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作者:远上天山   【文案】   穿越明代,爹不在,娘体弱。   柳贺只能自己想办法。   在这大明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柳贺只能专心投入科举,先从秀才考起。   科举改变命运。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明代考科举   立意:读书破万卷 第1章 穿越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条小船自河对岸驶来,船搅起的水波惊扰了树上栖息的鸟儿,也惊扰了树下好梦正酣的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身量偏瘦,一张脸更是透着白,被船声吵醒后,他恍然以为自己已经回了自己熟悉的现代,可眼前那河还是他穿越家门口的那条,沿着河再走上几步,路口最里那间屋子就是他如今的家。   “贺哥儿怎么睡在这?身子可好些了?”   “三叔,好些了。”   三叔却认真盯着少年的脸瞧了好一阵,见他气色虽然萎靡,却不似前些日子那般颓丧,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你娘就你这一根独苗,你若有什么……”   三叔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他虽是少年口中的三叔,却只是少年的同宗,并非嫡亲的叔叔,多说反而无益。   “三叔,我晓得的。”少年冲他一笑,那神情,三叔依稀看到了他父亲柳信当年的模样。   下河村在这大明朝考出的第一个秀才,院试放榜的那刻,整个下河村都被惊动了,男女老少挤到柳家老宅来,只为一睹新秀才的风采,那光景,三叔到现在都记得清楚。   可惜好景不长,柳信去年感染了风寒,还未过两月就一病不起,丢下了妻子和独子柳贺离开了人世。   柳贺穿越到大明朝还未满一月,在现代,他是苦哈哈的大厂程序员一个,连着加班加了一个月,一觉睡醒就穿越到了五百年前的大明,成了南直隶镇江府丹徒县内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   眼下是大明王朝嘉靖年间,正是权臣严嵩柄政的时候,不过再过一两年严嵩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身在乡间,天高皇帝远,谁辅政和柳贺毫无关联,他眼下烦忧的事也不是这个。   二十多天的时间让柳贺认识到,他想回到现代已经成了奢望,那么他该如何在这大明王朝活出个人样呢?   柳贺叼着根马尾草望着天,可在旁人眼中,柳贺这分明是受尽打击之后人生无望的模样。   “柳相公去后,柳家娘子病了不说,贺哥儿又是这副模样,看了叫人心里发慌。”   “还不是楚家……”   “轻声!”   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柳贺自然听在耳中,他心里清楚邻居们说的是哪番故事——柳贺的父亲柳信中秀才前与邻村的楚贤是至交好友,两人约定若是各自妻子分别生下一儿一女,就缔结婚约,此后柳信先中秀才,楚贤却久久未取得功名,纵是如此,柳信也从未有过毁约的念头。   终于,在楚贤29岁这年,他终于跨过了院试这道坎,中了秀才。   柳信中秀才虽早,乡试一途却始终不顺,考中秀才后前后经历三次乡试却始终不第,反倒是楚贤后继发力,院试揭榜后考中嘉靖三十七年的乡试,迈入了大明朝官僚的最低一级——举人的行列。   举人是能直接做官的,眼下举人功名虽非明初那般分量十足,中枢的官位几乎都由进士占据,可竞争力却依旧十分激烈,以嘉靖三十七年应天府戊午科乡试为例,应天府拥有解额数一百三十五名,但考生数量却接近解额数的三百倍,录取率只有3%出头,这一年的乡试录里还有大名鼎鼎的未来首辅王锡爵,对方是《春秋》一经的魁首,名列乡试榜第四。   楚贤中了举人,自然实现了阶层的跨越,他虽未声明和柳家的婚约取消,可言语中已经有了楚柳两家只是口头约定、作不得数的意思。   柳信离世后,楚贤来了一趟柳家,赠了20两银子,直言两家再无婚约。   柳贺他娘好不容易扛住了丈夫去世的打击,见了楚家的“赠礼”却直接病倒了,这段时日才稍稍缓和了些,可原来的柳贺却因这事大受打击,迷迷糊糊栽倒了在了河边,再醒来时,身体里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柳贺自己对婚约取消的事倒是无所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楚贤成了举人,举人女儿择偶的范围比秀才女儿可要广多了,挑一个好点的对象是人之常情,何况这种事男人做起来要比女人顺手得多,不然陈世美不至于成为话本里的经典角色。   何况正如楚贤所说,楚柳两家只是口头允诺,未有过书面的约定,所谓的毁约在官方层面上也并不存在。   柳家就像一艘即将倾覆的船,柳信虽然考中了秀才,可柳家的家境在这下河村只能算是殷实,还算不上富庶,柳信这些年读书备考、去应天府奔考乡试,加上后来生病,原先的家底已经被花得七七八八,他的独子柳贺也并非读书科举的料子,若是柳信还在,运气好考中举人的话,倒是和楚家相匹配,可眼下,楚家早已是柳家高攀不起的范畴。   ……   柳贺慢悠悠回了家,门刚刚一响,里屋就响起一阵轻咳:“贺哥儿你又去河边了?”   “娘,您醒了?今日可喝了药?”   “咳咳,喝了。”   柳贺一进门,满屋的药味直冲他的鼻子,柳家先经历了柳信生病离世,之后是他娘生病,中间他又病了一小段,屋子里的木头柱子都像被药浸过似的,加上屋子光线偏暗,哪怕是上午都不见多少日光透进来。   “你刚刚病好,少在外头吹风。”   “外面不冷,我穿得厚,暖着呢。”柳贺扶着他娘的手,“娘,外面日光不错,我带您出去走走。”   柳贺不乐意在家呆着,他觉得屋子里有些阴冷,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人就算没病恐怕也要闷出病来,他不仅自己出去溜达,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也非得搀着她妈出门。   纪娘子年纪不大,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只是她一贯性格温柔,与柳信又是夫妻恩爱,柳信离开后她没了主心骨,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加上村里又有风言风语,有人说她前半辈子运道太好,把后半辈子的福分都耗尽了。   纪娘子自己倒是无碍,可看着贺哥儿那张肖似相公的脸,她心中倒是生出无限惆怅来。   家中只母子二人,往后要如何撑下去?   纪娘子一向宠爱柳贺,柳信监督柳贺读书倒还算严厉,纪娘子却生怕儿子吃苦,有什么好的都紧着柳贺来,这也让柳贺养成了散漫的性子,纪娘子当然觉得柳贺千好万好,可她心里也清楚,柳贺想进学怕是难了。   母子二人绕着家门走了一圈,路上倒是遇上了几个好奇打探的邻居,柳贺倒是神态如常,纪娘子却心中发苦,若是相公还在,旁人见了柳贺总是客客气气的,不似如今……   “大嫂,哎,你在家啊!”   刚回到家门口,柳贺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喊声,来人是他爹的亲弟弟柳义,柳贺祖父一共两儿一女,长女嫁到了丹徒县城,长子柳信和次子柳义都住在下河村。   柳信考上秀才之后想搬到县城去住,他是县学生员,在县里读书交友更为便利,可当时柳贺祖父还在,父亲和弟弟都不肯搬到县里,柳信也只能作罢。   “二叔。”纪娘子客客气气和柳义打了招呼,“吃过了没?”   “吃了吃了,大嫂,弟弟找你求救来了,前儿礼哥生了场病,前村王大夫说他这病来得急,要花二两银子,我把家搬空了也掏不出这个钱。”   不待纪娘子出声,柳义又道:“大嫂,前些日子楚举人不是来过家里一趟?他什么都没留下?”   他不提也罢,一提这茬,纪娘子便想起楚家上门时那高高在上的神色,那二十两银子更像是丢给她和贺哥儿的赏赐,一想到她便觉得心里发堵,纪娘子原本不想收这钱,可眼下柳家境况一日不如一日,留着这二十两说不准哪天能救命。   可楚家才来没几天   ,贺哥儿二叔竟就惦记上了。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纪娘子语气很是生硬。   “嫂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走了,贺哥儿还小,咱们两家虽然分了家,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里里外外不还是要我帮衬着吗?”   柳义语气冠冕堂皇,俨然他已经替侄子忙过不少事了,可这位二叔的尿性柳贺还是清楚的,他爹生病就没见他来过几趟,唯一来的一次给柳信带了病人吃不动的炊饼,两三个饼叫他吹成了仙丹,这几日柳贺还听他在村里吹嘘。   纪娘子却被他说中了心思。   柳贺过了年就十三了,在下河村,这个年纪的少年要么在学堂读书,要么已经下了地,柳贺身量随了他爹,一看就不是种田的料,若是去县城找个营生,他年岁还小,自然要托一位长辈照应着。   纪娘子不吝啬钱,但她要为柳贺的未来打算。   “楚举人人是来了,却没带银子过来。”柳贺轻轻咳了一声,他按住他娘的手,“倒是二叔,我过几日要去社学读书,您手头方便借几个吗?”   柳义瞥了柳贺一眼,口中却轻嗤道:“去社学读书,贺哥儿也要考秀才吗?”   柳贺眼中却毫无笑意:“正是如此。”   “咱们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下河村只考中了你爹一个秀才,凭你也想考?”柳义满是不屑,“大嫂,贺哥儿这个眼高手低的毛病是不是该改改了?眼下可不是哥哥还在的时候了。” 第2章 决定读书   “贺哥儿,你说的可是真话?”   纪娘子并不把柳义的酸话放在心上,她只听着了柳贺那句考秀才之言,自柳信过世后,她头一遭听柳贺说这样的话。   柳信在世的时候总拘着柳贺读书,但纪娘子也听柳信说过,柳贺若想进学怕是艰难,但读了书、大略识几个字的话,娶个得体的媳妇,总归能把家守住。   柳信和纪娘子二人是真想过楚家姑娘嫁过来之后的日子的,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未等柳贺成家,柳信便撒手去了。   “娘,自然是真的。”   母子二人一问一答,直接把一旁的柳义晾着了,他便又抬高了声音:“大嫂,礼哥的病可拖不得。”   纪娘子这边正要出声,院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下一刻,只听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拿银子的人死到哪里去了?”   来人一双细细的三角眼,偏偏颧骨极高,这两样出现在同一张脸上显得极不和谐,柳义见了来人却仿佛老鼠见了猫,直接往纪娘子身后躲。   “当家的,银子可借到了?”来人正是柳贺的二婶。   “嫂子正要拿呢。”柳义嘿嘿一笑,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纪娘子。   “他二叔,你哥哥走后,家里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家中确实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嫂子哄谁呢?下河村谁不知道柳秀才的大名?大哥考中秀才后,你们夫妇二人又是买鸡又是买米,成日吃得满嘴流油,到了侄儿生病的时候却一两银子也不肯掏,我晓得,你越抠就越有钱,越有钱就越抠,你别的地方舍不得撒钱也就罢了,礼哥可是大哥的亲侄儿啊,大哥尸骨未寒,嫂子你就见死不救……”二婶话还未说完,整个人就伏在地上又哭又嚎,可惜嚎了半天只打雷不下雨,一颗眼泪珠儿也看不见。   论撒泼打闹,他娘从来不是二婶的对手。   二婶却不只是闹,她一边闹一边还冲柳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里屋里翻翻找找。   楚家上门的事下河村都传遍了,楚贤中了举人,绫罗绸缎一身光鲜地上门,就连县城里的知县老爷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他既要退了和柳家的亲事,怎么会一两银子都不留?   想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柳贺,心里只觉万分痛快。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柳信上进又孝顺,纪娘子嫁过来之后衣裳都未洗过几回,柳义却是个混不吝,成日里不着家不说,家业还要她帮着算计。   不过柳信这一走,大嫂这好日子总算到了头。   柳义接了信号刚要往里走,还未跨过门槛,就见平日里一贯软弱的侄儿挡在了他身前:“二叔,您要往哪儿去啊。”   柳贺身量还未长成,加上刚刚病过一场,自然挡不住人高马大的柳义,柳义刚把柳贺撞开,就听身后传来柳贺轻飘飘的声音:“二叔,依《大明律》,窃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笞五十,免刺。”   “小孩子瞎说什么呢?我当叔叔的,来侄儿家看看也犯法?”   “像您这样的,《大明律》里叫亲属相盗,您现在一文钱没拿,侄儿还能当看不见,若真拿了,衙门里官差上门,您这胳膊可要遭罪了。”   “柳义你怕什么?”看二叔被柳贺两句话唬住了,二婶大叫一声,却见柳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好似把她看透了似的。   “二叔,二婶,您二人与其在这边闹,不如回去看看礼哥,下晌我见他在通济河边上晃,他年岁小,这几日村里又下了几场雨,别惹出前村那样的祸事才好。”   二叔二婶闻言脸都白了。   礼哥是两人的独子,柳义成婚的年纪比醉心学业的柳信要早,他和二婶婚后几年才生下这么一颗独苗,今日两人都以为礼哥由对方照顾周全了,   谁曾想,礼哥竟一人偷偷玩水去了!   通济河是县内大河,绕着下河村一圈,附近的几个村里,每隔几年就有谁家孩子在河岸边被找到,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二叔二婶慌慌忙忙跑出去,纪娘子连忙起身也要去找,却被柳贺拦住:“娘,我唬他的,礼哥已经被我叫回去了。”   柳贺揉了揉额头,二婶的嗓音又尖又刺耳,来一趟真叫他吃不消。   纪娘子也是烦不胜烦,柳信还在的时候,柳义敬畏长兄不敢上门,可近几月,柳义已上门数次,今日虽被柳贺唬住了,往后再来谁也受不住。   “娘不必担心,二叔我来对付就是。”   “贺哥儿,怎能事事让你烦心?”纪娘子握住柳贺的手,“你若一心向学,我这当娘的也该立起来。”   纪娘子本以为柳贺考秀才的念头是为了哄柳义,可第二天一早,柳贺竟已捧着书,在小院内看了起来。   柳贺读书的念头也不是刚刚兴起的,他思考了足足好几天,上辈子他学的是理工科,但是当年也是top2计算机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读书上多少还是有点优势的,而且他文科并不差,各门成绩比较平均,加上自明朝开国起,科举取士就已经是基本国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童生到进士,进学的层次基本决定了一个人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   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哪个朝代如此看重读书考试,也没有哪个朝代的考试结果那么立竿见影。   柳贺自认没有经商的天赋,当兵的话,他又不是军籍,只是普通民籍,加上只要考上秀才就能免丁役,一个秀才能免二丁,他爹如果还在的话,柳贺的差役自然可以免了,可柳信偏偏不在了,他这副身子骨恐怕也扛不住繁重的差役。   可以说,柳贺别无选择。   何况,他爹还给他留下了不少财富。   如果他只投身到一户普通农家,想读书习字恐怕会很难,买书买笔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负担起的,可柳信屋中却有整整半柜书。   蒙童学习的《三字经》、《千字文》、《性理自训》和《幼学琼林》都有,接下来就是四书五经,《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朱子集注》和《朱子集传》,蔡氏传《书》,左氏《春秋》……还有蔡清的《易经蒙引》等,柳信的本经是《春秋》,家中有关春秋的注疏自然更多一些。   如果是前世每日对着电脑写程序,柳贺自然静不下心来读这晦涩拗口的书,可这个年代玩乐少,柳贺又心无旁念,读起书来倒是比前世快上很多,他原本就是一旦专注就会彻底投入的人,来了一趟大明朝,他感觉自己的专注度又提升了一步,记忆力也好得惊人,但柳贺却觉得还不够。   相比较同龄的学生,他的进度已经落后不少了。   他今年已是十三岁,成化年间大名鼎鼎的神童杨廷和十二岁就中了举,十二岁考中进士之后当官,“李公谋”的李公李东阳八岁就以神童之名入顺天府学读书,柳贺自认不能和这几位史书留名的大佬相比,可读书要趁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总不能等到白发苍苍了还是个童生,对心理健康也有影响。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柳贺背得摇头晃脑,他不像旁人读书时那么一板一眼,相反,他一边念书一边在院子里练太极和八段锦,反正大门一关谁也瞧不见。   不得不说,《千字文》的韵律相当适合练功。   《千字文》全文千字二百五十行,由梁武帝时期的周兴嗣编撰而成,传说《千字文》成书后,周兴嗣一夜白头,足以证明这本书的功底。   柳贺眼下还未去社学读书,但他已于一日前见了社学的夫子。   柳家所在的下河村、与下河村紧邻的古洞村和纪家   村三村合办了一家社学,社学由三村一年合付馆金,读书的学童每人再送些拜师礼就能去读,社学的位置在纪家村,纪家村就是纪娘子家所在,柳贺年幼时去过几回,社学的夫子也是柳信的老师,他甚至都没有认真考教柳贺就让他入了社学。   不过纪娘子提醒柳贺,说这位夫子教书一贯严厉,但柳信考中秀才之后却极为感谢这位夫子,一年中要拜访好几回。   柳贺三遍《千字文》读完,身体也出了些汗,合上书之后,他从“天地玄黄”一句开始往后背,初始还有些磕绊,此后就越来越快,中间只停顿了一次,待一千字背完,他又去里屋把纪娘子叫醒,带她出去晒太阳,过了一会儿才返回屋内,开始默写《千字文》。   柳家屋宅不大,虽然他爹中了秀才,但当时他爷爷偏爱幼子,过世前特意叮嘱他爹别太铺张,意思是别让柳义对显得过于寒酸,他爹听了,屋子建的时候就不大,堆书的那间几乎都被书占据了,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两个墨锭,一方砚,还有一叠高头竹纸,竹纸一百张大约要花100文,看似不贵,可柳贺记得自己看到过一篇文章,说戚继光的戚家军一个月军饷不足一两,也就是说,这一百张竹纸是戚家军一个人三天的工资。   对柳贺来说,一篇《千字文》就得用上好几张纸。   柳贺的纸还是他爹的收藏,他爹去世后,家中进项减了大半,在纸张上的花销还是尽量节俭些好。 第3章 社学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据其所而众星共之……”   一大早,屋内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纪娘子手中针线活不停,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自柳贺定下读书的大计后,成日卧床的纪娘子也来了精神,接了些绣活来做,柳家的几亩水田以纪娘子的体力自然是干不动的,柳信在世时就一直雇人干,每年多少能有些结余。   纪娘子将家中资财收拢在一处,就连她嫁进柳家时的嫁妆都拿了出来,可任凭她怎么算,供柳贺一直读书恐怕也不太够,她好歹是秀才娘子,柳信应考时的花销她心中有数。   但接绣活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只够母子俩的日常花销。   柳信还在时,他平日替人写写书信,兼之有县学廪生的廪米以及每逢科考的生员保结,柳家的日子倒是过得不差,柳信一走,这方面的进项自是没有了,再供养一个读书人,日子立刻就艰难起来。   柳贺其实也在想着赚钱的事。   读书费钱——了解到竹纸价格之后,柳信对这件事已经有了清晰的认知,何况高头竹纸在市面上已经是相当便宜的纸了,其他一张花费数文的纸也并不罕见。   柳贺需要纸,主要是为了练字。   他有原身写毛笔字的经验在,上手倒是并不难,可上手归上手,想写出一手好字却是很难。   明代科举以八股取士,考生的书写自然分外重要,柳贺前世去逛过江南贡院,不夸张地说,那里展出的试卷和印刷出的没有任何区别,以他现在的字,恐怕县试这一关都过不去。   柳贺性格里有一份执拗,他既然认定了要做一件事,就会努力做好,每日读书默字时,他也在琢磨着把字写好。   明代科举多用台阁体,要求字体方正平和,重在规范美观,明初台阁体兴盛于永乐时,“二沈”中的沈度、沈粲就是靠着一手好字被器重,仁宗时三杨辅政,台阁体更是得到了进一步发扬。   柳贺没有一上手就奔着印刷体的目标去,柳信藏着的几本古帖被他扒了出来,有欧阳询的拓本,也有王羲之的行书,柳贺一日临摹上几十页,开写时,他目光专注,眼中只有书和笔,刚写毛笔时,他手上劲不够,写出来的字仿佛飘在纸上一般,练了几日之后,劲是有了,字却还是不够好看。   但柳贺也清楚,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   柳贺习字的途中,纪娘子送来一碗茶,之后便将门掩好,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柳贺一张古帖临摹完了,将一碗茶饮尽,待到中午时,纪娘子已经将饭烧好,母子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饭后,柳贺依旧拉着他娘在家前屋后闲逛,纪娘子平日出门不多,可既然儿子拉着,她也都照做,一日日走下来,母子二人看着都比柳贺刚穿来时红润了一些。   “贺哥儿,为娘蒸了糕,你可要吃些?”   “要。”   柳贺收好书,拉开长凳,撩开帘子进了厨房。   柳贺学归学,他也没让自己太累,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何况柳信藏书过百本,他想一次性啃完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能慢慢打基础。   每天进书房时看到那些书他都觉得压力山大,可一本一本读下来,哪怕一开始只是囫囵吞枣,后面倒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有时候柳信看书看得入了迷,纪娘子得叫上他好几回他才应声。   ……   “贺哥儿,这几日有雨,你带着伞。”纪娘子又将柳贺周身打量了一番,柳贺身量略微拔高了些,已是超出她一头了,他模样虽稚嫩,双目却炯炯有神,像极了柳信年轻时。   通济社学离柳贺家大约二公里路,辰时,也就是早上7点就要上课了,最近由春入夏,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柳贺起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若   是在冬日,他天不亮就得起床。   下河村在社学读书的学童不止柳贺一个,不过之前柳贺在家接受柳信的专门辅导,和其他学童并不相熟。   过了下河村,再拐过几个弯就是纪家村了,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早晨的风微微带着一丝寒意,昨夜大概刚下过雨,路上积了不少水,柳贺走时刻意避着泥洼,可脚上却难免还是踩到了泥。   他不由开始怀念前世的雨靴。   不过读书人的打扮自有一套讲究,穿得太粗犷是有辱斯文,学童也是一样。   虽然穿到明朝才几个月,柳贺却觉得,自己多少是有些被同化了。   既入了社学,先去见夫子,柳贺心里多少有种小学生刚开学时的兴奋感——虽然他现在的年纪已经该上初中了。   通济社学面积不大,是一间三进的院落,既有社学,也有学生和夫子休息的轩房,不过社学多是本地学童,也有两个学童来自远处的石马村,石马有山,山中人少,够不到办社学的条件,就安排了几个学童来寄学。   孙夫子是嘉靖初的秀才,屡次考举人不中,之后就安心当起了教书先生,柳信算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在这丹徒县城内,出身乡下的学童最终能考中秀才的并不算多,举人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孙夫子先是检查了柳贺的基本情况,问他四书读得如何了,听柳贺说如今只读了《论语》和《大学》,孙夫子眉头一皱:“学得少了些。”   柳贺尴尬一笑。   不得不说,《论语》和《大学》还是他这几天拼命赶出来的,得亏他记性一直不错,按他刚穿来时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别说四书了,他连《千字文》还没背呢。   孙夫子又去看柳贺写的字,柳贺带了这几天自己练得最好的两幅,可夫子依旧不太满意。   不过他招柳贺本就是看在柳信的面子上,此时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何况这通济社学举办之初只是为了本地的学童有个读书习字的场所,每隔几年能考中一个秀才都已是不易。   孙秀才之所以觉得柳贺学得不够,是因为社学只招收本地八岁至十五岁的学童,柳贺再过两年就超龄了,他才读了四书两本,在大明一朝,若是读书早的学童,才识字就学四书的也有不少。   柳贺进了学堂,与其他学童见了面,通济社学一共有学童三十多个,见柳贺进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瞧。   柳贺还未入学时,学童们就多听过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柳秀才的儿子,在这群学童眼里,秀才的儿子本就蒙着一层学霸光环,可柳贺站出来时身量偏瘦,衣着朴素不说,言谈之间也看不出读书人的风流倜傥,不过几日,学童们就对柳贺失去了兴趣。   柳贺:“……”   小屁孩都开始讲究风流倜傥了?   柳贺并不理会旁人议论,只专心读书练字。   通济社学的学习内容很简单,从《百家姓》、《千字文》起,再慢慢过渡到经学,还要学《大明律》和《御制大诰》,孙夫子不愧是教学多年的老秀才,教授蒙童的内容他能解释得浅显易懂,对柳贺来说,难的并不是读书背诵,而是理解文意,他对《论语》和《大学》目前还是大概理解,还是因为这两本书篇章数少的缘故,可孙夫子讲解后,即便只是《千字文》,也让柳贺对古文的理解提升了不少。   毕竟《千字文》同样节选自古籍。   孙夫子通常先念一句,再解释一句,柳贺在自己的《千字文》上标上一句,一个上午就已经标注了数句。   柳贺看了一圈,学堂内有人跟着夫子念得摇头晃脑,有人则在后排呼呼大睡,还有人状似沉浸在书海中,但仔细观察的话,他一页书半个时辰也未翻动一次,可一旦孙夫子走过,半睡的人却会立时醒   来,连孙夫子正在念的句子都能跟上,显然已经熟能生巧了。   果然,上课摸鱼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等到课上完,孙夫子的身影消失在学堂中,课间的气氛自是不同了,有拿着零嘴开吃的,有捉虫子逗蛐蛐的,柳贺是新面孔,也有人邀请他加入,柳贺早就过了这个年纪,自然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对方见柳贺休息时间也在看书,只以为柳贺是那种只会之乎者也的书呆子,不过他们玩归玩,倒也并不打扰柳贺,孙夫子吼起来可是很要命的。   环境虽然嘈杂,却并不影响柳贺看书的心境。   他将一篇千字文释义看完,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默记,孙夫子讲课时他就已经投注了百分百的精力,再回顾时,课上讲的内容已经被他记下了大半。   饭后还有些闲暇,柳贺便开始临摹字帖,这和他在家的学习进度差不多,柳贺丝毫不觉得吃力,他现在临摹的是欧阳询的《化度寺碑》,正好此刻学堂内倒了大半,柳贺虽然也有些困,但他事不做完绝对不休息,如此两页纸临摹完,孙夫子又回了学堂内,下午的课正式开始。   上午是读书,下午则是考校,学堂内学童年龄大小不同,考校的内容自也不同,柳贺的要求是默写《论语》中的《为政》篇,其余学童有默《千字文》的,有默《幼学琼林》的,都是孙夫子定了篇章,限定时间,等学童们一个个上交后再抽问几个句子,若是答不上来,孙夫子的戒尺就派上用场了。 第4章 学习   柳贺在家中已经读完了《论语》二十篇,柳信所藏的几本《论语》注解也被他认真读过几遍,毕竟他在家除了看书也没别的事可做,这些书的内容虽然无聊,可真投入进去的话,反而让柳贺有种充实感。   《为政》篇讲述的是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   柳贺取了一张竹纸,研好墨,神情专注,整个人的气质瞬间沉静了下来。   学堂内,孙夫子的考校引来了一片哀嚎声,更有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某句的下一句是什么,当然,学堂内也有将课业完成得比较好的学童,这些人的神态自是又不同。   柳贺不管四周,将《为政》第一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到最后一句“见义不为,无勇也”一句不落地写了下来,和前世做练习时字迹随意不同,这一世不管写什么,柳贺都抱着练字的心态去写,如此速度虽然慢了些,他却能够看出自己字迹的进步。   因而,孙夫子限定的时长已经过去了大半,堂中还未交的只剩柳贺和另外一名九岁的学童。   其他学童看向柳贺的目光已经古怪了起来。   “这柳贺当真是秀才公的儿子?”   “没听夫子说吗?他到现在才读了《论语》和《大学》,《孟子》都未曾读。”   “莫非夫子考校的《论语》他也未熟读?”   否则很难解释柳贺过了这许久都未曾交出文章。   不仅是堂中其他学童这般认为,孙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若是柳贺不曾学《论语》,那也只是他学业不精罢了,可若是柳贺欺哄于他,那就是品德的问题,于读书人来说,那是大忌。   好在柳贺没让孙夫子继续等,他去交文章的时候,孙夫子已经将其他人考校完毕了,此刻正摊开竹纸,只见《为政》篇24章一字不漏,字体虽称不上华丽秀美,可一字一句都不见潦草。   孙夫子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他接下来问柳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何解?”   “以德引民,以礼化人,民众方有廉耻之心,且能纠其不端。”   孙夫子所问的这一句,其实是《为政》篇中的一个对比句,上一句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两句联系起来更好理解,意思是,用政令和法律来整顿百姓,百姓只想着免除刑罚,却不会有廉耻之心,而用道德和礼仪来引导百姓,百姓有了廉耻之心,才会主动纠正自己的错误。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何意?”   孙夫子又问了柳贺两句,柳贺语速虽不快,却能将文章意思解释得透彻,其中还涉及《论语》其他篇章的文句,柳贺能够触类旁通,以一推二,在态度上可谓十分认真。   柳贺拿了默写的文章去,又拿了文章回,孙夫子的戒尺没能在他身上派上用场,在通济社学的一众学童中,这已是一件相当令人瞩目的事了,柳贺回到座位之后,他身边一个身形发圆的学童靠过来:“柳贺,我是纪文选,你舅公住在我家后门,你记得我不?”   柳贺当然早就忘光了,不过纪文选也不介意,他家是纪家村的富户,他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今日挨孙夫子戒尺的学童中就有他一个。   纪文选主要是来和柳贺攀交情的,以便柳贺在夫子今后的考校中给他行个方便。   柳贺点点头,他在学堂里没有熟人,正需要纪文选给他指点指点,下午的课业结束后,柳贺听着纪文选一路念念叨叨,说孙夫子授课的习惯,说通济社学近几年的考评成绩,在丹徒县内并不出众,丹徒县作为镇江府下辖三县之一,科举成绩上往往稍逊金坛、丹阳二县一筹,在南直地界,镇江府也难与苏松二府相较。   总而言之一个字:难!   大明朝的社学上到下午5   点,也即酉时,春末夏初的时节,回家的路上天还亮着,不过镇江多丘陵,回家这一路上上下下,加上沿途有雨,柳贺的鞋已经湿了。   到家时,纪娘子已是将饭菜做好,柳贺上了一天学,肚子早已饿了,他把桌上饭菜扫了大半,纪娘子忙说:“慢些吃,锅里还有。”   柳贺一方面是上学费神,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正在长个子,饭菜里油水少一些,扛不住饿,他也不挑,但是量还是要吃足了。   纪娘子和柳贺说,她又多接了一份活计。   “娘,等儿子练好字,就去接份抄书的活做一做。”   纪娘子虽说有柳贺这个十三岁的儿子,可她今年也只有三十岁罢了,和柳贺上辈子的年纪差不多,柳贺骨子里毕竟还是成年人,让纪娘子辛苦养自己这事他实在做不到,不过读书科考注定了他很难在别的事情上分神,只能找些抄书的活儿先干一干。   “我儿不必费神,有这份心为娘就满足了。”   柳贺不由更刻苦地练起了字。   今天夫子课上讲述的《千字文》让他获益匪浅,柳贺在学习上还是有天赋的,他脑子转得快,但不管怎么说,一下从白话文过渡到文言文还是有难度的,他高考的时候语文虽然也有文言文,可就一个选段而已,不像现在,他手头的各类书全是文言文版本,柳贺完全没有入门,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去写文章了。   他把记下的《千字文》释义带回了家,这一世他记性极好,课上所讲的内容已经大致背了下来,他一边默记着释义,一边去翻《千字文》涉及到的其他古籍。   比如“闰馀成岁,律吕调阳”的前一句就出自《尚书·尧典》,柳贺就去翻《尚书》中的这一篇,将全文读下,他之前将柳信的藏书列了个清单,四书五经包括注疏都列在其中,遇上不懂的地方,他就去翻参考书。   夜晚的时间飞速流逝,书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屋外却已是一片漆黑,这是和上辈子加班之后截然不同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声徐徐,柳贺看书看得倦了,推开屋门,一片凉风吹来,他用水拍了拍脸,将书放到一旁,铺开纸,继续练字。   此刻正是练字的好时机,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柳贺心中既已定下计划,他自然会按计划一丝不苟地行进。   今日他从《孟子》练起,一边写字一边看书,不知不觉间,一张纸已被写满,写足五张之后,柳贺再将今日所练之字与前几日进行对比,确实有进步,几张字写下来,他也觉得手腕发酸,这是力气用得太多的缘故。   习完字,柳贺烧热水泡了会脚,感觉久坐的身体稍稍舒畅了些,不过在这古代洗澡还是件麻烦事,洗一回得忙活很久,天暖了倒是还好,天一冷,一不小心人还会冻着。   他入睡前又看了两篇文章,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虽然娱乐活动不多,可至少在这晚上,他不会睡到一半被电话叫到公司加班,也不用接受上司随时随地的联络,日子虽然慢,倒还是挺舒适的。   ……   进入社学之后,柳贺的生活渐渐固定了起来,白日去社学读书,晚上回家自己读书习字,不过两个月余,柳贺只觉自己进步飞快,他觉得,这主要是因为他处在文言文的环境当中,加上他本身对孙夫子讲授的内容足够敏感,孙夫子课上讲述的圣人之言,对方提到时,柳贺便会回忆它来自某书的某篇,若是他毫无印象的,柳贺便会将这句话抄下,回家再去书中查实。   柳信的藏书已被他看完了大半,四书他已经背完,速度堪称飞快,前一月里孙夫子还在考校柳贺《论语》和《大学》二书,但最近几日,柳贺已经带着《中庸》《孟子》二书求他解惑,孙夫子原本已经惊诧于柳贺的速度,他却不知,不仅是四书,柳贺家中的四书集注也已被他翻过了   。   从时间上说,柳贺花费的精力比当年备战高考还多,何况高考涉及的科目有五门之多,科考却只考四书五经,虽然典籍浩如烟海,可大明朝也有诸如《五三》之类的备考工具书,只需动脑思考,从多个角度考虑,学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柳贺,明日我爹去县城谈事,你可愿与我同往?”   “县城?”柳贺没有犹豫,“我与你同去。”   在社学读书两月,柳贺和纪文选倒是慢慢熟悉起来,纪文选性格属于疯狂输出的类型,社学里其他人都嫌他聒噪,只有柳贺,任凭他说什么,柳贺只管在一旁读书习字,纪文选一点都影响不到他,两人反倒实现了和谐的平衡。   纪文选性格里有些爱炫,比如炫家中在县城有宅院,又炫县城里新出的笔墨,拉仇恨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是以他想作弊都无人理睬,柳贺虽然平时理他,却也只是提醒他别忘了夫子的课业,到了夫子考校的日子,他通常不会帮纪文选。   夫子那戒尺乌漆麻黑的,或许是打手板打得多了,戒尺仿佛裹了一层油一般,色泽更是醇厚,加上孙夫子用戒尺从不心软,柳贺一点也不想尝试手被打肿的滋味。   既然可以乘纪家的顺风车,柳贺自然也不客气,他想去县城,主要是去书肆看看新书,了解一下县城的风貌,毕竟他穿越已有数月,却连镇上都没去过两回。 第5章 书肆   第二天一早,柳贺按与纪文选约定的时间出了门,天空刚泛起了鱼肚白,纪父的马车已经到了下河村与纪家村交界之处,下河村距离丹徒县城并不算远,不过村里人无事并不会常跑县城,只有纪家这样在县城有产业,或是柳信那样的生员才会常去县城。   纪父与纪文选不同,一看就很踏实勤干,听说柳贺想去书肆看书,他便告知柳贺,县城有三间书肆,县学旁的那间最大,也最受生员士子们追捧。   等马车一路赶到了县城,柳贺下车之后直奔书肆而去,纪文选倒是想各处逛逛,被纪父按着同柳贺一同看书。   县学旁的那间书肆果然最大,书肆旁就是丹徒县的县学,县学原先的位置在城西儒林里,到了嘉靖元年,因县学占地狭窄,提学御史萧鸣凤主张将之迁到了寿丘山南麓,柳贺恰好在柳信的文章里看到了这段故事。   他对萧鸣凤这个人也有印象,因为他也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备选之一,兰陵笑笑生的身份从古至今一直是个大谜团,《金瓶梅》成书之后,大明的才子们被怀疑了个遍,但到现代都没有一个定论。   “柳贺你真是书痴,来一趟县城非得往那书里钻。”纪文选不由抱怨道。   柳贺却绕着寿丘山行了几步,他前世也是苏省人,大学之前还在镇江住过几个月,可他对镇江的了解却仅限于三山,却不知寿丘山,纪文选却比他熟悉得多,毕竟镇江府这块地方眼下虽不如同在江南的苏松嘉湖,却也是出过皇帝的,宋武帝刘裕就是在这里起家、进而建立南朝刘宋。   纪文选读书不勤,说起八卦来却头头是道,柳贺从县学外走到书肆的这几步路,他已将刘裕和几位老婆的趣闻和柳贺说了一遍,柳贺不由瞅他:“背《幼学琼林》时怎不见你那么有记性?”   纪文选:“……”   他挨夫子打的手又在隐隐作痛了。   揭人不揭短,这样的道理柳贺竟不懂。   两人入了书肆内,书肆名为清风书肆,因为此地原先有一座清风书院,是为纪念范仲淹而建,清风书院此后并入丹徒县学,书肆反而以清风为名。   书肆内满是书墨的味道,面积是柳贺家的好几倍大,有足足两层,既有四书五经的各类注疏,也有今人的科举备考大全,比如新鲜出炉的嘉靖四十年辛酉科应天府乡试录和四十一年壬戌科会试录,当中的程文备受士子追捧,柳贺进书肆的这一点时间,已有几位身着襕衫的士子掏钱买了。   对柳贺来说,现在看乡试录和会试录还为时过早,但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刻的会试他却很有印象,翻开会试录,果然,状元徐时行,榜眼王锡爵,徐时行就是后来的内阁首辅申时行,可以说,这一科着实出了不少名人。   柳贺对书肆里的各类书十分好奇,看到几本感兴趣的,他就必须翻着看两眼,柳贺记忆力好得格外出奇,说是一目十行也并不夸张,他手里银子毕竟有限,必须花在刀刃上,若是买了一本毫无用处的,柳贺自己都会心疼。   书肆里的伙计打量了柳贺一眼,见他只看不买,也就没有了打招呼的兴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柳贺选了半天,挑中了一本注疏和一本程文集,不过他并没有急着付钱,而是不急不忙地又逛了起来。   书肆里话本也有不少,不过柳贺对小说兴趣不大,反倒是纪文选在话本前逗留许久,大概是怕买了话本回去挨骂,他付过账后就将话本揣进了兜里,腰背还特意挺直了些,他衣着本就宽松,这下还真看不出一点异常。   书肆另一角则是留给了镇江府的名人著书,丹徒县是附郭县,与金坛、丹阳二县不同,府内的动向丹徒县城内知晓得也比其他二县要快一些,柳贺粗略一览,书角里有杨一清的《石淙诗稿》,还有茅坤的《唐   宋八大家文钞》,放在今天,那都是正X级领导的出书。   柳贺在书肆里待了一个时辰,这才付了两本书的钱,书肆里另外还有毛笔和竹纸,他又买了些。   “四百一十七文。”掌柜拨着算盘,头也不抬。   “可否便宜些?四百文如何?”   “四百一十文。”   “再便宜些。”   掌柜这才抬头看了柳贺一眼,清风书肆靠近县学,县学的生员们几乎不还价,毕竟对书生们来说,还价这种行为过于市侩,不够斯文,家境贫寒的廪生们买得少些,附生们买起书来却是按两计价,书肆内的精装书就是这么卖出去的。   当然,柳贺买的是平装书,毕竟他关注的是内容而非包装,如果可以的话,柳贺恨不能买几本二手书,这样价钱又能便宜一些。   掌柜被柳贺磨了半天,最终,书和纸笔以四百文成交,柳贺付了钱,却稍稍往柜台后靠了靠:“掌柜,你这店里可有抄书的活计?”   “没有。”掌柜笑道,“我这书坊有书卖,却没有书要抄。”   明代印刷业已经相当发达,书坊内的书只愁卖不出去,却极少有畅销到需要抄的。   柳贺不死心又问了两遍,可惜掌柜却依旧只答没有,他只能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书肆里冲进来一人:“掌柜,可有佣书人?我自京中借了本好书,几日之后就要归还,速速替我寻一位佣书人?”   “景相公,我这书肆并无佣书人,即便是有,也只会抄书肆内的书。”   拥书人即抄书人,早年间印刷业还不发达的时候,书手是一份专门的工作,可眼下,除了科举试卷需要誊录用到大量的书手外,其他地方需要用书手的并不多。   景相公眉头顿时一皱:“眼下我有两篇文章要作,否则也不会如此忙乱。”   柳贺又转身回去了:“这位相公,能否让在下一试?”   掌柜口中的景相公将视线投向柳贺:“你是何人?”   “在下是通济社学的学童,父亲曾是县学生员。”   在这大明朝,相公是秀才的称呼,举人则称老爷,最早时,相公是宰相尊称,此后普通官吏和读书人都可称相公,慢慢地,相公也成为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因而有人直言,男子刁钻,他再普通不过一人,偏偏享受和宰相一样的待遇。   就像先生这个称呼是否该用来形容女性一般,行业内的顶尖女性才能被尊称为先生,而随便一位普通男性就可被称为先生,很显然,这也是待遇的不同。   景相公问清了柳贺的身份,知晓他是柳信之子,语气也和缓了些。   他同是丹徒县学的生员,不过与柳信出身农家不同,景相公是官宦人家出身,有远亲在京中做官,近几日他那远亲归家探亲,带了几本时文集,他不能开口去要,只能借,可再过几日那位远亲就要返京,他想将时文集抄一遍也来不及。   “不是不可,只是这书不能有一丝错漏,你的字也须得清晰可辨才行。”   “愿一试。”   练了几个月的字,柳贺可以说是下了苦功,此刻恰好有纸笔,他毫不犹豫地写下一行诗句,虽不是多么秀逸俊美,可笔力刚劲,倒是比景相公想象中更好一些。”   “七日之期,你可能抄完?”   “尽力为之。”   这本时文集约有两百页,每页一百字,景相公给柳贺开出了一千文的酬金,这个费用给得着实不算高,毕竟眼下纸笔贵,一千文也仅够买千张竹纸罢了,但若是吃饭,在猪肉一斤不到十文的年代,一千文足够他吃肉吃到撑。   柳贺接下了这本时文集的抄写工作。   不管怎么说,能赚钱总是一件让他兴奋的事,他进社学两个多月,中   间有个端午,恰恰是三节两寿要给老师送节礼的时候,三节即端午、中秋和春节,两寿是孔子寿辰和老师寿辰,孙夫子在束脩上本就给柳贺打了折,节礼再给少一点就更不像话了。   于是加上平日读书的费用,再加上束脩,柳贺算了一下,开销着实不算少,光靠纪娘子接绣活是远远不够的。   柳贺在书房点灯读书,纪娘子怕干扰他读书,就在门边坐下,蹭一点烛光,可这样太伤眼睛,柳贺不许他娘这样。   “压力山大。”柳贺感慨了一句。   从书肆出来,日头还挺高,纪父的事情应该还未办完,柳贺就和纪文选在书肆这条路逛了起来,镇江城内有十五坊,县学所在为仁安坊,儒林坊在仁安坊西侧,列着弘治进士靳贵的进士牌坊,靳贵是弘治三年的探花和当年会试的第二,还是应天乡试的解元,,可以说是考霸中的考霸,所以别人只有一座牌坊,靳贵却有两座,一座解元牌坊和一座进士牌坊。   柳贺去时,靳贵的进士牌坊前也有其他书生在,弘治三年至今已有七十多年,进士牌坊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却依然引起无数士子膜拜。   柳贺觉得进士牌坊有难度,举人牌坊努努力却未必不能做到。   他虽然没有和柳信见过面,但他知道,考中乡试恐怕是柳信一身的夙愿。   柳信有写日记的习惯,可楚贤来柳家拜访的那一日,平日鸟儿在窗边嬉戏的柳信却一个字未写。   他心中恐怕也感觉到了屈辱。   就算是为了这没见过面的爹,他也得多努力努力才行。   男儿当自强啊。 第6章 抄书   待到日头渐渐落下去,柳贺才与纪文选赶到与纪父约定的地点,两人原本要去金山寺拜一拜,实在赶不及这才作罢。   眼下金山寺虽然还未靠白娘子传奇名声大振,可在江南一代,却也是极有名的寺院,苏轼就曾在此写下《题金山寺》一诗,这首诗能正着读,也能倒着读,意境截然不同。   回去时柳贺与纪文选肚子都饿了,两人一人买了一块酥油烧饼啃了起来,纪文选一边吃一边和柳贺抱怨:“昨日夫子布置的十页字还未写完,今晚又要挑灯夜战了。”   孙夫子布置的任务倒不重,就是有些费纸罢了。   柳贺交课业时一张纸只写一页,若是自己在家练字,一张纸的两面都是要写满了,为了不浪费纸张空间,他将一张纸的边角也写得满满当当,若非应试需要,柳贺甚至愿意故意把字写小一些。   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过他把每日要完成的任务列了个清单,有课堂回顾,也有练字计划和学习计划,如今柳贺已经学完四书,五经还未开始,但他也只是会学而已,考试中该怎么答他还不太清楚。   马车在路上一颠一簸,逛了一天,纪文选也没有了闲聊的兴致,这会儿正安静待着,柳贺干脆回忆起了《中庸》里自己背过的篇章,多读几遍,再多背几遍,内容慢慢自然也就理解了。   自书肆买的书揣在怀里太热,柳贺先放到了一边,他其实有些想买今年的会试程文,可惜一本程文集定价太高,书肆里这种书掌柜根本不愁卖,就算他想砍价也砍不下来。   柳贺心想着,下次去书肆的时候可以先背下一两篇,回家慢慢抄上就行,这可是高考满分作文,记下来一点也不亏。   待马车绕过一个大弯,路渐渐不似来时那般颠簸了,镇江府的名山位置离府城都近,到了丹徒县的这几个小村,山反而少了,再远一些就是应天府所辖的江宁县,后世归镇江管辖的句容在这个时期属于江宁县管辖。   天色也在这时候彻底暗了下来。   蛙鸣声和虫鸣声依旧在响,柳贺却彻底没有了背书的心思,靠着马车小憩了片刻,虽说还有些颠,可柳贺并不在意。   马车到村口时,纪父将柳贺放了下来。   柳贺人还未到家门口,就远远见纪娘子倚门等待着,她一开始未注意到柳贺,等柳贺故意放大脚步声走近时,纪娘子将门开得大了些:“贺哥儿!”   柳贺去一趟县里比平日下学还晚,纪娘子天黑之后就待不住了,出去望了好几回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忍不住去门外等着了。   柳贺捧了几本书和纸笔进门,他将身上系的铜钱拆下,把买完书剩下的钱交给了纪娘子,又拿出三百文:“娘,我在书肆接了个抄书的活计。”   纪娘子原本脸上还有笑容,一见柳贺递来的铜钱,泪水霎时滚了下来:“贺哥儿,你只管安心读书,家中不需你操心。”   纪娘子不清楚抄书要费多少时力,可她清楚,柳贺每日读书已是极辛苦了,若是再接一个抄书的活,他人本就清瘦,时日久了根本撑不住。   “娘,我抄的是时文集,都是科举文章,不会耽误功课的。”   尽管柳贺这么说,纪娘子却仍是伤心:“若你爹还在,你何至如此?”   “我爹若是还在,也乐见我如此上进。”柳贺拍拍他娘,“再说了,我爹读书时不也吃了很多苦吗?”   柳贺翻了他爹的日记,倒是觉得他爹读书的时候比他还要苦一些,家里的条件还不如现在,祖父甚至有让他爹归家务农的念头,到后来他爹考中了秀才,分到了族中的田产,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   纪娘子被柳贺说服,止住了哭声。   母子二人吃过饭后,柳贺不许纪娘子做绣活,可柳贺读书,   纪娘子也睡不踏实,便去厨房为他泡了茶,又备了一些吃食,以防柳贺读完书会饿。   这中间的空闲,纪娘子练起了柳贺教她的健身操,她也不知这是柳贺从何处寻到的法子,初练时她自然觉得怪异,可时日久了,纪娘子却渐渐察觉其对身体的益处,柳信去世后她一直病歪歪的,这段时日却越来越康健。   柳贺在书房内抄起了这本时文集,以七天为限,也就意味着他一天要抄两千多字,考虑到还会有别的事耽误,柳贺暂定下一天抄三千到四千字的计划,那也就意味着,他晚上的时间恐怕都得花在抄书上了。   考虑到学堂还有午休,午休的时间柳贺也打算用来抄书了。   这本时文集,选的都是当下京中几位科举能手写的时文,时文在大明朝其实就是参考作文,程文基本是由官方发行,选的都是科举中可圈可点的文章——尤其乡试录和会试录的程文大受欢迎,往往作为考生写文章的范本,当然,众所周知的是,程文基本上都是考官“稍加润色”或者直接“代士子作”,毕竟这是官府出给天下士子学习的文章,不容一丝纰漏。   而时文集则没有那么正式,但也选取的是各地优秀士子的文章。   柳贺家里也有两本,都是柳信留下来的,其中一本叫《义则集》,请了王慎中作序。   柳信铺平纸,洗干净手,之后便深吸一口气,蘸墨提笔,开始抄时文集上的第一篇文章,题目是——“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   这也是《论语·为政》中的一句,这篇文章是孔子评价弟子颜回,说我和颜回讲学,他从来不提意见,像个蠢人,等他退下之后,我偷偷考察他私下里的言行,他对我讲述的内容也有发挥,可见颜回其实并不蠢。   文章是这么写的——“圣人与大贤之悟……”强调了学以心悟,而不以言求,颜子之自得者深矣。   柳贺写之前已将文章读了一遍,再下笔时,他身心俱是集中,力气也集中到了手腕,相比最开始练字时,柳贺的字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不过给人抄书他却更用心了一些,毕竟这是生意,他还想收到卖家的好评,把尾款拿到手呢。   写下第一段时,柳贺心中还有担忧,怕墨点沾了竹纸,或是哪一笔被自己一不小心写歪了,可真正进入状态之后,此刻万籁之中仿佛只余他一人,蛙鸣虫鸣声俱是不见,就连风吹打窗户的声音也不在他耳中。   他眼中有笔,心中有文,下笔自然如有神助。   这是第一篇文章,第二篇文章则出自《孟子·梁惠王》篇,讨论的是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一句,这是截取自“未有仁而遗其亲者,未有义而后其君者”,讲的是孟子劝梁惠王做一个仁君的事。   柳贺眼下虽还未开始制艺,可凭他读起来的感觉,他也觉得这几篇时文作得不错。   当然,他的任务主要是抄写,而不是评判一篇文章写得怎么样。   柳贺连抄了三篇,手腕已经有些发酸,他起身喝了口水,又在书房中转了一会儿,眼下他还年轻,倒是没有什么腰椎脊椎上的毛病,不过字写多了得了腱鞘炎也是不妙,柳贺还是挺注重身体健康的,没有条件他也会想办法创造条件。   休息片刻,柳贺继续去抄,这篇时文集涉及四书五经,还有策论,有一些内容柳贺还未学过,就当是提前开始预习了。   等到刻漏已经过了柳贺平日入睡时间,柳贺才将今日份任务抄完,不过时文集上的文章已经清楚地印在了柳贺脑海中,练字任务也算是超额完成了,可他还没有看自己的书,思索了片刻,柳贺又拖了半个时辰,将自己手中的集注看了几页。   第二天一早,柳贺果然一直在打瞌睡,喝了一碗粥,他脑袋差点埋进粥碗里,看得纪娘子有些担忧。   柳贺就要去学   堂,纪娘子没多说什么,不过见柳贺晚归后又开始抄书,纪娘子委婉地规劝他,让他读书不必那么用功,嫁给柳信后,柳信整日与书本作伴,纪娘子耳濡目染之下也识得几个字,还举了几个科举上大器晚成的例子来劝柳贺,比如曾彦54岁才中状元,他中举的时候也已经42岁了,本朝状元年轻的也不多,韩应龙37岁才中状元。   柳贺:“……”   他看出来了,在他娘心里,他眼下都能和状元对标了。   而且他一点都不想和韩应龙对比,韩应龙37岁中状元,38岁猝死,堪称大明状元史上的一件奇事。   不过这也是纪娘子最真挚的爱子之心,在她心里,柳贺就是最棒的,没有哪个状元能比柳贺重要。   柳贺今日倒是不如昨日那么迟,他午间已写了若干字,回家自然要轻松一些,抄写完文章后,只需把平时学习的内容再温习一遍就足够。   天气越来越热了,柳贺写字时都觉得手指的汗黏在笔杆上,一篇文章抄下来要转好几次笔,写得热了,他便洗个手降温再继续。   就这样,七天之内,柳贺抄完了一篇时文集,整整两万字的文章,一字不漏,每写下一篇他便会检查一遍,到最后,他又将自己抄写的文章与原书对比,果然一字不漏。   景相公核对过后便爽快地给了钱,可惜他眼下没有再需要柳贺抄写的书籍,书肆那边也不需要人抄书,柳贺的兼职只能暂时作罢。   他不得不感慨,这九百文赚得着实不易。   但路过码头时,看着劳工们扛着一袋袋粮上船,他又觉得,这九百文其实还是挺好赚的。   但第二日去学堂上课,柳贺却又庆幸自己暂时不必抄书,因为孙夫子布置的月考任务已是下来了。 第7章 月考   这一日柳贺到学堂,学童们俱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加上天气炎热,学堂外几颗柿子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声,学童们恨恨道:“待到秋日,我便将这树上的柿子偷光,让夫子一口都吃不上。”   “我前日路过这树底下,竟被痒辣子咬了一口。”   “此乃恶树恶虫是也!”   柳贺:“……”   怎么说呢?到了考试的时候,学堂内的怨气值便会瞬间飙升,足以将邪剑仙喂饱。   柳贺瞥了一眼,平素连课业也要拖至最后才交的纪文选此刻竟在奋笔疾书,见柳贺神色愕然,纪文选嘿嘿一笑:“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   柳贺眼睁睁地看他自棕麻鞋中掏出一块墨锭大小的纸,那纸截面比铜板大不了多少,摊开之后,却比柳贺平日写的竹纸还大,纸上密密麻麻印着蝇头大小的字。   柳贺不由压低声音:“若是被夫子发现怎么办?”   纪文选道:“若是被发现,一顿竹笋炒肉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考不过,我的手板依旧逃不过。”   接下来,纪文选进入絮叨模式,哭诉自己被夫子打手板后手痛了整整三天。   纪文选倒是很想让柳贺帮他作弊,可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他逐渐了解柳贺的性子,若是让柳贺答疑解惑,柳贺必会倾尽全力相助,可若是让柳贺助他作弊,柳贺恐怕不会理他。   “纪文选,你成日拈鸡摸狗,到了今日也不思进取,我若是夫子,定将你逐回家去。”   两人这边正在闲谈,纪文选身边却站了一人,见对方走近,纪文选不由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   来人名为杜景为,也是这通济社学的学童之一,在社学三十多位学童中,杜景为的课业一向是最好的,再过数月,杜景为便要去府城寻一名师学习制艺,他这人性格傲气,一贯看不得不思进取的纪文选,至于柳贺,柳贺初入学时连四书也未读全,自然不被杜景为放在眼中。   “咱们这社学之中,最厉害的就是景为你了!”   “若是景为你高中了举人,可不要忘记我们社学的伙伴!”   