如果能信,那皇上是不是该灭京城张家九族了?”   “楚陌。”张雪阳脸都黑了:“流言不可信,京城张氏上上下下千余族口对皇上对大景愿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朱正倾两手握得咯咯响,他想撕了楚陌这张嘴。   咕咚,谈宜田吞咽了口口水,楚陌真的是什么都敢往外吐,虽听着心颤了又颤,但也是舒爽透了。继续…再激烈点,老子腰酸背痛脖子疼几天了,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就等着喷了。   江崇清双目亮晶晶,祖父当年要是有楚陌这劲儿,说不定张仲早死了。   “我也知道流言不可信。”楚陌嗤笑,凤目清泠,讽刺道:“可你们不都信了吗?”   “我没有。”谈宜田与江崇清几乎是异口同声,再次申明立场。   朱正倾吸口气:“本官什么时候说信了外头的流言?那些流言不可信,但难听。本官让你先破了外界的流言,再请封,这也有错?就引得你在此狂篇大论,放肆诬蔑上峰?”手指楚陌,“你有罪,大罪。”   “要我将你之前的话复述一遍吗?”想自搭台阶下,楚陌可不允,学起他的调调道:“请封诰敕,是针对那些贤良淑德,德行可堪表率的女子,你以为楚吉氏德行无亏?”   “咳咳…”谈宜田一把捂住嘴,被口水给呛到了,眼还死死盯着对峙的两人。   不依不饶!朱正倾后悔来寻他不是了,心急转着想怎么应对过去。   楚陌面露忧色:“才过去多大会儿,你就忘了?就这记性,还能做翰林院大学士?遇着你这样的上峰,我也不知是福是祸。”   “你…”朱正倾气得心紧缩,还得强压着怒辩解:“话是本官说的,但你会错意了。本官的意思是你以为楚吉氏德性无亏,但外界受流言影响,并不是这么认为。这个当口请封诰敕,你是在让朝廷为难。”   “噢…”楚陌佯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蹙眉细思,不多会轻摇首,“朱大人,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五十多了还叫张首辅不放心放权了。”   朱正倾不想听他废话,转身要走。楚陌捏住他官服:“张首辅污名未摘,现又平地起风,还是针对无辜的我,你不觉蹊跷吗?”   “放开,”朱正倾就没见过比楚陌还无礼的人。   “你受张首辅多年培养、提携,该忧他之忧。”楚陌收回手,吹了吹指头,冷声道:“别袖手旁观,妄想着寻机搅混水了。你还是赶紧去查一查外头流言是从哪来的,免得到最后罪过全在你。”   朱正倾大跨步离开,但心却高悬着。若无楚陌之前诬蔑,他倒是可以不管不问,但现在   时候也差不多了,楚陌拿着折子准备回家。朱正倾就自求多福吧,张仲正愁没替死鬼,他这就伸出头颅去。呵…愚不可及!   接下来就要看咱们的张首辅舍不舍得这个门生了?当然若朱正倾手脚快,能及早查出流言背后隐着的主,拉扯些旁的谁进来,那就是另一说了。   翰林院一众人目送着他,有羡慕有抬手擦汗的。谈宜田两眼巴巴,丧着脸:“这就走了?”   “不然呢,把他抓起来吗?”江崇清曾听航海的船家说过,风浪中心最平静,楚陌现就处在风浪中心位。转眼看向紧抿唇站着的张雪阳,相反京中张家则被顶在了风口浪尖上。   未等楚陌到家,翰林院这出大戏就传进了宫里。皇帝面目沉沉:“真是胡闹。”   “父皇,您嘴角压不住了。”   景易是已经想好这戏接下来该怎么唱了:“赵家闺女当街给已有家室的状元郎投花,此事外界竟没人传?那满街的百姓就好似…”只骂一回,下不为例,“瞎了。反倒是人明媒正娶的妻子投朵花,被大张挞伐,您说怪不怪?”   皇帝抬手压着嘴边的胡须,冷瞥了一眼不孝子:“你怎么想就怎么去做。”他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撑着也只是等时机成熟,让小七顺利接位。   “儿子知道了。”景易转头与小尺子密语两句,便接着翻折子:“楚陌这一闹,明天他去尚书省送请封折子,尚书省该不敢再拦了。”拦了就是信了外界的流言,那便是不明事理,不配在高位上待着。   “一个六品安人,有什好拦的?”皇帝背靠着龙椅,喝着茶:“朱正倾确实有亏翰林院大学士之名。”一通争辩,竟被楚陌压得自打脸。   景易朱笔在折上一勾:“您也该见见善之了。他在翰林院整日闲着,闲出一肚子话。今儿要不是到点该下值了,他能扯着朱正倾再聊会儿。”   “他乐意闲着。”皇帝嚼着茶尖儿:“上峰不给派事,他就什么也不干?翰林院里那两编修忙得走路都打晃,他不知分担一些吗?”   “是啊,就这样,俸禄还一点不少拿。”景易肉疼道:“再过几日,他媳妇还要跟着食俸。咱们可不能这么白养着他,必须得找点事予他做。”   说的跟唱似的,皇帝不想理儿子,可有件事必须得提醒他:“你要召见他,朕没意见,但不许提你曾伯祖。”   当年景程隐虽手刃五王后出家了,但圣祖一直惦着他,驾崩后更是与文孝成贞贤皇后合葬了。文孝成贞贤皇后便是景程隐的母亲。帝后陵寝边上还有一副空棺。   圣祖留有遗诏,若一日景程隐崩了,皇室需迎回,葬于帝陵。那副空棺就是为景程隐留的。不管景程隐认不认,皇家玉牒上,他仍旧紧随着圣祖。圣祖也从未废黜他的太子名。   徒弟胜半子,昌平皇帝不想临死了还认个祖宗回来。   景易抬首:“父皇,儿子也不想多个祖宗。”除非有一日曾伯祖回来了,亲口对他言明楚陌的身份。他避无可避,才会认下。   轻嗯了一声,皇帝没话了,放下茶杯,抬手招来庞大福:“扶朕去后殿歇息。”   “是。”   景易看了一眼龙案上那几摞折子,眨了又眨眼睛,那些都是他的事了?父皇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勤政了。   这头楚陌回到府上,也未避着吉安。吉安见他手里拿着本折子,心里有了猜测,上前抽来翻看:“新科进士游街,你可算是露大脸了…”还想说些什么,可…折子上写的是她吗?   脸上飘红,她有些羞愧。快速看完,赶紧把折子塞回他手里。没交出去,该是被打回了。   “你知道流言了?”楚陌将折子放到榻几上,端了她之前在喝的茶,咕咕两口:“放心吧,明天外头就有旁的说头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又要有大新闻了?吉安抽帕子给他擦了擦嘴:“你今儿在翰林院干什么了?”细品着楚翰林面上的神色,跟往常没两样。   “昨天做什么今日还一样。”楚陌坐到榻边,拉她窝怀里抱着:“就是快下值时,朱大人把请封折子送回给我。”   “我也不等着吃朝廷那口饭。你先把这事放放,好好协助上峰准备庶吉士选馆。”吉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指下紧实细腻,不禁侧首亲了亲他。   楚陌摇了摇头,迎合地与她厮磨,喃喃道:“朱大人当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请封折子他已经看过了,明日我送去尚书省就行了。”   这样啊,吉安还以为是被打回了:“你那折子要不要再写含蓄些?”   “不要,我都觉写得还不够。”楚陌扣着她的手,嘴逗着她皙白的嫩耳垂,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眸底墨色幽幽:“今日杨小爷有过来打搅吗?”   吉安乐了,用力夹了夹他的指:“杨小爷夫子回来了,从今天开始,他只午间有一个半时辰的空。”   “那就好。”楚陌放心了,笑着横抱起媳妇往里屋去。   “等等,一会就吃晚饭了。”   楚陌嘟囔:“等不了了,一会为夫喂娘子。”   两条街外的张府,张仲听完张雪阳所言,一把将案上茶盏挥开,哗啦一声碎片迸散。   “老夫不是说了,暂时不要去招惹他。为何不听?是翅膀硬了,还是真像那小儿说的,他急着上位?”   张雪阳紧锁一双疏眉,他虽觉朱大人今日行事稍有不妥,但并不以为他对堂叔祖怀有不满:“楚陌位卑,但言语十分大胆,想来也是出乎朱大人所料。”   “出乎所料?”张仲嗤鼻:“他敢在会试放榜当日送丫鬟到府上,构陷老夫,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朱正倾官场里行走二十余年,心思不会浅薄。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老夫尚不定论。但有一点却是事实,他把老夫的话当耳旁风了。”   现在好了,正如楚陌言,不管是否他授意,外界都会以为他是做贼心虚,要收拾楚陌。一掌拍在案上,朱正倾是想让他这“病”好不了吗?   见堂叔祖这样,张雪阳也不敢再为朱大人说话了:“外头的流言”   “查。”近半个月,张仲一直在苦思怎么破局,今日一出未尝不是个机会,扭头朝门口说道:“去把老二叫来。”   “是。”   张雪阳看着门外两个阴影离开一个,抬手拱礼打算告辞。不想堂叔祖却在这时看来,到嘴边的话又停住,转而问道:“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你很不错。”张仲扯出一丝笑:“培立不争气,老夫年事已高,正如楚陌讲的,熬不了几年,肯定是指望不上他了。我一退,张家在朝中势力定会大损。为着将来,我也要在退前给你铺好路。你一定要耐住性子。”   不知真假,张雪阳姑且当真了:“多谢叔祖,雪阳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好…好,”张仲吐口气,平缓着心绪,转身面朝挂在墙上的那幅鹰击长空图,他要好好想想之后事。人走茶凉,这人还没死,茶就已经没了热气了。要再“病”个三两月,那朝里还有他立足的地吗?   张雪阳候了片刻,见他没别的交代了,便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翌日一早,楚陌到翰林院点了卯,就拿着请封折子往尚书省。经了一夜发酵,他与朱正倾争辩的话已经传遍了各门各家。没人去管谁在后推波助澜,只知道外头的关于楚吉氏的流言,谁信谁傻。   尚书省当值的官员,见着楚陌那是一点都不意外。丝毫没为难,接了请封折子,客客气气地把人送离。他们也怕有什不到的地方,这位状元爷再在尚书省说道一通。   谁顶得住?   既然外界流言不能信了,那他请封的折子,尚书省也没理由拦。挨个看过,麻利地盖了印,往上送。没的为了一个六品安人,闹得朝野不宁。只尚书省想息事,但外界不许。   才中午,京城的风又变了。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日,状元楼上那声娇“嗨”。先说是辅国公府魏家的姑娘,辅国公家一听风声,赶紧着人上街拦谣言。   辅国公家的几个家丁,就差扯起嗓子喊,他家定的是霞客厅,不是裕华厅。至于状元楼裕华厅那日谁家订的,辅国公府不言明,但也很快有了答案,南风军赵家。   这事掰扯明白了,立时又问赵家姑娘给谁投了花?三鼎甲可都有家室,给谁投都于理不合。平头百姓闹闹没事,但赵家那般门户,可不能。不等饭点过去,就有人说赵家姑娘配俊美状元爷,不正合了戏文里唱的?   这股小风才吹,迎头便被打散。污状元妻的流言,正是赵家放出来的。不是为了姑娘,而是想挑拨状元爷咬张首辅,坐实张首辅不臣之名。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傻眼。   “我说流言怎么会一直绕着状元爷妻子转,一天两天的,越传越邪乎?东城蒙尚书家的下人来南市采买,都讲状元爷两口子自去年入京,就常闭门,行事低调得很。”   “骂人不正经。贴自个男人还不正经,那贴着谁才算正经?”   “几年前的事了,突然翻出传。不但传,还从陕东传到京里,不是谁有心为之,骗鬼呢?”   “听说状元爷都当流言是笑话,结果请封妻子竟被上峰叱骂了一顿。因为这,他还与上峰激辩了几回,直说那翰林院大学士不辨是非。连请封的折子,都是他自己送去尚书省的。”   “翰林院大学士朱大人,不就是张首辅的学生吗?”   “呀,这么一说,还真挑拨对了。状元爷与张首辅的学生吵起来,那不就合了赵家的意?”   织井胡同赵府,海澜苑,冷肃着脸坐在榻上的席氏,在见着丫头扶着闺女进来,一把抓起榻几上的茶盏就砸了过去:“孽女。”   赵清晴不躲不闪,任由滚烫的茶水打在身。杯盏滚地,她换了口气,上前跪下:“女儿错了,请娘责罚。”她没想到一时蒙心干的傻事,竟叫旁人逮着机会大泼赵家脏水。   席氏实在压不住气,上前当头打了两巴掌:“知不知道你给家里惹了多大的事?”张仲正没把乱抓,她这一来,可算是救了张家。   发髻把打散的赵清晴低垂着首,不为自己分辩一句。   名声名声没了,席氏气红了眼,指着闺女:“你也别再给我说这不好说那不好了,最迟一月,我就把你亲事定下来。想旁的,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嘴角一勾,赵清晴落泪:“女儿全由母亲做主。”耳里荡着那日在裕华厅陶熙雯说的话,关于楚吉氏的事,可都是这个表嫂亲口告知她的。也是她蠢,竟亲手把自己葬送了。   见她是真心知错了,席氏心里舒服了些:“千遍《闺范》现在就回去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出宁南苑半步。”   “是。”赵清晴磕头:“女儿叫母亲烦心了。”   “绯艺绯雪留下,”席氏抬眼看向跪在女儿身后的两个丫鬟,当街向状元投花之事,对外总得有个交代。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两个丫鬟脸煞白,连连磕头求饶。赵清晴却面无表情,爬站起,没吐一言,转身离开。   “姑娘,救命”   汪香胡同,吉安听了一天“风”,事件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才准备歇一会,宥大嫂又跑来报,说赵家将向状元爷投花的丫鬟拖到街上,当众打死了。   一口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了。吉安早想到会成这般,只成真了,还是有点难受。丫鬟签了死契,在一些人眼里她们的命…如草芥。用力咽下水,长吐一口气。   “别打听了,准备晚膳吧。再有一个时辰,夫君该下值了。”   “是。”宥大嫂见主子这般神情,内里在为自个一家高兴。只有主子把下人的命当命,才不会随意糟践。   翰林院里,楚陌看完一本书,正喝着茶等下值。眼瞧着时辰快到了,一抱着拂尘的圆脸太监走了进来,到他案前笑呵呵道:“楚编撰,太子殿下召您往清乾殿。”   望着沙漏,楚陌不想动,但还是站起身:“有劳你着人去汪香胡同楚府,告知一声我晚一时到家。”这些人怎就喜欢快下值了来事?   小尺子是知道楚陌来翰林院都是腿走,也未带随从,连忙应声:“是是,咱家这就安排人去贵府。”跟着太子爷,他肚里埋了不少秘辛。就譬如说,这位是那位爷的关门弟子。   翰林院一众,像昨日那般目送着楚陌。清乾殿啊,楚陌这一去若表现得好,日后在翰林院的时间就少了。谈宜田拐了拐江崇清,楚陌不在,他们的日子可能要更苦些了。   江崇清抽了下鼻子,楚陌不在,翰林院就数他最年轻。他会好好珍重身子,就不信熬不过这群侍读、侍讲、学士。   清乾殿,太子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朱笔一扔,朝后一瘫,两眼空洞地上望。今年他才二十一,不多活,活到天命之年。也就是说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得过三十年。   三十年啊!若一不小心活到曾伯祖那岁数…咝,倒吸一口冷气,景易十指都绷直了。好想试试做个昏君,但又怕自己还没死,国就破了,那“昏君”估计不下油锅也得滚几圈刀山。   楚陌进殿,就听太子仰在太师椅上叹气。小尺子倾身向前小声禀到:“太子殿下,楚编撰来了。”   摆手让殿里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景易又叹一声,转过头来望向楚陌,脸上的愁苦收敛不住,大眼水汪汪,可怜兮兮的。   从翰林院到清乾殿,用了半个时辰。楚陌不想跟太子耗着,拱手行礼:“下臣翰林院修撰楚陌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要。”景易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千岁。   什么不要,楚陌抬眸扫过殿上,见没搁在笔枕上的朱笔横在案上,还有那几摞应是批复完的折子,心里清楚了:“太子殿下若累了,下臣就先回去。”   “不要。”景易撑着椅把爬站起,右手抵着后腰,一瘸一拐地走下大殿:“善之啊,孤早想召你来说说话了,只近日一直不得空,冷落你了。”   冷落?楚陌眼睫一颤:“陌是下臣,太子殿下有事吩咐即可。”他又不是他宫里妃妾。   “不不不,你不一样。”景易手搭上楚陌的肩,就近欣赏起他曾伯祖的徒弟。听父皇说当年暗卫带回消息,说程隐太子收徒了。他大惊,立即要暗卫细查楚陌出身,就生怕其乃程隐太子亲生。   好在后来确定了,只是徒弟。   目光落在肩头那只手上,楚陌轻眨了下眼:“太子殿下,江崇清和谈宜田品貌不凡,亦有逸群之才,可堪重用。下臣心高气傲,心系小家,不思进取,也就只配在翰林院里理理文书。” 第64章 修撰   额?景易蹙眉, 一脸莫名,他怎么突然这般说?江崇清和谈宜田是不错,但比之他还差得远, 逸群之才…前头还有个品貌不凡?一下敛紧右眼,撑着左眼看楚陌,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楚陌面无表情,早听说一些有权有势的男子整日里游手好闲, 吃饱喝足后,尽想玩些稀奇。这位明知道他在翰林院闲着,有事大白天的不找他。天要黑了, 叫他来宫里…安安还在家等着他。   为验证自己所想, 景易落在楚陌肩上的手爬起, 指头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抵达他的脖颈, 想要去翻领时。楚陌转过头看太子,见其满眼戏谑,才要说话就听大殿之上传来冷言, “你们两在干什么?”   景易一把推开楚陌, 拱手行礼:“儿子请父皇安。”   “下臣翰林院修撰楚陌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楚陌跪地,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日后要尽量回避太子。不是因太子癖好奇特, 而是其并非一个见得人好过的主儿。   他和安安过得非常和美,不想刺激到太子, 然后专给他找事。   皇帝目光流转在两人身上,他还没老眼昏花:“你们刚凑那么近在做什么?”脑中已浮现大景地舆图,想着将楚陌下放去哪块。   一听这语气,景易就知道父皇是误会了:“这不能怪儿子, 要怪您只能怪善之。儿子批了一天折子,累得很,走下殿就搭了下他的肩。他竟张口跟儿子说,江崇清、谈宜田品貌不凡儿子就想验证下善之是不是想歪了,顺便逗逗他。”   批一天折子很累吗?皇帝老脸黑沉沉,移目去看神色平静的楚陌:“在翰林院待得还适应吗?”   “回皇上的话,翰林院很好,下臣很适应。”楚陌回得坦荡荡,中气一点不虚。   能不适应吗?景易笑着,他就没见过哪个状元进了翰林院过得比他还快活。皇帝冷瞥了一眼儿子,走到龙椅那坐下,让楚陌起来:“太子吓着你了?”   楚陌拱手回道:“没有,太子殿下性情活络,与下臣玩笑。下臣受宠若惊之余,也望殿下于政事上能仰瞻皇上,沉稳通达。”   这话说得…他父皇听了该高兴了。景易朝着殿上挤眉弄眼,心想着,沉稳通达是楚陌说的您,并非曾伯祖夸赞。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如太子所料,皇帝听了确实高兴。伯祖教养弟子,又允他走科举,就足以说明其是满意他的施政。政教清明,一直是他所求。虽还未达,但他已经尽全力了。   “天色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谢皇上。”楚陌行礼后,看都不看太子一眼,便快步退出清乾殿。出了大殿也不用谁领,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大跨步往回。小尺子追在后,想不送他,但又不能。   清乾殿里,皇上看了一眼横在案上的朱笔,怒目向儿子:“楚陌说得对极,你尚不沉稳。批一天折子,就把你累得去搭臣子肩膀?引得臣子误会后,竟还戏弄…你是储君,成何体统?”   他做了二十八年皇帝,每日亥末睡,寅正起,从不敢叫乏。勤政为民,三减税赋。为开海禁,他两年没睡个安稳觉,力排众议,终达成。   瞪着殿下垂首听训的儿子,皇帝不以为自己选择错误:“朕最多还能为你撑四个月…”   “父皇?”景易大惊,抬首望去,见他不是在说假,扑通一声跪地,眼眶渐红,心里痛极,盯着看了久久,才磕下头坚定道:“儿子不会让您失望。”   小尺子将楚陌送出宫门,站在原地急喘着,拽着袖口擦汗。望着那走得飞快的人,心里直嘀咕。到底是那位爷教出来的主儿,就是不一样。   今儿要是换了翰林院别的谁…排除一脑门子麻烦的朱正倾,去了清乾殿,定是恨不能留到夜三更。这位倒好,皇上一放人,逃似的直奔宫门。   状元娘子厉害!   被赞厉害的状元娘子这会正在想,楚陌和太子一道会是什么画风?太子…能从吃樱桃这事联想到怀孕,还闹出一起笑话,估计也不是什死板无趣的主儿。   之后武英殿大学士家送老鳖来时,还特地言明,樱桃是萧府送的。意思就是闹出的误会,跟东宫无关。   再有,太子穿襕衫躲在状元楼角落里听一群贡士争辩等等事迹。吉安觉那两位在一块,应该不会冷场。   “姑,方大娘做了胡桃甜羹,让您先垫垫肚子。”辛语端着放温的羹,摆到榻几上。   吉安心放不下,端了羹,调羹来回地搅。古代不是现代,这里封建集权严重,阶层礼制严苛。她家那口子的脾性又古怪,万一哪不对了…放下盅,人不回来,她实在挑不起胃口。   楚陌走到家,天都黑了,进了二门,迎头与踱步来的吉安撞上,将人抱住:“你怎在这等着?”   可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吉安一颗心落地:“太子召见你,是为了流言的事?”楚大老爷去翰林院上值几天,她问了几回话,这位都说一切很好。   今天听了外头传的,她才晓,确实挺好。早上去上班,一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等下班。工资一文不少,茶随便喝,翰林院的藏书更是想看哪本看哪本。前头杨小爷过得都没他适意。   不过他回家不说,她也只当没事。永宁侯世子夫人怕她忧心,傍晚还来转了一圈。她是没在担心,能排挤孤立成这般,也不是什坏事。想想楚陌这工作,钱多活少离家近,事业编制,只要他不辞不犯事,就能吃一辈子公粮。   这工作,往哪找?   “不是,太子就是想见见我。”楚陌一点不傻,老和尚当年杀了五王,虽出家了,但圣祖并没废他储君名。有这名在,皇室不可能彻底放逐他。今日见皇上对他的态度,他以为其应是知道他与老和尚的关系。   也好,如此只要不谋逆,他就可以活得肆意些。   吉安不太信,望着他的脸,可惜眼太拙,看不出什么:“你们就没说话?”   “说了两句,皇上便来了。”楚陌手下落牵住妻子,走向甬道:“外界的那些流言你别当回事,本来也与我们无关。”   “是无关,但却句句不离咱们。”吉安拉住人,指点上他的鼻尖:“南风军赵家那个姑娘给你投花了?”   摇了摇头,楚陌望着她审视的美目:“不知道。”安安吃味了,心里泛甜,但面上不显,“打马游街那日,一路上我除了小心避闪,想的都是你。到了延吉街,视线里就只有丰鲜楼了。”   满意了,吉安娇哼一声:“算你乖。”但该警告的还是要警告,“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许在外招蜂引蝶。蜂蝶投怀送抱,你也得给我躲远远的。”   楚陌郑重地点了点脑袋:“我有家室的事,全京城都知道。这般还投怀送抱,那对方肯定不是好人。”   “你明白就好。”吉安踮脚,在他唇上嘬了一口:“那些不是贪图你美色,就是在谋算着别的。”   “嗯,吃人不吐骨头。”楚陌心中雀跃,搂着媳妇,软语问道:“你今天在家做什么了?”   吉安靠着他的肩:“听流言,一天好几变,灌得我两耳满满的。”穿过甬道,回到正房,让青雨、兰月摆饭,“迟潇、陈二道不是要来吗?这都快入夏了,怎还不见两人?”   西北很平静,可老和尚却去了一趟,他心有怀疑:“不急,等我们回乡了,他们会跟着一道。”   吉安也不是急,只今儿门房突然迎来一公公,吓了她一跳。事后静下来想了想,深觉楚陌总独来独往不好,还是要有个信任的人跟着。府里方管事头发都灰了,又要管着外院事务,不合适。   周明呢,时不时大江南北地跑,看顾产业,也不能常年跟着楚陌。思来想去,还是迟潇和陈二道最合适,那两位与楚陌一道长大,手底下功夫也好,又值得信任。   “咱们要不要辟两间院子出来?”   “不用,他们暂时不会带家眷,就住在前院。”楚陌是觉那两人在京里不会待久。太子已经代皇帝批复奏折,皇帝应撑不了多久了。西北一有动向,永宁侯府必动,到时若是有可能,他们会随永宁侯府的人一道去西北。   路给两人安排好,能否走出前途,全看他们本事。   洗了手,吉安淘了方巾递过去:“方大娘今儿买了个牛头回来,已经洗净腌在缸里了,打算明天炖。”   她家这位主,吃肉不喜欢吃不费劲的,总觉骨头上带筋的肉香。而且骨头越难啃,于他来说,是肉越香。她都想买上十斤鸭脖,卤一卤,让他好好啃。   “不要炖得太烂乎。”楚陌擦洗好手脸,牵着吉安到桌边坐。   青雨已经领着方大娘和宥大嫂把饭摆上桌了,一脚跨出门槛的方大娘听着少爷的话,回头应了一声。   外头的流言传了两天,愈演愈烈,不止南风军赵家被拉下水,就连四皇子良王也没能逃过。良王逃不过,当天同在状元楼看热闹的雍王妃也摘不干净。闹到最后,就算楚陌两口子最无辜。   西城詹府内院,吉欣然凝眉苦笑,她与小姑差距是越来越大了。这流言才起时,她虽知是歪曲了事实,但心里却希望能闹出声来。可真等闹出响动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落后小姑太多了。   听听那些流言,被扯入的都是些什么主儿?赵家清清、良王妃、良王、雍王妃…无一不是顶尖尖的人物,她呢?都搬起石头了,一看这井里,愣是没敢将石往下扔。   还好没扔,不然自个现在也别想在府里安生坐着了。吉欣然轻吐一口气,樟雨嬷嬷说楚陌的请封肯定很快就下来了。六品安人,也就比前生谭家那老不死的矮一头。   等到了明年,那就是一品侯夫人。再看她,云和虽是传胪,但传胪想进翰林院也得参加庶吉士选馆。这庶吉士可不是什么官儿,云和要请封妻子,得三年后庶吉士散馆了,授了官才可以。   三年?吉欣然嗤笑,也就是个七品孺人。夫贵妻荣,一点不假。手覆上肚子,她的小日子已经过了两日了,但愿老天能疼她一回。   小姑的命现在看似比她好,但放眼将来…就未必了。宣文侯后院空置另说,这有了妻子,若一直不生养,可没法交…突来一股热流向下,吉欣然脸上一僵,坐着稳稳不动,眼泪渐渐渗出,滚落眼眶。   终是她奢求了吗?   自醉酒那日一晌欢好后,云和就再没回过后院。她觍脸去前院,他也不愿碰她。这回没留住,下回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闭目低泣,她只是想要个儿子,求的多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修撰楚陌妻楚吉氏安,淑慎性成,勤勉恭顺,有懿淑之德…堪为女子之表率,敕封六品安人,钦此!”   “谢皇上万岁。”吉安是没想到这敕封来得如此快,她还以为要磨上一两个月,接了敕命文书,由辛语扶着站起:“有劳两位大人了。”   礼部来送敕命文书的年轻官员,笑道:“安人客气了。”余光扫过周遭,早听闻新科状元郎家就在内城外,今儿见了,心羡之。这宅子虽不大,但位置真难得,不怪状元郎每日里上值、下值都靠腿走。   吉安给方管事使了个眼色,方管事立马上前塞了个鼓囊囊的锦囊给年轻官员:“少爷不在家,不便请您入内喝茶。这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客气客气。”都是暗里的规矩,他也不推拒。   送走了礼部的官员,吉安回了正房,坐到内室榻上小心地打开文书。这敕命文书可不是纸做的,葵花乌木轴,织锦上书文,背后还有“奉天敕命”。指腹轻轻抚过龙纹,她也说不出此刻心里是何滋味。   跟着楚陌,吃编制了。不由笑之,吉安转眼看向紧盯着她的辛语:“想说什么就说。”别这样盯着,她犯怵。   辛语小碎步到近前,深蹲下双手举过头:“姑,敕命文书您也看过了,让我帮您好好收起来。”   姑爷请封时,她就打听过了。有这文书,日后就是姑犯了…呸呸,是姑爷不能随便休妻、和离。等姑爷哪天升到五品,这还得换,换成诰命文书,那更金贵。   又将文书上的内容过一遍眼,吉安才轻轻把它卷起,交于辛语:“楚陌中状元,家里发赏银了。今儿我获敕封六品安人,也发一个月月例吧。”   “应该的。”辛语笑嘻嘻,这可比姑爷中状元还叫她开心。姑以后就不是平头百姓了,她这就去拿银子。   从楚府离开的礼部官员,拐道去了翰林院。楚陌听说敕命文书下来了,立时扭头向后,跟谈宜田说:“我府上有事,就先回了。你一会瞧见谁,帮我告个假。”   不是,谈宜田嘴才张开,楚陌人已经到门口了。敕命文书不已经送达了吗?都宣了,他现在回去做什?瞧他那样,这是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个正当由头可以告假了?   江崇清紧紧握着手中的毛笔,瞥了一眼拧着疏眉的张雪阳,楚陌真的是把排挤当享福了。关键谁能告诉他,这两天楚陌娘子为何还着管事来送饭?   外面的流言,她是一句都没听着?楚陌在翰林院什么都不干,需要好吃好喝吗?就这样养下去,她迟早要悔。   现在的楚陌多俊,等身上贴几层膘,江崇清想象着,呵呵…好看不了。成功把自己给逗乐了,正努力压着笑,准备继续誊写,室外传来一尖细的男声,“楚修撰,太子殿下…人呢?”   谈宜田与圆脸太监对视着,沉凝两息两眼一弯:“才走,您腿脚快点,说不定能赶在楚陌进家门前追上他。”   那不能,小尺子已经领教过楚小爷的步伐了,扭头看了眼沙漏:“怎就走了,这还不到下值时候啊?”   “正好您替他向太子殿下告个假,他府上有事。”屁大个事,谈宜田拇指揉着无名指关节处的薄茧,都是最近磨的。他读一年书,都没入翰林院这几天写的字多。   是这样,小尺子也不问什么事,朝着谈宜田和江崇清招招手:“那你们两随咱家走吧,上回楚修撰在太子殿下跟前给你们美言了几句。太子殿下正想见见你们。”皇上、太子都纵着楚小爷,他也卖个好。   楚陌给他们美言?江崇清和谈宜田非常意外,那人不像是会说“美言”的人,难道是外冷内热?不管了,赶紧搁下毛笔,互相帮着整理衣饰、乌纱帽,确定齐整了,赶紧跟上那已经掉头离开的小公公。   这可羡煞了几个侍读、侍讲。张雪阳望着门口,抿着唇,他六年前是以庶吉士之身入的翰林院,三年学习三年编修,虽说升得快,但到今没进过清乾殿。   堂叔祖让他耐住性子,他听着但内里却知自己到底隔着一层。在堂叔祖跟前,他应是连骆斌云那个外姓人都比不得。楚陌几句话就能让太子记着江崇清和谈宜田。堂叔祖乃皇上肱股之臣,提携个后辈轻而易举,但却让他耐着性子。   张培立去年中了举,再有三年堂叔祖该是想他停下来等等,到时好扶持张培立吧?   懵着进了宫门,谈宜田还是不信楚陌会“美言”,拐了拐走在旁的江崇清,慢下脚步,两眼瞄着前方小公公,压着声嘟囔:“咱们不会被赶出来吧?”   “应该不会,小尺子公公是太子跟前的人,我在状元楼见过。”江崇清对圆脸小公公可是印象深刻。能与太子殿下坐一桌品茗,能是普通公公吗?   “那就好。”谈宜田决定等休沐时,拖上江崇清好好宴请楚陌。   楚陌不知这方事,回到家里,要了敕命文书来看,确定是照着他折上写的,才露了笑,抬首问吉安:“高兴吗?”   重重点了点头,吉安比较好奇他怎这时回来了:“今天下值早?”   “我告假了。”楚陌将文书递给辛语,清闲日子不多了。等告祖归来,就算太子那没事,翰林院也不会再晾着他。流言还在传,估计张仲的“病”很快就好了,他得上朝。上朝踩着良王、赵家,为自己开脱。   这是太子想看到的。张仲病好,翰林院不会再“排挤”他,还很可能十分“重用”他,让他忙。   “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吉安已经想好了,以后只要上值,家里就给楚陌送午饭。吃饱吃好了,再好好享“福”,争取年底前气死一两个。   楚陌想了想:“你上回做的辣鸡块。”   “好。”   “京郊庄子有消息了,咱们后日去看看。”这个可以告两天假,楚陌思虑着。最近家里还有什么事?詹云和是他内侄女婿,他要回避庶吉士选馆。适当的时候,再学学张仲,病个两三天…   想的是美,只翌日到翰林院就由不得他了。御前首领太监庞大福来时,见太子爷日夜惦着的那位主儿正端着茶在看相山孤本,也是佩服了。瞧瞧这一片,他就不像是个翰林。   “状元爷?”   楚陌站起身拱礼:“庞总管。”   “您客道了。”庞大福可是昌平皇帝的暗卫头子,心里清明得很:“皇上说了从明儿起,您就负责记录早朝事要。”修撰嘛,掌修实录,记载皇上言行,草拟文稿等等。熬了十余载寒冬酷暑,不能白瞎了。   从明天起,他要随皇帝上早朝?楚陌开心不起来,楚府离内城是近,但要上早朝就得寅时达东午门外等候,卯时鼓响宫门开。他练童子功时,也就这般了。   “状元爷,咱家口谕传到了,这就回了,御前还有事儿。”庞大福想着临来时太子爷交代的话,帮他多看两眼状元爷。确定了,在翰林院这些日子,状元爷是被养散了心了。瞧瞧这一脸的沉重,怪可怜的。   楚陌在想日后是不是要提早晚歇:“不送。”看着庞大福离了翰林院,收回目光扭头后望,见谈宜田和江崇清正盯着他,不由冷笑一声。这两是属烂泥的,扶不上墙。   这什么眼神?谈宜田眨了眨水灵灵的鹿眼:“太子问的,不是我们主动招的。”他是看出来了,楚陌就想闲着。   江崇清也不知该笑还是该羡慕,算了,还是先乐一会。昨日他们一到清乾殿,太子就问楚陌怎么没来?他们便把事说了,太子听了,不住哼笑。   也是巧了,楚陌随着上朝的第一天,张仲病好了。在太和大殿见着站在一角的楚陌,张仲笑得慈祥。百官看热闹,可楚陌却冷着一张俊脸在漫不经心地磨着墨。   太子今日特地晚来了半刻,到了还有意清了清嗓子,好叫楚陌知道,他…才来。发俸禄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伸手拿俸禄的,却日日闲着,还时不时告个假。没这样的理儿。   “皇上驾到,”太监唱报。楚陌跪地,跟着百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昌平皇帝走入大殿,目光扫过角落一方书案,老眼里滑过笑,坐到龙椅上:“平身。”   “谢皇上。”   站在文官之首的张仲巍巍颤颤地爬起,才退到殿旁,又出列跪到大殿中央:“皇上,老臣有事要奏。”   昌平皇帝早知张仲今日来早朝,望着殿下的人,不到一月竟苍老成这般,想必是心有负累。也罢,他也想听听他怎么狡辩:“准。”   “皇上,老臣冤枉。因为‘丫鬟暗子之事’,老臣背负欲掌控天下文士的污名,再有书岳楼,张氏对外是百口难辩。可老臣真的冤枉啊,苦思冥想,寻不到破口,就连自己都觉污名合理。不得不说暗里执棋者高明,直到近日流言再起,才叫老臣大悟。”   皇帝见张仲望向老四、老五,心里冷笑,转眼看认真记录的那位:“楚陌,‘丫鬟暗子之事’,你也是当事人,可有何要说?”   搁下笔,楚陌也不去大殿中央,只拱手向上:“回皇上的话,下臣以为张首辅漏说了两点。之前下臣送丫鬟去张府时,并非没细想过。书岳楼乃是书楼,似了书斋,但却不卖书,走了茶楼的路。   文士在楼里,可阅书品茗,与志同道合者论天下事。这本是好,但张家错在将书岳楼开遍了大景。这点张首辅已经提及,但还有两点引人怀疑。   一点,张首辅有一外甥,出身津州骆氏,昌平二十二年被下放到陕东齐州府。”   皇帝敛目,好个小子,把人杀了,他竟还敢当朝提起。如此坦荡荡,还有谁会疑他。太子敛下眼睫,嘴角扬着,果然朝上有楚陌才多趣味。   张仲望着那小儿,勉力保持着面上的悲壮,心里叫嚣着大胆狂徒。   “陕东是大景中北部最大的粮产之地,骆大人被下放到齐州府任知州。照着我朝地方官员的升迁制度,政绩优异,三年后他就可升至阳安府做知府。只要能力足够,假以时日,掌握陕东粮产并非难事。   下臣起初也没想到此,但骆大人昌平二十三年冬失踪了。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暗里冲的是什么?陕东有什么?   陕东有粮食。张首辅放外甥到陕东,是不是也为了粮食…”   “没有,”张仲断然否认,老泪纵横:“臣送骆斌云去齐州府,只是为了历练,希望他有一日能堪得大用,为民请命为皇上分忧。可哪想思虑不周,却叫执棋者以为是为了粮仓,害了他。臣长姐,就这一子啊皇上。”   “张首辅漏掉的第二点,便是张首辅刚承认的,是他把骆斌云下放到齐州府的。”楚陌直白言道:“知州五品官,张首辅不管着吏部,但吏部却在他掌控之中,他权力过大了。” 第65章 异动   他在说什么?太和大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一众大臣看着楚陌扔完一串炮仗后神情自若地拿起毛笔, 在册上快速书文,就好像刚那些话不是他说的。   张仲被气得浑身打战栗,这狂徒是要置他于死地呀!   太子憋着笑, 善之无愧于他的真心相待,吏部正是他想要下刀的地儿。吏部尚书严启是张仲的私交好友, 侍郎葛铭已更是张仲的外甥女婿。楚陌说吏部在张仲的掌握之中,此话一点不过。   这是一把已经被伯祖磨尖了的利刃, 皇帝眼里滑过笑意,在朝堂之上将话摊明,可没人敢说楚陌放肆。   站位与张仲隔着一位的吏部尚书严启, 握着玉圭的手指节泛白, 嘴紧抿着, 本就有些外翻的鼻孔, 因着气愤更是张大。相比之, 吏部侍郎葛铭已,面上倒是平静,窄长的眼睛半阖着, 睫毛下敛, 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缓了两口气,张仲辩道:“楚修撰,说老夫放骆斌云去齐州府的是你, 老夫亦不过是复述了你的话。另,骆斌云虽是我外甥, 可举贤不避亲。老夫不管着吏部,举贤而已,这有何不可?”   提笔离开文书,楚陌望向张仲:“下臣说的是猜测。张首辅宦海沉浮几十年, ‘慎’之一字该早已融入骨血。您复述下臣猜测,不是认同就是由心而发,觉本应如此。这不是承认,是什么?   另,举贤确实不避亲,但前提是‘贤’。下臣听闻,齐州府前任知州骆大人在国子监读书时,曾戏弄一西州来京求学的商贾子。在明知某教坊某花魁有病在身,还强制那士子与其欢合,致那士子染病,不久就退学离京了。   而骆大人之所以会戏弄那士子,只是因为士子家里晚了几天向他缴银钱。此事是怎么了却的,张首辅可以回去问问家里人,他们清楚,国子监的一些先生也清楚。   下臣读圣贤书,明事理,读大景律例,知法理。实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国子监的学生,权势能盖过天子?”   “楚陌,你大胆。”张仲老眼暴突。   楚陌这会心里才舒快点,全不管他接着说:“天子爱民如子,可骆斌云骆大人却放肆剥民膏脂,谁给他的势和权力?这样的人,您称之为‘贤’,可真是让下臣不敢苟同。”   这脸打得可真够响亮的,景易深觉御史台要好好向楚陌学学。一天天地吵,却总吵不到点上。他们不是不知道穴点在哪,是心多有顾忌,不敢明说。   严启腮边一鼓,立时出列跪地:“臣识人不清,臣有罪。”这楚陌到底与张家有何仇怨,为何要紧咬不放?再这样下去,今日怕是要不得善终了。   他这一动,吏部侍郎葛铭已也不敢再站着了,忙出列:“臣有罪。”   冷哼一声,皇帝双目晦暗:“朕要知道楚陌所言是否属实?”亲孙被杀,楚镇中隐忍十数年,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对骆斌云,楚陌是知之甚深。   张仲重咳着,磕下头:“皇上,老臣承认自己有私心,但很多事确实不知。长姐膝下就一子,爱之若命,多有包庇,对老臣有所隐瞒也是有的。这些罪,老臣不管是否属实都认下,也愿意承担罪责。但不臣之心,老臣没有。老臣实是被冤枉的。”   景易叹气:“张大人,孤也愿意相信你,但你不能光靠嘴说自家不存异心,得拿出点实据出来。不然…”回身看向下臣,“怎么与满朝文武交代?”   实据,他也想,但从哪拿?张仲摇着首:“老臣没有,张家冤枉,是有执棋者在背后要拿张家”   站在武将队列之中的永宁侯世子杨凌南,低头两腮鼓动着,强忍住笑。今天这早朝真太有意思了。   张仲下放骆斌云之事,都是暗里的枝叶末节,大家心知肚明。谁还没两亲戚、亲信?但揭出来,扯到明面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者,楚陌站的立场,高高的,不是天子就是百姓、圣贤、法理,关键还站得住脚。百官也别指望皇上会怎么他了,不占理的最多斥责两句,旁的莫想。皇上也怕欺了小的,引来老的。   听老太君说,方圆大师可护短了。娃都是自家最好。   就在众人以为张仲事今日又要不了了之时,御史王盛走出:“皇上,臣要弹劾吏部侍郎葛铭已修身不正,眷养外室。”   “臣没有。”葛铭已立时反驳:“城西云汐胡同宅里住着的乃是臣舅家表妹,父母早丧,两年前又丧夫,膝下无子无女,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臣。”   “薛氏寡居,但昨日傍晚却请了大夫。她的丫鬟抓回的是安胎药。”御史王盛可是查实了才上奏弹劾:“据臣所知,那薛氏虽父母早丧,但有一亲兄。丧夫后不投奔亲兄,却来了京城表兄这,是因两人青梅竹马,情意极深。两月前,葛大人休沐,可是在云汐胡同薛氏那足足待了一日。”   “在那待一日,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葛铭已还在强辩。   “薛氏寡居,你理当避嫌,若顾念亲表情分,该携妻前往,为何独身去探望?”王盛铿锵道:“葛大人,您昨夜睡得可不好。”那薛氏等着进门,一查出怀喜就往葛府送信了。   事态发展至此,几个皇子都紧了心,吏部要有变。可今日楚陌大实话一说,他们手里但凡有点的权的,都不能再沾吏部。相反太子就不一样了,他是储君。   皇帝冷笑,沉声道:“修身不正,谈何举贤?”   “皇上,臣罪该万死。”葛铭已心恨,半月前韵莙就感不适,怀疑是有了。他跟唐蜜绢好说歹说,唐蜜绢一哭二闹,就是不同意韵莙进门。现在落得这般,她该欢喜了。   对有些人来说,今日的早朝尤为漫长。好不容易熬到下朝,张仲才退出太和大殿就老眼上翻晕厥过去,倒在了工部尚书蒙大人身上。蒙大人岁数也大了,好在永宁侯世子撑了一把,才未摔到地上。   站在太和殿上的景易,看着这一幕,小声问道捧着册子站在旁的楚陌:“他是想把蒙老砸伤吧?”   葛铭已被摘了吏部侍郎的帽,回家修身,罚俸两年。职务由礼部侍郎封昶代之。而严启这个吏部尚书,也因识人不明,平调往工部。原工部尚书蒙大人到吏部任职。   吏部、工部,虽同属六部,但差别可大了。蒙大人清正,掌工部多年,行事严谨,又不结党。膝下两子,分别在国子监和太学教书,可谓一门清流。由他来掌吏部,正合适。   “太子殿下,”楚陌只想提醒他:“下朝了。”他还有别的要事。   轻嗯了一声,景易回头看向楚陌:“随孤去清乾殿,咱们再就今日早朝上的事深入谈一谈。”   楚陌蹙眉:“下臣以为暂时可以放过张仲了,您得放眼到别的地儿。”   “譬如呢?”景易扯着楚陌往太和殿乾和门去,一人批折子太无趣了,他得拉上这位说说话。   轻巧地拨开太子扯着他衣袖的手,楚陌落后一步,目视着前方:“南风军赵家。”   “赵家放肆,但都在小节上。他们一句武将人家做事粗枝大叶,便可糊弄过去。孤若是再追究,不免会落得小肚鸡肠的名儿。”景易也想拿赵家,但现在还无法。不过他的人已经潜入南徽、桂云一带,他相信赵家不会让他等太久。   楚陌转眼看向太子:“南风军赵家,这也是小节?”   脚下一顿,景易愣住了。不等他回神,楚陌就将今日早朝纪要交给了缀在后的小尺子,拱手道:“太子殿下,下臣家里还有事,要先回了。”   一把抓住,景易不想放人:“你前天才告过假。”为着让这位状元爷顺心,礼部不等楚吉氏的命妇服做好,就把敕命文书送到楚府了。他倒好,也不知感念上恩,成日里尽想着躲懒。   “下臣妻子正在府里等着,我们要去京郊看庄子。”楚陌下望抓着他臂膀的那只手:“您知道的京郊庄子有些难买,下臣从去年就在等,好不容易才等着一个。”   都买上京郊庄子了,景易不松手:“脱手的未必是好的,你可以再等等。”   楚陌眨了眨眼睛:“太子殿下手里有好庄子吗?下臣可以兑银给你。”   “孤这就两皇庄,你买不起。”景易朝着他挤眼:“等等嘛。”不会久的,他快继承祖业了。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们两联手定能戳瞎几个。到时…不就什么都有了。   “下臣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心喜呢。”楚陌是打定主意,今日要带着媳妇去京郊走走。   景易也想去京郊转转,但他一身事:“你才授官多久,就一再告假,这会影响到你考核。等休沐,你休沐再去。”   “下臣休沐也要上朝记录。”楚陌想太子是忘了他爹是个极为勤勉的君王。   “你是一定要去?”景易耷拉着一双长眉,有他这么做下臣的吗?早朝才立了功,他刚还想着赏楚陌点什么好,现在…没有了。   楚陌嗯了一声:“下臣妻子正在府里等着。”   “好吧。”景易手一松,伤心地背过身去。有这样不体恤君主的臣子,也不知他能不能活到父皇的岁数?真是歹命,他有一年没去未青湖了,也不晓湖里的游船涨没涨价?   “下臣告退。”楚陌后退两步,转身就走。捧着册子的小尺子,眼巴巴地望着那道身影,小声与太子说:“殿下,楚修撰是不是已经看出您晓得他师父是谁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景易都不屑理迟钝的小尺子,弯唇笑之,楚陌精着呢。不过…敛下眼睫,其也是真的无野望。回头看空空的长廊,不由轻嗤,嘀咕道:“也不知他费心劳神考个状元是为了什么?”   保家里百顷良田呗,小尺子想肯定不是为了建功立业。   离了皇宫,楚陌就直奔家里。府上吉安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都停在了门口,就等着人回来。   到府里换了身衣裳,两口子便上了马车。京郊庄子是位致仕已久的老官儿挂出,牙行的牙侩一得消息,就联系方管事了。楚状元爷最近风头盛得很,牙侩拿出实心来待,就想着人能记他个好。   庄子挨着通州地块,虽不大只三百亩,其中还有近半是果林子,但胜在有一弯温泉。庄里的管事也是个会打算的,就着温泉言建了四个暖棚,两间暖房,全部用来种菜、培育果苗。   牙侩把主家为何要卖这庄子说得清清楚楚。京城居大不易,老官儿致仕后就带着家眷回了湘南。   湘南离京上千里,管起庄子多有不便。家里后辈读书上又不出息,暂无人上京,便决定将庄子卖予需要的人家。   转了一圈,吉安是喜欢:“若有可能,咱们把庄头一家也留下。”这庄子被打理得非常好,看果林子就知了。果树分枝干净,枝干上也无虫洞,树下都有埋肥。林子边上还圈了块地,养了鸡、鹅。   庄头一家走出来,除了女眷,没一个白皮子,手上粗糙但指甲干净。走起路来,也是雄赳赳大跨步。   楚陌点头:“好,”摆手让方管事去谈价。这庄子的主家开价是八千两银,照着这片的地价,很贵了。庄上虽有一弯温泉,但良田少,不到一百亩。果林子里的果树是都长成,可也不值多少银子。   “一会价要是谈得拢,我们就下定钱,然后往未青湖走走。”   听过几回未青湖了,吉安也想去瞧瞧:“要是谈不拢价呢?”方管事说这庄子最多给到六千五百两银,她也觉差不多了。在陕东六千五百两银,都可以买个上千亩的大庄子了。   “那就再等等。”楚陌嘴套到吉安耳边:“等不花银钱的。”   要不是那弯温泉,他都不想买。安安受过寒,他是想有了这处庄子,便可常常带她来泡一泡。如此月事来的时候,也能少受点苦。   双目一亮,吉安知道他是指什了,可又一想,只觉那些未必能轮到他家,毕竟楚大老爷也不是个勤快人。昨儿下值回来,脸拉得老长,一问才知皇上点了他做朝堂记要。   今早上,她丑初就推他起来,他愣是闹到丑末。刚在马车上还跟她说,明日可以再晚一些,寅正到便可。理由很实在,卯时宫门才开。   他这么作,吉安是希望,这口子还是消消停停在翰林院里待着好。不图旁的,就图个心安。   吉安不知,楚陌做记要一日,过半官员想他别再出现在朝堂上。都爬进太和大殿的大臣了,能有几个干净?他随便一扯,一张遮羞布没了。那遮羞布遮着的不是一人,是一大片。   今儿他们没被咬出来,逃过一劫,不代表以后都能安然无事。之前还笑话朱正倾,现在领教过了,没人再觉朱正倾无能了。楚陌真的是口无遮拦。最叫百官看不透的是皇上,太和大殿那般威严的地方,竟纵着他。   四皇子良王去宫里请了安,回到王府就给桂云去了密信,又招幕僚来说早朝事。不知为何,他觉无论父皇还是老七都过于亲近新科状元楚陌了。而那楚陌,心机确实缜密,但行事也是出人意料得很。   他好像不怕…可他哪来不怕的底气?   良王心里不踏实。   内院良王妃陶熙雯,听说王爷回来了,就着房嬷嬷将小厨房煨着的雪梨银耳羹端上,去了前院。听说张首辅在太和殿外晕厥了,这该是病没好全吧?   内阁首辅总病着也不成,陶熙雯想到她父,说是文渊阁大学士,离内阁也就半步之遥。只就这半步,差别却可比天跟地。   赵清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荡。她也望父亲能再进半步,如此在这良王府,自己也能更稳当。才到连华门,便与雪凌院窦侧妃遇上,顿时面上的笑减了两分。   “请王妃娘娘安。”窦侧妃乃西州布政使窦明岳的庶女,一双杏眸水汪汪,肤若凝脂,就是苍白了些。因是不足月生,身子向来羸弱。可就这副身子骨,却诞下一子,也是良王目前唯一的儿子。   陶熙雯心里不喜,但天家不是寻常门户。即便是个庶出子,那也属皇室血脉,可比她这个王妃来得尊贵:“妹妹也是要去请见王爷?”   “王妃娘娘寻王爷有事,那妾身便不去打扰了。由着佑儿闹一会,他该很快就累了。”窦侧妃嘴上是懂事,但却没一点要退的意思。   “哪能让咱们佑哥儿闹?我寻王爷也没什么事儿。近来王爷有些火气重,我着小厨房炖了雪梨银耳羹,有劳妹妹代我送去前院。”   “娘娘大度,妾身替佑儿谢过娘娘。”   目送着那柔柔弱弱的窦侧妃穿过连华门,陶熙雯面上的笑渐渐散尽,嘴里泛苦。娘家不得势,她膝下又无子,明明是正妃,却不得不让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可笑可怜!   前院书房,这幕僚才听完良王叙述,还未来得及细思,房外就来轻敲。良王浓眉一拧,沉声问:“谁?”   “王爷,桂云来信。”   这个时候?良王霍地站起,守门的侍卫立时推门进来,将信呈上。拆开一看,良王眉头锁得更紧。要军饷?不是该七月份吗?现才三月底。   这头良王难为,京郊楚陌心情亦不好。谈了半天价,咬出了庄子东家给的底价,七千五百两银。方管事还想再谈,不料又来了两家看庄子的。其中一户,还带了侍卫。   庄子再好,价不合适,吉安是不会买的,拉着冷下脸的楚陌往马车那去。方管事见少爷这般,也怪自己没再利索点。走到马车那,吉安接了辛语递来的水,送一杯到楚陌嘴边。   就着妻子的手喝水,楚陌凤目瞥向停在他们马车左上的那辆雕花马车上。他记性向来好,这层层簇簇的雕木赵粉牡丹,不就是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日,赵家姑娘扔的花?   辛语也给方管事倒了一杯温水。   “谢谢小辛语了。”   饮完杯中水,楚陌扭头吩咐方管事:“打听一下,这庄子最后卖给了谁?”虽然太子不讨喜,但为了他今天暗示的,他愿意再喂他两口饭。按例每年七月,军饷下拨。今年南风军的…可以拦一拦。   只叫楚陌意外的是,没几天太子就招了他,说赵子鹤上奏南徽境边有异动,欲提前准备粮饷。   景易神色沉重,正临新旧更迭,他怕的就是这个。   南徽有异动,楚陌敛下眼睫,眸里滑过疑思:“太子殿下以为呢?”   提前要粮饷…皇帝龙体欠佳…老和尚去了辽边。南徽边境有异动,赵子鹤的意思是要备战吗?那粮饷必不是往年那个数了,番一倍番两倍都有可能。国库里的金银是有数的,各地仓里的粮食也是有数的。   给足了南风军,那七月份北伐军的份呢?提前要…提前搬空了粮仓、国库,若北边乱,那楚陌眼神一定,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收紧。   “给,”景易敛目:“但不能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楚陌弯唇:“几天前,下臣告假去京郊看庄子,因着价太高,没买成,回来还被殿下您取笑了。昨日府里的老管事出门,遇上牙侩了,听说南风军赵家买了那庄子,八千两银一文未还价。”   大眼一紧,景易抿唇,他知道楚陌的意思了:“拖吗?”   “派人去南徽细查。”楚陌只觉这粮饷要得怪异:“前头杨小爷有些日子没来下臣府上闹了,下臣怪想的。等回了府,得着人去永宁侯府问问,他什么时候有闲?下臣要寻他切磋武艺。”   大白天的这位在说些什么胡话?景易勾唇,南风军要军饷,北伐军就不要?仰首朝上轻吐一口气,他还有一话要问:“善之,若南徽边境没异动呢?”   楚陌神色一收:“那殿下就该为北伐军备足军饷了。”   嘭一声,景易一拳捣在案上,怒斥到:“他敢。”   “太子殿下,不要去赌人性,那是必输的局。”楚陌拱手告退。他才离开,皇帝就从殿后走出:“暗卫一刻前送到的消息,追踪了景程隐三年,发现他在不久前去过辽边。”   眼睫一颤,景易吞咽了下:“跟丢了三年,又找到了?”不会是故意留下的踪迹吧?曾伯祖去辽边…善之说给北伐军备足军饷。抵在案上的拳头被握得咯咯响,真的不妙啊!   皇帝老眼幽深,背在身后的手数着碧玺珠串,一二三…手下蓦然顿住:“庞大福。”   “奴才在。”像是准好了准备,肥脸庞大福双膝跪地。   “把暗卫营的玉符交给太子。”皇帝轻叹,若赵子鹤有意制造边境异动,故弄玄虚骗军饷,那以小七手里的那些人是绝对查不明白的。楚陌说的对,不要去赌人性本善。   楚府,吉安正拿着自己用石墨画出来的店铺摆设图,与永宁侯世子夫人说道着:“铺子有三层,我们可以直接将它装成家里模样,把毯子铺上,衣架上挂着编织出的衣服,门口柜里放线鞋,柜子上放卖的袜子”   费氏懂吉安的意思了:“东西还是少了点,咱们得再想想,还有哪些新奇物。”   “东西少不怕,我们可以接受定制。”可惜最近她没梦见吉安安,不然肯定烧玻璃卖。   楚陌着家,费氏就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在经过楚陌身边时,听闻一话,大惊瞠目。   正合画册的吉安也顿住了手,扭头望向她家那口子。他刚说什么?南风军赵家以南徽边境异动为由,向朝廷要军饷。这话听着怎么不对?轻前言重后语。   费氏盯着楚陌,久久才会过意,抬手抱拳:“多谢。”肃着脸疾步离开。 第66章 赵家   吉安回忆书中情节, 男主詹云和庶吉士选馆结束后不久就回乡告祖了,不等告祖归来,昌平皇帝便驾崩了。然后好像是发生了一起战乱。但并没有细写, 只着重描述了詹云和在翰林院怎么通过自己的才思,盖过榜眼、探花…传胪。   怎没有状元?细细想, 好像有提一嘴,状元另有差事, 就再没人问及。怎感觉有点讳莫如深的意味?   见媳妇没像往常那般迎上来,楚陌神情一丧:“在想什么?”走上去盯着她的眼。他就在眼前,有人竟发起呆。   在想你潜在书里的哪个犄角旮旯。吉安将画册递给辛语, 起身拉着人去洗洗手脸:“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南边要打仗了吗?”   “不一定是南边。”楚陌任由媳妇抓着他的手在盆里搓洗:“我只是觉得南风军这个时候要军饷…”微凝眉头, “有些不太正常。”赵家同永宁侯府一般, 都是镇守一方。   赵子鹤上奏的折子, 他看了。说南徽境边有异动,但却不细致。如此军情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身为南风军的主将,又是桂云总督, 他有足够的能力, 将异动查清楚。   可他没有。异动才起,形势不明,就向朝廷要军饷?楚陌以为这其中有诈。西疆、南夏疆土虽都不及大景三分, 但若要交战,动作再小, 也必惊动四方。到时就算赵子鹤不要,朝廷也定为南风军备足军饷,绝不会让兵卒饿着肚子上阵。   且,目前南风军所储军饷按理还能支撑四个月, 赵子鹤未免太着急了。   吉安有点懂了:“你将消息告诉永宁侯世子夫人,是想永宁侯府跟赵家咬起来,拖着南风军索要的那批军饷?”   “算是吧。”以前没媳妇,世景乱与不乱,他都无所谓。但现在…楚陌垂目看向他面色红润的妻子,天下太平人安然。   吉安皱眉:“要是边境紧急,永宁侯府这般咬着赵家,不让放军饷,会不会被告延误军情?”不是她爱瞎想,若那赵子鹤心狠起来使阴招,自导自演坑杀一些南风军,朝里再有大吏踩一踩,那永宁侯府就不好了。   “有可能。”楚陌高兴于媳妇的敏锐:“但若只是一小波‘敌兵’偷袭,就让南风军损失惨重,我以为罪过不在永宁侯府不让放军饷,而是在于赵子鹤这个主将无能。”   过着他的话,吉安点了点头:“只要南风军不是饿死的,罪就不在军饷上。”   “对。”楚陌还要补充一点:“四个月内若有南风军饿死,那不仅赵子鹤,就连西州、沣水、甘林三省大员都要回京自辩贪墨军饷之事。”这可是大罪,弄不好要诛全族的。   大景的军饷一年一放,不是直接到主帅手中,而是存放在大军驻扎地附近的几个省府地仓里。持兵符,一月一领。战时,事宜就便。故没有特殊战情,赵子鹤是很难向朝廷提前索要军饷。   现在就等西州、沣水、甘林三省的折子了。如果来,那情况有两种。一、南徽边境真的不稳;二,三省地方大吏都出问题了,不是贪墨了军饷,就是心存异。   敛下眼睫,楚陌记得良王有一侧妃,亲爹是西州布政使。那侧妃还诞有一子,年岁正幼,听说身子也不是很康健。   幼主强臣。   吉安长吐一口气:“但愿不要有人作死。”她想过些太平日子。   “放心吧。”楚陌揽住媳妇,带着她到榻边坐:“赵子鹤要军饷没那么容易。”他都把话说得那么明了了,太子不可能不防。再者就算三省要粮的折子抵京,有永宁侯府咬着,即便良王从中周旋,事也要闹到朝上。   到时兵部、户部、内阁…只会因此吵得不可开交。一吵起来,那南风军赵家日子就不好过了。   吉安倚靠着他的肩,想到什突然笑开:“我觉得张家该给咱送份厚礼。”赵家来得也不是时候,这个点闹起来,张仲能拼老命撕扯,以此来转移朝内外的目光。   “会送的。”楚陌转脸向辛语:“让方管事着人在海云阁那留意着。”他想知道海云阁的进项如何。昌平皇帝为了压制元后、继后母家,竟将桂云总督的位置给了赵子鹤。   桂云一大片的海岸,赵子鹤缺军饷吗?   永宁侯世子夫人回府不过两刻,一匹快马就自侯府侧门出。接下来的几日早朝平静得很,因着要回避庶吉士选馆,楚陌每日里除了早朝记要,几乎都待在府上。   四月初詹云和成功通过了考试,入选庶吉士。朝堂上平静还在继续,就在楚陌要递折回乡时,太子急召。   “西州布政使窦明岳上奏,南徽边境骚乱,西州地仓空虚,需填满,以备战。”   “沣水、甘林呢?”在赵子鹤要粮饷时,西州的这本折子就已经在楚陌的预料之中,他语调平平地问道:“也空了吗?”   景易不瞒楚陌:“五日前,南风军以军情急切为由向沣水、甘林提了三月军饷,沣水地仓已空了。甘林还剩一仓是满的。”赵子鹤要干什么?他心里已有大概,现在就只差证据。   “窦明岳有一女在良王府。”楚陌将昨日书的折子递向太子:“您可要盯着点良王,别让他犯糊涂。”赵子鹤虽是良王嫡亲舅父,但外甥作君,哪有自己当皇帝来得快意?   善之都想到这了?景易眼不下望,只当没看见递来的折子:“之前赵子鹤的那本折子,孤留中不发。现窦明岳又上奏,折子是交到尚书省的,这事掩不住了。”   楚陌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掩?南徽边境骚乱,乃国之大事,得与满朝文武共议。下臣想集百官之慧,定能将事圆满解决。”日日喊着为君分忧,现在机会来了。   不由苦笑,景易叹道:“孤都想学张仲告病了。”   “张首辅的病快大好了,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他岂会放过?”楚陌把折子拿高些:“太子殿下,下臣到时候回乡祭祖了。”   回乡祭个什祖?他太爷活得好好的。要不是怕他翻脸,景易都想问他是不是急着回去给他娘上香:“这种时候,你忍心让孤一人面对那些糟事吗?”   楚陌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无波。这位又不是他媳妇,他没什不忍心的:“太子殿下,家国天下事,都是您要背负的。您该学着独当一面。”靠谁都不如靠己,当然这里排除安安,她可以靠他。   “孤知道,但也要有个过程,不可能一步到位。”景易推开快杵到他脸上的折子:“再容孤些日子,你回乡祭祖也不急在一时。可孤这的火都快烧到身了,你还想不想要大小庄子了?”   庄子?楚陌思及近两日安安越来越暗沉的脸色,心有些动摇了。月事没来小腹就隐隐疼,大夫还诊不出什么。默默收回手,他多留些日子也行:“宫里有专精妇婴的太医吗?”   才背过身走远两步的景易,一听这问一下子回身冲到楚陌跟前:“你娘子有喜了,你还要带她跋山涉水地回乡?她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糙人?赶紧好好养养,孩子没落地,别乱走动。”   这是第二次,楚陌真弄不懂了:“除了怀喜,您还能有点别的‘误会’吗?”他只是觉楚田镇的大夫医术一般,想寻个医术高明的。   又误会了吗?景易干巴笑着:“你…你要努力啊,孤家小大都会爬了。”   “这不用您操心。”现在没怀,只是他觉还不到时候:“您也别再闹误会了,一而再的,下臣妻子该乱想了。”他一点都不急着要小后代,安安目前只需疼他一人便好。   景易挠着后颈,眨巴着眼:“那你找太医做什?”能怪他想岔吗,专精妇婴的太医,那可是后妃的救命草。   “为下臣妻子调养身子。”楚陌说道:“她受过寒。”   这样啊,景易晓得了:“孤现就着小尺子去太医院找童嘉民,他是太医院院判的长子,专精妇婴。再领个女医,一道去你府上。”   “多谢太子殿下,下臣先告退了。”   “等等。”景易挡着路:“你回去做什,我们正商议要事。”   楚陌绕过他:“下臣娘子身子不适要看太医,下臣理当陪着。赵家要军饷的事,到朝上说。殿下得集思广益,不能片面。”   这就走了,景易望着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一双长眉慢慢耷拉下。话说他还没见过楚陌娘子,也不知生什么样儿?想来该是不丑,不然也不会叫楚陌满心满眼里都是家。   静立半刻,淡而笑之,如此甚好。   楚府上请了童嘉民,还是太子跟前的小尺子公公亲陪着上门?永宁侯府的门房立马着人去回了世子、世子夫人。没多大会,费氏就牵着她活蹦乱跳的儿子走后门往楚府。   该不会是怀喜了吧?费氏心里替吉安高兴。母子两才到门口,就见嘴边留着两撇胡的窄脸童嘉民领着女医官出来了。   一脸欢喜的杨宁非,见着童嘉民,小脸一下子挂拉下,头撇向一边,不愿看那坏大夫。去年夏日他好吃羊肉串,火气过旺,冲得他四天拉不出臭。就这大夫来瞧的病,开药就开药呗,他都做好喝黄连汤的准备了。   结果…这个坏大夫给了他娘两粒丸子,让塞在一个他瞅不见的地儿。不用喝苦药,他还以为碰着好大夫,再三感谢,挺着鼓胀胀的肚子亲送其到府门口。大夫一走,然后…虽当晚就拉了一小桶,但…但他早就发过誓了,从此再不要让姓童的瞧病。   被儿子拖着往前的费氏刹住脚:“童太医,我吉妹子可还好?”   瞥了一眼在使劲拖人的小墩子,童嘉民拱手回话:“世子夫人放心,安人寒气不重,药方已经给楚修撰了,好好调养便可。”   不是怀喜,费氏庆幸多问了这么一句:“有劳了。”童嘉民退后一步:“遇着即是有缘,下官顺便给小公子搭个脉。”   “不要不要。”杨宁非连忙松开他娘,双手紧抱着自己,撒腿往楚府里跑:“楚小婶,我来看您了。”   费氏呵呵笑着:“就他这劲儿,肯定没毛病。”   “世子夫人说的是,下官告退。”童嘉民转过身,就止不住发笑。他这是跟未来的永宁侯爷结下仇了。   咋咋呼呼的,楚陌背手立在正房门口,冷眼俯视停在台阶下的胖墩子:“你的规矩呢?”人不大声不小,估计边上蒙府都听着他来瞧楚小婶了。   杨宁非一本正经地回道:“掉了,等再过六个月,我满七岁了就会把它捡起来。”   “这是我府上,你要知礼。”   “邻里邻间的,咱们就不要那么多礼了。您中状元没摆宴,我都没怨言,还给你送你爱吃的樱桃果、芦枝。你也没回份礼给我。”   “我这有字帖,一会让你带回去。”   走来的费氏听着话了,但决定先让她儿子欢喜一阵:“你们能别堵在这门口吗?”手掌着儿子的后颈,带他上台阶。吉安看过太医开的药方,听到费氏的声,迎了出来。   “楚小婶,那童大夫给您开羊屎蛋一样的黑丸子,您可千万别用。”杨宁非每回生病不乐意喝药的时候,就想想那羊屎蛋。   吉安摸了摸他的小道髻,笑着道:“没有药丸子。”请费氏到榻边坐,给母子两倒上茶。   楚陌没回避,跟着进了屋,给辛语使了个眼色。辛语立时带着青雨、兰月退了出去。一见这情形,费氏心里一紧。自得了楚陌的提点,夫君就在严阵以待。信已经加急送往辽边了,不出意外回音这两天就会到。   南徽异动?夫君和她父兄都抱有怀疑,提前要军饷…辽边的军饷紧紧都能撑五个月,南徽怎么就不行了?   “西州的折子到了。”楚陌玩着挂在玉带上的小玉坠:“窦明岳上奏南徽境边骚动,地仓已空。”   费氏握拳:“窦明岳的话怎么能信?他女儿是良王的侧妃,还诞有子嗣。那本来就跟赵子鹤是一条心。”看着楚陌,她能想到的,这位不会想不到,关键在太子明不明?   “让世子养足精神吧,窦明岳的折子走过尚书省。”楚陌敛目:“杨瑜西是不是要回京了?”永宁侯府镇守辽边五十余年,都是世子留京城。   “之前是打算五月下旬抵京。”费氏说道:“现在可能会随侯爷的信一起回来。”瑜西只是个指挥使,他回京不谈什么私自不私自。   楚陌算计着时日,六月初杨瑜西与武英殿大学士萧家闺女成亲,成完亲待不久便要回辽边。背手低头在原地打着转,若这回事了,杨家还会镇守如果他是君王,咬了咬舌尖。   难得安静的杨宁非,一眼不眨地盯着楚陌,等着话。也不急,祖父说了他们家的男人不能是急性子。   杨家也危险…但好在皇帝快不行了。楚陌抬首望向他媳妇:“若南徽的异动真的有问题,也许杨家可以借此挪个窝。”   什么?费氏惊愣,楚陌说挪个窝?吉安苦笑,他可以不对着她说。   楚陌再道:“杨家在辽边待得太久了。”手指向上,“不会高兴的。”   南风军…费氏明白楚陌的意思了:“那北伐军呢?”   北伐军的兵符可是程隐太子亲手交到杨家的。杨家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就怕有负程隐太子的信任,有负于民。曾祖杨奕是死在关外,二十年前祖父杨廷严、叔祖杨廷义也是死在关外。杨家死在关外的,就没有一个能得全尸。漠、辽更是恨透了杨家男人。   “北伐军自有新的主帅。”楚陌已经在心里将事推演了一遍,转眼看向抿着小嘴的杨小爷:“不许将今日所闻外传。”   杨宁非双手捂住嘴,认真道:“一字不外漏。”他很清楚自家是干什么的,这是秘密军情,刀架脖上都不能说。   出楚府时,费氏已收敛好情绪,在她看北伐军、南风军没差,但于杨家男人就不一样了,可楚陌说得又十分在理。只意外的是,她夫君听了,却露了惊喜。   南风军向朝廷要军饷的事,京里有点底蕴的人家都听到风了,眼睛全盯着汪香胡同。杨家是一点动静都没。   四月初十的早朝,如楚陌所想,没人告病。张仲枯败了一月余的脸色终于见好了,面目沉重地站在文官之首。   皇帝等了几息,见没人出声,便抬手示意庞大福。庞大福抱着拂尘,扬起下巴唱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皇上,”兵部尚书吕峰骏出列:“臣有事要奏,日前南风军主帅,桂云总督赵子鹤以南徽边境有异动为由,向沣水、甘林提了三月军饷。可至今,兵部都没收到有关南徽边境异动的上报折子,臣以为这不合规。”   良王立时出列:“事急从宜,南徽边境确实有骚乱。西州的折子已经抵京了,儿臣以为还是尽快调集粮饷,以备战。”   “臣附议。”赵子鹤的胞弟赵子冉出列:“皇上,赵将军守卫南徽边境多年,对西疆、南夏知之甚深,多年来也从未提前向朝廷要过军饷。此回行为,必是因异动不寻常。”   杨凌南出列:“皇上,永宁侯府镇守辽边五十余年,历经鬼林山、逢旱口、狮子峰三次大战,从未提前向朝廷要军饷。臣以为赵将军当前该做的,是尽快探明南徽异动。待确定了,再谈军饷的事也不迟。”   “待确定就迟了。”赵子冉急说:“世子也知辽边五十余年起过三次大战,可南徽呢?除了三十年前西疆蛮夷引蝗虫入侵外,一直安宁得很。休养生息几十年,此回犯我大景必是倾巢而出,势要有所得。赵将军定是有所察觉,才立时着手备粮饷。”   良王接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理永宁侯世子该清楚。”   “赵将军已经提了三个月的粮饷了。”杨凌南背靠永宁侯府可不惧什么良王:“就算是现在开战,最多一月半,后继粮饷就会运抵南徽。没得这么着急的,除非他另有所图。”   “南方是有雨季的。”赵子冉双目一阴,咚一声跪到地上痛陈:“皇上,赵家自大景建国起,就一直为君为民镇守南徽,从不敢存一丝大意。开了海禁后,又扫近海倭寇。永宁侯世子一言实在令人寒心啊!”   “你不用在此寒心。”杨凌南眼眶都红了:“你赵家没历大战,没死过谁。我永宁侯府两任当家人死在关外,我叔祖连尸骨都凑不齐。为国为君为民,杨家男儿愿马革裹尸,肝脑涂地。”   兵部侍郎费晓遥,沉着一张与妹妹费晓晓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娃娃脸走出队列:“皇上,臣以为只有探明南徽异动,朝廷才可精准打算。”   “父皇,南徽离京几千里,即便是加急信件,天晴时来回都要八日。若真开战,前方战事紧急,后方粮饷再不继,无异于两头烧。”良王余光扫过杨凌南:“儿臣以为可以先调集粮饷,送往西州、沣水、甘林地仓。若无战事,那粮饷也可作明年的军饷。”   杨凌南嗤笑:“不知良王想调集多少军饷送往三省?”都战备了,肯定不会是每年的军饷数目。   “听你们吵了这么久了,朕头都疼。”   “臣等该死。”百官立时跪一地。   皇帝冷瞥了一眼良王,心里是失望透顶,就这还不死心。抬手让大臣们都起来,望向一脸淡漠的楚陌。见其又去提笔,嘴角一抽,他倒是记得认真。   “朕想听点不一样的,楚修撰,你来说说。”   闻言,张仲不由收紧两肩,他是真不想再与楚陌辩了。这人歪理邪说,百无禁忌。皇上也不忌讳,对楚陌像是亲缘后辈一般宽容。要不是清楚其出身,他都快以为楚陌是皇上遗落在外的龙子。   不止张仲,好几个大臣都紧了神。楚陌有些日子没在朝上出过声,皇上怎突然又点到他了?难道南徽边境异动真的有问题?   搁下才拿起的毛笔,楚陌拱手:“皇上,下臣去年进京抵达通州府码头时,因着太晚了,便携妻落脚在通州。京里宅子的管事就怕这一出,所以提前半月在一家客栈订了小院。”   他们在议南风军要军饷的事,这楚陌闲说什么?有大臣想打断,只偷瞄了一眼殿上,立时又打住。皇上听得正有味。   “下臣和内子到了客栈,才入小院,坐下还未喝上一杯茶,客栈的掌柜就急急寻来,说请下臣与内子移步客栈上房。小院要空出来,给南风军赵家女眷用。”   景易敛目,眼里滑过冷色。南风军…赵家?   楚陌露疑惑:“当时下臣就吃了一惊,南风军赵家?”淡而一笑,“本以为是客栈掌柜情急下的误言,还想着要纠正一下。只见掌柜九月的天,连连擦汗,下臣也就住了嘴。”   赵子冉、良王心颤颤,这楚陌到底凭什么?   “等入了京,一日两日,下臣发现‘口误’的不止客栈掌柜,全京城的百姓提织井胡同赵家,都叫南风军赵家。说西桦街海云阁,会讲那是南风军赵家开的。”   楚陌严肃道:“皇上,您该让户部算一算这些年运去西州、沣水、甘林的军饷有多少?也好问南风军赵家索要。”   “那都是百姓误言,我赵家从未承认,也无一人在外自称过南风军赵家。”赵子冉斥道:“楚陌,有些话可说但有些话说不得,还望你不要搬弄口舌,污忠臣良将。”   “忠臣…良将?”楚陌细细品味:“可下臣来京这么久,怎就没听谁提过北伐军永宁侯府?”转眼望向赵子冉,“你赵家是没承认过、自称过,但默认过。这种事情想否认太简单了,你赵家也在行。拉几个不值银钱的丫鬟推到街上,大斥一番,然后打死,保准京里再无百姓敢‘口误’。”   这是在讽刺赵家行事张狂吗?张仲悄悄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再针对他了。别说,楚陌刺起人来的那些话,听着还挺…痛快。   “那是丫鬟行事不端,污了主子名声,家嫂爱女心切才手狠了一回。”赵子冉背后已生汗,强扯出一丝笑意:“说来这事还要怪楚状元容颜太盛,勾得我家丫鬟都春心萌动了。”   楚陌蹙眉:“赵大人,这里是太和殿,皇上、太子都在呢,您刚那算是犯了欺君之罪。”   杨凌南决定了,回家再给儿子请个夫子,人就要多读点圣贤书。听听…这才多大会,楚陌已经把赵子冉绕得当朝犯下欺君之罪了。状元楼投花之事,满街的百姓可是亲眼见。   心一震,赵子冉硬着头皮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楚陌笑了:“赵大人别对着下臣,您向皇上、太子陈词。下臣也想知道刚‘句句属实’这四字,你再说一遍后,今日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宫门。”   皇帝老眼阴沉,好啊,有些东西是真当他人老昏聩了。   赵子冉埋首,不敢作声了。   楚陌这还没结束:“刚赵大人说赵家自大景建国起,就一直为君为民镇守南徽,从不敢存一丝大意。开了海禁后,又扫近海倭寇。言语之间尽是委屈、悲凉。下臣听之,亦难受得很。”看向静立着的朝中武将,摇了摇头,神情中不乏轻蔑。   “食君禄,忠君事。你们听了赵大人之言,竟还站得稳稳当当,真的都该死。下臣都替皇上难受,白花花的银两养了一群废物。”   杨凌南抢先跪到地上:“皇上,臣自请代赵将军镇守南徽。”墩子他娘昨儿回来说那一嘴,差点乐坏他。桂云那片海岸遍地黄金,瞧瞧赵家都富成什么样了?   “皇上,臣请命”   几乎是同时,几十武将全数跪地,谁不想手握兵权?可也得有机会啊。 第67章 庄子   “皇上, 临阵换将是大忌啊。”赵子冉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赵家镇守南徽,从未觉委屈…”   “不,赵家委屈。”费晓遥打断了赵子冉的话:“委屈地在京里东城开十二扇海云阁, 卖的全是舶来货,价格昂贵。每日里客量惊人, 只要进去的几乎没有空着手出。说你赵家靠着海禁,是日进斗金都丝毫不为过。”   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虎目都湿了:“皇上, 楚修撰骂得对极。朝廷养了臣这么多年,臣现虽已过壮年,但气力犹在, 实不敢再闲散下去。臣愿为皇上、大景血洒沙场, 马革裹尸。”   又一武将陈词:“皇上, 若让臣来镇守南徽, 别说提前向朝廷要军饷了, 每年臣都能少要一成军饷。”   “刚良王说先调度军饷到西州、沣水、甘林三省地仓。这糊弄谁呢?军饷到了那三省,就是赵子鹤的。”   “食君禄,忠君之事, 有何苦可言?赵家既然委屈、悲凉, 那就赶紧上交兵权,把屁股挪开。”   “对,赵子鹤若是无能查清南徽异动, 让臣去。臣定给皇上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么临阵换将, 还没打起来呢。”   很好,这才是武将该有的风貌。皇帝手指轻点着龙椅把上的龙头:“说起来…”一言起,殿下立时噤声,“朕是真的愧对永宁侯府。”   闻言, 杨凌南忙叩首:“皇上,永宁侯府忠君为国为民,从不觉苦。西北黄沙,边漠落日都是美景,杨家男儿此生惟愿为大景为皇上为百姓驱鞑虏至齐汉山外。”只可惜,三代永宁侯都未能做到。   皇帝抬手示意杨凌南起来:“朕记得有一年文毅回京,给老太君过生辰。老太君过完生辰,他立马又给自己过,就连才出生的孙儿都提前摆了周岁宴。”西北清苦,北漠、东辽又悍勇善战,骑兵强盛。可北伐军拿的军饷却是与南风军一般。   赵家在这叫苦连天,对上永宁侯府竟还敢呛声,哪来的底气、脸面?是他给的吗?不,是赵家心大了。   “皇上,杨家不苦。”杨凌南眼中闪烁着晶莹,这会不是体现男儿气概的时候,情绪得有所外露,跪下哽声道:“杨家的精铁马车出府,到哪百姓都自觉让路。为着这份敬意,杨家誓死捍卫辽边安宁。杨家…不苦。”   “起来吧。”皇帝老眼看向低垂着首的良王,冷哼一声,站起身甩袖:“退朝。”   还在想着什么时候出声顶两句永宁侯府的张仲,立时端正身姿跪地:“臣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就退朝了?怎觉得今儿的早朝尤其短暂,眨眼的工夫便结束了?   皇上离开后,过了足五息,百官才陆陆续续站起。景易回身看向面上轻松的张仲:“身子既然大好了,就尽早查一查‘丫鬟暗子’和流言的事。污名担久了,会洗不干净的。”   “太子殿下说的是,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现就等着证据证实。”张仲毫不避讳地瞥向紧锁眉头的赵子冉。这可是赵家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他。   “那就好。”景易又转过身拍了拍杨凌南的肩:“有日子没见老太君了,身子还康健吗?杨小爷最近怎么样,听楚修撰说他盯上楚府小园里的矮松了?”   杨凌南严肃着脸:“回太子殿下的话,老太君一切都好,犬子当不得殿下那般叫。”   “叫着玩的。”景易也是学了楚陌:“他摆周岁宴的时候,孤还失了一枚玉扣。”那小爷们才六个多月,手劲不小,眼神也好使。当日他是被父皇推去上份礼的。永宁侯府接二连三地摆宴,还是大摆上百桌,长了眼的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是送上厚礼,又折了全身上下最贵的玉扣。   说起玉扣…杨凌南也忍不住发笑,谁叫您那玉扣红彤彤的?心里酸涩,杨家有几年日子确实不好过。累得墩子他娘,现在谈到银钱两眼都发光。   “等得闲了,孤得去府上瞧瞧老太君。她老人家屋里的梨花酥,孤一直惦着。”景易余光瞥见楚陌已收拾笔墨,又与杨凌南叙了两句,便先一步离开了。   只他前脚走,赵子冉就堵住了楚陌的去路:“楚修撰,本官代家嫂、侄女向你道歉。也请你高抬贵手,放过赵家。赵家满门忠烈,口舌笨拙,一心只在守卫境边,实经不得你这般诬蔑。”   他在朝上说得已经很含蓄了。楚陌轻掀眼皮,看过三步外默不吭声的良王,回视赵子冉:“赵家满门忠烈,这是对‘满门忠烈’最大的羞辱。”   “你”   “海云阁何止日进斗金?”楚陌凤目一敛:“赵家若是坦荡,大可将海云阁的账本据实公开,让皇上、太子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评一评。”冷笑一声,接着道,“以权谋私都已经刻在脑门上了,你竟还在这叫嚣赵家满门忠烈,说你厚颜无耻都是轻的。”   赵子冉顶不住四方投来的目光,巍颤颤地指向楚陌大斥:“你放肆。”   “放肆的是你。”楚陌下望指着他的那根手指:“这里是太和殿,你都敢公然拦住我。那背地里呢,你赵家又想怎么对付我?皇上点我说话,我胆小不敢欺君,当是如何想如何说。   我说的有一句是假吗?你听之不自省,不想着改正不当行止,约束家人的嚣张,却在太和大殿当着群臣的面指责、恫吓我。这就是你赵家的态度?”   “楚修撰。”良王笑着上前:“赵大人也是被你之前在朝上说的那些话惊着了,一时失礼。”手拉过赵子冉,“你也别怪,类似的事情张首辅也亲历过,都大病了几回。”   围观的张仲不认了:“良王殿下,老臣借此机会再重申一遍,‘丫鬟暗子’与流言之事,老臣是被陷害。楚修撰也是无辜受老臣牵连。”蹙眉望向赵子冉,一脸的不认同。   “之前老臣才听楚修撰那些话,确实有气。但之后想想又觉甚是在理,虚心接受一切指责,加以改正。倒是赵大人,赵家问题就摆在东城西桦街上,却仍敢在太和殿大放厥词。你何止厚颜无耻,更是胆大包天。”   说得好!杨凌南虽然看张仲不顺眼,但今天得站他一回。   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抱着玉圭,默默地挪步到楚陌身后。张仲说得挺好听,他不虚心接受怎么办?皇帝都帮他“改正”了。书岳楼关了,吏部的权也分散了。没了这两样,张仲今天说话的语气…多硬气!   瞄了一眼比自个高半头的楚陌,这位是真的刚正,不做御史可惜了。但做御史,于他又是屈就。   楚陌眨了眨眼睛:“张首辅言过了,我虽是受你牵连,但人家会挑上我利用,肯定也是别有用心。”想到媳妇的话,又来了一嘴,“张首辅久居京城,府上肯定有熟悉的牙侩。下臣妻子身子弱,下臣想买一温泉庄子,大小不论,京郊、通州府、津州府都可。您能否帮着留意?”   站在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全呆了。这是就着张仲的话要厚礼,还是真心想张府介绍熟识的牙侩?   张家嫡系是久居城里,但旁系多是盘在京郊、通州府。至于津州府,那就绕不过津州骆氏了。一个温泉庄子而已,还大小不论,要的真不多。   张仲心里骂娘,连生死不知的骆斌云一块骂,都是他惹来的混账东西。面上和善,一个庄子啊,就这么给他是真不愿:“我回去问问。”   “那就多谢了。”楚陌装模作样地舒了一口气,越过赵子冉与良王,径直走向殿门。   大家正在兴头上,没想他就这么走了。杨凌南上前一步,手搭上赵子冉的肩:“帮我递句话给赵子鹤将军,他要是真撑不住,就辞了桂云总督的职。朝中武将个个都顶天立地,站着撒尿,不惧海上倭寇。”   “永宁侯世子说得对。”龙虎将军常威侠双手叉着腰:“老子宁愿死在倭寇刀下,也不愿安宁在府里窝着。”   “海云阁开着,金子流水似的往家里淌。境边异动,做主帅的不急着派探子去查,竟在情况未明下,就先提了三月军饷。要我看,皇上还是派京机卫圈了赵家为妙。”   听着这些话,赵子冉后背都湿透了。皇帝点楚陌说话,要的大概就是这个结果。好…好啊,不怪大哥说屈人之下,就得仰人鼻息。   良王不作声了,其实他在一拿到桂云来的密信时,便晓要军饷不容易。也去信桂云了,只尚未收到回复。今天…浓眉一紧,楚陌的话和众将领的反应,是重击在他心头。   大舅,但愿你没拿本王作棋子,不然…本王会翻脸不认人的。   出了太和殿,楚陌没走多远,就被小尺子拦下了。   “状元爷,太子殿下有请。”他也不知太子殿下怎这般喜欢和总不给好脸的楚小爷凑在一块?回回落嫌弃,殿下也不生气,屁股一调照样找他。不懂,真闹不懂!   楚陌心情不错,庶吉士选馆结束了,一时间他也寻不到旁的告假理由,去就去吧。到了清乾殿,太子正拿着本折子,倚在椅背上认真阅着。皇上在后殿歇息,小尺子也不唱报。   “来了?”景易将手里折子递向楚陌:“孤的人带回的密折,沣水布政使傅长径上告,说南风军自昌平二十六年七月起就改变了提取军饷的顺序。以前提军饷都是从沣水地仓开始,然后甘林,最后是西州。   但前年起就从西州开始了,接着沣水、甘林。傅长径说西州的地仓是三省最大最多的,按理若是从西州那提军饷,五个月后才会轮到沣水。可前年、去年仅三个月,西州的地仓便空了。”   楚陌快速看了遍折子,就递还给太子:“赵子鹤是早就在储军饷了。”一个兵卒一顿少吃两口,都能累下不少粮。常年蓄积,那就是个极巨的数目。   让小尺子先把折子搬开,景易拿来大景地舆图平铺到案上,招楚陌到近前:“孤现在最担心的是辽边。”手指南徽,“赵子鹤若真要造反,肯定会将南夏、西疆撸顺。不然谋逆就是给一帮子蛮夷谋的。”   楚陌认同太子所言,细观南徽、桂云一带。宫里的地舆图比他家里的那张要细致许多,山水平原画得都非常仔细,手点西州:“相比沣水、甘林,西州的地势要高一些。”   “是。”景易听出音了:“孤也觉赵子鹤改变提取军饷的地方顺序,极有可能是把粮囤积到了西州。”   把“极有可能”去掉吧,楚陌摸起地舆图:“太子殿下,您这还有吗?予下臣一张。”   “陌啊,咱们正谈十万火急的大事。”景易手将地舆图牢牢摁在案上,生怕事没说出个一二,地舆图就没了。这位可真没拿自个当外人,刚在太和殿还向张仲要庄子?   他怎么敢?也就张仲身子好,要换一个差不多岁数的早被气死了。   楚陌眼睛不离地舆图:“太子殿下,下臣问您,如果赵子鹤真的造反了,您打算拿南风军如何?”   一言问到底子了,景易最近都在思虑这个问题:“总不能全杀了。”   “三十万兵丁呢,又都是大景男儿,怎么能杀呢?”楚陌手指一步一步走到京城,点在东城汪香胡同的位置:“不能杀,那就镇。擒贼擒王,逮了赵子鹤,大景谁能镇得住被赵家练了五十余年的兵?”   永宁侯府,景易紧敛双目,还必须得永宁侯杨文毅才行:“可北伐军呢?”辽边情况肯定不对,杨文毅分身乏术。   楚陌弯唇笑之:“朝中真的无像样的武将了吗?”抬眼回视太子,“您心里乐意杨家还在辽边待着?”他不信。   两人对视几息,景易蓦然笑开。曾伯祖到底是怎么教的善之,他怎就没这个福气让他老人家领几天?听庞大福说,曾伯祖为了楚陌在楚田镇停留了近十五年。   神色一收,他也不屑说谎:“孤确实不愿。不止杨家,任何一个武将领北伐军、南风军过二十年,孤都不喜。”   还不笨。楚陌开始卷案上的地舆图:“太子殿下英明。设想一下,赵子鹤要造反,他最想解决的是什么?”   “永宁侯府和北伐军。”景易心怦怦跳着。   楚陌拨开太子还摁着的手:“那就如他愿,引君入瓮。”   “再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景易喜欢和楚陌谈政事,因为能谈到一块:“这张地舆图送你了。”   将来…他应该用得上。   “下臣多谢太子殿下。”事已谈完,楚陌告辞。   “你就不能在这多留一会?”景易也不知他来去匆匆是为何:“孤用的膳可比你们殿试那日味道好,你也留下来尝尝。”   楚陌脚下没停:“下臣有些日子没在翰林院待了,现庶吉士选馆结束了,也该去点个卯。”   “不会是又想告假吧?”理由景易都给想好了,回家等张仲送庄子给他。接了庄子,还能再告一天假,陪娘子去看看张仲送的庄子。   “暂时不会再告假。”楚陌脚下一顿,回过头:“既然想请君入瓮,下臣觉皇上倒是可以休息些时日。”皇上不倒,赵家、良王、雍王,还有继后生的九皇子,怎么会更加大胆起来?   他们不大胆,背后的势力就不会全显出来。   景易有点认同父皇对曾伯祖的猜疑了。父皇疑曾伯祖是个能掐会算的半仙。依他看,楚陌也差不离了。刚父皇还说到临了了,想歇一歇,清静清静。   等人走远,转身往后殿去。   庞大福已经将前殿讲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皇帝。皇帝倚坐在榻上,正在思虑楚陌所言的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父皇。”景易自搬了个凳子坐到榻边,戏言道:“要楚陌是您所出,您该高兴了。”   轻哼一声,皇帝可不敢想:“朕怕君王不早朝。”也是家里欠了景程隐的。他嘴不吃皇家粮,送个徒弟来吃,还拖家带口地吃。   景易乐了:“也是。”笑过之后,面上凝重。请君入瓮,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办起来何其难?这是在拿大景江山和万千百姓的命作赌,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小七。”皇帝敛目:“你知道吗?大景的江山有六分是你曾伯祖打下的。”他们这一脉能坐拥江山,全是因安分。   因为安分,故没有参与杀害景程隐妻儿的事。得江山后,更是谨遵圣祖遗诏,不得扰方圆修禅。几十年了,京里许多人家都以为景程隐该坐化了,但他却清楚那个程隐太子还活着。   景易读过景氏宗谱,自是晓得:“传言正同大师之所以会收曾伯祖为徒,是因其乃将星。”   “亦是帝星。”只帝星太痴。皇帝长吐一口气:“北伐军是景程隐组建的,前不久他又去看过。”   “楚陌吗?”景易明白父皇的意思了。   “嗯。”   楚陌先是将地舆图送回了府里,用了午膳才往翰林院。今日是庶吉士入翰林院的第一天,未等缓过劲儿,就听闻朝上又出了大事,不过这回事不在张家了。   詹云和无视周遭的目光,跟着侍读张雪阳理着经籍。楚陌在朝上的大胆言论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这个内侄女婿,怎可能逃过被指指点点?   选馆结束,又有一群庶吉士分担事务,谈宜田和江崇清终于过上了他们想要的日子。看书读批注,手边再有一杯清香宁人的茶。坐久了,还可以出去走动片刻,伸展一下发僵的腰背。   楚陌来时,两人正站在檐下偷闲。见着楚修撰,谈宜田激动极了,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一把抓住楚陌的手:“我和崇清后天就要回乡了,正商量着晚上去你家吃饭…”   “我家没你们的饭。”楚陌抽回被紧抓着的手,拿出帕子擦了擦,这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见他如此,谈宜田手捂上了心头:“你这是做什,挺伤人的。”刚出恭后,他才洗的手。   “善之,你几时回乡?”江崇清走到谈宜田身旁,下望了一眼两人的手。不怪楚陌擦手。谈宜田的手单独来看,还算修长,可摆在楚陌手旁,就显的…糙。   “快了,”等张仲把庄子送来,他带安安去看过后,他们就启程。   谈宜田闻之不禁挑眉:“你走得了?”他今儿才在朝上把南风军赵家给得罪死了。不出意外,最近朝上肯定吵闹得很。他一走了之?   三月后…回来?   “我这是照例回乡祭祖,又不是告假。”楚陌抬眼看向门口,詹云和朝他一颔首,然后走开了。   好吧,他们都不是楚陌,不懂其所想也是正常。谈宜田抬手小心地戳了戳楚陌的臂膀:“晚上我做东,请你和崇清去丰鲜楼吃烤羊。”   “不去。”楚陌绕过两人。江崇清转身跟上:“那等祭祖回来,我让内子下帖子予你娘子。你们两口子一道来我府上坐坐,品一品我祖父封了二十余年的桃花酿。”   楚陌没见过江崇清妻子,但知江崇清成婚三年,没妾室、通房。与安安一起,他倒是可以考虑。来京许久,安安走动的也就前头永宁侯世子夫人。   “好。”   明白了,谈宜田算是看透楚陌了,紧跟两步:“那到时我也下帖子…”   “你就免了。”楚陌还没忘记他有两妾室的事。   “到我这怎么就免了?我娘子温贤大度,知书达礼,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相夫教子…”   “还给你相了两妾室。”楚陌嘴角一勾,谈宜田膝下已有两嫡子,安安不需要结交大度的女子。   见谈宜田哑口,江崇清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向别处。依谈宜田的性子,妾室应不是他主动要抬。   症结在这?谈宜田看了看江崇清,再想想楚陌往家跑的那步子。唉…自家娘子确实被老丈母娘教得有点太…迂了。怀头胎那会,他正高兴,老丈母娘来了一趟,没过几天娘子就提出给他抬妾。   抬妾还一碗水端平,从她带来的丫鬟里挑一个,再从伺候他的丫鬟里挑一个。把他娘气得半月没理她。   怀小二子的时候,他娘都不让老丈母娘上门。不然今天,他屋里可就不止两个妾了。   “那就等个一年半载。现在也不用像以前那般苦读了,正好有空,我努努力把我娘子的性子掰一掰。”好在这些年他劲头全在读书上了,少在后院。要是闹出一两庶子女,估计这俩都能嫌弃死他。   张开双手看了看,现在想楚陌擦手又觉应当。谈宜田表示理解,传递关系嘛。他碰了楚陌,就等于他的妾室间接碰了楚陌。抬首看一步跨进门的大高个,此人有病,病还很重。   但他喜欢。在早朝上说的那些话…全是他想说又不敢说的,太痛快了。   点了卯,才坐下。楚陌就见朱正倾来,叫走了詹云和。他是一点都不在意,但有人以为他会在意。十多位庶吉士连带着几个侍读、侍讲,不约而同地瞟向他。   江崇清递了罐江南才来的新茶给楚陌:“尝尝,自家山上采摘的芽头。”   这个楚陌倒是喜欢,接了道了声谢。   也不知朱正倾与詹云和说了什么,反正直到傍晚下值,詹云和都没与楚陌话一句。看那冷淡的神情,大有要割裂的意思。楚陌是下值了照常往家。   家里,吉安正拿着张家管事才送来的契书发呆。一个两百亩大的温泉小庄子,就在京郊,价值三千两银。   方管事说了,他知道这小庄子。虽然只有两百亩大,但温泉眼不小,庄子上建的全是暖棚、暖房。按那一片的价来,该不下于五千两银。   那这到底算是送还是卖?吉安笑得嗤嗤的,半卖半送吧。现在就等楚大老爷回来看过后,给银子了。   回到府里,还没进二门,方管事便把事跟楚陌说了。楚陌是没想到张仲手脚这么利索:“有提什么时候交银吗?”   “没有,张府管事塞了契书,丢下一句三千两银,便驾着马车跑了。”   抬手示意方管事去忙别的,楚陌入了二门。吉安迎上去,摆了摆手里的契书:“张仲是怕了你了。”   拿过契书翻来覆去瞧了几遍,楚陌弯唇:“就说京郊的庄子没那么贵,果然还是张首辅实诚。”   挽着他往回,吉安这还有一事呢:“三哥下午来了一趟,说吏部那给他安排到南延闳卫府下的晋华县做县令。地方不错,三日后便要回乡了。”   楚陌不意外:“进士总共八十人,除去三鼎甲、庶吉士,剩下六十。六部又进了四十三位,三哥运气不错。”要是等到明年恩科,南方丰泽地就轮不到他了。   “说回去就准备给信旻相看,若是有可能,最好是在他赴任前定下亲事。”吉安稍用力捏了捏楚陌的臂膀,最叫她意外的是,她三哥首先要相看的那位闺秀。   谭東的闺女!吉欣然的梦魇。   “怎么了?”   吉安瘪嘴摇了摇头:“没事,就是突然发现命数二字真的是玄之又玄。”   在提到谭家闺女的时候,她问了一嘴,吉欣然知不知道?吉彦在她面前,也难得敞开了一回心怀。种因得果,吉欣然先前胡作,叫吉彦失望透顶,再不想其掺和家中事。   所以吉欣然还不知道吉彦的心思。   她到底没见过真实的谭家闺女,也不好做评说。信旻那孩子挺好的,但愿能摊上个好媳妇。   “就像你跟我。”楚陌笑得甜蜜:“我三次去迟陵县,三次遇见你。”   “三次?”吉安诧异:“除了县郊庄子那次,还有两次吗?”   楚陌鼓嘴,他好像失言了。 第68章 密折   “你还藏着别的小秘密呢?”吉安把楚陌的脸掰过来, 一脸兴味地盯着,柔声细语地问:“要不要跟我分享一下?”三次都遇见她,看来后河口他真的是“自愿”跳下去的。   看媳妇这样, 楚陌发出傻笑:“呵呵…有两次见着,你正对着别人, 没注意到我。”   这话说的,吉安捏了捏他好看的下巴, 手感还真不错,问话的声音更温柔了:“那在哪呀?您这般盛颜,妾身竟然无视了您, 真是不该。”   怪声怪气, 楚陌一把将人横抱起, 笑着道:“这是为夫的小秘密, 不能在外说。我们找个隐秘的地方, 详细说。”   “成什么样子,快放我下来。”吉安勾着他脖颈想拗起,楚陌快走, 三两步进了正房。   吉安拉着他的一只耳朵:“别想糊弄过去, 你今天要如实招来。快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大人,您要上酷刑吗?”入了内室, 楚陌将她放到床上,踢了靴子立马覆上, 嘴杵到她耳边:“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初九迟陵县千秀绣坊门口。你抱着个男童在笑,笑得可暖了。就是那一笑,叫我失了魂。”   耳边痒痒热热, 吉安抱着他,细细回想:“你那次没去书岳楼。”   “我本来就没要去书岳楼。”楚陌亲了亲媳妇的鬓:“你刚说错了,你该是见过我两次。除了小庄子里那次,还有一次在十三园七号院外。”   吉安点了点脑袋:“对,那次是娘才跟黄氏吵过。你是不是听到声了?”   “没有,但从你们的神色里能看出来不愉快。”温香软玉在身下,楚陌气息愈来愈重,声音渐渐暗哑:“我们过两天去瞧瞧庄子,要是合意,就让方管事把三千两银送去张府。”   一把抓住他解她扣子的手,吉安还有疑惑呢:“你是不是在县学红枫林也见过我?”回门时,这位大老爷特地带她去红枫林转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她和辛语带欣欣拉臭的地儿。   现在想想,该不是巧合,毕竟那天他就在十三园。刚他也说了,来迟陵县三次,三次都遇到了她。   他说的可不是见过她三次。   楚陌身子一塌,将重量全压在了媳妇身上,闷笑着道:“小肥丫吃得有点好。”   臭烘烘的粑粑。吉安笑得两眼弯弯,拍打了一下丈夫:“你还看了?”   “没看,我在下风口。”楚陌没好说的是,那日他还想捡便宜的,结果辛语那丫头…坏了他的心情。   吉安侧首往里:“我警告你啊,这事除了你我辛语,不许再有第五个人知道。咱们家欣欣六岁了,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欣她小姑,请安心。陌记着她的恩呢?”楚陌严肃道:“说起来,小肥丫也算是我们夫妻的大媒人。虽然之后的几回相会,她杵着有点碍事,但胜在好贿赂。”   “什么小肥丫?”吉安扯了下楚陌的耳朵:“你这姑父,能不能给可爱又乖巧的小侄女取个好听的号儿?”   大摇脑袋,楚陌的手又不规矩起来了,嘟嘟囔囔道:“好听的小名都留着给咱们的小后代。”   “要吃晚饭了,回来官服也不脱嗯”   “我现在就想吃。”   翌日,文武百官个个整装待阵,南风军要军饷的事还没个结果,今日必是又一番论战。昨天错过机会没插上嘴的官员,就等着在早朝上来两句,好叫皇上别忘了他们这些人。   左看右看,这都快卯时了,杨凌南都没寻找楚陌。人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想想摇了摇头,不可能,赵子鹤不在京里,就赵子冉那外强中干的货不敢妄动。   况且楚陌也不乱跑,下值便回府。一月前,他都给府卫交代过了,让他们关照着点小楚府。汪香胡同就那么大点地方,小楚府前头是永宁侯府,后头是定国公府顾家,左边是吏部尚书蒙老家。   贼都不敢往这摸。   损失了处小庄子,张仲难受了一夜。但却是真心希望,楚陌就此打住,别再盯着他了。他是看出来了,那小子不是皇帝亲子,就是背后还有谁撑着。不然皇帝和太子不可能突然这么亲近一个…从小旮旯里蹦出来的田家子。   长姐说什楚家底子有几十万两银。皇上、太子是楚家那几十万两银能收买的吗?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清楚对方什么底的时候,他们还是安生点。当然也只是忍耐一时,日子久了,是狐狸总会有露尾巴的一天。老眼又转过一圈,心里不禁冷哼。挺会恃宠而骄,都这会了人还没来。   这是在找死。在张、赵两家事上,君心难测四字血淋淋的。   卯时一到,鼓声雷雷,宫门开。不少大臣都发现,楚陌没来,不屑的有,有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也有以为他告假了。直至在太和殿左等右等等不来皇帝、太子,众人神色凝重了起来。   辰时初,御前首领太监庞大福到:“皇上龙体不适,今日休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仲心紧,他要重新评估楚陌了。不止他,满朝文武此刻都在想没现身的状元爷,他是早知道了这回事才没来吗?   楚陌不简单!良王、雍王几个皇子脸色都不好,父皇欲休朝,他们不知。太子知,在情理中,但楚陌?   不简单的楚陌这会才到翰林院。在辰时见着楚修撰出现在翰林院,那还是多少天以前…谈宜田掐着指头算计着:“你没去早朝?”   “没。”楚陌面上冷漠,心情很不好。昨夜他抱着媳妇睡得正香时,忽来一声熟悉的鹰叫。他翻了身,捂住媳妇的耳朵继续睡。可那鹰就跟是老和尚附身一样,竟落在后窗上,拍窗棂。   一封信上千字,总结下来就一点:趁着年轻力壮有闲空,赶紧生几个娃娃。有闲空?哼…老和尚不会真以为他会为了景家的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   朝后一仰,拿了昨天才翻到的地域志接着看。他姓楚,又不姓景。朱正倾匆忙忙赶回翰林院,见满朝文武在想的那位正悠闲地看书喝茶,心头的郁气蹭蹭上涨。   大学士是去上朝了,但好像…情况不太乐观。江崇清眼睫下落,等等吧,最多一个时辰风就能吹到翰林院。   在誊抄经籍的詹云和,见了这一幕,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如老师所言,楚陌真的是太…目中无人了。之前未入翰林院时,听着外头的传言,他总觉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却是远不及一二。   怎么说老师也是翰林院大学士,楚陌不该如此不敬。狂妄自大,他知不知道如此会招来多少厌恶?老师让自己远着点,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瞪了那人一会,得不到回应,朱正倾嗤笑一声,甩袖往里间去。他倒要看看楚陌能嚣张到几时?   楚陌翻着书页,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好似未发现朱正倾回来一般。   不一会,一个侍读学士出去透气,半刻后再回来,看楚陌的眼神变了。谈宜田注视着,寻了机也出去绕了一圈,回来同了那侍读学士。在经过楚陌书案时,见他杯里茶快到底了,还故作哈腰,殷勤地给他续上:“慢用…楚修撰有事吩咐一声。”   “怎么回事?”江崇清拉着谈宜田到身边坐。   谈宜田凑到他耳边:“不得了了,今早皇上龙体抱恙,休朝了。”立时间,江崇清就了然了,与谈宜田一并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楚…爷。朱正倾去上朝了,今日东午门那的鼓照常敲响,但楚陌没去。   楚爷是知道皇上龙体抱恙,这可是非一般的近臣   “良王和雍王他们都不知道。”谈宜田又补充了一句:“上上下下就太子爷和他没到。”小楚爷厉害,他们拍马难及。   吞咽了下,江崇清决定重来一遍,皇上龙体抱恙这事,可是非一般的儿子能知道的。楚爷,他江崇清敬了。怪不得朱正倾气得两眼鼓得跟田鸡似的,也没敢吭一声。   “这么一来,南风军要军饷的事…不就搁着了?”   搁着就搁着呗。谈宜田撇了撇嘴,朝廷就是不发军饷,赵家凭着海运都能把南风军养得肥肥的。也不晓怎么想的,竟敢提前向朝廷要军饷?   赵子鹤不会真的以为皇上会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现在可美了,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愧对永宁侯府。赵家呢?被楚爷摁在地上碾了又碾,直接把百官眼红但又不敢说的海云阁点出。   他给看过了,用不了多久,海云阁…可能要换主子了。海禁开了是为国为民,不是为了饱谁的私囊。赵子冉讲赵子鹤领军扫海上倭寇,这本就是南风军分内的事。不然朝廷每年下拨那么多军饷,是白养他们的吗?   赵家委屈、悲凉?他们是把南风军真的当自个家里的私兵了?   轻抿一口茶,江崇清目光仍在楚陌身上。赵家张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目前的情况来断,赵子鹤未必没有那野心,但…能成事吗?   不屑笑之,不是他看不起赵子鹤。永宁侯府有那能力,但赵子鹤没。南边太久没打仗了,南风军的实力是肯定不及北伐军。祖父说,北地觊觎中原富饶近千年了,不管是哪位称王,都会妄图南下,但屡屡被挡在北望山岭外。   中原人虽多不及北地人强壮,但通经史善谋略,几乎朝朝代代出生不畏死的名将。   只名将也多没好下场。悲哉!赵子鹤当学张仲,该断臂时丝毫不含糊。   京里暗地早就在传,皇帝身子不好了。休朝头天,各家还安稳,可第二天第三天…连着休朝七日,外界风声起。   几个王爷天天往宫里跑,东城弥漫着不寻常的味道,变得异常安静。外界才起的风声,在一夜之间消散了,诸多眼睛盯着汪香胡同小楚府。   张仲送来的庄子,楚陌带吉安去看过了。除了小点,旁的都很好。两口子没犹豫,着方管事把银子送去张家。这一出,倒是闹得张仲失神了好一会。契书都给了,他以为银子是别想了。   结果…姓楚的小子心机真深。给了银子,他那小庄子就是卖了,不存在什么半卖半送。他跟楚陌在庄子这事上银货两讫。   一桩亏本买卖。   四月十九,一道圣旨降下,太子代理朝政。各家才接着消息,就闻楚陌被招进宫了,立时紧神。   清乾殿里,景易气得血丝都爬上了眼珠子,咬牙切齿骂道:“混账,他竟敢如此妄为,简直罪该万死。”   看完暗卫送进京的密信,楚陌只觉他媳妇真聪明。虽然这事他早有预料,但…安安是个内宅女子。将密信交于等在一旁的小尺子,敛下眼睫:“杨瑜西抵京几天了,也带回了永宁侯的信。”   永宁侯杨文毅让儿子必须咬住赵家,北伐军的军饷决不能少一粒。   “屠了三个村子,楚陌,”景易心太疼了,定在案上的拳都在颤:“朝廷用从百姓那收来的税银…养的南风军,竟伪装成蛮夷屠尽了三个村子。三千多个百姓…死在了自己辛苦养着的军队手里。他…罪该万死!”   楚陌轻眨眼:“您该庆幸,赵子鹤没放蛮夷进来烧杀抢掠。”为了要军饷,南徽事端必须闹大。皇帝的暗卫营也确实厉害,只用了两天就将密信送达了京城,比赵子鹤的八百里加急早了近一天。   强自压下愤怒,景易紧抿嘴,这口气…真苦真的难以下咽。不多会,心绪归于平静,他转过身看向楚陌:“你什么时候动身回乡?”   “后天下午的官船。”楚陌知道太子的意思,他先前那一着效用就在后日。明天一过,后天他启程离京,会叫京里很多盯着他的人都以为皇上还能撑。   景易点了点头:“很好。”抬手握住他肩头,“你说明天孤这军饷是放还是不放?”   “蛮夷都屠了三个村了,您不放军饷。那不过五日,天下百姓都知太子无德。”楚陌抬眼直视太子:“您知道海云阁每日进项几多吗?”   眼神一动,景易一双长眉慢慢耷拉下:“善之啊,听说你家底很厚,咱两都这么亲近了,你能不能借我百八十万两白银?”   “下臣也穷。”楚陌说得一本正经:“下臣全身上下翻个底儿朝天,都凑不齐三铜子。”   “那可怎么整?南徽境边还等着军饷呢。”景易哭丧着脸,等着楚陌的话。突然发现,曾伯祖给楚陌取的这字,真的是太昧良心了。   楚陌轻叹一声:“您召赵大人进宫问问吧。下臣觉赵家那境况,别说百八十万两白银了,就是黄金,他家也掏的出。”   “那要是他跟你一样,也说穷呢?”景易眸底寒冽。   楚陌粲然一笑:“那您就问问他海云阁赚的银钱都去哪了?他若不给您几个合理的解释,您就好圈围赵家了,并且令赵子鹤回京。”   神色一收,景易深吸气,微眯双目:“要军饷是吗?孤给,但不会从国库出。”当然给出去,能不能安全运抵南方,他就不保证了。   返身看了眼殿外,楚陌道:“下臣该回府了,杨小爷夫子生病了,近日他闲着没事天天往下臣府里跑。还讨巧卖乖,想跟我们一道去陕东玩一圈。”   “让杨小爷代孤向杨瑜西道句好。”景易难得没拦楚陌,提笔在一空册上疾书,写完盖上他父皇的私章,将册递予等着的楚陌。   收好册子,楚陌拱手:“下臣告退。”   “退吧。”   闭目沉凝,静立许久。景易蓦然嗤笑,幽幽言道:“孤也会玩自导自演这一出。”抬起右手,小尺子立马上前。   “后日善之就回乡了,孤也没什好给他的。去库房挑些缎子、玉器,你亲送去他府上。”   “是。”   “再看看有什新鲜的果子下来,也给他送去一些。”   “是。”   杨宁非在小楚府赖了近两个时辰,他娘都没来找他。直到楚陌回来,把他拎着送出楚府,小爷才不甘不愿地回了家。   那一进后院,不甘不愿的劲儿全没了,撒腿就往他曾祖母的松宁堂跑,两短胳膊还紧紧抱着胸。一气跑到松宁堂,冲进堂屋就想投入曾祖母的怀抱。只都到跟前了,人一下被拎起,就跟刚才楚小叔拎的一样一样。   “快放我下来,二叔。”   费氏上去就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能冲撞老太君,你这耳朵长了跟没长一样。”撕了下肥耳朵,扯开他还紧抱着的两手,两指探入襟口,触及一硬纸壳,神色一凛。   见状,皮子黝黑的杨瑜西立马放下大侄儿。就连坐在榻上满头苍发的老太君也赶紧站起身。两脚踏地的杨宁非掩不住兴奋,压着声说:“是密旨,我带回的是密旨。有印,我看过。不是楚小叔的信儿。”   屋内伺候的几个老嬷嬷,不用叫,默默地退出堂屋,关上门窗,留意四周。   后头楚府大门都关上了,小书房里,楚陌带着吉安在看地舆图。太子要杨瑜西劫南风军军饷,没给兵卒。而杨家也不养兵,杨瑜西唯一可用的就是从北伐军退下的那些老兵残卒。   杨家日子紧巴,也就紧巴在这上。很多老了残了的兵,无家可归,都是杨家在养。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杨家送他们终老。   吉安的眼睛跟着楚陌的手指走:“粮食肯定都是从各地的地仓走,你们是打算一批一批来?”   摇了摇头,楚陌手点京城:“太子准备哭穷,向赵家借银。然后拖真金白银从京城走,下江南买粮。”   懂了,吉安敛目:“他们要劫的是银。”   不止如此,太子要的是杨瑜西将事做得无声无息,然后顶了运送金银的人下江南。一路将金银兑成金银票,到江南扮成商队,去西州,找赵子鹤屯粮的地方。若是能找到,就劫…运往辽边。找不到,就拿银买粮送往辽边。楚陌划着线,偶有停顿。   终于明白太子为何会喜欢楚陌了。吉安轻吐一口气,他们就是一类人。这军饷之前还说不给,现在又突然给了,君心难测一点不假。   “要杀官差?”   “有户部、兵部几家咬着,争议的过程中太子肯定会有诸多‘妥协’。”楚陌揽住媳妇:“到最后,押送金银的人,绝不是太子的人。想劫这笔金银的,也不止一家,其中就包括赵家。”   鹿死谁手,各看本事了。吉安不太懂那个位置到底有什好,头在楚陌下颚处顶了顶:“你给我好好的,闹闹我可以,但请您别往天顶上闹。我胆子比较小,经不住吓。”   “怎么闹你都可以吗?”楚陌将人拉到身前抱住,下巴搁在她肩上。   吉安想到最近这人越来越疯,赶紧又加上一句:“在我的承受范围内。”这个比较抽象,完全看她心情。   想糊弄他,楚陌轻晃着怀里人,学她撒娇时的调子:“能不能具体一点?”   打了一个激灵,吉安乐了:“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扭仰头在他脸上嘬了一口,抬手擦了擦,这人皮子真是绝了。也没见他擦脂膏,但在这京里,竟一点不干。春夏秋冬,完全一个样,细滑紧致。   哼唧两声,楚陌哭腔来了:“我娘子说我不正常。”   吉安脑袋一耷拉,装死。   “娘子,你怎么了?”楚陌佯装紧张:“是不是太累了,为夫送你去床上歇息。”   “不要,”吉安立马睁开眼睛,挣脱他的怀跑出小书房。大白天的,能让她安生点吗?总这么来,她在丫鬟面前都快抬不起头了。绕过摆屏,差点跟迎面来的辛语撞上。才刹住脚,就瞥见一圆脸小公公领着一群宫人站在堂屋外。   楚陌追出来,从后圈住她,两眼望向屋外盯着的那些人。辛语就喜欢看两位主笑闹,这表示感情深。   “严肃点。”吉安扯下圈着她的臂膀,将楚大老爷拉到身前:“走,去接赏。”幸亏,真是的幸亏刚她没由着他胡闹。   小尺子有些遗憾,也许他再晚来半刻,状元娘子就被状元爷抓回内室去了,目光下落,看向状元爷的腿脚。今日…这两不太利索呀。   “楚修撰,太子爷体恤您这些日子的辛苦,特让奴才给您送些礼来。都不是什贵重的东西,您也别嫌弃,太子爷…手头也紧巴。”   “咳咳…”吉安呛了一口,这就开始哭穷了。   绫罗绸缎七八匹,玉器首饰两小盒,还拿了一大盒绢花充数。楚陌拱手谢过,太子是把“穷”摆到明面上了。   “太子殿下知道您喜吃瓜果,也让奴才给您挑了两筐。您和安人带着在船上吃,再好不过了。”   吉安屈膝:“多谢太子殿下赏。”   揣上赏银,小尺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也不知他走了之后,状元爷还抓不抓小娘子了?这不上不下的,要他回去怎么跟太子爷交代? 第69章 借银   “真的, 奴才看得真真的,楚修撰在家生龙活虎的,跟在翰林院完全是两个人。小娘子都被他闹得脸红似火。奴才一群人瞪着眼睛在看, 楚修撰也不羞,还圈着小娘子呢。”   景易坐在太师椅上, 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晦暗,心里像是堵了一大口淤血。三千余条人命…现在他一闭眼, 脑中呈出的都是尸横遍野的惨况。他无颜面对他们,愧疚不已。赵子鹤啊…你说孤该将你碎尸万段,还是应灭你九族, 来祭这三千余条无辜亡灵?   见太子爷眼睛泪湿了, 小尺子也难受得很, 原还想说些有趣的事来让殿下缓一缓, 现在还是别再继续了。   “奴才一会去因华殿上些香火祭奠祭奠他们。”   景易抹了把眼睛, 自嘲道:“之前孤还担心自个会活到曾伯祖那岁数,如今却觉甚是可笑。”抬手竖指歪向南,“不用多, 像今儿报上来的事再来两起, 孤能折一半寿。”   “殿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小尺子跪到地上:“满朝文武似了那位的…”   “也不少。”景易舔了舔发干的唇,深吐一口郁气。此事他还没去禀给父皇。到这境地了,父皇能受得住吗?最后几个月了, 他是真的想他老人家平平静静的,可总有人不让他如愿。   只现在若不上禀, 明日赵子鹤的八百里加急一到…还是瞒不住。迟疑再三,终景易站起了身,踱步向后殿。   清乾殿寝殿,身着黄色寝衣的皇帝正盘坐在龙床上, 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一块被血浸透的帕子,老眼昏黄但却不显浑浊。御前首领太监跪伏在地上,神情冷肃。   景易走进一见这情形便知事他已经知道了,缓步上前,到龙床边跪下:“儿子无能,让您失望了。”   久久皇帝才眨了下眼睛,轻摇首:“与你无关,是朕养大的虎。”三千余条人命…二十年前大景与东辽狮子口一役亦不过死伤一万四千八百三十七兵士。这叫他如何忍得?   “小七,答应朕别让赵子鹤好死,所有参与屠村的兵士一个不留。朕…容不得。”   景易目光变得坚毅,叩下首去。   “强兵是为攘外安内,没想到有一天刀口却朝向了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朕有罪啊…”皇帝闭目,眼角溢出点点浊泪。   夜半,更夫才打过三更,永宁侯府倒夜香的马车如常自后门驶出,汪香胡同静悄悄的。赶车的老汉像往日一样,戴着斗笠,目光沉沉,右腿裤脚下露出半截木杆,竹枝轻巧地打着马,不急不慢地出了东城。   经过一拐角时,有黑影自马车底滚出。马车轻轻一晃,赶车人似毫无察觉,依旧轻打马。   休朝了九日,今儿朝臣们重集东午门外,一个个不时地往后望,那个位置还空着…太子代理朝政、监国,那人不会不知道。一刻过去,这都寅正了,怎还没来?   看过密旨的杨凌南,眼下犯青。墩子他二叔已经离府,这个点该是已经出京城了。突然同意下拨军饷,太子在密旨上没明说,但肯定是出大事了。回头看了一眼楚陌的位置…人还没来。   寅时末了,再有一刻,宫门该开了,那位…来了。他往那空位上一站,百官都松了一口气,今日不会休朝了。   不一会鼓声响起。大臣们听着这威严的咚咚声,竟隐隐有些兴奋。看着宫门一点一点地打开,有几个老臣眼里都泛泪光。站在队列最后的楚陌,见各人都端正身姿,心里在想着这次回乡,带媳妇去迟陵县住多少天?   一个月够吗?然后把岳父岳母请到楚田镇再过一个月。上回韩芸娘死的时候,他没空招待他们,颇为遗憾,这回得好好弥补。要不要带上小肥丫?安安很喜欢小肥丫,他也觉小肥丫挺懂事的。   进到太和殿,楚陌还在犹豫。带上小肥丫,就得把二哥二嫂也带着,不然晚上她再不敢一个人睡,缠着安安…那他不是就得一个人睡?   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走到角落书案后,滴水入砚,开始研墨。武官观那状元爷,除了俊没品出其他,就把眼放到文官身上。都是读书人,他们该能看出点东西。   可文官惯会端着,个个面目平静,全一副深不可测样儿。龙虎将军常威侠呸了一声,抱着玉圭闭目养神。只才几息,又睁开眼睛伸手拍了拍站在前头的那位世子爷。   “凌南,你家跟楚府挨着又走得近,他就没给你透点什么?”   杨凌南呵呵笑两声,神色一收:“常大伯,跟楚陌走得近的是我家墩子,您觉得他们两凑一块能讲什么大事?”   娘的,你家那小子比猴精,传个话一点问题都没。只想是这么想,但人都把话说到底了,常威侠也不好再问。叹了口气,又去看俊又美的状元爷,真想把状元爷那嘴按自个脸上。   “太子殿下驾到,”太监唱报。   百官跪拜:“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别千岁了,景易走到摆在龙椅下的书案后落座,他只望能得善终:“都起来吧。”经过一夜调整,他心绪已经完全平静。对接下来的这场大戏也是推演了几回,他…只能赢。   “谢太子殿下。”众大臣起身,退到大殿左右。楚陌提笔,注:“昌平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太子易代君理朝政。”   “太子殿下,臣有本奏。”为今日这一着,张仲可是做足了准备。在太子准了之后,立马言道:“之前京里有关楚修撰妻子流言之事,臣已查明。流言的源头在状元楼裕华厅,话是出自良王妃之口,后经赵家传播出去,意在让外界以为是臣动手打压楚修撰”   “张仲,”赵子冉怒目:“那流言只是小女儿倾慕一人,徒生的妄想罢了,于你张家之事无丝毫干系。你别想血口喷人,攀诬无辜,借此甩脱你不臣之名。”   “现在是小女儿倾慕了,之前不还是丫鬟吗?”张仲冷哼一声:“你满嘴不实,何以取信于人?南风军主帅赵子鹤,与你乃一母同胞,品性是否亦如你一般?提前要军饷,意欲何为?”   赵子冉不想再去与他辩,拱礼向上:“太子殿下,有关楚修撰妻子的流言,确是臣府上流出,家嫂大怒,早已将女禁足罚抄千遍《闺范》。在此,臣向楚修撰道歉,事后家嫂亦会备上厚礼,亲赴楚府道歉。”   厚礼,有多厚?景易转眼看向已经搁下笔的楚陌。   楚陌敛目:“良王殿下,张首辅说有关下臣妻子的流言是出自良王妃之口,良王妃深居王府,怎会知道得那么详细?府上是有查过臣吗?”   现在的张仲就是条疯狗,为了洗脱不臣之名,真的是逮着谁都敢咬。良王气王妃不谨慎,更气自己为何要将事与她说:“本王代王妃向楚修撰道个歉。”   皇帝的儿子向他道歉,他要是还追根究底,就是不知好歹了。楚陌笑之:“王爷倒也不用这般,下臣只是想给您句忠言。下次再查谁,得多问几个人。不然消息不实,白费了劳力不说,还影响判断。”   真的一点都不讨喜,可父皇怎就那么欢喜他?良王颔首:“楚修撰的话,本王记住了。”   “最后请王爷代下臣向良王妃带句话,下臣妻子很好,就不劳她记挂了。王妃娘娘若实在闲得慌,把《女论语》翻出来看一看吧。”说完,楚陌望向赵子冉:“我已娶妻,还望自重。”   