柳贺不由腹诽,这古代人未免也太成熟了,才十几岁就懂得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   不过他和纪文选一样看不惯杜景为,主要是柳贺初来学堂时向他请教学问,杜景为具体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但对方看他时有如看菜鸡的眼神柳贺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   不久后,孙夫子进了学堂,开始对诸学童讲述月考的规矩,比如作弊何如,考教名次最低何如,谈到作弊部分时,学堂诸人的脑袋越压越低,柳贺关注的点却在名次排名上,孙夫子已讲明,月考名次前列的学童奖励笔墨纸砚若干。   柳贺顿时有了动力。   对他来说,笔墨纸砚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抄书所得的九百文纪娘子并未收下,全数给了柳贺,但柳贺估摸着,这笔钱他也只会花在买纸笔上。   孙夫子将学童按年龄与学习进度大致进行分配,一共出了三份考题,待得拿到考卷,柳贺才发现,月考内容与孙夫子平日的考教大不相同,平日考教,孙夫子只要求学童们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这份考题上,除了有贴经外,还有墨义,最后一题甚至考了一道四书时文题。   这显然有些超纲了。   柳贺被分到了大龄组,与杜景为等十余位学童一组,而纪文选则在中间年龄的一组,可这样的分组也叫他抱怨连连:“前次月考,夫子还考我《幼学琼林》与《千字文》,今日竟要考《论语》,可叫我如何是好?”   柳贺不由吐槽,那只是因为你小抄做少了吧。   孙夫子对纪文选的抱怨置若罔闻,只问他:“你是何时入的学?”   “嘉靖三十六年春。”   “今是何年?”   纪文选可以说是通济社学的大龄学童了,比他年岁大些的要么下场应试了,要么离开社学谋一份生计,要么就如杜景为这般循序渐进地学,但也进入学堂的快班了,可纪文选是一年复一年,与他考教同一内容的都是初入社学不久的学童,他自己却没有一点上进的心思。   柳贺不管纪文选的遭遇,也不知对方提前备好的小抄是否能发挥作用,他用镇纸将试卷压好,先看题,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孙夫子还是比较仁慈的,考的就是柳贺此前已经学过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空出一部分供考生作答。   柳贺蘸了墨,提笔而写,抄书的好处到这里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更可以练他内心所想与笔的契合度,此刻时间足够,柳贺却没有在稿纸上浪费时间,而是提笔就写,对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孙夫子的墨义题考教同样不难,首道题出自《幼学琼林》,为事先败而后成,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事将成而终止,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句话字面上都很好理解。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   墨义题稍难的则是选自《孟子》的一句,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至少对于目前的柳贺来说有些难度。   不过他并不焦虑,停笔思索了片刻再写。   待得贴经和墨义题答完,柳贺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替景秀才抄的那本时文集外,柳贺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是他起步晚,社学这里,考虑到众学童的进度,孙夫子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只在兴致高时破一句题,可学童们大多也不能理解。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通济社学在镇江府内属于极偏僻的社学,若是在府城内,以及金坛、丹阳二县,学童们多聘名师教授,或是入书院读书,破题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既然是孙夫子布置的题,柳贺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句话是柳贺小学时就背过的名人名言,讲的是有抱负的人要心胸宽广,柳贺思索了许久,只能想办法去找能论证这句话的句子,可仅是思索这一项就让柳贺眉头紧皱,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些少,可纵是再纠结,该答题的时候还是要上。   “柳贺,柳贺……”   柳贺正陷入沉思,就听纪文选正以极微弱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见柳贺转过头来,似是对自己的呼唤有所反应,纪文选不由大喜,和柳贺对着口型,“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   柳贺:“……”   他什么也没看见。   柳贺正忙着佐证曾子这句话,哪有空理会纪文选,他把脑海中能够和这句话靠上边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的关系。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考试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柳贺筛选得工作做得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   大龄组这边,杜景为三道考题已是写完,见前后诸学童俱在思索,他面上也不由露出一分得色,再看前方柳贺显然是被这题给难住了,杜景为眼中更是闪过一丝轻蔑。   他性格傲慢,又不甘人后,柳贺尚未入通济社学时,社学中就有人断言,柳贺家学渊源,在这社学之中必然会很快取代杜景为的名次。   杜景为一开始也把柳贺当做劲敌,可观察过后才发现,柳贺原来也不   过如此。   想及此处,杜景为起身,将考卷交至孙夫子面前:“夫子,我已全部答完。”   回座位时,杜景为还特意在柳贺座位前逗留了片刻,见柳贺卷面依旧一片空白,他在心中不由大笑三声。   柳贺此刻却神情专注,并没有被他打扰,他的草稿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因为所以所以因为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还有点道理,细究之下其实根本站不住脚。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还是得学会水字数的,虽不至于像温瑞安那般一个刀字占据满屏,但糊弄人的本事却不能丢。   但这已经是柳贺目前学问的极限,他已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了。   柳贺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纪文选脸却皱成了苦瓜:“柳贺,你见死不救!”   柳贺眨眨眼睛:“你还活着,比我俩初识时还略胖了些。”   “我问你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是何,你不理我,我只能现编了一句。”   “编了哪一句?”   “小人以言抬人也。”   君子对小人,举人对抬人,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逻辑,没有把抬人写成抬棺更妙。   柳贺心中默默给纪文选点了个赞。 第8章 二叔又上门   柳贺是学堂中最后一个交卷的,考卷一交,他便翻开《四书章句集注》看了起来,《四书章句集注》乃朱熹所作,先《大学》,次《论语》和《孟子》,《中庸》在最后,整本书可以说是十分无聊,不过柳贺手头还有一本《四书大全》,这是永乐时期胡广等人所编,选的是前人解说四书的文章,柳贺对比着看,倒也看得有滋有味。   此刻孙夫子在评鉴诸学童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柳贺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从理解文义迈入可以破题答卷的程度呢?   通济社学显然只承担着开蒙的责任,孙夫子讲的内容大多比较浅显,他显然也没有往深处讲的意思,如果柳贺想更进一步,恐怕要找一位专精科举的老师。   柳贺并不是突然产生这种想法的,他听纪文选说过,孙夫子会给社学内熟读蒙学的学童教授四书,可内容依然只是墨义,却不讲时文,眼下柳贺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应当就能讲四书墨义全部理解。   倒不是说柳贺一定要离开通济社学,只是他未来必然需要一位老师。   到了后世,批判科举的声音太多,加上又有《范进中举》这样的名篇流传,不少人以为科举考出来的都是只会背书的书呆子,但柳贺真正开始学了才发现,科举比他想象中难得多,就拿写时文来说,没有老师教导就很难入门,因而明代士子往往出自富家,寒门中举的例子到中晚明之后越来越少。   而除此之外,有明一代,科举考试的内容都从未变过,乡试和会试每三年考一次,留下《乡试录》和《会试录》若干,柳贺家有一本《大题文府》,其中一句破题就有范例无数。   既不能抄袭前人所作,又要写出自己的优势,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科举的难度比高考可要大多了。   柳贺只能感慨读书真难。   其实柳贺倒不需要一位名师一对一指导,但他觉得,等他开始学习时文时,至少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   等到了傍晚,孙夫子却仍未将一众学童的月考卷改完,排名恐怕要等明日了,柳贺拿好书,和纪文选一同踏出了院门。   “天公不作美,怎的不下一场雨呢?”纪文选一出学堂就是感慨。   柳贺好奇地看着他。   “明日我感染风寒,实在不能去社学读书。”   柳贺:“……可拿铁杵一根,用力捶击此处,可免半年功课。”   柳贺指着膝盖的位置。   “你好狠。”这下轮到纪文选无语了。   两人在两村交界处分别,柳贺到了家门前,却听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柳贺一听就知,准是二婶又来为难他娘了。   柳贺将门推开,院内声音便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爹逝世时曾让哥哥与我平分他四十六两银子,哥哥说我年幼,先由他保管,之后这笔银子哥哥再未给我……”这是二叔的声音。   上回柳贺将他赶走之后,二叔没再怎么过来要钱,不过二婶还是会趁柳贺不在家时过来,或是说家中热水不够了,或是拿几个碗盆,纪娘子拿她没办法,也就随她去。   可这一回,这两人又不知在扯哪一年的黄历。   柳贺才不信他爹真有钱没给二叔。   柳贺进了院子,先将院门锁上。   二叔二婶这才发现他已进了门,这几月柳贺身量高了些,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了,二叔二婶有一阵子没见他,突然发现他在身后,神色都有些惊诧。   “贺哥儿读书回来了?”   “二叔,二婶好。”   柳贺将书袋收好,站到纪娘子身后:“二叔二婶在说什么银子,让侄儿也听   听?”   “钱的事情,哪是你小孩子明白的?”柳义开口就是一句训斥,可一想到前些日子才被柳贺用大明律逼退,声音终归是低了些。   “二叔这话就不对了,我爹既已不在,我便是一家之主,家中诸事我都能过问。”   柳贺搬了凳子,先让纪娘子坐下:“娘你累了一天了,先坐下歇歇。”   纪娘子摇了摇头:“我儿读了一日书才是辛苦。”   她看向柳贺时面色柔和,看向柳义时却一点不似前几月那般软了。   这两个多月里,纪娘子看着柳贺每日辛苦读书读到深夜,便是学堂偶尔休息,柳贺也捧了书在读,尤其前几日柳贺接了个抄书的活计,纪娘子听他说得轻松,可她却看见,那一叠叠纸在桌上铺得极厚,纪娘子才知晓,柳贺每日究竟有多辛苦。   那也只是九百文罢了。   柳贺为九百文费了数日辛劳,柳义却一开口就是二十三两,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纪娘子并未退缩,她只盯着二叔问:“他二叔,你说这二十三两,可有凭证?”   “这是爹私下里嘱托哥哥与我的。”   “既无凭,又无据,谁能给你二十三两,再说,家中并无这么多银子。”   “嫂子,哥哥一贯孝顺,在世时也一向很照料我这个弟弟,哥哥这一去,你就把我当外人了?”柳义反倒指责起纪娘子来了,“哥哥去得早啊,哥哥若还在,嫂子每每好酒好菜招待,可哥哥一去,冷锅冷灶与嫂子的冷脸叫人心寒。”   “俗话说,哥好不得嫂好,当家的,你没那个好命哦。”   二叔和二婶两人一唱一和,饶是纪娘子性格一向和婉,眼下也是被气到了。   “他二叔,眼下家里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贺哥儿还要读书,你无凭无据就要二十三两,还口口声声我让你心寒。”纪娘子呼吸起伏,“你兄长与我何时待你薄了?”   “这二十三两你兄长在世时未与我说过,可家中账目我都有记下,冷脸,心寒?今日你才叫我心寒!”   纪娘子气汹汹地站起来,反倒把柳义吓了一跳,他与纪娘子相识也有数年,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发怒,纪娘子进了屋,只一阵开门声撞击声响起,纪娘子又回了院子,脸上怒色不减:“那二十三两你无凭证,你哥为你花了多少凭证却都在这了。”   “你去淮春楼吃酒,欠下三两半的酒钱。”   “你去回春坊为你哥哥买药,那味药药房只收一百八十文,你却要了一两银子。”   “四十年春,你哥哥为你托了个营生,让你去粮店当伙计,你却将粮私下卖给旁人,你哥哥又花了五两银子让你免去刑罚。”   “你招了野狗,将古洞村张里长家的鸡咬死三只,赔了二百文。”   “……”   纪娘子这会儿中气十足,列起柳义桩桩件件仿佛报菜名,柳贺听了也是大开眼界,真的,他爹这样都不是伏弟魔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扶弟魔了。   纪娘子喝了口茶,正要继续说,却听柳贺在一旁道:“娘,一共四十九两七十文银子。”   “我儿乖,算数也大有长进。”   “这都是以往的旧帐,嫂子说这些做什么?”二叔还未说什么,二婶又开口了。   “我在这说话,有你开口的地方吗?”纪娘子脸冷着,直接将二婶冲了回去,“周氏,自你进门后对兄嫂毫无敬重,你父亲前年生病,还是贺哥儿他爹出的银子,不求你记恩,你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吗?”   纪娘子继续列清单,柳贺很狗腿地帮他娘算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仅这几年,柳信在柳义身上的花销就超过了一百两,柳义若是干正事也罢,仅听纪娘子列出来的,他是除了正事什么事都干。   他逗狗咬鸡,自己也被狗咬过。   他喝酒不给钱,还赌到身上被扒得只剩内衣。   他看到马跑非去拍马屁股,那马掀翻了几个摊,到头来都得柳信掏钱赔。   “你不念你哥哥对你的好,你哥哥病后,你来看过他几回?”纪娘子提起来都觉得心酸,“你与你哥哥早已分家,按理说,这些银子也不该由你兄长来出。”   “若是你非要这二十三两,我便去请族老,请里长,请甲长,把这桩桩件件都列出来。”纪娘子气得狠了,这会儿都忍不住发笑了,“你说得也对,你哥已经去了,我这嫂子对你的确招待不周,既然都让你心寒了,我也不替你瞒住这些,你做过的事我便让族老他们都来听一听。”   “娘,你别气。”柳贺拍拍纪娘子的背,“不值当的。”   柳义却仍在嘴硬:“哥哥是愿意的。”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柳贺真是见识到了。   他纵然没与柳信见上一面,却也替柳信觉得不值,而纪娘子与柳信夫妻恩爱多年,却见得柳信对兄弟的一腔爱护白费,心中更是难受。   她也未想到,柳义竟就用这几个字将柳信的付出打发了。   “娘,别生气。”柳贺将纪娘子扶住,“若是要请族老,请里长,儿子愿意替娘跑一趟。”   柳贺起身就要出去,他本就灵活,一眨眼就到了院门边,柳义却是急了:“贺哥儿你站住!”   “二叔,侄儿可以不去,但这钱……”   “那二十三两是我记错了。”柳义呵呵一笑,“记错了。”   二婶却不乐意他这般回答,捏住柳义的腰,狠狠拧了一把。   “我爹替你花的钱要怎么算?你说爷爷有银子要平分,既你有这钱,我爹替你花的那些你总该还些吧?”   “哥哥已经不在,这账目还不是嫂子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我却是不服的。”柳义头一梗,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那倒也简单。”柳贺微微一笑,“就以这账目所说,二叔你犯的事足够去牢房蹲上几天,若是日后二叔你再找我娘要钱,我便将你犯的事公开,让族老里长们都来看看。”   “哪有侄子威胁叔叔的道理?”柳义对柳贺怒目而视。   “侄子并没有让二叔蹲大牢的意思,只是二叔你莫忘了,我爹已经不在,你的差役也免不了,等到派役之年,甲长里长往往先派那些名声坏的服重役,二叔你也要替礼哥儿想想。” 第9章 谁是第一   二叔二婶只有礼哥儿这一个孩子,自然是放在心尖上疼,别看二叔平素极不靠谱,二婶也是心黑,可柳贺一提到礼哥,两人就仿佛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般,立时蔫了下来。   二叔再混,那也是愿意牵着礼哥的手从村头走到村尾的。   两人心知今天是不能从纪娘子这边占到便宜了,便气呼呼地回了自己家。   纪娘子却真被气着了,坐在那边久久才缓过来,柳信去后不过数月,她却好似把这一辈子的气都受了,纪娘子不是为自己,毕竟与二婶成了妯娌后,她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她是气柳信一腔护弟之心喂了狗,又气柳贺本该无忧无虑,现下还要为这些破事操心。   纪娘子没和人吵过架,如今日这般发怒也从未有过。   可这怒气一发,她发现,脾气大些似乎也不是坏事,往日她有些怕柳贺二叔二婶上门,那两人闹起来纪娘子就头疼,但今日纪娘子忽然不怕了。   若是她不能护住柳贺,谁还能护?   她或许等不到柳贺考中秀才乃至举人的一日,但她的儿子既要上进了,那谁也别想拦住!   纪娘子原本神色恹恹,这会儿忽然恢复了光彩,见柳贺提了书袋要进书房读书,纪娘子才想起来,锅上还有为柳贺做好的饭。   “你三叔送了鱼来,说你读书辛苦,要补补身子。”   母子二人吃饭一向简单,不过纪娘子舍不得柳贺,总要想法子替她补补,她平时不出门,便请柳贺三叔和其他邻居带些肉和菜回来。下河村靠河,柳贺三叔他们常在河里捞鱼,市集上还有长江里产的鱼,如刀鱼等,苏轼诗中的恣看修网出银刀描述的便是刀鱼,刀鱼鱼肉鲜美,不过柳贺也未吃过几次。   放到现代,这就是天价的美味。   柳贺晚饭后继续钻进书房看书,白天的《四书大全》他已经看累了,便换一本新书来看,好在他家里备考的书目一应俱全,看到他考秀才应该问题不大。   柳贺另换了一本四书著述来读,科举虽只考朱子集注,可时人也有对于四书五经的注解,与朱熹的理论也有一些微妙的区别。四书之外,柳贺也读史书,如《史记》、《战国策》等,主要用来转换心情,让大脑放松放松。   四书的原文和墨义柳贺已经读了数遍,句意早已牢牢记在他心中,这样的进度已经算是很快的了,不过柳贺前世好歹也是学霸一个,自决心投身科考以来,他每日每时每刻只做这一桩事,效率自然很高。   夜晚依然有些热,但当柳贺沉浸下来读书时,外界的一切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眼下读的是丹阳人姜宝所写的《四书解略》,姜宝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仅说他的名字了解的人恐怕不多,但提起他儿子姜士昌,对明史比较了解的人恐怕都知道,他儿子是未来东林党的骨干成员之一,与顾宪成、赵南星等人齐名。   镇江府籍进士的著述,柳贺这些年也看得不少,相比以无锡为中心的东林党,以及红极一时的浙党,镇江一府出过的名人不多,尤其在明朝政治史上,浙江、福建以及苏州府、松江府出过几位内阁辅臣,镇江府名人却不多,眼下在比较有名气的当属曹大章,曹大章是嘉靖三十二年的会试第一和殿试榜眼,也是三十八年会试的同考官之一,可惜这人名声很差,官位都是靠依附严嵩严世蕃父子而来,为时人所不齿。   但曹大章确实有才,他的文章柳贺也看过一些。   柳贺看这些书,主要是拓宽自己的思维。   毕竟他自己就算把四书翻烂也未必能看出什么道理。   柳贺一边看书,一边研磨做标记,日日读书的好处如今已经体现出来了,他刚接触这些古书时,几乎每一本都让他摸不着头脑,可随着书越看越多,他便能举一反三触   类旁通,看一本书时,这本书引用哪本书的哪一句,柳贺要比一开始清楚得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看书快,且对看过的书有足够的印象。   柳贺做下标记后,便将标记过的段落反复研读,直至记在心中,眼下他虽还未开始制艺,可对四书中诸句的解读却更深刻了一些。   “呼……”   看得累了,柳贺便站起身来走走,又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大诰》,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大诰》就是《御制大诰》,由明□□朱元璋亲自编撰,《大诰》堪称酷刑大全,惩治力度远超《大明律》,但和《大明律》不同的是,在明初,百姓手持《大诰》就可进京告状,但《大诰》中刑罚过严,到现在几乎成了废纸一张,但若是百姓家中藏有《大诰》,犯刑时罪责可减轻一等。   柳贺不想当纯种书呆子,对于非经学类的书目,他照样看得专注。   等这些书都看得差不多了,柳贺将书角折好,摊开一张纸,开始思考。   纸上有一句话——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篇,讲的是孔子对禹功德的称赞,认为禹是无可非议的仁德君主。   四书中有关君主仁德的篇章数不胜数,柳贺将自己有印象的圣人之言记下,再结合自己的判断去思考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进行的制艺的尝试。   柳贺手边有数卷时文集,还有柳信此前作过的时文,值得参考的内容不少,但他眼下还未入门,只能将知识储备先做足了。   约莫半刻钟过去了,柳贺仍在深思。   他并不慌乱,也不着急,毕竟在社学中,孙夫子时常叮嘱学童们,要将养气功夫做足了,这样才能临危不乱,才能写出正道文章来。   柳贺睁开眼睛,开始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圣人之……”   一张竹纸,他仅写了一半不到,就没法再继续了。   不过相比白天抓耳挠腮的情景,他对如何解答这一句倒是有了自己的逻辑。   既然不能再继续,柳贺就此停笔,转而研究起自己刚刚在竹纸上所写的内容来,别的不说,他这一笔字可以说是日渐精进了,柳贺既仿名家字帖,又锤炼自己的个人风格,眼下虽然字体还不够纯熟,却已经挺有模样的了。   他觉得,再过一阵子他若是接别的抄书的活计,那必然得要求涨价。   ……   第二日去学堂,天气依然又闷又热,明明还是早晨,窗户大开,屋内却不见一丝风,平日早课必然聒噪无比的学童们此刻却安静到了极点,待得孙夫子入内,学堂更是静得针落可闻。   只见桌案上,除了学童们所写的卷子外,那一把颜色发深的戒尺同样静静躺着——孙夫子授课虽严,却并不常请戒尺,学童们眼下虽未知晓本次月考的名次,可戒尺一出,众人均是一脸苦瓜色。   倒是柳贺依旧在琢磨他那道题。   杜景为远远瞥见他在用功,不由小声道:“这人平素不见出众,此刻抱佛脚可来得及?”   “他恐怕连该拜哪边的菩萨都不知道!”   “不过是想在夫子面前显露自己罢了,否则下苦功的时候那么多,他为何偏选在此刻?”   杜景为毕竟是通济社学的佼佼者,加上家境不错,学堂内捧他的学童不少,在众人看来,柳贺显然是本次考砸了,故意在夫子面前表现自己。   “你可曾听说?县里的楚举人攀了一门好亲事……”   柳家和楚家结过亲的事原先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可天下没有能掩住的秘密,纵是楚贤想办法堵住众人的嘴,可他家和柳家这一   段依旧被不少人知晓了,就连三个村的学童都知晓,柳贺被人退了亲。   事实上,柳贺已经不关注楚贤的动向了。   女子在明代本就是弱势群体,楚贤私下退亲本就对他女儿的名声有碍,若是柳贺再在那里哭诉,那女子恐怕日子更难过。   徐阶为了扳倒严嵩甚至能把自己的孙女送到严家当妾,后来因为严嵩倒台而作罢,可徐阶看到孙女后却面色愠怒,徐阶之子徐璠为父分忧,直接将女儿毒死了。   在退亲这件事情上,女儿家是没有选择权的。   杜景为几人所说柳贺只当没听到,可几人却似乎说上了瘾,声音越来越大,连桌案前的孙夫子也被惊动了:“周修志,你还有空闲谈,瞧瞧你的卷子都写了什么!”   周修志是杜景为的狗腿之一,被孙夫子一吼,他面色顿时青了。   周修志领了考卷,果然被孙夫子赏了一顿戒尺。   学堂内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孙夫子将余下考卷归到一处,开始报本次月考的排名——   先是小学童组,之后便是纪文选那一组,最后才到柳贺他们大龄组。   周修志等于提前挨了顿打,看向柳贺的眼神带着恼意。   “周修志,第十,若是再不精进功课,便让你爹领你回家。”   “王源,第九。”   “孟良,第八。”   “吴从方,……”   孙夫子一连念了六七个名字,竟都没有柳贺,众人的视线此刻不由集中到了他身上。   柳贺入社学时不过才读《论语》、《大学》二书,同龄的学童进度都比他快些,其中杜景为尤为翘楚,四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已经开始学制艺。   “曲唯远,第三。”   此刻,竟只剩杜景为与柳贺二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第10章 排名   学堂内其他学童此刻都将视线投向杜景为与柳贺二人,议论纷纷,杜景为的功课在这通济社学内通常是数一数二,可谁曾想,柳贺入学不过短短几月,月考中竟能与杜景为较个高下?   杜景为的面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孙夫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学堂内的议论声,他并未多言,只继续道:“第二……”   学童们纷纷探长了脖子。   “杜景为。”   “这不可能!”杜景为下意识喊道。   他并未将所谓月考第一放在眼底,毕竟他志向高远,已定下了科举当官的路子,区区一个通济社学根本困不住他,可此次月考他未得第一,得第一的竟是柳贺,这令杜景为无法相信。   柳贺何德何能?   莫非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   杜景为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比如柳贺之父柳信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比如他即将离开通济社学,孙夫子刻意为难于他。   杜景为上前领了他的考卷,人却未回到座位,待柳贺上前,杜景为躬身问道:“夫子,学生不明,为何柳贺是第一?学生想看柳贺的卷子。”   孙夫子看了杜景为一眼:“便依你。”   柳贺的考卷来到杜景为手中,入眼的是一手端正工整的字,整张考卷光滑平整,未有一处被墨迹晕染,未有一处有划痕错改,与杜景为印象中其他学童的试卷截然不同。   但仅凭一手字就想拿下社学第一,杜景为却是不服的。   待我再挑挑他的错处!   可翻阅柳贺的考卷,杜景为却发现,柳贺帖经题全对,此次孙夫子挑了《孟子》中“胸中正,则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一句,此句杜景为有印象,但眊字如何写,杜景为考试时思索半天却未曾想出。   柳贺竟然全部答了出来。   贴经题之后的墨义题,柳贺只最后一道被孙夫子圈出,却并非柳贺的回答有错处,而是对原句的理解不够深罢了。   至少在贴经和墨义两项上,柳贺完全不逊于自己,甚至更胜一筹。   接着便是唯一一道时文题。   据杜景为所知,柳贺此前未曾习过时文,他的时文底子恐怕还不如学堂内另外一两位学童,而杜景为将柳贺对这道时文题的解答自前到后完整读了一遍,只见其中圣人道理不少,但文章却极为朴素,杜景为未在其中读到任何文采,而相对之下,自己那篇时文用词却精美得多,算是他尝试时文后的得意之作。   夫子仅因他在贴经墨义二题上逊色柳贺便将柳贺定为第一,可科举各层,无论是最初的科考,还是以后的乡试、会试和殿试,都是以时文为重,论时文,他杜景为明明强过柳贺千倍!   “夫子,学生不服,柳贺此等时文,夫子为何判他在我之上?”   孙夫子接过柳贺、杜景为二人的考卷,轻声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此为宗圣所言。何为士?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柳贺文中,有何为士、士以仁为己任之言,又有如何弘毅之言,对此题的解读,柳贺要比你更为完整。”   孙夫子又看向柳贺:“此道题你答得虎头蛇尾,不必重复赘言,能答便答,不能答便不要答,到考场之上,考官见你利落或许会放你一马,若是被你废话连篇绕晕,直接判你一个下卷也是极可能的。”   “此道题我为何挑中柳贺的卷子?”杜景为毕竟也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和他解释时,孙夫子也多了一份耐心,“此前我于时文教授不多,但我也曾一再叮嘱你,作文要典雅平实,勿用浮华放诞之言,你文中新词虽多,却不见优柔昌大之气。”   “今后你也需谨记。”   孙夫子所言虽然客观,杜   景为却未听进耳中。   月考揭晓前,他已在众学童面前夸下海口,一言一句俱是对柳贺的奚落,可眼下他不仅没能奚落成柳贺,自己反倒在柳贺之下,杜景为自尊心本就极强,于他而言,孙夫子的告诫正是对柳贺的偏心。   其实孙夫子说得一点没错。   柳贺翻柳信的日记也知道,正德年间科举文风日益败坏,武宗朱厚照多次缺席殿试,和阉党刘瑾勾勾搭搭的大学士焦芳直接把自己儿子取了二甲第一,正德后期及嘉靖初期,士子们科考时常常用奇僻之词试图蒙混过关,嘉靖皇帝任上提出要改革科举文风,恢复原先纯实典雅的文风,孙夫子上了年纪,自是不喜欢杜景为这种花哨却无内涵的文字。   杜景为心中自然还是不服,不过孙夫子既已解释过了,他也不能再为难夫子。   他对柳贺依然没有好脸色,加上今日算是丢了一次脸,回座位时,杜景为的脸依旧阴沉沉的。   “景为你何须生气?你改日在城中请名师指点,学业上必能一日千里,又何须将这乡下社学中的种种放在眼底?”周修志又开始拍杜景为的马屁。   他这话一说,杜景为面色稍霁。   可柳贺却在心里默默翻起了白眼,这周修志真是,拍马屁用的都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法子,他表面上是捧了杜景为,可被他当对照组的却是通济社学其他学童。   偏偏杜景为没有出声反驳,把他的吹捧受了。   周修志倒是还想拉其他人一起踩柳贺一脚,学堂里却没人乐意理睬他了。   “周修志,旁人如何与你何干?”纪文选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这次可是最后,就等着吃夫子的板子吧。”   周修志被纪文选怼了,也怼起了纪文选:“总好过你,年年都只学《幼学琼林》。”   结果是,周修志与纪文选二人齐齐吃了手板,尤其纪文选那句“小人抬人”让孙夫子发飙了,连多年的书生涵养都抛到一边:“我让你小人抬人,小人抬的就是你!”   两人不仅享受了戒尺服务,还被罚抄《论语》五遍,“君子不以言举人”一句纪文选罚抄50遍。   柳贺:“……”   所以这一日下学,他听得纪文选一路抱怨,这人还以手疼为由让柳贺帮他拎书,柳贺看在他要罚抄的份上帮了他一把。   对柳贺来说,抄书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可对纪文选来说,这可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酷刑。   “我那一手字本就叫夫子斥责过多次,平日他不常见我的字便也罢了,这一回罚抄的字叫他看了,怕是会气上加气,把我骂上几遍。”   挨骂纪文选倒是不怕,他怕的是孙夫子再叫他抄一遍书,那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纪文选试图让柳贺帮他抄书,可惜就算他开出再高的价码柳贺也不答应,纪文选只能耷着耳朵回家去了。   ……   月考过后,柳贺继续沉迷于各类四书的解读,夏日的暑热逐渐散去,雨水也少了,柳贺便不再成日待在家里,偶尔会去河边散散步,或者往集镇上走走。   纪娘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了,上回二叔和三叔过来似乎激起了她的霸气,她也不像之前那般成日在家,也在附近走动走动,纪娘子识得字,对于下河村的其他妇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好处,平日她们有信或是要算帐,就会请纪娘子帮忙看看。   纪娘子性格温柔敦厚,从不与旁人起冲突,和其他人家处好关系后,纪娘子接到的绣活多了,时不时还能带些菜回家。   镇江府毕竟地处江南,朱元璋之所以夺得天下,镇江之战击败张士诚作用极大,镇江府算是他的兴王之地之一,因而在明朝初年,镇江府在赋税的待遇上与苏松嘉湖等地完全不同,后者同处江南,却被分在应天府和浙江布政   司两地,予以重赋,毕竟这里曾经是张士诚的阵营,朱元璋这样既算是对这几个地方的惩罚,也是在政治上分化四地。   但江南富庶,到了嘉靖年间,苏松嘉湖的赋税依旧重,可地方却极富庶,镇江府在地理位置上天然临近江南,经济上贴近江南,哪怕只是普通农家,日子却并不难过。   下河村也是如此,否则三村合办的社学也不可能有三十多位学童就读。   对于柳贺来说,这几个月他过得相当平稳,也慢慢习惯了在大明朝的生活,不便利的地方当然还有很多,但柳贺已渐渐被同化了。   夏日过后便是中秋。   按明代的规定,社学的假期通常半个月只有一天,如果在科举兴盛的地方,社学放假就更少了,通济社学这边执行倒不是十分严苛,如中秋这样的节日,社学就放一天假。   柳贺和纪娘子从早起时就开始忙碌,做饼,雕西瓜花,吃螃蟹,这螃蟹是纪娘子托人买的,个头挺大,张牙舞爪的。   纪娘子买螃蟹主要是为了柳贺,螃蟹蒸熟之后外壳泛黄,有黄甲之称,何为黄甲?科举甲科及第是用黄纸写的,所以叫黄甲,徐渭徐文长还有一幅名画《黄甲图》在故宫博物院放着。   关于螃蟹,柳贺还听说过一个海瑞的典故,说海瑞在当应天巡抚的时候,乡下老百姓不敢吃螃蟹,叫它夹人虫,还有人对着螃蟹磕头,后来海瑞带头吃,公开吃,老百姓才开始吃螃蟹。   这个故事柳贺不信,眼下海瑞还在淳安当知县,可纪娘子对螃蟹却一点也不嫌弃,刷洗干净就上锅蒸了。 第11章 送节礼   螃蟹肥美,可惜缺了些酒,但纪娘子可不许柳贺年纪轻轻便染上酒瘾,她切了半个西瓜,又煮了一碗甜汤,柳贺屡次试图帮忙,纪娘子却不给他机会。   柳贺也只能作罢。   镇江府着实是个好地方,距离阳澄湖和固城湖都不算远,水草丰茂,水产肥美,柳贺对肉没什么爱好,却对虾蟹情有独钟,这会儿啃着的螃蟹个头虽不大,却着实很有滋味。   柳贺连吃了两个螃蟹,又喝了一碗甜汤,这甜汤由蜜枣煮成,据说是浙江兰溪县售至镇江府的蜜枣,价钱并不便宜,纪娘子为柳贺才咬牙买了一些,见儿子喜欢,她也笑得满足。   “娘,你也吃。”   柳贺推了一碗甜汤至纪娘子面前,又替她将螃蟹壳剥开,纪娘子还是不太会吃,但见柳贺吃得香甜,加之柳贺一直劝她吃,纪娘子才试着尝了一口。   入口鲜甜,蟹肉蟹黄香而浓郁,纪娘子立时爱上了。   母子二人分食了一个饼,又配着甜汤,夜晚的一点寒意立时被驱散了,中秋还要祭祀祖先,纪娘子原先和柳义商量,想要两家一起,可等了许久柳义那边都没有回音,只能由柳贺独自来。   柳贺正是蹿个子的年纪,身形也不似去年那般瘦弱,站在那里,轮廓愈发像柳信。   柳信去时,纪娘子曾埋怨上苍,为何轻易夺了她夫君的命,可眼下,看着柳贺一日日长成,纪娘子却又觉得,上苍待她还是不薄的。   中秋也属三节两寿之一,柳贺自然要给孙夫子送节礼,纪娘子平日自己过得紧凑,给孙夫子的礼却一点也不含糊,肉两条,干果若干,还有酒两壶,黄酒、南国新丰酒各一壶,这两样酒都是丹阳县的特产,李白有诗云,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前者讲的就是丹阳的这一种酒。   孙夫子家住古洞村,他是本地人,年轻时便一直住在此处,他一直奉养着老母亲,直到前两年他母亲过世。   孙夫子年轻时自是一心举业,只是多年屡试不第,加上年岁已高,精力大不如前,便弃了考举人的念头,安心在社学当起了教书匠。不过据柳贺听说,在附近几个村落里,孙夫子是最清贫勤恳的一位,其余馆师或敷衍糊弄,或大肆收钱,如孙夫子这般勤恳教书的其实很少。   毕竟人都有惰性,坚持一月一年不难,能数十年如一日者却极为罕见。   柳贺来时,孙夫子家大门紧闭着,待他拍了门,孙夫子放他进来,见他提着竹篮便皱眉:“上回不是与你说了么?你家计一样艰难,中秋便不必来了。”   可柳贺还是靠着灵活的身体硬挤进了屋,孙夫子让他把东西带走,柳贺却拿出一本《大题文府》:“学生有问请教夫子。”   柳贺来之前纪娘子早就嘱托过了,柳贺必须把节礼送到,毕竟孙夫子不是柳贺一人的老师,他也是柳信的老师,柳信在时便一直惦记着孙夫子对他的照顾,如今他虽已经不在,纪娘子却不会忘记他的嘱咐。   孙夫子家中与普通村人并无区别,穷不读书,富不教书,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柳贺趁着他老人家不注意,一溜小跑到了厨房,进门时他已闻到厨房闷煮着肉的味道,料想师娘定然在。   节礼夫子未必肯收,可给了师娘的话,夫子也说不出让柳贺把东西带回去的话。   孙夫子收的束脩都用来奉养老母接济兄弟,自己生活其实并不富裕,也不常吃肉,就连他考中秀才后分到的族田也用来接济家族中的子弟读书,他外表严厉,却并不是刻薄之人。   ……   孙夫子答了柳贺的疑问,又将柳贺前几日答的一张考卷拿了出来:“你这一手字,便是去参加县试也足够了。”   若不是几月前柳贺入学时自己亲自考教过,孙夫子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   短几月,柳贺竟将一手字锤练得如此秀气,初始时,他笔锋散漫,一看便是握力不足,而如今,柳贺显然在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纵是柳信在这个年纪也未有如此定力。   除此之外,柳贺对四书的理解也令孙夫子惊讶。   到今日,柳贺已将四书读完,对四书墨义的理解也远超孙夫子的期待,尤其今日他所选四书《大题文府》中的一道,已非儒童所学的范畴。   而最让孙夫子震惊的,却是柳贺的一片向学之心。   社学学风散漫,孙夫子极力纠正却作用寥寥,只因诸学童中能够进学的不过十之一二罢了,虽《神童诗》人人都会背,可对田舍郎们来说,暮登天子堂不过大梦一场罢了,别说进士举人,就连秀才对他们来说都十分遥远。   柳贺却不同。   酷暑难耐时,他在读书练字,众学童玩闹时,他在读书练字,孙夫子不知他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非心专不可,而柳贺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孙夫子都常与老妻感慨,假以时日,柳贺的功名必然能胜过柳信。   读书用功并不难,难的是日复一日的用功,难的是有读书的天赋,柳贺二者兼具。   孙夫子喝了一口茶,师娘端上一盘酥饼,孙夫子示意柳贺吃几块饼:“明年开春,你须得寻一位业师了。”   柳贺未料孙夫子主动提及此事,神色有些惊诧。   “我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孙夫子捻须一笑,“若是十年前,我或许还可以指点你时文,可眼下却已是不行了。”   制艺的老师难寻,非得精通时文者不可,孙夫子是秀才出身,精力大不如前不说,他也多年未曾下场考试,于近几年的科场作文研究不深,可他也清楚,柳贺继续留在社学不会有太大长进了,莫非还要他天天学《幼学琼林》与《千字文》不成?   孙夫子不想耽误了柳贺的天赋。   “可是夫子,我眼下不过刚刚入门,又自何处寻一位业师呢?”   丹徒县城中原有一座清风书院,不拘儒童秀才皆可入学,可清风书院如今已并入县学,柳贺并非生员,自没有在其中读书的机会。   “你可知镇江府丁氏、茅氏二族?”   见柳贺摇头,孙夫子也并不意外,镇江府论人杰地灵比不过苏州府和松江府,松江府自不必说,华亭一县的进士数便冠绝整个南直隶,眼下的次辅徐阶便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弘治三年的状元钱福也同样出身自华亭县,钱福在仕途上建树有限,却有一诗流传至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明代开国至今,苏州府一共出过七位状元,从英宗时的施盘到世宗时的申时行,其中有官至内阁首辅的顾鼎臣与申时行,虽说前者是靠写青词才当上的宰相,可宰相却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镇江府进士榜上最有名的当属靳贵,可如孙夫子所言,镇江府城中,京江丁氏与京口草巷茅氏乃最有名的两个家族。   “丁氏、茅氏皆有族学,外氏学子也可入学。”孙夫子解释道,“城中虽有书院,但其中人员混杂,不如丁茅二氏多矣。”   丁氏茅氏放在明代科举家族中算不得什么,如闽中林氏,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有明一代仅此一家,这是学霸中的战斗机,丁氏茅氏自是无法相较。   但在镇江一地,丁氏茅氏的科举成绩已是十分不错,丁氏宋时就已经发迹,到明代时传至十三代,其中,十六代丁玑与丁瓒为成化朝和正德朝进士,但到了嘉靖朝,丁氏却未出过一位进士。茅氏自宋时就已经任官,到了明代,嘉靖朝有茅鉴任陕西安定知县,茅鎜为嘉靖十一年进士,家族整体呈现出蒸蒸日上的一面。   柳贺倒是知道一位出自茅氏的名人,就是知名桥梁专家茅以升   ,后世镇江有一条茅以升大道,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桥梁专家。   按孙夫子的意思,他建议柳贺去丁茅二氏族学寄学。   “若是寻到一位名师,你学问必然大有长进。”孙夫子道,“中秋一过,距二氏族学招考已不足半年,这半年里,你在家精读四书,于五经、诏诰表判也有研读,社学就不必来了,每逢十五,你过来一趟,于疑难处问我,也可寻访府中名师。”   “弟子知晓。”   孙夫子为柳贺指了一条方便的路,除此之外,他还给柳贺出了一条通济社学的考评,以证明柳贺是社学中最优秀的学童,不过柳贺报考二氏族学能否通过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柳贺听了孙夫子指点,自然打算安心在家读书,他读书的习惯已经养成,无论在社学还是在家,都是按作息表严格执行,正如夫子所说,社学无非《千字文》《幼学琼林》等学童必读书,听多了于柳贺无益,反倒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柳贺回家时,孙夫子收了他的节礼,却赠了他纸笔若干,他与师娘曾有一子,却在十一二岁时夭折,眼下他为柳贺指点迷津,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他独子还在,当年他恐怕也会费尽心思为他寻访老师。 第12章 读书之路   孙夫子为柳贺列了一个专门的读书清单,其中当然以四书五经为主,却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孙夫子自己虽然一副老学究样,却没有兴趣把柳贺培养成老学究,反倒希望他既能读万卷书,也能行万里路。   正如孔子所言,何为士?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多谢夫子。”   这一刻,柳贺是真的被孙夫子折服了。   孙夫子虽然举业为成,只能拘于村中当一塾师,可他能安贫乐道,培养学童,算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身为读书人的职责。   在通济社学,柳贺并未受孙夫子太多偏爱,因为孙夫子对所有学童都一视同仁,只以学业分高下,但孙夫子却怜惜他们母子二人生活艰难,看到柳贺有读书的天赋,实在不忍看他求学无门,以致天赋被埋没。   对于镇江府城的读书人来说,报考丁氏、茅氏二族社学并非什么秘密,可对于身处乡间的柳贺来说,去何处求学几乎是他面临的头等大事。   况且他还指点了柳贺该读什么书。   在社学这几月,柳贺读书几乎都靠自己摸索,主要还是他爹留下的藏书,可柳贺的看是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究竟哪一册更重,是看过便忘还是将书中所写记在心中,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头绪的。   ……   中秋过后,柳贺开始闭门读书。   他把孙夫子的建议和纪娘子提了,纪娘子虽不舍柳贺离家求学,可既然柳贺愿意上进,纪娘子自然也不会阻拦,她毕竟也是秀才娘子,柳信在世时也曾外出游学过一段时间。   柳贺其实想过让他娘和他一起住到府城去,但据他打听到的消息,丁氏和茅氏族学招收的其他弟子都是安排住宿的,他娘如果一起去了,倒不如一直留在村中,好歹有左邻右舍互相帮衬着。   柳贺想了想,到时候只能请三叔以及里长族老他们照顾一二了,如果他真能通过两家族学的招考的话,希望那边给假能够稍多一些,让他能够经常回家看看。   柳贺读书依旧由四书开始,孙夫子借了他一本四书的点评,乃是他年轻时习四书的经验之谈,柳贺手中也有各种四书讲评若干,他每读一册,便会将自己心中所想与讲评内容进行比对,如此一来,他印象更深不说,各书中一致与不一致的观点也能被他一一吸收。   四书之外,柳贺每日会看一部分五经的内容,在明代科举考试中,头场考四书三道,经四道,一共七道题,考生四书必学,五经只需择其中一经为本经即可,相比四书,五经要驳杂得多,明初时规定了五经中各经应考的版本,如《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书》主蔡氏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等等等,永乐中却又规定,一切以《四书五经大全》与《性理大全》为准,像柳贺啃下四书或许不难,可想把五经都吃透难度却是极大。   他也并非会为难自己的那类人。   但读书时,柳贺并不抱着为了考试而读书的念头,这样至少能减轻一点痛苦。   从上辈子开始,柳贺就一直把读书当成一件乐事,何况他眼下也无别的选择。   读书是苦,可在这大明朝,读书的苦却是最不值一提的苦,若是能考中一点功名,哪怕只是秀才,都能免除差役,若是中举当了官,更能够惠及子孙。眼下距离大明灭亡只剩不到一百年,大明末年那场席卷了整个北方的大旱,百姓饿到连树皮都啃不到,大地主圈并田地,百姓流离失所沦为流民,而自己有饭吃,有衣穿,还能读书。   在这几月间,每日天刚亮柳贺就爬起来,先烧一锅热水,掺井水洗干净脸,这样有助于提神醒脑,让自己不要犯困。   天气越来越凉,晨起已经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柳贺每日的目标是固定的,若是一   日目标未完成,就不得不堆到第二日,反而会影响第二天的效率。   若是柳贺醒得比纪娘子早,他便会丢一把米在锅中煮着,再蒸上几个包子,身子暖了再读书。   只是气温一冷,久坐就容易手脚冰凉,写字时手发僵,字也容易写歪。   柳贺不由怀念起了前世的空调地暖暖风机,好在他家里还有个汤婆子,在里面装些热水,冷的时候能暖暖手脚。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锻炼身体,他所在的镇江府好歹在长江以南,在整个大明朝都属于风水宝地,眼下正值小冰河期,寒冬气温着实冷得人发抖,大明朝每一科的会试都在二月举行,不夸张地说,身体弱的考生在会试中丢了命的都不在少数。   柳贺写字往往选温度最高的下午,他晒会太阳再进屋,双手才能舒展。   柳贺铺开纸,将今日所学不解之处记下。   他习四书五经及其他文章时,先读一遍,再记一遍,若是有不解,则对照同类型的书去寻找答案,再不解,则将疑问记下,第二日再去看,还有不解最后求问夫子。   柳贺当然不会一道两道疑问就去找孙夫子解答,他一般会把自己的疑点攒下来,攒够了一定的数目再去问。   其实附近村中,包括丹徒县城中也有科名比孙夫子更高、更为饱学之士,和柳家结过亲的楚贤就是其中一位,柳贺却不可能去向楚贤请教学问。   今日柳贺学了《史记》、《汉书》及《通鉴纲目》,他还有一套孙夫子赠予的《十三经注疏》,是闽中李元阳的版本,可以说是儒学经典大全,其中涵盖了五经的全部,除《诗》、《书》、《易》外,有“三礼”《礼记》、《周礼》、《仪礼》以及左氏、公羊、谷梁“春秋三专”,其内容可以说是浩繁。   孙夫子送他书时和他说过,柳贺的基础本就比不过那些家学渊源的儒童,须得用心再用心,若是他肯下苦功,后发先至也未必不可能。   所以孙夫子列书单时一点没把柳贺当外人,洋洋洒洒列了一大堆,就连苏韩文章也放在其中,要求柳贺认真研读,向苏韩看齐。   柳贺:“……”   他能和苏韩文章看齐的话,未来的语文课本上必将有他的一席之地。   总而言之,柳贺每日的学习压力很大,虽不用每日早起赶往社学,可细细算起来的话,他平时上学路上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   柳贺只能感慨,幸亏他有不错的记忆力,熟悉了四书之后,对其他古书的理解也不算难事,家中的书被他读了大半,即便是未读的那些,他也将大概目录记下,若是其他书中有与之相关的内容,柳贺便将那本未读之书取来再读。   他虽未再每日写时文,可日复一日读书,他胸中的墨水已不是之前可比。   换句话说,柳贺不需要再用之乎者也凑字数了,他有东西可写了。   柳贺在家读书时,纪文选找过他两回,知晓了柳贺要去城中附学之事:“柳贺,你怎么也去了城里?自你不去社学,我每日浑浑噩噩,书都读不进去了。”   柳贺默默看他:“你哪一日读得进去了?”   “……我是真舍不得你,不要浪费了我一番好心。”纪文选上门时还提了些干果蜜饯,他家中不缺这些,在社学时柳贺就常见他吃,“你来社学时,我就清楚你待不长,谁知你竟一年也未待满。”   纪文选是真觉得柳贺人不错,虽然柳贺自己忙着读书,和他一起玩的时间并不多。   “那你呢?”柳贺问他,“你后年便满十五了,还继续读书吗?”   “不读了不读了,你也清楚,我并非读书的料子,等社学期限满了,我便去帮我爹的忙。”   “那样也好。”   “我爹说了,若是你读书缺钱,他可以借   你一些,他年轻时受过你外祖父的照顾。”   纪文选主要是和柳贺唠唠家常,偶尔还会带一两本书给柳贺,他虽不爱读书,可家里不缺钱,纪父也舍得给他买书,若是什么书柳贺这边缺了,他家中有的话,他就会给柳贺带过来。   他来一趟还能帮柳贺把疑问带给孙夫子,又带着孙夫子的解答过来,这样省去了柳贺来回奔波的时间。   ……   柳贺头悬梁锥刺股学了数月,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做梦都在吟诵文章的境界,慢慢地,春节临近了,天气却一日冷过一日,柳贺自己不太出门,他却听在外行船的三叔说,这几年天气冷得古怪,就连长江上都结冰了。   这显然是受小冰河期的影响。   有几日柳贺连在院子里锻炼都停了,只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趁纪娘子不注意他甚至跳了一段《本草纲目》。   没办法,出去一趟就冻耳朵,柳贺上辈子没长过冻疮,刚穿到大明朝的第一年耳朵就有了。   柳贺也在这时候收到了孙夫子写给他的信,依旧由纪文选转交。   通过这封信的内容,柳贺决定了自己报考哪家族学。 第13章 新春   新年的前几日,下河村下了一场雪,天冷之余,纪娘子还要准备过节的各色吃食,蒸糕,蒸包子等,还要祭祀祖先,拜访亲友。   这也是柳贺在大明朝过的第一个年。   虽下了大雪,村外的人潮却是一直不绝,再穷困的人家也要在这时候敞开钱袋,买一点平时舍不得吃的糕饼点心给孩子吃。   柳贺早过了孩子的年纪,可纪娘子依然买了些馓子回家,洒上芝麻,馓子原本又脆又香,再蘸上芝麻,柳贺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论吃喝,大明朝自然是不能与后世相比,尤其镇江府饮食多清淡,重口味的美食几乎没有,毕竟辣椒这时候还未传入中国,胡椒甚至可以用来折抵俸禄,当然也不是柳家这种普通人家消费得起的。   不过由于镇江府与应天府相邻,吃鸭子的习惯倒是学了过来,纪娘子便在家中蒸了一只鸭子,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料,在隔壁书房的柳贺都能闻见鸭肉的香味,连读书都没了心思。   因而这一日,柳贺只晨起之后读了一会书,余下时间便只盯着纪娘子蒸糕蒸包。   年糕是用方格子笼屉蒸的,纪娘子把糯米粉筛了又筛,再小心翼翼地装进木格子里,糯米粉颜色很白,平平整整压进格子里的时候,柳贺有种用手戳一下的冲动。   纪娘子眼神止住了他。   年糕进锅蒸也是一阵香味传来,这种香又不同于鸭肉的香,没有那么浓郁,却让人忍不住早些品尝那股弹牙的口感。   柳贺刚想问他娘家中还有什么吃的,却听院门一响,柳贺开了门,却见一个头圆脸圆的小孩一脸期盼地盯着他:“贺哥,大伯娘!”   “礼哥儿!”   自柳信过世,礼哥许久没上过门了,今日大概是闻见了家中的香味,这才敲了门要过来。   二叔二婶为人刻薄精明,礼哥却有些憨,是个挺讨喜的孩子,之前柳贺在门口溜达时遇到他,他就迫不及待地自爆,说是他爹娘不许他上门,他说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和柳贺邀功的模样。   柳贺:“……”   怎么说呢?感觉礼哥的性格和二哥二婶中和一下也挺好。   柳贺没考虑到礼哥这个年纪的小孩会上门,纪娘子却早考虑到了,家里除了有馓子之外,还有瓜子和饴糖,恰恰合礼哥这样小孩子的口味。   礼哥吃着糖,眼睛却不住地往鸭肉的方向瞟。   二婶疼孩子归疼孩子,可她一向抠搜,不舍得给礼哥买各样点心,反倒是到了纪娘子这边,虽然纪娘子与二婶关系不睦,她对礼哥却是一直很关心。   礼哥刚来不过一刻钟,院门又被叩响。   此刻雪已经停了,院内院外积了厚厚一层雪,柳贺将院子中间的雪扫了,扫出一条道来,毕竟是春节,柳家还是比平日热闹一些,虽然没有贴春联挂年画,家中又只有母子二人,可不管如何,过节的气氛还是要有。   柳贺本以为来的是三叔三婶,谁知门一开,露出的脑袋竟是纪文选。   “柳贺,过年好啊!”   “过年好。”柳贺把院门开大了些,见院外虽然有脚印的痕迹,可上午的那场雪足够大,要从院外的小道走到门前还是得蹚雪,柳贺顺便把院外扫了扫。   “你怎么有空过来?”柳贺问,“不是说在城里过节吗?”   “今日去古洞村拜访孙夫子,顺路过来一趟。”纪文选喊了纪娘子一声姑,按纪家村的辈分,纪文选他爹和纪娘子是同一辈的。   他上门时带了一壶黄酒,还有一些纸笔:“你几月未出门了吧?纸笔怕是不够用了。”   柳贺进屋要给他拿钱,却被纪文选拦住:“我家里不缺这些,这里有好几年前买的纸笔,若是再不用,怕是要被虫   蛀空了。”   他指给柳贺看纸上虫蛀过的痕迹,不过柳贺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这半年里,纪文选前后赠过他不少东西,他倒是想回赠对方几册书,可惜纪文选一看见书就头大,直说柳贺是以怨报德。   纪文选还带来了夫子的书信。   春节柳贺无法抽身,家中拜祭之事都要由他来做,他打算午后托三叔去一趟古洞村,将节礼带给孙夫子。   “孙夫子让你好好想一想,不必急着决定。”   柳贺打开信,信的内容不多,不过孙夫子一笔一画均遒劲有力,字字舒展,孙夫子一再叮嘱柳贺将字练好,他自己也是这般做的,即便只是平日写的信也丝毫不见潦草。   信中说,他建议柳贺报考丁氏族学。   丁家近几年虽未在科举上有所建树,但成化正德年间有丁玑丁瓒堂兄弟二人分别中进士,且丁玑之父丁元吉为镇江府易学大家,人称易洞先生,靳贵就曾接受过丁元吉的指导。   而丁瓒则是好读医书,考中进士后关注民生,也有医学著作留世,官声一向不错。   “若是在丁家族学,你可以《易》为本经。”孙夫子在信中道,“戒庵公当年便是治《易》的。”   而茅氏的茅鎜虽官做得大,当过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可他官声差,嘉靖三十二年还曾得过“贪”的考评。   孙夫子其余未详说,只在信中问柳贺书读得如何了,又言某日他思考柳贺所留的疑问,眼下可再为柳贺答惑一二。   他信中未有关心之语,可分明一字一句都是关心。   明明眼下天气极寒极冷,可读着孙夫子写来的信,柳贺却觉得胸口滚烫。   这种有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不管是纪娘子、孙夫子还是纪文选,他们都是以最诚挚的心对待自己,并不求任何回报。   下午,忙完了家中一切事宜,柳贺与纪娘子一同用过了团年饭,因前一年家中有丧事,按本地习俗,柳贺与纪娘子不便走亲访友,也不能燃放爆竹,只能在家待着,不过到了夜晚,母子二人还是站在院内,看爆竹烟花在空中燃起。   一岁已过。   柳贺晚上照例看书习字,他看到一半有些渴了,正要去取些水来喝,掀开门帘时,却听纪娘子在轻声祷告。   柳贺平素担忧影响纪娘子入眠,脚步总是轻了又轻,此刻他顿住脚步,在黑暗中,纪娘子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有书房微弱的烛光透过窗缝泄露进来。   “……愿我儿身子康健,平安顺遂。”   纪娘子没有祈祷柳贺学业有成,也不求他中秀才举人甚至更高的功名,她只愿她的孩子能够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就足矣。   柳贺返回书房又看了会书,再出来时,已听不见纪娘子的祈祷声。   柳贺不由想,如果世间真有神灵,他也祈盼纪娘子健康平安。   ……   元宵过后,丁氏族学招考的消息就传遍了镇江府的大街小巷。   丁氏族学招生不拘学生来源,社学、私塾以及在家自学的学童均可在此间就读,族学中课业大多由丁氏族人教授,不拘于四书五经,也有诏诰表判及策问的老师,五经之中,丁氏擅《易》,与《易》学一经有深研,但族学弟子也并非都治《易》,也有治《诗》与《书》的。   只以《礼》、《春秋》为本经者少,当然,这是整个大明科场普遍存在的问题,《礼》、《春秋》二经甚至有孤经之称。   因只是参加招考,柳贺并未接收纪娘子给的银子,如果能考上,住宿费伙食费书本费这些当然都要交,如果考不上,带了这么多钱反而是累赘。   抵达丁氏族学的招考处时,屋外拥挤的人流把柳贺吓了一跳。   他粗略一扫,仅他所在的这片小广场上,   与他年龄相当的学童恐怕就有一百多位。   听着众多学童的攀谈,柳贺才知道,为何丁氏族学这般受欢迎了。   丁氏是镇江府望族,族内中过进士举人的就有数名,族学弟子中中过秀才的更是有数位,因而对丹徒知县、镇江知府的出题风格了解甚广,在族学中,弟子们研读四书五经,研习时文,对本省内近几年的乡试、镇江府试及丹徒县试的内容都有研究。   换句话说,丁氏有独特的备考技巧。   当然,院试倒是有些麻烦,毕竟院试由提学御史出卷,提学御史流动性太强,且由朝廷任命,并非由本省内部出人,南直隶各府只能在朝廷任命提学御史之后临时突击,摸清其文风,以写出契合其心意的文章。   柳贺与一众学童一起领了号牌,领号时记录自己的生平、籍贯及学业情况,丁氏族学这边按号牌叫人,喊到一位便进一位。   柳贺的号牌略有些靠后,他等候时,就听考完的学童或哀嚎或振奋,其他学童想细问几句,对方却闭口不言。   “丁氏族学一向难进,去年只收了一十一名弟子。”   “这考场外人人是对手,他又如何会把考题泄露给我等?”   “去年我已来过一次,今次再不中,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   “明岁再试,誓以我之诚心打动上苍。”   越等越焦躁,反而叫人心烦,柳贺在队伍中等得无奈了,便闭上眼睛,开始默记自己前些日子看过的文章。 第14章 通过   “那位兄台不是施允吗?他竟也来此了。”   “今年怎的有如此多人应考?”   “就连施允、马仲茂都来了,这两人素有神童之名,若是与我等相争,岂有我等的一席之地?”   好在柳贺记忆力不错,饶是此刻四周声音嘈杂,他依旧耐心背完了前几日看过的一篇文章。   也得益于这些镇江府城内的学童,柳贺听了不少八卦,如施允等才子十岁就能作诗,如方才走过的某某乃是府内名儒之子,又如某某已提前预定了一个名额等。   这些自然与柳贺无关,他站在人群中默默等待着。   府城的学童与乡下的学童可谓泾渭分明,柳贺这些各村社学来的学童俱是身着布衣,眉宇间透着一分局促不安,而府城的学童穿着上却华丽得多,谈起话来自信十足,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   “七十六号,罗之伦。”   柳贺是七十七号,待前一位考生入内后,柳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他内心并不紧张,他已为这次招考做了半年的准备,人事已是尽了,至于能不能考中就看天命了。   “七十七号,柳贺。”   柳贺名字被喊出的一瞬,其他学童目光便聚在他身上,见他衣着朴素,又不是府中素有名声的才子,兴致很快便缺失了,甚至有学童对着柳贺轻声指点了起来。   “周兄可知,去岁丁氏族学在府城和各县共收弟子一十一名,其中村中社学的有几位?”   “府城录额自然是最多,丹阳、金坛二县学风比之府中丝毫不弱,社学地处偏僻,馆师多是些未进学的童生,得入丁氏族学者怕是寥寥。”   “周兄猜得保守了些,去岁丁氏族学未收一位,却不知他们为何还要来考?”   “丁氏族学招生一向不问出处,你可知,府尊大人下了令,今岁丁氏族学须得多招弟子,以彰本府学风。”   “可是与会试有关?”   “正是。”   这两位学童讨论的,正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会试,这一科会试收了近三百位进士,整个镇江府无一人上榜,而在前一科三十八年己未科会试上,镇江府的进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一科中了整整四位。   进士的多寡正是一府文教成绩的体现,本府一科竟无一位进士,而在四十年的应天府乡试上,一科一百三十五人,镇江府上榜者也无法与苏州、无锡两地相比,此科乡试主考之一乃是无锡人吴情,而此科乡试竟足足招收了一十三名无锡人,主考吴情与胡杰因而有了舞弊的嫌疑,被降职调到了外省。   即便本科乡试镇江府的成绩能以吴情舞弊为由掩盖过去,可镇江府的中举人数却依旧不太好看。   自下一科起,南京翰林院的史官便不再担当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科举舞弊的可能性,但下一科乡试镇江府上下都没了借口,若是中式者再少,由府至县都要面上无光。   这才有了丁氏、茅氏等族学多招学童的说法。   ……   此刻柳贺交了号牌,便被领入一间空房内。   房子结构与通济社学相当,只是面积稍小了些,房中悬挂着一面孔子画像,堂下,一位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正坐着,见柳贺入内,他目光往柳贺身上移了移。   “见过先生。”   对方轻轻点头。   此刻柳贺报名时填写的生平、籍贯及学业等的一页纸已到了对方面前,对方看过之后,问道:“依你所写,你十三经俱已读完,便先考你的经学。”   十三经便已将四书五经包含在内,报考丁氏族学的学童中,通读四书五经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学童们读是读了,掌握程度却因人而异,因而   需要再加考校。   “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冯弱犯寡则眚之,后一句为何?”   “贼贤害民则罚之,暴内陵外则坛之。”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对方问一句,柳贺不需多加思考,便能将其所问答出。   虽然一问一答只考验了柳贺背书的能力,可十三经一共六十多万字,便是中年儒士也是取了书来,再以书中之句问柳贺,柳贺却能对答如流。   之后,中年儒士又来考校柳贺墨义,考墨义时,难度要比抽问时简单了一些,毕竟十三经中有《周礼》、《尔雅》等篇章,并非四书五经的范畴,学童们掌握浅些倒也正常。   可即便如此,能通过中年儒生考校的学童却并不算多,许是因为他的考校有些偏的缘故。   “再考你一道。”   中年儒士抽出一张纸,纸上已有一行字——“拟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诏”。   在科举考试里,这属于第二场的范畴,诏诰表一道。   对于柳贺这个年龄段的学童来说,这属于超纲的范畴,却足以证明丁氏族学招生的严苛,毕竟通济社学眼下还在学《幼学琼林》、《三字经》等,丁氏族学的学童们却已需通读十三经了。   柳贺恰恰在前一日看过诏诰表判语等内容,孙夫子列的书单实在太广,即便他每天都读,依然只能挑出其中的重点,但柳贺如今记忆力惊人,任何篇目只要他读过两遍,内容就不在话下。   他提起笔,当场作了一篇举贤良的诏。   中年儒士将柳贺文章收起,内容未看全,对柳贺的字倒是挺满意,柳贺的字眼下火候还未到,但一笔一画足见用心之专。   丁氏族学建立未满百年,但丁氏兴学之风却自洪武年起,族中有少年神童,也有日日读书不辍最终成学者,可无论天赋如何,一个勤字,一个诚字却是读书必备的品质。   再去看柳贺所写的诏,虽文采不显,却也端正持谨,格式上丝毫不见错处。   中年儒士抚须道:“你的文章我也看了,还须再加磨练,但眼下你还未学时文,能写出这般文章已是不错。”   但中年儒士终究未告知柳贺究竟是否通过了丁氏族学的招考,只告知柳贺明日放榜,明日他便可知晓结果。   柳贺一脸平静地出了门,他号牌靠后,他考完后,广场上也有考生来问他考题为何,柳贺只是摇头,并未作答。   但在旁人眼中,他神色里的平静就是郁闷,至于考完后轻飘飘的脚步,则是脚步虚浮,显然已经大受打击了。   ……   趁着天色还没黑,柳贺打算乘车返回家中,虽说在府城住一晚更加方便,可来回一趟的路费要比住客栈贵多了,权衡之下柳贺还是决定省点钱。   正出了丁家族学的大门,往码头方向赶去时,柳贺竟撞上了一个熟人。   此人正是楚贤。   楚贤看到柳贺的一瞬也有些讶异,他只在退亲当日见了柳贺一面,却不曾想,距那次会面还不满一年,柳贺已长得如此高大。   柳贺并不知,如今楚家已在这条街上住下,毕竟楚贤已是举人,虽难中进士,可领个教谕学正的职位却并不难,住在村中于他而言自然偏了些。   在楚贤看来,柳贺出现在这里,恐怕是打听到了他家的住址,特意上门来要挟了。   楚贤的女儿与柳贺定过亲,但他眼下已将女儿许了本地一户望族,若是柳贺将两家定亲之事公之于众,他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贤侄这是进城找活计吗?”楚贤笑道,“自信之仁兄去后,我与贤侄是许久未见了。”   信之是柳信的字。   “伯父。”虽然不想和楚贤打交道,柳贺还是恭恭敬敬问候了一声,“今日丁氏族学招考,小侄也来试一试。”   “哦,是吗?”楚贤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半晌,他问柳贺,“贤侄家中若是困难,可与伯父细说,我与你父几十年的交情,不必瞒着。”   楚贤当然不信柳贺真是来考丁氏族学的。   柳信还在时,楚贤与他交情颇深,自是清楚柳信的本事,楚贤去柳家退亲时,为了防止欺少年穷的事发生,他也曾试探过柳贺的学问,真可以用不学无术来形容。   何况丁氏族学不在这一条街上,跑到楚家这条巷实则是绕了远路。   柳贺自然是说家中没有困难,哪怕有困难,让他找楚贤帮忙也不可能,可楚贤却表现得更加热情,甚至派了家中仆役领着柳贺去城中店铺找一份伙计的活儿。   楚贤说话时,柳贺也在观察着对方,却见楚贤脸上有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柳贺好不容易才脱身,他虽不清楚楚贤内心真实的想法,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楚贤自己做过贼,就把旁人都当成贼。   回家之后,柳贺也未与纪娘子细说,说了他娘恐怕又会伤心。   第二日,柳贺去丁氏族学看榜。   去年丁氏族学一共录了十一人,今年人数却陡然升至二十人,考中的自是一脸欢喜雀跃,未考中的则一脸沮丧。   柳贺自上往下看,在第十七名那一行上,赫然看到了七十七号、丹徒县下河村柳贺的信息。   他不由攥紧了手指。   终于,可以开始他考科举的第一步! 第15章 入学   柳贺出发的这一日,春寒料峭,连续多日的阴天却终于放了晴,家门外的柳树抽出了嫩芽,在江风吹拂下,冬日的萧瑟景象已尽数散去。   “在族学中要听先生的话,要记得吃饭。”   “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挂心。”   “钱若是不够了,托你纪叔来家里说一声,娘找人给你带过去。”   柳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纪娘子心中自是有不舍,却没有表露在面上,她将柳贺的行李收拾好,要盖的被子、衣物鞋袜,还塞了些果干蜜饯,鼓鼓囊囊塞满了一个布包,柳贺则将自己平日常看的书收好,没写完的纸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   纪娘子已将一小包银子缝进柳贺里衣内衬里,另外又将一些碎银和铜钱塞进柳贺手里:“在外不同于在家,贺哥儿不必太过节省。”   “娘,我平日都在读书,花不了什么钱的,你给自己留一些。”   “家里有,娘够用的。”纪娘子伸手,轻抚着柳贺的头发,“我儿真的懂事了。”   柳贺要去城里读书,家里只剩下纪娘子一个人,他只能托几位族老和本家几位亲戚帮忙照看一二,幸亏纪娘子的身体已经逐渐好了起来,不似去年那般病恹恹的。   “娘,我走了。”   柳贺将包袱背在身上,出了院子回头看,只见纪娘子扶门张望,平素就不够粗壮的身影显得更单薄了。   柳贺将包袱放下,又蹬蹬跑回去,将纪娘子一把抱住:“娘,我出门了,我一定好好读书,给娘考个状元回来!”   纪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柳贺的话眉头舒展开了:“我儿尽力就好。”   纪娘子真不求柳贺考个功名回来,她亲眼见证过柳信为了考科举吃了多少苦,也见证过旁人一朝得势后的世态炎凉,柳贺眼下是读书上进了,可纪娘子却想起他去年生的那场病。   没有什么比柳贺好好活着更重要。   ……   柳贺到村口的时候,纪家父子已经在等着了,和上次一样的进城路线,路略有些颠簸,柳贺坐在马车上,视线里一排排村屋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路两侧的山并不陡峭,可在这小小的马车里朝上张望,山仿佛映在云中一般,若是再站得高些,北面的长江也会尽收眼底。   入了城,四周便瞬间鲜活起来。   镇江府是整个南直隶的交通枢纽之一,同样富庶非常,城中客栈饭馆布料店一应俱全,人声、车流声与丝弦声混在一起,叫人流连忘返。   “贺哥儿,到地方了。”纪父停下马,提醒了柳贺一声。   “谢谢纪叔。”   纪父一笑:“不客气,文选,你替贺哥儿把东西放下来。”   “好嘞。”纪文选跳下马车,拎了柳贺的东西就往丁氏族学后门走。   丁氏号称京江丁氏,京江便是长江流经镇江府的一段,丁氏族学依江而建,不远处就是长江,此时还是早春,长江上波涛滚滚,却不见几条船,只有金山寺沐浴在日光中。   “贺哥儿,便送你到这里了,有事去城西同发客栈寻我。”   柳贺连忙应下。   “也记得找我玩。”纪文选话未说完,耳朵就被纪父给揪住,“你成日只给我添麻烦,我见了孙夫子头都抬不起来,还想着玩!”   纪文选被拧了耳朵不仅不气,还有空朝着柳贺扮鬼脸。   纪父到底顾着纪文选的面子,没说让纪文选跟着柳贺学之类的话,否则两人都会尴尬。   ……   丁氏族学并不似别家望族院落那般豪华,相反,族学中建筑只几间,一间作书院,一间作宿舍,但族学位置极好,倚江而建不说,距离金山寺、   西津渡都并不远,学童们每日读书之余便可遥望长江,或是品味当年吴蜀联军大破曹操的风光。   沿着青石小径往里走上几步,便是南门大街靳家巷,再往南几步,一座进士牌坊映入眼帘,这便是丁玑中进士时的牌坊,随着时间的冲刷,进士牌坊已不复当年的华美,但牌坊上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三甲八名的字样依旧十分清晰。   柳贺背着包袱,一看便是来族学报到的,丁氏学风严谨,即便柳贺装扮朴素,守卫也并未轻视,核对了一番就放柳贺进去了。   柳贺领了长衫、《学堂训规》一本、时文集选一本,还有纸笔若干,就像上辈子开学领书领校服一样。   丁氏族学为家远的学童安排了宿舍,若是家在府城内的,也可返回家中居住,只族学中有早课,又有晚课,书一日不读功课便会落下,因而便是府城内的学童也大多选择住宿。   宿舍为五人一寝,柳贺去时,其余几位学童已经都到了,彼此间互相见了礼。   那日考试时,众学童都提过的施允也在其中。   “在下刘际可,丹徒人。”   “施允,府城人士。”   “汤运凤,丹阳人,各位同窗有礼了。”   “在下句容田志成。”   刘际可与施允俱是府城人,丹徒毕竟是镇江府的附郭县,若是府城人出去考试,籍贯上通常会注镇江府丹徒县民籍,柳贺的籍贯便是如此。   几人之中,田志成年纪最大,他是句容人,应参加应天府的考试,只他父兄都在镇江府为官,他也只能留在镇江府内读书。   本次应考丁氏族学的学童中,排名榜首的却不是众人皆知的神童施允,而是刘际可,柳贺在同寝众人中排名是最低的。   明日才正式开课,这一日,众学童们互相认识了一番,去饭堂用过饭,之后各人便在寝室读书,只是寝室环境昏暗,晚间即便亮着烛火也并不管用,何况天黑后不久斋夫便会督促学童们灭了灯烛,以防出现火灾。   入了夜,柳贺并未立刻睡着,寝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他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   天亮就要上早课,柳贺不想耽误,只能努力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觉似梦非梦,又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柳贺醒来时只听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天已经亮了。   几人匆匆赶往饭堂,饭堂内人声喧嚷,刘际可道:“这里有学堂近三年招收的弟子,其中有不少已是童生,还有通过县府院三试领了生员斓衫的。”   当然,生员自不会在丁氏族学继续就读,基本都在府学和县学之中。   饭堂里还有几个精神十足面貌与其他学童不同的,据刘际可说,那都是丁氏本家的弟子。   ……   第一日早课,一众学童便在先生的带领下正衣冠,先正衣冠,再明得失。负责教导柳贺他们的便是那日负责考校他们的中年儒士,他名为丁显,乃是通过乡试的举人,只是此后屡次不第,便在族学中担当起了先生。   “行拜师礼。”   柳贺在一众学童中,先拜孔子,再拜先生,交六礼束脩,之后净水洗手,便取书来读。   此刻天才将亮不久,学堂内一片读书声,纵是有人不读出声,也是目光专注地盯着书,或阅或写,论学风,这里显然要比通济社学强上不少。   柳贺也捧起自己的四书来读。   书的内容他已读过数遍,再配合集注来看,也可以做到常看常新,柳贺书读到一半,就听丁显在堂前提示:“今日教《大学》,先将功课温习一二。”   朱熹对四书阅读的建议就是,先读《大学》,次读《论语》,次读《孟子》,最后读《中庸》,大学是“初学入德之门”,先“入德”再   学其他。   堂中诸生自然将翻到了《大学》。   丁显是嘉靖二十一年乡试的举人,所学自然广阔,他讲大学时内容讲得浅,含义却很深刻,加之他学问广博,讲学时可谓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论讲《大学》一书,自然首推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但朱熹时人称朱子,也是入了圣人之门了,他的理论需要像丁显这样的先生揉开讲给学生听。   只听丁显讲了几句,柳贺便产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尤其对圣人之义的解释,丁显的理解可谓相当透彻。   丁氏在镇江府可谓以科举兴家,因而丁显的释义中不仅有一贯的理解,也有当世大儒读四书的心得,学堂中不少学童已是通读四书,可听到丁显的讲解也觉得新鲜。   丁显并不似一般夫子那样讲完就结束,他讲课时会在不经意间忽然停顿一下,之后便点名叫某人起身作答,若是答上来还好,答不上来,丁显便请他在将此文抄上五遍,再交出自己的理解。   因而学堂诸生的向学之心异常之浓,其中也有怕被先生抽中的因素在。   柳贺手中摆着一本四书集注,丁显讲到大学集注时,柳贺便将他所讲内容记下,遇到他觉得有意思的内容,他就会默默记下。   窗外鸟鸣声阵阵,学堂内众人都在刻苦沉思,无人受到干扰。   ……   而此刻,府城内,楚贤正与夫人商量着前日见到柳贺的事。   他手中赫然有一张丁氏族学本次招录学生的名单,柳贺的名字赫然在列,只是楚贤这一份却比丁氏族学中更详细一些,其中连柳贺的籍贯及所学都包含了。 第16章 时文学习   “不该啊……”楚贤连续重复了几遍,可这份名单上却明明白白写着柳贺的名字,住址和籍贯都一模一样。   “他入了丁氏族学又如何?”相比楚贤,他的夫人倒是乐观很多,“丁氏族学也不是人人都可考秀才、举人的,柳信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他儿子难道有那么大本事?”   “你不知道,我与信之年少时也是考过丁氏族学的,只是才不如人,最终落选了。”楚贤沉思道,“柳贺既能上榜,读书的本事怕是不比他爹差。”   听得楚贤这话,楚夫人横眉竖目:“楚贤你是不是后悔了?”   “夫人,我……”   “纵是退亲了,你给了二十两银子,情分已经尽到了,难道你真要把宛娘往火坑里推,非要让她过那苦日子不成?就算那小子真有才,要我的宛娘等上十几年吗?我话便放在这里了,就算他考中进士、考中状元我都不后悔!”   “就他家那破落户相,能考中进士我就把潘姓倒过来写!”   楚贤原就有些惧内,加上他苦熬近二十年才考上举人,家中诸事都由妻子操劳,让妻子过了太久的苦日子,因而在女儿的亲事上,楚贤原本打算等一等,等柳家熬过了这一段再提,可楚夫人却半刻不想等,柳信一去,她立刻撺掇着楚贤把事情办了。   楚贤嘴上嫌夫人太过急切,内心其实是一样的想法,但到了去柳家退亲那日,他口口声声都是妻子忧心女儿之语,这样能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   何况楚贤最看不上的,就是柳贺不能进学。   他考中了举人,就是一只脚踏入了官绅阶层,柳贺不能靠读书晋身,要么为商,要么为吏,楚贤实在不想要这么个女婿,在士林中也抬不起头来。   可眼下一年未到,柳贺竟然考入了丁氏族学。   楚夫人对读书之事不太通,楚贤却很清楚,丁氏族学的弟子,考中秀才可谓轻易。   楚贤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状况发生。   但他转念一想,夫人的话倒也不错,纵然柳贺考中秀才又如何?那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何况举人和进士哪是轻易就能考中的?楚贤自己熬到这个年纪才好不容易上了一回举人榜,在一百三十五名中式举人中排名一百三十三,还是因为他数月苦读主考官瞿景淳文章的缘故。   ……   柳贺自是不清楚自己被楚贤夫妇认真讨论过,就算知道他也并不在意。   进了丁氏族学,不夸张地说,柳贺真觉得自己进了知识的海洋。   同窗们虽性格各异,如刘际可田志成心思深沉了些,施允平日待人冷淡,可都饱读诗书,在时文上的本事要比柳贺强上太多,就算有人藏着掖着不肯说给柳贺讲,但仅是看他们的文章,柳贺就觉得很有收获。   丁氏族学每旬一考,这里的考并不是考试的意思,而是每位学生每十天须交出一篇文章供先生评判,再由学堂内的三位先生推出三篇佳作供其他学生阅览。   能被展出的佳作往往不是柳贺他们这些新入族学的学童所作,往往出自童生或已入学二三年的老生之手,但就算如此,众人依旧卯足了劲,盼望有一日能被先生选中。   柳贺现下的生活很规律,晨起先上早课,之后便是四书五经,下午学制艺,中午他便去丁氏的书堂看书,京江丁氏自宋时便迁居镇江,自洪武朝时便以诗书传家,十三世时就有子弟考中洪武朝的举人,藏书非镇江府其他家族可比,哪怕是备考应试的时文集等,丁氏也是历代的都收藏了。   到书堂时,柳贺交了自己的号牌,这算是早期的学生证,看书、吃饭、外出全凭号牌,若是没有号牌,书堂的看守会立刻将他轰走。   据说是因为之前丁氏书堂被窃书贼光顾过,有贼拿着学生的号   牌大摇大摆地入室偷书,待丁家这边发现已经迟了。   因而在以往,族学的学生可借书堂的书出去看,现在只能在其中阅览了。   不过这规矩倒也没有过于死板,虽不能借出去看,带笔墨来抄却是可以的,只是不能污了书册,其中一些名贵的孤本则是不允许抄,甚至不许借阅,用大锁锁着,只有丁氏家主才有权开锁取出。   “施兄。”   柳贺不出意外地在书堂中看到了施允的身影,和对方轻声示意。   施允没有出声,只轻轻点着头,柳贺自书架上抽出那本昨日未看完的书,施允倒是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   两人便倚着窗,互不打扰地读着书。   初入族学的几日,他们这一批学童中倒是有不少兴致勃勃来书堂看书的,可过了几日,就只有柳贺和施允日日都来了,毕竟书堂与饭堂、学堂均相距较远,在此间看书反倒会影响自己的功课。   柳贺倒觉得还好,去书堂这段路他正好用来锻炼身体,否则每天要么坐着读书,要么躺着睡觉,时间久了身体也吃不消。   更重要的是,丁氏书堂里的藏书着实丰富,柳贺没看过的实在太多太多,其中不仅有正统书,也有志怪小说一类,柳贺也不挑,看完一本就换一本,手中笔也不停。   他尤其爱那些有掌故的书,或是带注释的书,这样他便可循着前书指引去寻下一本,这样连贯着读更能加深记忆。   柳贺今日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在看书,他太过专注,以致并未注意到,身旁的施允已经看了他好几眼。   施允是新进学童中的佼佼者,两人虽是同寝,平日交流却并不多,毕竟柳贺的功课一直不算很出色。   可两人同在学堂读书后施允才发现,柳贺翻书极快,施允半本还未读完,柳贺却已去架上寻另一本了。   施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他最不喜读书囫囵吞枣之人,何况他自认读书已是极快,柳贺竟比他还快上许多,如此怎么记得住书中文字?   “柳兄,柳兄。”   柳贺正看得入迷,半晌才反应过来施允是在叫自己,他停下来看向对方:“施兄,何事?”   “柳兄,读书须精细,慢些也是无碍的。”   柳贺一愣,随后笑道:“施兄放心,我天生读书快,但需记的都已记住了。”   施允自是还有些不信,不过读书在各人,他毕竟只是同窗,总不好一直指责柳贺的读书方法,他见柳贺记录上的字还算工整,便未再说什么。   ……   对柳贺来说,上午的课就是在和经史典籍打交道,丁先生的课就如同筛面一般,越筛越细,到最后都是精华,一课学完他整个人的精神境界都不一样了。   毕竟四书五经就是教人如何为士、如何为君子的。   而到了下午的制艺课,那可以说是柳贺的痛苦源泉。   最开始授时文课时,丁显选取的往往是时文大家所作的文,如唐顺之、李攀龙等人,不拘流派,前七子学,后七子亦学,唐宋派的文章同样被选取在内,前七子后七子文章提倡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唐宋派则反对拟古,主张写文章要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丁显倒不会刻意为学童灌输流派思想,他只从文章好坏来评点,一篇时文好在哪里,作者是如何写的,他都揉碎了细细到来。   柳贺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喊着666。   他觉得丁显讲课真的有条有理,对他这样的初学者来说相当有用。   但——仅限于讲题时。   制艺的重点却是一个制字,也就是说,不管柳贺课听得如何,他终究是要下笔一试的。   柳贺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破题。   可以说,破题就是一篇时文的核心,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即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破题是每篇文章的头两句,用以说明全文的主题,因而必须精炼警醒,开门见山。   而丁显讲题时可以细致入微,娓娓道来,教导制艺时走的却是粗暴狂野路线——每位学生手头有一本册子,内有题千道,何时破完且让先生满意了,那就算正式出师。   当然,最初学习破题的几日,丁先生只要求学生们一日破十道即可。   柳贺:“……”   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他刚小学毕业,就有人告诉他必须考清华。   好在丁显将破题之法也细细教授了,但对柳贺来说,投身实践依旧有难度,因为丁显规定,破题须得自己想,不许用前人已破过的题。   柳贺对着纸上这句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思索了起来。   这句话出自《论语·卫灵公》,说的是做人一定要心怀公道。   学堂上,众人都如同柳贺一般在思索,只是各人基础不同罢了。柳贺看过数本时文集,旁人破得如何精妙他哪怕一开始不知道,经过丁显细讲后也是知了。   丁显自第一排往后走,但见一众学子中,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眉目从容,破题快的已将半数题目破完,而慢的,如柳贺这般,竟是一道也未破。   柳贺在稿纸上画了半天,依然无所得。   他干脆将那本题集拿了起来,题集中也有破题之法,有正破反破顺破逆破明破暗破,如子曰二字破题,破成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前一句破的是子,后一句破的是曰。   柳贺又看了范例若干。   待学堂诸人已将题破完,时限快到了,柳贺依然在看破题之法,笔下还未有一个字。   众人目光都在此时聚焦在他身上。   柳贺却不慌不忙道:“先生可否宽限一二,容我明早再交?” 第17章 破题   丁显眉头微皱:“若是在考场之上,可没有明日再交的道理。”   但看着柳贺空荡荡的题纸,丁显也清楚,即便他逼迫柳贺立刻交出题纸,柳贺也交不出什么像样的答案。   “便宽限你到明日早课前。”丁显冷着脸,语气严肃,“若是有不懂的,可再来问我。”   丁显已经发现,在时文一项上,柳贺的进度的确比别的弟子要慢一些。   但丁显也清楚,柳贺对待学问还是很严谨的,每日早课他都到得很早,对于他所讲的一些浅显理论也没有敷衍之意。   旁人或许觉得柳贺迟钝,然而在丁显看来,不急于求成未必不是好品质,学习须戒骄戒躁,他并不担忧柳贺交得慢,只忧心他不能认真对待,反因为心急分散了心神。   于是当日课业已毕,柳贺却依旧留在学堂内研究破题。   “柳兄未学过时文吗?”田志成面露诧异。   “确实不太通。”柳贺实话实说。   “不通又如何?这时文也不是人人都通的。”汤运凤搬了椅子坐到柳贺旁边,“柳兄今日要彻夜苦学吗?”   “破完十道我便回去。”柳贺虽这么说,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破题要破到什么时候,他眼下正看题集看得酣畅,将破题之法反复读了数遍之后,他脑袋多少有些开窍了。   “那我陪柳兄。”汤运凤笑嘻嘻地留在了学堂里。   田志成与刘际可二人先回了寝房,汤运凤端了些饭菜回来,与柳贺一同吃了。   饭菜吃完后,柳贺才发现,学堂内除了他与汤运凤外,施允竟然也在,不过这人一向独来独往,柳贺沉浸于书中时,他也捧着一本书在读,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不过两人毕竟已在书堂见过多次,柳贺慢慢也习惯了与施允相处,他觉得和施允相处挺自在的,对方虽看着冷淡,却是有话直说的类型,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汤运凤则是柳贺同寝五人中最年少的,平日话也最多,不过没什么心机,他是丹阳县军籍出身,学业上与柳贺相当,因而和田志成刘际可关系平平。   田刘二人都擅与人相交,但他们交好的都是丁氏族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柳贺与他们虽是同寝,但交情却并不深。   毕竟就目前来说,柳贺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渣。   ……   柳贺继续看那本题集,题集上讲,破题“不可侵上,不可犯下”,只针对题目进行解读,不能发散,也不能添题、减题和骂题,添题减题好理解,就是多说和少说,不添不减则是将圣贤之意完整地表述出来,至于骂题,就等于是将题目复述一遍,就显得太不含蓄。   要想破题,认题是关键。   柳贺将题集的重点勾划出来,既看方法,也看论证,做到心中有数之后,他便将“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这句重新写在题纸上。   这句话有前句,但不适合发散,只能够针对这句话本身来破。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说的是夏商周三代之民都是直道而行,朱熹在《论语集注》里也对这句话进行了注释,说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善其善,恶其恶,没有私曲,很公道。   那么公道一词,就是柳贺破题要提取的关键词。   柳贺敛眉沉思,直道而行这个词出来了,接下来还有两个词,就是民和三代,要把这几个词的语义一同体现在破题一句之中。   柳贺稳住心神,大脑却在飞速旋转着。   他感觉有一句话已经在心中,呼之欲出了,临门一脚却还是出不来。   不过柳贺并没有急切,依旧围绕着原句静静分析,他倒是也想连破十道百道,最好明年就能上京考个进士回来,可惜他并不是爽文男主角,破题也没有   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柳贺喝了半碗茶,坐久了的身体稍稍暖了一些,他又站起身活动了片刻,再去看“直道而行”这一句的原文。   蓦然之间,柳贺深吸一口气,只觉发僵的大脑在这一瞬陡然活跃了起来。   他重新蘸了墨,在光滑的竹纸上提笔写下一句,中间未有停顿,他练字时日久了,笔力已益显遒劲,而这一张纸上,这一题破得恰到好处,添一字则嫌多,减一字又太少,正是刚刚好。   对柳贺来说,这就像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但有了这一步,此后的九千多步便要容易多了。   柳贺又将视线对准了第二道题——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   这句话出自中庸,说的是君子的大道哪怕看起来暗淡,但却是遮不住的,只会永远光芒闪耀。   柳贺琢磨着琢磨着,有了上一道题的经验,他这道题破起来倒是没有那么艰难了。   “柳贺,破得如何了?”汤运凤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施允也从书中抬起头来,默默看了他一眼。   柳贺伸出两根手指:“两道而已。”   只破了两道,柳贺却已经绞尽脑汁。   ……   此刻窗外已是浓黑一片,眼下虽已立春,可今冬太冷,久坐依然有浑身僵硬之感,何况学堂门窗都不紧,风一直透过缝隙刮进来,吹得腿凉嗖嗖的。   “已是亥时了,诸位该回了。”斋夫提着灯过来,“用功也该在白日,晚间用功毫无益处。”   柳贺朝斋夫一拱手:“白日先生布置的功课我尚未完成,今夜怕是要在这学堂中度过了。”   听他这么说,斋夫也就没再赶人,柳贺猜,恐怕丁氏族学内也有过彻夜苦读的弟子,毕竟寝房那边不许学生们读书,学堂却可供烛到亥时,不少弟子都选择读书到亥时再回寝休息。   可柳贺毕竟有deadline在,何况他都刻苦到现在了,两道题已破,剩下八道不破完他也睡不着。   柳贺把汤运凤和施允两人劝回去了,他俩没有题要破,没有必要陪他在这熬夜。   其实柳贺也已经困了。   他读书一向更重视质量,不喜欢熬夜,不过他好不容易破了两题,乘胜追击把剩下的破完才重要。   所以柳贺一边翻着题集一边看题,困了就拍点冷水清醒一下,或者晃晃胳膊和腿,破完一道之后再读几遍,看是否通顺合理,就算再困,柳贺也尽力将破好每一题,一道一道破下来,他的精神反而越来越亢奋。   柳贺感觉回到了高考前解数学题的状态,都是越解越亢奋,到了最后一道大题,哪怕知道那是难度最大的题,他也偏偏要解出来。   终于,柳贺长舒了一口气,十道题,整整一夜,他总算是破完了。   柳贺将书页合上,正要回寝房睡觉,可一抬头,原本如墨般的天空已泛起一丝白光,之后便越来越明亮——再过片刻,其他人恐怕就要起床了。   他稍稍舒展着身体,只觉困意在此刻一阵阵袭来。   柳贺坚持着去饭堂吃了早饭,肚子又饿,夜里消耗的能量又多,他比平时多吃了一个包子。   整节早课,柳贺几乎是伏在桌上睡过去的,耳边朗朗书声于他而言是最佳催眠曲,他的同窗们读起书来抑扬顿挫,节奏感尤其强,柳贺原本还想坚持坚持,打了个哈欠之后,脸就直接贴在桌上了。   他连丁显是何时到的都没有发现。   “柳贺!”   醒来时,柳贺才发现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而丁显正站在他桌前,朝他摊开手。   柳贺乖乖将自己破的十道题交了上去。   “柳贺莫非破题破了一夜?”学堂中有弟子问田志成几人。   “昨夜他一夜未归。”田志成问汤运凤,“你们亥时回了,柳贺未回吧?”   汤运凤点点头,施允依然面无表情。   “破题都能破一夜,他日后到科场上又该如何?”   “先生出的十道题破起来并不难,他何须为难至此?”   “任兄有所不知了,这柳贺乃是乡下社学出身,听说他更擅墨义与贴经,制艺一道却是诸生中最弱的。”   柳贺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   论条件,他比多数同窗都差一些,基础也不如其他人厚实,加上又是乡下社学出身,尽管柳贺一直为人低调,却耐不住旁人讨论他。   ……   此刻,丁显捧着柳贺的题纸看了起来。   柳贺的字一日胜过一日,比之他入学时又强了几分,若是平时,丁显总要赞叹几句的,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全在柳贺的破题上。   《论语》“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他破的是“圣人言,民心之公无古今之异……”   圣人有了,民有了,三代有了,公道也有了。   他破得全面,因而后面的承题起讲便都有话可说了。   柳贺破题时有多为难丁显自然看在眼里,可仅仅一夜过去,柳贺便能从不会破题到破得精练,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子莫非是神童?   丁显再去看后几道题,情绪倒没有一开始那么激动了,他觉得柳贺第一题破得最好,后面几题也并不差,至少是胜过学堂中大半弟子的,从一些题中可以看出,柳贺破题虽然并未形神具备,可不添不减之道他却做得极好,破题之句读来磅礴有力,胸臆皆在文章中了。   然而,到了这一日的制艺课,一众学生又将破的十道题交上去后,依旧是柳贺最慢,十道里才破了三道而已。   众人以为丁显会惩治柳贺,可丁显竟又宽限了柳贺一日。   第三日,柳贺十道破了五道。   后一日则是六道。   丁显:“……”   众弟子:“……”   坐等柳贺挨打。 第18章 快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丁显居然包容下了柳贺,日日给他宽限。   连着几日,柳贺都是早课时再交自己破的十道题,只不过他破题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了,虽然每日他都留堂直到亥时,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老熬夜身体也吃不消。   这段时日,柳贺只觉自己满脑子都是破题,有时候睡迷糊了梦里甚至都在破题。   题集上的题,柳贺已破了百余道,和进度快的同窗们自是不能比,据说田志成已将题集上的题破了半数,柳贺听了也有些羡慕,但对他来说,能破上百道题已是尽力了。   至少在学习破题之前,柳贺都没想过自己能有破这么多题的一天。   ……   这一日下晌的制艺课,丁显在讲一篇时文名作《百姓足,孰与不足》,这篇文章是弘治及正德时名臣王鳌所作,全文不长,却字字可圈可点,堪称八股文的典范。   “百姓足,孰与不足”一句出自《论语》,原句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王鳌是这么破题的——“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一句话将民富与君富之间的关系点了出来,之后承题便是解释君之富藏于民,然后劝诫君主要休养生息,不对百姓横征暴敛。   丁显讲课的时候,柳贺在纸上做着笔记,这是他学习时的习惯,学到现在,他除了知道一篇文章好之外,也开始清楚一篇文章究竟好在哪里了。   当然,在旁人眼中,这正是他愚笨的表现。   丁氏族学虽学风严谨,可在一众弟子中,最受注目的还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型人物,最好是出口成章、一语惊世人的神童,就像后世的全班第一总爱说自己平时根本不学一样,在丁氏族学中,众人读书都很刻苦,但如柳贺这般学得死板的却尤其被看不起。   “我看那柳贺今日又要请先生宽限了。”   “乡野之人,读书太愚。”   “都已半月了,此人十道题还破不完,怕是连秀才的功名也难了。”   “先生对他太过包容了。”   “每日之课,他都将竹纸填得极满,一日要消耗竹纸数张,真是一言难尽。”   丁氏族学的学费里包含了纸笔之费,柳贺不用自己掏钱,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他也没有如旁人说的将先生所说每个字都记下,而是挑了重点去记,这样课后还能再回顾回顾,这样学起来效率反而更高。   时文名篇讲完,又到了诸位弟子破题的时候,柳贺拿了题集,将今日要破的十道题写在纸上。   和刚开始破题时的状态不同,此刻他看到题,脑中已经有了思路。   柳贺并不知道,看着他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学堂中不少弟子互相交换着眼神,都在猜他这次又要让先生宽限多久了。   柳贺今日破的第一题是“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一句,他笔尖略微一动,思绪豁然开朗,一句话已在纸上——   大贤即物以明圣道,必扵其用而知其本焉。   这句写完,柳贺觉得自己破得还不错,便不再看这题,继续破下一题,或许是他这半月只专注破题一件事的缘故,柳贺只觉自己的思路已经彻底被打开。   他不再仅拘束于破题之法,不管是明破暗破还是正破反破,只要是破题,他都做到形神兼备,即有题形在,又将题义完整地表达出来。   第二道又是破完。   第三道,第四道……待破到第十道时,柳贺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最后一道了,他看了眼学堂中的漏刻,时间居然还挺早。   什么情况?   柳贺视线朝其他弟子看过去,除了田志成刘际可施允几个一贯交卷早的之外,其他人居   然还在破题。   柳贺估计,这些人题未必没破完,只是要交一份更好的答案给先生罢了。   他没有多想,站起身,将自己破的十道题交给了丁显。   “你已破完?”丁显出声问他。   “先生,弟子已破完了。”   丁显的出声也引来了堂下其他弟子的注意,待看清交卷的是柳贺之后,众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怎么可能?我才破了六道而已!”   “他今日怎的如此之快?”   丁显没有立刻让柳贺回去,而是捧着他的题细细看了起来,一道、两道、三道……丁显将十道题全部看完,又看向柳贺:“这是你破的?”   “是弟子破的。”   丁显的语气与平日不同,听着有些急促,但在众人眼中,显然是柳贺追求速度胡乱破题让先生发怒了。   丁显慢慢沉着下来,取来竹纸,提笔写了几行:“这十道题你回去破,明日早课……明日未时交予我。”   田志成望见这一幕,与刘际可低语道:“先生是嫌柳贺破得不好吗?”   刘际可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学堂所选时文皆为乡试及会试四书五经题,莫非他是剿袭?”   “田兄,无凭无据之事莫多说。”   田志成收了声,可不仅他是这般想的,学堂中如他这般想的还不止一个,若柳贺不是剿袭,先生为何让他重破十道呢?   ……   柳贺接了题,坐回去又重新开始破,丁显所写的十道题并不在题集上,可题出自何书柳贺却很清楚,他只略微思考了一阵,就将题纸填满了。   他再去找丁显时,丁显也有些讶异,但还是默不作声地将柳贺的题纸看完。   这十道题的确不在题集上,也不在丁显所知的任何一本时文集上,他在丁氏族学授课多年,对历科会试、乡试题相当熟悉,出给柳贺的十道题是他临时所想。   可柳贺的破题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也好得多。   丁显手中有柳贺每日破题的题纸,柳贺的破题一日快过一日不说,精练度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在这之前,柳贺甚至未曾研习过时文!   这意味着什么,丁显非常清楚。   他眼下已经确定柳贺于科举一道的天赋,丁氏族学开办多年,丁显还未遇到如柳贺这般的弟子。   他初看时并不显眼,可却正应了那句暗然而日章。   ……   而对柳贺来说,破题的顺却并不代表着痛苦的结束,所谓八股,他才搞定了其中一股,还有七股需要他去奋斗。   这一日虽然不需要熬夜,可柳贺依然留在学堂里,学习制艺中的承题与起讲,研读前人的时文。   丁显选了王鳌的文章,柳贺就去书堂找王鳌的书看,王鳌官做得大,正德时期官至内阁首辅,文章集注也多,有时文、纪闻、地方志和日记,内容也很庞杂,连墓志铭和音律梦兆都有,放到现代,王鳌绝对是时间管理大师和斜杠青/中/老年。   柳贺又遇上了施允,两人互不打扰,只看着各自的书,不过时日久了之后,两人也会推荐几册自己看过的好书给对方。   柳贺书看得杂,他以为施允该是那种看正经书的老学究,结果对方推荐给他的书都挺有意思。   看施允的表现,他应该也对柳贺推的书比较感兴趣。   破题之法掌握之后,柳贺算是搞懂了八股中最难的一部分,再学后面的部分就要轻松一些了,他题破得越来越快,在学堂诸生中已经成为交卷最早的那一波。   然而,交卷快这件事放在施允刘际可等人身上并不叫人意外,可放在柳贺身上,却有许多人不服了。   先   生不在时,众人读书、破题、写文章,有人找上柳贺:“柳贺,你家中有长辈在丁氏族学读过书么?”   柳贺摇了摇头。   “我却听说,前几年有弟子早早借了学堂的时文集,提前将题破好,叫人以为他才华横溢,在族学中享尽风光,可惜童生试的时候还是露了馅。”   “与我何干?”柳贺轻声道。   “我近日回家遇上了一位知己,他也是通济社学出身,名为杜景为,柳贺你可识得?”   “杜景为杜兄与我说,你去岁才入通济社学,那时四书才读过两本,墨义时文一窍不通,一个去岁才学四书的人,破题如何能快于我等?”   说话之人名为葛长理,入丁氏族学时排名第二十,为众人之最末。   他破题也慢,原本有柳贺这个最后一位遮掩着,丁显并不会特别注意到他,可最近柳贺破题越来越快,反倒害他挨了先生几次教训。   明明柳贺回回都请先生宽限,先生竟未曾批过他一次!   葛长理越想越不舒服,加上回家一趟认识了杜景为,一听他说,葛长理更确定柳贺的破题必然是剿袭。   “你想如何?”柳贺面色不变。   “当场破题,若是你真能破出,我便服你,若是破不出,剿袭之人如何能留在丁氏族学?”葛长理这话义正辞严,学堂中不少人都站到了他这边。   “我不答应。”柳贺瞥了葛长理一眼,“我为何要听你的?”   “柳贺你是不敢了吧?你分明就是剿袭!”   柳贺合上书,似笑非笑道:“我不与你比,我便是剿袭,剿袭之人不能留在丁氏族学,破不出我也是剿袭,也不能留在丁氏族学,我束脩已交,就连先生也未说什么,你开口剿袭闭口剿袭,你算老几?我要你服?”   “有空在这里说我剿袭,不如先反省你自己,我去岁才读四书,入学时我排十七,你只排二十,你这么多年的书莫非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罢柳贺拱了拱手:“诸位同窗,我并无辱狗之意,各位家中如有养狗的,这里先道一句歉。” 第19章 争辩   “柳贺你……”葛长理没想到柳贺的嘴皮子竟然那么厉害,一句话说得他又羞又恼,连生吃了柳贺的心思都有了。   柳贺平日里话并不多,在学堂中也只埋首读书,葛长理把他当成软柿子捏,谁知他今日竟被这软柿子反咬了一口。   听着同窗们努力克制又遮不住的讥笑声,葛长理终于爆发了:“柳贺,我说的是你破题剿袭一事,与你我入学时排名无关,我只问你,你敢不敢对圣人发誓,你的破题皆是自己所作?”   任凭葛长理情绪已在爆发的边缘,柳贺却只回了他四个字:“与你何干?”   “我看你分明是不敢!”   “那又与你何干?”   这时,葛长理旁边一人出声道:“柳兄,大家都是同窗,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人名为马仲茂,乃是柳贺报考丁氏族学那日众人口中的才子之一,马仲茂长相斯文俊秀,为人又爽朗大方,在学堂诸生中很有口碑,但柳贺与他关系只是平平,平日并不常与他打交道。   他一开口,众人的口风立刻就转了:“是啊,柳贺,葛兄也没有恶意的。”   “葛兄会这般想也合理,只要柳贺你把剿袭的嫌疑消了不就行了?”   “同窗之间有争论是常事,柳兄你非要扯到狗身上去,这不是故意侮辱人吗?”   柳贺抬起头来,见众人均是一派浩然正气的模样,心下更是冷笑:“各位直到此刻也认为这只是同窗间的争论吗?”   “葛长理一开口便想以剿袭定我的罪,还声称要将我赶出丁氏族学,若是背了这剿袭之名,我日后如何参加县试府试,如何凭借科举晋身?”   “背了剿袭之名,我日后县试,谁敢与我保举?”   “便纵是能参加科考三试及此后的乡试,考官们听说了剿袭之事,谁敢录我?”   “太/祖开国以来,南北榜案掉落人头无数,弘治己未春闱案距今不过六十余载,竟有人称剿袭之词只是同窗间的争论,实在是可笑至极!”   南北榜案说的是洪武三十年二月春闱,朱元璋以翰林学士刘三吾为会试主考,结果刘三吾录取的五十一名进士皆为南方人,这引起了北方士子的不满,朱元璋命人复核,但复核结果竟是刘三吾所录并无问题。   朱元璋于是大怒,将诸位考官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自己做主录取了六十一位北方士子。   这桩科举舞弊案实质上与考生的才学、能力无关,只是因为主考刘三吾没有领悟朱元璋的心思,仅从学问的角度录取考生,却没有考虑到朱元璋笼络北方士子的需要。   而弘治十二年春闱案则是程敏政担任主考期间发生的事,也是整个大明朝最有名的科举弊案之一,主考程敏政被举报将考题泄露给考生,致程敏政致仕,此后郁郁而终,而涉及弊案的大才子唐伯虎也从此自绝于科考一途。   柳贺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虽然柳贺有扩大化的嫌疑,但剿袭之言往小了说便罢,往大了说,若真传入县尊、府尊耳中,柳贺日后的科举前途的确会受影响。   柳贺冲马仲茂一拱手:“马兄为人如此大度,日后若有人诬你剿袭,还盼马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仲茂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你分明是强词夺理!”葛长理声音又比刚刚高了几分,“我说的是你破题剿袭一事,破题剿袭!”   “噢,剿袭。”柳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破题!”   “剿袭。”   葛长理气得面红耳赤,柳贺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对比实在太明显,以至于没什么心机的汤运凤直接笑出了声。   葛长理冲他瞪过去,汤运凤却轻轻摆手道:“葛兄,我并无   恶意,你继续。”   ……   两人在这边的闹嚷声将学堂的斋夫吸引了过来,片刻之后,丁显也露面了:“何事吵嚷?”   有学生将前因后果说了,丁显闻言看向葛长理:“柳贺破的每一道题我都看了,你可看过?”   “弟子未曾。”葛长理在柳贺面前凶巴巴的,遇上丁显就怂多了,声音也低了三分。   “我可曾提过柳贺有剿袭的嫌疑?”   “未曾。”   “讲授破题之法前,我已叮嘱过你们,每一道题须自己想,不许剿袭前人文章。”丁显喝了一口茶,语气中也带着一分严肃,“据我所知,柳贺并未剿袭,一字一句皆为自己所作。”   “可……”葛长理看向柳贺,眼中依然带着不服。   “你还有何话要说?”   “或许他是提前借了学堂中的时文集,或许他剿袭之文章先生也未看过。”   丁显将茶碗搁下:“你并不知柳贺是如何破题的,就已认定他是剿袭,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了。”   丁显有些失望,对学堂诸生来说,剿袭是个大帽子,谁也承受不起。可眼下葛长理不知是被什么蒙住了,还是因读书艰难,非为自己进步不足找个借口吗?   但丁显知道,这事今日不会轻易了了。   不仅是葛长理这边,还有柳贺那边,葛长理需要一个让他心服口服的证据,柳贺也需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就算他判了柳贺并未剿袭,其他弟子也未必会相信。   “那你想如何?”丁显问。   “弟子想亲自考柳贺,看他是否能答出。”   “若是答不出呢?”   “那他便是剿袭,当被逐出丁氏族学!”   “他若是答出呢?”   葛长理并未回答,丁显悠悠叹了口气:“你便收拾包袱离开,如何?”   “你再三指认柳贺剿袭,却无法给出任何凭据,剿袭的罪名于科考一途尤重,若是你指认柳贺不成,丁氏族学却容不下一个栽赃同窗、步步紧逼、强词夺理之人,今日你可以判柳贺剿袭,明日你便可以判他人剿袭,便是如此你也要坚持吗?”   葛长理心中早已认定柳贺是剿袭,丁显的话并不能让他信服,相反,近半月来因为丁显一再给柳贺宽限,反让葛长理觉得他在故意偏袒柳贺。   所以他毫不犹豫道:“弟子坚持。”   “柳贺你呢?”   “既然葛兄下了战书,弟子愿意应战。”   柳贺论外貌并不算出众,平素在学堂中也甚是低调,若不是破题一事闹出的风波,学堂众人或许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眼下,柳贺双目炯炯有神,进退皆有度,且他初时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可众人一想,若是自己被扣上剿袭的帽子,怕是撸起袖子和葛长理干一仗都有可能。   有丁先生作证,柳贺原也不必答应葛长理,可他还是应了,即便自己有可能被逐出族学。   而此前柳贺不答应,现在为何又答应?显然是为了丁先生的缘故,他不好让丁先生有偏袒的嫌疑。   和他对比,葛长理的表现无疑下了一等,而当葛长理取来一本薄册,问柳贺第一题时,堂中不少弟子都是面露不屑,脾气暴躁的几位甚至都要开口骂人了。   为何?   葛长理所出的第一道题为“毋失经纪,以初为常”一句,竟是出自《礼记》,《礼记》本就以内容庞杂而著称,五经之中以《礼记》为本经的考生一向就少,若是不治《礼》,就更不需要通读《礼记》了。   丁显正要出声,柳贺却已思索完毕:“先王之命,太史既欲其司正乎?天文必欲其循用乎?”   “好!”   “破得极妙!”   读过这句的弟子们也在思索,尚未得出答案,忽听得柳贺这句,便觉十分契合自己心思,当即叫起好来。   不少人刚刚还站在葛长理一边,可眼下也觉得他欺人太甚,纵是要考柳贺,也该出几道四书题才对,可他偏选了《礼记》中的句子,显然是故意要把柳贺逐出族学。   学堂中不会破“毋失经纪”这句的弟子恐怕有一半,按葛长理的说法,破不出的便是剿袭,便要逐出族学,那不是人人都要被赶出去了?   