良王心中怒骂,一个王妃犯口舌,他脸全都被她丢尽了。   “太子殿下,您也听到了良王早就在查楚修撰。”张仲紧锁眉头:“这其中…”   “张仲,”良王不清楚楚陌的底,难道还不知赵家:“楚府那丫鬟若是本王安插的,那外界就没那些偏离事实的流言了。”   “不是您安插的,不代表不是赵家所为。”经了军饷之事,张仲是实看不上良王:“瞒上欺下的事,南风军赵家精得很。强占他人小院,当众打死身世可怜的丫鬟,在太和殿欺君…一桩桩,臣每说一句,心凉一分。”   “你…”赵子冉气得脖子都粗了,咚一声跪下:“太子殿下,书岳楼”   “报…报,”一连声的报穿过长宁道,直击太和殿。百官惊色,这是八百里加急,难道南徽真的有变?杨凌南双目一暗,来了,皇上为何突然同意下拨军饷的原因来了。   殿上,景易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虽然心里已接受事实,但愤怒难抑。在一脸风尘的兵士进到大殿时,楚陌搁下了笔望去。   “八百里加急,西疆联合南夏犯境,屠杀三村。大将军已领兵抗敌。”   百官大震,南边打仗了。赵子冉回过神来,立时喊道:“太子殿下,还请尽快下拨军饷。西疆、南夏休养了几十年,此回我大景危矣。”   景易晃荡着身子站起,眼眶泛红,唇颤了又颤迟迟才找回声音:“户部尚书何在?”   “臣在,”沈坦紧锁双眉,不用太子问直言道:“殿下,去年漠良、贵南等地逢旱,皇上免了两省田赋。又修东宫、皇陵等等,户部账上可用白银不到两百万两。”旁的一点一点的全进了皇上的私库。   这个景易知道,父皇已经予他说了。   “两百万两白银,怎么可能?”赵子冉不信:“大景国土辽阔,皇上也才免了两省田赋。那两省又不在江南,国库怎就空了?”   沈坦看向赵子冉:“江南前年、去年都在修堤坝。去年陕东又开凿运河。皇上爱民,徭役也给了银。这些赵大人想要听,本官可以领户部官员给你一笔一笔细算。若户部的账有丝毫不对,我沈坦当以命谢罪。”   真出事了,良王上前一步:“太子,还是赶紧想办法集军饷吧。”   杨凌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南徽被屠了三村,赵子鹤是死了吗?他这大将军是怎么做的?军饷…只知道要军饷。   “太子殿下。”楚陌望着还跪着的兵士:“可以容下臣说几句吗?”也不等他准,便开口了,“南风军镇守在南徽一带,蛮夷是怎么入内的?南风军死伤多少,蛮夷死伤多少…”   “楚陌,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赵子冉不喜欢他的问话:“当前最该做的就是想法子筹军饷。”   楚陌语调平缓:“现在不问,是打算等赵将军大败后再问吗?蛮夷突破边境屠我三村,赵将军在哪里?南风军呢,是不是全在海上扫倭寇,护海云阁的海船?”   “一定要现在说这些?”赵子冉大吼:“南境都没了三村了,你还想没多少?”   “这就要问赵将军了。”楚陌跪地上请:“太子殿下,既然国库空虚,南境又急军饷,下臣以为您可以向赵家先借五百万两白银,救一下急,等秋粮下来之后再考虑还。”   朝野震荡,楚陌在说什么?唯景易双目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草一般,热切地看向赵子冉。   “殿下,五百万两白银啊,小小赵家哪里有?”赵子冉心慌了。   楚陌敛目:“赵家有,海云阁一年的进项就超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赵家也应当借,没有南风军的护卫,海云阁的海船怎可在海上自由来去?另外,此次南境失守,赵将军罪责难推。”   沈坦闻到了腥,立时附和:“臣以为可,秋粮还有六月就下,今年年景好,想来该是还得起这笔银的。”   好你个楚陌,真不愧是方圆大师领出来的。杨凌南出列:“太子殿下,赵家银子放库里也是放着,您开口借用几个月而已,赵家不会不借的。”   海云阁一年的进项足一百五十万两银?良王一时难回神,可二舅跟他不止一次说过,除去各项耗费,海云阁每年进项不足三十万两银。相信谁?转眼望向楚陌,直觉此人敢在太和殿说,不会是胡言。   “子冉,”景易盯着殿下跪着的那人:“孤没旁的法子了。”   赵子冉手脚冰凉:“殿下,海云阁没那么多进项,真的没有。”   “是吗?”景易神色一收,面目冰寒:“那赵家是借还是不借?”   大殿里陷入死寂,文武百官气都不敢大喘,两眼看着埋首的赵子冉,余光留意着角落处的那位。状元爷真的是什事都想得出,关键话还句句见血。瞧良王的样子,好像也才知道海云阁每年的进项如此多。   在场的心里都清楚极了,今天赵家若是拿不出银子,那京里的这些赵氏族人铁定天没黑就全下诏狱了。   南风军的军饷,朝廷从未亏过。那海云阁赚的银子哪去了?就算是花了也是有去处的。   “臣借。”赵子冉说完就瘫了。   景易嗤鼻笑之,轻掀眼皮:“京机卫统领。”   “臣在,”魏兹力立时出列,瞄了一眼瘫了的赵子冉,心绷紧,要大乱了。   “把好京城。”景易轻语:“若是让孤知道京城的防卫和南境一般脆弱,你也不用来见孤了。”   腮边一鼓动,魏兹力沉声道:“请殿下安心,”说完就急急退出太和殿,下去加强防卫。   “良王。”景易心头的火正旺,他也不打算压制了。   老七有点不一样了。良王吞咽了下,拱礼向上:“太子,臣在。”他是储君,储君亦是君。   景易微敛双目:“南风军的军饷有了,但孤不太放心赵将军呢,想派你做监军,你去吗?”   心一顿,良王瞠目。他说什么,监军?老七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子鹤是他嫡亲的舅舅…嫡亲的舅舅。瞪着太子,勉力扯着嘴角,可若是嫡亲的舅舅另有图谋,那他不是羊入虎口?   另,父皇龙体如何,他也不知,母妃也一点探听不到。   不作声,那就当他是认了。景易欣慰:“到底是亲兄弟,这个时候也就你去南徽监军叫孤心安…退朝。”赵子鹤不是拿良王府做幌子吗?他现在就把良王送他身边去,但愿这对舅甥能和睦相处。   小尺子今日暂代了御前太监的职,高唱:“退朝。”   “恭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陌没有随太子一道离开,交了今日早朝纪要便回了翰林院。也是奇了怪了,早朝结束两个时辰,京里一点风声没有。今早见着八百里加急的百姓,急等着消息,可…没消息传出。   织井胡同赵家,海澜苑里,席氏瘫跪在地上,神情呆滞,双手紧紧攥着帕子。老爷到底要干什么?提前要军饷,她以为是要算计北伐军,让永宁侯府无暇他顾,如此赵家才可在关键时候一举助良王登位。   可现在…好像不是了。她替他守京城二十余年,从未叫过苦。他说嫡子嫡女留京,皇家才少猜忌。她信了,含着苦水允了他带着两个姨娘三个庶子去了桂云。   到头来这一看,她席桂玉太傻了!一心经营着海云阁,理着赵家的产业,大批的银子往桂云送。他就这么待他们娘儿四个?   “夫人,”老嬷嬷眼汪着泪:“前头二老爷还在等着您回话。”   眼珠子微动,席氏忙爬起,她还有两儿一女,她不能坐以待毙。太子不是要借银吗?她借,除了五百万两白银,她另奉上十万两金票和海云阁。但这些不能由赵子冉交给太子,她要亲自交给太子。   紧勒双目,席氏憋着气。赵子鹤,你不仁就别怪我这个做妻子的不义。没得死嫡房便宜一窝庶孽的。   傍晚翰林院下值,楚陌照常一刻不多留。只他一走,屋里的几个侍读、侍讲全抬起了头,和尚未归乡的几个庶吉士互视着。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休朝九日,太子掌朝头天,竟一点风声都没有。   张首辅的事、赵家要军饷的后续,早朝上没议吗?这个时候,他们尤其想谈宜田和江崇清,也就他们两位能跟那状元爷说上话。   张雪阳直觉事大了,因为只有事态严重了,才会没有风声。个个守口如瓶,不是关乎己身就是畏惧。那他下值后,要不要去趟三禾胡同?   相比翰林院的沉静,永宁侯府松宁堂里气氛就和缓多了。杨小爷给他娘亲和曾祖母剥着胡桃,听他爹讲朝上事,小嘴不时地啧巴。楚小叔好厉害,他怎就没想到借银?   等了快一天,终于等到夫君下值。费氏听完叙述,一巴掌拍在桌上:“就该这么对他们。”要她说恶人还需恶…不是,楚陌是个好人。但这个好人治恶人的法子真的值得他们这些老实人借鉴。   老太君送了一瓣胡桃仁到曾孙嘴里:“这么说银子是席桂玉送进宫的?”   “是,”杨凌南从媳妇小手里抠出两瓣胡桃仁:“太子向赵家借银,再加楚陌说的那些话,谁敢外传?京机卫全动了,太子把话喊明了,守不住,魏兹力得死。席桂玉进宫,还是打着去见贵妃的借口。”   “席桂玉可是个聪明人,心也狠。”老太君轻眨眼:“赵子鹤后院要着火了。”但凡赵子鹤带走一个嫡子,席桂玉就是死也不会叛了他。可惜啊,娘儿四个全在京里。皇上、太子不放人,一个也跑不了。   杨宁非戳了戳他爹:“您想想法子,让儿子拜楚小叔为师吧。三言两语比得上千军万马,儿子都仰慕他了。”   “我也想拜。”杨凌南嚼着胡桃仁,笑看他壮儿子:“要不咱爷俩一道去,不收咱们就赖他府里。”君上向下臣借银,还是强借,借得有理有据。楚陌就差没明言赵子鹤造反了。   现在的京城,明面上是风平浪静,暗里各家都战战兢兢,包括站着说话的他。楚陌意思给出了,但接手南风军,什么时候接,怎么接?永宁侯府也站在刀尖上。   赵子鹤八百里加急的回书已送出去了,是皇上的人亲自送的。赵家没被圈围,但太子将整个京城给圈了。   老太君笑道:“你们别做梦了,楚陌收徒可不是小事。”方圆大师什么身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哪天走了,楚陌都不用给他服丧。   就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当口,二十一早,小楚府卸下了门槛,三辆马车驶出,一路往安崇门。   这要是在平时,三辆马车出京城,守城门的侍卫都没眼看。但今天…被拦了下来,恰巧京机卫统领魏兹力在。周明递上文书,笑着道:“各位辛苦了,我家少爷是照例回乡祭祖。”   魏兹力早知马车里是楚陌,但却不知他是要回乡祭祖。看过文书,递还给周明,移步去第二辆马车那敲了敲:“楚修撰,借一步说话?”   这位把京城搅翻了天,自己却回乡祭祖。皇上同意吗,太子殿下知道吗?   马车里,吉安推了推枕在腿上的某位大老爷:“叫你呢。”楚陌蹙眉,他现在休假,翻身脸朝外:“文书不是给你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魏兹力双手叉着腰:“你不下来,本官就派人去宫里上禀太子殿下了。”这会出京,肯定是去通州府码头坐官船。官船可不是普通的商船,给了定钱就能等你个半天、一天的。   楚陌坐起身,下了车。还没转身,人就被拉着快走到城门边角墙那。魏兹力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问:“你怎么这时离京?”   “照大人的意思,下官该几时离京?”他都已经拖了快半月了。   魏兹力撑着不大的眼,盯着楚陌:“你真的要回乡?”万一才到家,又被召回呢?皇上的龙体能撑到他回来吗?   “大人,没别的事,下官就告辞了。”楚陌知道魏兹力疑惑什么,这本就是他要的。都盯着他,他有好什么好盯的?就好像他不在,皇帝死不得一样。   “你就这样抛下京城的纷纷扰扰了?”魏兹力看着那人背手转身离开,心里凉凉的。一个文官搅乱了京城,然后拍拍屁股跑了。他安分守己做着京机卫统领,现在脑袋别腰上了。好想上去将那三辆马车翻个乱七八糟再放行,但他不敢。 第70章 离京   马车出了京城, 吉安稍稍掀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等着进城的队列都排到百丈外了,但城门守卫仍在挨个严查。记得去年九月他们来的时候,还没这么严, 几乎都是一眼过,偶有被拦下细查。   轻轻拧了拧楚大老爷的颊, 吉安问道:“京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赵子鹤的八百里加急信送到了太和殿,南徽境失守, 蛮夷闯入屠了三个村子。”   “什么?”吉安大震:“怎么会,赵子鹤呢?南边开打了?”看他不掩讽刺,顿时心里有了旁的猜测, 蛾眉渐渐紧锁, 嘴张张合合许久才问出, “南徽境真的失守了吗?”   楚陌掰弄着媳妇柔软的指:“具体情况不知, 但那些屠村的蛮夷…确实存在问题。南徽境失守, 正常人首先想到的该是赵子鹤哪里去了,南风军是不是溃败?唯赵子冉和良王急着向太子要军饷。”   “这情形还敢要军饷?最该做的不是请罪吗?”吉安气愤。   前生她去过南京,进过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馆里一切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呈现出的很多照片都充斥着血腥、绝望。眼眶泛红,眼里有湿。不愿去回忆,但又不敢忘不能忘。   她也不欲去想象屠村时的惨烈、悲壮, 因为无论怎么想象,都远不及现实来得残忍。   察觉她情绪不对, 楚陌微蹙眉:“你在难受?”   吉安鼻中刺痛:“楚陌,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平头百姓辛辛苦苦一整年,粮下来,不等歇口气就忙着缴税粮。拿我们枣余村说, 很多人家一天吃两顿,还不管饱,但税粮却不敢少交一粒。   他们起早贪黑养着的军队,却进村屠戮。人性呢?赵子鹤做出这样的事,就足矣说明他已泯灭人性。别说称王称君了,叫他畜生,都是对畜生极大的侮辱。”   楚陌直点头:“对,你说得非常对。在才得知这消息时,我同你一般,极其悲痛,恨不能当场就将赵子鹤剁成肉泥,扔去喂狗。”   说得跟真的似的,吉安明白皇帝、太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们该是早得了消息。捏着楚陌的鼻子上提,这人昨日回来对屠村的事一字没漏。怎的,怕她说出去呀?   “疼疼…疼,”楚陌这会可不敢笑闹:“其实赵子鹤在为了要军饷做出屠村之事时,就已经注定他会一败涂地。民为国之本,他却视民如蝼蚁。另外,三十万南风军几乎都是来自平民,赵子鹤这一着,也算是在自掘坟墓。”   听着这些话,吉安心里稍稍好受一些,松开他的鼻子:“恶有恶报,千刀万剐落在他身都是轻的。”   “给揉揉。”楚陌握着媳妇的手,落在自个鼻上:“为夫最近都在忙着帮太子对付赵家。太子经为夫点拨,已把赵家的家底掏空了。”   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你也不是什好人的事实。吉安轻轻给他揉了揉:“我也不求你做活菩萨,只望你别行伤天害理之事。”   “你安心,我一向恩怨分明,别人不招惹我们,我也不会理喻。”楚陌太喜欢他媳妇了,翻身侧睡贴紧她。   吉安轻拍他的背:“困了就睡一会。”这两夜都有鹰来,他夜半会完鹰,还得喂。喂谷米还不行,那鹰要吃肉丁。   “夫君,你说方圆大师都拿什么来喂鹰?”   “他剃度后除了色戒,别的戒律都破了。”楚陌哼哼两声:“色戒没破,是因为没遇着入眼的女子。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岁数,这戒十之八九能守到死。”   所以那鹰真的是方圆大师养的。吉安仅是试探一下。家里太爷只养了一对黄鹂,估计他老人家也没本事养鹰。   “方圆大师找你有急事?”   楚陌又是一哼:“没有。”前一封催生娃娃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他一字没给回。昨夜质问就来了,又是啰里啰嗦上千字,他给回了一句话。   “六根未尽,方圆大师怎么就出家了?”   “他自己说的,没想出家,但正同大师摁着脑袋,把他头发给剃了。”楚陌觉那个时候老和尚丧妻又丧子,该是心死了。只死了的心,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活了?   吉安不太明白这对师徒:“最后一个问题,方圆大师有没有参与你骗婚之事?”   楚陌躺不住了,坐起身与吉安面对面,十分真诚地说:“媳妇,你相信我,老和尚很有本事。他说我们是天作之合,那肯定是天作之合。”相处了十多年,老和尚也就在帮他找媳妇这件事上,还算上心。   刚是谁在贬损方圆大师?吉安看着楚陌一脸认真的样儿,忍不住笑了。   一见媳妇笑,楚陌立时顺杆凑过去,鼻尖触着她的:“我没骗婚。想娶你,除了心悦外,也是真心觉得没有男子能像我一样懂你的好,待你好。”这其中包括岳父。   很多人都以为安安清冷、冷情,只有他一眼看出了她的真。他爱极了外冷内里暖乎乎的吉安。她是他的宝。   老和尚妻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惨死,虽后来报了仇,但那有什么用,妻儿能活过来吗?因此他瞧不上他,不愿意叫师父。   噙住媳妇的唇亲吻,楚陌宁愿所有人见着吉安绕道走,也决不允许有人敢心存侥幸去动她。他要所有人都清楚,冲他可以,但动他在乎的,哪怕只是一根发丝,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放过。   静得诡异的京里,在楚陌回乡的消息传开后,终于安静不了了。   “什么,他走了?”张仲不信,再问大儿:“你听谁说他回乡了?”一回乡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那小子回京还能捞着什,“出京城,有可能是往京郊庄子了。”他不才得了一个庄子?   “确实是回乡了。”张恒安也不解:“才听着消息时,儿子和您一样不信,便跑去寻了魏兹力。魏兹力看过文书,这事错不了。”   从魏兹力口出,定是真的。张仲双手背到后,低头慢踱步,重新理起最近几月发生的事。回乡了…怎么挑这个节骨眼?换作他,必是等尘埃落定了再离京。   张恒安不敢打扰父亲,但有一事,他得提醒一句:“楚陌太爷年岁不小了。”人老了,晚上睡下去,第二天能不能撑开眼全看老天爷。   “曾祖父又不是亲爹,死了也就守三个月。”张仲希望楚陌这一走就别回来了。只可惜赵家消息是送不出去了,不然他还真能指望指望赵子鹤。心里又骂骆斌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去…去招惹有夫之妇。   招惹了吃完抹干净嘴啊…被人亲夫捉奸在床。韩氏更贱,还心如蛇蝎。现在两人全没了,罪都他来背。   他就没见过比楚陌还刁钻的人。   “儿子的意思是,楚陌这时回去,可能是他曾祖快不行了。”张恒安提议:“爹,要不还是让老二把派去陕东的人都撤回来吧?”因着骆斌云,张家已经大损,不能再折腾了。   张仲也有此想:“查了几年都没结果,继续查下去也没什意义。”倒是万一被楚陌再逮着把柄,扯大皮给张家栽什罪名,张家恐再难翻身,“撤。”   “好,那大姑呢?”   张仲没好气地说:“她是要张家千余口族人全给她儿子陪葬吗?”若早知楚荣朗是骆斌云和韩氏杀的,他是绝不会放他去齐州府。当然…现在也没有楚田镇楚家。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织井胡同赵家,今日的大门没开。海澜苑里,消瘦了一圈的赵清晴正给她娘煮着茶。外面的事她多少知道些,从没想自己犯愚一回竟给家里惹来泼天大祸。深深自责,可又无能为力,真恨自己非男儿身。   奉茶到榻边,赵清晴道:“娘,要不您送女儿去津州谷子庵吧?”   一夜之间,席氏白了两鬓,接过茶:“我确实要带你离开,不止你,还有你哥哥弟弟,但不是现在。”她用海云阁和五百万两银,十万两金向太子买了四条命。   赵子鹤啊,我真的是瞎了眼了。不过无事,妾身在京里等你。   自以为是,小瞧京里的老少君主,殊不知他在南徽、桂云的一切行径早被看透。妻与子都在京城,他竟敢造反,是当她泥捏的吗?席氏眼里尽是恨,昨儿自宫里回来,她哭了一夜,把眼泪给哭干了。从此,席桂玉就是席桂玉,不再是赵席氏桂玉了。   她生的种,也都会随她姓。   什么?赵清晴眼神微荡,她怎么有点听不懂娘的话:“我们是要去桂云吗?”   一声嗤笑道尽了苦,席氏放下茶杯,伸手去摸女儿瘦削的小脸,指腹摩着她眼下的青,扯唇道:“桂云那地儿,谁爱去谁去,我们娘儿四个离远点。等你爹回京了,我们便离开…”   离开?赵清晴手捂上心头,难道是因为她,爹怪罪娘?   “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咱们买些田,过几天清静日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争我抢。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清平点,但也安乐。”席氏见女儿痛苦模样,知道她是想岔了,脸上笑容愈大,嘴里苦比黄连:“囡囡,你爹在南徽屠了三个村子。”   一口气哽在喉间,赵清晴两眼暴突,嘴微张着,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空白。隔了足十息,身子软瘫下去,眼泪滚滚流压声道:“他不要我们了。”   席氏眼里有笑:“别怕,你们还有娘。”太子跟她明说了,既买了命就好好待在府里。她遵从。   赵子冉还想着送信出去,他这梦做得可真美。三个村子,赵子鹤是把赵家的退路全断绝了。   “夫人,”一老嬷嬷进到内室:“刚得到的消息,楚修撰携妻回乡了。”   闻言,席氏一愣,不过很快又笑了:“鳌里夺尊,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我家囡囡眼光真好,可惜咱们没那福气。”   “女儿却愿从未见过他。”如此她眼里也能容下他人。赵清晴扑进娘亲怀里失声痛哭。   要说楚陌离京,最不快活的是谁?当属太子。批了一早的折子,又召见了户部、兵部的人,共商下拨南风军军饷的事。   经了昨日,兵部、户部对太子不敢再来虚的了。单从派良王监军之事上,就可看出这位主儿不会比皇上善良。   午时,小尺子领着御膳房的人进入大殿,见太子正坐着发呆,不禁放轻手脚。楚修撰回乡了,殿下心里肯定空落落的。他得紧着点皮子,小心伺候。   “善之两口子该到通州府了。”   “没意外,肯定到了。”小尺子收拾了书案,摆上膳:“用个膳再去码头,时候正正好。”   一去三个月!景易苦脸,楚陌也不怕回来已失宠。一手撑着下巴,两眼望向殿外。早上就吃了碗紫玉百合粥,忙了一上午,这会却一点胃口都没。他终于体会到什是茶不思饭不想了。   “小尺子,你说善之会惦记孤吗?”   哎呦,这是要了命了。小尺子奉上银筷:“殿下,今晨太子妃娘娘还亲手给您熬了紫玉百合粥,您想想她和小郡王,别惦记心已有所属的状元爷了。他有小娘子陪着,最多也就还能记着自个。”   “你不懂。”景易推开筷子:“孤与善之这次离别不同寻常。”   三个月?三个月里能发生的事太多了。可能善之回来,坐在这清乾殿的不是他了。也有可能昨日那一面,是他们君臣的最后一面。   不就是离别久点吗?小尺子悄摸摸叹了口气,瞟了一眼在伤怀的那位爷。但愿您哪日登基了,后宫佳丽三千时,也能怀着这份心。三个月…长吗?有些妃嫔进了宫,一辈子就只见着皇上一回,不还得活着?   “再瞟一眼,孤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小尺子扑通跪地:“奴才该死。”   “最近都谨慎着点。”景易冷下脸:“善之不在,没人会给你们求情。”   说得好像他在就能发善心一样,小尺子耸肩缩脑:“殿下,奴才伺候您用膳。近来政事繁重,您不能由着性子来,多少用些。”   算他聪明,景易伸手向旁。小尺子立马爬起,奉上银筷。   京里对楚陌回乡议论纷纷,但都说不准是什么缘故。唯一一致的是,都以为皇帝龙体抱恙,但应无大碍。   比起商船,官船要大得多。房间在二楼,很宽敞。楚陌回乡得晚,这趟官船南下,就带他一家。在运河上漂了近四天,终于抵达了范州府西峡码头。   几个月没见了,楚镇中也有点想,亲自来码头接,看狗崽子没有缺胳膊断腿,大松一口气:“你们可回来了。”一迟再迟,他还以为狗崽子被皇帝老爷拘京里了。再有个十天半月不回来,他就北上去寻方圆大师了。   “太爷、迅爷爷。”吉安打量着两位老人家,见面色都好,也没消瘦,欢喜不已,丢下楚陌快走几步上前搀扶。   周老管家笑眯了眼:“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臂上轻了,楚陌露了不快,幽怨地望着他媳妇。   右边臂膀已被曾孙媳妇托扶着了,左边还没着落。楚镇中臂膀一抬,冲不省心的狗崽子吼道:“还不过来扶我,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拔你这么多年容易吗?”   不急不慢走上去抓住那条胳膊,楚陌笑道:“听你这声吼,我一整颗心都放下了。”扶着他转身往回,看老头一脸享受的样儿,不由发笑。粗矿了一辈子,竟突然矫情起来了。   楚镇中脚步轻飘飘,左右都有人扶着,他也不用看路。扭脸向狗崽子,细细观之。嗯,还是那么细皮嫩肉,唇红齿白。这个眼神不错,没过去那么空了。安安照顾得真好,这狗崽子总算有点活气了。   “看出什么了吗,”楚陌把脸往他眼前凑了凑:“我是不是大富大贵的命?”   “大富,你生来就有,得感谢老夫。”楚镇中瞪着曾孙:“大贵…还是别了,我怕你手握大权后,我处心积虑积的德不够你败的。”   吉安笑了,处心积虑?   “咬文嚼字真不适合您。”楚陌笑说:“我望你长命百岁,不会败你积的德。”   跟在后的周老管家,拽袖子擦了擦湿了的眼。少爷去了一趟京城,懂事不老少。这就好,方圆大师说少奶奶是真“克”夫。看少爷那样子,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克了。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楚镇中问:“你这次回乡,有没有打算把我带去京里住?”   楚陌点头:“有。”   “嘿嘿嘿,”楚镇中得意了:“老夫不去。”京城那鬼地方,处处都是规矩。周老钱说得好,闭着眼扔出条棍去,棍稍微长点能打着好几个官。那是小民待的地方吗?   “太爷,咱们在京郊买了庄子,庄子上有暖棚、暖房。我们也不懂这些,您跟迅爷爷都是种田的老把式了,去帮着看看可好?”   楚镇中诧异:“你们买到京郊的庄子了,多大?”   “两百亩。”   楚陌说完,吉安又补上一句:“是从张仲手里买的,温泉庄子,三千两银。”   这才到哪,张家都开始变卖田产了?楚镇中想想从京里传回来的信,不至于吧?糖衣糊的老虎也有三分威武,张仲浸淫官场几十年,不会只有这两下子。转眼望向神色轻松的曾孙,他又干了什么?   “京郊庄子不好买,之前又错失一个。我想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便请张首辅帮忙留意。张首辅体恤我们才来京城落居不容易,就实价转了个小庄子给我们。”   他是人老成精,不是人老成痴。楚镇中决定了:“这回我和周老钱同你们一道上京城,看看庄子。暖棚子、暖房冬日里也可育大叶菜,家里头吃吃,吃不完就挑去卖。”   “你自己想通就好。原本我都打算了,你若不同我们去京里,我就把你绑了,然后再抗上船。”   吉安高兴了,四个老人,已经说通两了。剩下她爹娘,就等她怀孕了。   两老两少上了一辆马车,今晚他们就在范州府城住。次日回到阔别许久的家,吉安拉着楚陌前院转了一圈,又往后院,一切都没变样。三知院里除了冷清点,旁的走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儿。屋内桌椅上,一尘不染。   在园子里溜达了一圈,回身抱住楚陌,吉安笑得温婉:“这次回来,感觉尤为明显。嫁了你,你在的地方于我就是家了。”   心被挠了一下,楚陌好听这话,手指滑过妻子的颊:“再说一遍。”   “你在哪哪就是我家。”吉安见他笑得欢,又道了句:“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属。我也是你的家,你的归属。”   整个人似被泡在蜜罐里,楚陌甜得心柔软成水:“再说再说,我好喜欢听你这些。”   “你去翰林院上值累不累?”   “不累。”   “但我在家好累啊,”吉安脸上有点泛热:“想你想得好累。不想你,可心又不听话。”   楚陌眼睛一亮:“成日在我心里、眼里跑也不歇息,你能不累吗?”一把将媳妇托起,“我现在很甜,想让你品品。”   “哈哈…”吉安圈着他的脖子,由着他往屋里走。他们两是从油罐里才爬出来,又油又腻。   夜半风轻轻,楚陌听到一声蛙叫,在媳妇脸上亲了一下,小心抽回压在她脖下的胳膊,下了床。穿上衣才要走,察觉什么回身看去,见吉安正盯着他,宠溺笑道:“我去趟前院,很快回来。”   “蛙叫学得不像。”吉安弯唇,闭上眼睛。   是不像,楚陌笑着出了三知院。前院书房檐下,站着一对黑衣,见到熟悉的身影,两人热泪盈眶忙迎上去:“让老太爷在家待着,我们去码头接你。可他老人家愣是抢了活,还支使我们去西头马厩给马刷毛。”   “别废话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叨叨。”楚陌领着两人进了书房,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纸,拿了石墨直接画地图:“你们去找杨瑜西,之后随粮草去辽边。”   什…什么?迟潇睁大一双狭长眼:“杨瑜西,北伐军主帅永宁侯爷的次子?”见陌哥没应话,便知是猜对了,转身就跟还木着的二道抱到一块,“听到没有听到没有,随粮草一道去辽边。”   陈二道也回过味来了,陌哥给他们安排进了北伐军,嘴越咧越大。   “先别高兴。”楚陌画完地图,转脸看向两人,神色肃穆:“辽边可能要打仗,你们也许是有去无回。”   一把拿过案上的纸,迟潇笑道:“吓唬谁呢?不打仗,我去北伐军是为喝西北的风吗?”男儿血性,他也是胸怀大志。与二道一块记住地图,然后将纸揉成团,用力一握,把拳送到楚陌眼前,指慢慢松开,纸沙漏出。   “你会去西北吗?”   这一点,楚陌还真说不准:“六成。”太子既知他是景程隐的徒弟,就该晓他非文弱书生。南徽动乱,良王被派去监军。若西北也不安稳,那朝中定有声让太子不要厚此薄彼。   他可能会是下一个监军:“既然决定了,你们就尽快启程。去迟了,未必能抢到功劳。”   两人立时端正身姿,拱手向楚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兄弟二人望陌哥早日权倾朝野…”   “停,你们祝我夫妻和美就行了。”楚陌不想做权臣,他想给小后代积点阴德。   “那祝你和弟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送别了迟潇、陈二道,楚陌回到三知院,脱了锦袍上了床就抱住了吉安:“你没睡。”   “嗯,等你。”   刚跟迟潇、陈二道说话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可能要去西北。楚陌堵住吉安的嘴,用力亲吻。耳边还荡着下午在院里笑闹的话语,他在的地方就是家。可西北不太平,不能带她。   “安安,我们生个小后代好不好?”让小后代替他陪着她。老和尚岁数不比太爷小,尚有一遗憾。若有机会,他会帮他圆了,也正好给她挣份体面。 第71章 回家   楚田镇田源街的街口修起了“状元及第”的牌楼, 位置是一早就选好的。工部的人到,见过了楚陌,仔仔细细地测量过后便动工了。   自这牌楼开始修, 楚镇中就有事做了。不去巡田,一天十七八遍地去巡视牌楼修建的情况。而正主呢?从说了要小后代起, 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吉安留意了十多天天,楚陌真的是太过头。晚上辛勤耕耘, 白天…寻摸产婆。关键小后代还没影儿,他已经查了楚田镇上几个产婆的祖上三四代,膝下儿女品性也被摸得清清楚楚。   一通下来, 没一个合心的。这还不止, 另她但凡想要吃点什么, 哪怕是块豆腐, 他都一问再问三问, 是要酸豆腐还是辣豆腐?   吉安算是看出来,这位大老爷想要小后代不是说说而已。这股“过头”很快便被太爷、周老管家捕捉到了,牌楼就此失宠。   三人针对“繁育小后代”的事, 特地开了个会议。会议可总结为四个要点:一、母体补养;二、产婆素质要求;三、小后代诞生后的各项生活指标;四、母体恢复。身为“繁育小后代”事件的重要参与者——吉安, 见他们越来越上头,不得不提醒他们一个现实。   她这还没信儿。   “这是未雨绸缪。”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音才落,楚镇中就露了得意, 拐了下被外称作文曲星的曾孙:“你做什抢我的词?”   楚陌干笑了两声:“我换一句,过日子不能只盯着脚尖前。”目光不离吉安, “京里我们不熟悉,各家之间又盘根错节。故谨慎为上,产婆最好不要用京里的。”再一点,他不能确定那时自己是否在她身边, 所以还是及早安排得好。   坐在榻上的吉安,用手压了压腹部,笑着道:“太早了。”他们动静闹得不小,建牌楼的官差私下里旁敲侧击地向辛语打听。辛语都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得装傻。   “早好啊。”楚镇中一脸的严肃:“养在家里几年,知根知底,用着放心。”   这女人生娃,就是在鬼门关口走,一个针尖大的小错都不能有。他得确保他未来的小玄孙、小玄孙女有爹疼有娘爱,如此才能活蹦乱跳、嘻嘻哈哈地茁壮成长,不随他们爹。   楚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和太爷是一个想法。”子孙后代的命都握在他手里,他就不信那些产婆敢大意。   她还能说些什么吗?吉安抬手作请:“你们…继续。”决定了,从明天起她也要早起锻炼身体。不做什剧烈运动,就走走、打打太极。   “丫儿,”楚镇中怕吉安想歪,又来了两句:“太爷跟你说啊,小陌子这辈子不会再娶旁人了,太爷也只认你一个曾孙媳妇。咱们家虽仅剩小陌子一根苗了,但咱生多生少生男生女全看缘。   缘来,儿女双全。缘不成全,咱也开心过,在死前你们把家底挥霍完就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老太爷说得对。”周老管家笑着附和:“少奶奶,您别生多心思。儿女都是前世欠下的债,债多债少也不是今生能说了算的。”   “你们放心吧,我不会自寻烦恼。”生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这热火劲儿直到他们启程去齐州府都没过去,临走前一刻楚陌还让周明去范州府城打听,看有哪些积年的老产婆。   迟陵县枣余村,自老三回乡,吉忠明、吉孟氏老两口就在盼闺女。一天两天地过去了,左右等不着人。不止闺女,老三家然丫头也不见回来。   也不知父女两闹什不对了?然丫头在府城待着,老三给信旻相看谭家闺女,不让他亲闺女去谭府,非劳动家里老子娘。   谭家闺女相貌上不出色,配信旻差了些。但行止大大方方,眼神也亮,待他们这两乡下来的老货客道中不乏热络,看得出其是满意这门亲事的。   吉孟氏的意思是,让信旻跟谭家闺女见一面。吉彦大概是吃够苦头了,这回尤其重两老的意见。   等吉安到家,三房都已经跟谭家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看信旻两腮泛红,她这做小姑的只有祝福了。书中女主都崩没边了,她不以为谭…谭灵芷真的会贴合书里所写。   再者,她内里也是觉,信旻媳妇若是没点手腕,不定能压得住黄氏和吉欣然。三哥这么早给信旻相看,是希望儿媳妇能掌家。   谭灵芷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且她非常懂进退,行事也不莽撞。不然就照吉欣然对她的恨,她也不会一直安然到谭家败落。另谭家败落也不是犯了什杀头、灭族的大罪,吉安记得好像是谭灵芷的祖父滥用酷刑被告发。   此罪不及出嫁女,到时信旻要是有本事,帮着护一点谭灵芷的胞弟,就可以了。   “快进屋。”吉孟氏拉着闺女:“等你们好些天了,之前去府城,我还怕错过你们,故见过灵芷就赶紧回来了。”   叫上“灵芷”,该是十分满意。吉安反手搀扶住她娘。   楚陌与岳父、三位舅兄走在后。缀在最后的信旻低头与二伯家的小堂妹对视着:“欣,你看够哥了没有?”   “哥,你脸红得跟频婆果一样。”欣欣六岁了,长高了不少,身上的小肥膘脱去了一层,面上五官随之凸显了出来。现在瞧着,眼睛都大了一圈。   信旻笑了:“你不直勾勾地盯着哥,哥脸上红早退了。”爹从京里回来,就跟他讲了京中事。   长姐真的是和娘一样,越来越糊涂了。爹不在,他时有去镇上看娘。每回见,娘都说爹亏欠她,爷奶待她不慈,强调他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将来不管如何要听她的话。   嘴里泛苦,开始时他还辩几句。但娘根本听不得逆反的话,又哭又闹。后来他只听不说,渐渐的从三日去探一回,到五日一探、十日一探。   他没想冷落娘,但也是真不想多见她。   他怀念过去没分家的日子,上有爷奶,他和信嘉可以同信宜哥、信启一道早读,上私塾。私塾里有二叔,爹不在家,但家里有大伯。那时候,他过得分外安心。除了娘总是哭哭啼啼,他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分家后,三房只爹一人在撑着,娘和大姐还隔三差五地折腾些事出来。他怕极了爹会塌。娘才断腿的那一个月,夜里他常被噩梦惊醒,醒了就抱住信嘉。这几年,他抓紧时间拼命读书,真的希望能尽快考取功名,帮爹一起撑家。   爹回来说给他相看媳妇,他觉挺好,但提了一个要求,请爹别照着娘和大姐的样子找。他喜欢大伯娘、二伯娘那样厉害又讲理的。   灵芷性子温和,但眼神里没有很多情绪,虽柔声细语,可话语不含糊,待他爷奶也妥帖,分寸拿捏得恰让两老感觉舒适。比起这些,相貌如何于他真的不值一提。   “哥,你肯定是害羞了。”欣欣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我还是觉得你比小姑父差远了。小姑父在我眼面前都敢偷抓小姑的手。你跟小嫂子见面,却只知道牢牢牵着我的手。”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都替你着急。”   “你闭嘴。”两腮的红迅速外延,信旻稍稍用力捏了捏手里的肉爪子。   走在前的楚陌回过头看小肥丫:“你还敢提这事?”   “我只说了一点点。”欣欣小手捂上嘴:“没把你蒙我眼睛偷抱小姑的事告诉爷奶。”   楚陌手伸到她下巴下:“你已经告诉了。现在把你吃我的那些糖和糕点全吐出来。”   她告诉了吗?欣欣懵懵地看着小姑父,眨巴着圆眼细细回想,还摇头:“不可能,我爹哄我,我都没告诉他。”   一家子人瞧着热闹。楚陌故意板下脸,哼哼两声:“欣,别跟姑父装傻了。还不来糖果糕点,就拿你私房来抵。我知道你有不少私房银子。”   “我没有银子。”欣欣抽回被牵着的手,就往厨房跑:“娘,我想姥爷姥娘了,咱们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在厨房摘菜的洪氏哈哈大笑:“你准备去你姥爷家躲几天呀?”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楚陌没放过,冲厨房说道:“欣欣,我跟你姑已经打算好了,这账你不清,我们就找你爹娘清。他们没银子,你就跟我们走。等哪天他们拿银子来了,我们再放你离开。”   “小姑父,你可不能带走我。我很能吃,会吃穷你家。”小女娃的童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不怕,吃饱了干活。也不用干旁的,就绣花。绣好了我拿出去卖,卖了买米。”   “你还逗,一会要哭了。”吉安拍打了一下楚陌。楚陌正经得很:“不行,一个月里我一定把这账清了。”   瞧妹夫的样子,吉俞有点信老三说的了:“不是,那些糖果糕点都是你送给我闺女的。怎的娶到我闺女她姑,你就出尔反尔了?”伸手拉过小妹,“你这是不满意我闺女她姑啊?”   吉安乐了。   “没有没有。”楚陌握住媳妇的左手,去拨拉着她右手的那只爪子:“这不是欣泄露了我们之间的一点小秘密吗?得让她长长记性,不然以后被人三言两语诓骗走了怎么办?二哥,你快谢谢我。”   吉孟氏掩嘴大笑,陌哥儿这张嘴真的是能言善道。   “谢你?”吉俞松开小妹,拉上妹夫问:“那你说说我家欣欣像不像小妹。”以前是他眼拙,总觉姑娘长得随娘。哪知闺女给他争了一回气,塌鼻梁在她娘的努力揉捏下成功地拱高了。一双蛾眉,和小妹就是模子印出来的。   嘴不像,但小肥膘一脱,脸小了,嘴也跟着小了。就连嘴唇都脱膘,变得薄厚适中。   “差她姑老远呢。”楚陌将媳妇挡在后:“二哥,你总拿闺女跟我媳妇较着劲可不行,这对欣太不公平了。”   “爹,”欣欣扒在厨房门口:“你先把我跟小姑父的账扯清了,再谈我美不美的事。”她记得自己好像吃了小姑父很多…很多牛乳糖、松子糖,那些都不便宜。   吉俞耍起赖:“没事闺女,咱们脸皮厚点,任他讨,咱们就不还。”   推着楚陌跟着爹娘进了正屋,吉安好久没回来了,屋里已不是过去模样。地上灰砖全换成了大切面的石砖,合了缝更平整。榻上也重新收拾过了,新木小榻几摆在当中,几上茶盏还冒着热气。   “快坐。”吉诚请楚陌到上手。楚陌也不客气,就座后扫了一眼屋里,面上露了满意。   吉彦留意到,笑着说:“爹娘去府城时,我请大哥、二哥找人整的。没费多大工夫,几个泥瓦匠手脚快一天就弄好了,又晾了几天。从府城回来,刚好可住。”   “三哥也快要去赴任了?”楚陌接过吉安递来的茶。   提到此,吉彦不无向往道:“把家里安顿好,就准备出发了。李管事已经带着家小,先一步启程。我这大概还要半个月。”   安顿好?楚陌眼睫轻颤:“你不带三嫂?”   吉彦摇首:“才去任上,人生地不熟,她身子又不便。我官虽小,但也是一方父母官,未必有余力照顾她。便打算等明年信旻成亲了,再着人来接他们一道南下。”   “信旻的婚事大哥、二哥代办吗?”一县父母官,无要事是不能离任的。楚陌不以为黄氏能操办好长子婚事。   “只能劳烦大哥、二哥了。”此事他在信旻亲事定下后,就已经和爹娘哥嫂商议过。黄氏不喜谭家姑娘,一心想借楚陌和云和名头去攀阳安府知府李茂志家闺女。可李茂志往他这递的信,是欲将姨娘养的庶女许给信旻。   他婉言给拒了。   这次回来,自个也较真地考了一回两儿子。这一年里,信旻闭门在家读楚陌和他的书稿,进步极大。再沉淀沉淀,明年若无意外一举过县试、府试、院试是十拿九稳。   历经许多事,吉彦自觉心胸放开了,看轻了名利,愈发在意长远。该多谢黄氏和欣然,这娘俩可是叫他吃够了教训。他不想去图李茂志的势,只望信旻能比他命好,妻贤子孝,家宅安宁。   小妹…因着爹娘,小妹面上不显,但心里多少有些埋怨他。他该的,京里那回邪寒入体,小妹能管他,他已经很知足了。信旻…是个好孩子,不同于他。他相信将来孩子真到了不得已的境地了,小妹有能力不会完全不管。   这就够了。至于云和…他要求不高,不结仇便可。   “你们好,我们费点劳力没什。”吉诚挠了挠头,也许是自个日子好过了,他看老三…有时竟有点舍不得。黄氏那边一条腿都瘸了,还不省心。老三派官的消息才送到家,人还没着家,她就在黄耀米夫妇陪同下去往阳安府。   好在三人到齐州府时,走了一趟詹家,被詹家老太太硬留着没让离开。詹家的下人就等在码头,老三的官船一抵达,便立马将事告知。   黄氏性子是越来越拧巴,过去腿脚好好的,她都没能当上老三的家,现在…却想一把将三房整个握在掌中。   要老三事事听她的,那黄耀米也不是个东西。这老三还没到哪呢,他就打起“师爷”的主意了。做师爷,他读过经义吗?老三要不是为着信旻、信嘉,早休了黄氏了。   还折腾?再折腾下去,准没好果子吃。   吉俞附和:“对,你那屋安生了,我们都能多活几年。”娘回来就跟他说了,谭家闺女不是个简单的主儿。这最好,只要她能压住黄氏,以后信旻若是敢对不住她,他第一个动手收拾信旻。   老三不在这半年多,黄氏闹出多少事?以前团在一起的时候,她这个瞧不上那个嫌着臭,恨不能离吉家院子百八十丈远。等老三把她送镇上去,她能一天照三餐往村里跑。   信耘家小豆子才多大?玩忘了在三房门前撒了泡尿,正好被她回来逮见了,拽着条跛腿冲上来就是一脚,把娃踢得头栽地。不过大嫂也没饶过她,拿了扁担一顿打,还吼着要将她左腿也给打折。   整天闹哄哄的,烦得两老带着欣欣去小妹庄子上住了几天。后来还是大哥拿了黄家的不是,才叫黄老才、黄老娘出手治了黄氏。   都是一家子,吉彦也不怕他们笑话:“这两天也不知听谁说的,小妹得了敕命。她又问我,为什么不给她请封?”别说他还未上任,就是将来有那么一天了,他也只想请封娘。   敕命,是封德行俱佳的妇人。他请封她黄妍娘是实打实的欺上,不敢也没那脸面。   信旻都尴尬地默默退出了正屋。   吉俞听了也挠头,转眼看向楚陌:“状元郎,像这样的人你说怎么治?”黄氏稍微收着点,老三也不会把她一人安置在镇上。   治不了黄氏,是因为你们还把她当人。楚陌笑而不语,换作他,黄氏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会觉她是头记吃不记打的畜生。畜生嘛,那就好好训,训到她听话为止。   说起小妹,吉诚这还有一消息:“钟知县的弟妹…昨晚上突发疾病死了。”   楚陌敛下眼睫:“她死得倒轻松。京里因她的一己之私,闹出多少事?良王、内阁首辅、赵家全部被卷在内。我还想着要找她对质一番,问一问安安到底是什么样儿人。”   吉孟氏叹气:“钟映有她这么个娘,也是无奈得很。”死了,那孩子日子还要好过点。   “我估计这两天,钟知县肯定会上咱家门。”吉俞双手抱臂:“有关小妹的流言从县郊码头那才传开,我就觉不对。果然很快又有新消息传来,说”歪头欣赏妹夫的脸,“善之,你有没有考虑留点胡子遮一遮?”   这张脸没少惹事。   “不要。”吉安瞥了一眼她二哥:“尽瞎出主意。”她还没看腻楚大老爷的盛颜。钟蒋氏突发疾病死了,这是钟知县给出的交代吗?她没受什么损失,无所谓,就不知京里那几位愿不愿意原谅了?   “以前没觉着迟陵县码头是个好地方,现在不一样了。”朱氏端着一大盘才出锅的糖丝地瓜进屋:“停歇在码头的船只越来越多,那带来的消息一茬一茬的。爹最近就爱往那溜达。”   吉忠明笑了:“我也是闲着无事。”   该是在担心他们。挨着吉孟氏坐的吉安,倾过身去握了握她爹放在榻几上已经长斑的手:“闲着无事,那这次您和娘也随我们去京里转转,正好太爷和迅爷爷也一道。”   “小妹,”吉诚、吉俞、吉彦三兄弟不约而同道:“这不行。”   “三哥,你一脑门子糟事就别吭声了。”楚陌笑看向吉诚、吉俞:“去京里玩几天而已,你们紧张什么,是觉我们两口子会照顾不好吗?”   吉安见她爹没出声,立马接上话:“爹读了一辈子书,虽然停在乡试,但谁心里还没个梦?去天子脚下看看,多少人的念想,他们又不是不回来?”   朱氏这个做大嫂的发声了:“去玩几天没事,但你们两口子可别让我们三家子在外抬不起头来做人。”三儿子,娘老子被闺女弄去养了,成什么样子?   “怎么就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吉安可得提醒他们:“我上头没婆婆,就一太爷了。娘不顾着我点…”   “你有了?”吉孟氏一喜,怎回来这么久也不吱一声?一屋人盯着吉安,顶着一众炽热的目光,吉安眼珠子看地,清了清嗓子喃喃道:“正在努力。”   “迟早的事。”楚陌是一点不见羞,这次他本就打算要带上岳父岳母回京:“娘,咱们这有没有手段厉害的产婆?”   这个还真有,只是吉孟氏不懂了:“你给谁找产婆?”   楚陌嘴都张开了,吉安急道:“等一下,等我出去了,你再跟爹娘哥嫂说。”她皮子没他厚实,就不掺和这种场面了。疾步走出屋,她家楚大老爷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羞。   媳妇就这么丢下他了?楚陌剑眉耷拉下:“娘,您说我这是为谁担忧为谁忙?”   “别演了,快点说到底是给谁找产婆?”吉俞看小妹走路那步子也不像是有孕在身。   楚陌面有哀伤:“楚家就三口人了,我上头没爹娘,太爷年纪大了,也指望不上。我和安安年轻不知事,就怕哪天有了都不知道…”   “好了别说了,”吉孟氏听不得这些,心都揪着:“我跟着看两年。要哪天真有了,咱就写信回来,让你二哥请村里王二娘去京里。她祖上便是精这行的,去年还在下村那里给人挤过死胎。”   “娘,”吉诚傻了,怎么从几天一下子就变成两年了?   “怎么,你真当你小妹是泼出去的水啊?”吉孟氏也不否认自己偏心,摆谁身上一连三儿子,快四十了来一闺女,都会疼到骨子里。   楚陌笑得欢喜:“娘,有您看着,我就放心了。”   “善之,你故意的吧?”吉俞还想说什,就闻屋外传来呜咽声。吉安牵着眼泪珠子往下淌的欣欣走进屋。见着大坏蛋小姑父,欣欣再也忍不住了,仰着红红的小脸冲他哭:“你都拐走我小姑和大鱼姐姐了,还要嗝骗走我爷奶哇…”   “又是谁惹的?”洪氏抓着一把葱头走到门口,笑看她闺女那伤心样儿:“她小姑父,你就不能让让我们家吗?”   吉安抽了帕子给小侄女擦擦眼泪:“她自己蹲在门边上听的,忍了好一会了。”   “老鹰抓鸡都是一只…一只抓呜呜,”欣欣越哭越伤心:“你一次骗两个走哇”   “那你要不要还我银子?”楚陌看小肥丫都哭出汗来了,不由发笑。   欣欣抽噎着:“我带你去镇上,你咻…你把我三婶娘和她的老嬷嬷骗走吧。”   “三叔多谢你出的好主意。”吉彦自己先乐了,一屋子人跟着笑。朱氏揽着小侄女的脑袋:“几月不见,你们要对我们欣欣刮目相看。她都能听出你俩在哄骗。几天…两年,到时候再耍点别的花样,两糊弄三糊弄,一年一年就过去了。”   “大嫂,我问你,我是不是爹娘生的?”之前爹娘虽没说,但她也不瞎,看三个哥哥的神色便知黄氏没少闹。吉彦不在家,她跑来枣余村不就是闹二老吗?   朱氏没打算阻挠:“是,可你们隔段时日也得送爹娘回来住住。”   “你们也可以去京里探望。”楚陌跟小肥丫大眼瞪着小眼:“走迟陵县码头上船,抵京时我们会去接。”   欣欣气愤道:“吃穷你家。”   “那你要放开肚子吃了。”楚陌细细看,小肥丫还真如二哥说得那般,五官越长越精致。   一提到吃,欣欣才收住些微的眼泪又泛滥了,拉着小姑上前两步:“我一共有四十三个金花生,三十九颗银花生,还有十七两银子,一百三十五个铜钱。您看够抵我吃你的那些糖和香糕吗?”   “你还挺富裕。”楚陌拿吉安的帕子给小丫头擦擦脸:“小姑父没骗爷奶,他们是去你小姑家里看看。你要是不放心,等你爹娘有空了,可以让他们带你来京里瞧瞧。”   欣欣抽噎着松开小姑,扑到她奶腿上趴着:“可我舍不得爷奶。”爷会偷偷塞给她和小豆豆银角子,去码头还会给她们带甜饺子回来。奶教女红时虽然很凶,但会抱着她一边说她笨一边握着她的手教走针。   “都大姑娘了,不能咧大嘴哭。”带在身边快一年了,吉孟氏也喜欢这小孙女。小丫头心眼实,比起老三家的那位   “爹?”   吉欣然几乎是一下马车就往院里跑,见吉安站在正屋,便知人都聚在正屋,还没进屋就说道:“你怎么给信旻定了那么户人家?她除了有个知州祖父,一无是处。况且她那知州祖父,也不是个好人,会盯上信旻,完全是冲着小姑父来的。”   有些人还真不经念叨,吉孟氏搂着忘了哭的小孙女,望着冲进正屋的大丫头。一屋子长辈,她就冲她爹这样说话?   詹云和跟在后,进了正屋,抬手向各位长辈拱礼:“近日云和家里事多,故来晚了几天,还望祖父、祖母…岳父体谅一回。”   “你我这个情况,家里事都多。”吉彦不理闺女,示意女婿坐。吉欣然草草屈了屈膝,面上不善地看向吉安:“小姑呢,小姑也觉得信旻这亲事可?”   吉安敛目:“信旻虽是我侄子,但他父母双全,亲事还轮不到我来做主。”   “可那是谭志敏的孙女。”吉欣然一想到谭灵芷要成她弟媳,整个人都不好,眼眶红红,怒目看向楚陌:“姑父呢,谭志敏为何被下放到齐州府,难道您不清楚?”   心头一动,楚陌打量起她:“你说说我该清楚些什么?” 第72章 驾崩   “谭志敏他是张…”她在说什么?吉欣然一下子闭上嘴, 惊惶不已急急躲避楚陌清泠的目光。强压着不稳的气息,勉力镇定下来。她被那消息气糊涂了,差一点…差一点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谭志敏他是张什么?”吉安冷眼看着吉欣然。没人去搭理她。她倒好, 自个跑上门作死。在座的几个男人,都满腹经义, 谁不知道齐州府知州谭志敏是张仲的人?   骆斌云失踪三个月,刑部郎中被下放。哪个不知道谭志敏到齐州府来是为了何?   她语气激愤地冲着楚陌是想表达什么?吉安等着话,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话。楚陌看吉欣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他确定那天夜里,整座善林山就只有他一人是清醒的。   吉欣然怎么会知道骆斌云的失踪与他有关?   他不怕事被揭露, 就是好奇。   以吉欣然的行事看, 绝非是个聪明人。说从细微之处推演出来的, 也不可能。她又不是安安, 能与他朝夕相对, 就近观察。再者她真有这份细致,也不会赌江崇清是传胪了,还输了三百两银。   能掐会算?楚陌都忍不住露了笑, 老和尚都没她这本事。目光蓦然寒冽, 所以…她从哪得知的?最近老和尚若再给他来信,他有的东西回复了。这类志怪,可都是老和尚喜极的。   “又病了, 跟三婶娘一样一样。”欣欣一滴小眼泪珠子还挂在下睑上。   可不就是随了她那个娘,吉孟氏冷笑一声:“怎么话说半截不说了?”信旻娶谭灵芷, 跟陌哥儿有什瓜葛?都是两家子人。说句难听的话,就她和老头子哪天死了,人家陌哥儿都不用守丧。   “反…反正信旻不能娶谭灵芷。”吉欣然梗着脖颈:“娘不是看好了阳安府知府家女儿吗?”   “大姐,”信旻走进屋:“我的亲事就不劳你管了,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拱手向脸上快掉冰渣子的詹云和行礼,“姐夫。”亲眼见证了,娘和大姐一步步把日子过绝,他怎么可能再照着两人的想法往前走?   两人天天痴念着所谓的荣华富贵,从未思虑过那荣华富贵来时,她们是否承得住。   他和她们不一样,未妄想过大富大贵,只愿能靠己身撑起一个家,给他的妻与子衣食无忧的日子。若是将来…学识足够,他还想寻一书院教书,不求闻达于世,只求问心无愧,夜能安眠。   “不劳我管?”吉欣然像是受了大打击,身子晃荡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看向她从小疼到大的大弟:“你清楚谭灵芷是什么样的人吗?”   信旻紧敛双目:“大姐,你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见她瞳孔微缩,不由苦笑,“你还是放眼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吧。你所求的,姐夫通过一番努力给你了。你要懂得珍惜。”   谭灵芷对他别无所求,只求一样,惜她。他多谢娘和大姐,教会他要懂得珍惜。   “长大了,都敢说教起我来了?”吉欣然泪目,哑声大斥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到时别来求我。”   “我还真希望你能有我求上门的那一天。”信旻不气,但心里悲得很。她在这邪说也有一会了,姐夫有拦一句吗?坐着的几位长辈,包括爹,没人将她看在眼里。   她只比小姑小两天,怎就活不明白呢?顾好自己,手不往外伸有那么难吗?   这就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弟弟?吉欣然心抽疼,抬起巍颤颤的手指着对方:“你…你是在咒我吗?”那么恭喜他,被他咒着了。家里那位安生了挺久,她在京里时就觉奇怪,不想回来一看,肚子都滚圆了。   唐氏那个老虔婆还想着将唐悦儿肚里那块肉记嫡,她做梦。詹云和最近日日歇在她房里,庶孽生在前,他詹云和的名声现在就捏在她手里。   信旻嗤笑:“你需要人咒吗?”她眼里的疯癫都快溢出眶了,“你抄写那么多经文,有真正用心去悟过吗?”   “你…我还是不是你长姐?”   “我宁愿你是小,我为长兄。”   “爷奶大伯、二伯、爹。”   詹云和突然起身,跪到堂中:“今日云和一是来探望你们,二也是来赔罪。家里贵妾有喜八个月余了…我也是回乡才知道。”   什么?朱氏拿着一根糖丝地瓜才送到嘴边,两眼大睁,这可有趣了。见爹娘面上还好,眼珠子左移。老三抿着唇口,眉头紧锁。糟心啊,然丫头也是活该。   不是她这个大伯娘见不得侄女好。当初詹家婚前闹出那样的丑事,上门请罪。老三态度是摇摇摆摆,然丫头自个也不晓怎么想的,坚定得很,不退亲。   黄氏说的话更好笑,高门大户里,谁家还没个妾?说什妾通买卖?詹家那妾是一般的妾吗,人是詹云和他娘嫡亲的侄女。   屋里沉静着,洪氏进入将自家闺女拉走。三房的糟事,他们不掺和。   信旻的亲事,那是推不掉。再者孩子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懂事得很,记恩。老三又留了足够的银钱,他们也只需费些劳力。然丫头…她是一点都不想沾这贵主儿。   吉安拉起楚陌,她是外嫁女,管不了这事。随二嫂、欣欣出了正屋,去往厨房,看今天中午弄什好吃的?吉孟氏也不乐意坐着了,同大儿媳一道离开。两人脚才出了门槛,身后一声气愤极了的尖叫。   “啊…你还说你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就瞒我一人。我还是不是你原配妻子,竟抵不上一个贱妾?”   厨房本就不大,还团了一窝人,显得有些拥挤。欣欣带着她的大侄女小豆子,坐到灶膛后帮着她娘看火。见状,吉安走了过去,把两小拉起,自己坐下抱着她们:“呦,这谁烤的落花生?”   欣欣抓了两颗:“大嫂子烤的。”   皙白的小脸上沾了点点灰的小豆子,有点认生,两短胳膊紧紧抱住她小姑姑的腰,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吉安。   “叫姑奶。”正切菜的张巧娘教着女儿:“不认识呢。”   吉安拿了帕子给小豆子擦了擦脸,细声细语地说:“豆豆,我们见过的。”   “姑…奶。”叫完小豆子就害羞地往小姑姑怀里挤。欣欣剥了颗落花生,捻去皮送到她嘴边:“啊…张大嘴慢慢嚼,越嚼越香。”   “你都会带小奶娃了?”楚陌蹲下,靠着吉安,给灶膛里添了一块树皮。   “我还会…”话到嘴边了,欣欣想起之前事,抱住小豆子倚在小姑怀里,改口道:“我什么也不会做,只晓得要吃要喝,还挑嘴。”   洪氏乐了:“我家不傻吧。”   “就你家最精。”吉孟氏掀开里锅盖,将锅里收汁的红烧鹅翻了翻,两耳带着正屋传出的音儿。都这个时候了,然丫头还闹?妾都大肚子了,她若想把日子过下去,就不能挑着詹云和脊梁骨上的刺说。说完了呢?   当然了,要是不想继续过下去了,那随便说,打骂都行。   楚陌点了点欣欣的小鼻子:“把大侄女抱得这么紧,是不想给我看吗?”   “豆豆小,会把尿撒你靴子上。”欣欣吓唬着小姑父:“上回她还把大伯的鞋当了茅坑…”   “欣欣啊,大嫂子对你不错。你听大嫂子的,多想想咱小豆子的好,别将她的这些丑事往外扒拉。”张巧娘笑哭不得,她家这个懵懵懂懂,走路还不稳当,不能要求太高。   欣欣脸上又变阴了:“小姑父,您哪天要骗我们走的时候,就把我爹和娘放一块,小豆豆跟着我,大哥和大嫂子一起。”   这安排…吉安止不住地发笑,一手揽住楚陌:“坏人这层皮是难脱喽。”   “给我剥两颗落花生,我便金盆洗手,不再行骗了。”楚陌轻轻摸了摸小豆子有些卷的发。欣欣闻言,忙不迭地去掏了几颗落花生,咔咔给他剥了一小把仁:“您是大人,一口吐沫一颗钉子,不能食言。”   轻嗯了一声,楚陌捡了两颗仁送到吉安嘴边。正屋里传出的全是吉欣然的声,看詹云和的样儿,他该是确实不知家里妾室怀喜。吉欣然自进正屋,除了气愤,便只余盛势,这是明显以为拿捏住了詹云和。   可真是这样吗?   詹云和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可是进士老爷,今日堂中一跪,说是请罪,实则是将庶子女摆上了明面。吉彦让他起身,就算是承认了庶子女。   他心若是恶一点,之后再借吉欣然的手除去毁他声名的庶孽。他也就有了和离或休妻的理由,旁人还说不出个不好。   吉欣然一个和离妇,背着个残害庶子的恶名,别说再嫁了,不嫁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一生。可詹云和呢…前途依旧光明,再娶太容易,且十有七八,门第比吉家高。   吉欣然窥不见己身之危,竟还在此强势逼人?愚蠢已不足以来形容她了。   楚陌吃着落花生仁,眼睫下落,詹云和是良善人吗?他不清楚,但却知道其野欲极高远。而就目前来断,吉欣然于他无甚多助益。   正屋里,吉欣然痛哭:“庶孽为长,你要我怎么出去见人?人家见到我,首先想到的全是你有庶长子。詹云和,我哪点做得不对,要你一家子这样作践我喔”   “好了,哭哭闹闹成什么样子?”吉彦气得心口都疼,一张脸铁青。詹家也是会做事,上回他去府上接黄氏,有关妾室怀喜的事他们可是一点没透。现在叫云和来请罪…是打量着事已至此,他怪罪也无济于事吗?   “爹,你要给女儿做主。”吉欣然瘫跪到地上:“詹家欺负人。”   “我给你做主?”吉彦都被气笑了,她早做什么人去了?   厨房,朱氏接了正屋传出的话,似无意一般问了一句:“小妹,然丫头和她爹之间不太对呀?”   “能怎么对?”吉安不瞒:“拜亲闺女所赐,三哥差点死在京城。”   “啊?”吉孟氏一惊,才挑出的一小截鹅腿掉回锅里了:“发生什么事了?”老三这次回来,单看皮相比老二还显老。   长话短说,吉安将事讲了:“能被安排到南方,三哥运气不错。”   “死丫头,现在叫她爹给做主了。”吉孟氏气都没处发:“后院小狗崽子都知道护爹娘,她…她怎么就能蠢成这般?”把亲爹折了,靠姑父。丫儿都嫌弃死她了。她也不扒大两眼瞧清楚,凡是丫儿不喜欢的,楚陌近着谁了?   “老三也是的,喘着气呢,是个死人吗?没参加过会试,难道还没见识过倒春寒?自己怎就不知道多加两件衣服?”   朱氏冷笑:“我是真没见过这么狠的闺女。要是老三待她狠,也就算了。她这…可不是拎不清了。”是毒,连亲爹都下得去手,要她是詹云和,夜里都不敢闭眼。   “亲爹都烧糊涂了,做闺女的床都不扒边儿。”这也算是老三的报应,洪氏哼笑一声:“怪不得老三不让她沾信旻的亲事。”   “这不是胡来吗?”张巧娘接过奶拿着的筷子和小碗,从里锅里挑了两小截鹅腿,吹一吹,送到欣欣手里。小姑侄两先垫一垫。   吉安帮两小娃端着碗:“三哥也就是从那时冷了她。我是已经把话跟她说明了,让她别想多了。”瞅了一眼娘,“说句实话,若不是怕三哥出什么事,爹娘受不住,我连他死活都不想管。”   “唉…娘谢谢你。”吉孟氏眼里泛泪光:“他活该。”当年跟他说了多少好话,他死倔要娶黄氏。今天的果,全是他自己养护出来的。   “你们瞧着吧,”洪氏也不压声:“再这么闹腾下去,迟早有一天有人会带着嫁妆回娘家。出了事情,就只知道一哭二闹,也不权衡权衡想法子处理。日子是这么过的吗?”   朱氏看着小孙女两眼盯着肉,脸上露了笑:“三房母女都有一个大病,不管出了什么事,嘴上连声认错,那心里压根不觉自己有错。错都是旁人的。”   一屋子明白人,楚陌伸手小心地戳了戳小豆子鼓囊囊的肉脸颊。欣欣见了,眼都笑眯了:“小姑父,豆豆脸嫩吧?”说完还俯下身在大侄女脸上吧唧了一口。   “跟你小时候一样。”楚陌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柴。这个时候,他也就适合和两小娃玩,旁的最好别插嘴。   “善之。”朱氏这些日子就爱听当家的讲京里事:“听说你在京里天天能见着皇帝老爷?”皇帝老爷长啥样?村里暗地都在传皇帝老爷比吉家丫儿女婿还俊。她是不信。   楚陌笑着摇头:“也不是天天能见到。之前皇上龙体抱恙,都是太子监国。”   洪氏接上话:“太子爷比你长得还好吗?”话本里都写天下美眷全在深宫,也不知宫里那些美眷比小妹强多少?小妹在她眼里,已经是顶标致的了。别说,她还真动了心思去京城瞅瞅。   不止她,当家的也有这念头。   “太子啊?”离京一个月余了,楚陌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儿了:“宫里膳食丰盛…”   “懂了。”洪氏不为难妹夫,话点到了就行。太子胖,一胖…她家欣欣就是个例子,“京里猪肉贵吗?替我亲爹问问。”   吉安笑了:“肥瘦适中的,快四十文一斤。”这还是方大娘她们跑去南市才有的价,东城商行里,猪肉更贵。   “四十文?”吉孟氏都惊叹:“咱们镇上才十二文一斤。”小孙女说要吃穷陌哥儿,还真不是不可能。   “正常,”听够了哭的吉俞走进厨房:“那里猪卖的就贵。像咱们这里的良田,十一两银一亩,京郊旱地都要十八两银一亩。”京城居大不易,可不是说说而已。   楚陌笑道:“二哥还挺清楚。”   “明天有空,我带你去码头转转。”吉俞玩笑:“你可是咱迟陵县码头上的大红人。回乡一个月,好些人都惦记你。遇着爹,总关照一声。吉老太爷,状元女婿来看您,您得领来给咱大伙瞅瞅。”   轻轻地捏着小豆子的小手,楚陌道:“那明天我在后走,你拿个盆走在前头收铜钱。”   吉安都给他们想好口号了:“走过路过别错过,两文钱一睹楚状元真容,便宜实惠又好看。两文钱…两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哄堂大笑,楚陌一手揽过他媳妇的脑袋,凑近逼问:“你就这么卖丈夫的?”   “哈哈…”吉安头顶着楚陌的颊,笑得毫无保留。吉孟氏见了,欣慰极了,她还从未见闺女这般笑过。   瞧瞧,朱氏感叹,一个院子长大的,小妹和然丫头差别也忒大了。   笑过后,吉俞走到灶膛边,把她闺女和小豆豆牵出来:“家里门户不允许,要是能放开来,善之也不用走出门,就待在灶膛后烧火。我拿着麻袋站院门口收铜钱。看状元郎烧火,不贵,二十文。估计这一天下来,能赚好几十贯铜钱。”   “主意不错。”吉安杵到楚陌耳边,叽里咕噜跟他说了三岁时卖春联的事:“二哥把我偷出去,我以为他是要将我给卖了。”   “爹能打死我。”吉俞大笑:“小妹当时站街口,是这么叫的,五文钱五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副好春联,喜气洋洋一整年。卖之前,我还给她买了红头花扎上,别提多漂亮了。”   吉安拉起楚陌,凳子分他一半:“最后他就给了我三文钱。”   “你后来也报复回去了。撺掇我闺女给你看桃,一天三文钱的工钱,两个多月把人晒得黑黝黝,害我和你二嫂焦心了大半年。”现在提起来,他还心有余悸,摸摸闺女白嫩的脸:“好在白回来。”   正屋里哭闹声渐渐歇了,不知怎又回到了先前事上,吉欣然再言明,她绝不同意谭灵芷进门。只她不晓,谭灵芷对她这个未来大姑子压根就不在意。   齐州府知州府内院芬冉苑,一头发灰白的老嬷嬷端着午膳进了内室,见姑娘正在理着已逝二太太的首饰盒子,心疼不已,挤出一丝笑:“该用午膳了。”   眼睛稍窄,但睫毛浓密的谭灵芷,脸模随了祖父谭志敏,下颚略宽,肤白只鼻上及两边散落着不少雀斑。一头浓密乌黑的青丝简单挽了个髻,一双被修剪得不粗不细的浓眉微微蹙着。   “娘的这些首饰都旧了,赶明等父亲回来,我也送去几件,当留作念想。”   老嬷嬷摆膳:“是该送几件给老爷。”顺便感怀一下已逝二太太的好,老爷心有愧疚,手面也能宽点。   收了首饰盒,谭灵芷看桌上已经不带一丝热乎气的饭菜,不由一笑:“她也就这点手段了。”   “姑娘,咱们忍一忍,不跟她闹。”   “闹什么?我早就说了,只要她不仗着继母的身份,拿捏我的亲事,生多少个跟我一点干系都没。我只管自己和谦哥儿。”接了筷子,谭灵芷挑了一块饭送进嘴里。   老嬷嬷点点头:“是这个理儿,亲家那边急,您最迟明年底就出嫁了。”出嫁后便当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一想到以后,谭灵芷蹙着的眉都平了:“听伍月说詹家少奶奶回娘家了?”   “是,”一家子总有那么一两颗老鼠屎,老嬷嬷叹气:“她和她那个娘都巴望着阳安知府家里姑娘呢。”不是她爱往脸上贴金,那李家姑娘她见过一回,容貌是出色,但本事上不及她家姑娘十分之一。   谭灵芷细嚼慢咽:“随她吧,她要是能做主,吉伯父也不会劳动老太太来府城。亲事是吉伯父定的,成亲的事也交给了吉大伯和吉二伯,只要信旻不死,我是嫁定了。”   这个家,她一刻都不想多待。至于黄氏和吉欣然那两不知好歹的主儿,她一点不惧,等进门了,有的是法子收拾。   “还是吉老太太眼神明亮,见了您就欢喜。”   谭灵芷婉笑:“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老太太的好,我记着。”家里这般,她不望高门,只求哪天谭家没了,婆家能许她一席容身之地,再多…便是谦哥儿。   轻吐一口气,不想了,想多了伤神。她目前最该考虑的事,是怎么从爹和祖母那里多掏点嫁妆出来。   吉家午饭摆上桌,不管心情好坏,各人都拿筷子吃饭。男桌没闹酒,碰了几杯便罢了。   吉安夹了一块酸菜白肉,也不去看坐对面在挑着饭粒的吉欣然,菜放进嘴里,细嚼两下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今年的酸菜不是大嫂腌的?”   “是我腌的。”巧娘夹了一块尝了尝:“是不是没娘腌的够味?”   “没有,就是跟以前吃的不太一样。”没那么酸,吉安又夹了一块:“我在京里也腌了,还是家里的好吃。”   吉孟氏给她夹了截鹅翅膀:“好吃就多吃点。”   “谢谢娘。”吉安余光瞥见楚陌正朝这看,不禁发笑,她就多吃了两口酸菜。男女桌菜都一样的,楚陌尝了,明明巧娘腌的跟自家府里的没差,正要问什么,左眼微缩,一声“律”传来。   周明也不敲门,急跑进院子里,驻足在正屋外:“少爷,皇上驾崩了。”   什么?詹云和筷子掉了,扭头去看楚陌,他离京才多久?楚陌几乎是第一时间留意吉欣然,见其一脸不可能的样子,心中更是确定之前所想,敛目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二十四午时一刻,邸报下午就会到阳安府。”   那不就是前天,怎么可能?吉欣然死死握着筷子,昌平皇帝是七月中旬驾崩的。这里肯定有阴谋,转眼望向男桌那位主,见其起身,走到小姑身后。   “安安,我们去换身衣服。”   不管邸报到没到,他们既然得知消息了,就得照规矩来。吉安随楚陌去了东耳房。吉家是耕读门户,几个当家的爷们都有功名在身,清楚该怎么行事。   一家子动手,很快将屋里屋外鲜亮的都给撤了。欣欣、小豆豆的红头绳也换了素淡的。詹云和今日是来请罪,穿着本就不鲜亮,站在屋外看东耳房。   楚陌的消息竟比朝廷的邸报还要快。这是太子殿下有意为之…还是楚家本来就深藏不露?   换了身黑衣的楚陌,牵着吉安出了东耳房。身上这件银灰色襦裙是春里做的,还没穿过。好在料子轻薄,现在穿也不热。   “赶紧吃饭。”吉孟氏叫他们回饭桌,这一桌子肉菜今天得吃干净。明天消息传开了,他们家多少得忌讳点。   才坐下,楚陌就听詹云和问,什么时候回京?   “我才回乡一月余,尚有许多事没处理,除非有急召,不然暂时不会归京。”   他就不怕再回京,京里已变天吗?詹云和看着低头用饭的楚陌,若自己处在他那个位置,该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京。机不可失,此时助太子顺利登位,待一切尘埃落定,大功加身,升官是必然。   可惜,他非楚陌,别说助太子登位了,就连宫门都进不去。 第73章 做梦   昌平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开, 官差打着铜锣各村落跑,要服国丧。吉安和楚陌白天多是在枣余村,晚上还是会回县里十三园住。吉欣然目的未达, 拖着詹云和留在了迟陵县,见天地缠着她爹。   吉彦是铁了心不听。她越这般, 信旻则越坚定要娶谭灵芷。   一晃快二十天过去了,吉安有些焦躁。近日楚陌都没碰她, 她不以为那口子会有心守国丧。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她月事也迟了。   “姑, 今天您想吃啥?”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辛语拿着把油纸伞, 正准备和青雨去菜市买菜。   “想吃大葱牛肉馅的饺子。”吉安囧着脸, 这几天她的口味是愈发怪了, 真的是想得起来吃。昨儿半夜还念着京里丰鲜楼的烤羊,天没亮已经不念烤羊了,想吃苞米馍馍。   楚陌拿着根极细的寸长小竹管走进屋里:“若菜市没有牛肉, 你就去酒楼买。”   “好。”辛语心里头可高兴了, 姑肯定是怀喜了。虽然姑爷不急,但成亲快一年了,她不想听外头说姑小话。   “下雨天, 路上慢点。”吉安叮嘱辛语:“若在菜市没买到,跑两家酒楼还没有, 就换猪肉。”   辛语嘴上应着好,但心里却打定主意要买着牛肉。也是这牛肉不比旁的肉,要知一头牛赶上五个壮劳力,一般人家能买得一头睡着都要笑醒, 哪舍得杀?且就是想杀,也不能随随便便杀。   要是在京里,牛肉一点不难买。但迟陵县…辛语决定不跑菜市,直接去县里最大的酒楼。   满脑子都是大葱牛肉馅饺子的吉安,埋首在楚陌怀里,闷声道:“好像真有了。”她以前可没这么馋,就是想吃什么,也不会一门心思全在上头。   “明天我们寻个大夫过来瞧瞧。”楚陌是一点都不觉意外,指腹轻抚着媳妇的耳廓,眼里含着笑,柔声问道:“怕吗?”   摇了摇脑袋,吉安还挺期待:“我只担心一事。”   不用问,楚陌就晓得她担心什么了,不由笑开:“你不是说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吗?”另后面还有一句,子不学非所宜,“全没你的错。”   “你不懂。”学渣的苦,常人难懂,尤其是像楚陌这样的学神。吉安抠着他玉带上的碎玉:“你只要记住一点,以后小后代若是读书不好,咱们万不要嫌弃孩子笨。”   他和安安的小后代会笨?楚陌否定:“你不要多想。”他的底线就是吉欣然和黄氏。若小后代比这两还愚,那…就是楚家祖上没积德,跟他们两口子没关。   “唉…”皇上这一驾崩,她和永宁侯世子夫人的铺子得暂时搁置。吉安手覆上小腹,心里生出一丝说不出来的奇妙:“相公,你说小后代会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像你多一点。”楚陌在脑中照着吉安的样儿勾画婴孩,双目晶亮得似夏夜明星。   吉安深嗅着他身上的冷松味儿:“男娃娃还是要像你。”像她偏多阴柔,孩子不会欢喜。   “都好。”   中午到底叫吉安吃上了大葱牛肉馅饺子,泡着醋,吃了二十二个。看得楚陌没沾醋,嘴里都直冒酸水。晚上睡觉,如之前半个月一般直挺挺地躺着,她随意动,他能不动就不动。   夜半,吉安睡熟了。楚陌轻轻执起她的右手,两指摁在腕上,脉搏流利,圆滑如珠。这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安安上一次月事来是在五月初四,今儿是六月十五,一个月余。   明天大夫诊过后,他得给楚田镇去封信,让家里收拾东西。此回归京,他和安安带着岳父岳母,直接从迟陵县的码头坐官船北上,经过范州府时接上太爷和迅爷爷。   还有产婆,要令周明好好查一查枣余村的王二娘。指离开腕,与媳妇十指相扣。楚陌侧首亲了亲她,接下来的一年她要辛苦了。   陪吉欣然在迟陵县停留二十天,已经远超出了詹云和的原定。若不是想探楚陌下一步路子,他早就一人回州府了。一早起身,才用过早膳,下人来报,说马车备好了,他不由嗤笑。   劝了二十天了,软话硬话说尽了,岳父都没改变主意,她还要去?弄得他都有些好奇,那谭家闺女是怎么得罪的她?   饮了半杯茶,吉欣然起身:“你要随我一道吗?”   “岳父后天就将南下,今日我们去了,你也别再提给信旻退亲的事,让他清静两日。”   “我不提行吗?”一想到以后回娘家都要面对那张恶毒的面孔,她就食不甘味寝不成寐:“谭灵芷想要进我家门,除非我死。”   “进你家门?”詹云和瞅着她那模样:“你是詹家少奶奶,若真的执意要插手娘家事,我今日就给你一封和离书,让你回娘家好好当家。”   吉欣然往外的步子一顿,他说什么,和离书?猛然转身,怒目向詹云和,眼里噙泪:“你要和离?”   “这不是想要的吗?”詹云和稳坐在凳上,一手捏着杯盖轻摩着白瓷杯口:“信旻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谭灵芷嫁进门,是跟你过日子吗?你父母爷奶都在,信旻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嫁女来做主了?我詹家担不起这个名声。”   “你做了那么多对不住我的事,还有什么脸提和离?”   詹云和敛目:“连六岁的欣欣都看得出你不对,唯你自己不清不楚,仍活得自以为是。我问你,谁给你的底气插手娘家事的?谁给你的胆子,不从父命,不听夫言的?又是谁给的底气,让你冲小姑和姑父大声喝问的?”   “他们与我血脉相连,我所行所为皆是为他们好。”吉欣然眼泪流下,只是没有人懂她。   “为他们好?”詹云和放下杯盖,站起身走向吉欣然,上下打量着,缓步绕她转了两圈:“信旻让你先顾好自己,你该把这话牢记在心。”望进那双愤然的眸子,在得知悦儿即将临盆时,他对吉欣然确实生了愧疚。   日日歇在她房里,想叫她尽早有喜。她却盛气凌人了起来,再无往日的温婉。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看透此女。来了迟陵县这么久,那份愧疚也被磨没了。他呢,终于看透了她。   真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现在的面目,与岳母像极了,以致晚上睡在一张床,闻着诱人的甜香,他却提不起一丝兴趣。今年他才二十二岁,虽是在国丧期间,但有妻在侧,心境也不该如老僧一般。   “你不会与我和离的。”不知为何,吉欣然对此异常肯定,两眼生笑:“才中进士就宠妾灭妻,嫡出还没影呢,庶孽都快落地了。你当御史台的御史是死的吗?”   詹云和看着她的张狂,面上无异,背在身后的手却慢慢收紧成拳:“这就是你在我跟前的底气?”   “生气了?”吉欣然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别气,你得哄着我开心。只有我认下庶孽,你才能在仕途上得长远。”笑着转身离开,她憋屈够了。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凭什要她忍气吞声?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詹云和面若寒霜,眼中冷冽,屏着气,紧握的手指节发白,蓦然松开。庶孽吗?   吉欣然能感受到背后的寒,出院门时回首,笑靥如花。   回之以笑,詹云和平复着怒气,怎么办,嫡妻与庶孽…他都不想要呢。沉凝久久长吐一口气,无论如何,今日还是要去与岳父告个别。明天吉欣然不走,他也是要回府城。   下了一天一夜的小雨,路上湿滑。马车行得极慢。见着大丫头又回来了,吉孟氏好脸都不给一个,倒是应了孙女婿的问候。   老早前,她还觉詹家做事不地道。现如今经了大丫头一闹二闹,她都同情詹云和。真要论起来,詹云和的品性还是不错的,家里那妾也非他情愿,配大丫头真的是绰绰有余。   “在县里待了有些日子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奶说的是。”詹云和上前搀扶吉孟氏:“您站门口是看小姑?”   吉孟氏笑道:“有两天没回来了,我也惦记。这几日他们也差不多要回范州府了,家里还有个老太爷,不能把时日全耗在咱们这。”看大丫头匆匆往西厢三房去,心里暗骂。   在三房绕一圈,没寻着人,吉欣然出屋:“奶,我爹和信旻呢?”   “一早去镇上看你娘了。”吉孟氏都不屑理她,与詹云和往正屋去。欣欣领着小豆子从后院回来:“奶,今天桃子又长大了一点。”   “你眼神好,一天三遍跑,也能看出桃子长大了。”吉孟氏让詹云和陪老头子坐会,她去拿茶叶。   詹云和见爷在照着书研究棋局,来了兴致:“我们来一盘。”   “甚好。”吉忠明立马合上书,分黑白子。吉欣然想去镇上,但又不愿见她娘。娘这几个月也不知吃了什么,身形抵得上她三个。满脸横肉,油腻腻的,身上一股味,见着她,还总爱挽着。   她真受不得,上回在镇上,饭都没咽下一口。   走进正屋,没人理她,她自寻了地儿坐。吉孟氏拿了茶叶出来,像往常一般直接抖几片进茶壶,开水一烫盖上盖子闷着。   “奶,小姑父带来的都是好茶,煮来喝更香。”   “不会。”茶叶是她的,她爱怎么喝怎么喝,日子没到哪呢就穷讲究,全是闲的。吉孟氏见两人摆起棋局了,又让站在门口的欣欣去喊她大伯娘,上两碟糕点。   吉欣然心里难受极了,她这都是为了谁?眼里蒙泪,瞥向外。家里那个差不多要生了,她已经想好了,今日再说不通爹,明日便跟詹云和回府城。   她容得唐悦儿生一个,绝容不得生第二个。至于谭灵芷…来日方长。等她收拾完唐悦儿,以后再寻机…就像前世那般以牙还牙,断了她的子嗣路。不能生,她倒要看看信旻能守她多久?   别以为躲进她家,就平顺无忧了,谭灵芷做梦。   吞咽了下,吉欣然眼里空幽。没人可以在欺辱完她后,逍遥快活一生。欣欣端着一盘枣糕一脚跨进屋,抬眼就撞上一双阴森森的眸子,吓得缩手,差点将盘给丢了。   “大姐,你好像被鬼附身。”   “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胡话?”吉孟氏快步上去,一手接了盘子一手揽住她,转身看向大丫头,见其一脸平静,心里紧了紧。她不以为欣欣会看错,没来由地想起那年在善林山上方圆大师解的签,大丫头心有迷障。   吉欣然对这个小妹妹还有两分愧疚,但也不知为何,就是喜欢不起来她。大概是看多了她在小姑跟前卖乖的样儿吧,轻眨眼,不屑理之。   再卖乖又能怎么样?二房一窝子没一个上得台面的。小姑费力帮扶,也要烂泥黏得上墙才行。   经了一早上的吹晒,官道上见干了。下午楚陌让周明将马车底垫厚,带着吉安和两人的衣服往枣余村。   辛语赶了村里牛车先一步回了,到家时,见大伯娘、二伯娘正收拾碗筷残羹,站在门口嘻嘻傻笑着。   吉孟氏往她身后望了望,没见人急问道:“怎这时回来,你姑和陌哥儿呢?”   “奶,”辛语一下凑到了她耳边:“姑今早查出有喜一月余了。姑爷他们一会到,衣物都带上了,打算在家里住。我回来打扫耳房,有喜了嘿嘿嘿…”   惊喜不已,吉孟氏忙站起:“这路上滑,我坐着牛车去就行了,她劳动什么?哎呦…”急急往院门口,“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盘坐在榻上的吉忠明看老妻又急又掩不住喜气的模样,抬手抚须,心里也欢喜:“善之行事稳当,你还是先去看看耳房缺什么,赶紧备上。”明儿他要去镇上陈木匠那走一趟,打张小床。   朱氏、洪氏都是过来人,一品就品出味来了。小妹该是有了…两人相视一笑,看来爹娘他们两家是真留不住了。手脚利索地收干净桌子,抓紧拾掇拾掇,帮忙整东耳房。   许久没人住了,得洗刷一遍,烘烘干。   赶回家用饭的吉彦,是松了一口气。小妹成婚一年了,两口子黏黏糊糊,肚子却一直没动静,他还怕是体寒所致。这回好了,圆满了。   “完了,我直觉家里要越发冷清。”吉俞一手搭在挨于腿边的闺女肩上,望着他娘屋里屋外转,眼里都生了水气。要不是为了两老,他早带婆娘孩子挪镇上去了。   才高兴一会,吉忠明又愁眉:“老大、老二,我和你娘不在家,你们得顾好西屋书房。那都是咱家攒了几十年的底蕴,不可大意对待。”尤其是此次善之带回的那些手稿,虽不是原本,但也是千金难求。   “爹,您放心。福泽后嗣的宝,儿子可不敢马虎。”吉诚是受益过的,不提善之状元爷的身份,那些手稿浅显易懂,又是专注于科举,绝对的千金难求。之前在衙门,知县想借去一阅,他都给婉言拒绝了。   呆坐着的吉欣然,似灌了一缸老陈醋,小姑竟怀喜了。怎么可能呢?前世宣文侯三十了还没后。老天爷未免也太眷顾小姑了,可…可为什么?   小姑,农家出身,除了一副好皮囊还有什?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透,那么寡淡的一个女子,命为何这么好?想什么来什么。明明前世不得谭志敏同意,她拼尽全力连个女户都办不下来。   “要恭喜小姑和小姑父了。”詹云和是真心羡慕楚陌有贤妻相伴,不用多愁后院,也不会哪天被气得七窍生烟。余光瞥了一眼吉欣然的肚子,他现在只望早日能摆脱僵局。   吉欣然笑笑,语带忧思道:“昌平皇帝才驾崩,小姑就怀上了…回了京,怕是又要生流言了。”   她在这说的什么丧言?辛语撇嘴:“姑怀了一个月余了,”国丧才二十三天。再说,就算是临边怀上的,京里有哪个大夫能把日子断准准的?   “欣然姐,我送您四字,相由心生,别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你…”吉欣然正要斥那不知规矩的丫头,却见奶不知何时到了门前,冷眼瞪她,顿时没了气焰:“我只是担心而已,又不知小姑怀有一月余了。”   吉孟氏懒得理她,回屋拿了耳房的钥匙,领着辛语出了门。欣欣牵上小豆子,跟着去了东耳房。   “辛语说的有理。”吉忠明看了些日子了:“然丫头,你这么闹腾都是在折自己的福气。”别说詹云和是成亲后有了庶长,庶长就是摆在成亲前,配她也足够了。   当初知道人家婚后要纳贵妾,贵妾还是那般身份,你依旧坚持要嫁,那就该想到会有今日这么一出。一屋子长辈,你又哭又闹,一点脸面不给詹云和留,日后怎办?   他给然丫头望过了,不就此打住,把性子掰正,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妻贤夫祸少,詹云和是有大志的人。   “爷也觉得我不对?”吉欣然大睁着眼,不让眼泪落下:“不谈我和云和的那些糟事,单论信旻的亲事,爹根本就没摸清谭家人的底。”   詹云和听够了这话:“岳父没摸清,你摸清了,怎么摸清的?你连见都没见过谭家闺女,就似跟她有深仇大恨一样。亲事都定了,你想让岳父退亲,总要有依有据吧?”   他现在还想退妻呢,是不是也多费些口舌赔些银钱就能退了?   又是有依有据…吉欣然气闷极了:“我听樟雨嬷嬷说的,谭志敏在刑部时就滥用私刑,迟早要出事。到时谭灵芷便是罪臣之后,信旻还走科举路吗?”   “樟雨嬷嬷身子不适,此次没跟着回来,你不要随意借她的‘口’。”詹云和微敛双目:“刑部用刑是常有的事,滥不滥用不是凭嘴说的,得有证据。况且谭志敏已经离开刑部快五年了。”   气馁了,吉欣然摆手:“听不听随便你们,我是尽力了问心无愧。”辛语那丫头刚怎么骂她的?希望等她落到谭志敏手中时,口齿还这么伶俐。   吉安由楚陌半搂着进入家门,正屋里正冷凝着,见吉欣然两眼红红,也不多问,浅笑着唤人:“爹,我和相公要在家里住段时日,七月就直接走咱们这的码头上京。”   “好好好。”吉忠明才下榻,便见老妻横来牵走闺女,又笑着坐回榻上,与善之说:“今晚咱们烧鱼汤豆腐。”   楚陌进屋:“放两把酸菜。”   “好。”   “善之。”他来得正好,吉彦干笑着:“你…知道谭志敏吗?”一听这问,吉忠明就晓老三将然丫头的话听进去了,心里叹气,吃的苦还不够。   原已灰心的吉欣然闻言,一下子又重生了希望,转眼看向那位。   坐到岳父下手的楚陌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怎么了?”   吉欣然抢话道:“他滥用酷刑,逼供成瘾。”   “你怎么知道,有证据吗?”楚陌先前给老和尚去了信,将吉欣然的怪异说了。难得,老和尚没多说废话,只回了十二字。贪心不足,迷障成魔,命不久矣。   “这只要查一查就清楚的事,你们为何一直向我一内宅妇要证据?”   楚陌笑了:“这就是你要信旻退亲的理由?”见她不语,接着道,“谭志敏是五品知州,我们在座的谁有资格去查他?你说他有罪,我们不问你问谁?再者,就算他罪名坐实了,过也在他一人身,不祸及外嫁女。”   “过在他一人身?”吉欣然像是听了个笑话:“小姑父,这可不像您会说的话?”前生,整个谭家都丧在他手里。谭灵芷更是没等着谭家老小发配上路,就死在了婆家。   她要谭灵芷今生也那么死,可信旻和爹下得去狠手吗?她太了解他们了。谭灵芷嫁进吉家门,会得善终。   “那我该怎么说话?”都命不久矣了,楚陌也想知道在她的迷障里,自己和安安是个什么结局?照先前的那些点滴来断,他该是很好,但安安…可能就不怎么样了。   不然其对安安也不会多有不敬。   还真问住了她,吉欣然眼睫轻颤着下落,一屋子人看着她。东耳房里,吉安被她娘安置在炕边坐着:“不碍的,大夫说我身子健壮,连安胎药都不用服。”   “你这是头胎,要精细些。”吉孟氏理着碎布,让两个儿媳和辛语把屋里边边角角都包一层:“给老太爷去信了吗?”   “信送走我们来的。”吉安很久没理碎布了,抓了一大把过来:“楚陌也给京里去信了,要方管事收拾前院和东西厢。”   吉孟氏瞅了一眼两儿媳:“也不怕你们不快意,昨夜里我和你们爹说了会夜话。”   “您二老最疼小妹。小妹出嫁时,我就看出来了,您和爹恨不能把自己装箱跟她一道走。”朱氏笑说:“现在机会来了,夜里定偷着乐。”当家的讲了,爹娘年岁这般,想出去看看就去吧,反正小妹也不是旁人。   “还真被你猜着了。”女婿若不嫌弃,她和老头子还就乐意随闺女过。不是贪享富贵,而是临了了想躲清静。   吉安笑了:“那正好,我生完小后代,您和爹还有太爷、迅爷爷帮我一道领孩子。哪天楚陌要是外放了,你们也随我们去游历大景河山。”   “这日子想想就美。”洪氏都羡慕:“不过善之是真的疼你,刚还跟爹说晚上鱼汤豆腐里放两把酸菜。”希望小妹能一举得子,善之可是独苗。   “口味一天三变。”吉安都没好说,她今早起身想前世辣条想得直咽口水。最后用豆腐皮涂了辣子油,才解了馋。这馋解了,又想吃豆腐皮卷油条。楚陌一口咬定,小后代馋嘴,才保住了小后代他娘的名声。   娘几个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聊着话,正屋楚陌嫌无趣,拿了带来的鸡骨架去后院看大黄一家。大黄媳妇给它生了三只小狗崽,被二哥老丈人抱走两只,还有一只留着。   听着声了,大黄钻出头来,一见是送鸡架的,立马摇着尾巴,领媳妇娃儿出了犬舍。   “嗨…嘚嘚嘚,”楚陌把鸡架丢食盆里,伸手摸了摸毛色随了爹的小狗崽,才半岁,都快赶上大黄高了。小狗崽很温顺,任楚陌揉颈,安心吃着新鲜的鸡架。   逗了一会狗,楚陌嘴角徒然扬起。与此同时一只穿着绣鞋的脚迈过了走道口,慢慢靠近犬舍,驻足在他一丈外。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吉欣然不想来的,但今早詹云和的不耐烦叫她不得不做出选择:“姑父,您有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吗?”   “什么奇怪的梦?”楚陌以手作梳,给大黄耙着背上的毛。   咬了咬唇,吉欣然盯着他束发的玉扣,迟迟才道:“一些预知的梦。”   手下没停,楚陌眼里有了深意,直接问道:“我什么时候去西北?”   瞳孔震荡,吉欣然不由后退了半步:“您怎么知道您要赴西北?”   楚陌没答:“挣军功了吗?”老和尚去西北看北伐军练兵,还见了永宁侯杨文毅,又一封封信写来催他生小后代。结合南徽、京城事态,不难推测出其是想他做什。   老和尚有一遗憾,大景建国之初,没乘胜将胡虏子赶到齐汉山外。齐汉山高达千丈,是一座天然屏障。有它挡着,冬来胡虏子想要南下抢掠都难。   又退一步,吉欣然攥在一起的手紧紧扣着:“这些我…我都可以告诉您,但您得允…允我三不…是五件事。”   楚陌笑了:“你小姑呢,我没娶她,她过得不好吧?”   “她…她出家了。”   还不错,比他预估地要好一些。楚陌心情不差,他跟出家人缘分深厚,活该安安这辈子落他这。   “你还没答允我。”   手下一顿,楚陌回首:“答允你什么?你的梦从来就没准过,不然也不会因赌江崇清是传胪输掉三百两银了。” 第74章 召回   心中慌乱, 再退两步,吉欣然唇颤着:“你…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这事她做得极隐秘, 摇着头急急否认,“不是我, 你弄错了。”   “是吗?”楚陌眼里透着戏谑,明显不信。   “你…你问了小姑的。”吉欣然手压着心头, 强作镇定,有心岔开话:“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有什么可问的吗?”楚陌站起身,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理儿他清楚得很。在她的迷障中他并没有娶吉安, 而现实里他与吉安相识相知相悦, 如此大的差别在, 前路亦定是千差万别。   就拿“送丫鬟”一事来说, 不娶吉安, 家里是不会向外买丫鬟的。没有丫鬟,也就没有送丫鬟一事。   “你…你娶了骆温婷。”吉欣然犹不死心,她想试探, 虽心怕得都揪紧了, 但还是强迫自己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看来她并不能肯定骆斌云的失踪与他有关,亦或是肯定了,但没有证据。想要试探之后, 寻找证据吗?楚陌歪头故作思虑:“骆温婷是谁?”若没有吉安,韩芸娘要给他定下骆温婷, 他应该不会拒绝。   定亲而已,又不是成亲。骆温婷也可怜,心悦表哥张培立,却因父失踪而不得。他看不得可怜人, 想来会找机会成全她,但绝不可能…娶她。   “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骆温婷?”吉欣然压着声急道:“她是骆斌云的嫡长女。”   “噢,”楚陌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然后你娶了她。”   “什么时候?”   “你中…”吉欣然想说中举之后,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对:“是中了状元后。”   楚陌摇首:“不可能,你梦做错了,全京城都知道津州骆氏嫡三房女恋慕其表哥张培立。”   “但你确确实实是娶了骆温婷,故我在听到你要娶小姑时才会那般意外。”吉欣然越说越顺溜,甚至连自己都觉非常合理。   面上一冷,楚陌不高兴了:“我中了状元后,再娶个心有所属的女子?”这很可笑,“我不会给旁人养妻子。”   “所以你在婚后杀了她。”吉欣然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音一落,她又急忙捂住嘴。   楚陌脸上的笑散了,倒也没生气:“嗯,我杀了骆温婷,然后还逍遥法外,青云直上,让你在头次见到我就用尽心思来讨好。你不怕我把你也杀了吗?”别说他现在二十一岁,心智早已成熟。就是十一岁,也不是吉欣然能诓骗的。   见他冷目看来,吉欣然脚不自禁地往后移。   “让我猜猜你的梦。”楚陌手背到身后:“骆温婷呢,应该是…”思虑片刻,语带犹豫地说,“在我中举后,下定予我。然后我娘…去世了。”这个在他的计划之中,无关骆温婷。“再就骆温婷和张培立好…不对,”她说他杀了骆温婷,“骆温婷死了…”至于怎么死,肯定不是他杀的。   他只会成全她与张培立,如此张培立的娘才会恨骆温婷恨得牙痒。骆温婷又有祖母,即张仲长姐撑腰,正好可以跟婆母斗得你死我活。长媳与长孙媳恶斗,张家安宁不了。   去年进京时,他和安安在马车里听说两人游湖,落水了   楚陌每说一点,吉欣然心就沉一分,他全猜中了。怎么可能…虽是这么想,但内心里又觉他能猜中是应该的。宣文侯本来就才智冠绝,非凡夫。   “骆温婷是淹死的吧?”   “果然是你。”吉欣然踉跄着退后,瞠目盯着那人:“是你溺死骆温婷的。”   “她淹死的时候,张培立也在,我也隐在附近。”楚陌设想过了,只有出现一个情况,他才会袖手旁观看着骆温婷死。那便是骆温婷…走了韩芸娘的老路。死了…是她没有韩芸娘的好运道。   看来那张培立…比骆斌云要狠,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小一块长大的表妹溺死。   “你杀骆温婷,是不是因为其父骆斌云?”   还在试探?楚陌笑之:“你要是有证据就去寻谭志敏,他一定”   吉欣然眼里惊惧,直摇头。   这么怕谭志敏?楚陌想到她极恶谭灵芷,心思又动了:“梦里…你嫁给谭東了?”安安出家了。   “没有没有。”吉欣然眼泪都下来了,极力否认,那是她的噩梦。   怪不得其跟詹云和不投,原来亲事是靠着所谓的预知梦境抢来的。楚陌笑得温和:“所以谭志敏滥用酷刑,逼供成瘾是真事。”   连连点头,吉欣然紧紧抱住自己:“对,谭志敏的罪还是您…您给揭露的,把我…一家子全发配去辽边。”   他揭发的?楚陌不以为自己会这么多事:“谭志敏攀咬我了?”那也不会,攀咬而已,又没证据。   “嗯,他…他对辛语滥用私刑,把她生生逼死了。”一说完,吉欣然忽然惊恐,看着楚陌,他…他在套她的话。   楚陌知道了,若不是遇见安安,迟陵县郊外的那个小庄子,他会买下来。辛语…很有理家管财的天赋,他该收到府里用。谭志敏怀疑他,不敢拿他,就动他府里人。   盯上辛语…辛语应是已经成总管事了。嗯,看来目前她的能力还没全显出来,待回京后还可以让迅爷爷带两年。   楚陌笑了,吉欣然的梦里,辛语是他的下手,现实中是安安的大丫头。安安又嫁给了他,绕来绕去辛语还是楚府的管事,这不是完全贴合了夫妻一体,不分彼此吗?   “你笑什么?”吉欣然心缩着,她很难受,眼眶红红的:“我小姑克夫…克死三任未婚夫婿。”   那就是出家前没嫁人。楚陌心情又好了一点,即便不是现实,他也无法忍受安安与别的男人…想都不去想,背后手指欢快地乱舞着:“天作之合,拆开了,谁也不配。”   他不怕被克?吉欣然真的不明白了,她想不通:“你富有天下,为何会对一小家女死心塌地?”   富有天下?不可能,他对天下没兴趣,只想待在安安为他支起的方圆地中:“那照你的意思我该对谁死心塌地?”   “至少也得像赵清晴、谢紫灵那样的大家女。”怎么都轮不上她小姑,吉欣然不忿:“亦或谁也不娶,就像前…梦里那般,孑然一身。”   楚陌高兴了,他就知道没有吉安,自己谁也不会娶。不再理会已经魔障到迷失心智的吉欣然,起步去东耳房寻他媳妇。   “你去哪?”吉欣然急问,追上两步。她告诉他那么多,他…他什么也没应允她。用力吞咽着,望着他进入小巷道,心中懊悔极了,她为什么要找上他?   原想要试探一番,拿宣文侯把柄。拿住把柄,她也没想从他那求太多,只望将来事事他都站在她这边。   就这么简单!   到前院,楚陌见三个舅兄加詹云和正从东耳房里抬箱笼出来,快走两步,去帮忙。   “你跟大黄处出感情来了?”吉俞和他大哥将红木箱子放到地上,双手叉腰:“每次来,都带给它们带鸡架。照你这么喂法,迟早要将它们一家养刁。”   “今早上吃粥,大黄闻了又闻,胃口缺缺。”欣欣扶着门框,站在槛上:“还是我往里倒了肉汤,它才大口吃起来。”   楚陌进屋没见着辛语,抱了个小点的木箱子往外:“接下来的一个月,大黄一家归我喂。”安安这胎要是个小子,等长大一些,他也要养狗。放种到深山里,育狼狗来养。放下箱子,一转身见辛语从东屋后檐来,嘴角一勾。   就知道是她在偷听。   辛语不去看姑爷,兀自做着事。其实她也没听着多少,只是刚去正屋请大伯他们来帮忙,听说姑爷去后院喂狗了,又不见吉欣然,才防着点寻去后院。一到后院,就隐约听闻吉欣然说他对辛语滥用酷刑,生生把她逼死了?   滥用酷刑…不用猜了,肯定是谭志敏。谭志敏为什么对她滥用酷刑,无疑是针对姑爷。她可没忘记姑爷头回来家里,吉欣然让她献殷勤的事,还问她见着姑爷什么感觉?   那天欣欣差一点就…经过门口,辛语伸手捏捏小姑娘的嫩脸,还好姑发现得早。   吉欣然真是病得不轻!既然她能预知这么多事,怎就能忽略了欣欣?   “大鱼姐姐,我是大姑娘了,你不能总捏我脸。”欣欣跑到另一边,帮着托一把装满地瓜干的篮子底:“我爹说脸跟饼一样,捏捏就变大变圆了。”   “别听二叔瞎说,脸大脸小全看爹娘。”辛语提着篮子走到摆好的竹帘那,将地瓜干倒出,平铺在竹帘上。   欣欣两手捂上了脸:“我娘脸…”   “想清楚了再说。”洪氏拿着扫帚走出东耳房,瞪向话说一半的闺女。欣欣拧着小眉头转过脸看她娘,有点明白为何爹总杵她耳边嘀咕,不能长像娘了?该是在忧心,她姥爷家全是大脸盘。   “我娘最好看。”   “这昧良心的话,你说得出口,为娘却不敢信。”她又不瞎,将扫帚放到屋檐下,和大嫂抱被褥出来晒。下午日头弱些,但被褥都是干净的,吹一吹就行。   吉欣然失魂落魄地走往西厢,她在想以后,总觉一切都…都不对。小姑不对,楚陌不对,她…也不该活成这样。一个常常在想的问题,再次浮现,今生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不对的?   至于楚陌会不会将她告知的诉予小姑听,她全不在意,本来就是虚虚实实。倒是小姑若晓楚陌另有姻缘,不知会不会多心?   这世骆温婷还没死,待楚陌封爵,她会无动于衷吗?   吉欣然以为,其定是满腹不甘,毕竟那所有的荣华本该属于她的。她苦心孤诣扒着张培立,为的不就是富贵吗?   搬完箱子在活动手腕的詹云和,转眼看向西厢。她方便完定是有去找楚陌。对他总有诸多不满,是她心头早有朱砂痣吧?   吉安走出屋,见楚陌站井台那洗手,回头拿了块方巾过去。   由着媳妇给他擦手,楚陌贪看着她:“有想吃什么吗?虽不在县里,但周明把我的马牵来了。跑县里一点都不麻烦。”   “肚子还饱着。”擦干手,吉安顺便给他拭了拭唇口:“喜欢狗?”   “没养过。”楚陌抽走方巾,牵着她往东耳房去。外间被腾空了,瞧着清爽不少。辛语在理着她的小炕,小豆子抱着一只小枕头尾着她。   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詹云和便打算回县里:“岳父,后日我们就不送您了。”   “云和。”吉彦走过去,揽住他往院门那走了走,压着声道:“欣然不懂事,你多包容。最近那位要生了,她心里肯定难受,等过些日子平静了,会想通的。”   能想通早就想通了。詹云和也无力得很:“您安心去赴任,我跟欣然的事慢慢来吧。”都威胁起他了,他意已定。   吉彦叹气,心里苦涩极了:“好,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来信。”对欣然,他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去年…他亲口问过她两回,要不要退亲?她怎么答他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愿她眼里只有利,别去动旁的邪念。   又叙了两句话,詹云和一转身,目光与站在东耳房檐下的楚陌撞上,弯唇一笑。待唐悦儿生产后,他便着手准备回京了。六月十二太子已经顺利登基,目前朝野尚算稳定。   照例,明年肯定开恩科,翰林院又有的忙了。   进西厢叫了吉欣然。缓了一会,吉欣然这会已平静了下来,在与吉安道别时,笑得灿烂:“小姑,我们京城再见。”   站在吉安身后的辛语,很想说免了,她姑要好好养胎,没工夫待客。吉安扯唇颔首,没答话。上午吉彦带信旻去瞧黄氏,镇上离家近得很,吉欣然也没追去看看。   坐在家里等她爹归来,明天要回府城了,跟着便是上京。她这一走,得有几年不会回乡。原来书中所写的母女情深,是这般。   终于走了,小豆子大舒一口气,转身投进了小姑姑怀里。欣欣抱着她:“怎么了,要睡觉吗?”   “今日人多热闹,她都没午歇。”张巧娘上去抱起闺女看了看,两眼确实有点迷了:“我回屋哄她睡一会。”   “去吧,晚饭我来。”洪氏拿簸箕抓了几把地瓜干,打算先把粥熬上。最近家里也没分开吃,全聚在正屋。灶上活没分,有闲手的都动动。   “晚上炖鱼摊饼子,我婆娘的拿手菜。”吉俞去厨房取了刀,往井台那的大缸里捞鱼:“善之,既然都住家里来了,你也不能光负责喂狗。来来来,咱们一道杀鱼。”   吉安乐了,推着楚陌往前:“二哥把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东耳房里里外外被清了一遍,再烧炕驱驱湿,傍晚已恢复成吉安出嫁前的模样。就是妆台上少了面铜镜,桌旁没了绣架。   头回住在岳丈家,睡的还是吉安闺中时的炕,楚陌有点亢奋。在媳妇睡熟后,睁开了双目,晶亮得很,毫无困意。大手轻轻地覆上媳妇平坦的腹,细细感受了许久,一点异样都无。   但这里确实揣了个小后代。手才撤开,正欲去摸媳妇的脸,一声再耳熟不过的鹰叫传来,楚陌面上的温柔顿时没了大半,眼里尽是嫌弃。   他大概知道老和尚当年那头海东青怎那么轻易就被射杀了?疲劳翱翔,逮见箭来,双翅挥动无力,没逃过。枕着的手臂抽回一半,楚陌见吉安睁开眼看他,不由笑开,脑袋一耷拉贴上她的脸。   “快点去,等会落窗上大黄该叫了。”吉安噘嘴亲了他一下,听着鹰叫愈来愈近,抬手推了推还赖着不动的男人。   听到第一声犬吠,楚陌一骨碌下炕,穿了锦袍就往外,引着鹰去后河口那。家里没肉给它吃,只能去捉鱼了。夜里,月光洒在河面,树影重重。大概是有鹰来,周遭无虫鸣鸟叫,静谧极了。   楚陌到了河边,一跃而下落在了石台上。同时一粒小石击向河面水纹荡开处,很快翻出一只白肚皮。双翅展开足有四尺长的黑鹰盘旋而下,落在楚陌肩上。   修长的手指解开鹰腿上的扣,抽走细竹筒。竹筒一没,鹰俯冲而下,掠过河面抓了鱼飞到对岸,啄食了起来。   看那鹰吃得不矫情,楚陌轻嗤一声,这是快成精了。捏碎竹筒外封的蜡,打开拿了信。信上只几句话:漠辽结盟,已集三十万大军,不日将压境。善之啊,为师今年八十又八了,上不了战场了呜呜   翻过信纸,一幅痛哭流涕的老脸呈在反面。他不是不喜欢大景皇室吗?哭什么急什么?   楚陌将纸团进掌心,冷眼望着对面黑影啄鱼。三十万大军…这就是赵子鹤送给新帝的登基大礼?北伐军被拖住,赵子鹤就可以领南风军北上。他怎么安抚住南夏、西疆的?   弃了京里的嫡妻嫡子女…他日大事成后,后位空着。南夏、西疆可以送公主来和亲。公主和亲哪有借机直接瓜分大景好?不动…是惧北伐军。   很有可能南夏、西疆并不知赵子鹤通了漠辽,他们在等南风军和北伐军正面对上,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胃口倒是不小,赵子鹤未尝不知两国打算,应也给两国埋了隐患。海云阁有银钱,譬如用金银先一步买光两国民间的粮。亦或养大某些王子、大臣的野心,造内乱。   那漠辽呢?他们知道赵子鹤要造反吗?   赵子鹤呢?就那么确定北伐军能拦得住漠辽三十万大军。他这纯粹是在赌,赌输了,中原撕裂,各据一方。他有南风军,仍可得意逍遥。   海上还有倭寇。大景现可谓内忧外患皆致命。楚陌静立着,小风吹过撩起他的发带,凤目沉静深幽。待鹰吃完一整条鱼飞来收回竹筒离开之后,他缓步绕到对面,埋了鱼骨,踩着月光回去家里。   才翻过墙,就见吉俞提着一只大红灯笼站在屋后。半夜三更的,他能做点阳间事吗?   “二哥。”   “鹰呢?”吉俞看过鸡圈、牛棚了,什么也没少。   楚陌上前:“走了。”   “你养的?”吉俞将灯笼提高,这可是他下午才在小妹屋中寻着的,没想夜里就用上了。   “不是。”楚陌把灯笼往下压了压:“明年开恩科,二哥有想过试一回乡试吗?”   他还真有想过,且已经决定要下场。常闻乡试、会试皆是在赌命,怕虽怕,但不熬一回九日,总觉白读了一世书。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想知道那鹰是谁养的。   “鹰跟你很熟?”   “一位老人养的。”楚陌转身往小巷道走:“二哥,家里有地窖就多备点粮。北边、南边要乱了。秋粮下来,也别卖,以防万一。”   什么?吉俞惊愣,只瞬息又急急追上:“你不是在说笑。”   楚陌轻摇了摇头:“不是,岳父、岳母先一步跟我上京。要是哪天北望山岭失守了,胡虏子踏过辽边,我就着人把他们送回楚田镇。你们也去楚田镇。”   心凉一大截,吉俞此刻脑子里就像有一群虫蝇在嗡,要打仗了?大景几代帝王施政严明,是眼见盛世将临,怎就要打仗了?他没经历过战乱,但却清楚娘是怎么被送去绣坊的。   娘还算好运,没被卖进那些要命的地儿。   “不是,北边有北伐军。”   “北伐军又不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到了前院,楚陌将指竖在唇前,示意吉俞闭上嘴。快步往东耳房,他媳妇该是还没睡。   只要叫楚陌失望了,他轻手轻脚地进去里间。吉安呼吸平缓,睡得沉沉。站在炕边,楚陌眼神幽怨,片刻后仍等不来人醒,认命地脱了衣上床。手覆上她的小腹,心情有些不佳。   小后代,你才来就叫你娘开始不重视你爹,有点过喽。   听了楚陌的话,吉俞是回了东厢,就开始翻家底,一夜没睡。次日起身,眼底都泛青,哈切连天。看楚陌跟个没事人似的,心里嫉妒,到底年轻,能扛事。一把拉过他,走到角落。   “不管南北怎么的,我小妹你必须护好。她肚里揣着崽子,又貌美如花。真要战乱,老弱病残幼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我会的。”楚陌扒开他拽着的手,他那般费心助太子,就是不想乱:“安安要喝羊乳,你知道哪有吗?”小后代才一个月余就这般刁钻,他也是见识了。牛乳不想,想羊乳。   这他知道,吉俞推开人:“我拿碗去大伯家一趟。”他家才下了羊羔子,肯定有羊奶。忍不住又打了个哈切,这两天他得叫上几个小子,在后院再挖两个地窖。   “谢谢二哥。”   晓得要打仗,只吉俞没想到事来得这般快。六月二十七,一家子正用晚饭,一声长“律”声才落下,一位嘴上无毛的白脸男子疾步进到吉家院,金册一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修撰楚陌,即刻回京。钦此!”   楚陌接了金册,看过册上红印后,拱手向密卫:“明日一早启程。”   “状元爷,”白脸密卫上前两步,杵到楚陌耳边小声道:“皇上让奴才给您带两句话,漠辽三十万大军已压境,张仲提出派监军,朝中文武一致推举您。他给您压两天。”   “真是辛苦皇上了。”两天?他就是现在骑汗血宝马急赴京城,也得后日才到。况且他也没汗血宝马。   正屋里,吉俞站在他爹身后,一眼不眨地盯着快贴一块的两人。新帝急召善之回京,难道是南北乱了?近日他一天三遍往码头跑,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讯,倒是发现粮价涨了。   这可不是好事。   吉安蹙着眉,新帝无权,积威不重…还有战乱。召楚陌回去,她心里生了不安。   白脸密卫眼一夹,两滴泪珠滚落,清乾殿的主儿还另有吩咐。   “您懂就好,皇上也不容易。”这位不在京里,御前的日子都不好过,他想想眼泪流得就顺畅:“您是不知,没您在朝上镇着,张仲联合工部尚书严启几个都把蒙老尚书气得差点当朝撞柱。   还有雍王,您在,他一声不吭。您这一走,良王又去南徽监军了,他就像舌头才长出来一样,话可多了。九皇子,封了襄王,也上朝了。他娘现是太后了,合着贵太妃,一口反咬皇上不孝不悌。说什先帝病重,还派良王去监军,叫先帝、良王见不着最后一面…”   “你是密卫还是暗卫?”楚陌听出来了,他在替皇上告状。但他又非老和尚,跟他告状有什么用?   白脸密卫抹了把眼泪:“您再等等,奴才还有话没说完,”皇上交代的得声情并茂,不然打动不了这位。“还说皇上慕美,新科三鼎甲及传胪,全是容貌上佳者。尤其是您…与皇上太过亲近了。”   “这怪皇上。”楚陌轻眨眼,京里可真热闹。   “一个平时没事都不得上朝的礼部给事中,更是当朝直言皇上每次召您都遣退左右,一待一个时辰,很是不合规矩。说什外界已有不好流传,望皇上慎行…张仲现在精气神足着呢,他就想趁您不在京里,两三脚踩死您…”   “最多半个时辰,没待足过一个时辰。”楚陌看着白脸密卫又抹了把眼泪,是越发稀奇,皇帝密卫都是怎么培养的?心思动了起来,他见过永宁侯府的府兵,依脚步看,身手绝对不及眼前这位哭哭囔囔的白脸。   按例,像永宁侯府这样世袭罔替的超品爵,可养府兵一百。若是把一百府兵全练成“密卫”,那就是逢大乱…也是不惧的。   说着说着,白脸密卫声渐小,心里紧揪揪,状元爷怎直勾勾地盯着他? 第75章 听语   “说完了吗?”楚陌微微一笑:“你回去告诉皇上, 下臣连夜收拾包袱行李,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怎么练密卫,他可以问问老和尚。   笑什?他们在讲很紧要的事情, 必须严肃。白脸密卫后撤半步:“状元爷,皇上真的快撑不住了, 您思虑思虑在京里有谁能比皇上更懂您?”   “内子。”楚陌见密卫紧张,不由细观他的身姿。虽外裹着衣衫, 但紧绷之下隐藏的力道凸显。这是一个高手。   看什么看,白脸密卫自觉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了,拱手告辞:“奴才在京里候您。”要不是清楚曾经的太子爷现在的皇上, 与这位在清乾殿里都谋些什么, 就这直白的眼神, 都能叫他生误会。   内子, 您内子正在瞅着您呢。   “你是暗卫。”楚陌语气肯定。此人长相普通, 摆在宫里,也就是个不起眼的太监。但能跑这趟差的,送的还是盖了私印的金册, 其必得皇上信任。加之身手和敏锐的感知, 他更偏向于暗里人。   勾唇一笑,白脸未回,再拱手:“告辞。”后退两步立马转身疾走逃离。这是什么仙儿?不怪皇上想他, 眼神也太利了。关键…平眉拧成虫,哭丧着脸, 他到底是哪里暴露了身份?   白脸公公一出吉家院门,吉安就上前了:“我让辛语收拾东西。”   “不急,”楚陌拿着金册的手背到身后,目光仍停留在院门:“明日走不了, 就后日。”漠辽结盟,三十万大军虽压境,但北望山岭较险峻,易守难攻。他早就将皇上的意思透给了永宁侯府。永宁侯在皇上的密旨没抵达境边时,定是以守为主。   还是利索些吧。吉安给辛语使了个眼色,又吩咐候在院门边的周明:“赶紧着人给老太爷送信,东西若没收好,就带一些着紧用的。”   看了一眼少爷,周明回到:“是。”   “善之,”吉俞焦心,望着他欲言又止。楚陌回过身:“没事,吃饭吧。”刚白脸暗卫并没提及南徽,那京城应还被京机卫圈着。昌平皇帝驾崩,杨瑜西和萧家闺女的亲事要往后延…若情况好,现在该有一批粮草已经运进西北了。   雍王景染?昌平皇帝元后沈氏所出,舅舅乃户部尚书沈坦,娶妻南丰大氏族谢氏嫡长房嫡女谢紫妤。这谢紫妤的父亲谢宁海,前兵部侍郎,现任肃宁总督。   肃宁可不是一般的地儿,那里有铁矿。   昌平皇帝的继后吕氏,现在是吕太后了,联合贵太妃,即良王母妃反咬皇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吕太后忍了太久了,昌平皇帝在未立太子之前,极宠其所出的九皇子。因极宠,九皇子到了年岁,也未得出宫建府,封王之事更是一压再压。   不过这也没耽误九皇子敛势。   吕氏不傻,忍着,忍到昌平皇帝成先帝。新帝登基,九皇子够岁数了必是要封王。封了王,再有其外祖兵部尚书吕俊峰为首的势力支持,上朝参政自然而然。   六部之中,兵部、户部都不稳,吏部尚书蒙老又掌权不久,刑部进奎文…谁也不沾,但瞧着也不像是个纯臣,这个更危险,剩下礼部、工部。礼部不谈,工部尚书乃严启,他正恨着新帝呢。   这么一捋,楚陌有点可怜新帝了。坐在桌边,吃着驴肉馅的烙饼子,余光留意着喝鱼汤的媳妇。他家小后代大概是猫儿投的胎,一连喝了十天鱼汤不带腻的,还越喝越上瘾。   昨日,媳妇念红烧鱼籽。整整一盘,全她一人吃了。怀胎快两个月了,鼻子是愈发灵敏,但没吐过一次,胃口极好。   给闺女夹了一张烙饼,吉孟氏在想还有什么没收拾。知道七月份要走,她早半月就在清理箱笼了。去京里闺女家,她和老头子得体面点,一些褪了色的衣物清出来留家里。拢一拢,要带的也就四只箱。   “京中府里有细绵吗?小孩儿衣物也得准备起来了。”   “有。”吉安知道她娘在想什么:“各色缎子都有,我们回乡前太子…现在是皇帝了,还赐下一些。您和爹就带几身夏秋衣物便可,旁的咱们到京里再裁。”   “我和你爹有不少好衣服呢,都七八成新。”家景好,也不能瞎造。吉孟氏觉他们又不出府应客,裁两身见客的行头就足够了。说起见客,闺女回门时,和女婿送的子母绿头面,她还一回没戴出去过。   只在里屋作过一回妖,大晚上梳了髻戴给老头子看了。   吉安笑道:“随您。”只要他们愿意跟她离开,什么都好商量。用完晚饭,碗才放下,吉俞就拉着楚陌出门溜达。也不知两人聊了什么,洪氏见当家的回来又开始翻家底,沉了心。   今儿她看着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是真切地认识到妹夫与他们不一样:“你能不能给我透点底,别叫我猜。”她猜只会往坏里猜。   把金银大锭放到一边,吉俞已经想好要将它们换成散银:“等善之他们离开了,咱们去趟你娘家。”抬眼看向婆娘,“粮价涨了,让爹和几个舅兄备点粮。”再请老丈人给寻摸几把剁骨刀,要开刃的。   “家里有粮。”洪氏瞧他不像是在耍玩,想到什心不由地一抖:“要…要打仗了?”陕东这一片没闹灾害,她小时听爹说过,世道一旦生乱象,首要就是屯粮。   吉俞没吭声,洪氏见此愣了几息,抬手向吉俞,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吉俞:“没事啊…我我告诉你,我小时候跟我爹学过杀猪。爹都恨我不是个男娃,不然肯定比我几个哥哥厉害。你…你见过我杀鸡的,那手法…”   她不是说她没杀过猪吗?吉俞手里抓着银角子,两眼盯着没声了的媳妇。   “怎么就要打仗了?”洪氏压着气,大景才安生多少年?二十年前北边跟辽匪子打,她大爷家被抓了两壮丁,都再没能回来。她有两儿子,还有十一个半大侄子…万一再抓壮丁,谁受得住?   吉俞下炕,一把搂住眼眶红了的媳妇:“不怕,还没打起来,咱们先做足准备。”抓壮丁肯定是抓不到他们家,毕竟上有楚陌和老三,不说爹,他和大哥也有功名。他怕的是,穷极生恶。   抬手大力抹了把眼,洪氏抽了下鼻子:“让爹给咱多备几把剁骨刀。”   “你杀过猪?”   “没,但我看爹杀猪眼都不眨一下。”   噗呲一声,吉俞笑开:“我还想你保护我呢,看来还是得我来保护你。”   东耳房里,楚陌给媳妇捏着脚,这是他最近读医书新学的。吉安细品着他面上的神色,平静且认真,他是真的在专注给她捏脚。   “皇帝为什么突然急召你回京?”   “京里最近很热闹,他召我回去凑热闹。”楚陌捏完左脚,放到腿上,再抓起媳妇的右脚寻找穴位:“这个力道可以吗?”   “正好。”这捏脚师傅不错,吉安后仰靠着椅背:“就没旁的紧急事儿?”他们离京两月余了,南徽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有找着接永宁侯班的武将了吗?这些她都想知道,但不会去问。   “西北要打仗。”楚陌抬眼笑看媳妇:“因为前有良王去南徽监军,张仲主张不可厚此薄彼,故西北那也要派监军,百官一致推举我。”   咕咚,吞咽了下,吉安轻吐气。之前赵子鹤提前向朝廷要军饷,她就有点想不通。为何提前要,真的是因军情?为要军饷,后来更是胆大包天屠戮三村…现在她明白了。   其剑尖指向的是北伐军。   “通敌叛国吗?”   “赵子鹤想的是胜者王败者寇。”