葛长理显然也未料到柳贺竟把这句答了出来,他快速翻书,又问了第二道题。   “无耻!”   “吾苦读十年,科考一途竟要与此人为伍!耻之!”   第二道题出自《论语》,为“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一句。   这倒是四书中的原文,但众人皆是愤怒,只因为这一句丁显在课上刚刚讲过,属于例题,而非众人的练习题,丁显举了数个例子来破这道题,还讲了一篇会试的程文。   也就是说,柳贺要破这题,必须是他自己所想,而且要在已有范例的情况下独创出自己的答案。   “气序自运而品汇自育,此天道无言之妙也。”柳贺思索片刻便给出了答案。   “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大贤言,圣臣久劳于国事,每忘乎家事甚矣焉。”   “……”   “……”   葛长理每念一句都祈祷着柳贺答不出,可柳贺不仅能迅速作答,他每多答一句,学堂众人便呼应他一声,以致他答到第五句时,众人都已站到了他这边。   而葛长理的面色却越来越苍白,到最后几乎没了血色。 第20章 瓶颈   “不可能的,不可能……”   与柳贺的从容相较,葛长理目光涣散,慌乱之中带着茫然,他甚至连书页都翻不动了,双腿一软便跪在丁显面前:“先生,弟子错了,还望先生宽宥。”   丁显只轻轻摇头:“葛长理,做人须敢作敢当,你今日便离开吧。”   若是葛长理不那么咄咄逼人,丁显或许还能让他留下,可他却自己将退路给堵死了,以至于学堂中竟无一人替他说话。   葛长理丝毫不顾同窗之情,今日是柳贺,明日便会是其他人,何况他选题考柳贺的做法实在卑劣,丁氏族学已容不下他了。   这一日傍晚,葛长理便收拾包袱离开了。   柳贺因此在族学中一战成名。   若非葛长理,众人还不知柳贺习四书仅仅一年,那柳贺破题慢倒是很合理了,然而被葛长理考校那日,不仅是四书义,《礼记》中的句子柳贺竟也能对答如流!   “柳贺莫非也是神童不成?”   “若是由我来,五道中能破三道已是不易,柳贺却道道能破,实在是令人佩服。”   “柳兄确是有才。”   柳贺被同窗们吹捧了数日,以他的性格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高调,只能以《礼记》中那句他恰好看过为由搪塞了过去。   幸亏此时旬考的佳作公布了,这一次,新入族学的弟子中竟有两人的文章被选中,诸生的目光自然被吸引到这两人身上。   入选弟子一人为施允,一人为马仲茂,还有一人为过了府试的童生,童生只差院试一步便可成为秀才,施允、马仲茂却可与之并列,足以证明二人文章出众。   还有人特意问柳贺:“柳兄你破题如此厉害,文章也该榜上有名才对。”   柳贺只慢悠悠拿出此次旬考自己的排名。   “柳兄莫非也在前十之列?”   瞥见柳贺排名的一瞬,问话的弟子住了嘴。   在丁氏族学五十多位弟子中,柳贺排名仅在三十七位,可以说是毫不出众。   很快地,因葛长理一事对柳贺产生的关注迅速消失,柳贺终于能恢复平日的学习节奏。   上午他跟着丁显学四书,丁显毕竟是举人出身,讲授四书时能够旁征博引,以圣人之言教育众人如何为人立身,而下午的时文几乎是挑尽本朝好文章,让柳贺对时文概念的理解提升了一大截。   午间柳贺则在书堂中度过,书堂中的书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柳贺常常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   对柳贺而言,破题已不是难事,最近柳贺不再只是破题,而是在破题之后尝试着去写一篇完整的八股文,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和其他同窗比还有差距,可破题的练习却让柳贺逐渐有了信心。   只需下功夫勤奋钻研,他必能学有所成。   ……   柳贺入丁氏族学时还是早春,丁显从《中庸》讲起,讲文章的同时也讲时文,《论语》、《孟子》与《大学》同样如此,从进度上说,丁显授课的速度相当快,因而丁氏族学的学习节奏是很紧绷的,在其中读书,柳贺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晚上写文章不冷了。   一天时间有限,白天课程满,虽然先生留了制艺的时间,可对柳贺来说却并不太够,他依旧每日学到亥时,无论刮风下雨,都尽力写一篇文章。   第二日早课时,他再将文章读上几遍,进而分析自己差在何处。   柳贺觉得自己的时间安排很合理,中午容易困,看书即可,晚上则是他灵感最为活跃的时段,写文章最容易。   不知不觉,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天一热,蚊虫便多,尤其丁氏族学临近江河,夏日傍晚时,   柳贺胳膊常被蚊子叮,害他握笔都不稳,不过柳贺通常是等字写完再去打蚊子,反正早打晚打胳膊都会痒的,先把字写完再说。   气温逐渐升高,族学中的气氛也慢慢浮躁了起来。   丁氏族学临近长江,又与西津渡、金山寺等相聚不远,府城名士常常在两地举办文会等,引来不少年轻士子关注。   族学众弟子虽功名未得,却对文人相交的氛围极为向往,加上先生们并不干涉弟子交游,立夏后,柳贺的同窗们已外出过几次,柳贺却一次都未出,便是平日有假,他也往往在书堂中度过。   “施兄,这本我已看完。”   柳贺将一本《世说新语》递给施允,施允默不作声地接过,递给柳贺一本《薛仁贵征辽事略》。   柳贺换了个坐姿,后背贴着墙,两腿盘着,神色也略微放松了些。   《薛仁贵征辽事略》是元人写的话本,对柳贺来说,看话本就是来放松的,何况薛仁贵的故事他多少也听过,他儿媳妇樊梨花和薛丁山的爱情故事柳贺甚至还看了电视剧。   施允默默盯了柳贺一眼,依旧没有出声。   和柳贺在书堂读了几月书,他发现,柳贺这人日常倒是极散漫,唯有对读书一事极其专注,旁人或许未曾察觉,可施允却是亲眼见证了柳贺是如何将破题之法学透的。   无论柳贺如今排名如何,在施允看来,柳贺总有腾飞的一日。   ……   八股之中,柳贺于如何承题、起讲也渐渐有了思路。   何为承题,就是连接破题与下文,是引申的句子,如王鳌《百姓足,孰与不足》一篇中,“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这一句就是承题的前半,其实就是解释破题一句的,而后一句“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就引申出了下文。   引申出下文后,就是起讲,也就是说,要开始议论了。   从结构上说,这有点像高考时的议论文。   不过柳贺高考毕业都不知多少年了,当初是怎么写作文的他早就忘光了。   有时候柳贺也忍不住感慨,他一个正经的理科生,到了这大明朝居然成天研究四书五经,这也是环境改变人的一种表现啊。   柳贺的承题自然是不如王鳌的,但文章读多了、练多了,他写出的句子已不像初始时那么晦涩,算是言之有物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丁氏族学的所学让他于四书理解更深,肚子里有了墨水,才有东西可写。   这一点从丁显给他的评语中也能看出来。   柳贺每日作一篇文章,但他不会每篇都交给丁显点评,学堂之中弟子众多,丁显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因而柳贺以一旬为期,从每旬写的十篇文章中挑出自己认为最好的一篇交上去。   最开始丁显点评出的问题极多,但慢慢地,柳贺文章前半的问题慢慢少了,只有起股、后股、束股部分依旧时时被点出问题。   ——这几部分柳贺尚未完全掌握。   柳贺解决问题的方法简单粗暴,依旧是日日练,外加读时文集,从中找到感觉,当然,平日仍要多读书要积累,以便写文章时有支撑。   柳贺目前的主要矛盾依然是想上清华的目标与初中生的知识储备之间的矛盾。   这一日,柳贺在读唐顺之的会试程文《一匡天下》,这句话出自《论语》,讲的是管仲纠正混乱、将天下万物纳入正轨之事。   唐顺之写文章本就是第一等,知识储备也极为丰富,一篇文章将繻葛之战、楚蔡之争、葵丘之盟、召陵之盟尽数道出,既点出“一匡天下”的主角管仲功绩,又在文中强调“正天下”之意,文章表面和内里都具备了。   柳贺读的时候只觉文章写得极好,自身也在尽力朝着这   些时文大家靠近,但最近每次读完一篇佳作,柳贺总觉得自己也有东西要表达,可惜却处在呼之欲出出不来的状态。   不过柳贺并不着急,尽管享受读好文章的快乐。   再练了几日文章,柳贺觉得自己状态有些停滞了,便会回家一趟。   每次归家他都不禁羞愧,入学时他想过常常回来看纪娘子,可惜课业紧,他的进度又比旁人慢些,回家的次数自然就变少了。   好在纪娘子并不计较,只让柳贺学业为重。   柳贺在府城购置了吃食糕点与布料带给纪娘子,他的钱交完束脩还有结余,平日几乎没有花销,想到他娘在家恐怕很省,他就把剩下的钱花了不少。   纪娘子却只担心柳贺在学堂中吃不惯睡不好,看柳贺面色红润,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对柳贺来说,回家是他放松大脑的一种方式,在学堂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倒不是说丁显有多严格,丁显的严格表现在做学问上,而在对待学生的态度上,他比孙夫子还要随和些。   学堂中人人都以科举入仕为己任,稍有不慎便会被同窗们赶超,这偶尔会让柳贺焦虑。   当这种焦虑打乱他日常的学习节奏时,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回家看看纪娘子,在通济河边钓一尾鱼,再睡上一觉,疲倦感便会消失。   这次回学堂前,柳贺先去了书肆一趟,正好遇上掌柜那边有新书可抄。   柳贺感慨来得正好,他最近学八股学得脑袋很乱,抄抄书恰好能帮他镇定心神。 第21章 写文章   柳贺将要抄的书收好,在书肆里闲逛了起来,这几月书肆里新书不多,毕竟今岁并非乡试之年,时文集出得略少了一些。   柳贺倒是也看到几本新书,封上印着“大才”“某地才子”等字样,可惜内容只是平平,堪称大明朝文案诈骗的经典范例。   倒是欧大任的新书让柳贺翻了好几页。   欧大任在后世名声不显,但正是在嘉靖四十二年,欧大任以岁贡资格入京,廷试第一震惊天下,他就是大明朝乡试失意者的典型,十四岁时县试、府试、院试皆为第一,但此后八次乡试皆不第,在乡试一途蹉跎了二十多年。   但科场失意不代表他没有才华,徐渭徐文长屡试不第,却依旧是整个大明朝公认的大才子,只是眼下严嵩刚倒台不久,胡宗宪便被牵连下了狱,恐怕徐渭日子也不会好过。   欧大任诗集多,柳贺却极不擅诗,这一点和不少穿越小说的主角一样,而八股文大概因为有固定的格式,逻辑是很清晰的,对他来说难度反而没那么大。   诗毕竟是有浪漫元素在其中的,柳贺并不认为自己有浪漫细胞。   ……   眼下气温正热,回丁氏族学的路上,只见金山寺笼在一片郁郁葱葱中,长江波涛滚滚,西津渡口人流如织,一派繁华人间景象,柳贺在坊市上买了两串葡萄,回寝时想与同窗们分一分,可寝房竟然空着,他的几位同窗恐怕都在文会上流连。   汤运凤邀请过柳贺好几回,他爱凑这种热闹,可惜柳贺毫无兴致,他去文会能做什么?比写诗他可以说是毫无诗才,比制艺,他文章写得连自己都不够满意,难道要当场背一篇《论语》不成?   柳贺洗了葡萄,独享了一串,还有一串他用小碗装着带去了学堂,今日族学放假,学堂内空无一人,抄书正合适。   抄书之前,柳贺翻开自己的两篇文章,对照着程文挑毛病,柳贺写文章的时候很爱思考,看文章的时候同样如此,其实对比他写的第一篇时文,他眼下的进步已经十分明显。   的确可以放宽心慢慢来。   柳贺又吃了两颗葡萄,这才提笔开始抄书。   虽文章学得艰辛,柳贺却从未放松过对习字的要求,入学之后,无论是破题还是写文章,柳贺宁可慢些也要将字写好。   丁氏族学书堂中藏的名家字帖更多,柳贺虽不能将书带出,却也可以利用午休时间模仿一二。   一转眼,一页大纸便被柳贺抄满了,这是一本镇江府士人出的乡贤录,印刷时用的就是最贵的白棉纸,这种纸纸色洁白,触手绵柔,写起字来墨色饱满,属于柳贺觊觎已久却买不起的纸类。   这次抄书用的也是白棉纸。   掌柜虽然没有细说,但柳贺猜,抄书恐怕是富商用来讨好本地士绅的,不管怎么说,手抄总是比印刷更能显出诚意。   柳贺目光专注,蘸完墨后,白棉纸写出的字比竹纸更显秀气,因它对墨的吸收更充分,柳贺不想辜负了这难得的好纸,一勾一划都极为用心。   据说眼下最贵的纸名为磁青纸,是用靛蓝所染,色如青釉,这种纸主要用来抄佛经,往往用金漆来抄,因而有“碧纸金书”之称。   这种纸的市价是三两银子一张。   柳贺只能感慨,不管什么年代,宗教敛财的本事都叫人敬佩。   抄书时柳贺便渐渐忘了时间流逝。   学堂外蝉鸣声阵阵,他却丝毫不受打扰,窗外偶尔有风吹入,将纸页吹开,柳贺拿镇纸压于其上,继续抄。   乡贤录上废话虽多,却也请名家写了一篇赞美本地乡贤的文章,格式虽不似应试文那么严谨,但文章本身还是有可读性的,柳贺抄时特意关注了文章的后几股,一边抄一边学文章。   正抄得专注,座位旁却忽然站了一个人,柳贺刚刚都没注意到,发现对方之后,柳贺停下笔来。   “不必管我。”施允看了片刻,问道,“这是在……抄书?”   柳贺点点头,将葡萄推了推:“施兄也尝一尝,施兄未返家吗?”   “我家就在南门大街附近。”   施允是府城人,家在丁氏族学旁边,稍稍走两步就能到,他平日就能回家住,只是他更喜欢读书时有人激励的氛围。   他原本打算来学堂读书,却不想学堂中已有人在了。   施允尝了颗葡萄,便继续看柳贺抄书,便是乡贤录这等最无趣的文字,柳贺也投以十分的专注,他在抄书时极其安静,整个人仿佛与学堂外的书融为一体似的。   施允本就不喜人吵,见柳贺在练字,他也静静坐在一旁,翻书看了起来。   柳贺转瞬便抄了大半,他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身体,继续看刚刚的文章。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施兄,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一文可否借我一观?”   施允转过身来,思索了片刻:“稍候片刻,借我笔墨一用。”   施允便将自己那一篇文章默了下来,递给柳贺。   “多谢施兄了。”   施允外表淡漠,骨子里其实是个挺热情的人,柳贺与他相处时并不抱过多期待,可施允待他却比旁人更亲厚些。   “不必客气,算是谢你葡萄之请。”   柳贺笑道:“那施兄你多吃几颗。”   大明朝的水果种类比柳贺想象中丰富多了,常吃的品种大多都有,当然,后世时髦的榴莲车厘子之类的是吃不到的,至于葡萄,应天、镇江二府一直有种植葡萄的传统,后世闻名的丁庄葡萄便是产自句容。   “施兄可知这葡萄由何人带进句容?”   “仙翁抱朴子。”   “施兄果然博闻强识。”   抱朴子便是东晋葛洪,据说葛洪是句容人,曾在此修炼得道,茅山的壮大似乎也与葛洪有关联,金山寺的和尚降妖,茅山的道士捉鬼,住在镇江府城内,幸福感着实满满。   施允似乎挺喜欢吃葡萄,柳贺请他吃他也不客气,甚至直接坐到柳贺旁边,看他研究文章。   这篇文章是前几日丁显布置下来的作业,诸生各交一篇,柳贺的弱项依旧在收尾上,他对比施允和自己的文章,只觉对方之文到后股束股时气势愈显磅礴,仿如滔滔不绝一般,而自己的文章则有些虎头蛇尾,破题最佳,也算言之有物,可用来支撑破题的内容却显得单薄。   “施兄作文时是如何想的?”柳贺忍不住问。   “要一鼓作气,不可束手束脚。”施允接过柳贺文章,先看破题,如今族学众人都知晓柳贺破题厉害,文章结构也并不松散,只是他作文时思虑太多,处处都要,便反而有些拘于形式了。   施允给柳贺点出了几个毛病,都是一语中的。   “施兄的意思是,我该学唐宋文章?”   “这个得看你自己的长处。”施允道,“柳兄可拿出那日舌战葛长理的气势。”   柳贺:“……”   好吧。   其实丁显也和他提过,让他下笔时不妨狠一些,笔锋激烈一些,再慢慢转向柔和,这样操作起来更容易,若是一开始气势便不足,文风再想转反倒难了。   柳贺便遵照施允所说练起了文章。   那本乡贤录字数不多,再稍加把劲就能抄完,书肆那边掌柜也不着急,柳贺可以缓几日再交。   眼下趁着施允在,柳贺便将那篇文章重写了一遍。   “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一句出自《易》,是说君子为人要宽宏大度,做事要讲仁义、行善举。   柳贺先将破题一句写下,再分别从宽和仁两个角度进行议论,前几日写这篇文章时他的状态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浮躁,今日有了施允指点,又回家放松了一趟,此刻他虽然没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可也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打开了一般。   不仅是思维上的,也有心态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顾后,中途柳贺只停顿了数息,后续该如何写他心中已有了把握。   一篇文章四百字,却是柳贺数日以来写得最为顺畅的一次。   文章写完,他就知道必然是比前一版要强的,写起来的手感都大不一样。   “多谢施兄了。”柳贺很真诚地冲施允拱了拱手。   施允却一摆手,示意柳贺,他已将柳贺一碗葡萄全部吃光。   柳贺想,他大概是发现了施允的爱好之一,但以一碗葡萄换文章收尾,柳贺觉得这笔交易还是很划算的。   ……   那日之后,柳贺有空便继续研究文章,他也不急着去写新文章,反倒是将以往写过的文章悉数找出,再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有了一次,柳贺就不怕麻烦施允了,之后便常去请教对方写文章的技巧,两人毕竟有过一起看书的交情,时日久了柳贺也算是摸清了施允的性格,对方性格有点故作老成,但实际年龄不过是个初中生罢了。   如此柳贺每日便在修改文章中度过,竹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手指长出了一层老茧。 第22章 上榜   嘉靖四十二年是嘉靖朝后期很平静的一年,这一年中,最大的事件便是戚继光、俞大猷在福建平海卫大破倭军,将兴化府收复。   柳贺在丁氏族学中的生活也十分平静,自初夏至仲秋,他一直在磨练文章,待他觉得文章可以一观了,回头看时,他已写满了整整一箱竹纸。   八月上旬,柳贺将这十日里写的一篇时文交给了先生,之后他便将近几月修改的文章再整体看了一遍,修改前的版本柳贺也没有丢,而是对比着看,就像研析错题一般,他从中总能学到一些什么。   这一日下午,柳贺正在读季本的《四书私存》,这是他从书肆上租来的书,上一回柳贺抄的乡贤录掌柜很满意,之后又找他赁书,柳贺钱收得少了一些,换来这本《四书私存》。   这本书的作者是季本,他是正德十二年进士,也是王守仁的弟子之一,《四书私存》三十七卷,价钱着实不菲,柳贺抄书好不容易存了些钱,实在不忍全部花光,借着掌柜的信任,他把书借到书院里来读。   大明朝的官员们大多是科举出身,即便任了官也不忘写文章,加上罢归是常态,在家闲着的时候往往就是写文章编书。   柳贺又爱看书,尤其当他把四书当成一门专门的学问来研究之后,看起这些枯燥的书来更是有滋有味。   放眼整个大明一代,王守仁的知名度足以排进前三,他开创了心学,将知行合一一词从理论运用到实践,自正德朝至嘉靖朝,阳明学派弟子众多,影响了无数文人。   柳贺在现代自然时不关注这些,但到了明朝,心学的各类著作种类繁多,泰州学派在江南一带也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他便是不想关注也很难忽略。   季本是浙江人,他的理论却与王畿为代表的龙溪学派完全不同,他也不属于泰州学派,而是自成一派,反对空谈,并不注重内圣,而是偏重外王,外任为官时也注重经世济民,为百姓铲除豪强。   这本《四书私存》中就有季本的思想体现,不过眼下柳贺更重文章,在思想上他并不推崇某个流派——在他看来,理论再多能辩倒对手又如何?踏踏实实做出成绩才是第一位的。   但在大明朝,站对位置很重要,在学问上同样也是如此。   柳贺书读到一半,正要小憩片刻,就听门外一阵吵嚷,柳贺隔窗一看,就见斋夫在贴旬考的佳作,这种事向来和柳贺关系不大,学堂中新老诸生一共五十多位,上一回旬考,柳贺破天荒地取得了第十名,那篇文章已是他近几月以来最满意的一篇,可知这丁氏族学中卧虎藏龙,厉害的人物着实不少。   人太多柳贺也懒得挤,他通常等人少的时候再去欣赏文章,可这会儿,他刚往窗边一站,就见汤运凤一脸兴奋地冲他挥手:“柳贺,你榜上有名!”   只见墙上贴着的三篇佳作,赫然有一篇是柳贺所作!   旬考前三的荣誉在族学中虽算不得什么,毕竟十天就有一次,可即便如此,每旬能位列前三的也往往是几位才华出众的,新入族学的弟子中,施允与刘际可偶尔上榜,马仲茂入学时倒是与施允齐名,可旬考的榜他却未上过一次。   此次马仲茂精雕细琢了一篇佳作,本以为前三必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上榜的并非是他,而是那柳贺!   马仲茂与柳贺并无深仇,只是有些气场不合罢了,再具体说,他家在镇江府城内颇有名望,楚贤之女便是许给了他的表兄。   马仲茂入学之前便听说了柳楚两家的旧事,但他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柳家不过是乡下秀才的门楣,何况那秀才已去世了,而入学后过了一段时日,他才知晓柳贺便是楚贤口中的那位。   但真正关注到柳贺,还是从破题开始。   在马仲茂心中,柳贺纵是能考   入丁氏族学,本身才学也是平平,从柳贺平日作的文章便能看出,可之后柳贺的破题却得到了丁显的称赞,尤其在葛长理一事后,他对柳贺更是警惕。   显然,他还是低估了柳贺。   马仲茂心机深沉,便是心中不喜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柳贺和他不对盘也有这个原因,他喜欢直接爽朗的人,马仲茂纵然表现得爽快开朗,可柳贺好歹活了两辈子,有些人他只需说上几句话就能知道对方脾性。   马仲茂去看柳贺文章,但见墙上三篇文章,柳贺之文排名最末。   马仲茂此次恰好位列第四,他上前一步,开始细读柳贺文章,他倒是要看看,柳贺文章是如何排在他之上的!   可刚将几篇文章扫了一眼,马仲茂才发现,三篇文章中,只有柳贺的文章有三个圈,其余两人都是两个圈,学堂中三位先生皆是以画圈表示自己对文章的认可,柳贺独得三个圈,足以证明这是一篇三位先生都认可的好文章。   点评上则说,文章观点明晰,立意深远,言之有物,唯独文辞典雅不足,因而被判第三。   柳贺之文写“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一句,出自《孟子·离娄》。   “大贤原圣人取水之意,示人以务本之学也。盖水……”(注1)   《离娄》篇这句马仲茂也破过题,可论对文意的概括,他自认逊色于柳贺。   再看文章本身,道理详尽,论文采未必比得过另外两位同窗,可文章结构之缜密,对“何取于水”的解读足以证明他在《孟子》一书上的功底。   “好文章啊!”   “若是施兄、马兄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倒是寻常,可柳兄……”   柳贺仅葛长理一事出了一阵风头,之后在学堂中就再无出彩之处,众人却不知,短短几月,他便能在旬考中榜上有名了!   ……   不仅诸生诧异,柳贺自己也是诧异,他之所以对自己的文章没信心,就是因为这篇在文辞上的缺陷,距离秀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可几位先生却给出了相当不错的评价。   汤运凤笑嘻嘻地挤过来:“柳兄已非吴下阿蒙了。”   “柳兄厉害!”   “柳兄竟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平日竟如此低调,实在叫人佩服。”   柳贺接受着众人称赞,看着墙上三个红圈的文章,他也不禁有些满足。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进步的表现!   从读《千字文》到能写下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说,可最让他高兴的还是努力得到认可的这一刻。   掌心老茧没有白磨,文章没有白改,日日苦读没有白费。   更重要的是,这似乎证明了,他眼下一直坚持的读书之法是正确的,虽然中途也走了一些弯路,但至少是有成果的。   下午的制艺课上,丁显对本次旬考的时文进行了点评,柳贺的一篇他也提到了,课上丁显并未多说,但在课后,他却与柳贺提了,让他多读名家文章,多多磨练文辞。   眼下已是八月,中秋只剩几日,族学的四书课已全部上完,丁显每日讲授四书义,自《大学》始,以《中庸》收尾,下午又讲时文,虽并非每篇都出自四书,却也涉及了大半篇幅。   无论学生的掌握程度如何,丁显毕竟不能等每位学生的进度。   而接下来,对于族学众弟子来说,摆在眼前的事便是择本经。   丁氏以治易著称,族学中却不止有治易的先生,也有治诗与治书的,春秋与礼记二经的先生就缺了些,倒不是说没有,只是并没有一位功名在举人之上的,实力自然不能叫人信服。   但事实上,本经的选择对柳贺来说或许是难事,可对家境良好的府   城子弟来说,未入族学时他们的本经便已定下,如刘际可本经为《尚书》,施允治《诗经》,便是家中长辈以书、诗为本经。   若是按家学渊源,柳贺应当随柳信以《春秋》为本经,可惜如今他纵是选了《春秋》,柳信也不可能再教他读书。   不过柳贺倒也心态良好,不管治哪一经,他只需将文章读透便可,毕竟五经在科场上考四道题,他的竞争对手主要还是同治一经的考生们。   族学中如柳贺这般的弟子大多治易,毕竟老师是现成的,而且丁氏于《易经》研究精深,著作甚多,对于寒门子弟而言,这已省却了无数功夫。   到了嘉靖朝,各地已经出现了地域专经的现象,比如苏州吴江治《易经》,无锡治《尚书》,常熟治《诗经》,科举竞争力强的省份,如浙江福建,甚至有科举家族治某一经闻名的,比如七科八进士的闽中林氏便以治书闻名,宁波杨氏以治《易》著称,而某些不发达的地域甚至一县专攻一经,这样做自然是为了提升本地进士的录取率。(注2)   柳贺花了几日时间读五经,再读五经的集注等,究竟选哪一经为本经,他心中渐渐也有了打算。 第23章 本经确定   中秋柳贺依然在家中度过,他这半年抄书攒了些银子,一部分去集市买了些肉菜衣物,剩下的则全数交给纪娘子。   “你在学堂中与人交游也要花银子,刚交过夏税,娘手头还有些余钱。”不由柳贺分说,纪娘子很强硬地把银两塞给了柳贺,“你读书本就不易,抄书耗时又耗力,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她又开始嘟囔柳贺买的衣服:“上回已买了布料,何必浪费这个钱?娘在家又不去见谁,好好的衣服都穿糟蹋了。”   纪娘子穿的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衣袖泛着白,衣肘都磨破了打着补丁,就算上次柳贺回家买了些布料,她也没给自己做衣服,而是打算给柳贺做两件新衣,柳贺在窜个子,平日在学堂可以穿统一的长衫,可私底下终究要有两件好衣服撑着。   而这次柳贺买了成衣回来,纪娘子却是不得不穿了。   “今年夏税可够交?”柳贺问道。   “刚好够,还多收了些麦。”   按大明朝的规矩,夏税须在八月前交完,秋税则在第二年二月前交齐,柳家的田是柳信考中秀才后分得的族田,纪娘子雇了人种,交过税之后所剩就已不多。   柳贺并不知道,他考入丁氏族学前,族中已有人商议将分给他家的族田收回去,毕竟族田是分给秀才公的,柳信已不在了,纪娘子与柳贺如何能占着族田不还?   可商议还在继续,就传来了柳贺考入丁氏族学的消息。   丁氏族学的名声便是在最偏僻的乡村都有人听闻,族人们之前只知柳贺不爱读书,可他不声不响间竟考入了丁氏族学,若是几年后再中个秀才,那又是整个下河村的荣耀了!   族田的归属这下自然没人说闲话了,对一个村子来说,多一个秀才就是多一份助力,区区几亩族田算不得什么。   中秋节纪娘子依旧准备得丰盛,美中不足的是,今春天冷,螃蟹不似往年肥美,但佐以姜片上锅蒸,蟹肉依旧鲜甜,再配上一碗红枣茶,柳贺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族学饭堂虽然三餐皆管,但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菜色,吃久了自然会腻。   回家前柳贺依然去了孙夫子家一趟,他在集上买的干果肉条也被纪娘子包好放在竹篮里,让他给孙夫子带过去。   结果柳贺人到了,孙夫子却压根没有和他细述师徒情的意思,坐下来不久就开始考校学问。   柳贺:“……”   幸亏他最近于四书上略有所得,夫子问上一句,柳贺总能对答如流。   孙夫子考他的时候脸是板着的,这会儿倒慢慢柔和起来:“看来你这半年并未懈怠,你这勤学苦练的模样,倒是与信之当年有些像。”   孙夫子提起柳信也有些唏嘘,柳信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于学一途堪称勤勉,为人又沉稳守信正如其名,信之这个字也是孙夫子替他取的。   听他这么说,柳贺内心同样感慨。   他虽未与柳信见过面,可柳信的形象却已在众人的描述中勾勒了出来,他爱妻爱子,为学刻苦,孝顺长辈照顾弟弟,于朋友也守信守诺,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完人。   柳贺与孙夫子聊了聊自己在丁氏族学的求学情况,顺便也将自己即将择定本经一事说了。   “你想以《诗》为本经?”孙夫子皱眉,“《诗》一房应考者甚多,你若想中式恐怕不易。”   自明廷颁定以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以来,五经之中,以《诗经》为本经的考生一向最多,两直隶及各布政司乡试及会试中,阅卷官以经定房,也向来是《诗经》一房阅卷官最多,正德至嘉靖间,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治易的考生逐渐增多,因而《易经》一房的阅卷官也逐渐多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因为《诗经   》只三百篇,考卷出得再繁杂也只在三百篇之内,便于考生猜题中举。   柳贺看过嘉靖四十年南直隶乡试的举人榜,一千五百六十一名考生中仅有一百三十五名中举,其中治《诗经》者四十九位,为各房之最,治《易经》者则有四十五位。(注1)   但与中式占比对应的则是以诗为本经的人数,从竞争力上来说,选择《诗经》为本经竞争力甚至更大一些。   按孙夫子的意见,出于保险起见,柳贺当以易为本经。   但柳贺却看中《诗经》简单易记,且丁氏族学中也有治《诗》的先生,若他主攻《诗经》,学起来并没有不便利之处。   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里写爱情的篇章多,对柳贺来说,他理解起来容易,《诗》本身真实的文风也是柳贺比较欣赏的地方。   他原本只在《易》与《诗》二经中犹豫,但他已在丁氏族学学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完全偏向《易》,那说他任性也行,他更偏向自己比较喜欢的文章,至少学起来不痛苦。   “随心而行,也可。”孙夫子微笑道,“治哪一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向学的心要诚。”   ……   柳贺去孙夫子家送节礼,礼是送到了,孙夫子也收了,却送了他一方上好的端砚,据师娘说,这是夫子年轻时的私藏,只在考试时才会拿出来用,这次竟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柳贺。   柳贺下意识就要拒绝,就算他见识不深,也能看出孙夫子给他的砚台并非凡品,比柳信留的墨砚要好多了。   可孙夫子却很强硬地塞给了他,为此不惜摆出老师的架子。   柳贺觉得,每次他送节礼都像在薅孙夫子羊毛似的,明明孙夫子日子也过得清贫,对他一点也不吝啬。   这砚台并不十分重,其中却蕴含着孙夫子对他的一片期待,柳贺掂起时沉甸甸的。   ……   中秋过后柳贺又思索了几日,将自己择定《诗》为本经一事告知了丁显。   丁显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族学弟子习各经的皆有,便是《春秋》、《礼记》二经也有弟子择为本经,只是人数极少罢了,在这一点上丁氏族学并不干涉。   便是弟子初习某经,再另转一经的情况也是有的。   柳贺定了本经,学堂中,与他同一经的弟子便有数人,施允也在其中。   弟子们定了本经后,族学授课的模式便与初入学时不同了,四书义仍在学,由丁显讲授,却间隔一天授课一次,其余时间则是五经课,负责《诗》一经的是名为丁琅的夫子,他是嘉靖年间的举人,与丁玑、丁瓒乃是同辈,只是年岁要小上许多。   《诗》共三百零五篇,柳贺手中有《毛诗》一册,有朱熹传一本,有各家诗经注疏几本,丁琅以《诗》为本经,他从《关雎》一篇起讲,先讲墨义,再讲圣人之言,其中也涉及一些考点。   不过和丁显讲四书时的风格类似,初授《诗》各篇时,丁琅只纯粹地讲文章,目的是让弟子们真正领悟到文章的妙处,而非一上来就以功利心来对待。   “孔子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诗》之首。”丁琅说道,“自古以来,《关雎》篇往往被赋予教化道德之责,此与《毛诗序》所言有关,但也有后人发散之故,今日我先教你们文章,它是否有引申之义,各人可自会。”   《毛诗》是战国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辑注的《诗》,一直流传至今,其时有《鲁诗》、《齐诗》、《韩诗》与《毛诗》,合称为四家诗,但三家诗已亡佚,只有《毛诗》流传至今。   和丁显事事周到的性格相比,丁琅授课走的就是利落路线,具体来讲,大概就是主课老师和选修老师的区别,当然,对于柳贺而言,《诗》也是必修   ,不过眼下他在族学中读书日久,已渐渐掌握了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不管先生授课如何,他总是岿然不动的。   施允也与他一样。   今春考入族学的弟子中,只施允与柳贺以《诗》为本经,两人平日里交流已渐渐多了起来,施允对待所学极为严谨,柳贺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两人性格虽不同,但在读书一事上却极为投缘。   “施兄,你昨日文章借我一观。”   施允将文章借给柳贺看,却也要了柳贺的文章去读,进入九月,气温一日比一日低了,柳贺开始学《诗》,课业比刚入学时重了许多,每日将《诗》注义学完就感觉时间所剩无几,想写一篇正经文章都抠不出时间来。   柳贺只能暂时改了学习计划,三日写一篇文章,写文章至少空出半天时间来,这样他才能够在毫无旁骛的情况下将文章写好。   柳贺再次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主要是他眼下学《诗》还有一种新鲜感,《诗》中的篇章他虽熟悉,可有丁琅一篇篇讲授下来,他才更理解诸篇的深意。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族学中归家的弟子也越来越多,因明岁是大比之年,八月乡试前,提学官必然要收考弟子,不少弟子因此返家专注备考,以争取一个秀才的功名。 第24章 游焦山   在现代时,柳贺以为科举是按地域往上一层层考的,从县城考到京城,最后考中进士就是最高功名,这话只能对一半,事实上,明朝科举设立之初,功名只有举人和进士,考试只有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   乡试就是省一级的考试了,而乡试之前的考试,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应考资格。   这就是提学官存在的意义,提学官就是为了提调考生去参加乡试而设的。   提学官两京及各布政司只设一位,云南与贵州两个布政司则共用一位提学官,专管一省之学政。   一个人管一省如何管得过来?尤其在明朝中期以后,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日益增多,一省之中就有数千考生参与乡试,而这些考生都是经过提学官筛选后送考的,考虑到实际情况,才慢慢衍生出了由县试到府试,再到院试的格局。   院试即提学最终送考的那一场,过了院试,才真正跨过童生这一关,获得了乡试的应考资格。   丁氏族学中童生已有多位,只等提学莅临筛选。   ……   童生们一回家,往昔热闹的族学立刻安静了下来,柳贺他们倒是一切如旧,每旬交一篇文章,只是榜上少了几位眼熟的童生,排名的含金量都似跌了不少。   “柳贺,明日我约了几位同窗爬山,你可愿同去?”   汤运凤喊过柳贺几次柳贺都没去,因为对方常约在文会、酒楼等地,柳贺着实提不起兴趣,但是爬山他倒是很乐意去,尤其最近天天闷头写文章,整个人写到头昏脑胀,精神似乎都低落了不少。   “去!”柳贺把笔一搁,他要去锻炼身体!   汤运凤约他爬的是焦山,天刚蒙蒙亮,一众同窗就一同外出了,往日里族学同窗若是爬山,首选必是金山与北固山,焦山距族学略远一些,要多费些功夫才能抵达。   在名气上,焦山也不如金山与北固山,后者的知名度来自于王湾及辛弃疾的诗词,焦山则为长江所绕,论风景并不逊色于金山与北固山。   几人雇了一辆车,到了江边又坐了船,这才到了山脚下。   “柳兄你成日闷头读书,该多出门逛逛才是。”   汤运凤也邀请了施允,施允对爬山兴致不大便没有来,他是府城人,府内三山少时已游遍了。   焦山高倒也并不高,稍稍爬上一段便到了,站在山顶,视野之中,长江波涛滚滚,一叶扁舟在江中往来,视野再远一些,西津渡口人潮如旧,但在长江的辽阔下,壮观的镇江府城似乎也变得渺小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柳贺不由吟了一句。   “杨升庵此句倒是符合此景,却不符柳兄的心境。”田志成轻笑道,“杨升庵看透了官场得失因而生出此感,你我县试尚未下场,又何来的几度夕阳红呢?”   杨升庵乃是杨慎,杨廷和之子,也是有明一代的大才子之一,杨家父子因大礼议一事触怒嘉靖,杨慎被贬谪滇南,在浮沉的宦海生涯中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焦山中还有一寺,为普济寺,寺被山包住,论宏大远不及金山寺,却也独有一份佛家气韵。   柳贺撑着寺庙的栏杆,吹着江风,只觉一身清爽,来到大明朝,虽然没有手机和外卖,可风景环境却是一等一的好,大脑昏沉的时候来吹吹风,人都变清爽了。   “柳兄,我等正欲赋诗一首,柳兄可有诗作与我等共赏?”   柳贺:“……”   他很想吐槽,爬山就爬山,为什么连爬山也要作诗啊!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作诗了!   可汤运凤几人却已开始吟诵了,甚至有人带了笔墨过来,一人吟一句,就有一人将该句默   下,一捧一和煞有介事。   柳贺在一旁静静围观。   “柳兄,只差你一人了。”汤运凤提醒道,“我也知柳兄你不擅诗,可既来了一趟,作上一首也无伤大雅。”   “噗。”汤运凤话还未说完,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嗤笑声。   “丹徒县虽为附郭县,可县中诸生科举一途却不如金坛与丹阳,可笑士子只知吟诗作对,可这诗嘛,依我看倒也不怎么样。”   “石兄倒也不必这么说。”   “杨兄莫要谦虚,你十岁便能作诗,倒是比他们还强一些呢!”   石姓书生话语中连讥带讽,丝毫不掩饰对众人的鄙视,他这话一出,包括柳贺在内都是怒了。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   “在下石景江,乃是句容士子,话是我说的,你们又如何?”   石景江与杨越都是句容的士子,两人游历焦山时恰听得几位府城士子在此作诗,若未听到倒也罢,一听几人所作的诗,石景江与杨越二人均是无言。   这诗作得毫无美感,焦山的风景似都被毁了!   “你二人倒是作一首来,容我等一观!”   石景江与杨越当即作了诗,二人能出声嘲讽众人,自然是有底气在的,论秀丽隽永,二人所作之诗的确胜过汤运凤几人。   几人搜肠刮肚,却无法想出胜过石杨二人的诗篇,此刻不禁有些懊恼。   “柳兄不是还有一篇未作吗?”这时田志成出声提醒道。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用热切的目光看向柳贺。   柳贺淡淡瞥了田志成一眼:“我不擅诗,学堂人人皆知。”   “柳兄你文章都已上榜三次,柳兄之才就连丁先生也称赞过数次,又何必谦虚呢?”田志成却没有放过柳贺,反倒不依不饶了起来。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田兄一再要求,我便拿出来又何妨?”柳贺看向田志成,“只望田兄莫要责怪,我乡间出身,不如田兄有句容风水可沾。”   众人这才想起,田志成并非丹徒户籍,他是句容人,与石景江杨越二人来自一地。   柳贺借了笔,写了几行短诗。   众人一看,只见纸上写着“江心高塔耸,水面雀儿鸣。落叶萧萧下,篷船昼夜行”四句,果真如柳贺所说,他诗才只是平平。   石景江道:“这位兄台倒是有自知之明。”   柳贺冲他略微拱手,语气平淡:“石兄诗才高,可惜科举不考作诗,不然石兄倒是可以拿个状元回去。”   族学几人正要应和柳贺,汤运凤却一摆手,轻声提醒:“几位莫要出声,让柳兄先说。”   之前柳贺舌战葛长理一事汤运凤还记得清晰,柳贺这人平素寡言,也不爱吟诗作对,像极了古板的老学究,可柳贺一旦开喷,战斗力比之平素最爱争论的几人都不弱。   只听柳贺又道:“句容一县纵文运昌盛,又与石兄何干?石兄是哪一榜的进士,又得了什么功名?石兄所想,是石兄一人的想法,还是整个句容士子的想法?”   “石兄一人在此大肆讥笑我丹徒士子,可知嘉靖朝开科十四次,句容一县上榜者仅三人?许汝敬相公为官在乡名声一直很好,可知家乡出了石兄这位才华冠绝一县之人?”   “柳兄说得好!”   “我丹徒科举再弱,也是出过头甲的!岂容你句容士子胡乱污蔑!”   “科举向来以功名定胜负,诗才再高又如何?”   “在下并无小看石兄诗才之意。”柳贺声音不高,石景江听着却分外刺耳,“若是石兄有一日蟾宫折桂,倒是可以笑我丹徒无人。”   ……   石景江与杨越走了,可是众人已无吟诗的兴致,在山上稍转了几圈便返   回了族学。   柳贺在山上为众人出头,这让原先和他关系一般的同窗们对他多了一分佩服,只觉柳贺平日虽不爱说话,却从不让自己人吃亏。   反倒是田志成所作所为令人不喜,明知柳贺诗才平平,却依旧架着柳贺出来作诗。   众人不由想,平素虽与田志成相处甚佳,可此人毕竟是句容人,到了一众同窗合力时他竟毫不尽心,反而撺掇着柳贺交文章。   同窗之中,汤运凤也是丹阳军籍,可他已在丁氏族学读书,石景江羞辱的是他们所有人,这时候又何来户籍的区分呢?   田志成一贯圆滑老到,此刻给众人的印象却只有精明了。   柳贺因此在同窗中名声更好,在众人看来,柳贺有一股侠士的风范,平日虽话语不多,可一开口便是雷霆千钧。   柳贺的感想是,下次再也不作诗了。   他把自己写的那首五言诗偷偷藏起来,只觉文采没有,用词简单,可让柳贺用后人诗篇震惊全场他也做不到,不然来一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或者“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那是绝对能达到一下子出名的效果的。(注1)   但经此一事,柳贺的学堂生涯反而更愉快了。   即便学堂众人都以科举为目标,为了科场中式翻脸不认人的都有,可日常相处中,众人还是偏向于有担当之人,不看那人说了什么,只看那人做了什么,谁也不愿被人在背后捅刀。   这次去过焦山之后,等学堂下回放假,众人都借了柳贺自己家中的《诗经》注释与注疏,众人知晓柳贺家境艰难,也曾见过他在学堂抄书,于贫家子弟来说,买书无疑是奢侈的。   其实柳贺家倒没有众人以为的那么穷,不过相比多数同窗,他家境确实很一般。   柳贺谢过众人好意,借书之后总第一时间读完,再及时归还,若是同窗与他探讨文章,他也毫不推拒,擅长便是擅长,不会便是不会,他不敷衍,却也不虚伪。   “柳兄真君子也!”   自焦山回学堂后,众人在作诗一道上输了石景江,虽然科场不考诗赋,可输便是输了,便是有再多借口也无法掩盖事实。   因而这段时日,晨课时学堂中读书声朗朗,众人原先还有些懈怠,眼下却专注于读书一事。   镇江府上一榜无人中进士,此事看似与他们无关,可作为镇江府的士子,若是旁人以此讥笑于他们,他们也无话可说。   唯一能做的,便是再勤下功夫,以期登上黄榜之日。   柳贺则继续学他的《诗》,一边学一边写文章。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句出自《伐檀》,是《诗经》中骂当权者尸位素餐的一首诗,现代人更熟悉的是前一句中的“不稼不穑”与“不狩不猎”,柳贺读完题目先看朱熹解读,再自己琢磨文章。   自学《诗》开始,他每旬所交文章中必有一篇出自《诗》,可他习经时日尚短,文章远称不上出色,至少去考童生试还是不够的。 第25章 提升   柳贺依旧将句子抄在题纸上,闭眼静静思索起来。   这是他作文的习惯,唯有将大脑放空时,他才能将已读的书目一一扫过,进而理出一条如何撰文的脉络。   考入丁氏族学大半年来,柳贺每日读书不辍,最开始他的文章尽是虚词,书读多了之后内容便渐渐充实起来,只眼下他的文采还略显不足,但这却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弥补的。   柳贺并不知,此刻族学一间教舍内,几位先生正在点评文章,丁显拿起其中一篇,看到柳贺的名字,先将文章读了一遍,以他的眼光自是能看出柳贺写的是《诗》义,丁显虽不治《礼》,可判断一篇文章好坏他还是会的。   柳贺一篇文章不过几百字,丁显快速看完,却没有立刻给评语,而是交给距他不远的丁琅:“华中兄,看看这篇文章。”   丁琅治《诗》,他接过题纸后同样看得极快,可一遍看完,他并未将题纸放下,而是又看了一遍,这一遍速度却慢了许多。   过了半晌,丁琅道:“此子文章骨架已是有了。”   “我也如此认为。”   丁琅再看一眼柳贺名字,忽然想起学堂中的传闻:“听说柳贺读四书不过一年,可我观他文章,没有四五年的经学功底是写不出的。”   丁显自一旁的书架上拿来一沓文章:“华中兄请看。”   他拿来的,赫然是柳贺进入族学九月以来的全部文章,每旬一篇,至今已积累了二十七篇之数。   丁显、丁琅虽有举人功名,为人却并不自傲,教书时,他们将学生文章专门放置,一人一格,糊上名,这样诸生自入学以来的进步能一目了然。   丁琅翻到前面几篇时眉头尚皱着,越往后翻,他眉头越舒展,半晌之后,丁琅感慨道:“此子文章,真……一日千里。”   若不是题纸上写了柳贺的名字,丁琅真不敢相信前后文章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进步怎的如此之大?”丁琅不禁问道。   丁显轻叹一声:“咱们大明朝也是出过不少神童的,只此子出身偏僻,才华不为人所知罢了。”   大明朝有名的神童,如程敏政,其父程信官至兵部尚书,乃大九卿之一,如杨慎,其父杨廷和为内阁第一人,可若是生在乡间,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未必会有,又如何让人知晓其神童之名呢?   柳贺在族学内的进步丁显看得分外清晰。   “华中兄再看看他近期文章。”丁显递了几篇文章过去,“条理通顺,又引经据典,只是于文辞上逊色了些,不过也有进步。”   “眼下倒是可叫他多读文章,尤以文辞清丽者为佳,此子一看便是易于点拨之辈,再等几月,看他文章如何。”   ……   柳贺将“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文章写好,之后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眼下写文章的篇数是变少了,可在文章上花费的功夫却更多了,其实柳贺也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知道问题并不代表就能将问题解决。   就像最近,他作文时总有拘束之感,仿佛自己被拘囿在一个固定的框架内,伸展不开。   柳贺怀疑是自己一路学得过于板正的缘故。   于科举一途,他毕竟是半路出家,掌握的更多是读书作文的技巧,专注于应考而非做学问本身。   当然,二者并不相悖,只是若是能以学习的心态更积极地去写文章,写出来的文章恐怕才更好一些。   柳贺站起身,打算向丁显丁琅两位先生请教该如何提升文章。   却不想,刚出了学堂,他就遇上了丁显,对方招手示意他过去:“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   柳贺还未开口,丁显已知他要说   什么,只递给他一本发旧的书稿:“这是我当年科考时先生列的书单,嘉靖朝以后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又补充了几册书,其中不少文章你已读过,但读一遍还不够,你须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柳贺接过来一看,丁显所列文章有唐宋八大家作品,如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也有辛弃疾文章,篇章之多不逊色于孙夫子此前给他列出的书单。   “我听斋夫说,你无论寒暑,每日都去书堂读书,族学中唯你与施允二人坚持,但我观你文章,于经义理解可谓透彻,但文辞有欠,因而算不得一等好文章。”   柳贺连连点头,他知丁显说得在理。   他的确专注于研究四书与《诗》一经,因而内容能够充实,可于文章本身而言,只有内容是不够的,还要有情绪在其中,不然怎么读都是干巴巴的,就像写网文小说,读者宁可看“王妃已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了”,也不愿意看王妃敲着木鱼念阿弥陀佛。   柳贺领了书单,看着密密麻麻数行字,只觉头大如斗。   不过这说明丁先生将他放在心上了,柳贺又怎会不懂?   柳贺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他已有几本,其他的丁氏书堂内多数也都有,他便按丁显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每日晨课时的朗读书目也改了。   其实作为现代人,比起四书五经,柳贺还是爱读散文,苏轼的《赤壁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些文章流传千古,其中名句在现代人读来也是享受。   放在靠科举出身的大明朝,自己成日写文章,又看周围人文章,更是能体会到这几位大家的牛叉。   区别在于,以前他只知道人家牛,却不知道牛在哪里,现在倒是知道人家牛在哪里了,却还是学不会,依然是一个绝望的文盲。   但柳贺也不得不感慨,以往在历史书上看到,唐宋以诗词著称,到明清却只剩小说闻名,说是因为读书人专研科举的缘故,不过在柳贺看来,实在是因为考中进士就能做官的诱惑太大,且明朝科举与唐宋不同,门槛低,只凭考试能力即可,而唐宋有行卷之风,有荐举之制,科举又考诗词歌赋,文人在作诗上的积极性也是不同。   唐宋二朝确实是文章兴盛的时期,有明一代,尽管有推崇秦汉推崇唐宋的,可却没有文追唐宋的大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项脊轩志》《湖心亭看雪》等几篇。   柳贺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收获自然不少。   这几日中午他都未去书堂,只在假山旁读散文,他不怕别人笑话,读书也读得大声,只因读书时声音似乎与胸腔产生了共鸣,他能在某一瞬让自己代入到作者自身。   情绪饱满才有好文章。   “柳兄向学之心叫人敬佩。”   汤运凤与施允二人路过,见柳贺读书到近乎忘我地状态,心下真的只有佩服了。   柳贺初入族学时,每日苦读四书,姿态像极了皓首穷经的老书生,旁人只觉他读书近乎愚,可一日一月如此便也罢了,柳贺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何况柳贺的天赋如今已被众人认可,他却依然勤学到如此程度。   如今柳贺的文章常位列旬考前三,学堂中却已无人发出异议了。   ……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柳贺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多赖了一会儿,起床之后倒是还好,唯独起床的瞬间格外艰难。   寝房简陋,冬日里又没有什么保暖设施,靠的就是厚被子和一身正气,天刚降温,柳贺便收到了纪娘子带给他的冬衣和棉被,柳贺实在难以想象古人是怎么过冬的,现在棉花在江南一带种植不少,可明代以前却是没有棉花的。   柳贺又坚持了一刻,待到其他同窗开始起了   ,他也钻出被窝,先穿冬衣,再套长衫,这长衫一年四季都要穿,冬日能加衣服倒是还好,放在夏季,稍坐一会儿便汗流浃背,热得往树荫下钻。   冬衣显然是纪娘子新做的,厚实又不闷人,柳贺穿上后只觉周身都暖了起来。   去饭堂用过早饭,再去学堂就已不冷了,学堂内人多,火气也旺一些。   纪娘子还托人捎了几支笔给柳贺,其实学堂外就有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毕竟倚着丁氏族学,靠山吃山,不过柳贺还是喜欢去县学旁那家书肆买,价格能稍稍便宜些,而且各个档次的纸笔皆有,选择面也广。   柳贺今日读的是《阿房宫赋》,这也是前世语文课本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道尽了杜牧心中所思所想,堪为一代经典,柳贺仅读一遍还不够,他往往读上三四遍,这篇文章读下来,柳贺只觉胸中情绪满满。   无论在哪一代,这都是振聋发聩的好文章!   近段时日读文章柳贺也读出了心得,他心中的好文都是文辞出众、以情动人之作,即便文辞不算华美,但只要文章写尽胸臆,也能够触动人心。   每日经义功课做完之后,柳贺将手中文章一再琢磨,到晚间再研磨提笔,专注地写文章,学堂内静寂无声,只有笔尖在沙沙作响。   欧阳修有一首诗,写监考进士试的场景,其中一句下笔春蚕食叶声恰恰符合柳贺此刻的情景。(注1)   此刻柳贺脑海中并无其他,只有这些时日的所学与所得。   一页竹纸已是写满,再起一页,许是这些时日专心读书起了效果,再下笔时,柳贺先呼了一口气,便笔尖不停、一鼓作气地写了下去。   窗外清风作响,烛火已有些暗了,柳贺拨了拨烛芯,重新铺开一张纸,将之写满。 第26章 归家   柳贺新交的一篇文章,丁显拿过去认真看了一遍,还与丁琅一同研析了文章:“相比一月前,此子文章真大有精进。”   柳贺原先的文章只叫人觉得过于紧绷,可近日这几篇读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虽是经义内容,读来却毫不晦涩拗口,尽管有刻意模仿大家的痕迹,但收放自如有张有驰,若放在以前,柳贺的文章明显收有余而放不足。   “他的《诗》也学得极好。”丁琅赞道,“《诗》之一经,柳贺原先掌握不如施允,可我观他近日文章,比之施允已丝毫不差了。”   柳贺的刻苦丁琅与丁显二人都看在眼里。   柳贺在丁氏族学读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进步却堪称诸生中之最,他如今文章已写得像模像样,读书时也极有条理,再给数月时间,怕是能赴一场县试了。   “此时去县试还是早了些。”丁显思索片刻,“至迟明年,他必得下场一试了。”   ……   柳贺却觉得自己文章还作得不够,每日仍旧读经、读史、读文章,以期更进一步。   学堂内的四书课已经停了,改由弟子们自己研读,五经中,《诗》一经柳贺倒是依旧跟着丁琅学,但《诗》中文章他已尽数掌握,除了学《诗》之外,柳贺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写文章上。   读书越多,他的文章就越是精进,这一点柳贺自己自然也很清楚。   在学堂中每日都这般度过,若是学有所得倒还好,若是文章写得不顺畅,柳贺偶尔也会觉得郁闷,但这只是极少数时候,这样的生活柳贺早已习惯。   读书求学,孤独是难免的。   尤其在寒冬的晚上,写文章写到亥时,握笔的手是冷的,两腿是冷的,蘸了墨正要写下一段,纸上的字却花了,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中又写秃了一支笔。   这样的日子,唯有靠文章的进步去支撑。   一转眼,这一年又接近尾声。   柳贺在丁氏族学只读了一年,但这一年中,他通读了四书,择定了本经,对经义文章的理解更进一层,身量也更高了,整个人看起来壮实了不少。   他性格本就沉稳,磨砺一年后更显镇定。   ……   年末丁氏族学自然有假期,众弟子都期盼已久,因为这个假是一年中最长,众人可在家中待足半月。   