楚陌笑之:“以为胜了,屠村、通敌等事便理所当然地沉没,无人再敢提。太天真了,民心所向,胜之所往,君之所在。他不得民心,只会是败寇。”   吉安给他竖大拇指:“说得好。”有些事,她不问。但能告知她的,他也不会隐瞒,“那你会去当监军吗?”   轻轻揉捏,楚陌眼睫颤动:“会吧。”   就知道是这样,吉安双手抓着椅把,沉凝片刻后说道:“我要求不高,活着回来就行。”虽然监军不是先头兵,但踏入辽边乱境,多的是变数。“不是全须全尾,你也要回来。我不需要你做圣人,来成全我下半辈子的美满。”   手顿住,楚陌抬头:“我就是你的美满。”   若是过去,去了辽边,他也许会随性耍闹,顺便发泄心底的阴郁。但现在…他想过太平日子。当然了若真的形势不妙,他亦不会犯倔,肯定第一个离开战场,回京里或楚田镇找他们,才不会为天下苍生舍己身。   能叫他舍己的,只有她和太爷,至多再加上小后代。   “你清楚就好。”吉安抬脚顶了顶他的下巴,双目晶莹地笑着说:“楚陌,有些地方太危险,我虽然陪不了你,但会一直待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会照顾好太爷,照顾好…”下望一眼肚子,“我们的小后代。”   抓住她的脚,贴到颊上,楚陌笑得凤目弯弯。望着心爱的人,他突然间有点懂老和尚了。老和尚喜山河秀丽,故恶极总南下侵犯的漠辽。他有家室,也想安居。   “楚大老爷,我把手借你,你放过我的脚好不好?”他虽不嫌弃,但吉安有点羞。   楚陌摇首:“脚也香香的。”他都亲过,跟手没差。   虽说不急,但翌日一早,吉安一行还是启程了。坐船也方便,到码头只需三刻。吉诚、吉俞两兄弟给爹娘磕了头,再三吩咐有事没事多写信回来。比之送行的人,两老倒是不怎悲伤。一个只挂着地里收成,一个念着西屋书房。   才要转身上船,十三园管事急急赶来,递了封信予楚陌。楚陌也没急着看,先与吉安扶两老上船。在场各位也不以为,信与他们有什关系。挥别之后,进船舱的进船舱,归家的归家。   “什么?”   二楼船舱厢房里,吉安都惊了,愣住足五息才回过神来:“吉欣然…她疯了吗?”   唐悦儿在六月十八晚上发动,疼了一夜给詹云和生下个儿子,二十信儿就送到枣余村了。信里没提吉欣然花重金买了上好的红花,熬了汤水给才生产了的唐悦儿喝,致其血崩的事儿。   楚陌是一点不意外,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一个才出生十日的婴孩染上伤寒,一般大夫都不敢用药,估计难保。”   “唐悦儿都不能生了,吉欣然竟还去动的孩子。”吉安觉她真的是疯得不轻:“那孩子现在就是唐悦儿的命,要是保不住,唐悦儿能要她偿命。”她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如此歹毒,她害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年岁尚小不知事的欣欣和小豆子。   “詹云和呢?”   楚陌给媳妇倒了杯温牛乳:“你不觉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吗?”   双目一紧,吉安顿住,虎毒不食子,詹云和…为了前程,他还真不会不舍得。一个庶孽占着长位,于他不是好名。他也不需要脏手,冷眼旁观,就可连带着讨厌的嫡妻一并除去。   聪明…但也是真狠。另,吉欣然既然备了上好的藏红花了,想要唐悦儿母子双亡,大可趁唐悦儿生产混乱时下手。为何要等唐悦儿诞下孩子之后再动作?   她不以为是吉欣然寻不到机会。有唐悦儿的大损在前,詹家该早对吉欣然有防备了,那怎还能让她得手害到孩子?   说明了一点,詹云和没想让孩子活。估计孩子才生下时,吉欣然未必想要他死。之后因何改变主意,那就得问问詹云和做了什么了?   “看来短时间里,我在京城是见不着吉欣然了。”   也许是永远见不着了,楚陌深知老和尚的本事。他说一个人命不久矣,那定是阎王早等在门口了。   此刻齐州詹府里已是一团乱,喜雲苑里尚未出月的唐悦儿,披散着没有光泽的发,死死抱着无生气的婴孩,哭得嘶声裂肺。头戴扶额,拄着竹杖的詹母唐氏,攥着帕子捂着嘴亦在痛哭:“冤孽啊…”   她后悔了,当初不该走这一步的,害苦了她悦儿,那个毒妇…毒妇!   紧挨着喜雲苑的朝云院里,吉欣然怒目瞪着詹云和:“要和离?你别做梦了。”泪在眼眶里打转,“心疼了?我大度容下庶孽了。你是怎么对我的?抱孙不抱子,你夜半听到一点声响,都觉是婴儿啼哭,慌得连件外衫都来不及穿,就跑去喜雲苑,一待一夜。”   “悦儿诞子不过十日,你觉得我能对她做什么?”詹云和眼里爬满了血丝,面色晦暗,左手里紧抓着墨迹才干的和离书。   “不做什么,为何要待一夜?”她没想弄死那孽种,是他们逼她的,整个詹府上上下下都在逼她。扯唇笑着,她是妻,喜雲苑那位是妾。听听那些下人怎么说的?詹府有后了,那算什么后?   孽种罢了。   “你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詹云和看着她,直觉自己当初是瞎了眼。   “我为什么要悔过?”吉欣然呵呵笑着:“唐悦儿是妾,妾通买卖。我打死她,都没罪。”谁叫唐家犯贱,送女儿给人当妾?   詹云和点点头:“好…好,”左手一松,和离书落地,“你不同意和离,那我只能休妻了。”   休妻二字若晴天霹雳,打在吉欣然头上,他说什么,休妻?   “你配吗?”   “我配不配不用你来评断,倒是您,”詹云和上前半步,冷目与她对视:“歹毒若蛇蝎,不配和离书。”和离,只是念及吉家那两个懵懂小女儿。是吉欣然不识相。   他还强硬上了,吉欣然半掩嘴大笑:“哈哈…你算什么东西?休我,”笑得前俯后仰,“今年休我,明年再求着我回来?你觉得我会回来吗哈哈…做梦,你詹府什么门第?”   “你疯了。”   “疯的不是我,是你。”吉欣然面上的笑一下子全无,咬着后槽牙狠厉地瞪着詹云和,眼珠子都暴突出眼眶了:“你人在家里,知道京中发生的事吗?”   詹云和看着她不语,脑中尽是吉欣然一直以来泄露出的怪异、矛盾。樟雨嬷嬷为何病,是他让她病的。一个内宅妇,竟敢参与赌博,赌的还是江崇清为传胪。   怎么,她也觉得他不堪为传胪?   “很快楚陌就要去西北监军了。”吉欣然盯着詹云和,见他神色平静,心里不快极了:“他会弃笔投戎,得封侯爵。”终于惊了,“你凭什么休我?我可是手握重兵的宣文侯…内侄女。”   细品吉欣然的话语,詹云和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他看过志怪话本,有人一觉梦三生,有人死而复生…吞咽了下,故作不信的样儿:“手握重兵吗?那我更该休了你。有一位手握重兵的侯爷姑父,我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岂不全白费了?再是贤能,君王也不敢用。”   吉欣然呆了,她从未想到过这点。   楚陌会弃笔投戎?不知为何,詹云和直觉此会成真,口中发干。刚吉欣然说“宣文侯”,文侯?新帝还真是敢封。   骆斌云…詹云和眼神一晃,吉欣然曾引导过他。他当时有多想,但想到谭志敏追查数年无果,便歇了心思:“说楚陌得封侯爵,内阁同意吗?骆斌云还没踪影,张仲同意吗?”   吉欣然木木地道:“不同意又能怎么样,谁能指认楚陌?找不到骆斌云,就无法断定他是死是活。一个个都拿他没有…”突来一声嘶叫,她本能回身。不等看清,一披头散发的疯子已到跟前,腹间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刺入她肉里。   “悦儿,”詹云和瞠目。   “哈哈哈…偿命偿命。”唐悦儿双目通红,像厉鬼一样,抽回刀随手一扔仰头大笑:“哈哈哈…乖宝,娘给你把毒妇杀了,你别怕。”凭空似抱襁褓那般抱着,轻声唱起摇篮曲。   看着吉欣然慢慢倒下,血激涌很快就侵染了一大片。詹云和心猛烈跳动着,一时难以决断。詹父詹母已赶来,均被吓得愣在了屋外。   她…她好像要死了?吉欣然手紧捂着腹,滚热的血烫着她。她…她才十八岁,怎么就就要死了?想要呼救,可嘴张开却发不出声。眼前渐渐迷蒙,光亮慢慢溃散,黑暗袭来。死死撑着眼,告诉自己不能闭上。一滴眼泪滚落,黑暗吞没最后一丝光亮的瞬间,她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皇上,臣以为吏部侍郎詹云和,多年来恪尽职守臻于至善,举人唯贤,堪得大用。”   “詹侍郎确实当得尚书。”   “是吗?”   楚陌,一听这声音,吉欣然就辩出了,是他。为什么詹云和成了吏部侍郎?捂在腹部的手,还能感知到血在外流,只流得不凶了。   “宣文侯?”   “今天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你竟不用朕三召四请主动进了宫里?”   “臣听说吏部尚书严启告老了,内阁支持直升詹云和,甚觉可笑,才赶紧进宫拦一拦,免得一着错举污了皇上的圣明。”   “噢,你又知道什么了,说来朕听听。”   “刚朱大人说詹云和恪尽职守臻于至善,举人唯贤。可据我所知,詹云和在吏部就任期间,三次提拔其岳父吉彦。一挂尾的进士才十五年就升至四品知府,关键这吉彦…还曾被母告过…不孝不悌。母死后,也未守孝。”   “宣文侯爷不知,吉彦母亲不慈,恶待其妻女”   “不用你废话,我既然来了清乾殿,就是已经将事查得清清楚楚。吉彦妻黄氏,一小镇书肆掌柜的女儿。在闺中时喜读书,常跑去书肆闺中时不哭,分家后一夜成长,行事大方利落,独独未分家时日日哭泣。皇上,您说她有意的还是故意的?”   “心思奇巧。”   “是奇巧,欺了婆母不说,还借此不费一个铜子就了结了吉彦的父母恩。再说吉彦嫡女,也就是现詹云和的妻子,三品诰命了。宫宴时,皇上该见过,臣给您带来两幅画,您瞧瞧。”   “这位是谁,与詹吉氏有八分像。”   “是吉彦的亲妹吉安。您再看看这一幅,这才是詹侍郎妻子的真实样貌。”   “呵,完全就是两个人。本来样貌也清秀,为何要学起她姑母?”   “这说来就话长了。吉安腹有诗书黄氏截了詹云和的信,与女儿说若你想与云和和和美美过下去,你小姑就必须见不得光。那谭東身子已坏了,他会死死地看着你小姑。   我多年前在齐州府见过吉安,谭家父子将她送来伺候我。她与我师父有故,我同她对弈了一夜,甚觉可惜。她若是男子,定不比江崇清、谈宜田差。那天之后一月,吉安逝了。士可杀不可辱,她为谭東妻,谭東却将她送往他人榻。   皇上您说吉安之殇罪在谁?”   “黄氏母女真是恶极。”   “詹云和就没罪吗?若没罪,那就是他连枕边人都没看透,如此又怎堪为吏部尚书?有罪…他冷眼旁观黄氏母女行恶,品性下层,不堪为官。至于吉彦,纵妻欺母、行凶,乃大不孝。父死母丧,皆不能瞑目,凌迟处死最适合他。”   “宣文侯爷,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来。”   “迟陵县枣余村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可为证,黄氏父兄也都活着,他们可是享足了黄氏母女的福。谭家发配到辽边的人还没死绝。哦…对了,黄氏在吉彦为官期间,敛财高达二十万两银,其中大半进了詹府。朱大人,还要我举证吗?”   “侯爷问皇上吧。”   “朕不太信呢。”   “这个简单,皇上抄了詹府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还是善之懂朕的心思。”   “若罪名证实,皇上打算怎么办黄氏母女等一众人?”   “善之以为呢?”   “发配辽边,正好辽边有大片荒地要垦。”   詹府后门,站着一独眼老僧,上望着天,面上阴沉。那人竟死了,他就晚来了一步。没她,镇在七杀命宫里的那颗吉星,命势怕是要更强盛了。 第76章 归京   掐指算起, 没了这个,他必须得重新寻棋子来克“吉星”。掐指速度增快,脸上皮肉跟着耸动, 好似极费力一般,瞎了的右眼闭合着的眼皮都被撑开了点点, 露出了一丝红白。   过了足半刻,独眼老僧终于停了下来, 拇指点在食指第二骨节上,人像被什定住,只两腮在鼓动。忽一声重咳, 粘稠的血染红了乌紫的唇。左眼里充斥着阴鸷, 吉星竟引来了天乙。   天乙, 乃八字神煞中最吉利的, 所到之处邪灵逼退, 煞气消散。独眼老僧踉跄着后退两步,手扶着墙,勉力撑着愈发沉重疲软的身子。景程隐, 别以为吉星怀上天乙, 就能彻底镇住七杀,本…本尊一定会寻到破解之法的。   六十二年前,你赢了本尊又如何, 之后妻儿还不是死在了本尊的算计之下?独眼老僧桀桀笑起,咧着猩红的口, 显得极为阴森。   一个粗衣婆子端着一盆馊水走出后门,被这桀桀阴笑吓了一跳:“哪来的老鬼,滚远点,”说着就将馊水倒了过去。   酸馊淋一身, 顿时叫独眼老僧停了笑。扶着墙的手收紧,更是枯瘦如柴,蓦又一松。蝼蚁罢了,何必计较?   齐州知州府,一青衣丫鬟匆匆跑进芬冉苑,入了屋中不等见着人就叫起:“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身着半旧藕色袄裙的谭灵芷快步自内室走出:“什么事不好了?”萍意是她身边最沉稳的丫鬟,一般事不会让她失了规矩。   “姑娘,詹府少奶奶被杀了…”   “什么?”谭灵芷大惊,紧蹙双眉,心中百转。萍意知道消息,那定是事已经告到府衙了。一想到祖父…心神不由得一紧,他不敢。詹云和虽还未授官,但其乃翰林院庶吉士。   “到底怎么回事?”   萍意是一路跑回来的,急喘着气:“姑姑娘,詹府少爷的贵妾…几日前才诞下一子,产后血崩…是是詹府少奶奶下的手。东街宏济堂的药童可以作证。詹府才出生的奶娃子也没了,也是詹家少奶奶下的手。”   愚蠢!谭灵芷右手撑着头,镇定心绪。她知道詹吉氏是谁杀的了?詹云和的贵妾唐氏。   “詹云和呢,他死了吗?纵妾杀妻,你还想不想走官途了?”后院都一团污糟,他就是个废…不,想到什,谭灵芷眼睫一颤,沉凝片刻,攥紧帕子,好狠的心思。   缓过气来,萍意接着道:“姑娘,奴婢听福达说,衙役到詹府时,詹府少奶奶已经断气了。那杀人的贵妾疯疯癫癫,真疯假疯还要再做定断。另外…他们还在现场发现了一封休夫书,确定是詹府少奶奶所书。”   休夫书?谭灵芷未想有这一出:“比对过笔迹了?”   “比对过了。”萍意现就怕突来这一遭会影响姑娘的亲事:“詹家少奶奶小书房里,地上还扔了不少纸团,全是休夫书的废稿。”   谭灵芷敛目,既有心休夫,她又怎会害贵妾杀庶长:“除了休夫书,还有旁的吗?”   “有,詹家少爷写的和离书。”   这就对了。谭灵芷以为没有詹云和的和离书在前,詹吉氏也不会怒极休夫。虽然其中仍有许多疑点,譬如…詹吉氏怎会在害得妾室大损后,短短时日内又能得手除去庶长?既要除去妾室母子,为何分两着来等等,但她希望事情就此打住。   轻吐一口气,她很自私,詹吉氏…今日的下场,纯粹是咎由自取。她不想因为这么个蠢货,失去一桩前景十分好的亲事。   萍意上前扶住姑娘:“詹家少爷说,休夫乃吉氏遗愿。他遵从,但仍会为其厚葬。厚葬之后,他会亲赴京城楚府向吉老太爷、老太太请罪,还会下南延晋华县请罪。不日也会将吉氏的嫁妆抬回吉家。”   倒是能屈,谭灵芷走到桌边坐:“吉大伯家有个小孙女才一岁余,吉二伯家的欣欣也还不满七岁。”她希望两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祸害到无辜女娃儿。   “姑娘,您的亲事?”   “不会出岔子的。”她不允许,估计汉林院那位正笑话她呢。其本就不愿她嫁得好,这回可不是如愿了。吉家名声有损,又失了一佳婿,等会儿她再让人透点消息进汉林院。想来都不用她再做什,她那个继母就会把这桩亲事摁得死死的。   招萍意近身,谭灵芷小声吩咐:“着人去告诉那位,小姑与吉伯父不对头,这次回来还带走了吉家二老。”   “太太怀着身子,就该高兴点儿。奴婢这便去办。”   待萍意离开后,谭灵芷起身往里间小书房。自定亲后,她和信旻一直有通信,州府发生的事,不管他能什么时候得知,她这都必须去封信。除了说明事件以及她能“打听”到的内情,另就是表明心迹。   她要离开谭家,越快越好。   吉安一行的官船申时正抵达范州府西峡码头。吉家两老站在甲板上,老远就见码头上摞得高高的箱子,兴奋地朝着等在码头上的老太爷、周老管家挥手。   瞅见亲家了,楚镇中也欢喜。两府离得远,他少有去走动,有两年没见了。原还笑嘻嘻的脸,在看到狗崽子牵着丫儿出船舱,立时没了好脸,不等船靠岸,就叉腰吼道:“你把安安带回来干什么?外头风这么大,着凉了怎么办?”   “太爷,迅爷爷。”吉安朝他们挥手。   “嗳。”楚镇中又换了张脸,本打算去京里转一圈,确定小狗崽子没造什大祸就回来的。现在是不成了,他有小玄孙、小玄孙女了。方圆大师都给他来信,说恭喜了。他回了,同喜。   狗崽子死犟,不叫师父。他不能不识好歹。   “周老钱,你瞧我家丫儿气色多好。从这就能看出,我小玄孙、小玄孙女不随爹。”   “对对。”   船一靠岸,拉了板桥。周老管家赶紧让家丁把箱子往船上搬。自得了少奶奶怀喜的信儿,老太爷和他就开始收拾东西了。还在外寻摸了不少好物,全是给少奶奶和腹中娃儿准备的。   “别下船,老夫上去。”楚镇中拦住亲家,搭着曾孙的手走过板桥,上前抓住忠明的手,与吉安娘说:“之后几年就要辛苦你们了。”狗崽子没福气,但丫儿有。产婆也定了,就枣余村那个王二娘。   狗崽子说,他拿得住王二娘一家子,这就好。他们楚家不亏待人,等丫儿平安诞下孩子后,少不得给王二娘一笔养老银。   “老太爷就别与我们客气了,这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吉孟氏揽着闺女。   甲板上风呼呼的,楚镇中像赶小鸡仔一般赶着他们:“走走走,回船舱里说话。”   接了人,官船没多停留,离岸北上。他们才走不过一刻,一匹快马赶来,可惜晚了。船舱厢房里客道了几句,几人便聊起了之后事。   “我和周老钱要住庄子上,正好细细摸一摸京里大户人家那暖棚子和暖房都是怎么建的。等摸熟了,我打算在北边几个庄子上都造几间。”   “那怎么能成?”吉安是已经想好了:“我们搬到西厢去,您和迅爷爷住正房,爹娘住东厢…”   楚镇中抬手打住:“你现在怀着身子,就别折腾了。亲家住东厢,让方小四给我把西厢堂屋清干净,我要练拳。府里、庄子两边跑,前院还有一排屋子。”挠了挠头,“那宅子只巴掌大,住哪间不都一样?”   “听太爷的。”楚陌见媳妇发愁,觉自家宅子是小了点。不然一人一间院子,都住正房,也不用在这说东西厢了。   吉忠明拍板:“听老太爷的。”楚府,之所以能在京里东城称“府”,是因善之的官身,按理他就应住在正房。   “对,听我的。”楚镇中拍了下膝盖骨:“一家子人能团在一块是福气,和和睦睦的就好,别框规矩拘着自个。”   “您说到我心坎上了。”吉孟氏笑对闺女:“你也别再多费心思了,就照着老太爷说的来。”   “好吧。”吉安拗不过四老:“等京里安生了,咱们一道去庄子上住几天。”她暂时不能泡温泉,但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吉忠明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刚还想与老太爷讲,他们去庄子带我一个。”老妻看着闺女,又用不着他。年轻时,他也常下地里干活,虽背功名这么些年,腿上泥洗了,但根上还是个田家汉。   “行。”   吃穿住妥当了,吉安便又想上午接的那信了。非她心思坏,实在是吉欣然…已经过于偏执了,她总觉要出大事。未免一下子来刺激到两老,她是决定不将詹家发生的事瞒着。   伸手把压在榻几上的那封信抽出,递给她爹。吉安面上不好:“早上送来的,您看看吧。”   瞧闺女的样子,吉忠明定了定心神,快速取出信细阅。读到一半,就已被气得咬牙。这还是他吉家出去的闺女吗?手段真的是叫他胆寒啊…是谁教得她漠视人命?   见状,吉孟氏不禁凑了过去,看到最后,两眼都发花:“畜生,真真是畜生。”她自作孽,却害了吉家一门女儿。好在…好在欣欣和小豆子年岁尚小,还不到谈婚论嫁时,不然…就全死她手里了。   吉安抽了帕子,站起身半抱住她娘。这事还没结果,但吉忠明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苦笑两声,朝向老太爷:“让您看笑话了。”   “笑话什?”楚镇中伸手向狗崽子要了方巾,摁压老眼:“你家笑话顶天了,也赶不上我家那桩丑事。咱是一家子,不说外道话。”不用看信不必问,出事的定是小三房。   小三房那对母女,就不懂安分,还不知天高地厚。   “她再这样下去,迟迟早早要把自己命作没了。”吉孟氏恨黄氏恨老三,娃子都是赤条条地来,他们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心怎就黑了?都废了唐氏了,做什还要去害个才出生屎尿不知的娃子?   她要是有这狠心,黄氏、老三早没命活了。村户人家,哪学来的阴招?   吉安给她娘擦着眼泪:“人是她要嫁的,您和爹都尽力劝过。享了富贵,又望别的,还不修己身。她又不是老天爷亲生的,怎可能什么都偏她?一有不到的地方,便怨天尤人。现在更甚了,开始罔顾人命。我都不敢想,这样下去,她还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富贵予此般人,就是祸非福。   吉忠明轻舒着气:“到京里,就立马给老三去信,然丫头不能再留在詹家了。她不是喜欢抄经吗?送她去庵里待几年,消消魔障。”自作孽不可活,就怕…已来不及。   稚童无辜,她怎么下得去手?然丫头走到这一步,詹云和应也干净不了。   从话语之中,楚镇中已把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叹气。不就和韩芸娘一般吗?鬼迷心窍。骆斌云对她那样,她都把他当个人。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却嫌臭。   吉欣然的死讯传到枣余村时,正是夜半三更。洪氏听闻,脚下一个磕绊,差点绊得自己一头栽地上:“被妾杀了?”   “这回消停了。”朱氏眼泪珠子滚脱眼眶,不喜欢归不喜欢,但怎么说都是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那个唐氏呢,妾杀妻,这可是大罪。”   赶来报信的是谭灵芷的奶兄弟大逵,把姑娘的信交于未来姑爷,便退到了一旁。信旻抖着手撕开密封的口,两指才探进去,信就被吉诚抽了去。   吉诚黑沉着脸,快速取出信件浏览,看完之后气得心口都疼:“她…她死得不冤。”待一大家子知道事情原委后,洪氏头都昏沉沉:“我…我家欣欣快七岁了,她不能这么害我们家。”   巧娘,心里怒骂,有这么个堂姑,她家小豆子真是倒了血霉。吉俞比较清醒:“詹家就这么交代了?然丫头心没这么狠,詹家到底是怎么逼得她走上这一步?”   信旻心痛极了,他说的话,大姐但凡听上一句,也不至于落到这份上。她才二九年华,娘该高兴了。攀高门攀富贵,有那命吗?从未有一刻像当下,他真的…真的厌恶极了娘的嘴脸。无关美丑,是心,丑陋至极的心。   “老二、信旻套车,咱们去府城,不等他来。”老三不在家,爹娘也不在,他这个做大伯的,怎么都要去詹府一趟。既然已休夫,那就不麻烦詹家帮着殓尸了。   他也想去问问詹云和,至于吗?吉家是村户人家,憨厚但不傻。然丫头是犯下大错,但他詹家就干干净净?休夫…现场还有一封和离书。一着,既除了庶长子,又去了拎不清的嫡妻。   詹云和这算盘打得精明,可就是…太狠了。让然丫头背着个杀婴孩的恶名死了,他吉家的女儿食着恶果。他呢?名声是损了一点,但过个几年,还是一样娶闺秀。   这个理儿不对。   “对,不能让然丫头死得不明不白。”洪氏回过神来了:“信上说唐氏疯了,谁晓得她是真疯假疯?这次詹云和回乡,没带樟雨嬷嬷,我就觉其中有事。然丫头一人死在了詹府里,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话全由詹家人说。”   不管怎样,然丫头不能背恶名死。   七月初二早间,自南延北上的官船抵达通州府码头。楚陌还没下船,就瞅见了之前送密旨到枣余村的那位白脸暗卫,只今日他嘴上黏了一笔胡。   下了船,楚陌才想说今日要安顿家里,不去宫里。那白脸暗卫两手一拍,一群壮汉上船,避着主人家,往仓房,一人一只箱子搬了就跑。   “状元爷,您可到了,皇上让奴才在此候了两天了。”白脸暗卫眼泪都下来了,他不是说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吗?瞥了一眼大船,马呢?还是皇上了解这位主儿,让他到码头等人。   “我也是心急如焚,奈何船跑不快。”楚陌见辛语扶着吉安过来,立马上去搀扶。   他又不瞎,白脸暗卫抽了下鼻子,将流出的鼻涕水吸回。楚陌一回头就瞅见了:“你吸鼻涕能不能背着点?”安安现在是没有孕吐,要是被他这一招,犯恶心怎么办?   他能剥了他吗?   白脸暗卫目光下落,扫过安人的腹,立马背过身。有喜之人,他懂。皇上都给状元爷算过了,去趟辽边回来正好抱儿子。问皇上怎知安人怀喜了…那必须是猜的。   他只是将状元爷携妻住岳丈家半月的事上禀了。皇上就说,“呀,善之要当爹了。”   戴着帷帽的吉安,早认出背着的这位就是送旨到枣余村的白脸公公,经过时一颔首算是致意,小声与楚陌说:“你有事就先去忙,我带四老回府。”   “安人明理。”白脸暗卫手捂着鼻子:“状元爷,您赶紧地随奴才进宫吧,”皇上现在就跟满头虱子一样,两手扒脑袋上挠都不止痒。   与亲家缀在后的楚镇中看不懂了,狗崽子混得好像不差,都成皇帝老爷跟前了红人了?关键…他还拿大。可以可以,不愧为楚家种,有血性。   吉忠明两口子缓了几日,也缓过来了,儿孙事儿孙了,他们管不了。夜里睡下,老两口也说定了,来京里只为伺候闺女,旁的不管不问。   “我送你们到家门口,再往宫里,反正顺道。”楚陌扭头支使白脸暗卫:“你先去禀了皇上,我随后到。”   您这随后,是啥时候?白脸暗卫心里苦,但说不出,因为状元爷正用冷眼瞪他:“行,那奴才就先退了。”皇上让他实在不行,就哭求状元娘子,可…他不敢扑过去,怕状元爷给他来一脚。暗卫营谁不晓这位爷是程隐太子的徒弟?   暗卫营的第一任教头,曾经就是服侍程隐太子的。小碎步往前走了十余步,回头一看其正让小娘子慢点走,顿时死心了,还是回去让皇上耐心等着吧。   好歹人到京里了。   今日楚家马车还是从安崇门入。京机卫统领魏兹力抱着双臂,等在城门口。呦,不错嘛,三辆马车回乡的,归来拖了一二三…八辆马车。见马车老老实实去排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心思排队?魏兹力甩开膀子,迈着八字步上去敲了敲第二辆马车,不等开口,就闻车里人说,“你要寻的那位在后头。”   带了长辈上京,听声岁数还不小。魏兹力秉着尊老的心,拱了一礼。退后几步,手扇了扇,示意车夫往前插,再快步往后:“楚修撰,你把头伸出来看看兄弟。”   坐在第四辆马车里的吉安,止不住发笑:“你什时多了一兄弟?”看在魏兹力让安安展颜的份上,楚陌决定掀开窗帘瞧瞧他。瘦脱了一层,人看着不油滋滋的了。   京机卫知道过来的马车是哪家的?直接放行了。楚家马车昨儿下午出的城,今儿他们统领天没亮就等在城门口了,连口水都不喝,终于把人等着了。   进了城,魏兹力一把扒住楚陌马车的车窗:“借一步说话,就说两句。”这人心真诡,回乡把整个京城的心思都带偏了。先帝驾崩,惊傻了整片东城,他娘、大嫂、夫人进宫哭完丧,都还不太敢相信先帝真走了。   楚陌跳下马车:“皇上正等下臣,你有话快说。”   将人拉到城墙角,魏兹力问:“两月余没见,你竟还认得出我?”他掉了十二斤膘,眼下袋子都挂到颧骨下了。   “你穿着京机卫统领官服。”楚陌看向自家马车。   也是,魏兹力往他身边凑了凑:“皇上急召你回京的?”这位比较懒散,无急召肯定不会提前归京。   “你两句话说完了。”楚陌想走,胳膊却被扯住了。魏兹力丧着脸哀求到:“兄弟,你给我透个底儿,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跟京里一些人不一样,他盼着楚陌回来。   楚陌回来,皇上就有帮手。只要屁股下的龙椅坐稳了,他京机卫的伙计们就可以把脑袋按脖子上了。   “不知道。”楚陌抽回自己的胳膊:“好好守着京城。”   “我会的。”魏兹力目送着他,其实他心里头明白事态。西北出事,南边也乱,大大不妙。近日除了守京城,他已经在加强练兵卫。辅国公府嫡支旁系千余口人,他这出点什么事,那就全完了。   “状元爷,您也别再散漫了,咱们明日早朝再见。”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得他累死累活,楚陌悠闲自在的。   楚家的马车还没拐进汪香胡同,东城各家就全知道楚陌回来了。不等多想,又闻楚陌进宫了。最不快活的,定属张仲了。   “肯定是皇上召他回京的。”   张恒安紧锁双眉:“爹,您明天告假吗?”既是皇上召楚陌回来,那楚陌肯定是知道朝堂事了。一想到明日早朝…他心都不由地紧蹙。真的,每回楚陌针对父亲,他都觉刀口抵在后颈上。   冷哼一声,张仲嘴边胡子耸动:“新帝权柄外落,威严不盛。老夫若不趁机将楚陌赶去西北送命,日后其于我京城张氏必是大患,不能告假。”   一路到清乾殿外,楚陌发现御前的太监除了小尺子,全换了。两月余不见,新帝两腮的肉都没了,下颚分明,五官变得立体。也没人唱报,站在大殿之外,望着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其正平静地看着他。   楚陌眼睫落下,掩住眸底的幽色。一步踏进大殿,走至中央行大礼:“下臣翰林院修撰楚陌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音未落,只问吭的一声,殿中一暗,大殿门被关上了。   余光后瞥,一跃翻身避过攻袭。瞬息间十数黑衣人显身,将楚陌围在中间。景易抽了下鼻子:“陌啊,朕也是没法了。你拿出真本事来,跟他们斗一斗。”斗好了,龙案上的这道密旨就随他一道往辽边。   斗不好…景易轻掀眼皮,看殿下激战。曾伯祖能放手允善之来京,那必是教好了,故不存在斗输。   利剑从侧来,楚陌击退一人,回指一弹,脚下一个挪步左手落在了一人后颈,轻轻一捏,抬脚揣出,顺带撞飞一人。   “死了。”   压在兄弟身上的那位黑衣了然了,翻个身作死状。刚那一捏再用点力,他颈骨就碎了。服了,状元爷没堕程隐太子的盛名。   三刻后,清乾殿了摊了一地“死状”各异的黑衣人。唯楚陌还站着,不过额前亦多了几根散落的碎发,轻吐一口气,抬眼看殿上:“把殿门打开,下臣不想再被人误会。”   “等一下。”景易三两步下了大殿,扑向他朝思暮想的人:“陌啊…”扑了个空,更是委屈,“你看朕瘦得?朕照镜子都像是撞鬼。”一把抓住楚陌的胳膊,紧紧抱住,“你不知道近日朝堂有多闹腾,个个嘴上说着真龙天子,叫万岁,其实心里压根没拿朕当回事。   朕也没拿自个当回事。什么真龙天子?我想变身真龙,一尾巴把他们全拍死。真龙只会让我脚踏实地好好做个人,别做梦” 第77章 为君   胳膊被牢牢箍着, 楚陌一点都不可怜皇帝:“您对着下臣哭诉没用的,得去先帝那嚎。他该早点立您为储君,如此您也能及早蓄势, 继位即大权在握也不会朝野不稳。”   “父皇都走了,咱能不能饶过他?”他一回来, 景易这心里就实在多了。以前常听说谁谁揣度圣心,可到了他这, 除了回乡的楚陌,满朝文武怎就没一人懂他的心?   他想搭台子唱戏,都没个帮手。   “那就去贤太妃的慈安宫哭吧。”楚陌试图抽回臂膀:“问问她怎么把您生得这么晚?若是早几年出生, 说不定先帝早立东宫了。”没抽回膀子, 再回首看紧闭着的殿门, 意思明了。   景易悲伤得不能自已:“母妃现在不耐烦见我, 她正想法子帮我对付慈宁宫那位。”不过照她那性子, 这法子估计要想老久。他压根就没指望过她。   “那就只能怪您自己了。”楚陌见地上摊着的都不动弹,只能起步,拖着皇帝往殿门那去:“做皇子二十一年, 除去十五年少不更事, 剩下六年,您都干什么了?”   躲事。他没想当万岁,只望做个闲散亲王, 让皇帝养着。要是命好,活到百八十岁, 做个活祖宗那就更得意了。小皇帝见了他都得乖乖行礼,这多美!景易到今天都没想通,他到底是怎么入的父皇眼?   “陌啊,你能别再剜我的心吗?”   “无意剜心, 下臣说的都是事实。”楚陌走到殿门口,才要抬手去拉,小尺子就跑了过来。   “状元爷,还是奴才来吧。”   一见光,景易就立马松开了楚陌,收敛神色,双手背到后,清了清嗓子。摊一地的黑衣人全“活了”,拗起飞闪。眨眼间大殿里已恢复成之前模样,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楚爱卿,恭喜你要当爹了。”   “下臣多谢皇上。”殿门大开,楚陌返身:“皇上还有事吗?下臣太爷和岳父、岳母来了京里,内子娃才上身,劳累不得。下臣得回去安置几位长辈。”   “你可真忙,”天下第一忙。景易抬手摸自个的脸,曾经这里很饱满,饱满到都不见骨。现在骨头线条子都分明得很,这都是劳的。   轻嗯一声,楚陌语调平静地说:“下臣乃家中独子,没有谁可以分担,忙些是应该的。”   说得就好似他头上有一大群长辈要顾。景易都想分两兄弟给他:“朕也想体会一下当独子是什么感觉。”那必定快乐无比。   楚陌轻眨眼:“独子当不了,您可以先试着当位暴君。”   终于有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头了。景易敛目:“他们敢在朝堂上蹦跶,不就是觉六部不稳,我威势未成吗?”   “他们忘了这里是京城,您承继了大统,手里握有皇帝的暗卫营。另,京机卫统领魏兹力已经效君。现在的京城,完全在您的掌控之中。”楚陌弯唇:“他们不清楚这些吗?非常清楚。可为何还敢呢?无非是觉您不敢妄动。”   景易笑了,他不敢吗?他当然敢,只是忍一时罢了:“我若是动了…”   “就大动,让他们彻底明白一个理儿,君要臣死,臣必死无疑。”楚陌凤目幽深:“名声坏一时,但定了朝纲,再有乱纪者,就照着来。”垂目下望金砖,“新旧更迭,必经血祭,有史可证。”   “善之,你相信我会是个好皇帝吗?”景易眉眼柔和。   楚陌没迟疑:“相信。”从他为南徽三千百姓红了双目时,就可看出了,“也许您未必有先帝的勤政,但心中爱民,智谋不弱,眼有大局。下臣以为您再努力努力成为一千古留名的明君并非难事。”   这话说得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景易不自觉地理了理身上的龙袍:“善之,你懂朕。”他此生,得一这样的知己,够了。   “选储君,就不要学先帝了,早定早教养。”楚陌瞅着皇帝那张瘦了的脸,想其必是活不过他与安安。一代明君不够,那就再来一代。他希望安安在,盛世在。   一把抓住楚陌的手,大力拍了拍,景易激动道:“你太懂我了。”他在给父皇守灵时就想好了,若有那命,最多为老景家卖命三十年。三十年后,就该轮到他儿子了。   “也不怕你笑话,我已经观察我家小大好几天了。”   “挺好。”楚陌真觉他应回府了:“皇上,您还有旁的事吗?”   “有。”景易眼巴巴地看着楚陌:“咱们定个娃娃亲吧,若你娘子这胎是个闺女,就”   楚陌脸一冷:“皇上,辈分不合。”他虽不认老和尚,但老和尚确实是他师父。   “我就是说说而已。”景易立马打住,他也是听小尺子讲楚陌娘子长得美。一美加一美,他俩生的娃肯定也美。他只是想给小大娶个漂亮的媳妇:“我观察我家小大几天,越看越觉那小子随了我。”   “您想他不随您?”楚陌不愿再逗留了:“皇后娘娘知道您有此想吗?”转身起步,“下臣回府了。”   景易追上两步:“陌啊,你明天要上早朝,别忘了。”没等到应声,他也不恼。看着人远去,叉着腰挺肚大吐一口气。小大,爹再帮你物色旁的漂亮女娃。楚小奶奶,你就别想了。   曾伯祖也是,七十余岁才收徒,还收个几岁的奶娃子。自己做活祖宗不够,楚陌今年才二十一,也跟着他成景家活祖宗了。   父皇病逝的那一天,他接了圣祖遗诏。遗诏明令,程隐太子崩逝,以帝大仪葬,其若有后嗣,承亲王爵,世袭罔替。亲王封号,宣文。   外头不知“宣文”之意,但朝中重臣,宗室都晓宣文乃圣祖的小字。圣祖自取的,极少用,有小印存在太极殿。   圣祖到死都惦记着嫡长子。父皇走时留话,若善之在西北建功了,够封爵,就赐“宣文”二字。那位会懂,不多求,只望其往圣祖帝陵祭拜。   汪香胡同小楚府,今日热闹。不但主子回来了,老太爷、亲家也来了。后厨房里,白烟往外涌。吉安东西厢来回跑,都干干净净,也没什要收拾的。老太爷带的箱子大半进了库房,夏秋衣收到柜里,冬衣要拿出来翻晒。   人在堂室打了一套拳法,可以活动开,便笑嘻嘻。   东厢有吉孟氏,手脚利索,再有辛语帮忙,也很快理好了。床铺被褥都是新的,过过水。桌上茶壶一整套,壶里泡着茶,倒了就可以喝。   楚陌回来时,他们才用过饭。吉安起身:“给你留了菜,赶紧洗漱吃饭。”   目光停留在曾孙瘪瘪的腰腹,楚镇中微蹙眉:“皇上没给你饭吃?”不是红人吗,怎一口饭都混不上嘴?   “早过饭点了。”吉安笑着淘洗方巾:“估计皇上以为相公吃过了。”   他才不愿留宫里用饭。楚陌手摁进盆里,由媳妇搓洗:“明日我要上早朝了,”寅正就得起。今日进宫,他试过了皇家暗卫的身手。那些暗卫本事虽没全拿出来,但他心里有底了。   去西北监军也好,等平了乱,他就再建几个马场。漠辽皮毛、宝石都上层,他要弄点银钱来建个小暗卫营。   不为旁的,只护他在乎的人。   “我给你留意着时辰。”洗好手,吉安给他擦了擦脸,将散落的散发藏入发中:“你也不用急着赶回,太爷、爹娘屋里都收拾好了。”目光落在肩上,眼睫一颤,那里有个细小的口子。   切口齐整,明显是利刃划破的。   楚陌就知道她会发现:“刚跟人切磋了,点到为止的那种。”   舒了一口气,吉安有数了:“赢了吗?”   “赢了。”   看闺女女婿这般往来,吉孟氏心里欢喜,又不由暗骂两句然丫头。夫妻间的相处没那么难,首要便是把彼此放在眼里,至于能不能入心窍…那就看人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一个“敬”字。   老头子已经写了信,请方管事托人送往南延。他们尽了该尽的心,别的由命吧。   只两老不知,吉欣然已去了。现吉诚一众正在齐州府詹家理论,棺柩摆在朝云院小园里,身子肥胖的黄氏趴在棺木上痛嚎:“我的囡囡啊…你要疼死娘吗?十八岁啊,你才十八岁啊…天杀的孽障,丧良心的狗东西…就这么把你给害了呀”   今日谭灵芷也来了,是随她祖父、祖母,父亲一道来的詹府。詹云和一脸憔悴,跪在吉诚跟前:“大伯,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云和没一句怨言。”   “毒妇害了我孙儿,你们还有脸来?”詹母唐氏眼肿得跟胡桃似的,一肚子怨气,扑上去打儿子:“当初我不许你娶那毒妇,你就是不听我的…现在可好了,一个家全被她闹没了。丧门星…”   “你这话说给谁听呢?”洪氏忍不了:“谁是毒妇、丧门星?今天的恶果是谁造下的,还有人比你清楚吗?儿子都定亲了,你还接了已及笄的娘家侄女来家中住,一次又一次促他们单独相处。心思脏得我都没脸说。   一个黄花大闺女爬了表哥的床,儿子新婚不满月,你就逼着儿媳妇给儿子纳贵妾。贵妾怀了身子,你还瞒。瞒到最后,落到这结果你满意了?我们家人死了,身边没一个亲近的,真的是任你们话说。   说嫡妻害贵妾,说嫡妻杀庶长子…有证据吗?把证据摆出来我们大家评评。”   “这里是詹府,没你们说话的地儿。”唐氏是实看不上吉家这些泥腿子,他们都跟那毒妇一般无礼。   坐在主位上的谭志敏拧着眉,二儿不欲退亲,他只能来这做调和,希望此事别闹出大动静。但瞧两家话术,却不像是要好说。   “是没我们说话的地儿。”朱氏冲唐氏道:“自詹云和和欣然定亲那一天起,你就恨着我们家。想退亲没理由,便招了不安分的侄女来家中住。说欣然害妾室、害庶长子,我还说是你联合妾室自导的戏法,泼嫡妻脏水,借此休了她。这样你那侄女,不就可以上位了?”   “满嘴胡言,我悦儿都疯了。虎毒不食子啊…孩子是她的命”   “闭嘴。”满头银丝的詹家老太太拄拐杖,由儿子扶着走进院,手抚上棺柩,老眼里含泪:“你个傻女啊…是我詹家对不住你。”   “娘,”唐氏身子晃荡:“悦儿都”   “她活该,”詹老太太怒目向儿媳妇:“都是你造的孽。”都什么时候了还强硬,她真当吉家没人了。楚陌已经被新帝急召回京,再怎么不对付,吉欣然也是吉安人的嫡亲侄女。   人死了,多大怨结解不开?楚陌夫妇不会什事不管。吉家来人,明显是不愿背恶名。目光落在跪着的孙儿身上,这也是个不省心的。   黄氏肥厚的掌拍打着棺柩:“不孝女啊,你睁开眼看看…死无对证了,真的什么屎尿都往你头上栽。娘疼死了…你就这么走了,娘可怎么办呜哇…老爷,你赶紧回来”   耳里充斥着哭嚎,谭灵芷微颔首,留意着信旻。今日回去,估计黄氏又得恨了。吉家在州府没产业,人来了,是她做了安排,请他们到娘在西区的宅子里住。黄氏是前天才赶到。昨日她去给吉大伯、吉二伯请安,其就差没当着面儿甩脸子。   吉欣然的死,她也摊上点罪。谁叫她住在州府,又是知州的孙女?怪她没护住大姑姐。   谭灵芷也不气,拿黄氏当笑话看。哭嚎半天,一句有用的话不说,全让大伯娘、二伯娘在前杀,她可真会讨巧。   她多伤心?谭灵芷不清楚,但忧心黄氏肯定是有,忧自个的以后。毕竟最向着她的闺女,没了。刚詹母那般说话,黄氏作为吉欣然的亲娘不该冲上去撕烂她的嘴吗?   人都死了,还毒妇、丧门星地叫,詹家就这样了事的?她是尚没嫁进吉家,今日这场面不好开口。若…自个是信旻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定要问问詹母,有没有善待过吉欣然?   婆母不慈,也是恶因。所有过都栽在死人身上,哪有这样的理儿?   既然詹家老太太和詹父来了,谭灵芷还是想提醒一句:“大伯,姐姐去了的事,是不是该往京里送个信?”   跪着的詹云和,眼睫一颤,他是万万没想到悦儿会疯得杀了吉欣然。妾室杀妻,足够御史台弹劾他了。   詹家老太太提了拐杖就冲进了屋抽打儿媳:“你哭什?云和不喜悦儿,直说拿她当亲妹妹,是你…都是你这蠢妇,为了一己私利,给孩子下了脏药。没有这出,孩子房里干干净净,都和和睦睦。我的欣然啊…祖母太心疼了”   祖母自爆家丑,斥娘不慈…詹云和嘴里泛苦,他娘确实不慈。   吉家几人没想其中还有这事,原来詹云和和唐家女儿好上,是因被亲娘下了脏药,不得已为之。谭灵芷看着这出戏,人老成精,想必是来朝云院时就已经思虑好罪过谁背了。   被母如此对待,詹云和倒成可怜人了。   京里,杨小爷闷了不少天。漠辽大军压境,家里气氛凝重。他也担心祖父和二叔,焦急地等着楚小叔、楚小婶回京,想问他们拿主意。好容易把人等回,估着小楚府差不多拾掇好了,牵了从西北运回的小马驹找上门。   吉安正给楚陌缝衣,门房来报说前头杨小爷来了,赶紧让辛语去请进来。两月余没见,小墩子都瘦了。   站在西厢檐下观棋的楚镇中,欢喜小胖子,瞧他牵着匹小马驹,更觉顺眼。男娃子,就该这么样。正下棋的楚陌,看安安步下台阶迎杨小爷,立马丢了子,快步过去截下杨小爷。   “你怎么把马牵进院子里了?”   “楚小叔,”杨宁非眼里泛泪光:“我担心祖父和二叔。”   楚陌抠走了他紧握着的缰绳,交予辛语,让她将马送回永宁侯府:“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有此工夫,还不如多蹲两刻马步。”   “可我就是忍不住会担心。”杨宁非蹲下身,双手拖着下巴,抽抽噎噎了起来:“老太君都愁得吃不下饭了。我娘说二叔还没成亲,我爹想叫二叔回京,换他去。他说他膝下有子。在京机卫南大营的小叔,前儿还偷跑回来,他想去辽边找祖父…我好想快点长大。”   吉安上去捏了捏杨小爷的小道髻:“你要相信你祖父,他是历经百战的大将军。”每年寒冬来临,漠辽胡子就会打马挎弯刀踏过衡满河,南下抢掠。永宁侯镇守西北边境,负责整片辽边安宁。   说他历经百战,是一点不过。   “可…可我最近总做梦,梦到我祖父身陷火海。”他都不敢跟家里人提,仰首望向楚小叔:“朝里好些人都想你去做监军,你带上我好不好?”   “你祖父、二叔不会有事,老和尚在辽边。”楚陌毫不怜惜,拎起他就往府外丢。哭哭囔囔的,他媳妇看多了,万一再生出个哭包,他找谁去?一回头,就见西厢屋檐下几双眼睛盯着他。   楚镇中沉着脸:“北边要打仗了?”   皇帝急召他回来…吉忠明想到善之之前说的“切磋”,心不由地往下坠。刚那小娃说监军…善之要去西北监军?   倒是吱声呀,周老管家都急死了。吉孟氏上去扶住闺女,看样子她是早知道了。   “嗯,漠辽三十万大军已经压境了。”楚陌瞧几人变了脸色,勾唇笑之:“最多三天,我就要携旨启程。”皇帝的密旨都准备好放龙案上了,还能晚吗?密旨一到西北,永宁侯就不会再守…借战诈死,领有数的精兵往南徽。   这是一盘大棋,下赢了,新帝的龙椅就坐稳了,其他小打小闹都翻不起大浪。   “安心去吧,我帮你看着家里。”吉安抓住他的大手。楚陌回握:“等我回来,咱们就换大宅。”他看上老和尚亲王时居的贤王府了。   “那你要用点劲儿了。”楚镇中恨自个年事已高,不然定领那帮子老兄弟再赴辽边劫胡子。这次不为银钱,只想拥太平。   杨宁非匆匆跑回松宁堂,将楚陌的话说予老太君:“老和尚是谁,他很厉害吗?”   “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厉害极了。”老太君抱着曾孙,开始给他讲古:“前朝末帝昏庸暴戾,十年八次增赋税,豢养男侍,骄奢淫逸”   这夜的京城多少人未能安眠不可知,只晓翌日东午门外百官多是眼下泛青。楚陌几乎是踩着鼓声来,未站定宫门就开了。杨凌南回首望了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不出意外,楚陌赴西北监军的事今日就会定下。西北…漠辽三十万大军,他父对阵都未必能胜,楚陌…能活着回来吗?   老太君说程隐太子现就在辽边,这是目前他听着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可程隐太子也年近九旬了,他不能再上马赴沙场点兵了。楚陌顶得住事儿吗?   太和大殿里沉寂,楚陌滴水研墨,神色平静。张仲依旧站在文官首位,他也不避着,对楚陌流露出极为欣赏的神色。   楚陌连抬首望一眼的兴致都没,墨研好,闻太监唱报,“皇上驾到。”   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着一张脸的景易快走到龙椅,坐下抬手:“众卿平身。”   “谢皇上。”百官站起,尚未退到殿旁,就有三两大臣争先出列,其中就包括张仲。不过他没能抢到先,宗人令恭亲王大言:“皇上,皇太后斥您不孝,昨夜在太极殿哭先帝,诉您有负天下百姓。您可有什话要说?”   不等景易开口,礼部给事中朱林接上话:“皇上,白日见六品小臣,实不该紧闭清乾殿殿门。外界流言已甚嚣尘上,皇上应慎行。”   张仲再言:“皇上,现楚修撰已经回京,监军之事是不是该有定论了?”   “皇上,”楚陌看向朱林:“容下臣问礼部给事中朱大人几句话。”   “准,”景易今日带了他父皇的碧玺珠串,捻着玩,眼底是从未有过的黑沉。   朱林持玉圭的手收紧,早闻新科状元巧舌如簧,今日他定要让其哑口无言。百官屏气,皆等着,这朱林可是出了名的善辩,不知在楚陌手下能过几招?   搁下毛笔,楚陌问:“朱大人,我不在京里两月余了,不知外界又多了什么流言?”   “楚修撰会不清楚?”朱林嗤笑,满是不屑。   楚陌蹙眉:“清楚还用问你?”   “你做过什么,心里没数吗?”   “活了二十一年,我做过的事数不胜数,不知你指哪一件?”楚陌也不去看旁人,就盯着那长脸朱林。一个从六品礼部给事中,小官大胆。他有点信皇帝所言了,这些人都没把新君当回事。   朱林瞄了一眼殿上,目光扫过站在前列身着团纹冕服的几个王爷,右眼皮抖跳了两下,心里镇定:“你来见,皇上都屏退左右。昨日更甚,竟闭殿门近一个时辰。”   “这犯了那哪条律法?”   “没违律法,但不合规矩。”   楚陌轻嗯了一声:“什么规矩?”   “皇上为自身安危,见臣子不该屏退左右。”   “这是谁定的规矩?我怎么没听说过?皇上召近臣说密事,不得屏退左右。你能确保那左右的心是向着皇上的吗,嘴能完全对外闭上吗?”   “楚修撰何必装糊涂?你算哪门子近臣,最多就是个宠臣罢了。”朱林直斥:“你媚君惑主,搅乱朝纲,现最该做的不是在此与我对峙,而是该跪地自请戴罪立功,赴西北监军。”   楚陌敛目:“赴西北监军可以,但不是戴罪立功。你说我媚君惑主,可有证据?无凭无据,我倒要问问吏部,这样的给事中是谁授的?红口白牙污君清名,言无根据,胡乱扯皮,谁给你的胆?我再问你一句,京中有何流言?”   “我乃君子,那样的脏污之言实在说不出口。”   “你说不出口,那就指出你都听谁说过流言,让他来说。”楚陌弯唇:“我也很好奇是什么脏污之言。皇上乃天子,坤宁宫住着皇后,皇后宫里还养着大皇子。我亦有心悦的妻子,自为官以来行事坦坦荡荡。   你说皇上见我都屏退左右,却忘了我见皇上都是在清乾殿。除却昨日,之前几回先帝、御前首领太监也在。如此浅显的事,你一个礼部给事中却辨不明,用你这样的人,前吏部尚书严启,前吏部侍郎葛铭已都是失职,都有罪。   现在我也予你一句忠言,趁着能喘气,尽早戴罪立功说说朝中还有谁在传?”   朱林心里慌了,右眼皮不住地跳。   对,就该这么抽他们。站在兵部尚书后的魏兹力,兴奋地咬着牙。暗里叫嚣的那些人呢?快点都出列,别为难朱大人挨个点名了。看皇上会不会剁了你们?   等了几息,景易幽幽道:“沉默如此久,看来朝里不少人都在传。朕听你们说了几回了,一直不明到底是什么流言。政务繁忙也没心问,想流言止于智者,不料是朕天真了。”   “皇上…”朱林想说什,但却被景易抬手打住:“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说实话,那么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开口了。”   音一落,御前带刀侍卫已出现在大殿之外,立时间满朝噤声。朱林扑通跪地:“皇上饶命。”   “这就是你要对朕说的?”景易大眼一凛,不再犹豫:“剥去他的官服,拖到午门外乱棍打死。”   “皇上饶命,臣说臣都说,”   “金口玉言,你已经没机会了,拖出去。”   “是。” 第78章 大动   朱林求饶声不绝, 御前侍卫都被交代过了,也不堵他的嘴,拖着人出了太和大殿。   百官震惊, 那绝望的求饶声荡在耳边,心突突的。新帝开杀戒了。诸人皆知此头一开, 必是雷霆镇压。可现在外患已压境,新帝如此, 就不怕内里难安吗?   内里难安…有几大臣心一紧,不这般来,内里似乎也难协同一致。余光掠向大殿角落在做记录的楚陌, 他一回来, 新帝就变了性子。此人, 了不得!   “皇上,”前吏部尚书现工部尚书严启, 出列跪地:“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正如楚修撰所言,用朱林这样是非不分, 目无尊上, 无中生有构陷他人的人,你确实有罪。”景易此刻心绪异常平静,他早就设想过这一天了。   严启背后生汗, 叩首再请罪:“臣大错。”   “同食朝廷俸禄,你又当众认罪, 朕治了朱林,自不会偏私于你。”景易将手中的碧玺珠串扔在龙案上,那啪一声像是击在了百官心头:“前有品性恶劣骆斌云被下放到齐州府,后又有朱林当朝一而再地污朕与楚修撰清名。朕给朱林一次机会, 现也给你一次机会。   你说朕该怎么治你的失职之罪?”   “皇上,”雍王出列:“严老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他年岁也不小了,还望皇上从轻发落。”   “雍王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魏兹力走出:“为朝廷效力,朝廷也给他发俸银了,那是他应尽的本分。功劳、苦劳,我没看着,倒是其任吏部尚书时,严氏在京里京外前呼后拥是屡有耳闻。再说他用的那些个‘贤能’,被揭出的有骆斌云、朱林之流,没被揭出的还不知有多少为祸乡里的臭驴蛋。   他位居高位,该举贤能,为君分忧造福百姓,却滥用职权。皇上,依臣之见,严启罪大恶极,该严惩,以儆效尤。看以后谁还敢居高位,玩忽职守,用人唯亲为利。”   要是旁人,他不欲掺和,但严启…被气得差点撞柱的蒙老尚书可是他和大哥的恩师。虽幼时没少被老迂腐打手板,但没老迂腐,今日他也说不出这番条理清晰的话语。   杨凌南出列:“臣附议。”   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出列:“臣附议。”   接二连三,几十文臣看着那些武官面目肃穆,要求对工部尚书严老治重罪,只觉可笑。他们越界了,真当在场文官全死了。可有朱林事在前,文官大多不敢妄动,一个盼一个,结果竟无人出头。   “严启,”景易右手放在龙案上,指一下一下轻点着:“你可有话要说?”   重咳声起,严启面如死灰:“皇上,臣告老。”   “告老?”景易笑了:“这就是你想出的罚?”起身背手绕过龙案,慢悠悠地走下大殿,“吏部乃六部之首,担举贤考核官员政绩之责。尔任尚书,又是阁臣。先帝重用你,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君恩的?”   “臣罪该万死。”   “死就免了。”景易站定在他跟前:“魏爱卿有一话说得十分在理,你居吏部高位,滥用职权,举恶劣为官。下放到地方,那就是一官祸害一方。如此行为,实在蛀蚀我大景江山,尔罪大…恶极。”   “皇上,臣罪该万死。”严启落泪,跪伏在地,身子巍巍颤颤。   “你不用告老,”景易敛目:“朕罢免你。”   有几官员,倒吸一口冷气。严启可是一品臣,说罢免就罢免了?这么看前吏部侍郎葛铭已还真是走了好   “前吏部侍郎葛铭已,也不用再归朝了,一并罢免。”景易语调冷漠,话说他父皇在时,这些大臣们早该跪地高呼“臣等该死”了。怎到了此刻,他们就没那自觉呢?   归咎为四字:威严不重。有些人真是好心思,让个官小但握实权的六品给事中朱林当朝一再地污他。想的不就是他颜面扫地,难立威严吗?他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谁给人当刀使,他就让谁…亡。   人都瘫地上了,严启还连道:“谢皇上隆恩。”   “御前侍卫何在?”景易返身回殿上。   “皇上,臣等在。”又是两侍卫出现在殿门外。   “严启,你举劣为官时,可有想过有多少寒门会因你遭殃?”既要严办,自不会仅是罢免。死罪已免,但活罪他得受着。景易沉目:“尔父亦是寒门出身,你食鱼肉,早就忘了百姓苦。既如此,朕帮你严氏找回过去。剥去严启官服,送其回府。抄没严启家产,遣回原籍。”   “是。”御前侍卫进殿。御前首领太监小尺子,跟着退下。看侍卫像拖老狗一样地拖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严启,小尺子生不出一丝同情。严启的罪,先帝爷早令暗卫查得清清楚楚。   他何止举劣为官,还贪墨极巨。先帝不动他,本就是留给皇上立威的。不过…先帝没让抄家,皇上干了…纯粹是穷。西北打仗,军饷必须备实在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地高呼。罢免抄家,这是彻底将一族打回了寒门。   景易轻嗤:“但愿尔等是心口如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回声更大了,震得景易耳朵都嗡嗡的。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殿下没了两个碍眼的东西,景易心情好了不少。流言之事不提了,他记得先前宗人令有说话:“恭亲王,你说太后怎么了?”   恭亲王不是一般的大臣,他乃昌平皇帝兄长,只昌平皇帝为嫡,他是庶:“启禀皇上,昨夜太后去了太极殿哭先帝了,斥您不孝不悌不贤。”这位是丝毫没在怕。一个老祖宗,他又是长辈,新帝不敢拿他怎么样。况且,宗室里不服新帝的,大有人在。   “不孝不悌不贤?”景易笑了:“朕哪里不孝不悌不贤了?”慈宁宫那位,聪明了二十年了,怎父皇一走,她就傻了?大景现在是他的,他敬她,她是太后。他不敬,她就什么都不是。   听着此问,恭亲王不免瞟了一眼角落处的楚陌:“皇上,良王”   嘭一声,景易拍桌而起,怒斥:“还敢与朕谈良王?赵子鹤在南徽所行所为,朕一清二楚。至今没圈了赵家,已经是朕仁慈了。贵太妃既如此惦念儿子、兄长,朕现在就令人送她去南徽。”   “臣等该死。”百官胆寒,赵家在南徽什么情况,暗里都有猜测,但几乎不离造反…卖国。良王也许被蒙在鼓里,但其想坐龙椅的心是真。赵贵太妃,联合太后咬皇上,估计求的是皇上能尽快召回良王。   站着的恭亲王,朝后看看,也跪了下去。知道赵家在南徽干了什么,你还送良王去,不是不悌是什么?只想是这么想,真要他明言,他也不敢。   景易轻吐一口气:“先帝才走多久,太后几乎日日去太极殿哭。朕瞧着怪可怜的。她既如此思念先帝,朕允她离宫,去护国寺为先帝诵经三年。”   “皇上不可。”   几个王爷是异口同声:“此行实不…”最后一字到嘴边却不敢往外吐。允太后去护国寺为先帝诵经三年,若这为不孝,那他们置先帝于何地?   “哼,”景易等不到话,面露伤情:“你们孝顺,朕就不孝顺吗?自父皇仙逝,朕思之深切,夜夜难眠。想去皇陵,为先帝守三年,可国难当头,朕是分身乏术。”大眼蒙泪,他是真的不舍父皇,“你们几个留在京里也没用,就去皇陵代朕守三年,尽一尽孝心。”   百官静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几个王爷,是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这般行事。   “京机卫统领,魏兹力。”   “臣在。”   “太后和几位王爷的安危就全交给京机卫了。”   魏兹力明白了,含着苦水大声道:“请皇上放心,就是臣死,臣也不会让太后娘娘和几位王爷损一丝一毫。”闹…闹呀,这回傻了吧。皇上把他们全拘禁了。现在知道京城是谁说了算吧?   那个姓谢的雍王妃,三番两次下帖给他大嫂、夫人,想拉拢他。他敢生旁的心思吗?跟圣祖和程隐太子打江山的几家勋贵,谁不晓得皇帝背后还有个暗卫营?   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最近虽然有点闹心,但京机卫统领他还没做够。   跪在雍王之后的襄王,是几个兄弟里长得最好的,面白唇红,一双桃花眼水灵又多情。此刻他不似面色难堪的雍王,脸上平静得很,拱手拜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外祖说得对,景易一日为君,他们就该敬着一日。外患当前,内里还是安稳点好。不然若被谁抄了底,那别说争位了,皇室难存活口。   这一场,他们败了。跪在沈坦之后的兵部尚书吕俊峰,紧敛着与外甥襄王十分相似的眸,新帝比他们想象的要清醒,且还有胆识魄力。今日之后,整个京城都要绷着神。   经了前事,这会张仲嘴闭得紧紧,再不敢提楚陌监军之事。只他没想到,皇帝竟会主动提:“翰林院修撰楚陌。”   楚陌走至大殿中央:“下臣在。”   “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要犯我大景。朕现命你为北伐军监军,携旨明日启程,押送粮草赴辽边。”   “下臣领旨。”楚陌不慌,张仲心揪起了,余光定在楚陌身,一边还偷瞄殿上。他怎么觉得不对?老二说暗子有报过,楚陌会拳脚功夫,能将一丫鬟踢伤。   是个长成的男子,都能将丫鬟踢伤。他听了也没放心上,难道…楚陌不止会一点拳脚功夫?那他考什么文状元?   景易深吸一口气,冷目望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还有事要上奏吗?”   “皇上万岁。”   赶紧退朝吧,今日这早朝太吓人了。跪在队列尾的几个大臣,额上冒出的汗都汇聚成滴了。哪个说皇上性子软的?现怎不出来给可怜的太后和几个王爷求求情?他们虽然怕,但还能再坚持个一时半刻。   “楚陌留下,旁人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转眼的工夫,大臣们就全退出太和殿了,腿脚尤其利索。楚陌起身,就闻皇帝大舒气。   “这一口气,朕憋了好些日子了,终于吐了出来,现心里头畅快多了。”   楚陌弯唇:“接下来的日子,您也不必收着。”如他所想,皇帝拿捏得住朝臣,挥使手中权力也是极有分寸。这样最好,不用他多费心思引导。   “北伐军的军饷户部已经备足,在原有的份上,多了一番。加上杨瑜西从西州劫的,足够三十万北伐军吃到明年底。”景易走下大殿:“赵子鹤藏的军粮没了大半,他心思活泛得很。朕让密卫沿途协助你,押送军饷北上。”   “多谢皇上。”楚陌伸手向他:“把密旨给下臣吧。下臣一会回趟翰林院,便往户部,让他们带下臣清点军饷。”   景易点点头:“随我去清乾殿。”走在路上,他有满腹想要叮嘱的话,但每每朝向楚陌,却一句也吐不出来,不禁苦笑,他心里愧疚,“陌,你娘子胃口好吗?”   “很好。”提到吉安,楚陌眉眼间尽是温柔。昨儿睡到半夜,他还陪她去厨房吃了一个小猪肘子。肚里那位,好似不太喜欢吃素。   “有什么想吃的,在外要是买不着,你让她令府里管事跑东城几个商行里问。我叫皇后着人送过去。”景易想着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楚陌不客气:“多谢皇上。”   突然顿足,景易转身向楚陌,难得郑重地承诺:“你安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小楚府安宁,绝不会让住在里头的人有分毫损。”他没见过曾伯祖,但熟读景氏宗谱,对程隐太子也有两分知。   与楚陌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也看出了,其同曾伯祖一般,都痴情于一美。他若不想“九重节之变”重演,就一定要保楚陌在乎的人安然无虞。   “好,”嘴上如此说,但楚陌并未全然相信皇帝。最迟后日在楚田镇宅子里伺候的下人便会全部抵京,虽不足二十,但个个都是练家子。再有前头永宁侯府的府卫盯着,小楚府暂时是安全的。   继续走,景易心里还有一犹豫:“你说江崇清和谈宜田,哪个更适合接你的事儿?”   “皇上自己拿主意吧。”楚陌一个都看不上。   “那詹云和呢?”   楚陌轻笑:“他…能保住庶吉士之名再说吧。”吉欣然那样的性子,是不会自绝的。故没命,只能是他杀。至于这个“他”是谁?无外乎那么几个人罢了。詹云和不会动手,但会动手的人多少都与其存着扯不断的关系。   他此回,肯定是逃不过被御史台弹劾。剥去庶吉士之名,也进不了六部,落得下放。下放的地方…好的都已经被选完了,只剩差一些的。到最后,他这传胪比同进士好不了多少。   “他家里出事了?”景易诧异。   轻嗯一声,楚陌不想多谈:“待过些日子,消息会传进您耳里的。”   行吧,他不问:“江崇清、谈宜田都挺合我的性子,那就轮流着上朝记录事要。”   轮流?楚陌露了点不快,怎没人与他轮流?   不高兴了?景易呵呵笑着:“别怕别怕,他们永远都顶替不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皇上,您忘了朱林了?”楚陌还真希望江崇清和谈宜田能耐点,让皇帝别有事没事只盯着他一人。   “朱林死了,流言也会随着他的死一块破灭。”景易上望碧蓝的天:“善之,你说战后,战场的上空是红的还是蓝的?”他听杨凌南讲过辽边,那里贫瘠,秋冬寒冷难熬,不过天很美,日日像被水洗过…比京城要蓝。   楚陌脑中浮现的是辽边面貌:“臣不知,但战场的地肯定是湿淋淋的,红得刺目。”取了密旨,没在清乾殿多留,便出宫往翰林院。   一早上,礼部给事中朱林就被拖出午门外乱棍打死,血溅了一地。之后又是工部尚书严启被罢免抄家,紧接着太后、赵贵太妃、几位王爷被京机卫护送出京。连番的大动,京城风声鹤唳。   朱正倾一脸铁青地回到翰林院,神情复杂地看了眼楚陌那张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案,往里间去。才归京三天的谈宜田,见朱正倾后背官服都黏贴着身,心知今日早朝必是腥风血雨。   回头给江崇清使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离位往外。   誊抄史籍的江崇清,立马搁下毛笔跟上。快半个时辰了,他手在动,但心全不在史籍上。到了屋外,两人寻了个僻静地儿,小声嘀咕了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楚陌去监军,皇上会钦点谁记录早朝事要?”他是想去,但谈宜田又怕耍脱了,掉脑袋。   有楚陌打的样儿在前,江崇清是热血沸腾:“你怕,就让我去。”   “谁怕了?”谈宜田双手抱臂,冷瞥了一眼酒肉朋友:“我就是担心真临阵了,咱们两犯怵,把楚陌积下的威全给败了。那他监军回来,肯定就再也不理咱们了。”   江崇清笑了:“他本来也没怎理我们?”都是他俩一头热,没皮没脸往上凑,“不过我们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拐了下噘着嘴的谈宜田,“一会楚陌来”   “来了。”谈宜田冲了过去:“楚陌,”盯着人瞅了足有三息,“好久不见,再见着你,在下兴高采烈。”   “一个榜眼这般说话,你是要诬陷谁?”楚陌手里拿着明旨,不回避谈宜田的目光:“江寕布政使,还是翰林院的谁?”   谈宜田一蹦两尺高:“胡嘞什么,我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   “没看出来了。”楚陌没空与他纠缠:“你俩有这闲时,该好好捋捋京中脉系。别上了朝,皇上问事,支支吾吾,没一句整话。”   俩?江崇清凝神:“皇上也算看得起我们。”他和谈宜田抵楚陌一个,拱手向状元爷,“西北之行,一切小心。我们等北伐军凯旋。”   楚陌绕过谈宜田:“会的。”进翰林院挑了几本书,一声招呼都没与朱正倾打,便离开了。他才走一刻,御前来人,令谈宜田、江崇清即日起负责早朝记要。   到户部时,楚陌见杨凌南和兵部侍郎费晓遥已经在了,快走几步,与二人一道随户部尚书沈坦往京郊地仓。   他们才出京城,一匹快马停在了汪香胡同小楚府门前。接到齐州府来的信,吉安看过后,愣了足有五息,吉欣然死了。   《重生欣然锦绣》这本书的女主角死了?一时间吉安有点难以接受,虽然早知她那么作下去要出事,但完全没料到“结局”来得如此快。死了?吉欣然都没活过原生一世。   站在吉安身后的吉孟氏,抖着手抽走了信,细细览阅,豆大的眼泪滚落:“这个死丫头啊…她还不如没来过世上。十八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娘老子吗?”   听着声的吉忠明走出东厢,见老妻那般,脚下一软,身子晃荡了下。眼泪花子漂在眼眶里,稳了稳心神,疾步往正房檐下,拿来信纸,快速读过。   吉安缓过来了,搀住她爹,回身示意扶着她娘的辛语进屋。一家三口才坐下,楚镇中领着周老管家赶来:“家里出什事了?”   事情在齐州府闹那般大,想瞒都瞒不住。吉安将信递给老太爷:“年纪轻轻,看不透又胡闹,把自己折了。”詹云和狠是真狠,只他有想过会落得这般吗?妾杀妻,翰林院再污糟,在外也是清贵地。   看完,楚镇中也不知说什好,一屁股坐到吉忠明身边,紧拧着一双白眉。詹家那小子好心思啊,一下甩了一群拖后腿的。小三房那丫头是差了点,但当初也没人拿刀架他脖上,逼他娶。   长了眼,让他识人辨物。是他自个识人不清。现做下这阴损事儿,再怎掩,明眼人还是能看到底子。害人害己。   “周老钱,着人去翰林院把事告诉陌哥儿。”不为旁的,就全个礼。   周老管家拿了信,便退出了正房。   “几天前在船上,我知道事,就预感不好。”吉忠明恨死了:“家里跟她把话说尽了,理摆得明明白白,让她要过日子就别闹,要和离那也干脆点别纠缠。她自有一套歪理,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她一闹再闹,人家烦透了。”吉孟氏擦着眼泪,心里揪疼:“死丫头当婆家是娘家呢。娘家全是断了骨头连着筋,再恨再气,不会挖坑把她埋了。临成亲了,闹出那样的丑,婆家对她能有几分真心?该她死啊…让她别嫁,非要往那富贵窝里钻,现在富贵了”   楚镇中看向曾孙媳妇:“丫儿,太爷和楚陌对你是实打实的真心。”   “是我不对。”吉孟氏忙赔礼:“让您老多想了。”她闺女婆家没的说,老太爷和陌哥儿都是心正的人,再者她闺女也拎得清。一家子和乐融融地过,喝水都觉甜。再想詹家,眼泪不住流。   她是不喜欢然丫头,但也时时盼着孩子能好,从未想过…死丫头这么早走。   “你说的一点不错。”楚镇中认同:“我就是表个态。土都埋到眼眉了,我只望他们小两口把日子过顺溜了,别的什么也不求。”要詹家长辈也似了他,小三房那丫头不置于一条路走绝。   吉安也说掏心窝的话:“能嫁予相公,得太爷、迅爷爷这样的长辈,是我的福气。”   “陌哥儿能娶到你,也是咱们楚家的福气。”快二十年了,终于不用他再看着长了狼牙的狗崽子了。他现在享的全是安安的福。   “您说得我脸都红了。”吉安凝眉看向她爹:“欣然没了几天了,依信里写的,詹家是想将过全推在死人身上。爹,您看是不是写封信回去?”事情到这一步,詹云和、詹家绝对干净不了。   吉忠明想回陕东一趟,但闺女怀着孩子,女婿又要北上监军,他不好再去烦孩子:“是要写封信回去。”然丫头死有余辜,但他还有一孙女一重孙女,她们不该受此连累。   楚陌出城了,周明去翰林院扑了个空。谈宜田多了句嘴,问寻楚陌何要事。周明顺杆透了一句。   谈宜田愣了两息,蹦起冲回屋里:“江崇清,詹云和的贵妾把他嫡妻杀了。怎么办?我想告假回去将屋里那两妾送走。”   “什么?”江崇清都以为是听错了:“妾杀妻?”詹云和的妻,不就是楚陌内侄女?   翰林院的几个侍读、侍讲都惊呆了,这可不是小事。   谈宜田越想越觉妾不能留了,他又不是没儿子:“我给她们一人一笔…不,是一大笔银子,送她们去想去的地方,置田安家。再为她们办好女户,以后嫁娶自由。”   之后的一年,他还要每天给他娘子讲一遍詹云和家妾杀妻的事。虽不知具体经过,但他会编。 第79章 出发   等傍晚楚陌回城时, 新科传胪詹云和的贵妾杀了嫡妻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不知详情,但各家的妻皆提高了警惕,妾就倒霉了, 尤其是宠妾。   再有榜眼谈宜田告假回府,一刻不迟疑地送走两妾的事在后, 当晚京中不少府邸侧门都有小青轿抬出。   楚陌归家,天都黑透了。一脸的不高兴, 这是他为官以来回府最晚的一次,关键明天就要启程赴西北。一入二门,见着媳妇, 心里更是将漠辽胡虏子问候了个遍。   上前抱住吉安, 埋首在她颈间。他已经知道吉欣然死了的事了, 意料之中。当年老和尚也想教他观星断命之术, 只在晓他心术不正后, 便再也不提了。   他也没想学。活着本就无多趣味,若再晓世事,岂不更乏味?   “爹娘还好吗?”   “伤心是肯定伤心, 毕竟是亲孙女。”   “一会我去看看他们。”   “那倒不用, 他们已经休息了。今晚我们也早点歇息。”吉安侧首亲了亲楚陌,明天他就要赴西北了,心有不尽忧, 但还是想高高兴兴地与他度过在一起的每一刻,让他安心地离开。只一想到离开, 明明此刻人还赖在怀里,她就已经开始思念了。   “那我就不扰他们了。”楚陌拥紧吉安,嘴杵到她耳边:“安安,晚上你要好好亲亲我。”他不知道将要分别多久, 故一起时想多存些美好记忆,在闲时慢慢回味。   脸上一热,吉安双手成爪在他背上挠了几下:“那你一会要把自个洗得香喷喷的。”自怀孕后,他就憋着。手抚上丈夫的后颈,纤长的指插进发中轻摁,感受着打在颈间的滚烫气息,眼里泛起晶莹。她愿意给他所有的快乐。   “楚陌,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楚陌笑了,更是贴紧媳妇,深嗅着融了他气味的馨香:“安安,等西北平静了,我带你和小后代去辽边。那里有高山,山顶的雪常年不融。有一望无垠的草地,草能漫过人身。还有野马…我前年去辽边,听人说在野马群里见过一头极漂亮的金马,全身的毛金耀比黄金,想捉来给你。   可惜,我顺着踪迹寻到野马群,却没见着他们提到的金马。”   “我等着,你不可以食言。”吉安用力眨眼,憋回了眼泪。   “不会食言的,我舍不得你。”今日出城,杨凌南与他提了一些老兵卒。他们之中有些在入北伐军前是成了家的。但二十年前狮子口一役后,这些成了亲的兵卒…有近半家没了。   他无法忍受吉安有旁的男人,仅仅是想都会令他窒息。慢慢闭上清冽如古井的瑞凤眼,楚陌唇角微微扬起。   这夜没人打搅他们,他们眼里只有彼此,没再提吉欣然的死,也没有讲别的,互相慰藉疼宠着,满足着。翌日寅时,吉安像往常一般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床边的楚陌穿衣,有不平的地方伸手拉一拉。   今日楚陌没有着官服,一身黑色锦衣束上玉带,取了床尾箱底的剑盒,收软剑入玉带暗格里。盒中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老旧令牌,捡起揣入怀中。拉媳妇起身,陪他用早饭。   早饭准备的都是楚陌爱吃的,方大娘还特地卤了几块牛脊骨。楚陌拆着骨头,喂媳妇一口,自己吃一口。   吃饱了,吉安送他到二门口,也不多话,只笑着嘱咐:“早点回来。”似他不是去遥远的辽边监军,而只是往翰林院上值。   一夜餍足,楚陌神色之中还残留着慵懒,拉着媳妇的指不放,眼贪看着她。吉安无奈,笑着上前,踮脚噙住他的唇。缠缠绵绵,一吻之后,松开后退一步。   “去吧。”   “在家等我。”   这次楚陌没再痴缠,看过媳妇后目光下移,落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两息,毅然转身跨出二门。楚府门前停着两匹骏马,杨宁非牵着他的小马驹,站在永宁侯府后门。   出府两步下了台阶,一跃上马,楚陌拉缰绳回头望了一眼杨小爷,打马离开。背着包袱的周明紧随其后。马蹄声远去,吉安慢慢走出,目送着那人,脑中浮现出头次见他时的情境。   俊雅少年,芝兰玉树,清傲不染尘。谁能想他与她还有之后?她的少年今日远走了…小小女子,不望他建功立业,只愿平安归还,还予她。   “楚小婶。”杨宁非两眼泪汪汪:“我想快点长大。”   “你本事学成了吗?”吉安婉笑。   杨宁非听后不发一言,牵着小马驹往回。   快马直奔西崮门,着便服的景易早就等在了城门口。魏兹力毕恭毕敬地跟在小尺子身旁,两眼不眨地留意着四周,右手紧握挂在腰间的大刀刀柄。   “魏统领,您能放松点吗?”小尺子见他这般,皮都跟着绷紧。   “我也想啊,但控制不住。”天还没亮,皇上跑出宫做什?魏兹力眼屎都没工夫擦,守宫门的太监就没告诉皇上,宫门不到卯时不开吗?   该做的准备已经做足了,景易闭目养着神。楚陌一去,至多一月,永宁侯杨文毅及其子杨瑜西的“死讯”就应传回京了。轻吐气,他…不会输。   哒哒哒…楚陌未达西崮门,取出怀里老旧令牌,朝守卫道:“放行。”一个眼神都没给皇帝,马不停蹄刷一下出城了。   魏兹力面上不好了,他嫉妒,瞅皇上的眼神更是复杂。皇上竟然把九龙纹令牌给了楚陌,他俩之间真清白吗?   九龙纹令牌?皇帝心里也不是滋味,长这么大他可算是见着真的九龙纹令牌了。对,清乾殿里也有一枚,但那是后来铸的。圣祖亲手铸的那块被曾伯祖带走了,这事少有人知。   且,后来铸的那块还不是圣祖铸的,是高祖使的劲儿挥的锤。现在好了,真的现身了,他清乾殿里那块…还好意思露头吗?皇帝只有一位,九龙纹令牌也只能有一块。   曾伯祖,您是真把楚陌当亲儿子啊。   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楚陌手里的九龙纹令牌是他四岁时拿两馒头换来的。也正是因接了这九龙纹令牌,他才被老和尚给赖上。   小尺子眨巴着眼睛,好一会才回过味,状元爷真的是位爷了。九龙纹令牌给出去,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收回的。除非楚家谋逆通敌叛国,不然皇上想摘他脑袋都不行。   关键…楚爷手里拿的是真令牌,宫里那枚…新了点。想到什,忽地转过身,手指魏兹力,小尺子压声警告道:“不许将见着九龙纹令牌的事传出去。”   “这么多眼睛看着,我能都蒙上吗?”魏兹力手也不握着刀柄了,皇上是嫌头上虱子不够多。楚陌无大功,手拿九龙纹令牌,朝臣们会怎么想?睡在帝陵里的圣祖爷,都快被气活了。   景易抽了下鼻子,腹诽道:“陌啊,你走就走,为啥临走了还要给朕惹个麻烦出来?朕来送你也是百忙之中挤出一点空,真不是闲得慌。”   “你懂个屁,那不是皇上给的。”小尺子想着必须保皇上圣明,稳住京机卫。   魏兹力眉头一紧:“假的?”正想着人去把楚陌追回来,就闻两字“真的”:“那你还说个屁。”   小尺子加重语气再强调一遍:“不是皇上给的。”   不是皇上给的,难道还是楚陌抢的?宫里藏着、隐着那么多暗卫、密卫全是木头吗?九龙纹令牌有两用,一、见之如皇上;二、免死金牌。这天下就一脑中灵光一闪,不是…好像有两枚。   再想小尺子刚说的话,魏兹力抿紧唇,粗粝的手捂上嘴,两眼瞪得大大的。他终于晓得楚陌为什敢那般大胆了?宫里那枚是假的。真的被程隐太子拿去压僧袍了。   小尺子说楚陌拿的是真令牌。   “别捂着自个的嘴。”小尺子推人往城门口:“赶紧去缝他们的嘴。”   楚陌跟程隐太子什么关系?父子…祖孙…应该都不是。魏兹力大跨步往城门口,不是皇上给的,他心里好受点,帮着压几天还是行的。希望楚陌监军能捞个…脚下一顿,不对…不对不对,程隐太子可是战场上的王。楚陌真的是去监军的?   思及南边的赵子鹤还没人收拾,魏兹力心怦怦跳,连忙打住,不敢再往深里想了,赶紧去“缝”嘴。   楚陌离京了,吉安如常过日子,拉着神伤的娘着手准备娃儿小衣。詹云和后院的事,经过一夜发酵,已是人尽皆知。有御史弹劾,庶吉士之名当朝被除。永宁侯世子夫人上门来探望,才知吉安怀喜了。   虽人家娘看着,但费氏还是忍不住叮嘱:“别不动弹,怀着身子是娇弱,但能动还是要动一动。每日里绕着小园走几圈,到生养时,你就知道好了。”   “我有走。”吉安笑得温婉,早起她还会打两套太极拳。   费氏笨手笨脚地帮着理线:“想吃什就吃什,但咱们也得注意点,别把肚里那位养太肥。”她就吃过罪,“墩子生下有六斤六两,差点要了我的命。”也就是那回吓大了,这两年她想再怀一个,夫君愣是不同意。   说什儿不在多,养好了一个就够。   话,吉安都听见去了:“谢谢费姐姐。”她自有喜以来,吃的确实有点多,还总饿。不过好在进的都是些高蛋白或红肉,肥腻的全让楚陌吃了。一想起楚陌,抬眼望天,日头正烈。他该是已经提了军饷,上路了。   吉孟氏端来了牛乳羹,费氏急忙站起:“您别客道了,我就住前头府里,跟安妹子早相熟了。快坐下,咱们一道聊会话。”多淳朴的老人家,到这岁数了,子孙没落个好景,也是挺悲凉的。   安妹子孩子上身的正是时候,南北都不稳,将来世道难说。把几个老人家拢在身边,亲眼看着,最心安。   “丫儿能投了您的缘,也是她的福气。”吉孟氏送了一杯牛乳羹到费氏面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个姐妹说说话,真的是难求。这羹里搁了杏仁粒,您试试。”   “肯定好吃,我都闻着香了。”费氏理完手里的线,接了辛语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舀了一勺羹送进嘴里:“嗯,醇厚绵密,但又化得快,一点不黏口。而且不甜,我喜欢。”   见永宁侯世子夫人接连往嘴里舀,吉孟氏露了笑:“她爹理多,说闺女怀着身子,不能吃多甜。我看她也不好甜口,就没往羹里搁糖,碾碎两颗枣合着一道炖了。”   费氏用完一盅,抽帕子拭了拭嘴:“有您在她身边,她心定。”这才怀上,还不足三月,男人就赴边关了。她是出生在武将家,嫁的又是永宁侯府,最能体会吉安的心境了。   空落落的,想抓住又什么也抓不住,还得逼着自个要着眼大局,以家国大义为重。可顾全了家国大义,人要是回不来呢?个中酸苦,只能自己承受。   “我在她身边,心也才能安定。”吉孟氏强压下上涌的泪意:“你们说话,我去屋里看看之前辛语取来的布够不够细腻。”起身疾步离开,进了门就抽帕子抹眼泪。   得亏这回跟了来,不然她丫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得多煎熬?不说苦命,她家陌哥儿会回来。擦去眼泪,缓了缓,进去里屋。吉忠明背手站在后窗边,望着攀附在墙上的青藤。   “老头子,您一会去瞧瞧老太爷。”   “你小看老太爷了。他比咱们见识深,心胸阔。刚才叫周老管家来关照,说明日去京郊庄上看看。”吉忠明转过身,望着老妻微肿的双目:“今天之后,就不要再掉眼泪了。要掉等善之回来掉。”   “我懂,那是喜极而泣。”吉孟氏叹气:“然丫头自作自受,我们…”想起那孩子,眼泪又渗出来了,“我们不亏欠。她走了…走了也好,重投胎重新做人。这回做个心思清明的人,好好活。”拿起桌上的布匹,“你笔墨别收起来,我打算给她抄几本经,等七七时烧给她。”   “好。”吉忠明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当初没强摁着老大、老二读书。他们早历事早当家,此回…应能处理好然丫头的后事。”   “会的。而且肯定比老三处理得好。”吉孟氏含泪苦笑。   吉忠明认同:“老三顾虑的太多了。”   詹云和庶吉士之名被除,朱正倾气得头发都耸了起来。因楚陌走了才痛快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扔了一堆事给谈宜田,谈宜田也不推拒,扭头就转给了那群庶吉士。   他虽是个七品芝麻官,但也是在皇上面前得了脸的,现在真不是朱正倾想欺负就能欺负的主儿了。   明日该江崇清记录早朝事要,这会人正推演着明日早朝将要议的事。因谈宜田昨日告假回府送走妾,今儿朝堂上在御史弹劾詹云和之后,皇上就问话谈宜田了。   谈宜田直言,妾杀妻,等同于奴噬主。只一句就将朱正倾的妻不贤给堵了。主子不贤,就杀之。大殿之上坐着的那位,是大景最尊贵的主子。谁还敢替詹云和说情?   楚陌、谈宜田都做得很好,江崇清自认亦不是怕事的主儿。皇帝问话他们,无非是想要搭台,他会搭。   消息传到齐州府时,吉欣然已下葬。最后到底是詹母和疯癫了的唐悦儿背了恶名。经此一事,吉家与詹家是彻底割裂了。   “你们现在可高兴?”披散着一头花白发的唐氏,满脸泪痕,两管鼻涕都顺着唇流进嘴里了:“庶吉士被除名了。他们吉家就没想放过你,你个不孝子…竟让生你的亲娘背骂名。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背手站在梧桐树下的詹云和,面目平静。母亲的哭骂,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耳边荡着的全是吉欣然死前透露的事。楚陌赴西北监军了,永宁侯会战死,楚陌会弃笔投戎…会获封宣文侯。   手掌重权他庶吉士除名也许不是坏事。心有大志者,谁愿屈居于人下?若楚陌真的封爵,那京里他不待也罢。下放到地方,做出政绩,养精蓄锐…多年后再回京城,吉欣然的事也消淡了。   这局,他没赢,但也没输得彻底,至少功名仍在,又与楚陌没了瓜葛。日后楚陌势大,皇上不还是要扶人牵制他?   詹云和眼睫轻颤着落下,他要做能臣,一个能牵制楚陌的能臣。   另,离了京城,行事也方便。吉欣然说没有证据证实楚陌杀骆斌云,不可能。做过必留痕,他要找到证据。不管骆斌云品性是否恶劣,楚陌杀朝廷命官就是藐视大景律法,藐视朝廷,该处极刑。   他会找到证据的。   詹云和也坚信,只要他找到证据,皇上定很乐意按大景律例,名正言顺地杀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   “为了你们詹家,我什么都赔进去了。”唐氏瘫坐在地上,仰望着背对她的儿子。恨,她恨极了:“我还不如吉家那毒妇…她死了,除了因爱生恨,什么恶名都没落下。我和悦儿呢…”   “唐悦儿是被您亲手毁掉的,不是我。没有您,她不会予我为妾。”詹云和转过身,也不去看地上的唐氏:“您在发现唐悦儿怀喜之后,拿唐家恩情说话,要祖母和父亲闭嘴时,有考虑过我吗?一个庶长子,断绝了我的清贵之路。   到了今天,我也想问母亲一句,唐家、詹家,哪个才是您的家?”   唐氏抽泣着,此生她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捡起了那包合欢散。没有那药,云和不动悦儿,她再不甘也只得认下。可有了那药…她的心就没的平静了。   大哥说读书人好体面,肯定会退亲…唐氏痛哭,全是装相,吉氏一家子没皮没脸。她倒要看看京里那个妖妇什时候下堂?她诅咒楚陌一去不回,死无全尸。   仗势欺人…唐氏哭趴在地上:“悦儿,你帮娘把悦儿从狱里弄出来,娘求求你了。娘对不起唐家…对不住你死了的姥娘姥爷。”   “我尽力。”詹云和眼底无波。吉家心里也虚,并没有真的要拿唐悦儿如何。   夜,雷声隆隆。楚陌押着粮草赶至凤霞关口的城隍庙。负责领兵协助楚陌押送粮草的常威侠,让兵卫将粮草遮好,进庙休整。兵卫火才架起,一道霹雳直下打在了破窗边。站在窗边往外看的楚陌,面不改色,沉静的凤目望着不远处的山岭。   他离京已经六天了,再有三天,军饷便将入西隆。过了西隆,就是山观岭,再往北一百里便进辽边。   咔嚓,一条银蛇从天冲下,照亮了半片山岭。楚陌凤目一凛,他已经等他们很久了,正好…他思念成狂,急欲宣泄。   “常将军,闻到味了吗?”   “米还没下锅,哪来的味儿?”常威侠在朝上嚷嚷了好几十天,终于叫皇上惦记上他了。食二品龙虎将军俸禄这么多年,总算领上回正经差事。脱了靴子,赤着脚走到楚陌身边:“你饿了?”   一股不太好的味儿钻入鼻中,楚陌蹙眉:“劝你一句,把靴子穿上。”   低头看了看自个的汗脚,常威侠挠了挠头:“都是老爷们,有点味不很正常吗?”瞄了眼已沉下脸的这位俊郎君,他决定还是…还是听话。瓢泼大雨哗哗下,兵卫们忙跑出去看粮草。   看什么看?穿好靴子站起身的常威侠,伸了个大懒腰。要是无意外,现在那批军饷已经往南去了。他被九龙纹令牌压着脑门,也不能多问一句。   仗在西北打,军饷运向南。他拼了死,刀架自个脖上,也只得状元爷一句话,其不是跟赵子鹤穿一条裤子。   这就够了。知道得太多,命不长。跺了跺脚,常威侠双手抱臂又到了楚陌身边:“往后站一站,雨打在窗棂上都淋到你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眼慢慢撑大,面上渐渐凝重,“是狼群吗?”   楚陌歪头一笑:“是人。”左手在玉带上一抠,抽了指宽的软剑,右脚轻轻一点,自窗投身雨幕,飞掠而去。见状,常威侠后退几步,脚跟一提,横在地上的长柄大刀到手,大喝一声:“兄弟们,有敌袭。”   兵卫立时拔刀,全数退出城隍庙。不等隐蔽,暗箭就攻来。常威侠一脚踹向一辆粮车,大刀一斩断了车辕。马受惊吓,蹄子乱踩。兵卫有样学样,一时间场面混乱。   躲在粮车后,暗箭难伤人。不多会隐在暗处的“敌”终于没了耐心。激战一触即发   叽叽喳喳,飞鸟停在断壁残垣上兴奋叫着。经过一夜大雨洗刷,城隍庙的瓦片很干净,就是散了一地。楚陌站在一辆粮车前,沉目看着泥水下滴。他在等常威侠和那些兵卫回来。   两刻后,二品龙虎将军回来了,垂头丧气,身后跟着一群怯怯的兵卫。一点一点地踱到楚陌丈外,常威侠苦着脸:“马…马没找到。”   他也不是故意的,昨夜那情形,大伙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再说…车上装着的也不是粮,相较之下,肯定是命更重要。瞧瞧,在他的英明领导下,一场激战就伤了一十三个兵,死了三。   敌,全…歼灭一半。还有一半想逃,被楚陌领着十来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全杀了。他也算是有眼不识泰山,皇上爱臣…新科状元爷楚监军手底下功夫…绝了。   捏唇一吹,楚陌不想搭理他们了,望向官道南边。不过五息,一匹毛发油亮的黑马飞奔而来。跃上马,楚陌丢下一话:“找回马修好粮车,我在辽边等你们。”   望着那位头也不回的走了,常威侠蹦起大喊:“楚陌,你不能把老哥丢下。” 第80章 老僧   快马疾驰, 一路向西北。夜来休憩半宿,旭日东升时,入镜辽边。背后徒来黑鹰, 自他顶上掠过,展翅在前。一声啼鸣引得楚陌座下马儿不由加速, 不多会,隐见虎口矮崖崖头。   追着黑鹰, 楚陌俯身贴在马背上,两刻抵近虎口矮崖。崖头上盘坐着一老僧,闻马蹄声, 老僧慢慢睁开了眼。黑鹰挥翅向上, 绕矮崖盘旋了两圈, 落在不远处的碎石上。   “律,”楚陌拉缰绳, 停下马。崖上老僧正是方圆,见着徒儿也不矜持,右掌击地, 翻身下了崖头, 轻巧地落在马前,老眼慈祥,细观徒儿面目。   楚陌冷着张俊脸, 由着他看,眼神也不躲闪。快四年没见了, 老和尚除了脑袋上多了一茬半寸长的白发,别的没怎么变。   “你是要还俗?”   “老僧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还俗,日子还能过出两样儿?”方圆抬手摸上马脸:“你也下来, 让小黑歇息会儿,去吃两口嫩草。”吉家闺女真的是一点没愧对她这姓,才与臭小子成亲一年,便点亮了他的魂火。虽尚未唤醒他的仁善之心,但死小子好歹脱离了“行尸走肉”。   楚陌望着前路,静默两息,依言下马。黑马甩着尾巴,慢跑向山阴处的草丛。臭小子比他高了,方圆弯唇:“要做父亲了。”   轻嗯一声,楚陌从怀里掏出老旧的令牌:“还你。”   下望那令牌,方圆眼神深邃,看似没情绪,但细品又甚是复杂。并未收回,脸撇向一边,看红艳的朝日。十九年前在游历到陕东时,他心头莫名一紧。这突来的一紧,叫他静坐迟陵县寒因寺陋室观星两年,工夫没白费。   悟出异端后,他往北行去,寻到了楚田镇。装潦倒试探,发现七杀仍存一丝淳善,欲收之为徒。可…方圆老耷拉下白眉,流露出了脆弱,可那小东西看不起他。说老和尚连饱腹都做不到,能教他什么,教他化缘吗?   他一出了名的大师,竟被个四岁稚童给堵住了嘴,别说自个的老脸了,连着师父正同的体面都被他一并给丢光了。好在离京时,他还揣着块用金子锤出来的牌子。   臭小子拿到牌子,还用小手掂了掂,说算他五两金。然后…他就赖楚家了,吃住到五两金耗完。都十七年了,他以为臭小子早把这东西融成金锭子了,没想今日还能再见到。   “你收着吧。有它,哪天就是老僧圆寂了,也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身份?楚陌眸中波光一晃,轻眨了下眼,将令牌塞回怀里:“你在此等我,可是有什交代?”身份尊贵如他,一着疏忽,不也痴狂半生?虚名罢了,有什么用。   沉默几息,方圆摇了摇头:“没有。”对这个徒弟,他不放心但又极信任。理着身上的新袈裟,轻笑道,“新帝让杨瑜西敬上的,”竖起两指,“两件。”   楚陌看老和尚欢喜的样儿,竟不知他还在意衣着:“师祖死了快四十年了,你为何不还俗?”他六根未尽,留在佛门,也是佛门之悲。小时,他可是亲眼目睹老和尚杀鸡、吃肉、喝酒。十岁时,他还见过他杀人。   “老僧也想还俗,可一直没个合适的理由。”方圆耙了耙脑袋上的发茬:“总在外游历,都没遇着一个与你师娘一般好的女…”   “师祖死时,你都年过五旬了。穿着一身破僧衣,晃荡在外,别说姑娘了,老妪见着你也就至多往钵里丢三个铜子。”楚陌勾唇:“若破色戒才归俗,那你与佛是天长地久无尽头。”   方圆冷眼瞪着他:“你话太多了。”有空挖苦年老的师父,也不自省一番,“老僧都没见过新帝,新帝都知道给老僧准备两身袈裟,你呢?传你一身武艺,教你兵法,你都孝敬为师什么了?”   “我当你是个出家人,心无贪嗔痴,一念修禅,不思身外物。”楚陌说得正经。方圆却想把他狠打一顿,跟着吃肉喝酒的时候,怎不念他是个出家人?话说回来,臭小子酒量还是他给练出来的。   “军饷哪去了?”   楚陌浓密的眼睫下落:“往南了。”杨瑜西劫了赵子鹤的存粮,朝廷这边暂时也不会下拨南风军的军饷。他算计过,一旦永宁侯杨文毅阵亡的消息传开,赵子鹤必动。仓里没粮,北上攻城,城中有人就有粮。   西北有漠辽,大景又内乱,西疆、南夏再难也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掠食中原的机会。故永宁侯父子在擒了赵子鹤夺了南风军兵权之后,八成就要立马调头打西疆、南夏。   南徽没粮不行。而辽边…杨瑜西明知道西北要乱,他运去的粮草绝对比上报朝廷的要高一成到两成。   方圆笑了,臭小子想太平就好:“西北四十六地仓全满满当当,足够北伐军吃用到明年秋。”杨家二小子不止劫了赵子鹤的军粮,还在江南分批买了一百万担,其中三十万担存在了江寕地仓,旁的全运抵了辽边。   “你们遇劫了?”   “嗯,”楚陌扭头看向还在吃草的马。   方圆没见着粮车便已猜到:“你使了九龙令。”赵子鹤做梦也想不到,他要劫的北伐军军饷往南了。   “不然呢?”楚陌面上平静,没有九龙令,常威侠就是死也不会同意偷换粮草。灭族的罪,谁敢担责?不过怀里这东西,他觉…不可再用了。虽不清楚老和尚他爹为何要铸九龙令,但他却知九龙令并非好东西。   没有君王会喜欢它。   “我该走了,今日要赶到北望山岭。”   方圆没拦:“一切小心,万不要轻敌。此回领漠辽大军的主帅有二,北漠的完颜清河,东辽北院大王忽立瞑,都是悍将。他们还组了五万骑兵,可见强势。”   “知道了。”楚陌招来马儿:“你也别在辽边留了。”   他是该离开了,方圆望着徒儿远去,面上渐渐冷漠。窥伺吉星的变数死了,近日竟又来了一颗,那星宿命贵,乃三奇。三奇自身与众不同,若能得贵神助,必能展露奇能异巧。   贵神?若无血煞,善之属一。吉安腹中子,天乙属二。一屋之下,存两贵神,三奇若是能入主,贵比凤命。又是三奇来袭…方圆紧敛双目,他的妻儿就是丧于三奇之祸。   若没猜错,此回给三奇断命的就是藏了快六十年的应天老妖僧。除了他,没有人会盯着吉安,一而再地插手妄图削弱她的命势。没有了变数,竟引三奇,故技重施。可应天…楚陌不是景程隐,他经历过极恶之事,没有怜悯之心。   “应天,不活剥了你,我方圆绝对不会脱下这身僧袍。”他要拿妖僧的皮祭枉死的妻儿。   京中碎花胡同谢府梓桐苑正屋内室,一女身着里衣坐在妆奁前,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蛾眉杏眼,鼻梁挺直,唇丰润。抬手轻触耳鬓,侧脸细瞧。凝眉嘟嘴,娇憨十足。   垂目下看放在桌台上的签,这是她年前随母回京,途经勐州府檀山寺求得的。签上写: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   因着凤凰、梧桐四字,母亲急急让她将签收好,没让拿去解签。虽未解签,但签文摆在这。她求的是将来,单从字面看,可知“夫荣妻贵”。再往深里想,鸳鸯飞入凤凰窝,这是指结缘贵人。缠尾亦作“交尾”,盘旋上梧桐,梧桐凤栖。   这签,母亲不允许她外泄,全因长姐谢紫妤乃雍王妃。要成凤,也该是长姐成凤。她虽无意,可听母亲那般话,还是不免有些伤情。看了半年,自己也想通了。   只才要淡忘,却又被挑起。昨日母亲携她往辅国公府,辅国公二夫人薛氏是母亲闺门密友。说是姐妹久未相见,小聚叙叙话,实则是替她相看。辅国公二夫人…对他们母女客道是客道,但并不热络。她是没瞧出其有结亲之意。   想想也觉正常。薛氏丈夫,京机卫统领魏兹力,已投了新帝。而他们家呢?长姐是雍王妃,雍王现被拘禁在皇陵。   薛氏只要不傻,就不会与谢家往来过密。至于相看那也是多年前的一句闺中戏言,怎可当真?   母女回府,马车不慎撞了一老僧。听嬷嬷说老僧一只眼瞎了,她可怜他,便施了一锭银。不想那老僧拿了银,走至马车窗边道:“既拿了银,本尊便破例一次,予姑娘批一回命。”   闻言,母女只觉好笑,但当老僧说出“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一话时,她们大惊失色。隔着车厢,母亲问了话。   独眼老僧倒没卖关子,知无不言。最后她们再想予些银子封口时,老僧却说,“望姑娘上得梧桐时,能心怀大仁,安济苍生。阿弥陀佛…”人远去。   回到府中,母女相顾无言。当时得了这签,两人都以为,她要与长姐共侍一夫,亦或她入新帝后宫。全没想到…两者皆不是,原她八字天生带贵,只这“贵”似菟芦,需攀附其他贵命,才能上梧桐。   贵命,京都东城住着的全是贵命。老僧掐指算了,与她适配的主在东极角上。那不就是汪香胡同尾?汪香胡同尾的小楚府,文王转世,吉星高照,天乙相随…实实在在的凤凰窝。   谢紫灵愁眉,接下来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鸳鸯飞入凤凰窝…雄凤雌凰都齐了,她一野鸳鸯能插得进去吗?   纤指再抚皙白的脸蛋,听说楚修撰的妻子是个美人,也不知有多美?新科进士游街时,她想去瞧的,可母亲听说三鼎甲都已有家室,便没允。倒是有丫鬟去凑了热闹,回来恍惚了半月。   昨日母亲给父亲去信了,也不晓会是个什打算?依独眼老僧之言,雍王是别想那位置了,因为“文王”另有他人。 第81章 寻客   自楚陌走后, 杨宁非就少了笑闹,读书习字练功再不用人押着。上午临摹了两张字帖,又读了一遍《千字文》, 便牵着小马驹往后门,像之前几日那般沿着小楚府绕圈。   “柱子, 你要快点长大,然后驮着我一道去辽边。”   小马驹啃了几颗才冒出头的小草, 嗤了嗤鼻。杨宁非牵着缰绳的手背在后,慢悠悠地走着,紧蹙着一双小眉。他爹说楚小叔快到西隆了, 西隆…他只在地舆图上见过, 一块小地也就他一根手指那般大。   低头看地, 小大人似的叹一声气。若漠辽不犯境, 明年爹就会带他赴西北探望祖父。现在他只希望祖父、二叔、楚小叔都活蹦乱跳地回来。沿着小道拐弯, 一抬头就见一独眼老怪站在楚小叔家后墙边掐指,立马出声喝问:“你是谁?”   掐算被打断,独眼老僧有些恼, 但还是笑脸向那小娃:“阿弥陀佛, 老僧路经此处,发现这户人家宅内阴煞外溢,乃大凶之象, 故停下想破解之法。”   杨宁非牵小马驹驻足在三丈外,小手指向自个:“你猜猜我几岁?”   “六岁。”独眼老僧知道这小娃。   “不,”杨宁非叉腰:“我三岁。”不然这独眼老怪也不敢胡编诓骗他,扯着嗓门大呼,“来人啊…”   老僧老眼一阴,左耳微微一颤, 不做迟疑后撤遁逃。府卫赶来,杨宁非没让追。大哼一声,将手中缰绳交给府卫,忙跑向楚府。不等进门,就叫了起来:“楚小婶楚小婶”   吉安正看几个婆子整理太爷从庄子上带回的菜和瓜果,听这急吼吼的声儿,不由弯唇。小墩子沉闷了好些天了,今儿是有好事?   “我在呢。”   “楚小婶,我刚在你家宅子后墙遇上一个鬼鬼祟祟的独眼老怪物。”杨宁非跑到吉安跟前,开始描绘:“头是秃的,僧袍脏兮兮,还掐着指这样这样,”学起老怪掐指,“嘴还念念咕咕。被我逮到,他瞧我年纪小,竟说是路经此处。我们这一片就只有特地来的,没有路径,而且你家还在胡同尾。紧接着我一叫人,他就跑了。”   吉安赞赏:“杨小爷威武。”光头老僧,但独眼,那肯定不是方圆师父。见太爷背手站在西厢屋檐下,知杨小爷的话他老人家都听见了,不由笑开。   吉忠明也走出了东厢,袖口上沾了一点墨汁,这京里不太平啊!   都找到她府上了,又鬼祟,想必是来者不善。吉安摸着杨小爷的小道髻,敛目细思,片刻后朝向西厢道:“太爷,我想使点银钱。”   楚镇中没意见:“手头不够,就寻周老钱拿。”丫儿虽年轻,但行事稳妥。他也多问,反正天塌下来,有方圆大师顶着。   “行。”吉安低头问杨宁非:“那老僧你看清他的模样了吗?”客来了又走,连府门都不愿入。她这个主人家深感不安,决定花三百两银子寻“客”。谁寻着了,领着“客”上门,就给三百两银。当然“客”自己来,她也给三百两银。   若寻不着,“客”也不上门,那这京城除非有人存心藏匿,不然那“客”是见不得光的。以现在这情况,京城又有谁敢藏匿一个来路不明且对北伐军监军家有企图的老僧?   “看得清清楚楚。”杨宁非可是自小就受严教。大战在即,不能轻放出现在身边的任何一点怪异。   “我们去把他画下来。”   吉忠明闻言道:“爹帮你画。”   “有您帮,那一定能画到骨。”吉安领着她爹和杨宁非去小书房:“咱们争取找到他。”   “刚我怕他使调虎离山计,所以没让府卫去追。”杨宁非听娘说了,楚小婶肚里揣了个娃娃。楚小叔不在,他得帮着看顾点。   不愧是将门虎子,吉安拍了拍他小小的肩:“你以后也是要做大将军吗?”   “对,做一个比我祖父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吉忠明笑道:“会的。”   楚府的寻“客”启事还未张贴出去,宫里皇帝就已收到消息。小尺子拿着画师才画出的像,与暗卫五年前送进京的程隐太子像比对,确定不是,立时吩咐密卫追捕。   沉思许久,景易走出清乾殿,沉目望着远处的宫墙:“庞大福。”   “奴才在。”才从皇陵归来的前御前首领太监庞大福,跪地候命。   “挑几个暗卫,潜在小楚府附近,有任何异动即刻上报。”景易锁眉:“若生事故,必须保全府里主子。”   “是。”   庞大福前脚走,小尺子后脚回:“皇上,奴才有事要禀。画像刚散下去,就有密卫上报,说昨日在西宁街上,肃宁总督谢宁海夫人的马车撞了一独眼老僧,就是画中人。”   有趣。景易弯唇:“找…就算找不到,朕也不想他一两年内再出现在京城。”   “楚府也在找‘客’,还赏银三百两。”小尺子抱着拂尘,状元娘子也是厉害。她来了这出,京里只要不想露大脸的就别去小楚府附近转悠,不然都给你画出来到处张贴。   景易乐了:“胆子大点好,如此才少有人敢招惹。”几天前小楚府进了十八个下人,个个脚步轻盈。善之…不信他能护住小楚府呢。也不怪,谁会把心肝放在旁人掌中?   楚府只在几个闹市贴了十来张寻“客”启事,可一个时辰后,全京城大街小巷贴的全是楚府的寻“客”启事,少说也有两百张。是谁做好事不留名?吉安来回数着三百两碎银,似已经可以预见它们一会就要离她而去。   只叫她失望了,直到天黑也没人上门。京里静悄悄的,小楚府前后左三家都加强了防卫,且不约而同地都捎带上那一角。永宁侯府还增了巡逻,过了戌时正,京机卫连夜布防东城。连更夫打更都改了路线,不往汪香胡同这来。   吉安想着楚陌入睡。   几千里外的辽边,快马疾走,楚陌抵达北望山岭已是亥正,手持圣旨直入军营。有兵通报,身着铠甲留着大胡子的北伐军主帅杨文毅领着十二位将领疾步走出。   楚陌不等马停,脚一蹬翻身而下:“永宁侯杨文毅接旨。”   “臣杨文毅跪接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得是恭恭敬敬,他终于等来了这位。杨家掌北伐军太久了,久到他都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朕忧之深切,但我大景边关不容覆特命翰林院修撰楚陌为监军,望两位爱卿全力护大景河山,保百姓安宁。他日凯旋,朕定备酒西崮门相迎。钦此!”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文毅双手举过头。   楚陌将圣旨放于他掌,抬眼看北伐军十二副将。很显然…除了杨瑜西,没人欢迎他,不过他亦不喜欢他们。   小心收好圣旨,杨文毅请楚陌入帅帐。十二将领跟随,在永宁侯和楚陌进帐后,杨瑜西快走两步,将一众人挡在了外。   一断眉大汉,双目一沉:“小西,你干什么?”   “老余叔,楚修撰的府邸紧挨着永宁侯府,我爹也想问问家中事。”杨瑜西咧嘴笑着,一口白牙衬得他皮子更是黝黑。赵子鹤能挑动漠辽,说不准北伐军里也藏着奸,事关身家性命,小心谨慎点好。   “既然两家走得近,皇上为何还派他来监军?不怕他偏着咱们吗?”又一吊眉将领不忿出言:“咱们随侯爷镇守西北多年,还头次见监军,怎的,皇上不信任咱?”   断眉老余哼笑两声:“我可是听说了这位状元爷跟皇上有点不清…”   “老余叔,”杨瑜西笑不达眼:“慎言。”这些日子,无论漠辽大军如何挑衅,爹都压着不让进攻,只严防紧守,顺便盯着十二将领。时日拖久了,有一两个很不高兴,而且表现得愈发急切。   这就怪了。往年胡虏子南下抢掠的时候,爹派兵打击,也没见他们这般不怕死。   帐中,永宁侯杨文毅再次跪到地上。楚陌取出密旨,没再宣读,交于他:“部署要周全,老太君和杨宁非还等着你回去。”   提到老母和大孙子,杨文毅眼眶浮泪,接了密旨站起身,一把紧抓楚陌肩头,将他拉近压着声道:“多谢。”   “不用谢,”楚陌轻眨眼,神色冷漠:“我亦有所求。”求太平,然后拥妻抱子盘家里。细细听着帐外的谈话,如他所想,北伐军将领的心不齐。   阅完密旨,杨文毅指腹轻轻擦过那红印:“我会带走一万精兵。”   “挑信得过的。”楚陌敛目:“祝你马到成功,然后回京高高兴兴地给杨瑜西办亲事。”   杨文毅笑了:“你没方圆大师说得那么清冷。”   “报…漠辽大军再次擂鼓吹号。”   “算上这回,今日他们已经叫嚣了三次了。”帐外老余怒道:“现在监军也来了,侯爷,咱们不能一直缩在北望山岭当龟孙子。”   楚陌笑之:“那就让他打头阵。”   “你要小心点。”杨文毅紧蹙双眉:“也是我大意了。”他没想到北伐军内里竟藏了脏污。赵子鹤…大概是想他死在关外,至于怎么个死法,他尚不清楚,但很快就知道了。   他会遂了一些人的愿。只他们想要北伐军,杨文毅凝目看着楚陌,就得问问这位状元爷同不同意了。   北望山岭外鼓声轰轰,号角震天,气氛紧张。南延闳卫府晋华县也是一般,大雨不停,下了快半月了。知县吉彦日日带人巡查辖内,还召集壮丁加固堤坝。连天在外,身子到底有些撑不住。才想休息一日,就有信随着邸报一并送到。   习惯先看邸报,见工部尚书严启被罢免抄家,不由心惊。吉彦立时放下送到嘴边的茶,细读邸报。两刻后,邸报读完,其愣了许久。   严启被罢免抄家了。前吏部侍郎葛铭已也被罢免了,全是因用人不当。新科状元楚陌去西北监军,传胪詹云和的庶吉士之名被除,起因妾杀…双目暴突,慌忙拿起一旁的家书,快速拆开,一目十行。   不等看完,呜咽出声。吉彦捶胸,眼泪直流。他闺女没了…他那不争气的闺女被个贱妾杀了。心似被谁抓在手里揉捏,他疼。   “老爷,”李管事也跟着擦泪,他刚在前院就听送信的人说了事儿:“您身子湿重,大夫再三叮嘱得顾着点。您…”   “咳咳,”吉彦重咳,撑着将信看完:“咳…詹云和,你咳负了我的信任。”丢下信,双手捂脸痛哭。休夫书?欣然不可能会写休夫书。大哥、二哥竟将欣然的棺柩运回了枣余村安葬。 第82章 编造   嫁了一场, 把命都搭进去了,却连个好名都没落着。他养了十七年的闺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人杀了。詹云和,你于心何忍?   一封不知是谁写的休夫书, 就让竖子脱了个干净,大哥、二哥糊涂, 怎么就能遂了他的愿?欣然没了,不进夫家祠堂, 日后竖子再娶,续房亦同原配。詹吉两家是不欢而散,若有欣然占着原配位, 詹云和再出息, 为着名声也不敢针对吉家。   可现在呢…割裂, 他与吉家无干系了, 还被逼得让母背骂名, 心里不怨恨吗?外头也都知两家不对付。吉彦恨得捶桌,妾杀妻,朝廷竟只除了詹云和的庶吉士名, 功名呢, 为什么不一并除去?   如今楚陌被新帝派往西北监军,那竖子该哈哈大笑了。要是楚陌回不来…吉家在朝里就没有能压制他的人了。   吉彦悔不当初,去年詹家在成亲前闹出那样的事, 他就该听了爹娘的话,一意将亲事退了。诸多想头…最后却成竹篮打水, 不止一场空,连竹篮都废了。   黄氏…那个蠢妇,闺女惨死,她竟只盯着嫁妆。想把欣然的嫁妆带去黄家, 她做梦。撑着桌起身,他要写信回去,请大哥、二哥加紧给信旻看日子。   孽女…你大不孝啊!   京中,小楚府寻“客”寻了三天,那老和尚就像是拱老鼠窟窿里去了,再没露头。碎花胡同谢府正院暖熙院,谢紫灵端坐在榻上微颔首,眼睫下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几左边坐着其母邹氏,听了三天的风,此刻她也拿不准那独眼老僧的意图。自家马车会撞上他是偶然,还是他有意为之?偶然,说明他真是高人。若是有意,那他又是从哪得知闺女的签文?   为她们解了签之后,其为何又要跑去汪香胡同楚府?楚家好似也并不认识他,这就更奇怪了。   “母亲,您说大师与楚府是敌是友?”谢紫灵想不通很多事。假设老僧与楚府非敌非友,仅仅是因她的签文跑去楚府看宅子,那是不是意味着解签之说全是真?   求她上得梧桐后,能心怀大仁,安济天下。老僧的意思是楚修撰的妻子并非良善?可他又说其乃吉星。吉…星,吉己身不利他人吗?这也不是不可能。   跑去楚府,是想探什么?既非敌非友,那楚府满京城找人,他又为何不上门?探究竟,躲在暗里掐算哪有与本尊面对面言说一番断得真实?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难道还怕楚吉氏害他?   再说另一种可能,老僧与楚府为敌,那为何要挑上她来对付楚府?她连见都没见过楚修撰及其妻。是因为她命贵,还是说将来她与楚府会牵扯不断?   最后,若是友,谢紫灵想那老僧定是喜极楚修撰,深觉吉氏配不上楚修撰,要为其另择良缘。可吉氏是吉星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想不通,她都快混乱了。   邹氏摇首:“说不准,”轻吐一口气,“咱们静观其变吧。”楚陌不是去监军了吗?如果真是文王转世,那此回西北之行可是大有可为。   她们等着就是了。   “楚修撰的妻子,手段倒是好。”谢紫灵想到三百两银寻客,不禁嗤鼻。一个内宅妇人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要张扬…就摆出点气势来,三百两银?还真拿得出手,她都觉寒碜。   “楚修撰不在府里,一个新妇若不厉害点,今日是老僧在后门边转,那明儿就有可能是旁的谁。”邹氏倒觉楚吉氏行得对,只…那楚吉氏越高明,她这心里就越是担忧。   想独眼老僧非凡,但又怕自家闺女不顶用。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有机会她还是要先见一见那楚吉氏。   被这两母女惦记着的吉安,正在家里喝着鱼汤。喝完了,碗才放下门房就来报,说詹云和来了,请见亲家老太爷、老太太。   吉安抽帕拭了拭嘴,两家虽已没什关系了,但这不影响对方缝补已经残破不堪的名声。詹家,詹云和…让势弱的唐家背了恶名,故事编得也挺完整。   詹母唐氏,为了娘家,给儿子下药,致詹云和不得不纳了唐悦儿。唐悦儿为妾后,有詹母撑腰,更是不把表哥的嫡妻放在眼里。   怀了庶长子,竟联合詹母挟恩强逼詹父、詹府老太太帮着隐瞒。詹云和夫妇回乡祭祖时,才知妾室怀喜。之后,唐悦儿一而再地挺着肚子耀武扬威,刺激吉欣然。吉欣然一忍再忍,甚至躲回娘家半月。   唐悦儿以为吉欣然是怕了她,更是放肆,于生产前当着她的面逼詹云和将庶长记为嫡长。吉欣然忍无可忍,终买了红花,在唐悦儿生产后灌她喝下。唐悦儿身子大损,再不能生,性子暴躁,日日咒骂吉欣然。   詹母也责怪吉欣然,骂她毒妇。   吉欣然恨极,打算害那孩子,只开了窗走开了,闻房中婴孩啼哭,心有不忍,又回头把窗关上。这一幕叫唐悦儿身边的大丫头瞧见了,唐悦儿想着天也不冷,不如就将计就计,让孩子小病一场,把吉欣然害庶长子的罪坐实了。   如此就可逼迫詹云和和离,然后她携子上位。   只唐悦儿没料到,窗开一个时辰,孩子竟恶寒难驱。加之吉欣燃因爱生恨,与詹云和总是吵闹,吵闹完就磨搓她。终于婴孩夭折的当天疯癫了,再闻吉欣然与詹云和争吵,奋起拿了桌上的削皮刀就跑去隔壁,一刀刺死了吉欣然。   整则故事大幅弱化了詹云和的影响,将他摘了出来。吉安轻嗤,来请见她爹娘…爹娘的事她做不了主,示意辛语去东厢问问。   东厢里,吉忠明正给老妻磨着墨,听闻詹云和请见,想也没想直摇头:“让他走吧。”然丫头都快过三七了,身后事也已平息,从此詹、吉两家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   轻叹一声,吉孟氏收腕,笔尖离了纸:“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不见好,见了徒添伤悲罢了。”詹云和干不干净,他心里清楚。因果报应的事,就交给老天爷。   然丫头食了恶果。她相信终有一天詹云和…会念起那个无辜的孩子。整件事里,吉孟氏谁都不可怜,都是活该,只可怜那个投错胎的婴孩。他没罪。   继续抄经,多抄几本。   府外,詹云和得了回复,并不意外,后退两步拱礼下跪,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转身缓步离开。去年的锦衣穿在身,显得有些空荡。昔日的眼眸水亮,如今疲倦之下是冷情,周身溢散着悲凉、寂寥,让人见之不由生怜。   走过汪香胡同,左拐进入长巷往翰林院。庶吉士之名被除,他虽不愿再回翰林院,但…得去,去向老师朱正倾请罪,多谢他在朝上为他争辩。   慢慢走着,迎面有人来,往边上靠。只那人到了近前,不从旁过,却拦他去路。抬眼细观,方脸阔嘴白须留有两寸长,像个道人,但…目光定在对方右眼,这个眼珠子…过于清透了,不像是真的。   “本尊在京里等你很久了。”   詹云和嗤笑:“刚我去楚府被挡在了门外,不知带上你,他们会不会见我?”昨日归京,他听说楚府在寻客,看过画像…那客不就是眼前人?   “别想楚府了,你与七杀天生两看相厌,是不可能同流。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想扳倒七杀,必须先除去他命宫中的吉星。否则,待他日七杀聚势成,你定永无翻身之地。”   七杀,大将之星?詹云和面目沉静,但心里已起了波澜,这合了“弃笔投戎”,佯作不在意,戏言道:“你说的吉星是指…楚陌的妻子,吉安?”   老者不答话,右眼里的珠子虽然清亮,但无神。   詹云和上前半步:“既然能懂观星之术,那请你指点下迷津,我会被下放到哪?若你说准了,我就信你。”   “陕东以北。”老者盯着詹云和的脸,见他那双带媚的柳叶眼微微一缩,不由咧嘴,露出还没掉完的几颗黄牙。   离得太近,一股恶臭冲来,詹云和蹙眉头后仰:“你有通天的本事,楚府就在那,现在便可以去拧断七杀吉星的脖子。正好七杀不在,也方便你。我才二十二岁,还没活够。”一把拨开他,从旁走过。   老者敛目,右眼里的珠子被挤出半边来,不知好歹的小子,迟早你会死在你的轻狂上。杀吉星…他倒是想,但…檐上一块瓦脱落,本能地眼一紧,想躲避,但这时右眼中的琉璃珠子脱眶,脚下迟了点点,瓦已砸到头。   甩了甩脑袋,去捡起滚落的琉璃珠。才塞回眼中,心头一突,立时调头往来时路走。自二十年前,他为东辽算了名将埋骨地后,就一直倒霉。   接近吉星,他就更倒霉。直觉十有八九还没杀了她,便先倒霉死。现那吉星又怀了天乙,他连接近都难。   “哪里走?”一货郎挑着担子,拦在了巷子口。老者不回头,脚下一点,三两跃就到了货郎跟前。货郎放下担子,抽了扁担就迎上。   这方打斗激烈,很快就引得四方注意。老和尚不恋战,嘴动了动,在货郎再次攻来时,虚晃一招,趁其不备眼一阴,嘴吐暗器,直击向他额中要害。货郎连忙避闪,老和尚趁机逃走。   硬物刮过脸,货郎抹了下,手还未放到鼻下,就被熏得腹中翻涌。回头看向落在地的“暗器”,一颗老黄牙,顿时再也压抑不住了,手撑着墙呕吐。   “你没事吧?”闻声赶来的尖脸黑衣人趴在屋顶上,看向下。不要怪他们来得慢,他们都有圈地,不能擅离,要确保小楚府里安全。那老和尚精得很,根本就不往汪香胡同那靠。   货郎吐完舒服了:“那老东西主意倒是多,竟在瞎眼里塞了颗琉璃珠子。赶紧将信传下去,别再被他蒙混。”   “好。”   詹云和不知这方事,到了翰林院硬着头皮走进,正巧碰上谈宜田出来透气。见着他,谈宜田心也不虚。詹家妾杀妻的大概情况,翰林院这已经清楚了,跟他编造的差不离。   詹云和无辜吗?谈宜田以为并不。詹家妾杀妻的真相,没他编造的那般简单。不然唐悦儿就算疯癫了,吉家也会要其偿命,绝不会轻放过。吉家让步了,那詹家就没有让步吗?   肯定也有。至于两家为何要让步,那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谈宜田还记得新科进士打马游街那天,楚陌娘子那间厢房里有一妇人向詹云和投花,詹云和明明可以轻易接住,但却没接。   能与楚陌娘子待一间厢房,又向詹云和投花的妇人,那定是詹云和的妻子。妻子投花不接…显然夫妻不睦。 第83章 受伤   里间, 詹云和俯首站立。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朱正倾看着他,两腮鼓动着。不可否认,他对詹云和有寄予厚望, 但那是过去。曾经他也望将来有一天,与詹云和就像老师和他一般, 师徒联手立于朝堂。   只詹云和…太让他失望了。堂堂男儿,竟连后院都压不住, 还能堪大用吗?   “下放的地方,今日退朝后,我有帮你打听, 应是在拢北杰阳一带。”   拢北杰阳, 那不就是紧挨着陕东?那老僧说的话还在耳里, 詹云和心中没有他想:“学生给老师丢人了。”世间不乏奇人异事, 又有吉欣然的怪异在前, 他倒是淡然得很。   不过…再是奇人,让他动手去杀谁,他也是不可能会听从的。况且要杀的还是楚陌妻子。楚陌即将手掌重权。他是痴了, 才会在这时去触他逆鳞。   詹云和不贬低自己, 但也会不高估。   “你好自为之吧。”朱正倾摆手让他出去。   心中讥笑,他这是成弃子了?之前进翰林院,正逢朱正倾艰难时, 是其先找的他。也是他天真,私以为张仲有心提携, 想他与楚陌打擂。知道是被利用,但思及以后,他愿意。   现在楚陌去了西北。他…庶吉士之名被除,没用了。詹云和面上无异, 拱礼告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尝过滋味了,难咽得很。也罢,来日方长。离开京城,一样是站着走路。他只望京里各位多多珍重,终有再见时。   站在檐下的江崇清和谈宜田,目送人远去。沉默许久,相视一笑,转眼望西北。   “你说楚陌什么时候回京?”没他在,谈宜田觉整个翰林院都死气沉沉。虽然那人在吧,也很少出声,但一个屋檐下待着,他就觉日子多了不少盼头。隔三差五地来一大惊,刺不刺激?   江崇清倚靠着柱子:“肯定要等西北战乱平息了才能归来。”说西北…就不禁叫他想起今日早朝上的议事,“哎,兵部上奏,要派钦差南下。”   楚陌不在,半边天都黑了。谈宜田哼哼两声:“昨天就在议了,议了半天,没一个主动站出来领钦差的职。刑部尚书进奎文提议让永宁侯世子去,结果永宁侯世子才回侯府,老太君就病了。”   “今日没人再要永宁侯世子去了。”江崇清敛目:“你说刑部尚书进奎文…提那一嘴是随意说说,还是真有那心?”南夏、西疆突破南徽边境,屠三村。赵子鹤要军饷,皇上给了。给了之后…南夏、西疆没音信了。   不等皇上过问,先帝驾崩,紧接着漠辽三十万大军压境。这些事一环扣着一环…就好像有根线将它们穿在一起。   最近他夜不安眠,一直在捋这些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江崇清不太敢相信。   “进奎文此人,藏得很深。”谈宜田看不透:“他很清楚西北正战乱,除非永宁侯…”手在自个的脖上抹了一下,“不然皇上是绝不可能让永宁侯世子离京。这跟总督家眷必须要留京是一个道理,以防万一。但进奎文却提出来了,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江崇清回头看了眼门口,朝谈宜田勾了勾手指,同时头凑过去小声道:“你说赵子鹤是不是造反了?”