中秋过后柳贺也有半年未归家了,他不禁也有些期待。   几位先生也看出众弟子眼下无心读书,干脆把最后几天的授课改成点评文章,其余时间留给诸生自学,柳贺趁机把自己这段时间写的文章翻出来,请丁显丁琅两位先生点评。   他文章原本就有精进,经先生点评后再加以修改,进步更是显著。   “柳兄啊柳兄,你已从年头刻苦到年尾,何不让自己放松片刻?”   柳贺这边刚改完文章,汤运凤脑袋就自窗边探过来:“快出来!”   镇江府难得下了一场雪,雪下了足足两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族学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上也结了一层冰,此刻雪只是稍小了些,并没有停,柳贺刚出了门,迎面就是一个雪球砸过来,下一刻,柳贺就听见汤运凤嚣张的笑声。   柳贺自然也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先生们在教舍里看到这一幕,却只是轻轻摇头,并未阻拦。   族学中读书辛苦,弟子们年岁都不大,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傻了。   学堂外人还挺多,柳贺一不注意就会被砸一下,但汤运凤被砸得最多,因为他把每个人都砸了一遍,犯了众怒。   汤运凤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   ,俨然把自己转成了陀螺。   施允则揉着雪堆起了雪人,柳贺对他的审美实在不敢恭维,他自称堆了只猫,可在柳贺看来,这似猫非猫,倒是像个长尾巴的大葫芦。   汤运凤则偷偷在柳贺耳边嘀咕:“施兄想养只乌圆,可惜他父母认为此事玩物丧志,不许他养。”   乌圆即是猫的别称,《幼学琼林》里说,家狸、乌圆,乃猫之誉。   柳贺不知这称呼是如何而来,但他觉得形容得恰到好处,乌黑乌黑又圆滚滚的猫就是特别可爱,他都考虑抱一只猫回来给纪娘子养,免得他娘独自在家孤单。   也难怪施允堆雪猫的时候不太高兴,这大雪天里烧些碳,再品一盅茶,被窝里趴着狸奴,的确可以一整天都不出门。   施允本就不大高兴,听了柳贺的话更不高兴:“这分明是乌圆,哪里像葫芦了?”   柳贺:“……”   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这分明不是猫。   违心真的不好。   不过柳贺这下知道施允读书之外的时间都去做什么了——学堂中养着一只猫,日常逗留在饭堂与书堂,专门养来抓老鼠用,柳贺偶尔会看到施允在其间出没,他还对此疑惑过。   打雪仗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扫雪煮茶的滋味,可惜学堂对明火管控极严,他们又手脚笨拙,求了斋夫许久对方还是不允。   只能欣赏雪景了。   登上书堂的阁楼,对面的金山寺被雪包裹住,已变成一片灿白,整个镇江府笼罩在白雪之下,天地都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真美。”   “明岁若还能与诸位一同看雪便好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余几人的声音也慢慢低沉了下来。   明年他们倒是还会在丁氏族学读一年,但到了明年看雪的这个时候,必然有人回家备考县试,之后归来与否也是未知之数。   能在科场步步登高者,必是胜过一众对手、将学问做到极致之人,少时与他们相伴读书的是一批人,科场中式时所遇的又是另一批人,眼下几人在族学中可相伴赏雪,若是入了科场,必然有人领先一步,到时再见的机会恐怕就少了。   有人白首仍是童生,也必有人年少得志,但眼下谁也看不到未来。   “尽力而为即可。”柳贺轻声道。   他是无法想象自己金殿传胪的场景的,目标要一步一步来,先考个秀才再说。   ……   “柳兄,来年再见!”   “柳兄,明岁学问再精进!”   柳贺和施允、汤运凤两人道别,汤运凤回丹阳,施允不着急走,依然慢吞吞收着东西。   柳贺把自己平日看的书带了,又薅了一些竹纸带回去,衣服鞋袜他都留在寝房,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了,在学堂里,柳贺算是比较讲究的了,衣物勤换勤洗,像汤运凤则包了一大包脏衣物带回去,衣物卷得比书都要多。   柳贺回家依然蹭纪文选家的马车,回家之前他已与纪父约定了时间地点,先将包袱放到车上,自己则去书肆转了转。   柳贺身上带了些钱,去书肆便是奔着买书去的。   毕竟有近半月的时间,他看书又快,柳信的藏书早已读完,加上孙夫子所赠、诸位同窗所借……柳贺觉得,自己看起书来也是个无底洞。   到了年关,书肆反倒热闹,毕竟二月就是县试,书肆里的程文集等正畅销着,明人又爱出书,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有,还有专骗人买的盗版书,书封上是某年某科程文,或是万松书院学子集等,一翻正文,内容是牛头不对马嘴。   柳贺掏钱买了一套《五经正义》,又买了一套程文集,其中搜罗了嘉靖三十年之后各处乡试及会试的程文,就连申时行、丁士   美几位状元乡试乃至府试的程文尽数包含了。   花自己的钱果然很肉痛,书也是真的贵,柳贺忍不住吐槽,书肆赚书肆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买了书,柳贺又跑了一趟集市。   过年前的集市比平日还要热闹数倍,卖干果蜜饯的,卖肉卖鱼的,还有书生支起摊子为人写春联,西津渡口旁,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替两个书生细算:“公子你面带紫气,此乃紫气东来之相,往东行必有好运。”   柳贺:“……”   镇江府衙在城东,府试必往东行。   何况算命摊上书着“瞎子算命”四个字,他又是如何看出人面带紫气的。   诈骗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柳贺买了书,兜里钱就不多了,他中秋后书抄得少了,手头也没什么结余,在集市上逛了一圈,斩了半只鸡,再买了些干果和茶叶带回去。   茶叶他买的是镇江府本地的云雾茶,产自城西的五洲山,这种茶价格要比外地产的碧螺春便宜,柳贺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   马车在路上颠簸,柳贺回家的心情益发急切。   虽然穿越到大明朝的时间不长,但他已把纪娘子当成真正的家人,把下河村当成自己的家,纵使他在外求学一年,他却丝毫没有漂泊之感。   “贺哥儿急了吧?”纪父赶着马车,有空就和柳贺说上两句话。   下河村没什么变化,春节前的几天路上人多了一些,纪父看到熟识的也会捎上一程,车上多了几个人,就有人主动告知柳贺村里这半年的情形,粮收得怎么样,他家中又怎么样。   听说纪娘子一切安好,柳贺也就放心了。   马车终于到了村口,刚下过雪,村上的路白天化冻,比平日要难走一些,柳贺提着书有些吃力,纪父便一路帮他送到门口,柳贺想给他路费他却不肯收。   只能日后再报了。   这两年间,他收到了太多来自他人的好意,虽烦心事也有不少,但温暖的事更多。   纪娘子听到门外响动,院门一开,就见柳贺满面笑容地站在面前:“娘,我回来了。” 第27章 过年   柳贺在外求学一年,归家甚少,纪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担忧,腊八之后她便掰着指头数日子,柳贺回来之后,她才真正安下心来。   柳贺回家倒也不得闲,年前家中要洒扫、除尘,靠纪娘子一个人的力气做不了,还有几样旧家什需要扔到屋后,也是柳贺和纪娘子一起搀着慢慢挪过去的。   他还去古洞村拜访了孙夫子一趟,至于其他时间,柳贺就都花在读书上了。   在学堂读书,有勤恳的同窗激励,柳贺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家读书则全靠自己的自觉性了。   柳贺手头丁显列的书单还未读完,又有从书肆买的几册,他自然不愁没有书读。   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柳贺眼下于经史已经有了一定的掌握,倒也不必读百遍之多,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读书方法,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课题是把书中所学变成自己的。   天刚蒙蒙亮,柳贺就起了床,这是在学堂中养成的习惯,大家都这个点起,哪怕天冷时在被子里多待一会儿,却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柳贺烧了些热水,将水倒进茶壶,茶壶用棉絮旧衣等裹住,这样保温的时间更久一些,在学堂里喝水就没有这样的便利,只有开饭前后才能去接些热水。   柳贺喝了口热水,又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竹纸上写起字来。   时间太早,他若是出声读书,必然会影响纪娘子睡觉。   晨起这一阵最清醒,柳贺干脆把年前写的一篇文章拿出来修改,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便不多想了,只专注于文章,很快一张竹纸就已写满,柳贺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有一处他写得不太满意,就又改动了一遍。   “贺哥儿,吃饭了。”   柳贺一篇文章正好改完,听纪娘子在叫他,就关了门去吃早饭。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吃饱了再读书也不迟。”   柳家的饭桌上有粥有面点,桌上一碟酱咸菜,里面还有几颗酱油豆,因为柳贺回了家,所以又多了一条腌鱼,柳贺的粥碗稠,纪娘子的则米汤居多,粥煮完后稍稍放凉一些,就着咸菜直接喝,好喝倒在其次,主要是喝得舒服,全身都暖洋洋的。   纪娘子把年糕也放进粥里煮,柳贺年糕吃得少,只吃了一块。   吃完早饭,他倒不急着回书房了,而是绕着院门慢悠悠地散步。   太阳到这时候已经完全出来了,下河村不再是寂静一片,鸡叫声、狗叫声,邻居间彼此打招呼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河畔人家的烟囱里正冒出青烟,但地面踩着仍是硬邦邦的,等到了中午化冻就难走了。   “娘,我进去读会书,你有事叫我。”   “你读你的。”   纪娘子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柳贺便过去帮她,眼下柳贺已比纪娘子高出一头了,屋檐的边角纪娘子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柳贺倒是很轻松。   “别耽误你读书。”   “就这一会儿,误不了的。”   柳贺觉得,他读书之后纪娘子像是把他供起来似的,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辛苦的活反倒背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是纪娘子一片爱子之心,柳贺却做不到当甩手掌柜,他娘一个人处理家中大小事务本就已经很辛苦了。   ……   柳贺按丁显所列书单读,读得字字响亮,朱熹说,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最重要的还是用心,柳贺带着目的性读书,心神自然只在读书上,注意力没有丝毫分散。   读完唐宋大家文章,柳贺又去看新买的那套《五经正义》,他看书时记忆力甚好,看上一两遍就能将内容记住,他虽未刻意关注,但   平素看同窗们读书,他的速度绝对是比旁人快出许多的。   《五经正义》是唐人孔颖达奉敕所撰,柳贺重点看其中《毛诗正义》的内容,其余几经他看也看,却不如看《诗》一经时那般专注。   孔颖达将《毛诗》与《郑笺》结合,并确立了风、雅、颂是《诗》的三种不同的体裁,而赋、比、兴则是《诗》的三种表现手法,他的理论到嘉靖朝时已经不是科举时的主流方向,但柳贺不怕多看,在他看来,《诗》集选西周至春秋的诗歌篇章,自春秋时起,无数大儒对《诗》都进行了研究,科举虽尊朱熹《集传》,可理论本身就是发展着的,就算朱熹做学问也不可能平地起高楼,必然也是在前人理论上发展而来。(注1)   就算是最枯燥无味的书,柳贺细细读来也不觉得平淡。   他读《五经正义》,也看程文集,加上写文章和练字,春节这几日他过得格外充实。   但除夕这天,柳贺还是放任自己玩了一整天,要说玩,其实也是无事可做,他倒是想钓鱼,但这零下的气温还没到河边估计就被风吹皱脸了,他宁愿缩在被子里当咸鱼。   唯一算得上乐趣的,大概就是春节的吃食更丰盛一些,纪娘子请人杀了鸡,将肉炖至烂,还卤了一点鸭肉,这样滋味更浓郁一些,一整天,柳贺只闻到家中弥漫的肉香。   不止柳家如此,春节到了,整个下河村都是这般,家家门口都飘着香。   稚童们倒是在村口路上跑来跑去,追鸡撵狗,二叔家的礼哥就是,拿着串好的糖球跑来跑去,美到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二婶一边追着他,一边跟着吼道:“别戳着眼睛!”   二婶自也看到了柳贺,冲他露出阴阳怪气的笑来:“贺哥儿回来了,这一年倒是难见你一面。”   柳贺冲二婶拱了拱手:“二婶过年好。”   两家眼下关系不睦,柳贺的礼仪却仍旧做得很足,丝毫不给人留下话柄。   见柳贺这副模样,二婶反倒有些让了,她知晓自己撒泼打滚那一套在柳贺这里不起作用,往年纪娘子倒是拿她没办法,可不知柳贺说了什么,她竟也拿不住纪娘子了。   一年多前,柳贺成日在村中晃荡,懒懒散散的一看就没什么出息,听说他要读书,柳义与她在只想发笑。   可眼下柳贺一副清隽模样,倒似与柳信越来越像,读书人的架子已是足了。   “我却不信你也能考中。”望着柳贺的背影,二婶轻啐了一口,纵是柳贺如今这副模样,她也不信纪娘子那么命好,“秀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中的?”   ……   柳贺对他二叔二婶的想法并不在意,只要这两人别时时烦着纪娘子就好,他并未从纪娘子口中听到抱怨之言,据邻居们所说,二叔二婶这一年来上门的次数的确变少了。   下晌,柳贺正在灶头帮纪娘子添柴,纪娘子要把他赶出厨房,可柳贺硬是赖着不走,翻出一身好几年前的旧衣服往身上套,他在那添柴,纪娘子只当他添乱。   “贺哥儿!”   柳贺听出是他三叔的声音,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进了院子。   三叔今日刚去码头边,他提着一个木桶,给柳贺和纪娘子带了一桶鱼。   “他三叔,进来坐坐。”纪娘子也出来招呼,“这个时节鱼不好捞吧?”   三叔笑了笑:“人家不会捞的确实捞不上来,可我们就是在水上吃饭的,几条鱼还不是轻轻松松?”   他冲柳贺招了招手,示意他看木桶后面,只见木桶后面还有个布袋,里面似乎垫着一层,布袋口这会儿正拱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看着个头有些小,所以脑门上那层毛也比较稀。   “贺哥儿你不是想要只猫吗?喏,猫来了。”   三叔为人稳重踏实,但他常年   在码头、水上待着,见识到的小玩意儿也多,柳贺想替纪娘子找只猫来养,回家时和三叔提了一嘴,没想到才过几天三叔就找到了。   要是有手机就好了,他怎么也得发个朋友圈,让施允好好羡慕羡慕。   这是一只三花家狸,个头还小,不过精神倒是足,两只眼睛圆滚滚的,一看就是老鼠的克星,养了这一只,至少不用担心家里书被老鼠咬了。   三叔从身后抽出一张纸:“这是在城里遇到的猫,主人家还带了猫契过来。”   柳贺不由笑了:“我这就写契。”   既然主人家带了契书,柳贺还礼自然不能太简单,他准备了一些茶叶和盐,托三叔有空时带过去,不用想柳贺也知道,这猫绝对是文化人家里的猫。   宋代的时候,养猫就是要给聘礼的,有主之猫给主人聘礼,没有主人的猫则要给猫妈妈聘礼,老百姓养猫倒是没有那么多讲究,可文化人养猫就不同了。   黄庭坚有一首《乞猫》诗就写了,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注2)   柳贺美滋滋地收了猫:“我在外读书,家里有只猫,我娘也能有些乐趣。”   纪娘子眼下的生活几乎是围着柳贺转,柳贺若是在家,家中还能多些人气,他若是不在,就算纪娘子白日能与邻居们一道绣花,晚上回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你三婶也能照看着,你好好读书,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柳贺谢了三叔,又问:“平哥快开蒙了吧?我这边有我爹用过的《三字经》、《千字文》,还有《洪武正韵》一本,三叔不嫌弃的话就拿回去给平哥用。”(注3)   平哥是三叔的小儿子,三叔年纪比二叔小几岁,平哥却比礼哥还要大一些,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不嫌弃不嫌弃。”三叔笑道,“秀才读过的书,给他用了还嫌好呢。” 第28章 备考县试   家里有了猫之后,柳贺的生活又多了一桩乐子,就是逗猫玩,但他只负责玩不负责投喂,幸亏他娘把三叔叮嘱的事项都记下了,每日喂得很认真。   小猫大概也知道谁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每日贴在纪娘子后面,喵喵叫得殷勤。   由于这猫的态度差别太大,柳贺反而有些嫉妒了。   然而柳贺陪猫玩的日子并不长,过了春节与元宵,他又得回到丁氏族学继续读书。   二月前,县衙早早发布告示,告知考生们今年县试的时间与地点,丁氏族学中有十数位弟子应考,便是与柳贺同一批入学的弟子中,田志成与刘际可等几位年龄稍大的也先赴考了。   “之前怎么未听他们说过?”汤运凤抱怨道,“如今他们先下场了,我倒有些忐忑。”   柳贺读书虽读得安稳,可听说同窗赴考的消息后也有些不镇定,刘际可与田志成的学问在诸同窗中排名很靠前,两人若是能通过县试,他倒是也可以下场一试。   不过眼下还是把掌握的知识点再巩固巩固。   柳贺收了心,继续投入到经史文章中去。   同窗们下场的多,先生们的精力便能投入到这一批留下的弟子中,柳贺每日能多问几个问题,不过过了些时日,族学招的新一批弟子入学,柳贺他们便成了老生了。   无论谁来,柳贺的读书习惯一直未改,《诗》经义丁琅已于四月前讲毕,之后便以时文为主。   柳贺的功课此时又多了几项,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写试帖诗。   乡试会试不考诗赋,童生试中却考试帖诗,五言六韵和五言八韵都要写,平仄上有要求,这也是柳贺目前面临的大问题,他写文章自认还不错,可诗赋一道却只是平平,可若想通过县试,第一场四书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却是必考的。   纵然头大如斗,柳贺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柳贺自认为自己在写诗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数首诗作下来,能被夸赞的也就是对仗工整,其余都是平平。   但写诗耗费的精力却比写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怎么憋都憋不出诗的时候,他就深深希望自己白居易附体。   所以人家白居易敢写慈恩塔下提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啊,科举考场上试帖诗能写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样的名句,他不在慈恩塔留名,谁还能留名?   光是自己写自己丑倒也罢了,柳贺的试帖诗是要交给先生看的,柳贺文章不错,先生对他的试帖诗自然也怀抱期待。   然后——   柳贺忘不了丁先生看到他所作诗赋那一刻的表情,就像面具被打碎了一般。   之后,丁显抱来厚厚一堆书给柳贺,虽未多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柳贺拿起书一看,《文心雕龙》、《乐府诗集》、《东坡乐府》……可以说是可以说是唐贤今人诗赋都具备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看了。   柳贺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就不会放着不管,他之后便如学写文章一般学诗,不求作得多么惊艳,但求不功不过,至少不能成为扣分项。   科场上的文章和诗赋毕竟不同于平时,自唐以来,能在科场留名的试帖诗,不过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和祖咏《终南望余雪》寥寥几首罢了。   除了写诗之外,柳贺也在练诏诰表及策问文章,去年至今年四月所学无疑是在打基础,以四书五经为主,读书的内容也偏狭窄,而在这之后,读书的内容愈发驳杂,只琢磨经义文章已是不够了。   不仅柳贺如此,他在族学中的同窗们也是一样。   众人原本约定,明岁县试一同下场,可眼下刘际可与田志成先行一步,   其他人自然也有了焦灼之感,因此读书愈发勤勉。   不过就算时间再紧,柳贺依旧每日去书堂读书,眼下丁氏族学的书都被他读了大半,挑到后面,他找不出自己喜欢的书,连那些不喜欢的都勉强读起来了。   “柳兄,借文章一用。”   汤运凤在他身后喊,柳贺将文章递了过去,却将施允文章拿了过来。   这是几人近期的习惯,互相参考文章,以弥补己身之不足。   ……   对整个南直隶的士子们而言,嘉靖四十三年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南直隶乡试主考不用本省人,这自是受吴情任南直乡试主考的影响。但受影响的不仅南直一省,北直顺天乡试也是一样的待遇,南人用北,北人用南,就连同考也必须用一部分进士出身的京官。   眼下倒是还影响不到柳贺他们,毕竟他们还是一群连县试都没考的小萌新,但未来他们若是有机会参加乡试,猜主考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毕竟南直具备主考官资格的官员是可以数出来的。   八月乡试之前,柳贺仍旧专心致志地读书备考,他文章比之去年又精进了几分,这是几位先生都认可的。   至于试帖诗,他现下倒是能写出四平八稳的几首,可文辞却毫不出众。   丁显对他不擅诗这一点也很无奈,但他转念一想,柳贺在文章一途的进步已远超常人,诗赋一项略弱些倒也合理,有人擅诗有人擅书,若是样样精通,那得是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辞上再精妙些,你县试必能取中。”丁显低声嘱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记不能自满,否则便是过了县试,府试也难以通过。”   柳贺自然也清楚。   县试是一县士子的争夺,而府试则是一府士子的竞争,到时候不仅是丹徒一县,丹阳、金坛这两个科举实力强过丹徒县的士子们都要加入竞争。   柳贺一点都没有小看科举的难度。   拿现代作比方,南直隶乡试三年一开,一科招手举人一百三十五名,但南直隶十四府四州,包含了现代的苏、沪、皖三省,三省士子三年考一百三十五个举人,南直隶作为两京之一,还有南监士子一同参考,论考试的竞争力,考清北和它相比都只是小意思。   就算是小小的县试,能通过也未必容易。   “县尊乃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对文章要求向来很高,你明年若是下场,可多看几份县试程文与府试程文。“   柳贺点头道:“弟子知晓。”   丁氏与历任县官一向相善,与学官们亦是相熟,摸中知县喜好的文章风格的话,在县试中考中并不难,唯一忧心的便是人事变动,换一个新官过来,又得重新熟悉。   柳贺现在的感受是,读书忙且累,去年的忙碌程度只相当于高二,今年却直接到高三了,紧张程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   山中无岁月,柳贺在学堂中读书,也常常忘记岁月的流逝。   这一日,他告知丁显已将书单上所列书目看完,他原意是希望先生另外再给他列一份清单,可他却收获了丁显不可思议的神色:“已读完了,当真?”   要知道,丁显之后还补了几册书,柳贺实际上看的文章比清单上所列要多多了。   “确已读完。”   丁显依旧有些不信,可柳贺完全没有骗他的必要,他只能盯着柳贺看了半晌:“明日过后我再给你。”   “对了,今科乡试的程文你可看了?”   柳贺恍然才想起,乡试已经过了,这几日太热,他读书读得燥,早把这事给忘了。   “明日允你一天假,去书肆看一看,程文必是已经出了。”丁显道,“先看乡试程文,再对照自己的文章琢磨。”   眼下乡试刚过不久,程文集可谓十分畅销,柳贺幸亏和掌柜有抄过书的交情,从对方手头抠了一本出来。   可就算如此,这一本程文集定价也绝不便宜。   这一科应天乡试的主考汪镗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二甲第二名出身,也就是那年殿试的全国第五名,柳贺曾经读过他的应试文章,真可以说是字字珠玑。   买了书,柳贺当即在书肆里看了起来,这一科乡试的解元是沈位,柳贺没听说过,料想应该也不是明史上的大人物,可他一读对方文章,却觉得文风清丽,自有一股流畅之感。   这恐怕是唐宋派的好文章。   柳贺听书肆里有士子在聊,说沈位师从唐顺之与茅坤,难怪文章如此潇洒有风范。   沈位治《书》,第二名叶初春则治《礼记》,程文集取了前十举人的佳文,柳贺一一读了,尤其第四名陈子忠与第六名李国士的文章,这二人均治《诗》。   读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文章还不错,读了之后,他就意识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   不过柳贺倒也不是自卑的人,他眼下文章是不如人,不过只需多加磨练,未必没有胜过对方的可能。   他将程文集揣在怀里,一边回学堂一边思考,如果是他参加考试,他该如何破题,后续又该如何写。   “柳兄,该醒了!”   还没到学堂门口,柳贺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一看,汤运凤几人正在朝他招手,施允也在,柳贺原以为几人在买纸笔,一低头,他们竟在河边攒了场棋局,神色专注地在下棋。   “我一看便知,柳兄你此刻定在想文章。”汤运凤无语道,“真是书痴。”   “要不要来一盘棋局?”   柳贺摇了摇头:“不来。”   施允也没有下,见柳贺过来旁观,他给柳贺让出了一个位置,却没有露出笑脸。   “施兄如今对我甚是冷淡。”   施允:“……”   “施兄,嫉妒真的不好。”   柳贺刚刚还在想文章,一见施允,却立刻将“我有猫了”四个大字印在了脸上。   赢了。 第29章 县试前   汤运凤将二人对话听在耳中,差点笑出声。   施允与柳贺均是性格沉稳之人,或许是沉稳过了头,这二人私下相处时反而有旁人不知晓的一面。   年后返回族学,柳贺数次当着施允的面描述他家乌圆如何可爱,毛如何软,双目如何透亮,施允面上不说什么,柳贺想借他的文章却是难了。   还是柳贺伏低做小,施允才勉勉强强借他文章一观。   如今柳贺与施允文章常常位列前三,纵然县试后几位老生返回族学,依然未曾撼动二人地位,入学时施允与马仲茂并列,眼下却都将他与柳贺并列了。   但眼下却没有人如葛长理般质疑柳贺的才学,柳贺每日的勤勉众人都看在眼中,他原本就有天赋,又在读书之事上花了无数功夫,读书贵在勤,柳贺的排名便是他苦学不辍的回报。   若是柳贺走歪门邪道旁人自然是不服的,但论刻苦,无人能及柳贺。   柳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几人下棋。   此时又到了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学堂当初为了防水患建得高,又是青石铺路,比外边更是热了几分,尤其在午间蝉噪之时,天热蝉更吵,弟子们便会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溜出来。   斋夫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日头,便是多说几句话都觉费劲。   柳贺对象棋没什么研究,但也能看出这两人棋艺着实一般,可两人手臭归臭,却下得极慢,磨蹭了许久还在犹豫试探。   汤运凤眼下比另一同窗于遥在场面上更占优势,因此他下得更谨慎,少了一分果决,于遥眼看自己不利就豁出去了,一连吃了汤运凤几个子,最后更是将他的帅直接替换了下去。   “啊!”汤运凤抱头叫了一声。   “汤兄连输三局了,愿赌服输,你那一方歙砚就归我了!”   “再来!我不服!”   “不来了不来了,还要回去读书呢。”   下棋也只是众弟子放松的一种方式,与钓鱼、登山等无异,放松过后收了心,几人再偷偷从学堂后门溜回去,手中还拿着买的饼与甜糕。   柳贺洗了一把脸,继续看刚刚买的程文集,他在书院中只是粗略览了一遍,并未细读,眼下正有空闲,他便一篇接一篇看了下去。   南直隶向来是文运兴盛之地,南直举子的乡试程文也要比其余诸省的士子更强一筹。   此次四书题一道出自《论语》——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这是孔子与曾子的对话,孔子对曾子说,我的学说始终贯穿着一个基本观念,曾子说,是的。之后其他门生询问曾子是什么基本观念,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乡试第六名李国士破题之语是圣人之传道以心,而大贤之悟道亦以心也。   之后李国士便围绕着这一句展开,文中内容有详有实,起承转合自然流畅,逻辑丝毫不乱又能言之有物。   李国士治的是《诗》一经,他有两篇文章入选了乡试程文集。   柳贺看了一遍觉得还不够,便又反反复复多看了几遍。   对于四书各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柳贺的想法自然也与旁人不同,应考士子千千万,他尽最大努力在一众士子中脱颖而出。   柳贺便以这一科乡试卷为题,将三场试题一道一道答出,乡试卷难度自然不低,柳贺一日未答满,第二日便继续作答。   他写题速度已比往日快了不少,只是读书越多,下笔就越谨慎,或者说,这是县试将至带来的紧张感。   ……   八月之后,先生们又带着一众弟子将经史子集典章等总览了一遍,之后便由众弟子自主   学习,不仅丁氏族学如此,听说茅氏也是这般安排的,毕竟先生只能起指导作用,重要的还是弟子们自身的掌握程度。   由夏到秋,柳贺一直在写文章,笔与纸消耗得极快,若非学堂有免费的竹纸,他恐怕又得消耗一大笔银钱,可尽管如此,学堂竹纸的消耗速度还是让斋夫震惊。   斋夫问时,大多数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柳贺。   柳贺:“……”   没错,正是在下。   写文章的同时,柳贺依然在读书,只不过上半年是读书多写文章少,下半年是写文章多读书少,他手指上的茧又磨厚了一层,竹纸摞得有半人高。   但与上半年相比,下半年他文章的精进程度甚至让丁显觉得诧异。   当然,柳贺早已震惊过丁显数回了。   丁显第二次为柳贺列的书单他也已经看完,加上此前孙夫子所列书单,光是这两年间所看书目,柳贺就胜过寻常书生十倍。   柳贺偶尔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为他穿越开的后门。   但无论是否有天赋,他既然下决心去做一件事,那自然是要做好的。   八月之后的半年,柳贺一直在族学温书,查漏不足,顺便再提升基础,以往他觉得自己的学问很单薄,可慢慢地,他逐渐感到自己文章融会贯通,与初时已有很大不同。   柳贺自己作文时,已经能逐渐体会到那份厚重感。   ……   相比去年,这一年时间可谓飞快,到了十月末时,先生们已经放诸生回家备考县试,柳贺与汤运凤几人分别,回家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安心备考。   但无论他读书到多晚,桌边总有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茶放着。   冬日天冷,书房里生了木炭,柳贺担心一氧化碳中毒,总是给窗户开个缝通风,喝着茶水,屋内也是暖的,写起文章时更是舒服,一篇篇文章写下来,柳贺思绪愈发开阔,对于如何作文章更是有把握。   归家后的几月,柳贺每日看日出刚升,又看日落西沉,倚窗看雪花如棉絮般飘落,又看细雨打在窗前,或许是在乡间读书的缘故,他每日只感觉到静谧,静的不只是周围的环境,也有他的心境。   又是一年过去。   县试之日越来越近,柳贺心态倒越来越平和,不似去年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文章总忧心考不中,兼之试帖诗作得实在烂,状态着实是差。   但今年却不同,他文章逐渐写得平稳了,试帖诗至少挑不出错来,偶尔还能灵感爆棚写出一二妙句,每到这个时候,柳贺就会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还是有写诗的才能的。   之所以有进步,是因为每次写诗之前,柳贺往往郑重地称呼自己为诗人,下笔的那一刻,李太白附体,杜工部附体,白乐天苏子瞻附体,再心中默念你不是一个人,仿佛天地间的文才都涌到自己身上来了。   吸收!   事实证明,这么做效果相当显著。   以柳贺的眼光看,他觉得自己的诗也是有进步的。   尽人事听天命,柳贺已尽了他备考县试前的所有努力,若是不中便再读一年,他今年十六岁,与本县考童生的士子们年龄相当,并不算大龄考生。   ……   春节后,知晓柳贺二月便要下场,纪娘子为他准备了不少美食,柳贺在家读书多锻炼少,一不注意就胖了,虽然家里没有体重秤,可脸变圆了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娘是真的担心他会饿瘦,可事实上,家里的伙食比起族学可要好上太多了,春天有河虾,丢几根葱在锅里煮一煮,只需少许的油,吃起来都是满口的鲜。   纪娘子还给他做了炸春卷,裹着鲜嫩的荠菜,滋味也是无敌。   等到柳贺去县里考试前,家里每日的菜都有一   道炒豌豆头,豌豆头就是豌豆苗,在镇江府当地,碗豆头又叫安豆头,吃了诸事顺遂一切平安,纪娘子炒这道菜,也是求个好兆头。   一月份,丹徒县衙发了县试公告,说县试在二月举行,应考的诸生须将保结交上,同时写上年甲、籍贯、三代及本经,保结有讲究,须得廪增附生员及里老邻佑作保,不过丁氏族学的弟子们倒无须担忧,都请了曾在族学就读过的廪生保结,另外付了银两。   柳贺又去县衙写了三代,大明朝于此也有特定要求,比如柳贺父亲去世母亲还在,就是慈侍下,若是父母都去世了,又有另一种写法。   柳贺是丹徒县民籍,几代都住在下河村,这些在县衙白册里都有记载,自然不会有问题,可县衙负责核勘的小吏还是审了又审,才将一份凭据交给了柳贺。   柳贺刚出了县衙,就遇上了施允及马仲茂等人,施马二人少时便在府城内有些名气,两人入内时,不少熟识的士子都和两人打着招呼。   “施兄,马兄。”   “柳兄。”   丁氏族学的弟子大多考的是丹徒县的县试,但也有如田志成、汤运凤这样要回本籍考的,柳贺在丁氏族学读了近两年书,与同窗们都已渐渐熟悉起来,便是关系不睦,县试当前,彼此也是给予最真挚的祝福。   科考之事不易,前路若能多几个知己,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诸位同窗,此次县试唯愿诸位一马当先,榜上有名!”   “马到功成!”   “待二月中式,一同饮酒奏乐!”   柳贺与施允等人闲聊了几句,忽听后方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丁氏族学的柳兄吗?柳兄这场也来应考?”   柳贺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葛长理,自对方被赶出丁氏族学后,柳贺就没再关心他的动向,眼下对方不仅器量更显狭小,连语调也带了几分阴柔之气。   柳贺没有理会对方,葛长理却仿佛来劲了一般:“柳兄光会破题就来报名县试了?先生可真胆大。”   “葛兄,这便是你提过的那位……”   “葛兄倒也不必太过激进,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位柳兄只会破题中状元也未必不可啊!”   “半部论语治天下,只会破题中状元,当真佳对,但一只通破题之人便敢来考县试,丁氏的学风是一日不如一日啊。”   附和葛长理的有不少是报考丁氏族学却未考上的,看到施允等人气度悠然,倒是忍不住出言讥讽。   “柳兄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语塞了?”   柳贺瞥了葛长理一眼:“你我毫无交情,谁是你柳兄?”   “柳贺你还是牙尖嘴利,只是你莫忘了,县试靠的是真本事,不是你破了几题蒙蔽先生便能轻易通过的。”葛长理一想到自己被赶出丁氏族学便不能忍受,他自认才学不比柳贺差,入学时只是发挥不佳而已。   离开丁氏族学的这一年,他每日勤学不辍,一门心思想着在县试中一展才学。   他要将柳贺踩在脚下,让赶他出去的先生后悔! 第30章 开考   柳贺并未与他多纠缠,闻言只轻笑一声。   丁氏族学众人此刻都站在他这边,对葛长理怒目而视,此人因诬陷同窗被逐出族学,他不知悔改便也罢了,还联合旁人一同侮辱族学学风。   “葛长理,我竟还在先生面前维护过你,真叫人后悔!”   “葛长理,你好自为之!”   葛长理所言所行活脱脱一个卑劣小人,听众人怒骂,他也不恼,只冷笑一声:“各位,多说无益,还是考场上见真章吧。到时候你们便知,有才学的究竟是我,还是这柳贺。”   离开时,葛长理还狠瞪了柳贺一眼,倒好似柳贺哪里对不起他一般。   “这人只将自身遭遇归咎旁人,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然而,葛长理在县衙前这番宣言却是把柳贺架在火上烤了,若是柳贺能考中倒也罢了,若是考不中,便正印证了葛长理所说。   丁氏族学诸生对柳贺才学并不担忧,但县试毕竟不同于旬考,也有运气的因素在内。   众人视线这一刻都看向柳贺,只见柳贺目光平静,葛长理之言对他似乎毫无影响,柳贺这次也没有和对方争论。   但众人转念又想,以柳贺性格,也不会如葛长理般把话说得太满,若是收不回来就不妙了。   ……   柳贺领了凭据,回家继续读书,距离县试还有不到一月,柳贺拿出大考来临前的心态,重读文章,将自己所学进一步贯通。   其余时候,他要么静坐河边钓鱼,要么借着春光踏青,眼下正是春麦下种的时节,柳贺没事的时候也会去田梗上帮忙,顺便围观围观小麦种植的全过程。   村上人都知柳贺即将下场县试,见他成日这副不慌不忙的做派,心里都是犯起了嘀咕。   柳贺却依旧每日如此。   天气晴好时,他便一个人坐在河边石墩上晒太阳,晒到身周暖洋洋的,若不是怕冻着,他甚至可以直接睡过去。   柳贺闭着眼睛,在心中将近日所学顺了一遍,待他想累了靠着树干休息片刻,就感觉后背触到了软乎乎的一团。   柳贺将猫抱起,搁在自己腿上,这只猫到它家已一岁有余,纪娘子和它关系最要好,但柳贺回家这段时间,猫咪也相当给面子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走到哪儿,猫咪便跟到哪儿。   尤其柳贺常在河边钓鱼,这猫更是回回跟来。   “滚团儿,今天没有鱼喂你。”   柳贺不在家,纪娘子将猫伺候得极好,毛毛看起来都很有光泽,摸起来也暖和。这猫原先叫团儿,但因为经常被邻村的一只滚地锦欺负,见它来了便跑得飞快,平素它懒洋洋的不肯动,唯有这时候才有矫健的一面。   纪娘子于是给它的名字前也加了个滚,盼望它像滚地锦一般神气。   可柳贺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滚地锦即玳瑁猫,说的是它的花纹就像铺在地上的锦缎一样,所谓“玳瑁斑,百兽见之皆伏”,邻村那只着实神气过了头,他家这只就怂怂的,叫起来声音也小,就跟只小羊似的。   柳贺和猫玩了一会儿,他家猫在草丛里冲来冲去,又去招惹在河边喝水的大白鹅,鹅一生气连柳贺也遭了殃,可罪魁祸首的脚程却比他快多了,它溜进草丛没了影,连累柳贺跑了一脚的泥。   柳贺:“……”   还不能多说,纪娘子嘱咐过他,猫有灵性,常说滚团的坏话滚团也会生气。   县试前的二十日,柳贺在家温书可谓舒畅,村中虽不似城里那般烟火气十足,但静谧的风光却是别处所没有的。   县试前一日,柳贺动身前往县城,纪父已提前几日为他订下客栈,按纪父的想法,柳贺就该住   到他家去,这样还能省下住客栈的银两,城里的客栈就等着考试这几日坐地起价,且丹徒县试虽只是县试,可丹徒是首县,应考士子自然远胜金坛丹阳二县,客栈人声喧哗甚是吵闹。   柳贺想想还是拒绝了,毕竟出门太早,他起了,纪家人恐怕也睡不着。   到了之后,柳贺先将笔墨纸砚等检查了一遍,每样都多准备了一份,唯恐有失。   柳贺到得不早不晚,他到时,客栈里已住满了士子,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也有一人独行的,多数人与柳贺年龄相当,也有参加去年县试而未通过的士子在侃侃而谈,讲授考试前后的心得。   这些丁显都在课上叮嘱过,柳贺都已经记下。   天黑之前,柳贺去考场踩点,纪父客栈订得早,位置也很不错,走上几步路就能到,回客栈后,柳贺早早灭了灯睡觉,这一觉虽然睡得不太安稳,但养精蓄锐却足够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客栈的伙计便将投宿的士子们喊醒,另外备了些干粮糕饼,柳贺带了些馓子,饿的时候可以嚼一嚼,他将东西收好,又穿了件厚衣服,这才不慌不忙地下楼出去。   客栈楼下烛火依然亮着,叫人觉得此刻仍是晚上,柳贺与同客栈的士子虽然不熟,众人却有默契地沿着巷道而行,一人跟着一人,直到考场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镇江府人口不及苏松之地,应考的士子数目也略少一些,但此刻县试考场前,诸士子三五成群地站着,视野之中是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望不到头。   这里恐怕聚集了数千士子。   柳贺于人群中找了许久,才找到了同窗们的所在。   “柳兄来了。”   “我们五人齐了。”   柳贺与施允、于遥及马仲茂几人一起保结,待衙役喊名,几人方才结伴入内。   丹徒县的县试考场是专门建的考棚,考棚就在县学西侧,虽然简陋,但好歹能有一处遮风避雨之处,且无需自带板凳。   若是穷些的地方,连考棚也不建,考生们需自备板凳,还需受风吹日晒,尘土一扬,灰尘直接飞进嘴里的滋味可相当不好受。   待众人过了龙门,兵丁们便上前搜检,县试虽然最低一级的考试,搜检却是最严格的,柳贺从头发到脚趾都被检查了一遍,虽然脱衣落袜之事有辱斯文,但到了考场上,这一遭却是非走不可。   还未到柳贺时,搜检的队伍却忽然慢了下来,原来是他前面有一位士子被搜检出了夹带,兵丁将他叉了出去,还将他名字记下。   “县尊老爷,学生只是一时糊涂!”   可兵丁却哪容他辩解,他便喊了一路,披头散发不说,嚎哭声更是震慑了整个考场。   这人被丢出去之后,后面还在排队的考生们若有夹带的便也歇了心思,将自己夹带之物丢了出去。   柳贺觉得最离谱的当属一位在长衫上做手脚的,他在长衫里衬处贴满了诗文,若是不仔细搜检真发现不了,可一旦被搜出,他长衫也一并被没收了。   孔乙己所言果然是至理,读书人最爱批判让人有辱斯文,可自己一旦不斯文起来,那不要脸的程度着实令人震惊。   柳贺领了考卷,考卷上已将他姓名籍贯等写上,洪武朝时,考卷及笔墨等都由考生自备,稿纸也是一样,到了后来,由于科场舞弊屡禁不止,就由官府发放考卷,发放试卷时写明号舍,考生对号入座即可。   考棚一如他想象的那般破旧,考桌也上了年头,柳贺先将桌案擦了一遍,在将考卷用镇纸压上,待知县发表了一番宣讲过后,考试这才正式开始。   县试通常考五场,一日一场,第一场为正场,通过的士子便无需参加此后的复试,当然,第一场便能通过的士子毕竟是少数,因县试一过士子就自动获   得参加府诗的资格。   对这第一场,士子们自是谨慎又谨慎。   考棚之内针落可闻,今日日光极好,天亮之后就无需点烛了。   第一道题为“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这句话出自《孟子》,看到题目的一瞬,柳贺稍稍安下心来,幸亏不是截搭题。   丹徒知县姓黎,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那一年会试由李本主考,李本算是严党的骨干成员之一,青词同样写得漂亮,柳贺便忧心这位县尊喜奇险文章。   所幸他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   第一道四书题的意思是,学习别人的优点来提升自己的品德,就是在帮助别人提升品德,因而君子最好品质的便是帮助他人提升品德。   柳贺将题目抄下,之后便静静闭眼沉思。   考场之中,诸生头脑灵活的已在稿纸上作答,也有如柳贺一般闭目思索的,公堂之上,黎县令目光环视一周,见众人俱是一片严肃神情,便轻轻抿了一口茶。   眼下正是会试举行的时日,镇江一府不知有几人得中,上一科黄榜无名,府尊大人再三严令,县试须取有真才实学之人,若县试中榜者通过府诗的几率太低,府尊大人严惩不贷。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知府下了令,黎知县也不敢轻忽,不由打起十分精神来。   他之所以出了四平八稳的一道题,就是抱着测试考生真才实学的念头。   若是这数千学子中能有一位名登黄榜,自也是他在文教一事的功绩。   黎县令高坐台上,放在平时,柳贺必然是要关注一下的,好歹是一县主官,是他穿越大明之后见过的最大人物了。   可眼下柳贺的注意力却全不在这上面,考场中时间缓缓流逝,他皱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腹中已是有了一篇文章。 第31章 考完   柳贺蘸了墨,思绪也如这墨一般在稿纸上化开,这方墨砚乃孙夫子所赠,柳贺平日用得极为爱惜,只在练字时才用。   此刻稿纸头一页,柳贺已写下“惟圣人取善有以助于人,此君子之善所以为大也”一句,之后他笔尖稍稍停顿,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写第二句,“盖善者天下之公理,圣人于取人为善之中……”   破题之句他所费时间最久,但题目一破,之后思绪便如流水一般源源不绝,承题、起讲之句皆不在话下,思绪翻转间,尧舜事迹、圣人品德都写在纸上,从“与人为善”进而得出以德治国的结论。   初入考场时,柳贺多少受到考场氛围的影响,思维有些发紧,大脑有种舒展不开的感觉。   但他考前一月的放松此刻恰好起了作用,看到考题时,柳贺便在脑中构建了一个框架,这道题该如何作答,文章的中心是什么,中心一旦确定,文章该如何写他心中自然有了计较。   柳贺在稿纸上写完这题,便将文章抄到考卷上,一字一句慢慢誊完,柳贺抄的速度不慢,专注力也在这一刻达到最高,因而很快就抄写完了,待得墨迹干了,他又将文章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日头渐渐上来,柳贺头顶虽有考棚遮挡,但依然有一丝光线照在他考卷上,看久了便容易花眼。   柳贺看了眼天色,再看一眼漏刻,距离未时还差一刻。   一道四书题写起来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思考的时间却不短,考到现在,有一部分考生累了,便拿起干粮等吃了起来,诸考生多数带的馒头,也有带鸡蛋的,柳贺的干粮吃起来虽然不味美,可他框里却有纪娘子做的韭菜盒子,韭菜放得少,怕在考场上串味,放了些粉条与鸡蛋,就算凉了味道也依旧不错。   第一场只考一天,不必过夜,所以柳贺带的都是方便的吃食,若是乡试和会试的考场,一考考几天,那锅碗瓢盆是必然都要带上的。   吃完饭,柳贺喝了些水,便沉下心来继续看第二道题。   第二道仍是四书题,出自《中庸》,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一句。   这是孔子自评,说君子之道有四个方面,我一个也未做到,子事父,臣事君,弟事兄,友应尽之事,这是孔子认为自己没能做到的四点,即孝、悌、忠、信。   若仅从字面意义上答自然不够,还是得加以拔高。   柳贺停顿了一段时间,他换了一张稿纸,思索的时间也很久,但稿纸上许久仍是空白一片。   他觉得这道题比刚刚那道要难不少。   因为这道题的重点在四个方面,要在几百字内将孝悌忠信四点全部展开讲,那比“与人为善”一点要难上太多了。   柳贺余光扫向四周,果然,众考生此刻也是被难住了。   “君子之道四”这一句是出自《中庸》,可若是四书读得不通的士子,恐怕会将这句与孔子评价子产一句混淆,“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可《论语》中子产的君子之道与《中庸》中的四点是完全不同的。   柳贺尝试下笔先写破题一句,却觉得归纳还不够精炼。   他稍稍放松心神,又将视线投向题目,考场中此刻的静谧正适合思考,柳贺将篇章原句默背了一遍,再下笔时,思绪又流畅了一些。   考试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倒是不必太过焦虑。   柳贺觉得,他现在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他有强迫症,若是以刚刚所想的破题句去写,他未必不能写出一篇文辞流畅的文章,可他偏偏觉得破题一句缺了些什么。   那便继续想。   约莫又一刻钟过去,柳贺又提起笔,此刻他脑中所想又比刚刚更宽广了一些,他仿佛回到了在学堂练破题   的一个个下午,纵然一时半刻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但他只需耐心去思索,将所学理顺,答案便会自动显现。   柳贺终于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   仅这破题两句,他便好似耗尽了千钧之力,可这两句出现在纸上的一刻,柳贺便如同迷宫探险一般,他找到了通关的诀窍,此后即便迷宫设置得多么眼花缭乱,题眼在此,就再难不倒他。   在这之后,柳贺下笔如有神助,速度越来越快,语句也越来越流畅,且各句之间的逻辑堪称严丝合缝。   写完!   这一瞬,柳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场考三道题,这两道所占比重几乎能达到八成。   两道四书题写完,柳贺精神彻底放松了下来,不过眼下还不能彻底放松,他仍有一道试帖诗要写。   试帖诗的题目是《赋得报雨早霞生》,报雨早霞生出自唐诗《华州客舍奉和崔端公春城晓望》,柳贺于诗文研究不多,但为了通过这场县试,他是狠心磨砺了自己一番。   古今大诗人他都已拜过,封建迷信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不得不说,这个题目出在县试考场上,县尊大人是下定决心要筛掉一批人了。   柳贺敢说,他能判出这道试帖诗题出自哪首诗已经赢了场中不少人了,这首诗出得着实有些偏。   当然,柳贺虽然知晓这首诗的出处,可他诗才还是不够,他思索了一段时间,算是填了一首无功无过的诗。   到这时候,柳贺才有了县试考完的畅爽之感。   此刻日头已经渐渐向西,考棚内不少考生都已填完了卷子,柳贺将考卷检查一遍,再三确认无疏漏后才起身,将试卷交了上去。   县试由知县为主考,负责判卷收卷的皆为县学的学官,负责柳贺他们这半边的是县学的曲教谕,他未看柳贺文章,只将柳贺姓名三代等检查完毕,便让他去龙门前等候。   在柳贺之前,已有不少士子在守候了,因有兵丁在一旁看守,众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直至士子人数渐渐多了,龙门终于大开,诸士子此刻纷纷议论了起来。   “今岁县试极难,我苦读一年,竟有今不如昨之感。”   “试帖诗竟是出自耿湋,谁晓得他什么大历十才子!”   “这便是你读书不广的缘故,又如何能怨怪考题?”   考生中有如丧考妣之人,却也有春风得意之人,葛长理便在其中,他自觉试帖诗发挥极佳,四书两题写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待见得丁氏族学一行人出来,他恰好看到了柳贺,却见柳贺神色低沉,葛长理忍不住想上前讥讽几句,但他转念一想,此刻讥讽柳贺又有何意义,待得发案时,柳贺在圈外,而他在圈内,岂不是更妙?   葛长理此刻觉得,他离开丁氏族学并非坏事,他这一年间奋力苦读,家中请了名师指导学问,岂不比在丁氏与人同住一寝强?   ……   事实上,柳贺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文章复盘了一遍罢了,思考时他是一副沉默的模样,在葛长理眼中就成了他考得极差的证明。   柳贺考完之后就不管好坏了,不管考得如何,考卷已经交了,不可能夺回来重考一遍。   他便在客栈候着揭榜。   在客栈住着着实费钱,柳贺考前的时间也不愿沉浸于书山题海,干脆去书肆转了一圈,看掌柜有没有新书可抄。   可惜的是,这次柳贺并没有接到活计,不过掌柜和柳贺约定,待会试放榜,他或许有活儿要交给柳贺。   柳贺在书肆闲逛了一圈,没翻到什么新书,都是些老书,甚至还有些讲某地烈女节妇的,所谓节,所谓烈,着实叫柳贺这个现代人无法理解。   比如某书中记载了一位节妇,说她丈夫   在二十七岁时过世,自此她便守了寡,为给丈夫守节,她连手都不给男人碰一下,生病时大夫为她看病,她不同意大夫把脉,因此病重去世,柳贺觉得这已经够夸张了,但另一地居然有位节妇不愿男人为她抬棺。   柳贺并非是觉得这些女子愚钝,只是觉得她们被礼教束缚得太狠罢了,礼教之毒甚至让他们不顾自己的生命。   明代各地又推崇烈女节妇,甚至将之算入地方功绩内,因此仅镇江一府,有书记载的烈女节妇便是宋时的百倍之多。   但事实上,所谓烈女节妇只是约束底层人罢了,到了晚明时,奉圣夫人客氏与魏忠贤勾搭在一块,依附于魏忠贤一党的朝臣们无人敢与客氏作对。   柳贺看了着实不太高兴。   身为男子,他处处都去得,他娘却哪儿都去不得,便是寻常妇女可以去的地方,他爹去世后,他娘就不能去了。   他默默将书放到一边。   这些书在书肆中堆了许久,实际没有几个人会买,可即便只是寥寥几句,却写尽了一位女子的一生。   某氏,某地人,夫死,守节五十五年。   回客栈的路上柳贺心情不免有些沉重,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就见施允与另外几位同窗冲他招手:“柳兄,我们在此等你许久了。”   原来他们几人考完无聊,想约着一起出去闲逛,可惜应者寥寥,几人便想起了住在客栈中的柳贺。   “去何处?”柳贺问。   “甘露寺。”于遥答道,“柳兄还未成婚,可去甘露寺招一门好亲事。”   柳贺:“……不去了。”   “柳兄千万莫放在心上。”于遥作势要打自己的脸,“我乱说的。”   此甘露寺即为刘备招亲的那座甘露寺,实际上甘露寺始建的时间要晚于招亲时间,只是罗贯中《三国演义》中将故事放在此处罢了。 第32章 何德何能   甘露寺就在北固山上,眼下县试第一场刚过,府城中聚集了不少士子,府内的各处名胜布满了他们的足迹。   温书是没有兴致再温书的,想着第一场的结果也定不下心,还不如在府城中走上一圈。   众人步行到了甘露寺,一路上虽在随意闲聊,却没人提及头一场考得如何——头场考卷出得虽难,但生死早在交卷的那一刻就已定下,若是能够通过第一场,即便得不到知县的推荐顺利进入府试,之后还有二场三场可考。   若是心思因此乱了,反倒会影响之后几场的发挥。   登上北固山,山顶郁郁葱葱,正是春光最好的时节,头顶是一片澄澈纯净的天空,视野所及处,长江滚滚,宋时辛弃疾便是在此处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句。   在县试、府试之日,北固山向来是士子们必经之处,毕竟此处有“天下第一江山”之题字,读书人立志于科举,争的便是一个第一。   到了甘露寺,寺中有一水池,池底有不少铜钱,听说是此前来寺中的士子们丢的,求的是府试县试能够顺利通关。   柳贺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取了一枚铜钱,往池底一丢,铜钱与池壁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其余人也与他一样,一边丢铜钱,一边诚挚祷告。   据说甘露寺还不是祈愿最兴旺之地,金山寺中祈福的士子反而更多,即便在现代,金山寺寺墙上的龙头都很受游客欢迎,据说朝龙头扔硬币,若是扔进龙嘴里,一年中都能行好运。   “明日一道去看榜吗?”施允突然问柳贺。   “一道去。”   柳贺感到庆幸的是,或许是县试那首试帖诗让众人受了打击的缘故,这次来北固山游览,终于没人提议作诗了。   柳贺痛快游览了全程。   在大明朝游览名胜与现代不同,风景更为秀美,山石建筑均是古意十足,少了一分人工雕琢的痕迹,且游人不多,不必如前世时那般人挤人。   看到这壮阔的风景,他心中自然也多了几分豪迈。   若不是限于生计,柳贺也愿如徐霞客一般游历遍大好河山,不过徐霞客一边游历一边探测,以脚为尺丈量这天下土地,他却只抱着游玩的目的,精神境界上便逊色了不止一筹。   宋之后的几个朝代,柳贺好感最多的其实是明代,大概是受到《明朝那些事儿》这本畅销书的影响,虽然明代帝王的质量参差不齐,离谱起来远超正常人的想象,但总有以身践诺的君子在,如于谦,如海瑞,如杨继盛,又如徐霞客、李时珍。   当然,眼下徐霞客还未出生。   柳贺觉得,人一生只要将一桩事做好就足够,即便不能位列庙堂光宗耀祖。   终明一朝,首辅有几十位,若是将内阁大臣算上,恐怕有数百位,可几百年后,他们的名声胜过徐霞客李时珍的又有几位?   李时珍徐霞客都是参加过科举的,是科场上的失意者,但二人却最终得以青史留名。   相比之下,小小的县试又算得上什么呢?   当然,柳贺是不会放弃科举的,他既踏上科举一途,自然会按所立目标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的山川,他心中逐渐舒朗起来,去书肆后的那一丝郁闷感终于消散。   ……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柳贺并未读书,先看了两回话本,再铺开一张纸,磨好墨,之后便开始写文章。   今日读的一篇篇节妇文让他有写文章的想法,他胸中是有愤怒的,但他毕竟是男子,即便将笔头写烂了,恐怕也写不出这些女子心中所想,且他现在毫无功名在身,于整个大明朝而言,不过是蚍蜉一只罢了。   “笼中之   鸟……”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支烛都要灭了,柳贺才将将写完这篇文章,他写时不拘于流派,不拘于典故出处,只按心中所想去写,写到两颊与双耳发热,写到情绪越来越高涨。   一篇写完,柳贺并未检查,心中已知这必然是一篇好文章。   他吹干了墨迹,之后便将文章折好,装进书袋里。   眼下还不是这文章能拿出来的时候,等到有朝一日,他必会将之放出。   ……   第二日一早,柳贺尚在客栈喝粥,施允几人已经来找他了。   “还未到发案的时候,你们怎得如此之早?”   “早去才能占个好位置,今日是第一场,看榜之人众多,以你我的气力,去迟了便没位置了。”   柳贺不愿让人多等,赶紧喝碗粥,与众人一道去了县衙。   他本以为自己去得已经够早了,可到了县衙时,眼前却已黑压压的全是人,果然从古至今考生们都对排名很感兴趣,尤其是自认文章出众的士子,非得亲眼见证自己胜过众人的那一刻。   “今日竟比考试那日人还多。”   来县衙前看榜的不仅有应考的士子们,也有众位士子的家人与仆役,县衙前闹闹嚷嚷的,将门前的路挤得严严实实。   眼下团案还未张贴,众人稍等了片刻,就见几名衙役持着棍棒开出一条道来,众位考生俱是退到两旁,柳贺这边本就拥挤,此刻又被硬挤了一下,更有呼吸不畅之感。   所幸衙役开道后,团案便被张贴到了墙上。   与自上而下的排名表不同,县试的榜是圆形的,取内圈二十名,外圈三十名,皆以坐号代替名字,是以诸考生也不知谁在外圈谁在内圈,只需看坐号便能知晓自己是否入围。   “放榜了!”   此刻,团案外一圈喧闹得如同菜场,柳贺正想上前看看自己是否中了,可他身后忽然压上来一群人,直接将他挤到边上去了。   再看他的同窗们,纵然一开始磨刀霍霍来看榜,此刻却都被挤得斯文全无,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们几人的视线绝对能干倒一大片。   “我中了,在内圈!”   “为何我不在圈内?”?   “再看副榜!”   “今岁副榜人数比去岁少了一半,为何如此?”   有士子挤过重重人墙看榜,可惜圈内圈外都不见自己的名字,当下便如同丢了魂一般。   黎知县此次县试下了狠手,往岁县试第一场,团案上有士子五十,副榜上也有五百士子,可今岁县试,副榜上只有二百人,能参加第二场的士子只有去年的一半。   柳贺几人稍等了一会儿,聚在团案前的士子渐渐少了,几人终于能上前看榜。   柳贺的座位是吕字九号,他凑近看了一眼,只见团案内圈恰恰书着他的坐号,内圈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位士子,柳贺这下才定下心来。   他觉得自己在考场上发挥不错,可县试毕竟是他第一次下场,他的文章好坏由考官鉴别,纵然他觉得自己文章出众,可考官们若不认可,他也毫无办法。   “柳兄,可上了榜?”   柳贺指着吕字九号:“就在此处。”   “柳兄果然厉害,此次我等只你与施兄位列内圈,下一场再过了,府试之中提堂坐号也极有可能。”   施允的坐号是玄字七号,同样在内圈之中。   县试第一场,他与柳贺发挥都是极佳,要知道,初场便能入内圈相当不易,丹徒一县应考的士子有近两千人,内圈皆是考官们择优再择优选出的。   头一场便能笑傲众人,内圈士子的文才可想而知,县试一场只收五十人赴府试,如无意外的话,头场便能入内圈的士子已提前获取了府试   资格。   丁氏族学几人中,柳贺与施允入了前二十,马仲茂则在外圈,而其余人虽未荣幸进入前五十,倒也副榜有名,可以继续参加下一场考试。   几人看完榜正要回去,迎面却撞上了葛长理,对方一见几人便是冷笑:“几位兄台刚看完榜,想必已经榜上有名了。”   几人已认清葛长理本性,根本不欲理他,柳贺更是连视线都懒得分给他一丝,直接越过他离开了。   可葛长理却不依不饶:“柳兄此次登榜了吗?以柳兄才华,便是今年不中,明年必然榜上有名。”   葛长理虽未看榜,此刻却志得意满——那日县试考完,一首试帖诗难倒了无数士子,可巧合的是,他在前一日恰好翻到了耿湋这首诗,在葛长理看来,这就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葛长理先从团案看起,他是天字房六号考生,考生坐号按《千字文》排列,天字是第一房,《左氏春秋》中又有六顺之言,分到此号显然是县试高中的吉兆。   “天字六号,六号……”   葛长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团案,内圈中竟不见天字六号,甚至连一个天字号的考生都没有。   他不死心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葛长理只能感叹县尊未能发现他的才学,若是不在内圈,外圈也该榜上有名吧?   他此刻心情有些急切,便先找外圈“天”开头的坐号,还好,外圈三十人中,有三人属于天字号,天字八号、一号和……九号?   自己竟不在榜上!   怎么可能?定然是看错了!   然而,葛长理再看了足足两遍,外圈依然只有三位天字房的士子,其中并不包括他。   怎会如此?   他分明写了一首极佳的试帖诗!   葛长理此刻已是低落到极点,却听身旁几位来看榜的士子议论道:“方才你们听见了吗?丁氏此次又有两人在内圈。”   “数千士子赴考,内圈百中取一,丁氏当真厉害,不知内圈者为何人?”   “一人为施允。”   “原来是他。施允少时便有才名,他入内圈倒是不难,还有一人呢?莫非是马仲茂?”   “非也非也。”   这下连葛长理的好奇心也被挑了起来,他毕竟在丁氏族学与这几人同窗过,马仲茂的实力他还是知晓的,对方的才学并不比施允差太多。   竟连他也内圈不入?   葛长理方才的失落被抚平了一阵。   他便是这样的性格,若是旁人过得比他好,他是一点也容不得的,可若是比他强的跌落云端,他倒是还能与对方共情一二。   却听方才那位圆脸士子轻声道:“另一人名为柳贺,此子名声不显,但能入内圈必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听到柳贺名字的瞬间,葛长理整张脸直接扭曲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柳贺?”   柳贺学会破题才多久,竟能在内圈留名?而他自觉才学今非昔比,却连外圈都未进入。   葛长理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到最后只剩不忿。   柳贺此人何德何能啊!   老天真是不公。 第33章 归家   柳贺自是不知晓葛长理在他身后发的癫,不管此人如何想,柳贺从未放在心上。   只是他觉得,心态对面相果然是有影响的,他与葛长理同一年考入丁氏族学,初识时葛长理为人还算不错,纵是他器量小一些,同窗之间也多有包容,但此次县试前后见他,柳贺只觉他面目可憎,连一点少年人的生气也无了。   科举之事操控人心,郁郁不得志者时常有之,只是有人能看淡,也有人只作践自己,如葛长理这般容不得他人的则是少数。   ……   第一场过了,柳贺便开始准备第二场。   发榜与第二场考试几乎是无缝衔接,留给考生的时间极短,不过考试的章程考生们大多知晓,倒也不必特意准备。   但这一场的考试内容与前一场又有区别,这一场考了五经一篇,《孝经》论一篇,还要默写《御制大诰》一篇,比之第一场,第二场的内容要简单一些,毕竟连贴经都考上了,《御制大诰》一书柳贺早早学过,默写又是他的强项,于他而言,这一道几乎是送分题。   称得上有难度的便是那道五经义,但柳贺在族学中勤学不辍,于《诗》一经的掌握日益纯熟。   县试考的五经义难度甚至不如柳贺平日所练的考题,毕竟是第二场,在头场区分出难度的情况下,第二场的题自然要简单一些。   不过柳贺还是不敢怠慢,想必其他考生也是如此,第一场发挥不足的考生更是指着这场覆试进入前五十,但能够如愿的士子百中无一,最多也就是换下外圈几人罢了,内圈士子的位置往往稳如磐石。   柳贺拿出了平日琢磨文章的功夫,将《诗》“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慢慢写出,《孝经》论和《御制大诰》都没什么难度,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写这道经义题。   这里的明明不是网络段子里那个明明,而是指周文王的伟大光辉泽被人世,此句出自《诗·大明》,《大明》一篇专用来歌颂周朝开国历史,文辞大气恢弘,与其他篇章大不相同。   柳贺琢磨了片刻,思绪顺畅,这其中有第一场已过的因素在,他没了心理负担,下笔时自然阻力少了。   一篇文章倾刻而就,柳贺交卷时,整座考棚只有三四人交了卷,柳贺并不争快,但写完就是写完了,他写文章时不犹豫,考卷交完之后自然也是一派轻松。   待龙门打开,他又回到客栈等待结果。   到了第二场时,与他同客栈的士子仅剩一半不到,多数人连第一场都未通过。   客栈内的氛围也与柳贺投宿那日完全不同,愈发安静沉闷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柳贺心态倒是更沉稳了,待到了第二场放榜日,他去看时,见自己的坐号依然在内圈,说明他第二场考下来依旧位列诸生中的前二十。   接下来便是第三场第四场。   因各场之间至少间隔一日,柳贺倒没有考到麻木的感觉,相反,一场场考下来,他对科场考试的流程更为了解,县试所考内容虽不似乡试规范,也不如乡试题目多,可县试毕竟有五场,五场的内容已经覆盖了乡试涉及的全部内容。   此前他看了多少时文程文,但那也只能算是参考资料,可上了考场,即便只是难度最轻的县试,那也是真题。   “柳兄,一起看榜去!”   到了第四场发案时,柳贺已不必再着急,他慢悠悠地喝完粥,与施允几人一同步行去看榜,到了县衙门前,如第一场发榜时那般热闹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榜前的士子只有零星几人。   到这一场时,虽然名次依旧未定,可何人能考府试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了。   往年县试不如今年认真,到第四场时基本已发长案了,可今年却考了   足足五场,柳贺在城中待了十数天,好在他平素读书就辛苦,考到现在也不觉得累。   不过第五场考完时,他也有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科考果然既考验文才,又考验体力,这场考完,柳贺心头没了惦记,整个人才彻底放松开来,考完的这天晚上,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床后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可肚子却比前几日更饿。   柳贺报复般地大吃了一顿。   明明考试总时长还没有他平日读书时间长,但对他精力的消耗却远胜平时。   这一日,柳贺独自一人去看的榜。   因到第四场时,副榜考生所剩无几,如于遥等人都没有机会考第五场,丁氏族学中仅柳贺、施允与马仲茂三人进入了最终场。   而今日则是长案发榜的日子。   前四场皆是团案,以内圈外圈确认考生入围与否,最后一场则是揭晓最终名次,且不再以坐号代替人名,而是将考生按第一名到第五十名的顺序依次排列。   柳贺在路上试想了无数种可能,比如他发挥不佳跌落圈外,比如知县发现他文中有犯讳之词,又比如……平素与同窗们一起看榜时柳贺丝毫不忐忑,但一个人走这条巷道,心中所思多了起来,就越走越慢了。   长案已张贴于县衙墙壁上。   柳贺心脏跳得极快,视线自上而下飞速掠过众人名字,最终,他视线定格在了长案中间偏上的位置。   只见其中一行为——   第七名,柳贺,丹徒西麓人。   西麓乡即下河村所在的镇,在县试之中,诸生籍贯写到乡为止,今年县试五场,通过的五十名士子中,西麓乡唯有柳贺一人,其余各乡上榜士子也不多,毕竟论文教实力,各乡与城中差距明显。   柳贺前往县衙领了凭据,之后便回客栈收拾包袱,县试过了,他心中石头终于落了地,接下来可以安心备考府试了。   府试之难尤胜县试数倍,柳贺想了想,自己县试虽排在第七,却未必有把握能通过府试。   不过眼下并不是忧心的时候,柳贺只想赶紧回家,把好消息说给纪娘子听。   ……   就在柳贺看榜时的下河村。   二婶正嗑着瓜子与村中妇人闲聊,纪娘子则在院中洗衣裳,日头渐渐暖了,她将冬衣洗干净,又将薄些的衣服拿出来晒,窗台上还晒着几本书。   纪娘子洗衣时,滚团儿一直绕着她脚边转,想让纪娘子摸摸它的脑袋,纪娘子却抽不出手来。   就在这时候,二婶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说这贺哥儿进城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古洞村也有个去县里考试的,人家前日已回来了。”   “莫非是考上了?”   “我瞧着难,这县试哪有那么好过?何况贺哥儿才读了几年书?我不知晓旁人,我还不知晓他?一向是个好吃懒做的,只是这一两年忽然转了性开始读书。”二婶哼一声,“我看他就是没考中,连家也不敢回。”   纪娘子洗衣的手忽然一顿,过了片刻,她又低下头继续干活,好似没有听见柳贺二婶所说一般。   等衣服洗好之后,她给滚团喂了食,之后便时不时地抬头看天色,柳贺离家前和她说过,至迟今日傍晚就要回来了。   眼下天色不如早晨时那般明亮,她也没有听到马车声。   ……   去府城的路上,柳贺心中有县试是否能中的迷茫,返回时他却一身轻快。   回去的时候天刚好阴了,马车行到半路,就下起了零星一点雨,快到下河村时,雨越下越大,马车便颠簸了起来,柳贺眼前视野也越来越模糊。   幸亏考试几日都是晴天,柳贺一点不想尝试在雨中考试的滋味。   马车到了村口   ,雨已下到最大,一向水波平稳的通济河都呈现出波涛滚滚之势,柳贺提着包袱狂奔到了院门口,雨声太大,纪娘子恐怕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但不等他敲门,门却已经开了。   纪娘子一直看一直看,就算天色越来越暗,她却仍是盯着院门口,终于看到柳贺飞奔而来的身影。   不等纪娘子出声,柳贺便兴奋地晃了晃包裹:“娘,我县试过了!”   尽管身上淋了雨,柳贺却神采飞扬,眼中满是喜悦,他平素一向沉稳,只有在纪娘子面前才会现出原形。   “好,我儿真好。”   纪娘子低头接过柳贺的包袱,也掩去了眼中的泪痕。   约莫十多年前,也是在一个春日的傍晚,或许是二十年前?时间太久,纪娘子已然记不清了。   那时候柳纪两家已定下婚事,虽说未婚男女私下不能相见,可乡间拘束不多,便是见了也无妨,在那时候,柳信也是目中含笑,告知她自己县试取中的消息。   那时他穿着洗到发白的长衫,包袱上打着层层补丁,可眼中笑意却让纪娘子至今难以忘怀。   柳贺性子执拗,这一点也像极了柳信,尤其在对待学问上,他格外古板认真,一篇文章写不好,他能坐上几个时辰修改。   可纪娘子也没有预料到,柳贺头一回去考县试便中了。   柳贺献宝试地将自己中县试的凭据给纪娘子看,纪娘子此时已将泪拭干,盯着那一纸文书看了许久。   午时在院中听到闲谈,纪娘子心中不免有担忧,只是她忧心的并非柳贺能不能考中,而是若是不中,柳贺如何应对村中的流言蜚语。   纪娘子当时是想出去吵一吵的,毕竟旁人参加县试,考三四回的都有,凭什么她的儿子只考一回都要被奚落?   但想到柳贺就快回来,纪娘子忍住了争吵的冲动。   好在柳贺考上了。   上天果真不辜负勤学之人。 第34章 诸事   春和日丽,下河村中是一片温暖而繁忙的景象,河堤边,油菜花招着蜜蜂舞来舞去,如果柳贺的同窗们见了,怕是要即性赋诗一首,可惜柳贺对作诗毫无兴趣,不仅如此,他甚至坐得离油菜花田更远一些,以防被蜜蜂给蛰了。   十多年前,下河村是不种油菜花的,油菜花是北方传过来的种子,在南方长势不旺,但后来不知谁发明了春穴分栽技术,之后油菜花的种植才在镇江府一带渐渐扩大起来。   柳贺回家之后,下河村连下了两天雨,水都要没过通济河了,比往岁夏天的雨还要大,田里种的粮都差点被雨水冲坏,抢救了几天才抢救回来。   因而村里人一开始并不知晓柳贺通过县试的事,纪娘子与柳贺也未在外到处说,还是有人从县城回来、见了县衙张贴的红榜方才知晓。   “信哥媳妇,你家贺哥儿考中了?”   “难怪那几天喜鹊天天在门口叫,贺哥过了县试这样的大事你也不早说!”   纪娘子笑了笑,纳鞋底的动作却不停:“都是他自己用功,何况县试之后还有府试和院试,那两关想过可不容易。”   “我看你家贺哥儿聪明,先考个秀才,再考个举人,你这当娘的就能安心享福了。”   纪娘子纳完了一只,将两只鞋底摆在一起比对:“我只求我贺哥儿考试之前少听几句闲话。”   与纪娘子交谈的妇人一位姓罗,一位姓秦,正是放榜那日与二婶一同议论柳贺之人,论辈分,姓罗的那位还是柳信的本家堂婶。   纪娘子这么说,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纪娘子平素是最和气的,从不说人长短,村里妇人都喜欢和她打交道。   二人倒也不是故意贬低柳贺,只是当时柳贺二婶说得正欢,两人也不好出声反驳,可两人没想到的是,柳贺正经才念了两年书,竟连县试都过了,这比他爹当年过县试还早了一些。   柳贺没在村里多宣扬,罗姓堂婶却听自家男人说,柳贺不是过了县试那么简单,他这次考了全县第七!   “信哥当年就会读书,他这儿子比他还厉害,咱们下河村说不准又要出一位秀才了!”   罗姓堂婶还未多想什么,她男人倒是先嘱咐她,日后可多照顾纪娘子母子一二。   ……   柳贺过了县试,村里族老里长们也有所表示,奖励了柳贺一些银两,数量不多,主要是鼓励柳贺发奋读书,当年柳信过小三关时族中也给了奖励,只是自柳信之后,下河村别说秀才了,通过县试的少年郎也越来越少。   不过柳贺去考一场试依然耗费甚巨,主要就是住店吃饭的花销,虽然后几日住店的考生越来越少,掌柜给柳贺减了些银两,但柳贺认真算了一下,几天的开支依然相当不菲。   他眼下只能靠抄书挣上一笔了。   柳贺抽空去了一趟书肆,如掌柜说,这段时日倒是有书可抄,但柳贺看了一圈,依旧是乡贤录或是某些腐儒的诗集,柳贺觉得其中一些人的诗还不如他写得好。   若是往日,为了钱他也就抄了,但眼下府试还有两月,他实在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抄这种酸诗上。   有这精力,他还不如抄一些散文名篇,再提升一下自己写文章的能力。   赚不到钱,柳贺也不想白跑一趟,干脆问伙计:“可有最新的程文集?二月会试的程文可出了?”   伙计笑呵呵道:“公子来得真是巧,刚出的程文集,县学那边前几日就有生员来问了,偏偏叫公子赶上了最热乎的。”   “多少钱?”柳贺问。   “这书不贵,只要三百文。”   柳贺翻书的手一顿:“多少?”   “三百文。”   大   明朝的书也是分平装版和精装版的,像这册程文集就是平装,通常定价在一百文左右,何况这程文集上只收录了十多篇文章,算下来也就六七千字而已,便是加了会试程文的金身,收个两百文已是顶天了。   伙计居然狮子大开口要价三百文。   柳贺毫不犹豫还了价:“一百文。”   “公子是咱们店的常客,二百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二百五十文当然还是贵,柳贺没有急着立刻还价,而是将书肆之中讲如何通过府试的书挑了一本,另外又挑了章奏的的范本等,几本加在一起重新报了价:“三百文如何?”   “公子,三百文如何能卖,这本府试宝典在本府士子中可是相当受欢迎啊!”   柳贺忍不住发笑:“这本府试宝典是嘉靖二十三年出的,都是二十年前的老书了,如何受欢迎?三百文,你卖便卖,你不卖,我连这本会试程文也不要了。”   “卖卖卖。”伙计肉痛道,“公子你回回来都还价,再这么下去,掌柜该骂我了。”   书肆靠近县学,县学的生员们买起书来相当大方,只需伙计有张巧嘴,将书吹得天花乱坠一些,如这本府试宝典,就算有士子嫌旧,伙计多捧他几句,将书卖出去并不难。   便是家境清寒一些的,他看书不买即可,倒也不会一张嘴就压价。   柳贺之所以买这本宝典,主要是看府试流程和程文,流程大差不差,二十年前与今日相比也无甚变化,可这书压价容易,且有几篇程文写得相当漂亮。   那一年的知府是莆田人林华,林华在镇江府官声极好,后遭人陷害罢官归田,他在老家去世,镇江百姓在北固山为他修祠,唐顺之为他写墓志铭,林华点评府试文章时也是极用心,比后面几任知府的点评更为细致。   对柳贺来说,二十年前的点评当然意义不大,但他却可借此窥探到考官们是从什么角度看待考生文章的。   换一个角度看,他或许能多一些灵感。   日头还好,柳贺又去了一趟丁氏族学,拜访了丁显丁琅两位先生。   这一回县试,丁氏族学有柳贺、施允和马仲茂三人获得府试资格,其余诸生还是回到族学继续读书,三人则一致选择在家备考。   柳贺问丁显:“汤运凤是否过了丹阳县试?”   丁显摇了摇头:“他只差一点,再读一年,明年必能过了。”   只是县试一年一考,府试却是三年两考,今年便是府考的第二年,汤运凤赶不上这场府试,下一场就得等后年了。   但这也是大明科场的现状,从县试第一场算起,能在十五年之内考中进士已是天纵之资了。   柳贺随身携带了几篇文章,正要请丁显丁琅帮忙看一看,两位先生平日忙碌,一时半刻看不完文章,便允了柳贺半月内将点评送至他家中。   柳贺在族学中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出门时却被汤运凤几人抓住,汤运凤连连诉苦:“我是考完四场被刷下的,我如此才华竟无人赏识,实在可叹。”   “柳贺你别信他,他是写了错字被考官揪出,才直接黜落的。”   汤运凤:“……”   柳贺听了也觉得汤运凤遭遇有些惨,然而县试考到最后,拼的便是诸考生的毅力,越是到后面越不能犯错,沉稳谨慎方能走到最后。   汤运凤最终敲诈了柳贺一顿酒席,但柳贺直言,酒席现在是没有的,有也得等院试考完之后。   ……   之后,柳贺便沉下心来读书,为四月的府试做准备。   小三关中,府试一向是公认的最难,因府试考中之后便是童生,又是一府之中所有通过县试的考生一同竞争,不仅是今年,还有往年通过县试的考生。   府试名额固定,   也是录五十人,这就意味着,通过县试的考生中有一大半将被黜落。   即便是县试前十,都有很大的几率无法通过府试。   在众人中,获得优待的唯有县案首,县案首等于说是直接预定了一个秀才名额,府、院二试都不必参加,不过各县士子五六千人,也唯有三人可获此荣耀,其余诸生还得乖乖承受另外两关的折磨。   柳贺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去复习。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之时,读书不热不冷,柳贺可在书房中苦读一日,若是读得累了,便在田间河堤边散散步,生活好不惬意。   自书肆买来的会试程文已经被他翻烂了。   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会试的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高拱与翰林学士胡正蒙,会试程文中,会元陈栋的文章写得相当漂亮,但一众士子中,最让柳贺关注的还是会试三十九名归有光,归有光此时已年近六十,这一科已是他第九次参加会试,自嘉靖十九年应天府乡试得中第二后,他终于获得了进士功名。   对归有光来说,进士功名更像是一份执念,因此时归震川已名满天下,便是会试中点了他的房官余有丁也极其仰慕他的文章。   程文集中有一篇归有光的文章,文风古朴却又有一股清新之感,与其他士子花团锦簇的文章截然不同。   柳贺很清楚,若要写出这样的文章,必得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且经传史书散文无一不通,至少他现在是写不出来的。   但在磨练文章的过程中,柳贺去不免向唐宋派靠拢,唐宋派文章更便于他直抒胸臆,写文时的拘束要少一些。   当然,若是专注科考,他还是得关注考官的偏好与科场文风,抱一点功利的心态。   所以自县试起,柳贺除了在文章上下功夫外,科场之外的功夫也要做足了,他家境一般,自是没有办法走通各场考官的门路,那就得谨慎一些,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到极致,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第35章 学学学   □□,柳贺见到的下河村清晨都要比旁人更早一些。   一般他起之后再过一刻钟,村中才会响起农人忙碌的声音,太阳再上来一些,烟火气便更足了,会有人经过柳家门口,分给纪娘子刚蒸好的面团,还有邻居会送鱼虾给柳贺,因为知道他读书辛苦,送给他一些补补脑。   柳贺眼下起床之后倒不孤单,他醒的时候滚团通常也醒了,待柳贺开了门,这猫就乖乖蹲在门外,等着柳贺顺手开了屋门放它出去玩。   不过滚团的玩心不重,尤其是被滚地锦欺负过后,它宁愿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若是柳贺晨起练字,它也不打扰柳贺,只是站在桌上一脸好奇地盯着柳贺瞧——柳贺平日读书累了倒是很愿意摸摸它的,可他写文章时却一点不能被干扰,到这时候,纪娘子就会悄悄把滚团抱出去。   柳贺喂了滚团一条小鱼干。   通济河里鱼多,尤其发大水那一回,村里人用旧篾席挡住水流,就有鱼直接跳上篾席,人只要在那守一会儿,就能收获一桶鱼。   鱼一多,村里家家都能沾到光,纪娘子分到了一些,给柳贺炖了鱼汤,其余吃不掉的抹盐腌了,剩下的小鱼则被做成了鱼干,让滚团也能吃上一些。   有了猫之后,家中氛围的确不一样了。   滚团也很喜欢吃鱼干,这个年代毕竟是不存在猫粮这种食物的,滚团也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吃,他们吃什么滚团便吃什么。   柳贺仍如平时一般读书,林华那年的府试宝典他细细读了,看了程文,再对比他县试中所作文章,不得不说,府试中的文章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要更胜一筹。   只凭他县试中的文章,想在府试中获得青眼未必不能,但若是其余士子实力强劲,被黜落的可能也是有的。   柳贺于是进入了疯狂战斗模式,即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若是不读书的时候,他沿着田梗走上一圈,摘花拈草,顺便替滚团把身上的粘头婆给摘了。   粘头婆即苍耳,据说苍耳之名来源于《诗经·尔雅》,为“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一句,讲一位女子采卷耳时思念良人的情景,但也有人认为卷耳并非苍耳,女子采什么不好,非得采苍耳?   苍耳不为人喜,有李白“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诗为证。   他家滚团显然也不喜欢苍耳,境界上已经与李太白相当了,它一身花毛照样被苍耳欺。   可一旦专心致志读书,柳贺便会进入忘我的状态。   他将手中的乡、会试程文汇总了一遍,加上之前柳信的收藏,加上他自己去书肆买的,竟有十数本之多,加起来共有四书题六十道,五经题八十道。   柳贺便先从第一本开始,抄题,写文章,与程文进行比对,找出自己的不足之处,但也在程文的基础上力求创新之处。   程文虽妙,但若只以程文为范本,他便已在心中为自己设了限,那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超越这些程文了。   柳贺写一篇,看一篇,再改一篇,从早改到晚,每日只与文章作伴,几乎是写到吐了。   上次这么辛苦还是初习破题之时,一道一道破,一破便是一整天。   而现在,柳贺掌握的文章技巧又何止破题?他写文章时既注意八股范式,又在已定框架内自由发挥,尽量让自己文辞流畅言之有物。   柳贺虽没有名师指导,可他本身读书刻苦,以书本为师,虽比有名师指导者多走了一点弯路,读得更辛苦一些,可他将所得融入文章,时日久了,倒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   当然,因为他所学甚杂,又没有特定的流派,因而文章风格也有些杂,既有先秦两汉风格,也有   唐宋文章的豪迈。   头一两天柳贺的确有些不适应,因为县试前的一月,他温书还是比较放松的,眼下骤然转换为机械作业,着实让他觉得疲累。   然而县试府试再到乡试会试,又有哪一场考试不疲累?   四书题六十道,五经题八十道,还有第三场的策问及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判,柳贺一共花了半月时间全部练完。   这些题目对应的程文柳贺几乎能够熟背了,但柳贺背程文,却不允许自己受程文限制,写文时他将脑海中程文抛开,只凭自己意志去写。   练到最后一日时,柳贺自己看到文章眼都花了,这又不同于破题,毕竟破题只一句话,一篇篇文章所涵盖的内容却极为丰富,纵然柳贺精力旺盛,这般练下来也有些吃不消。   但如此这般练也确实起了效果。   比如五经,比如策问,柳贺的功底又深了一些。   他在家中,与丁显丁琅书信往来,丁显夸他文章纯实厚重,已到了将书读薄的境界了。   但丁显也和他说,自己仅是举人,柳贺到了院试一步他还可以指点,若是到了乡试一步,他恐怕只能分辨柳贺文章好坏,却无法助他通过乡试了。   柳贺其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并非他眼下最该关注的事情,在院试之前,柳贺暂时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为何非要买时人文章呢?   正是因为其中包括了当代名家著书作文的感悟,其中有如何读书、如何作文、如何融情如何叙理的,虽然不及名师亲自指点便利,但即便有名师耳提面命,最后能否学成还要看各人本事。   过了这半月之后,柳贺觉得,自己文章的境界又精深了一步。   他以往的积累全部体现在了文章上,身体是疲惫的,大脑却极为通畅,以往他常有文章难以下笔之感,县试之中便是如此,那时他的文章并不空洞,可以说是很踏实,但为了达到踏实的结果,他需要经历漫长的准备期。   而现在,他下笔时挥洒自如,只需看一遍题目,便知该如何作答,加之积累充足,于文章的体悟比以往更深,一篇数百字的文章写下来,与以往的文章对比,柳贺几乎不敢相信这出自自己之手。   策论同样如此。   柳贺自己爱读史书,小说话本一样不落,丁氏族学的书堂中亦有时务文章,柳贺全都一一读了,写策论时可选的角度便多。   当然,策论要想真正写好还得靠实践,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嘉靖十一年壬辰科的状元林大钦便是以策问获得皇帝青眼的,他的《廷试策》与他家贫教书的经历息息相关。   若是一点民生疾苦也不知晓,策论便会空洞无物,连立意也是乱的。   可惜科举考试只中头场,策论的作用常常被忽视。   ……   柳贺练了半个月文章,成日在书房埋首作文,忽然间停下来,他有种从牢里放出来的感觉。   纪娘子忍不住埋怨:“你读书便读书,连吃饭都顾不上了吗?”   她又指着滚团,说柳贺让猫担心了:“它日日在家陪你,连滚地锦找它玩都不去了。”   柳贺:“……我昨日还看它和玄猫在一处玩。”   两只猫感情甚好,以至于那只玄猫都登堂入室,被滚团接到院子里了。   柳贺默默替那只滚地锦悲伤,让你凶,你与滚团相识一年还不及这只玄猫三天!   但不得不说,从颜值上说,玄猫比滚地锦确实好看得多,一身黑色皮毛油光水滑,看着特别有精神。   纪娘子又问柳贺:“贺哥儿后面不必那么辛苦了吧?”   柳贺点点头:“府试的准备我已做足了,再多看看文章,就等府衙张榜了。”   于是自这天起,纪   娘子开始变着法的给柳贺做好吃的。   按理说她该前半个月做些好吃的,但柳贺心思全在读书上,匆匆扒完饭就去写文章了,纪娘子做的菜再好,他的注意力也不在上面。   纪娘子虽然不懂府试的流程,但之前县试时柳贺也是如此,张榜前刻苦读书,一旦衙门出了榜,他反而能外出走走。   “你少往山里去,山上有蛇,路也不好走。”   “知道了,我等府衙出了榜再出去。”   “又要去上十日吧?我提前给你准备。”   “娘,不用着急,府试还没开考呢。”   纪娘子收了碗,忽然叹了口气:“当初家里有些余钱,你爹想在县里买套宅子,将你爷爷也接上,这样他去县学、与同窗往来都是便利,可惜……”   其余的话纪娘子没有多说,柳贺也能猜到,想必是二叔哪里又出了纰漏,他爹花钱给他灭火去了。   纪娘子心疼柳贺,住店花些钱她倒不心疼,她只是想,若是住在城里,柳贺的饭食好歹不用担忧,在客店中恐怕只能喝些粥吃些包子,哪有在家里舒适?   这几日柳贺在家读书,二叔二婶又上门了,说是请柳贺为礼哥开蒙。   纪娘子直接将人赶了出去,柳贺自己读书尚且疲累,哪能再抽出空教礼哥?   周氏倒是有脸说,自家人开蒙能省钱,且柳贺过了县试,指点礼哥倒是绰绰有余的。   纪娘子一想到县试前她的冷嘲热讽,终于忍无可忍请了族老,将柳义夫妻在族老面前指责了一番,柳义也被族老狠狠教训了一通。   这些纪娘子都没告诉柳贺,她将擀面杖放在院内,下次那两人再上门,她就动棍棒了。   然而柳贺虽然读书用功,纪娘子请了族老的事他其实是知道的,因为他的书房就在院子围墙边上,村里有人闲谈时便聊到了这事。   柳贺打算府试后去城里看看,纵是买不起房,先租一套住着也是可以的。 第36章 府试前   四月未至,镇江府衙已张榜告示府试将于何时何地进行,参加府试的士子中,除了二月刚刚通过县试的各县前五十外,还有往年通过县试、却倒在府试这一关前的士子。   应考人数之庞大丝毫不逊于县试。   府试之难,便是难在此处。   柳贺早前约了施允一同去府衙报名。   与县试不同,府试需两位廪生作保方许入试,为柳贺及施允作保的廪生也由丁显牵线搭桥,若是让柳贺自己去找,不仅耗费人力物力,付的资费也要更贵一些。   这便是在丁氏族学读书的好处,廪生资源要比别处丰富得多。   “施兄!”   过了府衙前的青石路,尽管人数众多,柳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施允,和一众呼朋引伴的士子对比,施允身边空空荡荡,倒显得他有些孤零零的。   施允性格一贯如此,柳贺其实与他有些像,为人不如旁人圆滑。   “我来迟了。”   “不迟,我也刚到。”   镇江府衙位于府城东北,柳贺家却在镇江城西,过了金银门,沿途又经过北固山与长江的一段,过了铁瓮城旧址,马车才到了府衙前的巷道,接下来的路马车已经挤不进去了,柳贺只得下来走了一段。   “人可真多啊!”柳贺感慨道,“不比县试时人少。”   待柳贺和施允会了面,依然有不少士子朝府衙门口赶过来,几乎将衙前的道路堵住。   和县试时不同,到了府试时,士子的年龄就要大上一截了。柳贺粗略看了一圈,中年人模样的士子不在少数,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少年郎,志得意满地站在一众士子中,不似中年士子一身暮气。   柳贺佩服那些能够一次次奔赴科场的士子,考到后来,身心怕是都麻木了,只是靠一股执念在支撑,换成是他,他根本就做不到。   ……   等了一会儿,府衙大门开了,一队衙役执仗分列两侧,领头的书吏环视一周:“诸生都先散开,知府大人吩咐过了,金坛县最远,先是金坛县的士子来领考凭,之后是丹阳与丹徒二县,莫要拥挤。”   这书吏虽这么说,可在众士子列队前,依然有几人先一步入了府衙,柳贺不知这些人的身份,只听其余士子议论纷纷:“那位是靳家的公子吧?”   “茅家的三公子也来考了。”   “此次府考,这几人恐怕会受到优待吧?”   “兄台慎言。”   一府之尊可轻易决定众考生在府试中的去留,若是这话被旁人乱作文章,在场诸生都没有好果子吃。   科场之中,人情关系是免不了的,但官员们通常不会做得太难看,避嫌还是知道的,如正德间焦芳那般赤/裸裸的毕竟是少数。   但官员子弟中式的几率的确比平民子弟更高,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关节,而是官员子弟家境优渥,往往能够延请名师指导,家中长辈又多是进士举人,于学业一途能更进一步,平民子弟却是没有这些条件的。   但整体来说,科考的公平性还是很强的,自洪武朝至今,无数士子投身于此道,若是堵了贫家士子的上升之途,轻则民变,重则改朝换代。   若是不信,黄巢与洪秀全有话要说。   柳贺与施允二人站在丹徒县的士子队伍里,看着金坛县的士子一个接一个入内,柳贺估算了一下,排到他们恐怕要等到午时了。   丹徒县的队伍仍在一动不动地等候着,柳贺看向施允:“施兄,可带了书?”   施允摇了摇头,柳贺递给他一本薄册:“眼下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先看两页书。”   不仅他们这么干,队伍中其余士子也是如此,正如上   辈子月考前在考场外背课文的学生,其实背书未必有作用,也不一定能碰到考点,主要是求个心理安慰。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此时金坛县的队伍已经排完了,轮到丹阳的士子进去,天气一热,丹徒县诸生难免有些躁动,几个身子骨不好的士子已经被晒得头昏脑胀了。   “年年在此排长队,连块遮风挡雨的地都没有。”   “我丹徒士子是后娘生的不成?”   也有士子想离开队伍喘口气,一看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便立时歇了心思。   到了午时,方才轮到柳贺与施允,柳贺只觉身上出了不少汗,连鞋底都站硬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气垫鞋,步行全靠11路,因而双腿常常受累。   入了府衙内,书吏几人正在忙碌,柳贺递交了县试通过的凭证,书吏接过后核实了一番,另开了一张凭证,上书柳贺籍贯、三代及本经等信息,柳贺拿着凭证找另外一位书吏,该吏仔细观察着柳贺样貌,贴了一张浮票,浮票上记载着柳贺样貌标志,就连柳贺脸上两颗痣就被记了下来。   这浮票是为了防止考生作弊,据说前代连痔疮也会标记。   幸亏镇江府还没有这么变态。   浮票贴完,书吏又在柳贺考凭上盖上章,柳贺县试为丹徒县前十,到了府试有提堂坐号的资格,书吏自也替他标记上了。   到了施允时,流程也与柳贺一样。   柳贺接过考凭,看着浮票所书的面白无须字样,默默“……”了一下。   小说里的面白无须都是形容太监的吧?   他看向施允,问道:“我面白吗?”   施允则指着自己的浮票,沉默了半晌,方问柳贺:“我脸长吗?”   两人皆以沉默回应对方。   施允二月县试排名第九,在柳贺后两名,张榜后不久他便找上柳贺,要柳贺把此次县试的四书文及试帖诗默写一遍给他,柳贺正好要给两位先生寄信,就托他们将信转交给施允。   施允随后寄来了他在县试中所写的文章。   二人得空便会互相点评文章。   这一回府试,施允同样在家苦读,他文采风流胜过柳贺,写文章的逻辑却稍弱一些,此次备考府试他便一心补足弱项,以求顺利通过。   领了凭据,两人一同去面馆吃了面,之后便分开,距离府试还有几日,两人都不想耽误时间,还须将文章磨砺一二。   面对府试,柳贺的心态虽然乐观,却没有县试时那般自在的感觉,毕竟府试的竞争力非同小可,稍不注意就有落榜的可能。   但柳贺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他考前一直在努力打磨文章,文章境界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府试中有才华的士子必然很多,但柳贺是在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备考的。   他唯一的弊处大概就是通经时日尚短,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没日没夜地读书作文,正是要让自己在考场上不留遗憾。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   前去府城的前一晚,纪娘子为柳贺收拾好包袱,在柳贺长衫里侧缝了银两,又再三叮嘱他将考凭等放好。   柳贺笑道:“娘,我不会忘的。”   “这可马虎不得。”纪娘子神色严肃,“你爹当年与我说过,他考府试时,一位同窗的考凭便是被同住之人给偷了,他诉苦无门,白白耽误了两年。”   “那人可受惩处了?”   “无凭无据,他丢进烛台烧了也容易。”   听了纪娘子的话,柳贺小心翼翼地将考凭收了起来,都走到这一步了,若考不成试,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等你府试回来,家中还有些银两,我们便搬到省城去住。”   柳贺原本就打算和纪娘子提   议这事,却没想,纪娘子竟先他一步提了出来。   “你若读不成书,留在乡间倒也罢了,可你必然是要往上读的,成日在村中待着,连个请教学问的地方都没有。”纪娘子轻声道,“你爹当年受过的罪,还要你再受一遍不成?”   柳贺县试考中第七后,孙夫子特意托人给纪娘子传话,说县试第七极有可能考中童生,童生之后便是秀才,柳贺不可能一直留在下河村。   眼下柳贺不过十六,即便这一趟考不中,再苦学两年必然也能做到了。   而下河村地处偏远,进城一趟并不容易,且距县衙府衙都远,于柳贺游学交友皆有不便。   纪娘子觉得孙夫子的话极有道理。   柳贺自归家读书以来,他二婶里里外外说了什么,纪娘子比谁都清楚。   柳贺未考时她便笃定柳贺考不上,柳贺县试中了,她又说了无数酸话,又说府试难考,县试中了也未必能中府试,纪娘子听多了都觉得晦气。   她以往觉得忍一忍无妨,现下却已是烦不胜烦了。   纪娘子做这个决定也不容易,她是纪家村人,出生后连府城也未去过几回,更不必说搬到城里去住,家中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通济河两岸的风光她闭上眼睛都能清楚道出。   但纪娘子很清楚,若不是因为她在,柳贺不必受这么多委屈。   先前她没有下决心,可看着柳贺考一次试就得奔波一回,纪娘子终归还是心疼的。   “府城热闹,娘也能多看一看。”见柳贺脸上有担忧之色,纪娘子反倒安慰他,“你爹说了多少次进城也没去成,你娘也想知道,他惦记的府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   第二天一早,柳贺便从家中出发到达府城,和县试相比,府试时的客店更是爆满,柳贺若非托纪父定了一间房,眼下恐怕连柴房都没得住了。   客店的掌柜自是喜笑颜开,每逢县试与府试,房费能涨一翻不说,每间房都住满了士子,这些士子家境大多不错,在店中用的茶水等都是最好的,只这一晚就能抵平日一月。   柳贺的一间在楼上,推开窗,街上不少来府城应考的士子,巷道两侧有卖笔墨纸砚的,也有卖衣裳鞋袜的,这两日天色阴沉,明日府考时极有可能下雨,故而卖伞的也有不少。   柳贺倚着窗,任由窗外人声传入屋内,手中捧着一本书认真读着。 第37章 府试开始   柳贺在客栈住了一夜,不知为何,他这一夜住得不太安稳,楼下似乎一直有什么在在响动,及至后半夜柳贺才觉得睡得稍稍沉了些,可还未睡多久,楼下已响起了梆子声。   柳贺只得起床,找伙计要了些热水,洗了把脸,才觉精神稍稍足了些。   此刻才过寅时,天还黑漆漆的,可客栈中的士子大多已经起了,来大明朝最让柳贺诟病的就是这一点,干什么都得起早,若是在现代,早晨三四点还有不少人没睡呢。   柳贺喝了些粥,将馒头撕开搭配着粥喝,客栈端上来的粥都是极稠的,若是稀了,伙计们不免被士子们多说两句。   柳贺一边喝粥一边打着盹,趁着进考场前再补一会儿觉,客栈中诸士子也与他差不多,都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   说实话,这气氛称不上妙,明明还未开考,却让柳贺有种已经落榜的悲壮感。   “此次已是我第五回 参加府试了,我纵有一身抱负,却连区区府试都难过。”   “李兄不必如此,眼下府试还未开考,何故说这丧气话?”   “不怕祝兄你笑话,我少时还以为考秀才举人易如反掌,如今却连个童生都未考取,成日读书读书,也不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诸士子的视线此刻都被说话之人吸引了过去,却无人出声嘲笑。   童生功名看似易得,可惟有亲自考过才知晓其中艰难。   今日是这士子在此长叹,过几日出了龙门,默然不语的又会是谁?   功名二字牵动人心,身处其中,谁都难称洒脱。   ……   柳贺将考凭等物件收好,出发前又将笔墨等仔细检查了一遍,便与同客栈的士子一同坐上马车,向府学的方向赶过去。   车资自然也包含在房费之中,价钱称不上便宜,但眼下府城中聚集了三千士子,除非家有马车轿子或是住得近的,在这夜路上到达府衙也不容易。   此刻天还未亮,路上却车马声匆匆,一片喧闹之声。   柳贺在黑暗中眯了片刻,稍后便听车夫在帘外道:“各位公子,考场到了。”   掀开帘子,视野之中却是一片明亮,此刻考场前的四处巷道,无处车流和人流朝此汇聚而来,点点火光将黑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便是星夜赶科场。   府试的考场与镇江府学建在一处,府学原先是孔子庙,后经柳开与范仲淹重建,又于本朝景泰年间迁了新址,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因而府学名气虽比县学大,可环境却不如嘉靖初新修的丹徒县学,更比不过丹阳金坛二县,这两县天高皇帝远,比附郭的丹徒县更自在,花钱也更大手大脚。   眼下龙门还未开,柳贺在人群中辨认丹徒县考生们所在的位置。   好在各县都有人引导,柳贺循着人声站进了队伍中,过了片刻又听有人在喊:“提堂坐号的站在前头!莫站错了位置!”   柳贺又默默从队伍后排移至前排。   他发现施允已在前头站着了,不由埋怨道:“施兄怎么不叫我?”   “你不还是来了吗?”施允瞥他一眼,“站好,过会就要入内了。”   柳贺于是乖乖站到了他旁边。   县试前十方可提堂坐号,柳贺往前站时,站在施允四周的几位士子还未关注他,待柳贺站定了,几人才知,柳贺竟也是此次县试前十之一。   施允的面孔这几人并不陌生,可柳贺便不同了,不仅脸是陌生的,柳贺这个名字也是县试长案公布后几人才听说的。   在县试之前,柳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但能从两千多人中杀出重围,柳贺实力恐怕也是不凡。   ……   卯时一过,龙门终于大开了。   考生们如县试时一样等待着搜检。   经历过县试一遭,柳贺已经习惯了,脱衣解袜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反正无论快慢总要脱的,与其慢不如快,减少在空气中的暴露时间,也能略微减轻他的羞耻感。   兵丁们的搜检堪称粗暴,这种状况被历代参加科试的士子们吐槽过,可是状况始终未得改善。   柳贺长衫内外被仔细翻看了一通,考篮内的笔墨及吃食也被翻了一圈,连馒头都没被放过——倒也并非兵丁严苛,柳贺捱搜的时候,一位考生被翻出了异常——他竟将一整个馒头掏空,用文卷填上。   连经验丰富的兵丁也被他的操作惊呆了:“有这等本事,状元也该考得了!”   另外还有将纸条塞进毛笔、砚台甚至腋窝里的,柳贺不禁感慨,县试已经让他长了见识,和府试作弊的本事相比,他觉得县试也不过如此了。   柳贺等一众提堂坐号的士子先被引进了堂内,公堂之上,一名身着绯袍的中年官员静坐在高背椅上,知府是正四品,可着绯袍,在大明一朝,绯袍是一品至四品官才可着的服色,四品官服上打着云雁的补子,和着青色鸂鶒官服的黎知县相比,唐知府身上一方诸侯的气度更足。   一众士子齐齐向唐知府作了揖。   待众士子入了座,和县试流程相似,唐知府也向诸生严明了考试纪律,他语气中颇有几分训斥之意,厉声之言惊得考生们不敢抬起头来。   这便是为官的威风。   在场士子从儒童读到白首,便是为了这一刻。   ……   待考场内梆子声响起,考卷终于下发了。   府考的内容与县试相似,不过县试第一场考了两道四书义并五言六韵诗一首,府试第一场则是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一道及五言八韵诗一首。   柳贺夜里没睡好,虽在场外候考的时候闭目养了会神,可精力还是不如县试时充足,但考卷到手的那一刻,柳贺却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府试第一场的第一道四书义,他在家温书时恰好写过。   这题倒不是柳贺买的程文集上的,只是他将程文集练完后,闲着无事便从书中抽题做,随意翻四书上的一句,再依此写文章。   只是他此次考运着实爆棚,竟然和唐知府想到了一处!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这一句出自《论语·颜渊》,是孔子弟子樊迟与孔子的对话,樊迟问孔子何为仁,孔子答曰爱人,问何为知,答曰知人,樊迟仍不明白,孔子说,有知人之明,就是提拔正直的人,弃置邪枉的人,这样能让邪枉的人改邪归正。   《为政》中也有“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一句。   柳贺回忆了片刻他写过的内容,得益于出色的记忆,默下一篇文章对他而言并不难。   “书知人之知,成爱人之仁,此圣人告贤者也,盖举直错枉……”   数百字在稿纸上一蹴而就,这篇默完,天色更亮了一些,柳贺身上也热了一些,精力与未写题时已截然不同了。   一篇默完,柳贺检查了一下错字,确定无误后便往考卷上誊抄,因文章已被他背熟了,刚刚又抄了一遍增强记忆,此刻柳贺下笔更是顺畅,字迹比默写时又好了几分。   柳贺抄完这篇,待墨迹吹干,又去看下一道题。   因为第一题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去琢磨五经题。   不得不说,县试五场让柳贺积累了丰富的考试经验,尤其在考试时间的分配上,他比县试时更从容了。   考场中此刻安静无比,一众考生皆是投入。   柳贺一看到五经题,顿时   感觉压力有些大。   通常来说,乡试及会试考四道五经题,题目通常有长有短,而府试这一场,不知是否为了区分难度筛选考生,题目出得……巨长。   长得有点过分了。   这道题目为——“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这句出自《小雅》,是周王祭祀田祖的诗篇,意思是祈求下雨,盼雨落在公田与私田,那儿有未割的嫩谷,这儿有未收的几株在田间,那儿落了一束禾,这儿掉落几颗穗,正可让寡妇检回家。   《诗》中诸篇,《大田》、《甫田》等祭祀篇章向来符合考官出题的偏好,尽管讲的是周朝的祭祀,却与当下也有关联,如嘉靖二十四年,江南便发生了一场大旱灾,太湖甚至因此干涸了。   柳贺思忖片刻,这一句中向天祈雨,祈的是公田以及私田,破题之语中,必然要祈求天泽,但又要有与农事相关之句。   柳贺一直觉得长题难破,毕竟破题考的是归纳总结的本事,破十几个字和破四十个字难度能一样吗?   看到题目之后,他眉头一直皱着。   堂中诸生此刻也与柳贺表情一致,倒是公堂上的唐知府见了众人情态,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今科会试与殿试已张了榜,镇江府中了二人,镇江卫中了一人,皆为三甲,且镇江卫中式士子曹慎之父曹仿也为进士,父子进士之名也让镇江府扬了一回名,唐之府身上的担子立时轻了不少。   若是这一科再无人上榜,下一回提学御史来巡查各府,他在诸位同僚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   为国求贤也是他职责所在,唐知府是真希望府内出一两位贤才,若是府中士子能有人黄榜提名入了中枢的,他身为座师也能沾一沾光。   这也是自科举创设以来,乡试考官及提学官的权柄一再被分散的原因,一省之中,巡抚有推荐乡试考官的职责,提学官的权力则被县试府试考官所分割,正是因为“座师”二字诱惑人心。 第38章 奇哉怪哉   唐知府自认出的考题不难,若是诸生被这两道经义题难住,他这一关便很难过了。   唐知府也在心中细想,考生如何作答才符合他的要求。   唐知府考中进士的时间要比黎知县更早一些,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当今礼部尚书李春芳乃是同年,只是虽为同科,二人境遇却截然不同,李春芳是当年的状元,初入官场便是翰林,今年四月更是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他是三甲出身,第一任官职便是外放到地方,兜兜转转才任了镇江知府。   唐知府与李春芳不熟悉,不过毕竟是同年,他进京叙职时也曾走通李春芳的关系,等知府任期满了,他便能更进一步。   因而在这最后一任,他着实想做出一些成绩。   唐知府手边倒是有几个名单,皆是本府大族“推荐”的人选,唐知府接的时候倒没说什么,私底下却着实恼了。   为何?   只因府试名额一共五十人,做关系递条子到他这里的竟有足足六十六名。   到底自己是知府还是他们是知府?若按他们所列之人去选,不用猜唐知府也知道,选的必然是没有真才实学之人,便是院试侥幸能过,到了乡试之中也会露出马脚。   就算其中一二人果有实才,唐知府也不愿取了,真有实才也不会递条子到他这里。   唐知府在镇江一府任满三年,诸事受掣肘颇多,不得不依赖府中大族,眼下他即将调职,倒是不必卖这个面子,若是往年,他手中少不得漏出七八个名额。   考生三千,有门路的恐怕有几百,若是人人都满足了,他这知府也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   柳贺仍在思索题目。   日头渐渐上来,他埋头苦思,额头不觉间已浸满了汗珠,柳贺顾不上擦,视线落在稿纸上,思维却在飞转着。   他之所以选《诗》作为本经,正是爱《诗》的淳朴,《诗》中没有太多大道理,男女之情,宴饮之乐,祭祀之诚,欺凌之怨……都相当直白地体现了出来。   相比其他四经,《诗》更以百姓之口诉百姓的喜怒哀乐。   《小雅》这篇也是一样,虽祈求的是上天,可依然要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劝导天子行祭祀之礼,同时劝课农桑,扶弱济困。   这一类型的文章柳贺写了不少,毕竟四书五经的本旨便是以圣人之言引导万民,要他写得花团锦簇也可以,毕竟他看过那么多篇程文,精髓也能模仿到十分之一。   四书五经义,包括第三场的策问,基本都有建议,只不过四书五经义中多了为什么是什么,策问则侧重于该怎么做,但在各级考试中,便是策问的怎么做依旧是浮词居多。   毕竟说起来总是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做。   就算洋洋洒洒写上千字长文,实际操作中也未必可行。   柳贺还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兼具可读性与实用性。   这般思索着,他先将破题之句写下——“农夫颂美其上冀天泽之降而蒙其余惠,致地利之盛而漙其余惠。”   这一句写完,柳贺擦了擦手心的汗,握紧毛笔写下第二句——盖天泽降而地利盛也。   破题与承题顺了,柳贺思路慢慢也就打开了。   他此刻已全无困意,相反,这篇文章思索得够久,将他全身精力都调动起来了。   眼下思索得过程结束,柳贺文章框架已出,之后只需将内容填充进去即可。   他在家时的苦练起了效果,在那时,纵然毫无灵感,柳贺也强逼自己写,写到后来,他不仅破题越来越快,后续内容也思考得越来越快,待没有灵感的那一阵过去,再下笔时已是文思泉涌。   