他们虽上朝记要,但之前楚陌在时,有几天早朝是一点风声都没外传。   他和谈宜田也不能查阅记档。这些日子,朝臣们一提到南徽,个个面色凝重。可南徽那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良王去监军,也是一句讯没往回传。   谈宜田十指摆了八九,心头突突,没想到江崇清跟他想一块去了。南边没声,他总觉是在等西北。所以进奎文提出,让永宁侯世子顶钦差名南下查赵子鹤,他觉实在不该且突兀。   西北北望山岭,楚陌上了鹰头峰,拿着千里眼望向西南。三日前,永宁侯杨文毅不再防守,领兵迎战。两军对抗激烈,一战到天黑,对方退兵。杨文毅回营,十二将领,跟出去的那六位,其中有四都受了伤,但伤不重。   次日大军再来,杨文毅一样领六将领带兵迎战,这一役更是激烈。漠辽上了骑兵,六将领其中有五负伤,包括杨瑜西。十二将领,只两战,就仅剩余大光、赵学成、钟明义三位不带伤。   楚陌看过西南,放下千里眼。断眉余大光、吊梢眉赵学成,再加一个长相斯文的钟明义,不是十二将领中最出色的,但近来表现得都很积极。另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家有美眷,美眷…来自江南。   昨夜急报,有一波漠辽骑兵往了西南。西南百顷银杉林,穿过它就可直入中原。林中在五十年前早就布有各种陷阱,第一任永宁侯杨奕打的样,杀了胡虏子都往林中扔…引猛兽。   接了急报,杨文毅以为此是狙杀漠辽骑兵的大好时机,未作犹豫便点将领兵出营。点了四将,除了未受伤的三位,还有受伤较轻的杨瑜西。领精兵两万,直奔西南银杉林。   天阴沉沉的,漠辽大军今日也不来了。楚陌拿起千里眼朝京城的方向望去,嘀嘀咕咕起来:“安安,我好想你。小后代快三个月了,他有没有闹你?闹你,你就让辛语给他读书。要是小后代随你,听书肯定会犯困,犯困就消停了。”   绿野茫茫,看不见思念的人。余光扫到什,身子一转,望向西南,见白烟,嘴角微扬。杨文毅、杨瑜西父子已经“死”了。   放下千里眼,楚陌凤目清澈,重头戏终于要上戏台了,手背到身后启唇轻语:“安安,等我回去。”脚尖一点,翻身而下。   不过两刻,一队两百人兵卒离营。南行十里,马贩子周华赶马群迎来。打头的迟潇和陈二道高喊:“兄弟们上马。”   “是。”   两百人小队上马后一路向西,往银杉林。疾驰三刻,一匹黑马赶上,正是楚陌。再见好兄弟,迟潇、陈二道除了兴奋,更多的是决绝。身为小队长,他们私领兵卒出营,是大罪。但陌哥让的,他们…听惯了他的话,也愿意拿命陪他走一朝。   “楚监军,你从小到大有输过吗?”迟潇打马追上。楚陌俯身贴近马背:“有,三月份,输给我媳妇十文钱。”   兵卒大笑,但笑中含泪,他们知道此行去做什,都在赌命。马群踏过,尘土飞扬。银杉林的陷阱没有记录,只有活地图,刻在北伐军主帅的心中。他昨夜刚得了,杨文毅言传。   阴沉了大半天了,终于响起隆隆雷声。快马加鞭,不多会豆大的雨滴落下。半个时辰后抵达银杉林外,楚陌不等马停就跃下,迟潇、陈二道紧随他,两百兵卒弃马进林。   咔嚓轰隆…雨越下越大,天不但不见明亮,反而越发阴沉。楚陌一行才刚进林,银杉林东北方一群残兵强拖着一断眉大汉出林。   “你们放开本将,我要进去救大将军…放开我。”断眉余大光右手紧握着一柄断刀,满身血污,嚎哭着硬头往林中撞,“大将军…侯爷,你们放开我啊哇”   兵卒都在哭,有劝说:“副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必须尽快回营,稳定军心。”   “快走,”又有一队残兵逃出,正是吊梢眉赵学成一行,迎头带上余大光就下令返营。   磅礴大雨下不停,夜黑漆漆。北望山岭里兵卒集结,断眉余大光和赵学成跪在带伤的八将领面前,痛哭流涕,二人屡要自刎谢罪,都被拦下。   “你们让我死。”雨水冲刷着余大光嘴角的血,趁人不备,他断刀再次架上脖,几个兵卒摁住他。   “好了。”将领之中,跟随杨文毅最久的张程眼眶赤红:“如果你死,能换回侯爷,老子第一个动手宰了你。”挂着的右臂血染红了缠绕的白棉,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握着,“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学成一脸悲痛,目光扫过八将领:“军不能无主帅。”   “啊…”张程恨得跺足嗷吼一声,他们十人,除了余大光都受伤了。虽不重,但伤不是在右手就是在腿。侯爷之前又未留交代…现在真的是…想到什,转头寻找,“监军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派来的监军呢?   “监军已经不见半天了。”兵卒回禀完就说道:“张副将,现在侯爷遭伏击战死,北伐军必须得尽快选出新主帅。不然漠辽大军再压境,北伐军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咱们不想死在这。十二副将现只剩十副将,我们选没受伤的。”   “对,余副将,您得振作起来,带领我们重立北伐军军威。”接连不断的兵卒发声:“我们有家小,不能死在北望山岭。”   “余副将…余副将”   听着这齐声,张程第一次正视起了余大光,其什么时候有这般大威信?右臂的疼痛令他愈发清醒,心中百转,他的受伤…余光带过身边姚头,见其同他一般脸色,不由吞咽。看着余大光停止痛哭,伴着高呼声挣扎着站起身,他拉上姚头后退半步。   他与姚头是同侯爷一道长大的,余大光若真有问题,那么绝不会留他们活口。   赵学成哭笑着:“还好…还好有一个没受伤,大光,你要撑起北伐军,为侯爷报…”一道黑影掠来,热血洒在脸,一条断臂掉在他膝盖前。   场面死寂,黑影正是赶回的楚陌,俯视瞪着他的赵学成,神色淡漠语调平静:“现在…他也受伤了。”没了右臂的余大光暴突着眼珠子,嘴大张着半天才嘶喊出声:“啊”   张程正要说话,就闻马嗤鼻声,扭头望去,一群兵卒带着一身肃杀牵着马。马上挂着一颗颗人头,全是胡虏子的。 第84章 折笔   “这…”脖上裹着一层白细绵的姚头, 左腿上绑着夹板,看着那群还紧绷着的兵卒,虎目里泛起泪花, 紧咬着后槽牙沙哑着声道:“好…好啊。”   “你放肆。”回过神来的赵学成霍得站起,长臂一挥:“来呀, 拿下这阵前大伤将领的狗监军。”   刚带头叫嚣,推举余大光为北伐军主帅的兵卒欲上前。不料才跨出半步, 就见牵马的兵卒统一放开缰绳,卸下挂在马上的人头,一致扔向”大军阵前。嘭嘭的, 水花四溅。一个个暴突的眼珠子中即便没了神光, 惊惧仍在。   楚陌漫不经心地将软剑收入玉带暗格里, 扣好剑柄。一身湿透的黑衣, 黏贴着, 很是不适。瞥了一眼抱断臂不敢再嚎叫的余大光,望向两步外已露惊慌的赵学成。   隆隆雷音才走过,一条银蛇滑过天际, 咔嚓一声, 似击在人心头,诸位不自禁地一耸。大雨哗啦啦,显得此刻北望山岭的大营更是静谧。张程盯着那青年监军, 一眼不眨。   “你也说我是监军。”楚陌面上冷然:“监军担督军之责,见有意图霍乱军心者, 是不是该出手阻止?”   “余副将跟了侯爷多年…”   “所以特别了解他领兵布阵的路子。”赵学成还想狡辩,楚陌却不欲再纠缠:“迟潇、陈二道,把人带过来。”   话音一落,随楚陌赴银杉林的兵卒立时牵马往两边撤, 让出条道来。缀在马群后的迟潇、陈二道,拖着被绑缚的钟明义上前,啪一下将人丢在楚陌脚边。   面白斯文的钟明义,怒瞪着余大光:“说好的同生共死,一起富贵,就是这般样儿?”三人图谋,凭什是他陪着侯爷死,“享富贵?哈哈…到了地底下,侯爷不撕了我,那些被坑杀在银杉林的小兵卒子也能一口一口啃了我。”叛军之罪啊…双目一凛,紧抿唇一咬。   话都说得如此直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程怒极:“侯爷待你们不薄,你们罪该万死。”跨步就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姚头一把拽住。   “听监军的,由他处置。”   另外六位将领气息多有不平,但此刻除了叱骂,亦是不敢妄动。军中将领存异,害得主帅身死三十万胡虏子虎视眈眈,他们都不敢想接下来会是何结局。   楚陌垂目看着血丝渗出嘴角的钟明义,轻嗤一笑,慢慢掀起眼皮,幽幽道:“这个也可怜,死了就算了。”拿起挂在腰上的玉坠把玩,“但有些人…死不得,我也要向皇上交代,来啊…”   “到,”迟潇、陈二道大声应和,与站在马边的兵卒仰首挺胸,目光坚毅。   “拿下他他他他…”楚陌手点过余大光、赵学成、一个个兵卒子:“绑了卸掉下巴,关押起来,严加看管。”   见之,赵学成领着被点到的兵卒,拔刀相向:“你不能这样,我是北伐军副将…你算什么东西…”   经银杉林捕杀,迟潇、陈二道一众已对楚陌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会他的话就是将令。毫不退缩,步步逼近。   “我是监军。”楚陌浅笑过后,神色徒然冷峻,沉声道:“拿下,留余大光、赵学成活口,其他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一时间刀剑撞击,只迟潇、陈二道等人才历经过银杉林捕杀,气势正盛,且仍亢奋着,攻袭极猛烈。楚陌还站在原地,似周遭的乱象与他无关一样。这叫张程看了牙根都发疼。   眨眼的工夫,混乱平息,赵学成、余大光数十人被摁在地上,对着那些胡虏子的脑袋。天上落下的雨滴渐渐小了,在场站着的都看向那位年轻的监军,事发到现在,他不见一丝乱。   新帝派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主儿?   “张副将,着人去拿他们的家小吧,尤其是…美眷。”   张程锁眉,迟疑瞬息还是遵从:“是。”   沉静片刻,有兵卒大着胆子问道:“监军…”声带哽咽,“您把侯爷和杨副将带回来了吗?”   楚陌眼睫下落,回道:“我的人太少,赶到得太晚,没找到他们的尸身。”   “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姚头噙着泪,文毅,你要我和张程怎么向老太君交代?手锤伤了的腿,他真的太没用了。   张程喉间梗塞,迟迟才举拳高呼:“一定要夺回大将军尸身,夺回来夺回来”   才陷入低沉的北伐军,化悲伤愤懑为决绝,跟着齐呼:“夺回来夺回来…”呼声震天。   楚陌敛目,这才对。胡虏子可是恨极了永宁侯府杨氏,四十年前就扬言要杀尽杨家男子,将他们剥皮断骨,制成草人,送予大景皇帝。若真叫胡虏子成事,大景国威将荡然无存。抬手打住高呼,示意迟潇、陈二道,将余大光等人押下去。   “八副将,两刻后帅帐议事。”   背手转身,楚陌漫步,低头看地:“不想来的,也不用勉强,就待在自个帐里好好养伤。最后忠告一句,叛国通敌是要灭族的。”   “两刻后见。”有余大光的乱做比较,姚头更信这监军。观其处事手段,便知他绝不是平庸之辈。侯爷、瑜西战死,也许等不到天明,漠辽大军就将再次来袭。此回…他们不会轻易退兵了。   没了主心骨的北伐军,战力必将大减。一想到…胡虏子的铁骑踩踏北望山岭,他心如刀绞,恨不能提刀去将余大光几人剁成肉泥。   他们上没老下没小的吗?是畜生…畜生!   “我也到。”张程服姓楚的这份镇定了,眼望着地上那些脑袋,还有余大光那条断臂。姓楚的…只当监军可惜了。   其他几位虽没出声,但目光都跟随着楚陌。楚陌进了自己的帐房,马贩子周华正等着:“少爷。”   换下湿衣,绞干发,楚陌走至桌案后。案上笔墨已备好,他提笔直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虽一介书生,但也顶天立地。今国逢大难,宁抱胡虏死不做亡国奴,折笔为誓。”最后一笔完成,修长的指一收,笔杆拦中折。   “送去京城。”   “是。”周华上前,小心翼翼收断笔、书信于牛皮袋中,退后拱礼:“少爷,您可有话要带给老太爷和少奶奶。”   楚陌抿嘴,他笔折早了,眼睫落下:“你让他们安心,我一切都好。还有…吩咐辛语,没什事就捧书念予安安听。”小后代喜欢,那就随他,可以从小教起。若不喜欢,听了犯困,正好闹不着他娘。   “行,”周华退出营帐,与迟潇和陈二道碰上,见两人皮子粗了不少,压声叮嘱:“看着点我家少爷。”   “放心吧,华叔。”迟潇拍了拍周华的肩头,他家少爷哪需要人看?以前总觉陌哥身上少了点人味,现在证实了,他确实没人味,比志怪里写的恶鬼还狠厉。在银杉林里游走,就跟那黑豹子似的,神出鬼没。杀胡虏子,就像砍白菜。   两百兵卒,包括他和二道,看得热血沸腾,个个豁出去了生不畏死。   进帐站定,陈二道瞧着隐隐有些不快意的楚陌:“怎么了?”现在还有谁敢惹他吗?回头望了一眼进帐的迟潇。   “没事。”楚陌只是在想,之前于虎口矮崖遇着老和尚时,该向他借了黑鹰:“我想养几头海东青。”   “什么?”迟潇抬手掏了掏耳朵,还几头海东青?能遇着一头就不错了,他心怎这么大?   陈二道不知他又犯什么病,但有一事必须得告知:“刚上报朝廷的加急信件已经出营地了,最多不过七日,京里就知永宁侯战死。”说到此,心闷喉咙发堵,他们去得太晚了。   轻嗯一声,楚陌抬眼看向帐门。有兵卒报:“监军,八位副将都来了。”   “放他们进来。”楚陌拿了案上角的地舆图,平铺到桌上。走进营帐,张程、姚头面上还好,其余六位多沉着脸。瞄了一眼长相过于俊美的青年,这位请他们到帅帐,但却一直待在自个营帐。   换句话说,自他们踏进其营帐的那一刻,便意味着“认同”。认同了…楚陌主帅的身份。   “过来看。”楚陌手点北望山岭,在八副将站定在案边时,拖指来到东角:“漠辽已知北伐军主帅战死,最迟天明,他们必将倾巢而出,意图一举攻破北望山岭。我准备拔营后撤至户汉山埋伏。”   “不行。”八副将几乎是异口同声:“北望山岭不能丢。”   “不是丢。”楚陌没看他们:“知道北伐军主帅战死,他们正张狂。我们退,顺了他们的想法,他们会得意忘形。忘形了,更加轻敌。”   迟潇双目晶亮:“咱们再在户汉山迎头痛击,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三岁就喝墨水的主儿,跟他们这些不懂经义的莽夫可不一样。   另,户汉山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六十年前程隐太子领北伐军堆砌的,这些年逐渐拉长。是中原西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亦十分适合分散作战。   楚陌点头:“退了再回,也能增士气。”手指划着北望山岭与户汉山之间的空地,这一片多是山丘,少有人烟。但过了户汉山,便是边城。所以…户汉山不能失守。   “你能肯定打赢?”张程心里偏向死守北望山岭,但现在的北伐军瞧着好像是士气十足,实则内里虚得很。主帅战死,就连他眼前都模糊不清,茫然得很。   “哪有必赢的?”姚头看向低头仍盯着地舆图的楚陌,道:“我赞成。”楚陌此行,只要在户汉山打赢,不但可以重创漠辽,还能重塑军心,好谋算。   楚陌抬眼:“两大营留守迷惑敌军,谁留?”   “我,”陈二道和迟潇想都没想,就抢了先。   “你们两是副将吗?”一花白发瘪口大汉瞪着牛眼:“还你们留?”一把丢掉拐,跺了跺脚,“老子伤轻,领我的先锋营留下引敌。”   “不是副将,这不正努力着吗?”迟潇捡起地上的拐,塞他腋下:“陈副将,别强撑了。再跺两下脚,您一口好牙都给咬碎了。”回身一把搂住好兄弟,“陌哥,你点兵,我跟二道留下。等户汉山一战赢了,我就顶余大光的位。”   “我顶赵学成的。”陈二道那张娃娃脸稚嫩得很。   “他们没有领过兵,还是我…”   “就迟潇和陈二道吧,你们撤往户汉山。”楚陌看向含着话的张程:“不要浪费时辰在这无谓的事上,赶紧下去指挥拔营。漠辽大军,不会等你们撤完了再来。”   八副将互相看了一眼,挺胸铿锵道:“是。”   等他们出了营帐,楚陌打量起迟潇和陈二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想要做副将,就得让人服。”   “懂,”陈二道严肃道:“这个理你从小就在教我们。”要不是被打服了坑怕了,他和迟潇才不会尾在比自个年岁小的男娃后,张嘴闭嘴叫“陌哥”。   楚陌交代:“记住…是迷惑敌军,不是让你们打。”   “知道,你尽管在户汉山做好埋伏等着我们。”   “去点兵吧。”   “是。”   如楚陌与几位副将所料,不等天亮漠辽大军便压境,擂鼓吹号。北望山岭上旗帜飞扬,迟潇、陈二道令两队小兵在依山而建的城楼上来回跑,在外看着全一幅人头涌动样儿。   号角一停,战鼓声徒然加劲儿,大军强攻。早在敌军未来时,迟潇就让兵卒在城墙山壁上涂上火油。神箭营上了城墙,陈二道让他们射两箭“惨叫”一声,换人再上,轮着来,势必要把“伤亡惨重”四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三两小兵,提着后营今日杀猪放的血,到处撒、涂抹。   大军留下的箭射完后,迟潇见已有敌军快爬到城楼上,直接下令放火,弃城撤离,铺排开跑。才下北望山岭,他们就闻撞城门声。城门内堆积着巨石,每撞一下,巨石都震三震。   夺下北望山岭,漠辽大军追击急急撤离的北伐军,呼呼啸啸,快意得很。迟潇、陈二道带着三万精兵疾行。   户汉口外陷阱已布好,大军散开进山布防。汉口山阴处,各营能手聚集,楚陌目光扫过他们,捏唇一吹,不过十息隐在暗处的三十二密卫全部现身。   “等漠辽大军来,你们随我做先头兵…”   “什么?”一身风尘的常威侠摸来:“楚陌,你做先头兵是要擒王吗?”这几天他是吃不好睡不宁。好不容易把“军饷”运到辽边,下地仓,便打马往北望山岭。可这北望山岭还没到,他就听闻永宁侯战死,肚里这心似被撕开了一样。   “带上我,我也要给杨文毅报仇,咱们必须夺回北望山岭。”   楚陌不理他:“挑你们做先头兵,不是去送死。”挨个看过他们,“我们是割喉的利刃,要一着戳破漠辽的士气,让他们心里生畏。懂吗?”   “懂。”兵士齐喊,目光如狩猎的雄鹰。   “加我一个。”常威侠说完,就回头去寻他的大刀。今日他必须要砍死几个胡虏子,如此也不枉他白吃皇家这么多年饭。   八副将咬牙沉默,活撕了那些通敌叛徒的心都有。若没受伤,他们…绝不当躲在小卒子身后的老狗。   天亮了,派出的探子赶回。仅仅两刻,大地开始震荡。楚陌手拿千里眼,注意着敌情。半刻后,在迟潇、陈二道弃马时,他收了千里眼。漠辽大军知道户汉山,加鞭打马,狂肆大笑,如狼看到羊圈一般,抡起弯刀剐向掉队的兵卒。   只尚未高兴多久,马失前蹄,翻滚跌下,一时间马鸣惨叫齐响。楚陌抽剑,一跃而下,飞扑向漠辽大军。他一动作,两千先头兵,一起拔刀,奋勇向前。   迟潇、陈二道领兵未回头看,依令继续撤往户汉山,与先头兵交错奔走。抵至陷阱处,楚陌一剑斜劈毙了一骑兵…   “小心。”漠辽大军里有人喊:“敌袭敌袭…”   屠杀…一场屠杀开始了。藏在户汉山中高点的神箭营精锐拉弓,将一个个逼近的胡虏子射杀。穿进漠辽大军里的两千先头兵,心中无旁念,只有一字——杀。不等大军将他们围起,又有三千兵卒下了户汉山,嘶声飞驰而来。   楚陌一行,边杀边退。漠辽大军渐渐临近户汉山。   腻人的血腥弥散开,飘进了户汉山。藏在户汉山里的兵卒大睁着眼,闻着他们熟悉的味道,眸中的光渐渐凝聚,变得凶狠。他们不能再退了,退一步国破家亡。   当一声尖哨响起时,杀得正烈的先头兵立时收势回撤。被生生割开一个大口子的漠辽大军虽已生畏但不放过,紧追在后。   神箭营的弓箭手们,个个目光如炬,接连不断地拉弓射箭。看着那些胡虏子倒下,兴奋地眼都瞪大了,准头是越来越精准   西北酣战,京城却平平静静,各家都缩着,大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眼瞧着七月见底了,南徽还是一点讯没有,朝堂上也渐渐没了声。   这日早朝,御前太监总管小尺子正唱报:“有事启奏无事退…”就闻连声急报,顿时闭上嘴,凝目看去。   站在武将之列的杨凌南心头一突,拿着玉圭的手不由收紧。一身狼狈的兵卒跑进殿,扑通跪下,红肿着双眼将急报举过头:“皇上,北伐军主帅永宁侯及副将杨瑜西…战死。”   虽知不是真,但杨凌南还是腿下一软,跪到了地上。二十年前狮子口一役,祖父、叔父阵亡,急报传进京,次日爹就离家了。坐在龙椅上的景易,心都揪着:“你说什么?”   “北伐军主帅永宁侯杨文毅,及其子杨瑜西战死在银杉林。”说完兵卒呜咽,叩首在地。   百官震惊,永宁侯战死了。记录早朝事要的谈宜田,紧握着毛笔,看着那兵卒,很想问一句,楚陌呢?但忍住了,心都快不跳了。主帅战死,那北伐军…还能守住北望山岭吗?   不等百官沉定心神,杨凌南爬起,走出队列,跪到大殿中央:“皇上,臣请战。”   “皇上,”武将康垚随后:“臣请战。”   他闺女好苦的命!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出列:“皇上,不能再让永宁侯世子去西北了,永宁侯府还要人顶门户。”自漠辽来犯,如茵就日日到她祖母的小佛堂诵经,为瑜西祈福。她还在等他回来。   杨凌南面如死灰:“臣有儿子,”磕下头去,“皇上,您让臣去西北吧,臣要请父亲、二弟灵柩归京。”   “你想让老太君疼死吗?”萧鹏远泪汪在眼里:“杨家太多人死在关外了,皇上,不能再让杨凌南去了。”   “可除了永宁侯府,朝中还有谁能重整北伐军军心?”刑部尚书进奎文出列:“皇上,臣以为…还是派永宁侯世子赴西北为上选。”   永宁侯都阵亡了,还派世子去?谈宜田沉目敛下眼睫,这进奎文打的什么主意?是怕北伐军兵权旁落,还是想永宁侯府崩塌?   景易闭目:“退…”   “报…”又是连声的急报,此回送信的非兵卒,而是几日盯防没上朝的京机卫统领魏兹力。   “皇上,西北急书,北伐军监军楚修撰,折笔投戎了。”将小牛皮袋子奉上,魏兹力大声道:“楚陌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虽一介书生,但也顶天立地。今国逢大难,宁抱胡虏死不做亡国奴,折笔为誓。”   他娘的,西北战况得多惨烈,才逼得一文状元弃笔投戎,上阵杀敌?   角落处的谈宜田,闻此讯,惊得差点连笔都丢了,谁…谁折笔投戎了?楚陌吗?就他那懒散劲儿,哪有一点武夫的爽利?   有了这封来书,景易心落地了,永宁侯父子应已经成功脱身,眼眶泛红:“我大景儿郎,气概当如此。”   “皇上,楚陌乃一介文士,他上阵…这不是胡来吗?”朱正倾故作急切:“还望皇上即刻派将赴西北,重整旗鼓。”   不知为何,张仲心里生了一丝不妙,他觉事要不对了。折笔投戎?暗子有报,一脚将丫鬟踢伤。他不会是弄巧成拙,将楚陌送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吧?回首之前事,楚陌…是丝毫没推拒监军一职。就连皇上也…没有不同意,只是一味地往后拖,拖到楚陌归京。   景易看着小尺子呈上的信与断笔,沉凝许久,慢慢起身:“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景易亲拿着断笔与信,离开了太和殿。   百官跪着,迟迟不起。   北伐军主帅永宁侯战死的讯飞一般地传开了。汪香胡同小楚府里,杨宁非哭着给他娘掐人中,豆大的眼泪珠子往外滚。   不可能的,吉安叫着:“费姐姐…费姐姐,你不能倒,府里还有老太君。”这话音才落,费氏两眼一下睁开,拗起拉着儿子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赶。   看那样儿,吉安要不是知内情,都快信以为真了,目送人出了二门,转眼看向候着的周华:“你说夫君折笔投戎了?”   “是。”   吉安吞咽了下,折笔投戎,让她想起一事。《重生欣然锦绣》那本书里,好像有这么个人物,弃笔投戎,然后…是状元之身。还是个侯爷,至于什么侯,她是想不起来了。   全本,此人只被提到过一次。就是在詹云和升吏部侍郎后,携吉欣然往张仲家吃了酒宴,归府途中遇一人回京。詹家车马主动避让,有百姓说,什么侯都三十余了,竟还如此俊。   另一百姓接话,谁能想到一个状元爷弃笔投戎   多少年了,要不是“弃笔投戎”这四字,吉安都想不起来“状元爷”也在书里出现过。关键此“状元爷”就是楚陌?楚陌封侯…咽了口口水,再想吉欣然面对楚陌时的种种怪异,都表明她…要上枝头了?   侯爷?吉安招辛语过来:“让方管事偷摸去买两斤燕窝,我想提前尝尝。”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反正馋。 第85章 反应   “好…好啊,”辛语以为她姑是惊着了,可看着又不太像,迟疑两息, 见没别的吩咐,便忧心忡忡一步两回头地去寻方管事。   因永宁侯世子夫人来瞧吉安, 回避到西厢里间的楚镇中听闻消息,一脸的复杂, 心里头是既欢喜又难受。欢喜的是狗崽子有他的气概、血性,而且他一直认为比起读书,战场更适合狗崽子。   只狗崽子那脾性, 也是实在叫他担忧。不过现在家有丫儿, 他该是不会胡来。   难受…因得是永宁侯。楚镇中端起茶杯, 仰头一口饮尽, 永宁侯镇守北望山岭二十年, 不应是这样的下场。   方圆大师在辽边,怎就没能保下永宁侯?难道他为国为民风餐露宿,连妻子病逝都未能归京, 不该得荣养不该得寿终正寝吗?永宁侯府…还有一上了岁数的老太君, 她得多疼?   这么大岁数了,儿子、孙子一起战死…楚镇中抹了一把老眼,他也有点担心狗崽子。永宁侯父子都战死了, 可见这回漠辽大军有多凶狠。   “周老钱,拿把扇子过来, 给我扇扇眼。眼干了,咱们面带笑容地去瞅瞅丫儿。”   “唉…”周老管家愁眉苦脸,那小祖宗真是个祖宗。皇帝老爷叫他去监军,他倒好, 折笔投戎。现在旁的也不敢想了,只望他上阵的时候,心里记挂着点少奶奶和尚未出生的娃儿。   吉孟氏躲在后厨房哭了一会,又急急洗了把脸,将之前永宁侯世子夫人送来的瓜果切一切,装盘端往正屋。进到堂室,强挤出一丝笑。   “厨房里在煸红椒,那味儿太呛了,刺得我都直淌眼泪。”   青雨忙上前接了果盘:“老太太,您别忙活了,这些事交给咱们就行了。厨房里热,瞧你额上的汗,赶紧坐下歇息。”   手里拿着小奶虎画样的吉安,也不戳穿她娘:“一会太爷过来,我得跟他老人家说一声。今年咱们地里打下的粮食,除了缴田税,一粒都不卖。”   她不知道西北的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南边很快也要打。一根蜡烛两头烧,大景国库…有回费姐姐漏了句嘴,说一打仗,永宁侯府就剩个空壳,能掏的全部掏空…存粮。   永宁侯府只那么几张嘴,就是一天三顿大米饭加白面馒头,又能要多少粮?可若是为三十万北伐军,那就不一样了。   “是不能卖。”吉孟氏倒不担心家里。老二六月底就带着信耘、信旻几个在后院挖地窖,肯定是用来存粮的。   “不止今年的不能卖。”楚镇中与吉忠明并肩走入堂室:“往年新粮下来,家里都会把旧粮全部出仓,缴完税粮剩下的都卖掉。今年咱不卖,留一部分,其他的全运往辽边马场地仓。”   不是不信朝廷,这么做只是防万一。他坐在家里啥事不干,一天少吃一顿肚里寡落落。那些打仗的兵,瘪着肚子上阵没气力,能赢吗?一顿都不能饿。   “姑。”辛语跑回来,见老太爷、爷奶都在。都盯着她,她也不好套姑耳上说话,只得小声道:“方管事问您是要血燕还是白燕?”   吉安脸上一热,她也不懂:“哪种好吃买哪种。”   “燕窝吗?”楚镇中老眼一亮,他大几十年真是白活了:“让方小四多买些,我也要吃。”都快在棺材板上躺平整了,才突然想起来自个还没吃过燕窝。以前韩氏在的时候,她倒是会买,但人也不往丰禾堂送。   当然她送来,他也不敢吃,而且也没胃口。现在不一样了,他得珍重自个,好好养着身子。   “今晚就煮一锅燕窝粥,咱们都吃。”   吉安以为太爷是怕她害臊,才主动说要吃燕窝,心里头感动,但还是再与辛语强调一句:“偷摸买。”不能外头一片悲悯,他们大摇大摆地去买燕窝。   “姑放心。”辛语转身匆匆往门房去。大摇大摆买也没事,她姑怀着喜,能做到不给上下添乱就已经很好了,想吃口东西怎么了?她恨不得姑现在满心满眼都装着吃喝,如此…也能少跟着姑爷操心。   唉…这都什么事儿?辛语一想到杨小爷那眼泪珠子,不由抿紧嘴,眼眶里泛泪。   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   前头永宁侯府松宁堂,杨凌南、费晓晓两口子正伺候着躺在榻上的老太君。刚听到那消息,老太君就差点厥过去,只心里还念着楚陌的话,再一次抓住大孙子的手:“你爹和瑜西他…”   “您得保重。”杨凌南红着眼眶:“多的孙儿也不知。”毕竟他也不能确定,楚陌去西北真的有带密旨。   老太君望着趴在腿边的曾孙,老泪滚落:“文毅舍不得的,他说过要回来伺候我老。”   “祖母,”杨凌南想给老太君分分神:“我们家是不是与刑部尚书进奎文有过节。”   “怎么说?”果然老太君精神一振,就着孙儿的力爬坐起。费晓晓送了口参汤到她嘴边,见她喝了,心头松了松。   杨凌南陈述起今日早朝:“前有钦差之事,这次又支持我赴西北。我总觉他是在针对我和永宁侯府。”   “刑部尚书进奎文出生在南延晋华县,父亲是个举人。只他亲缘薄,不满一岁,父亲就病逝了。好在家底子厚,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倒也不难过。他是昌平元年恩科传胪,不似旁的进士一心往翰林院钻,他未参加庶吉士选馆,直接求了外放。   这一放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他从一小小知县一步一步爬上署钏布政使,回京便领了刑部侍郎的职。昌平二十二年,原刑部尚书费還告老,他顺理成章地顶上。   此人行事极为低调,在朝堂上也极少主动提议,但没人敢小瞧他。凌南,你知道为什么吗?”   “署钏金银矿。”杨凌南敛目,他杨家一直镇守在极北之地,与一南方人能有什么过节?可要说没有过节,那进奎文近日为何总盯着他?   老太君又喝了一口参汤,伸手摸了摸大睁两眼听得专心的曾孙:“确实是因署钏金银矿。大景几代帝王都极勤政,虽建国不到六十年,但百姓日子是一年一个样儿。可看似太平,其实又没那么太平。   曾经署钏一代盗矿猖獗,但现在呢?全规规矩矩了。这是进奎文的功劳。而进奎文之所以能进刑部,就是因他扫清了署钏一带的私矿。”   “这个孙儿知道…”   “你不知道。”老太君沉目:“进奎文杀了上万盗矿贼,扫清了署钏私矿,但收缴上交国库的金银并不多。”这个人藏得很深,“你祖父在西冲山那剿过匪,从两个土匪寨里抄出来的金银,都比他上交的多。”   杨凌南锁眉:“祖父剿匪时,进奎文还没入朝堂…不对啊,您怎么知道进奎文上交了多少金银入国库?”   “你爹说的。”老太君叹气:“这不是有几年家里穷吗?你爹上回归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真想领兵去署钏找找还有没有盗矿的主。你祖父当年上交多少,我很清楚,账都是我给理的。前后一对比,不就品出不对了。”   贪了。可杨凌南还是想不通:“他难道是怕爹穷极生恶,才针对我的?”   “他要那么多金银做什么?”杨宁非眨了眨眼睛:“刑部尚书家…还在西城。”六部尚书,就他家不住东城。清贵如蒙老爷爷,都在汪香胡同安的家。   小儿还真问到点上了。老太君看向大孙子:“你说他贪了,但进奎文家在西城,进出也简朴,贪了又不花用…怪!你说他没贪…挺像那么个样儿,可外放近二十年,做了四年署钏布政使。   能拿的不能拿的,一点没拿,又未免太干净了,干净到…假。”这也是她为何会觉进奎文藏得深的缘故。   杨宁非扒着自个的小肉脸:“您说得我都想见见这个进奎文尚书了。”楚小叔说祖父和二叔不会有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会有事?   自楚小叔走了,他就没再梦到祖父被火烧。这是不是意味着楚小叔会救了他们?   脑袋一耷拉,杨宁非想去辽边,可是…两腿叉开,屁股一沉,他还是蹲会马步吧,目前就这个最实在最能定他的心。   老太君瞧曾孙那样,不由露了笑:“好了,我也缓过神了。咱们等着,南边一直没动静。现在西北有消息了,南边应也快了。你爹和瑜西若真的…那信也就在这一两个月。晓晓…”   “祖母安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先帝驾崩尚未过百日,家里也不见鲜亮。”费晓晓眼睛还红着,又舀了一口参汤喂老太君:“等会就挂白帆。”虽然晦气,但消息传回来了,总不能不挂吧?   “好。”老太君叹气:“希望…一切如咱们所愿。”   碎花胡同暖熙院里,谢家母女又聚到了一块。谢紫灵现在是完全信了独眼老僧之言了。永宁侯父子竟战死,新科状元楚修撰折笔投戎了。长姐被赐婚给雍王那日,她都没这般震惊。   “再等几日。”邹氏手捂着心头:“皇上还未任命新的北伐军主帅。”若楚陌能一举夺得,那有些事就得安排起来了。   “母亲,女儿不想与人为妾。”就算那人是“文王”转世,后院里她也不愿低人一头。   邹氏敛目:“不会的。你忘了高僧说的,文王转世,吉星高照,天乙随之。楚府那位该是有喜了。”不然哪来的天乙?   “您是要…”谢紫灵心一紧,盯着她娘。邹氏眼睫微颤:“咱们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口走。能活下来是幸,不能活也只能认命。”   “这能得手吗?要是被发现,不会结亲不成结成仇吧?”最近她有意在丫鬟面前提了几回楚修撰。那几个丫头脸都泛红,直说楚修撰娘子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得此郎君。   谢紫灵早闻赵家清晴亦恋慕那人。赵清晴眼都长头顶上了,竟不在意楚修撰寒门出身,由此可晓楚修撰模样是真的出众。再加“文王”,她…脸上泛热,红粉爬上了两腮。   “法子是人想出来了的。”邹氏端了几上的茶小抿一口,她生紫灵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膝下就两闺女。几个妾室倒是争气,一个比一个能生,还大半是儿子。   总有人说她命不好,她以前也是这般想。可后来…闺女渐大了,相貌越发出挑,她心境慢慢变了。谁说生闺女,命就不好了?   有母凭子贵,就没有母凭女贵吗?若闺女能成那顶尖尖的贵主,她这个亲娘走到哪不是被簇拥着?紫妤被赐婚给雍王时,她也风光了一段日子。只后来先帝立了东宫,雍王蛰伏。她不想给闺女添麻烦,少出门了。   再说那些妾室,生儿子有何用?年轻时,个个恨不能都扎根在肃宁,伺候老爷。等儿子长大了,想要记嫡,她们还不是要来她跟前跪着伺候?   谁叫她是雍王的岳母?老爷也拿不了她的主意。   记嫡?可以呀。把她伺候好了,她将那几个小子全记在名下,然后叫他们继续斗。斗出个一二三了,她闺女势成,瞧得上就接着使唤他们。别把他们当人,就当狗,谁厉害、乖巧听话谁就能跟着吃肉。   邹氏轻掀眼皮:“咱们不脏手,就算被发现了,罪也是别人顶。至于楚陌…灵灵,你不懂男人。他们啊…”垂目下望杯里舒展开的嫩芽,“能得万人之上,绝不屈居人下。”   谢紫灵凝眉:“可高僧也说了,楚吉氏乃吉星,‘文王’没了她的襄助,会不会大损?”   “你从小运气就比旁人好。”邹氏笑得温婉:“一家子往京郊踏青,你放个纸鸢,线断了,纸鸢掉了下来。你去找纸鸢,竟发现了一个温泉眼。靠着你,为娘仅用了一千八百两银,就在京郊圈了个温泉庄子。   你十一岁还在肃宁发现了一铁…”及时打住,她有点太高兴了,端起茶杯喝茶,“不要妄自菲薄。你爹是肃宁总督,楚修撰心存大计,自会衡量。”   那吉氏出生小门小户,能予他什么助益?   “那姐姐呢?”谢紫灵为难。   邹氏沉凝两息,喃喃道:“前朝黎氏推翻赵王朝后,为名声保了赵王朝一脉。左不过是换个皇帝,继续做王爷王妃。难道你这个盘梧桐树上的亲妹妹,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死?”   光她不愿不行,得看“文王”是什么意思。谢紫灵展眉笑之,现在想这些都太早了。西北才开始打…而她再有几个月就十六了,希望楚修撰别让她等太久。   这两母女在臆想着好事时,三禾胡同张府里,张仲正忧心不已。他把二儿叫来,一遍又一遍地问,问着同样的问题。可惜都不得答案,气急败坏地大骂。   “那蓝花真是个废物,给我造下天大的麻烦,报个事却报得不清不楚。说楚陌将丫鬟踢伤,伤哪了没说,伤多重也没说。被踢伤的丫鬟哪去了,更是一字未提。只说会拳脚功夫,拳脚功夫也是分的。”   左手食指抚过一撇胡,张恒宁实不懂父亲在怕什么:“爹,您别自寻烦恼,伤身伤神了。杨文毅、杨瑜西都是练内家功夫的厉害主儿,还不是死在战场上了。楚陌折笔投戎于咱们来说,最好不过。做个监军,躲在人后,还有几分活头…”   “你闭嘴。”张仲凝目:“楚陌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他心思缜密,若无算计没本事,绝对不会折笔立誓。”   一折笔,就等于是舍了文士路子。   “难道他还能靠那三脚猫功夫,拿了北伐军的兵权?”张恒宁嘲笑:“那杨文毅、杨瑜西的战死岂不成笑话了?”   张仲怒瞪笑得跟傻子没两样的二儿,沉默不语。   被这般瞪,张恒宁立马歇了笑,收敛情绪:“爹,儿子错了。”   “楚陌、杨文毅是你能取笑的?”张仲厉声:“为父在你心里也是下流人物?”虽不喜杨文毅,但其镇守边关二十年,如今又战死沙场,他敬重。而楚陌…能把张家、赵家打击得支离破碎,也绝非等闲。   他一小小举子,哪来的脸笑话那二人?   “儿子只是觉楚陌做文士还行,武将…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成什么事儿?”   张仲肚里的火蹭蹭地往上冒:“武将就一定要五大三粗吗?领兵布阵,靠的是‘谋’。个□□脚再好,也不能多长几双,能敌得过几人?谋为上,战略战法懂不懂?”   “懂…懂的。”   “你懂个屁,滚。”   张恒宁不敢迟疑,赶紧退出他爹书房。站在檐下大吐气,他真觉楚陌对父亲的影响太大了。以前遇事那般沉稳的主,刚竟骂了脏。他冤得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父亲跟大姑是越来越像了。   书房里,张仲平复着激荡的心绪,老脸上的皮肉挂拉着。膝下那么多儿孙有什么用?没一个立得住的。闭眼后倚,靠在椅背上养神。   永宁侯父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开了,京里人心惶惶。就在所有眼睛都盯着东城时,一辆青蓬马车自西城浣丽街两号巷子驶出,往西崮门去。   因着车主人,守门的城卫只简单查了下,就放行了。京外十里丰宁亭,马车停下,一布衣老头出来,右眼无神左眼凝望着前路。   车中传出一醇厚的男音:“不要再回来了,京城非你能来的地方。”   “你还是没拿定主意吗?”老头垂在身侧的手收紧。   车中人沉默片刻,道:“前尘过往,该放下还是要放下。执迷不悟到最后,只会是自取灭亡。”   “你天天对着坐在那把黄金龙椅上的人,能甘心?”老头笑了,不再停留也不等车中人的回答,大步往前,抬手撸下顶在头上的假发,扔至一边。左眼下望,皮松弛,但也掩不住眼尾略宽的折痕。   久久,青蓬马车里的人轻语,似自问:“甘心吗?”   晚上,吉安吃到了杨小爷说的燕窝粥,品了又品,有点点腥,但放了桂花枸杞,压住了味。明天可以试试用牛乳炖。   “你们放的是燕窝吗?”楚镇中想不明白了,这东西没滋没味的为什那么贵:“这不就是鸡蛋清?”   吉孟氏也觉得像:“鸡蛋清煮熟了比这好吃。”不过听说燕窝滋补,可以隔三差五给丫儿炖一盅。   “没鸡蛋羹好吃。”楚镇中用了两碗,拿了一张酸菜肉馅的馅饼咬了起来,解腻。   “下次炖鸡汤,放一些,肯定鲜。”不甜不咸的,周老管家也吃不下去,真是贱命。以前绯云院那位三天来一盅,吃了还想吃。这福,他不好享。说句实在话,碗里的燕窝粥,还没地瓜苞米粥香甜。   吉忠明点头:“鸡汤好喝。”   一锅燕窝粥,几个主子吃完了还剩小半锅。这七月的天也不能留,吉安让厨房和几个丫头赶紧分吃了。   在园里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回屋洗漱。收拾清爽了,才往榻上一趟,吉安就见辛语拿着本什么来了:“怎晚上看书?”   “这会您闲着,我也没事,就依姑爷吩咐的来。”辛语站到榻边,翻开书一脸严肃。   “等等,什么吩咐?”她怎么不知道?   辛语抬首:“是姑爷吩咐华四叔转达的,让我没事的时候,给您念念书。”   胎教吗?吉安一下子来了精神,让辛语往她肚子那站一站,手覆上小腹:“好了,你可以开始读了。”   “人之初性本善”   吉安闭目听着,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念,不一会嘴里生津液,为什听到“马牛羊鸡犬豕”,她想到的不是牲畜,而是…烤串?有些东西不能想起来,一想起来满脑子都是。   吞咽了下口水,吉安手指轻弹小腹,腹诽着:“里面那位住客,你爹还在边关打仗,咱们能不能想想他?他打仗,风吹雨淋吃糠咽菜;我们在家安安稳稳,大鱼大肉。不太好吧?”咕咚又咽了一口口水。   辛语停下:“姑,你想吃啥跟我说,我去给你弄。”   屋里静默了足有五息,吉安不做挣扎了:“今晚的燕窝粥少点味道,我现在想吃烤肉。”在心里对远方的那位,真诚地说上三声“对不起”。她不想吃,但嘴在流口水。   “我会,正好冰库里有牛肉、羊肉,还有杀好的鸡。”辛语合上书,因着南边、西北动乱,方管事怕乱到京城,就花大价钱买了冰,堆了冰库。方大娘几个,近日没少往家里扒拉东西。   “缸里有鱼,要杀一条吗?”   “好。”吉安下榻,再对她相公说声抱歉,暂时不能与他同甘共苦了。远在辽边的楚陌,日子也没吉安想得那般差。他们夺回了北望山岭,这会营地里正杀着马,都是漠辽重伤的骏马。   救不活了,楚陌便下令杀了吃肉。   这几天,与漠辽大小交战十七场,北伐军是见好就收,伤亡极少,军队士气已经上来了。天天杀胡虏子的马,吃马肉,吃得喷香。现八副将,对楚陌是真心俯首了。   “兄弟,你什么意思,我一二品龙虎将军不能够当一副将?”主帅营帐里,常威侠两眼瞪得大大:“咱们押着军饷一路从京城到辽边,共患难的情谊呢?我上阵有犯怂吗?”   楚陌看着地舆图:“军饷进地仓,你就该回京了。”   “我回什么京城?”他绝对不会独回,那是军饷进地仓吗?万一事发,皇上要摘他脑袋灭他族怎么办?他找谁喊冤:“我跟你说,上了你这条贼船,你不回京,我绝不回京。”   什么贼船?迟潇和陈二道对视一眼,同瞥向常威侠,陌哥不坑一般人。这大哥…怎么被他盯上的?   “我话撂这了,北伐军的副将,我是当定了。”常威侠双手抱臂,才打几天,他已经杀了十六个胡虏子。照这样下去,攒到最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以后京里谁再说他是吃干饭的,他大嘴巴子就呼谁脸上。 第86章 打仗   既然不走, 那就让他当吧。楚陌招诸位过来。   散在四处的八副将和迟潇、陈二道立马往案边聚集。常威侠自占了一块地儿:“你们谁也别想撵我我。”魏兹力总说自个是脑袋绑在腰上,他呢?脑袋也绑在裤腰上,还不是自个的裤腰。   “没人撵得走你。”瘪嘴陈副将拄着拐, 笑呵呵地打量起这位出生就享尽祖荫的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的名在京里谁人不知,其父常明是御前带刀侍卫, 熙和十二年春猎,前朝余孽林中行刺高祖。   当时高祖落了单, 身边只有常明。是常明拼死护了高祖,高祖脱险,他却没了命。常明媳妇那会怀胎六月, 闻讯悲伤不已, 强撑了两月余, 生下孩子便跟着去了。   常威侠没满月就享四品明威将军俸, 而立之年升了二品龙虎将军。虽然只是个名头, 但其享得兢兢业业。在朝上,可谓是不遗余力地揽活,这回总算揽着了。   其才来那会, 他实看不上, 心里头难受。想自个在西北拼死拼活,就差把命搭进去了,年近五旬, 还只是个四品副将,很不服。比楚修撰携旨来时, 更憋闷。   楚修撰再不济,也是个文状元,他常威侠算什么东西?但现在改观了,几场仗一打, 陈副将心里头不闷了。   常威侠不像京里那些官大爷,他不端身段,吃喝不讲究,给什吃什。有话就说,性子耿直,跟军中他们这些老粗没二样。   最叫他高看的是,上阵杀敌不含糊。那大刀耍得虎虎生威,绝对是从小就打的根基。   陈副将认他。目前这情况,多一个能领兵的头子,于北伐军是好事。下望了一眼他还绑着板的腿,想叹气又忍住了。狠咬了下后槽牙,等战事结束,他一定要去把余大光、赵学成的腿打废。   他娘的,在北望山岭快二十年了,他陈冬就没这么无力过。   常威侠拍了拍陈副将的肩:“你这话说对了。”   敲了敲桌案,众人神色一凛。楚陌凝目:“修整两日,咱们就不再收着了,大举进攻。”手点在北望山岭北边的那条河流,“两日内渡河。”   “渡过衡满河,往东两百里就是狮子口。”说起狮子口,还吊着膀子的张程神情尤为凝重。那里被称为英雄冢,永宁老侯爷杨廷严和其胞弟就是丧在此处,“穿过狮子口,便压境东辽。”   姚头手点衡满河北上头:“穆棱荒场有千顷,杂草漫过头,其中蛇虫鼠蚁数不尽。踏过它就压境北漠。”北漠人之所以总是在入冬时南下,也是因入了冬,穆棱荒场相对安全。   这回选在夏时来犯,是绕过了穆棱荒场,借道东辽。   “现在是七月底了,再有一月余,此方就入冬。”陈副将看向楚陌:“天一冷,穆棱荒场的草会枯萎,蛇虫都窝冬。咱们可以放火烧。”说实话,他早想燎秃这片荒场了。   迟潇锁眉:“只有一点,相较漠辽,咱们中原人并不太适应在极寒下作战。”   嘭一下,陈副将拍桌:“就是困于这点,不然也不用等漠辽来犯了,咱们早打过去了。”过了北望山岭,没有地仓,粮草运送、保存也是一大难题,想想都挠头。   千顷荒场,楚陌眼盯着那块地。曾经太爷与他提过,荒场的土全黑油油,长杂草太可惜了,垦出来定是良田,而且边上还有条衡满河。   “先别管荒场,我们追着漠辽打。他们往哪,我们就往哪。姚头、陈冬,你们负责粮草。”楚陌手点在一块平原上:“不但要运,遇平地作战时,你们的兵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粮草堆出壁垒。”   “是。”   常威侠手捏着下巴,不敢去看边上人。一想起地仓里的那些“军饷”,他后颈都凉飕飕,只觉皮上杵着把刀。算着时日,京里该是已经知道永宁侯爷及其次子战死的事了,杨凌南一身铁骨,应能撑住门户。   希望那小子,别犯傻请战来西北。西北…常威侠瞄了一眼面目平静的楚监军,已经用不着他了,还是老老实实守住京里为好。老太君的身子骨啊等一下,想到什,不由吞咽,咕咚一声。   楚陌把皇上下拨给北伐军的军饷运南边去了,赵子鹤没人收拾…常威侠屏息,银杉林没找着杨文毅父子的尸身…关键,杨文毅父子那夜领了两万精兵赴银杉林,回来不过六千数…娘啊,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目光定在楚陌身上,吞咽着口水,又是咕咚一声。   “你再盯着我咽口水,我就把你眼珠子抠掉。”楚陌语调冷漠。   下意识地闭上眼,常威侠想哭,他太聪明了,为什么不能笨一点?聪明人,总是会生诸多烦恼。傻子多好,只要吃喝不愁,可以整天喜乐乐。   “楚陌,你对得起我吗?”跟皇上穿一条裤子,苦他一人。这些天他担心受怕又痛惜永宁侯父子,两鬓都快熬白了。这位主儿呢?干看着,良心怎么就能安的?   等着,等南边的消息传来那天,他一定要楚陌赔不是。皇上,臣和楚陌一样,对您忠心耿耿啊!   京城皇宫里,景易看了一夜大景地舆图,皇后亲送了汤膳来,他是一点胃口都无。翌日早朝,百官才呼过万岁,就有边关急报。   “皇上,北望山岭失守了。”   此言像是一道霹雳打在太和大殿,殿内死寂。杨凌南心似被撕裂开来,怎么会这样?楚陌没能拦下漠辽大军?   殿上景易面上大惊,但内里却早有预料。杨家在北伐军中威严甚重。永宁侯父子“战死”,于北伐军军心是莫大的打击。军心不定,如何作战?   他若是楚陌,必会先退一步。退到户汉山,再进攻,重塑军心。不要慌,用人不疑,他信善之,其乃程隐太子一手教出来的。   “皇上,自大景建国,北伐军驻守北望山岭,漠辽大军从此止步关外。”兵部尚书吕峰骏神色沉重:“现北望山岭失守,漠辽士气必定大振,户汉山危矣。户汉山一旦失守,大景危矣。皇上,臣以为还是尽快派将赴西北,定北伐军军心。”   “臣附议。”刑部尚书进奎文出列跪地:“能定北伐军军心的唯永宁侯府。”   站在角落书案后的江崇清,手下一顿,抬眼看殿中进奎文。昨日他已写信送往臻明书院,问祖父进奎文的事。   这人太难懂了。北望山岭失守,楚陌…他们还有约定,江崇清收回目光,继续记录。等楚陌凯旋,他就让娘子下帖小楚府。   是的,凯旋,他信楚陌。   都提到他了,杨凌南也不能再干站着,不迟疑地走出:“皇上,臣请战。”   急报在耳边荡,张仲双手紧握玉圭,他思虑了一夜。有些事既已促成,无法改变,那就再重新权衡:“皇上,老臣以为派永宁侯世子再赴西北不妥。永宁侯府老太君高龄,失子失孙,正当悲恸时,若再遣世子,此行无异于在老太君心头上剐肉。臣等难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英殿大学士萧鹏远跪地高呼,眼里噙泪。昨日听闻瑜西战死,他家如茵就梳了头。说先帝圣旨赐婚,她这辈子生死杨瑜西的人死是杨瑜西的鬼,绝不侍二夫。   萧府养得起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叩拜。   景易站起:“退朝。”   “皇上…”兵部尚书吕峰骏大呼,可惜并没能叫回已经离开龙椅的皇帝。   杨家守了几十年的北望山岭失守,京里百姓惊慌。东城尚平静,西城富户却开始大肆屯粮,只不过半日,几家粮行便关了门。有富户还想将粮运出京城,可京机卫不让。   不仅不让,京机卫统领魏兹力还派兵挨个敲了那些富户的门。一番动作,效果是立竿见影,不过午时,西城恢复平静。   粮不能出京,好些人又盯上汪香胡同,都以为永宁侯世子即将远赴边关。可直到天黑透,汪香胡同一点动静没有,甚至连个出来采买的下人都不见。   第二天早朝,景易依旧沉默。有之前料理严启、朱林、几个王爷的凌厉在前,朝上倒没人敢冒头蹦跶。但景易也知,不能一直沉默下去。   好在楚陌没让他失望,在七月二十五,北望山岭失守的加急信传至京城的第三天,正当大半官员跪地不起时,又来八百里加急。   是好消息,站着的张仲心紧起,直觉告诉这回没赌错。若楚陌能夺得北伐军主帅,那从此京城张家,他张仲就是纯臣。识时务者为俊杰,脸面算什么,能抵过命重要吗?   与兵部、户部尚书等几位跪在最前的进奎文,紧敛双目,随着眉蹙起,眼尾扬起的双眼皮折痕愈发深刻。   景易沉住气,一定是好消息。   近日都守在西崮门的魏兹力,不等跑进殿就跪下,大声道:“皇上,楚修撰领兵将漠辽大军挡在了户汉山外。”看跪在大殿中央的那些官吏,脱口又加了一句,“说不定现在北伐军已经夺回了北望山岭。”   “好。”几天了,景易终于舒了一口气:“传朕旨意,命监军楚陌为北伐军…”   “皇上。”进奎文叩下首:“楚陌年纪轻轻又是文士,怎可堪当北伐军主帅?还望皇上心系天下万民,三思后行。”   “那依你之见谁可?”景易看着进奎文,这还有一笔旧账没跟他算,他倒好自己往门上撞。   此问入耳,进奎文闭上嘴了。龙椅上那位一直沉默着,该就是在等今日这封八百里加急。也许自楚陌说“南风军赵家”时,皇帝就已经生了要给北伐军换帅的主意。   只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随意夺杨家兵权。漠辽三十万大军来犯,到底是成全了他。可为君上者如此行事,就不怕寒了臣子的心吗?   进奎文沉目,耳边荡起那问,“你天天对着坐在那把黄金龙椅上的人,能甘心?”   等不到话,景易轻嗤一声再道:“传朕圣旨,令监军楚陌为北伐军主帅,领兵还击,誓要在北地入冬前夺回北望山岭,巩固边防。”   内阁首辅张仲立时走出:“臣这就下去草拟圣旨。”   余光目送着退后的张仲、蒙老等阁臣,杨凌南一颗心放下了。眼睫下落,掩住眸底的情绪,接下来就等南边的动静了。   额还抵着金砖的进奎文,此刻心绪异常平静。居人之上应很快意吧?甘心吗?他从未甘心过。以前是一边骗自己一边养死士,可从现在起,他不会再自欺了。   皇上…不值得他效忠。想换北伐军主帅,不是这种换法。他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让杨凌南赴西北,杨凌南也再三请战。   可皇上就是不允,一封加急信叫他露了真面目。君王不痛惜名将死,只一心夺军权,多冷情!从此朝里还有谁敢学杨家?他就没有想过,允杨凌南赴西北,亦可两全吗?   杨文毅、杨瑜西战死,若杨凌南再没了,永宁侯府二十年内都恢复不了元气。如此不但全了名声,还能顺势收回兵权。当然…如果杨凌南领兵挡住漠辽大军,于朝廷也不是坏事。   他儿子杨宁非年幼,养废很容易。   新帝…和先帝一般,目光短浅。进奎文轻吐气,他早该听那人的话了,不过现在也不晚。   下了早朝,上交了记要,谈宜田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翰林院。见着江崇清,一把揪上他的臂。   “你干什么?”江崇清肉疼,急甩开他。   “很疼吗?”谈宜田木木地问,两眼注视着江崇清的脸。   “疼不疼,你让我也来一下就能深切体会到了。”   见他手来,谈宜田一下跳开:“江崇清,皇上令楚陌为北伐军主帅。”跟做梦一样,他们楚陌竟成了武将头子。想想那画面,楚陌回京上朝,与站在文官首的张仲分列太和大殿两边。一个老得跟干柴似的,一个俊得似仙儿,文官的门脸没了。   虽早有预料,但那就是想想,没觉有可能。江崇清以为至少要过个几年楚陌才能爬上这个位置,怎…他怎么一下子窜上去的?   谈宜田想杵江崇清耳边说话,但无奈个子不允许,抓上他后颈,将其脑袋下拉,小声道:“我们两要好好努力,文官的脸面全靠咱撑了。”   “七品编修…也配?”江崇清没明白谈宜田的意思。   “怎么不配?在相貌上,朝中文臣还有比我俩更俊的吗?”谈宜田一本正经,十分严肃:“楚陌已经成武将了,我们两个…”虽也想随他叛变,但本事不允许,“必须坚定地站在文臣队列。”   瞧他大义凛然的样儿,江崇清撇过脸,叹了口气:“我长得丑,没脸担此重任。倒是你,把唇上那一笔胡刮掉,说不定能与楚陌争一争锋。”   “不刮。”谈宜田护住唇上一抹胡:“没它我心里不踏实。”调头望向西北,眉眼生了一丝笑意。   碎花胡同谢府梓桐苑,谢紫灵闻讯并未急着去暖熙院,寻她娘。而是扭着腰臀缓缓走至妆奁前,揽镜自照。   “这几日,姑娘清瘦了。”丫鬟彩宁奉上茶。   “清瘦了好。”谢紫灵侧首细瞧,她身段不似姐姐那般匀称,稍微吃多一点,两腮就丰润起来。克扣了几天嘴,肚子都瘪得凹进去了,脸才见小。不过脸上肉少了,模样确实要精致些。   彩宁帮着揽镜:“姑娘,您说楚修撰娘子那到底是什么命?一个小门户姑娘,下河里遭一回罪,得了个那么俊的夫婿。虽说夫婿上头没爹娘靠,但家底子殷实。   她不用侍奉公婆不说,才成婚几月,夫君又在殿试摘得魁首。楚修撰授官,立时又给她请封。去西北监军,永宁侯爷战死,一个文状元折笔领兵抵御漠辽,竟还成了。   现在楚修撰被皇上任命为北伐军主帅…说不准哪天啊她就成一品诰命夫人了。”   可能吗?谢紫灵有些不快,但思及以后,那点子不快又散了。放开了享福吧,也活不了多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吉氏也不要恨她。她求签时没想到之后,可既然叫她遇着高僧了,那只能说有些福寿不该是吉氏的。   这就是命,得认。   “夫君俊得跟话本里的谪仙似的,又能耐。她要是再得个儿子,好不全叫她一人占了?”   谢紫灵拔了簪子,啪一下扔台上,惊得彩宁立马把嘴闭紧,不敢再多言。   儿子,还真有可能。皇上的圣旨已经出京了,谢紫灵不知母亲那将作何安排。她不愿在后院低人一头,同样亦不愿给人当后娘。要儿子,她自己会生。   一个文状元成了北伐军主帅?京里百姓都不敢相信,想说什么,但消息都传开了,状元郎领兵将胡虏子挡在了户汉山外。   皇上命他入冬之前夺回北望山岭。夺得回吗?没人敢把话说死。才平静两天,就有流言起。说永宁侯府的白帆还挂着,北伐军便易主了。   只是未等流言传进宫里,西北又来了捷报,北伐军夺回了北望山岭。立时间流言反转了,说皇上英明,杨家人丁凋零,不能再有伤了。   这叫杨凌南大松一口气,什北伐军易主?北伐军是朝廷在养,是皇上的。杨家过去只拿着兵权,非北伐军之主。大景江山没崩,谈何北伐军易主?   背后操控流言的人,其心可诛。   永宁侯府松宁堂,老太君数着手里的珠串,她有预感,就这一两天了,南边必定来消息。   “祖母,我想派人南下晋华县。”杨凌南思来想去,深觉还是要细查一番进奎文。   “让墩子走一趟小楚府。”老太君凝着眉头:“吉安的三哥吉彦是晋华县父母官。你派人去,通过他,查起来更便利。”   杨凌南点首:“好。”   吉安听说杨家要查刑部尚书进奎文,立时紧了神。不等她开口,一旁的吉忠明就出声了:“我写封信给老三。”   “怕是难查。”端杯坐在吉忠明上手的楚镇中,紧锁白眉:“你们是不知道,三十年前,南延闳卫府遭过一次大涝。大涝之后发了瘟疫,晋华县疫情最重,有几个镇子人都绝了。”   问他为何知道,那当然是查过。狗崽子走科举,他总得铺排铺排。朝里叫得上名号的大吏,他都着人查过。唯进奎文…根底不清楚,只得明面上说的那套。什么父早丧,与母相依为命。   那就是查不着了。吉安攥着汤盅,沉凝片刻后道:“先查,查过之后若是确定查不到,咱们再想别的法子。爹,麻烦您给三哥写封信。”   “也好。”楚镇中趁机摸了一把杨宁非的肉脸:“通过县衙查,也许能查到点什么。”狗崽子的娃儿要是能养这么胖乎,他就着人给他裁制一身小虎皮子。穿上,让亲家公给画下来,挂狗崽子书房里。   “行,”吉忠明起身,往东厢去。   吉孟氏跟上:“我去给你爹研墨。”   “谢谢吉爷爷了。”杨宁非目送两老进了东厢,才转过脸来:“楚小婶,明日庄子上会送甜瓜来,我挑好的给你。”   “谢谢了。”吉安拉他坐下,让辛语给他盛一盅牛乳燕窝来:“老太君还好吗?”   “不太好。”杨宁非愁眉:“这两日蔫蔫的,吃饭也不香,总盯着沙漏。我爹娘彻夜守着,厨房也熬着参汤。”   能好吗?楚镇中心里酸涩,当年荣朗死的时候,他恨不能跟着去。想必老太君…与他是一个心境。熬着不过是在等永宁侯爷和杨瑜西的尸骨归京,怎么也要再见一回。   只…凝目细观,他怎觉得这小东西好像不是很悲伤?   七月到尾了,北望山岭被夺回,京里紧张的气氛散了。只才平静下来,南徽竟传来消息。南风军大胜,已评定蛮夷乱,竖旗拥着良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路北上。   消息传进京的当天,京机卫圈了织井胡同赵府和良王府。相较于赵家的安静,良王府是哭声一片。   “王妃娘娘,这可怎么办?”窦侧妃怀里抱着被惊吓到的幼子,哭哭啼啼。面色晦暗的陶熙雯,此刻浑身冰凉:“别问我,我也看不到以后。”   他们就在天子脚下,皇帝一声令,今晚全得下诏狱。等南风军打到京城,他们尸骨都臭烘烘了。怎么会这样?舅母和大舅的嫡子嫡女全在京里,大舅真舍得?   问完,自个都发笑。有什舍不得的?大舅又不是只有两儿一女。陶熙雯泪眼望向窦侧妃母子,突然觉得老天待她还算不薄。她膝下无子,也许还有的活命。   八月初一,东方才露白。泛洲城外的南风军就拔营准备继续北上。主帅营帐里,身量魁梧的赵子鹤戴上头盔,拿了九曲枪就走出营帐。十六副将等在帐外,不见良王,赵子鹤虎目一凛:“人呢?”   副将张魁看没旁人应话,不得不拱手禀到:“您昨晚拒见良王,良王爷…说身为景氏子弟,不与逆贼为伍。要杀要剐随意,但别想他再往北行一步。”   “他倒是有志气。”赵子鹤冷笑:“不过使在我这不顶用,等入了京,把这些话对着景易说吧。有兄弟如此,景易也不会死得孤独。”   “那”   “敬酒不吃,就绑了带上。”赵子鹤大手一招:“牵我的马来。”   家臣闻之,学宫里太监那般唱到:“牵大将军的马来。”不过十息,一兵卒牵着一匹健壮的白马快步走来,微颔着首,左手紧握挂在腰间的大刀刀柄。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奉上缰绳。   赵子鹤接了,一跃上马。拉缰绳调转马头,腿夹马腹:“驾。”十六副将转身,亦准备出发。就在各人放松时,单膝跪地未起的兵卒突然抬首,一窜向前,拔刀一着断了白马马腿。   赵子鹤翻下马,心中大骇。嘶鸣响起,不等众人回神,兵卒在赵子鹤欲转身横扫时,一刀下劈,齐肩断了他的右臂。   “啊…”赵子鹤看着自己的右臂飞出落地,剧痛令他不支跪地。   “逆贼赵子鹤通敌叛国,假令南风军精兵扮作蛮夷,放肆屠我大景子民,罪证确凿,罪该万死。本侯奉皇命来拿你。”兵卒刀尖抵着赵子鹤的喉颈,目如利刃,脸上光洁,不见大胡子。   “杨文毅?”   “永宁侯爷?他不是死在西北银杉林了吗?”   认出来人,十六副将拔出刀却不敢上前。永宁侯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奉皇命来拿…不等多想,就闻急报,“大将军,咱们被骑兵包围了。”   跪在地上的赵子鹤脸上冒着冷汗,强忍剧痛,紧敛的虎目望着“兵卒”。想不认眼前人是杨文毅,可他就是。死了的杨文毅出现在此,这是在明着告诉他,他的大计早被新帝勘破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会傻得以为屠了村子后,皇帝会放过你们吧?”赵子鹤大喝:“给我拿下杨文毅。”   “谁敢?”   四面八方突来马匹,将营地中心包围。杨瑜西高举明黄圣旨铿锵道:“皇上有旨,未参与屠戮我大景子民的兵士缴械不杀。你们都是大景儿郎,从军保的是家宁、百姓安居。手中刀,刀口向的是敌,而不是咱们手无寸铁的平民。   逆贼赵子鹤,为一己之私,通敌叛国,陷万千百姓于水火,罪该万死罪不容恕。想想你们的出身,你们身后站着的亲族,难道还要助此贼?”   杨文毅凝目盯着脸惨白的赵子鹤,沉声道:“赵子鹤通敌,先帝早知,闻屠村伤极吐了两口心头血,不久便驾崩了。漠辽三十万大军犯我大景,你们在做什么?”   闻讯赶来的良王急呼:“南风军,放下你们手里的刀,皇上爱民如子,你们难道要助一杀戮我大景子民的逆贼?”两天没吃饭,脚下踉跄,“快点放下刀。”   杨瑜西怒喝:“未参与屠村的兵士放下兵器,缴械不杀。”音一落,随杨文毅来擒贼的所有精兵齐呼:“未参与屠村的兵士放下兵器,缴械不杀…”   重复着,声音震天。渐渐的有南风军兵卒张嘴跟着叫了起来,丢下手里的兵器。   半月后良王回到京城,跪在南谦门外痛哭大呼:“皇上,逆贼赵子鹤被擒,永宁侯杨文毅成功拿了南风军。”   什什么?近日南风军反了,魏兹力又跑到南谦门来守着,没想到会遇着这状况:“良王没疯吧?”瞧着样子挺潦草,他是逃回来的?   良王再呼:“皇上,逆贼赵子鹤被擒,永宁侯杨文毅成功拿了南风军。”他也活着回来了,从此再不争那帝位,安安分分做个臣子,磕下头去。赵子鹤诓骗他,说要拥他为君,可他不傻。知大景在,他才能活,才是良王。   “永宁侯爷没死。”魏兹力跑上前,夺了良王手里紧紧捏着的折子,撒开腿往回跑,哈哈大笑:“永宁侯爷没死,他奉皇命去擒逆贼赵子鹤了。好一招出其不意,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只他这信才送到宫,一匹快马赶上,报:“南夏、西疆结盟,集二十万大军压境,永宁侯杨文毅领兵回防。”   坐在龙椅上的景易沉目:“户部,南风军的军饷?”   “皇上,国库已经空了,现南方秋粮才下,但还不到交田税的时候。”沈坦面上无急色:“之前运往南徽的军饷,想来还能撑一段时日。待田税一入库,臣立刻给南风军下拨军饷。”   那就晚了,景易才要说话,小尺子就将加急信呈到他面前。看过之后,心里喜极。永宁侯上陈,楚陌将北伐军军饷运达了南徽。南方地仓全满,军粮可吃用到明年夏。   善之,等你回来,我一定好好赏你。   只景易不知的是,有些人压根就不用他赏,人自己会拿会挑。汪香胡同小楚府,吉安看着地上的六只大箱子,连连吞口水。箱中全是珠宝玉器。   周华笑道:“少爷他们已经过了狮子口,打到东辽了。这些都是北伐军缴获的,少爷挑了一些看得着眼的,让我拖回来交于您。还让您腾间大屋出来,他打完东辽,调头就要去打北漠。”   眼都快被珠宝光华晃花了,吉安木木地点着脑袋,她家那口子真是去打仗的? 第87章 来事   “不错不错, 有老夫当年的风范。”楚镇中笑得见眉不见眼。他年轻时要是个领兵头子,那现在楚家可不止那点田了,怎么也得弄个上千顷。看着这些好物, 心里头欢喜。到底是有家室了,狗崽子往窝里扒拉东西的劲儿, 可以。   吉家老两口也算长见识了,不由笑出, 人跟着那孩子操碎了心,他倒好…不过,孩子确实厉害。   只吉忠明有些担忧, 问到周华:“北伐军有往宫里送吗?”   一听这问, 周华就明了了:“亲家老爷放心, 这些都是小头, 北伐军才打过东辽边城。少爷说宫里那份, 等打到东辽王城,自会送上。”有什么比东辽降书更贵重的?   那就是没送,吉孟氏看向老太爷。   楚镇中双手背到后, 毫不在乎地说:“没事, 一点零零碎碎的玩意罢了,宫里富有四海,可不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将心好好放肚里, 天塌下来有人给撑着。”   你们爷孙身量可不矮。吉孟氏垂头看向那些箱子,欢喜劲儿过去了。跟着楚陌过惯日子的吉安, 心也宽了,笑着道:“图这些总比图别的好,咱们都是俗人,就爱点俗物。”   “丫儿说的对。”楚镇中越看箱中物越心安, 家里要添丁了,花用愈发大。有了这进项,以后日子不愁过。   “少奶奶,永宁侯世子夫人和杨小爷来了。”方管事亲自将人领进门。   瞅见地上的六只大箱子,费氏笑眯眯:“早听闻南边比西北要富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行军打仗,尤其是打到敌国境内的,谁没点想头?   “哇…”杨宁非拿起一只翡翠马儿:“不愧是我楚小叔,挑东西的眼光实实在在。”细细看过之后,又小心地将马儿放回箱中,站起身就与吉安道,“我家里已经在腾空库房了。楚小婶,您也赶紧收拾间屋子出来。”   费氏不尴尬:“依旧例,收缴的金银大多是上交国库,但旁的…”两手扒一扒,“也没什么数。主帅挑过,副将挑,一层一层往下。”领兵打仗,都是豁出命去的,君上对此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前提是打到敌国境内。   原来还能这样,吉家老两口放心了。   吉安见杨小爷又去看那翡翠马儿,上前拿了那物,递到他面前:“南边我还没去过,不知有什好物。咱们做个交换,这个是我的东西,先给你。等南边的东西运抵了,你也给我挑件送来。”   能吗?杨宁非仰头看向他娘。   家翁和瑜西都平安,费氏心里高兴:“拿着吧,到时你也给你楚小婶挑件好的。”   她喜欢吉安,乐意跟她常来常往,就是因其通透。这翡翠马儿价值不菲,若平白给墩子,她是绝对不允的。但说交换…那可以。翡翠马儿在前,永宁侯府之后回的东西价值定不会在下。   “谢谢楚小婶。”这翡翠马儿只有他巴掌大,小巧又精致。马眼、马尾、马的鬃毛都琢得十分细致,他是真心喜。杨宁非难得露了腼腆,小脸红红的,双手接过马儿,再一鞠躬。   站在旁的楚镇中,目露满意。还是他丫儿懂事,今儿要是换作狗崽子,肯定把箱子盖合上。   “你们聊,我和忠明去杀两盘棋。”   “好,”吉安让青雨去备点小食茶水送往东厢。   他家丫儿长大了,吉忠明笑着随老太爷、周老管家走向东厢。吉安请她娘领费氏和杨小爷先进屋,她还有话要问周华。   “楚陌好吗,有没有受伤?”   “一切都好,几个副将的伤也好了不少。”周华没说的是,这回他顺着北伐军留下的踪迹赶到阵前,有幸参了一回战,杀得几个胡虏子。要不是少爷要他运东西回京,他还想留在北伐军。   “北地要入冬了,我给楚陌备了冬衣,麻烦你带过去。”吉安示意兰月去取:“北伐军伤亡如何,药及得上吗?”   “少奶奶安心,几个副将受了伤,不能上阵。药物配备、衣食等后营活计都给他们揽了。各项采买,有内务兵。只要军饷充足,这些都不是事儿。”   吉安点首:“那就好。到了地方,你也回了楚陌,家里都安生,让他上阵时别分心。”   “是。”周华见兰月、绿云抬出只大红木箱子,笑得咧开了嘴。常将军偶然窥见少爷脚上穿的袜子,缠着想要一双试试。少爷就是不给。为此常将军私下里没少说少爷小气。   “您和永宁侯世子夫人的编织铺子什么时候开张?常将军给了银,向铺子预定二十双袜子。”   说起编织铺子,吉安哭笑不得。太艰难了,原是打算四月、五月拾掇拾掇,六月挑个吉日试营。不想先是南徽乱,再又昌平皇帝驾崩,接着漠辽犯境等等。现在快八月下旬了,铺子还关着门。   暂时国情这般,两家男人又都在外打仗,她们也不好热热闹闹,大开门放鞭炮。   “铺子库房里有现成的袜子。”守在旁的辛语道:“两百文一双,二十双四两银。常将军是咱们头个客人,也不用给银,他穿得好帮咱在外说道说道就行。”   呦,两百文一双,可真不便宜。但周华觉值,少爷把少奶奶予他织的袜子、做的里衣当宝贝一样,都自个动手洗。他有幸摸过一回织袜,针线细细密密,穿上就裹着脚面、脚脖。棉线织的还吸汗。一个军营里一脱靴子臭气熏天。但他家少爷…一点异味都无。   “辛语丫头,给你叔也来两双。”   “好嘞。”辛语不心疼,铺子库房里有不少新手织娘织的残次袜子,针脚不齐,但穿着没差。她自个也在穿。   吉安正想着那些残次的织品:“辛语,等把几箱东西登记入库了,就领你华四叔去铺子,将准备用来送的线袜、线衣、线裤、手套等等都给搬出来。”转眼看向周华,“你带去西北。要是好用,我这还有。”   她不知道这场仗打到什么时候,却清楚西北极寒。对…吉安突然想到,可以收鸭毛鹅毛用来制寒衣、被褥。   “行,”辛语没犹豫。送那些大户,他们未必珍惜。那还不如运去西北,给更需要的兵士。   “少奶奶慷慨,我替北伐军多谢少奶奶了。”   辛语看向她姑:“那南边呢?”铺子可不是她们一家的。   “南边不需要。”费晓晓站在门口,对吉安的决定,她极赞同。开编织铺子,她只出铺子,拿利三成,算是占了大便宜。之前货入库,她也取了些小物回来试试,确实舒适。老太君现在都瞧不上布袜。   南边确实不需要御寒的东西。吉安凝目细思片刻,笑着道:“可以去济宁堂寻老大夫问问,有没有驱虫的草药?味不能大。咱们做一些便于携带的小药包,送去南边。”   费晓晓想了想:“也好。如果有,买药的银钱我出。”   “咱们在家都把屋子腾空了,准备放战利。总不好一毛不拔。”吉安玩笑。   “确实。”费晓晓走出,伸手去搀上台阶的妹子,下望着还不显怀的肚子:“你有福气,三个多月了,一点没闹腾。”   吉安也庆幸,手抚上腹:“他大概是知道他爹在外打仗。”   “是个会疼娘的主儿。”费晓晓说着话还瞥了一眼她那个正“温柔”地摸着翡翠小马的胖儿子。   “家里的白帆拆了吗?”吉安来到桌边,请费晓晓坐。   费晓晓也不用丫头动手,拎了茶壶给吉安倒了杯温水:“拆了,一得知消息,就立马着人拆。”人好好的,挂那惨白的布多晦气。“老太君精气神也好了,用了一碗老鸡汤就回房歇息了。这段时日,她老人家整夜不宁,现在困顿得很。”   “好事。”吉孟氏跟着高兴。这段时日,她瞧杨小爷来,都可怜这孩子。如今…好了,最喜不过空悲伤一场。   吉安与费晓晓相视笑着。虽然说目前西北、南边都在打仗,但朝里情况肯定要比之前好。南风军与北伐军主帅全是皇帝的人,有兵权在手,再加京机卫,朝上是扑不起大浪了。   待平定了外患,皇帝的龙椅就彻底坐稳了,他们也可得安宁。想到此,吉安不由轻舒一口气。   永宁侯父子没战死,京中不少人欢喜,但也有几家高兴不起来。其中就包括碎花胡同谢府,肃宁的回信与良王是一前一后到的京城。邹氏看过信件,又闻南边事,脸当时就黑沉沉。   谢紫灵来时,面色亦不佳。新帝把所有人都骗了,她不晓楚修撰是否知内情:“母亲,”屈膝行礼后来到榻边坐。   “你都听说了?”邹氏将肃宁来的信递予闺女,老爷竟叫她们少胡思乱想,在京里消停停的。   接过信,谢紫灵叹气:“这么大的事,我怎可能没听说。”翻开信纸,才瞅一眼又抬首问,“母亲,您说楚修撰是不是也被皇帝蒙在鼓里?”永宁侯府世代纯臣,只认正统,将来必是“文王”大患。   楚修撰若有心,万不该放过杨文毅父子。   “未必。”邹氏端茶小抿了一口:“楚府与永宁侯府走得近。”   母亲的意思是楚修撰已经在拉拢永宁侯府?谢紫灵凝着眉头不展:“永宁侯世子夫人与那吉氏往来密切,”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先阅一阅你爹的信。”邹氏嗤笑:“他啊…有贼心贼胆却小,就只知道吃着碗里舔着锅边。两眼盯着锅里,手里拿着筷子,始终不敢去捞一大块。”几年前灵灵发现的那铁矿也是,若非雍王拿得住,他就上报朝廷了。   上报了朝廷,朝廷能记他什么好?   看过信,谢紫灵眼里生泪。她爹骂她们痴心妄想,说雍王还是龙子凤孙,元后嫡子,都没能夺嫡成功。更何论改朝换代?令母亲不许再一推二拖,必须尽快给她相看亲事。   一年内,若她还没着落,那父亲便会在肃宁寻户体面人家。肃宁…那是什么地儿?地瘠民贫。她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欲去第二次。   “当初对你姐姐也是这般。”邹氏想起便一肚气:“三催四促,要不是我压着,你姐早嫁去津州府了,哪还有之后赐婚雍王?”   谢紫灵委屈:“父亲不信高僧所言,要不母亲”   “他不信我信。”都明摆着的事了,楚陌领兵已打到东辽,这才多少时日,他不是“文王”谁是?邹氏吐一口郁气:“你也别急,我这已经有头绪了。”   手里信一收,谢紫灵立马问道:“母亲快予我说说。”   邹氏却卖了个关子:“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西城浣丽街进府,今日下了早朝进奎文并未去刑部,直接回了府中。站在黎祥院屋檐下,看着园中的曲径花池假山,面上无表情,心里却起起伏伏,难能平静。   他一直以为看透了新帝,不料到头来却是自己肤浅。赵子鹤不惜通敌,牵制北伐军。新帝调兵遣将,演了一出大戏。赵子鹤领南风军才出南徽地界到范州府,还未过虎口岭就落得被擒。   西疆、南夏来犯,北伐军主帅领着南风军迎战。进奎文自嘲笑之,不得不说新帝这一着太出人意料也太出色了。   赵家南风军里经营几十年,如今确实是除了永宁侯,无人能在短时间里镇住南风军,重整上沙场。   等打退南夏、西疆,想必皇帝也不会再让永宁侯回西北。留杨文毅在南徽是上策,杨家掌北伐军太久了。   西北也不用担心,楚陌超出了百官期望。不但领兵打退了漠辽大军,还紧追在后,穿过狮子口,打到东辽。再这么下去,应是用不了多久,东辽就该递降书了。   解决了外患,新帝有杨文毅和楚陌支持,朝里亦不会再有异声了。进奎文不想承认,但确是心服口服。   但就此打住,甘心吗?他不甘心,也不能回头了。依新帝对他的态度来看,其该是已经怀疑署钏清扫私矿之事了。   进奎文不以为自己多拿了什么,那些都是他该得的。就像战场打仗一样,战利将军得大半。想想…若没有他的强势,署钏一带至今还不太平呢,每年损失的金银都难以估算。   眼神冷然,他深吸气紧敛双目。况且那些盗矿贼难对付得很,他是出动了死士才将贼子剿灭尽。   花池里的假山突然传来动静,进奎文神色一收:“情况如何?”   “如您所料,汪香胡同楚府四周八角都潜着暗卫。我不能再去了,有暗卫已经注意到我了。”一个身小似七八岁童儿的男子,跪在假山凹口:“盯着谢府的人有信上报,谢宁海夫人邹氏的奶兄二儿舅兄媳妇娘家弟弟在津州府,他近日频繁往来骆家。”   骆家?进奎文轻眨眼:“是骆氏嫡三房?”   “尚不清楚。”   独眼说七杀将星的要害在于他妻子。只他妻子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身边却总聚集着一群厉害角色,并不好亲近。京里唯谢宁海嫡次女命势能与之相抗,且其身边亦有一群能人。   暗卫?皇帝真是舍得。进奎文笑之,唇角上拉,嘴更显阔。既然他不好动楚吉氏,那就助一助谢家二女。   “继续盯紧谢府。”   “是。”   “良王进宫了吗?”   “良王爷回府见有京机卫圈围,连府门都没进就转身往宫里。现在该是已经进到清乾殿,面见皇帝了。”   进奎文抬手示意男子退下,幽叹一声,良王算是废了。   皇宫里清乾殿,紧绷了几个月了,难得舒快,皇帝也没闲着,坐在龙案后批着折子。太监通报,说良王来了。景易没抬头,让领进来,他正等他。   胡子拉碴的良王,一脸灰,像是多少日子没洗过一般,两眼里爬满了血丝。进到殿中,双目泪湿,恭恭敬敬地跪下大拜。   “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宁侯上呈的折子,景易已经看过了。良王还没痴,到了南徽发现不对后,几番规劝赵子鹤。只赵子鹤哪里会听?执意竖旗,要领军上京“清君侧”。后来良王请见,他厌烦了见都不愿见。   良王还闹起绝食,两天滴水未沾。也是永宁侯手脚利索,若迟个几天…也遇不着脚步飘浮的良王,赵子鹤不会真由着他饿死。   “起来吧,你这回也受了不少罪。”   良王直起身,却还想再跪一会:“老七,我…我看透了,也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立你为太子了。”他双手捂脸大笑,“你呀,藏得太深了。近几年是没少看我们笑话,心里乐极了吧?”   “也没有。”景易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因着赵子鹤被擒这事,现朝里朝外都推崇他。他只想说一句,各位真高看了。捉赵子鹤的法子,可不是他想出来的,另有高明。   至于高明在哪?那必是在天边。他都深深地思念着,盼那位早日凯旋,腹诽道:“陌啊,听说漠辽的骑兵快没马了。等天寒了,你送八百里加急的时候,可以顺带着捎块马肉回来。朕也想尝尝胡虏养的马肉什么味,是不是比咱们大景的更香?”   “我不知道赵子鹤意图造反的事,一点都不晓得。”良王哽咽:“你把圈围我王府的京机卫撤了。我自己去皇陵待几年,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他差点死在亲舅舅的九曲枪下。要不是老七棋高一着,大景江山也要跟着完。他不斗了,这一辈子就让老七养着。   西州布政使窦明岳已经被永宁侯绑了,景易长呼一口气:“你退下去把魏兹力找来。京机卫撤了后,你府里也要清一清。”   “好,”良王这回没迟疑,爬起就后退。正好与出去走一朝回来的小尺子错身,小尺子给他行了个礼,便快步向殿上。等人走了,立马将暗卫上报的事禀了。   听完,景易是一脸伤情:“六大箱,善之就没想过匀朕两箱?两箱舍不得,一箱也是份心意,朕又不会嫌少。”   可惜暗卫不能抵近偷看,小尺子抱着拂尘抄着两手:“杨小爷回府时,怀里鼓囊囊。”   “朕的国库空荡荡。”景易搁下朱笔,双手托着腮。   小尺子面露庆幸:“好在不愁军饷。等永宁侯爷打退了南夏、西疆,海上倭寇就没胆再猖狂了。船只恢复航行,海云阁也能货物充足,到时又能日进斗金。”日子都是未来的比较美好,当下难熬。   “原朕还想着等善之回来,好好赏赐一番。”景易两眉毛耷拉下:“现在是不用了。朕这一顿吃不上五个菜的主儿,能赏楚大户什么?”   皇帝的悲哀,谁人能懂?国库空荡荡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装满?   “皇上,您说咱们要不要着人去陕东珞子坊拖些货到京里卖?”小尺子都想好标多少价了。   景易打起精神来:“小尺子,去坤宁宫把小大给朕抱来。再有一个月余,他就满一岁了,也该学点东西了。”   学点东西?小尺子目光落到龙案上,这些折子撕起来倒是不费劲。最近大皇子那两只小肥手…是越来越有力了,也不好闲着。   拿起朱笔,景易继续看折子:“一天天的只知道吃喝,天下哪有白吃白喝的?”这道理他也是去年才懂。想他白吃白喝二十年,现在…每时每刻都在还债。“对了,海云阁对面的铺子还没开吗?”   才要走的小尺子又收回脚:“还没,想来永宁侯世子夫人正忙着腾库房呢。”永宁侯爷都快穷疯了,南夏、西疆来犯,他怎么也要打过境。不吃用着军饷,把自家大小库房塞满当当的,估计那两父子是不会罢休。   “去太医院把童稳叫来,给朕去瞧瞧眼。”景易抽了下鼻子,他眼红。   在外忙了一通,回府时辛语照常走三门,只到了门口见着立在门外的妇人,眼里泛起泪花。四年多没见,她没以前干瘪了。想必身边不带拖油瓶,日子该好过不少。   着灰色襦裙头绑布巾的妇人,紧抿着唇看三步外的姑娘,打量着她那一身,眼里汪着泪。不错,主家对闺女不错。思及今日上门的目的,眼一夹,泪珠子淌下来了。   “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辛语不怨她娘,当初跟姑走,也是她求的。快步上去,一把抱住。   “娘,您怎么来了?”   守门的黄大娘,听着声从里走出:“大妹子,你早说是语丫头的娘,我早请你进来坐了。”笑着让开门。“娘俩快别在外待着了,进屋里叙话。”   “叫您看笑话了。”月娘抽帕子给闺女擦了泪,由闺女带着进了门,去了她屋里。一入屋中,月娘脸一沉,立马把门关上,拉自家丫头问话:“我当年卖你的时候,叮嘱你的话还记的吗?”   辛语心一紧,品着她娘的神色,点了点头:“一字不漏,全记在心里。”   舒了口气,月娘道:“那就好,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既做了下人,就别没上没下。”眼盯着闺女,“主子的东西、人,你都不许妄想,不然迟早没活命。”   “您怎么找来的?”辛语心生疑窦。   月娘压着声:“外头都说状元郎俊,你…有没动过歪心思?”   “没有。”辛语摇头:“就姑爷那性子,除了姑,谁对他动心思谁倒霉。”   来时她焦心了一路,这会总算踏实了。月娘拧眉:“有人寻津州去了。上来就恭喜我,说你福气大,跟了个好主子。还讲什主子身边就你一个得力忠实的丫头,日后必定开脸做侧房…我呸,去他娘的,他一家子女眷才活该给人做小。”   辛语急问:“娘,那人您认识吗?”   “关键就是不认识。”月娘再警告闺女:“你想好日子过,千万别生这念头。娘是过来人,再大度的女人也容不下心悦的丈夫,与别的女子共枕眠。”   她是真怕闺女年纪小不懂事,只喜俏郎君,生生把自个好不容易挣得的福给折了。   “您跟我说的话,我都牢记。”辛语抓住她娘的手:“我带你去见见姑。当年离开庄子的时候,她还给我银角子,让我偷偷予您。您今儿既然来了,怎么也该去给姑磕个头?”   月娘也正想去见见主家:“没大没小的,怎么能叫姑?”   “叫习惯了,姑也听习惯了。”辛语给她娘整整衣饰:“小弟还好吗?”   “挺好的,老虔婆再恶,对孙子也恶不下手。”闺女眉眼间尽是她死鬼爹的影子。月娘欢喜,总算长大了,长得都比她高:“你不跟着要饭吃,我可一点不容人欺。这几年,那几个被我收拾得还算服帖。”   再见月娘,吉安不意外。津州就紧挨着京城,本来她就想着,等辛语及笄时,着人去津州寻看看。寻着了,就请过来用顿饭。不管怎样,辛语的命是她娘费劲儿保下来的。   “月娘给您磕头了。”   “辛语快把你娘扶起来。”吉安不知她是怎么寻来的,示意青雨搬两只凳子过来。   青雨也替辛语高兴,搬了凳子来,朝她挤了下眼就退出了堂室,留她们和主子说话。   也不用吉安问,月娘就抓紧把事说了,最后目光落在主家肚子上,她眼神清明:“见着您,我也就知道来人的意图了。”   她又惹着谁了?吉安也觉好笑:“你能有这份惊醒,又来告知我,是我运道好。”暗里的鬼最难捉,她都不知对方是谁。   “也是您积下的善。”月娘感激主家把她闺女当个人看,还教识字,又让管着屋里。瞧把她闺女养得,比大户人家小姐都不差。跪到地上,她还有一求。   “娘…”辛语想拉她起来。但吉安却将辛语拨开,直白问道:“你求什么?”   月娘两眼里噙泪:“不管谁来寻我,我都周旋着,尽全力帮您把背后那人找出来。您呢…等辛语满十八了,给她寻个人家,当正头娘子。不求对方家里殷实,只求人品好,待她好就行。”   辛语抽噎,抹着眼泪。   “她爹识字,就是薄命走得早。我没本事,自卖自身,还把他闺女给卖了。”月娘想年轻那会,她也是过过好日子的:“辛语有个好归属,我也算是对得起她死鬼爹。”   吉安也快做娘了,能明白月娘的心:“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   “他…”月娘苦笑:“奴才命。”   “等事结了之后,你要是想跟儿子恢复自由身,我允你。”吉安不薄待明白人。   月娘诧异:“真…真的?”   “姑,”辛语凝眉提醒:“那是津州骆家。”   知道,吉安笑了:“不是津州骆家我也允不了。你忘了咱们京郊那庄子怎么来的了?”请张仲张首辅帮忙呀… 第88章 良善   辛语眨了眨眼睛, 瞅着她姑。完了,怎感觉姑越来越像姑爷了?虽然两口子一起久了,相像很正常。但姑爷冷下脸, 真挺吓人。她们几个丫头都怕姑爷,瞧见他气都不敢大喘。   又要麻烦张首辅吗?不由笑了。抬手抹去眼泪, 跪到她娘身边。母女两一道给吉安磕个头。   “别跪着了。”吉安让两人起来:“咱们来说说接下来的行事。”   月娘激动,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带孩子脱去贱籍。于家乃骆家家生奴才, 骆家又非什么慈善门户。老夫人屋里伺候的几个大丫鬟,全是满了双十才定亲事,给的人家还是贱籍。她早就看透了, 贱籍好入, 但难脱。   “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都听您的。”   示意她们坐, 吉安浅笑着道:“我现在一头懵, 满心满脑子都在想得罪了谁。可真的没有。进京后,少有外出,外出亦是同夫君一道, 也接触不到旁人。自夫君离家去了西北, 我就更没心思走动。”   “想不起来,您就别想了。”月娘抽了帕子摁了摁眼角:“有些人那眼呀…生来就带了大病,喜欢盯着别人, 从不往自个身上放。”   在大宅里讨日子这么些年,她看的太多了。就于大福那外甥女雅丫, 全心全意伺候了老夫人八年,老夫人独子外放齐州府,遣她跟着伺候。   她也顺势上了主子的床,被抬了姨娘。只福没享几年, 主子就失踪了。失踪了…骆家也没把她扔了,一天三顿不愁,那就平平淡淡度余生呗。哪想回了津州,她又凑老夫人屋里伺候了。   伺候那就好好伺候,她不…非要掺一脚老夫人记嗣子的事。一个没脱去贱籍的姨娘,她以为她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人物?长眼不先看清自己,就品这个不行那个不好的   越想月娘就越怕,大宅里打死、发卖下人的事常有。她顾不得旁人,上头爹娘早走,现她只管自己生养的。   难道又是楚陌那张脸惹的祸?前有赵清晴,吉安不觉是多想:“之后的日子无论谁去找你,说什么话,你都应和着。楚府在这,你有空常来走走。之后我也让辛语给自己裁几身鲜亮的衣裳,配合着你来。”   辛语插了句话:“我会慢慢往俏里打扮,走路把腰肢扭起来。咱顺着他们的意来,迟迟早早肯定能摸清对方要使什么坏。”虽然心里有猜测,但得确定。   “对,就是这样。”吉安手覆上腹,笑得无奈。少少赏了月娘些明面上看得着眼的东西,让辛语送她娘离开。接着又请了太爷、迅爷爷、爹娘来,把月娘找来的事跟他们详说。   听完,吉孟氏气得整个人都在抖:“到底是些什么人,怎这般恶?没招没惹他们,就来害咱们。咱就那么碍他们的眼?”   周老管家冷笑一声:“不是碍他们的眼,该是碍他们的事。”他家少奶奶多好一人,行事周到,为人大方又体贴细致。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人心不古啊。”吉忠明愁眉。   沉凝了许久,楚镇中出言:“你们知道程隐太子是怎么被人弄下去的吗?”就是动后院。   “狗…陌哥儿现在统领北伐军在西北打仗,丫儿又怀着喜。来者刀尖指向很明确,冲后院。依我看,对方…不是想乱陌哥儿,就是想…扒上他。”还是想扒上后院干干净净的狗崽子。   可惜对方找错人下手了,辛语那丫头就是只小狐狸,还认死理,绝不会叛了丫儿。另,她也非常清楚,真要帮了对方,最后自个定是没活路走。叫他高看一眼的是辛语她娘,拎得清。   吉安认同太爷的话:“也许对方有以己度人。”赵清晴那样的高门贵女都恋慕的男子,见识浅薄的丫头能逃得过吗?辛语是她在意信任的人,若是离了心,那在屋里稍微动点手脚,她和小后代还有命活吗?   暗里那只鬼,她是偏向于…女性。   “你的法子好。”楚镇中想了想:“咱们不打草惊蛇,就顺着演。也给对方省事,免得她再寻摸旁的主意。让辛语转告她娘,楚家允陕东一百亩地,事情了了便给。”   想要人豁出命办事,就得让人有盼头。相较安安和孩子的安全,一百亩地顶天了就是根牛毛。   吉孟氏缓了缓,心还是安不下来:“她爹,马上就九月了,你看是不是写信回村里,让老二送王二娘上京。丫儿的日子在明年二月,那会京里还寒。”   也是,吉忠明看向老太爷。楚镇中觉这样更妥当:“一般京里十月初就落雪了,一直冷到来年二月。要是倒春寒,通州运河河面上能结一寸余的厚冰。趁着天没寒来好…也能帮着看护点丫儿。”   “行,那我这两天就着手收拾屋子。”吉安笑道:“来一趟不容易,让二哥把二嫂和欣欣也带上。”   家里有了外客,楚镇中就拍板了:“我和忠明挪去前院,俞小子来,也在前院住。后院留给你们女眷。”   这回吉安没拦:“那得让方管事将前院再好好拾掇拾掇,炕也要理一理。”   吉忠明没意见,前院出入还方便些。   “王二娘来了,就同我住东厢。”吉孟氏想着,等王二娘到,她们便开始铺排产阁。二月里生,得保证丫儿和孩子都不能受凉。想到孩子受凉…她又不禁念起那个死丫头,作孽啊!   这头在商量事,那边小眼殷晌追上了车马已出京往西北的周华。见着殷晌,周华神色一肃:“什么事?”   “自然是紧要事。”殷晌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京里又出蹊跷了。我会盯紧,尽快查出背后主使。”   殷晌以前在通州那一带讨饭,少爷少时随老太爷进京时相中了他。之后他又摸进京里讨了几年饭,收拢了一些人,现在就负责盯京里。周华锁眉,接了信,叮嘱道:“你小心点。”   “放心。”信送到,殷晌不停留,翻身上马往津州的方向去。   同时宫里,景易也得了讯:“小尺子,你说有些人是不是知道朕国库空荡荡?”谢宁海,贼胆包天,竟敢私采他的铁矿。   “皇上,咱们真该谢谢状元娘子和杨小爷。要不是他俩盯上独眼老和尚,咱们也不会细查谢家。”   景易低头看窝他怀里睡得呼哧呼哧的小胖孩:“长到杨小爷那般大,还要六年。”指腹轻摩着儿子嫩滑的小脸,抬眼看龙案上一堆没批的折子,“小大现在只会耽误事儿。”   这还不是您自找的?小尺子没好说,皇后娘娘今儿那心是吊得高高的。   当然虽折子没批几本,但皇上下午也没闲着,相当忙碌。抱着才长了三颗小牙的大皇子,从读《三字经》到教着叫“父皇”,再到“爹”。   大皇子也没让皇上失望,两眼皮子都快粘一块了,小嘴里还在喊着“嗲嗲”。是看见谁都叫“嗲”,吓得御前伺候的都不敢近前。   “皇上。”庞大福来见。   景易将怀中大胖儿子交给小尺子,走下大殿到庞大福身侧:“什么事?”   “近日奴才发现…”庞大福双目一凛:“京里有人养咱们这样的人儿。”熙和十二年春狩,前朝余孽就是领着一群死士林中行刺高祖的。高祖命大,在御前侍卫常明的拼死掩护下逃过一劫。   那些死士自是没有活口离开。四十余年过去了,没想到地沟里的脏东西,胆子愈来愈大,竟敢潜到东城来。   双眉紧蹙,景易凝目:“你确定?”死士、暗卫不是一般人能养的,他们得经过极其严苛的锤炼。不说花费极巨,就各项术业的教头都难觅得很。难道前朝黎氏还有人活着?   “暗卫营的暗卫不会认错同类。”庞大福扬唇:“将事禀了您,奴才就立刻回暗卫营,请王姣教头来。熙和十二年行刺高祖的那些死士,是王姣教头领暗卫猎杀的。她能分辨出现在东城的脏东西,是不是与十二年前那伙来自一处。”   若是…京里就要深查了。   景易笑了:“知道是谁养的吗?”还真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挺伶俐,都跑到他眼皮子底下作乱了。   “尚未,暗卫要守着小楚府,没敢擅自离开。隐在东城的暗子、密卫追踪到贤王府,就跟丢了。”   “贤王府?”景易诧异,占了整条槐花胡同的贤王府,常年有侍卫把守,但府中无主。它是曾伯祖亲王时的居处。“密卫没进贤王府里瞧瞧?”   庞大福伏地:“奴才等不敢。”程隐太子还活着,谁知道那位主哪天会不会一时兴起跑回京里?   到贤王府没了景易不以为那死士与曾伯祖、善之有关:“查仔细些,别只盯着东城,西城也不要放过。那片可是居着不少富户还有…刑部尚书。”   “是,皇上还有什吩咐吗?”   他能有什吩咐:“一定要护好小楚府里的主子。”   “不会疏忽的,奴才告退。”   “去吧。”景易微眯起大眼,贤王府…当初他封王的时候,就想父皇允他“闲”字封号。父皇一口回绝了,说“闲”冲撞了贤王府。偌大的贤王府不会一直空着,等善之回来,他建功足够,就可以搬进去了。   “嗲…嗲。”   两声奶音惊得小尺子差点跪下,低头一看,安然睡着的小主子两眼还闭得紧紧,小嘴裹啊裹。这是饿了吗?   “送去后殿睡。”   景易回身,无力地踱步往殿上,继续批折子。   西北、南徽都在打仗,京里安静得出奇。百姓知道北伐军已经打到东辽,也不再怕了,有条不紊地过着日子。至于说南徽…有永宁侯。   京机卫都在等着皇上说撤守,可直到赵子鹤、窦明岳等一众叛贼被押至京城,魏兹力天天往皇上眼前凑,也没等到话。这般,不禁叫魏兹力更是提高警惕,事情还没完。   果然没几天,前御前首领太监庞大福找上了他。   “是有上报,就在永宁侯爷战死的信传达到京那天。刑部尚书进奎文走西崮门出的京。不到两个时辰,又回来了。”魏兹力心都揪着:“进奎文朝中重臣,小小城卫也没胆多问话。”   庞大福冷目:“皇上让你守卫京城,你得紧着点,别再大意了。”   再?魏兹力吞咽了下,庞公公是在意指进奎文?怎么一个个的尽往火坑里跳?赵子鹤还掌着三十万南风军呢,现都蹲诏狱里头了。一个个的当真不怕?   看来前儿京机卫抄赵府那动作太和善了,该更凶恶些。赵家嫡支旁系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除了席桂玉娘四个,全下了大狱。曾在朝堂上扯着嗓说话的赵子冉,被吓得都尿裤子了,两腿站都站不起来。   昔日富丽堂皇的赵家,如今门口罗雀,寥落得很。海云阁也关了,不过…应该很快就开了。皇上也穷。   惨兮兮血淋淋的后果摆上明面了,那些心里还存着异的,眼都瞎没了吗?魏兹力搓着手:“庞公公,查进奎文的时候,您顺带着也把肃宁总督谢宁海家查查吧。我觉着他家问题也大。”   别一个接一个这么查,要一窝一窝地来。如此,他们京机卫也能早点松散绷得快裂开的皮子。   “多谢魏大人提醒了。”庞大福拱手告辞。   “还有雍王。都窝在皇陵,您也叫良王给雍王、襄王几个好好说说南徽的事。别鹬蚌相争,叫渔人得了利。”魏兹力扭动着僵硬的脖颈:“太平日子不易得,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该珍惜。”   也不知道楚陌什么时候回来?昨日战报上呈,北伐军打到蒙运城了。蒙运城可是东辽的第三大城,好小子!   此刻东辽蒙运城的城楼上已经插上了北伐军的旗帜,城中人家尽数闭户。街上三步一兵,百息即有巡逻来。城主府主院里,周华着人将少奶奶交代的那只大木箱抬入屋。   左颊上被划了一道寸长小口的楚陌,等不及箱子放下,就将盖子打开了。见着箱中折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心里流淌起暖流。抬手抚了下受伤的颊,三天前在夺城时,他跟北漠完颜清河交上手了。   那完颜清河整一副汉人模样,身量与他一般,丝毫不见胡虏的魁梧,但手底下功夫却了得。同是内家高手,最后他一剑刺中完颜清河的右臂,却因躲闪不及,脸被划破皮,还流了几滴血。   那漠辽的兵士也奸,见他脸流血,竟欢呼起。这叫常威侠以为完颜清河使的戟上淬了毒,连忙上前拦他。   眨眼的工夫,完颜清河就被亲卫拉回了漠辽大军。要不是知道常威侠的底,楚陌都以为此人乃敌国奸细。伤口上抹了凝露,随军的大夫说不会留疤。他倒是没所谓,可家里那位…   不能留疤,他还指望着靠脸继续在媳妇面前讨巧卖乖,引诱迷惑。拿了线衣出来,捂上脸深嗅。淡淡的清香,是他媳妇的味道。   他好想她。   “楚陌。”常威侠怯怯地扒在门口,他听说四华子回来了,便立马赶了来。可因着三日前那一拦,叫完颜清河给逃脱了。他如今是夹着尾巴过活,战战兢兢。   周华笑着拱手向门口:“常将军。”进城的一路,他已经听迟潇说了。少爷现正一肚子火,全是被这位常将军给惹的。   “四华子,你出来。”常威侠是真怕楚陌,他那面目一冷,就跟阎王差不多。   才想挪动腿,周华就闻少爷问话,“家里怎么样?”   “都很好。”拿出殷晌的信,周华递过去。   楚陌将线衣放回箱中,接过信展开一目十行,看完眼底阴沉。楚府方圆三里,半月内出现了三十七个不明人士。这三十七人里,有二十一个重复出现,且目的不明。   更奇怪的是这二十一人里,有童子模样的侏儒,有白发苍苍的断掌老汉,还有…卖身葬父的小丫头。东城可不是南北城区,尤其汪香胡同那一片,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   另,伺候吉欣然的樟雨嬷嬷…换新主子了,肃宁总督谢家。最后,辛语的娘找上门了。   肃宁总督,谢宁海。楚陌倒是不担心辛语使坏,那丫头不会也不敢。   扒在门边的常威侠,盯着楚陌,好像不太妙啊。谁又惹他了?   “晌子说他会尽快查出幕后那人。”周华见少爷沉着脸,打算说点别的岔一岔:“少奶奶气色极佳,就是惦记您,问了您不少事…老太爷不怎么担心您。”   需要他担心吗?楚陌心里酸酸的:“你们少奶奶最近还喜欢吃燕窝?”丈夫这都折笔投戎上阵打仗了,媳妇听闻竟先招来丫头,让买燕窝?   心都被她伤透了。将信揉一揉团进掌心,运力一握。两眼又望向箱子里塞得严严实实的冬衣,嘴角不由扬起。燕窝肯定是小后代要吃的,他媳妇嘴又不馋。   “不吃燕窝了,好上烤鱼了。”周华也乐:“听辛语说,有时一天能吃两条两斤重的鱼。”两斤重的鱼,剔去鱼头鱼骨内脏,肉也不少。   她本来就好吃鱼。楚陌笑容洋溢:“你修整两日,将库中的那些战利运回府里。”蒙运城到底是大,城主府和各府官宅中藏宝不少。没跑掉的城中富户昨日接连送供来,他是来者不拒。   “是。”   楚陌敛目:“回去让殷晌顺着樟雨查一查,看她跟了谁,然后着人盯着。”樟雨换主子,接着辛语娘上门。两件事一前一后,没间隔几天。   “是。”   冷瞥了一眼扒门口那人,楚陌摆手示意周华退下:“把门带上。”他一点都不想见常威侠这张糙脸。要不是那一拦,他就拿了完颜清河了。如此,说不定年前便能携辽、漠两降书归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若是赶不上媳妇生产,就唯常威侠是问。   常威侠苦脸:“楚兄弟,我再给你赔不是。”事情重来一回,他还是会拦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胡虏子在戟上抹了毒,那不完了?   门关上,楚陌将箱中衣物一件件拿出放到床上。小后代没闹腾她,真好。待床上铺满,展臂倒下,深嗅一气,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安安,对不起。你怀着喜,身为丈夫,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等我,我给你太平。   这一次,他一定要打到东辽、北漠痛极,三十年内再不敢也无力犯大景。三十年后…他老了,就是要打仗也轮不到他领兵。   至于盛世,双目一睁,楚陌留恋了稍稍,从床上爬起,他要给皇帝写封信。   九月,京里渐寒。汪香胡同依旧平静。中旬,南徽那传来战报,永宁侯父子领南风军将西疆、南夏打退,并乘胜追击。大景境内再无外敌,京中热闹翻天。南城舞狮,北城杂耍,西城炮仗震响。东城最含蓄,各家门前屋后大红灯笼高高挂。   楚府,吉安听闻月娘又来了,不禁发笑。不多会,身着桃粉袄裙,两腮打了胭脂的辛语领着她娘到正房,见姑在笑,自己也害羞。   “给您请安了。”月娘屈膝行礼,今儿她脸上也涂了粉。既闺女出息,那她这做娘的也不能总粗裙垢面的。她三天两头往楚府跑,要有点拿头,外人瞧着才不会怀疑。   吉安示意她们娘俩坐:“这件褙子是辛语给做的?”   “是,您赏的缎子。”打听了些日子,月娘可算是摸到边了:“那位常来寻我说话的嫦婆子,与骆三房管茶水的丽娘子是一个村出来的。夫家就在骆族大宅后头的津州府知府家当差。津州知府,您知道是谁吗?”   吉安凝眉:“不太清楚。”   “姓钱,叫钱北铠。钱知府的嫡妻雷氏,与通州邹家二老爷媳妇是嫡亲的姐妹。”楚老太爷允了她陕东一百亩地,她这回查事手面宽,手面一宽,话就好说:“通州邹家大姑奶奶,就是京里碎花胡同谢府的当家主母。”   碎花胡同谢家,吉安知道:“雍王妃的娘家。”府里还有个待字闺中的二小姐,要问她怎么知道的?这得谢谢永宁侯世子夫人。   月娘想了想,还是将未尽的话说了:“原本我呢…也没怀疑上谢家。但前天听闻了一事,我就怀疑上。”   “什么事儿?”吉安好奇。   “您在府里少有出门不知道,南边遭反贼霍霍,又打仗,闹灾了。近半个月都有流民往咱们这来,谢府在通州、津州还有罕州的几个寺院都支起了粥棚,施善。”   吉安弯唇:“这是好事。”   “是好事。”月娘道:“我还特地去瞧了,守了一天。那粥煮得还真像样,稠稠的。守粥棚的几个婆子打扮干净体面,面目含笑,可亲得很。棚那边没人多话,有人高马大的家丁看着,大家都规规矩矩。   可怪的是…吃完粥,各人都知道是京城翠花胡同谢家二姑娘心善。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要这盛名做什么?”   是啊,吉安笑看月娘。她终于晓得辛语的聪明劲儿是传自谁了,亲娘。月娘说的很在理。就目前京里的形势,谢府不该给二姑娘做名声,而是应偏向雍王妃,毕竟雍王还被皇上拘在皇陵。   “城外流民多吗?”   “不是很多了。”月娘感怀:“故土安稳,谁舍得背井离乡?永宁侯爷把蛮夷赶出了南徽,不少流民都往回了。京里冷得快,他们再停留肯定要受冻。”   吉安轻叹:“战乱苦得都是平民。谢家二娘良善,做了咱没考虑到的事。咱旁的大忙帮不上,帮着捧捧名声还是能的。”盛名之下,她就是不善也得继续装下去,好好地支着粥棚。   京里多的是高门富户,会跟着学的。今年寒冬,城外粥棚不会少。皇上要是聪明,借着机会,寻个臣子在朝上喊一喉咙,说不定还能理直气壮地来场逼捐,剐那群大臣们一层肥油。 第89章 大善   “就该这么来。”辛语最喜欢那些假仁假义了。用明小叔的话说, 只要口号喊得好话说得美,“假仁假义”就得往真里演。只要能得好,谁还管真善还是伪善?   明白了, 月娘欣喜于闺女跟了个聪慧又拿得住的主儿,笑着道:“谢家二姑娘心系穷苦百姓, 行大善,那是菩萨转世。咱穷苦百姓不能吃了人的, 还不记好,必须得好一番颂扬。”   吉安点首:“行,那你回去也帮着说几嘴。我这…”转眼看向辛语。   “我一会就去找方管事。”辛语手撑着腰, 最近她这腰没少劳动。屋里几个都以为她总在外跑, 遇着相好的了。绿云话里话外地警醒她, 莫让人骗了。谁也没想到姑爷头上。   正常, 姑爷现也不在京里。当然在京里, 她也不敢。   又想了想,吉安婉笑:“顺便让方管事往东直街几个商行转一圈,看有没有新鲜的海鱼。”   “好。”   辛语娘走了, 吉孟氏端着一盅秋梨燕窝进屋:“温热正好, 快用了。”丫儿这胎怕是个小子,怀喜的反应与她一模一样。不吐不闹,天一干就上火, 三个儿子全是这般。到了怀闺女,前三月早间犯恶心。过了那劲儿, 一天都好好的。天干也不上火。   “您真是来服侍闺女的。”吉安听话地吃起秋梨燕窝。   “没旁的事,我也是找点活儿动动手脚。”吉孟氏坐榻上,给自个倒了杯茶:“来京里,过起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一点都不得劲。越过我是越发想不通,黄氏…然丫头她们怎么会欢喜的?”   为这样的日子,那真是抓破脑袋地算计,甚至泯灭人性,罔顾人命。   “各有追求吧。”吉安掰算着日子,二哥他们也就在这几天到。   追求…把命追没了。吉孟氏目光落到堂侧的凳子上:“月娘这回来,可是带了信儿?”之前几回,她没带信也不来打搅丫儿。   点了点头,吉安细嚼嘴里的秋梨,慢咽下:“还不确定,尚只是怀疑。”但八成就是谢家。谢家主母邹氏膝下只两闺女,大闺女谢紫妤,即雍王妃。雍王景染是昌平皇帝元后所出,亲舅舅乃户部尚书沈坦。   另雍王妃父亲谢宁海,是肃宁总督。肃宁有铁矿,铁矿能制兵器。有银钱有兵器,就差兵了。而她家那口子呢,现手里正握着三十万骁勇的北伐军,又擅于领兵布阵。全乎了。   但谢家太会想当然了。先不说楚陌乐不乐意的事儿,就只论现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主儿。其从入主东宫到现在稳定朝堂,仅仅用了一年三个月。这可不是靠点运气,就能做到的。雍王凭什么以为能扳倒他?   吉孟氏也不问是谁家:“咱们小心着点。”于这京城,她是个外人,跟着闺女行事就成。   “好。”吉安用完了一盅秋梨燕窝,站起身拉她娘出屋,去小园里走动。右手抚着肚子,快五个月了,已显怀。每日里一个时辰的走动,早中晚打太极放松。她现在仍觉步履轻盈,夜里睡下,摸摸四肢,也没胖。   听娘说,再过过,肚里那位就不安生了,会翻身伸展手脚。她很期待。   京里一直严防,各家无事少有出城。故城外有流民,城里知道的人家并不多。也是流民少,没闹出大动静。   但那是之前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皆知南徽动乱,殃及了大批无辜百姓。寒冬将至,从南逃到北的流民食不果腹,居无安处。碎花胡同谢家二娘,菩萨心肠,在城外、通州、津州、罕州都煮粥施善…   “真真是好人,那些流民可怜得很。”街头巷尾都在传:“里头有不少老小,咱身上都穿小袄了,他们还衣不蔽体。也是咱没那余力,不然定是要学谢家二娘。”   “说的是。谢家二娘心善,以后谁娶了都是福。”   “好人好报,但愿菩萨给她择个好夫婿…”   “支了好几个粥棚,那得花费多少银钱?”   “能花得了几两银钱?你当碎花胡同谢府跟咱们一般,人家那是高门大户。一个月的例钱,够咱们一家十来口吃用好几年。咱屋后齐大娘子在东城哪家当差,一月五六两银。”   外头传得火热,吉安待府里,再一次给宫里那位贵主竖起大拇指。皇帝真的是…给他搬块砖,他能搭起一座长城。这回是铁定有那么一群人…荷包要缩水了。   拎着被方管事送回的小钱袋子,她这四百七十七文钱是花用不出去了。原想说捧流言的小活儿,肯定用得着。结果方管事才放个风声,还没用着银钱,风就刮大了。   此刻皇宫里清乾殿,景易正坐在龙椅上拿着打湿的方巾,擦拭着没泛一点泪花的两眼:“朕感激涕零。善之两口子都忧国忧民,大景臣民若全像了他们,朕劳死无怨。”   看着皇上那双被擦湿的眼睛,小尺子勉力挤着眼泪,想他那死鬼爹,想他那狠心娘,还有入宫净身时的痛和绝望…身在福中,他实在流不出眼泪,只能靠忆苦。才净身那会,他连茅厕都不想去,满心都是以后不能娶媳妇了。   他要生个脸跟他一样圆的闺女,只能是痴心妄想了。眼泪刷刷流,越想越悲伤,他也不抬手抹一下:“皇上,奴才去了城外,肝肠寸断啊…那些流民太可怜了。杀千刀的赵子鹤…就该押他去城外瞧瞧那些眼巴巴望着粥锅的娃娃”   景易湿巾子捂上眼,哭腔到:“朕要送他们归乡,帮着重建南徽,可…可是国库空荡荡。这可怎么办?”   “皇上,您别焦心。”小尺子哭得脸都胀红了:“您养着满朝文武是做何的?为君分忧…仗不用他们打,难道这点子忧还能劳您来费心思?”   湿巾子一放,景易神色一收:“去把张仲给朕请来,他不是想回头做纯臣吗?”严启都完了,那老东西却好好的,这叫他满心愧疚。“能不能上岸,就全看咱们张首辅如何…为君分忧了?”   一把抹去眼泪,小尺子从怀里掏出五张百两银票:“皇上,这算奴才的。虽然不多,但您…”您出息得有点意外,时候也短,不然他还能再多拿出点,“奴才去找张首辅了。”   “小尺子,”景易感动了:“没辜负朕对你的好。”毫不羞耻地拿起那几张银票,“你寻完张仲,顺道去把魏兹力叫来。朕有点想雍王几个了。”   “是,奴才去了。”小尺子佩服皇上。为了银子,真的是什么事都敢干,里子面子全丢弃。就这股劲,何愁堆不满国库?   张仲没想到皇上会在这时召见他,想想过去那些事,心里直打哆嗦。进宫是两腿颤悠悠,出来手捂心头。   从康宁皇帝到昌平皇帝再至这位,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皇帝是真不拿他当外人。但他却由衷地希望皇上…别把他当自个人。   快活到头了,他还长回见识。自上次楚陌提出君上向下臣借银之事后,皇上又想出幺蛾子了。国库空空,但君上看不得百姓贫苦,京里也没第二家海云阁了,那怎么办?   百官为君分忧。   百官分摊分摊君上忧愁。君上愁什么?愁手里没银。张仲头仰天,让他回府思虑思虑,给百官带个好头。带个什好头?他都想告老了。上回楚陌买庄子那三千两银还放在他书房抽屉里,拿出来也不知道少还是多?   没走几步,见魏兹力仰首阔步迎面来。张仲哼哼笑了两声:“魏统领,是皇上召你?”文官有他,武官怎么也得有个样儿。杨凌南,永宁侯世子,人老子正在南边打仗。   “是。”魏兹力品着张仲的颓丧,想着皇上又把这位怎么了?   张仲拱手:“出宫后,拿定主意了,你也给老夫透个底儿。”皇上让分忧,也没说个准数,只叫他思量。这分寸,要他怎么拿捏?多了,他心头滴血,百官也恨他。少了…他怕皇上像抄严府一样抄张府。   魏兹力预感不好:“张首辅,您先给我透个底儿?”   瞧着魏兹力那憨样,张仲勉强笑起:“也没什么,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说的就是废话。魏兹力深觉皇上召他跟召张仲,不为一件事。他一个忠臣,对皇上的心日月可鉴。是张仲这个权…前权相能比得了的吗?只想是这般想,可进宫那脚步再无兴冲冲了。   等出来,那神情也没比张仲好多少。   “没事,几个王爷都被拘在皇陵了。皇上有这等好事也没把他们忘了。不就是点银子吗?”魏兹力哭丧着张脸,要想让皇上满意,估计他得有几年不能逛书斋了。   昨个邈凌斋的东家还透话给他,说寻着了费司渺的《沙洲燕》真迹,要价八千两银。没了…买不了了,还是哄得皇上高兴最紧要。   万分庆幸楚陌没在。皇上一人待清乾殿里都能想出这馊主意,要再添上个楚陌…大伙都别想其他雅兴了,全老老实实给国库攒银子得了。   他娘的,谢家施善…就不能低调点。支几个粥棚闹得聋瞎皆知,城外只那么几个流民,一传三传传得好似南边被逆贼蛮夷踏平了一样。   善名还全冠在一个未许人家的闺女头上,什菩萨心肠、仁爱弱民、女子典范?当坤宁宫里皇后娘娘是死的吗?魏兹力又庆幸,自家早没了与谢家结亲的心思,不然…肯定有的气受。   碎花胡同暖熙院里,邹氏一把子将榻几上的茶盏全扑到地:“到底是谁?”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吓得都顾不得地上的碎瓷,不犹豫地跪下:“奴婢该死,请夫人息怒。”   “息怒,要我怎么息怒?”邹氏是万没想到声会闹那般大。她在城外支粥棚,也只是给小女攒名声。有个慈善的好名,便于日后行事。   可…这名声不能一下起来,要一点一点攒,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世人观感。待他日只要提起谢家二姑娘,世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善”,那便成了。但现在却是太盛了,过犹不及。   一夜之间…没人在后搞鬼,是不可能的。   “母亲?”谢紫灵快速挪动着小碎步进了屋,面上尽是急切。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走在右的正是樟雨。   “事情怎么成这般了?”   邹氏让她少安毋躁:“遇事沉稳是大妇必须要具备的。你乱了阵仗了。”   余光扫过地上的碎瓷,谢紫灵抿唇。声闹大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姐姐便会驾临。母亲有没想过怎么与她交代?姐姐又会如何想?   “吉祥,去让马房备车。阚嬷嬷,你代我走一趟城外几个粥棚。”邹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粥棚一定要干净,粥要煮得浓稠,能饱腹。施粥时,面上要亲善。”   西北、南边都打仗,促得粮价大涨。几个粥棚不歇火,一天花销过百两银。照计划,她是打算支个几日就停,如今却是不能了。   还有那些刁民…听花容说,不少非流民都拿了锅碗排队。一家子十几口,一人一碗就是一锅。真是贱民贱皮子,竟把嘴全贴她身上。   盛名在外,她却不能说一句不好,任由着贱民吸血。   “是。”髻上插着支鎏金钗的老嬷嬷,领着一丹凤眼青衣丫鬟屈膝后退下。   谢紫灵看着那青衣丫鬟,直至其出了屋才收回目光:“母亲怎么给如意改名儿了?”楚修撰家里…叫吉安。母亲此般行为,有些不妥吧?   “吉祥吉安多好听的名儿。”邹氏抬手轻柔额侧:“我赏个好名给用得顺手的丫鬟,不能吗?”   “能,”谢紫灵也觉挺好:“母亲,要是流民不尽,咱们的粥棚就得一直支着。不然被人有意推起的盛名,定会崩掉。”   邹氏嗤笑:“所以呀好人难为。坏人作百恶行一善,世人都说他改好了。好人呢,行百善踏错一步,那百善就都成了虚伪。”转眼看向闺女,“咱们今儿吃上亏了。”   “得查一查,不然这亏就白吃了。”谢紫灵还欲说什,就闻守门的婆子急报,“夫人,王妃娘娘回府来看您了。”   邹氏叹气,站起扬笑去迎。   看母亲吗?谢紫灵跟上,应是来兴师问罪的。   搭着宫嬷嬷的手,疾步往暖熙院行的雍王妃,沉着张脸。她是真没想到娘家在她正艰难时,竟来这一出。在城外施善?这可不像她母亲会干的事。还把盛名给了紫灵,紫灵承得了这份福气吗?   “请王妃娘娘安。”把着暖熙院门的婆子跪地磕头。邹氏领着谢紫灵走出,草草屈膝,不等叫便起身上前:“怎也不着宫人来知会一声?”   雍王妃脸上没见柔和,瞥了一眼低眉颔首的妹妹:“外面都这个形势了,我哪还顾得了那些虚礼?”丢开母亲,兀自进了暖熙院。王爷被皇上拘在皇陵,她守着王府,想尽法子救王爷。   娘家妹妹倒好,一身鲜亮,打扮得粉面桃腮。她是要给谁看?辅国公府那桩亲事多好,她这个王妃放下身段帮着使几回力。正主自个冷淡着,就差把不愿刻脸上。   现在闹这名声,打什么主意?雍王妃气极,她们是不是想皇帝圈了雍王府才甘心?   邹氏跟着进了屋,见大闺女板着俏脸,不由叹声:“娘也是被人算计了。城外那些流民确实可怜,我支粥棚就是念那些孩子。一个个瘦得皮包骨,”两眼泪湿,抽了帕子轻拭,“行善,给你和紫灵积福。谁知…会招了别人的眼,还把紫灵给害了。”   摆手示意屋里伺候的都出去,雍王妃太了解她母亲了,无利不起早。母亲拿这些话骗别人成,但骗不了她。   待屋里只剩母女三人时,谢紫灵不迟疑跪到地上:“姐姐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见流民可怜,瞒着母亲拿银子出来支粥棚的。没想会被人算计,把事闹大了。母亲也是刚得知。”   跟她演母女情深是吗?雍王妃被气笑了:“姐妹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大本事?私自在外支粥棚这种事…也能瞒得过母亲?”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沉声道,“好好说,我耐性有度。”   呜一下哭出,邹氏帕子捂着嘴:“你不要怪你妹妹,是娘的错,是娘想岔了。雍王被皇上拘在皇陵,我这心里…跟刀刮一样,又苦于无能。”看着大闺女,抽噎着,“就就生了歪心思。想皇上之所以敢拘王爷,还不是因着兵权…”   谢紫灵跪着,心里十分沉静。从小因着运道好,父亲母亲都多少偏着她点,为此姐姐明里暗里没少排挤她。其被赐婚雍王后,她像今日这般跪着,已经有好几回了。   她不喜欢跪人,尤其是跪姐姐,一点都不喜欢。   “永宁侯爷,咱们撬不动。但楚修撰…”邹氏话说到此,渐渐没了声,迎视着大闺女。   雍王妃没料到母亲竟生了这般心思,可那楚修撰岂是紫灵能掌控的?再者,为了妻子,楚修撰都不惜得罪南风军赵家,便知深情。   “母亲,你太高看紫灵了。”   “这不是想给你和雍王府添大助益嘛。”邹氏挨到女儿身边坐:“你想想,雍王爷若是与北伐军主帅成了连襟,皇上还敢妄为吗?”   是不敢妄为。可…雍王妃垂目看着自己那妹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母亲,等楚修撰凯旋,若有机会,您该见见他。”   还用见吗?“文王”转世,必是龙章凤姿。邹氏抱着女儿臂膀:“你现在帮你妹妹,就是在助你自己助王爷。”   “等您见过楚修撰之后,就不会觉紫灵配得上人家了。”谢紫灵是什么心胸什么德性,她一清二楚,连赵家清晴都不及。母亲凭什以为楚修撰能看得上她?造盛名…楚修撰要是在意名声,就不会在朝堂上那般肆意了。   一个文状元,能在永宁侯父子“战死”后,极快地重振北伐军,还击退漠辽大军,打到东辽,那是泛泛之辈吗?   真真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谢紫灵也敢想?   邹氏见女儿这般,不由急道:“都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你们就把不该有的心思全收了。”雍王妃气喘着,吞咽了下,缓口气道:“楚修撰楚陌家里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谢紫灵是要给人做妾吗?你们造这般大盛名,可不像是只满足于妾…你们要拿人家妻子如何?”   算计楚陌?   别说他现在是北伐军主帅,就是过去那个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也不是她们能算计的。张仲,内阁首辅,京城张家,书岳楼全关了。前吏部尚书严启、吏部侍郎葛铭已,下场不够惨吗?   不够惨,还有南风军赵家。   她们到底是帮她,还是要害她?那样的人,容得两个妇孺这般算计?北伐军…呵,她谢紫妤没那么大心,现只想将雍王弄回府,安安生生过日子。   京机卫圈良王府的阵势,她见过。她不攀那泼天的富贵了。   “紫灵在肃宁寮山那里发现的铁矿,爹是不是在采?”   邹氏捏着褙子上的细毛:“不知道。”   “让爹尽快填了矿坑,上报朝廷。”雍王妃眼眶泛红:“上位者没几个是好糊弄的。你们别太自以为是。”站起身,她还有事,“好自为之。”   赵子鹤谋逆,又犯下屠村大罪。嫡妻席桂玉却逃过一劫,这教会她一个理儿,有钱能使鬼推磨。银钱…使在皇帝那也是顶用的。若不顶用,那就是银钱没够。   半月,半月后爹若是不上报铁矿的事。她就上书皇后。母亲教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叫雍王妃没想到的是,次日早朝,皇上竟当着满朝文武哭起穷。   待皇上哭完穷,正当张仲要走出时,负责今日早朝记要的谈宜田跪地:“皇上,下臣出身江南,幼时见过涝害。受家学教,达着兼济贫苦。下臣想尽绵薄之力,捐银一万两,交于国库统一规制,用于南徽之灾。”   多少?张仲冷眼瞧着那谈宜田,昌平二十八年的三鼎甲都挺讨人嫌。别看这谈宜田不显山不露水的,他祖上是前朝大商贾。大景建国,谈家大肆置田置茶山,家财数不尽。   三鼎甲里,就江崇清最穷。不是…张仲想起,今日不该轮到江崇清记录早朝事要吗?   这会景易已激动地大步下殿,亲自扶起跪着的谈宜田:“谈卿大善,朕代南徽灾民谢你。”   不敢去瞧皇上的样儿,谈宜田想抽回手拱礼:“皇上言重了。”这一扶一万两银,不知若今儿站在此的是楚陌,皇上会不会着人带话予他?一万两的下线画下了,比他官大的,捐银都得在上。   他数了数…这个早朝皇上进项不少于百万两银。瞧瞧那满殿的人儿,连守皇陵的几个王爷都被接回来了,估计等捐完银还得劳京机卫送回皇陵。   皇上真是穷“凶极恶”。   张首辅在瞪他…别瞪。他已经很含蓄了,照他爹娘和媳妇的意思,是要捐五万两。说捐到皇上高兴,能升官。谈宜田不敢,他怕被人蒙头拍砖。   “皇上,”吏部尚书蒙老走出:“臣虽家无横产,但也想尽些绵力,愿捐出周朝大书法家闫子清的两本真迹,价值大概在三万两银。”   闫子清的真迹?今日不敢缺席的魏兹力好想要,但…还是先把当前这坎迈过去:“蒙老慈善,皇上,臣代辅国公府捐银五万两。”其中有四万两国公府公中出。另一万两,大哥六千,他四千。   “好。”景易眼眶感动红了,心里默算着,已经有九万两银了。真诚地感谢楚小奶奶。他早就想剐大臣油水了,就是没由头。   听这越报越高的数,张仲不敢再迟疑,赶紧出列:“皇上,臣代京城张家捐银六万两。”   “好。”景易过去拍了拍张仲的肩:“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十五万两银了,转眼看向宗人令,“恭皇叔,大景难啊!”   丧良心啊,恭亲王吞苦水,还是皇陵待着舒坦。 第90章 小儿   割肉似的捐了十万两银, 还是良王大气,直接拿了三万两金。景易就差抱上他:“跑了一趟南徽,你担惊受怕的, 身子骨都熬坏了,还执意要去皇陵守一守父皇, 尽尽孝心。朕…”拍了拍良王的肩,“听朕的, 先回府把身子的虚亏补回来。”   良王心落地了,应和着轻咳两声:“多谢皇上。”   皇上,敛着点。角落在记录事要的谈宜田, 今日算是把到皇上的真面目了。为达目的, 不择手段。黑白脸, 随心切换, 比北街耍变脸的艺人还在行。不过, 良王拿出三万两金也属应该。   赵家海云阁开了那么多年,三岁小儿都不信良王没在里拿份。三万两金,实不多, 且里头还夹带着个赵贵太妃。现在就该看雍王了…有良王三万两金赎自由在前, 雍王若不傻,就最好跟着做。   雍王心里已经把皇帝和良王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凝重:“南徽遭灾严重, 臣忧之深切,愿捐一万五千两金, 助皇上解南徽之困。”   一万五千两金?景易抓住雍王的手,用力握着:“有你们,是朕之福。”他再也不想当独苗了。挨个剥削完宗室,又向大臣。   有万金在前, 之后的三五万两银听在耳里真是毛毛雨。不一会捐银数目已达两百六十万两,正当景易笑得合不拢嘴时,突然来一“一万两银”,大眼里的柔光立时化成利刃。   刑部尚书进奎文,面有羞愧:“皇上,臣只有这么多了。”   是吗?景易笑道:“不用自责,量力而为。”朝野上下就他进奎文最清廉,清廉得一件锦衣穿六年。有如此臣子,作为皇帝该大乐,可他怎么就乐不起来呢?   捐了两万两银的杨凌南,抬眼望向殿中央。他派去南延晋华县的人还没回来,但也快了,希望能查到点什么。   早朝后仅仅一个时辰,风就吹了出去。皇上为民,真是煞费苦心。城里各家也动了起来,支粥棚的支粥棚,送冬衣的送冬衣。   也是怪,那些流民不知为何,就爱吃碎花胡同谢家的粥?日日顿顿都排他们家,且人越聚越多。渐渐的不止流民,就连附近的贫户、乞丐都来了。旁家见状,便不支粥棚了,联合起来在城外掘土建善堂。   吉俞一行抵达通州,一路到京里经过两处施粥棚,看着那一瓢一瓢的米往锅里倒,是连发慨叹。马车进了汪香胡同,等不及停稳当,洪氏就跳了下去。可算是到地儿了,她有些晕船,船上还尽吃些荤食。   深嗅两气,冰凉冲过鼻,神清不少。扫过周遭,屋宇齐整,道路干净。洪氏双手下意识地开始理衣饰。   吉安挽着她娘等在小园里,听门房来报,母女不由露笑。   头次出远门,欣欣原是没在怕。但自马车入了城门,她娘忍着难受,给她梳头又换衣的,叫她不由生了紧张。下了马车就紧紧抓住爹的手,眼也不敢乱瞟。进了门后,见着奶和小姑,立时间她又不怕了。   “奶…”   有些日子没见,吉孟氏也想,将小孙女揽在怀里:“我不在家,你针线上有偷懒吗?”   目光带过小妹那肚子,吉俞笑道:“没有,我看着呢。您不在,欣更用功了,就等着您哪天归家查检。”欣欣羞得埋脸在她奶的腰侧,一只眼偷看姑胖了的腰身。   “小妹,”洪氏忍着难受:“赶紧让厨房给我煮碗青菜汤,除了盐啥也别搁。”不是不识礼数,实在是她现在就缺一口清汤寡水。   手里提着只小包袱的王二娘,帮着给洪氏顺气,笑对吉安说:“你二嫂晕船,想吐还吐不出来,活受罪。”   “那快进屋里歇着。”吉安请他们往正屋。青雨、兰月上去搀扶洪氏,闹得洪氏走起路脚像不是自个的。   坐到堂室,绿云上了茶点。王二娘将小包袱放到腿上,打量起屋里。她接生的娃里也出了位贵人了,她走出去脸面亮堂。几年前也是自己心大,竟跑去村头给大侄子说亲。好在没成,不然还真委屈了丫儿。   哎呦呦,瞧这屋里的摆设布置,她活大半辈子了,见都没见过。   丫儿男人手腕厉害,把她大侄子和小儿子弄去了济崇知州府里当差。现在两人全跟着知州老爷出入。她这趟来可是拿定心,一定要保丫儿母子平安。刚进门时也观察了,丫儿这胎养得好。   “二婶,您喝茶。”吉安目光柔和:“为了我,劳您大老远地跑来,过年都不得回去,真是…”   王二娘连忙打住,笑着道:“你当我这趟是白走的?”不说两小子的差事,就银子楚家也没少给,定金一百两呢,待母子平安后还有一笔。她忙忙碌碌大半辈子了,也没赚到这么多。   来时,老子娘一再地叮嘱,要谨心仔细,不能大意。屋里男人亲动手给她收拾的包袱,笨嘴拙舌几十年,临走时嘟嘟囔囔了句,在家等她回来。她是肯定要欢欢喜喜回去的。   吉安敬她杯茶:“不管怎样,之后就麻烦您了。”   “你也把心放宽,安生养胎。有我在,一定顺顺当当。”她王二娘能说这话,就是有把握:“从明儿起,我给你揉揉腰。”靠手艺吃饭的,没谁想砸自个饭碗。为防万一,她家伙什全带上了。   “那好。”吉安婉笑。   喝了半杯茶,吉俞问:“城外流民是自西北来,还是南边的?”他见驴车拖砖瓦,是要建善堂吗?   提起流民,吉孟氏就不由发笑:“说不准,四面八方都有。”方管事昨儿还讲城外流民基本都离开了。没走的…不是好吃懒做就是一人寡单家里没地。在粥棚那排队的,大多是京城附近的乞丐、贫户。   谢家被架那么高,知道情况,但也不敢撤粥棚。一天百多两银子下去,过个冬,少说也要花费上万两。她也不用猜了,打丫儿坏主意的,大概就是碎花胡同谢家。   吉俞看他娘的神色,心里有点数了,看向小妹:“楚府没支一个?”   “没有。”吉安一颗心,八分在家里,两分在西北,顾不得旁人。   再者,小楚府与前头永宁侯府也实腾不出闲。西北来加急信,要大批半指手套和围领。织坊里二百织娘、绣娘不用线织,就用棉布缝制。三班倒不停赶工,赶出一批,就交由永宁侯府的老兵卒押往西北。   辛语最近一天三趟跑织坊,盯着活计盯着饭食,忙得脚不沾地儿。给南边的驱虫药包,都赶不及做。今儿周明又去牙行了,准备再买一批女孩儿,先培教起来。   “对了。”洪氏趴在桌上:“大哥家信童考中秀才了,还是个廪生,也吃上了官粮。”一月廪米六斗,每年还能得廪银四两。又有个那般出色的姑父在上,媒婆都快把大哥家门槛给踏平了。   她家信宜是没那本事,她给他看到头了,至多也就是个秀才。   “信童考中了。”吉孟氏欢喜:“好好。”   “现在大嫂正忙着他的亲事。”吉俞顺了顺他闺女的花辫子:“那小子一点都不知道羞,跟他娘说媳妇要知书达理,体不体面是次要。”全是被死了的然丫头给吓住了,瞅着闺女粉淡细嫩的颊,可关键然丫头也不标致呀。   吉孟氏知道病根在哪,不由轻叹:“黄氏呢,没回村里闹?”   “她哪有空?”洪氏翻了个白眼:“然丫头走了,她拿住嫁妆。结果老三来信,请大哥帮着准备聘礼,让信旻把嫁妆整一整,该换新的换新。排面上的东西都在,但嫁妆里的金银锭子,全被她收拢了。信旻这回虽没怂,可去了几趟就要回了一小半。   后来灵芷来了县里一回…也不知怎么说通她的,银钱全交出来了。灵芷一走,她就病了,神神叨叨说然丫头回来找她了。以前母女情深,现在怕得要死,整日里念佛。”   “念就念吧,她不来村里闹就行。”吉孟氏对黄氏只这点要求。   洪氏抿了抿嘴,她这心里还闷着一事呢,不知怎么出口。九月初,一回她三哥拉猪肉去镇上东市,远远瞧见镇西打铁的二猛鬼鬼祟祟地从老三家小院后门出来。那会天麻麻亮,二猛揉眼打哈切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儿。   黄氏要真…那就是寿星公上吊,不想活了。   厨房方大娘端了几碗青菜汤面进屋:“清汤寡水的没吃头,我自作主张下了一把面条子。”   “谢谢您了。”洪氏忙站起去接。   “亲家二舅奶奶,您坐着。”方大娘把面送到各人面前:“先垫垫肚子,我厨房里忙活晚饭。今晚咱吃好的。”   吉孟氏笑道:“有劳你了。”   “分内事,您就别客道了。”方大娘拿着托盘下去了。   “欣欣,姑跟你匀一碗。”闻着葱香,吉安也想来两口,着青雨去拿只小碗。欣欣没话,小心翼翼地凑近,肉乎乎的手轻轻贴上小姑的肚子:“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吉安莞尔:“姑也不知道。”摸了摸她那两根鱼骨小花辫,捏了捏又瘦了些微的颊。细看,欣欣眉眼还真有点随她。只现在年岁小,眉毛浅淡了点。扭脸向二哥。   “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和二嫂就在这过年。”   “不行。”吉俞是准备溜达完京里便回:“明年开恩科,我想下场试一次。”既要下场,那就认真对待,他得尽早回乡准备。   不等吉安说话,欣欣连忙接上,严肃道:“趁着小姑父不在,我要带爷奶姑跟爹娘一道回家。”   一屋人哈哈笑起。   “好热闹呀。”杨小爷与因小马驹结缘的老友楚镇中、吉忠明进院,往屋里张望。见六棱桌边围了一圈人,便知是来客了。   “太爷和爹陪杨小爷遛马回来了。”吉安起身,领她二哥一家三口出屋。王二娘缀在后,抬手摸了摸发饰,面上带着笑,看与楚家老太爷走一道的小男娃。   小小年纪,一身干干净净。虽穿着短打,但腰背挺得直直的,气势不弱又细皮嫩肉。全不似他们村里那些泥洼子。看到他,她就好似瞧见了丫儿以后的娃子。不怪成千成千的士子,削尖了脑袋望高处挤。就算不为自个,也福佑子孙后代。   “老太爷、爹。”吉俞拱礼上前。   吉忠明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到京,我也就安心了。她二婶,丫儿就交给你了。”   “秀才公放心。”   看过眼生的那个妇人,楚镇中心里满意,笑对吉俞:“这回你来,没人斗嘴,咱们晚上斗酒。”三个舅兄,就这个最合狗崽子的性子。俞小子也是得益于他闺女,低头看胖娃…呦,两胖娃正互瞪眼。   “你比我大舅家的婷婷还粗一圈。”杨宁非比较完了:“红绸辫子扎得好,很喜庆。”这该就是楚小婶的小侄女,长得没楚小婶标致,但也很体面。   粗一圈,他当她是柱子吗?欣欣有点不快活:“你也别挤兑我,我在咱们村里、县里就没见过比你还胖的孩子。”   什么?杨宁非不信:“那你是没见过旁边蒙爷爷家小孙子,蒙岂岂比我要胖,一顿能吃一斤大肉。”他一顿最多也就吃过一斤半牛肉。   这样啊,欣欣眨了眨眼睛:“那你胖不怪你,怪京里日子太好了。”说到此不由一叹,凝起一双蛾眉。“我就不一样了,胖除了怪爹,就只能怪自己。”   吉俞不认同:“你哪里胖了?”这小子谁家的,哪有一上来就说姑娘粗的?   “日日迷汤不断。”欣欣早就看透了:“好在我娘狠下心给我买了面镜子。”   盯着看了一会,杨宁非横来一句:“你几岁?”   “再有两月余就七岁了。”她腊月二十出生,欣欣知道七岁便是大姑娘了,要识大礼。   杨宁非走近一点,比了比:“你比我小几个月,我比你高一头。”   站着的几大人全傻了。唯吉安不禁笑出了声:“杨小爷,相信楚小婶,你和欣欣一般高。”实际上,不算上那小道髻,他还比欣欣稍矮一些。   “不可能。”杨宁非向上拉着脖子:“那是我没站好,楚小婶,您现再瞧瞧。”   吉俞好想拆了这小子的道髻,只小妹都叫他杨小爷…杨?上下打量一番,一身短打,瞧着应是有练功夫。他不会是永宁侯府家的吧?听死了的然丫头说过,永宁侯府就挨着楚府…该是不错了。   “嗯嗯,比欣欣高了。”吉安是昧着良心,护着杨小爷的尊严,伸手摸了摸欣欣的花辫子:“但也没高到一头,只一点点。”   欣欣没那好胜的心:“我们还小,以后都会长高。”   他闺女真是太体贴了,吉俞决定暂时忍了杨小爷,但看在一门忠良的永宁侯府面上,有些话还是得说:“杨小爷,你要记着你是小爷们,应放眼大千世界,不要跟小姑娘较真。”   把脖子收回,杨宁非扭了扭头,看向欣欣:“趁你没满七岁,我才满七岁,规矩不大时,我带你去长长见识。”伸手就要去拉妹妹,“我们往隔壁蒙爷爷家,找蒙岂岂玩。”   “等等,”吉俞出手拦下了那只要拉他闺女的胖手:“你已经满七岁了。”   “是才满七岁,妹妹还没满七岁。”杨宁非冲欣欣道:“蒙岂岂快六岁,肉乎乎的,却整天学蒙爷爷板着张脸,可有趣了。”   欣欣有点心动:“就在隔壁吗?”   “对,就隔壁吏部尚书蒙爷爷家,几步便到。”   小妹家附近到底都住了些什么高门大户?吉俞愣神的工夫,手被推开了。欣欣仰头对她爹道:“难得遇到比我还胖的,我想跟他们一道说说话。”   这应该就是…胖友吧?吉安忍俊不禁:“去吧,你们玩好了,可以请蒙岂来小楚府用膳。”   “要不再换身衣服?”洪氏可是听着了,杨小爷拉她闺女去的是吏部尚书家。那是实顶实的大官,比县太爷高出九重天。   欣欣下望自己才换的这一身,再瞅瞅杨小爷,直摇头:“不用,我穿得比他好。”   “对,”杨宁非给自己紧了紧束腰带。   闺女还是太小了,不知事。洪氏望着两小儿蹦蹦跳跳地离开,不由苦笑。人家杨小爷是底气足,可以随便穿。但他家…   “别盯着了。”楚镇中赶他们进屋:“杨宁非这一片熟得很。等耍完了,他会把欣带回来,顺便在咱们这混顿晚饭。”   吉俞没在意,他又不想去扒谁。小儿玩耍罢了,愉快也聚不了几回,他们十天半个月就回陕东了。   王二娘来了,吉孟氏便开始布置产阁。产阁尚没理好,周华押着十三车的大箱抵京。这回路上耗费了不少时日,东辽、辽边已经落雪了。中途他又去了趟马场,总算是完好地将战利交到少奶奶手里。   宫中皇帝也拿到了楚陌写给他的信,寥寥几行,指示了四件事:一、摸查东城不明人士;二、查肃宁铁矿;三、摸清进奎文的底;四、勤政。   “小尺子,朕不够勤政吗?”他就差睡在龙椅上了:“算算朕有多久没进后宫了?”   “皇上,您昨儿才在坤宁宫里用的午膳。”小尺子不想回答这问的,但又不得不答。   景易看着纸上那几个字:“瞧朕忙得,昨儿的事都记不清了。”魏兹力说善之又往家里扒拉了十三车战利,就小楚府那丁点大,装得下吗?他偌大的皇宫,大半屋宇都空着。   “小尺子,你说善之要那么多珍宝银钱做什?”   不做什,光看都能愉悦心情。小尺子摇了摇头:“奴才也不清楚。”待过些日子,皇上那两眼都能红出血来。永宁侯爷也打到南夏了,离拖战利回永宁侯府的日子还远吗?   “进奎文的底儿摸着了吗?”   一听正事,小尺子立时收敛心神:“皇上,咱们这位刑部尚书是真的清清白白呀,查不出一点东西。现唯一能确定的是,三十年前南延闳卫府大涝后,首发瘟疫就是在晋华县。”   景易勾唇:“意料之中。能轻易查到…他就不是刑部尚书了。”署钏扫私矿,进奎文没放过一个盗矿贼。清剿完私矿,他上缴朝廷一百三十六万两银,一十七万三千两金。   除了他自己,没人清楚这是多还是少。   “进奎文的母亲呢?”   “已年老,早不问府中事了。”小尺子都犯愁,一切都困于“死无对证”。   景易丢下楚陌的信,拿了手边皇后刚着人送来的折子。雍王妃上奏,肃宁寮山有铁矿,还是处大矿。   “今日往宫里递了折子,雍王妃就急急回了谢府。”小尺子喜欢识时务的人:“她应还不知谢宁海早在您登基之时,就已经填了矿坑。”该是行了先斩后奏,逼迫娘家上交铁矿。   由此可窥得,谢家最贪婪的并非谢宁海、雍王妃,而是谢家的主母…邹氏。只邹氏忘了,她亦仅是一内宅妇人,肃宁的事尽在谢宁海手里握着。   景易嗤笑:“朕倒希望谢宁海胆子再大一些。”可惜了…他的人到肃宁时,寮山早已没声没响了。不过谢宁海还算乖觉,上交了六十万两银,并且告老。   看在雍王两口子的份上,他倒可以允其一点体面。但这“一点”有多大,还得看…邹氏。   此刻谢府暖熙院里,邹氏正哭得不能自已:“你…你怎么可以这般?为了救雍王,你连亲爹都卖…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问过您了,也与您明说了。”雍王妃厚重的妆容,掩不住眼底的青色:“您回了句不知道,也没想过给爹去封信。半个月了…”她这半个月没一天能安眠。皇上缺银,她不逮着时机送上,要等到皇上手里不缺的时候再送吗?   赵子鹤那般大罪,良王都归府了。她家王爷一万五千两金未能赎回身,皇上为何抓着不放?   除了肃宁的那座铁矿,还有别的吗?母亲不清醒,她心里明镜似的。   “折子已经递进宫了,您看着办吧?不填矿坑也没事…大不了碎花胡同谢家没了。反正我是先帝圣旨赐婚给雍王的,祸不及我。”   只要雍王不造反,皇上与他就是兄友弟恭。   邹氏抓了茶杯便想砸过去,可是朝上那张冷脸,却怎么也没胆砸:“你好狠的心啊!”   今日依旧跪在地上的谢紫灵,低垂首,听着她们的争执,眼里墨色沉沉。   “我不狠心绝了路,您都在为雍王找兵了。让谢紫灵去招惹楚陌,真亏您想得出来。”   双目一紧,闪过阴鸷。姐姐是觉她不配吗?谢紫灵唇角微微上扬。富贵了真好,可以把谁都不放在眼里,高傲地像只孔雀,不用像她这般跪着。   快十月的天,地上冰凉。那凉意直奔她的心头,侵蚀着。   自晓蒙老尚书家里收藏了许多孤本古籍,朝中就有不少人惦记上了,其中便包括进奎文。问过蒙老,知其藏了前朝周夫子的《颂文策》,就约了时日,上门赏阅。   这才随蒙家老大蒙谈书进府,就见三身形差不多圆润的小儿在庭院里逗鹦鹉。三张小嘴加上鹦鹉,叽叽嚓嚓说不停。   察觉有客来,杨宁非立马拐了下正教鹦鹉说“平安喜乐”的蒙岂,拉过欣妹,带头行礼。   “两位小哥儿客气了。”进奎文看过站在中央的小姑娘,收回目光。   蒙谈书示意盯着的嬷嬷,给三小儿换茶水,笑着与进奎文往父亲书阁。杨小爷目光不离那银衣男子,其岁数大概与他祖父一般大。只明明没见过,他怎生出一股熟悉?   “岂岂,那人是谁呀?”   “刑部尚书进奎文。”左胳膊背向后,蒙岂抬右手像撸胡须一般地捋着下巴:“他是来品阅古籍的。”蒙家清贵,祖上亦然。书阁里藏书三千,皆有来历。他深以为豪。   此人就是进奎文?杨小爷想不起那熟悉感从哪来,心里似被猫挠了。进奎文拐了道,他都没收回眼。笼中鹦鹉扑腾翅膀,一根细毛飞向欣欣眼眸。欣欣右眼一下闭住,挡下了细毛。   杨小爷回首见之,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握拳钉上左手掌心,闭上右眼大呼:“我知道了。” 第91章 生子   进奎文的脸模子似了独眼老怪, 阔嘴方下巴颏鼻似鹰钩,眼…独眼老怪年老,眼皮子都松弛了, 没法比较,但眼缝都长, 眼尾还往上走。拉上欣妹,他要去找楚小婶。   “走, 我们回小楚府。”   大头蒙岂小嘴一瘪:“小赢还没学会说‘平安喜乐’。”他们讲好的,今日要教会鹦鹉说话。   “我们还有要紧事。”杨小爷没打算带上蒙岂岂,事关刑部尚书进奎文和独眼老怪, 他得谨慎些。不是不相信好胖友, 而是不想将蒙府牵扯进来。蒙爷爷年事已高, 经不起几回大折腾了。   再有两天, 欣欣就要回家了:“我们明日还来找你玩, 继续教小赢说话。”到时她顺便跟两位好好的胖友道个别。虽然很舍不得,但爹说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珍惜一起玩时的愉悦, 不留遗憾就好。   嗯, 她除了不能将爷奶小姑带回村里,没别的遗憾了。   “好吧,那我明儿早点起来晨读, 等你们来。”   与杨宁非跑回小楚府,不待欣欣开口唤人。杨宁非已经丢开她的腕, 像只脱缰的小野马,跑向正屋:“楚小婶…楚小婶您在哪里?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正在里间给小羊帽子收边的吉安,闻声不由笑着应道:“我在屋里,你进来说话。”   坐在绣架前的吉孟氏也乐, 她就喜欢火气重的娃儿,让青雨去把刚做的奶酥端来。脚步声渐重,王二娘放下手里的织针,站起身向放慢脚的男孩屈膝行礼。   她也是才知道这整天一身短打的男孩,竟是权贵之后,永宁侯爷的亲孙子。丫儿家前头那占了要有三四十亩地的大宅,就是他住的地儿。   “楚小婶,我们叫上吉老爹快去书房。”杨宁非拿杯给自己倒了茶,咕噜咕噜几口喝完。   “别急。”吉安收好针线,站起身。   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欣欣追进屋:“杨宁非,你腿脚挪得真…真快呀。”上气不接下气,走到奶身边倚靠着她腿歇口气。   “我天天跑。”杨宁非看着楚小婶那大肚,不自觉地抬手搀扶,仰首上望郑重道:“我刚在蒙爷爷府上见着进奎文了。”   心头一动,吉安扭头示意兰月去二门说一声,请她爹来小书房。进奎文是个大难题。杨家派去南延晋华的是两个老兵卒,最擅侦察,可即便是有晋华县知县配合,也一无所获。   杨宁非心里急切,但扶着吉安却迈步小小,嘴里还不断道:“慢一点慢一点。”   瞧他那样儿,吉安弯唇,小墩子只要不长歪,以后定是个会疼媳妇的主儿。一高一矮进了小书房,杨宁非立马跑到书案那。案上恰好就铺着一张独眼老怪的画像。细细比对,虽画不够生动,但他是亲眼见过老怪的。   没有感觉错,刑部尚书进奎文就是像了独眼老怪。   丫儿着人来叫,吉忠明与楚镇中封了下一半的棋,一道来了小书房。杨宁非见着吉老爹,就跑去拉他:“您帮我画两张人像。同一个人,一幅瞎了右眼,一幅两眼都好的。”   “可以。”吉忠明来到书案后,拿起一根细细的石墨条:“咱们就从眼睛开始。一只瞎了的右眼…”   楚镇中站在亲家身后,专注看着。杨宁非描绘着人样,也拿了根石墨条,不时去描补。吉安坐在摇椅上,看拿着小花绷子挪进屋的欣欣绣元宝。这胖乎乎的元宝,她已经绣了七天了。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杨宁非才放下石墨条,两幅画出来了。将它们平铺在案上,把独眼老怪那张放在中间。   “你们看…这嘴、下巴、脸模子几乎是一模一样。还有鼻子,虽然进奎文的鼻子比独眼老怪勾得厉害,但也像了七八分。”   “你说这是刑部尚书进奎文?”吉忠明惊了,敛目再仔细比对。一个皮肉松垮一个面部还算紧实,但这影响不了骨相。   吉安也凑了过去,三张画像摆在一块。乍一看,左边两眼完好的那张与独眼老怪全不似。但右边同瞎了右眼的这张,却与老怪像了六七分。再细看对照五官,竟觉右边那独眼进奎文老了之后,该就是中间画里模样。   “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杨小爷冷哼一声:“独眼老怪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只臭虫,在京里凭空消失,哪那么容易?肯定是有人庇护,寻机将他送走了。”   “厉害。”吉安对杨小爷竖了个大拇指:“你和我想一块去了。”   杨小爷露了得意:“我是将门虎子。”   “对,”扒到书案边的欣欣用力点了点头,附和道:“你眼睛挺利,一眼就识出坏人了。”   “那…那也没有。”杨小爷肃着肉脸:“主要是在于只有我见过老怪,还把他看清了。”他对老怪可是印象深刻,邋邋遢遢,嘴一咧,不用靠近就知肯定是臭烘烘。也是他长了虎胆,换旁的小娃子,定是要被吓哭。   此刻楚镇中心里百转,他认同杨宁非的话。那老怪…京里有人暗助。助他的人,不普通,至少是个官身。   “进奎文怎么去了蒙府?”   杨宁非闻话立马答道:“去品鉴古籍。等我明天与欣妹再找蒙岂岂玩,会问清楚他好的是哪本古籍。”曾祖母几人说事少有避着他,他可是知晓这个进奎文对永宁侯府不怀好心。   品鉴古籍?楚镇中又看向画像,拧眉沉思。独眼老怪…莫名而来,被发现又消失了。其与进奎文相像,单瞧骨相、五官,两人之间进奎文来蒙府,蒙府又挨着楚府。   不会是老的暴露了,小的接上,继续打鬼主意吧?他们对楚府有执念…等等,楚镇中想起一事,扭头望向杨宁非:“你那回见着独眼老怪,他在做什?”   杨宁非抬起右手掐指:“这样,就跟北城街上混饭吃的半仙一个手法。”   半仙吗?楚镇中神色凝重,他要给方圆大师去封信,恐是有人要坏狗崽子的天作之合。只信仅能送到楚田镇陋名庙里,也不知方圆大师什时候去拿?   吉安手指擦过老怪的独眼,提出一疑思:“你们说他的右眼是别人伤的,还是…自己伤的?”别人伤,那就是他有仇人。若是自己伤…为了什么?手指滑向左,定在进奎文完好的右眼上。   看着闺女点着的地方,吉忠明吞咽了下,不自禁地放轻声:“进奎文的底只有明面的。”转眼向沉目的老太爷。   思虑久久,楚镇中小心地将三张画收起:“不要再猜了。猜中了只会于我等不利,我们目前也无能为力。这些事还是交由…”两眼上望。   杨宁非眨巴着眼,想了想:“我回去与我爹说一声。”   你爹…也不成。楚镇中想叫方小四跑一趟东直街,但又怕打草惊蛇,坏了事。吉安眼睫颤颤,其实自寻“客”启事与扬“善”之事后,她就在怀疑楚府附近有人盯着。   寻“客”启事与扬“善”,宫里那位反应太快速了,快到几乎与她这么事主同步。也许可以试探下。若真如她所想,那就意味着现在的楚府是个铁桶。只要她不出去,就没人动得了她和小后代。   “太爷,把画像给我吧。”   楚镇中递予她。   拿到手,吉安将瞎了右眼的那张团一团又揉一揉,走往后窗。撑开窗棂随手一扔,朝着往这来要捡纸团的婆子摆摆手。婆子也精灵,叫了在外的几个老姐妹全聚到厨房。   后罩院里没人游走,不过两刻,再去推开窗棂,地上哪还有纸团。小书房里几位,唯吉安一人笑得欢。   杨宁非沉着小脸:“我回去也试试。”怪不得寻“客”启事多出那么多。能有这般手段的,又是友非敌,肯定是极宠信楚小叔的皇上。   京里还真是…没法说。楚镇中两手背到后,心情有些复杂,他还是适合种田。吉忠明转眼望向一脸轻松的闺女,心宽也点好。   楚府高墙底下,白脸暗卫抱着纸团,哭丧着脸,一会他怎么向首领交代?那话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状元爷两口子全是千年的老狐狸投的胎。   竟然扔纸团出来试探周围。而这一圈地归他守,他又不敢不捡。   只半个时辰,纸团就进了宫。景易看过之后,面上带笑,眸底冷冽:“小尺子,你说进奎文到底是谁?”   小尺子双目盯着皱巴巴的纸,刨根三丈查不出一点东西。不想却叫个七岁童儿瞧出怪异,这于进奎文来说,是不是过于讽刺了?   “皇上,刑部尚书在西城浣丽街道的府邸,也是座老宅子。前主人乃已告老的前刑部尚书费還的夫人梁氏,当时因这还生了一段佳话。”   虽没证据,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刑部尚书进奎文景易眼一阴,好大的胆子:“查,连费還一道查。”景氏宗谱里有记载,“九九重阳之变”,并没有表面上呈现出的那般简单。   景氏七雄,五人被程隐太子所杀。圣祖痛心,但却不怪嫡长。五雄恋慕一哑女,哑女却独钟程隐。只程隐爱妻,三番两次要杀可怜哑女,五雄一再阻拦,终酿成大祸。   程隐太子爱妻幼子说是死于五雄手,实则是被哑女所杀。可大祸之后,哑女却不见了,只留二字,黎隐。黎,前朝皇室。   圣祖有一恨,就是没能捕捉黎隐,将其千刀万剐。景易沉淀心神,他要好好想一想。独眼老僧先是被谢家马车撞了,然后出现在小楚府后墙外。被发现,就跑不见了。   手指落在画像瞎了的右眼上,假设进奎文是独眼老僧的儿子…老僧瞎眼是被伤,还是在掩盖什么?   京里那些不明的死士谁在养…进奎文现年五十又三。九九重阳之变发生在凯景三年,距今正好五十五年。那年重阳之后,黎隐不见了。再加上晋华县的那场瘟疫   “皇上,”小尺子想起一事:“刑部尚书府的主院,叫黎祥院。那宅子在费還夫人梁氏手中时,主院就叫黎祥院。”   景易抠掉那只瞎眼:“去传庞大福,朕有事要交代他。”费還告老之后,就回了津州祖屋。离得倒也不远,他要梁氏的画像。至于进陈氏的,暂时不急。   垂目看破了的纸,不由笑之。楚小奶奶…与善之真真是天生一对。杨小爷也聪慧,就是长得太糙了。他以后要是有闺女,嫁还是要挑善之那般相貌的男子。   唉…主要是驸马不得涉朝中事,杨小爷只能是旁人家的女婿。   自知道小楚府附近被皇帝布防后,吉安夜里睡得那叫一个踏实。送走二哥一家没几天,京城下雪了。织坊一车一车的手套、围领往西北送。城外谢家粥棚因着下雪,又添了两口锅。   善堂也建好了,无定所的乞丐、流民都跑去了那里。   京里安静一时。十月底,雍王被接回了京城。他是前脚才进府,后脚吏部就上呈了肃宁总督谢宁海告老的折子。折上写明双腿寒湿,每逢阴雨痛苦难耐,上请皇上恩准告老。   皇帝一话没说,批了。   外头冰天雪地,碎花胡同谢府暖熙院正屋门外,跪着两个打扮寡淡的妇人。两妇人身后都随着年轻丫鬟。   地上冰寒刺骨,几人跪着,膝盖骨下也没垫个垫子。一旁还有个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盯着,两妇人默默流着泪。   屋里,眼下泛青的邹氏板硬着脸,伺候着的几个丫鬟连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坐在榻几右侧的谢紫灵,面色也不好。她没想到父亲竟没跟母亲商量,就突然告老了。   肃宁总督啊,正二品的大吏。也不知是不是因谢紫妤那封折子?   谢紫妤自大,也不想想,她能被赐婚雍王,成亲后又得雍王爱重,追根究底是因何?还不是雍王图父亲手中大权。   “母亲,已经一个时辰了。外头冷得很,您就让全姨娘和张姨娘先回自个院里吧?”   “回?”邹氏气大不顺:“那些年她们不是争相去肃宁服侍吗?怎么服侍的?伺候得老爷两腿寒湿,不到年纪就告老。我没乱棍打死她们,已经是仁慈至极了。”老爷告老,谢家门户是一落千丈。   还有城外的粥棚…要不是在天子脚下,她早着人去将那些刁民打没半条命。一天花用近两百两银,他们不配。   丹凤眼丫鬟硬着头皮上去,给两位主子换茶。不想手才碰着茶壶,就横来一只手大力一挥,将杯盏茶壶全挥到她怀。   “滚出去跪着。”邹氏神情凶恶,怒瞪吉祥。   吉祥衣服滴着水,两手抱着茶壶杯盏不敢放,躬身退后。谢紫灵凝眉:“母亲,她就是丫鬟,您与她动气不是失了身份?”想撒气,又没胆对那始作俑者撒。她看了更是发堵。   雍王回府,谢紫妤该高兴极了。只没了父亲在后撑着,她那被窝里,当真能热乎?   摆手示意屋里伺候的下人全退出去,邹氏等门关上拽了屁股后的软枕就是一阵撕扯捶打:“死丫头,翅膀硬了,她也不想想是怎么有的今天?”气得两眼生泪,心口生疼。   先斩后奏,逼得她不得不去信肃宁,让老爷赶紧填矿坑。皇帝不挽留,直接批了告老的折子,将雍王臂膀全折。   混账东西!活该她成不了大器。   耐心等着母亲平复心绪,谢紫灵正想着以后。父亲告老,她是靠不着了。母亲虽向着她,但除了手里捏着的银钱,别的也使不上力。她又仅是个闺阁女子,烦躁地叹了一口气。   樟雨嬷嬷算计过,吉氏生产大概在来年一二月。一二月…现都十月底了,一二月是眨眼就到,她们真能靠吉氏身边那个妖妖娆娆的丫鬟一着得逞吗?   那吉氏也是,闷在那巴掌大的小宅里几月不出门。叫她想见一见都难,只闻樟雨说那是个美人。   樟雨今日去西桦街了,不知有没有遇着故人?   辛语没想到会在西桦街遇着樟雨嬷嬷,她还以为这老货随詹云和下放了:“您近来好吗 ?”   “劳辛语姑娘惦记,我一切都好。”樟雨不着痕迹地打量完小姑娘这一身,心里头满意。也是,整日里对着楚修撰那般男子,又常见他疼宠吉安,春心怎可能不动?   “你和姑太太呢?”   辛语抽掖在袖里的帕子,似不经意般露了半截腕,将戴着的金镯显了出来。捏着帕翘起兰花指,摁了摁嘴角,婉婉道:“挺好的,”凝眉带忧,“就是姑怀喜了,姑爷不在身边,家里没根主心骨。”   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里,樟雨惊喜:“姑太太怀喜了,什时候的事儿?”   “四月的事儿,不想没足三月,姑爷就去了西北。”辛语叹气。   樟雨凑近稍稍:“姑太太怀喜,没将你开脸呀?”   “嬷嬷您说什么呢?”辛语羞着娇嗔道:“我才多大?”   “你也不小了,这是规矩。”樟雨嬷嬷语带不忿:“姑太太一句都没与你提?”   老东西还真是来之不善,辛语垂下眼睫,抿唇失落地摇了摇首:“这不是五月国丧吗?”   樟雨嬷嬷脸一板:“国丧是五月底的事儿,她四月孩子上的身。喝口茶的工夫,又不用大办。”说着眼泪花子都泛起了,“语儿,你可不要糊涂了,该争还是得争。看看我…当年我就是像了你,闷着不争不抢,才落得今天这个没着落的地步。”   “怎么争?”辛语撇过脸,丧气道:“我就是一丫鬟,命都在姑手里攥着,能翻出什么动静?”   眼波一晃,樟雨嘴张了合合了张,迟迟才叹一声:“我们都没那狠心。”苦笑忧愁,“与我一个村出来的姑娘,黄艳儿,小我十岁,幼时吃过大苦,心早狠了。她卖身成奴后,尽心伺候主子几年,得了主子信任,想抬她做妾。她却死活不愿。你猜后来怎么着?”   辛语一脸淡漠,似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   樟雨嗤笑:“后来主子生产…没了命,留下一儿子。她没日没夜地守着那孩子,尽心尽力。不久她就被当家的收了房,成了贵妾。成了贵妾后…”两眼盯着辛语,见她敛起双目,心里知她是把话听见去了。   “二十余年过去了,黄艳儿现是四品诰命。你说她凭的是什么?”   恍恍惚惚地离开,辛语回到楚府,就立时去见了吉安:“姑,我遇见樟雨了。”   外面冷,吉安正挺着肚子在屋里转悠:“她跟你说话了?”   “何止说,还说了很多。”辛语上去搀扶,也不避着奶和王二娘,直接将话全讲了:“好毒的心思。”   王二娘淳朴,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她是在撺掇你害…”及时打住,看了一眼丫儿,心里警醒,看来这趟差还得提防点人祸。再瞧辛语,眼神不对了,把她搀扶着的手拨开。   “王奶,您做什?”辛语觉好笑:“我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是那黑心肝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二娘把吉安往自个这边拉了拉:“谁晓得你是不是嘴上抹蜜,肚里藏剑?”   那故事说得多好,幼时吃大苦,卖身成奴。又从奴身升贵妾,贵妾一心护养旧主嫡子。熬死继室。嫡子不满十岁,怀喜诞下龙凤双胎。两眼糊了屎的男人,感念她功劳苦劳,扶其为妻,再请封。   她就想知道原配嫡子现在好不好?   辛语没不快:“是口蜜腹剑,您有这份警惕就好。”   “樟雨有跟你说她现在哪伺候吗?”吉孟恨不能撕了那老虔婆,看来然丫头最后落那下场,她是没少在里使坏。不得用的主子,可不是早作死早好吗?   “她说没着落。”辛语不信:“虽然衣裳单薄,脸色也不好,但手背上油润,面上肉也没少。我觉她是不想说。”说不准就在碎花胡同谢家。   吉安眨了眨眼睛:“那就顺她的意。你等几天的,行为鬼祟点去通州买些上好的红花回来。我生产完,祛瘀用。”   “成。”辛语想想都觉胆寒。留子去母,靠嫡子上位,这世间还真是什么人都有。樟雨真看得起她,但她不需要:“姑,她说的那个黄艳儿的事,会是真的吗?”   “不知道。”吉安敛下眼睫,也是巧了,前个永宁侯世子夫人才与她提了个姓黄的奇女子,正是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夫人。不过她不叫黄艳儿,身世与黄艳儿一般可怜,经历…也类似。   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官儿,其妻四品恭人。   之后一月,辛语又遇了几回樟雨。月娘也来了两次楚府,终在年前辛语向吉安告了假,去往津州探亲。回来时,在通州买了上好的红花。   碎花胡同梓桐苑里,谢紫灵得知后,对镜抚面笑得甜美:“这就对了。”一个背主的贱皮子,还妄想高飞,梦真美。吉氏也可怜,不过没关系,她会替她了结那背主的贱皮子。   哒哒哒顶着寒风,一人一骑直奔京城。东辽已经降了,参战的十万强兵死了一半,废了四分,独剩一成全须全尾。北院大王忽立瞑也是悲壮,在北伐军兵临东辽王城时,北漠军队临阵退撤后,于王城城楼自刎谢罪。死前令亲信,在他死后割下头颅,挂于城墙上。   东辽已经递上降书,不日将派使臣赴大景。北伐军开拔回撤,准备与北漠算账。楚陌打马,新君年号盛安,现盛安元年二月,安安应是要生了。   风呼呼过,他要见她平安。夜空寒月照路,怜他心切。还有百里,就将抵京。   京里汪香胡同小楚府产阁里,吉安满头大汗,嘴里咬着小布包。院里除了楚镇中、吉忠明等人焦急守候,还有太医院院判童稳,及其子童嘉民。童稳额上都冒汗,来时皇上交代了,只要一个结果。   母子均安。   童嘉民连药箱都不敢放,做着随时入产阁的准备。   一盆血水端出,辛语急忙掩好门。王二娘盯着宫口:“丫儿,听二婶的别怕,咱先憋着点劲儿,宫口开五指了,一会咱就生。”背后汗湿一片,心里镇定。胎位很正,只要宫口开到了,大人娃儿都好。   吉孟氏紧握着闺女的手,不断给她擦着汗,眼里噙着泪:“娘生四个,都顺当,你随娘。吸起…呼气鼓劲儿…”   好疼,吉安感觉人被活撕了一般,牙紧咬布包,跟着娘的话做,吸气…呼气。肚里那位这两日很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在害怕?   “六指了…再有一会就好了。”王二娘盯着:“丫儿,吸气…呼气用劲儿。”   西崮门城楼上城卫虽困顿,但却不敢懈怠,还有两刻就该开城门了。城外已有商队等着入城。一骑快马疾驰,不等靠近,便沉声道:“开门。”   见九龙令,城卫看清来人,不敢迟疑,立时开城门放行。马跑出十丈,就有城卫赶紧去上报,北伐军主帅楚陌竟私自回京了。   马入东城,引得几辆马车驻足。再见是往汪香胡同的方向,立时有了猜测。东午门外一众大臣交头接耳,在见城卫来禀报时,心知他们是没看错。   “什么?”   “拿九龙令回的城?”   “他怎会有九龙令?”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紧锁一双剑眉,眼神锐利。站在前排的几个王爷,没一个面色好的。去年冬里太寒了,为了能回府,他们就差把老底都翻给了皇帝。   皇帝倒好,竟将九龙令给了个外人。他就不怕楚陌拿着九龙令胡作非为?   知道实情的魏兹力,把手中玉圭交于杨凌南:“我去趟楚府。”不等音落,八字步已经迈出一脚了。楚陌到底知不知道,他那身份无召是不能回京的?就算是有要事必须得回京,也该先上书。   况且…西北的仗还没打完。   快马到楚府三门,楚陌跳下走进。守门的婆子见了,热泪盈眶:“少爷,少奶奶正在产阁里。”   就似没听到一样,楚陌见厨房忙碌,抬手揉了揉脸:“送盆热水进正屋。”脚下步伐看似稳当,但却显乱。   院中几人见他,均露讶异,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怎么回来了?”   楚陌不理任何人,目光扫过东厢厕屋,听着自里传出的动静,眼眶泛红。回屋擦洗,换了身衣,确定身子暖了,出屋往东厢。正巧魏兹力赶来:“楚陌,你有麻烦了,快随我先去见皇上。”   眼神都不给一个,楚陌冷声道:“东辽的降书在那屋,你自己去找。”掀帘入了产阁,一只脚才跨过里间挡着的摆屏,就闻“哇”一声,婴孩啼哭。 第92章 青雨   心头一震, 脚下迟缓半息,看到那被王二娘托着红皮猴子,一身脏污, 楚陌气都不喘了。红皮猴子两腿大方敞开着,紧闭着眼睛, 张着嘴嚎,牙床上没有一颗牙…回过神, 疾步上前。   不是闺女。   “陌哥儿,你仗打完了?”吉孟氏见着女婿,蓄在眼眶里的泪一下涌出, 看他一身清洁, 嗔怨地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进来了?”嘴头是这么说, 但还是松开了闺女的手, 让出位来, 欢喜地去帮王二娘。   “哎呦呦,别哭别哭,姥娘来了。”   躺在床上的吉安已不再咬着小布包, 唇口干巴, 笑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缓着气。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但没之前那般剧烈了。以前就听说, 生孩子跟便秘了许久,肠道容不下, 要与马桶死磕一般。   今儿…她领教了,感觉确实如此。孩子一滑出,畅快、轻松就来了。虽然疼,但她这会不憋闷了。   看着被汗浸透的妻子, 楚陌心疼得五脏都揪紧。麻木地搬动着腿,慢慢挪到床头跪下。小心翼翼地抱住吉安,脸贴近,额抵着她:“不生了,就这一个,再也不生了。”   正给孩子清洗的王二娘,眼泪淌下来了。丫儿命好。男人爬上高位,仍知道疼惜她。这是福,又头生得子,别无所求了。   “娟儿,快把包被拿来。”   “好好,”吉孟氏赶忙去拿了放在暖炕上的包被。暖乎乎的,包她大外孙不凉。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脸上,吉安笑开,抬手抱住他:“还生不生的问题,等我缓过来咱们再商议。”泪溢出,顺着眼尾淌入汗湿的发里。亲了亲她哭了的男人,心里头是从未有过的安稳。“这回情况特殊,我不能亲自查检。你老实交代,有受伤吗?”   “没有。”楚陌脸紧贴着媳妇,轻轻地抚着她的颊,亲吻她的唇角:“我让童稳进来瞧瞧你。”   “不是很疼了。”吉安尝着他的眼泪,用鼻顶了顶他:“你先去看看孩子,让王二婶和娘给我擦洗下,换身干净的里衣。”   “我给你擦洗,我伺候…”   “出去,”吉安脸一冷,她现在什么样儿?不说肚子,单身下她自个都不敢看。楚陌委屈,不想挪开,可瞧媳妇板起的脸又不敢在这时跟她顶着,只得顺从。嘬了几口泛白的唇,不甘愿地撑床站起。   他一退离,王二娘立时领着两个婆子给吉安收拾。吉孟氏懂闺女的心,抱着孩子将楚陌赶到摆屏后:“你也瞧瞧咱们小虎子,看他眼缝,多长。还有鼻子,这鼻梁骨跟丫儿生下时是一般高。”   “娘,他头怎这么尖?”楚陌在小后…小虎子面上寻找吉安的影子,两耳细听着里间的声响。   这是在嫌弃?吉孟氏哭笑不得:“娃娃才生下来都这样,养养就好看了。”   他在他娘肚子还没养好吗?吃了要有三百斤鱼,鱼籽都不下三十斤。楚陌抬手轻轻戳了戳小虎子的脸,只见小虎子眼缝夹了夹慢慢打开。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大的,眼皮上掀,眼尾飞扬。   “睁眼了睁眼了。”吉孟氏细看着:“眼不像丫儿,像了你,一模一样。”   父子眼神一对上,小虎子小嘴一瘪哇哇哭了起来。楚陌哼哼两声,抬手摆好架势:“娘,把他给我,我一会抱去让安安好好看看。”   “这…”想说大户人家都讲究抱孙不抱子,但吉孟氏又看惯了家里男人抱子又抱女,虽怕他笨手笨脚伤着孩子,可…低头看哭得皮子更显红的外孙,不由笑起,这是陌哥儿的长子。   里间吉安听孩子在哭,不禁问道:“怎么了?”声音里尽是无力与疲倦。   楚陌连忙回话:“没事,才生下的娃子都好哭。”   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女婿,吉孟氏让他把左手稍稍上抬一点:“注意托着头,手带着小屁股和腰…对就这样。”   这小子太软了,还是个男子汉吗?楚陌抱住他,动都不敢大动。也是怪了,小虎子躺他爹怀里,小嘴仍瘪着,却不敢再嚎了,整一副委屈模样。   瞧得吉孟氏是既觉好笑又心疼:“我们小虎子怎么了?这是你爹,咱别怕。”   算你识相,楚陌盯着儿子,听里头说收拾好了,立马移步进去。黏腻的血腥味散了不少,但还是很浓郁。战场上走出来的,以往不觉有什,可今日他却尤为厌恶。这血…每一滴都是来自他的妻子。   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把小虎子偏向吉安。   “咱们娘俩可算是见面了。”她家小虎子饱鼻饱眼的,五官虽没长开,但模子全似了他爹。吉安欢喜,身子里的疲倦似被扫空,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边:“把他放下。”   放哪?楚陌下望那块可以容下他的空地儿:“安安,我为赶回京里看你,几天没睡个整觉了。”   “那你赶紧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吉安伸手去抱孩子:“我和娘看着小虎子。”   楚陌抱着小虎子不放,一双剑眉耷拉下,可怜巴巴地看着有了新宠的媳妇:“可我想陪着你。等休息好,我又要去西北了,北漠还没投降。”   听出音了,吉安眨了眨眼睛,脸上泛红:“你去洗个头洗个澡,吃顿好的,就来我这睡吧。”反正床大,他睡觉也规矩。   楚陌满意了,才想将小虎子放下,就闻屋外老头气急败坏的声。   “臭小子,能不能别只顾着自个快活?你太爷我还等在这,快把小虎子抱出来给我和你老丈人瞅瞅。”   一点不带迟疑地起身,将小虎子交给岳母。又蹲回床边,楚陌抓起吉安的手:“我再好好看看你。”   一直守着门的辛语闻言,立马拿了件斗篷过来,在上罩着。   吉孟氏柔着声跟小嘴不再瘪着的外孙道:“咱们出去见玄爷爷喽。”说老太爷有福,但老人家又早早失子又失孙。好在陌哥儿立住了,后福深厚。   真的是拿他一点法子都没。吉安笑看着娘抱着小虎子出了产阁,一下捏住楚陌的鼻子,扯了扯娇嗔道:“你还小?”   “争宠这件事上,就是亲儿子也不相让。”楚陌也不怕被笑话,顺着力道,凑上去亲吻她的唇:“我给你倒点温水。”怀胎十月,安安丰润了一些,眉眼间亦多了一丝说不明的韵味。   吉安松开丈夫的鼻子,抚上自己的肚。卸完货,肚子明显松垮了。不过没事,她看过娘的肚子,皮子会收回去。   “我饿了。”   这话才说过,青雨就端着托盘绕过摆屏进来,看过蹲在床边的楚陌,怯怯道:“少奶奶,厨房准备的乌鸡汤。不烫不凉,正正好,您现在要用吗?”   楚陌扶起吉安,自个坐到床上,让她倚靠怀里,接了鸡汤,舀了一调羹碰了下唇,确定温热刚好便送往吉安嘴边。   盯着渐渐靠近那张小口的调羹,青雨眼微不可查地收紧。拿着托盘的手,指节泛白。   收拾好家伙什,王二娘也淘了巾子给自己擦擦脸。这回的差,总算是交代过去了,回过身去看那小两口。   调羹离嘴不到两寸时突然停下,青雨心一紧,眼睫颤动,慢慢上起,与那双漂亮至极的瑞凤目对上,急急屈膝。   “奴婢告退。”   寒着脸的楚陌,眼一凛,手下一个用力,调羹拦中断。修长的两指夹了一块碎瓷掷出,直击青雨心窝要害。   原还怯怯的青雨神色一变,用托盘挡下碎瓷。右手下落,藏在袖里的匕首滑至掌中。飞掷出托盘,趁机袭去。   瞬息间的事,吉安惊愣后一拗翻往床里。楚陌左手给她盖上被子,同时右手中的碗击向那飞来的托盘。青雨逼近,不攻楚陌,却飞扑向床里。只才上床,就被一脚踹离,飞撞在墙上。腰骨断裂,青雨匕首直接抹向脖子,血飞溅而出。   王二娘傻愣愣地立在旁,两眼勒得大大的。   手里拿着东辽降书的魏兹力冲进屋,见之心惊,瞠目瞪着地上已没气的丫头:“她…”又一个暗子?   紧随其后的辛语,吓得脸都白了,看洒了一地的鸡汤,想到什转身向后罩房自己屋里去。翻出柜子里的红花,少了一半。心中大骇,要是今日姑…那她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恨极,拿了剩下的红花跑回东厢,扑通跪下。   “姑爷,这是给姑产后散淤用的。我们原打着将计就计,没想到黄雀在后。”   床上,吉安缓过下腹的疼痛,翻开蒙着的被子。抱着小虎子的吉孟氏欲上前,站定在床边沉着面目的楚陌先一步转身,将人捞回安置好:“没事了。”   背手立在门边的楚镇中,垂目看着地上的死尸,腮边鼓动着。抹脖子这般痛快,怕不只是暗子。到底是谁?他家丫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开罪谁了?   收好降书,魏兹力两步上前,查检死尸。掰开嘴,细细查看,牙口完好,没藏下毒。将其翻过身,捏了捏四肢,肉紧实但不想是个练家子。执起手,查指头,不见薄茧。   这不是个高手。   靠着楚陌的吉安,看着死了的青雨。她没想到胆子最小的这个竟…藏得可真深。也是庆幸,成亲后她少有与楚陌分开。来了京中,宅里伺候的老人又得用,后来出了蓝花的事,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防着点几个半途买的丫鬟。   今日来此一出,大概也是欲趁乱了结她,顺便嫁祸辛语。只是没想到楚陌会突然回来。   不知为何,联想到樟雨说的那个故事…吉安扭头望向楚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辛语出事了,丢下个才生下的孩子。有个胆子很小的丫鬟一直实心实意地守着孩子,照顾着你,你会怎么做?”   “将她碎尸万段。”楚陌紧扣着妻子的手:“我没那么蠢。”抬眼看向杵在他太爷身后的童稳,“过来给我夫人号脉。”   刚在外已经给孩子搭过脉了,身子康健。再确定将军夫人无恙,他就可定心了。童稳领着儿子上前,父子先后给吉安请脉。   “楚大人放心,贵夫人身子健壮。产后虚亏,将养些日子便好了。”   楚陌舒了口气,看向地上:“验一下汤里是不是有红花?”   童稳早就想动作了,有了话,不迟疑地转身去助魏兹力。他是真想不通,这小小楚府怎会藏如此大害?从药箱里拿了一根细竹签,叉了地上的鸡块细细看过后,放到鼻下闻。   验过了,回了楚陌,汤中确实含很重的红花。只一小碗,就足够致母体产后血崩。   吉安心头突突:“我血崩就是有幸不死,”看向还跪着的辛语,“也会自断臂。没了辛语,胆子小又乖巧的青雨,没绿云那么多心思,比兰月机灵,八成会得重用。”   身边藏着条毒蛇,她都不敢去想之后。   “别跪着了。”楚陌让辛语去把正屋收拾一下,产阁脏了,不适合安安再待。辛语起身,走两步又回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她一直有留意青雨、兰月她们,没想到还是错眼了。   “去吧,这事不怪你。”吉安有些累了,靠着楚陌看娘抱着的小虎子。他是睡着了吗?还挺安静。   在辛语经过时,木着的王二娘一把拉住她:“我我跟你一道。”太吓人了,“丫丫男人,你要是…要是官府来抓,我给你作证。”看都不敢看地上的死人,“这丫头是自己抹了脖子。我亲眼目睹。”   小虎子眼皮子正往一块凑,小嘴瘪啊瘪。   糟心的日子啊!千防万防,还是差点被人钻了空子。吉孟氏心里头怒骂。做什么春秋大梦。丫儿若真有个…她和老头子必是要守着小虎子到死,才不会叫他落到无亲无故的丫鬟手里。   挡在老妻身侧的吉忠明,眉头锁得都能夹死虫蝇。   “楚陌,”魏兹力查检完尸身,站起面朝向床:“你先顾着弟…”思及那块包不住的九龙纹令,清了清嗓子,“顾着你娘子,我进宫见皇上。”这事里水太深了,他一时间还没头绪。   没搭理他,楚陌看着脸上苍白的吉安,心疼不已,脑中在想着今日的事。以青雨之前一连串的行为,他觉其应是接受过比蓝花更严苛的培教。刚若不是她盯着调羹的眼里多了一丝急切,少了怯,他应不会发现异端。   青雨和蓝花不是一个主子。蓝花有接头的…青雨呢?现在的楚府,被多方盯着,还有皇帝的暗卫,她能跟谁接头?   不接头…像今日的事,她是擅作主张?不可能。暗子,所行所为皆受指示。看来等会…他要去找一找皇帝布在附近的暗卫。   魏兹力不在意楚陌的态度,大跨步离开了楚府。   正屋收拾出来,炕烧暖了。楚陌给吉安裹上被子,抱去他们屋。后厨方大娘和宥大嫂将乌鸡汤连锅扔,嘴里问候着青雨,重新做了鱼汤送去正屋。   因着前事,楚陌暂时不想离了吉安,把浴桶搬到里间。将吉安喝剩的鱼汤,全吃进了肚,开始刷洗自己。   肚子饱饱的吉安,躺在床上,稀罕着放在枕边的小虎子,偷空再欣赏两眼美男沐浴:“我让周华转达了樟雨寻辛语的事,但没与你说樟雨是怎么撺掇的辛语。”   越想今日事,她越觉不对。   洗得差不多的楚陌站起身:“是害了你,然后看顾小虎子,再踩着你和小虎子上位?”之前在东厢,她问了,若她和辛语没了,留下孩子…人性之恶,他早就看透了。   吉安点了点头,将樟雨所讲的事说予楚陌听:“当时屋里就我、辛语、娘和王二婶,没别人了。”北伐军要手套和围领,青雨、兰月、绿云虽不用去织坊,但闲下来也会帮着赶一些,并不总在她跟前伺候。   也就是说青雨的行为合了樟雨的话,只是更深一层,欲一举解决安安和辛语。楚陌恰好知道樟雨说的那个黄艳儿是谁:“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妻子黄隐语,原名黄艳丽,出生南延闳卫府宏文县。三十年前,晋华县生瘟疫,最先遭殃的就是宏文县。   黄氏父母兄妹全死于瘟疫,她是唯一活下来的,混在流民里跑到津州,自卖身予津州费氏,伺候费氏长房的嫡长女费玉寜。   没几年又随费玉寜嫁到通州祁家。费玉寜产子死后,她一直守着费玉寜的孩子,不到半年,就被祁中垣收房了。祁中垣给她脱了贱籍,嫡长子满三岁又续娶。新妇进门。黄隐语自退避,一心守着旧主儿子。   那新妇…也是死于生产。听说是肚里娃儿太大了,没熬过,母子俱损。连折两妻,外头还起了流言,说祁中垣克妻。   黄隐语是在祁中垣的嫡长七岁时被扶正的,因着‘艳丽’二字过于张扬,便自请改名‘隐语’。隐语即是隐玉,未免冲撞了费玉寜,将‘玉’改为‘语’。”   吉安打着哈切,两眼不离她夫君的身子,摸了不知多少遍了,亲都亲过,但对着还是会口干舌燥:“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太爷有查过朝中大臣。”楚陌望着他媳妇那馋样,心情好了不少:“祁中垣后院如此精彩,我怎么会错过?”绞着发,走到床边,看儿子睡着还凝着眉头,不由撇嘴,怎么是不满意这家景吗?   不过他刚有些旁的发现,进奎文、樟雨、黄隐语都是来自闳卫府。而樟雨与黄隐语又认识,那她将黄隐语的事说予辛语听,到底是有意还是…故意的?   “赶紧穿衣服。”吉安拽了件里衣,拍他身上,又打了个哈切。   “你先闭眼养养神,等我绞干发就上床哄你睡。”楚陌换了块干燥的棉巾子,继续绞发。   吉安躺平:“我不用你哄,现在闭眼就能睡。”只是刚受了惊,心里有事才撑着,“你什么时候回西北?”   “等小虎子过完三朝。”楚陌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下:“闭上眼睡觉,我看着你儿子。”   轻嗯了一声,吉安眼睫慢慢落下,嘴里嘟囔:“你也睡,小虎子醒了会哭。”   看儿子在睡梦中瘪嘴,楚陌赏了他一个轻吻。刚生下时一身的污糟,这会倒香香的,全是他娘的味儿。盯着小东西…嘴角慢慢扬起。   吉安给楚陌生了个孩子。   想想,心情越发美。楚陌向里又亲了下媳妇,见她气息趋于平缓,放轻手脚。绞干发穿上衣衫,招人来将浴桶抬出去,才想上床就闻一声弱弱的呜咽,立马抱起发出呜咽的小东西。   吉孟氏冲了进来,接过小虎子:“你去睡,我和辛语、王二娘看孩子。”看小虎子的小嘴,一会给喂点水。等丫儿缓一缓,中午该就能喂奶了。   “有劳娘了。”楚陌看着岳母带小虎子出去,转身走向床。这些天赶路,每日里只歇一个时辰,他确实有点乏。上床侧身靠着媳妇,沉浸在熟悉的气息里,心安然,不一会便入眠了。   屋外红日才升,鸟儿对日欢叫。楚镇中与吉忠明熬了一夜,也无困意,挤在堂屋里看王二娘给小虎子喂水。趁着空,辛语让兰月、绿云收拾东西。   兰月、绿云没抗拒,她们是做梦都没想到胆子那般小的青雨,竟全是装出来的。前有蓝花,再有青雨,她们深觉去织坊做工挺好。亲家老太太曾也是绣娘,不定她们以后福也大着呢。   宫里太和殿,站在殿中的几个宗室气愤难当。坐在龙椅上的景易,两耳灌满了怨言,面上平静如水。   善之媳妇该生了。魏兹力怎还不回来?   “皇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出列:“臣想知大景律法与九龙纹令,孰重孰轻?”   他也不知道:“朕可以送你去见圣祖,你当面问问圣祖孰轻孰重。”有了答案,请托梦给他。景易暗下一决定,再给魏兹力一刻,若还不到,他就准备换个京机卫统领。   百官咋舌,皇上真要如此纵容楚陌?有御史正想出列,不料殿外传来声。   “皇上…”   魏兹力双手捧着东辽降书,疾上台阶,入太和大殿咚一声跪下:“皇上大喜,东辽降了。北伐军主帅楚陌亲为您送回东辽降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景易虽早有猜想,但真见着降书还是压抑不住激动,站起身快步下大殿,拿了降书翻开细阅,大眼都笑眯成缝,连声道:“好好太好了,楚爱卿呢?”   一提楚陌。魏兹力神色凝重:“皇上,楚大人妻子刚为他诞下一麟儿,就遇暗子刺杀。若不是…”   闻话,张仲首先变脸,有完没完了。张家就只插了两个,一个在楚陌娘子没进门时就折了,一个…被送回张府了。没有第三个了。   竟有这般事,景易不以为刺杀楚小奶奶的暗子是出自张家,看向殿外,目光悠远。曾伯祖因爱妻幼子枉死,一朝癫狂。景氏七雄五死,而他自己也削发离开了。   楚陌呢?若妻死子丧,他会疯成什么模样?今日楚府刺杀,是有人要重演九九重阳之变吗?挑的都是好日子,九九重阳,二月二龙抬头。   魏兹力一禀完,张仲立时跪地,痛心疾首铿锵道:“皇上,天子脚下,一而再地挑衅,背后之人实在张狂歹毒,还请严查。”   确实要查,但交给谁查?景易敛目。   大理寺少卿祁中垣这会却没声了。几个王爷还在想着九龙纹令,根本就没将楚陌妻子的命放在眼里,恼魏兹力不知缓急,恨皇帝避重言他。   有大臣阴阳怪气道:“张首辅,您确定这回不是您府上的人?别一会楚陌又把人往三禾胡同送。”   “你若有证据证明前后两丫鬟是我府上人,就请拿出来。别在这煽风,老夫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鬼敲门。”   宗人令恭亲王实忍不了:“皇上,既然楚陌在京里,还望您尽快收回九龙纹令。”那不是楚陌能拿着的。   “收回?”景易轻嗤:“朕倒想,但那不是朕给出去的。”当年要不是令牌被曾伯祖带走了,九龙纹令早不存世了。那样的东西,是个皇帝都不喜欢。   左上进奎文听之,不由蹙眉,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您还能有…”恭亲王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双目大睁,皇帝是指那位?不止他,几个王爷全变了脸色。   景易转身向殿上:“你们要收,可以自去汪香胡同找楚陌。别怪朕没提醒你们,他师父身子康健,还能游历四方。”   “臣等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亲王面红耳赤,他都快忘了真的那块九龙纹令在程隐皇伯祖手里。   竟是这样,楚陌拿着的并非宫里的那块。随着跪地的进奎文腮边鼓动了下,磕下头,眼中充斥着狠厉。宁愿收徒…也从不承认他。现在真的九龙纹令牌出现了,那母亲费尽心思寻来能工巧匠锤炼出的那块就没用了。   景程隐还没死。   没死…景程隐该八十九了。也许此生,他还能见着活的程隐太子。只…可惜了,小竹没能送走楚吉氏。等楚陌离府,他会再往蒙家寻机给她吹上一曲《离恨》,算是安魂吧。   师父加上九龙纹令,不少老臣背后生汗,现也不觉楚陌放肆了。再放肆还能有那位放肆吗?杀五王,持血剑静坐清乾殿外。要不是正同大师来得快,弑父也不是不可能。   最关键的是,圣祖还深觉愧对那位,至死都没废太子。那位真要回来,皇帝都得跪下磕头,谁叫大景的江山大半是他打下来的。瞧瞧槐花胡同那座宅邸,无主几十年了,侍卫日日驻守,三年一修,不敢怠慢里头的一草一木。   为的是什,怕的是什?景程隐。   景易捧着降书又看一遍:“退朝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眼看百官退离,景易眸底沉沉。那丫鬟早就在楚府里伺候,想杀楚小奶奶多的是机会,可为何会拖到这时?他的暗卫日夜盯着楚府,谁给她下的令?竟能逃过他暗卫的眼睛。   还是说下令的人…就在楚府?   楚陌睡了一个时辰,睁开了眼睛,埋首在媳妇颈间沉淀着心境。片刻后,翻身下床。穿了锦袍,洗把脸,去西厢太爷屋里看小虎子,见裹着他娘的斗篷在小摇篮里正睡着,便往小书房。团了一张纸,走向后窗。   扔出后,窗棂也不关,双手抱臂等着。高墙之外的白脸暗卫沉着气,在犹豫。他到底要不要去捡?刚那团东西还打在墙上,明显是在召唤他。   上回首领也没斥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现个身?一咬牙,脚一跺攀上高墙,稍稍冒头,瞅到站在窗棂下的那位主,又犹豫两息,还是翻墙过去了。   “您有事?”   见着面,楚陌就认出他了,正是去迟陵县送信的那位白脸公公:“近日楚府周围有无怪异?”   “没有。”事情出了,他就在回忆,一点不对都没。   楚陌凝目:“你去问问其他几个。”   “不用问,要有他们早来说了。”暗卫脸对着墙:“状元爷,您府里干净吗?”   “现在干净了。”周华说杨小爷发现进奎文与独眼老僧相像,楚陌眼睫轻颤:“进奎文来隔壁蒙府那日,你还记得吗?”   “记得。”白脸挠头:“我想过了,那天也没异常。”   楚陌不信:“既然记得,那就把那日情况述予我听。”   “行,那日一早隔壁蒙岂照常晨读,声音依旧洪亮…”白脸叙述:“未时末,蒙岂吹笛,一段流畅一段断断续续。流畅的是夫子吹的,中途总接不上气的是蒙岂吹的。那日师父大概高兴,教完了蒙岂,还吹了一曲…”   “不用说了。”楚陌敛下眼睫,真是奇巧。   京郊燕离山上谷木庵中有一方寒竹林,林里建有木屋。幽幽琴声自木屋里传出,一断掌白发老者跪在门外,老眼不见浑浊,自两寸门缝看进屋内。   十指上散落的点点老斑,衬得皮子更是白里透亮。飞快挑拨,突然弦断,琴声戛然而止。一声轻笑,道不尽沧桑。手落向旁,拿了那块老旧的令牌,指腹捻过令牌上的刻痕。九条张牙舞爪的龙,每一条都不一样,威严赫赫,极具神韵。   以为完全复刻了,不想…还是成不了真。   “多大的事儿?”声音的细腻,掩不去老迈,带着漫不经心说道:“收不服就毁去,就像当年毁去景程隐那般。”   断掌老者俯首:“公主早该听福王的话了。”   屋中人婉笑:“这不是不知道他是景程隐的弟子吗?不过现在晓得了。就是可惜了小竹,插她入楚府,本是想查清骆斌云的死。日后好做把柄,拿捏楚陌。不想楚陌那般厉害,叫本宫生了贪妄…不能为本宫所用,本宫就不心慈手软了。” 第93章 做主   “公主想明白就好。”断掌老者抬眼看向那块老旧的令牌:“楚陌现尚未成势, 已这般难缠。若叫他完全掌握北伐军,将来必成我等大患。再说九龙令…他此回拿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原以为景程隐当年失妻丧子, 心神大伤,必不得长寿。他们隐忍蛰伏, 多年来一直盯着其亲自组建的北伐军,几回算计, 折北伐军强将,又寻巧匠复刻九龙令。   为的就是待时机成熟,少主携九龙令赴北望山岭, 能一举拿三十万北伐军。只天不随人愿, 永宁侯府男人都是铮铮铁骨。几十年谋划, 终于等到杨文毅、杨瑜西可却又冒出个楚陌, 这个更是诡计多端。   如今北伐军有强将不说, 其身份还是景程隐的弟子,九龙令也出了。公主大半辈子的心血全付之东流。   屋内着素袍的老妇人,披散着一头银丝, 巴掌大的脸上虽皱纹深刻, 但依旧可见年轻时的貌美。年老,眼神却清澈。唇上抹了口脂,这一点红毫不显突兀, 还提了气色。   “赟哥,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北伐军, 不然哪敢随意离开西北?”   手指拨弄琴弦,她没想到景程隐都那般了,还有心收徒。给出九龙令,这徒弟该是十分合心了。五十余年了, 她与小哥机关算尽,折了一个又一个北伐军强将。   军无强将好收服。一枚九龙令证得身份,足矣。   不想临门了,却是一场空。   断掌老者老眼一阴:“公主,要不在他回西北的路上…”抬手作刀落下。   “不能,”老妇指压着一根琴弦:“从此刻起,我们要紧着点心儿了,不能再把楚陌当成个只是聪慧了一些的年轻人。他是景程隐教出来的,我们…”抬起挂拉下的眼皮,“就把他当成景程隐来应对。”   “难道要纵虎归西北?他已经打垮了东辽。”断掌老者锁眉:“东辽北院大王忽立瞑,被他逼得自刎后,还让亲信挂头颅于王城城楼上。这才叫他退了兵。”   “你既知道他厉害,那就不要燥。”老妇面上轻松:“纵虎归西北,可虎心在京里。”再强悍的人,有了软肋,就好对付。   断掌老者凝目:“楚府周围全是景狗的暗卫,我等根本不得靠近。”   “楚家小娘子也是有趣,像只老鳖。”老妇笑道:“不过无事,现在孩子生了,楚陌也出息了,她总得出来走动。再有四月,就是恭亲王妃的六十大寿。恭亲王府必是要向楚府下帖的,咱们好好部署。”   “四个月?”断掌老者觉太久了,了结楚吉氏的事不宜迟。   这是在质疑她吗?老妇面上仍慈和,但语调却沉了:“你太小看楚陌了。小竹死了,不代表杀楚吉氏这件事就过去了。后续会如何,本宫也不知。你下去让京里几个都把皮绷紧,谨言慎行。”   “是。”   钪钪,琴声再起。一阵清风来,带起几片残叶。木屋的门渐渐闭合,跪着的断掌老者磕头后,起身离开。   宫里皇帝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也不见楚陌来见,心情失落:“肯定是在家看孩子呢。”   皇上,真挺好。状元爷不来,他还费心思给找个合适的理由。小尺子点了点头:“状元娘子才诞子又经那番大吓,也要安抚。状元爷肯定走不开。”   “你说得对。”景易决定了:“明天下早朝后,朕要走一趟汪香胡同。”山不过来,他就过去。半年了,总得见个面吧。   也行,小尺子躬身:“那奴才去知会庞公公一声,让他安排妥当。”还有京机卫,也得好好部署。   景易后倚,靠在龙椅上:“就不摆仪仗了。”君王仪仗一出,依例楚小奶奶得到府外恭迎。那楚陌不得把大门关紧了,再在门上挂块拒绝来客的牌子?这个体面,他就不要了。   楚府,吉安一觉睡到天快黑,起来就对上她委屈巴巴的儿子。睡饱了,精气神也回来了,身下的疼痛消减了大半。爬坐起,手里被塞进一碗蹄花汤。   “我来喂你。”楚陌想上前,却被岳母拦住了。王二娘拿着热棉巾子站在床边,冲着吉孟氏使眼色。吉孟氏推着人往外:“你先出去,我们有要紧事要办。”小虎子喝了几顿水了,今晚必须得喝上奶。   吉安知道什么事,看着抽抽搭搭的儿子大口喝起蹄花汤。   “他那么小吸得出来吗?”楚陌想留下。   吉孟氏却是不允:“你赶紧出去待着。”   “吸不出来,又嗷嗷哭。”   事实证明,楚陌全属多虑。小虎子饿极了,那是一股劲撒出来,立时就吃上了。痛得吉安咬牙切齿,待缓过气,儿子头上已生出汗。楚陌站在门外等啊等,等不来一声啼哭,气得背过身。   两刻后,小虎子被抱出来了,粉嫩的小嘴还在裹啊裹。楚陌赏了他一记冷瞥,大跨步进屋去看媳妇。   吉安像是打完一场大仗,双臂大展摊在床上。生娃、头次喂奶都圆满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地带娃了。她信心十足。   “他是不是太大劲了?”楚陌坐到床边,伸手去解媳妇衣服想要查看:“不该给他取名小虎子。”   抓住相公的手贴到脸上,吉安拍拍床:“陪我躺会,我想要你抱抱。”小虎子是太爷给取的,她想叫小后代小甜豆的。   愉快地躺下,楚陌将媳妇抱在怀里:“身下还疼吗?我给你摁摁。”   “还有一点疼。”吉安额擦着他下巴上的硬茬:“你白天都忙什么了?”他没睡多久,离开时她知道。只是实在是太疲累了,那会她连眼皮都撑不开。   楚陌找准童稳说的穴位,轻轻揉压:“寻人问了一些事情,又细细捋了捋。午饭后见了一个京里的老人,着其跑一趟津州府。”北漠还没投降,他不能久留京中。但明知进奎文存异,总不能就这么由着。   他要给他找点麻烦事。   提到津州,吉安就想起一事:“我答应辛语娘,要给她和她儿子自由身。”   “你别挂心上了,这点小忙张首辅肯定不会推辞。”楚陌亲了亲妻子:“明日让辛语去趟西桦街,再见一回樟雨。”樟雨与辛语说的那个事,绝对是别有用心。   四品诰命,又姓黄,出身还可怜。对得上的,京里就那么一个。   吉安没意见:“大理寺少卿家那个嫡长子怎么样了?”那回永宁侯世子夫人说了那黄隐语的奇,叹命还是由人,提那嫡长仅言幼时灵慧,并未说长大后。   “祁中垣的嫡长子叫祁澍。”楚陌揉好穴位,再去揉坐骨:“昌平二十四年中举,那会他才二十岁,长相不逊江崇清。中举后,年底准备成亲的,却在成亲前一月,染上了天花。虽没要命,脸上却落了难看的疤。因这疤,大好的亲事没了,前途…也没了。”   “会不会太巧了?”吉安凝眉。   楚陌也不瞒媳妇:“三年前祁澍外出游学,至今未归。祁澍的外家津州费氏,亦是大族。前刑部尚书费還就出自津州费氏。不过费還是二房,祁中垣原配费玉寜乃费氏嫡长房嫡长女。另费還虽也是嫡子,但其母是填房。”   矮一头,吉安听得专心:“你不会无故与我说这些。”   “那当然。”楚陌拥紧妻子,忍不住亲了亲,他爱极了她:“现刑部尚书进奎文住的宅子,是费還夫人梁氏卖予他的。黄隐语入津州费家时,费家长房太太高氏正怀孩子,故那会管家权在梁氏手里。黄隐语是梁氏买进府的,也是梁氏安排她去伺候的费玉寜。”   懂了,吉安疑惑:“太爷连这个都查了?”   楚陌笑道:“查进奎文的时候,摸不着底,就把能查的全查了。可惜…费了那么大劲儿,还抵不上杨小爷的三张画。”   吉安对太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资助贫寒,也是为你日后在朝里,不会势单,孤立无援。”   轻嗯了一声,楚陌道:“谁叫他就摊上了我?哈哈…”那老头尽爱操些不该操的心。早与他说了,好好安享余生。他就是不听,总觉他这么大个人会被谁给吞吃了。   “娘说太爷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张虎皮,准备拿来给小虎子裁身衣裳。”吉安都不知该作何反应:“虎皮裁衣裳?”还不如直接拿来当毯子用。   楚陌知道那虎皮:“是他年轻时,在长岭山里打的。我爹还盖过几年,轮到我,他也不拿出来了。”   “等我养好了,我再给你做两身新衣。”男人她自个疼。吉安往里挪了挪,楚大老爷血气方刚的,她现在伺候不起。   楚陌没拦着媳妇,躺平长吐一口气:“等你养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回京了。你也别忙着做衣服,先好好疼疼我。刚在屋外,我满心满脑子都是小老虎喝奶的画面。”   “好。”吉安答应得是很清脆,看着他堪称完美的侧颜,她心都怦怦乱跳:“继续说费氏。”   “青雨背后的主子,应该就是进奎文。”楚陌沉目:“费玉寜的母亲还在世,我让人去津州就是要找她。”他不是一个好多管闲事的人,但…若有人惹上头,他也不介意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并翻出来,淘洗干净。   拔出萝卜带出泥,吉安了然了:“你让辛语去见樟雨,是打算把谢家也扯进去?”   “不应该吗?”楚陌轻抚着妻子的发:“闹吧,这回我不想死太多人,西北有千顷荒场还等着人去开垦。”垦出来,就是他们家的了。   千顷荒场!吉安不由吞咽了下:“那得要多少劳力?”   “放心吧,京里还有股大势力隐在暗处。”楚陌一点都不担心劳力匮乏:“等收拾干净了,有的是垦荒的人。一年垦不完,就十年、二十年,反正咱们不急粮吃。那地垦出来,就是留给后代的。”   一听说留给后代的,吉安便激动了,一下凑近:“这个好。”千顷地,即使一亩一年收成一百文,一顷地也有十两银,千顷那一年足万两银。   果然,一有小后代,安安的心就不全装着他了。楚陌鼓起嘴,嘟囔道:“等小虎子满两岁,我便给他开蒙。”   “两岁会不会太早了?”   楚陌转过头:“笨鸟先飞。”   迟疑几息,吉安虽还是有些舍不得,但仍点下了头:“行吧。”等楚大老爷从西北回来,她再吹吹枕边风,灌输一下生活由人的理儿。   九龙令一出,楚陌的另一重身份就掩不住了。加上皇帝那话,更是引得颇多人遐想。其中就属碎花胡同谢家母女心情最为复杂。   “吉氏命是真大。”谢紫灵两手揪着丝帕,眉头紧蹙:“这回没能得手,也打草惊了蛇,日后再下手怕是难了。”那辛语心机够深的,竟懂借刀杀人。   邹氏还沉得住气,今儿也是叫她吃了一惊。没想到楚陌竟是那人的弟子,看来“文王”转世是一点不假了。按理,大景的江山本来就该是那位的。现在这一脉,只是捡了个好。   “总会有机会的。且,想要楚吉氏命的,不止我们。”   提到这点,谢紫灵就更发燥:“母亲,您说会不会有人似了咱们,也得了谁的提点?”谁会平白去杀吉氏…必有所图。   这也是她焦心的,邹氏是深恨大丫头:“咱们家不抵过去了。你爹现是白身。”   “皇帝真是无情。”谢紫灵在心里将那尊贵的王妃娘娘撕得七零八碎,她如今是无依无傍:“吉氏身边的那个丫鬟,还是得抓着。”她也不能与谢紫妤僵着下去,得和缓关系。   虽不想,但当下她能靠的也就只有这个姐姐了。不过不急,得等雍王彻底冷落了姐姐,叫姐姐看透,她再往上凑。   邹氏点首:“也要防着点樟雨。她心思太深了。”吉氏怎么说,也算是她半个前东家。她一点旧情都不念,很少有了。   “母亲放心。”   一夜过去,翌日早朝宗室的几个王爷全告了病。大臣们只字不提九龙令了,只颂楚陌用兵如神,再议暗子背后所谋。   听着那些说不到点上的话,景易都想罚他们一年俸禄。目光落在杨凌南身上,南边又往京里运了六车战利,永宁侯比善之细心,没忘了宫里。这回楚小奶奶诞子,杨小爷是不是该挑份重礼送上门?   他正为上楚府探望,备什么礼发愁。   察觉到目光的杨凌南,头也不抬。殿上那位幸亏是君王,若为臣子,肯定是个大贪。小楚府一箱战利都没往宫里送。他爹让他意思下,还想着皇上不会收。   那真的是想得美。来者不拒,只恨永宁侯府送的少。   墩子说,他们就该学楚小叔。他也想,但没那底气。   “皇上,不知楚大人什么时候回西北?”兵部尚书吕俊峰,头壳都疼。北伐军主帅无召回京。明面上是送降书,实则…只有楚陌自个清楚。御史也不费劲弹劾他了,现在满朝只想他及早回去西北领兵。   这个景易知道:“等孩子过完三朝。”   此话一落,不少大臣都松了口气。散朝后,景易回清乾殿换了身便服,便领着庞大福、小尺子出宫了。到楚府进门就见一张黑脸,吓得景易脚下步子都小了。   “怎么了?”   门房跪一地,楚陌冷漠地看着皇帝,迟迟才拱手行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可以了可以了,朕活不到万岁。”景易大方地扫过小院。这宅子小是小了点,但人丁简单,住着应很惬意。   “小虎子呢?朕给他准备了一黑一白两只小玉虎。”   楚陌现不想见那蛮闹儿子,一夜吃六遍奶,他是要一夜长大吗?安安才睡着就被吵醒,来来回回。他狠小东西两句,母子一道眼泪巴巴。闹了一夜,这会安静了,太爷、岳父岳母全都没起。   “不用给他送虎,皇上要是有心,就送他两个乳母吧。”   他不提,景易都想不起来:“你家里没事先备乳母?”   “小门小户的,没想到这茬。”楚陌盯着皇帝:“你有信得过的乳母吗?”   这不巧了,景易正想给小大断奶:“有,一会就给你送来,只要两个吗?皇后亲选的,有六个,都是伺候我家小大的。”   楚陌想了想:“你着人将她们都送来,臣择两个便可。”   “行。”把他在愁的事解决完了,景易凑近:“陌啊,咱们去书房坐下好好说说话。”   “臣也有事要与您说。”楚陌领人往正屋东耳房小书屋。进了门,瞧见布置,景易嘴都合不拢,走到圆毯那。瞧了瞧自个沾了尘的靴子,他都不好意思踩上去。但还是想试试那摇椅,踮着脚尖过去,一屁股坐下。   往上一躺,轻轻摇,真的是身心都快活了。   “善之,你说进奎文皮子下到底是姓进还是姓黎?”   “有区别吗?”楚陌到书案后坐:“都不过是一个下场。”倚靠着椅背,“皇上,你的暗卫里有用乐谱下令的吗?”   双目一紧,景易侧首看向楚陌:“之前进奎文到过蒙府。”他怎么没想到?用乐谱下令,还真是闻所未闻,“庞大福,你以为呢?”   身为暗卫首领,庞大福最是清楚这些:“暗卫里没有,但据奴才所知,前朝末帝所出的永宁公主,精通管弦,她身边伺候的梅兰竹菊都是听乐行事。”   景易面上阴沉得可怖,庞大福提到的永宁公主即是凯景三年九九重阳之变的祸首,哑女黎隐。是的,哑女不哑,只不爱言语。   这永宁公主出生在皇宫,但却非长在皇宫。其一落地就被前朝黎氏奉养着的所谓国师,断为四爪金蟒。   四爪蟒,乃储君。别说黎氏的男子了,就是末帝都容不得她,终未等满月就赐封号“永宁”,送往暮沉山别院养。吃穿用住全不亏,只不能离开别院。   黎朝破灭之后,群雄割据,南怀景家独大。没用几年景家就拿下各方,立下国号。哑女…救过景氏七雄中的三位,那三位都情陷于她,另有两雄爱慕她清醇良善,真是可笑至极。   有五雄环绕,哑女却对程隐一见钟情。程隐早预见大祸,几次欲杀她。只五雄哪肯?圣祖在查到哑女身份后,亦想以她为饵,引黎氏残余势力上钩。   黎隐!好名字,合了她的身份、遭遇。   永宁公主?楚陌想起一事,老和尚杀鸡前,都会给鸡取一名,永宁。黎永宁和景程隐该是有深仇大恨。设想一下,进奎文是黎永宁的儿子,盯上吉安,无非是因吉安是他妻子。   他与老和尚的关系,过去少有人知。进奎文之前不知他是景程隐的弟子,那盯上吉安,肯定不是为母寻仇。此人又与独眼老怪相像,那独眼老怪是他爹还是舅父?   能掐会算…十有七八与方圆老和尚一样,深谙观星象。手指轻弹着椅把,楚陌弯唇,他的“死穴”暴露了。不过没事,较之没有死穴的活着,他更喜现在的日子。   虽然小虎子很闹,但也是安安拼了命给他生的。   “陌啊,你能不能别一个人在那想,也说出来予我听听。”景易目前最无奈的是,查进奎文什么也查不出来。即便知道其与独眼老怪像,但独眼老怪是谁?   不知道啊。   楚陌轻眨眼:“你先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进奎文可能有养死士”   两人在小书房里谈了足一个时辰才出来,景易看了小虎子后便离开了。   西桦街角,被拦下的辛语,面目平静地看着两步外的老货,语调冷漠道:“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樟雨淡而一笑,丝毫未因所谋不成而落寞:“姑太太和辛语姑娘都是聪明人,樟雨服气。”迎视着那清亮眸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你活得通透,我也不与弄虚的了。要害姑太太的是谢家二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主子。我与你说黄艳儿的事,是想借姑老爷的手,报我灭门之仇。”   楚陌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实则毒辣得很。辛语若真害了姑太太,他必会灭杀所有与姑太太死有关的人。她与黄艳儿也逃不过。   “灭门之仇?”辛语凝眉。   “年幼时我家里穷,爹娘给我送去县里富户府上,陪富户家小姐练琴。”樟雨抬起右手,揉了揉拇指:“这手就是那时落下的病。十三岁时,宫里选宫女。落到富户家小姐头上。富户给了两百两银,让我顶替。两百两银那时可以在闳卫府买五十亩良田,我去了。”   辛语听着,忽觉自己真的是好命。   “十九岁出宫进恭王府服侍,我求了恩典,回了闳卫府一趟。那时我妹妹黄艳丽九岁,模样随了我,只下巴根没有黑痣。离家不久,闳卫府大涝,生了瘟疫。等瘟疫过去,我又回了闳卫府,找遍了,只得爹娘兄弟全死,仅妹妹活了下来。”   樟雨老眼里含泪:“我四处打听,花尽积蓄,用了八年才找到妹妹。可一眼瞧见那妹妹,我惊了。那哪里是我家艳丽,她明明就是闳卫府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的小尼。那张脸那双狐狸眼,我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这跟灭门之仇有何关系?”辛语看樟雨不似在说假。   “一开始我也以为小尼只是顶了我妹妹的身份,想罢了。可不久之后,恭王侧妃怀得好好的孩子,莫名小产。我一梳头丫鬟,还不是侧妃的贴身婢女,竟被王妃着人往死里打。打得断了气,扔去了城外乱葬岗。   也是我命大,没死。靠着从死人堆里扒下的东西,勉强养好身子。我想回闳卫府,又没盘缠,就在津州寻了一家教坊做教习。   没几年,我就听说了黄艳儿被扶正的事。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可老天就是爱捉弄人。在我攒足身家,打算回乡时,在津州…又遇上黄艳儿了。她没有像第一回 见那般躲避我,而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也不讨人嫌,默默走开。但才出津州,就遇上截杀…也许是我命硬,竟又逃过了。只那些人一直追着,我想不通,是谁要杀我。一路逃到陕东,我设计杀了两个,逮了个活口。逼问之下才知,他们是拿银子办事。   除了黄艳儿,我想不出旁的谁了。后来在齐州府遇着一老乡,他是当年从闳卫府那逃出未归的流民。其与我说,闳卫府宏文县最先染上瘟疫的就是我家。   我家艳儿在染上瘟疫前去过红叶山。红叶山上三易庵里的姑子,多少都会点药理。再加几年前祁中垣的嫡长子祁澍,莫名染上天花,你说我该不该找黄艳儿报仇?”   辛语怒了:“你报仇关我和姑什么事?拖我们下水,你和黄艳儿没区别,都一样叫我恶心。”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府里,便将事禀了楚陌。   皇帝挺利索,中午就把大皇子的乳母全送来了。楚陌看过小尺子递上的档,又问了几句话,留了两个。小虎子嘴也是不挑,有口吃的就行。   两个乳母样子干净,又极会带孩子,听娃儿哼唧,就能辨出是尿了、拉了还是饿了。吉安松了口气,跟着学。   京里很平静,楚陌是匆匆回匆匆走。   他一走,不过半月,进奎文再拜访蒙府。潜在暗处的几个精通音律的暗卫,细细听着。一人记一段,将完整的乐谱书出,上呈首领。   《离恨》,一首安魂曲。景易嗤笑,他要安谁的魂?   三月初二寅时末,东午门外,大臣们聚集,没有楚陌的迟到,他们少有左右前后张望,不是目视前方,就是闭目养神。   站在鸿胪寺卿后的大理寺少卿祁中垣,抬手揉捏眼角,也是怪了,今日这右眼总是跳。揉捏几下,又夹了夹眼。手才放下,眼皮又跳。   自嘲笑之,他这是要倒霉吗?   前排六部尚书均在列,进奎文颔着首,面上无情绪,但心里却烦闷。自楚陌走后,京里看似平静,实则并不。他的死士没了十七个,赟叔说景氏暗卫营的前任教头王姣,带人下的手。   王姣,是景程隐的大丫鬟。他们在猎杀他的死士。   铛铛铛,一辆梨木马车拐进东阳路,慢慢地朝着东午门去。像是算好了时辰一般,将临卯时,马车抵东午门外百丈停下。一个苍发老妇,在一布巾老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向东午门。   “皇上,妇人津州费高氏要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之妻,四品恭人黄隐语,杀主害嫡”   闻声,祁中垣心一顿,忽地回头,立马迎上:“岳母、大哥…”百官回首望去,只见老妇不等祁中垣靠近,就跪下了。   “皇上,大理寺少卿包庇毒妇,苛待嫡子。前刑部尚书费還、现刑部尚书进奎文皆是佞臣,官官相护…可怜我女儿惨死,外孙有家不能归,却还得成全毒妇贤名。皇上…毒妇噬主,踩失母嫡子上位,这与佞臣篡位有何区别?老妇申冤无门,愿滚刀山走火海,求您做主。” 第94章 对峙   “岳母, 有话咱们回府说…”   “我们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布巾老翁奋力将祁中垣推开,便开始咚咚磕头:“皇上,小民同老母一般, 愿滚刀山蹚火海告御状。告四品恭人祁黄氏杀主害嫡,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包庇祸首, 苛待嫡长。告前刑部尚书费還不忠不孝不悌,告其妻费梁氏联合外人, 戕害嫡长。告现刑部尚书进奎文不忠,做官不为民,包庇恶劣, 助费還夫妻迫害平民。”   进奎文紧锁眉头, 不理周遭投来的目光, 看祁中垣杵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怒火中烧。早就让他们处理掉几个老货, 他们拖拖拉拉…拖成祸了。   费高氏哭泣:“都说皇上爱民,老妇不求皇上偏颇,只求公道。老妇只求一个公道…”   “东午门外, 何等威严, 岂是尔等胡闹的地方?”进奎文忍无可忍,祁中垣就是个废物。   终于有比他更倒霉的了,张仲立时出言:“进大人此言非也。百姓乃国之本, 我等为官皆是为君为民。民有冤屈,申冤无门, 不得已跑来告御状,我等都该反省。”   站在最末的谈宜田,撇嘴嗤笑:“早听闻祁大人妻子黄恭人贤良,也是下官狭隘, 原来还有这般贤良的。”   “我家玉寜走了不到半年,黄隐语就漏出狐狸尾巴了,跟祁中垣有了首尾。”   费高氏捶着心口,老泪纵横:“怪我…都怪我啊,那年要不是我怀身,费家的管家权也不会落到梁氏手里。黄隐语,就是梁氏买进府,送到玉寜身边伺候的…   各位大人,你们都是明眼人。为了玉寜留下的孩子,我们连嫁妆都没要回…现全在黄隐语手里握着…而我家澍儿,成亲前莫名染上天花。皇上,朗朗乾坤,还有没有公理了?”   “岳母,这些事我与您解释了不知多少遍,您就是不信我。玉寜在时,我与她鹣鲽情深。若隐语真的歹毒,我怎可能容她?”   这会祁中垣眼皮也不跳了,心里恨极。今日…不管是何结果,他的颜面都已无存。日后祁家在外,还得受人指指点点。   “解释,你解释清楚什么了?”费高氏看都不想看那张脸:“我家玉寜怀胎十月,稳稳当当。生产时胎位正,胎也不大。孩子都落地了,连产婆都说生得顺,怎就血崩了?鹣鲽情深,我们玉寜担不起祁大人这四字。”   就在这时,又来一辆雕花马车。同是停在百丈外,一老嬷嬷搀扶着一花白发红肿眼的老妇快步向东午门。   “老姐姐,我们都是苦命人,您还有个澍儿,我家雅儿却是一尸两命啊…”   到近前,老妇丢开老嬷嬷,扑上去手就往祁中垣脸上招呼。   “你这个瞎眼的畜生,还我雅儿命来。黄隐语那个贱货…比蛇蝎还毒。雅儿一尸两命,韩家一商户不敢与官斗,没上门索要嫁妆。黄隐语倒是好啊…自个没娘家,嘴上说着把我韩家当娘家,实则是拿韩家作钱行。我跟你拼了,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畜生…”   祁中垣虽是男子,但年逾四旬,又守斯文,哪是老妇的对手?屡屡后退,老妇蛮缠,脸上到底被刀了几爪。   无人傍边,皆站着瞧闹剧。   老妇哭道:“今天来了东午门,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不为我雅儿和那可怜的孩子讨回公道,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啊。”   张仲掏出方巾,擦拭眼睛。御史台的御史沉着面,已在想要如何弹劾。   轰轰轰…鼓声来,宫门开。   撕扯祁中垣的老妇一下跪地,哭嚎:“皇上,小民韩于氏,来告御状,求您为小民做主啊…大理寺少卿纵奴杀主,宠妾灭妻,为扶妾室不惜认下克妻之名…他怎么没把黄隐语那贱人克死…”   “岳母…”   祁中垣还想解释,却被两老妇喝回:“我们命薄,当不起。”   宫门开,百官依序走进。不过百息,东午门外只剩守卫和四老。因着丧女,这些年费高氏与韩于氏多有往来,两人虽出身悬殊,但脾性却投,成了老姐妹。   抱在一起,痛哭。不经历他人苦,怎知他人疼?走到这一步,她们也是豁出命去了。   “玉寜不得安息,我最近总是梦到她在啼哭。”费高氏浊泪滚滚,望着威严的宫门。   韩于氏恨死了,当年他们就不该去攀权:“老姐姐,我疼啊,我雅儿是被生生疼死的。到死她还想剖腹救子,你说那罪是人受的吗?祁中垣、黄隐语烂了心肝,我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东午门外虽少有平民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家、祁家人想掩,可又不敢在东午门外大动,只得看着。   这方声响瞒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碎花胡同谢府后罩房,樟雨听过两个采买的婆子话语,丢下拿着的盆,便快步往后门,急急向东午门去。   几乎是一路跑,也是她运气好,赶上了御前侍卫来传召费高氏一行。樟雨追上扑通跪下:“大人,奴也要告。黄隐语,她不是南延闳卫府宏文县山廉村黄兆柱小女黄艳丽。她灭了奴满门。”   挺好,御前侍卫来时就被小尺子公公关照过了,要和善待来告御状的百姓。皇上爱民,他们这些在御前当差的可不能污了圣名。   “别跪着了,跟着一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樟雨抹去眼泪,连忙爬起跟在四老之后。这宫里,她并不陌生,但通向太和大殿的宫道,曾经她只远远见过,从未想过一日能亲走上一回。   太和大殿,百官跪伏,殿上景易脸黑比锅底:“百姓喊冤都喊到东午门外了,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罪该万死。”张仲带头高呼:“还请皇上责罚。”   “庞大福。”   “奴才在。”   “去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府上传祁黄氏。”   “是,奴才这就去。”庞大福阴沉着眼,退出大殿。   景易气极:“京机卫统领。”   “臣在,”魏兹力立马起身,来到殿中央跪下。   “你带人即刻赴津州,圈了费家老宅,请前刑部尚书费還,及其妻费梁氏到京。”   圈?皇上盛怒,魏兹力不敢偷眼去瞄,不犹豫地领命:“是。”退出太和殿,一缕晨晖打在身,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东午门外告御状,丢的可不止百官的脸,还有朝廷和皇上的威严。   迈着八字步疾走百丈,一个错脚绊得他差点栽地上。他突然想到一事,一月前楚陌娘子生产,那鸡汤里…咝,手挠上头,这回闹不会又与楚陌有关吧?   若有关…那回京三日,他可真是一点都没闲着。大理寺少卿、前刑部尚书、现刑部尚书,之后还不知要扯出谁。   另,皇上就是再怒,也不能随意让京机卫圈围一大族老宅。   魏兹力脚下快走,心里在细细捋着。捋到最后,两腿倒腾得更迅速,费還有问题,他得抓紧点,别误了皇上和楚陌的大事。   太和殿沉寂片刻,景易大眼一缩:“你们叫朕的子民有冤无处申,不说对不起朕,你们对得起脑袋上戴着的乌纱吗?”   “臣等该死,请皇上责罚。”   三月的天,祁中垣汗如雨下,他没想到那几个老东西敢跑来东午门闹,心恨黄氏、费梁氏两人将费家大房、韩家逼得太狠。若有余地,几个老货怎可能不顾后辈,闹上东午门?   善之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阎王未到。景易心中期盼着,语调冷冽:“这回百姓告御状,朕管了。下回再有告御状的…朕着人查明之后,若属实,所有涉事官员,一个不留,杀无赦,三代不得入仕。”   百官大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金口玉律,这可不是说了不当真的。   “朕居深宫,看不到四海。”景易弯唇:“你们手眼通天,干下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想瞒朕是易如反掌。但朕得警告你们,人在做天在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经发现,你们怎么伤天害理,朕定十倍还之。”   “臣等不敢,吾皇万岁。”已有大臣在心里怒骂祁中垣、费還几人。这是把人逼到死路上了,不怪皇上大怒。   东午门外喊冤,大景建国以来,还是头一朝。这事要没个结果,皇上圣名扫地,何以为君?   “祁中垣,”景易敛目:“朕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老实交代,亦可以保持沉默。只择后者,待事了,你若有罪,罪当严惩。”   给一次机会!上回皇上也是这么对礼部给事中朱林说的,然后…朱林没珍惜机会,就被拖到午门外乱棍打死了。祁中垣吞咽着,里衣已全部湿透,迟疑两息,立马爬到殿中跪着。   “皇上,臣实不知啊。黄氏乃玉寜,即臣原配的陪嫁丫鬟。玉寜很信任她,几乎拿她当亲妹妹待。怀喜之后,有意让黄氏服侍臣,黄氏不愿,为此还长跪不起。   玉寜产子血崩离开了,黄氏伤心欲绝,死死守着臣与玉寜的孩子,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臣…臣没见过这般的,想着有她照顾孩子,臣也能放心,便亲口问了她愿不愿做妾。她…她想了两天,应了两回失妻,臣已心死,不愿再娶新妇…”   好深的心机,又能忍,不怪能得今日尊荣。祁中垣跪伏着,景易看不到他的面,但见湿透的背,心知其是怕了。   怕了好,就是有点晚了。一个大理寺少卿,连损两妻,再折嫡长,竟还不觉其中存异,简直可笑至极。   有此大理寺少卿,为君上者,还能望乾坤郎朗吗?   跪在角落的谈宜田,真想让祁中垣把屁股下的位置挪出,他来坐。一点不怪韩于氏破他相,他活该。多谢这位大理寺卿了,今晚他可以给娘子讲奴杀妻害嫡的故事了,编都不用编。   编不出这般离谱的事儿。   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张仲感怀,西北、南徽虽都打着仗,但主帅都亲君。皇上现是坐稳了龙椅,行事不含糊了。张家的事若摆在现在,下场可不会好。   也是他跪得利索,主动投了君。等下朝了,他还得再约束家里。   “启禀皇上,费高氏、韩于氏等人已带到。”御前侍卫立殿外上报。   景易目视前方:“宣。”   看过候在殿外的五人,小尺子不明怎又多出一个,吊嗓子唱到:“宣津州费高氏、费衡、韩于氏等进殿。”   几人不敢抬首,跨入大殿后,快步至中央:“小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是真没想到今日能见着天子,看来找上门的那位来头不小。   “都抬起头来。”景易放轻了声,面上温和。   五人抬首,但眼睛依旧下望,不敢去窥圣颜。   津州费家是大族,又出了个费還,这费高氏、费衡怎如此落魄,都比不得一商户?景易心有猜测:“既然敢到东午门外告御状,想来是身背莫大冤屈。朕惜你们年老,就免了滚刀山蹚火海,望你们珍惜,所言一字一句皆为真。”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易目光扫过跪伏着的大臣:“众卿都抬起头,听一听。”   “臣等有罪。”百官依言直起身。   “你们谁先说?”景易看向殿中五老。   樟雨挪腿上前稍稍:“皇上,奴婢先来。”   奴婢,贱籍。景易也不问她是谁:“说。”   “奴婢樟雨,出生在南延闳卫府宏文县山廉村,父母赐名黄艳霞。奴婢逾越抢先,就是想纠正一事。大理寺少卿祁中垣之妻黄隐语,原名黄艳丽,并非是奴婢妹妹。奴婢一家早被她害死了,她乃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的小尼…”   “啊?”   不止众大臣,就连皇帝都诧异。   那黄隐语到底是何方…隐语?景易蹙起眉,隐语…不就是哑?眼神一凛,红叶山三易庵?手指似无意一般,在龙案上点三下。一旁的小尺子见着,将抱着的拂尘从右怀挪到左怀。   祁中垣眩晕,今日他还能活着出宫吗?跪在兵部尚书吕俊峰后的进奎文,下敛着眼睫,强压下心头慌乱。   樟雨继续说着:“晋华县都被围了,只能进不能出。那时候人心惶惶,三易庵上施药汤,不少人都去领了。奴婢妹妹也去了,可回来的隔天,奴婢家里就遭了殃。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奴婢妹妹逃过。奴婢找了十年   在齐州府遇着汪大强。汪大强就住在奴婢家后头。奴婢家因为奴婢,家景在山廉村里是一等一的好。那时汪大强家是上有老母下有儿,逃难吃的也是银。他冒死去了奴婢家想淘金银,是亲眼所见,奴婢一家全死了。淘着金银,人都是他给埋的。   那个混在流民里,拿着黄艳丽户籍的女孩,就是她害得奴婢一家死绝。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天打五雷轰。”   樟雨说完,嘭嘭磕头,痛哭流涕:“皇上,奴婢一家的命就算是贱,那宏文县呢?您的宏文县百姓就差死绝了。三易庵在晋华县也施过汤药。”   骇人听闻,百官胆寒,不敢去看殿上。这可不是灭门仇了,而是…难道闳卫府的那场瘟疫是起于人祸?   景易是万万没想到,缓了瞬息,抬手示意小尺子:“带樟雨下去。”   “是。”小尺子面上和软,但眼神寒冽。若真如樟雨所言,那背后藏着的是谁?闳卫府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它流离失所?康宁皇帝年纪轻轻便走了,也是因那场瘟疫生的郁积。   称之灭绝人性不为过。   恭亲王脸上也冒汗了,樟雨过去就是在他府里伺候,刚还提到了王妃。这么一比较,谢家二姑娘犯的事都不是事。   “皇上…”   “朕现在不想听废话。”景易眼底阴沉无波:“来人,”两带刀侍卫出现在殿外,“去恭亲王府请恭亲王妃来。”   “是。”   恭亲王用力吞咽了下,心似有千斤重,直往下坠。如果…如果三十一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真是人祸,那谁沾上都是个死,即便他这个亲王也不例外。万茹…瞅了一眼殿上,他现休王妃都来不及。   景易不放过殿下大臣们的样态,分外留意进奎文。善之回敬的确实是刀刀见血,也令他不敢置信。但直觉告诉他,闳卫府那场瘟疫就像樟雨所言,是人为。黄隐语…是前朝哑女的人。   三易庵…他的密卫已经南下。最多一个月,他就知道那三易庵藏的什么脏了。   朝野静若寒蝉。   东午门外一出闹,先是京机卫统领亲领兵出城,再是御前太监、带刀侍卫满街走。稍有警觉的人都知出大事了。   汪香胡同小楚府,吉安才给小虎子喂完奶,方大娘就来说御前的公公绑了大理寺少卿家的谁。押出府,那女披头散发一脸血。   定是黄隐语了。吉安莞尔,也不枉辛语专门跑去碎花胡同传一通话。轻轻拍着小虎子的背,待他打了嗝便停下。樟雨…虽不是什好人,但也可怜。传个话,能不能赶上趟,全看她有没心。   “姑,”辛语端了雪梨燕窝进来:“樟雨总算对咱说了一回实话。”   “乳母那边的汤膳有送过去吗?”吉安冲着儿子挤眉弄眼。一个月,小虎子换了个色,皮子比那豆腐还白嫩。小脸也养肥了,小手小脚肉嘟嘟。每回看他换洗,她都恨不能冲上去啃两口。   小虎子盯着他娘,漂亮的瑞凤眼晶亮极了,张着小嘴,要笑不笑的样儿。   “送过去了。”辛语将托盘放到榻几上,凑上去看小虎子。越看越心喜,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小虎子还漂亮的娃儿。老太爷说,小虎子跟姑爷小时一模一样。   那姑爷算是长…长歪了吧?   “姑,我来带小虎子,您去把那盅燕窝用了。”   “好,”吉安小心地将怀里宝儿移交给辛语,又逗弄了两下才去端汤盅:“厨房水备好了吗?”今天她正式出月,要好好将自个洗洗。这一个月…真的,生孩子不怕,月子她是坐怕了。   头,半个月洗一回。那还是她半夜实熬不过去了,起来偷偷洗的。发才湿透,一群人冲进厨房。虽然最后头洗了,但也被她娘念了足五日。   要不是怕说不清,她都想跟他们好好讲一下细菌滋生和科学做月子的理论。   “备好了。”辛语抱着小虎子在屋里慢慢走着:“王奶走得真不是时候,今天京里这么多事,城门那排查肯定更紧。爷奶送她出城…估计得中午才能回来。”   咽下嘴里的燕窝,吉安能理解:“王二婶离家都快半年了,我这月子也做完了,她可不归心似箭。”人家有家有口,能不急吗?   辛语见小虎子两眼往她娘那望,不由发笑:“我看王奶自西厢出来那高兴样儿,老太爷肯定没少给。”   给了五百两银。吉安与儿子对望着,看他又是要笑不笑的小样儿,不禁掩嘴乐道:“也是奇了,睡着的时候,你咋会笑?怎么一醒了,就不太会笑了?”完了,娃可能随了她。   “那是梦笑。”辛语走近她姑,叫小虎子好瞧:“乳母说了,等再养些日子,咱小虎子就会笑了,笑得哈哈的。”一个月子,得亏两个乳母,不然她姑…没现在这白里透红的气色。   一盅吃完,胸口又发胀。虽然胀,有些不舒服,但来这感觉,吉安心里安。两个乳母已经喂养了大皇子一年余了,奶水肯定不比她。她还是主力军,除了夜里分摊两顿,她少起夜,旁的都是她喂。   漱好口,接了小虎子。吉安见他打哈切,便走向里间,将他放摇篮里。   摇篮上方挂了一副十分精致的风铃。风铃全是由小贝壳做的,大小不一的小船十三只。没有铃铛,摇篮轻晃,相近的贝壳相撞,声音清脆且小。   这风铃是杨小爷拿来的,还有一块墨玉籽料。今天不止她出月,也是小虎子满月,估计一会还有礼收。想想都不禁发笑,吉安给儿子围好摇篮,俯身在他额上碰了下。   “也不知你爹想没想你?”   摇篮里的小虎子,又打了个哈切。   “娘不闹你了,快睡。小船弯弯…”吉安轻轻晃起摇篮,唱着瞎编的摇篮曲,面上安详,看着儿子思念着远方的人。   三月,北漠冰寒还没退尽。北伐军冰临沙耶城下。楚陌没穿盔甲,身着黑锦衣,骑马立在阵中。经了几月养,受伤的八副将都已痊愈。   常威侠站在用粮食垒成的壁垒上,对城楼上人喊道:“大景不是有意侵入北漠。是北漠铁骑先联合东辽犯我大景。现东辽已降,尔等亦节节败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城不杀。”   不等音落,密密麻麻的利箭飞来。早已准备就绪的神箭营弓箭手们,同时放箭。他们不射向人,只射箭,将来袭的箭打落。楚陌拔剑,沉声道:“攻城。”   常威侠转身跳上自己的马,与其他十位副将齐声道:“得令,”领兵飞掠向城墙。   不过一刻,巨木撞击城门。轰轰的,城楼大震。站在城楼上一胡髯修剪得极干净的中年男子,身形不似周遭兵卒那般魁梧,着长衫颇有中原儒将风采。此刻他眉头紧锁,望着那居列阵中不出的北伐军主帅,紧抿着唇。   这任北伐军主帅,叫楚陌,不再姓杨了。可…却比杨家人奸诈得多,关键他太年轻了。比照杨文毅的岁数,他至少还能领军三十年。   楚陌盯着城楼上的完颜清河,皇帝说完颜清河的母亲,是前朝末帝的亲女,泰晟公主。泰晟公主十五岁和亲北漠,不满二十黎朝被推翻,三十八岁才生的完颜清河。   这位公主死了二十年了,其活着可没少找大景麻烦。   不能留他,完颜清河一把拿过亲卫捧着的弓。搭箭拉弓,瞄准…放手。只箭才离弦,就有兵卒急急赶来。   “王爷,城门快破了,您赶紧带亲卫撤。”   见射出的箭在离楚陌不远处被打偏,完颜清河恼极,却不再拿箭。就在他转身要走时,突闻城楼下北伐军齐声大喊,脚下一顿。就这瞬息,叫楚陌逮着机会,收剑拿弓,蹬脚踏凌空直上,搭箭射出,一气呵成。   “将军小心。”身旁亲卫才拉过完颜清河,箭就抵近。亲卫来不及躲闪,箭穿喉而过。血激射而出,打在完颜清河的脸上。完颜清河下意识地回首望去,又闻“将军小心”,可这回没人救得了他了。   一箭穿喉。完颜清河暴突的眼珠子里,是楚陌落回马上的画面。他…他终究是负了娘亲。身子下倒,他不能带她的灵柩回故土安葬了。   见城楼上一片混乱,楚陌将弓丢给兵卒,拔剑打马:“攻城…”音才落地,城门被撞破。北伐军长驱直入,齐声喊:“完颜清河已死,投降不杀。”   这方战况激烈,京城宫里太和殿争辩亦是一般。黄隐语抵死不认樟雨,更是将费高氏、韩于氏控诉全部反驳:“皇上,臣妾忠心为主。为了少主,甘为人妾。今日却遭此诬陷,已无颜面活在世上。”说着就奋起撞向殿侧石柱。   一直站在后的庞大福,拂尘一挥,将其打摔在地:“谁容你在太和殿放肆的?”   站在角落记录事要的谈宜田,实忍不了了,丢下笔,拱手向殿上:“皇上,请容下臣问祁黄氏两句话?”   景易敛目:“准。”   “祁黄氏,你说你忠心为主,我且问你,为的是哪个主?”谈宜田难得上火:“费玉寜吗?死了。祁澍?才摘得孝廉,就染天花,如今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你在这嚎丧说自己委屈。你委屈什么?四品恭人,吃着朝廷俸禄,一双龙凤胎,委屈你了?”   “天意如此,我能翻出天吗?”黄隐语趴在地上低泣。   谈宜田嗤笑:“你说韩家是甘心奉上大笔银钱,你从未开口索要。韩家为什么予你银钱?”   “他们给银子惧的是我夫君手中权,惧的是通州祁家。我收银,也是叫他们心…”   “你闭嘴,毒妇。”祁中垣面如死灰。   谈宜田都想撕人:“韩家雅儿是祁中垣三媒六聘敲锣打鼓娶回的,即便是死,她也是祁中垣的妻子。妻子为诞子嗣,一尸两命,祁中垣该对韩雅儿、韩家愧疚不已。你却理所当然地收韩家钱财,哪来的理谁给的理?祁中垣还是祁家?”   祁中垣急急否认:“没有,皇上,臣不知毒妇向韩家要银钱,臣不知…一点不知。”   景易笑着摇首:“不听黄氏一言,朕竟不知百姓畏惧通州祁家至此。通州祁家这般,那旁的人家…”   “臣等不敢,”身后族口众多的官员,要恨死祁家了。扶奴为嫡,也就通州祁家干得出来。   大殿里还回荡着“万岁”,殿外御前侍卫上禀:“皇上,恭亲王妃到了。” 第95章 回来   “宣。”   恭亲王妃万茹也是个奇人, 娘家南怀越州万氏,祖上同了谈宜田家,是大商贾。不过地位可比谈家要高多了, 前朝皇商,专营金银器。南怀是景氏的根, 万家在景氏打天下的时候,没少供钱粮。   正是因为此, 大景建国后,圣祖封了万家南平侯,三代而斩。万茹是前任南平侯的庶长女, 她比恭亲王还大四岁。而恭亲王一开始定下的王妃也非万茹, 而是前南平侯的嫡女万梦晨。   之所以后来嫁的是万茹, 是因万梦晨恋上了康宁三年的状元梁贡淮。说来也巧, 这梁贡淮就是费還之妻梁氏的兄长。   万茹记嫡, 是万梦晨跪她母亲三天,才求得的。康宁三年又正逢汕南、陕北、甘林等地大旱,北漠犯境等等。国库空虚, 康宁皇帝免了几地田赋, 只得委屈儿子。   万茹到底大了恭王几岁,也是有手段的,进王府不到一年就拢住了恭王, 次年便生下了恭王世子。成亲三十九年,夫唱妇随, 不知引得多少人羡。倒是当初选择下嫁梁贡淮的万梦晨,早早就死了。   不细捋一番,景易都没发现原来恭亲王妃与费還之妻费梁氏…还有那么深的牵连在。不要怪他多思,因着前朝几个公主, 大景凯景三年后便对女子极为苛刻。   万梦晨,一个深闺女子,又定了亲事,她是怎么见着梁贡淮,又爱慕上他的?   身着亲王妃大衫霞帔的万茹,头戴九翟冠,耳鬓不见白。面上细纹不多,肤白光滑,气色也不错。瞧着全不似六旬妇。低垂着眉眼,小碎步到殿中央,深蹲行礼。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六旬了,这管声音不见老,依旧悦耳。景易面上冷漠,注视着殿下人:“庞大福,康宁三年的状元梁贡淮还活着吗?”   盯着瘫在地上低泣的黄隐语,庞大福道:“回皇上的话,梁贡淮昌平九年染恶疾,大病伤了肺腑,于昌平十年告老。现还活着,居南怀越州,为妻万梦晨守墓。”   没错过恭亲王妃的眉动,景易幽幽道:“朕要见他。”人活着的时候,不知珍惜,死了表深情,有什么用?他对此从来都是不屑。   还行着礼的恭亲王妃,抿了抿唇,慢慢掀起眼皮,婉婉道:“皇上,臣妾妹夫身子不好,怕是经不起千里颠簸。您有什么事问臣妾便是了,没必要再去劳动他。”   “问你?”景易笑了:“你会老实回答吗?”   品着皇帝的语气,恭亲王妃心里平静,来时她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不去看恭王,淡而一笑:“您没问,怎么就晓臣妾不会老实回话?”瞧今儿这阵仗,怕是难收场了。也许…正如贡淮说的那般,该来的…迟迟早早都会来。   与其让他再往京城走一朝,还不如…她交代了。   改蹲为跪,摘下九翟冠。恭亲王妃三叩首:“皇上放心,今日无论您问何,臣妾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如此,他就对她客气些:“二十年前,恭王府侧妃落胎是怎么回事?”   一针到要害,恭亲王妃红了眼眶,沉凝着。跪在前排的恭亲王忍不住回首看向她,一众大臣都屏气等着。就连瘫在地上的黄隐语也压抑着抽噎,十指紧抠着金砖。   隔了足十息,恭亲王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颤着声回道:“是臣妾下的手。”   “万茹,”恭亲王眼泪都汪眶里了,他怕极了。   抠金砖过于用力,指甲断裂,痛得黄隐语不由轻呃一声。大概是预感到了不妙,唇都在颤,眼神不定,尽是慌张。   颔着首的进奎文,唇上根根胡须间见晶莹,里衣黏着身,令他双眉紧锁。祁中垣唇上干裂,口里干涸,但这些他都感知不到。两眼大睁着,沉浸在恐惧中,身子绷得跟拉紧的弦一般。   景易敛目:“二十年前,你膝下三子二女,王府里也不是没有庶出,为何独独容不下那一胎?”   缓了口气,恭亲王妃睁开眼睛:“既嫁入王府,享了富贵,臣妾有什么容不下的。对侧妃下手,亦只不过是受人要挟。”   要挟,谁敢要挟一亲王妃?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很明显他们没这胆,最后将目光全投向了黄隐语,不会是她吧?   进奎文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沾祁、黄、梁、万间的糟事。至于祁中垣…他对其可是从未说过什么直白的话。   也不用皇上问,恭亲王妃自己便开始娓娓道来:“臣妾嫡母,进门三年无出,不得不停了姨娘的药,南平侯府便有了庶长女。臣妾不是个命好的,一落地,嫡母便怀了喜,不久后就生下了嫡子。   嫡母对庶出不温不热,吃用上不短缺但旁的也别想。臣妾五岁那年,嫡母再次怀喜,这回生下的是个妹妹,取名万梦晨。妹妹自小爹疼娘宠什么都有。臣妾羡慕嫉妒她,但又很喜欢她。   妹妹不似旁家嫡女那般,她对府里的庶出很好,得了什么好东西,能分的都会分一分。妹妹十四岁时,被赐婚恭王。她与梁贡淮认识,是因梁贡淮之妹梁启绢。梁启绢是臣妾介绍给妹妹的。臣妾与梁启绢是在津州认知的”   梁启绢便是费還之妻。景易盯着已经落下泪的恭亲王妃,品不出她这泪是出自真情还是假意?   “皇上,您有一不知。”恭亲王妃悔死了,当年她就不该去津州:“梁启绢并非是梁贡淮的亲妹。他的亲妹妹在十一岁那年元宵灯会上,被个拍花子弄走了。梁贡淮的母亲大恸,一度下不得床。没几日梁启绢回来了,是被个瘦骨伶仃的女孩背回梁府的。   但回府不过三日,梁启绢便折了。梁贡淮的母亲接受不了,一病不起。那个瘦骨伶仃的女孩伺候在床边,陪着说说话。不久后,梁母好了,但却将那女孩当成了梁启绢。   为了主母,梁府认下了。从此那个女孩就成了梁启绢,津州梁府的千金。   臣妾认识她,是在南平侯府津州的庄子上。梁家的庄子就挨着,我们的纸鸢缠到了一块儿,臣妾以为是缘分,不想对方是蛇蝎。”   不知为何,虽然梁启绢与黄隐语经历全不相同,但景易就觉两人行为一般,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   “先是国丧,再是祖父祖母相继离去,臣妾的年岁拖大了。又心有不足,被几回撺掇可不就长了胆子,生了贪妄。”恭亲王妃哽咽,往事不堪回首,她这一生一步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梁贡淮爱慕的是臣妾,可臣妾却却说要富贵…”   恭亲王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娶回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梁启绢说康宁皇帝要万家的银子解燃眉之急,是我害了妹妹。”多少年了,她都不敢去回忆:“妹妹为了我记嫡…跪嫡母三天,那个时候我鬼迷心窍呜…   终我得了富贵,妹妹下嫁津州梁家。我以为这一切就到此为止。可康宁六年,嫡母生辰时,我、梁贡淮、梁启绢聚头了,因为梁启绢的亲事我们起了争执。争执起来,口无遮拦,又提前事…这正好被妹妹听到。   那个时候…妹妹大着肚子…”说到此,恭亲王妃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了,泣不成声:“她…她接受不了,妹妹是自杀的,她…她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什么也不留下…什么也不留给梁贡淮。   一把火,把所有的痕迹全烧了。她走了都不知…梁贡淮一颗心早就在她身上了。我后悔了…真的悔了,可是太迟了。梁贡淮痴了三年,之后外放,不再与我和梁启绢有丁点往来。   我也不敢…回南平侯府了。嫡母恨了我一辈子,到死都不允我回去伺候她、看她一眼。费還入仕,梁启绢几回找上我,我都没搭理。她渐渐没了耐心,便拿妹妹的事做要挟。   我…我有孩子,一次又一次应了她。二十年前,她要我帮她解决一个丫鬟,那丫鬟在侧妃那伺候。我说我…手伸不了那么长。她…说在来我院里的路上,遇着侧妃了,顺便帮我除了大患。   当天下午,侧妃的胎就不好了。我照着她的话做了,但也没全依。那个叫红缨的丫鬟,被我打昏了过去。我就立马让人丢她去京郊乱葬岗,并令他们在乱葬岗死尸身上塞点碎银”   还真是精彩。景易凝视着哭得面目胀红的恭亲王妃:“你就这么任她要挟?”   恭亲王妃摇首:“我派人杀她七次,她没死,我的人却全没了。”   听完所有,恭亲王抬手抹了把汗,还好…还好跟闳卫府的瘟疫没沾上边:“你怎么不与本王说?很明显,那梁氏背后有人。”一个普通妇人能躲过七次暗杀吗?   这事越往深里越邪乎,大臣不敢出言,全看皇帝行事。景易手指轻敲着龙案:“恭亲王妃,你看向右,瞅瞅是否认识?”   “不用看,臣妾认识。她是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填房黄氏。”恭亲王妃眼里无光:“黄氏没找过臣妾,臣妾也不喜她。因为看到她,会让臣妾不自觉地想起梁启绢,想起过去的自己。”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被打晕的丫鬟吗?”   恭亲王妃木木地点了点头:“记得,她右手拇指有疾,但手很巧,最擅梳头点妆,侧妃很喜欢她。下巴根处还长了一颗黑痣。”   景易让人把樟雨带出来,叫恭王妃认一认:“可是她?”   慢慢掀起眼皮,细细看过,恭王妃收回目光:“是她。”   之前大殿里的言话,樟雨在后都听见了。原来她没被打死是王妃有意放过。跪下磕了个头,站起随公公退下。   “谈宜田,将记录好的事要,拿给恭亲王妃过目。若无出入,就请恭亲王妃在上画个押。”   恭亲王妃不支瘫坐在地,含泪笑起:“皇上,臣妾有罪,请您严惩。”她没妹妹那般决绝,苟活到现在,叫她看着孩子全成了家…再无牵挂,该为年轻时造下的孽负责了。   谈宜田顿笔:“恭亲王妃,下臣有一事要问,那梁启绢可有向您要过银钱?”不要怪他多心,目光扫过已经爬起跪着的黄隐语,她…打扮也不富贵。身上裙衫的料子都没他娘子日常在府里穿的好。   “有,”恭亲王妃嗤笑,泪还在流:“一开口便是五万两银。我让她去向我死了的妹妹要。妹妹是南平侯府的嫡女,爹娘的掌上珠,有的是银子。自那回后,她就没向我要过了。”   连王妃都没放过,谈宜田怎觉有些人好像很缺银:“万梦晨的嫁妆呢?”   “全数被我嫡母要回了。”恭亲王妃手抚上了九翟冠上的翠枝。若当年她不望富贵,妹妹嫁予恭王,她随梁贡淮过日子,那今天…也许她们姐妹还能坐一块品茗说话。   三十余年了,嫡母逝,不容她哭丧。父亲走,亦不愿见她。她厚着脸皮回南平侯府,哭得比谁都伤心。可又有什么用?没人会原谅她,她也原谅不了自己。   南平侯府闭嘴三十多年,也算是给了她赎罪的机会。今日她穿着大妆来,亲手脱下了宝翠九翟冠,她不会再戴回去了。   谈宜田将记录送到恭亲王妃面前:“请您过目。”   接过细阅,当看到樟雨陈述的事迹后,恭亲王妃双目不由一紧,抬首看向殿上:“皇帝,梁启绢幼时也是长在庵堂,她的事都是妹妹亲口予我说的。妹妹怜她,要不是后来出事了,妹妹还要给她十里红妆。”   黄隐语被庞大福看着,不敢动弹半分,紧绷身子低着头。   又是庵堂,景易留意着进奎文,见其无异,心里也不恼。外放二十年,又清扫了署钏私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若现在就掉了底儿,他都要失望了。   “还有旁的吗?”   继续往下看,看完了,恭亲王妃摇首:“没有了。”咬破了指头,在纸上画了押。将记要归还谈宜田,端正身姿,再叩首。“皇上,梁贡淮知道的不会比臣妾更多了。臣妾这一生,愧对妹妹愧对南平侯府愧对梁贡淮。半月前,梁贡淮咳疾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您别去找他了。”   谈宜田才转身,就闻一阵抽气声,立马回首,只见恭亲王妃一支翠枝金钗插在喉下要害。血激涌而出,她慢慢松开五指,笑着倒地。血淌到地上,侵到宝翠九翟冠,红艳压不下九翟冠的华丽。   跪在后的费高氏、韩于氏忙向前去,想要摁住伤口,可看到那伤处,却又不敢动作。   “万茹,”恭亲王挪膝冲上去。   恭亲王妃看他最后一眼,慢慢闭目。大臣皆惊骇,就在这时黄隐语突然扑向恭亲王妃,伸手去拔翠枝金钗。指才触及翠枝,横来拂尘,兜脸一下子,将她打回在地。   “还不到你死的时候。”九翟冠上翠枝也是她这等罪人能碰的?庞大福一步上前,踩在黄隐语的手上。   恭亲王抱着没了气的王妃,痛哭流涕:“你都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为何还犯傻?你要我怎么办,怎么跟几个孩子说?万茹…”   朝上没有南平侯府的人。景易心里的气平了一些,恭亲王妃临了了,到底叫他高看了一回:“来人。”御前侍卫出现在殿外。“去南平侯府告一声,恭亲王妃走了。”   “是。”   张仲擦着老泪,都到这境地了,恭亲王妃死了比活着好。活着…就以她做下的事,宝翠九翟冠肯定是戴不了了,还要影响恭亲王世子。死了…一死百了。皇上还要念她个好,毕竟她自己动手,总好过让皇上为难。   殿外万里晴空,暖阳高照,一片金灿。殿内大臣心寒寒,今日的早朝还看不到头,太漫长了。   腻人的血腥令人作呕。恭亲王哭过后,横抱起王妃,踉跄地出了太和殿。有宫人想要进殿清洗,却被皇帝挥退。   “祁中垣。”   