何   况他如今文辞与文章深度皆提升了不止一筹,便是灵感不足,依然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   只不过在思考充分的情况下,他的所思所想更加充分严谨,文章便不仅仅是花架子,而是真有经世致用的内容在。   柳贺将第二题的内容在稿纸上写下,这篇文破题难,承题难,但到了后来该怎么做却是柳贺擅长的部分了,大明朝的文人喷子多,干实事的少,不得不说也和科举的内容有关,四书五经中的章句涵盖甚广,就算没干过,圣人说了,亚圣说了,捧着圣人之言当战斗机,喷遍天下都无敌。   所以大明朝才有一大特产——言官。   大明言官气势之盛,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柳贺作文的同时,堂中有书吏来到诸生桌前,将考生们所写的第一道题收了上去。   这便是提堂坐号的意义所在。   何谓提堂,就是考官可以当堂阅览考生的试卷,进而做出判断,当场决定考生去留。   其中既包含保送考生进院试,也包含允许考生进入下一场。   书吏来时柳贺还在写第二题,书吏便轻手轻脚收了他的考卷。   约莫花了一刻钟,柳贺才将第二道五经题答完,他这一遍检查得比方才那道还要认真,唯恐文章哪里出了差错。   待将文章全部看完,柳贺才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抄第二道题。   他之前取去江南贡院逛过一次,见到那些科考考卷,都惊叹于人类怎么做到将字写得和印刷体一模一样的,结果穿到这大明朝,不过花了三年时间,他也练成了一手印刷体的绝活。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滴都能穿石,只要不求速成,他能干的事情比他自己想象中多得多。   ……   唐知府将考生的文章拿起来,一篇篇细看。   他手中有一本考生名册,记载了考生在县试中的排名,书吏收卷后也按考生排名将考卷呈送到他面前,毕竟是府试,取不取皆由唐知府一人决定,也就无需糊名誊抄那些程序。   唐知府喝了口茶,不禁期待今日会有何等好文章呈上。   唐知府为官虽然没有什么大功绩,但他毕竟是进士出身,且他那一科是公认的人才济济,有李春芳与张居正,也有直谏严嵩被处决的杨继盛,更有才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唐知府的才学自然也无需多言。   他先看的是县试案首的文章。   案首皆各县精挑细选保送府试的精英,文章功底自是不凡,然而唐知府细读了一遍,觉得这些文章不错是不错,却没有他心目中的雄文。   他不禁与左右师爷道:“镇江一府文运昌盛果然不如苏松,县试案首的文章还是弱了些。”   唐知府便是苏州府昆山县人,那里是科举大县,他虽中了进士,县试府试中却连案首也未得过。   案首的去留不由他定,唐知府便继续看其他士子的文章,连看数篇之后,他拿起其中一篇,叹道,“这一篇文辞斐然,有理有据,真是极妙。”   唐知府看完文章再看人名:“竟是他,此子之名阖府皆知,路知,你来一观。”   路知是唐知府的师爷,姓马,读完文章便笑道:“此子家学渊源,听闻他年十一便已参加县试,在一府之中也是少有的年轻有为。”   唐知府所读文章来自丹阳籍士子姜士昌,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姜宝之子,少时便极有名气,他并非二月丹阳县试的案首,倒不是才学不够,而是知县有意压一压他。   正如湖广巡抚顾璘乡试中黜落了张居正,是要磨砺他戒骄戒躁,以成大器。   看了姜士昌的文章,唐知府才稍稍满意了些,当下接着看剩下的文章。   依然有数篇文章令他不满意,只觉这些士子虽考到了   县试前十,文章表面是鲜花着锦,内里却有些空洞,就仁知二字在那边嚼来嚼去。   这样的文章便是他府试中不落,到了院试乡试也有很大的几率不中。   文辞固然重要,可科考文章却并非只看文辞,否则太:祖定科举一事考的就不是经义文章,而是如唐宋二朝般以诗赋定名次了。   看到一篇文时,只听唐知府轻咦一声:“这破题甚妙啊。”   这考生的破题是他看过的几份卷子里最好的一篇,便是和姜士昌的破题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唐知府继续看了下去,只见这考生的答卷条理分明,文辞皆具,于天理公道、教化百姓之事上见解独特,若说唐知府在别的士子身上看到了模仿痕迹的话,在此子文章上,他却看到一派自然风范,且自然之中又不乏文采,直抒胸臆之余又字字在理。   “当真好文章啊。”   唐知府又感慨了一番,当下去看了考生的姓名:“此子文章如此之好,县试竟低取了第七,可见各县之中必有遗才,我当慎之又慎,以免耽误了考生前程。”   唐知府所叹的,恰是柳贺的文章,他看过的诸篇文章中,惟柳贺与姜士昌的文章最合他心意。   柳贺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交过第一篇文章后,他的第二篇五经文也被书吏收了上去,在这之后,柳贺便陷入了天人感应求神拜佛考神附体的阶段。   五言六韵和五言八韵看似相差不大,但编十二句和编六句能一样吗?后者更能突出柳贺在诗歌创作上的薄弱点和思想的空洞性。   好在他并未放弃对试帖诗的磨练,虽未大成,但应付府试却也足够了。   尽管如此,这首试帖诗还是让柳贺绞尽脑汁,头发都因此断了几根。   诗作完的一瞬,柳贺不禁想到了一个严肃而深刻的问题。   后世秃子极多,尤其他们程序员行业,90后的脱发都不在少数,明代人日日读圣人之言,还要束发为髻,他们哪来那么多头发的?   当真奇哉怪哉。 第39章 考完   柳贺府试第一场至此已全部结束,他将那首五言八韵抄写在考卷上,便将笔墨等收拾好,等待交卷出考场。   公堂之上,已有数位考生将考卷呈送在唐知府面前,唐知府已看完了场中所有考生的第一道题和第二道题。   待考生呈了第三卷 ,唐知府对照之前判定的两道题判断考生取或不取,场中诸生皆是县试中的佼佼者,能得唐知府一声称赞的却仅有几人。   柳贺前面还有几人,他便不慌不忙地等候着,施允眼下还未交卷,两人约好了一同出龙门。   稍候了片刻便轮到柳贺,他将试卷呈上,躬身道:“见过知府大人。”   他知晓自己这首五言八韵作得只是一般,因而并未报太大希望,只求知府大人别在他考卷上画个叉就行。   果然,待看了柳贺的考卷之后,唐知府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柳贺心中不禁也有些忐忑,这诗作得虽然不如何,却也是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方才填满的。   试帖诗是第三道,第一场三道考题中,最重的是第一道四书题,之后是五经题,试帖诗分量最轻,但却是考生亲自呈给考官的。   片刻之后,唐知府看向柳贺,疑惑道:“你两道经义题皆是文理平实言之有物,堪称雄文,怎的这试帖诗……”   他点评过的一众士子中,柳贺四书五经两道冠绝全场,试帖诗却在众人之中为最末,以致于唐知府看到柳贺姓名时,竟不敢相信这三题为同一人所作。   他捋了捋胡须,轻声道:“也罢,以你前两篇文章,便是案首也当得,我如何能不放你去院试一展身手?”   “你的卷子我取了,二场三场便不必来了。”唐知府道,“乡试会试虽不考试帖诗,但你这诗还需磨练一二。”   柳贺的试帖诗若是与他两篇文章一个水准,他便是唐知府属意的案首,但柳贺这诗一作,到手的案首就飞了。   本朝虽然不重诗赋,但严嵩、李春芳与袁炜皆是靠写青词得入内阁,唐知府同样不擅诗赋,他如此提醒柳贺,只是一个善意的警醒。   “学生知道,谢知府大人提点。”   唐知府轻轻颔首:“院试你须精心准备,为我镇江府士子扬一扬名。”   其余士子见唐知府如此看重柳贺,心中不禁有些羡慕,不知柳贺究竟作出了怎样的文章。   “此子声明我以往从未听过,朱兄你可知晓?”   “竟被知府大人亲自点了,即便不是案首,此子之才不日也将传遍整个镇江府了。”   “什么?此子举业不过三年?”   一众士子中识得柳贺的虽然不多,但柳贺毕竟在丹徒县试中取了第七,且葛长理于县试前挑衅他一事也有不少士子注意到了。   但对柳贺来说,他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案首不案首的柳贺倒并不在意,只要能过府试就行,何况他第一场便过了,之后就无需过五关斩六将,能少考一场是一场。   柳贺到了龙门,其余士子见了他皆是遥遥拱手,柳贺也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考场内的气氛依旧静谧,柳贺手握着府试通过的凭证,心下一阵激动。   唐知府嫌他诗作得不行的时候,柳贺心中七上八下,他自觉两篇文章作得不错,知府让他再试两场倒也罢了,如果直接把他黜落了,那他连想哭的心都有了。   ……   过了一会儿,施允也到了龙门,考场内的士子此刻大多聚齐了,龙门一开,士子们便三五成群地向外走去,柳贺与施允落在后面,正要去对面坐一坐,就听身后有人将他叫住:“柳兄,幸会。”   柳贺并不识得这人,对方面庞稚嫩,看年岁应该比他和施允   小了几岁,柳贺面露疑惑:“兄台是?”   “在下丹阳姜士昌。”   柳贺顿时恍然。   姜士昌的名声在镇江府一直很响亮,他爹姜宝是进士,因得罪了严嵩被贬谪,眼下严嵩垮台,姜宝在清流中的名望反而更进一步。   柳贺知晓姜士昌倒不是因为姜宝,到了晚明,他可比他爹有名,他虽没登上魏忠贤编的东林点将录,可论起战斗力,他可是能参王锡爵和李廷机的人物。   “姜兄,幸会幸会。”柳贺冲他一拱手,“姜兄找在下何事?”   姜士昌找柳贺当然没什么大事,只是此次他与柳贺一同被知府保送进了院试,如无意外的话,府试案首便是他囊中之物,然而他听唐知府的意思,柳贺的四书五经文竟比他还好一些。   这无疑激起了姜士昌的竞争心。   他少时便极有才名,尽管丹阳县试的案首并不是他,可论才学,他却丝毫不输案首,府城中的士子他虽不太了解,但论文章功夫,丹阳向来要比府城更强一筹。   “柳兄第一道四书题是如何破的?”姜士昌直截了当问道。   柳贺也不藏私,将自己如何破题说与对方听,本次府试府中必然会出程文集,即便他不说,姜士昌也能看到他是如何作答的。   柳贺为人并不傲气,他读书时比旁人更能吃苦,因而他自己不觉,在他人看来,柳贺周身自有一股静气在,他话语虽不多,与人交谈时却带了十足的真诚。   他不仅答了自己破题的内容,更将思路复述了一遍。   姜士昌的语气原本有些冲,见柳贺如此,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何况听了柳贺的破题,他就知道柳贺文章为何被知府取中了。   论破题的精准,柳贺的确胜过他一筹。   姜士昌当下收了傲气,对柳贺道:“待程文集出了,我再细读柳兄文章。”   柳贺有些懵,不过对姜士昌的性子他并不讨厌,直来直去总比拐弯抹角的好,柳贺实在是厌恶和某些聪明人打交道,他们自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你第二道如何破的?”姜士昌与两人告别后,施允又问柳贺。   他第一篇四书义答得不错,可五经题却有欠缺。   “那边有家面摊,我们去吃碗面。”柳贺道,“我再细细与你说。”   “好。”   两人点了一碗鳝鱼面,这同样是镇江府城内的特色,鳝鱼即黄鳝,镇江本地称之为长鱼,将鳝鱼切成鳝丝丢进面里,再加上香油葱姜等调味,味道甚是鲜美。   考完了一场试,柳贺早就饿了,虽在考场中吃了些糕饼,可咽下去总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又不敢多喝水,因而一出考场柳贺就想找些热汤热水吃一吃,粥也好汤也好,这样肚子才熨帖一些。   老板把两个馒头对半切开,柳贺和施允一人拿了一半,蘸着汤吃,施允显然也是饿得狠了,只顾埋首吃面,待得吃饱了,两人才讨论起文章来。   柳贺将自己如何作答的念给了施允听,施允拿笔将其中几句话记下,过了一会才道:“难怪。”   两人有书信往来,施允一早知道柳贺文章精进颇多,但听了柳贺在考场上的作答,他才知晓,为何柳贺的文章能被唐知府保送。   施允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不过他只是性子冷淡一些,却并非那等嫉贤妒能之人。   他也将自己在考场中作的一篇说给柳贺听,两人将面碗推到一边,讲文章,也讲经义,施允与柳贺都治《诗》,两人在同龄士子中是佼佼者,对经义的理解更精深一些,柳贺说了什么,施允便能立刻接上,还能补充柳贺说得不足的地方。   两人说了一会儿,待店家来收碗,柳贺才想起要付面   钱。   他和施允出来吃过几回饭,都是一人付一回,施允的家境要比柳贺家强上不少,不过柳贺也不想常占人家便宜。   店家笑道:“小老儿在这府学前支了几十年的摊,这些学生们考完了要么高谈阔论,要么垂头丧气,如两位这般谈文章的真没有几个。”   柳贺与施允都是不好意思地起身,两人在这边谈得久了,反倒耽误了店家做生意。   ……   既已被知府取中,之后的二场三场柳贺自是不必再考了,这给他带来的最直观的好处就是不必再付之后几天房费了,这倒是能省下不少钱来。   柳贺也在纠结究竟是在城里等还是先回家,但他转念一想,既已拿了院试资格,发案时他必然在前五十之列,是否看到具体名次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柳贺原本打算去书肆一趟,可惜天色已晚,他怕赶不上回家的车。   西津渡口附近有一间车行,专门负责接送坐漕船以及民船的百姓下乡,各乡都有车,待人数满了就出发。   柳贺就是坐的去西麓镇的车,这车最远能驶到石马镇,沿途送的也是府城向西几个村落的百姓。   江南漕运发达,长江上漕船时时往来,依这漕河而生的有各地的运粮船、运盐船,还有船夫以及拉船的纤夫。   眼下正是□□,渡口船只来来往往,时不时有船只拉着货物到了码头,号子声响起,纤夫们便用力将船拉出。   如果说考场中是一番景象的话,渡口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没有风花雪月,有的只是最纯粹的繁华与劳动。   柳贺看了一会儿码头上的景象,待人齐了,他上了一辆牛车,若是坐马车会更快一些,只是眼下车行里马车都出去了,只剩牛车。   牛车其实更稳当一些,就是速度有些慢。   他穿着士子的长衫坐在一侧,上车的百姓视线便会先落在他身上,但找位置时,这些人却自动离他远了一些。 第40章 放榜   牛车慢是真的慢,价钱却比马车便宜了一半有余,等车驶到下河村时,车上只剩柳贺一人,天空乌漆麻黑的不见一丝光亮,柳贺原以为车夫还要掉头回城里,山路难走,这个天回城要比来时多费不少时间。   车夫却说,他家就在附近,在下河村和石马村的中间地带,早晨他从石马出发,沿路带人到城里,晚上再从城里回来。   柳贺昨天才进的城,此刻他敲响了院门,不仅纪娘子有些茫然,滚团的表情看起来也是懵懵的。   二婶从自家院门看到这一幕,一边嗑瓜子一边和二叔嘀咕:“我看贺哥儿这回府试准没过,他县试去了城里十来天,府试才两天就回来了。”   二叔正在喝酒,一边啧着酒味嚼着花生米:“我早就和你说过,这府试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上的?”   二婶看到他这副怂样就来气,尤其柳贺通过县试的那几日,她对二叔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这儿看不惯就是那儿看不惯,二叔心里清楚她就是见不得纪娘子过得好,在家装了几日怂。   眼下二婶是舒服了:“什么人都想着读书,也不想想,这书是你地里刨食的能读的?”   她心想着,过两天得去纪娘子家门前转一圈,看看她母子俩的惨样。   ……   “贺哥儿,怎么就回来了?”纪娘子问道,“可是考试出了什么状况?”   柳信当年考府试可是前后考了六七天,且他第一回 还未考上,第二回才考取了童生的功名。   柳贺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起来。   他在同窗面前还能保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可到了纪娘子面前,他的笑容便掩都掩不住。   “娘,知府大人第一场就取了我,你儿子是童生了。”   “当真?”听柳贺这么说,纪娘子更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千真万确。”柳贺道,“眼下名次还未出,等三场考完就知道了。”   若是在城里,府试出了结果应当会有报录人上门,不过下河村实在太远了,恐怕不会有报录人上门。   纪娘子自然相信柳贺。   柳信读书时便很刻苦,柳贺的刻苦程度丝毫不比他爹逊色,无论寒冬酷暑,就算河水结冰,屋子里热得像蒸笼时也是一样。   柳贺决定读书前,纪娘子听他说要上进,按柳贺以往的性格,纪娘子以为他坚持一阵就松懈了,可柳贺坚持了根本不止一日,自他进入社学读书的那一日起,他便一直在苦读。   ……   既然柳贺过了府试,纪娘子便计划着搬到城里去住了,家中需要清点的东西不多,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书房里那些书。   母子俩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家中物件堆在一起,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只听院门轻响,二婶周氏的大嗓门在屋外响起:“贺哥儿这回没考上可怎么办?去外面住店要花钱,坐车要花钱,还得来回地跑,这是一回没考上,人家外面还有考十回八回考不上的,古洞村那个谢疯子你们认得不?谢疯子就是考了八回,考得人直接疯了。”   纪娘子正在扎口袋,听了这话就要去拿擀面杖,柳贺扯住他娘的袖子:“理她做什么?随她说去,又妨碍不到我。”   “我是真气。”纪娘子脸都气红了,“这是人说的话吗?”   “娘莫气。”柳贺叹了口气,“嫁给我爹,娘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听得这话,纪娘子气倒是消了不少:“你爹从没让我委屈过,你爹他也算不上好命,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兄弟。”   过了一会儿,院外二婶的声音渐渐小了,柳贺与纪娘子也将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柳贺打算等放榜那日再去府城,他托了施允与纪父帮他留意   屋子,若有合适的就先租个小半年,屋子只他和纪娘子两个人住,面积不用太大,能在府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即可。   至于家中,则请三叔与其他几个邻居帮忙照看一二。   就这样,柳贺在家中平静度过了几日,纪娘子也与三叔等人商议好了,家中几亩田也请他们帮忙照看。   等这些事都了了,纪娘子心中反倒有几分惆怅,家中这房子是柳信在世时建的,一砖一瓦都是柳信与她看着砌起来的,饭桌摆在哪里,要打个什么模样的书橱……她年轻时很愿意在这些事上费神。   到了城中,租的屋子当然不如自己家好。   但纪娘子知道,该搬的时候还是得搬,若是柳贺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家中也是无所事事。   ……   到了放榜当日,柳贺先坐车到码头,他与施允约好了一起去府衙看榜,柳贺到时,施允已等了他一段时间。   “你说的屋子我请家人帮忙看过了,有三间位置和价钱都合适,离府学也不远。”   柳贺点点头:“麻烦施兄了。”   “城中牙行多做惯了这交易,我家有个相熟的牙郎,下晌约他一起去看看。”施允道,“不必客气,你住进城里,我们才好切磋学问。”   在大明朝,读书人迁居的情况并不罕见,有如柳贺这般在城中赁宅的,也有直接买下屋子居住的,各地考乡试的秀才中,有不少在应天府赁房居住,一住便住上五六年的也有不少。   应天府中租房的价钱要比镇江府贵了一倍有余,但房屋依然难求,据说京城的价钱更贵,内城外城的房价更是泾渭分明,不少初入京师的进士们也得赁房住,毕竟京城居大不易。   柳贺与施允两人紧赶慢赶,才在府衙放榜前赶到,报名那一日府衙前聚集了不少士子,但到了此刻,还在候榜的士子只剩下进入第三场的,府衙前还聚着一群负责报录的,虽府试通过只是童生,但对有读书人的家庭来说却是一桩喜事。   报录人有靠脚程快能比旁人早些看榜的,也有私通了关节知晓考生排名的,这样去考生家中传喜讯,总能多收个几文钱。   《范进中举》一文里就写了,范进前后接待了几波报录人,银子散出去不少。   两人聚到众士子所在地,随着放榜的时间越近,府衙前聚集的士子人数越多,柳贺只听旁边一位士子在高谈阔论:“诸位可有听说,此次府试,府尊保了丹阳姜士昌与丹徒柳贺进院试,姜士昌之名我等早有耳闻,这柳贺又是何等人物,缘何能获府尊大人青眼?”   柳贺:“……”   成为名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果然不太喜欢。   施允似笑非笑地瞥了柳贺一眼,不过他同样是不爱声张的性子,就没有替柳贺再扬一扬名。   “待府尊大人将文章贴出,你我一看便能知晓。”   “也不知此次上榜五十人中,我瞿道南能否占据一席之地?”   “放榜比县试晚不少。”柳贺说,“我原打算今晚就进城的,幸亏晚了一天。”   施允没有出声,他考了第三场,但对自己能否上榜并无太大把握,此刻他表情看似冷淡,心中实则相当紧张。   “施兄放宽心,你必然能中。”   柳贺轻轻碰了碰他后背:“不必慌乱。”   施允点了点头,自嘲道:“少时读书,夫子便说读书人遇事要有静气,要处变不惊,我自认遇事能静,可遇上功名利禄之事,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在柳贺与施允的年纪,两人读书时自是不会想将来的荣华富贵,那是考中举人乃至进士后才该想的事情,对于眼下的他们太过遥远。   他们所想的,不过是在此时榜上有名。   两人谈论间,府   衙大门开启,一名书吏将红榜张贴于衙门前,还未贴完,就有数位身强体壮者冲上前想要看榜,可惜有两位持杖的衙役狠狠瞪着,待红榜贴完,又是体壮的将体弱地挤到后方,被挤掉鞋袜的士子只得暂且退后,斥道:“这些豪奴!”   待前一批人看完榜,府衙外,便有几人手持红花,吹着唢呐朝四处散开——士子中既有如柳贺施允这样亲自来看榜的,也有守在家中等报录人上门的。   柳贺倒是也想早点看到榜,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腿,不管和谁争恐怕也争不过,不如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   终于到榜前人少的时候,两人上了前,此刻只有几名士子与他们在一同看榜。   只见红榜上,第一列第一行赫然写着“丹阳姜士昌”,而第二行则是“丹徒柳贺”。   柳贺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事实上,能取得府试第二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且唐知府早在第一场时就已经告诉他,案首落到他头上的可能并不大。   第二名是一个比柳贺想象中好很多的名次。   柳贺不由攥紧了拳头。   看过自己的名次,柳贺再去看其他人,果然,府试一榜五十人,金坛与丹阳二县上榜的士子数要比丹徒多出不少,柳贺几乎一眼就找到了施允的名次:“施兄。”   施允在一众考生中名列第十八,也获得了院试的资格。   “恭喜施兄了。”   “也恭喜柳兄。”   过了府试,又是两人一起通过的,柳贺与施允都有些兴奋。   府试上榜意味着不用再等一年即可参加由提学官主持的院试,在时间上获得了先机。   只需院试一过,他们便可去参加下一科乡试了。   柳贺具体记不清嘉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眼下严嵩已经倒台,在柳贺印象中,严嵩倒台后不久嘉靖皇帝似乎也离开了人世,快的话似乎就在这两年。   也许到他们参加乡试的时候已经是隆庆年了。 第41章 质疑   柳贺与施允沉浸在乡试通过的喜悦中,然而府衙前,多数士子望着长案陷入深深的叹息。   “我每日苦读到深夜,为何仍是榜上无名?”   “此次仍是落榜,知府大人为何不取我的文章?”   当下有士子捶着府衙墙壁呜咽起来,柳贺与施允皆是侧过头去,不愿多看。   两人虽顺利过了府试,但对于落榜考生的心情也是感同身受,府考前,每回读书到深夜,他们都忍不住想,若是考不中该怎么办。   数千士子,得意的也不过那寥寥几十人而已。   有考生守在榜前不愿离去,柳贺与施允原打算走了,却听身后一位士子语气激动:“我要见知府!”   那士子刚吼出声,便被两侧衙役架住:“府尊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这书生,还不速速离去!”   “知府大人,三县共取五十士子,我丹徒只取十四人,这十四人实有才学我便认了,但这十四人中,靳元卓出身靳家,茅鋫出身茅家,皆为本府大族子弟,第二名的柳贺制艺不过三年,此人才名始终不显,他如何能取府试第二?”   这士子才冲出时众士子只冷眼看着,待他将缘由说清,满场士子都炸了!   参加这府试的士子,至迟也是八岁开蒙,除了姜士昌这般的少年大才,哪个不是读书数年才踏进这府试的考场?红榜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便罢了,为何一制艺三年之人能轻取府试第二?   “我要见知府!”   “我等也要求见府尊大人!”   “府尊大人,这对我丹徒士子不公!”   “我县试第四在柳贺之上,为何我名落孙山,他却能窃据府试第二?”   一众士子群情激愤,柳贺原本要走的,此刻也不由停下脚步:“这位兄台。”   “兄台莫非是劝我等莫要喧闹?”其中方脸一位士子扫了柳贺一眼,“请知府大人复勘是考生的职责,兄台若要劝,不如先退到一边,我等不连累你便是。”   南直士子的脾气比别地更大一些,尤其是苏松二府,士子科考实力强劲,又与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去府衙前闹事只是常规操作。   柳贺略一拱手:“多谢这位兄台好意,不才柳贺,正是此次府考第二。”   “你是柳贺?”   “在下正是。”柳贺朗声道,“府试刚刚放榜,在下本不该打扰了各位才对,只在下每日勤学不辍,不敢有一刻放松,在考场中也是再三琢磨题目才敢下笔,蒙知府大人看重才取了府试第二。”   “仁兄方才之言,恕在下无法认同。”   方脸士子道:“那我便要问柳兄,制艺仅三年可是真事?”   柳贺思忖片刻,道:“若细算的话,三年还未满。”   柳贺这话一出,众士子更是哗然。   若是柳贺辩解,他们或许还能将这事放过,可柳贺竟坦然承认了!   阖府士子,又有几人敢称自己制艺未满三年?更何况拿下府试第二呢?   柳贺之所以承认,并不是为了刺激这些落榜的士子,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只是自县试之日起,就有人以此贬低柳贺,仿佛说他县试府试中的成绩都是作弊来的。   下一场就是院试了,若不将这些流言扼杀了,柳贺接下来还要受无数困扰。   方脸士子神色严肃:“这位柳兄,在下读四书已有十年,柳兄纵是天纵之才,能在三年内通读经义怕是也难。”   柳贺笑道:“在下府试是府尊大人当堂所取,且在下虽不才,于读书作文一道却颇有心得,如若兄台非要考我,在下不介意一试。”   方脸士子当下道:“冬日之阳,夏日之阴,   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出自何书?”   “该句出自《淮南子·主术训》。”   “故其疾如风,其徐于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出自《孙子兵法·军争》一篇。”   “祸不妄至,福不徒来。”   “此乃《史记·龟策列传》中之句。”   “夫听者,事之候也。”   “《史记·淮阴侯列传》。”   “……”   方脸士子连考了柳贺数句,却都被柳贺一一答出,在场士子不禁感叹,柳贺制艺虽不长,但就这份博学的本领也胜过不少人了。   “这柳贺可是府城人?”   “非也非也,他是西麓乡下河村人,丹徒县试前十中,独他一人出身乡间。”   “那为何将他与靳家茅家公子放在一处?”   镇江府城中的士子想见知府一面都不容易,更何况出身农家的柳贺。   众人之所以怀疑,是因为柳贺在府城士子中没什么名气,但柳贺若真是西麓乡人,他家又不在府城,如何能在府城士子中有名?   且柳贺县试也是取了第七的,和府试不同,县试可是足足考了五场。   众士子对柳贺的怀疑已打消了,方脸士子却依旧有些不依不饶:“我再问你一道,此题困扰我日久,若是柳兄也能答出,我便认你这府试第二。”   柳贺看向他:“在下名次无需兄台承认。”   柳贺这话虽说得不好听,却是大实话。   柳贺的文章是知府点的,名次是知府给的,与这方脸士子毫无干系,他已落榜,却作出一副柳贺名次由他定的模样。   “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方脸士子不管众人反应,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注)   众士子:“……”   柳贺:“……”   这不是道鸡兔同笼问题吗?   “郭兄,考文章便考文章,你考禽兽做什么?”   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句:“禽兽出禽兽题呗!”   方脸士子脸一阵羞红,却仍是重复了一遍问题:“禽、兽各几何?”   柳贺微微一笑:“禽七兽八,这位兄台,我答得可对?”   方脸士子这下再无话可说,他未料到柳贺连算数题也能解,本想给柳贺一个下马威,看他羞窘难堪的模样,眼下在众人面前难堪的却成了他自己。   柳贺视线则看向四周众人:“在下自问读书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虽闻道有先后,但昌黎先生也说过,术业有专攻,在下于文章一道颇有心得。”   “此次府试,在下侥幸能获知府青眼,个中辛苦自己心知,在下以为,文章是否精雕细琢不能以制艺时间长短来判定。”   “本就如此,有人五岁就开了蒙,十年中却只浪费光阴,恐怕还不如旁人一年之功。”   柳贺出身乡间,却接连取得县试前十与府试前十,这已令不少士子佩服,且方脸士子最后的问题堪称刁难,柳贺却一派从容气度,与方脸士子的急切形成鲜明对比。   “在下许春年,乃是此次丹阳县试前十,与柳兄同场考试,交卷时府尊大人便盛赞柳兄文章。”   “姜士昌姜兄也与我等说,柳兄的破题他很佩服。”   众人闹嚷了一阵,郭姓士子也不再多话了,就在这时,一直在府衙外的书吏忽然道:“你们所说之事府尊大人已是知晓,各士子的文章原在府试张榜后由府学教授、训导等人集结成册印出来,到时你们也可看到。既然各士子有疑问,府尊大人特命我等将府试前十文章贴出,若还有疑问的,请士子各人找府尊大人说明,不许聚众纠集惊扰他   人。”   说罢,书吏便与衙役几人一起行动,将府试前十的文章贴在红榜下首。   众人自是先看府试案首姜士昌的文章。   “当真佳文!”   “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所形容的便是这等文章,难怪姜兄被知府大人亲点为案首,此等才学,我便是拍马也追不上。”   姜士昌的文章看过之后,众人又去看柳贺文章,看到唐知府给柳贺的点评,众人目光更是惊愕无比。   为何?   姜士昌的那篇四书文被唐知府画了一个圈,而柳贺呢?不仅四书文,五经文上也有一个圈,足足两个圈,这便说明他第二道题答得比姜士昌还要好。   科举判卷中,文章共分五等,圈代表第一等的文章,第二等便用尖来表示,第三等文章用点,第四等用直,如果是第五等,直接一个叉表示再见。   所谓可圈可点,正是表示文章可读。   当然,所谓五等法一般用于乡试及以上级别的考试,府试倒是没那么严格,但两个圈就足以证明唐知府对柳贺文章的欣赏之意。   众人再去一读,当下再无质疑。   “好文章啊!值得一读再读。”   “若非这首五言八韵诗差了些,案首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能入府试前十的文章不说篇篇写得花团锦簇,可的确有凌驾众人的地方。   众士子看向柳贺的眼神不禁有些复杂。   原先柳贺说自己制艺三年,众人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对柳贺才学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但此刻,柳贺文章就在眼前,因而给在场众士子带来的冲击也格外大。   柳贺三年的功底足以抵他们十年。   “去寻个熟悉的文手来,这等出色文章非得抄下来仔细研读不可。”有士子赶紧吩咐仆役,“价钱给得多些,但要把字抄准了,一字不许错漏。”   柳贺:“……”   这个活儿他有点想接。   不过此时他还得维持作为府试第二的逼格,抄书是不可能抄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抄书的。   他和施允两人也在看此次府试前十的文章,各士子本经不同,文章流派也不同,却各有优点,其中有几篇文章柳贺也相当喜欢。 第42章 搬家   下午柳贺与施允一同见了牙郎,江南一带,牙行格外发达,在城中做房屋买卖的商人尤其多。   施允找的这位牙郎与他家通亲,价钱上要比别的牙郎便宜不少,施允此前介绍说柳贺是他的同窗,牙郎找的便是依山傍水环境静谧之处,这样更方便柳贺读书。   柳贺考虑的主要是地理位置和环境,但安静清幽固然重要,却也要照顾到日常生活,能方便纪娘子偶尔外出。   牙郎挑选的三处地方,环境最好的那处要价也是最高,一月所费柳贺还能承受,如若租一年以上,那便是笔相当不菲的开支了。   柳贺犹豫再三,挑选了一间位置环境均居于中间的,价钱他也能够承受,日后多抄两本书就是了。   当下柳贺与牙郎签了契,按了手印,又交了半年的房租,手中银两花费了一大半。   从县试开始,柳贺便觉自己一直在花钱,偏偏由于考试的缘故,他连抄书的活计都暂时停了。   院试倒是还有一段时日才举行,柳贺也在思考,自己还能找点什么活干?   但事实上,在镇江府城中,便是写字坐馆之类的活计都被垄断了,毕竟一府之中考不上举人的秀才都有无数,他们都未必好找活,更遑论柳贺这样的童生了。   “人穷志便短。”柳贺感慨道,“读书费钱,我总不能一直由我娘供养吧?”   大明朝女子能从事的行业极少,无非就是手工纺织这些,可这些行当的竞争一贯激烈,价钱又极低,纪娘子便是将眼睛熬瞎了也赚不到什么钱。   柳贺眼下能从事的行业真不多,算账有专门的帐房先生,写诉讼有状师,他觉得自己也能干,但在大明一朝,读书人必须干正经事,其余万般皆是下品。   施允默默看了柳贺一眼:“若是考中廪生,吃喝上至少不愁了。”   柳贺点头:“确实。”   想到自己当下境况,柳贺恨不能今日中乡试明日中进士,一旦能中举,他贫穷的状态就能立刻改变。   所以范进中举之前,他老婆连猪油都未吃过几回,可一旦中了举,本地士绅都要主动给他送钱。   柳贺眼下就是被胡萝卜吊住的驴,要他舍弃胡萝卜是不可能的。   ……   柳贺与施允又顺道去了丁氏族学一趟,几位先生知晓两人过了府试皆是高兴,丁显老毛病发作,要二人当场默了府试文章,被丁琅拦下:“弟子们高高兴兴过来,你又偏要他们写文章。”   丁显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高兴过头了。”   “府试上榜是你二人刻苦读书的回报。”丁显又道,“等明日上课了,我要将这好消息告知你们几位同窗。”   丁氏族学中过府试的士子有不少,但柳贺取了府试第二,施允也位列十八,皆是靠前的名次,尤其本次府试只录了丹徒士子十一人,在丹徒考生中,柳贺就是实质的第一。   丁显尤其高兴,因那日柳贺便是他招进来的,初入族学时,柳贺四书不过才读完,于制艺更是一窍不通,更不必说写出一篇完整的文章。   而现在,柳贺在府试中被知府大人拔为第二,文章备受认可。   作为先生,丁显发自心底地为弟子高兴。   说句骄傲的话,丁显对柳贺施允上榜一点也不意外,二人都是至真至诚之人,且做学问时谨记勤勉二字,丁氏族学众弟子已足够刻苦了,二人的刻苦却更为突出。   柳贺与施允一起谈了府试中的种种,虽然丁显没有强求,两人还是把自己府试中所作的文章抄了下来。   丁显与丁琅读着二人文章,一边读一边称赞:“比之二月前更上一层楼了。”   “不错,相当不错。   ”丁显将文章折起,“这几篇文章我便收下了,过几日给弟子讲学时刚好能用上。”   他和丁琅耳语几声,丁琅出去了片刻又进来,丁显道:“族学不能白收你们文章,这样,族学支付你们一笔润笔费,不多,按市价算。”   柳贺与施允当即表示不收。   “这是族学的规矩,不止你二人,你们的前辈也是如此。”丁显解释道,“收文章也是为了激励弟子,丁氏族学历年都有弟子奔赴考场,可在县试府试中名列前茅的却也不多。”   耐不住丁显一直劝,且丁显毕竟是先生,二人只能将润笔费收了下来。   润笔费是大明文人的老传统了,其实就是你写文章我花钱,只不过文人间谈钱太俗气,便用了润笔费这个美称。   柳贺眼下是收不到润笔费的,但若有一日他才名满天下,便会有无数人持币争他的诗文,当然,他才名没满也行,位置足够高也是可以的。   其实柳贺心里清楚,这是几位先生的照顾,他二人是丁氏族学的弟子,先生们平日对他们的关心已是够多了。   今日族学刚好放假,柳贺没能和汤运凤几人见成面,不过今后他住到城里,可以常来族学与先生们交流。   走到族学门口,河边依然有人在下棋,还有人躲在巷道里乘凉,柳贺有日子没走这条路,重新走时却依旧有种熟悉感。   他停下脚步,只觉心中的急躁感消散了不少。   读书一途他并不孤单,社学中有孙夫子关心,在丁氏族学,丁显丁琅等几位先生同样为他倾注心力,科举这条路虽然艰难,可他身后一直有人在支撑着。   “但愿你我院试能够顺利。”   “竭尽全力即可。”   柳贺和施允都心知,院试虽然只是争夺一个乡试的资格,可在南直隶一省,情况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嘉靖四十三年,也即去年二月,朝廷发布了新规,要求各直、省科考每举人一名,取科举二十五名的比例录取。(注)   对于南直隶这种科举发达的地方来说,这个比例可谓要了老命。   举个例子说,嘉靖三十一年的时候,南直隶科考的士子就有五千人,这些人都是去争取一百三十五个举人名额的。   而新规要求,举人和科考的士子按一比二十五的比例录取,也就是说,院试只能收三千三百七十五人,剩下那一千六百二十五人怎么办?或许只能凉拌了。   何况这还是嘉靖三十一年的数据,今年是嘉靖四十四年,士子的总数定然蹭蹭上涨。   不过大明朝廷经常在科考一事上仰卧起坐,且明廷有规定,地方有应对,有些事情便是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要给士子们一条活路。   作为即将乡试的一员,柳贺还是希望规则能稍稍调整一下。   ……   回家之后,柳贺便一直在着手搬家的事,搬家不难,叫辆牛车,再借纪家的马车装满东西就足够了,柳贺与纪娘子平日生活简单,要带的东西也不多,只是纪娘子考虑到城里处处要花钱,才尽量多带一些。   柳贺府试取了第二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下河村。   报录人虽未从府城赶往下河村道喜,但此次府试排名经由丹徒县传至西麓乡,乡里敲锣打鼓下了村,到柳贺家门前时,柳贺人在府城,他家前屋后邻居们都在忙着农事,一听乡里传来的消息,村里人都不敢相信。   府试第二!   全镇江府多少士子,柳贺竟然是第二名!   “知府老爷亲自点的第二,你们下河村这下出了个读书种子了!”   不说下河村,自大明开国以来,整个西麓乡也未出过一个府试第二!   “柳家这下又要发达了。”   “这贺哥儿平素不声不响的,竟去城里捧了个第二回 来,这比他爹当年还厉害!”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柳信这一脉是这样,柳义又是那样,实在是……”   “挡不住人家命好,有个好哥哥,我与你说,前几日贺哥儿他二婶……”   柳贺考了一天就回来,二婶把村里走了个遍,将这一消息传得满村皆知,村里人都以为此次柳贺是落榜了,谁知柳贺竟那么厉害,只考了一天就中了。   于西麓乡来说,子弟在府考中取了第二也是莫大的荣耀,待柳贺从府城回来,乡里和族中的奖励都送来了,奖励比之县试时丰厚了不止一等。   但柳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他和关系亲近的本家与邻居都说了,到搬家的时候,三叔等人都来帮忙,隔壁二叔与二婶听见马车声音,就见柳贺与纪娘子正往车上搬东西。   “嫂子,贺哥儿,这是上哪里去?”   “搬去城里住一阵。”纪娘子面无表情道,“以后家中就烦劳二叔照料了。”   “这……怎么也不说一声?嫂子,哎,贺哥儿!”   “二叔若是帮忙搬东西便过来,若不帮忙,请别挡着道。”   柳义不禁有些急躁。   他是个浑人,从前柳信在的时候,他什么事都仗着柳信,柳信去了之后,他成日过来找麻烦,可纪娘子人在这,家也在这,他多少有一分踏实感。   眼下纪娘子一言不合就要搬家,车都直接上门了,拦都拦不住。   四周也有人在议论:“要我说,贺哥儿他娘早该搬了,礼哥儿他娘成日都在说些什么?”   “他们夫妻俩就是见不得人好。”   “这还是亲叔叔亲婶婶呢,连外人都不如!”   偏偏此时二婶还在柳义面前嘀咕:“我就说嫂子有钱,你瞧,她这不是瞒着你在城里买了大宅子吗?”   柳义听了都想打二婶一巴掌,他再傻也知道柳贺要有大出息了,可多年的妻管严生涯让他鼓不起勇气,只能偷偷瞪了二婶一眼,还怕被她瞧见。 第43章 日常   搬家的事纪娘子与柳贺早已定下,谁都拦不住,两人忙活了一阵,就在村里人帮忙下将一一应物件运上了车。   柳信生前的不少物件仍留在家中,只带了母子俩生活所需,见纪娘子神情恹恹,柳贺安慰她:“娘,在城中住累了我们就回来,家又不会跑。”   纪娘子摇摇头:“娘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其实没什么好舍不得的,柳贺外公外婆去得早,纪娘子只有一位兄长,也在年少时生了场病,早早去了,到现在,纪娘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柳贺,自然是柳贺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纪娘子上回进城还是数年之前,对镇江府城的印象早已模糊了。从下河村到西麓乡一段都是山路,此刻正逢夏季,山中绿树环绕,又没人打理,便透着一股湿湿的潮气,昆虫的叫声响了一路。   过了西麓乡,再走了一条直道,便到了镇江府的西大门,镇江府城如今的布局是在唐代的基础上构筑的,大明朝建立后,在原本主城的基础上修建了四座城门。   进入城中,纪娘子打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街巷内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糕饼油条的香味传进来,柳贺跳下车,甜的热的各买了一样,和纪娘子分着吃。   城中的吃食确实比村里丰富得多。   过了一会儿,马车先到了地方,柳贺与纪娘子便一同下车搬东西,两人租的这间屋子在登贤坊内,坊中住着约十户人家,这登贤坊是永乐时进士盛祥住过的地方,只是年代久远,不如虎踞门一带受士子们欢迎。   大明朝的读书人多数迷信,读书也要挑风水极佳的住址,毕竟考运也不是想有就有的,自身得先积极行动。   值得一提的是,讲起明代读书人的兼职,卜算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英宗时的徐有贞就很擅长算命,当然这人以“意欲”二字杀于谦,成为明史上的知名奸臣之一。   “我一人读书总觉得无趣,有娘和滚团陪我就好了。”柳贺抱着滚团,手指一掂,感觉滚团入手又沉了些,他不由道,“娘,你少给滚团喂些吃的,它又不爱动。”   滚团神情也有些蔫,在马车上闷得它不舒服,城里又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它本来就是一只怂猫,这会儿更是贴着纪娘子脚边转来转去,等纪娘子和柳贺将家里收拾干净了,它才这儿嗅嗅那儿嗅嗅,似乎在熟悉自己的新地盘。   纪娘子人勤快,柳贺本觉得租的这间屋子已经足够干净了,可纪娘子来了之后,一应物事都被她擦洗得干干净净,她甚至从家里带了一盆花草,柳贺惊诧道:“娘,咱们家养花了吗?”   “原本是没有的,滚团喜欢,我就养了两盆,又不费什么事。”纪娘子道:“明日咱们和邻居们打个招呼,和人家见一面,以后互相有个帮衬。”   纪娘子所说,柳贺自然都应下。   柳贺和纪娘子都是不喜欢麻烦人的性子,母子之间相处时也是一样,因而纪娘子有要求柳贺一般不会拒绝,她娘极少找他做什么,即便有烦心事也不会和他倾诉。   ……   就这样,柳贺和纪娘子在府城中住了下来。   最初几天,不仅纪娘子不适应,连柳贺也不太习惯,他虽在府城中住了一年,可对于府城中的环境却并不熟悉,不过他平日出门也不多,常去的地方就是书肆,偶尔和施允汤运凤一同去府城闲逛一圈。   院试眼下还有时日,新一任的大宗师还未任命,不过此时距离乡试还有一段时日,提学只需在明年大比前将本省士子召集考察就足够。   柳贺府试考了第二,在府城士子中,他已经有了一些名气,本府士子举办文会等时往往会将他叫上,柳贺去过一两回,发现这些文   会比的多是士子的诗词歌赋,这就有点超出柳贺的能力范畴了。   柳贺之后便未再参加什么文会。   在家中,他的精力多在打磨文章上。   柳贺习文章时候不分流派,无论是前后七子所提倡的复古文风,还是唐宋派的文章他都加以吸收,只是在写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偏向于唐宋文章,只因秦汉文章于格式上局限多,唐宋文章更加潇洒自如,也更合柳贺心意。   唐宋八大家中,柳贺最喜欢的是韩愈的文章,有人说,韩文似潮,形容的就是韩愈文章中所含的气势。   韩愈既能写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样的温柔诗句,却又能以一篇《谏迎佛骨表》劝诫皇帝,唐宋八大家的地位其实是由茅坤奠定了,他统编了唐宋八大家文钞,这才有了后世并列而称的唐宋八大家。   《师说》与《马说》都是中学课本上的内容,其中名言警句数不胜数,《祭十二郎文》却又情真意切,一字一句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柳贺日常不仅练科举文章,也练散文与诗赋,唐知府都已那般说了,柳贺觉得自己的诗赋确实该加强,毕竟考试虽然不考诗赋,但同窗们交游时还是会拼一拼诗赋。   因为喜欢韩愈文章的缘故,柳贺将他一篇篇文章一读再读,自己写文章时便会在不经意间模仿韩愈的风格,不过因柳贺写文章时并不刻意,反倒不会显得不伦不类。   “柳兄,又在家苦读吗?”   这一日,柳贺在家读书,就听院外汤运凤与于遥二人声音响起,柳贺搁下笔,笑骂道:“你们不好好读书,出来找我做什么?先生回头会骂我的。”   “不会不会,你现在可是先生的心头宝。”汤运凤摇了摇头,“你府试那两篇文章,我背都背腻了。”   柳贺将院门打开:“外面热,你们进来歇一歇。”   自柳贺住进城之后,汤运凤与于遥就老往他这边跑,在丁氏族学的时候,柳贺和于遥算不上十分熟悉,他与汤运凤关系更好一些,只是后来两人一同参加县试,又有汤运凤牵线搭桥,两人之间也慢慢熟悉起来。   于遥发现,柳贺并非他想象中那种书呆子,偶尔也会突然幽默一下。   “天热死了,在学堂完全待不住。”汤运凤抱怨道,“县试过后,族学中的风气就与去岁完全不同了。”   柳贺与施允顺利通过了府试,尤其柳贺取得第二一事给了其他士子不少刺激。   现在汤运凤几人已是老生了,可同批入学的弟子们却远不如刚考进来时活泼,一个个埋头苦学更甚入学时,汤运凤觉得憋得厉害,便时常来找柳贺玩。   但他并非一门心思只顾着玩,来找柳贺时,他与于遥也会请教柳贺文章,柳贺过了县试,又过了府试,这本是一件喜事,然而族学中不少人认为自己入学时强过柳贺,眼下却不如柳贺,也不愿向柳贺请教。   “进来先喝碗绿豆汤。”柳贺指着锅,“碗你们都知道在哪,自己拿。”   汤运凤不客气地舀了一大碗,一气喝下去:“爽快!”   他俩常来,纪娘子已经习惯了,天热时给柳贺煮绿豆汤时便会给两人带上一碗,汤运凤面对柳贺时是一副模样,面对纪娘子时嘴却甜得不行,常把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他也爱给滚团带零嘴,因而和滚团关系也不错。   “施兄今日没过来?”汤运凤问。   “施兄说他琢磨文章又有心得,这半月都不出门了。”   汤运凤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有些嫌弃施允清高,不过施允也是直来直去的人,两人只是看上去不对付罢了,在柳贺看来,他们关系其实挺不错的。   汤运凤来他这边是几位先生默认的,柳贺为学勤勉,汤运凤虽好动了些,于学问一   途也肯刻苦钻研,并不叫人忧心。   柳贺喝完绿豆汤,便将汤运凤文章铺开,默默看了起来。   二月的县试汤运凤没有通过,他只能再刻苦一年,以求明年文章得县官青睐。   汤运凤是军籍,属于镇江卫,卫所士子中考中科举的人数不少,是科举考生中仅次于民籍的一大来源。   汤运凤想摆脱军籍,唯有通过读书一途,他也知晓读书艰难,自身才学又不能与柳贺施允相比,只能请这两人多多指教了。   柳贺将他文章中的破题之句画出:“还是原先的毛病,破题乱了,因而文章中重复之意多。”   “好文章讲究一以贯之,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一句你在起股中已讲了,后股中又有一句一模一样的,在考官看来就重复了。”   汤运凤的文章文辞和内容都没有大问题,但他的逻辑不足,论述时便会显得啰嗦,尤其考官阅卷时一目十行,考官的思维本身是顺的,若是看到重复之句,等于将考官的思维都打乱了。   “那我该如何破?”汤运凤无奈道,“我已改了三四回了。”   “比上一次还是有进步的。”柳贺道,“不用怕改,再改上几回便好了。”   汤运凤只得嗷了一声,继续去改他的文章了。   替汤运凤看过文章后,柳贺又与于遥看文章。   柳贺讲文章的时候不似丁显那般精深,也不爱搬弄圣人之言,他只纯粹以考生的角度去思考,怎样的文章更受考官的喜欢?   通过县试与府试二场后,柳贺对此把握得更深刻了。   且他的层次与汤运凤于遥差不多,讲起文章来更浅显易懂,对汤运凤与于遥二人来说,柳贺讲过之后,他们对文章的理解的确更进一步了。 第44章 读书   柳贺的生活便这么平静度过着,替汤运凤于遥改文章之余,他也进一步精进着自己的文章,纵然酷暑难当,屋中却常常传来柳贺的读书声。   文章不仅要写,也要读,大家文章气理皆具,读出声时同样铿锵有力,而柳贺一篇文章作完,若是读不出声,便是文章功底还不到位,脉络单薄了一些。   他每日作时文数篇,下笔之前先将文章整篇构思一遍,写完之后再加以修改,以求文辞与内容都达到出色的程度。   “贺哥儿吃碗冰凉粉,莫热坏了自己。”   凉粉是纪娘子琢磨出来给柳贺做的,正好夏天家里绿豆多,她就做成粉,再用香油葱花之类的拌一拌,吃起来特别清爽,在这夏日里是和西瓜一样解暑的美食。   镇江府城比下河村的气温要高上不少,纪娘子也想不出什么解暑的法子,只能从吃食上想办法,她倒是想帮着柳贺打扇子,可柳贺并不乐意,反而让纪娘子去院子里乘乘凉。   小冰河纪的天气就是这样,夏天越热,冬天就必然越冷。   柳贺在书房里放了一盆水,实在热了他就用帕子洗把脸,何况他读书不专注时才会觉得热,一旦注意力集中起来,炎热或寒冷都被他抛诸脑后。   这一日,柳贺书读累了在家逗猫玩,施允却上门来找他了。   对方来的时候恰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柳贺知施允读书刻苦,原以为对方上门是和自己研讨学问,谁知对方坐下来就和柳贺透露了一个大消息:“新任大宗师定下了。”   施允说这话的时候气还有些喘,柳贺给他端了碗凉水,让他歇歇再说。   “是甘肃巡按御史耿定向。”   “是他?”   柳贺也端起水来喝了一口。   耿定向的官虽做得不是特别大,但在大明一朝,他与他的弟弟耿定力、耿定理都极有名气,有“天台三耿”之称,耿定向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他曾是王守仁心学的弟子,和泰州学派关系密切。   “来了一位心学的大宗师。”   在大明朝,为官和做学问必然逃不开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交锋,当然,官员们多是经世致用派,思想和文风上时不时发生转变,作为考生,若是遇上不同的考官,既要适当做出改变讨好考官,于文章上也要有自己的坚持。   若是随波逐流,即便文章作得再漂亮,也缺乏读书人的节操。   “你我只需写好自己的文章就是。”柳贺道,“我只知耿定向为人端肃,院试这一关恐怕不好过。”   “院试黜落弟子并不多,这一点倒无须焦心。”   小三关中,最难过的是府试,各府州刷起弟子来丝毫不心软,一场只给五十个名额,当然,这并不代表着院试便好过,尤其上届院试南直一省只取了三千多考生,南直又是公认的科举强省,考生一个个实力非凡,想争夺一个乡试名额并不容易。   “你我好好备考就是。”柳贺笑道,“不管大宗师是何人,你我学问都不能有一日松懈。”   耿定向为官时恰逢严嵩专权,他得罪了严嵩被贬至甘肃,眼下严嵩已垮台,且因两京学风日益松懈,他便被派至南京督导一省学政。   一省之内乡试考生的选送及生员考核皆由提学官一人而定,若是生员犯了事,也只有提学官有权剥夺其功名,因而提学官虽只管一省学政,却是生员们见了都瑟瑟发抖的存在,因而有大宗师的尊称。   “大宗师既已定了,院试恐怕也快了。”   此前南直提学御史一职朝廷未派人填充,柳贺他们这些通过府试的考生都很忧心,毕竟嘉靖不算是个勤勉的皇帝,谁知他会在什么时候派新的提学官过来?若是再迟个一年,后年   就是乡试之年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大宗师须巡遍南直隶十四府四州,要考核各府州县学生员,要出院试的考卷,要准备考场要批卷,一个人当真分/身乏术。   当然,南京好歹两京之一,在选派官员上还是比其他布政司要勤快不少的,且嘉靖懒归懒,在这一点上倒是比他的孙子万历要好得多。   眼下大宗师已定,南直隶的童生们倒是可以安心应试了。   “既是应考,不如去趟书肆?”施允提议道。   柳贺点点头:“嘉靖三十五年的程文集不必买了,我这里有,到时候借你抄一份。”   “我也有。”听柳贺这么说,施允忍不住笑了。   他们丹徒的知县也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丹徒县的书坊里,销量最高的恐怕就是这一科的程文集。   柳贺眼下也不由感慨大明朝官场的残酷,同为一科三甲进士,耿定向眼下是正四品的提学御史,丹徒知县却仍是七品官,地位与名声截然不同。   ……   施允之所以提议柳贺去书肆,自然是为了购置耿定向的文章,就算此刻在书肆中寻不到,眼下大宗师任命一出,再过不久,书肆中恐怕就会有选录耿定向文章的新书。   柳贺常去的那间书肆反应就挺灵敏的——柳贺这一届府试之后,唐知府顺利升官,书肆之中已经有了下一任知府的著书和文章。   不过不管能否买到耿定向的文章,既然施允邀请,柳贺当然也不会拒绝。   “天太热了,你俩出去怕是要烤焦了。”纪娘子喊住两人,“井里冰了西瓜,我切些给你们。”   施允有些不好意思,但拗不住纪娘子热情,还是留了下来和柳贺一起啃西瓜。   他趁此看了柳贺近日写的文章。   “果然,读书两月,你的文章比府试时又有精进。”   “若是毫无精进,何必苦读两月?”   柳贺吃着西瓜,感慨道:“再来些葡萄就好了。”   集市上倒也不是没有葡萄卖,不过今年天气太热,葡萄存放便有些难,价格倒是更贵一些,纪娘子便挑了又大又圆的西瓜买,西瓜解渴又解热,又不用吐皮,吃起来更方便。   原先住在村里的时候,纪娘子在吃喝上就向来很舍得,眼下到了城里,集市上的货物比西麓乡多了无数倍,纪娘子给自己花钱总是再三掂量,给柳贺花钱却很舍得。   所以柳贺读书更加刻苦,以求早日过了院试这一关。   过了院试就是秀才,若是发挥出色考中了廪生,就有钱粮发放,镇江府放眼整个大明朝也算是富庶之地,因而廪生的廪膳是可以折算成银子的。   银子数量虽不多,吃米倒是绰绰有余。   柳贺家幸亏还有些田,加上考中童生后族中又给了补贴,否则柳贺根本撑不住在府城的开销。   但不管怎么说,考试这事都不能太拖,若是熬个十年八年考不上,再富裕的条件恐怕都会被拖垮。   ……   “天还是热啊。”   走在府城的集市里,柳贺与施允二人已经专找阴凉处了,却依然觉得脚底板热得发烫,此刻已是下午,集市上的店家们却都热得没心思招揽客人,只有两个伙计懒懒地守在门口。   路上行人同样不多。   “去省城应考的话,你我二人挑同一间客栈住下,这样方便讨论文章。”   “行。”柳贺对施允的提议毫无意见,“此时不由羡慕起省城士子来,免去了劳碌奔波之苦。”   不过镇江府已是距离应天府最近的府城之一了,坐船过了江即可,若淮安府及徐州的考生,来一趟应天府更不容易。   两人走了一会就觉得口干舌燥,到了书肆时,只觉得长衫都被汗浸湿了。   读书人的斯文真是件麻烦事,如果是在现代,这个季节柳贺就能穿T恤短裤出门,现在要穿长衫便罢了,连头发也要盘髻,洗头尤其麻烦。   柳贺深深怀念有空调和吹风机的生活。   书肆里客人不多,但两人一问耿定向的文章,店里的伙计立刻就反应过来:“两位公子,耿大人的文章眼下是没有的,要下月才到。”   