身子一抖,祁中垣颤着声道:“皇上,臣对黄隐语的过去真的一无所知。求皇上宽恕,臣识人不明。”   现在求宽恕?他这梦做得未免也太美了。一个亲王妃都死了,他们还有被宽恕的余地吗?景易轻眨眼:“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有没有仗权敛财?”   祁中垣吞咽后大力摇首:“臣没有臣没有,还望皇上明察。”   “是吗?可朕不太信呢?”   殿中死寂,这不信…能怎么办?很快他们就有答案了。景易笑之:“不信没关系,等朕抄过之后,”看着祁中垣眼珠子慢慢凸起,面上的笑更是温和,“就知道该不该信了。”   “皇上,臣没有啊。”祁中垣急爬向前,直到台阶处被两个大太监拦住才停下:“皇上,您要信臣,臣真的没有。”   信你?景易笑容一收,冷声道:“小尺子,你亲自去,祁中垣府邸,通州祁家,都给朕抄一遍。”   她的两个孩子…黄隐语一下爬起,冲殿上吼道:“皇帝,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肆意抄大臣的宅邸。百官都看着呢,你就不怕他们寒心吗?”   “臣等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场个个声音高亢,无一不在心里问候黄隐语、祁中垣,包括进奎文。   景易笑了:“尔等都不怕寒朕的心,朕又怎么会怕寒尔等的心。”冷眼看着黄隐语,“有这时间操心朕与百官,你还是先想想之后吧。庞大福,带她下去。”   “不…不要。”黄隐语急避开庞大福的手:“你没真凭实据不能拿我,我是先帝亲封的四品恭人…”   哪个诰命不是帝后亲封,先帝认得她哪个?庞大福可不怜惜她,手中拂尘一击,将其打晕。殿外走来两个乌纱红帽沿的公公,一人一边将昏厥的黄氏像拖死猪一样地拖走。   “刑部尚书进奎文。”景易看着殿中央那摊血。   终于轮到他了,进奎文站起,走到殿中跪下:“皇上,臣无罪,也不知为何费、韩两家状告祁中垣夫妻,会牵扯到臣。”   费高氏出言:“进大人,您城西的宅子是梁启绢…”   “曾经是,但后来梁氏将宅子卖予了臣,现在那宅子是臣的。”进奎文望着殿上,他的回答只对一人。   “老妇的话还没说完。”费高氏知道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城西浣丽街的宅子,也不是梁启绢的,”伸手抓起一旁韩老妹子的手,“它是罕州于家的。”   这一抓将韩于氏抓离了恭亲王妃的死,收敛了心绪,禀到:“皇上,西城浣丽街的宅子,是小民的嫁妆。那宅子虽在西城,但占地足三十亩,院里小桥流水,假山翔鹤应有尽有。只因着…”有些语凝,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   “小民听已逝的老父说过,那宅子是前朝哪个王爷豢养男宠的地儿,就觉晦气,便一直没去住。为去晦气,还找了大师看了一圈。将围墙推掉,往里挪了挪重新建。   当初小民家雅儿去了后,没几年黄隐语被扶正了,上了韩家门,一口一个娘地叫。小民不傻,知她意,便把这晦气的宅子给了她。”   进奎文蹙眉:“皇上,臣的宅子确实是从梁氏手里买的。”   “既然是买的,那用了多少银子?”少有言语的费衡抬眼看向那人挺直的背:“听闻进大人为官清廉,城西浣丽街那宅子就是十年前,少说也值三万两银。您…买得起吗?”   “三万两银?”进奎文惊愕:“皇上,臣…买宅子用了六千两银,是通过牙行。臣手里还有字据。费梁氏说了,那宅子不祥才贱卖。”   六千两!张仲第一个不信:“进大人,浣丽街可是西城六主街之一,宅子占地三十亩,而且假山楼阁样样都有,就是再不吉也不可能只值这么点银子。”韩于氏的宅子,给了黄隐语,又不知怎么落到梁启绢手里。梁启绢将它六千两银卖给进奎文。   不怪费、韩两家告御状,把他带上。他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景易打量起进奎文:“你岁数与梁启绢差不多,肯定不是梁启绢亲生的。”   双目一敛,进奎文落下眼睫:“皇上,臣中了进士之后,就谋了外放,少有在京城留,不知京里行情。西城非东城,臣以为六千两银很多了。六千两银,是臣多年俸禄,及老母、妻子的所有积蓄了。臣真的不知那宅子远不止六千两银。”   “进奎文,”景易站起身,走下大殿。殿下的庞大福立时靠近,护在右。   进奎文磕头:“臣在。”   “你还记得严启吗?”景易站定在他面前,垂目俯视:“朕提严启,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多大的官,才能多好,过去立下多少功劳。你吃着朝廷俸禄,就不能做对不起朝廷对不住百姓的事。做了…就不要与朕提功劳苦劳。功劳,朝廷都有论功行赏。苦劳,朝廷有发俸禄。故在朕这…没有功过相抵。”   “臣明白。”进奎文铿锵回道:“皇上,臣真的糊涂了。自买了宅子后,费還、费梁氏就从来没有找过臣。入住宅子前,臣老母和妻子还请了京郊法源寺的和尚来家里做了九天法事。您可以着人去查。”   “你放心吧,朕会着人去查。”景易移步向祁中垣:“黄隐语的宅子怎么落到梁启绢手里的?”   “臣不知,皇上,臣真的不知。”   祁中垣全身湿透,散着一股汗酸,手脚冰寒。此刻他除了咬死不认外,别无他法。只望黄氏能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将所有全扛了。如此,他可能还有活路。   同祁中垣一般害怕的,还有谢紫灵。谢家老嬷嬷赶去东午门告御状的事,已经传开了。宫里,可不是你想说一半留一半的地儿。   “母亲,怎么办?”   邹氏亦心惊,津州费家大房早已没落,费還都将他们踩到泥沼里去了,怎还不老实?告御状…皇上竟不顾规制,免了他们的刀山火海。这头一开,以后东午门怕是要热闹了。   “沉住气…”   “夫人,”门房的婆子顾不得规矩,跑进屋禀报:“恭亲王妃没了。”   “什么?”谢紫灵吓得耸肩缩脑,两眼勒大:“是是死在宫里的吗?”   “是。”   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谢紫灵朝后倒去。   邹氏死死攥着帕子,也不去顾女儿了。一个亲王妃,进了趟宫,说没就没了。那她家呢…会得什么下场?   “夫人,”又有门房来:“御前首领太监带侍卫抄祁府了,还有一队御前侍卫骑马出城了,走的是崇文门,应是往通州。”   通州?祁家老宅。邹氏头晕目眩,不该买那个樟雨的。稳住身子,屏退下人,跑向榻边,大力掐不中用的闺女。   “快起来,我们去雍王府找你姐姐。让她递帖子进宫,咱们必须去请罪。”   越掐越重,谢紫灵被疼醒:“母亲?”   “快点起来,我们要抓紧点,不能让皇帝来传召。”邹氏才转身,想到什又立马回头警告:“害谁的事不能认,你只认买下樟雨是怜悯她前主吉欣然。”   谢紫灵懂了:“我吩咐她的事,就她知我知。听说她旧主与吉安不合,只要我不承认,那她便是为旧主才要害吉安。”   “对。”邹氏平复着激荡的心绪:“我们去请罪,是为樟雨冲撞了皇上,至于旁的…我们都不知情。”   谢紫灵母女的马车才出府,一骑快马归京,马上正是一早赴津州的魏兹力,直奔东午门。进到太和殿,魏兹力报:“皇上,咱们晚了一步,前刑部尚书费還在家中被杀,费梁氏不知所踪。”   “什么?”景易沉目,谁的手脚这般快?   一滴汗流出发际,顺着颊往下。进奎文拱手向上:“请皇上择贤能暂代臣的职。在未洗清嫌疑前,臣禁足府中。”   倒是乖觉,景易道:“那就委屈进爱卿了。”转眼望向祁中垣,“你与黄隐语夫妻共枕这么多年,她回不去了,你也留下陪她吧。”   这话音一落,就有去抄祁府的侍卫赶回禀报:“皇上,黄隐语的一双儿女不见了。”   好样的。景易面上凝冻:“进爱卿也别在府里禁足了,朕怕你也凭空消失了,决定给你择一安全之所。”   又是一滴汗流出发际,进奎文面上平静:“臣全听皇上的。”   “甚好。”   三月初二的早朝,过了午时才散。前刑部尚书费還被杀,其妻梁启绢失踪。大理寺少卿祁中垣被关了大狱。黄隐语没下狱,由暗卫看管。皇上抄了祁府却没抄出东西。黄隐语的一双儿女同梁氏一般,失踪了。   至于刑部尚书进奎文,皇帝没为难他,只是将他拘在了宗人府大牢里,由京机卫管。   一连串的事变,闹得京里草木皆兵,东城不少人家未天黑就闭户。大理寺卿孟扈亲带人赴津州查费還之死。半月过去,却得出一结论,费還乃自杀。   景易也不意外。费還是前刑部尚书,梁启绢不用多做什,只需告诉他三十年前闳卫府瘟疫与她有关。费還能选择的,也就剩一死了。   反正他这辈子已经活够了,但景易不会就这么放过。   京城南街闹事,有大肚汉光着膀子,在耍着喷火。一个童儿头顶两小揪,打着锣喊道:“有钱的捧的钱场,没瞧够的捧个人场。”   伴着一口火喷出,欢呼起,丢铜钱的丢铜钱,吆喝的吆喝。闹市街头,一白脸一黑脸慢慢走着,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人群。   喷火大汉身高,瞥见两人,立时转过脸,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与童子对了眼神。两人连家伙什都不要,兜了铜钱就挤出人圈快走。   “没了吗?”   “这就没了?”有才给了铜钱的百姓语带不满:“才喷了两嘴,怎么就没了?”   黑白脸见状,立马跟上。不过一刻,圆肚大汉与童子就拐进了一小巷子,才回头看没人,正以为是逃过一劫,不想头一转过来就见一戴着斗笠的老妪拄着竹拐迎面来。   “往哪里走?”老妪抬首,露出那张刀疤脸。   圆肚大汉与童子不由后退:“王姣。”不会错的,景狗暗卫营的前教头就是个刀疤脸女子。脚退两步,身后传来响动,不用看,定是黑白脸。   半刻后,老妪领着黑白脸推着破木车自小巷走出,抬首望了眼天,淡而一笑。又低下头,将斗笠压了压。   状元爷的性子跟主子真不一样。主子像了圣祖,做什都多顾虑。状元爷就比较果断了,在晓得死士难训后,便主张猎杀。   杀了一个少一个。   两个月余,他们杀了六十一个。   不知北漠什么时候投降?楚家小后代满两月了,精灵白巧,和爹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主子…会重踏旧地,看状元爷家小虎子吗?   …   “驾…”   一匹快马在这天城门要落锁时,闪进了京中。准备关城门的城卫,呆愣在原地,回首望着。   这回私自回京…是送北漠的降书吗? 第96章 推测   天黑了, 楚陌没准备进宫,直接归家。闻讯赶来的魏兹力,在小楚府门口截住了他:“你你你停下。”   跳下马, 将马鞭递给迎出来的方管事。楚陌掏了怀里的金面册子丢向魏兹力,大跨步往府里。他不在, 这两个月零八天没人压着小虎子,那小东西铁定把安安闹得够够。   接住金面册子, 魏兹力赶不及看,忙追上楚陌,面上沉沉:“我有正事要与你说。”自上月初二早朝后, 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费還死了, 梁启绢没了。这两人的两子都游学在外, 不知去向。   还有祁中垣、黄隐语的那对龙凤胎, 京城被翻遍了, 都没找到。他也不知黄隐语落到庞公公手里,有无交代什么。宫里没有漏出一点风,他现在是焦头烂额。   就似没听见魏兹力的话, 楚陌三两步到二门, 一穿过便见抱着个小人往这来的媳妇,不由弯唇,疾步上去, 一把将母子两拥住。   缀在后的魏兹力见着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泛酸。还是做楚陌娘子好, 不用追着献殷勤,人自个往近凑。再瞧他,楚陌都不想搭理。趁空,将拿着的金面册子翻开一览。   北漠降书!   半年内, 将派使臣送和亲公主赴大景。   和亲公主?这玩意谁喜欢?还不如送几车金银来。魏兹力又将降书细阅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合上,掏怀里的方巾出来,将降书好好包裹,轻轻放入襟口。   被双铁臂抱着,吉安手稳稳托着儿子的头颈,看过男人,垂目望男娃,见男娃小嘴已经下瘪,笑着道:“抱抱就差不多了,小虎子变脸了。”   这话才落地,被夹在中间的小虎子小嘴一张:“哇哇…”   寻着机了,魏兹力一下冲到楚陌身后,伸手去拉:“赶紧松开,娃儿都哭了。你往京里赶,该是几天没冲洗了,可别把这娘俩给熏着。”说完还凑了凑鼻子,除了一股奶香,没其他的了。   胡说什么?虽往回赶的几天,每日里仅歇息一个时辰,但现在天不寒,他都有冲洗。楚陌不高兴地低头看儿子,才两个多月,能把小脸都哭红了,这脾气真不小。肯定是太爷、岳父岳母给纵的。   “怎么了…我们小虎子怎么了?”正在西厢里给小虎子做小木马的楚镇中和吉忠明,冲了出来。两位手里还拿着刨子。   见着曾孙丝毫无损地回来,楚镇中也不稀罕了:“你怎把小虎子弄哭了?”   “不弄他,他都会嚎。”楚陌瞪着臭小子。   吉忠明朝着魏兹力拱了一礼,回过头便道:“小虎子不好哭。”   那就是怪他喽?楚陌嘴慢慢鼓起。   不被挤着的小虎子慢慢歇了哭,只泪洗过的眼将将与他爹对上,一下又收不住了,哇哇大哭,声音极洪亮。   “哈哈…”吉安止不住发笑,倾身用头顶了顶在闹脾气的大将军:“好啦好啦,你快去洗洗。娘在后厨准备汤膳,一会你帮我喝掉一些。”晚饭,日落时他们就吃过了。不过她的汤膳,丰盛又鲜美。   “我帮你搓背。”魏兹力没想旁的,他就是想与楚陌好好说说话,让楚陌帮着捋捋京中事。   吉安听了,还没什反应,楚陌脸却已经黑了。耳边是小虎子比号角还嘹亮的哭声,身后…转过身,看向皮子发油眼下青黑的魏兹力。   “门在那里,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扔你出去?”想看他洗澡,姓魏的是活腻了吗?   “别这样,楚陌,你有两多月没在京里了…”对着那张冷脸,魏兹力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不知道京里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瞧瞧我,”双手搓脸,“都被磨搓成什么样了。就现在…我夫人都嫌弃我。”   说这么多,楚陌只听进去最后一句,眼睫下落,手摸上脸,他在西北大半年也被吹黑了。   楚镇中狠瞪了曾孙两眼,回屋丢下刨子。换了身衣衫出来,从吉安手里接过小虎子。   “噢噢不哭不哭,玄爷爷带咱们小虎子去转花灯。”   身上有木屑,吉忠明也回东厢去换了一身。王二娘一走,他们要帮着带小虎子,便又搬回了内院。   孩子离开,清净半边天。楚陌目送一老一小往正屋去,问吉安:“迅爷爷呢?”   “和周明去京郊庄子看果树苗了。”吉安理了理衣衫,朝着魏兹力屈膝行礼:“失礼了,请您见谅。”   “别别别,是在下冒失。”魏兹力呵呵笑着,他是不请自来。   楚陌回头瞥了一眼魏兹力,抓起媳妇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吩咐候一旁的辛语:“让厨房备水。”西北的乱扫平了,他得好好打理下自个。现在家里…又瞟了一眼正屋,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能在媳妇怀里滚。   “是。”辛语两手里还抱着才收的小花包被。退后两步,转身疾往正屋。放下包被,又速速去厨房。   见魏大人眼巴巴地等着,吉安觉好笑,抽回手道:“备水也要一会,你先和魏大人去书房坐会。我去厨房看看,再给你做些喜欢吃的。”   太善解人意了。魏兹力拱手:“楚大人能娶到你,真是福气。”   “您谬赞了。”吉安笑着推了推还杵着不动的楚大老爷:“去吧。”这位现可是大爷了,家里少爷另有人了,就是咱无齿的小虎子。   楚陌就着媳妇的力,不甘不愿地挪动脚。魏兹力立马跟上。   快走两步,拉开点距离。楚陌冷声道:“时候不多,你挑重要的说。”   “行。”反正小楚府里如今全是楚陌的人,魏兹力也不疑:“恭亲王妃在太和殿自杀了。”   “她不死,你让皇上如何?”这结果,楚陌在听过樟雨藏着的事后,便已经料到了,撇嘴一嗤,死都是便宜了她。当初太爷查完恭亲王后,他就觉万梦晨痴。   若换作他,梁启绢、万茹、梁贡淮,不弄得此三人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决不罢休。   事后,他有问过那日把守太和殿的御前侍卫。魏兹力挠了挠头:“所以站在恭亲王妃身后的庞大福,没动作。”走到廊下,脚下一顿,“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京中事?”   楚陌面无表情道:“南边、西北都在打仗,京里也不太平。是你,你会放心将一家老老小小的命全交在别人手里?”   那要看什么人。魏兹力只当没听出楚状元话里的暗讽:“我可没少关照小楚府。”进了小书房,看屋里的摆设,突然理解了楚陌。慢慢走往那银灰大圆毯,真想把摇椅搬开,摊上滚两圈。   家里这般,换他,他也想整日窝家里。   楚陌躺到摇椅上:“没话要说了吗?”不等魏兹力回,便道,“前刑部尚书费還之妻梁启绢,与前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填房黄隐语,都是顶了她人名,夺了她人富贵。你这个京机卫统领就没派人暗访,看看京里、通州、津州、罕州的官员、富户,还有没有类似她们这般情况的?”   正蹲着摸毯子的魏兹力,手下一顿:“富户也要查?”   沉寂几息,楚陌耐住性子:“富户虽位卑,但有银子。”黄隐语、梁启绢都贪银子。皇上抄了祁家,又扒了费家二房,却没抄出金银。金银哪去了?   另,相对于朝廷官员后院,富户更好渗透。   细细一想,魏兹力不由睁大眼:“懂了。我懂你的意思了,咱们目光偏了,官员要查,但应重在富户。”像黄隐语、梁启绢这样能渗入到大吏后院的,不容易。但富户…就简单多了。   “是你,别带上我。”楚陌轻眨眼:“还有庵堂,也该清一清。”   说起庵堂,魏兹力头壳都抽疼,倾身往楚陌那凑了凑,压着声道:“闳卫府宏文县红叶山上的三易庵…里头姑子全死了,没一个活口。”皇上密卫扑了空,这事还是…儿子透给他的。   楚陌弯唇,小虎子三朝后,他离京一日便传信给了老和尚。红叶山上的三易庵被灭了…这意味着三易庵确实与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有关。   魏兹力盯着楚陌:“你笑什么?”皇上都快哭了。   “你没别的要说,就可以离开了。”楚陌在想万梦晨死得那般惨烈,为何南平侯府会闭嘴三十余年?难道当真是惧于恭亲王?可恭亲王是个闲王,一个宗人令罢了,手里并无权。   说贪恭亲王这门亲,也不是。自万梦晨死后,南平侯府跟恭亲王府就极少往来了。万茹、恭亲王五十寿辰,南平侯府都没去人。   最叫他不解的,还是万梦晨。万梦晨死时怀胎已八月,就算被欺骗,她还有疼宠她的至亲,何至于在母亲生辰之后自杀?   这里应该还有遗漏他已经去信给老和尚问南平侯府的事了。   魏兹力厚着脸皮,调身坐在毯上,感叹到:“经历的事越多,我越觉人不能作恶。就拿这回事来说,万茹几人算计了万梦晨,各得其所。如果不叫万梦晨知道,可能大家都好。但…”摇首叹息,“万梦晨就在那不经意间得知了真相。”   各得其所吗?楚陌撇过脸。   “梁启绢机关算尽,没算到万梦晨会自杀。就这一下子,剪去了南平侯府、梁贡淮两条助益,从此只能靠要挟恭王妃来满足私欲。”魏兹力嗤笑:“南平侯府…前朝皇商,金银铺子开遍中原。我死了的祖母总念,现在大景的金银首饰不精致,完全比不得前朝金满阁。”   眼睫一颤,楚陌转过脸:“九龙令上的九龙是圣祖画的?”   “不是,是第一任南平侯万金刻的模。”圣祖一武夫能画出那东西吗?魏兹力回得自然:“你师父没与你说?”   楚陌没答,敛目细想。九龙令上的九龙,每一条都不一样,从龙角、龙目、龙鳞到龙尾都极为分明细致。当初他拿到那令牌,之所以没融掉,也是因令牌上的九龙太具神韵,心有不舍。   “你手里这块出现,宫里那块,皇上都给融…”   “九龙令的模子还在?”   “当然不在了。九龙令封着模子呢。圣祖锤的那块被…被你师父带走了,但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也不少。后来高祖又锤了一块,那时万金还在世,模子是照着九龙图复刻的。我听我爹说,高祖锤的这块,不是为了赏谁,而是以防万一。”   魏兹力也不怕让楚陌晓得:“九龙令代表什么,你是知道的,它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用的。万一…万一哪天落到歹人手里,那歹人手里的那块即便是真的,它也是假的。”   “有九龙图?”楚陌蹙眉。   “当然有了,不然高祖那块怎么来?”魏兹力回完话,身子一顿,眼皮掀起回头看楚陌:“你的九龙令怎么了?”   “没怎么?”楚陌还有一问:“九龙图在南平侯府?”   魏兹力摇首:“这个我不知道。有说随高祖一道进皇陵了,有说被万金烧了。”   刚他想了一下,若梁启绢一开始就与万梦晨诚心相交。那万梦晨嫁予恭王,待他日她与费還成亲,一样可以从万梦晨那得到襄助,还不怕横生枝节。   可她为什么要不惜代价,撺掇万茹算计万梦晨?   万茹是她嫂子,与万梦晨是她嫂子,区别只在一点。南平侯府里,万茹是庶,万梦晨是嫡。若万茹是她嫂子,是不能带她触碰到南平侯府的芯子,但万梦晨可以。   南平侯府的芯子是金银…与金银器的图谱,这图里,很可能就包括九龙令的九龙图。   拿到九龙图,只要能寻到技艺达万金那般的能工巧匠,便可以复刻九龙令。有了九龙令,若是他,他会用来…楚陌唇角微扬,他好像无意中坏了谁的大计。   “你在坏笑什么?”阴森森的,瞧着他,魏兹力后颈都发凉。   楚陌幽幽道:“在笑你们真蠢,敌人真聪慧。”北伐军的兵符是老和尚亲交到杨奕手上的。   老和尚一消失几十年,皇室虽盯着,但也时常十天半月的找不着他人。十天半月啊…身子再强悍,播个种也就几个时辰。   想象一下,若有一日,有个岁数差不多的男子,拿着九龙令去北望山岭,大呼一声,“我爹让我来取北伐军。”杨家见着九龙令,会不会交兵符?   单单凭九龙令,没有老和尚亲自驾临,已经死了的杨奕不会,杨勥、杨廷严、杨廷义也不会,活着的杨文毅亦是一样。他们都是强将。   可若是换个无能的主帅呢?   前朝和亲北漠的泰晟公主,屡屡令北漠挥兵南下。再有虎视眈眈的东辽在侧,北伐军守北望山岭不到六十年,死了杨奕、杨勥、杨廷严、杨廷义,四个强将。这回杨文毅…逃过一劫。   不然连上杨文毅父子,便是六人。死这么多,乱战之中,当真没有针对?   揣测是不是真…待他休息好,去见过进奎文便知大概了。楚陌从摇椅上站起,不理大仰头望着他的魏兹力。   另,他坏了谁的大计…恭亲王妃又死了,黄隐语、梁启绢也暴露了。老和尚还灭了三易庵的灯火…估计还不止,闳卫府那一片的庵堂都要遭他排查。有问题的,肯定是一个也逃不过。   那背后的谁…会不会把气撒在他身呢?   汪香胡同,那些人肯定不敢来。但…他有一大批战利不日将要离开辽边,运来京城。不是乱世,战利、军饷一般是无人敢劫的,毕竟其后是几十万大军。楚陌眼底幽深,他可以逼一逼。   “魏大人,别在我这耗着了。梁启绢已经逃了,你还想让多少吸饱血的蚊虫逃走?”   蚊虫?魏兹力站起拍拍屁股:“你回来了,明天是不是该去上早朝了?”   “现在早朝还有什么事吗?”站在书案后,楚陌将之前想的再从头推演一遍:“去听小尺子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想想…今早确实是这般。魏兹力手叉上腰又放下:“行了,我不在这碍你眼了。等一切事了,你请我喝酒。若不愿,我请你也行。”不给楚陌拒绝的机会,逃似的离开,他得先把北漠降书送进宫。   他一走,楚镇中就抱着小虎子进来了,其后跟着吉忠明。绕过书案,将小虎子塞进曾孙怀里。   “你的崽子,你也要抱抱。”   楚陌还没忘记岳母教的,一手兜着腰臀一手托着头颈。两月余不见,小东西完全变了样儿,硬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小嫩肉。父子两对望着。   “不认识吗?我是你爹。”   “小虎子没过百天,你就是他祖宗,他也不认识。”楚镇中双手背在后,伸脖子看着小玄孙的样儿,两老眼都笑眯了。   吉忠明将小虎子上凑的裤腿往下拉了拉,他现在和老妻过的日子,就是含饴弄孙,清清静静。   盯着他爹看,小虎子抿着小嘴,不时嚅动下。   这小东西是安安给他生的,眉眼鼻全似了他。楚陌看着看着,目光柔和成水,凑近才想去亲小东西的额,嘴就被一只老爪子给捂住了。   “胡子拉碴的,你要干什么?”楚镇中一脸的不认同:“小虎子细皮嫩肉,经得住你这糙嘴吗?”   楚陌头后仰:“我的崽…”一波滚烫袭上他掌心,湿意随之而来。想将小东西放案上,身子却被太爷给摁住。   “你别动。”楚镇中一脸紧张,声音放得小小的:“让他拉完。娃儿不能吓,一吓他就不拉了。”这都是乳母给教的。“上回我抱着他,他拉臭,我都没动。”   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楚陌见小东西开始扭了,立时将他轻放到书案上,顺手扯了尿布,望着儿子:“爹要去洗澡,你要一道吗?”   楚镇中伸手抱过小玄孙:“谁跟你这糙汉子一道。忠明,咱们去拿小虎盆,给小虎子洗澡去。”   “好。”吉忠明拍了拍楚陌的肩:“你自己去洗吧。”   湿尿布也不带走。楚陌看着三人出了小书房,不由一嗤:“我让我媳妇给我搓背。”抬手摸脸,皮子跟过去一样细腻丝滑…只指还没离开脸,他又想起…左手刚被尿淋过。   吉安端着汤膳和两个大骨棒、一碟葱花蛋饼、一盅虾仁炖蛋进了屋,冲小书房叫到:“相公,快点出来洗洗手吃饭。”   捏着块湿尿布,委委屈屈地从书房走出。见着肤如凝脂的媳妇,楚陌将尿布提高:“你儿子给他爹驱过邪了。”   要这么绕吗?吉安看着那块画了图的尿布,乐不可支:“过来,我给你好好搓一搓手。”   辛语放下水,拿了小虎子的湿尿布便退出正屋了。   慢慢踱过去,楚陌一把搂住媳妇,到盆架那:“你快说,你还是最喜欢我。”太爷已经变节了,岳父岳母…最欢喜的是安安。“媳妇,我就只有你了。”   用力搓洗,吉安扭仰头在他下巴上轻咬一口:“我最疼你。小虎子都得靠后,谁叫你才是陪我过一生的主儿。”   “对,”楚陌高兴了,埋首在媳妇颈窝:“小虎子以后会娶媳妇。老话常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看三哥,就是活生生的样板子。”   笑得胸腔都在震,吉安今天欢喜极了,情不自禁又侧首亲吻他,眼里闪动着晶莹。近三百天,她的少年…平安回来了。   “我愿天下从此太平,再无战乱。”战场的每一个儿郎,不是他人子就是她人夫他人父,谁也死不得不敢死。可上了阵…刀剑无眼,生死有多少由得自己?   “会的。”楚陌眼里深幽,张嘴逮住妻子的唇,用力亲吻。   尽是熟悉的味道,吉安不再搓洗他的手,转过身抱住他:“楚陌…”热情回应,她这颗心现在才安定。   京里各家听说楚陌归京,城南至城北,城东到城西都热闹了起来。百姓大呼:“北漠降了,我们赢了。”张灯结彩,闹上街头。有行家,舞狮来庆祝。西城炮仗,轰轰响。   京郊燕离山上,背手迎风站在山头的老妇,一头及腰银丝只用红绸绑,身后站着一身素衣的妇人。看妇人面上皮肉、细纹、一头乌丝,年岁还真说不准。二人凝目远眺,观烟花。   “泰晟的清河…被楚陌一箭穿喉。”银丝老妇面有悲伤:“无主帅,北漠大军溃不成兵。楚陌乘胜追击,仅仅用了一个月便领北伐军打到了王庭。谁家也不杀,只全诛了…泰晟的后。”两滴清泪滚落,是景程隐吩咐的吗?   应该是吧。   “公主,您节哀。”素衣妇人嘴里泛苦,又有烟花高升,抬眼望去。尘世几十年浮沉,一朝尽所有。如今虽素袍加身,可心却不得平静。费還死了,虽没留一言,但她知道他后悔了。   唯一庆幸的是,事发时,远光和远阳出外游学了。从此,世再无梁启绢,只有寒冬梅。可永宁公主知道吗?她不喜欢寒冬梅这个名字。寒冬梅是以前在暮沉山伺候永宁公主的四宫女梅兰竹菊中梅的大名。   “寒冬梅”同“梁启绢”一般,都是别人的,而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名。费還有给她取过一个小字,云知,取自“云深不知处”。她很喜欢,可却…不想再用了,就留给“梁启绢”吧。到底…是她对不住他们爷三。   “梅儿,你的心乱了。”不知何时,银发老妇永宁公主眼里的湿润退了,转过身来,看向她养出的姑娘。   烟花流逝,寒冬梅收回目光,屈膝行礼:“公主,奴婢想求您赐名。”即便无人记得无人晓,她也想要个独属于她的名。   永宁公主凝眉细想片刻,说道:“梅余馨。”   “奴婢多谢公主。”妇人跪地磕头:“从此刻起,奴婢就叫梅余馨。”   “也是本宫懒散,忽略了你。”永宁公主伸出右手:“起来吧。我们进屋说话。”文儿被大景盛安皇帝关在宗人府大牢已经一月余了,王姣那个老贼婆,满京城转。短短时日,就折了她六十死士。   还有隐语…也不知能不能将嘴闭紧?   回到木屋,永宁公主来到七弦琴后落座盘起腿。要说这些事跟楚陌没有关系,她是不信的。二月初五离京,当晚王姣就杀了她六个死士。明显景帝的暗卫已经盯上那六死士很久了,但却一直没动手。   还有津州费家大房人,与韩于氏,怎么一下子就不怕前后两刑部尚书了?背后定是有人给撑腰了。她的三易庵也没了…桩桩件件全不得意。   “你亲去了陕东一趟,可有发现?”   梅余馨摇首:“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不愧是景程隐教出来的,杀了朝廷命官,却能逍遥,继续考科举。”永宁公主手抚上琴:“毁尸灭迹可不容易,但他就是做到了,还做得一点破绽都没。”查他的不止她,还有京城张家、津州骆家等等,“看来借刀杀人,是不能了。”   “也不是不能。”梅余馨莞尔一笑:“奴婢没找到骆斌云的尸身,但却发现詹云和…也在查此事。”   “噢?”永宁公主不由挑眉,又蓦然笑之:“对了,楚陌如此出息,难免惹人妒。”指拨琴弦,钪一声。“既然他在查,那就让他查吧。要是能查出点东西,本宫赏他一贤惠妻。”   闻此言,梅余馨不自禁地想到费還,上扬的嘴角慢慢落下。   就在永宁公主抚琴之时,魏兹力已带着京机卫往城西去。有些事不经打听,更何况是官家铁了心要查。户部走一趟,再着人去城中几大商行、牙行打听一番,就知城西大户里有四位娶了或纳了身份可疑的女子。   夜半敲开门,看过样貌,问了几句话,直接拿下。   天亮,魏兹力才回辅国公府,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觍着脸找上了楚陌,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夜里拿下的四个,全不简单,就她们手里每年不知去向的银子合计起来高达十万两。   等睡好一觉,他得进宫禀了皇上,顺便提个建议。以后皇上再缺银,不要为难百官了,去找城西富户。那一个个…富得流油。   马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用控,它知道回辅国公府的路。魏兹力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手指在舌上沾了下,开始数:“一二三…”   一身便服的景易,领着庞大福、小尺子出宫,是想往汪香胡同的,不料半道上远远见…一人骑马上当街在点着什么。这片住着的全是权贵,路道上原就人少,近日不太平,更是不见人,倒是方便了那位。转眼看向小尺子,这就是他说的京机卫统领忙碌一夜,十分辛劳?   小尺子真想扇自己两巴掌:“皇上,他昨夜确实抓到人了。”   “嗯,油水应也没少捞。”景易见魏兹力的马进冠河街,也不拐道了,直往前跑,右拐走冠河街,追上魏兹力的马。   魏兹力才收好银票,捡起缰绳,笑哈哈自语:“等见过皇上,老子还去。”正要打马就闻三字“魏爱卿”。声音是那么的熟悉,魏兹力被吓得差点从马上翻下来。稳住身落地,跪下拱手向上。   “皇上万岁。”   下瞥了他一眼,景易目视前方,手伸向前:“拿来。” 第97章 算计   魏兹力不敢迟疑, 赶紧将怀里的那沓银票掏出来奉上。   “皇上,这是昨晚臣去城西敲门的时候,那些富户孝敬的。臣想朝廷为抗来犯外敌, 国库早已空虚。富户安享太平,是该出点力, 便收了。原打算回府换身衣裳收拾齐整,就进宫呈于您, 不想…”您出来了。   没事您总出宫做什么,不知道宫外不平静吗?   是吗?景易学魏兹力之前那样点起银票。银票不经点,一会就点完了。   “魏卿有心了。”   嗯, 整整六千两银。这一夜真没白忙。   一夜白忙了。魏兹力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坦荡:“皇上, 您这是要去找楚大人?”   老天可真会捉弄人。楚陌给他指点了迷津, 一不小心叫他寻到了条发财的路子。他心痒, 忍不住在路上点回银票…结果, 被去寻楚陌的皇上给逮了个正着。   发财的路子…要上缴了。   “先不说楚陌。”景易将银票递给小尺子:“你刚说,等见完朕还要去?”   魏兹力想为自个狡辩两句,只嘴才张开, 就叫皇上抢了先。   “朕允了, 京城查完,还有通州、津州、罕州。只要是大户孝敬的,你都代朕收了。朕也不亏待你, 千两整的归朕,零的归你。”   也行, 总比一文没有的好。魏兹力已经在想对策了:“臣遵命。”从今儿起,他魏大人收孝敬的规矩变了,必须有零有整。   亲自将人扶起,景易作出一副欣慰样儿:“有魏卿这般时时惦着朝廷的臣子, 是朕之福。朝廷…暂时确实很难。但朕相信只要咱们君臣心和,一定能很快渡过这坎儿。”   “皇上说的对。”魏兹力神色严正。   怀里揣着银票的小尺子,看着这君臣有义的样儿,都快被感动了:“皇上,魏大人奔走了一夜,还是让他赶紧回去歇息吧。”他怀里瘪瘪,没藏别的物了。   景易点首:“回去吧。”   他还能再熬一熬,魏兹力很想随皇上一道去小楚府,但还是跪地拱礼:“臣恭送皇上。”   没再停留,景易转身往回,他要去楚府看小虎叔。两个月余没见,只听庞大福说小虎叔全似了善之。那个模样,他有点想象不出来,必须得去亲眼瞅瞅,再抱一抱。   直到皇上拐出冠河街,魏兹力才起身。昨天楚陌接连问了他几个关于九龙令的事,直觉不会只是出于好奇。九龙图…双手叉腰,深出口气,他有点庆幸自家几代都非握笔杆的料,干不了精细活儿,文雅也都靠装。   转身跃上马,腿夹马腹。魏兹力一手拉缰绳一手捂上襟口,在心里警告自己,身为京机卫统领一定要谨言慎行。像在街道上点银票这样的行为,日后一定不能再有。   “驾…”   也是巧了,皇帝才拐进汪香胡同,尚未到小楚府门口,就见一墩子似的男娃自永宁侯府后门出来,手里还握着柄长杆大刀。   “呦,那不是杨小爷吗?”   杨宁非是见过皇帝的,瞅见了自是不能避,肃起稚嫩的小脸,快步上前,驻足在一丈地。放下大刀,行大礼。   “小子杨宁非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起来吧。”景易打量着小墩儿:“一些日子没见,你长高了不少。”   对此,杨宁非一点都不觉有什:“皇上眼神明亮。”要知他上回见这位主儿,还是在去年初头。站起身,穿着鹿皮小靴的脚一挑,长杆大刀到手,将它背到身后。晶亮双目看向丈外的人,抿了抿小嘴。   “真是虎父无犬子。”景易很捧场:“刚那一下子干净利索,不错不错。”抬手招杨小爷过来。   杨宁非迟疑了两息,看向伴在皇上侧的小尺子公公,将长刀递向前:“请您先帮我保管一时。”他知道规矩。   瞄了一眼皇上,小尺子没犹豫,过去收了利器:“杨小爷是往楚府?”   轻嗯了一声,杨宁非走向皇帝:“楚小叔带北漠降书回京了,我携大刀前往,是想给小虎子舞一段,顺便请楚小叔指点一番。”   当真是舞给小虎子看的?景易手搭上杨小爷的肩,将其揽到身边。呦…他有点低估了杨小爷的身量,人都快顶到他心口了。   “想当大将军?”   “是。”杨宁非重重点了下头,他是爹的长子。娘现在还没说通爹生第二个,且就是生…若是个妹妹呢?他是打算好了,再读几年兵法把功夫夯实了,等个儿长到有爹那么高时便往西北从军。   待厉害了,再投身南徽。   “那朕等着。”   皇帝来过一回,楚府的门房认得,急去报了方管事。今儿楚镇中几人都早早起了,闻讯赶紧整理衣饰。才将自个捯饬好的吉安,一脸春色地走出正屋,又忙转身回内室。   里间床上,楚陌里衣松散,襟口隐约可见肌理,颈下落了点点红痕,身上盖着薄被。侧躺朝里,酣睡着,臂弯下窝着同样在熟睡的小虎子。   看着这一幕,吉安是想叫又舍不得,轻手轻脚到床边,俯下身抱住楚陌亲了亲,套在他耳上:“皇上驾临。”   浓密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下,楚陌睁开眼睛,其中不见丝毫惺忪。小心收回护着小虎子的臂膀,翻身朝外捧着媳妇的脸,噘嘴索吻。   “快点起来。”吉安在他唇上嘬了一口,拉下手,去给他拿衣裳。   一个哈切打到高点时,背后来一袭。楚陌愣住,返手去抓抵在他背上的那只小脚丫。一点点大,穿了小线袜,他握住就不想放手。   “媳妇,小虎子蹬我。”   “蹬伤了没有?”吉安拿了衣服过来,看床里的儿子。小脚丫子被擒了,睡得还喷香。   凤目都笑眯成线了,楚陌指腹在小虎子的脚心摩了摩:“醒了没有?”   “别闹他。”吉安将衣服放在薄被上,伸手去解救儿子的小脚丫:“没睡饱,醒了要闹腾,哄都难哄。”   楚陌还想赖一赖,不料屋外传来太爷响亮的问安声。伸了个懒腰,一拗坐起。理好里衣,拿了衣裳下床,三两下穿好。扯了挂在床头架上的发带,将发束于顶。   给小虎子掖好被子,吉安随楚陌出了里间。趁他洁牙时,手快地淘块方巾。   洗好手脸,擦拭干。听闻脚步声,楚陌回头看去。来人驻足在摆屏后:“善之,朕来看小虎子。”   “看小虎子,您可以午后来,现他正睡着。”楚陌没好气地说。皇上治国治傻了吗,小别胜新婚的理儿难道还要他来教?   景易脸皮厚:“无碍,咱们也久未见面了,正好借着空好好叙叙话。”抬起腿,朝里喊,“我进去了。”虽然不太可能撞着状元郎抓小娘子的画面,但还是…得知会一声,免得一会有人黑脸撵客。   帮楚陌整了整玉带,吉安退后一步,见那位进屋,屈膝深蹲:“皇上万岁。”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景易面上和煦,目光自他善良慧智但不软弱的楚小奶奶身上一掠而过,笑着与楚小爷对望着。这个楚小爷可是名副其实。北漠的降书,他已经看过了。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前黎朝屡送公主和亲胡虏,今他大景强兵神将杀进漠辽王城,向来凶悍的北漠…竟要送公主来大景和亲?   这口气出得畅快,景易飞快地深鞠一躬,完全不给屋里几人阻挠的机会:“善之,我要谢谢你,替大景的百姓,替…”大景那些看不到今日的人,也替他自己。   太不容易了!大景未建国,曾伯祖就与胡虏打过。直到今时今日,只有楚陌打得胡虏跪下投降。他昨夜高兴地一宿没睡,跑去太极殿将东辽、北漠的降书呈上,告慰祖宗。   然后…早朝前眯了一会,父皇入梦,直说他运道好,严令他不可拥功自满,一定要勤政。这会他耳里还回荡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楚陌看在皇帝还算识好的份上,决定暂时先放过他:“您来找正好,也不用臣再进宫了。”起步越过,往小书房。   没了遮挡,景易笑着又向楚小奶奶拱了拱手,不多言,转身赶紧跟上。吉安看向与太爷他们站在一块的杨小爷:“府外遇上的?”   “对。”杨宁非今天来小楚府,有三件重要的事。一、看小虎子。二、舞一段大刀给楚小叔瞅瞅。三…想到这第三件事,他不禁蹙起眉头。现在的南夏、西疆已经开始热了,一热蛇虫就有劲儿。他想请楚小叔帮着分析分析,看南边的乱何时能平?   他有点担心祖父和二叔。只…转头望向通往小书房的那扇门,今儿来得好像不是时候。皇上也有要紧事与楚小叔商议。不过没关系,永宁侯府就挨着,他可以明日再来。   里间传出啼哭,吉安才想动,就见太爷和爹娘已经先一步冲去了。杨小爷也跟在后:“小虎子,我来看你了。”   被抢了事的吉安,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吩咐辛语:“去准备茶水和糕点,一会送进小书房。”   “是。”   小书房里,景易躺在摇椅上,两眼上望。他就想不通了,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的尼姑都是谁杀的?余光又一次扫向背手面朝书案站着的楚陌,他想问问把暗卫甩了的那位主儿最近好不好?   “南平侯府有九龙图吗?”   九龙图?景易大眼一敛,躺不住了:“什么意思,你在外有见过另一块九龙令?”不可能,九龙图在高祖锤好宫里那块九龙令后,便已经被扔进了熔炉…但也不绝对,像万金那样技艺高超的巧工,只要有意,完全可以凭记忆复原九龙图。   可…他有那个胆吗?   楚陌曾经对他说过的一话,又在脑中响起,不要去赌人性。   听这语气,便知九龙令并不是完全不能再复刻。楚陌想第一任南平侯万金,虽是能工,但同时也是个商贾,精于算计,也许骨子里…还难脱市侩。另,大多能工对自己所出东西,若十分满意,都有几分流连。   九龙令上的九龙,活灵活现,就似真龙被封在令牌里一般,及其精巧。用特殊法子熔炼的黄金,没那么耀目,却甚显古朴威重。这样的一件小物,处处都是不凡工艺,万金…会做成即忘吗?   等不到话,景易离了摇椅,来到楚陌对面,观他面上神色:“你是怀疑南平侯府留了一份九龙图?”   看着皇上,楚陌直白道:“我不仅怀疑南平侯府留了一份九龙图,还怀疑…那份九龙图被盗了,亦或被临摹了。”   沉凝两息,景易复又问:“你见过另一块九龙令?”   “没有。”楚陌面上平淡,似与皇帝在说的是什稀疏寻常的事:“三十余年前,梁启绢给万茹细说当时形势,挑拨她抢万梦晨的亲事。这其中的风险不小,那她又为何行为,总要有个目的吧?”   是啊,若挑拨不成被揭露,那梁启绢的下场…一定很惨,毕竟她不是梁氏真正的千金。一个吃过大苦的女子,好不容易得来份福缘,更该珍惜。景易从头细细理。   楚陌不打搅皇帝,提笔在铺于案中的纸上,写下“进奎文”三字。进…奎文。奎,两髀之间,即胯。他不以为“奎”在进奎文名中是这个意思。   “奎”,还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奎宿与壁宿主文运。奎文,犹御书,即进呈于皇帝的书。   进奎文,进…进呈于皇帝的书。进…景?景…进程于皇帝的书。景程隐呈于景氏帝王的“文”?谁给他取的名?昌平皇帝录他,当真就没生别的想法?   景易也理明白了:“梁启绢与万茹、万梦晨没亲没故,那是万茹还是万梦晨嫁予恭王,只要诚心相交,于她又有何区别?”倒是万茹和万梦晨,虽都是南平侯府的姑娘,但根上却横着嫡庶。   “南平侯府有多少年无子弟入朝了?”楚陌移笔向下,书了“景”。   “三十…”景易锁眉:“万梦晨死后,当时的南平侯就以失女悲恸为由,长久告病,没几年便彻底退出朝堂。”其实在恭亲王妃于太和殿自戕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南平侯府朝上无人的事,只没在意。   今日善之提及,他才惊觉不对。   “还有一点,万梦晨死后,其母与梁家大闹了一场,将嫁妆全数要回。从此南平侯府与梁家割裂,亦不与恭亲王府往来。万梦晨何至于那样惨烈的死…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梁贡淮、万茹三人?   这里应是有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她在惩罚自己…”楚陌推测:“南平侯府会对万梦晨的惨死闭嘴,应不是出于畏惧恭亲王妃万茹,而是不得不闭上。”   当时的南平侯夫人,得一双儿女,可是非常不易。女儿惨死,若无不得已,她岂会轻易放过梁启绢和万茹?   通了,景易认同楚陌的推测:“私留九龙图…致九龙图外泄,这是大罪。南平侯府担不起。盗图的是谁?很显然,是梁启绢。万梦晨那般惨烈地结束自己和腹中子的命…不仅仅是因为被欺骗,还因愧疚。”   梁启绢是踩着万梦晨盗走了九龙图。南平侯府不敢将九龙图的事上告朝廷,故选择了退出朝堂。愚蠢!   “晓得九龙令的来处,又知它被老和尚带走了,再盗九龙图…”楚陌抬眼看向皇帝:“你以为背后主使是谁?”   微眯两眼,景易沉声回到:“哑女无疑。”   楚陌目光回到纸上:“着人暗里查一下南平侯府,若过去三十余年只是沉寂,没生别的歪心思。你可以给南平侯透个意思,让他…做好准备,戴罪立功。”   康宁三年,南平侯府可是一次拿出百万两黄金给康宁皇帝解燃眉之急。没有人知道侯府有无第二个、第三个百万两黄金,但却有人知南平侯府私藏九龙图。   “好主意。”景易知道楚陌在想什么。万家,是大景的南平侯府,亦是前黎朝的皇商,有数不尽的金银。黎朝末帝觊觎万家金银,故万家助景氏推翻黎朝。   如今万家将九龙图外泄,脑袋上悬了铡刀。若有谁找上门,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胁之以威…   “我会尽快让人查南平侯府。”景易低头看纸上的字,长眉拧得死紧:“知道宫里有一块九龙令,还复刻,看来不是像你这般拿来当敲门砖用的。”辽边离京几千里,他鞭长莫及,那里驻守着他曾伯祖亲自组建的北伐军。   楚陌轻眨眼:“不管南平侯府干不干净,你都要抓紧斩断幕后下棋人的财路。像‘梁启绢’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够了。另,派人下江南,找费远光、费远阳。文士多慕江南文风。至于黄隐语的一双儿女…就别费劲寻了,应是被人带走的。”   “好。”景易手落在纸上:“你什么时候去宗人府见进奎文?”   “之前想休息好就去,但现在…”楚陌勾唇:“我觉还是先问过老和尚再说,确定了不是再前往。”   还有一个月,小虎子就满百天了。他准备摆席,只京里相熟的不多,怕是两桌坐不满。凑一凑吧,怎么也要凑个双。   景易瞅他那样,不禁生了担心:“你师父年事已高,万一被气着…”   “都能把三易庵的香火给掐了,你觉他身子会有什不好?”还剩最后一件事,楚陌将书案上的纸团进手里:“你抽调一批暗卫、密卫北上,我有一些战利将要出辽边。”   “等等…”他用得是不是太顺手了?景易两长眉往下耷拉,唱起他最近爱唱的戏码:“当前暗卫都在外猎杀死士,朕私库也紧巴,这几年是不会在扩充暗卫营了…”   “那你把王姣给我,我自己练。”楚陌拉开书案的抽屉,将丢在里头的九龙令拿出扔桌上。   什么?景易面上凝重,两眼看过九龙令再瞧楚陌,见其不像是在说假。   “我坏了人的大计,你又在不断斩人家财路。”楚陌坐到太师椅上:“狗急了还会跳墙,你说我那些战利还能安全抵京吗?”   这个理他明白,刚只那么一说,他是想能不能抠点肉末进手:“你不会真的要练暗卫吧?”   楚陌后倚,双臂分放在椅把上,面目平静地回视皇帝:“老和尚八十九了,他若是哪天离开,我会让九龙令跟他一块走。”   对峙足百息,景易提笔在书案上划了下:“不能过这个数。”   瞟了一眼,楚陌没答:“今天没折子要批复吗?”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这事。”景易搁下笔,大力捶了下九龙令,要不是自家祖宗熔炼的,他都想破口大骂。没事多看几本折子多纳几个嫔妃,也比锤出个这东西强。   大吐一口郁气,他今日来就是要问三易庵的事,现既已清楚,确实是该回宫继续一些皇帝分内的事了。   “等北伐军班师回朝,我会论功行赏。你觉槐花胡同怎么样?”   槐花胡同就一座贤王府,楚陌弯唇:“甚好。”   甚好是吗?景易抹了下鼻子,双手叉着腰:“到目前为止,朕的密卫追踪的十七个死士,有九个是在槐花胡同消失的。”   不意外,楚陌将紧握的右拳顿在书案上一寸处,五指慢慢舒展,纸屑掉落:“皇上放心,老和尚说我血煞深重,命硬,不堕下流,就专克邪祟。”槐花胡同的贤王府,他看中很久了。   也不知是不是信口胡诌,反正景易是信了:“那好,贤王府就留给你来清。”   不然呢?正事说完了,现在他们说点私事。楚陌长了倒刺的指轻点着椅把:“你打算拿碎花胡同谢家如何?樟雨都去告御状了,为何邹氏母女还活蹦乱跳的?”   “那两母女奸得很。”景易最不喜痴心妄想,也不喜总痴心妄想的人:“不等朕着人去提,她们就急哄哄跑进宫请罪。说买樟雨,全是因怜悯吉欣然遭遇…”   听皇帝说着话,楚陌慢条斯理地扯着袖口的皱褶。   “没有证据,雍王妃又陪着不是,朕与皇后能拿她们如何?”景易气都不顺:“我可没有代你们斥责她们一句,她们开罪的是楚小奶奶,你要怎么处置自便。”好好的姑娘,惦着谁不行,非要想旁人夫,自轻自贱。   楚陌凤目一敛。没有证据吗?这个他擅长。   又叙了片刻,景易便被送出了楚府,饥肠辘辘。回头看了一眼小楚府,脚跟一转往永宁侯府去。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往永宁侯府吃饭,正好去看看老太君。等会见着老太君,他一定要败坏下楚陌。哪有人家临饭点了,将贵客送出府?小楚府就多他一副碗筷吗? 第98章 战利   当天皇帝前脚出永宁侯府, 后脚永宁侯世子杨凌南便离了京。魏兹力才睡醒,就接到杨凌南到京机卫南大营点兵的信,吓得他连饭都来不及吃, 抓了玉带就跑了。其夫人在后喊喊,人不见了。   几乎是在一夕间, 京机卫全部动了起来,南、北大营里安安静静, 鸟雀自在进出。   京城及周边几州府,陷入诡异的宁静,无风无波, 但每日都有人被抓, 有官员、官员内眷, 有富户、富户内眷, 还有…尼姑、僧人。人人自危, 但又极力保持着镇定、松弛。   “哎…听说了吗?”   忙过饭点,南市饺子摊的大娘掐着腰,与边上卖酱菜的小媳妇道:“现在不止京城、通州、津州这一片了, 南边也在抓。我二大爷家三小子陪媳妇回鹭州娘家, 鹭州大商富家的当家主母就被逮了,啧啧啧…”   小媳妇坐在小矮凳上:“何止南边,东西北边都一样。我舅家表兄的东家, 是覃州最大的地老财,生七个闺女, 没得儿子。留了最小的闺女坐家招女婿。那个上门女婿…被抓了。”   饺子摊右上,卖酒酿米的老婆子,掏出一把倭瓜子磕了起来:“你们说,”手指了指天, “到底在抓什么?”   饺子摊大娘,给自己舀了一碗饺子汤:“抓什么不知道,但却清楚肯定抓不到咱这些拼老命一天挣不上半两银的骨头柴。”   “倒也是。”小媳妇捶着发酸的腿:“快一个月了,抓的全是穿金戴银的主儿。咱这些发上插着木钗的,那些官差都不带瞧上一眼。”   “我觉肯定跟三月初头那几个出事的有干系。”老婆子吐了嘴里的瓜子壳,状都告到东午门了,听说皇上老爷生了大气。不是有句老话吗?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不管有没有,反正跟咱这些门户不沾边。”小媳妇两眼望向街头又看过街尾,心里头叹气,集上人是越发少了。目送一老和尚走过,一回头见老主顾来,立马爬站起扬笑:“老姐姐,今儿要买些什么,还是要酱瓜吗?”   “一斤酱瓜,半斤酱落苏。”   发用布巾绑缚的王姣,今日没戴斗笠,右颊上的刀疤做了遮掩,没那么吓人,丢了个银角子在摊上。老眼里泛泪,眼尾余光一直在几丈外那老僧身上。   五月初四了,再有几天便是状元爷家小虎子百天。主子终究还是重踏这伤心地了。   “好嘞。”   老僧慢慢悠悠地走着,面目平静,望着前,左手持念珠,步履轻巧,宽袖荡荡。小风袭来,带起他三寸眉须,没吹破他眼底平静。半刻至街尾,左拐向南直路。痴人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老僧轻叹一声。   若不是不孝徒要拿海东青炖汤,他才不会来京城。嗯…回都回了,那就顺带着瞧瞧不知从哪个洞钻出的“儿子”。   呵,儿子。他只有一个儿子,五岁时被杀了。   从南直路到西街口,入东直街。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拐进了汪香胡同。一入汪香胡同,老僧老脸就囧起,这里怎这么多双眼睛?不孝徒不是已经回京快一月了吗?   他在府里坐着,怎还要旁人帮着护媳妇?不顶用的东西。   站定在小楚府门前,老僧数起念珠,身后没动静。片刻后,无奈转身,看向五丈外杵着的那位施主。右颊上的那条刀疤,虽做了遮掩,却依旧醒目。   这是五十八年前,他去辽边,被北漠奸细刺杀。功夫没练到家的痴丫头,傻傻地冲上前护主时,留下的。那时痴丫头才十二岁。   她是前朝被冤惨死的名将王悍的小女。主子从死人堆里将她扒出时,她刚满六岁。王家…就她一个活着。主子把她作闺女养,她亦敬他如父。凯景三年重阳,是她此生遗憾。   那日…她若不病,婧圆太子妃和小皇孙就不会死在黎永宁手里。强忍住泪,起步上前,至一丈地跪下请罪。   这一天,她等了快五十六年了。   “往事已矣,你该放下了。”方圆目光落在痴丫头提着的两只小坛上。城南聋婆做的酱菜爽口还不咸,不知后人手艺能否及上。   王姣抬首:“主子,丫头一定会手刃黎永宁。”不然她死都不敢把眼闭上,亦没脸去见婧圆太子妃和小皇孙。   “你把黎永宁手刃了,我杀谁?”方圆拿着念珠的左手向前,抬一指示意她起来:“别跪着了,把酱菜给我。”   才起身,将要奉上酱菜,右耳一颤,王姣扭头右看。见一身锦袍的状元爷抱着个红衣奶娃娃走出府门。原以为是来迎主子的,不想其站在门外…不动了。   快步到痴丫头跟前,勾走了酱菜。方圆也不用请,拽了不孝徒就往府里。他还要脸,徒弟不孝,自个晓得就行了。   王姣目光跟着走,主子一生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如今老了,她是真希望状元爷能将主子留下。   满三月的小虎子,又胖乎了一圈,两眼灵动了许多,见往回不由发声:“伊…”   楚陌瞥了一眼老和尚,垂首看儿子:“我们先回去,等日头不烈了,爹再带你出去走走。”   这小东西近日越来越不安分了,屋里待不住,见天地就想往外。前个下雨,岳父抱着在檐下站了半天。雨下大,他还笑。雨停了,他就冲天嗷嗷嗷。   说的什么话,他怎么听不太懂?方圆稀罕地注视着不孝徒:“你竟然也知道怎么做慈父?”那怎就学不会当个孝徒?   “嗷嗯…”小虎子望着回路,粉嫩嫩的小嘴一路往下瘪,小手紧紧抓着他爹的襟口。   “他要哭了…”方圆一下蹦开,有点紧张。   大惊小怪,楚陌将他换到左怀,手指老和尚:“小虎子看那边的老头,是你师公。冲他‘伊’一声,让他给见面礼。”   瘪下的小嘴又升起,小虎子盯着老和尚,抓着他爹襟口的小手肉指头抠啊抠。哈一声笑开,似害羞一般,躲进他爹怀里。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官精致端正,乃五月朝阳之相也。方圆右手摸了摸身,什么贵物也没摸着,望向又看来的小虎子:“等过两天的,师公现在一贫如洗。”贤王府禾祥院的华庭地下还埋了些好物,他…今晚去给挖出来。   那些东西…思及过往,方圆老眼里滑过痛色。闪到不孝徒近前,将念珠和酱菜塞他手里,小心抱过小虎子。   有些怨结,不死不休,不死…难解。   在府里见着方圆大师,楚镇中是意外又欣喜不已。   吉孟氏对方圆可是印象深刻。那年善林山上菩提树下,这位大师解的几签是全成真了。在听闻其乃自家女婿师父,有片刻愣神,之后笑着直言是缘分。   陌哥儿的师父…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太子?   吉忠明年轻时读《易经》是似懂非懂,近来再读,感触尤深,很想与大师论一番道,但念及身份,还是忍住了。看小虎子去扯大师眉须,连忙站起。   “他近日愈发好动,还是…我来抱吧。”   “不碍的,”坐在上位的方圆,捏捏小虎子的腿脚腰骨,面露满意。父子一般样,都适合练内家功夫。   吉安闻讯赶到西厢,看上座的太爷、方圆师父,还有伺候茶水的迅爷爷,不禁发笑,这是骗婚团伙聚头了。快步上前,屈膝行礼。   见此,方圆立马把小虎子送予立在旁的不孝徒,端正身姿受礼。   “吉安请师父安。”   “叫师父就对了,快起来。”方圆得意地瞟了一眼徒弟。夫妻一体,吉安认了,就是他认了。   楚陌提醒他:“两份见面礼。”   “你急什么?”方圆没好气地说:“老僧百年之后,东西全你的。”   说的就好似他还藏着不少好物一样,楚陌轻轻顺着儿子黑又密的胎发:“那可不一定,谁晓得到时会不会冒出几个亲生的?”   这是在讽他。方圆闭眼,一把拽过自己的念珠,竖手于胸前:“阿弥陀佛。”他这么大岁数了,实不必跟个娃还不会叫爹的年轻人计较。   楚陌将指上吊着的酱菜交于辛语:“晚上大师就吃这个。”   “不。”方圆面不改色道:“老僧好吃城南西乡街上王炉子家的卤牛舌,还有坛香鸡。城北老大光家馍夹驴肉也不错。”既然回了京城了,那不能白走一趟。   听着这些荤食,吉家两老开始还稍有诧异,可转念一想,又觉没什。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都这把岁数了,活得就是个自己,清规戒律谁爱守谁守。   楚镇中笑道:“酱菜留着,明早上就粥吃。”   轻嗯了一声,方圆站起身,和不孝徒比了比,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给为师拿两身衣裳过来,为师不远千里地投奔你。之后吃穿住,就全赖你了。”   瞧相公的脸色,吉安忍着笑,直觉骗婚团伙要内讧了。   “我没有僧袍。”楚陌抱着小虎子往外,牵走媳妇。   撸了一把脑袋,方圆不介意道:“锦袍也行,一会为师把头上这半寸长的发剃掉。”如此…他还是个老和尚。   楚陌不理他,往后罩院,对空说了句:“进宫请皇上送两身僧袍来。”他的衣衫都是安安给做的,都是他的,谁也别想。   后罩院,小虎子还是头次来,两眼睁得大大的,小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呀。”   吉安指拨了拨儿子的肉脸颊:“我一会给师父也裁两身,算是咱们孝敬他老人家的。”正好最近也空。小虎子不认生,家里谁带都不闹。白天除了吃奶,旁的时候几乎落不到她手里。   虽不太高兴,但楚陌也没拦媳妇。   前院,楚镇中给方圆安排在了西厢南屋,领着人看过屋里后,便立马请教起了给小虎子取大名的事儿:“亲家说让陌哥儿来,可陌哥儿拖拖拉拉大半月了,还没个准。我识字又不多,这活儿也干不了。”   “让他爹费心思吧。”方圆怕自己给取了,不孝徒不用。他的“师尊”颜面仅剩针尖那么大点了,还不能再糟蹋。   想想小玄孙才三个月,楚镇中叹气:“行吧。若到周岁还没大名,您就给拿主意。”   镇中真是太拿他当回事了,方圆端起茶小抿一口。他要拿得了不孝徒的主意,肯定先让其对着他叫一百声师父。   就在几老喝茶闲聊时,魏兹力带人围了京郊燕离山。今日他难得穿了铠甲,才要上山,就见探子回来了。这么快,心知不妙。   “大人,燕离山上谷木庵塌了,庵外寒竹,全被断了头。”   来晚了一步。魏兹力快步向山上,即便这样,他还是要去亲眼瞧瞧。大动快一月了,杨凌南南下,他儿子魏东宇则带密卫北上。南寕伯往了东边,西边则是定国公世子顾立成。   不是这回,京里都不知原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定国公府,早与皇上勾搭到一块了。皇上此次派的全是亲信,被拿下的那些人,不识相的都就地处决。   一个月…足够他摸着边了。前朝余孽…是前朝余孽在作祟,才引得皇上如此不依不饶,行事狠辣又刨根绝底。他祖父提过,凯景三年的九九重阳之变,程隐太子并没能杀掉祸首。   五王都死了,祸首却逃之夭夭。不简单!   到了山顶,魏兹力错愕。谷木庵也就小楚府那般大小,不甚有名。一圈房屋围着一方寒竹,寒竹中心一间木屋。不知之前什样,反正这会是断壁残垣,青竹头到处是。   丈外碎木十七八块,切口齐整,走近细看。用脚踢一踢,将碎木拼凑,赫然就是块牌匾,其上落着“谷木庵”三字。   走到那方寒竹边上,魏兹力双手抱臂。听说正同大师喜寒竹,禅房四周必种寒竹。正同大师,即是程隐太子的师父,多年前就已圆寂。   木屋之主,是效仿正同大师,还是欲恶心谁?   宫里清乾殿,景易呆愣着,心里来来回回在品着庞大福刚上禀的话。皇上…无疑是指他。“程隐太子归京了,去了小楚府。”   小尺子见主子这般,慢慢地跪下了。   嗯,曾伯祖回京了,现在楚陌府上。景易眨了眨眼睛,站起身走下大殿:“你们随朕出趟宫。”到殿门口又转回来。“朕这身不行,得换一身便服。”穿着龙袍去见曾伯祖,他没底气。   “皇上,楚大人交代的僧服…”   “之前不就有准备吗?”景易往后殿:“带上,朕亲自送去。”费了这么大劲儿,他还没够着哑女,现真不想去见曾伯祖。但不见,又怕他老人家离开,那自己也许就…见不着活的了。   汪香胡同小楚府,小虎子睡着后,楚陌就去西厢请了方圆入小书房:“你远行都不带行李的?钵盂呢?”   往摇椅上一趟,方圆神色不佳:“老僧不是远行,是寻仇。寻仇当然要轻装上阵。”   站在圆毯边上的楚陌,上前两步,俯身从他僧衣夹缝中取出一比筷头还小两圈的木碎:“你今天来楚府之前去过哪?”   “别提了,老僧心中气还没消。”方圆双目一阴,不掩狠厉:“我就去迟了一步。”   “哪里?”楚陌将木碎弾进角落小纸篓里。   “燕离山谷木庵。”   谷木庵?楚陌没听说过:“你确定他们是才走?”   “木屋里的檀香还冒烟,至多离开半个时辰。”   眼睫一颤,楚陌转身出小书房。方圆不解,离摇椅跟上:“你去哪里?”   “我六岁时,楚田镇城南一妇人死于后街野猫坊,次日被发现后,引得不少人围观。此案告破,杀人者就在围观的那群人里。”楚陌与吉安说了一声,便往马房:“九岁,城郊一农户被灭门…”一连讲了几按例,意思明了。   方圆顿时走得飞快:“早知老僧就不该隐秘行踪…”都到马房门口了,身后没了声,一回头却见不孝徒转身往回,心都凉飕飕。“你就让我一人去寻仇吗?”   “不用去了,你提醒了我,对方不是一般人。”像他,他就没再刻意回过善林山。楚陌背手闲步,眼望着地。不过…若对方知道上门的是景程隐,而非京机卫,那八成是要再回故地转一转。   “你确定她不会回头?”方圆没等到话,心头怒火蹭蹭地上窜。人家收徒,是给自己寻了个孝子乖孙。他呢?寻了个祖宗。丧气地又随他回到小书房,侧躺在摇椅上,屁股朝不孝徒。   来到书案后,楚陌垂目看铺在书案上的那幅用石墨画的图:“下回,你不要掩蔽行踪,然后我陪你守株待兔。”   算他还有点良心。方圆翻身,面朝里:“今晚你带把锹,跟为师去趟槐花胡同。”   楚陌拿了图,送到老和尚眼前:“看看熟不熟悉?”这张图是他根据殷晌收集回的消息画的。大景建国满打满算也就六十年,京中依稀可见前黎朝的影。皇上说死士消失在槐花胡同。   槐花胡同就一座贤王府,贤王府还有侍卫把守。人怎可能会凭空消失?殷晌在喜来牙行打听到一事,现在的贤王府并不全是新建,它是以前朝人工堆成的寿山岭为中心,向外扩建成的。   皇帝那已确定京城活动的不明死士,与熙和十二年刺杀高祖的那些,是来自同一个营场,即主子是前朝余孽。   凭空消失…不可能。那就只剩两个解释,一,把守贤王府的侍卫不中用,亦或不忠心。这一点可以排除,因为把守贤王府的侍卫并不固定,都是轮流来,而且其中混有皇帝密卫。   二、槐花胡同有暗道。只有这个可能了。既要查前朝暗道,那首要做的就是摸清京城六十年前的分布。   他着殷晌向京里及附近各牙行、商行打听消息,用了半个月绘出了这张图。   方圆看过后,心里嘀咕,不怪臭小子不愿叫他师父。其要是早生几十年,谁叫谁师父,真不一定。   “合了为师的记忆。”目光定在城西浣丽街,进奎文就是住在这地。   抽走图,楚陌回到案后,从抽屉里拿出朱砂,开始圈地。才全好一地,方管事领着周明来。   “爷,雍王两刻前出府了。”   闻言,楚陌抬起头:“是吗?”他倒是憋的住,“雍王府有送信去碎花胡同谢家吗?”   “有。”   细想片刻,楚陌弯唇:“那就别仔细盯着了。待差不多时候,帮一把雍王。”   “是。”   周明一走,方圆就盯上徒弟了:“你又干了什么?”   “我…”楚陌低下头继续圈宅子:“什么也没干。”雍王府府卫不少,总会有那么一二个喜欢往南北街跑。他只是让殷晌着人寻机透点消息给他们。譬如小楚府寻“客”启事上的老怪,曾被谢府的马车撞过。   譬如,马车里的贵主还跟老怪交谈。譬如,老怪能掐会算,给谢家二姑娘断过命,谢家二姑娘之后行为很可能是受老怪指示。再譬如,小楚府之所以要寻老怪,是因其像了前朝和亲北漠的公主泰晟。   谢宁海告老,于雍王已经无用。皇帝现也不含蓄了,下手干净利落。雍王也许对雍王妃有些情意,但牵扯到前朝余孽,他不会赌。收了谢紫灵,让她们姐妹自相残杀,一道死,是最好不过了。   既能移除隐患,还可换个“有用”的王妃。   楚陌又圈出一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雍王妃救夫救己时,敢上书揭肃宁寮山铁矿逼迫邹氏,就是清楚邹氏与谢紫灵的品性。仗着王妃的身份,为二人在皇帝皇后那求情…这是丝毫没将安安和小虎子的命当命。   如此,她也不冤。   方圆看不懂他,但还是要多句嘴:“雍王再下流,你也不能随便动。他要是怎么你了,你实忍不了,借把刀…要牢记,你现在是人夫人父,得爱干净,非万不得已不要脏手。”   这些话还算中听,楚陌轻嗯了一声。   景易到汪香胡同,还有些怯步。也是有缘,再遇杨小爷。只这回杨小爷没拿长杆大刀,而是身背了个大包袱,他这是要做什?   “皇上万岁。”杨宁非想将大包袱放下,但包袱还没触地,又被甩回背上。不行,不能放地上。   “你被赶出府了?”背这么大包袱离家,景易眨了下眼:“带银子了没?在外行走,没银子不行。”   杨宁非摇了摇头:“小子不是离家,就往小楚府去一趟。曾祖母着小子给大师送些衣物和银两。大师与小子祖父提过一回,说他徒弟不是很孝顺。”   楚小叔的名声,全被景家人给败完了。老的说他不孝顺,小的说他抠抠索索。贵客驾临,只得两口茶水,连顿三菜一汤都舍不得。   到底是一个祖宗,景易突然间不怯步了:“走,咱们去见方圆大师。”一手搭在杨小爷背着的大包袱上,“你说善之怎么可以这般?大师对他倾囊相授,他怎就连两身僧袍都舍不得?”   听着皇上絮叨着楚小叔的不是。杨宁非决定一会送完东西,就回府知会厨房,晚膳准备精细些。   进府见一群人迎来,景易赶紧抬手打住:“诸位别多礼,朕是来见…”不在这的那两位祖宗。   吉安首先侧身让路,笑着道:“大师在小书房,皇上请便。”楚镇中几人也往边上站。   “好。”景易转头向杨小爷:“透个底,老太君给准备了多少银子?”他就带来六身僧袍,看杨小爷背着的大包袱,里头估计不止六身。   景程隐是他家祖宗,不是永宁侯府的。   杨宁非还真不知道,掂了掂包袱:“应该不少,小子曾祖母手面一向宽。”   你骗谁呢?老太君最会精打细算。景易伸手向小尺子和庞大福,他是一个铜子都没带。   “皇上…”小尺子脸红:“奴才们出来办差,从来都只带点碎银。”   “碎银就够了,方圆大师乃出家人,给多了他未必肯要。”表个心意就行了,景易说的是一本正经:“身为晚辈,朕不能影响方圆大师的向佛之心。”   小书房里在细听屋外的方圆,嘴角一抽,与楚陌道:“他可真孝顺。”如此也好,合了他的意。本来,他与景氏也无什干系了,回京里,只为三件事。一、进奎文。二、看看小虎子,吃百日宴。三、不孝徒在北漠王庭缴获的两只海东青雏鸟。   进奎文…像了妖僧应天。妖僧应天,原名黎应岷,黎朝末帝第六子,师从黎朝国师凡尘。这凡尘是他师父正同的师兄。应天与黎永宁…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们胆子倒大,竟敢跑来京城。   黎永宁的胆子何止大,简直胆大包天。其此刻正在槐花胡同贤王府寿山岭的中心石亭里。   断掌苍发老者跪地上禀:“公主,咱们多年经营折了九分,楚陌万不能再留,他的心思太深了。”   “本宫的错。”黎永宁身背着七弦琴,面上再生不出一丝笑:“六哥留言,谢紫灵三奇命。本宫决意…帮她。”   “怕是不成。”梅余馨从一斜道来:“公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谢紫灵和雍王遭人暗算,在东城羲和园成了好。”   遭人暗算?黎永宁闭目咬牙:“楚陌,这可是你逼本宫的。既如此,那本宫就不与你客气了。”蓦然睁开眼。“楚陌的那批战利到哪了?” 第99章 再辱   “到伊犁了。”梅余馨抬手算计了下:“不遇阴雨, 大概还有八日便可抵京。”抬眼望向隐露怒意的公主,扯唇婉笑,很是意味深长地说, “那批战利可不少,听探子来报, 车队排出老长呢。”   断掌老者看了一眼梅余馨,心头一动:“公主, 楚陌此人极贪极狂肆,自打仗到现在,所得战利分毫没给景狗送。战功累累的永宁侯府可是送了近半。”   “正常, 有景程隐在上顶着, 景帝能拿他如何?况且, 现下不安稳, 景帝也舍不得这把刀。”可景程隐年纪摆在那, 又能护他多久?黎永宁不知想到什,眉眼间的冷肃消散尽,莞尔道:“你们倒是提醒了本宫。”   自古以来, 没有一个皇帝是不多疑的。   一圈飞鸟自上空过, 梅余馨见公主展颜,轻舒一口气:“那批战利…”   “自是不能放过。”黎永宁捻着指上的薄茧,幽幽道:“咱们的财路都快被断绝了, 库中银钱也撑不了多久,总得想些法子丰盈库房。”   梅余馨煞有介事地点首:“楚大将军领三十万北伐军杀得漠辽几十年内都无还手之力。虽北伐军尚未班师回朝, 但楚大将军将权势滔天却已分明。谁能想到…有人敢劫他的战利?”   是这个理。黎永宁唇角飞扬:“赟哥,好好部署。咱们也学一学景帝擒赵子鹤那招,出其不意。正好楚大将军的嫡长要满百天了,本宫不看他…”低垂眉眼, 语调低沉,“看景程隐,也该送份厚礼。”   “是。”   断掌老者起身,退后两步,走往左侧斜山道。   待亭中只剩两人时,黎永宁抬首望飞鸟。三易庵没了,再看景帝这两月的作为及凶狠,想来是三十年前闳卫府的那事被揭了。三十年前…两滴清泪自眼尾流出,她也不想的。   那些也曾是她黎朝的子民。为大计为长远,她不得不狠下心…   “公主,少主已经被景狗关了两月了。”梅余馨有些担心:“咱们是不是该想想法子了?”还有远光和远阳…皇帝现在到处拿人,她是真怕累及孩子。   黎永宁叹气:“不急,让他在宗人府大牢里再待些日子吧。”待在里头,他心里应是好受的。毕竟宗人府大牢…是关皇亲国戚的地儿。“楚府最近还没动静吗?”   “不清楚,反正不见楚吉氏有出府。”梅余馨真真是服了那人:“楚陌归京,景狗也没撤去楚府附近的暗卫。再加围着的三家,汪香胡同想飞进只苍蝇都难。”   转眼扫过周遭,她都有些无力。公主总说最危险的地儿往往最安全,可也要进得去才行。   “好耐性啊!”   楚府小书房,景易跪地,无奈地看着盘坐在摇椅上闭目念经的那位。一个能在永宁侯跟前道徒弟不是的老头,怎么可能会六根清净?他决定再磕几个头…若曾伯祖还不理他,就别怪他使小性子了。   咚咚咚,又是三叩首。别听声音怪大,实则隔着毯子,也不是很疼。景易直起身:“这些年,您老人家去哪了?家里很惦记您…”   我去哪了,你曾祖、祖父、父皇、你会不知道?别跟他耍滑,若不是已经死了的几个还算勤政为民,他都不会管景氏死活。不管景氏死活,他就不会死皮赖脸地上赶着给臭小子当师父。   他晚景凄凉,全是拜景氏所赐。   “曾伯祖…”景易挪膝扑上去,紧紧抱住大师,两眼一夹,泪就下来了。   听着这哭嚎,背手站在门外的楚陌不禁蹙眉:“皇上,您声小一点,小虎子才睡觉不久,别吵着他。”   听到话,景易哭得更是悲伤:“曾伯祖,易儿难呀…”   方圆强忍住一脚踹开他的冲动,这就是景和乾生的种?还易儿,他倒挺会宠自个。   屋里哭声没减,楚陌也不守着了,留小尺子和庞大福在那大眼瞪小眼,走往正屋门。进去里间,见媳妇坐在床边,脚下步子大了两分。   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虎子,吉安面上暖暖如春风,听到动静,扭头望了一眼。待人走近,伸手搂住,靠在他怀。   “怎么办,小虎子越长大越像你?以后会爬会走会调皮了,我肯定舍不得打。到时你必须挺身而出,拿出严父的谱。”   “好。”楚陌手贴上媳妇的脸,月子里养出的丰腴消减了大半,指下细腻柔软,看小东西睡得沉,捧起怀中的脸细观。气色红润,和早上才醒时一般。   “小虎子胃口渐大,我想是不是给他再找个刚生养过的乳母?”   “我喂得好好的,干嘛要再找一个乳母?”吉安抬手捏去落在他肩上的一根小碎发。   指腹擦过她的下颚,楚陌心疼:“你最近瘦了不少。”   那不怪小虎子,吉安瞪了他一眼,回头继续对着她可爱的奶娃:“远的不说,你就想想前晚昨夜。”翻来覆去,享受的是他们,过不能由个吃奶的娃儿来背。   “那我怎么没瘦?”楚陌还是觉媳妇喂小虎子太累了。   吉安笑道:“你实在,我这是产后虚胖,瘦一点好。”   挨着坐下,从后抱住媳妇,楚陌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那等小虎子满半岁了,我们就给他断奶。”   这事吉安有想过,近来大人吃饭,小虎子都会盯着,有时还会流口水,闹腾几声。乳母说他是闻着味了。再过些日子,可以带着喂一些辅食。   记得前生安博士有提过,她是在五月时加的米粉,满了六个月,开的荤。对小虎子,她打算也照着这个来:“六个月不行,怎么也得喂到八个月。”荤素都能吃了,再断母乳。   楚陌凝眉:“我可以给他找几头母羊、母牛养着。不怕没地方,皇上已经说了,要把老和尚的贤王府给我。等我清干净了那里,咱们就可以搬过去。”   贤王府她知道,吉安不由吞咽了下:“整片槐花胡同。”小楚府在东城西边,槐花胡同在东城中东部,占地近百亩。听辛语说,里头的寿山岭就有前头永宁侯府大。   “对,”楚陌看媳妇惊着的样,唇角不自禁地上扬,贴上她的颊柔声道:“小楚府也不卖,你要是想了,我们可以来小住些日子。”   吉安连点头:“好。母羊、母牛,咱们先在京郊庄上养起来,但我还是坚持喂小虎子到满八月。”   没忽悠成,楚陌学起儿子,瘪下嘴。   “不用学。”吉安捏了捏他的唇:“太爷说了,小虎子脸变天的模样,同了你小时。娘说我小时很少哭,哭也都是咧开嘴。”   楚陌乐了,埋首在媳妇颈窝闷笑。   这头夫妻情深意浓,那头小书房里方圆一忍再忍,已经快忍无可忍了。一个皇帝哭哭囔囔,像什么样子?   “你起开。”   “我不。”景易开始仅是做做样子,没想回首这两年时日,竟叫他生了伤情,辛酸泪不绝:“曾伯祖,易儿从小就不是块做皇帝的料,没想父皇精明一生,到了了却犯起糊涂…立了我做储君。圣旨下来那天,我都觉天塌下来了…”   方圆感觉到湿意,深吸一口气,他想打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死小子一顿。   “易儿和善之一样,都懒散惯了,一想到以后起五更睡半夜的,心凉透了。”景易抽泣:“就这样,百官还老想踩我欺负我…现在又来了一群前朝余孽…什么悲惨都落到我头上了…曾伯祖,你算算我家小大如何…我想立太子了…”   他在胡嘞什么?景氏宗谱有规制,无特殊,东宫不得少于七岁。死小子家的小大,若他记得不错,还不满两岁。   足足哭了两刻,景易才歇。   不愧是与不孝徒臭味相投,方圆沉目瞪着垂首跪好的皇帝,这两人都是来讨债的。他前世到底造了多少孽?   “你想要老僧如何,直说便可,不用这般。”   景易抽了下,眼泪又渗出。   “再哭,我把你牙敲掉,一个不留。”方圆找出他的犍稚,抵在他嘴边:“麻利点说,天都见黑了,一会该用晚饭了。”   磕下头去,景易道:“易儿只有一求,求您去西郊皇陵,祭拜一回圣祖。”   双目一紧,方圆撇过脸,拿着犍稚的右手慢慢垂下,落到膝上。   景易吞咽了下,喉间堵得很:“易儿知您苦,只圣祖至死念着您,更是留有遗诏,不允人去打搅您。”缓了口气,接着道,“圣祖在景泰陵为您留了一副空棺。”   景泰陵,那是…他爹娘合葬的陵寝。方圆眼眶泛红,快五十六年了,也许起初他有恨过爹,但之后就不恨了。他只怨己身,为何在发现黎永宁心存歹念时,他不果断了结她?   即便爹和那几个屡加阻挠,但他手握二十万北伐军,何惧?顾大局…何为大局?说到底,还是在图大。   结果输了爱妻幼子,悔恨终生。   “前朝余孽再作祟,您且留在京中,看善之与易儿怎么将他们斩草除根。”一滴泪滴在毯上,景易眼神坚毅。   方圆道不明此刻心境,久久才叹一声,收起犍稚,伸手向前:“你起来吧。老僧曾在妻儿坟前立下誓言,不报血仇,终生不落僧袍。你求的,老僧允了。不要再有旁的,老僧与景氏的缘分早就尽了。”   曾伯祖是指景泰陵那副空棺?这他做不了主,那是圣祖遗诏,他只能遵从。   看出小儿为难,方圆不怪,竖手在胸前颔首闭目:“阿弥陀佛。”   “天色不早了,皇上该回宫了。”屋外传来一道冷声。   敢这样撵客的,也就只有楚陌。景易抽了下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曾伯祖。   方圆睁开眼,是时候该用晚膳了。松腿想下摇椅,但有人挨着摇椅跪,他实在没法插脚:“景易,你站起来。”   “曾伯祖,易儿想多陪您一会,为景氏子弟尽尽孝道。”景易爬站起。   别说得这般体面,死小子就是想留下用晚膳,这他可做不了主。下了摇椅,方圆低头看膝盖头那的一块湿,想着要不要换身袍子:“老僧现在也是寄人篱下,你想什别指望老僧,去跟你的爱臣商议。”   那是爱臣吗?景易瞟了一眼门口那影,小声嘀咕:“明明就是您给我找的祖宗。”是有多想不开?七十余岁了,寻个四岁童儿做弟子。   他还没聋,方圆掏了犍稚就给了景易一下:“你以为老僧想?”还不是为了天下太平,无辜生灵。“祖宗怎么了?能有个祖宗替你分担替你打服漠辽,又不图你屁股下的位置,你就好好供着。”   被犍稚敲那一下子虽疼,但景易心里软和,笑着道:“我正在供。待北伐军班师回朝,我还要给善之封爵,封号是早就定好的,”看着沉着脸的曾伯祖,“宣文。”   脚下一顿,方圆数起念珠:“遗诏上写的?”   “圣祖有言,若您有后嗣,承亲王爵,封号宣文,世袭罔替。”景易靠近,抬手搀扶:“曾伯祖,您以为善之担得起‘宣文’封号吗?”   方圆没答,只露了笑,由着景易搀扶,继续往门口走去。等来人,楚陌看向皇帝,意思明了。   一直守着的小尺子和庞大福,见着两位主,立时收敛心绪跪地。   抓紧曾伯祖臂膀,景易哀戚道:“我与曾伯祖才相聚不到一个时辰,你就不能留我伺候他老人家用顿膳吗?”   “皇上身份尊贵,臣太爷、岳母皆是小民,岳父虽有功名在身,但也位卑。留您用饭,三老均不能上桌,臣大不孝。”楚陌喜欢一家子团一块用饭时,听几老拉家常。皇上在这,就得尊食不语,那饭吃着还有味儿吗?   “那我曾伯祖还是…”   “阿弥陀佛,老僧是出家人。”方圆拨开抓着他臂膀的那两手,别霍霍他。   吉安抱睡醒的小虎子从屋里出来,看三人站在檐下僵持着,不由发笑:“今儿天也晚了,皇上若是不嫌,就留下用膳吧。”   还是他楚小奶奶慈善。景易忙到:“一家人不外道,我嘴也不刁,什么都吃。”不去看楚陌,手再扶上曾伯祖,欢而快地往堂室。   小虎子打着小哈切,逮见两人从旁过,咿呀一声展了笑颜。   楚陌冷眼看跪着的小尺子和庞大福,丝毫不掩不快意,只一转身,眼中冷色尽散,上前伸手向儿子。   “哈…”小虎子高兴得两眼都笑成缝了,小身子一歪,进了他爹怀。   膳摆上桌,人才坐下,方管事就领着一小太监进院。庞大福忙着验饭菜,小尺子躬身退出堂室,听了小太监回报,一脸懵,走回屋里,声音不大不小地禀:“皇上,雍王可能要纳新人了。”   闻之,景易不由挑眉:“谁?”奉了一双筷子给坐于上手的曾伯祖,顺手将其正前的那碗卤牛舌与自己面前的辣煸豆角调个位。   “雍王妃的妹妹,谢家二姑娘。”小尺子看出家人一筷子夹了三四块卤牛舌,立马收回目光,下望着脚尖。   “啊?”景易有些意外,眨了下眼,看向拿着筷子正盯着他的楚爱卿,立时会意,动筷夹菜,招呼道:“吃吃…大家都吃,不用拘着。”   楚镇中、吉家二老多少有些拘谨,但他们也听到了小尺子公公说的话。雍王要纳谢家二姑娘…雍王不是谢家大姑娘夫婿吗?   “皮给我吃。”楚陌挑了一块小鸡腿放到吉安碗里,抬眼看被辛语抱着的小虎子,见小东西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桌子,不禁露了笑。   趁着他楚爱卿心情美丽,景易有意问一嘴:“陌啊,雍王后院一正两侧俱全,再纳新人只能是庶妃。庶妃是上不了皇家玉牒的,你说雍王怎这么不懂事?如此行为,将雍王妃的脸面置于何地?”   “雍王妃未必不愿。”楚陌夹了媳妇碗里的鸡皮:“她们姐妹情深,深深庭院,有亲妹妹作伴,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趣乏味了。”   准了…景易冲在裹嘴的小虎叔啧了一声,这跟他家小大一般,也是只馋猫。他家小大自从断了奶,见着狗屎都想舔一嘴,好吃得无法形容。   见小虎叔快兜不住口水了,不由笑开,夹了一块红烧驴肉,塞嘴里大力嚼着。真香!不知今晚谢家和雍王府在吃什么?   吃?雍王妃谢紫妤在得知消息后,将喜极的落雪寒梅花樽都给砸烂了,一肚子的火漫到喉咙口,恨不能将谢紫灵洗洗炖了上桌。发泄一通后,赶往碎花胡同。进了暖熙院,见雍王、父亲、母亲都在,扯唇扬笑。   “王爷。”   “王妃。”坐在主位的雍王面色不甚好,撇过脸,露出被竖领遮住的一点红痕。   谢宁海与邹氏起身行礼:“王妃娘娘。”   也不用雍王叫,谢紫妤自站直了身,敛下眼睫:“父亲、母亲不必多礼,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妹妹呢,怎不在?”   “还提她做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邹氏这会头还痛得很:“你和王爷好好的,别管她死活,让她自生自灭。”   谢紫妤心里冷笑:“这怎么可以?”不想听母亲言话,直接问道,“她在梓桐苑?”见父亲愁眉叹气,她再向雍王屈膝,“王爷,您在这与父亲说说话,臣妾去梓桐苑看看妹妹。”   “是本王委屈了你。”雍王脸上冷意消了两分。   “有王爷这话,臣妾就不委屈。”谢紫妤眼眶泛红,哑着声道:“臣妾去了。”转身快步出了暖熙院,一气奔走到梓桐苑,冲进去不管不顾直往里间。   伺候的丫鬟不敢阻挠,纷纷跪地俯首。   “都给本妃滚出去。”   躺在床上的谢紫灵听着声不禁打了个激灵,忍着才破身的不适赶忙爬起。只将把两腿挪下床,就见姐姐入内疾步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发。   “啊…不要呀姐姐,妹妹和雍王爷是被人陷害的。”   谢紫妤发了狠地将谢紫灵拖下床,抡起巴掌就打,啪啪响。   “呜姐姐,我没想过要与你争啊痛…不要再打了啊…”   “争,你拿什么争?”谢紫妤恨死了,手疼得发麻,打得谢紫灵血都溢出嘴角了,她还是没想停下:“我的脸,谢家的名声全都被你这个贱人丢尽了。前个才与我说心悦楚陌,今儿你就爬上了我男人的床。你怎就这么下贱?”   一巴掌又一巴掌,一口牙都被扇得松动了。谢紫灵渐渐不再哭求,不再极力解释,泪眼看着面目阴鸷的谢紫妤,心一点一点地死了。从小到大,她就没被这般对待过。   察觉谢紫灵眼神变了,谢紫妤大斥:“你信不信我抠了你的眼珠子?”   “抠啊…”左脸青紫,满嘴血的谢紫灵,勒大眼倾身向前,状似疯癫地嘶吼道:“你抠一个试试。谢紫妤,你骂我是贱人,那你又是什么?”   谢紫妤被她冲得不禁收回紧揪发的左手,后退半步:“你还来劲儿了是吗?姐妹共侍一夫,日后你要我这个王妃怎么出去见人?”   提到这个,谢紫灵眼里就渗了泪出来:“我说了我是遭人陷害的。今日会出府去羲和园,全是因为约我煮茶赏牡丹的人是你。信上说了…”慌忙爬起去找信,“雍王自皇陵回来,就对你不冷不热,再无往昔情暖。你心中阴郁,想与人说说话”   满屋翻,信哪去了?   还真是,谢紫妤泪目,她救夫难道救错了,目光跟着还在翻找的谢紫灵,缓了口气:“那雍王呢?”   谢紫灵一顿,久久才回道:“雍王说是我要寻他说…说高僧的事,他才来的。来时,雍王爷坐下喝了一口茶,便直接问道,‘你见过本王曾伯祖?’”   曾伯祖?谢紫妤敛目,程隐太子。事关程隐太子,雍王不带她去羲和园见谢紫灵,倒也说得过去。   “我们两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谢紫灵跌坐在地,双手紧抱自己,眼泪汹涌:“姐姐,我对雍王爷真的无意,”直摇头,“你该知道我心里在想着谁。”抽了一声一愣,又急爬向前,抓住谢紫妤的裙摆,“一定是吉氏,一定是她害我…和雍王。”   “证据呢?”谢紫妤隐隐也觉是楚吉氏。   谢紫灵兀自说着:“姐姐之前为我和母亲在皇上、皇后那求情,她怀恨在心,所以报复我们…一定是她。姐姐,你是王妃,将她打杀了,我不入雍王府…我不入呜”   怕是由不得你我了。谢紫妤后悔极了:“证据呢?”哭着大喝道,“证据确凿,我们可以告到皇上那,让皇上做主。”   “证据证据,你是王妃啊,是皇家儿媳妇是君。”   “闭嘴。没有证据,肆意打杀北伐军主帅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我是王妃,也别想活。”谢紫妤抬手撑着额,大喘着气。更何况,楚陌还不是个普通的臣子。 第100章 去见   大勒双目的谢紫灵梗着脖颈, 愣了足五息,紧抓着谢紫妤裙摆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松开。眼里的光慢慢黯然没了神,身子软了下去, 木木地道:“所以我们拿她无法,只能生咽下这口恶气。”   不然呢?谢紫妤心里亦难平:“咱们谢家不如往昔了。我在王爷跟前…”   “这都怪你。”谢紫灵绝望了, 歪倒在地:“是你逼得父亲不得不…填了寮山矿坑。救夫?你救了他了,他可有感激?一个身后无强势的王妃, 于他有何用?”   今日那封信…若不是点到谢紫妤当前的不易,她才不会去羲和园赴约。也是自己贪心了,若不指望谢紫妤助她接近楚陌, 她也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哈哈…”太可笑了, 谢紫妤自己都成泥菩萨了, 能帮她什么呀?谢紫灵哭笑着, 翻身躺平在地上, 泪顺着眼尾淌进发里,腌得之前被谢紫妤大伤的发根生疼。   平复了怒气,谢紫妤心中仍堵得慌, 只雍王还在暖熙院等着, 她得收拾好情绪,将今日的破事处理妥当。看躺在地上哭哭笑笑的谢紫灵,掩不尽厌恶, 踢了踢她。   “快点起来梳洗,随我去见王爷。”   哭笑一下停了, 谢紫灵抬起手抚上颊,幽幽道:“姐姐觉…灵儿现在这模样,适合出去见人吗?”轻轻一摁也不疼,肿胀的肉就好像不是自己的。指甲断了的尾指, 慢慢翘起,空洞的眼里生了神光,冷漠寒凉。   谢紫妤淡而一笑:“妹妹遭人陷害,做了对不住姐姐的事。姐姐不仅不怪,还主动寻来安慰。妹妹愧疚不已下,连连自伤。这合理合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盯着谢紫妤瞧了一回,谢紫灵眼皮下落:“也对,那妹妹这就起来洗漱。”撑地往起爬,身下不适还很…不欲去想,可那些羞人的画面却一直呈在脑中,挥之不去。   合欢驱使,雍王爷丝毫不怜惜她,一而再地要。她反抗不得,为求好受,只得迎合,后来…确实舒服了不少。   “姐姐,”爬坐起,谢紫灵扬起笑,上望金钗都歪了的谢紫妤,手覆上小腹,娇声道:“雍王今日全留了,您说我会怀喜吗?”   啪…谢紫妤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放肆。”   脸被打偏,谢紫灵哈哈大笑,她就是故意的。   这笑似鬼叫一般,令谢紫妤脚底生寒,斥道:“不许笑…闭嘴。”   “闭嘴就闭嘴嘛,怒什么?”   虽多不愿,但两刻后,谢紫灵还是戴上帷帽,跟着谢紫妤去了暖熙院。再见,雍王眉头拧得死紧:“敢孤身前往暖熙院,现又何必矜持?”   谢宁海对次女失望透顶,心里更是怨邹氏。早让她给紫灵把亲事定了,她倒好,应付他来是一套一套。如今可欢喜了…亲姐妹共侍一夫。   “王爷,”邹氏不甘:“你看是不是要好好查查这里的内情?此次下的是合欢,若换成毒,那还得了?”   雍王嗤笑:“怎么查?那茶是你女儿亲手煮的。”   “王爷…父亲母亲,妹妹已经很不好受了,刚在梓桐苑一直跪着,还打自己。”谢紫妤颔首叹气:“现在京里形势紧张,今儿这事又牵扯到皇家脸面,依我看…还是别再声张了。择个吉日…”抬眼看向雍王,“我代王爷来迎妹妹进王府。”   这…邹氏瞄了沉着脸还盯着紫灵的雍王一眼,邹氏是真心不甘:“不成的,本来就是遭人算计。紫灵进王府不就遂了歹人的愿。我看还是送她去庵里待几年。”   庵里?愚妇竟还存着妄念。谢宁海看向大女儿:“听你的。”   “老爷…”   “你闭嘴。”谢宁海也不给邹氏脸面了:“庵堂、寺院是什么干净地儿吗?最近京机卫抓了多少尼姑、僧人,你瞎了还是聋了?还把她送去庵里,你是觉我谢家过得太舒坦是吗?”   总算还有个拎得清的,雍王不想再在谢府留,起身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   “恭送王爷。”谢宁海拱手行礼。   谢紫妤瞪了一眼母亲,转身急急跟上。邹氏落了埋怨,不再吭声了。谢宁海在目送大女出了暖熙院后,亦甩袖离开。一屋冷清,五月的天,谢紫灵浑身冰凉,抬起僵硬的双臂抱住自己。   “母亲,我真的要去给雍王做妾吗?”   邹氏手抖地端起杯子:“你爹回府了,这府里的事,再不是我一言能定的。”   “那…我们就这么认了?”帽檐之后,谢紫灵眼里怨毒。梧桐树愈来愈昌茂,但野鸳鸯的翅膀却被剪了。“之前有关吉安那贱人的流言未必是假,她很会算计呢。”一滴泪滴下眼眶,干裂的唇张了张,唇角扬起。   “我要向楚陌揭开她的面貌。设计陷害皇帝的兄长,又因樟雨诬告,毁掉我名节。她歹毒至极。”   被人已栽上歹毒的吉安,这会正抱着精神极好的小虎子,站檐下等他爹和师公回来:“看那里…”手指夜空,“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北辰。”   盯着他娘的指头瞧了一会。小虎子咧嘴笑了。   见他笑,吉安也跟着乐:“你爹拿了把小锹,不知道跟你师公去挖什么宝?一会他们回来,咱们要逮个正着,见者有份,必须分赃。”   “呀,”小虎子就跟听懂了一样,高兴得见眉不见眼,直往他娘怀里撞。   才离家三刻的楚陌已经想回头了:“都过去五十六年了,你确定埋着的东西还在?”就那些死士总消失在槐花胡同,他的贤王府还不知被多少人光顾过了。   甚至…在府里打了老鼠窝都有可能。   “我过去怎没发现你话这么密?”方圆特地寻暗卫要了身夜行衣,脑袋也用块黑巾子包裹起来了。背手走在前,路道熟得很。   楚陌跟在后,拐进了东河街,目视前方:“你埋了什么,珍贵吗?”不珍贵就回去,小虎子傍晚才睡过,这会肯定正缠着他娘。   “那个时候,我手里有不稀罕的物吗?”方圆快走几步,离不孝徒远点。他还没问他呢:“你既靠科举入朝做官,那为何归京二十余天不上朝?”晚饭后,景易吃饱了,向他告了一刻的状。   “你不是都看了?”楚陌轻眨眼,就近日这形势,过去行差踏错过的大臣,哪个不是缩着脑袋在熬?他们才不会在朝上挑事。既无事,他去早朝做什?   方圆刹住脚,回头道:“带小虎子吗?”   轻嗯了一声,楚陌脚下不停,自他身边经过:“不说太爷,我岳父岳母年岁也都过五旬了,去年又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哪能带得住小虎子。安安又舍不得将小虎子丢手给乳母带。我不舍她劳累,自是要帮着带。再者,小虎子是个男娃,由我带也好一些。”   真看不出来。方圆跟上不孝徒:“为师以为你不会喜欢小虎子。”   敛下眼睫,楚陌弯唇:“你也说了这是你以为。”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小小的男娃缩在已死父亲的怀里。画面中男孩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父亲…却依旧清晰。   阴阳怪气。方圆瞪了他一眼,甩起胳膊超越他,继续走在前:“有事没事还是要常去朝上走走,如此吏部、户部也不会将你遗忘,漏了俸禄。”   “他们不敢,我会找上门要。”楚陌抬首看了眼天:“告诉我你把东西埋哪了?我去挖。”他没工夫跟个一人好全家好的老和尚瞎耗。   方圆翻了个白眼,运力脚下快走,顿时只见足影。楚陌紧随他,仅百息,便翻进了贤王府。   府中庭院皆如往昔,方圆面上无异眼里无波,领着楚陌直奔禾祥院。所经之处,无一根杂草。花草树木瞧样子,应是才修剪过不久。   入了内院,走幽长小径,每十丈一岔道。岔道缓缓上,过去便是寿山岭。寿山岭乃黎朝末帝初登基时耗百万两银修成的。于山岭夹缝中种青松矮竹,引活水穿山,养飞鸟走兽。不过那是曾经了,如今的寿山岭里有飞鸟无野兽。   绕过寿山岭,又是一楼亭。方圆轻轻点足就翻上了长廊。楚陌随他,点足才跃起就隐隐听到鸟儿扑翅声,凤目一凛,望向不远处的寿山岭。没有翻身,落地丢下小锹,左手在玉带上一抠,拔剑飞掠向寿山岭。   方圆亦察觉不对,跳下长廊,紧追在后。不过三十息,两人到了寿山岭中心。除了石亭,再无其他。老和尚抽了抽鼻子,有血腥味。移步向右,果然在石亭檀木围栏上发现一血手印。   掏了方巾出来,轻轻一擦。白色之上,血色尤为醒目。   楚陌望向那根血手印围栏。寿山岭中心有八条通向外的斜道,那条围栏前后各指向一条,分别是东西。他们是从南来。看血手印,刚那人之前该是面朝西,那就是从东来。一般人在慌忙之下,大多都是径直逃。不管是不是,追去看看再说。   方圆不随他,反向去查。   入了正西斜道,奔走仅五息,楚陌就慢了下来。五丈外,一盘发妇人跪地趴在石壁上,感知不到她的气息,地上一滩血。   提高警惕,缓步上前。楚陌看地上血在外延,便知她伤处还在流血,那该是刚死。再观她抠着石壁的手成爪,不是死前异常疼痛便是非常愤怒。软剑伸到她喉下,挑起她的脸。   疏眉三角眼,鼻梁不高唇丰厚,是那种丢在人群中不易引起主意的长相。两眼凸起,其中还残留着惊恐…意外。目光下落,心口都被血浸透了。查过妇人,又瞧向石壁。   这是条通向西的斜道,宽三尺,并不窄。妇人受了重伤,察觉有人来,往西逃,又被人一着毙命,那她怎趴在石壁上?除了石壁,其周遭没有旁的挣扎、打斗的痕迹。   一盏茶的工夫,方圆寻来了,下瞥了一眼,不多问一句,便与已收回剑的楚陌一道离开。这座寿山岭里…被老鼠打了洞,可以预见一会不孝徒又得埋汰他。   才出了寿山岭,楚陌便问:“还要去禾祥院吗?”   “去。”方圆往东:“那些东西都是…我陪毓儿埋的,很零散。除非他们将禾祥院全刨了,不然肯定有遗漏。”   毓儿,是老和尚的儿子。楚陌不再言语,心里开始想石壁。那石壁上应该有暗门,估计就在妇人趴着的那块地儿。若这条斜道有,是不是意味着其余七条也有?它们都通向哪…   楚府里,吉安抱着小虎子还站在檐下。大的犯困打哈切,小的两眼炯炯,仍盯着二门的方向。吉孟氏洗漱好,绞干发,便过来正屋:“娘抱一会,你歇息会儿。”   小虎子到了姥娘怀里,继续盯门。吉安瞧他这样,戏言道:“怪我,我之前不该说要逮他们个正着。”低下头在儿子小怀里拱了拱,再次对自己发誓,明天…明天白日里一定不能再让小东西多睡了。   等到亥时初,终于将人给等回来了。楚陌黑着张脸走在前,身后跟着正伤怀的方圆,其手里还提着只小布袋。   “噢,”见着爹,小虎子立时便弃了姥娘,小身子冲向前。楚陌快步走近将他推回岳母怀中:“你不急,待爹换洗后再抱你玩。”   吉安已经感知到气氛不对了:“我让厨房给你和师父备水。”才抬腿,横来一手,将她拦下。   “这个是予你和小虎子的。”方圆一个眼神都不想匀给不孝徒。真真是长了眼只为好看,一点不识货。挖出一袋珠子怎么了?他以为三岁的小娃藏宝能藏些什么?挖出的十八颗珠子里,好歹也有一颗小虎子拳头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万金难求。   吉安看了一眼楚大老爷,不知这师徒又是因什么闹了不快,笑着道:“多谢师父。”瞧外露的形状,里头装的应都是球体。   方圆瞥了一眼不孝徒:“夜明珠是给你的,剩下十七颗东珠等小虎子长大些,给他斗珠子玩。”   夜明珠?吉安拿着的布袋有些烫手了:“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收着吧。”楚陌没好气地说:“这些都是你相公从各个旮旯里刨出来的。”还有七十三颗仍躺在贤王府禾祥院地下,他是不会再去刨了。   看了眼沾满尘的黑靴,吉安坦然收了:“你们先进屋歇会儿,喝杯水润润口。”   楚陌跟儿子对望着,神思又回到了贤王府寿山岭。挖完珠子,他们又往寿山岭走了一趟,那具尸身已经不在了,连痕迹都被清得干干净净。看来为了以后一家老小在贤王府住得安心,他得下点工夫了。   一夜好眠,次日辰时,方大娘和宥大嫂采买回来就跑去正房。   “不知是谁透的风声…南市都知雍王和谢家二姑娘在羲和园里…”宥大嫂两手合在一块,十指交叉:“这样了。现在外头全在可怜雍王妃。”   吉安怜悯不起来,她倒觉雍王是谢家二姑娘最好的归属了。哪有一个好姑娘…会惦着别人的夫君?为着私欲,甚至不惜害人性命。而她又何曾招惹过谢家?   落到自己亲姐姐手里,只要安分,日子不会难过。但怕得陇望蜀,那下场就难说了。   风声一出,雍王府也干脆,五月初八天没亮就将人抬进了王府。叫吉安发笑的是,这天一亮,她男人还没起,门房就来报说谢家下人送信来。问信儿呢?门房道,送信的人儿说主家交代了必须要亲交到楚大将军手上。   “你让他回吧,我们楚家与碎花胡同谢家没这么大交情。”   “夫人就该这般。”门房后退两步,转身快跑出去。都什么人呀?之前谢家二姑娘身边的婆子去告御状,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家主子要害北伐军主帅楚大将军夫人。还敢送信来?真是没皮没脸。   一刻后,方管事又跑来:“夫人,谢家的下人不走,就坐门外守着,说今日不把信交到爷手里,他没活命。”   吉安坐榻上翻着江南送来的账本:“也对,他是依命行事,那我就不为难他了。”合上账本往内室去,到里间见楚陌已经醒了,正闻着小虎子的小嫩脚丫,走近小声问道,“臭吗?”   “都说婴孩是奶娃,一点不错。”楚陌躺平:“小虎子脚丫都散着奶香。”抓住媳妇的手,拉近闻了闻,在掌心重重嘬了一口。   趁机掐住他的下巴,装模作样来回细看他的脸。吉安锁着眉道:“谢家有信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你手上。你快起来去接信,我也好奇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秘密。”   楚陌笑道:“谢家病得不轻。”右手里的小脚丫动了,立马松开。抬身拉媳妇坐床头,枕在她腿上,看醒来蹬腿伸懒腰揉眼睛的小奶娃。小胖腿一蹬,使了好一番大劲儿,还是没能侧起身。躺平又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爹娘,哈一声笑起,翘腿蹬脚。   最近小虎子在学翻身,家里几老轮流给他表演过。几日下来,小虎子有事没事就想侧个身,可惜只成功三回。吉安托起楚陌的头,跟儿子说:“肯定是没吃早饭,没力气,咱们现在就吃早饭。”   儿子被抱去喂奶了,楚陌脸沉下,掀被起身。穿好衣衫,洗漱后去府外拿信。信到手,也不拆。媳妇说了她也好奇,那就等小虎子吃完奶,由她来拆。   看完信,吉安认同楚大老爷之前说的那话了:“谢家二姑娘确实病得不轻。三月头樟雨去告御状,那母女俩说樟雨与我有私怨,是在给旧主报仇,与她们无关。我这呢,母子平安,也拿不出证据坐实她们的罪,只能放过。   现在自个遭殃了…就说是我下的手。我与她无冤无仇的,疯了还是癫了,去算计他们?有证据吗,没证据这可是诬告?”   “把信拿上。”楚陌抱着吃饱的小虎子,往小书房:“我们在信儿最后添句话,给雍王送过去。”   正合她意。吉安在后逗着小虎子:“就那些皇亲国戚…一个个身边都密不透风的,谁能算计得了他们?”还是在茶水里下药,要真这般容易,皇室早死绝了。   看他家安安多通透,一针见血。来到案后,将小虎子放在太师椅上躺着。楚陌接了递来的信,提笔在信尾直白写道:“雍王爷,楚某内子不帮你背过。”待墨迹干了,便叫来辛语。   吉安郑重道:“一定要交代方管事,这信必须亲手交给雍王。见不着人,不撒手。”   “姑放心。”辛语将信折好装回原来的纸封里,口都懒得封。   京里都知楚陌不好惹,方管事去雍王府送信,没人敢为难。信送出后,也没人在意雍王看完会是什么心情。吉安忙着带孩子,楚陌用完午饭便往宗人府大牢去。   宗人府大牢为关进奎文,把旁的犯人都移去了刑部大狱。京机卫统领魏兹力似知道楚陌今日要来,一早就等着了。见到人,拉着进了自己在这设的临时居所。   门一关,他就差套楚陌耳上问:“你跟我交个底儿,牢里那位还能出去吗?”   楚陌没吭声。   心一沉,魏兹力有底儿了:“你进去吧,我现在就调集人手,把这堵得风都吹不进去。”   楚陌跟着他出了门,一人往牢里去。宗人府大牢多是关皇室中人,这里很干净,也不阴森,明显比刑部大狱要好得多。进奎文现还不是犯人,他只是被拘禁在此,故外头的京机卫也不敢为难。   顺着道往里,楚陌没收敛脚步。   进奎文被关在最里最大的那间牢房,着一身便服,正拿着本书在阅。被关了这么些日子,面上不见憔悴,神色怡然。听到脚步声,放下书。见是楚陌,不禁露笑,背手走到铁栏边。   楚陌站定在一步外,与他面对面,看过牢中床铺、书案、油灯,回视盯着他的进奎文:“待这里,心还平静吗?”   “你说呢?”进奎文意有所指地垂眼看自己白了不少的胡须:“才被关进来时,我整夜睡不着。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倒是放开了。”粲然一笑,“还未恭喜你,漠辽都降了。”   “现在尚太早。”楚陌看过进奎文的眼,又观他的鼻口:“等我填了老和尚的遗憾,你再恭喜我吧。”   进奎文眼睫一颤,心不受控地缩起:“老和尚是…程隐太子?”   “是。”楚陌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眼上:“老和尚有三恨,一恨胡虏,二恨自己,三恨…黎永宁。”   双目一紧,进奎文面上没了笑,久久才道:“皇上把我关进来,就没打算放我出去。”   语调肯定,他还不痴。楚陌没否认:“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事,景程隐只有一子,乃他亲迎回的妻子苏婧圆所出,名景钟毓。” 第101章 坐等   “是只有一子, 还是仅承认一子?”楚陌既然孤身来这,进奎文便知自己早暴露了。不过无碍,事至此, 他已退无可退。   还真是叫他猜着了。楚陌直对进奎文的逼视:“我回京一月了,到现在才来见你, 便是已经向他确认过。他说了,是只有一子。”   进奎文不信, 蓦然笑之,眼里尽是讽刺。   “景程隐并不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楚陌不欲再多解释,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你的父亲是谁, 大概也就只有你母亲黎永宁清楚。”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进奎文叫住了楚陌, 面上已恢复平静, 沉凝三息问道:“你知道我的小字是什么吗?”   楚陌脱口而出:“灵秀, 钟灵毓秀。可这能代表什么?世上灵秀千千万万,难道他们都是源自景程隐?你外放二十年,都做了些什么…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三十年前, 闳卫府瘟疫又是怎么回事?天知地知你也清楚…再有黄隐语、梁启绢之流, 桩桩件件都在书写着黎永宁的卑劣,你觉她和景程隐是一路人?”   “我做了什么?”进奎文笑盈盈,看楚陌的眼神充斥着挑衅。   他出门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 楚陌脚跟一转往回:“你既以为自己是景程隐之后,那又为何一边恨他不承认你, 一边挖着景氏国本喂养前朝余孽?你是觉只要紧紧攀着景程隐,就算事发也无人敢杀你吗?   那要叫你失望了,景程隐已经被你们母子恶心得回京了。”脚下一顿,回首笑道, “对了,三易庵的人被他全杀了,京郊燕离山上谷木庵也被他夷平了。”   进奎文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面上和煦:“你就不怕我跑了?”   “你觉得你跑得掉?”楚陌转过头继续走:“给你一句忠言,别总活在自以为是里。”   他一来离开大牢,等在门口的京机卫立时回守。   出了宗人府,楚陌见魏兹力叉腰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走了过去。这叫魏兹力有些受宠若惊,但同时心头绷紧,肯定有事儿,还不是轻巧事儿。不等走近,推手阻止。   “你先别说,让我准备一下。”   楚陌看着他深吸深呼气,也不觉有什,待其抬手作请了,便道:“有些人活得像老鼠,习性也越来越像,喜欢打洞…”   魏兹力严肃认真地听着,一字一句都不敢漏。老鼠打洞,他明白,一会就亲自带人查看牢房还有宗人府四周。皇上既把人交给京机卫看守,那除非人死,不然进奎文肯定是出不了大牢。   这“人死”分两种,一是进奎文死。二嘛当然是守在这的京机卫全军覆没,外加进奎文尸身一具。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了。   见过进奎文,楚陌又进宫去。因着到处抓人,最近朝上是人人自危,少有大臣上折子,这倒是叫景易轻松不少。阅完龙案上七本折子,景易才想着要不要出宫去曾伯祖跟前服侍,就听小太监上禀,说楚陌来了。   匆匆到殿外看天,今儿这日头还是从东往西,没不对啊。远远见他家楚爱卿那颀长身影,景易背手站檐下等着。   散在外的密卫有报,午后善之去了宗人府大牢。   领路的宫人窥到皇上正等着,两腿跑起来,跑出几丈回头一看。哎呦,楚大将军唉,奴才跟您商议了,请您快走两步可行?只这些话也就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一句不敢吱。   到了清乾殿外,楚陌三两步上了台阶,拱手行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你见外了。”景易上前想像扶他曾伯祖那般,扶他的楚爱卿。可惜…楚爱卿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起身侧过再拱手:“皇上,臣有事要禀。”   景易手一抬:“请请…请殿里坐下谈。”今天一定要给楚爱卿打个样。以后他再出宫走亲戚,不妄图,亲戚就照着他打的样来就行。   伺候在旁的小尺子见状,不由想起上回皇上赖楚府用膳的情境,立时领略到意。跟着两位爷进殿,忙亲去搬了把椅子过来,拿出母树大红袍来泡。   楚陌没空看他们唱大戏,品了两口母树大红袍,直接说道:“进奎文确实以为自己是老和尚的儿子,还说宗人府大牢关不住他。”   长眉一抬,景易额上立现三条深纹:“他的意思是黎永宁会派人来救他?”不屑嗤笑,“我还怕他们不劫囚。”   善之之前的建议是正确的,针对前朝余孽,不能只想着一网打尽。余孽余孽,就是所剩不多的残存势力,一点一点铲除、削弱…戳对方戳到痛,逼得她怒极失去条理,逼得她自己冒出头…   这就是赶尽…杀绝。   “初四那日,皇上回宫后,臣与老和尚去了趟槐花胡同。”楚陌细述寿山岭里发生的事,看皇帝神色渐渐凝重,便知其是想到了凯景三年事:“这几日,老和尚跟我说了九九重阳之变。哑女…不见了,她是插翅飞了吗?”   景易敛目:“不说你怀疑,圣祖、高祖…到我这,都有怀疑过宫里有密道。五十六年里,各宫全被翻修过,说掘地三尺不为过,可愣是没找到密道。奉天殿、太极殿、乾清殿、太和殿…还有冷宫,没放过一方地。”   “那就是被填了。”楚陌不怀疑帝王身边亲卫的手段:“这般果断地割舍,除了逃避追踪,应也是存了‘弃车保帅’的心。臣以为…宫外四方八面连通的暗道才更刺手。”   “你有什么打算?”景易攥着白玉杯,扑鼻的醇香都驱不去他心头的堵。   楚陌端杯小抿一口茶:“臣已经将六十年前的京城分布图绘出,之后便寻摸鼠洞。待鼠洞摸清后,先不填,等国之大事,京中最好浑水摸鱼时,再全部填上。落城门,杀鼠。”   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借前朝余孽的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进奎文转移到别处。   “你要多少人,我给你。”景易不掩眸中厉色。国之大事吗?漠辽三十万大军,伤残过半,死了十万。大损至斯,休养生息三十年都不一定能恢复鼎盛。北伐军已整军,准备回朝。他要在西崮门外犒赏三军。   犒赏完三军,再论功,之后北伐军回防西北,至于是不是还扎营在北望山岭,就要看漠辽使臣来怎么说了。   浑水摸鱼…水确实很浑。   “不需要皇上的人。”楚陌神色平静:“皇上只要出银就可。”摸暗道这样的事,就交给殷晌来办。他手底下那些老小乞丐,可没少刨老鼠窟窿寻宝。   出银?景易干巴笑起:“你先找,银子…等秋粮下来,咱们再说。”   楚陌蹙眉:“皇上,你得再想法子充盈国库,不能总像现在这样,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   “我绞尽脑汁了。”景易垂头丧气:“出的总比进的多。就拿打仗这事来说,军饷翻番,兵卒丧葬安置银等等。仗打赢了,战败的派使臣来朝,咱们还得好好接待,扬大景之风…我都不敢再往下说了,秋粮已经见底了。”   有一点楚陌一直想不通:“漠辽集三十万大军南下,大景倾力抵御。现在他们战败了,不是该割城赔金银吗?朝廷怎么就要好好招待了?是想招待好了,叫漠辽对中原富饶念念不忘,来年再犯吗?”   景易也气:“自古以来就这般,”起身走向龙案,拿了最上的那本折子,递予楚陌,“礼部今日呈上的,看完,我连晚膳都不想吃了。”   将折子推回,楚陌不想看,端杯把茶喝完:“臣深觉皇上手头还是富裕的,不然也不会说‘自古以来就这般’。您也别跟臣叫穷了,臣要银不多,两万两就行。”   “善之,我是真穷。”   “真穷,那您就把北伐军打仗消耗的军饷,跟漠辽…要回来。”楚陌放下空杯,不再看皇帝,站起身拱了拱手:“皇上,西城浣丽街进府里的人也该抓了。”   “你进宗人府大牢,我就已经让御前侍卫去拿人了。”   这话一落地,就有御前侍卫匆匆赶回:“皇上,进府里没主子,只剩下人。”   晚了,景易沉目。   楚陌倒是不觉意外。进奎文说是没罪,可却被拘在大牢里。黎永宁不傻,她心知肚明,岂会留着进奎文的妻子儿女待在府里等着被抓?   “臣告退。”   小尺子将人送出清乾殿,回来见皇上还沉着气,抿了抿唇,终多了句嘴:“进府没了主子不是大事,反正迟迟早早都逃不过死。皇上不必介怀。”   长吐一口气,景易闭上目。   “倒是状元爷说的那些前话,奴才觉甚是在理儿。土匪拿大刀跑上家门抢劫,被打残了,掉过头来上门道歉说和。我还得杀猪宰羊地招待?哪有这样的好事?”   景易轻嗤一笑,睁开条眼缝:“困于八字,大国之风、礼仪之邦。”   “咱老祖宗都扬了千年的大国之风了,南边蛮夷西北胡虏什么时候跟咱客气过,还不是想尽法子年年来犯。”小尺子抱着拂尘:“要在咱们村里,不打得他见咱跟见鬼似的,都算是孬。”   景易仰头一口将茶饮尽,把杯扔在桌上:“去翰林院召谈宜田、江崇清。”穷生极恶,反正他是穷怕了。   “是,奴才这就去。”   小虎子百日前天,陕东、南延晋华的礼送到汪香胡同,满满一马车。吉安带着辛语理了下,她大哥、二哥家里封了银,还有一布兜的碎布。信上说,碎布都是大嫂、二嫂向亲朋近邻讨的,够做件百家衣。   吉孟氏没给闺女乱翻,将那布兜拿回了东厢。另,信旻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那时院试的结果也出来了。大房信童、二房信宜都有着落了。信童还准备和他二叔一道下场探探乡试的底儿。   知道家里儿孙都在埋头苦读,吉忠明欣慰极了,笑看着认真听他娘读信的小虎子。辛劳一辈子,全是为家室为儿孙。儿孙都出息过得都好,他和老妻便好。就是然丫头…唉,没法说。   “三哥在晋华县干得是风生水起…”吉安翻过一页书信,接着往下阅,不知看到什么,蛾眉蹙起。楚陌见了,抱着小虎子杵到她腿边,垂目看去。   因着雨季将临,四月份,吉彦去了辖下各镇察民情,看堤坝。在瑶溪镇下峪村一户古稀老人家里用饭,无意中聊到从晋华县走出去的大吏,刑部尚书进奎文。   不想那老人竟道他家与进家曾比邻而居。进家老爷进海明在当时是晋华县一等一的俊秀后生,落冠之年便考中举人。可就这么个俊秀人,为一来路不明的抱琴女,竟弃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   那未婚妻子一时想不开,不顾老子娘投河溺死了。进海明得知噩耗后,伤心了两月,但还是用大红花轿,将抱琴女娶进了门。   抱琴女就不是个好命人儿,进门一年才怀上身子。这胎还没满三月,进海明娘吃块江米糕,噎死了。孩子落地,进海明的爹又平地摔跤,跌断了脖颈。孩子才过百日,进海明自己落了病,没多久也去了。   村里人都说抱琴女克的进家,也是进家的报应。因着前后事,村里原是想赶抱琴女母子走的,但就在里长、里老要上门的前一天,来了位年轻的僧人。   那僧人虽年轻,但瞧着就很高洁。他敲开了进家的门,进去不过两刻,便出来了,右眼血淋淋,可面上却带着笑。   有村民上前问:“你眼珠子都没了,怎还笑得出来?”   僧人回:“贫僧予人看命,犯了忌讳,自是躲不过五弊三缺。”   “看命,是给进家那寡妇吗?”   “不,是给她孩子。”僧人浅笑:“奎星下凡,非凡人矣。”   那老人之所以能将事记得这么清楚,是在于“进奎文”的名,奎星下凡。村里因年轻僧人的话,为以后想,便没赶那对母子走,予他们一份安稳。   可安稳哪是好得的?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那抱琴女还长得十分体面,再加上个将来必出息的幼子,不少男子常往村东跑。也是怪异,凡纠缠得紧的,不是断腿就是断手,没一个好下场。   后来,进奎文上了五岁,抱琴女送他去私塾。私塾里的稚童都被家里警告过,倒没有笑话、欺负进奎文。没几年,老者兄弟在外有了门路,一家子便搬离了村子。一走就是到老,前年才回到下峪村。   “所以进奎文就是他爹的儿子。”吉安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楚陌头轻轻顶了顶怀里的小东西:“进海明。”   “你们要不要往前头永宁侯家送个信?”吉忠明提醒。之前永宁侯世子派亲信南下,那肯定是很在意此事。现在进奎文又被皇上关了,他内里肯定不是个好。   “不用特地送去,明日永宁侯府老太君和世子夫人定会来吃席,到时我予她们说一回。”吉安将信收起,起身抱过盯着她的胖儿子,支使楚陌:“你去西厢瞧瞧师父,午饭都没出来吃,别是伤到哪了。”   “没出来吃,可也没少吃。”楚陌站着不动,跟儿子顶顶头。   吉安用身子推着他:“赶紧去。”   天没亮,方圆大师来寻这位大老爷切磋。大老爷那会正睡得香,被叫起…憋着一股气跟着往后罩院。结果…人家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到了方圆大师这,是教好了徒弟,把师傅踢出了高墙。   也不知那潜在高墙外的暗卫是故意还是有意的,一把接住方圆大师,将他横抱着送了回来。方圆大师的头脸全丢干净了,私下里抹了眼泪,跟太爷连道,晚景凄凉。   “是该去说几句软话。”吉忠明抬手拍了拍:“小虎子,姥爷抱着去马厩看大马。”   小东西欢得很,身子倾向前。   怀里空了,吉安手脚并用推她男人:“你说你一天到晚,吓完小的惹老的。”   上月中,人家杨小爷来请教他南边的战事。他不说战事,列数南夏、西疆的剧毒的蛇虫,还讲一些什么蛊人。杨小爷听后,掉了三四斤肉,好在这月南边有捷报来。   楚陌后仰着:“媳妇,我跟杨小爷都是据实说。与老和尚切磋,也是出于敬重,拿了真本事出来。是他自己小气,若将来小虎子能把我踢出门,我睡着都能笑醒。为人师长,求的不就是青出于蓝?”   “对。”西厢南屋的窗棂被推开,方圆笑得欢喜:“老僧午时没去正房用膳,主要是怕大家失落。毕竟在座的,也就只老僧一位有个如此出类拔萃的徒弟哈哈”   细品那笑,吉安听出了慢满满的言不由衷:“师父,他没伤着您吧?”年岁大了,身子骨不比年轻时。   “怎么可能?我们是切磋。”老和尚板正脸:“他要是下手没分寸,那肯定是故意的。我师门对待孽徒,一向是打死为罢。”   楚陌也不用媳妇推了,走向西厢南屋窗棂:“刚收到一封晋华来的信,说了进奎文的身世。”   “他姓景还是姓进,于老僧于景易都是一样。”方圆凝神聚目:“不说其他,单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便已罪大恶极,足够诛九族了。”宗室若牵扯在内,就算诛不得族,但身家性命爵位定是全无了。   “一会我去给你买丰鲜楼的挂炉鸭。”楚陌下望,不着痕迹地扫过老和尚的身下。他今早踢的是臀,老和尚虽瘦,但臀上肉不少,伤不到骨。   方圆拍拍屁股:“你的孝敬,为师收了。这会也不早了,你赶紧去买,晚了就只剩小的。”   五月的天小儿的脸,天黑时还见明月。入夜后飘来乌云,遮住月。隆隆几声哑雷,雨滴落下,淅淅沥沥。   雍王府温妤院里间,谢紫妤睡得并不安稳,双眉紧蹙,头一会向右一会又转到左,额际已汗湿。一道银蛇掠过窗,咔嚓一声炸响,惊得床上人一下睁开眼拗起,拥紧薄被,急喘气。   睡在床榻上的嬷嬷赶忙爬起,去调亮灯,拨好灯芯,回身到床边:“王妃娘娘是做噩梦了?”   清醒过来,谢紫妤平复着心绪:“现在什么时辰了?”   守在外的丫鬟也被惊动了,进屋听到这话,立马道:“回王妃娘娘的话,这会才过子时。”   “我有些口干。”谢紫妤松开被,抬手揉额侧,半阖美目,想起傍晚时擎恪堂来报的事,心头再生烦躁:“冉灵院那有消息吗?”   端茶送到嬷嬷手上的丫鬟,闻言不由收紧肩头,迟疑两息见王妃朝她看来,立时脱口:“冉灵院今晚闹得有些晚,向…向厨房要了四次水。”   揉额侧的手停下了,谢紫妤心里燥意被点着,火蹭的一下冲上了头,抓了送来的杯子就砸向地。谢紫灵一点没叫她失望,在闺中时就浪荡地惦记俊美状元郎,如今尝了腥,可不就放开了。   先前跟她怎么说的…姐姐,妹妹与雍王爷是遭人算计…妹妹心系谁,您难道还不清楚…妹妹不想伺候雍王爷   现在呢?脸才好,就勾得王爷连在她屋里歇了两天。昨天要了三回水,今日更甚,来四回。   “王妃娘娘,您别跟着气。”嬷嬷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再去端杯茶来:“冉灵院那位于王爷也就是个新鲜,待过些日子,王爷腻了,她也就看到头了。”亲姐妹又如何,进了这王府,那就是对头,不争风吃味是不可能的。   谢紫妤心口起伏剧烈,想想过往,指抠上膝盖骨。   雨下过子时,渐渐小了。京城北边两百里罗云山驿站,已有车队启程,继续往京里赶。几十辆双头马车,两列并行,吱呀吱呀,走得不急不慢。左右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冷肃,警惕着周遭。   行在首的中年,赫然就是马贩子周华,左手紧抓缰绳,手背上的青筋暴突,眼神沉定。他们已经到罕州地界了,若是无意外今晚便可达京城。   无意外?   周华双唇抿紧,他们是不会有意外,但旁的人…就另说了。   一个时辰赶了三十余里的路,车队到了北樱山。临近日出,天更黑。送战利回京的护卫都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异常敏锐。北樱山不高,长满了野樱树,按理这荒山地虫鸟颇多,怎…不闻虫鸣?   周华右手才握上刀柄,左耳一颤,身子后仰。一记冷箭擦着鼻尖过。众护卫翻身下马,同时拔刀,不发一声不点灯。   一阴冷老声幽幽道:“识相的,人滚,马匹车辆都留下。”   护卫无人回声。那老声再道:“不走,那就把命都留下吧。”音一落,周华只闻呼呼,双目一凛,来人不少,还都是高手,捏唇吹哨。护卫动作一致,全数挥刀斩向马车上绑缚大箱的绳索。   黑衣人见状,直觉不妙。立马撤退。可惜太晚了,大箱箱盖从里顶开,数十红锦衣跳出。激战立发。周华等人一步不离,守着大箱。这些大箱都是特制的,别看箱子空了,但战利还在箱中。   打过百息,横来一只破斗笠,击落逃至山顶的人。一女声响在山间,同为老音:“一个不留,杀。”   话落地,又有数十红锦衣自四面赶来。   半个时辰后,北樱山尸横遍野,血气冲天。东方旭日冉冉升,戴上破斗笠的王姣抬手握拳,红锦衣得令,快速撤离。周华目送老妪拄竹拐远去,领着护卫清出道。赶马车,继续前行。   站在京郊北云山上的黎永宁,一直等到傍晚,在看到那行车队后,落下清泪。 第102章 谈和   “公主…”守在丈外的梅余馨欲上前去扶。   黎永宁抬手打住:“本宫想静一静。”转身踉跄着下了山头, 神情落寞。梅余馨望快到近前的车队,面上亦是一般,退后随公主离开, 她们这回…又输了。   下到山腰处,黎永宁脚下一个磕绊, 身子向前栽去。好在梅余馨手脚快,一把将人拉回。这次黎永宁没再拒绝搀扶, 主仆一道去山下取七弦琴。   “公主,要回别院吗?”   “不了,本宫想去北樱山…送送他们。”她低估了楚陌。照着前事, 可知其虽是景程隐教出来的, 但行事却完全不似景程隐。奎文讲他刁钻难缠, 清河说他奸诈狠辣, 还真是一点不过。   车队过去一刻, 一细腻戏腔响在北云山:“倚看人间笑风尘,儿郎打马追…”黎永宁抱琴,与梅余馨离山, 缓缓往北去。   汪香胡同小楚府, 吉安送走永宁侯世子夫人,回屋里就给了楚陌一下子:“今天这宴办得…一塌糊涂。”   楚陌装模作样地揉着被打的肩:“不是挺好的,礼到人不到。”   “能这么处事吗?”吉安气鼓鼓地撇过脸看她的小光头。   小虎子正左右动着小脑袋, 两白嫩的小肉手往头上够。   抱着他的吉孟氏,喜得不行, 一眼舍不得离。午间他师公给剃了胎发,五官、脸模子更是凸显,像谁一目了然。   “一个小光头,可把你稀奇狠了。”吉安抽了帕子给儿子擦拭小嘴。   今儿小虎子百日, 来贺的不仅有前头永宁侯府老太君,左邻蒙老尚书家和后头定国公府,还有魏兹力、谈宜田、江崇清几人。皇上受了凉,不宜来,但与皇后、大皇子都给送了礼。   各个王府不用说了,紧随皇帝脚跟,礼备的十足厚。叫她意外的是,三禾胡同张家、桐州韩家、宣城佟氏也来了礼,还都不薄,单金就封了九十九两。朝中文武,亦是一个不漏。   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的夫人马氏,是个爽利人,带了三岁大孙来玩…用完席离开时,一再叮嘱,以后府里有事别忘了给常府下帖子。如此,就不用她再费心思诓骗尚不晓脸面为何物的大孙儿来讨席吃了。   虽是玩笑,却也叫吉安脸红。   吉安是真不晓楚大老爷在外这般会来事儿。前些天,她还问了楚大老爷,有没有客?他怎么回的…没几人,摆两桌便可。   两桌?那不就是自家里闹一闹。她也就照着话来了。前头永宁侯府和左邻蒙老尚书府,还是杨小爷和蒙岂岂上门关照,她才下了帖子。今天   楚陌见媳妇这样,觉必须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在朝上是势不两立,在暗里是互看相厌,可送起礼来,又似与我十分亲厚。人心难测,我等还是太浅薄狭隘了。”   “还引发你感悟了?”吉安瞪了他一眼,扭头问辛语:“来礼都登记造册了吗?”头回可以原谅,以后再办事可不能像今儿这般了。   “都登记清楚了。”   “那就好。”吉安见小光头又流口水了,不由发笑:“你惦记什么好吃的呢?”杨小爷与蒙岂岂今儿围着小虎子稀罕了大半天。   听说小虎子现除了奶,还不能吃旁的,这对胖友是心疼极了。然后…两人在小虎子眼前吃了一个下午,馋得小虎子口水淌了要有半碗。   小虎子呀一声,就想把小手往嘴里塞。只指不对口,一下戳到了鼻上。   “不许嗦手。”楚陌抓过小光头的肉爪子:“娘,我来带一会。”   虽不舍放手,但只要女婿要带,吉孟氏从不拦:“我回屋看看你爹,今儿中午吃多了酒,这会也该清醒了。”知道三个孙子亲事都定了,老头子有点念家里。可京里不太平,小虎子尚小,他们又不放心闺女两口子。唉…正为难。   “爹不是说烧心吗?我让厨房再送盅莲心汤过去。”   “好。”   待岳母出了正屋,楚陌低头顶了下媳妇:“爹可能想家了。”   “能不想吗?信旻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了,虽没摘得案首,但也是仅次于案首,若无差错,院试九成能过。之后二哥、信童也要下场…”吉安靠着楚陌:“我在想是不是送他们回陕东住几月,等信旻成亲后,再接回来?”   怀抱爱妻稚子,楚陌心被塞得满当当,鼻尖在儿子小光头上蹭了蹭:“可以。”   “我就怕爹娘一走,太爷也想带着迅爷爷跑。”吉安苦笑。   “不会,太爷放不下小虎子。”   吉安抬首在楚陌下巴上轻咬了下:“你确定吗?”   “确定。”楚陌是一点都不担心,揽紧媳妇,一家三口脸贴在一块。   小虎子趁机小嘴大张,就要去啃他爹下巴。不想嘴才贴上,便被他娘顶开了。吉安挡住楚大老爷下巴,板起脸对儿子说:“这是吃的东西吗?”   楚陌看着愣住的小光头,没敢跟今儿扮起严母的楚夫人说,小光头是跟她学的。   拿帕子给小东西擦拭小嘴,吉安凑上去拱他小怀里深吸,浓浓的奶香,诱人极了。在一只小手摸上她的发髻时,立时撤离。   “相公,你说咱们要怎么待三禾胡同张家?”谢家二姑娘也有个好归属了,辛语娘和弟弟的事,他们还指着张首辅。此次娃儿百日,张家礼还不含糊,九十九两金、一块蝙蝠红翡玉佩。   她收得心里有点虚。   张仲老奸巨猾,都讲文人风骨,但这文官首骨头比谁都软。楚陌也不是非要弄死谁:“咱们就寻常对待。”他想的是让京城张家、宣城佟氏、桐州韩氏终日惶惶不安。   但看这回来礼,便知已见效。等论功行赏后,桐州韩氏就该砸锅卖铁…还账了。   “行。”   长舒一口气,吉安以为今儿是没大事儿了,打算让厨房摆晚饭,怎料才转身,就见守后门的婆子来了。   “什么事儿?”   “夫人,门外来了一对双生女,说是投靠您。”   投靠她?吉安扭头看向楚大老爷,她不记得哪户亲朋家有双生女,回头问:“她们多大?”   “瞧着身板、脸模子,也就十三四岁。”婆子答道:“两人说是姥娘让来投奔您的。”   楚陌把小虎子给吉安:“领进来。”今天是小虎子百日,挑这时上门,应不会是巧合。   “是。”   辛语也跟着婆子去了,没见着时还以为那双生女不是相貌柔美就是弱柳扶风。见着后…只觉两人是诚心来投奔的。   大眼阔鼻小口,皮子黝黑,手脚粗大。一人背着一只大大的粗布包袱,活像扛着铁耙才从地里回来。总之…铁定不是来跟她姑抢姑爷的。不多话,领二人往内院。   乍一看双生女,不止吉安,就连闻声出来的吉家二老都以为是枣余村的谁。可盯着瞧了许久,他们愣是没识出这两丫头。   吉孟氏放轻了声问:“你们哪家的?”   双生女没回话,朝着吉孟氏一躬身,把包袱扔地上,上前两步,跪下给吉安磕头。   “奴婢花朝(花夕)请主子安。”   吉安抱着小虎子往后退了一步,贴在楚大老爷怀里,这两人是来找主子的。可她没买人。   “你们姥娘叫什么?”自两人进了内院,楚陌就盯着。从她们的身姿、脚步来看,应是练家子。青雨出岔子后,他就想给安安养几个拳脚厉害的婢女,已吩咐在外走的管事留意,只尚没寻到合适的娃娃。   主子问,两人不敢不答:“王姣。”   二字入了西厢走出的方圆耳,他数起念珠。吉家两老确定枣余村没这号人。跟在方圆后的楚镇中调头问:“周老钱,咱们镇上好似有不少姓王的。”   “起来吧。”楚陌套吉安耳上嘀咕了一句。吉安看向在望天数念珠的方圆师父,王姣是其养女,那这两姑娘不就是…   “你怎么待辛语,便怎么待她们。”方圆明白痴丫头的意思。痴丫头在他出家后,便接手了他建起的暗卫营,至今未嫁。放这两丫头来投奔吉安,想必她们的本事是学到家了。   五十六年前那起事…不会在善之与吉安身上重演。   吉安着辛语带花朝花夕下去收拾,她也不知该谢谁,先给方圆师父屈膝行礼。   “不用谢老僧,她们能跟着你,也是福气。”吉安待人以诚,最是难得。方圆凝目看向背着包袱随辛语去后罩房的两丫头。花朝花夕察觉投来的目光,顿足回身跪拜。   见此,站着的几老都心知肚明了。才用完晚膳,周华归来,楚陌去了前院,一只只“空箱”搬进了内院。   “海东青雏鸟呢?”方圆脚跟脚地到。   周华拱手回道:“因着路上不平,小人将它们交给了迟潇、陈二道,会随北伐军一道抵京。”   那还要有些日子才能见到,方圆望眼欲穿。   小虎子百日后,吉安身边虽多了两丫头,但一时无事,也没出门。倒是楚陌忙了起来,跑了两趟宫,要到两万两银,当晚便给了殷晌。书案上铺上纸,每日里都在完善、填补。   转眼半月过去,二十七日早,城门一开,一骑快马进京。马上兵卒热泪盈眶,哽咽着喊道:“大景胜了,南夏、西疆投降了…南夏、西疆投降了,我们赢了赢了呜…”   京城欢腾。打了快一年,终于结束了,他们大景胜了。百姓涌上街,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一声一声,足足喊了一刻。   景易爬上摘星楼,俯瞰京城,心情激动,眼中闪耀着晶莹。他虽然耗干了国库,但…值了。东辽、北漠、南夏、西疆一齐来犯,大景…全胜。   仰首大笑,出尽积郁。他景易对得起列祖列宗,将来亦会对得住百姓。   同东辽、北漠一般,南夏、西疆会很快派使臣来。二十八日,楚陌难得在寅时正爬了起来。睡在里的吉安都觉稀奇,翻个身慵懒地问道:“你今日去早朝?”   “不想去。但昨日南夏、西疆的降书已经进了宫,今个早朝定会再议战败国使臣来朝之事。朝中大臣多主张,依礼款待,扬国之风。我就是想去看看,都谁在那主张?”   整好里衣,楚陌拿了放在架上的官服。北伐军主帅,乃从一品武官,着朱红,麒麟补子。穿着和翰林院修撰的六品官服没什区别,一样的合身。   “站着说话不腰疼。”吉安不高兴道:“没要他们上阵打仗,他们见不着咱们的人死伤,是一点不知心痛。西北那什么地儿,十月里就能冻死人。他们若一意主张厚待漠辽。你就提议,请皇上把他们送去西北,不用打仗,只垦荒,看他们能撑多久?”   “好主意。”楚陌扣好玉带,俯身抱住媳妇厮磨:“你要起来陪我用早饭吗?”   吉安伸了个懒腰:“好啊,正好一会把小虎子抱来,陪我再睡会。”   东午门外,百官群集。站在最末的谈宜田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闭目养精蓄锐。   西北、南边仗都打完了,憋了许久的文官们蠢蠢欲动。皇上的意思分明,大景赢面得来不易,都是将士们用血肉铺就的。跟恶匪扬善,便是背叛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   对此,谈宜田认同得不能再认同了。   自五月上旬,皇上召见后,他和江崇清就在查典籍,做准备。国库能不能装满,就看这回他们能否将戏台子搭得漂亮。不求胜过楚陌,但也不可落差太多。   楚陌踩着鼓声到东午门外。谈宜田最先瞧见他,还未回过神,他已入了武官列。今日定国公、辅国公都来了,楚陌的位置在二人之后。   辅国公魏兹强回头看了眼,转过头又扭过来:“你竟然来上早朝了?”   一对爹娘生的,辅国公魏兹强与京机卫统领魏兹力不止是长得像,性子也似了七八。楚陌面上无表情:“北伐军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京。我觉还是要来皇上眼前露露脸,这样论功行赏时,皇上也不会克扣。”   信你个鬼,楚府上住着位贵主,别以为他不知道。皇上哪敢亏待这位一丝一毫?辅国公冷瞥了一眼边上那列雄赳赳的文士,楚陌来了最好。现在仗打完了,后事不能全由那帮子臭酸腐说了算。   “你会说话,一会多说点,别收着。”   站位与楚陌隔了两人的魏兹力,歪着脑袋看他大哥勾搭楚陌,心里酸溜溜。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谁说的?还真有点内容。   文官见着站在武将队列的楚陌,不少都严正了脸色。选在今日上朝…难说不是有意。   走过长长的宫道,进入太和大殿。楚陌站定看殿上,前排确实好。就他这位,即便是眼神不好,也能将皇上看清。   处文官首的张仲,憋了许久,还是偷眼瞄了下武官列。对比明显,楚陌就像个乱入的。可…他才多大?二十又二。再想想自个,爬到脚下这个位置,他用了二十余年。   两刻后,太监唱报:“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   景易快步走到龙椅那就坐,抬眼便瞧见了他的楚爱卿,心情立时开晴:“众卿平身。”他就知道善之不会真撂他一人面对一群狼狈。   “谢皇上。”   文武分列殿左右。不用小尺子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来催,鸿胪寺少卿姚正就走出了:“皇上,东辽、北漠使臣将来朝,仪程尚未定。”   连日来,礼部、鸿胪寺在如何接待战败国使臣之事上一再上折,景易都是留中不发。他们大概也摸到他的意了,再三精简,但还是跳不出“厚待”。   “既然你提出,那就由你来说说如何接待战败国使臣。”   听着这话,姚正心一紧,思虑稍稍还是选择将心中所想直接言明:“臣以为对待战败国,不能一味地扬威,也要施恩。另,大景是礼仪之邦,盛情款待远方来客,也是应该。”   “臣附议。”礼部侍郎方立出列:“皇上,自古以来,就有降之不究一说。北漠、东辽惨败,亦都主动递上了降书。臣以为不宜再过分追究犯境之罪,应施恩感化,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和睦共存,互通友好。”   原工部侍郎吕曹华,在严启被罢黜后,晋升尚书。他也有话要说,走到大殿中央:“皇上,漠辽之所以年年来犯,说到底还是因西北地贫瘠荒芜,食不果腹衣不暖,为活命只得南下。臣以为大景若想长久安稳,施恩还在于施人予渔。”   一个接一个的大臣出声,几乎是全部支持厚待漠辽夏疆。景易心里的火愈积愈盛,看楚陌却一脸平静,似认真听也像是在出神。   张仲站在自己的位上,一语不发。他直觉,今日忌口舌。余光扫过武将队列里的那青年,他还是把嘴闭紧了等着。   皇上不问话,在角落处的谈宜田也不好冒然出声,只得认真记要。   当殿中站了十三大臣时,景易终于忍不住了:“楚爱卿,你是北伐军主帅,漠辽战败,你居功甚伟。对漠辽使臣来朝谈和之事,你不说两句?”   楚陌出列:“皇上,自漠辽来犯到战败,北伐军死在战场的将士八千七百四十三人,受伤的有一万一千三十六人,其中重伤重残七千九百六十人…臣看诸位大人都主张对漠辽夏疆以德报怨,臣甚慰,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对敌国都能施恩至斯,想来应是很乐意拿出金银来告慰那些死伤的将士,奉养他们的老小妻儿…”   辅国公魏兹强都快堵实的心窍一下子被疏通,畅快极了。来来来,先拿银子出来。别两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   “追根究底,那些将士的死伤都是为保大景山河秀丽,百姓安和。他们有恩于大景,有恩于安享了太平的所有人。诸位大人既能以德报怨,那报德报恩,该是不惜所有了。也不要你们多拿,两百万两黄金便可。”   张仲听得脖子都不禁缩了缩,两千万两银啊!论狠还是楚陌最狠,下手直刺要害。掏皇上的钱袋子,大话随便说。现在…倒是继续说呀,北伐军之后还有南风军。   娘的,要不怕殿前失仪,魏兹力都想把嘴张大了冲天笑。这帮虚头巴脑的文士就该让楚陌来治。一治一个准,治好的有张首辅,治不好的有严启、朱林等等。自己不结果,他就结果你。   谈宜田手腕不凝滞了,眼里含笑,行书飞快。楚陌…太投他的脾性了。   看殿中把头埋得低低的大臣们,景易挨个叫:“鸿胪寺少卿,你怎么说?”两百万两黄金,这是善之给漠辽划出的底线。   姚正心扑通扑通的,抓着玉圭的手紧了又紧:“皇上,楚大人说的在理,是臣想岔了…”   “你想岔了什么?”楚陌头都不回,凤目望着乳白的玉圭:“仗不需你们打,你们安居京中,锦衣玉食,何曾可怜过边关将士?施恩于漠辽?你们见过漠辽骑兵的凶悍吗,知道他们手中持着的弯刀有多利吗?”   工部尚书吕曹华锁眉:“楚大人,那依你之见,漠辽使臣来,该如何谈?”   “在议之前,臣先说明两点。”楚陌拱手向殿上:“一,此回大景与漠辽之战,起于漠辽来犯。二、漠辽并非主动递上降书,而是北伐军打到了两国王城,他们才不得不投降。”说到此,轻嗤一笑,“吕大人说‘谈’,我想问你,你有什么要与漠辽谈的?”   吕曹华感觉到了被针对:“当然是谈和。”   “谈和?”楚陌不悦:“你说错了,应该是漠辽求和。谈,有商议之意,在此用不着。朝廷只需列出条件来,割地赔银再加年年来贡,漠辽同意,那便‘和’。不同意…就继续打,打到‘和’为止。”   太和殿没声了。   景易看楚陌的眼神都带着虔诚,曾伯祖给他找的这祖宗,他以后要更加诚心诚意地供。听听刚那几个字,割地、赔银、年年来贡。一笔一画,都金灿灿。   吕曹华不认同:“穷生极恶,富长良心。”   “你如此大善,该是富可敌国。那两百万两黄金应是不在话下。”楚陌看向殿上:“臣请皇上全了吕大人的这份大善。身为北伐军主刷,臣也代那些死伤的将士谢过吕大人。”   “楚陌,我们讲的是理。”吕曹华沉脸:“国与国之间,还是要以和为贵。”   楚陌听不见后语:“穷生极恶,我认同。但富长良心…那就未必了。”回首看吕曹华,“不说旁人,就讲前工部尚书严启,抄家抄出多少,全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了。他富吗,良心长在哪?   另,在这跟我讲理之前,吕大人还是先寻个寺院,给你庶长子已逝的生母做几场法事,上几炷香,忏悔一番。毕竟其为了你的前程,忍了你降妻为妾,再娶高门的恶。” 第103章 骆家   “你…”吕曹华气恼, 冯婉娘是他这一生洗不净的耻辱。他用了十八年,极力将她掩埋,不想今日竟又被揭开。强压着不平, 跪地拱手向殿上。   “皇上,太和殿是议政的地方, 何等庄严?楚大人却因与臣政见不合,就在未知内情下, 提臣后院陈事,贬损于臣。臣恳请皇上做主。”   不等皇帝开口,楚陌再言:“你乃六部尚书之一, 二品大吏。居高位, 若私德有亏, 于社稷、朝廷、百姓都是大害, 在太和殿议正当宜。至于你说我未知内情…什么是内情, 从你嘴里说出的就是内情吗?   我且问你,你府上庶长子吕从庸的生母冯婉娘是不是你的童养媳?”   张仲直觉要不妙,在心里大骂吕曹华。若不是对温婷那丫头有愧, 他才不会在严启倒下后, 费大劲儿将这么个东西推上尚书位。工部尚书的位焐热了吗?他就敢在朝上大放厥词。   大景与漠辽之战,是楚陌打赢的。楚陌这个北伐军主帅态度都明摆在此了,你一工部尚书哪来那么多意见主张?眼长脸上做什的, 没看见他这个内阁首辅都不敢吱一声吗?   童养媳…吕曹华最恶的就是这三字:“她不是。”   “不是还是你不愿承认?”楚陌原不想揪着他不放,但谁叫他在此大谈阔论讲高德?真是恬不知耻。   “冯婉娘比你年长七岁, 入你家门时已十四。伺候你爹娘,还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供你上私塾。   你十七摘得沣水葵州案首,冯婉娘已二十又四。你一家嫌她,赶她走却分文不给。冯婉娘被逼得跳河, 是你屋后姓王的大娘将人救起。之后你家里怕事闹大,影响你的名声、前途,便不再驱赶冯婉娘,但却开始变本加厉地磨搓她。   不多久,你父亲夜半起身出恭,摔了一跤。冯婉娘帮你母亲服侍他,一服侍就是三年。你虽没三媒六聘迎娶冯婉娘,但与其有婚书,也存夫妻之实。冯婉娘辛劳操持家里,又全心全意侍奉姑舅,三十有一才怀喜。   她未出月子,你另娶高门。这不是降妻为妾,是什么?”   听完,文武百官不同情吕曹华,只好奇楚陌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知道得这般清楚?   “你也说了我没有三媒六聘迎娶冯婉娘。”吕曹华面上冷硬,没迎娶,哪来的降妻为妾?   楚陌轻嗤:“于情于理,你且说你该不该迎娶她?”   “皇上,冯婉娘到了臣家里才有口饭吃,才得活命。臣于她有活命之恩。童养媳只是一戏言,岂能当真?”吕曹华愤然。   “一个正当龄的姑娘,被送到你家里,没签卖身契,却与你有婚书。你说婚书之上全是戏言?”楚陌弯唇:“吕大人,我也忠告你一句,这里是太和殿。殿上坐的是君。你在殿中说的每一句若有分毫虚假,皆是欺君。”   吕曹华腮边鼓动了下,不敢再拱手向殿上了,双目一紧:“楚大人,犹记得去年三月初头,你莫名送一丫鬟去三禾胡同,直指内阁首辅张老往文士府里插暗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张仲恼死,自己蠢,还拖上他。他是挖了吕家祖坟吗?姓吕的是怕楚陌忘了他?狗屁混账!   “你对我府上事一清二楚,去年那事不会是贼喊捉贼吧?”吕曹华已被气得口无遮拦。   楚陌面上平淡,讽刺道:“吕大人太高看自己了,就你吕家造下的那些丑事,还需要插暗子?葵州县晓得的人不在少数。至于我怎么知道的,那得感谢我太爷。他老人家觉我脾性古怪孤僻,怕我入朝后会不经意间得罪人,就打听了下朝里官员。”   这话音一落,张仲立马走出:“皇上,老臣在此还想重申一遍。老臣与楚大人之间,并无过节,‘送丫鬟’之事纯粹是有人有心诬陷。也得亏楚大人胆识过人,发现不对把人送老臣府上去,不然老臣怕是到今还被蒙在鼓里。”   瞧瞧…瞧瞧人张首辅。魏兹力都没眼看。张仲能在朝上屹立不倒,是应该的。还有…楚陌,你太爷认识你师父吗?真论起辈分,皇上都得改口叫你叔爷。满朝文武谁敢欺你?   楚陌看向殿上:“皇上,刚吕大人说了臣对他府上事一清二楚,这话是肯定了臣所言。那臣也想问问在场的各位,吕曹华所为是不是降妻为妾,另娶高门?”   辅国公第一个冲出来:“冯婉娘纺线织布供吕曹华读书考科举是真,侍奉吕曹华爹娘是真,为吕曹华生长子也是真,这不是妻是何?”   “有情有义冯婉娘,倒是读圣贤书的吕曹华已忘了圣贤二字的真义了。”费晓遥随后走出:“刚与楚大人争辩时,吕曹华还振振有词,委屈不忿得很。可见其对已逝的冯婉娘无丝毫愧疚。同这般人共朝堂,臣羞耻。”   跪在地的吕曹华,面红耳赤。他不觉自己有错,错的都是冯婉娘。是冯婉娘活得不自知,睁眼的都看出她配不上他。   他都赶她走了,其又哭又闹,以命威逼。   “皇上,冯婉娘…冯婉娘比臣大了七岁啊!”吕曹华哽咽:“臣都拿她当半个娘。”   “当半个娘?”楚陌嗤笑:“你有拿她当娘一般敬着吗,那吕从庸又是怎么来的?”   善之的嘴太快了,景易默默地闭上才张开条缝的口,他想质问的话被说完了。   不少官员都颔着首。   吕曹华梗着脖颈,久久耸着的肩慢慢落下,丧气地垂下头。从庸…他没想留,是冯婉娘同意降妻为妾,他才允她生下来。   娘说…有个孩子,冯婉娘才能被拿得死死的,不敢再胡闹。多少产婆都说那胎准是个女娃儿…可生下来却是个儿子。   算算…冯婉娘死了有十七年了。他把她的棺和过往埋得深深的,就当从来没这么个人。吕曹华眼眶红了,逃避了十七年…终他还是毁在了冯婉娘手里。   朝野寂静,楚陌沉声打破:“你们都在讲战败国使臣来朝的仪程,有几人还记得北伐军正走在回朝的路上,不日将抵京?”   “朕记得。”景易真情实感,眼里泛着晶莹:“自漠辽大军来犯那日,朕就在盼着这天。漠辽投降后,朕都在数着日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仲带头跪拜高呼。   不等下朝,工部尚书吕曹华就被剥了官服,推出了东午门外。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着,再无今晨上朝时的威风。到了此刻,他终于悔了,不过不是对冯婉娘,而是悔自己不该与楚陌争锋。   那人…招惹不得。   可醒悟得太晚了!   下朝后,楚陌没看皇上一眼,在其离了太和殿后,立马起身走向张仲。   张仲见着他,脑门的皮都绷紧了,抬手拱礼:“楚大人最近喜事连连,我还未当面恭贺。”   “张阁老客道了,我今日寻您也是有事相求。”楚陌直言:“是这样,您也知道内人前阵子产子的事…”长话短说,将事表述清楚,“要不是月娘相告,内子也无法提前防范。此情难报,我与内子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您。”   厚颜无耻!张仲面上保持着和煦,心里骂骂咧咧。因着撤回查骆斌云失踪之事的人手,长姐与他闹了不合。最近骆氏又逼着长姐记嗣子,长姐不愿。温婷也寻到府上,直说她爹还没死。   他头正胀得很,不想这祸首却拿他行方便。姓楚的…心里亏不亏?   “就要一对母子吗?”   楚陌弯唇:“对。”辛语娘没多求,他也不多事。再者,手里握着百亩良田,背靠辛语,就算娘俩单过,也少有人敢欺。若需要,他还可以着方管事帮辛语娘立个户。   “这是小事。”张仲两眼似已经看到了长姐怒颜,扯着僵硬的嘴角笑得牵强。长姐恨不得楚陌断子绝孙才好,又岂会轻放过于家大儿媳妇?可他不应又不成,楚陌说了是有人寻上津州骆家。   不给人,别舌头一转,话头一调,告津州骆家与谁谁家里合谋,欲害他妻子。那…京城张家能脱得了干系吗?   心里更恨骆斌云,他这个内阁首辅今时今日会受制于人,全是被那不争气的东西带累。   “那就麻烦张阁老了。”   为了要人,张仲亲去了一趟津州。如他所想,一提及,骆张氏就欲将那娘俩打死。还是张仲大怒拍了桌,以断亲要挟,其才将人交出。   辛语再见到她娘,欢喜不已。月娘把一双儿女紧紧抱在怀里:“差一点啊…主家都把我和你弟弟拉出去了。娘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你了。”不过她不后悔,当奴才命就由不得自己。她好歹保全了一个。   “先去我屋里。”辛语抹了把眼泪,看了眼双目红肿的小弟,一手拉一个:“收拾一下,咱们就去给姑磕头。”人出来了,她总算可以将提着的心放下。   这时吉安已经听说了事,正抱着小虎子在屋里转,等着他们娘三个。   三人来了,进屋没等到跟前就跪下。   “快起来。”吉安把小虎子交给花朝,上前扶人。花夕落后半步,黑亮的眼睛扫过脸生的一大一小。   “您坐着,让我们给您多磕几个头。”月娘抽噎着,今天真的是太险了。那骆张氏…就是头失了崽子的母老虎,爪牙利得很。   吉安强将娘三拉起:“这是我允你的。”转眼看向辛语,“去给你娘搬张凳子来。”   抽了帕子,月娘擦了擦眼泪,接了闺女搬来的凳子,待楚夫人落座了,才坐下。   看过辛语揽着的小子,身子不敦实但也不干瘪,皮子脸模子都随娘。吉安问月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月娘抽了下堵塞的鼻,低头笑道:“跟了大良他爹快十年了,才成亲那会,我带着辛语,遭他家里欺,他也不吭一声。后来,有了大良,他只护大良,是一点不顾我身上掉下的另外一块肉。”泪眼再渗出。   “这心…早就凉了。今儿我要带大良走,他不声不响地跑去请人写了放妻书,还偷偷给大良换了件亵裤…这些年攒的,大半给了我们娘俩。我是打算带着大良去楚田镇过活,还想送大良进私塾。他爹给了银子,我得对得起这份心。”   是个实诚人,吉安莞尔:“去楚田镇好,那里有地,人也多忠厚。再有楚府照应着,日子不会差。”   “这都得多谢您。”月娘说着又滑下凳子,要给吉安磕头。她一动,两孩子也跟着跪。   “呀,”小虎子手摆摆,晶亮的凤目盯着地。花朝轻轻抚着小主子的背,歪头挡在小主子的眼前,做起鬼脸,逗他乐。   吉安无奈:“辛语、大良快扶你们娘起来,咱们坐着,一道说说话。”   说话…月娘还真有事要与楚夫人说道说道,就着儿女的力站起,坐到凳上:“夫人不知,今儿我与大良差点被那骆张氏拖出去乱棍打死。”   “怎么会?”吉安蹙眉细想,难道骆张氏知道骆斌云是死在楚陌手里?   “好在张首辅压住了。”月娘都不敢往回想:“其实也不怪。骆张氏那个儿子生死不知,膝下又没个带把…”察觉失言,不由抬手掩嘴,见楚夫人不怪,又笑着接着道,“现在骆氏族里要骆张氏记嗣子。骆张氏不愿…”   吉安懂这其中的道道:“她当然不愿了,骆斌云是失踪不是死了。若记了嗣子,就意味着津州骆氏当骆斌云死了,也不会再费力去找去查。”   “对,是这个理儿。”月娘凝眉:“不止骆张氏,就是骆斌云那闺女骆温婷也是极不愿的。”要换作她是骆张氏,便认了。其上有张首辅那么个弟弟,族里给寻的嗣子必差不了。   也确实不差,骆氏旁支孤子骆愈,年纪轻轻已是举人。   “骆温婷的事…想来您在京里也没少听说。近日…”月娘叹气,沉凝两息道:“她找张首辅哭诉没用,就又找上张家那大孙儿了,求他帮着说服张首辅出面压一压骆氏。张首辅今儿也把话说明了,讲那骆斌云没活口,劝他姐早点认命。”   张仲很懂权衡。吉安有点欣赏他了,严启倒了,吕曹华也因私德被罢官了。反倒他这个开了两百家书岳楼的人,还在文官首站着。   确实厉害。那么多家书岳楼,说关就关。   月娘瞄了下上座的楚夫人,迟疑几息,抿抿嘴:“大良他爷有个外甥女…以前是伺候骆斌云的,现在骆张氏身边服侍。前个…她到屋里用饭,提了一嘴您。”   “我?”吉安讶异。   “是。”月娘笑笑:“她…她说您现在的福气啊,原都该是大姑娘的。”   “她胡嘞什么呢?”辛语不高兴了:“姑和姑爷的亲事,可是老太爷和周老管家亲上门求的。姑爷半夜翻墙,都把我们家大黄喂肥了。”好几个夜里,她都蹲在后墙那,给他们守着。   姑爷抱姑,还被爷给逮到过。   吉安面上笑意不减,让月娘继续说。   “雅丫也是听伺候骆张氏的一个老嬷嬷说的。族里逼着记嗣子,那老嬷嬷忍不住私下里念了几句。讲楚大人在与大姑娘议亲的时候,外出一回,遭了您算计。”   月娘想说骆家大姑娘跟那张培立不清不楚的,嫁谁谁脸上没光。真要讲算计…又看了一眼上位,还不知谁算计谁?   “若大好的亲事没被您截了,那今天压根就没人敢欺骆家嫡三房。这个雅丫吧…”   见娘一脸为难,大良接上话:“爱搅和,什事都敢掺和。上奴…小的家门,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您。我娘说您是主家,来您府上,除了磕头见不着您,也与您说不上话。” 第104章 宣文   打听她做什么?吉安轻眨眼:“这个雅丫是不是我买的那个迟陵县北郊小庄子的东家?”   “是她。”从那深宅里拔出腿来, 月娘身心都松泛了:“以前给骆斌云做姨娘时,上头有大妇压着,她行事还挺谨慎。骆斌云没了, 大妇膝下又有个不成器的闺女缠着,也就懒得管后院。这几年, 雅丫上蹿下跳的,是越发没了样子。”   “你先前常来我府上, 都是向谁告的假?”   吉安在意的不是雅丫,而是骆张氏与骆温婷。骆斌云一直没音没信,照着大氏族的那些条规, 嫡三房记嗣子是势在必行。依着骆张氏要将月娘母子活活打死的劲儿, 可知其并不乐见月娘助她…亦或楚府。   这“不乐”在哪, 总得有个根儿吧?   那骆张氏到底是信了她耍手段截骆温婷大好姻缘的事儿, 还是…其早知骆斌云和韩芸娘之间的奸情?前者先搁着, 先说后者。若早知奸情,那与楚家议亲是试探吗?   试探的结果是…楚陌外出,捞了她。   若不知奸情…骆温婷与楚陌当初仅仅是在议亲, 并未定下。如今骆温婷也已嫁人。骆张氏纵有颇多不甘, 也不至于动大怒要将月娘母子打死。   楚陌是一品武官,他都开口要人了。两份贱籍…竟要张仲亲自去一趟津州。可就算这样,骆张氏还不讲情面…浓密纤长的眼睫慢慢下落, 吉安觉…骆张氏是知道骆斌云与韩芸娘之间不干净。   既如此…在张仲调骆斌云去陕东齐州府时,她为何没阻止?猫儿眼前吊条鱼, 它能忍住不偷腥?   不用深入去想,吉安勾唇笑之,答案很俗但实在,为楚家家财。韩芸娘在太爷眼皮子底下忍气吞声十五年, 应也是舍不下楚家的厚底子。只两人都小瞧了…眼睫一颤,触及到什么,她不由抿唇。   骆斌云是楚陌下的手,那韩芸娘的丧呢?   “也是我想当然了。以为主家允了假,是望我助一助您。今儿看到样儿了,才知那骆张氏的心。她啊…见不得您好,想辛语上枝头膈应、恶心您。”   只叫月娘想不通的是,他们母子真的需张首辅亲自上门要吗?楚大人也是大吏,与张首辅在朝堂抬头不见低头见。骆张氏就算不为骆氏子弟想,也该顾一顾亲弟。   今日打死她和大良,不就是等于狠抽了楚大人两大耳刮子吗?再者楚大人与骆温婷现都各有归属…实闹不懂这里的怨结。   “叫你们受惊吓了。”吉安原也以为这就是件小事:“辛语,领你娘和弟弟下去安置。再拿五两银子,请厨房方大娘和宥大嫂准备几桌席面。”看向月娘和大良,“算我贺你们娘俩得自由身。”   “使不得…”   吉安抬手打住月娘的话:“别推拒了,今儿我见着你们好,也高兴得很。快下去洗洗尘,歇息会。”送他们娘三到门口。   “您留步。”月娘领着儿女再跪地叩首。   人走了,吉安陷入沉思。不想韩芸娘之死,只思虑骆温婷…她知道那些事儿吗?   该是不知的吧。月娘说了,骆温婷不以为她爹死了,坚决不同意记嗣子。为了阻挠记嗣子一事,更是不惜找上张培立。   之前那般牵扯,如今求上张培立,骆温婷即是不顾清名了。那他日…被逼无路了,其会不会厚颜求上楚陌,找上她?   还真说不准。   吉安转过身,朝着窝在花朝怀里的小虎子拍了拍手。小家伙毫不矜持,一拍…小身子就倾过去。儿子入怀,母子贴面亲香了会儿。出屋,站檐下。   日头偏西了,吉安看向二门:“你爹午饭后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   楚陌此刻正在城西浣丽街进府黎祥院。进奎文妻儿老小都不见了,下人十几个,全被带去了大理寺审。   这会黎祥院里只楚陌一人,站在庭中花池假山一角上,看山间曲直。此方暗道口设得极精巧,不在地上,不在花池里,而是凿在脚下假山内窟顶部。回想贤王府寿山岭那妇人的死状…也许寿山岭的暗道口也不在地面。   足下一点,翻身离开花池。京城暗道图,西城最后一块空白填补上了。现就只剩东城,因着居住的都是权贵…殷晌的人行动多有不便。   不过没事,他不急。回到府里,天已近黑,家里晚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此,脸一沉,竟没等他。   吉安挑着最后一块饭,左手扶着空碗,看着楚大老爷进门,饭杵在唇边,愣是没好意思送进嘴。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楚镇中仰首将碗底的一口汤喝尽。   楚陌走去盆架那洗手脸:“一些要事需我走一趟西城。”   方圆放下筷子,没忍住打了个嗝。今晚的麻鸭太下饭了,他有点撑,得站起走走。   “快坐下,”吉孟氏也吃好了:“左右等不到你,我们就先吃了。丫儿给你留了饭菜,我端来。顺便瞧瞧小语她们。”   “有劳娘了。”楚陌目送岳母出门,瞟了一眼挺着肚子的老和尚,走到媳妇身边,挨着坐下,拿走她的空碗:“辛语她们做什么去了?”   吉安将挑着的饭送到楚大老爷嘴边:“辛语娘和弟弟来了,我让厨房准备了席面,花朝花夕都去吃席了。”   “你吃饱了?”楚陌见媳妇点头,张嘴就吞了那口饭,接了筷子:“小虎子呢?”   “没等到你,睡着了。”吉忠明小口喝着汤,双眉微蹙着,正不知要如何开口。女婿下午出门忙事,天黑了才回来…以后居高位,事只会越来越多。老太爷那精气神,哪耗得过小虎子?丫儿还要管着府里…好吧,是他舍不下才好玩的小外孙。   他和老妻都舍不得。这还没走…光想想一天听不着小虎子的咿咿呀呀,心里就空落得很。   察觉岳父面上难色的楚陌,夹了一块红烧牛脊骨:“爹,您是不是有事?”   吉安抽帕子擦了擦嘴,看着她爹。自小虎子百日后,两老就闷着,估计是闷不住了。不过暂时她还不能让爹娘离开。   咽下嘴里的汤,吉忠明放下调羹,望向坐对面的闺女女婿:“今个六月初三,我们来京里快一年了。家里也不知怎么样?入秋后考院试的考院试,考乡试的也有两。信旻八月底又要成亲,他爹不在,黄氏…不提也罢。我和你们娘实在放心不下。”   “爹…”吉安正想说什,话就被方圆打断了。   “老僧陪他们走趟陕东,也顺道去寒因寺给老僧师父烧几摞纸钱,上几炷香。”   楚陌抬眼看向老和尚,见其一脸哀思:“师祖给你托梦叫穷了?”都多少年了,今天才想起这茬。思及贤王府寿山岭里的怪异,他知老和尚去陕东是图什么。   陕东齐州府迟陵县寒因寺,师祖正同在那出家…也是他坐化的地方。寺里有一间寒竹陋室。听魏兹力说,燕离山谷木庵也有一方寒竹木屋。   老和尚想起祭奠师祖,除了心有愧疚,也是想查一查寒因寺有无不对之处。   “用得着你师祖托梦吗?”方圆双手撑着腰,微仰下巴上望着,故作伤怀样:“与你共处一宅这么些日子,老僧反省了许久。深觉你不孝顺不敬重为师,不是你的错,错在为师。这就是所谓的上行下效。”   “你找上我的时候,正同师祖早走了。”他也没有不敬不孝,只是越了解当年事越觉老和尚落得那般下场…实属应该。明晓黎永宁之所以被送去暮沉山别院养,是因“四爪蟒”。再有她与五王之间的勾缠…这就差在脸上写“此乃大害”,竟还留着她当饵。   钓谁?钓他们自己。   既然有方圆师父作陪,吉安也无甚担心了。见她娘端饭菜进屋,站起迎上去接手。   “饭菜来了,你好好吃饭。”方圆气鼓鼓地转过身,面朝外:“为师警告你,你再气我,我就给你收个小师弟。”   “前头杨小爷吗?”楚陌看媳妇给他留的饭菜,脸上露了笑意:“收吧,皇上铁定照三餐赖你跟前伺候。”   “别。”一提到景易,方圆两耳都嗡嗡的。那死小子太能哭了。   人都在,吉安将下午月娘说的事给讲了,说时特地留意了骗婚团伙,见几人是面不改色,心中连叹厉害。   方圆凝目,片刻后摇首:“无需管,由他们作。”因着吉星入七杀命宫,骆家那姑娘的命势也随之生变。可既成了亲…为何又要回头?一回头,死劫又起,终…难逃命数。   剔去鱼刺,将肉送进媳妇嘴里。楚陌嚼着脆骨,咯嘣咯嘣响,低垂的眼眸里阴沉沉。   近来忙着带小虎子,他没空收拾津州骆家。不想有人竟自己往这撞,怎的…是怕他忘了吗?   要怎么收拾呢?楚陌嘴角微扬。让他们沾点不能沾的…譬如黎永宁。黎永宁现正拿他没法子。他决定给她铺条路子。   经了几回事,全京城都知他在乎安安。动到安安,就能乱他心智。刨一口饭进嘴,楚陌嘴角扬得高高。   一直盯着的吉安,凑近稍稍轻声问道:“相公,你在想什么美事?”   楚陌转过脸,不等嘴里饭咽下就道:“想着怎么正确地下饵钓鱼。”听了月娘所述,他现在已经确定,骆张氏早知道骆斌云与韩芸娘通奸又联手杀人的事。   看来他楚家的家财是入了骆老太太的眼了,不然也不会放独子到齐州府。他得庆幸骆老太太胃口大,想独吞楚家,将一些事瞒了张仲。   下饵钓鱼?吉安余光瞥见方圆师父调头过来一脸怒色,有些不明。这是又怎么了?   “你是在讽刺为师?”方圆看孽徒还刨饭,心里堵实了:“你再阴阳怪气地刺我,我就拿钵出去化缘。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不孝顺。”   楚陌抬眼细细看他:“去吧,京里除了那么几个人还能从您这张老脸上找出程隐太子的影儿。旁的…估计连程隐太子是谁都不知。”   跟安安说话,他声儿都是轻轻柔柔,哪里阴阳怪气了?还对号入座。   “你…”   “师父,我给您裁了两身僧袍,已经做好一件了。您试试…”吉安掐了一把嘴坏的楚大老爷,站起跑去小书房,将昨晚上收好边的那件僧袍取来:“料子是相公挑的,轻薄丝滑,天热时穿着正好。”   方圆有了台阶,立马下,摸了摸袍子,抱着就往西厢去。   真恨自个嘴贱。不孝徒小时话少,他就不该为引闷葫芦说话,常逗他拌嘴。后来话是越说越多,可师徒拌嘴…他这个师父的胜势愈发弱。到今…已经有些年头没赢过了。   看着方圆师父入了西厢,吉安回头瞪那位在喝汤的大老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幸亏我是你亲生的太爷。”楚镇中双手背在后:“打断骨头连着筋…”   不是,吉安怎听着这话不太对,转眼望向爹,见其没什么反应,又看向娘。吉孟氏掩嘴笑了,老太爷这嘴话术,在他跟老头子下棋时,她没少听。   吃饱喝足,楚陌掏了掏耳朵。不等他用饭这事,肯定是太爷和老和尚带的头。他没说不在家吃,安安多晚都会等他。目光扫过满桌的残羹,以后他要注意些,得赶在饭点前回来。   吉忠明看不明白这对师徒,但能觉出善之对方圆大师不一样:“我去问问大师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也好收拾箱笼。”   “不急,北伐军已经到梁州了。老和尚会等皇上犒赏三军后,再动身。”楚陌在想那两只海东青,要不要匀一只给老和尚?老和尚就好养个鹰…等小虎子再大一些,他要弄几条狗回来养。   六月初八,北伐军抵京,扎营在罕州。内阁几位老臣对着宫里送来的圣旨看了一夜,皇上要封楚陌为宣文侯,还是世袭罔替。   楚陌率领北伐军击退漠辽,又打得漠辽投降,封侯,各人都没意见。意见在“宣文”二字与世袭罔替上。   “宣文?”东书阁大学士东励,连叫心都跟着抖三抖,一夜熬下来,嘴上灰白须显得毛躁:“这是圣祖自取的小字,虽用得极少,但也不能拿来给楚陌当封号啊!”   眼眶熬红的张仲,唇上起干皮:“圣祖留有一份亲书的遗诏。我等虽不知具体内容,但也晓是为庇护那位。楚陌是那位的弟子,也许‘宣文’…本就是圣祖赐予那位后人的。”   除了这个没别的解释了。皇帝不会不知“宣文”乃圣祖自取的小字,仍坚持用来封楚陌,其中必有隐情。   封号倒是其次,叫张仲畏的是…世袭罔替。永宁侯府死了杨奕、杨勥…杨廷义,才得了世袭罔替。楚陌凭什么?若只是军功,他还够不上。   可如果军功仅是明面上的呢?张仲老眼一紧,皇上擒赵子鹤那着… 第105章 见人   若真如他所想, 那楚陌此人…他还是远着点,别招别惹:“南边仗打完了,待南风军班师回朝, 赵子鹤…赵家也该有个说法了。”造反、屠村、通敌等等,桩桩件件都是灭族大罪。   赵子鹤胆大包天。好在席桂玉拎得清, 拿海云阁与银子买了儿女命。就此可知,皇上喜欢识相的。   张仲提醒的好。吏部尚书蒙老端茶喝了一口, 醒醒神:“去年五月先帝驾崩,六月西北漠辽来犯,赵子鹤又存不臣之心。内外皆是大患, 国将不稳。皇上急召楚大人归京…”   紫英殿大学士陈昊丞, 一双白眉紧拧着。记得楚大人归京进了一趟宫, 次日朱林被拖到午门外乱棍打死。皇上还罢黜了严启, 抄了严府。葛铭已亦不得再回朝。太后、贵太妃、几个王爷全都被拘禁。   如此一番大杀, 朝野才稳定了。若说这与楚大人无关,他是一千个不信。只世袭罔替…   做邻两年,蒙老很喜楚家的行事。楚陌在朝上不出声则罢, 一发言即中要害, 惹得不少官员都惧他。   可惧他什么?说到底还不是自己不干净,心里虚。想起昨个傍晚,墨衣青年抱子与宁非、小岂儿在汪香胡同漫步叙话的场景, 蒙老面上更是慈和:“楚大人临危受命,押粮草远赴疆场。之后大事, 我等都知道了,但…知道得并不详细。”   就永宁侯诈死,领精兵奔赴南徽擒贼这计,皇上在朝上可从没承认过是出自他意。   再者, 楚陌是北伐军监军,永宁侯诈死…没他的配合,也领不走一万余的精兵。另南徽打仗的军饷也不对数…这个要等问过龙虎将军常威侠才能确定。   无论是“宣文”,还是世袭罔替,他以为楚陌都堪得。   张仲表态了:“皇上圣旨上写明了,论功…”虽心存颇多不愿,但圣旨乃皇上亲书,送来这也只是给他们几个老东西些许体面,他们就识相点,喝了这杯敬酒。“想来是不单指军功。”   蒙老点首:“张大人说的是。”   玉玺都盖印了,他们在这熬一夜…一直沉默的东阁大学士赵子静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拿出方巾来擦拭眼角。洁白的方巾上黏了一点发黄的眼屎,叫他凝起眉。   “永宁侯府守西北五十六载,杨奕、杨勥几人全是死在关外。大景安宁,永宁侯府功不可没。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们没打到漠辽王城也是事实,如今楚陌打到了,还诛了前朝和亲公主泰晟的后人。我以为,只这些军功都够封王了。”   紫英殿大学士陈昊丞,原还有些反对,但听他们几人这么一说,又觉…应该。再想五月二十八日的早朝楚陌所言,不禁提出一问:“漠辽会照着楚大人列出的单子来吗?”   闻言几人一愣,他们最近还真就在想这事。若是能照着来,那什么先例旧例、脸面、大国之风、礼仪之邦全都可弃。开疆拓土啊…哪个皇帝不是做梦都在望着?哪朝臣子不想跟着沾光,青史留名?   张仲把铺在案上的圣旨小心收起,放入紫檀木盒中,楚陌获封宣文侯的事内阁没意见。拿出地舆图,展开来。几人围案站立。   汪香胡同,楚陌一早起身,洗漱好才要去东厢找小虎子,就见花朝来:“有事?”   花朝双手奉上一封信:“姥娘让奴婢将它转交予您。”   不用看,楚陌就知信中为何,接了拆开果然是东城的一些暗道图。结合殷晌那收罗的,离完整不远了。   “你替我多谢王姣阿姐。”   花朝屈膝:“姥娘说明日还会有一幅图送到。她不求别的,只望方圆大师老有所依。”   目视前方,昨天两只海东青雏鸟被送来,老和尚就麻利地搬去前院了。一夜没熄灯,不知在做什?真想把分他的那只海东青要回来。楚陌抿嘴,轻嗯了一声。   吉安在东厢给拉完臭的小虎子洗了澡,为他穿了件红鲤肚兜,抱回正房,见着楚陌不由吐槽:“你儿子看他姥娘吃桃,急死了,两腿一通乱蹬就想凌空过去。舔到桃了,没牙还想咬。一口桃没咬下来,小脸就变得凝重。”   人之三急,当严肃。   小虎子两眼痴痴地望着越来越远的东厢,嘴里呜呜囔囔,显然是人回来,心还留在东厢。   花朝转身,向吉安行礼。   “庄子上送来几筐桃,你也去捡一些放着吃。”在府上,吉安也无需花朝花夕一直跟着。她这又没外客来。   “多谢夫人。”花朝退下,往后厨房,听着身后的笑语,唇角扬起。虽然小楚府的日子比之暗卫营,要舒适很多。但…笑意一收,神色严正,她与花夕功夫不能丢。   姥娘一辈子都填补不了的遗憾,不能在她们姐妹身上再来一回。   楚陌轻轻拍了拍小东西的肉屁股:“全家就属你最馋。”见还不回头,伸手将他抱过来。   “嗷…”小虎子有些不高兴,小嘴一瘪就要哭。   “哭了,今儿傍晚就不带你出去遛弯。”楚陌垂目瞪儿子,看他收住了,牵上媳妇往小书房。将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小人儿放书案上趴着,抽开屉子,拿出其中的那张东城暗道图。   吉安看楚大老爷在图上勾画连接,开口问道:“你忙这个有一月了。”   “快好了。”楚陌将王姣那张并合进图里,又拿出南北西三张:“槐花胡同贤王府里有不少老鼠窟窿,我要把它们都填上。”   明白了,吉安头一歪,靠着儿子,见楚大老爷整好图,指点在宗人府大牢那,轻眨了下眼:“你想借老鼠窟窿,转移肥老鼠吗?”   小虎子鼓劲儿撑着膀子,张望着他爹手拿的东西。   楚陌点首:“有这想法。”老和尚听说进奎文不信他所言,准备见见人。离宗人府大牢不到两里路便是花山湖。花山湖下有一条暗道,通向城西。   吉安看过这么些日子,对进奎文是个什么来历,心里也有猜测了。抱琴女、独眼僧…估计呀都姓黎,前朝黎氏那个黎。进奎文爹是进海明,却长得像独眼僧。外甥肖舅。独眼僧能掐会算…谢家二姑娘莫名盯上她。   她还着辛语打听了,去年进士游街,谢家二姑娘压根就没去凑热闹。这便意味着,其没见过楚陌。没见过人,那一厢情愿是怎么生的?   唯一的可疑,就在谢家的马车撞上独眼僧。   她没招没惹对方,对方却要害她,这是在剑指楚陌呢。唉…抬眼赏夫,楚大老爷可是兵权在握。兵权,既为安世重器,亦是乱世利刃。乱世…复国。   复国之前,是不是该反省下黎朝龙脊是怎么崩的?不说无辜遭害的费玉寜、万梦晨、樟雨一家,单论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   别讲什么为大局不计小节,要得就要舍…她只晓见微知著。歹毒至斯,让这般人得逞登高,那真是老天瞎了眼。吉安嗤鼻。想通过害她来乱楚陌,那得耐下性子等。   闻妻一声轻嗤,楚陌不由心紧,抬眼看去:“我没有忽略你,只是在想怎么借暗道将进奎文转移。”   有美在侧,他却一直盯着暗道图,确实不该。   “你继续,别管我。我在思虑人性。”头边的小脑袋塌下去了,吉安移目看儿子。小家伙脸都红了,翻个身,摊开手脚大喘气。   思虑人生?楚陌盯着瞧了一会,确定媳妇真的没跟他计较,目光才又回到暗道图上。   轻抚儿子的嫩肚皮,吉安瞥了一眼那纸上的弯弯绕绕:“打这么多洞,要我…抓到他们,全塞回洞里。好放再放几盆碳,闷不死他们。”   楚陌眼波一晃,他正想着在转移进奎文之前怎么清理暗道余秽。现在有主意了…抬首倾身在媳妇脸上重重嘬了一口。   小虎子两眼盯着。   吉安莞尔,抽了帕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六月初九过了辰时,京机卫全城加强防控。六月十二,皇帝要在西崮门外犒赏三军。不止魏兹力,就连其兄长魏兹强都绷着神。   北伐军就扎营在京外,京里已经在传北伐军主帅将要封侯爵的事。朝中也有向几位阁臣打听的,只不过阁老们的嘴一个比一个紧。   张仲忙了一日回府,才下轿子就见大儿:“你怎在这候着?”   “父亲,”张恒安一脸难色:“大姑来了,正在紫棠院等您。”   “她来做什么,不是说没有我这个弟弟吗?”张仲真想再坐上轿子,回去和那几个老东西继续熬。   张恒安头壳都疼:“上午就到了,已经等您一下午了。”   因着温婷又找上培立,今日大姑来,他屋里头直接道病了,连面都不露。温婷那丫头…也是真不懂事。她总往三禾胡同跑算什么事,又置吕从庸的脸面于何地?   有时张仲还真希望他长姐说到做到,来个断亲。   “就她一个来的?”   张恒安叹气:“温婷下午也寻来了。”   沉凝几息,张仲撇嘴,一道也好,两个一起训。甩袖背手往紫棠院去,忙碌了一日,身心俱疲,回来还得应对这些,也是真真叫他乏累。   紫棠院里,灰发老妇占着主位,冷硬着脸,孙女站立在边。右臂搭在榻几上,左手紧紧抓着孙女的手。屋里下人头垂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张仲到了院门口,着婆子进去知会一声。过了五息,才跨入紫棠院。见人坐在堂室榻上,摆手屏退下人。目光落于温婷那丫头身,原就蹙起的双眉,更是紧拧。   她梳的是什么发髻,还当是在闺中?   察觉到舅爷的不快,骆温婷不由颔首,抬手翘指轻摸发髻。是表哥说…不喜她挽妇人头,她才…低眉垂眼,女为悦己者容。既已是不可能,让彼此都愉悦一些又何妨?   当屋里只剩三人时,老妇松开了孙女的手,示意她也出去。   “孙女儿想留下。”骆温婷朝着舅爷深屈膝,脚步不移。   张仲已压不住火了,直白问道:“你如此行为,是当吕从庸死了?”怪老大媳妇不喜她吗?   提及吕从庸,骆温婷眼眶泛红,强压下上涌的苦涩。她会落得今日这般,还不是舅爷的不作为造成的?大舅母棒打鸳鸯,舅爷一句话都没。他官场行走多年,积威甚重,又是张家家主,难道当真弹压不住一个儿媳妇?   说到底…还是她爹不在了,骆氏嫡三房于张家再无用处。舅爷…也是想表哥娶个高门贵女吧?   轻吐一口气,骆温婷眼睫下落,她成亲要表哥送嫁,意就在…断绝表哥娶高门的路。萧如茵不就愤而退亲了。   “吕从庸吕从庸,你当他是个什么东西?”骆张氏松弛的眼皮挂拉下,使得一双眼呈三角,言语锐利,更显刻薄:“都是你给找的好亲事。婷姐这般,你气个什,吕从庸都没一句硬话。我给他看过了,这辈子骨头硬不了。”   吕从庸的骨头硬不了?张仲都被气笑了:“那在你眼里,谁配得上婷丫头?婷丫头什么家景…津州骆氏早不是五十年前的样儿了。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吕从庸,婷丫头也是高攀了。”   闻此言,骆温婷不由腿软,慢慢抬眼,看向疾言厉色的舅爷。   抓了杯盏,骆张氏就往地上砸:“好啊,首辅大人看不起一个娘胎出的嫡亲长姐了。”老泪纵横,“你也不想想,我斌儿是谁下放到齐州府的?”捶胸痛哭,“斌云,你不能撇下老母弱女一去不回啊…你怎么对得起娘的生养之恩…”   提到这个,张仲更怒:“是我主张下放骆斌云去齐州府,可你瞒了我什么?”手指摇摇欲坠的骆温婷,“别怪我没把话说在前,你再纵她胡为,迟早有一天她爹造下的孽,要报在她身。”   婷丫头今日作为,与当年的韩芸娘有何区别?吕从庸是没走科举,但他从商,自南往北,东去西回,见识不浅。婷丫头跟着他,只要安分守己,银子淌手里用,好日子数不尽。   待他日分了府,自己当家做主,不用侍奉姑舅。她还不满什么?吕从庸对她作为不发一声,不是骨头软,而是冷了心了。   “我爹造什么孽了?”骆温婷紧攥着帕子,压着心头,泪眼盯着张仲。   张仲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不要问我,问你祖母。”   骆温婷一愣,转过头看向黑沉着脸的祖母。骆张氏却没回视,只问张仲:“皇帝当真要封那小畜生为侯爵?”   沉默两息,张仲敛目:“别一口一个小畜生,很快他就是宣文侯了,世袭罔替,赐居槐花胡同贤王府。”贤王府的牌匾,十二日待皇上犒赏完北伐军,将去亲自摘下,从此就只有“宣文侯府”了。   一口气梗住,骆张氏两眼翻白。见状,骆温婷忙上前帮着顺气拍背。她怎么有些听不懂舅爷和祖母的对话。封侯爵…这她知道,所以小畜生是指楚陌。品祖母痛恨的样子,她心里…   顺过气来,骆张氏一下起身,扑上去捶打张仲。   “你这个内阁首辅怎么不拦着?斌云是你嫡亲的外甥…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害他的畜生直上青云,于心何忍?我还是不是你长姐了…你忘了娘逝后,是谁护你长大的呜…良心被狗吃了,我就斌云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啊…”   “自作孽不可活。”张仲见手往他脸上招呼,一把将其推开:“你与骆斌云若非想独吞范州楚家,也不会将事瞒我。如果不瞒我,我又岂会送他去齐州?他不去齐州再与韩芸娘勾搭上,又怎么会死得没声没息?   你在这质问我,怎不扪心问问自己?他哪来的胆敢睡有夫之妇,还杀人?没有这些事,我会让老二插暗子进楚府吗?无冤无仇,楚陌又怎会在朝上一再针对我?书岳楼没了,我有去找你算这笔烂账吗?”   过去是他天真,以为范州楚家是蝼蚁。如今只觉可笑,楚陌的师父是景程隐,程隐太子。   说句实话,为着京城张家,现在他是绝对不会再查骆斌云失踪事。就是哪天谁查清了,证据指明是楚陌所为。他也只会连证据带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一并抹去。   骆温婷听明白,全身僵硬着,嘴张着半天颤颤抖抖,好不容易吐出话:“所以…我爹真的没了,”瞠目看着堂中两老,“是是那个楚陌杀的?”   没人理她。   “为什么?”骆温婷又问。   张仲扭脸看了她一眼,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为什么…他说得清清楚楚。婷丫头不愧是长姐的亲孙女,性子一模一样。   想报仇没本事,就该懂得蛰伏隐忍。蛰伏隐忍到何时?当然是楚陌势弱时。若他一直强盛,那…此仇不报也罢。有什比活着更重要?且他们都非孑然一身。   骆温婷傻傻地转向祖母,眼泪汹涌。   “那楚荣朗只是一介草野莽夫罢了,他的命能金贵过我斌儿吗?”骆张氏跌坐在地,痴痴地说:“我当年生养难,前头三胎都没保住,好不容易才等到我斌儿。斌儿很乖,一点都不折腾…”   听着祖母说过去,骆温婷慢慢踱过去,跪到地上抱紧她,闷声痛哭。   初十,楚陌在完善了东城暗道图后,便去寻了魏兹力。他才从魏兹力那离开,京机卫就分开头来,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查户籍。这般严查,叫不少上了年纪的人想起了熙和十二年。   熙和十二年,皇帝在京郊狩猎场遭行刺,之后京里、京外都没了安生。   六月十一,入夜后,宗人府大牢里,才入眠的进奎文眉头一紧,猛然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人,不由往里闪贴着墙。当看清是谁后,又察觉此刻大牢里竟无兵卫守。   “楚陌?”   楚陌小心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嗯,是我。”两里的暗道,就他和魏家兄弟挖,竟挖了两晚上。一会将人转移了,还得填起来。   “你来做何?”进奎文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的流露。   剔干净指甲,楚陌抬眼扫过这牢房:“来带你走。”   心一颤,进奎文在楚陌脸上看不出什么,迟疑两息,还是问了一句:“他让你来的?”   这是误会了?正好…也省得他动手。“走吧,”楚陌转身出了牢房,往他开的暗道口去。   进奎文还盯着楚陌,用力吞咽下,拿了件袍子穿上,随他去。见着窟窿口,双目不禁一紧,心却放松了下来。进入暗道,看楚陌将暗道口填上夯实,想问话可又不知从哪问起。   走出新挖的这截暗道,楚陌落于后。进奎文不疑,继续往前,遇岔道也不犹豫。两人走了足一个时辰,终来到一方死角。   楚陌见进奎文停下,上前提脚用力跺。进奎文蹙眉,想说什么,只话还没出口,楚陌脚下石下坠,人就被抓了从洞口掉下。   “你能不能小点力?”闻动静赶来差点被石砸到的魏兹力,双手抱着头,心有余悸地看着从石头窟里掉下的两人。   见到魏兹力,进奎文面上顿时没了血色,再看楚陌,其仍是一脸淡漠。想甩脱紧箍着他腕的那只手,可臂抬都抬不起来。   “楚陌,送我回宗人府大牢。”   魏兹力放下手,扯唇笑起:“进大人,宗人府大牢实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待的。”侧过身,一把将他拉出内窟,“看看,咱们在哪?”   虽天还黑,但这方庭院里的草木都是那么熟悉。进奎文被推着蹚过花池,细想种种,手渐渐收紧。楚陌不是那人让来救他的,而是发现了城中暗道,借由暗道将他转移。   楚陌拽着进奎文来到黎祥院正房。正房门外,辅国公魏兹强守着。打量一身狼狈的进大人,他冷笑一声,推开门:“请吧。”   可到了这时,进奎文却怯步了。他已听到犍稚敲击木鱼的声,屋里是谁…还用猜吗?   楚陌松开他,又查起指甲缝。小虎子现在好动又馋,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送。昨日挖过暗道回府,安安和他说话,一个没留神,她指头就被小虎子拉进嘴里嗦。   进奎文迟迟不动,屋里敲木鱼的声越来越重。   “不是说他是你爹吗?见亲爹,你怕什么?”楚陌听出老和尚发燥了,抬腿将进奎文踹了进去,回过头,看向魏兹力、魏兹强:“一会等人出来,就送他去诏狱。”   人一入内,披着袈裟的方圆便收起犍稚,站起回身看进奎文。脸方嘴阔,印堂发黑,两眼无神眉杂乱。黎永宁还真敢把这脏污往他身上栽,景家就没一个嘴大如猴的。 第106章 封爵   从未想过是这般境况下见面, 跪着的进奎文心缩紧得都快崩裂,莫名地恐慌。与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对视着,楚陌头次到宗人府大牢见他时说的话在脑中响起, 声音由小及大。   景程隐只有一子,是其与太子妃苏婧圆所出。之前他不信, 但不知为何见到人后,竟隐隐地犹豫了。   “不用犹疑, 你就是姓进。”杨家小宁非眼神不错,进奎文与应天那妖僧真是像了个十足。方圆轻嗤,这也算是报应吧。黎永宁眉清目秀, 十月怀胎生的种却全不似她。   程隐太子不是楚陌, 进奎文想否定, 可在其沉定的目光下, 却怎么也摇不了头。他心中怀疑, 但又以为母亲不会骗他,久久才低语:“不不会的。”   今日来见这仇人子,除了澄明“进”即是“进”, 而非“景”之外, 方圆还想问进奎文一事:“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散出去的。一场瘟疫, 要了万千无辜百姓的命,她所为何?”   进奎文闭上嘴, 目光下落,眼低垂,全一副不欲回答的样子。   见他如此,方圆一点不意外, 这进奎文亦有一颗想要登顶的痴心,可惜…他同他母亲黎永宁一般,为一己私欲,可割喉万千无辜百姓,连做人都不配,何谈为人君?   “你不说,老僧也知道。”   进奎文眼睫一颤,嘴更抿紧。   “不瞒你说,老僧已去过闳卫府。”方圆敛目:“红叶山上的三易庵已经被老僧夷平了。还有在那闳卫府游走的一些姑子,只要身上沾了腻味的,老僧都没放过。”   双手抠紧腿面,进奎文依旧不言语。   方圆冷嗤:“走完一圈闳卫府,老僧发现一件怪事。三十年前那场瘟疫过后,不少人家破人亡,可却不见‘遗孤’。人就跟死绝了一样,但真的死绝了吗?那些遗孤去哪了?”   不言语,进奎文头垂得更低。   下瞥一眼,方圆心里明镜似的:“黎永宁来财的法子确实奇巧,可那些银子都沾着血。像梁启绢、费玉寜、万梦晨这般的,她们何等无辜?还有那些消失的遗孤,又有几人知晓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人祸?”   进奎文吞咽了下,额上冒汗。   “再说你。”方圆撸下套在腕上的念珠,捻了起来:“你知道你祖父祖母、父亲都是怎么死的吗?”   双目一紧,进奎文心中更怕。因为到此,景程隐所言的每一句全都击中了他母亲的算计。三十年前那场瘟疫,说是掩盖他的身世,实则为三。一为抹去母亲抱琴女的痕迹。二为扩充死士营。三为一些死士寻“壳”潜入世。   离得近,方圆能清楚地感知到进奎文散出的惧意:“你父亲就是进海明。至于黎永宁为何会盯上他,老僧想原因有二。一、进海明确实还俊秀。二…”冷笑一笑,不尽讽刺,“姓氏。”   进奎文闭目,他不愿听这些,可景程隐的话一字一句都不放过他,直往耳里钻。   屋外魏兹强、魏兹力兄弟守着,楚陌再入暗道。现已丑时正,今晨皇帝要在西崮门外犒赏北伐军,他这个北伐军主帅不能缺席。借暗道回到东城,洗漱一番,还想上床拱一会。床帘一掀,却见媳妇拥着只着肚兜的小虎子正睡得香。   小虎子怎么在这里,还将一只小脚丫蹬在他媳妇肚上?楚陌不快活了,俯身把那只脚丫子拨开,将小虎子往里挪,压着吉安的身,硬是挤到母子中间。   吉安惊醒,眼见是他,撑床起身往里看去。小虎子被挪到里,两眼闭着,小嘴裹了裹,胖腿一蹬翻了个身继续睡。   轻舒一口气,吉安躺回床上闭上眼,腿搭上夫君身,枕着他的臂膀,往怀里拱了拱,嘟囔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寅正了。”   寅正…静默几息,吉安一下睁开眼睛拗起身,垂目看鼓嘴躺着瞪她的楚大老爷,赶紧拉他:“快别睡了,我给你捯饬捯饬,你赶紧出门去与北伐军会合。”   楚陌不动:“时候还早。”   “你是准备跟帝后一道出京吗?”吉安把他拉起,捧着脸哄两句,亲了亲:“麻利点,我能不能戴上一品诰命夫人的宝翠冠,就全看你今天识不识大体了。”说完自己都发笑。   闻此言,楚陌看了眼递到跟前的袍子,头一撇下床,摆起谱了。展臂朝着媳妇使了个眼神,嘴努了努袍子,意思明了。   懂,更衣嘛。吉安将袍子挂臂上,到近前给他理里衣,笑看他享受的样儿,轻声细语道:“一会我给你冠发。”   在床上没要到好好抱一会,现在得机,楚陌拥住媳妇,埋首在她颈窝:“今夜让小虎子得了便宜。”   “你不在,我就带着他一块睡了。”吉安给他整理好领口,伸手拿了玉带:“肥老鼠转移了?”   轻嗯了一声,楚陌深嗅媳妇身上的奶香:“让厨房准备些酒菜,老和尚今天应会去景泰陵。”   “好。”吉安推他往妆台去。楚陌回首看了一眼没动静的小虎子,面露笑意。   宫里,帝后丑时就起身,沐浴焚香。为了今天,景易还特地留了一笔胡,让自己瞧着沉稳威重些。皇后苏齐彤收拾齐整后,去侧殿转了圈,见大皇子睡得四仰八叉的,叮嘱了两句宫人,便回到正殿。   景易板着脸在镜前左看右瞧:“朕这张脸啊…”脱了一层肉,留了胡子,还是不显稳重,“下巴再宽一点就好了。”   一脚跨进寝殿,皇后就听着这话,不由弯唇:“臣妾觉得挺好的。”   扭头望向皇后,蛾眉凤眼,下颚线条流畅分明,虽少了精致多英气,但却全合了他的眼。景易长眉耷拉下:“为什么小子都似爹?小虎叔像善之没什么问题。可小大随我,彤彤,他以后会不会怨我?”   他就挺怨父皇和母妃的。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子,在儿子身上,一个皇帝的血脉竟然没斗过好吃懒做专爱装傻充愣的妃子,像样吗?   “您多虑了。”皇后上前将他拉离镜子:“说到小虎叔,臣妾都还没见过呢。”   “会见到的。”景易瞧了眼沙漏:“寅时末了,咱们去清乾殿。”可惜小大还太小,不然今日着等盛事,他也该瞧一瞧。   “臣妾听皇上多次夸赞小虎叔长相,心里头好奇得很,勾画过不知几回了。皇上下次去楚府,臣妾若得空,定赖着跟您一道去看看。”与皇上携手往外,她这声小虎叔叫得可是一点不含糊。   本也该这般叫。曾伯祖程隐太子的太子妃与她娘家是一个门头下来。按苏家这边的辈分来,她也是要叫小虎叔的。   前些日子,皇上拿了六身僧袍亲送去楚府。皇后眼睫下落,要是猜得不错,曾伯祖应是回京了。   那人尊贵非凡,却在鼎盛时遭歹人算计,与至亲至爱生死相离。剃发出家,从此不理天家事,游走四方。至情至性,叫她钦佩之余又不免痛心。   “可以,带上小大。”   “那说好了,皇上到时不许偷溜。”   “行。”   今日的西崮门城楼由御前侍卫把守,楼下齐集三十万北伐军。黑压压的人,一眼望不到边。眼瞧着东方见红了,可北伐军主帅…还不知在哪?常威侠又瞅了一眼前头那匹健壮的黑马,扭脸与迟潇说:“他不会不来吧?”   “时候还早,你焦心什么?”迟潇目视着前方,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外人看陌哥啥啥都顶好,全以为他克己慎独,勤奋非常。其实陌哥一身懒骨,曾经老太爷就骂过他,屎不顶到屁门不拉。   骂是这么骂,但陌哥在大小事上从未出过岔子。   “你懂个屁。”常威侠夹着马腹:“我可是得信儿了,你陌哥…”伸脖子凑过去,压着声道,“要封爵了。”   迟潇双目锃亮,强压着兴奋:“这不是应该的吗?”想想他们都打到哪了,漠辽王城。漠辽大将军完颜清河、忽立瞑都死了。他这辈子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常威侠两眼瞪大:“我的意思是,他在京里肯定已经知道自个要获封侯爵了。”手指前头那匹在悠闲摇尾的马儿,“怎就一点不在意呢?”   “这是大气,沉稳如山。”陈二道凑上一句。   好吧,常威侠不想再跟他们浪费口水了,抬眼望向城楼上。他今天就要看看,楚陌会不会同皇上前后脚到?   还真被他料着了。辰时前一刻,楚陌从南来,从容地走过一列列兵士,到黑马那一跃而上。他这才坐上马,就闻太监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常威侠瞟了一眼动作的楚陌,随着下马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十万北伐军同高呼,声震天,接连不断。许多将领眼眶泪湿,听到高呼的帝后同样激动难抑,双目湿润。城内严查,但难消百姓心悦。大家涌上街头,炮仗阵阵响。   帝后领百官登高,现身城楼之上。楼下跪着的是将士,但景易看到的是锋利无比的神兵,是他大景的定神针。   “众将士平身。”   “谢皇上。”   整齐划一,叩首起身,目向前,无人仰望高台。   景易眼中晶莹不退,声铿锵却压不下哽咽:“先帝大病,逆贼赵子鹤屠村造南徽乱象,向朝廷要军饷。知真相,先帝悲痛至极,病危。为造反,赵子鹤不惜通敌。先帝驾崩,灵柩未入皇陵,漠辽来犯,国将不国,朕忧之深切…”   在这方痛陈时,方圆出了北凛门,其后跟着王姣。王姣手提大膳盒,两人往西去。   将进奎文送进诏狱的魏兹强、魏兹力兄弟也赶不上登西崮门了,干脆拉着才回京的杨凌南、南寕伯、顾立成几人,去填通往宗人府大牢的那条暗道。顺便与他们分享楚大将军亲手绘的京城暗道图。   “你们就不怕与黎氏的死士撞上?”脸白净净的定国公世子顾立成,在几人中显得有些瘦弱,但这里可没人敢小瞧他。此回往西,其领的是皇上密卫,同魏兹力之子魏东宇一般,都是密卫头子,直属皇上管。   今日脸上没抹油的魏东宇,凑了凑鼻子:“进来时我就闻到一股烟燎味,”抬首看向他爹和大伯,“你们在暗道里烧炭了?”   魏兹强嗯了一声,未多解释,站起扭了扭僵了的腰:“娘的,这暗道难挖难填。”一会还得将痕迹抹去。转头看向撂下担子,倒土的杨凌南。“楚陌获封侯爵,侯府这回肯定还要上一层。”   有辅国公、定国公,再来一个镇国公也不是什么大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给什么我们拿什么,这是为臣之道。”杨凌南无所谓。永宁侯府已经世袭罔替了,可以说是封无可封,再封无非也就名分的事。   “懂事。”魏兹强继续夯土,状似闲聊地问道:“你们说皇上到底是怎么想到让文毅诈死的?”   南寕伯柏晓瞥了一眼辅国公,哼哼两声:“你心里一肚数,何必问我们?我们这里,除了凌南,没人知道的比你多。”   “你既然晓得就别插话。”魏兹力转眼看向杨凌南:“世子爷,我大哥都问了,你说呢?”   怎么说?说楚陌揣度圣意,让杨家从西北脱身出来,夺南风军?杨凌南笑而不语,麻溜地捡起地上的担子,腿脚利索地去挑土。   顾立成跟上,一窝狐狸,谁也别夹起尾巴装笨狗。有阵子,杨小爷一天按三顿往小楚府跑,他跑着玩的?   两人一走,魏兹强就道:“楚陌那人能交。”   “还用你来说。”柏晓把顾立成、杨凌南刚倒下的土往里推:“你们且看着吧,南风军的兵权除了永宁侯府,谁也想不到。”他服气。只要一心为大景,安安稳稳地保太平,兵权在哪个手里,他都没话。   千万别再出第二个赵子鹤了,怪吓人的。   “别楚陌楚陌的了。”魏兹力抹了把汗:“这个时候,他该已经是宣文侯了。”   魏东宇瘪嘴点首:“差不多。”   西崮门上,吏部尚书蒙老亲宣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翰林院修撰楚陌,临国之大难,不惧艰险,生不畏死,折笔投戎…”   站在蒙老后的张仲,面目慈和,心怦怦跳。这道圣旨原该是他来宣,只自个知道自家事,他也不欲恶心楚陌,便推让了。现由吏部尚书来宣,也合宜。   “扬威千里,功利百载。仰承于古,封楚陌为宣文侯,世袭罔替,赐居槐花胡同。钦此!”蒙老老眼含泪,他也算是见证了一代名将的成长,死而无憾了。   说赐居槐花胡同,却不言明哪户。在场文武皆知,槐花胡同只一户,便是贤王府。有官不满,偷眼去瞧内阁。内阁几老个个神情严正,无一丝不对,便晓他们是都无异议。   城楼下,楚陌叩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蒙老宣得好,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景易几乎是跟着默念了一遍,这道圣旨写得好。   “快请起。楚爱卿乃国之重臣,朕之肱骨。所谓能者多劳,朕望爱卿日后多勤勉。”   落后皇帝半步的皇后,听身后不少官员忽起咳嗽,唇角微扬,眼望夫君。君臣好似心不太合。也不怪,移目看向起身的那位,未着盔甲但依旧矜贵冷肃逼人。他若是勤勉,一些人就得惶惶不安了。   论功行赏,连宣十二道圣旨。临近午时,景易赐酒将士,君臣告慰战死沙场的亡灵,之后共饮,祈愿大景国泰民安。   得到信,汪香胡同白天大放烟花。咻咻的,引得小虎子心都长草,哭哭囔囔要往外。楚镇中抱着他,一边抹泪一边哄。荣朗啊,你儿子封爵了。   周老管家兴奋地跑前跑后,虽然早闻陌哥儿要封爵,但旨意一天没下来,那事就还没个准。这回准了,世袭罔替。   “老太爷,你看撒多少钱?”   楚镇中大手一挥,豪气道:“银花生、银瓜子、金豆装满袋,大把撒。”正好殷晌的人尚未撤出东城,这些金银也落不到旁人手。   “就这么来。”周老管家匆匆去外院寻方老四。   吉家二老自听了消息就懵着,这会还没拢过神来。他们就嫁个闺女,怎么…多了一门勋贵亲了?   最镇定的就属吉安了,原来是“宣文”侯。宣文宣文,倒也合了楚大老爷的文状元出身。赏完府里伺候的,一回头见小虎子急得满头汗,不由发笑。走过去,抱了过来。   “这会外头烟花呛人,咱们一会再出去瞧热闹。”   怀里空了的楚镇中,双手一背:“我先出去瞧瞧。”得把宁非和蒙岂岂叫来,抢点零嘴银子。   见玄爷爷走了,小虎子终于忍不住了,小嘴大张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可把吉家二老的神拉了回来,忙凑上来,连声哄。   “不哭不哭,咱们等等再出去。”   吉孟氏抽了帕子,给伤心的外孙轻擦眼泪珠子:“丫儿,你男人封爵了?”   “嗯,他太上进了。”吉安撅唇在小虎子脸上碰了下。   “世袭罔替,该是超品侯爵。”吉忠明将急坏了的外孙抱过来:“走,姥爷带你站垂花门那瞧瞧热闹。”   吉安挥挥帕子:“去吧去吧,不看不能过了。”花夕跟上去,花朝守着内院。   小楚府外,烟花引来一大群百姓。杨小爷和蒙岂岂都带了他们身边伺候的小子跑来,站在最前,等着撒钱。楚镇中立在檐下,笑着抚须,眉下两眼都成缝了。   吉忠明才抱着小虎子到垂花门,就听嗡的一声闹。小虎子下睑上还挂着泪,勾头张望,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听人欢笑,他也跟着哈哈乐。   周明、周华撑着口袋,周老管家和方管事一人一边,大把撒银钱。   “大家都沾沾喜气。”   “楚老太爷大喜!”   汪香胡同热热闹闹,几条街外的雍王府却静得很。几日前,有传楚陌要封爵,谢紫灵就蔫了,晚上服侍起雍王也不尽心。但雍王就好留她院里,不管她欢不欢喜,事儿照做。   一夜最少要一次水,多则四次、五次。   温妤院不快,但碍于雍王面,也说不得。今日雍王不在,谢紫妤着嬷嬷将午膳摆到冉灵院。来时,谢紫灵还没起。也不用丫鬟通报,谢紫妤直入了里间。   只着缠枝花肚兜的谢紫灵,躺在床上,身盖薄被,屋里放了四盆冰。见谢紫妤进来,掀被起身。那块肚兜,遮不住四散的欢痕。她也无意遮掩,纤手柔柔,拿了件薄纱裙裹上。   “妹妹身子不适,没去给姐姐请安,还望姐姐不怪。”   “怪你做何?”谢紫妤面带浅笑,目光扫过她颈下的朵朵红梅,心如刀绞。自谢紫灵进府,王爷就在温妤院留了五天。那五天还是因谢紫灵小日子,不能伺候。   太可笑了!这般冷落,叫她不禁想到在闺中时,因为谢紫灵长相甜嘴也甜,运道又好,父亲母亲都有偏颇。总与她说,妹妹小,做姐姐的该谦让。   因着妹妹小,喜欢祖母留给她的红珊瑚手钏,她就该谦让,双手奉上。妹妹小,可以霸占属于谢氏嫡支嫡长女的梓桐苑…数不尽多少偏爱,原她不欲再计较,可如今…妹妹进了王府,与她共侍一夫呢。   谢紫妤目光下落,定在那平坦的小腹上:“今日王爷不在,我们姐妹也好好用顿饭。”她这整日蔫蔫的,也不知是因人,还是腹里揣上种了?   穿上裙衫的谢紫灵淡而一笑:“随姐姐安排。”不是没注意到那冷目,只这会心里正闷,提不起丁点儿劲儿来。她还就不信在王府里,谢紫妤能把她怎么样。   那人封爵了,宣文侯。轻吐一口气,谢紫灵落下眼睫,心里还是不甘得很。   西郊景泰陵,方圆盘坐碑前诵经。王姣上贡品,三丈外,一众守墓兵卫跪地。午后有宫人来报:“大师,北伐军主帅楚陌,获封宣文侯,世袭罔替。皇上去槐花胡同摘了贤王府的牌匾。”   方圆不动,仍诵着经文。跪在一旁守香的王姣抬手,示意宫人退下。看一眼主子,不免心痛。当年离开时,他年轻力壮。如今白眉长须,面目沧桑。   槐花胡同贤王府,就是现在摘了牌匾,暂时也不能住。伸手向守墓兵卫,拿了铜盆来。   王姣凝目,眼里狠厉。黎永宁、黎应岷,看尔等能躲到几时?不将你们剥皮抽筋,我一定吊着这条老命。   京南郊一佃户家里,布巾包头的黎永宁,站在土坯屋草檐下,听梅余馨上报景帝犒赏北伐军事宜。   “封宣文侯?”   “是,奴婢得知时,也是意外得很。再有槐花胡同,您说咱们的人还能踏足那里吗?”   宣文,可是景程隐他爹的小字。黎永宁蹙眉:“宣文侯,世袭罔替,又赐居贤王府。”好盛的恩赐!楚陌才二十二岁,军功也许卓越,但真的够得着世袭罔替吗?贤王府,那是京里仅次于皇宫的宅邸。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捧杀?   “让他们暂时别往贤王府去。”   梅余馨屈膝:“是,奴婢现就去交代,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犒赏完北伐军,就该轮到南风军了。不日漠辽夏疆使臣将至,到时京中防备必会分散。奎文不能在宗人府大牢长待下去。”   “奴婢明白了。”   黎永宁摆手,示意她退下。一阵小风来,吹起散落在额前的几根碎发。红唇微扬,抬首望晴空。   “自古以来,居高位多疑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个理,景帝懂,楚陌那般心智会不知?”声音幽幽,满满的讽刺掩不住快意:“离间。”   黎永宁嘴角高扬:“对,就是离间。离间君臣…”笑容一收,神色冷冽,“离间夫妻。” 第107章 流言   楚陌获封宣文侯, 小楚府撒银钱还不够,楚镇中又在丰鲜楼连摆六天流水席,谁来都给吃, 吃饱拍拍屁股走人。   京里不少人家都来凑热闹,那丰鲜楼的厨房日夜蒸雾滚滚, 掌柜伙计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儿,嗓子叫哑了, 精气神还十足。   这等好事落哪家饭庄不是个大喜?楚家老太爷又是个爽快人儿,来定流水席时就付了银钱,交代了席面往好里办, 银钱多退少补。   另, 来楼里用膳的可不止平头百姓, 达官贵人也不少。单说二品龙虎将军常威侠, 那是拖家带口一日不落, 连吃带拿。再就永宁侯府杨小爷呼朋唤友,带一群小矮子天天坐厢房。还有京机卫统领魏兹力…丰鲜楼的东家,也不敢在后窝着了, 日日来楼里迎来送往。   今儿赶巧了, 最后一天流水席,龙虎将军常威侠吃好才抹干净嘴,一出厢房就迎头撞见刚来的辅国公魏兹强。   “国公爷, 您也来捧场?”   捧场?一天三顿往丰鲜楼凑,还不是想多吃楚陌两口饭。这机会难得。魏兹强正好有事要找常威侠, 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将人带回厢房,摁墙上指着鼻子逼问:“老实交代,去年你和楚陌押送的那批军饷到底往北还是往南了?”   常威侠一下一下眨着眼睛, 不准备回话。皇上都没问,他问做什么?   “别总眨眼。”魏兹强有数了,松开常威侠,给他整了整衣襟腰饰:“你老小子会看人,有福气。跟着楚陌吃肉喝汤了。战场上走一回,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二品将军。”   这话听着酸透了。常威侠瞥了一眼锤他肩上的拳头,望向辅国公笑嘻嘻道:“丰鲜楼厨房刚出了两只烤全羊,您再不入席,一会烤全羊就没了。”   闻言,魏兹强又捶了下常威侠的肩:“走了。”犹记得当初夏疆二十万大军来犯时,皇上问户部南风军军饷。户部无银,皇上神色无异,但脸上肉都僵了。可在看过南边上的折子后,又露了欣喜。   肉僵,是因南边无粮。粮去哪了?被掏空运去了西北。赵子鹤通敌,皇上早知,怎可能留粮给他?   之后又欣喜,必是因有粮了。粮哪来的?发给北伐军的军饷运到了南徽。   常威侠,有那么骁勇吗?运个军饷赴西北,一去不回。他是不想回吗,就喜上战场拼杀?他是不敢一人回。   内阁那几个人老,但不糊涂。就说蒙老迂,任工部尚书前,在户部当过六年值,他会不知道南北军饷不对数?   皇上不提,仗都打赢了,旁人也不痴不傻。军饷的事牵扯颇大,谁会在这节骨眼上拿来说?且就算说了,皇上暗里给楚陌补道密旨…麻烦一干二净。   魏兹强出了厢房,进去对面那间,一坐下就招呼店伙计:“有什么好的全上一份。”双目望向门口,与常威侠撞上,两人相视一笑。楚陌比远比他们以为的要深沉得多。   幸在…人懒。   这次流水席整得相当合楚陌的心。各府礼送来了,又不上门打搅,全去了丰鲜楼。小楚府清清静静。六天流水席摆完,丰鲜楼东家亲上门退了银,另奉上一份贺礼。   楚陌收得是心安理得。   一直以来,丰鲜楼就被一条街上距离不远的状元楼压一头。明明这状元楼是后起的,膳食菜品皆逊色丰鲜楼,就摊着个好名和强势的东家,它便一步到位,成京里顶尖尖的酒楼了。   谁会服气?借着这回宣文侯府办流水席,丰鲜楼可是拢回了不少贵客。预定的酒席,都延到明年春了。予宣文侯爷这份贺礼,丰鲜楼东家给的是欢欢喜喜。   人走了,吉安拿起那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将它打开,其中躺着一只小麒麟墨玉佩。   “这是给小虎子的。”   楚陌站在摇篮边,垂目看着摇篮里睡得喷香的奶娃:“外人知我不深,送礼不晓从哪下手。”   “予孩子佩玉,就算不讨喜,但也不会触忌讳。”吉安拿起小麒麟,指腹轻摩,细腻温润。她有体会到一丝权贵的“权威”了:“但是六天流水席,所耗不少,丰鲜楼一文没收,我这心里不太踏实。”   扭头看向媳妇,楚陌见她蹙眉,不由弯唇:“那一会让方管事去丰鲜楼合算一下本钱。我们把本钱付了,不给利。”   “这个行。”吉安将小麒麟玉佩放回盒中:“我得给小虎子也建一本册子,收拾个小库房出来。”   “册子可以,库房不急。”   “哈哈,”小虎子不知梦到什么,闭着眼笑得手舞足蹈,盖着的小毯子都被蹬开了。   楚陌伸手向媳妇:“快过来看看我儿子,他多高兴!”   “日子越来越好了,他可不得高兴。”吉安走上前,依到楚侯爷怀里,低眉看儿子,也跟着乐:“口水都笑喷出来了,你说他梦到了什么?”   “吃的吧?”搂住媳妇,楚陌唇贴着她的额:“你的侯夫人诰命霞帔、宝翠冠已经在制。制好会同诰命文书一道送来。”   头枕在他肩上,吉安抠着他玉带上的碎玉,感受着额上的柔软温热,眼眶渐湿:“嫁你的时候,没想过会享多厚的福。只望夫妻能相知相惜,同心协力把日子过美。”放开玉带,抬手勾下他的头,仰首望进他眼里,“现在也是一样。”   “知道。”靠近亲吻妻子的唇,楚陌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水润的桃花目,沉溺在眸底的真挚中。他所求同了安安,望夫妻和美,相守白头,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一吻之后,吉安后撤,见人还追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大白天的,你能不能克制一点?”   楚陌直摇头,将怀里娇躯更是拥紧。   手不移,吉安正经道:“师父、爹娘明天就要启程回陕东了。我准备亲自下厨备桌酒菜,给他们践行。你打下手。”   盯着板正着脸的媳妇看了片刻,楚陌无奈点下头去,嘟嘟囔囔:“那你晚上要待我好。”   吉安想了想,爽快道:“行。”   “再亲一下。”   “好。”   楚陌封侯,邸报未到陕东,往来的商船就将消息传开了。只无论是迟陵县吉家,还是楚田镇楚家大宅都拘谨得很。楚家大宅没放烟火没摆宴,来了点实在的,给佃户降了一成佃租。   枣余村这头,怕给京里头姑父小姑招麻烦,信旻与大伯、二伯商量后,将镇上黄氏接了回来。   黄氏到村里还没安顿好,府城的信便送来了。信上谭灵芷没直说,只讲了个典故。信旻看过,心中柔软,将典故说予大伯、二伯。   吉诚、吉俞称赞。灵芷意指,楚陌势盛,多的是人想将他拉下马。故与之亲厚者,行事当谨慎为上,不求助益,只求不带累他。   这理儿,吉家人都懂,但奈何…洪氏叉着腰,冷眼看西厢三房门:“你们忙你们的,我和大嫂盯着。”黄氏要是敢败坏小妹一家,她肯定将她另一条腿打折。   家里出了门贵亲,门头还这般紧密的,容易吗?说句浅薄话,有小妹在京里头顶着,她家欣欣以后嫁了谁家,都没人敢欺。谁叫欣欣嫡亲的姑姑,是一品侯夫人?   信旻叹气,拱手向两位伯娘:“侄儿惭愧。”   “你惭愧什么?”朱氏牵着孙女上来:“灵芷是个好的,念着这家。今儿都六月十八了,再有两月,把人娶进门,你也好过了。”   “您说的是。”信旻都恨不能眨眼就到八月二十八。长姐的死,没叫娘清醒,还总说人善被人欺。詹家扛了恶名,她就把那当真的,不提事实如何。大姐手里沾了血了,还善?   小姑与娘一向不对付。他真的怕娘为报复小姑,趁他们不留神时,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齐州知州府后院,萍意提着膳盒快步进芬冉苑。一进院,脸上的喜气就再也压不住了。   “姑娘,邸报到了。”   一身七成新衫裙的谭灵芷,从里间走出,坐到桌边,眉目也带着笑意,只笑中暗含着忧。小姑父出息,再有程隐太子在后,如今又手掌三十万北伐军,真可谓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如此姑父,姻亲文官路是走不远的。这合了她的心,可她也怕高门势利。吉家从老太爷那代,已是三代功名加身,说书香门第,虽虚了点,倒也不假。   她这门亲…现在看是属高攀了。最迟明天,祖母该要寻她。不是坏事,信旻亲姑成侯夫人了,就冲侯夫人的面儿,她的嫁妆怎么也得添三成。   “今日厨房的人待奴婢可客道了,菜都是挑好的拿。”萍意将膳摆上桌,见姑娘轻叹,不由多嘴问道:“您不高兴?”   谭灵芷摇首:“没有,小姑府里大喜,我高兴。”接了萍茹递来的方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就闻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蔷嬷嬷回来了,立时站起。   这一年,姑娘有了底实的婆家,蔷嬷嬷跟着少操心。人瞧着没见老,倒是精神不少。   “姑娘,大逵回来了。他给你打听得清清楚楚,黄氏那二兄弟几天前在府城药堂抓的是落胎药。”   “什么?”谭灵芷惊愕:“她…”吉伯父远在南延晋华县,“她给谁抓?”遮遮掩掩地跑到府城来,黄氏不会是…不愿往下想。   蔷嬷嬷抽帕子擦了汗:“姑娘,若还想嫁去吉家,暂时咱们就当不知这事。”   “亲是一定要成。”谭灵芷慢慢坐回凳上:“嬷嬷安心,成亲前我不会透一丝半点给信旻。”若真是黄氏,那吉伯父、信旻几个的脸面就全没了。   一想到此,她又坐不住了。这样不成,吉家才逢大喜,如果黄氏的事被揭出,怕是小姑一家都得没脸。   “嬷嬷,你赶紧拿银子给大逵哥,让他带上二逵哥去东溪镇。寻摸出黄氏的姘头,将人先拿了。”   “好。”蔷嬷嬷也恼,那黄氏都三十好几了,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竟来这出丑。转身才要走,神情一定,沉凝两息又回过头,往姑娘身边凑了凑。“待成了亲,您寻机将黄氏的事揭出来,试探一番,看吉老爷怎么处理。”   谭灵芷眼波一晃,她也有此想。若能探到底,她便晓…怎么待谭家这一窝的脏了。脑中不自禁地浮现出娘亲死前的枯槁,她多希望六岁那年捉迷藏,没错入那方地窖。   没错入,娘亲就不会因为寻她,而发现谭志敏的丑陋。那娘亲也就不会被谭志敏挟制着眼眶泛红,谭灵芷鼻间刺痛,无论如何,她都得先保存自己,然后才能护着谦哥儿。   “去吧。”   “是。”蔷嬷嬷眨了两下眼,憋回泪意,赶紧去办姑娘交代的事儿。   距离陕东不过百里的拢北杰阳知县府里,詹云和拿着邸报,已经看了三遍。楚陌真的封侯了,和吉欣然说的一模一样,宣文侯。又从头看一遍,放下邸报,起身走向后窗。   背手看满园的紫薇花。这是前任知县太太养护的,颜色艳丽,有点俗,但此刻瞧了正好。他眼里太寂寥了。   一人赴任,无家眷相伴。夜来时,他也会孤枕难眠。羡慕楚陌吗?不知为何,呈现在眼前的不是楚陌那张刀刻似的冷颜,却是眉目温婉仰看楚陌的吉安。   詹云和眼睫轻颤下落,楚陌比他幸运。再掀起时,眸中已恢复平静。下放杰阳快一年了,这一年里,他六赴迟陵县暗察。   现可以确定的是,骆斌云是死在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初十、十一。那两日恰逢大雪,故痕迹难寻。吉欣然提到过津州骆家与楚家有过节,骆斌云失踪时,楚陌正陪母到寒因寺上香。   寒因寺,他也排查过了,除了三圣佛宝殿前的那株菩提树,别的地都没问题。他想动菩提树,但寒因寺僧人枯坐树下,坚决不允,还差点招来迟陵县知县。   得另寻时机。   看蜻蜓低飞,落在一盛开的花朵上。詹云和深吸一口气,昨日母亲予他来信,说唐悦儿大病,已经痴痴迷迷下不得床了。她求他给份体面,他拒了。   脑中再现吉安面貌,他将来的妻子…样貌可以不及吉安,但品性要似。詹云和弯唇,嘴里尽是苦涩。他也是人,也渴望有贤淑知心的妻子作伴。四周皆冷意,他求一份温暖。   吉家二老随方圆离京才一天,就有帖子送到小楚府。吉安拿着烫金描花的帖子,瞅了又瞅。这太常寺卿家老太太六十大寿…她得去翻翻辛语记录的册子。   要是来过礼,那他们家便照着走礼,人就不去了。府里少了爹娘、师父搭手,小虎子几乎全赖她和楚侯爷身上。   她家小楚侯爷只要醒着,没的一刻消停,不是要往东就是要往西。现揪着他爹,已经出府有一会了。   府外,楚陌左手抱着儿子,右手帮杨小爷摁着马:“上去。”   杨小爷两手压了又压马背,还是有些不忍:“楚小叔,要不再等半月,我饿几天。”他的柱子还是匹小马,万一被他压坏了怎么办?   “伊…”他不上马,小虎子却倾了过去。楚陌手腕一转,五指大张,将不安分的儿子箍在怀里:“你上次也这么说,”有意打量了一番墩子,“半月过去,肉没怎么掉。”   “这都是吃席吃的。”杨小爷把马绳交给跟着的三三,凑上前,朝着小虎子拍拍手:“来,哥抱抱你。”   小虎子见多了杨宁非,也让抱。杨宁非欢喜了,抱着软软嫩嫩的小虎子一边走一边嗯啊啊地给他哼些怪调。   楚陌抽走三三手里的缰绳,一跃上了马,跟在他身后哒哒哒。   走了五六丈,杨宁非听着身后马蹄声不对啊…忽地一扭头,见人高马大的楚小叔正骑着他的小柱子,顿时哭丧脸急道:“你快下来。”   “我帮你试过了,柱子承得住你。”楚陌下马,一个闪身上前,夺回儿子,转身回家。   杨宁非踮脚抱着柱子的头,眼泪花子都泛开了,一顿安抚。可柱子不太领情,嗤鼻两声。   吉安是一心想在家里躲闲,但外头不放过。这礼部才把诰命文书和一品诰命服送来,大街小巷就开始传,楚陌与津州骆家温婷议过亲。没成,是因在议亲时,楚陌遭了谁算计。   “你们说这都什么命?骆温婷后嫁的吕从庸,他爹才被罢了官,前头那位就封爵了。”一马脸妇人说得眉飞色舞,腕上的镯子金灿灿。   “那吕尚书被罢官,还是前头那位下的手。”对面尖嘴婆子轻摇着圆扇。那圆扇倒是精致,面上的水墨与婆子一身灰棉显得有些不融。“要不说人家好手段,不但拢住了人,还要将骆家赶尽杀绝。”   “心里不虚吗?她今天的所有荣华本都该是骆家姑娘的。”   “真没想到小门小户,心思竟如此深,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就是可怜了骆家姑娘。好好的侯夫人,落成了贱商妇。”   “几回流言,就没传她个好。依我看,无风不起浪,她定不是善类。”   “善类?妖妇还差不多。”   这流言一传开,反应最大的非楚府,而是三禾胡同张家。张仲听了下人报信,忙赶回府,质问大儿:“婷丫头跟楚侯议过亲的事是谁透出去的?”知道此事的,两只手数得过来。   张恒安问过他院里那位主了:“不是咱们府。”   想想也知不可能是他大儿媳,张仲气极:“混账。”老大家的当初会私做主张替婷丫头议亲楚侯,也是在未知骆斌云和韩芸娘之事前。后来晓得,脸当时就烧红了。   有骆斌云和韩芸娘的丑事在,但凡不糊涂的,都会将议亲的事藏得严实,恨不能两家一点瓜葛都没。   可若是糊涂的呢?张仲头晕。楚陌好好地在家带娃儿,为什么要去招惹他?   “备马车,我要去津州府。”   “爹,大姑这…”   “你没这大姑,以后她就是骆张氏。她哪像张家人?张家人没有这么刨自己根的。”   相较张仲,小楚府里吉安除了有些意外,倒是没生一点气。抱着儿子躺在摇椅上,晃啊晃。沉思许久,悄悄扭头看向书案后在画母子图的楚侯爷:“还要多久?”   “好了。”楚陌搁下笔,绕过书案,上来抱走趴在安安怀里的小虎子,将他放到另一张摇椅上躺着。   怀里没有一坨肉压着,吉安往上坐了坐:“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楚陌不瞒:“尚不清楚。不过之前我着人找过骆愈。”   “骆愈?”吉安听着这名好生熟悉,细细想,月娘没在她这提过,那她是在哪听过?   “骆愈是津州骆氏给骆斌云他娘物色的嗣子。父母不在,家业全被族里占了。这些年他也一直由骆氏养着,现年十九,已是举人。”楚陌把小虎子快蹭到脚脖的袜口往上提了提:“我找骆愈,是要他清傲些。”以骆斌云劣迹为由,拒绝入嗣。   此行于骆张氏是莫大的羞辱,会加剧她的愤恨。她恨毒楚家,那是最好不过。之后再挑出骆楚两家议过亲的事,自会有人找上骆张氏亦或骆温婷。   只…这流言来得早了些,外头还一边倒,好似全忘了骆温婷与张培立那点不干净了?很明显散流言的人对安安不善,要污她的名。一回两回的,流言话术激烈,若非安安心明,怕是早与他置气了。   听他这通说,吉安想起骆愈是谁了,他不就是《重生欣然锦绣》那本书里,去抄谭家的那位大人?   “骆愈同意了?”   楚陌点头:“骆愈清明,知入嗣嫡三房于己无助益,相反麻烦还不小,原就没打算入嗣。且,他跟骆氏还有一笔烂账要算。”   再回味刚方大娘给她复述的那些传言,吉安翻身:“相公,我们打个赌。”   “打赌?”楚陌稀奇,放过儿子的小脚丫,趴到她摇椅把上,兴致勃勃地问:“赌什么?”   吉安摸着他的脸:“赌…骆温婷会找上我或你。”见他凤眼里尽是笑,大着胆子下注,“我赌四百文钱。”   “我赌她找上你,下注五百文。”楚陌觉他媳妇真的是可人极了。安安总不出府,有些人着急非常。   “不要下这么大,我总共只有四百七十七文,不够输的。”吉安也觉骆温婷会找上她。刚细想过,若没去年王嘉镇那顿吵,她还真有可能犯傻。 第108章 约见   张仲赶去津州时, 日头正烈。马车里虽摆了冰盆,但奈何心里燥,儿子在旁打扇也不管大用。到骆家, 一身黏腻,心里火燎燎。才进门不等坐下, 就挥手将丫鬟送来的茶打翻。   骆张氏由孙女扶着从里间走出,瞥了眼地上的碎瓷, 老脸一沉喝道:“你是跑我这撒气来了?”   见着人,张仲沉默。跟着的张恒安,看婷丫头竟也在, 额边的筋都抽搐, 摆手让伺候的下人都退下。夫人说, 婷丫头被大姑教的不知好歹, 眼里没一点规矩。以前他多不认同, 现却觉夫人看得透彻。   哪有一个出了门的姑娘,成天在娘家待着的?虽说吕从庸前个随商队南下了,但其亲爹嫡母还在, 家有下人, 不用你侍奉,你晨昏定省也是贤淑。   骆温婷见舅爷大舅如此,心里酸涩。   待门关上, 张仲再忍不住,拍桌怒骂:“大热的天, 我跑你这撒气,你以为我想踏你这地儿?”手指向门,“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别说跟你们没关。楚陌没找你们,你们就该偷着乐, 为什么要去惹他?我有口气在,你们不痛快是不是…”   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骆张氏气得心口起伏激烈,脖子眼见变粗。楚陌楚陌…他怕死楚陌了。一个内阁首辅,废物一般,连个二十出头的小畜生都捏不死,他这么多年的饭全白吃了。   流言,那些流言是她想传出去的吗?还不是恒安媳妇惹的?她可从未想过跟楚家结亲。   “骆斌云死了,你是没了顾忌?张家呢,你有想过我,顾念过张家上上下下的亲族吗?”张仲面红耳赤:“眼里就只有那点仇。这仇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打雁被雁啄瞎,你得认。谁叫你去打雁的?”   骆温婷从未见过这般盛怒的舅爷,大睁着眼,眼里水花莹莹,强忍住不让泪落下。什么叫做打雁被雁啄?照舅爷所言,她爹死是活该?   楚陌他娘,桐州韩氏一个旁支庶女,心大欲攀高门勾引爹爹不成,竟自跳河,逼爹爹救她。爹爹于心不忍,使了人救她命。她却恩将仇报,成亲之后,还一而再地施计诱惑。   楚家男人无用,留不住人心怪谁?爹爹去齐州府任职,是舅爷让去了,图的什,别以为她不知。没掌握陕东粮仓,还折了她爹爹的命,骆氏嫡三房无后继,舅爷翻脸不认人。   泪蓄满眼眶,骆温婷屏着气,眸底生恨。爹死了,一屋老小没了倚仗,她一世家嫡女落得嫁予下流庶孽,成了卑贱商妇。这就是舅爷给她找的好归宿。祖母…只是想为爹求个公道,竟遭舅爷几番斥责。   骆氏族里捧高踩低,知道祖母与娘家闹不和,也不给好脸了。就连那克亲的骆愈都敢当面论她爹长短,拒绝入嗣嫡三房。   谁可怜她们?若她爹还在,又有谁敢如此冒犯?   “骆氏族里给你寻的嗣子,学识人品都上层,你死活不依。惦着骆斌云,骆斌云作下的丑事,我知道的都不下五桩,你又瞒下多少?他会死在外,你的溺宠也是因。”   “你还提骆愈。”骆张氏气得直跺脚:“那骆愈心大,人家根本就瞧不上我这房老弱。”   张仲不听:“你如果还这般下去,我们找来两族族老,把亲断了。我张仲、张家供不起你。”   断亲?骆张氏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厥了过去。   骆温婷眼泪终还是滚落,惊惶抱住人:“祖母…祖母,您不能有事,不能丢下我们呜…舅爷,你是要逼死我们来奉承楚家…”   一场不欢而散,为外界流言添了不少话头。有说张仲怕事的,有怜悯骆氏嫡三房叹人情冷暖的,有讲楚吉氏心狠手辣的…传了两天,北伐军回防西北。这三十万大军一走,一讯盖过所有。   北伐军主帅楚侯,乃程隐太子弟子。侯爵封号“宣文”承于大景开国皇帝小字。皇帝屁股下的龙椅,该程隐太子的。程隐太子虽无后,但其重弟子胜亲子。   “谁知道是弟子还是亲子?”   城北茶楼,说书先生讲周朝六王夺嫡,经武门外事变。台上说的是口沫横飞,堂下交头接耳私语不绝。   “高坐朝堂那位,心是真大,也不防着点。楚家咄咄逼人,把张家都逼到死角了,还在打压。我怎么看,都觉他是在拿张家立威。这回要立威成了,以后朝上谁还敢与他不对付?”   “是啊,都快一手遮天了。张骆两家以前多亲厚,现在闹成这样啧啧啧…张家肯定是被逼没路走了,才做出取舍。”   “手掌三十万大军,又有那么个师父,别说张家了,皇上心里都要打颤,得敬他好几分。”   “什么师父带出什么徒弟。那位呵…为了一个女人连杀五个亲弟弟,还逼宫圣祖。再品楚陌的行事,打个仗,杀了至少十万漠辽人。真是杀人不眨眼。”   坐在角落的白脸胡须男,欢快地嗑着瓜子,都没心听台上说书,只认真刮着周遭私语,用心记那些嘴脸。以后再抓壮丁,就挑他们家。   没的可怜了,竟同情起漠辽。皇上要是知道了,不被气得吐血,都算大量。   景易肚量大不大不明,反正听流言,一滴血没吐,只丢开折子,搁下朱笔,双手托腮:“小尺子,去宣楚侯进宫,就说朕有大事要与他商议。”在家带孩子都带出瘾来了,他大概已经忘了自个的身份了。   好在外头给他记着。   “皇上,”小尺子没动:“奴才觉…您该赐两美给楚侯,这样才应景。”就外头那些流言,皇上但凡心眼小点,还真不定会起疑。说楚侯权倾朝野,功高盖主,目无尊上,是回来承大师帝位的。   哎呦呵,他十日里能上一回早朝就不错了。从西北回来到今,快三月了,人就早起一次,还是为漠辽使臣来朝之事。几天前,宫里设宴犒劳北伐军将领。他来是来了,但吃到戌时正就走,一刻都不愿多留。   走哪去?回家带孩子。走后,皇上不忿,暗里还骂了楚侯,说他一辈子只这么大出息了。   景易思虑再三:“可以,你出去叫声庞大福。”赐美,暗卫营也有美人。背里操纵流言的那些鬼,既然那么想挑拨他们君臣,那…成全。到了今天,他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景易嗤笑,眼看还有一摞折子没阅,丧气地拿起朱笔。他还是尽快把折子阅完,一会善之来了,也能心无惦念地叙话。当了皇帝,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少时在朝晖殿读书的日子,每日都有课业要完成。   汪香胡同小楚府,吉安正忙着和方大娘、宥大嫂给小虎子磨细米粉。楚陌抱着小虎子在一旁看着。   磨好一瓷罐后,吉安舀了一勺放嘴里品了品,点了点头:“还挺香。”又舀一勺送到楚陌嘴边。小虎子两眼就跟着调羹走,看他爹张口,猛地凑过去。牙板磕在他爹下巴上,口水兜不住,一滴落下,拉成丝。   没抢到,小脸凑一块,两眼一夹,眼泪下来。   “哇…”   是很香,楚陌冷眼瞪哭囔的儿子:“一口不到嘴就知道哭。”快五个月了,明明会笑。“笑脸迎人,才能得好。”   小虎子见他爹嘴还在动,不死心,小手扒上去小嘴巴张大贴近。楚陌后仰首:“安安,我儿子太馋了。”   吉安止不住发笑:“这才到哪,你且等着。下月他开荤了,咱们吃饭都得避着他。待会爬会走了,没人盯着,小鸡屎都能往嘴里塞。”   前生,她就干过。临过年,吉教授、安博士带她回乡下奶奶家。奶奶家养了几只鸡,就等着他们回去杀了吃。她那会不满两岁,糖掉鸡屎上了,捡起就往嘴里塞。好在奶奶盯着。   这事,爹妈笑到她满十八了才不再提。   小虎子肉乎乎的小指头直往他爹嘴里抠。楚陌把嘴抿紧紧,还挤眉弄眼地挑衅。后罩院里哭声愈发洪亮,楚镇中领小尺子到时,小虎子小脸都哭得红彤彤。   这日子美啊!小尺子给权势滔天的楚侯行完礼,又向看父子闹笑得前俯后仰的侯夫人拱了拱手。   “让您见笑了。”吉安抽帕子,摁了摁眼角,伸手抱过委屈的儿子,给他也抹抹脸,哄道:“不哭不哭,我们一会泡了牛乳吃。”   原是馋的,他还以为父子是因什反目。小尺子看小楚侯爷那伤心样儿,真想上去帮着抚慰。但他还有事儿,转脸向拿调羹吃米粉的那位:“侯爷,皇上让奴才来请您进宫。”   外头流言声虽不大,但传的广。楚陌早有耳闻,轻嗯了一声,又舀了一勺米粉送进嘴,才放下调羹。   楚镇中大手遮着小虎子的眼,狠瞪曾孙。一天到晚,就他爱招。小虎子十哭,有一半是他惹的。   咽下米粉,楚陌拨开挡着的老手,把嘴凑到媳妇跟前。吉安在小虎子的盯视之下,给他擦了擦嘴:“赶紧去吧,别让皇上久等。”   对,小尺子赔着笑,还是侯夫人懂事。   小虎子也是个不记仇的,刚闹过,这会见他爹走,小身子竟直直倾过去,还妄想跟着一道。   见小东西这般,楚陌心软柔柔,将他推回安安怀里:“等回来,爹再带你出府转悠。”   小嘴一瘪,小虎子趴他娘怀里,哇哇哭了起来。楚镇中心疼,一把抱过:“不哭,咱们不等他,玄爷爷带你去玩小木马。”   这头楚陌进宫,津州那两女医进了骆氏嫡三房。自张仲找来那天,骆张氏就病了,不思茶饭,嘴里像含了苦胆,不能安眠。一闭眼,就见她的苦命儿手脚镣铐,跪地在哭求。   “婷姐儿,你爹没得好死,他手脚都被畜生锁上镣铐了。舌头也给割了,见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空空的,淌着血水。他在哭求我,想安息呜…娘的斌儿…娘心疼死了。”   骆温婷坐在床边,一手给祖母擦着泪,一手给自己擦。下人进来报:“老太太,大姑奶奶,宏医馆的女医到了。”   一把夺过孙女来擦泪的帕子,丢向丫鬟,骆张氏大斥道:“什么老太太,是老夫人…老夫人。下回再叫错,我拔了你的舌头。”   丫鬟被吓得咚一声跪地,颤颤道:“老夫人饶命。”   骆温婷心力交瘁,喝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将女医叫进来?”   “奴婢这就去。”丫鬟慌忙爬起,退出内室。不过十息,一老妇走入,慈眉善目,一头银丝不稀疏,只用一根发带绑缚。虽着布衣,但腰背挺直,神情之中不见一丝卑微。   来人正是黎永宁。其后背药箱的妇人,乃梅余馨。主仆进到内室,不行礼也不上前看病者。黎永宁大方自若地坐到桌边,梅余馨放下药箱,给公主倒茶。   见她们这般,不止骆温婷一时回不过神,就连骆张氏都愣了:“你们放肆。”目光流连在梅余馨身上,她怎觉此人有些眼熟?   黎永宁似没听到,小抿一口茶,眉微蹙,将杯放下:“这茶味淡,还凉了。”梅余馨闻言,转身往外吩咐丫鬟送壶开水进来。自开药箱,取了雨前龙井出来,为公主泡茶。   那开水一入杯,冲开茶叶,茶香立时散开。床上的骆张氏想到什,一下爬起指着梅余馨,慌张道:“你…梁启绢,你怎么在这?”皇帝正要拿她。   “我怎么在这,你别管。”梅余馨抬眼看骆张氏:“今天来,只问你们祖孙一句话,想给骆斌云报仇吗?”   骆温婷目光停留在品茗的老妇人身上,她姿态优雅,神情不复之前的慈和,显得有些冷淡。能叫梁启绢站着伺候的,想来身份该不低,可为何着一身布衣?   “你是谁?”   黎永宁轻吹茶叶:“本宫是谁要紧吗?”   本宫?骆张氏老眼下移,看银丝老妇,认了半天,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能自称“本宫”的只有宫里那些掌一宫的高位妃嫔,她这岁数…得是圣祖、高祖的后妃。可圣祖、高祖哪还有后妃活在世?   想想又觉不一定,不管哪朝那代,皇家都多的是秘辛。骆张氏吞咽了下,她只关心一点:“你要给我斌儿报仇?”   黎永宁眼睫一颤下落,遮住眸底的厌恶:“不是本宫给骆斌云报仇,而是你们想不想给他报仇。”   沉淀片刻,骆温婷敛目:“外面的流言,是你们大作的?”   倒不傻,梅余馨浅笑:“别赖我们,那流言是从骆氏流出去的。”   是,是从骆家流出,但流出的仅仅是骆楚两家议过亲。那嘴碎的婆子和雅姨娘,已经被打了板子发卖了。祖母气的就是舅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扑头盖脸地骂。骆温婷锁眉:“你们又想怎么利用?”   外头那些流言,她听了虽畅快,但也胆战心惊,都牵扯到皇上了。   “不是利用,是两赢。”黎永宁掀起眼皮看向骆温婷:“本宫与景程隐有大仇未了。你们与景程隐的徒弟也不共戴天。两方联手,一起制敌,胜算才大。”   内室静默无声。骆张氏盯着银发老妇,想她到底是谁?与景程隐有大仇…景程隐杀了五王,难道她是圣祖的妃子,五王其中之一的生母?   不可能,那岁数得上百了。再看梁启绢,费還死了,她失踪。现又出现,伺候老妇。   黎永宁垂首看杯中泡开的茶叶:“本宫再问你们一句,想不想给骆斌云报仇?”   眼波一晃,骆温婷慢慢扭头看向祖母,脑中画面快闪,有舅爷的怒颜、有别房的奚落,有大舅的嫌恶…眼眶渐红。小时,她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一切从爹失踪那一刻,就全变样了。   没等到回话,黎永宁放下茶杯,站起身:“梅儿,我们走吧。”   “是。”   见两人说走就走,骆温婷脱口:“等等。”   骆张氏看她们驻足,舒了口气:“斌儿是我的心头肉,我当然想给他报仇。可你们也知如今姓楚的小畜生,位高权重,在皇室又有景程隐护,朝中无人能撼动他。”   这是以为她们会找上她,是意在借张仲势?黎永宁嗤笑。如今的张仲就是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哪来的势?回身面向祖孙。   “杀人诛心。楚陌的心在他妻子身上,动了楚吉氏,就等于剜了楚陌的心。”   骆温婷在京里听说了不少,虽不喜,但承认楚吉氏确实拢住了楚陌:“动楚吉氏可不容易,她压根不出府。”   “你找她,她会出府。”黎永宁对此很肯定。好胜之心谁都有,女子也不例外。外头屡说吉氏配不上楚陌,吉氏心里难道就一点不介意?与楚陌议过亲的女子寻她,她会见。见了,还会暗自做一番比较。   “我?”骆温婷心一紧,不禁瞠目:“你要我去杀楚吉氏?”   “不用你杀。”梅余馨看了眼公主,上前两步:“城西千丽庭的荷花开了,你只需约她到那就行了。”   骆温婷摇首:“不成,楚吉氏死归死,但不能沾着我。”   “不会沾着你,你只需失足掉河里,引她下水救你便可。”梅余馨眉目温婉,见骆温婷再摇首,语调亲和地细说:“楚吉氏会水,她会下河救你的。只要她脚下水,就活不了了。”   “不行。”骆温婷不傻:“你们也说楚陌的心在她身上,她若因我溺死,楚陌岂会放过我?”   黎永宁莞尔:“别怕,楚吉氏下水救你是善行。救你不成溺死,是她运道不好,怎么能怪你?又不是你把她拖下水的。至于楚陌,楚吉氏大善,盛名之下,他又能拿你如何?”   这招还是跟景帝学的。   理是这个理,但骆温婷还是觉不对:“那我呢?”   “本宫的人不会让你有事。”黎永宁见两人还犹豫,不禁笑道:“楚吉氏一丧,楚陌心神定大伤。朝里那些遭过他罪的大臣们,会一拥而上,趁他病要他命。那时,他哪还有余力与你们计较?再者…”目视骆张氏,“皇帝就当真喜欢这么个存在吗?他手里可还拿着九龙令呢。”   骆张氏凝目细捋,沉默几息,问道:“你确定楚吉氏会出府?”   “会的。”黎永宁颔首。   被这四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吉安,尝了牛乳煮米粉,觉甚可口。抱来儿子,喂他一小银勺,想等等看受不受得住。不料那虎儿子尝着味了,一时也等不了。母子两跟打架一样,闹了近三刻。   等一小碗牛乳米粉进了小虎肚,小虎他爹也回来了。   看着跟在后的那对美人,吉安笑着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伺候在旁的花朝,没想这么快就见着姐妹了,赶紧屈膝回话:“夫人,姥娘一共收养了四个孙女,奴婢和花夕小一点,惜苒惜络要大一些。”   惜苒惜络身条好,模样姣好。她们若有意,那行止比春楼里那些特意培教出来的瘦马还妖娆。   长着一双狐狸眼的姑娘跪地:“奴婢惜苒见过夫人。”   “奴婢惜络,”笑眼如月的姑娘同磕下头:“见过夫人。”   吉安手轻摩着小虎子的肚皮:“快起来吧。”原来皇上这美是赐给她的。楚陌看媳妇那样子,不禁弯唇,上前抱了儿子,鼻子凑到他嘴边闻了闻:“吃过了?”   “呵,不吃能过吗?”吉安让花朝领惜苒惜络下去安置,拍了下小虎子的肉屁股,看向楚侯爷:“皇上那怎么说?”   “陪着演。”楚陌挨到吉安身边:“惜苒惜络在府里待几日,我便着人送她们去贤王府。”   吉安凝眉,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见他笑不达眼又打住。把两暗卫送去贤王府…收拾贤王府吗?   “听你的。”   皇上赐两美给宣文侯,可算是在热油锅里滴了两滴水,京里一下子炸开了,流言更盛。自两美入府,楚陌上朝了,一连三日不堕。   这日晨间,吉安才喂完小虎子,门房便送来一封信,点名道姓是给她的。看过信,吉安唇轻抿,蛾眉凝起。骆温婷约她在城西千丽庭见面,说有事相求。千丽庭,最有名的就是沿边荷塘。那荷塘,沿边种了千瓣荷,中心有亭楼可观景。 第109章 溺死   “我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得注重体面。她说去千丽庭,我就得乖乖地去吗?”吉安将信交给一旁的花夕:“再者,我与她又没亲没故的, 她就是有事也不该求到我这。”   还真被料着了。这骆温婷是当她小肚鸡肠,会因外头的流言, 格外在意她这个跟楚陌议过亲的女子?不说楚骆两家那解不开的怨结,单论两人见都没见过一回, 她该在意什么?   当然,若是摆在现代,就得另说了。毕竟二十一世纪走到谈婚论嫁的男女, 基本都亲密接触过。   她那四百七十七文钱是留不住了。   花夕快速浏览了遍信:“夫人, 您不能去。”   “嗯, 不去。”吉安端正坐着:“你去前院把信给方管事, 让他送往三禾胡同张家。骆温婷有所求, 我这个外人怎好插手管?管了,不就是贬谪张首辅吗?”   “是这个理儿。”花夕咧嘴笑,欲往外, 只还未走到门口就被叫住。吉安蹙眉, 不知为何这千丽庭总让她不由想起吉安安所言,骆温婷是溺死的。   “把信给方管事后,你跟花朝, 再叫上一个墙外的,一道坐马车去千丽庭瞧瞧。”   花夕颔首:“是, 奴婢让惜苒惜络来伺候。”   “快去吧。”吉安沉静片刻,回里间去看睡觉的虎儿子。天不甚热,家里没摆冰盆。辛语站床边给小虎子打着扇,小虎子睡得呼哧呼哧的。   “姑, 是有什么事儿吗?”她刚听了个模糊,好像又有谁作妖了。   吉安俯身摸了摸小虎子的额、颈间,一身干爽,给他拉了拉盖着的小毯子,在床边落座:“能有什么事儿?咱们不搭理,稳坐钓台,就什么事也没有。”她出身小家,年纪又轻,即便一品诰命在身,有些人也不拿她当回事。   一个平头妇人,有事相请,不上帖子求见,直接送封信来,还要当天午时就见,在外见。雍王和谢家二姑娘那起事才过去多久?另,她整天无事,只蹲家里等着人召唤吗?骆温婷大家女,是懂规矩的,其就是看不起她。   也许…人还以为约见她,是予她莫大脸面。吉安弯唇,人贵在自知。可惜,时刻自知且清醒的总在少数。   骆家日子不好过,那是自作的。骆温婷寻她是求楚陌放过,还是欲羞辱她,她不欲去想也不在乎。   辛语换了只手打扇:“无关紧要的人,不搭理最好。您善良,但对方未必。”   “说的对。”   三禾胡同张家,见着宣文侯府的人,就跟见到鬼似的,知道准没好事,但又不敢不理。接了信,好生将人送走,立马去回禀。   张恒安看过信,气得想破口大骂又不知从哪骂起,缓过气立马问管家:“培立呢?”   “少爷一早出府了,没说往哪。”   “快让马房备车,我要往千丽庭。”听说儿子不在府里,张恒安心里徒生不安。他这马车还没出府,下早朝出东午门的楚陌见周明牵马等在不远处,走过去听了一言,回头喊了魏兹力便往城西。   杨凌南、顾立成见之,厚着脸皮跟上。   “千丽庭的千瓣荷开了,你去赏荷?”那该回府带上侯夫人。魏兹力双腿紧夹马腹,两眼盯着脸上没什表情的楚陌,见他不言语,干脆直接问了:“你给句话,我要不要圈了千丽庭?”   楚陌打马:“不知道,”马跑出一丈,又道,“但可以圈。”   全京城的人都知他与安安是因下水救人结缘。骆温婷求见安安不到府上,却约在千丽庭。千丽庭沿边荷塘中心水有丈深。   安安会水,不会忌水,但若水下有鬼呢?她那回捞欣欣不就被水草缠了脚。   心思不纯。   得嘞,魏兹力一声驾,马刷一下从楚陌身旁过。他现在就去让西城巡逻的京机卫往千丽庭靠拢。悄没声息的,今天捞不着功,就当赏荷。   见状,杨凌南、顾立成更是跟紧楚陌。劳动京机卫了,那肯定是消息准确。这位下手,可少有落空。一众文官目送骑马远去的几人,心里惶惶,也不知谁要倒霉。   站在前列的张仲,双眉渐渐收紧,莫名心慌,思及近日津州那边的闹,不再停留,赶紧回府。   “张大人,我们还有事要议。”东阁大学士在后喊。   张仲脚下不停:“明日吧,我府上还有事。”   一旁的蒙老,见张仲如此,不由又看了一眼走得快不见影的楚陌一行。   西城千丽庭,夏日好风光。河塘几十亩,边沿荷叶挤挤挨挨,洁白荷花亭亭玉立。香风来,水波起伏,层层叠叠。小舟挤过沿边荷,惊起三两水鹤。今日着粉裙外罩轻纱的骆温婷走出小蓬,站船头迎风。   “有些日子没和表哥一起泛舟了。”   坐在船篷里攥着青瓷杯的张培立,紧锁浓眉,回头看了一眼划船的老妇。那是姑祖母身边伺候的嬷嬷,也是从张家带去津州骆氏的。目光扫过四周,今日沿边荷塘也太冷清了。   “婷儿,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约楚侯夫人见面?”   自来,这话他已经问了四遍了。骆温婷唇角微扬:“我不说约楚吉氏见面,你会来吗?”   不会,祖父已经警告过他了。张培立撇过脸,无奈道:“我人也来了,你有话就说。”   “说,”骆温婷眼眶泛红:“话我都说尽了,有何用?舅爷何曾顾念过,你…又何曾真正心疼过我?”   张培立眼里闪过嫌恶:“我不是不心疼你,有严启、赵家在前,张氏也怕。祖父现在朝堂是如履薄冰,步步艰难。他没有不顾念姑祖母和你,而是首要保得自身。”   这个理,他都跟她说了多少遍了。有京城张家做依傍,骆氏嫡三房只要安分,日子不会差。是她们自己想不通。   “所以呀…我也不求了。”骆温婷看着河中悠闲游水的水鹤,眼里不无嘲弄:“扯下脸皮,到最后还得靠自己。”   什么意思?张培立转过脸:“你真的约了楚侯夫人?”   骆温婷回首,故作天真道:“我说了我约了她在此见面。”   “你约她做何?”张培立恼了:“现在的宣文侯府根本碰不得。”走出船篷,手指水面,“你还约她到这里见。若是出个好歹,不止你,就连津州骆氏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漏说了一个,还有张家。”骆温婷变脸,转过身,梗着脖颈怒目瞪张培立:“曾经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情有意,只是拗不过大舅母。上回见面,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让我欣喜。可当我说吕从庸从未碰过我,我还是处子之身时,你一下推开了我。那一推,叫我彻底醒了。”   他就是一个想吃白食的无耻之徒。   张培立哑口,沉凝两息:“不可理喻。”甩袖侧首令婆子往回划。可那婆子压根不听他的,继续往深里去。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叫你过来吗?”骆温婷抽出掖在袖里的帕子,绞着玩,略带得意地幽幽说道:“因为有你在,舅爷就是想脱身都不能。”手指不远处的一叶空舟,“一会,你就在那小船上看着。”   “你到底要做什么?”张培立心紧:“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不能拿整个张家戏玩。”   骆温婷面上笑意不减:“表哥,我若掉到河里,你会救我吗?”   双目大睁,张培立忽地垂首看向水面。   骆温婷双手叉腰,骄矜道:“梁启绢说她的人不会让我有事,可我不信她呢。我信表哥,表哥虽对我不住,但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梁启绢?”张培立腮边一鼓,吞咽了下:“前刑部尚书费還的夫人?”见骆温婷不语,心知自己是猜对了,神色巨变,怒斥道,“你疯了,知道梁启绢是什么人吗?”   骆温婷沉脸:“我管她是什么人,只要能帮我报仇,毁了楚陌那畜生。于我于祖母来说,她就是好人。”   “她跟前黎…”思及骆温婷刚所言,张培立慌忙看过四面,再厉声令婆子往回划。那婆子像是没听到一般,他穿过船篷,来到船尾抬脚将婆子踹下水,抢了桨。   “你停手。”骆温婷移步想去阻止,不想张培立一个大力,船头调转,她脚下不稳,伴着一声尖叫,三晃歪进了河里。   张培立见她在水里扑腾,有心要救,只一想到这周围可能埋伏着什么…一时都不敢留,朝着被他踹下水的婆子吼道:“还不去救你主子?”   “奴婢这就去,大少爷,您停下船也搭把手。”婆子急急蹬腿往骆温婷那潜。张培立心急如焚,手下动作慢了,可在见着婆子一手托起了骆温婷后,他牙一咬又蓦然加快了动作,往回划。   “大少爷…”   “咳咳,表哥…”骆温婷紧紧抱着婆子,看着张培立划船离去,心恨毒了:“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只对我好…”   河中水深,婆子又要托着个人,很快就显无力。骆温婷喝了一口水,急叫:“救命啊…你们快来救我…”   张培立头都不回,一气划到岸边,才弃船上了石台就闻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身找能藏身的地儿,可就近除了荷叶…目光掠过荷叶,身子不由一顿,猛然回望,与一双冷目对上。   那冷目就掩在被顶起的荷叶下。吓得他忙往岸上爬,迎头撞上楚陌、杨凌南几人。   楚陌眼不看他,一脚踢向他的右腿膝盖骨,凤目盯着湖中竖在骆温婷身侧的那根柴棒子。   一声痛呼,张培立倒地抱膝打滚。同时杨凌南也逮见了藏在荷叶下的人,一跃翻身而下,那藏着的“水鬼”一下冲出河面。楚陌凤目一凛,抽剑跃起横扫。血落碧绿的荷叶上,极醒目。   河中骆温婷再呼救。顾立成一看,那柴棒子不见了,再闻脚步声来,沉声道:“有鬼,圈了千丽庭。”音未落,他就跳到岸下石台上,拿了桨当鱼叉击向涌动激烈的荷叶。   汪香胡同,吉安用完午饭,才要带小虎子出屋在廊下走走,就见守门的婆子急来。   “夫人,方管事让我禀了您,京机卫圈了城西千丽庭。侯爷有事忙,要迟些时候回来。”   花朝花夕出府至今也未归来,吉安蹙眉,那骆温婷约她在千丽庭见,企图不是一般大。不由打个冷隔,她这小命,怎那么多人惦记?   “啊嗷,”小虎子两眼眯达,乖顺地趴在娘怀里,嗦着小手。   要睡觉了,吉安垂首,笑着将他小手拉了出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日,直到天黑,她才把几人等回来。   楚陌面上无异,花朝花夕一身湿透,回屋去换衣裳。   上前摸了摸楚陌的袍子,也有点湿。吉安让厨房备水,拉他进里间:“骆温婷呢?”   “溺死了。”   吉安脚下一顿,竟也不意外。   楚陌没见到小虎子,想该是睡了,从后抱住媳妇:“骆温婷不是自己溺死的,是我们赶到后,藏在水里的人将她拖进水下,溺死的。随后津州骆家被圈,发现骆张氏早死在屋里,身子都僵了。伺候她的下人,也有三个没了命。”   吉安惊愕:“被杀?”   “嗯,骆氏嫡支已全下了大狱。”楚陌不觉高兴,因为今天他切实摸到了背里那些人是要吉安的命:“张培立也在千丽庭,千丽庭被圈不过一刻,张仲就赶到了。张培立交代,骆温婷提到了梁启绢。”   “张仲把他带走了?”   “哪带的走,张培立现在大狱蹲着。”   吉安轻缓气,等厨房水送来,转身给楚陌脱衣:“你跟我说说前朝余孽吧。”之前不问,是觉事关重大,她晓得太多未必好。但此刻,她想了解清楚。   抚摩她的颊,楚陌柔声道:“不要怕,我会护好你。”   “我知道。”解了袍子,吉安推他去浴房:“梁启绢岁数跟进奎文差不了多少,她是抱琴女的人吗?”   进了浴房,楚陌自脱了里衣,坐进浴桶里:“说抱琴女得从前黎朝说起。前黎朝末帝一共有十一子九女。被杨小爷撞见的独眼老僧是末帝第六子,名黎应岷,他是黎朝最后一任国师凡尘的弟子。凡尘与我师祖正同一脉师承…”   吉安轻巧地卸了楚陌的发冠,认真听着话,在心中理着关系。   “黎永宁一出生因‘四爪蟒’被送去了暮沉山别院。”楚陌用水瓢舀水往身上倒,将自己知道的都细细道出。   “凯景三年的九九重阳,老和尚一夕间失尽所有,这五十六年,痴了三年,教导我十三年,旁的时候,他都在自渡在游历,在追踪黎应岷和黎永宁。可天下之大,他一己之力实在微薄。”   吉安给他搓洗,一双蛾眉紧拧:“你再给我说说永宁侯世子几人出京抓到的那些棋子。”   “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各种蹊跷凑到一块,全似了梁启绢、黄隐语那般。要么顶了她人身份,要么卖身葬父葬母,要么就是救他人于为难,结良缘。”楚陌趴到浴桶边上看媳妇。   吉安发现一个问题,不说独眼,单说黎永宁,除了九九重阳之变和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其利用的几乎都是女子,着手的亦大多都在后院。   从梁启绢到黄隐语,再到针对她。这黎永宁的手段,卑劣恶毒,她就没想过那些被利用的女子,一旦事发,面临的就是夫离子散。   “梁启绢的两个儿子多大?”   “一个二十有一,一个十八。”   黄隐语跟了祁中垣快十年才要孩子,梁启绢与费還成亲不晚,但孩子…吉安察觉楚陌盯着她:“怎么了?”手伸进桶里,水没凉。   “我在洗澡。”楚陌提醒,她手都伸进水里了,也不摸他一下。   吉安眨了下眼睛,有点不明:“嗯,我在帮你洗澡呀。”有什么不对吗?拿了他手里的瓢,舀水往他头上倒,准备给洗头。   “你心无旁念。”楚陌抹去脸上的水:“我们才成亲两年。”   “不是正说事吗?我心思这会全在姓黎的两老妖身上了。”吉安冤得很:“骆张氏死了,张仲就没话?”   楚陌由着她在自个头上揉:“什么话?牵扯到前朝余孽,张仲若不想把张家赔进去,当避嫌。张培立…”想到那艘靠岸的小船,不由冷嗤,“比骆斌云要凉薄。”   “不凉薄,他就不会明知没结果,还跟骆温婷牵扯不清。”吉安俯身亲了下她男人:“你是个好的。”   “多谢夫人夸赞。”楚陌扬笑,高仰头:“再亲一下。”出了今天的事,雍王府那两位也就快了。他无意与谁为敌,也不主动招惹。但动了他在乎的,他亦绝不放过。   满足他,吉安还有一点想不通:“既然已知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人祸,也晓对方如此丧心病狂是为了什么,那皇上怎不将事昭告天下,分裂黎永宁、黎应岷的势力?”   “这事没你想的那般简单。首先目前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三十年前的瘟疫确是人为。黄隐语在暗卫手里,遭了多少刑罚,她一句没吐。梁启绢逃了,进奎文进诏狱那天就受了刑,同样一字未漏。”   在御人方面,黎永宁是有点道行。楚陌笑笑:“另,这事关乎康宁、昌平两代皇帝的圣名,皇上就是想下罪己诏,昭告三十年前的事,也得慎重。”   懂了,不能承认康宁、昌平两帝无能,好糊弄。瘟疫那么大的灾…吉安给楚陌揉发的力道又重了稍稍。不过也不怪,谁能想到世上还有黎永宁这般没人性的人。   “最后一点,黎永宁的那些死士,应都是从小培养。多小?他们是否是出自闳卫府,还记得幼时多少事?这些皇帝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们都忠心于黎永宁。”   吉安一把推开楚陌:“你自己洗吧,我去看看小虎子。”越听越恼火,被害得家破人亡了,还认贼作母,为她生为她死。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怜更残酷的吗?   楚陌看媳妇重踩地大甩膀子出了浴房,一脸无辜,嘟囔道:“那些都是黎永宁干下的。”不是他。他还没说最糟心的一点,就现在,连老和尚都画不出黎永宁的像。   未事发时,皇上曾派人潜入进府,看了进奎文之母,也画了像。可之后发现,画像上的老妇人,根本不是黎永宁。   这夜京里不少人家灯不熄。张家两副薄棺,将骆张氏和骆温婷收殓,埋葬在京郊三封岗。吕从庸不在京里,吕家家门紧闭。骆氏那些没下大狱的旁支,个个是避之不及。   嫡孙在刑部大牢,张仲强撑着想法子。天才麻麻亮,张恒平一身露水冲进书房:“父亲,宏医馆的馆主死了。死状和骆张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一般,全是一着毙命。”   “晚了一步。”张仲拳捣书案,恨极。没法子了,他得立功填补培立那小畜生犯下的过,一咬牙提笔:“我手书一封,你亲下江寕找臻明书院江叔臻,请他助你寻梁启绢那两儿子。”   “江叔臻?”张恒平犹豫:“他会帮忙吗?”   张仲笔下一顿,只瞬息又继续:“江叔臻耿直严明,寻费远光费远阳,擒黎永宁,也算是国之大事。他会将私人恩怨放一边的。”   “但愿吧。”   张恒平拿信才走,张恒安又匆匆来:“父亲,雍王妃及其妹死了。”   书房里静默片刻,张仲闭目叹息:“谁也不敢沾前朝余孽。”雍王倒是利索,将谢家两女一次送走。名头都是现成的,姐妹争宠,相残相杀。   也许从谢紫灵进雍王府那一刻起,这一切就算计好了。   楚陌醒来,身旁已无人,翻身看妆奁,有些稀罕。他媳妇竟坐在镜前描眉画红,静静看着,不打扰,心里还很期待。   吉安画了眼线,又将眉尾描长,拿了胭脂花片,放到唇口重重一抿。再松开,粉淡的唇,已红得跟涂了血似的。照着镜子,稍加修饰,烈焰红唇完美。在眉心点了朱砂痣,再把头发理一理,起身转向楚陌,抬手翘兰花指半遮脸,妩媚一笑。   “你看我像不像乱世妖姬?” 第110章 打算   她本是桃花目, 现略微加重了眼睫下的那条线,顺着上扬的眼尾轻描,又用桃粉稍稍晕染眼周, 凸显眼神。一笑迷离,似醉非醉, 媚态勾魂。再有红唇…楚陌直勾勾地盯着,一早醒来原就身热体燥, 这会更是干柴逢烈火。   吉安很满意楚侯爷的反应,兰花指拨开,掐起嗓子准备唱两句小曲, 可架势摆好了, 小曲…唱什么, 眨了眨眼睛:“这里先用我自编的小夜摇篮歌, 正经的待以后再学。月儿弯弯, 小河潺潺流…”   床上楚陌乐不可支,凤目水莹莹,舍不得错过丝毫。   他的安安虽然一直都在背后定着他的心, 但并不单纯可欺, 她的心境始终清明。可他不要她犯险。待她一曲唱完,起身下床,到她近前, 将人拥入怀。   “我不允许。”   吉安抬首瞪了他一眼:“我说过我要拿自己做饵吗?”   “最好没有。”楚陌指摩过她的红唇,情不自禁低下头。吉安见之立马捂住自己的嘴:“不行, 等我把胭脂卸了再亲。”   楚陌哪等得,拉下她的手:“毒不死,”唇印了上去。生热情动,自是一番颠鸾倒凤。西厢小虎子正盯着他玄爷爷端着的玉碗, 小嘴嚅动着,也不想一夜没见的亲娘。   这方安然,碎花胡同却是一片哭闹。邹氏得知雍王府两女相残死在一屋,不相信也接受不了,穿着寝衣就冲出了府,要去雍王府。歇在妾室房中的谢宁海闻讯,急忙追去。   夫妻两在胡同道上你撕我扯,邹氏哭声尖锐,引来不少人围观。她在府里横行多年,积威甚重,随谢宁海追来的几个婆子都怕,迟迟不敢上去制她。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闺女是贵命,是谁…是谁害了她们?”   脸上被抓破皮的谢宁海厌烦透顶,一巴掌扇过去:“还有脸问谁害了她们,不就是你这个亲娘害的?”   邹氏被扇得颊上肉都颤三颤,口齿流血,一声嘶吼发了疯地跳起撕打谢宁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我。我闺女是贵命…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啊…梧桐,你懂什么是梧桐吗?都怪楚吉氏那个贱人,高僧说了…”   “闭嘴,”谢宁海惊惧,抡起手,这回再无保留地打过去。   啪一声,邹氏嘴都被打歪了。   场面顿时陷入冷凝,像被冻住一般,唯一行赶至的京机卫闻高僧行动更是迅猛,挤过人群二话没说押了谢宁海、邹氏便走。看热闹的百姓魂还没定,谢府几个门就有京机卫守了。   谢宁海、邹氏被抓的消息四散,汪香胡同离碎花胡同不甚远,很快得知。周明将信传回时,吉安尚未起。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前又被楚陌缠了两回,这会正懒。   躺床上,玩着小虎子的手脚,听着辛语说话。   “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辛语白眼都翻上天了:“这话里明明白白地道着‘鸳鸯’,有人就只看得到凤凰、梧桐。还高僧,高僧现在把她一家全渡上死路了。”   “原是这般。”吉安轻语:“不怪谢邹氏疯魔,一辈子的指望一下没了,那心里的不甘岂不沸腾?她那几句话,是不是疯言疯语,进了刑部大牢,总会有个定论。”   雍王就算曾经生过妄念,但现在安分了,皇上至多也就申斥一番,再罚个几年俸禄,几代不用,任雍王府日渐衰颓。但谢家…肯定是要倒。   听了邹氏一言,辛语总算是晓得,谢家二姑娘那死鬼为何会莫名其妙盯上她姑了。   “姑,您说她们是不是傻?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这话里的“凤凰”、“梧桐”仅指位尊而已,她们怎会生出那么多妄想?”说位尊,这东城里大宅主家谁卑贱了?   吉安爬坐起,拿了软枕放在背后靠着:“心里想什么,眼看到的就是什么。谢家不冤。”边上小虎子小脚丫一划拉,翻身趴着仰头看他娘。下望儿子,拨弄他的肉脸颊。“你爹在躲娘。”   她还没把打算说出来,楚侯爷就跑了。跑吧,她看他晚上还能不归屋?   “呀,”小虎子脑袋一歪咧嘴笑起。   辛语不知姑爷为何要躲姑,但她瞧见姑妆台上那些胭脂水粉了。姑可从未好过这些。   午时,京机卫圈围碎花胡同谢府,下午谢府便被抄了。雍王妃没得厚葬,与谢紫灵一样,一副薄棺埋葬。   日落余晖照在清乾殿的檐角上,檐角金色更是熠熠。殿中楚陌看皇帝翻着京机卫才送来的册子,依其外露的神情,知谢家抄出了些黄白物。   “没想到邹氏挺能藏私。”景易笑得眼尾纹路深陷:“光私房就有近三十万两银。”肃宁寮山那铁矿没白采。倒是谢宁海库里,尽是些名家孤本。翻完册子,他不得不看向殿下。   这人今天怎不急着回府带小虎叔?   “皇上,您想出怎么抓捕黎应岷、黎永宁兄妹了吗?”楚陌思及早上安安来的那出,他就不欲再跟黎氏兄妹慢慢耗了。   景易头痒痒,但对着善之的冷脸又不敢去挠:“我想了,这不是正逼着吗?南平侯那里已经在等着黎永宁找上门。”宫里虽然有黎永宁年轻时的画像,但几十年过去了,人肯定变样了。   “她要是不找上门呢?”楚陌还想,就是找上门,谁又能确定那便是黎永宁?   “我着人在找画匠,根据黎永宁年轻时的画像,推演她年老模样。”这一招不知能不能成?景易敛目:“等画好,就送去诏狱,给进奎文看,观他神色,辨别似不似。”   还算他有点心,楚陌不再追问:“黎永宁面目模糊,但梁启绢眉眼清晰。你该下令,悬赏通缉她。像梁启绢这样的人,黎永宁身边少一个都于我们有利。”   “告示刑部已经在准备,最迟明早就会下发各州府。”景易将册子交给小尺子,一手托腮:“善之,你对谢邹氏交代的,有何想法?”   “两句签文,就能让他们大胆至斯,只能说他们是本就存了那心。”楚陌冷言:“不然也不会私采铁矿了。谢宁海并不无辜。”   景易认同:“你跟楚小奶奶吵架了?”   楚陌予他一记冷瞥,拱手向上:“臣告退。”   送到殿外,景易看着楚陌挪动的两腿,今日步子也要小些。两口子肯定是闹不开心了。   回到府里,天已近黑。楚陌进屋,见吉安正拿着匹嫣红的缎子在看,心不由一紧,她这是打定主意了。   “侯爷回来了。”吉安慢声细语,调调都能掐出水来:“您瞧这料子怎么样?”斜抱布匹,皙白的脸贴着缎子,“我准备做几身裙子。”   轻嗯一声,楚陌鼓着嘴不甘不愿道:“你穿什么都好看。”目光下落,榻上还有几匹缎子,颜色都挺出挑。   放下布匹,吉安起身上前,娇嗔道:“我还以为你晚上不回来呢?”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这呀就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手顺着胳膊向下,与他十指相扣,“晚膳用了没?”   将人拉进怀里,楚陌亲吻她的发顶:“还没。”   “我给你留饭了,有你爱啃的牛脊骨。”吉安推他往盆架那:“你今天在外晃荡一天,傍晚小虎子总往二门那看,肯定是在念着你。”   “我昨日也没带他,今早就抱了抱便出府了。”   吉安返身,倚靠在楚陌怀里,给他洗手。楚陌埋首在她颈间,突觉自己很没用,气恼道:“你不要讨好我,我不会同意的。”   “谁讨好你了?”吉安侧首亲了他一口:“不是说了吗?我最疼你。”洗好手,又淘了方巾在他脸上一通擦,“你知道隔靴挠痒吧?隔着一层,挠不到痒处。痒极了,你会不会脱靴?”   被拉到桌边坐着,楚陌对着神色平静的媳妇,甚是无奈,苦笑道:“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不急,我们先用饭,一边吃一边说。”吉安去门外,让辛语摆膳。   “你也还没吃?”   “太爷和迅爷爷吃过了,我想等你一块。”   楚陌抿嘴,心里闷得慌。他媳妇真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明知道他就吃她这套,还来劲儿。   膳摆上桌,吉安笑嘻嘻地挨着楚侯爷坐下:“要喝酒吗?”   “不要。”她还给小虎子喂奶,喝不了酒。那就只能他一人喝,楚陌才不上当,盛了一碗汤送到她手边:“楚侯夫人,请用。”   “多谢侯爷。”吉安下午吃了枣糕,这会还不饿,给他夹了一块牛脊骨:“雍王府嫡庶两妃相残的事,你听说了没?”   开始了,楚陌点首:“知道。谢家被抄,家财册子都到皇上那了。”   “那就说说鸳鸯飞入凤凰窝,缠尾盘旋上梧桐吧。”吉安看着她夫君的手,指是真的修长,还没茧子,也不知他那功夫是怎么练的?   “签文罢了。”楚陌一副兴致缺缺样儿。吉安瞥了他一眼:“嗯,还有高僧给解签。那高僧给谢家二姑娘解完签,就跑来楚府后墙掐算。谢家二姑娘没见过你,愣是对你一往情深,要我生产时母子俱损。”   今天的牛脊骨不太香,楚陌转身端了汤,喂媳妇:“别只顾着说话。”   他喂,吉安也不矫情,张嘴就喝,喝完继续说:“再有青雨、骆温婷,全是想要我的命。我知他们对付我,是意在你。但明明你总在外奔走,我呢,几乎不出府。他们为何不直接朝你下手?”   楚陌在媳妇的逼视下,点了点头附和一句:“他们朝我下手,我还会对他们客气一些。”   “我思来想去,这原因无外乎两个。”吉安将送到她嘴边的汤,推向他口:“你也喝。一个,大概就是你本事大不太好对付。我呢不一样,一个妇道人家,又小家出身,心胸窄眼界浅…”   “那是他们所想。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楚陌以为黎永宁在安安身上输,便是输在她不够了解安安。这要感谢张仲,要不是他插暗子到他府里,府里也不会防范几个后买的丫鬟。   这是跟她二哥学的,尽会灌迷汤。吉安夹了一块牛头肉塞他嘴里:“不许再打岔。反正相比你,我就是好对付。第二个,你说过独眼僧的师父,跟师祖正同大师出自一脉。他是不是算出我是你的要害?”   “这还用算吗?”牛头肉上筋多,楚陌细细嚼着。   吉安抽帕子,给楚陌擦了擦嘴边:“我刚跟你说隔靴搔痒。”见他扭头去夹肉吃,她也不恼,直接说自己所想,“我入京以来,出门极少,除了永宁侯府,与各家基本没什么往来。外界对我知之甚少。不过关于我的流言,却不少。”   “以后不会再有了。”   这话吉安就当没听见:“漠辽夏疆使臣将至,到时宫里肯定不少摆宫宴。我已经决定了,要同你一道出席。妆容行止,我都在心里构想好了。以后在外,建国初黎永宁怎么来,我就怎么来。当然了,她是公主,我是小家女,肯定比不得她聪明。”   楚陌看着媳妇:“你不怕把老和尚气出病来吗?他没几天就该回来了。”   “师父通情达理,才不会生气。”吉安知道她家这口子担心什么:“你不要怕,我肤浅又蠢,是肯定出不了你范围的。一作两作,也折腾不出水花。黎永宁贪婪,又擅弄后宅。她在暗里观我愚蠢,会更轻视我。她不是要离间吗?我这么好的棋子,她会舍得放过?”   从之前几场对决里,楚陌还看出黎永宁沉浸在“四爪蟒”的美梦中,极自负。   “不舍得,但又接近不了我,抓耳挠腮。”吉安胳膊肘抵桌上托着下巴,笑对楚陌:“朝廷再明里暗里步步紧逼、打击,你说她急不急?”   急,楚陌放下汤碗:“然后你再寻个机逃出我的掌控,她八成会以身犯险,与你偶遇,指导你一番。”   吉安就是这么想的:“惜苒和惜络哪个功夫厉害?亦或皇上那还有更厉害的吗?身形与我差不多的。把樟雨再弄来。”倾身凑近楚侯爷,娇俏道,“我永远在你的范围内,好不好?”   算她知分寸,楚陌在她唇上嘬了下:“你上有老下有小,枕边还睡着有权有势又一心一意对你好的夫君,不能拿命玩。就黎永宁、黎应岷那岁数,给他们活,还能活几年。”   吉安知道他是同意了,冲上噙住他的唇。楚陌拥住她,一吻后强调:“你说的永远都不出我的范围。”   “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你在的地方便是家。”   “对。”楚陌将她抱坐在腿上,凝眉细想:“你打算不错,但要惜苒惜络扮作你,你上妆时得趋向两人。惜苒惜络从小练内家功夫,手脚轻盈。黎永宁没那么好骗,这个问题得向王姣阿姐请教。”   吉安眨了眨眼睛:“我可以用磁石做几对手脚套,让惜苒惜络戴着。对敌时一拉就可以拉掉。”   鬼主意真不少!楚陌箍紧她,他爱极她,恨不能将之融入骨血:“明天我进宫,把主意跟皇上说一下,让他配合。”   一说到皇上,吉安又觉自己还可以再添一贪慕虚荣:“你说等抓到黎永宁,我的名声还洗的干净吗?”   楚陌痴痴笑:“要不你还是别掺和了。”   “不行,黎氏老妖那么惦记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吉安摸了摸他的肚子:“事谈完了,我们吃饭吧。吃好去瞧瞧小虎子,他今天可惦记你了。”   又抱了会,楚陌才舍得放开,吃到半饱突然想到一事:“津州骆家垮了,张培立又下了大狱。不出意料,桐州韩家近期应会上门还银。”   “那可不少,他们会还吗?”吉安吃着鱼丸。   “不想还,但不敢不还。”楚陌轻嗤:“他们在听说了骆张两家的事后,肯定觉是我下的手。当然如果近期没人来,那大概…”筷子一顿,又继续吃。   怎么不说了?吉安看他:“大概什么?”   楚陌一笑:“大概…骆斌云的事就该被揭出来了。”桐州韩家和宣城佟氏不是没人知道骆斌云和韩芸娘的奸情。他爹怎么死的,韩家就算不知全情,也晓得五六分。   “骆斌云的事?”吉安咽下嘴里的饭。   “揭出来也没事,无非就是心情稍有不佳。”楚陌放下筷子,拆牛脊骨:“他们找不到骆斌云的。”都被练成花肥养树了,尸骨无存。即便刨了寒因寺的那棵菩提树,也一样。   只,那棵菩提树一般人动不得。它根下埋有寒因寺高僧坐化后的尸身,其中包括他师祖正同,外人不知罢了。老和尚八十生辰时就交代过,若有一日他坐化,得将他的尸身运回寒因寺,埋菩提树下,再渡世人。   那就好,吉安夹了一颗鱼丸给楚陌。   入夜后,通州未青湖上还有点末星火。一渔船轻轻划,戴着斗笠的黎永宁坐在船边,伸手捞水,脸上神色带悲:“本宫又输了一着。”   梅余馨点了河灯,奉到前:“那楚陌年纪轻轻,心思却比他师父更诡。楚吉氏…也难说。”   接过河灯,黎永宁将灯放入河:“我们输在知敌不深上。”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经文,片刻后睁开眼睛,轻拨水将河灯送离,“去吧,本宫祈愿你们下一世能入得好人家,一生无忧。”   一着输,她又折了十三个孩子。   梅余馨轻叹:“再有几日,南风军就抵京了。之后漠辽夏疆的使臣也该到了,咱们的人都已做好了准备。”   看着灯漂远,黎永宁道:“景帝比我黎氏帝王有福,他们都有名臣强将追随,可我黎氏有什么?祸国妖姬、佞臣。”语调中不尽讽刺,“使臣来好。之前楚吉氏身份不够,现也是一品侯夫人了,宫宴总要出席吧。”   “是,只有露面了,我们才能知她。” 第111章 因果   噼里啪啦, 府外鞭炮炸响不绝。吉安梳起高髻,着一身绯红站檐下。晃眼就七月十三了,南风军赶在中元前抵京。今日皇帝在南谦门犒赏南风军, 关在诏狱的赵子鹤一众也被拖到了南谦门外。   赵子鹤,逆贼矣, 当千刀万剐。皇帝谓他是将,免了千刀万剐, 受五马分尸之刑。其余附众,一律杀头,由良王监斩。   楚陌去了南谦门。小虎子越大心越野, 外头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 不然那是铁定要出去瞅瞅。他也不畏鞭炮声, 由太爷抱着出去玩儿了。   点了桃妆的惜苒, 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 扭腰摆臀,妖妖娆娆到内院正屋檐下,屈膝行礼:“夫人, 奴婢给您送燕窝。”   吉安转过身, 打量起惜苒。惜络的身形略丰腴,更似她,但眉眼差她颇多。惜苒身量与她一般高, 只偏瘦一些,似了她没生养之前。她决定就用惜苒, 王姣阿姐也说,惜苒的功夫在他们营里女子中是最好的。   她与惜苒已经商量过了,为身形趋同,各自努力。这期间, 在妆容上,她们会多费些心思。   “挺好的,起来吧。”   “谢夫人。”惜苒有点紧张,她四岁被姥娘从渝中观音破庙捡回,培教十一年,这是她第一次接大任。兴奋之余,又多期盼。她晓得黎永宁与姥娘、程隐祖爷之间的大仇,渴望手刃恶人。随夫人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细观起夫人行止。   吉安端了汤盅:“你吃了没?”   “奴婢晨起吃了一小笼肉包,等会再用一盘大肉。”夫人这几天也清减了些,她这再稍微胖点,身形就没差了。   舀了一调羹牛乳燕窝送进嘴里,吉安为让惜苒好学,特意放慢了动作:“你也不用太急,咱们还有日子。”漠辽夏疆的使臣都在路上了,七八日间到京。另,在楚陌范围内的都是她,唯逃脱掌控的由惜苒来。   “夫人放心,奴婢没急。平日里吃得就多,奴婢几个要练功。”黎永宁养了不少死士,擒此贼可不容易。这些日子,惜络、花朝花夕没少磨炼她。有时一个,有时三个一道上。   她还想给姥娘养老送终。虽姥娘不稀罕,但她绝不能死在前,叫姥娘后悔养她一朝。   永宁侯没晋镇国公,皇帝封了杨瑜西为汝南伯,这更叫永宁侯府高兴。一门两爵,何等荣耀!汪香胡同炮仗响了一天,晚上烟花更是璀璨。   中元祭祀,帝后亲赴护国寺告慰战死将士。南风军七月二十回防南徽,漠辽夏疆使臣像是约好了一样,先后在七月二十二、二十三抵京。因着战败,四国来得也不张扬,入住鸿胪寺国宾馆。   听说北漠有公主和亲,吉安在府里想,皇帝不嫌命长,肯定不会收。吃着糖水桃,她以为才没了王妃的雍王…跟北漠公主最合适。   “奴婢昨个去瞧了一眼,那个北漠公主坐在四轮华盖马车的纱帐中。纱帐轻薄,外头能隐隐约约看到里。北漠公主一身大红,脸蒙了巾。头发不像咱们中原人梳髻,她披散着,戴了冠。”花朝描绘,一脸嫌弃。   还不知入得哪呢,就着大红。这是在明说,她要做大妇。宫里已经有皇后了,不知哪个宗室要倒霉?   “北漠女子能歌善舞,还喜骑射。”花夕抱着小虎子在屋里转圈:“奴婢听说这凝香公主虽封号‘凝香’,可是一点都凝不住。她母亲是个汉女,与北漠大王一夜露水情,生下她,有了名分,但并不得宠。”   得宠就不会被送来和亲了,吉安见小虎子看来,立马停下咀嚼。小虎子板正脸,盯着他娘的嘴,久久不移目。   “母亲不得宠,但奈何凝香公主长相争气,似了北漠王太后早夭的妹妹,极得王太后宠。”花夕不屑笑之,也不知北漠怎么想的,要送公主来和亲也该送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火烈…大景可非北漠,不会惯着她。   了解得还挺详细。吉安也不问她们哪打听来的,门外传来动静,见盯梢地扭头去看,立马快速咀嚼,咽下嘴里的桃:“和亲和的是王孙贵族,咱们挨不着,就坐等着吃席吧。”   那可不一定,惜络干巴笑着,笑眼更弯。   这凝香公主十三岁时就放言过,要嫁予天下间最强悍最隽秀的男子。姥娘让她们传达凝香公主的一些事,也是想夫人留心着点。   吉安余光瞥见惜络面上的不自然,心不由一动,难道这里还有她家事儿?   可不。   未等到宫宴,大展光辉。她就先等来了一位“贵客”驾临小楚府,颐指气使。   楚陌去早朝还没回来,吉安也才起,衣裙拿在手,听辛语来报,说北漠凝香公主让她速速出府跪迎。以为自己幻听了,用力甩了甩脑袋,确定清醒,又让辛语把话再说一遍。   辛语没好气地道:“那个战败国的公主,轿辇已经到府外了,令您速速出去跪迎。”   吉安一愣,原来她没听错。轻眨眼,丢开手里的裙,拿了长衫穿上,再在外套件玫红色丝质广袖开衫,缓缓走向妆台:“还跪迎,我都不屑见她。让她在府外候着吧,看候到天黑,我这膝盖骨发不发软。”终于晓得惜络那牵强的干巴笑是因什么了。   这天下间的清奇人物,怎那么多?比照这些个的行事,她家那口子真是个好样儿人。   “就该这么对她。一个战败来求和的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在大景国都嚣张?”辛语高高兴兴:“那我去跟门房说一声。”   “去吧。”   既然找上门了,吉安可不认为人家会草草罢休,再者花朝花夕不是说了吗,这凝香公主脾气不好。上粉,拿螺子黛轻描眉眼。没准今天她就要上台开场,唱大戏了。   前头永宁侯府听说北漠公主的车驾停在宣文侯家前,都愕然了。杨宁非回过神,拿了他的长杆大刀就飞奔向后门。费晓晓朝着老太君屈了屈膝,也跟了出去。   老太君端坐在榻上,沉思片刻,不由冷嗤。这北漠人…还没醒呢。楚陌可不是谁都能想的,也不是谁都能降得住的。   北漠的凝香公主,车驾顶盖鎏金,华丽非常。十六带刀勇士骑马护在车驾左右,后还跟着一队列兵。楚府门房如常,就似停在府前的车驾只是借地儿暂息。   杨宁非跑到侯府后门,被守门的府兵截了下来。费晓晓赶至,母子两一同扒后门口往小楚府那方张望。   “还没要到进门。”费晓晓脸上露笑:“我就知道你楚小婶不是个好欺的。”   “带这么多弯刀侍卫来东城,那公主真当京城是跟她姓。”杨宁非心里在给楚小婶摇旗呐喊:“求和就该有个求和的样子,我看他们像是来耀武扬威的。”倒是拔个刀试试呀,保准立时教他们什么是血溅当场。   也难为她安妹子了,费晓晓都替她叹气。男人太能耐,也不全是好事儿。为躲各方明枪暗箭,安妹子几乎都不出府。可不出府又怎么样,人家长腿找上门了。   一刻、两刻过去,端坐华盖车驾中那位没了耐性。轻语一声,婢女掀开帘。精巧的鹿皮面靴子伸出,撑着婢女的手,凝香公主下了车辇。   身形窈窕,轻纱半遮面。今日可谓盛装,一身大红裹身裙,微卷的发披散,长及腰臀,乌黑油亮。头戴翠羽箍,箍下红宝石流苏八串压着发。眉眼红妆晕开,魅惑似天生。   眼看两丈外狭窄的门户,凝香公主浅笑:“不来见吗?”   声音细软,落下如轻羽。但婢女听了,肩头却不禁收紧,头垂得更低,小小往前半步,战战兢兢地道:“公主,奴再去叫。”   “那还站着做什么?”凝香公主浓密纤长的眼睫下落,遮住琥珀色的眸子,抬手捋垂在胸前的发。   婢女匆匆跑向楚府:“我们公主要见吉氏,还不快让她出来跪迎。”这调子强硬,全没了之前的畏怯。   府里主子在京这么久,脾性方管事也摸清了。如今府上又是超品侯爵,他这腰板硬了:“哪来的闲杂,还不赶远点,别扰了老太爷、夫人和小世子清静。”   几个门房早等着这话了,拿了放在墙边的棍,就冲出大喝:“滚,再不滚,别怪我等棍子不长眼。”   “你们…”女婢被吓得连连后退,怒道:“你们放肆,知道我们是谁吗?”这话才脱口,凝香公主就自她身旁过,一群带刀勇士冲上将几个门房摁在墙上。   趴永宁侯府后门偷看的母子气恨,异口同声道:“他们怎么不拔刀?”皇上的那些暗卫是睡着了吗,还不现身杀胡虏?   暗卫不现身,当然是吉安的意。惜苒听到嘈杂,嫣然一笑,默默避去东厢。正房里间的吉安也描好了妆,今日她有意修饰了眼角。给一双桃花目加了钩子,偏向狐狸眼。   将顶上松垮的发髻拆掉,梳顺,拿了一根楚陌的发带绑发。起身在镜前摆姿态,练起神情。   西厢楚镇中听到响动,面上无异,继续一口一口地喂着小虎子。正房小两口近日行止怪异,他虽不知他们打什么主意,但却晓夫妻搭伙要唱大戏。他一旁盯着点,不干涉不拖后腿。   倒是小虎子,不安分了,两清亮水灵的眼不再盯着小玉碗。   凝香公主闯入楚府,一眼扫过所有。这楚府也忒逼仄了,巴掌大的地儿,都挪不开腿。眼里闪过嫌恶,不是说赐居贤王府吗,怎还不搬过去?三两步到正屋门前台阶,抬手示意随后的女婢叫人。   “吉氏,你好大的胆,公主驾临,还不出来跪迎?”   听着这声嚷,西厢楚镇中与抱着小虎子的周老钱对视一眼。小虎子两小腿蹬了蹬,想要拗起,可惜力不足。   两老不打算出去,带着小虎子走到窗棂边,也不撑开窗,只细听。小虎子不闹了,同两老一个表情,似在专心听屋外事。   吉安缓缓出里间,迎光走到门口,面上神色淡淡,像一个旁外人一样冷眼看着立于台阶下的红衣女子,不言不语。   蛾眉媚目,面若桃花,气韵清淡,打扮随意,广袖轻晃,一身慵懒。凝香公主有些意外,不想吉氏竟有如此姿容,冷艳不俗,柔中带娇,比之她都不逊色。   红艳似火,这是在彰显她的性子的吗?吉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完北漠公主,楚侯爷的烂桃花可真是一朵比一朵灿烂。   “你配不上楚陌。”凝香公主直白道。   什么?吉安憋气,梗起脖颈,站着不动。这个不知四六的女子,就是北漠派来和亲的公主?眼中泛起晶莹,她要感谢黄氏和吉欣然母女。不是自小看惯了两人,她还真不知怎演出盛世青莲样儿。   未得回应,凝香公主不恼,抬手揭下面纱。高挺的鼻,丰润的唇立时清晰。   配上眉眼,吉安在心里不由感叹,好一个艳丽美人。可惜啊…就是脑子凝实成肉,全长胸口上了。你一个战败国的公主,来了大景国都,该谦卑谨慎。如此…也许还能轮得上个体面点的夫君。   “你自请下堂吧。”凝香公主很大度:“带着你生的那个儿子一道走,走远远的。这比被休好。楚陌那样强悍骁勇的男人,当配我这样的女子。”   吉安眼泪滚落,紧抿着唇,依旧不言语,但外露的脆弱叫花夕花朝都生怜。   见吉氏流泪,凝香公主露笑:“你也觉自己配不上他是不是?那就识相点。不然过几日大景皇帝赐婚圣旨下达,你就更无地自容了。”   吉安泪眼朦胧,不再盯着凝香公主,而是怒瞪进入二门的某侯。他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她这演得正带劲儿。   凝香公主全无察觉,又道:“我是和亲公主,为了大景之后几十年的太平,无论我想嫁谁,大景皇帝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满足。”   是是是,只您在这说没用,得进宫找皇帝说。吉安想她要不要冲上去,撕打几下楚侯爷。毕竟她是小家女嘛,充的样子再好,也上不得大台面。   可还没等她拿定意,凝香公主就发现了来人。一回首,见玉面郎君,丰润的唇不禁微开。她在北漠王城就见过他一回,那时惊恐,虽没看得全貌,但颀长挺拔的身影还是入了心。   楚陌回瞪妻子,她那眼泪哗哗流,已经叫他后悔应了她。   “楚陌,我是…”   “强闯我府邸,你们胆子倒不小。”楚陌不看一眼北漠公主,起步越过,布上台阶,一把搂住吉安往里,丢下一句:“将北漠公主丢出府,旁的…杀。”   尖锐叫声不够刺耳,就远去了。吉安转过身不敢回头看,乖顺地抽帕子摁擦眼泪,随楚陌回去里间:“我不需要你解释。就那样的,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   “我需要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能闯进府?”楚陌将人带到榻边坐下:“花朝花夕就站在你左右,北漠公主话说得那般难听,你为何忍着?”   吉安忙道:“我当她是笑话,没忍,正憋气梗脖颈。”   抚过她的眼,楚陌噗嗤笑出了声,看自己的指腹。吉安挣脱他,跑向镜前,一看眼妆被他那一抹全花了,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你要记住,以后我带妆,不要随便抹我的脸。”   被丢到府外的凝香公主,慌忙坐回她的华盖车辇里。心绪尚没抚平,一具具像安睡了的尸身被抬出,放在她的车辇四周。   “我就知道楚小叔回来,那个北漠公主要完。”杨宁非不再扒后门口了,扛着大刀准备去练功房。   费晓晓随他后:“我跟你说,女人是水,多了就成祸水。一辈子娶一个足够了。”   “我要娶个大高个。”杨宁非不想他儿子也活成他这样,日日焦心长不高。   “成,这我不反对。”   费晓晓想皇上赐给宣文侯的那两美,这些日子府里忙,她也没要到去楚府瞧瞧,也不知安妹子受没受气?双手背到后,一双眉头皱死紧。按理,楚陌该不会去动那两美,但男人这东西…还真说不准。   楚府小园里,未染滴血,仍然干净。楚镇中抱着小虎子走出西厢,叫来辛语,让她把小虎子送他爹娘身边去。   小虎子头从左转到右,两眼滴溜溜的,像是在寻着什么。   周老管家瞧着嘴就没合上,看着辛语丫头将小人儿抱走:“小心脚下台阶,看着点。”   “放心吧,迅爷爷,我就是把自己摔没了,也不会让小虎子损分毫。”   汪香胡同静悄悄的,凝香公主在车辇里双手紧抱着自个,急喘着息。直到正午时分,才来一队京机卫。   宫里景易听说了事,都想拍案叫好,只殿下还有大臣在,思及善之之前予他说的计策,费力拧起长眉,低声斥道:“胡闹。”   这声胡闹,内阁几位左右相视一眼,也不知皇上斥的是北漠刁蛮公主还是宣文侯滥杀?   嫡孙在刑部狱中蹲了一月,张仲见老不少,面上暗黄,老眼泛浑。瞄了一眼殿上,心里也拿不准。琢磨着胡虏都带刀闯入宣文侯府里了,宣文侯要是能忍下这口气,那以后谁闯他府,他都得忍着。   胡虏闯得,还安生无恙地走出。难道大景百姓就闯不得吗?   商议了列单谈和的事,景易去了坤宁宫,见他家小大正抱着块梅花糕在庭里看几个小太监蹴鞠,笑得嘎嘎响,不由生愁。这都快两岁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等儿能帮着分担国事时,估计他这老父亲头发也见白了。   “父皇。”小大欢快地挪腿,东倒西歪地跑去迎接。皇后苏齐彤也闻讯走出殿:“臣妾请皇上安。”   一把提起儿子,抱怀里。景易上前拉了皇后:“朕有事要跟你说。”摆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吃了儿子送到嘴边的一小揪梅花糕,将他交于小尺子带。   进了内殿,皇后亲淘了块方巾,为皇上擦手。   “八月初一的宫宴准备得如何了?”   “昭宁殿清洗了三回,菜品单子也都列好了。皇上放心。”   “你做事一向周全,朕放心得很。”景易不放心的人在宫外:“这回宫宴,王公大臣都会携内眷来。无意外,楚小奶奶也会进宫。她若有什么异常行为,你别见怪。”   苏齐彤眼波一晃,抬首看皇上:“那就请您给臣妾说说,到时臣妾也好配合着来。”   还是他的皇后最善解人意,景易抽走她手里的方巾,丢进银盆里,揽着人往凤榻边坐:“还不是那一出两出给招的,楚小奶奶不想防贼了,她要主动招贼来…”   宣文侯滥杀外邦来客,到底是在京里吹起了点风声。北漠使臣上告,要大景皇帝予说法。以永宁侯、辅国公为首的一众武将,大斥北漠张狂,任侍卫带刀强闯北伐军主帅府邸,以为侍卫被杀实属活该。   也有官员,直言宣文侯行事过了。朝里争议激烈,民间也是众所纷纭。京中形势紧张,亦影响到了陕东迟陵县。   知道他们前脚走,后脚皇上就给女婿赐下两美,吉家二老愁眉不展。才归家里,黄氏还挺安静,这叫他们松了口气。可最近黄氏又犯病了,夜夜发梦魇,说欣然找她,哭闹着要上寒因寺给然丫头做法事。   做法事…这眼瞧着就是信旻的婚期了,现在做法事,也不合适。只黄氏见天哭闹,还总抱着肚子,说欣然钻她肚里,她怀了鬼胎。   嚎的那些话,听得吉孟氏都发寒,好在赶考的几个全不在,打扰不到。要请大夫来给她瞧,她跟疯了似的,撒泼打滚,不允许。   今儿又闻那外邦的公主欺上小妹门了,朱氏就提议去一趟寒因寺,给吉安一家求个平安符。   吉孟氏也有心:“也好。”她都后悔回陕东了。府里多了两个碍眼的东西,丫儿不定受多少气。瞧着皇上像是个好的,怎这么拎不清?但愿陌哥儿别负了丫儿,不然依丫儿那性子,怕是要自个过自个的了。   唉…不该回来的。他们不念家里,方圆大师就还在京里。有他老人家在,皇帝也不敢乱来。   吉忠明让烧些吃食带上:“也许有缘,还能见着方圆大师。”   “对,”吉孟氏一拍腿:“我去做,方圆大师什么口,我清楚。”   洪氏跟上厨房:“我给娘打下手。”最近京里一天一消息,不止家翁,就连她亲爹都在码头那高价租了个铺子,不想着买多猪肉,专门留意往来的消息。小妹那富贵,也不是容易享的。   挑在七月二十八这日,吉诚、信耘各驾了一辆马车,一早送他们往善林山。临八月,天清爽了,善林山香客熙熙。   一路上黄氏不作声,安稳坐着也不动。就是…她那一身的脂粉气太浓烈了,熏得与她同车的朱氏、洪氏都犯呕,再加颠簸,腹中酸水更是往上涌,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抵达山下,妯娌两赶紧跳下车,大吸好几口新鲜气,这才缓过来。   调头看车里,她们也不知说什么好。来寺里拜佛,黄氏把脸涂成墙,心诚吗?就不怕佛主不喜?   三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大姑娘,脸上难看些就见不得人了?   车里的黄氏,近一月闹得不轻,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皮没收好,都挂拉下。跟个木头架子似的,挪动起来一手捧腹,像是顾忌什么,身子僵硬地下车。   吉家二老没等他们,早一步上山了。他们想去寒竹林陋室看看方圆大师在不在。到山上一问,小沙弥说大师出行了。两老有些失落,拎着的膳盒里还有特地跟京里方大妹子学做的素斋。   黄氏没见着菩提树下解签的老僧,连签都没求,拜佛烧了经书,诵了有一个时辰的经文,身子不支才起。歇了半个时辰,又到佛前继续诵经。   一行直至日头偏西了才下山。这时香客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老的老病的病也不急,慢慢行。黄氏神情未好,劳累一天,还差了不少,泛黄的两眼留意着周遭。   下到半山腰,坐下歇了一会,又继续往山下。快至山脚时,一人从身边过,几人低头看着脚下路,也未留意,唯由洪氏扶着走在最后的黄氏突然顿足,眨了眨眼睛,猛地回头看向那走路轻飘,大甩宽袖的糟老头。   是他吗?不敢肯定,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那人就是二十前,她临嫁进吉家时,上寒因寺上香遇到的游僧。挣开洪氏,疾步追上。   “大师…大师等一等。”   上山的老头,闻声脚不停,还走得更快。洪氏去追,可别看黄氏病着瘸着,这时她腿脚尤其利索。   黄氏像是濒死时窥见了生机,在快追上时一个扑倒抓住老头的一只脚脖,哭求道:“大师,求求您救救我,我怀了鬼胎,快不行了。”她小腹日日疼痛,明明落了胎,但肚却渐渐鼓起。一定是那个婴灵,他不甘心。他要索她命。可…可她不能留他。   “放开,你认错人了。”糟发遮面的老头气恼,一脚将她踹开,不知为何他心刚刚徒然抖跳了两下,抬眼看山上,甩袖回头。   吉忠明一行看着他匆匆走。   黄氏缓过来,再次追去:“大师,我没有认错,你给我指点过迷津,是你说的我…”一下闭紧嘴,急追在后,“我们二十年前在这见过。”追上,再次扯住他的宽袖。“你看看我,我没怎么变,你一定能认出,求求你救救我,我一定千恩万谢。”   就在糟老头厌烦至极时,闻一声鹰啼,脚下一顿,忽地抬首上望。糟发下两眼,左眼完好,右眼无神。黄氏见之,更是兴奋,她没错认。   见一双白鹰盘旋,糟老头双目一紧,挥开妇人,急奔下山。黄氏好不容易遇见他,哪会轻易放过:“大师,相见即是有缘,你要渡我。我没认错,你右眼有疾…”   糟老头歹运,才到山下,就逢迎面来的银袍长眉须老僧。一见此人,糟老头子不禁后退两步,身后黄氏还在喊,他往左急去。   “黎应岷。”方圆双腿顿时如影,闪身飞掠追上:“哪里跑?”上空白鹰不再盘旋,疾冲在上,追着南逃的糟老头。   糟老头慌不择路,心中恨极那妇人,右眼里的琉璃球颠出眼眶,一脚踩上跌飞出一丈远。顾不得疼痛,爬起才要跑,颈口一凉,脚步顿住,左眼下望,薄如蝉翼,剑身不及小儿指宽的剑横在那。不用右望,是景程隐。嘴抿起,又立时张开。   “啊”   一声惨叫惊得荒林中鸟四散。   糟老头一滩烂泥一般摊躺在地。方圆捡起刚丢下的剑,缠回腕上。取了别在腰上的犍稚,蹲下掐了老头的下巴,就开始敲牙。   “景程隐,你要杀就赶紧。”糟老头满嘴血,笑得癫狂:“别再被我逃了。”   方圆冷笑:“你骨头架子都被我卸了一半了,我倒看你能逃去哪里?”他要谢谢黄氏,目光定在这张丑脸上。要不是黄氏在那叫“右眼有疾”,他还真不定能认出这狗贼,一把抓了黎应岷的发套。   “啊啊…”黎应岷终是忍受不了口齿间的剧痛,痛嗷哭泣。   “别哭。”没抓到时,方圆想过将他活剥,但这会抓到手了,将他活剥的心却不那么强烈。他要带他回京城,挂在崇文门上晾着,晾到黎永宁被抓那日。   黎应岷像是看出他所想:“你…你别指望用我引黎永宁那死丫头了呜,她不会顾念的哈哈…景程隐,你以为我的右眼是怎么被掏的?”   方圆不理他,将他翻过身,一掌震碎他的腰骨。又是一声凄厉惨叫,黎应岷嗷嗷哭:“快杀了我。景程隐给你妻儿报仇…三奇之害,是我出的主意。想想苏婧圆,想想你儿子景钟毓…”   “正是要报仇,我才不能让你死得痛快。”方圆眼如古井,幽深阴沉,想到什么蓦然笑开:“黎应岷,你知道刚在寒因寺拦下你那妇人是谁吗?”   “嗷…”身子微微一动,疼刺骨。黎应岷算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左眼暴突,血丝迅速爬上瞳孔。   方圆拉起他的耳朵:“那妇人就是我徒儿媳妇的三嫂,随她一块的全是吉安的至亲。”见他梗住气,心里快意,“你是不是后悔逃离善林山了?哈哈…”   景程隐不是善人,相比抓他,普通百姓的命在其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故之前他才没去浪费时间抓人来挟制景程隐,因为知道那不顶用。可若是吉星的至亲…追悔莫及。   荒野之中,哭嚎更是悲伤。   京里,楚陌接到信时,已是两天后。听说黎应岷在迟陵县落方圆师父手里了,吉安直叹命运弄人:“竟是黄氏败了他?”无法想象。   “因果报应罢了。”楚陌将信交给花朝:“送去给阿姐。”   “是。”花朝压不住喜意,应天被抓,姥娘一定高兴不已。多少年了,还以为难活着。老天怜痴人。   也是,吉安认同:“他要是没招惹过黄氏,黄氏能缠上他吗?只他去寒因寺做什么?”   “我师祖正同好游历,但他坐化是在善林山。高僧修有舍利,有传舍利富蕴佛法。黄氏说她二十年前,就在寒因寺附近遇见过黎应岷。那时距我师祖坐化十余年,肉身已腐化。他应该是去找舍利的。”   楚陌轻嗤:“这回又去,大概是上回没寻着。”   师祖正同因盛名在外,他坐化的地儿只有几人知,埋骨地更是仅有老和尚、他和皇帝、皇家暗卫知。老和尚说黎应岷会被他轻易抓到,是因踩了自己的眼珠子,滑倒摔了一跤。   这非一般倒霉。看来是造了不少孽!求舍利…是要消孽吗?想得倒美。   “两个老妖,抓到一个。”吉安顿觉松快不少,去理摊在床上的衣裙:“明天就是宫宴了,能不能把圣洁的光辉形象打出去,就在此一着了。”自上回强闯后,凝香公主就再没来打搅过了。   但这不表示她放弃了嫁楚陌,相反其是越发坚定所想。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北漠公主恋慕宣文侯,为了他不惜来和亲。   好一个不要脸的痴情女子!她还活生生的呢。吉安冷瞥了一眼楚侯爷,迟早她要把他那张脸熬成满布皱纹。   楚陌鼓嘴:“我还是太善良了。”良善到一些人以为他是属算盘珠的,可任意拨弄。抬眼看媳妇拿衣裙往镜前,他明天不太想带上她进宫。   察觉目光,吉安回头看他:“怎么了?”   不带上,好像也不行。楚陌笑了:“很好看。”说过的,要允许她深入了解他。   次日寅时,吉安就起身洗漱了。她起来,楚陌也睡不着,干脆一道。洗漱好,坐到妆奁前。才拿起梳子,惜苒就领了一人入内。不等吉安问,站在后的那位稍抬起首,屈膝行礼。   “樟雨拜见侯夫人。”   有些意外,吉安看向惜苒:“什么时候送到的?”   惜苒笑回:“夜里。”   “来了正好,给我梳头上妆吧。”   樟雨却未起,改蹲为跪三叩首:“奴婢有罪,侯夫人大量还能想着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也不求戴罪立功,只望能报得灭门仇。大仇得报后,奴婢也不为难您,自会了结,偿了欣然姑娘的命。”   她曾经也有真心待过吉欣然,可吉欣然朽木不可雕,太不中用了,总是沉浸在一些莫名的臆想里,叫她无力。她年岁不小,是真怕大仇没报,人就没了。   “这些以后再说。”楚陌扣好玉带,看了一眼樟雨。她还有用。 第112章 开场   人说化腐朽为神奇, 还真有点内容。吉安盯着镜面,同样是点桃妆,她化的妖是妖, 但就缺了点无辜可怜。可樟雨这么涂涂抹抹,她两眼稍微泛点水光, 那瞧着似全世界都委屈了她。   正好时间充裕,她这化好了, 又让樟雨给惜苒试下一样的妆。   惜苒脸要比侯夫人略窄一点。樟雨用细毛刷沾了些珍珠粉,轻扫惜苒的颧骨连带着腮:“今日得闲,奴婢再给姑娘做件里衣。姑娘的怀不够饱满, 既要真假难辨, 就不能差在小节上。”   “多谢嬷嬷。”惜苒专心看着樟雨的手法, 心里纳罕。这要是放到他们暗卫营, 那也是个教头, 专培教易容术。   吉安就站在惜苒后,两张脸呈现在镜中,一点一点地趋同, 最后竟似了九分。再把发髻盘好, 樟雨没给惜苒藏碎发。两丝碎发自然垂落,消化了最后一分不似。   站一块,就一对双胞姐妹。   楚陌抱着睡醒的小虎子来。他面上没什, 小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像不知要找谁。   吉安笑着上去, 拍了拍手。小家伙愣了下,又哈一声笑开,身子倾了过去。   看着儿子往安安怀里拱,楚陌是真想说, 今天别给他喂奶。亲娘都辨不出,几个月的奶全白喂了。摆手让惜苒带樟雨退下,自跟上母子往角落屏风后。   辰时正,方管事卸了大门的门槛,两辆马车走出。车里,吉安手还流连在头上那顶宝翠冠上。漂亮精美毋庸置疑,但也是真重实。一品诰命大妆,大红广袖衫,深青云霞帔。   她昨晚摆弄了许久,也试了,跟今日上妆后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大红压不下一身清泠,深青的庄重为清泠添了倔强。是啊…说好的一双一世一双人,可现在楚侯身边多了两美。   装模作样地抽了一声,撇过脸,不看坐在对面的负心人。   他媳妇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楚陌伸手掰过她的脸,一本正经道:“我们还是回府吧。黎应岷已经被抓到了。狼狈为奸,没了狼,狈也不成奸。”   “不行。”她这情绪都酝酿好了,眼中凝泪:“你是想把我永远关在府里吗?”   楚陌苦笑:“这就开始了吗?”收了小几,坐到对面。   “不要抱,会弄皱衣衫。”吉安扣住他的手,找话打岔:“你说今天那个北漠公主见到我,她会不会当众逼皇上令你休我?”   低头在她颊边碰了一下,楚陌没想过这事:“大景是赢家,赢家还能被个战败国公主逼至斯,那只能说皇上无能。”   耳边的炽热气息,叫吉安心热,放开楚陌的手,侧头几乎与他贴面,捏了捏他的颊,嘟囔娇斥:“你这张脸,可真没少给我招事儿。”   “也就只给你摸。”楚陌喜欢招吉安。   “算你懂事。”   “明天小虎子就六个月了,是不是该给他断奶了?”嗅着媳妇身上的香,楚陌眼神迷离:“他今早差点认错娘,你心不寒吗?”   柔情蜜意没了,吉安推开他:“说好的喂到他八月、九月。这头荤还没开,你舍得给他断奶?”   楚陌赖她身上,不言语。吉安知道他在犯什么病:“以后我给小虎子喂奶,不许你傍边。”   “你没发现他最近口水流得欢,总喜欢啃手吗?太医院童嘉民说了,他要长牙了,牙板痒。”楚陌不忿:“今早他还虎胆包天,咬你。”   吉安沉着脸,郑重道:“我要给他做几根磨牙棒。”   “不是应该给他两屁兜吗?”   “他才六个月,打完能长什么记性?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不就是断奶?”   马车里静默几息,吉安凝眉聚泪,控诉地看着楚陌:“楚侯是有了新人,又想让我们母子分离吗?”话里夹带着气愤,声也不小,正巧马车驶出长巷,入了东直街。   一见这,楚陌脑袋就耷拉下了,闭嘴不言,任她发挥,任她欺。   这才好,吉安抱住他,轻轻在鬓边碰了下。到了宫门口,夫妻下马车,女眷坐上轿子,往坤宁宫去。楚陌给花朝花夕打了个眼色,目送她们离开。   “侯爷,您这边请。”御前的太监侧身让路。   楚陌知道清乾殿在哪,不用领路。这会清乾殿里,景易正看着小尺子用砂石磨杯盏:“不要磨得太整平,得扭曲。”   叫您小时练功不努力,现在见相了吧?小尺子耐心磨着,为了让皇上好把杯握、捏碎,他也是煞费苦心了。但愿今儿宴上,这些杯盏都能派上用场。   吉安来的不早,到坤宁宫时,宫里已经坐了一殿的命妇。皇后亲迎出来,不等吉安行下礼,就将人拉起:“可算是见着了。”盈盈目光盯着娇美面容,手下用力握了握。   皇上真没虚夸,楚小奶奶,好容色!   眼波一晃,吉安颔首,清楚皇后是知内情,这叫她少了颇多顾忌:“臣妾还没行礼。”   跟在后的那群命妇,正惊艳于宣文侯夫人美貌,就见宣文侯夫人抽回了手,后退两步,行宫礼。看着皇后那双顿在空中的手,她们都替着尴尬,忙转过脸。有不少命妇好似懂了,为何宣文侯夫人少出门?   费晓晓搀扶着老太君,看着她安妹子半天回不过神。今日宫宴,安妹子这妆容…是不是有点过了?皇后都被压下了…她昨日该去趟小楚府。   倒是老太君人老眼利,瞧出了吉安今日的怪异。   皇后慢慢收紧手,面上笑容略僵,语调依旧热络:“快快起身,咱们进殿说话。”   “多谢皇后。”吉安搭着花朝的手,缓缓站起,双目低垂,面上淡淡。进入殿中,她谁也不理,端坐在永宁侯府老太君下手,清泠似雪山之巅的莲。面无表情,眼神黯然,周身透着孤寂伤情,又隐含着无助。   皇后几次搭话,她应是应,但小心翼翼。   不对,费晓晓直觉她安妹子不对劲儿,难道楚陌真的动了皇上赐下的两美?   “上回小虎叔百日,本宫原是要同皇上一道去楚府。”皇后不避讳地称呼,叫几个已露嫌恶的宗室命妇收敛了神色。   一提到孩子,吉安眼里泛起晶莹,扯起唇角起身行礼,婉婉道:“叫皇上皇后挂心了,他…挺好的。”   这是在强颜欢笑,眼神明亮的都瞧得出。思及前些日子皇上赐美的事,大家也都懂了。到底是小门小户,才这点就忍不得了,那以后日子要精彩了。皇后娘娘也是好脾气,竟一次两次上赶着拉拢。不过也不怪,谁叫吉氏男人厉害。   巳时正,宫人领女眷往昭宁殿。在昭宁殿外,见着楚陌,吉安只瞥了一眼,入席后也端着。瞧得费晓晓都替她急,心里怒骂楚陌。   宣文侯夫人在府里那么久,可算是出来露脸了。王公大臣们有意无意地看过,没什意外。宣文侯自己长那样,要真娶个无盐女,他们也许还会多看几眼。   午时前一刻,漠辽夏疆的使臣入席。吉安注意到,北漠凝香公主不在。午时,太监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官员携女眷跪拜。外邦使臣行着自家礼数,敬大景帝后。   帝后入殿,在主位落座。   “平身。”   “谢皇上、皇后娘娘。”   景易待人都入席后,覆上皇后手面。皇后立时吩咐宫人,开席。不过十息,一水的貌美宫女端盘入殿上菜。吉安心思还在没来的凝香公主身上,没留意上来的第一道菜是什,在帝后敬天敬地敬四国使臣后,动了筷。   她心思才回归,放到菜上。燕窝鸡丝汤,汤汁浓郁,香味诱人。楚陌动手给她舀了一勺。她是吃得安然,但瞧见的各位惊奇了。   一次也就罢了。一向冷情的宣文侯,竟一而再地给他夫人布菜,虽然板着脸,但讨好之意浓浓。那楚吉氏也是个不识相的,大丈夫给布菜,你倒是赏个好脸呀。脸上始终寡淡,像是宣文侯欠她良多。   景易频频看去,楚小奶奶厉害。过了今日,外头就都知善之动了他赏的美人了。瞧那样,他楚小奶奶是把“不懂事”三字刻在脸上了。   皇帝屡看宣文侯夫人,也叫一些大臣生了旁想。   宫里的御厨手艺确实高明,吉安细细嚼着嘴里菜,佯作一副食难下咽样儿。楚陌越是殷勤,她越矫情,眼里水光更盛。   相比之下,这会楚陌是真的食难下咽,已经在想怎么能尽快抓到黎永宁。   饭吃半饱,上歌舞。宫里一片盛平,宫外一匹快马入安崇门,急报在通州未青湖发现梁启绢踪迹。大批京机卫出动,赴通州。与此同时,城北一群杂耍玩闹着往宗人府大牢那方去。   今日的宗人府大牢守卫依旧森严。附近无闲杂,静悄悄的。只才过午□□后忽来炸响。守卫急问:“怎么回事?”无人回应,立时领人过去查看。府前路道两头一群画着鬼脸的杂耍蹦蹦跳跳地来。   “做什么?”一圆胖脸守卫大声呵斥:“这里是宗人府大牢,非你们耍闹的地儿,还不速速退离。”   一怪腔笑道:“我们来的就是宗人府大牢。”不等音落就甩出几串鞭炮。一敞肚小矮人往嘴里倒了什么,喷出一口火,点燃了鞭炮,顿时噼里啪啦。   “后退后…”圆胖脸守卫被割了喉,两眼暴突,血洒落在石砖上。   白日劫囚。   京机卫不堪一击,只半刻,牢门就被踹开了。进入大牢,那群杂耍仍蹦蹦跳跳。大牢最里那间,身着白褂的男子面朝墙,闻声提笔在纸上书:“妖魔鬼怪。”   “少主,我们来救您了。”还是那道怪腔,可不等他们接近那间牢房,就听轰然一声。宗人府大牢门户几乎是同时全部落锁。   怪声再起:“不好,中计了。”   牢里那白褂男子搁笔,转过身,赫然就是挺直了腰背的暗卫首领庞大福,尖细的声音不乏威严:“杀。”   立时间藏于各角的黑衣人现身,激战顿起。牢外回守的京机卫,朝天放响炮。日正当空,京城城门关闭。巡防的兵卫照着原计划,将分给他们的暗道切断。   戴着斗笠的王姣,拄着竹拐漫步在城西街头。走至一巷口,突然停下,扭头看向巷里。一妇人牵着一目光老成的男童匆匆来,在见到挡在巷口的王姣,又急退。   “哪里逃?”   宫外演得烈,宫里昭宁殿也来了大戏。红纱女赤足在鼓上纵情跳着舞,引着一众男子看直了眼。女眷没几个好脸色,吉安尤甚,已全然不顾场合了,泪噙眼里,身子绷紧。   舞毕,红纱女利落地跳下大鼓,揭开面纱,翘着兰花指搭手向上:“凝香拜见大景皇上、皇后。”   景易心突突的,鼓起掌:“好舞。”目光下落,看来他这杯盏没白准备。   “皇上,凝香有一请。”   来了来了,景易抬手作请:“公主说便是。”   侧首看了一眼席上人,凝香公主不掩娇羞:“凝香远赴大景和亲,只为一人,还请皇上成全凝香的一片痴心。”   自古有红颜祸水,今善之也为他们男子长了回脸。景易装傻:“不知公主指的是哪位?”北漠胡虏,不讲纲常。父死子承父妻妾也不少,但这里乃大景,礼仪之邦。   见那北漠公主又看宣文侯,张仲不由攥紧酒杯,直觉今日有人要倒霉。瞧楚陌那张脸,共朝堂这么久,无论是面对他还是赵家、严启等,神色都没如此难看过。   “凝香喜欢宣文侯,还请皇上成全。”   你可真敢想。景易看了一眼凶相毕露的楚善之,笑笑道:“公主,你可知宣文侯已有妻有子?”   吉安一滴泪滚落,心里在担心着妆。   “凝香知道,”公主面有难色,但还是很懂事:“若宣文侯喜欢,凝香允吉氏做妾。”   “本侯有妻有子,也无意于她人,还望北漠公主自重。”楚陌说完,扭头看向默默掉眼泪的媳妇。她是在家里憋太久了,才会闲得瞎打盘算。今日宴后回府,他就收拾东西,明日带她和小虎子去庄子上小住。   凝香公主没想宣文侯会拒绝得这般直白:“大景皇帝,北漠诚心来谈和,希望您也拿出真诚。凝香以为,天骄之子当许良配。”   就你这没皮没脸的也算良配?景易在心里叉腰大笑:“凝香公主,大景想太平,你北漠也是。君子好成人之美,亦不喜强人所难,还望公主见谅。大景好儿郎多的是,以公主之姿,不难觅得佳婿。”雍王就挺好,才死了王妃。   “可凝香只慕一人,还望大景皇帝成全。”   成全你,谁来成全我?景易看向宣文侯。殿内寂静,目光全在宣文侯坐席上。   楚陌重复之前话:“我有妻有子,对北漠公主无意,还望自重。”   你就不能换句话,引导一下吗?吉安轻咬红唇,眼泪若断线了珠串,滚滚落。   宣文侯夫人这算是殿前失仪了,不少命妇生了同情。正房原配被逼至此,谁还能云淡风轻?   “若你夫人自请下堂呢?”凝香公主不等楚陌回应,就看向吉安:“大景、北漠两国的太平,全在你一念间,还请你…”   楚陌握杯的右手一个用力,杯碎。见之,众人心头一紧,都不禁睁大眼,只见宣文侯两指夹了片碎瓷猛然掷向凝香公主。   一声惊呼,血已自凝香公主的喉间激射出。吉安失色,捂嘴瞠目看向楚陌,“下意识”地远离。   美人倒地,眼里惊悚不散。大殿内死寂,无人敢想宣文侯竟当众杀了北漠和亲公主。景易用力吞咽了下,善之这是真被气着了。   北漠使臣回过神,冲出拱手:“大景皇帝,凝香公主…”   “你们要求和就跪下好好求,不想和,那便继续打。”楚陌一把拉起还想往旁退的侯夫人,冷眼扫过漠辽夏疆的使臣:“张仲,把开出的单子给他们。他们同意就款待。不同意,一个不留全送他们上黄泉。本侯既能打到漠辽王庭,也能率北伐军绝其族灭其种。”   殿内不少人倒吸凉气,趁时永宁侯杨文毅起身请战:“臣愿马革裹尸,为皇上为大景踏平夏疆。”   楚陌不听他们废话了,拉了吉安离席往殿外。没人敢阻挠,景易怒目看着二人离去,蹩劲儿手下用力,终在二人跨出大殿时闻咔一声,酒杯碎裂。大掌压下,全一副有怒不敢言。   这就是功高盖主,王公大臣都跪地。   殿外,吉安痛斥:“你怎么能杀人?她手无寸铁,错就错在恋慕你。”   “你闭嘴。”   “楚陌,你变了。双手全是血,你放开我…”   听着这些话,景易只想求殿外两人走快点,他快秉不住了。   殿外声音渐离:“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你给我编织的美梦。你要我娴静,要我理解你,我尽力去做,只求你别碰我。”   得亏皇上提前知会她,皇后轻缓气,也不知谁教得楚小奶奶唱戏?这戏唱得确实引人入胜。瞧这跪了一殿的,哪个不是在专心听?也不是,目光落在漠辽夏疆的使臣身上,这些在担心命。   宣文侯爷,确实霸道,但霸道得深得君心。   楚陌强拽着想挣脱的吉安到西延宫道,一把将人横抱起。吉安捶打楚陌,哭求道:“放我下来。”   宫道两边的侍卫,均低下头。   “你若还想见小虎子,就安分一点。”   一言像是绳索套住了吉安脖颈,叫她立时乖顺,埋脸在楚陌怀里:“你就知道威胁我。”安安静静到宫门口,上了自家马车。   楚陌听着马蹄哒哒声,冷笑盯视双手捂脸的媳妇,久久才道:“尽兴了没?”   打了个嗝,吉安不知自己脸上妆糊成什么鬼样了,没敢放下手,从指缝看楚侯爷:“这一切都是为了尽早结束糟心的日子,迎接明媚的将来。”   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处那块脏,楚陌将她拉过来,去拨她的手:“让我看看,也高兴高兴。”   “不要,”吉安誓死捂住脸,拱他怀里。   不给看就算,楚陌抱紧她,沉静两息,没头没尾地问道:“怕不怕?”   吉安身子一顿,久久才回道:“上回见过青雨的死状,今天倒是没那么怕。”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不怕你。”他早说过不会主动惹事。   在她的宝翠冠上重重亲了口,楚陌笑道:“怕也没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把你缠得死死的,你休想甩脱。”   “状元爷,你的才华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风华无你,生有千载,君不屑。韶光有卿,惊鸿一面,君求岁岁年年世世。”   到府里,吉安回了后院。楚陌在前院见了殷晌,知道京机卫已经将京城的暗道全部切断,至多两天便能全填上夯实,毫不意外。   “费远光、费远阳还没消息?”   殷晌皱眉摇首:“没有,江寕那边也有人在找他们。”   楚陌没问是谁:“把京里的老小都散到京城附近几州府。”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画像,“这是皇帝寻人画的黎永宁年老时的模样。你让他们多瞧瞧,若寻找相似的,即刻来报。”   “是。”   这是最笨的法子,楚陌也不想用,但目前只能如此:“我将今天宫里发生的事,予你说一遍。老小退出京城前,把事散开。”安安淌了那么多眼泪,戏不能白唱了。   “好。”   未到天黑,宣文侯楚陌当众杀和亲公主的事,京里就已人尽皆知。侯夫人心胸小不大方,在宫里摆冷脸、淌眼泪的种种自是也被传开了。   “就她最良善,都被北漠公主逼下堂了,男人帮着撑腰,她还嫌男人毒辣。宣文侯爷真是瞎了眼了,找了这么个拎不清的妻子。”   “宣文侯爷位高权重,后院不可能只她一人。她那等出身,一跃成一品侯夫人,当知足。她倒好,下皇后脸面,这是怪罪不得皇上,找皇上媳妇出气呢。她也配。”   “配不配不知道,反正啊她那身子骨,宣文侯爷喜得很。”   “也就命好,叫她生下个儿子。仗着儿子矫情,能矫情到几时?要换作我是宣文侯夫人,不用皇上赐,定主动寻美来伺候宣文侯爷。装也得把贤良淑德装体面了,叫人找不出个错来,这样才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宣文侯爷乃盖世大丈夫。北漠公主那般嚣张,要不是他给杀了,咱大景的脸面恐怕难保。”   “皇上到底年轻,求和心深切。”   “咱们侯爷得小心了,听说皇上因他当众杀北漠公主,怒得都把酒杯给捏碎了。说不定以后又是一出鸟尽弓藏。”   一夜发酵,流言甚嚣。背着一篓菜的花白发蓬头垢面老妇,排在安崇门里,等着出京。昨日中午城门关上,直到今晨才开。看着城门口的严查,老妇眼里平静,抓握背篓带子的手像是十天半月没洗,积了厚厚的泥灰。   快轮到她时,几辆马车来。有见过的,立时就小声道:“是宣文侯府楚家。”   老妇双目一紧,扭头看去,抓握背篓带的手不由收紧,眼底黑沉。昨天宫里摆宴,她又施计引离大批京机卫,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救得奎文。京里暗道也全都损了。   两百死士,没一个能回来。   马车没排队,城门守卫领着往门口去。就在快要达门口时,车内传出一声尖叫:“啊…我跟你拼了。”   “放手,”宣文侯低沉微怒的声音紧随。接着便是哇哇婴孩啼哭,城卫回首斥道:“看什么看,还想不想出城了?”   百姓忙收回目光,低头看地。老妇亦一般,听着婴孩啼哭不绝,她嘴角不由微微扬起。   马车顺当地出了京。车里吉安趴在楚陌腿上,双手抱着被扯散的髻。   楚陌冷瞪坐他臂上张大嘴在嚎的儿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训斥道:“还哭,没日没夜喂了你六个月奶,你吃饱奶长本事了,竟然一把扯掉你娘三根头发。”   “哇哇…”小虎子鼻涕都哭下来了。   训斥完小的,楚陌又低头去看大的:“你刚那句挺能勾人臆想。”城门口那么些人,至多中午,流言又要增多一条。宣文侯夫妻在马车里打架,吓哭小儿。   吉安不抱着头了,翻过身躺好,双手揉腰。楚侯爷昨天积一肚气,全撒她身上了。   “要不是你太放纵,我今天会腰酸背痛,精神萎靡,叫小虎子得手吗?”   这是怪上他了,楚陌给她揉了揉发顶:“我一肚子气又是谁招的?”   吉安挪出点空:“把小虎子放这,我们母子一个命,都是活在你的淫威下。”   “我抱着,你睡一会。”楚陌手覆上她的眼睛。   “好,在京郊庄子上这几天,我得逃出庄子一回。”吉安嘴巴巴地说:“那庄子附近不是有条河吗?不少村民都喜在那淘洗。我哭着跑去那,辛语、花朝花夕她们紧追在后。花朝花夕是你的人,我见了生厌,但又赶不走。然后不一会,你抱着小虎子寻来,我又跟你回家了。”   楚陌把小虎子放她怀里,也躺下了,翻身背朝母子。   小虎子被亲娘搂着,抽抽噎噎。   虽然没应话,但最后楚陌还是配合了。宣文侯夫妻因皇上赐下两美闹不和的事,经几传是童叟都知。从庄上回了京,宣文侯又将两美送往槐花胡同。   青蓬马车驶过闹市,清风吹开窗帘,恰露美人颊。颊上红掌印尤醒目。   宣文侯夫人,矫情、不识大体、善妒、泼辣…外头传得越凶,吉安越“伤心”。八月二十,京城大雨,她竟一身红杉奔逃出府,当街哭。花朝上前去拉,她似疯了一般,嘶声吼道:“放开我,不要碰我,你们都滚…滚啊。”   花夕再上前拉:“夫人,侯爷担心您。”   “我求求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辛语心疼,跑上去抱住她,主仆一块痛哭。   “辛语,我要…我要回陕东,回枣余村,再也不回来了,”吉安吸咻着道:“再也不要见他了呜,他变了。再不是那个为了见我一面,半夜翻高墙的楚陌咳咳…”   街角酒铺,一灰发嬷嬷打了酒撑伞往西去。她才走,楚陌就到了,一言不发,拉了跪地上被淋得透透的媳妇,不顾反抗就往家里。   “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你还要不要小虎子了?”   又一次,吉安乖乖地跟着回去了。樟雨等到楚府二门,见着他们回来,立马拿斗篷给侯夫人围上,不敢往后看。   “也不知道哪个是她?”吉安捋着发上的水,南平侯府半个时辰前收到一封来书,黎永宁要银。她这跑出去,也是撞撞运气。越过樟雨,一抬头就见方圆师父抱着小虎子站在廊口看她。   顿时不知作何反应,吸了下鼻子,吉安呵呵笑起:“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圆看着她那一身,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就你才跑出府那时。”这损法也亏她想得出来,不过两小儿倒是将黎永宁猜得透透。   黎永宁的确贪婪且自大。都向南平侯府要银了,想来她手里可用的棋子不多了。明天他就将黎应岷吊…安崇门上。   雨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停。一辆带棚牛车抵达南谦门,赶车的青年抬首,露出一张左颊有坑洼的脸,看城卫过来,下了牛车,不用问自交代:“我是费玉寜的儿子祁澍,带费還、梁启绢之子费远光、费远阳来京投案。” 第113章 完结(上)   魏兹力送消息来时, 吉安一家正在用晚膳。他倒想摸副碗筷自坐下吃,可见着坐在楚老太爷上手的那位主儿,立时将双腿并好, 端正身姿。   楚陌咬掉了红烧肉肥腻的部分,将瘦的放进他媳妇碗里:“你说祁澍将人送来的?”   “对。送到南谦门, 已经确定身份。费远光费远阳昏沉着,还没醒。”魏兹力头皮发痒, 目光带着好像没什么胃口的楚侯夫人。今日又闹了一场,可这会瞧他们两口子也不像过不下去的样子啊…难道是因方圆大师回来了?   吉安这会确实没胃口,下午淋雨回来, 她被楚陌盯着灌了两大碗姜汤。现在嘴里还都是老姜的味儿。   祁澍, 前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和已逝原配费玉寜之子。那么多人没寻着梁启绢的两子, 却叫他逮着了。楚陌露笑:“你放祁澍走了?”   “我不想, 他也没走。”魏兹力眼看方圆大师:“统领京机卫十年, 我是看出了为什么历史上名将都写得一手好诗词。没有满腹经纶,哪来深谋远虑?像祁澍这样的,脸上有瑕, 文官路肯定不通了。但咱们武将不在乎这个。他想进京机卫, 我惜才,何乐而不为?”   这话是说给方圆师父听的,吉安夹了碗里肉送进嘴中。   “你确定他是想进京机卫?”楚陌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京机卫统领。魏兹力的儿子魏东宇, 十三岁就进了皇帝密卫营。不出意外,这回大事了, 其就该入京机卫。京机卫的首领,全是出身皇帝密卫。   魏兹力脸一拉,不甘愿地说:“祁澍想见你。”要不是城门有守卫,进出必查, 他估计祁澍能把人直接拖进汪香胡同。   “知道了。”楚陌看向老和尚。   方圆吃着炖得极软糯的小猪蹄,眼也不抬:“明日将姓费的两小子同黎应岷一道挂安崇门上。别让他们轻易死了。”也别跟他说姓费的两小子无辜,他们从梁启绢肚子里爬出来时,就有罪。   “是。”魏兹力又看了一眼楚陌两口子,心里更疑,拱手告退。   二十一日一早自安崇门进出京的百姓,就发现城楼上吊着三人,一老两小,议论纷纷。   “这是谁呀?”   “不知道。但吊城楼上,肯定犯事不小。”   “哎哎…你们看那个手拿长竹筒的是…是宣文侯吗?”   “好像是他。官员里没有他这么俊的。那侯夫人也是,有这么俊的相公,多几个姐妹享怎么了?这三人是他吊城楼上的?”   “他怎还有心在这?那位昨天不是又哭闹了,说是不想跟他过了。他拿孩子做威胁,把人带回去了。我就看不懂了,你们说那位手里是不是握了他什么把柄,不然他图什么呀?”   “天下间美人多得很,就以他的才貌权势,还不是应有尽有?”   城楼上,楚陌拉长千里眼,城里城外地扫视,捕捉可疑。城下百姓蜚语,他也听见了些,全记在心里,等会回府寻他媳妇说道。   张仲在知梁启绢的两儿子已经被抓到,欣喜有遗憾也有。欣喜朝廷离铲除前朝余孽更进一步,遗憾…那两人非他拿下。   “爹,我已去信让二弟回来了。”这些日子奔走,又没睡一个踏实觉,张恒安眼见消瘦,在心里不止一回怒骂孽子。可骂完,还是得想法子救他。   倚靠太师椅背,张仲朝上长吐一口气:“与漠辽夏疆的谈判还在继续,老夫力持一步不让,照单来。若是能谈成,也算是功劳一件。”   那回宫宴,宣文侯一力震慑住了四国。但单子上所列,于四国又确实苛刻。四国使臣现抱在一块,抵死争辩,企图缩减列单。叫他松口气的是,宣文侯那顿发作之后,再不插手谈和事。   张恒安见父亲疲累,心酸至极,跪地掉泪:“儿子不孝。”   “别说这些没用的。派人去南怀,找梁贡淮。梁贡淮与梁启绢一道长大,问问其有没有见过与梁启绢往来密切的老妇?”张仲闭目,宣文侯乃程隐太子的弟子,他都将人挂城楼上了,想来也是没法子。   前黎朝永宁公主,藏得是深。进奎文长得也护母,脸模子竟全似了黎应岷。   “是。”张恒安爬起,擦去眼泪:“儿子告退。”   听着关门声,张仲长吐一口气,慢慢睁开老眼,伸手拿了书案上那封朱正倾送来的密信。这信是从拢北杰阳来,报骆斌云失踪案进展。   思及宫宴那日,皇上对宣文侯作为的怒颜,他…将信丢回案上,朝着门口叫到:“向东。”   “老爷,您有事吩咐?”守在门口打扮似田绅的中年男子入书房。   张仲敛目:“你带人去拢北杰阳收拾个人。”   在城楼上待了一上午,没什么发现,楚陌便回府了。府中吉安正与辛语、花朝几个商议着给信旻成亲的去礼。   “因着愧对我,宣文侯爷有意补偿,所以给内侄成亲的礼要实在。”   楚陌进门就听到这话,笑着摇首走到盆架那,冲还坐在榻上的吉安道:“快点过来伺候我。”   “好嘞。”吉安放下单子,就欢而快地上前:“侯爷今天洗手,是想用牡丹花皂还是甘菊香皂?要是两样都不喜欢,我可以奉上珍藏的牛乳皂,保准您洗完的手,比小虎子还细腻嫩滑。”   将人揽到怀中,楚陌配合着说:“只要是夫人亲自给本侯洗手,用不用皂,本侯都心里淌蜜。”   笑闹过后,吉安说起正经:“三哥归三哥,信旻那孩子我还是挺喜欢的。他又是三房长子,以后要顶立门户。这回去礼,我们内里不走虚,给点实在的。再看库房有什么用不着的大件,搭上几样,做个外样儿。你说呢?”   “听你的。”楚陌没意见:“礼着周明送,等信旻成完亲,就把爹娘带回京。”   “这个看两老怎么想吧。”吉安感谢方圆师父。他老人家虽提早回京,但却将跟着的暗卫留在了陕东,还着寒因寺方丈看顾些吉家。“你说梁启绢会出现吗?”   楚陌说不准:“我想应该会,你忘了费還是自杀。”这说明…梁启绢对费還并非无情无义,至少她让费還死了个明白。   黎应岷三人在安崇门城楼上吊了一日,津州费家大房人进京认出了费远光、费远阳。一夜后,人尽皆知城楼上吊三人,是为逼梁启绢现身。这梁启绢可了不得,朝廷悬赏百金缉拿她。   可过去这么些天,愣是没拿住。   京南郊红玉村尾,鸡打鸣,有妇人就起身了。点灯洗漱,烧水准备早膳。早膳将好,听主屋起动静,妇人立马兑了水,端进去。   “你放着吧,本宫自己来。”   “公主,今天让奴婢再伺候您一回。”   屋内沉凝片刻,传出一声幽叹,跟着道:“决定了…要去看看孩子?”   昏暗的灯光下,梅余馨眼中泪闪闪,递上温热的巾子,跪下凄笑:“他们的命是奴婢给的,苦也是奴婢带来的。奴婢这个做娘的,看不得他们苦痛,又…又救不了他们,只能给他们个痛快死。”   着黄色里衣坐在床边的黎永宁,面上亦不好:“是本宫无能。楚陌大奸,他但凡将人换个地儿,本宫还能设法拼一拼,救六哥和远光远阳。可偏偏是城门之上,众目睽睽下,本宫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梅余馨低泣:“奴婢不求,只想再伺候您一回。”   “梅儿,本宫也为人母。”黎永宁凝噎:“明…明知这是去送死,虽想阻止,却又知拦不得你。”   “公主且放心,奴婢…”梅余馨心里悔,她不该心存侥幸,生下孩子:“奴婢绝不叛了您。”   黎永宁摇首:“不要犯傻,他们问你什么你就答,据实答。”看着梅儿惊愕,不由生笑意味深长道,“本宫在此等他们。”   此举没叫梅余馨心暖,反而脚底发寒。公主…是要用她到死?嘴里更苦,她弯唇笑之,也罢,就算报养恩吧。最后她还想提醒一回,算是全了多年的主仆情。   “奴婢不在您身边,您也说了楚陌大奸,遇着什么事,一定要三思再行。”   眼睫一颤,黎永宁知道她是指什么:“吉氏嫁楚陌,原就属高嫁。如今楚陌身居高位,又手掌重权,她更是微末。要是再没个好名声,那日后宣文侯府还有她站脚的地儿吗?”   “理是这个理儿,只奴婢总觉不对。”梅余馨凝眉:“景程隐就是痴人,他养出的弟子…会多情?且在宫宴上当那么些王公大臣的面儿,他因吉氏委屈就杀了北漠公主。奴婢觉他对吉氏情深。”   “不是情深,是他娶不得北漠公主。景帝倒是希望他娶,可若娶了,三十万北伐军就得交出来。”黎永宁笃定道:“他表情吉氏,杀北漠公主,不但能保得三十万北伐军,还可趁机大贬漠辽夏疆,造盛名。”   梅余馨眉头仍旧紧凝。   黎永宁叹:“女子重情,男子重名重利。吉氏小家出生,未受大家礼法教,钟情楚陌,不容妾室通房,合情合理。你安心吧,本宫会谨慎行事。”   “谨慎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暴雨后连着三天烈日,楚陌再上安崇门城楼,才拿出千里眼就闻黎应岷有气无力地说话。   “她不会来的。你们还…还是别废力气了。本尊这只右眼…就就是在黎永宁逼迫下挖掉的。她舌灿莲花,拿捏我我不能生养,再为为黎氏留下血脉,要我我护她儿。”   黎应岷哭笑:“那时候进奎文虽像我,但毕毕竟还小,天长日久哪有个准。她她逼我挖去右眼,实则是为残部。男尊女卑,我不残不死,黎朝的残余势力又又怎么会效忠她。哈哈…谁谁要那残部,本尊本尊志在高远,志在赢景程隐,哪哪怕一回。”   楚陌听而不闻,抽出千里眼看远处。扫视一圈,没发现异常。也许是母子连心,就在楚陌要放下千里眼时,一声嘤咛自费远光口中溢出。他强撑着抬起头看向西方。一个挎着竹篮的妇人慢慢进入视野。   唇角上扬,楚陌低语:“来了。”   看到挂在城楼上的人,妇人脚下急切。一队京机卫冲出,拔刀以待。不等到城楼下,妇人就哭到:“对不住,娘对不住你们。”   百姓围观,指指点点。进到城门五丈地,梅余馨跪下,放下篮子,仰望楚陌:“宣文侯爷,我既来了,就逃不了…”   “娘…”费远阳落泪。   “我生他们一场,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你也有子,该能体会。我没别的给他们了。”梅余馨侧首看向竹篮:“这里装着我亲手烙的饼,他们兄弟两最爱吃。”   楚陌收起千里眼:“拿下。”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是无辜的。”梅余馨看京机卫冲来,哭嚷道:“我来了,你尽管冲我,我求你放了他们。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被摁在地,吃了一口沙尘。   “无辜?”楚陌背手看了一眼刺目的高阳:“原来你还知道无辜?那费玉寜、祁澍无辜吗,三十年前闳卫府丧在瘟疫下的百姓无辜吗?你有算过被你害死的人里…有多少无辜吗?”   停留的百姓,交头接耳,皆惊于楚陌的话。他是在意指,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人祸?   梅余馨挣扎:“放开。”   “将她吊在费远光、费远阳兄弟中间。”楚陌走向楼梯:“这也算是母子团聚了。”   “楚陌,我将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放了我的孩子。”梅余馨嘶吼。   楚陌笑之:“我不信你的话。”   公主算计错了,梅余馨手脚被绑缚,她们从未看清过楚陌。   楚陌下了城楼,就拿了地舆图,叫来了魏兹力。梅余馨扮村妇,这算是给了他一个提醒。又是从西来,那方村落不少。   京机卫出动,不搜查只张贴告示,到处宣扬梁启绢同伙尚逍遥在外,要百姓警惕。见到眼生的人,一定要远离,报官府。   阴暗的诏狱,七号牢房中的进奎文一身脏污,苟延残喘着,双目中无一丝神光。他在等着今天的酷刑,可直至天黑都没人来提他,心里慌吗?不慌,甚至在期盼,期盼着铡刀快点落下。   夜半,魏兹力来了:“进大人,咱们换个地待。”   进奎文勉力扯起唇角,笑笑答道:“好。”   次日安崇门城楼上,又多了一个人。百姓见惯不怪了,只想着这些人能熬到什么时候?京机卫也够损的,三餐不落地喂,屎尿全不管。反正挂在城楼边,非正中,秽物也落不到人身上,每日一冲刷就行。   背着背篓卖菜买菜的老妇人,每日出入安崇门,面上无一点异样。没人在意她,她也不在意旁人,只看着路。   八月最后一日,楚陌黑沉着脸去早朝。起早出来遛马的杨宁非,见楚小叔右颊上一道血痕拉至下巴,气愤地撇过头,就当没看见他。   活该被楚小婶抓,换他,他也不跟楚小叔过日子。原一家多和美,现在就多糟心。可怜巴巴小虎子,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爹。   府里,吉安在楚陌走后,抱着可怜巴巴的小虎子到床上,吩咐辛语:“去拿把小剪过来。”给儿子擦了擦眼泪,“哭什么哭,你爹就替你试试温热,你就一把刀过去,将他脸抓破。他给你两屁兜算客气的。换做我,我就扣你两天鱼汤。”   才收起点的小虎子,似听出了他娘的责怪,瘪嘴又大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嘴张大嚎。   小嘴一张大,正好方便吉安看他牙板。一颗小乳牙冒头了。   楚陌破相,百官看,无人多嘴问。皇上是连三咽,他楚小奶奶认真起来,还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大戏唱得,叫他都想搬凳子坐楚府门口看。   “张爱卿,与漠辽夏疆使臣,谈得如何了?”   张仲出列:“启禀皇上,漠辽夏疆的使臣已上书他们的首领,现只等四国王城来信。”   “好,辛苦你们了。”   “能为皇上为大景效力,是臣等大福。”   一日两日过去,九月见凉。安崇门城楼上五人,先是黎应岷断气,再是进奎文。梅余馨竟撑到了最后一个死。不过即便他们死了,尸身也没被放下,仍旧挂在那风吹雨淋日晒。   陕东迟陵县枣余村,谭灵芷一早备好早膳,端去正屋:“爷奶,今天吃鱼片粥,我又摊了饼子。听相公说,您二老都喜酸菜肉馅的,我也不晓得这味调得合不合你们口?”   吉孟氏喜欢灵芷这孙媳妇:“你做什么都好吃。快放下,歇会儿。”   “有奶这话,我心就安了。”   “你娘怎么样,起身没?实在不行,就去镇上请个大夫来瞧瞧,别由着她。”   “母亲起身了,您和爷别忧心。”谭灵芷一肚数,知道黄氏病在哪?她不是怀鬼胎,而是胎没落干净。不给请大夫,是怕事败露。由着她吧,再有半月,他们就要启程去南延了。   到了晋华县,吉伯父总会管。   吉孟氏也懒得说黄氏。欣欣端了糖包送来,见新嫂子也在,立马唤人。   二伯家的欣欣最近跟着学灶上活了,谭灵芷看着一盘糖包,笑问:“哪个是你包的,嫂子尝尝。”   “歪嘴的这个。”欣欣拿了,双手递上,期待地看着。   “嗯,这皮被你揉的劲道又薄,好吃。”   吉家早饭才吃好,一辆牛车停在了门口:“吉老太爷,您家来亲戚了。”话音未落,一布衣少年就跳下了牛车,掏了钱袋出来要给车钱:“有劳老伯了。”   “别拿别拿,我就是带你一程。”老伯赶了牛车就跑。   少年追上两步:“老伯等等…”   “谦哥儿,你怎么来了?”谭灵芷走出,看是弟弟,眉头蹙起,急急上去:“怎这个时候到?你昨晚就在迟陵县了?”上下打量。   与谭灵芷像了七分的谭中谦,虽举止得体,但也才十一岁。他一夜没睡,眼下浮青,见到姐姐,眸里生泪,朝着迎出的吉家二老拱礼道:“中谦打扰了。”   吉忠明有些可怜这娃子,亲娘走的时候,他才两岁。这些年灵芷是又当姐又做娘,姐弟感情甚笃。   “说什么话?快进来,早膳可用过?”   “用过了。小子想与姐姐单独说两句话。”谭中谦不等回应,就拉了他姐往偏僻处。   谭灵芷斥道:“你做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姐姐,我寻你有急事。”谭中谦也不想,但他怕晚了,要出大事,走到偏僻无人处,立马压声道:“姐,拢北杰阳知县詹云和被人追杀,他前儿夜半逃到齐州府,祖父和爹将他藏在你的芬冉苑。”   “什么?”谭灵芷惊愕。   谭中谦紧抓他姐的手腕:“我夜里睡不着,就偷偷潜去你院子,想瞧瞧。可谁料竟遇着这事?听詹云和说,他之所以被追杀是因查了骆斌云失踪事,要杀他的是宣文侯爷。詹云和跑到齐州找祖父,是觉你和信旻哥成亲了,宣文侯爷的人不会为难谭家。”   谭灵芷吞咽了下:“祖父既知道詹云和查宣文侯爷,为何还助他?”   “不知道,但听他们说话,我直觉祖父父亲也在查宣文侯爷。”谭中谦看着他姐:“我拿了爹一千两银子,偷跑出来,半夜到的迟陵县。姐,詹云和说他要去京城告御状。”   告御状?谭灵芷双目一敛:“你等等我,让我好好想想。”现在外头都在传小姑父功高盖主,行事又张狂,皇上怒不敢言等等…祖父是张仲放到齐州府的。张仲嫡孙被关在大狱,难道其想帮皇帝扳倒小姑父立功救孙?   谭志敏呢?他就没顾念过她这个亲孙女?   顾念什么?他们祖孙之间本来就横着大仇。况且骆斌云失踪案已成谜案,多少人都在观望。他一个刑官若是破得,声名必远扬,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功更上一层楼。   另,宣文侯爷与吉家三房的情谊,本来也没多深厚。这回她和信旻成亲,侯府明面上就只来了个管事。小姑还正和小姑父闹不和。谭志敏妄想靠她这个孙女沾上光,难!   结合种种,那还是踩着宣文侯爷上位,利好。   “你别回齐州府了,等过些日子,随我一道南下。”   “好。”谭中谦抿嘴,眼里有欣喜,他从来就只有姐姐。   谭灵芷抬手抹脸,有些事总猝不及防。她原是想等到了南延看过家翁处理黄氏后,再想如何了结州府的事。现在是不行了,她得重做打算。   听爷说谦哥儿来了,信旻立马出了书房。没见着人,便往院外。才走到院门,就见人回来了。   谭灵芷屏住气,看信旻:“我有事要与你说。”   吉家二老因着吉俞中举,这趟没跟着周明一道回京。不过周明带回了一封信,谭灵芷的。吉安有些惊诧,谭灵芷给她写信?看过之后,面色沉沉。   信中,谭灵芷讲述了她母亲的死。也是可怜,其母因意外发现谭志敏暴行之事,从此被挟制着给犯人行酷刑。犯人有男有女,谭志敏只要是动私刑,就会令谭灵芷母亲下手。   谭灵芷母亲内心受尽折磨,日渐消沉,最后竟吃什么吐什么。进不得水米,能撑多久?   母亲死后,谭灵芷霸着幼弟,带他至七岁,又通过罕州舅家,将满七岁的幼弟送去了罕州的寄宿书院。就这样,一年中她弟弟只在家不到三月,算是隔断了谭中谦与家中长辈往来。   这回她想带她弟弟离开。写信到京,除了告詹云和之密,还求一事。吉安将信送进小书房,给楚陌:“你看看吧。”   楚陌阅过,对詹云和之行丝毫不意外:“济崇知州马骞刚升任阳安知府,我手书一封,让周明送去给信旻媳妇。她要告祖父、伯父、父亲滥用酷刑,逼供成瘾,找马骞就行了。将事情交代清楚,也不用她出面,马骞会处理好。”   “那就多谢侯爷了。”吉安走到楚陌身后,帮他摁压肩膀:“詹云和呢,你打算怎么应对?”   “我等着他到东午门告御状。”楚陌拉过媳妇:“桐州韩家至今未来还银,想来是有别的打算了。”   “应该是。”吉安坐楚陌腿上,捧起他的脸:“从明天开始,我就不给你准备随身的方巾了。”   楚陌看出她的担忧,戏言道:“把你的丝帕给我揣着?”   “嗯,”吉安没否认,俏皮道:“还有小虎子的围兜。他现在可爱淌口水了,那围兜上味道浓郁。你叠好放襟口,保你邪祟不侵。”不管别人怎么刺激他,他都沉浸在小虎子的奶香中。   “别瞎想。”楚陌贴上她的面:“我早说了,他们全死了,我都不会死。”家有妻儿老小,他不敢也舍不得死。   吉安亲吻他的眉眼:“我侯夫人还没当过瘾,你得给我好好的。”   “遵命。”   楚陌以为吉安是说着玩的,没想次日出门,她真给他塞了块小虎子没洗的围兜。那个味道,奶酸奶酸的。   谭灵芷给吉安写信前,与信旻谈过。两口子又寻吉诚、吉俞商议,最后还是吉俞陪信旻驾马车,送谭中谦去吉安县郊庄子小住。拿到回信后,夫妻二人又在吉诚的陪同下去了趟阳安。   马骞的动作极利索,看过楚陌的手书,当天夜里突袭了齐州知州府。也该谭志敏父子三人倒霉,被抓时,他们正在府上地库对人割手。   詹云和早不在知州府了,人去哪了,也没人追究。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谭家一夜之间崩了。新上任,政绩上就添了一笔,马骞高兴之余,也送了个好给谭灵芷,将谭中谦改随母姓,自此就叫许中谦。   九月下旬,信旻两口子携黄氏、两个弟弟南下。于此同时漠辽夏疆四国的回书也抵京了。大景强势,四国首领没别的选择,只得同意赔军饷丧葬,割城,年年上贡。   在四国使臣离京返回时,宣文侯楚陌的名声被推到了鼎盛。而楚陌对前朝余孽的追缉愈发紧迫,每日都有人被抓,每日都有人死。   吉安还是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为京里添了不少谈资。   “楚爱卿,你追剿前朝余孽是好,但不能随心所欲调动京机卫。”景易浅笑着好声好气道:“在调动之前,你该先向朕上书。”   楚陌一点不客气:“等上书,人就跑了。”   “但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楚陌全不给皇上脸面。   百官都胆战心惊。自那场宫宴后,这戏码已经上演几回了。京机卫首领魏兹力,夹在中间左右开罪不起,都称病好些天了。   津州一小庄上,黎永宁听过属下回报京城事后,知都如她所料,烦闷的心情好了些:“将詹云和带来。”   青衣女子拱手退出屋,不一会,詹云和至,进门即问:“你是谁?”神色中尽是警惕。楚陌手眼通天,他只在谭家住了两天,谭家就没了。   黎永宁连头都没回:“别管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能送你进京。”她也没想到这年轻人能查清骆斌云案,确实有点本事。不过寻他来,不是要拉拢,而是想问些事。   “楚陌妻子吉安,为人行事如何?”   只问这个?不关己身,詹云和没保留:“清冷、贤淑…”眼睫颤颤慢慢下落,“刚烈。宣文侯夫妻的闹,我也有所耳闻。吉安确实容不得楚陌有别的人。”   “噢…你怎么知道?”黎永宁眼里已经有笑。   詹云和蹙眉:“吉欣然身边的嬷嬷,私下劝吉欣然时,有说过吉安言语。我…我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她们说时,我正好到门口。那嬷嬷劝吉欣然别学吉安,吉安说楚陌若背离,她定弃如敝履。”   黎永宁轻笑:“又非孑然一身,怎么能说弃就弃?”像现在,吉安不就困在孩子上?   这日傍晚,南平侯府拖粮的车队入京,城门守卫只大略看了下,便放行了。翌日寅正,当百官聚在东午门外,在冷风中抖抖霍霍时,几辆驴车驶来,停在百丈外。   见着这景,众人一顿,又有告御状的。   一身布衣,胡子拉碴的詹云和紧抱着一只小包袱下车,携七八人匆匆上前跪地铿锵道:“下臣拢北杰阳知县詹云和,求皇上做主。宣文侯楚陌年少时,于迟陵县善林山寒因寺杀前齐州府知州骆斌云,将其埋在三世佛大殿前的菩提树下。   下臣已确认那棵菩提树下确埋有尸骨。一月前下臣在府中遭暗杀,侥幸保得命,逃往陕东齐州,求齐州知州谭大人庇佑。谭大人藏下臣在府中两日。下臣不想此举竟害了他。   安阳知府马骞,曾受过宣文侯楚陌曾祖楚镇中的恩惠。他带人深夜突袭知州府,说谭家父子三人杀人都可,何况是滥用私刑,还望皇上明察。   宣文侯楚陌,一手遮天,任意杀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臣请皇上严查,尽快将其缉拿正法。”   站在武将列首位的永宁侯杨文毅眨了眨眼睛,詹云和刨了哪的菩提树?善林山寒因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不会动了树下的尸骨吧?   张仲颔首,詹云和命真大。他怎么进得京城? 第114章 完结下   “皇上,”同样着布衣的桐州家主韩定奇,愤慨痛陈:“宣文侯楚陌之母韩芸娘少时恋慕津州嫡三房子骆斌云。无奈骆斌云早有婚约在身,对韩芸娘只有兄妹情…”   负责今日早朝记要的江崇清, 听着那人话语,心中难平。什么叫做骆斌云对韩芸娘只有兄妹情, 因着这所谓的兄妹情就可在韩芸娘落河时,求一俊俏郎下河救人?“求”, 怎么求的?   骆斌云年轻时什么德性,他舅父张首辅最是清楚。其会好言求人?楚陌父亲年纪轻轻,又会拳脚, 怎么就死在桐州北郊山野?尸身还被野兽啃食…而当时骆斌云就在桐州, 这巧合又怎么解释?   在场文武面色全一副凝重样, 但心绪就各异了。这个点楚陌还没来, 见永宁侯世子着人去叫, 以为楚陌会很快到。不想他还是踩着鼓声来。   人到了,连看都没看跪着的八人,走向武将队前列, 站到了永宁侯之后, 进宫门。   望着那着赤袍麒麟补子的男子入庄严的宫门,詹云和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也就去年,他为传胪其为状元, 可如今天地之悬殊…看不见影了,收敛心绪, 目光坚定。只无论楚陌多位高权重,杀害朝廷命官,他即有罪,罪当诛。   等了这么些天了, 总算是把告御状的人等来了。景易在太和殿后殿对着镜子酝酿情绪,南平侯府的商队是在半路接着人的。此回送人,就跟上回送信一样,都是平头百姓拿银代劳。   未免打草惊蛇,他这和南平侯府暂都没顺藤摸瓜。倒是南平侯府旁敲侧击问了詹云和几句话。   为掩人耳目,桐州韩家、宣城佟氏都有马车先后进京。而詹云和几人则是在桐州香邯县雇的驴车,只没想到那驴车竟直接将他们拉到津州一地。他们也不知那是什么地儿,因为进了津州,就全睡着了。   “小尺子,朕让你准备的酒呢?”   一大早喝酒壮胆,小尺子真想提醒皇上,这就是场戏。   “侯夫人都把侯爷脸抓破了,您也不用太紧张。”   直接拎起壶,景易瞪了一眼小尺子:“楚小奶奶跟善之睡一个被窝,朕能跟她比吗?”曾伯祖在楚府住着,对善之低声下气,对上他就只会道“施主”、“老僧”、“阿弥陀佛”。   仰首灌了两口酒,景易抹了把嘴:“等着,等朕活到快八十岁。宗室里谁要惹朕不高兴,朕也去民间寻一骨骼清奇聪慧好学的稚童,收作义子。”   您这就有点不通情达理了。小尺子小心地夺走皇上手里的酒壶,干笑着道:“那您得挑仔细,骨骼清奇聪慧好学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脾气要好。”   “对。”   早朝,百官跪拜后,景易目光投向楚陌,扯起唇角故作轻松地笑问:“又有人到东午门外告御状了,宣文侯,你怎么说?”   楚陌面目冷淡:“皇上有前言,逢告御状,若查明事实符合,所涉官员一律杀无赦。那今日臣也有一问,若查明属诬告呢?告御状的人,又当如何惩处?是否也杀无赦?”   此问一出,文武都生了预感,今日告御状的那八人怕是难有活路。大殿静默,众人颔首等着皇上答话。   对着楚陌数五息,景易撇过脸,面上略僵,迟迟才应:“那是当然。”言语中不乏牵强。   “那就将人传进殿吧,臣也想知他们要告臣什么?”楚陌换息,不由蹙眉。听说詹云和带人来告御状,他家侯夫人在他襟口塞了两块小虎子的围兜。奶酸味…真没奶香那么讨喜。   很快詹云和一行被宣进宫了,跪到太和殿中。说词与在东午门外说的一般,期间楚陌不言,耐心等几人说完。倒是皇帝拧紧了一双长眉,看詹云和的眼神有点冷,待最后一人诉完,立时问道:“你把寒因寺三圣佛大殿外的菩提树给挖了?”   闻言,詹云和心不由一紧,皇上不该如此问。他应问菩提树下怎会埋有枯骨。   “回皇上的话,寒因寺僧徒屡屡阻挠,下臣只得带人趁夜潜上山,挖到枯骨便停手。然后将土又填上,恢复原状,以免有人察觉将枯骨转移。”   算他懂事。景易目光下落,看地上的小包袱:“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詹云和叩首:“臣斗胆取了一截枯骨出来。”   殿内沉寂。张仲面上无异,心中冷笑。这詹云和自视甚高,以为就他最细致。张家、骆家都查过寒因寺,有谁去动那菩提树了?无人。不是忽略了,而是不能不敢。   陕东齐州府迟陵县寒因寺虽是个小寺庙,但在皇家,其可比护国寺。当中渊源,起于程隐太子的师父正同大师。正同大师乃真正的得道高僧,与前黎朝最后一任国师凡尘出自一脉。   黎朝末帝当初看重的国师人选,也非凡尘,而是正同大师。正同大师好游历,一日行至齐州迟陵县善林山。见山上有小庙,庙前长菩提,便上山坐于菩提下打坐。   一坐便是两天,第三日睁开眼睛观天象。之后便拒绝了黎朝末帝,转身去了南怀,收南怀景家嫡长程隐为徒。程隐太子也是正同大师唯一的弟子。   黎朝国破后,正同大师再往善林山。这回他在山上留了三年,做了三年寒因寺方丈。   那寒因寺的菩提树岂是一般人能动的?且菩提树于寺院意义本就重大,詹云和…胆子不小。   景易这会是真想怒骂了,但强忍着。大理寺卿孟扈已经在看詹云和带来的那截枯骨,越看眉头锁得越紧:“皇上,照这枯骨所呈来断,其主人该死了有十年。”   “不可能。”詹云和一把夺回孟扈拿着的枯骨,爬有血丝的眼看向楚陌:“这里是太和殿,所言都要属实,不然就是欺君。”   孟扈怏怏,不想与詹云和争辩,拱手向殿上:“皇上,臣为官以来,验过的尸骨一千四百三十五具,断案无数。臣以项上人头作保,詹大人手中的枯骨主人,死了十年左右,年岁不小,至少过五旬。”   无视詹云和的目光,楚陌满鼻子的奶酸,脑中尽是小虎子流口水模样。   “十年前,寒因寺高僧方和在菩提树下坐化,年五十又九。坐化后,尸身埋于树下。不止方和,凡寒因寺高僧坐化后,都会埋在那棵菩提树下。我师祖正同大师亦在其中。”   杨文毅咕噜咽了下口水,楚陌还有一句没说,以后程隐太子也会埋在那树下。百官放轻气息,詹云和危矣。   不可能,詹云和仍盯着楚陌,但心里已经慌了,强辩道:“正因为菩提树下尽是枯骨,才方便你混肴,销毁罪证。拿正同大师说话,亦不过是阻挠朝廷追究骆斌云之死的真相。”   “寒因寺有宝典清楚记录埋于菩提树下的高僧多少,佛号,年几何。大景也有许多有能仵作。一查便知,那些尸骨里有没有死在几年前,年岁又与骆斌云相当的。”   楚陌扭头看向詹云和:“你拿到枯骨,都不找个仵作瞧一瞧,就认定是骆斌云,认定是我杀得他埋的尸…由此便可知,在你的心里早就已经将我定罪。我倒要问你,没有证据就将人定罪应该吗?公正严明在哪?”   “骆斌云难道不是你杀的吗?”詹云和不喜楚陌脸上的镇定,他…他害怕。   轻嗤一笑,楚陌又问:“证据呢?”见他不言,“没证据就往边上跪一跪,我还有话要问桐州韩家家主韩定奇。”   “你没杀骆斌云,为何派人追杀我?”詹云和犹不放弃。   “你确定追杀你的人是我吗?证据呢?”楚陌懒得等他回话,看向已经霍霍颤颤的韩定奇:“跟你算账之前,我重复一遍詹大人先前那话,这里是太和殿,所言都要属实,不然就是欺君。欺君者,午门外乱棍打死。”   听到这话,角落处记录的江崇清还特地回头看了一遍,没最后那话。不过一旦确定是有意攀诬,罪一样,都是个死。   韩定奇额上汗下滴,眼神惊惶,心里怒骂詹云和没用,这才到哪就败下阵了。   “我两岁记事,记事那天…”楚陌神色落寞:“正好见我爹死。他是被谁杀的,被杀的经过以及之后的抛尸…”   张仲吸气闭目,早该想到了。   “我都一清二楚。”楚陌弯唇轻笑,开始细述。   在场众人听着,无不冒汗。不是怒骆斌云、韩芸娘二人的歹毒,也非同情楚荣朗,而是惧…惧宣文侯。两岁小儿竟将事记得如此清晰,还朦胧懂得讨好恶毒生母,求自保。   心窍如此,不怪能被那位看中,收做徒弟。他这番自述,等于认了骆斌云是他所杀,可…没证据。   殿上景易收紧放于膝上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楚陌。他终于知道楚陌骨子里的冷情是来自哪。人性极恶,不过韩芸娘。论起歹毒,骆斌云都不及韩芸娘。他该感谢楚小奶奶,这样的善之,若无她拉着,怕是…   述完,楚陌回头看皇帝。   景易叫他这么一看,心神立时绷紧,才要说什么就见韩定奇抬首急道,“还说骆大人不是你杀的,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不是你杀的他是谁杀的?”   楚陌嗤笑:“证据呢?我说他联合韩芸娘杀了我爹,可没说我杀了他。”   确实,御史台都把嘴闭得紧紧。   没人说话了,楚陌面上的笑渐渐消散:“皇上,你现在该叫御前侍卫进殿了。”   “楚爱卿…”   “金口玉言。”   四字堵死景易后话,君臣对峙。詹云和汗如雨下,在皇上败下阵出声时,双目一闭,昏倒在地。   告御状的八人被拖出午门外,乱棍打死。午门外血迹还没洗刷干净,南平侯府便被圈了。楚陌骑马出京,赴津州。   宫里,景易盘坐在清乾殿后殿榻上,手拿着一沓金票:“朕好想抄了南平侯府。”但不能,九龙令之事南平侯府虽有过,但万家于大景建国功大。再者…大眼看向手里的金票,人家也识相,托魏兹力奉上了五十万两金票。   像这样的臣子,再多几个,他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津州小庄上,黎永宁在听说南平侯府被圈,虽不意外,但老脸也没了平静:“去,吩咐下去,本宫要世人都知宣文侯残暴。”她也不能再在这待了,赶紧撤离。   楚陌到了津州,津州就变天了,官差几乎是倾巢出,排查村庄,又是一番大作。   这时南边突来消息,说闳卫府沿江堤坝裂缝有溃塌之象。皇帝大怒,闳卫府沿江堤坝才修三年,还年年修整,怎么就要溃塌了?立派钦差南下,圣旨降达汪香胡同。   内阁都惊了。皇上钦点楚陌南下?楚陌被急叫回京,连家门都没入便进了宫。   “朕让你去。”景易当着内阁几老的面,摔了杯。   楚陌怒目,双拳握得咯咯响,终一言不发调头走了,当天便携圣旨南下查闳卫府沿江堤坝事。   他这一走,京城都安静了。楚府里,吉安抱着小虎子,领花朝惜苒几个围着方圆师父,认真听他说黎永宁事,听完就开始总结。   “首先是声音,年轻时声音细腻,年老了应也粗哑不到哪去。而且师父说了,黎永宁虽不爱言语,但很喜戏文,闲时会唱上几句。她那样的人,肯定有颗求完美的心,不会让嗓子坏了。”   方圆点首认同徒弟媳妇说的。   惜苒牢记:“还有手。”   “对,有抱琴女这名儿,就说明她爱音律。弹琴人,十个有七八是会养护手。”吉安提醒着惜苒:“黎永宁爱扮作村妇,怎么来辨别她的手?看指甲。”   一旁的樟雨补充道:“还有,通管弦的手,指甲不会留长。左手要按弦,按弦时用指肚。”抬手做样,“这三指指肚肯定有茧子。”   “腰背也要注意,”吉安细想:“黎永宁虽长在别院,但礼数还是尊宫里。她的腰背不会坨。”   “也有可能会扮成坨子。”方圆看向惜苒:“你长在你姥娘身边,老僧相信你有辨识之能。”   “我也相信你。”吉安附和。   惜苒重重点了下头,咧嘴笑开:“明日还是让花朝远远得跟着。夫人一个弱女子,就算侯爷走了,侯府里不待见,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让你只带辛语一个出府。”   “说得对。”站在最外的楚镇中,双手抱臂跟小虎子在耍着鬼脸。   “行,那我们今天就早点休息。休息好了,咱们放饵钓鱼。”吉安送出小虎子的小拳头:“来来来,一块碰个拳鼓个劲儿。祝明日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小虎子惊奇,看着那一只只大拳头跟自己捣,笑得哈哈的。   临近十月,寒凉刺骨。旭日才高升,一弱女子发髻松散,神情寂寥,围着件大红斗篷,游荡在街上。身后跟着个丫头,不远处还有一满脸不耐烦的下人跟着。   “这不是宣文侯夫人吗?”有见过吉氏闹的百姓,一眼认出人,想来是印象极深刻。   “她怎么又出府了,还有个大家主母的样吗?”   “什么大家主母?那也要她撑得起来呀。你们瞧瞧她这样子,宣文侯爷好不容易挣的脸面全被她丢干净了。配得那样的俊才,也不知珍惜。”   “宣文侯怎么俊才了?开眼就杀人,你们忘了几天前在午门外打死的那几个了?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同科。”   辛语听不下去了:“你们闭嘴,我家夫人哪是你们这等小民能议论的。”泪汪眼里,冲上前去抱住“吉安”,“姑,我们回府。”   “吉安”似没听到,眼看着前继续走。凉风来,吹落了一丝碎发,叫她更可怜。十丈外的花朝跟着走过两条街,遇见挑担的货郎,停下买了兜瓜子,再抬首见大红斗篷到了岔口往左拐,眼波一晃,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昨晚定好的,今日“吉安”往通州码头。自这去通州码头要往安崇门。去安崇门,该是在前方岔口往右。   知道鱼上钩了,花朝照原计划行而不乱。另一方,“吉安”与辛语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半个时辰后,她们到了安崇门。见到安崇门,“吉安”不禁想起当初随楚陌进京时的情境,美目里晶莹闪闪。   “姑,我们回去吧。”辛语哽咽。   “吉安”摇首,强忍眼泪:“我想去通州码头看看。”   “太远…”   “辛语,我想家了,我想枣余村了。”   “我…我去给你雇车。”   城卫没有阻拦她们出京,今天病好的魏兹力目送着那马车远去,抓耳挠腮又跺脚。   到通州码头也是午时,寒风凛凛,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吉安”站在码头,似不晓得冷痴痴地看着南方。码头来往的人,听说她是宣文侯夫人,都有意避让,但也不乏窥视的。   静立两刻,辛语上前再劝:“姑,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吉安”不动,看着熟悉的商船慢慢往这来,她抽噎:“辛语,还记得那船吗?昌平二十七年,我们就是坐着那船来京的。”   “姑…不要再想了,您在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能不想呢?”“吉安”抬手抱紧自己。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空竹篮的老妇人似实在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宣文侯夫人啊…你男人富贵,该好好跟他过日子。只要他有一口肉,那肯定有你一口汤。你何必折腾呢?”   声音粗劣,“吉安”还闻到了一股鸡屎味,连头都没回,不理不睬。   老妇人见她这般,冷哼一声走了:“不听我言,你迟早要悔。”   商船靠岸,陆陆续续有人下船。“吉安”见到船家经过,目光跟着走,似很想上去问话,将想回家的心尽显出来。   船家走远后,又有一老妇人上来规劝。这老妇人是个爱干净的,十指虽粗大,但指甲缝一点黑都不见,声音也慈和。只…不是她在等的人。   而此刻京中已经乱了,宣文侯府的丫鬟发现跟错人,急回府报。楚陌太爷忙召集人寻找,听魏兹力说两人往通州码头了,立时快马追去。   通州码头下午有官船南下,“吉安”又经几番人劝不为所动,看人搬箱笼往船上,泪眼朦胧,脚下跟上两步又退回:“小虎子怎么办?”   “姑,我们回去吧。”   “吉安”摇首,哭囔到:“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   船拔锚时,她终是忍不住快步欲上去,辛语连忙拉住。一背着背篓的老妇人慢慢走近,驻足在两人身后:“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小虎子日子不会好过。宣文侯会有新人,新人也许会像黄隐语…”   声音虽老但细腻,“吉安”一下顿住,像是困兽失声痛哭,垂目看地上。现日头在南向西,身后那人的影子正好落在她旁。那人背着背篓…看不出身姿如何。   辛语见“吉安”不再动作,抽泣着回首看身后人。一身质朴,虽年华不在,可细看对方,依旧眉清目秀,想年轻时该是何等姿容。抓着背篓带子的手,不细滑,显得有些糙,但骨节分明。   直觉就是她了,辛语抽了下气:“多谢。”   辛语指头轻挠了下她,“吉安”立时便明白了,痛哭着显无力,慢慢下落。   “你在…就是宣文侯夫人。小虎子原配嫡子身份明确,他便有依仗。”老妇人笑看官船远去,目光悠远:“回去吧,好好跟宣文侯过日子。为小虎子日后,你该立起来。立起来了,偌大的侯府就是你的,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这声一落,辛语松手,身子不支的“吉安”突然返身,一根带钩银丝击出。老妇人惊目,不等反应喉间一紧,银丝栓在颈,勒进了皮,血渗出。   “都别动。”   “吉安”即惜苒,站在老妇人身后,左手拉着银丝,右手撩落下的碎发,冷目看着丈外那几个眼神寒冽的“平头百姓”。辛语赶紧放响炮上天,只三息,有琴音传来。   一听音律,被制住的老妇人眼神一暗,这是《离恨》,见才走远的官船又回头,不禁弯唇笑之。眼中泛泪,神色间尽是凄然。   辛语最近也学了一着,手起掐上老妇人的下巴一个用力,卸了她的下巴,跟着又强拉下她背着的背篓。   官船慢慢抵近,琴声悠悠。一锦衣男子右手抱着一只小包被,左手牵着身围斗篷的美妇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   看清甲板上的人,老妇侧首朝后看去,想让他们走,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啊走…嗷…”   那几个不一般的平头百姓,也是忠心,左右看,似想抓什么来要挟。可人都在丈外,正欲去抓,步子才跨出又退回,眼中有惧。头戴斗笠手拄竹拐的老妪,缓缓而来,其身后跟着黑白脸。   官船靠岸,楚陌怀里的小包被动了。白嫩婴孩戴着虎头帽,调头看了一眼岸上,全不觉紧张,又缩回亲爹怀里,拱拱小屁股。吉安拢了拢斗篷,这码头的风真不小,打量起被擒的老妇,笑着道:“永宁公主,您叫我们夫妻好等啊!”   盯着吉安瞧了片刻,黎永宁呵呵笑。她输了,输在贪上,输的不冤。她不该贪图吉安这颗棋子。   见到王姣,楚陌浅笑唤道:“阿姐。”   听到这声,王姣面上冷色立散:“嗳。”目光落在动来动去的小包被上,神情慈和,只下手依旧凌厉。在经过黎永宁时,一掌震碎她的腰骨。   前朝永宁公主被抓三日,景易下罪诏,详述三十年前南延闳卫府瘟疫真相,在午门外替先辈受鞭挞三十。百姓为闳卫府枉死的亡灵哀悼之余,又赞皇帝有担当。   收到邸报,闳卫府各县知县皆摆台祭奠亡灵。忙了两日,吉彦一身疲倦归府,听说府里请了大夫,面上露了嫌恶:“今天怎么让请大夫了?”   李管事苦笑:“回老爷的话,是少奶奶让请的。”   “灵芷有心了。”吉彦回房,不等洗漱好就见大儿一脸厉色地冲进屋:“怎么了?”   信旻气得眼眶都红了:“爹,您休了她吧。”   闻言,吉彦唇抿上,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往西筱院去。西筱院,谭灵芷也是眉头紧蹙,气息沉沉。看爹来,屈膝行礼。   遇上这样的丑,来诊的大夫也是心惶惶:“小民见过知县大人。”   吉彦没问大夫话,直接大跨步进了正屋里间。平日里,黄氏穿着宽松,瞧不出什么,这会她平躺在床上,那肚子一览无余,看着应有五六月了。   “你个贱妇,腿瘸了,你心也跟着瘸了。做下如此丑事,你有想过信旻、信嘉吗…”   黄氏正烦着怎么处理这腹中孽种,两剂落胎药都没打下他,可见命硬。一来就克母,叫她受了那么多的大罪。   不能容他。   “我容不得你,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赶紧滚,休书…”   “休我?”黄氏一下拗起,横眉冷对吉彦:“你凭什么休我?我给你生儿育女,一朝摔断腿,你就置我于不顾。一人南下逍遥,把我锁在镇上小院子里。怪我出墙吗?这都是你逼的。”   吉彦就没见过如此厚颜的人:“休书我即刻写,你立马滚,从我眼前滚。”   “我不走。”黄氏心里早对他起了怨恨:“你以为你有今日是因谁,是因我。是我求的大师指点,你跟你娘犯克。若没有我那么多年气你娘,压着她的盛势,你能考上举人、进士,做梦吧。”   什么?吉彦被气得两眼勒大:“你胡说什么?能考上进士,是因我苦读,与你何干。倒是你和欣然,丢尽了我的脸面。”   “给你丢脸。你以为你有多能?”黄氏目光下落,看向吉彦那处,极尽讽刺道:“实话与你说,你现在不想碰我,我还不乐意让你碰呢。跟你那么些年,你从没让我快活尽兴过。也就镇上那几个月,才叫我享受,才叫我知道那事的美。你就是个怂人,没用的男人…”   她都在说些什么?言语极刺耳,吉彦心绞疼,手捂上心头,嘴渐歪。   嘭…信旻踢开门:“你闭嘴…爹,您怎么了?”   幸好大夫还在,医治及时,不然吉彦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如此,也僵了半个身子,且再也受不得刺激。谭灵芷将黄氏连夜送走,送哪去了没人知道。信旻没问。信嘉知情后,也再不提他娘。   夜深人静,坐在镜前,吉彦看着镜中的自己痛哭流涕:“爹娘…儿子错了,儿子不孝…”   晋华县的消息是吉家二老带进京的,吉安听过后还没出声安慰,吉孟氏就道:“人活着就好。现辞了官,一家上江寕落居,安安心心地度日,我和你爹反倒不担心三房了。”   脖上吊着小虎子的楚陌,想了想道:“我问问江崇清,看臻明书院附近有没有院子。三哥好读书,居书院附近,心能开阔,也许病能渐渐好转。”   吉忠明欣慰:“又要劳烦你。”   “这是应该的。”楚陌拐了下媳妇:“谁叫我夺了你们的掌上珠。”   看着父子两,吉安心被塞得满满。   皇帝罪诏下了一个半月,西崮门外来了几辆马车。马车无人驾,车内躺着昏睡的二十七人。车上有留书,这二十七人全是黎永宁之子进奎文之后。   果然见着他们,在牢里每日受一酷刑的黎永宁崩溃了,大哭大嚷。到此,前朝余孽基本被铲除,圈围南平侯府的京机卫撤了,关在刑部大狱的张培立也被放了。   只张仲却见不到张培立回家,其因过劳,猝死在下值回府的轿中。死时手中还拿着南怀来的书信,信上言,梁贡淮病死在万梦晨墓前,无人收殓。   张家大恸。   这年,吉安楚陌一家还是在汪香胡同过。盛安二年,正月二十,杨瑜西迎娶萧如茵,吉安一家三口去永宁侯府吃席。皇上也带了皇后、大皇子来凑热闹。   席还没开始吃,大皇子就看上小虎子了,教才会叫爹娘的小虎子喊哥哥,听得皇后都要揍他。   盛安四年,闲适了三年的方圆大师坐化在槐花胡同宣文侯府禾祥院华庭里。皇帝亲带龙棺迎他回宫中奉先殿。宗室披麻戴孝,百官哭丧。   停灵七日后,宣文侯楚陌亲手为师脱下龙袍,穿上僧衣披袈裟。   “善之…”景易双目红肿,这三年他常去宣文侯府与曾伯祖对弈,老人家通过对弈授他颇多为君之道,叫他受益匪浅。今日他却要违背圣祖遗诏,换九龙…   楚陌将脱下的那身龙袍整齐摆放在龙棺中,取出九龙令压在龙袍上:“皇上,师父早有交代若一日他坐化,将他尸身运去寒因寺,葬于菩提树下。”   百官叩首哭泣。   景易早知这事,亦清楚阻拦不得,看过龙棺中龙袍、九龙令,心中愧疚不已:“朕送你们到通州码头。”   楚陌跪下:“多谢皇上成全。”   在奉先殿龙棺盖上的那刻起,百官知,大景再无九龙令。   这日送棺柩往通州,皇帝捧孝棒走在楚陌、小虎子后。方圆大师心无挂念,含笑离开,算是喜丧。一路上大人没怎么哭,倒是小虎子与大皇子哭得不能自已。那哭声…多少年后,还有不少人记得。   “吉安…”   听到熟悉的女声,吉安一喜,忙回头,见到依旧一头清爽短发的吉安安,欣喜不已:“快六年没见了。”   “对,”吉安安看过吉安,放心了,拉她席地而坐:“那年你成亲前夜,我们见的。”   “是啊。”这几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吉安长吐一口气。九日前,她和楚陌将方圆师父下葬在寒因寺的菩提树下。寺中方丈领僧人围树诵经九日,也就今天她和楚陌才下山。   几年来,吉安安一直记挂着吉安嫁予楚陌的事,怕今日梦短,立时说:“我前生,欣欣溺死后,我一家去了寒因寺给她做法事。在寒因寺,我在欣然的撺掇下求了签。得一枚空签,当时不解,就去树下找老僧解惑。那老僧佛号方圆,见我即惊,直道不是她不是她。”   吉安愕然:“我与楚陌是救欣欣时结缘。定亲前,我也在寒因寺求了签,得签文卤水点豆腐。”   “所以你嫁给了楚陌,我没有。因为我不是你。”吉安安上回听闻吉安要嫁予楚陌,就是想到了这事:“前生死后,我并没有立刻遁入轮回,而是一直游荡在世间。亲眼见方圆大师到处游历,一点一点在补全一张画,可那画我始终看不清。   那画补全后,方圆大师将它亲送到楚陌手上,就逝了。楚陌当时并没有打开那画,之后就开始全力打击前朝余孽,抓捕前朝永宁公主。那永宁公主奸猾,用计引了楚陌太爷赴暮沉山,杀之。   从此,楚陌便没了牵挂,开始玩弄人性,百官惧他,皇帝惧他,百姓更是畏惧他。他最喜玩的就是四命活三,自选谁死。三命活二、两命活一。死在这上的人不计其数。他追杀前朝余孽十年,不是杀不了,是不急着杀。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天天吓唬着他们。   逼得前朝余孽分头逃往漠辽夏疆。到这他终于不玩了,圈了漠辽夏疆六城…屠尽。在杀尽前朝余孽后,他返回了京城,打开了方圆大师给他的那幅画。我跟在他后,在画打开那瞬间,我只见一道金光,便没了意识。再醒来,就是今生了。”   吉安真没想到吉安安死后还有一番经历:“那你不怪吉欣然吗?”至于楚陌的事,这世又没发生。方圆大师了无遗憾地走,太爷一直围着小虎子转,身子健朗。   “怪她什么?”吉安安笑道:“她也没得好死,死前还看到了我的魂体,跟我哭诉了她原生被谭志敏折磨的悲惨。谭志敏也是会折磨人,竟逼她给男囚用刑,那日子她过了不少年。”   早在谭灵芷诉母惨死时,吉安就想到了:“楚陌这世挺好的,方圆大师也没有为他奔走到死。”   “看到你双目依旧清澈,我就知道了。”吉安安双手托腮,有点羞涩道:“我也要向你报喜。”   吉安是过来人,瞧她那样就明白事了,兴奋道:“快说。”   “我现在是县委书记了,而且…定了亲。”   就在吉安想要她细说时,耳上一痛,她急问:“那人干什么的。”   见吉安身影渐模糊,吉安安知梦要结束了,忙回道:“一个非常优秀的军人。”   吉安安的声还在耳边荡,吉安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盯着她的楚侯爷,手捂上耳朵:“你咬我干什么?”   “我叫你有十声,你一点反应都没。”楚陌害怕又委屈,将人抱紧嘟囔道:“睡觉哪有这么沉的。”   “我的错。”吉安送上香吻:“楚侯爷,我们再生个闺女好不好?”   “说了就生一个,你想要女孩,可以等着抱孙女。”   “那要等到哪天?”   “也不会很久,就十几年而已。”   “不要,我想要闺女。”   “等孙女吧,明年我带你去辽边玩。有我陪,时间会过得很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