柳贺与施允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却难免有白跑一趟的感觉。   伙计看了两人反应,道:“不过耿大人与李卓吾等人点评文章的集册倒是有几本。”   “速速拿来。”   伙计当即捧了书出来。   有耿定向与李贽互相探讨文章时的书信,也有耿定向与其他王学门人的交流心得,书册数量虽不多,可其中节选的文章作者却都颇有名声。   “两位公子可知,眼下一庵先生正在茅山讲学?”伙计又给两人抛了个新消息,“府城不少士子都前去聆听了。”   柳贺和施允默默对视一眼。   在一众士子中,他俩都属于比较宅的类型,这几个月只闷头在家读书,有什么名人进了镇江府他们还真不知晓。   一庵先生名为唐枢,是嘉靖五年的进士,眼下已有六十余岁了,唐枢中进士虽早,却因上疏请皇帝判李福达有罪而被削职为民,此后唐枢便专注于讲学著书、游历山川,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典范。   唐枢还有一个身份,他是湛若水的弟子,湛若水是甘泉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学说几乎和王守仁齐名。   “可知讲学到几日?”   “应当还有两日,一庵先生是返乡途中路过镇江府,才被金坛县力邀的,据说金山寺也邀请了一庵先生,但先生并未答应。”   唐枢是浙江人,自镇江府城返乡自然更便利些,但他的老师湛若水一贯批判佛教,认为佛教的避世是对现实的逃避,作为弟子,唐枢自然不会在金山寺讲学。 第45章 讲学   既然是唐枢的讲学,柳贺和施允自然不愿错过,两人商议了一下,雇了一辆车前往茅山。   茅山在镇江府向西,两面被金坛、句容二县所环绕,因而此次唐枢讲学虽为金坛县所邀,但前来听学的士子却包含了应天府、常州府以及镇江府的士子。   湛若水乃是心学大家,作为他的弟子,唐枢在读书人中颇有人望。   何况唐枢年岁已老,此次是他归家前最后一次在外讲学。   眼下心学在大明朝的理论思想界虽占据一席之地,王畿、钱德洪等人的弟子遍布天下,便是首辅徐阶也是心学的门人之一,然而王学门人大多在野,便是居庙堂之高者也难以凭一己之力推广心学,毕竟眼下仍是程朱理学的天下,掌权者重术,就不会轻易为一种思想所主导。   且王畿、唐枢等人都已年老,心学又分为多个流派,各派之间秉持的思想又有不同,如此反而不利于扩大心学的影响力。   但对柳贺二人来说,唐枢绝对是当世大家。   ……   两人先在茅山脚下住了一晚。   茅山是道教名山,上清派的发源地,此时是七月,茅山郁郁葱葱,湖水清澈,身处山中,气温要比在镇江府城时低上不少,尤其傍晚在附近的山道上行走,夕阳西下,真一派好风光。   “两位客官须小心,山中有野猪出没,莫要再往高处走了。”   柳贺与施允自是听劝,以两人文弱书生的身板,如果真遇上野猪,恐怕连逃命都来不及。   两人拿出书袋,点了灯,互相探讨起文章来。   客栈在山脚之下,一抬头,壮阔的茅山此刻被夜色所笼罩,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般,但两人专注于文章时,夜色便显得不那么可怖了。   为了备考院试,府试之后,柳贺与施允从未有一丝懈怠,两人写文章的经验更丰富,点评起文章来也更辛辣,柳贺觉得施允很毒舌,施允则目光凉飕飕地盯着他看——柳贺写文章的时候很认真,就代表着他点评文章不会敷衍,一旦不敷衍,那语气自然也不会太过客气。   “两位客官,新做的猪油糕,可要来上一碟?”   读书读饿了,伙计叩门喊了一声,二人立刻就答应了。   猪油糕虽有些油腻,配上清茶却更好,两人吃着糕喝着茶,读书累了就有种昏昏欲睡之感,不过两人还是提起精神继续读书,到了夜里,又喊伙计添了支烛。   ……   第二日,两人未特意去寻唐枢讲学之处,客栈自有人指路,沾了唐枢讲学的光,这家客栈往日只有道祖寿诞时会客满,这几日却迎来了不少士子入住。   柳贺与施允皆携带了自己近日较为得意的文章。   到了唐枢讲学之处,他一人站立于一处高台上,台下众士子则盘膝而坐,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只听唐枢讲道,心分为真心与习心,真是仁善,是人的道德本心,习心则为被蒙蔽之心,习心与本心此消彼长,因而践行“讨”的本领,是为“讨真心”。   唐枢遍历各地,又在家乡讲学著书三十多年,且于经济地理音律等方面都极有研究,他的讲学并不局限于心学一道,而是于各途都有涉猎,柳贺与施允二人均是听得如痴如醉。   毕竟是二十余岁就中进士的人,即便唐枢讲的并非科举文章,可他将毕生经验融于所讲之学,也足够他们获益的了。   唐枢年近七十,但讲起学来依旧中气十足,讲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未停歇,他讲了多久,台下士子也就聚了多久,且聚到此地的士子人数越来越多,柳贺与施允幸亏来得早,才占据了一个靠近高台的区域。   唐枢讲时柳贺笔未曾停,只是字迹潦草了一些   。   唐枢所讲内容可谓旁征博引,于他而言便不只是来听了一次讲,而是思路与思想上的又一次拓宽。   柳贺内心同样也在思考着。   两个时辰的讲课,柳贺可谓收获满满,毕竟心学与程朱理学都未脱离儒学这个框架,他所琢磨的正是儒学文章,唐枢对心学的阐释让柳贺在写文章时又多了一条选择。   听完课时,柳贺同样长舒了一口气。   ……   之后,众士子便依次上前,请唐枢指点文章。   可以说,聚集在茅山的士子们大多抱着这一想法,毕竟唐枢是公认的学问大家,若是文章能得他指点一番,于今后科举之途必有所助力。   士子们多数没有成为心学门人的打算,即便有,那也得先完成自身目标再说。   柳贺与施允二人位置相对靠前,只见唐枢接过一位士子文章,随意点拨了几句,那位士子便喜不自胜地离去了。   轮到二人时,柳贺先将自己的文章递了过去。   他选的是他前几日所作的一篇文章,府试之后,柳贺一日写数篇文章,文章的质量渐渐稳定下来,他自认为文章写得像模像样,因而选了写着最顺手的一篇。   唐枢拿起柳贺文章,初看时还有些漫不经心,片刻之后,他却捏了捏须,目光朝柳贺的脸看去:“此乃唐宋派的好文章啊,文以足言,理兼诗书。”   唐枢此言出自《文心雕龙》,是说柳贺的文章有文有笔,诗书分别是韵文与散文的代名词,《文心雕龙》上说,无韵者笔,有韵者文,若是文笔兼具,就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只是你眼下火候还未到,若是再经磨砺,日后的大明文坛必有你一席之地。”   唐枢对柳贺的评价之高,连柳贺身后的施允也惊住了,柳贺自己同样也是愕然,心想难道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不管穿到哪儿都有大佬拍肩说小伙子我很看好你。   “若再年轻十岁,我便好好指点你文章。”唐枢虽如此说,却仍将柳贺文章圈了几笔,“若是此处再加修改,你的文章可以更漂亮。”   唐枢是真看中柳贺这篇文章,只他眼下年岁已老,精力不足,否则真要将柳贺纳入心学门下,为甘泉学派再添一位出色的门人。   但此时的天下已非阳明公与甘泉先生那时的天下,心学一途将归向何处,便是唐枢也很难说清。   唐枢将文章还给柳贺,又轻声嘱咐了几句。   “多谢一庵先生指点。”柳贺鞠了一躬。   “不必谢我。”唐枢笑道,“伯乐之所以能相千里马,因千里马本身便是千里马。”   指点过柳贺后,唐枢同样指点了施允几句,见柳贺一直在旁等着施允,他不由道:“你二人文章一人文略胜于笔,一人笔略胜于文,正可以相互指点。”   柳贺与施允都点头称是。   柳贺的性子本就不高冷,施允表面看上去是有一些,但真正遇上唐枢这等有才学的大家,施允一向非常敬重。   下山时,两人心中都很满意,不谈唐枢两个时辰的讲学,即便他的指点只有寥寥几句,却恰能点出两人文章的不足之处。   柳贺书袋里揣着满满的笔记:“回家之后我要再消化一二。”   “我也是。”   两人原想着再留一日,因唐枢明日还要再讲,可惜回了客栈之后,山上忽然下起了雨,雨势越来越大,明日恐怕不会停,两人在客栈中收到消息,说唐枢身体不适,已在返乡的路上了。   柳贺与施允只得回了府城。   不过即便唐枢未再讲课,他的“讨真心”一说也让柳贺琢磨了许久,他看过心学诸派的文章,但亲耳听讲学还是第一次,只能说看文章和听讲的效果截然不同,唐枢的此次讲学让   柳贺对心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感觉学有小成,便将自己的新收获带入看文章中,耿定向与李贽的往来文章被他看了数遍,加上一些其他文章,柳贺自认为对这位新任大宗师的文风有所了解。   至于有唐枢点拨的那篇文章,自茅山归来后,柳贺每日都会研读一次,不知为何,许是他文章功夫到家了的缘故,柳贺每日都能有新的体悟,每日加以修改,慢慢地,这篇文章已与最初时截然不同了。   “贺哥儿,吃点葡萄,绿豆汤要吗?”   纪娘子在外面喊他,柳贺大声回了一句。   这葡萄还是他路过句容时买的,有农户在路上售卖,价钱比府城里便宜不少,柳贺和施允都爱吃,便掏钱买了两串。   “再过些日子便不热了。”纪娘子数着日子,“这天热得,连滚团都不爱动了。”   柳贺也深有同感:“等天不热了,院试恐怕就要开始了。”   “再迟些考最好,但也别太迟,若是放在寒冬腊月,考场里水都结冰了。”   纪娘子就是怕柳贺冻着或热着,柳贺读书太专心,一不注意就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好在他平日也常出去走动,也常常带着滚团出去遛弯,气色倒还算不错。   毕竟有柳信的先例在前,纪娘子一直觉得,柳信之所以去得早,与他读书刻苦并非毫无关联。   不过纪娘子并未忧愁太久,等到了九月,府城中就传来大宗师巡视的消息,按以往南直提学御史的风格,将一十八个州府巡视完毕后,院试日期就得发布了。   不得不说,耿定向为官果然端肃,在巡视各府时,他亲自扒去了几位生员的衣衫,以至于各府士子一改以往风气,纷纷作出刻苦读书的姿态。   九月末,柳贺在家中收到了一本程文集,乃是他们四月府试的士子程文。   唐知府都已离任了,程文集此时才出,足见效率之慢。 第46章 提学御史   府试的程文集装订自然不如乡试、会试的程文集精致,但程文集上各项皆具,如考官何人,上榜士子何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丹徒柳贺之名紧跟在丹阳姜士昌之后,在一众士子中高居第二,对柳贺来说,这就是榜上有名的光荣。   他的一篇四书文和一篇五经文都入选了此次程文集,其后还附了唐知府的点评,可知这程文集慢虽慢,质量还是颇高的。   不过各级科试的程文集皆是如此,毕竟程文集代表了一科士子的脸面,若是程文有误,不仅考生面上无光,事态再严重一些,这便是考官工作的失误,连考官都极有可能受到斥责。   柳贺的文章是此次府试《诗》一经的程文,而《易》、《书》等四经也皆有程文列于其上,之前唐知府张贴府试前十文章时柳贺没来得及细看,正好借此机会再细细过目。   其实到了这大明朝,柳贺看过的书已有不少,但他依然不觉满足,毕竟现下没有手机,刷不了微博也上不了抖音,更别提看剧和小说,想他上中学的时候,一个人能在新华书店泡整整一下午,在这大明朝,即便是府城中最大的书肆也没有新华书店的书多。   上辈子最无聊的时候,他连烟盒上的标签都能一字不落地看完。   ……   府试过后,柳贺在府城士子中名声已是不小,眼下府试程文出了,看过他文章的士子更多,他的名声自然更进一步。   不过所谓声名,也只是一群未过府试的士子在吹捧罢了,随着耿定向将南直隶各府县学巡视完毕,院试将至,通过府试的士子心思自然都在准备院试上了。   柳贺当然也不例外。   十月时,府城传来消息,大宗师已在提学道张榜公告,提学试将于十一月初进行,录取名额多少榜上并未细说,想来嘉靖四十二年的政策不会实打实地落实了。   这也是大明官场的一贯风格。   若是麻烦事,朝廷政令下来的那一年,执行度能达到百分之百,第二年打个八折,第三年再八折,之后便会抛却脑后。   若是对众人皆有好处的事,朝廷屡禁不止,之后便会成为定数。   即便耿定向为官清直,在取士之事上也难挡士林舆论,就如同考试扩招,扩招了皆大欢喜,可若是招生率下降二成,考生和家长绝对都会闹的。   何况在这大明朝,取士是做官的唯一途径,可以说是大明政治的核心之一,又岂是一条缩招之令能够轻易逆转的?   公告一出,就算柳贺平日读书辛苦,此时也不由更紧了紧皮。   ……   而此刻的提学道衙门内,新上任的提学御史耿定向正在吃早饭,早饭与常人家无异,只多了一碟驴肉,因耿定向是湖北麻城人,更准确地说,他是黄安人,只此时还未有黄安一县,正是因他的提议,黄安才建制为县。   驴肉便是黄安特产,有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之称。   等耿定向吃完早饭,便有下人来报,说本地某大族来访,耿定向洗净了手,道:“院试前一概不见。”   此次巡视南直隶各府,耿定向只觉江南一带出众的士子多,然而到了凤阳、庐州及和州等地,士子文才大不如苏松之地,但苏松士子固然才华横溢,为人骄横者却也有不少,稍不如意便群聚讲学,甚至有妄议官府者。   他在这提学道衙门也是一日闲不下来,时刻有各府的豪族来访,以期为本族士子谋个秀才功名。   南直隶的提学道衙门并不在应天府,而是在常州府的江阴县,因南直隶合并了下江及安徽,需寻一处连接南北交通之地,这既方便提学巡视,也便于完成岁试与科试的考察。   耿定向很满意提学道衙门的位   置,在江阴县内,他这御史官位最高,便是遇上常州知府,他巡查一省学道,知府也得先让三分,若是到了应天府,省城内有巡抚有左右布政使,且还有南京各部的官员,虽然南京的衙门都很清闲,是养老的好去处,可官员虽无实权,官阶及俸禄却都不低,得罪了任何一个都是麻烦。   相比之下,耿定向宁愿留在江阴。   耿定向喝完了茶,下人便呈上数卷文册:“大人,这是各府呈上的程文集,请大人阅览。”   耿定向扫了一眼,南直隶十四府四州的府试程文皆在此处了,还有如华亭、昆山及江阴这样的科举强县,连县试程文都塞了进来,耿定向也不好拒绝,尤其华亭县乃当今首辅徐阶的老家,他能一任南直隶提学御史,都是因为徐阶的保举。   各府州为何纷纷送来府试程文,自是希望耿定向能对本府士子网开一面,毕竟院试一场事关各府士子参加乡试的资格,各府参加乡试的士子越多,今后出举人进士的几率便越大。   耿定向进士出身,但他作学问时一贯欣赏纯实的文风,并不喜这种进呈程文的行为,但眼下各级科试出程文集已成为痼疾,并非他小小一个提学御史就能改变的。   耿定向先看最上面几册,这都是来自科举强府的府试程文,士子们果然文采出众,但耿定向看久了,便会生出一股华而不实之感,只觉得这些文章文辞固然漂亮,却不知平实典雅之美。   但耿定向也记下了数名士子,如无锡施策、苏州刘瑊、武进唐鹤征等人名。   尤其武进唐鹤征之文,一看便是大家风范,与旁人为应试而写的生硬文章截然不同,耿定向找来左右一问,与他一同来江阴上任的师爷笑道:“这唐鹤征乃是荆川先生先生之子。”   “原来如此。”   荆川先生便是唐顺之,这唐鹤征是唐顺之的儿子。   之后耿定向又看其他各府的文章,只能说江南江北士子实力差距颇大,江南士子的文章中,耿定向能选出数篇合心意的,江北士子的文章却只有寥寥几篇而已。   耿定向之后便翻起了镇江府的府试程文:“这镇江府虽地处江南,文章不如苏松多矣。”   不过他看了府试第一的文章觉得不错,之后才知姜士昌乃是姜宝之子,当上府试案首倒也实至名归。   “咦?”耿定向道,“这镇江府当真奇怪,府试第一仅有一篇文章入选,第二却有两篇文章。”   他先读姜士昌文章,于镇江府试的水平已有了基本了解,此刻再读柳贺文章,却觉两篇程文理通词顺,皆为不逊于姜士昌头篇的佳作。   “那为何府试第一是姜士昌而非柳贺,莫非是姜宝的缘故?”   耿定向觉得唐知府不会犯这种基础性错误,大明的官员要脸的还是多,即便本人相当不要脸,表面功夫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耿定向特意派人去问,才知柳贺丢了案首全因为五言八韵诗的缘故。   “此人若是生在前朝,怕是难走科考一途了。”   但柳贺的文章他着实喜欢。   耿定向是心学大家,虽年少时专习程朱理学,但在文章上,他并不是保守一派,否则也不会与李贽交游,柳贺文章内容丰富,并非那等生搬硬套、矫揉造作之文,且文章往后可谓气势磅薄,大家的轮廓已是成形了。   他又在清单上记下柳贺名字。   待十四府四州士子的文章都看完,耿定向也不由揉了揉腰:“江南之地文章风采果然非凡。”   耿定向虽这么感慨,但他是湖北人,会试考的也是南卷,湖北科考竞争力已经不弱,但依然不如江南。   自有科举始,江浙二省及福建江西等地的科考实力便不容小觑,如宋时的福建官员,王安石甚至都忍不住以“福建子”之蔑   称形容福建人,只因闽人在宋一朝出了不少奸人,王安石变法毁于吕惠卿,吕惠卿是闽人,章惇是闽人,蔡确、蔡京等奸人传上有名的都是闽人。   而到了明朝,浙党也曾辉煌一时,出了多位内阁成员。   而南直隶这边,大概是自古以来,结党的倒是不多,毕竟到了后世老乡这个概念要精确到镇,要是一个村的才更亲切一点。   但不管怎么说,能结成一派,以一省之名代表一批人人,足以证明这些地域科举实力的强劲。   ……   柳贺自是不知自己的大名已经到了提学御史这里。   天气凉快之后,他读书更是勤快,每日读书、练字、写文章不休,他一日至少写上五六篇文章,两三日便能读完一本书,效率甚至比在丁氏族学时更高一些。   毕竟有纪娘子操心他的生活,他吃得好睡得好,闲暇无事时还有猫玩,每天都觉得精力相当充沛。   柳贺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院试之前。   等到了院试前几日,他将自己所作文章整理了一番,只见竹纸摞得老高,笔筒里毛笔也写秃了好几支,手上的老茧更是变硬了不少。   但柳贺并不觉得累,反而有种满足感。   对即将到来的院试,他心中也多了几分自信,无论如何,他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至于取不取,决定权在考官身上,而非由他来定。   ……   院试之前,柳贺去了一趟施允家,商议该如何出行,考试该备些什么,两人虽未考过院试,但对院试的流程却已耳熟能详,出发之前丁显几位先生还特意把两人叫去族学,叮嘱两人院试中的注意事项。   柳贺与施允都不太紧张,毕竟之前已经考过县试和府试了,院试的流程与这两场不会相差太多。 第47章 赴考   纪娘子为柳贺打点的行装可谓细致到极点,连衣服都多塞了几件,只怕考场上冷,柳贺一不注意就会冻着。   “娘,不会的。”柳贺无奈道,“穿厚了我手脚伸展不开,字就写不好了。”   这个时代的衣服可没有现代那么柔软,衣服硬往里塞就硬邦邦的,写字的时候难免会感到拘束。   何况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以他的一身正气勉强还能扛住。   其实天最冷的时候,柳贺甚至考虑过拔点鸭毛做一件大明朝的羽绒服,之所以没有考虑鹅,实在因为大鹅太凶,他加上滚团也打不过,但是鸭子的话……这么干实在太对不起鸭鸭。   下河村养鸭的人家算不上多,就算养了,鸭子也是等着下蛋用的,还要卖去集市换钱,懂事的小孩子都知道要把鸭子给保护好了。   人生多艰,他是注定当不了发明家的。   纪娘子将锅碗瓢盆等一应备了,书袋这些则由柳贺自己检查,尤其是考凭与保结,两者柳贺都保管得极其细致,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两样若是丢了,临时补根本来不及,何况大明朝官府就是官府,可没有后世公仆的概念,丢了什么柳贺都只能自认倒霉。   “上了考场,若是有什么能花钱买的,也尽量买一点,以备不时之需。”纪娘子叮嘱道。   “儿子知道。”   纪娘子看着柳贺的脸,轮廓已与柳信年轻时越来越像了,眼中的坚韧也是一样。   柳信当年就是不服输的性子,柳贺与他一模一样。   纪娘子很清楚,若是这场院试柳贺能过,回来他就是秀才了。   她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柳贺决定读书时,纪娘子只是希望他上进罢了,倒从未想过要柳贺得个什么功名回来,可柳贺比她以为的要争气百倍千倍,不仅通过了县试府试,名次比他爹当年也强了不少。   柳贺自己也以秀才功名为目标,不过随着他县试、院试接连考出好名次,他的目光已在展望几年后的乡试了。   他也想为纪娘子争一口气。   功名之路没有尽头,考中县试便想府试,秀才功名过了自然也会惦记举人的功名,这都是人之常情。   何况他也有考出名堂的需求。   ……   临出发前,施允约着柳贺去一趟书肆,主要是采购笔。   考试之前,两人总得给自己买支好写的笔,虽然其中有心理安慰的作用,但这也是两人几场考下来的习惯。   平时两人是舍不得买贵的笔的,但考试专用倒也不必计较那么多。   施允和柳贺逛了一回书肆之后就一直叫柳贺了,因为他不会砍价,而柳贺不仅会,还深谙量多便宜的道理,每回同柳贺出去,买的书都至少比他一个人单独出门便宜几十文。   施允家境要比柳贺好上不少,但供养一个读书人也并不容易,能省一文是一文。   今日挑毛笔也是一样,柳贺先选了一支问价,之后便拿起两支要求掌柜便宜一些,掌柜若是答应了,他便拿四支要求掌柜再便宜些,这么有来有回数次,他将掌柜磨得没了脾气,也收获了小伙伴施允敬佩的眼神。   柳贺拿着笔感慨道:“这羊毫与兔毫兼具的笔我还未用过,你用过吗?”   施允摇了摇头。   眼下书写以狼毫、羊毫和兔毫为主,也有鼠须、马鬃等制成的笔,写起来手感不一,价钱上也是不同,柳贺与施允今日来买笔,掌柜极力推荐他们买混了貂毫和獾毫的笔,显然是想把两人当成冤大头。   不过貂獾混合的笔他虽然买不起,羊毫和兔毫混合的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柳贺和施允虽然都不是学渣,   但是哪有学生会嫌文具少的呢?   柳贺又开始疯狂砍价,砍到掌柜都无语:“下回再不便宜卖你了。”   柳贺和施允两人加起来其实都未花多少银子,偏偏砍价厉害,把掌柜利润都砍没了。   在书肆掌柜眼里,书生的钱向来是最好骗的,只需夸上两句,再为他们的考试献上美好祝福,之后自然财源滚滚来。   之后掌柜便不想理会柳贺这两个抠门的,见得门外来了一位熟人,他连忙迎了上去:“楚老爷许久不来我这小店,您一上门真是蓬荜生辉,楚老爷今日是看书还是看文房,小店上了新货……”   这掌柜的声音着实热情,店中不少士子都朝来人看了过去,柳贺的视线也是一偏,却恰好与这位楚老爷的视线对上。   他连个视线也欠奉,直接当对方不存在。   楚贤也没想到会在书肆看到柳贺,他见柳贺手中拿着笔,便知柳贺这是为了院试准备笔墨,一想到此,楚贤心中更是郁郁。   得知柳贺考入丁氏族学起,楚贤便有种事情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谁能想到,这才短短几年,柳贺就过了县试和府试,更在府试之中取了第二,才名连知府大人都夸赞。   楚贤想起自己当年府试考了整整三回,考一场,他夫人便嫌他不中用一回。   知晓柳贺府试拿了第二那日,楚贤在书房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柳贺能取府试第二,之后中秀才、中举人的可能便极其之高,而他女儿虽许了马家,马家家底厚实,可他的女婿却并不是个读书的种子。   若是柳贺……   但楚贤清楚,后悔也没有用了,两家关系自他退婚的那日起便彻底崩了,再无挽回的可能。   他只是不知晓,柳贺在读书一途上竟如此有天赋。   最近这些时日楚贤家中的氛围也不太好,尤其在柳贺县试府试接连上榜之后,他夫人倒是觉得柳贺未必能中秀才,可楚贤看了柳贺文章,才出的程文集他也买来细细琢磨过。   若是这等好文章都中不了秀才,那便是考官不公了。   一想及此,楚贤便忍不住心中憋闷。   谁知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他竟在书肆中遇见了柳贺,柳贺的装扮虽毫无富贵之气,但与楚贤上一次见他时相比,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除了祈祷柳贺院试会试皆不利之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楚贤回到家又发了脾气,冲进夫人房中:“你可知我今日见了谁?”   “见了谁能叫你生这么大气?”楚夫人一点也不在乎,“楚贤,你这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还有谁敢得罪你?”   “柳家贺哥儿要去考院试了。”   “他考他的,我已与你说过数遍,他就算考了状元我也不后悔。”   楚贤未中举人前,楚夫人与纪娘子还时常走动,但多是纪娘子照顾她,毕竟当时的楚家境况不如柳家。   楚贤中了举人之后,楚夫人腰杆子硬了,纪娘子自然不被她看在眼中了。   何况她年少时算过命,她就是当举人娘子的命,而纪英呢,一看就是丧夫守寡的命数,就算楚贤成日哀叹自己看走了眼,楚夫人却丝毫不担心。   举人多难考?进士更是难如登天,哪是说说就能考中的。   ……   柳贺没想到来逛一趟书肆也能遇上楚贤,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倒霉。   不过他也就是当时不太高兴罢了,回了家,楚贤就被他抛在了脑后,说实话,如果不是今日见了对方,柳贺甚至想不起自己还认识这一号人。   柳贺也没有到对方面前装逼炫耀的意思,对方毕竟是举人,也是突破千军万马考出来的,柳贺考县试府试尚且觉得艰难,何况是乡试。   他认真读书努力考试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与楚贤并无关系,更没有复仇的想法,何况他和楚贤并没有什么仇怨,细究起来,只是他爹识人不清罢了。   他爹不识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都被他二叔坑过不少次了。   柳贺到了家门口,滚团先出来迎接他,滚团在城里也渐渐住惯了,不似初来时那般胆小,和柳贺的感情也一日好过一日,因为它爱出去转,纪娘子却不太带它,遛猫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柳贺头上。   柳贺再将东西收整了一遍,和纪娘子在家中用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第二日,柳贺与施允两人便踏上了前往应天府的路程。   应天府即现代的南京,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以应天为首都,永乐后期则由朱棣迁都顺天府,为明代两京之一。   眼下应天府人数有一百多万,放眼整个大明也是超特大城市的水准,何况首都虽然撤了,各部的建制却依旧保留,且城市规模宏大,城门便有四座,后世南京地铁站的明故宫、大明路便是得名于此。   除此之外,后湖,即玄武湖还有一座黄册库,这是自洪武朝时起全国赋役的档案库,可见南京的地位比之其他布政司的首府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在后世不少人看来,定都北京倒不是个坏决定,毕竟南京虽有六朝古都之称,但定都于此的王朝大多短命,当然,纵观整个中华文明史,定都南方的王朝命数大多不怎么样。   柳贺和施允一路上走走看看,到了应天府城时,还是被整座府城给震撼到了。   确实有虎踞龙盘的景象。   待两人入了城,更觉应天繁华远胜镇江数倍,不过很快就要考试了,两人也无暇细看城中风光,先把考试过关了再说。   两人提前了两三日过来,因为在府城中没有熟人,无法提前定客栈,只得在考试前先过来,镇江府好歹离得近,柳贺与施允二人虽说要受些罪,倒也在可承受范围内,而其他地方的士子赶过来一趟可就不容易了。 第48章 开考   柳贺在客栈安定下来之后,便与施允二人一同温书,距离院试只有短短几日,柳贺并不期待自己的文章能再上一层楼,这时候也只是依平日的习惯在行动罢了。   随着考试临近,客栈中各地的士子也越来越多,柳贺耳中听着的都是各地方言,考试前,士子们有闭门读书的,也有乘坐画舫游历秦淮河的。   柳贺和施允都没有那等闲情雅致,施允带了一副棋,两人闲暇之余便在楼上对弈,等放松够了,院试之日便也到来了。   虽然经历过县试和院试,柳贺依然不太适应大半夜爬起来考试这件事,好在这次他和施允两人结伴而行,他可以稍微卸下心头重担。   “外面竟下雨了。”   听得门外哗哗的雨声,柳贺也不由眉头一皱。   县试与府试俱是晴天,到了院试却下了雨,十一月气温原本就不高,风卷着门帘吹进来,寒意分外明显。   可即便如此,一众士子仍是提起考篮,举伞踏进了雨中,掌柜寻了几件蓑衣分给众士子,既能挡挡雨,也能御御寒气,柳贺将考篮用布盖好,与施允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雨下得不小,稍不注意便会踩一脚的水,考生们提着灯烛行在雨中,烛光将地上的水坑照得透亮。   “快到贡院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士子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此刻天仍未亮,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可士子们惦记着即将到来的院试,倒没有谁多抱怨一声冷。   南直隶院试在江南贡院举行,柳贺他们刚刚走来的一路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夫子庙景区,这里既有一座江南贡院,应天府学以及孔庙也在此地,往外一圈便是整个应天府最繁华的所在,徐太傅园便在此处,去南京玩过的游客应当知道,这里是白鹭洲公园的所在地,眼下却是属于中山王徐家的。   若是平日,众士子还有空欣赏,眼下却只想快些进考院。   “应天府士子在何处?”   “镇江府与常州府士子一同入内。”   “凤阳府士子……”   雨声喧嚷,守在贡院外的衙役声音更大了些,士子们则纷纷探起头往外望,却只瞧见黑压压一片的人头。   终于,衙鼓敲了三下,贡院大门开了,考生们排好队,依次被放入门内。   柳贺举伞的那只手都快冻僵了,他手伸在考篮内,摸了两下后,自其中掏出一物递给施允。   施允:“……”   柳贺居然给了他一个还挺热乎的鸡蛋。   施允问柳贺:“哪来的?”   “我找掌柜要的。”柳贺道,“正好暖暖手。”   眼下虽然又冷又潮,院试搜检的速度却比府试要快上不少,不过兵丁们搜检的动作却依然称得上粗野,柳贺左手拿着笔砚,右手则拿着脱下来的衣服,等待唱名后方才入内。   “镇江丹徒士子柳贺!”   “镇江丹徒士子施允!”   柳贺只有一人,负责搜检他的兵丁却有两人,尽管搜检速度不慢,在雨中等久了却依然叫人腿脚发冷。   入了考场,众士子先见到的便是提学御史耿定向,耿定向身着绯袍端坐于公堂之上,正如传闻中那般严肃,柳贺按考场牌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坐下,落座的一瞬,他赶紧用干布将身上擦干,之后便静坐着等待考试开场。   放眼整个大明朝,江南贡院的规模都是数得上的宏大,且江南贡院在洪武一朝乃是会试的场所,建筑环境比之县试府试时要更好一些,而且柳贺运气不错,没分到所谓的臭号。   柳贺没有再东张西望,等一间号舍被考生坐满,龙门渐渐关上,此次院试便正式开始了   。   柳贺深吸了一口气,在座位上提了一会神。   院试与府试、县试的内容差不多,均是四书一道,五经一道,五言八韵诗一道,加上诏诰表判一道,柳贺上回府试便是差在试帖诗上,院试之前他着实磨砺了一番自己写诗的本领,不求笔落惊风雨,但也不能诗成考官泣。   考官泣了,他自己也要泣了。   考卷并非由士子们上前领取,而是由堂中书吏依次发放,待梆子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位教官开始读题,同时由书吏举着题板在考场内走了一圈,这是为了方便视力与听力不好的考生。   柳贺在题纸上抄下题目。   第一道四书题为“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这句话出自《孟子》,为孟子与与弟子公孙丑之间的对答。   公孙丑问孟子,老师你擅长什么,孟子答,我能理解别人的言语,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进而问,何为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种气,极为浩大而有力量。   这就是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一句的含义。   这一篇文章中,浩然之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必须心中有正义、问心无愧,为做到这一点,必须培养心中的正义,但又不能揠苗助长。   揠苗助长这个成语就出自孟子与公孙丑的这段对话。   柳贺停下笔来思索眼前这句。   不夸张地说,四书题他至今已答了超过千道,此时一看题目,他心中已有了成算。   不过南直院试士子数量众多,如他一般将四书翻烂了的士子恐怕不在少数,因而到了院试这一级的考试,重点已非能把题目答出来,而是如何将题目答得出彩。   柳贺蘸了墨汁,先在稿纸上写了一句,片刻之后他又停下笔,继续默默沉思。   考场中众士子的表情都与柳贺一致,均是埋头苦思,也有才思敏捷的考生迅速在稿纸上写完一篇文,再修改数遍,这才将文章慢慢誊写于考卷之上。   此时戊字号房中,武进籍士子唐鹤征心道,孟子浩然正气之说与他心之官本思的想法有契合之处,他此刻已有腹稿,只需再点缀一句,一篇文章倾刻写就。   唐鹤征少有才名,又是唐顺之之子,在前来赴考的各府士子中,数他的名气最大,甚至有不少士子认为,院试案首恐怕是唐鹤征囊中之物。   然而唐鹤征的性子却与唐顺之有些相像,他所学甚杂,于功名利禄一途并没有那么热衷,值得一提的是,唐鹤征是《西游记》的校改者之一,因而有传言称,《西游记》作者实为唐顺之。   其他士子,如刘瑊等人,也在奋笔疾书。   柳贺心中此刻已有了文章的轮廓,他蘸了些墨,在稿纸上写了几百字,他文章练得多了,就算灵感最差的时候也能写出一篇堪称出色的文章,一篇四书文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几百字写完,柳贺既发挥了自己在文章上的特长,又努力将文章向耿定向喜好的文风接近,一篇文章读下来,柳贺心中也有些满意,便着手开始誊抄。   四书文是首篇,也是士子们最倚重的一篇,科场之上,士子们所作的文章往往是首篇最佳,后几篇次之,到了最后的策论粗制滥造者不在少数。   但柳贺不仅重首篇,他篇篇都重,这算是他贪心的地方。   即便是他努力了也难以突破的试帖诗,柳贺都可以说是尽力而为了。   一篇四书文写完,柳贺打了个哈欠,又去看接下来的五经题。   他先不急着答题,而是平复了片刻情绪,方才那道题写到最后,他情绪多少有些激动了,担心看五经题时不能保持冷静,柳贺就让自己的思维稍稍放空一下。   反正距离交卷还早。   一道题的思考花费了柳贺不少精力,此刻静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饿了,就将那颗鸡蛋剥了壳吃了下去,又吃了一块饼,他倒是想接点茶水喝一下,考场中是有供茶吏的,但去接水就要在考卷上记标记,又怕弄湿了卷子又担心跑厕所,柳贺硬生生将蛋和饼吞了下去。   五经一题为“君子万年,景命有仆”一句,出自《大雅·既醉》一篇。   此句意为祝君王万岁万万岁,上天赐予您天命永相随。   柳贺不由感慨,从县试到院试,《诗》一经所选的考题中赞颂天子的篇目确实不少,虽然《诗》给人的印象里,讲爱情的篇章更有名气,但柳贺到现在都没考过诸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句子。   《大雅》便是《诗》中二雅之一,《毛诗序》有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这道题目难倒也称不上难,但也称不上简单,一省童生以《诗》为本经者数不胜数,柳贺想突出重围必须费些心思。   他凝视了片刻题目,神情严肃而专注。   待胸中腹稿打好,柳贺便将字句一一写于稿纸上,他思考得越深,下笔时就越是轻松,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柳贺却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写文章,于他而言,此刻最大的声音莫过于稿纸上的沙沙声。   柳贺第二篇文章写完时,考场上众士子也在吃饭了,士子们带的多数是馒头鸡蛋之类的,虽然嚼之无味,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脏污了考卷,不管文章写得如何,考卷脏了只有落卷的命了。   柳贺稍稍歇了片刻,对他来说,接下来的试帖诗可谓是重要环节,虽然觉得自己的试帖诗不至于让自己整张卷子被黜落,但柳贺还是决定多费些心思。   他也想看一看,府试结束之后,他的五言八韵诗究竟进步了多少。   此刻,其余士子写完两题都是一副放松的神色,唯独柳贺眉头紧皱,巡场的书吏不由朝他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第49章 考完   柳贺写文章时注意力往往能十分集中,一写到试帖诗,他的思绪就开始往各种地方飞。   他此刻想到了谢灵运的名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一斗,天下人共一斗,放到他身上的话,那至少得是小数点后六位。   不过此刻毕竟是在考场上,即便不擅长试帖诗,柳贺仍在专心致志地写。   耿定向所出这道五言八韵诗,题为《赋得野竹上青霄》。   “野竹上青霄”出自杜甫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一》中的“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一句,这一句柳贺并不陌生,他虽然没有李白杜甫的诗才,对两人写的诗却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如果让柳贺用一个词形容他此刻的状态,他可以说是抓耳挠腮。   但府试之后的训练多少还是起了些效果的,柳贺憋出了十六句,从文辞优美上来说,这首诗比起府试时强了不少。   最后一道题,耿定向出了一道判语,盗贼窝主。   判语考的是士子对律法的了解,盗贼窝主在《大明律》中有明确规定,柳贺只需照写就行,从某种意义上说,判语题就是送分题,但士子须得熟记《大明律》五刑、十律、八议及刑律户律礼律各卷的内容,多花心思是很有必要的。   背书柳贺向来在行,他提笔就写,“凡强盗窝主、造意、身虽……”洋洋洒洒一遍写完,再照抄到题纸之上。   到现在,院试的四道题柳贺已全部写完,速度比之县试时又快了不少,考县试府试的时候,柳贺心中还是很紧张的,下笔时常常犹豫不决,而到现在,文章写多了,好与不好自己心中很有数。   科试揭榜的时候,常有考生在衙门外哭号,言道考官不公出题不公等等等等,然而自己文章写得究竟如何考生心中其实是有数的,侥幸心理要不得。   当然,若是一味觉得自己写得好,而拒绝来自旁人的否定,这便是过于自信了。   ……   和县试府试不同,院试的文章士子们需要糊名,因而就不会有考官当场取中的事情发生,柳贺考完后便中规中矩地交了卷,在龙门内等待开门。   他与施允此次不在一个考场,但因两人都主《诗》经,考场离得很近,柳贺在龙门外稍候了片刻,就见施允神色冷淡地出了考场。   和施允相处久了,柳贺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脸,甚至能从对方的冷脸中判断出对方心情的好坏,此时一看他就知晓施允心情不佳,他也没有多问,只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   龙门处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有相熟的士子聚在一处讨论起了题。   “这次四书题储兄是如何破的?”   “《诗》一题有些难,考的那句我平日从未练过。”   “‘君子万年’一句在《既醉》一文中出现多次,大宗师却只选了’景命有仆’一句,实在叫我思量甚久。”   考生们喧哗的声音大了,便有兵丁前来阻拦,众人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却也只能憋到考过之后。   等了许久,龙门才打开,此刻天还未黑,柳贺与施允提着考篮往客栈的方向走,晨起时下的那场雨此刻早已停了,地上却仍是潮潮的,风刮在脸上反而更冷了。   施允忽然道:“我五经那题答得不好。”   施允向来不会说谎,他说答得不好,那必然就是不好。   柳贺也觉得有些无奈,因两人约定了要同赴乡试考场,但柳贺却不好在施允面前说安慰的话,这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在,虽然按施允的性格应当不会在意,但柳贺把他当朋友,朋友之间,伤人心的话越少说越好。   柳贺点点头:“你也不必想得太糟。”   相对府试,   院试的录取率其实还好,何况柳贺对施允的才学很了解,他自认为答得不好,但在前来赴考的一众士子中,施允已是十分出色的了。   ……   柳贺和施允在客栈中等待放榜,而府城及苏松等地出身的士子们则奔向秦淮河,一睹画舫之中佳人芳容,或是一夜纵乐,或是吟诗作对,此刻院试上的紧张都被众人抛在了脑后。   柳贺和施允兜里无财,名气又不足以成为某位大家的座上宾,干脆就绕着秦淮河走了一圈,第二天又去紫金山晃了晃。   回来之后,二人听说还有不少士子在秦淮河上包了船,此刻都不禁摇头。   客栈掌柜却劝二人:“二位公子何不趁着放榜前一乐,等过了放榜之日,取乐的兴致便没有了。”   柳贺默然不语。   客栈中如两人这般的士子也有不少,毕竟并非人人都家境富裕,来住店时,富裕的士子们选的是上等房,柳贺与施允则挑的下等房,即便如此,住店的费用仍是不便宜,若是再去画舫消费一夜,他与纪娘子一年的饭钱都能花光。   掌柜为何非得力荐?实是因为秦淮河上的画舫与各家客栈关系都不错,若是能推荐一位才华横溢的士子(冤大头)前去,客栈这边还能拿些提成。   值得一提的是,应天府中不少青楼都是官方所设,属于南京礼部下属的教坊司掌管,礼部是清闲衙门,教坊司可谓其中最大的收入来源,官员们一边将乐户归于贱籍,一边花起妓/女们的血汗钱,实在是大明朝一大讽刺景象。   柳贺和施允没听掌柜劝导,在掌柜眼中,两人自然是穷书呆的代表,当下便少了几分热情。   二人也并不在意,只听窗外丝竹声阵阵,士子们熏得满身酒气从画舫中出来,空气中似乎都飘着胭脂水粉的气味。   ……   院试之后,尽管眼下还未张榜公布名次,士子们却在纷纷猜测谁能入前十,谁能入选五经魁,各府的府试案首皆是榜上有名,如姜士昌的名字就被提起过数回,他爹姜宝是徐阶的得意弟子,眼下任国子监祭酒,可谓清流中的清流,在名气上,姜士昌与唐鹤征也是能有一拼的。   而柳贺虽是府试第二,在这应天府城中却着实算不上什么。   世人只知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又有多少人知道第二高峰呢?   但玩归少玩,柳贺吃却没少吃,考完之后他和施允吃了好几回鸭子,有烤鸭,也有鸭子汤,还有鸭汤粉,和逛青楼的开销比起来,吃鸭子可以说是相当划算。   早起时再磕个咸鸭蛋配粥,柳贺简直口水都能流下来。   ……   就在他与施允四处闲逛的时候,贡院内,耿定向也与一众幕僚并各府府学训导等人一同看考卷,院试可谓是一项非常繁重的考验,好在各府训导都有经验,耿定向又是学问大家,看起卷子来可谓轻而易举。   但尽管如此,将全部考卷批阅完还是花费了数日时间。   且院试考卷需要糊名,光是糊名揭名就花了许久,之后又分定各房考生名次,定五经魁首……饶是耿定向精力旺盛,此时也不由感慨,一任提学所费精力竟是比他当巡按御史的时候还要累。   “为国取士乃我等为官应尽之职,如此才不负圣上所托。”   耿定向这般说了,下首众人皆是称是,毕竟同为学官,耿定向乃是四品大员,而府学训导呢?不入流的杂职官罢了,府学之中,唯有教授是正九品,属于入流官,训导则为杂职,多是举人出身,与进士出身的耿定向差了可谓十万八千里。   因而此次众人虽为阅卷官之一,取中何人却只听耿定向一人决定,旁人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   等各房佳卷定了,其他阅卷官开始拍起耿定向的马屁,说他取士公正,此次   开考将一省才华横溢之士尽皆选出:“这唐鹤征、刘琥以及姜士昌皆是年少时便有才名,此时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耿定向道:“唐鹤征治的是《易》,《易》一房以他为先。”   耿定向又定了《书》、《礼记》及《春秋》一房的士子。   “《诗》一房魁首何人?”堂下众人又问。   耿定向抚须叹道:“此子文章我甚喜,但这……”   耿定向话一出,批阅《诗》一房的阅卷官也都知晓他说的是哪位士子,只因大明开科以来,以诗才见长者远逊于前朝,而《诗》一房中,此子的四书文与五经文可谓精彩绝伦,唯独试帖诗稍逊……不止一筹。   “若此子不在五经魁之列,岂不是辜负了这等好文章?”耿定向并未过于纠结,“若此等文章不入前五,等到明年乡试,无论何人为总裁,岂不是要说我耿定向识人不清?”   耿定向统揽此次院试,他既然定下了名次,其余人自然没有异议。   此刻耿定向忍不住将治《诗》的这位士子的文章再三细读,只觉内容鞭辟入里,文辞同样非凡,除了试帖诗不足外,此子于《大明律》也是处处精通。   名次已是定下,耿定向也不愿让考生们多等,第二天便在贡院前张贴了榜单。   院试出榜乃是南直隶学界的头等大事,今年没有乡试,院试能否上榜决定了士子们能否成为秀才,即便失望的是大多数人,但考生们依旧对此满怀期待。   柳贺与施允也挤在人群中。   考试那日天格外冷,今日放了晴,人一多,柳贺反而觉得有些热了。   “今次放榜,也不知何人得意何人失意了。”   “必是得意者少失意者多也。”   放榜前一刻,贡院前一片安静,柳贺的心情也不由紧张起来。 第50章 读书艰难   贡院白墙前,无数士子翘首期待着。   从童生到秀才似乎只隔着院试一道坎,但对于很多士子而言,仅这一道坎便要耗尽数十年之功,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院试中榜,则意味着童生正式迈入了生员的行列。   若是不中秀才,哪怕年岁已七老八十,依然只能称作童生,童生与童生交游,无论年少年老,都互称小友。   但一旦考中秀才,彼此间的称呼就成了老友,因而即便不为功名,仅为了与人交游时的尊严,不少士子都竭尽全力。   ……   柳贺站得离贡院墙有些远,此刻贡院墙上贴着什么他完全看不见,加上前后的士子拥挤实在厉害,柳贺干脆往后退了几步,现场这么多人,若是发生踩踏事故可就不妙了。   反正看榜也不急在这一刻,早看晚看都能看到。   而就在柳贺往后退的时候,挤在前面的士子们果然有人发出惊呼声,这声音响起之后,张贴排名的书吏们动作都慢了下来,贡院前则多了一排维持秩序的兵丁。   “众位考生请向后退,不要拥挤。”   “往后退,不要挤!”   纵然书吏将嗓子喊得干哑,急于看成绩的士子们却依旧我行我素,到提学御史耿定向因此也不得不露面,嘱咐左右道:“若是谁人再敢拥挤,纵然他榜上有名,我也亲自将他名字从这榜上摘下来!”   耿定向这话一出,在场的士子才渐渐安分下来。   书吏张了榜,众士子抬头看去,只见榜上书着“甲子年南直隶院试”几个大字,从第二行起,上榜的考生名字按排名依次揭晓——   众士子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第一名,常州府武进县唐鹤征,易。”   “第一名是武进唐鹤征!”   “荆川公的公子果然不凡!”   “第二名,苏州卫刘瑊,书。”   院试虽然只考了一道五经题,排名却也照乡试的规矩按房取士,各房先选出一名五经魁首,再将五人文章进行对比,进而排定前五的最终名次。   唐鹤征与刘瑊均是少时便有才名的代表人物,这两人拿下院试的一二名并不叫人意外。   唐鹤征与刘瑊之后,只见红榜上写着——   “第三名,镇江府丹徒县柳贺,诗。”   “咦?”   “这柳贺之名……以往未曾听过啊!”   “本省之中,治《诗》的士子千千万,缘何这柳贺能独得《诗》一房经魁?”   放眼整个南直隶,治《诗》的士子历年都是最多的,各府之中皆有治《诗》闻名的士子,这些士子论名气也不比唐鹤征刘瑊弱上多少,放榜前几日,就有不少人猜测,此次这几人中的哪位能独占《诗》一房的经魁,被列入经魁候选的士子们各有支持者,谁知此时名次揭晓,竟是许多士子未曾听说过的柳贺。   这也和柳贺性子低调有关,考前考后他都安安稳稳地待着,没有扩展自己在众士子中的人脉,也没有特意彰显自己的才学,因而知晓他名字的人并不多。   人群中,镇江府的士子们此时不由替柳贺出声:“柳贺柳兄是我们镇江府四月府试的第二。”   柳贺虽然为人低调,但此刻他在榜便是代表镇江一府的士子,绝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原来如此。”   “姜兄与这位柳兄可相熟?”院试第二的刘瑊询问着姜士昌,他比姜士昌大上不少岁,但两人都是才华横溢之辈,两人相处起来倒是格外投缘。   “不熟。”姜士昌答道,“但他的文章要略胜于我。”   刘瑊闻言不由愕然。   姜士昌   的才学他是很清楚的,对方虽年少,才思却尤其敏捷,于学问国事等都有着非凡的见解,这一点与他的年龄并不相配,且姜士昌年少成名,性子最是骄傲,却能够干脆地承认柳贺的文章比他强,这足以证明姜士昌对柳贺的佩服。   刘瑊此刻不由对柳贺多了一分关注。   ……   柳贺虽然站在后面,可排名张榜公布后,各人排名如何也渐渐传入了他耳中。   听说院试第三是镇江府丹徒县柳贺之后,柳贺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松懈了下来。   “恭喜柳兄了。”   “多谢。”   施允此刻心也是悬着,他知晓自己此次院试发挥不佳,但尽管如此,他心中依旧怀着一份期待。   但听说柳贺取了院试第三的消息之后,他心中虽然羡慕,却也为柳贺感到高兴。   在场众人之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柳贺,此时有不少人认为柳贺夺了院试第三是冷门,然而在施允看来,柳贺是实至名归,柳贺在外的名声或许没有那么响亮,在内的文章功夫却是实打实的。   在柳贺与施允站立位置的附近,有几个镇江府的士子认出他来,此刻都冲他拱了拱手:“恭喜柳兄!”   “柳兄大才,此次又助我镇江府士子扬名!”   “柳兄之才终于为人所知!”   不少士子都认识唐鹤征和刘瑊,却并不认识柳贺,听见有人喊出了柳贺的名字,都纷纷朝柳贺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贡院外稍远的一处位置,一位身着长衫的少年对众人施了施礼,虽取了院试第三,对方面上却并无得色,只有一派读书人的清雅气度。   “那便是院试第三的柳贺?”   “听说这位柳兄才一十六岁。”   “一十六岁便能中院试第三,我等读书读到三十三,此次却依旧落榜。”一位士子自嘲道,“得意者一朝成名天下知,我等失意者呢,又有何人知?”   “陈兄莫要气馁,此次不中,下榜再来便是。”   “诸位有所不知,这已是我第六回 来考院试了,大宗师我都见过四位之多了。”   院试长案此时已经张贴完毕,在前排的士子渐渐往后退,柳贺他们这些在后排等着的也能往前挪上几步。   等候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人终于站在了红榜前。   柳贺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考号,之后便不再关注其他排名的士子,而是一个一个名字地往下看,待看到榜单中间靠后一个名字时,他猛地晃了施允一下:“施兄!”   施允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柳贺所指的那一行,赫然有“镇江府丹徒县施允”这几个字,此人的本经也是《诗》。   平素没什么情感波动的施允此刻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他发现,柳贺居然比他还要激动,对方的眼神真可以用闪闪发光一模一样,像极了他家的……滚团。   两人关系逐渐亲近起来也有滚团一份功劳。   施允平日并不爱去同窗家拜访,柳贺搬到城中之后,他便三五不时地前去“讨教学问”,探讨学问的同时顺便再……摸一摸猫。   猫嘛,便是越摸越上瘾、越上瘾越摸之神物,施允对此体会极深。   “恭喜施兄了。”柳贺笑容灿烂,“明年我们便可同赴乡试了。”   施允深深点了点头:“是啊。”   院试发挥失利这事着实让施允沮丧了几日,好在结果并不坏,他在院试上的名次虽落后了一些,但能通过便是件大好事。   为了庆祝院试通过,两人又在路边店里喝了一碗鸭汤,省城里的鸭子的确比他们府城里的更香一些。   ……   等两人回了客栈,掌柜笑吟吟地迎上来,柳贺和施允都有些茫然   ,这几天客栈掌柜对两人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偶尔甚至会说一两句酸话,此刻见对方笑容满面,柳贺抬头望了望天,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两位公子,报录人刚刚来过了,两位都在红榜之上,实在是小店的荣幸啊。”   “多谢掌柜。”   “小店这就为两位置办一桌上好的席面,以贺两位公子高中。”   柳贺将掌柜拦住:“这就不必了,我们还要赶回镇江府去。”   “明年乡试两位公子可要入住本店,小店可以打个折……”   不待掌柜说完,柳贺就和施允一起上了楼,这家店他们是绝对不会再住了。   “中了秀才连桌席面都舍不得住,外地人就是外地人。”掌柜拨着算盘嘀咕道,“就这还想考举人?哪有这么抠的举人?”   此次院试,在这家客栈投宿的士子中上榜的并不多,因而掌柜并未收到几分赏钱,本以为上了榜的柳贺和施允会慷慨一些,谁知这两人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柳贺和施允是没听见掌柜的腹诽,如果听见了两人恐怕也是无语。   什么叫前倨后恭,这家客栈的掌柜便是如此,因两人没去秦淮河上散钱,这几日两人算是受尽了冷脸,如果不是临时换客栈不方便,两人怎么说也得换家店住的。   不说柳贺和施允本身就穷,就算有钱,两人也绝不会给自己讨厌的人一分打赏。   ……   刚刚在城里两人已约了车,等东西收完,两人便一同返回镇江府。   去时仍是童生,回来时便是秀才了,且柳贺此次院试在镇江府众士子中排名第一,府学与县学皆可去得,且必然能获得一个廪膳生的名额。   他爹当年是廪生,他也是廪生。   柳贺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纪娘子,他娘知晓了想必会很高兴。   柳贺自己也有一种心愿达成的感觉。   刚开始读书时,他只能从《千字文》开始背,读四书时连四书义都搞不清,那时候他觉得考秀才难如登天,但仅用了四年时间,他也考上秀才了。   柳贺脑海中不禁浮现了读书时的种种景象。   初入社学时孙夫子的教诲,丁氏求学时丁先生的谆谆指导,夏日写文章时落在竹纸上的汗渍,冬季皲裂的脚踵……读书艰难,但读书有回报。 第51章 返家   柳贺与施允还在返家的路上,此时的镇江府城与平日一样热闹。   登贤坊并不靠近集市,环境可称得上清幽,入冬之后更是安静,其中一间小院内,纪娘子安安静静绣着花,她绣的花样子好看,又识字,会绣佛经,住进城里之后倒是接了好几单。   不过纪娘子只在日头好的时候绣花,天暗了之后她就将巾帕收起来,否则柳贺见了不高兴。   纪娘子觉得自家贺哥儿越来越有大人样,但吓唬她的时候倒是少见的孩子气,常说某村某老太太便是绣花伤了眼睛,后来就瞎了。   滚团待在纪娘子边上,靠着她的脚,一身毛热乎乎的。   纪娘子算着柳贺返家的日子,柳贺出门考试,她心里免不了担心,但纪娘子又不能托人去问,她是寡妇,平日里出门便不多,与左邻右舍也并无太多交集。   她正要将花样绣起来,却听得院外一阵唢呐的响声,这登贤坊平日里人并不多,这唢呐实在是响,把坊里住着的几户人家都喊了出来。   这种时候纪娘子一般是不会露面的,滚团更是只胆小的猫,听得滴滴答答的响直往纪娘子身后躲。   “这里便是登贤坊吧?”   “从南门大街过来,不会有错的,盛知府的进士碑便在坊门口呢。”   纪娘子听见门外有人在高声问答,片刻之后就听有人问道:“柳贺柳相公可是住在此处?”   对方这一问,坊中诸人都有些茫然,登贤坊中人口不多,彼此间多少有些熟悉,来人问的柳相公名字却有些陌生。   “未曾听说啊。”   纪娘子正要出声问询,就听那问话的人继续道:“应当是此处没错啊,地址上写的就是登贤坊。”   “怕是半年前搬来的柳家吧,他家只有一位秀才娘子和小公子,差人所指的柳相公怕是那位秀才娘子的相公,但她相公已经故去了。”   “各位这就说错了。”来人笑道,“今日道试揭榜,柳贺相公在一省士子中考中了第三,名列经魁之一,为我镇江府士子争了光,我等正要去他家中道贺呢。”   “院试第三?”坊中众邻居也是惊讶,“贺哥儿竟这么厉害?”   “正是如此。”报录人也不由疑惑,“柳相公在四月的府试中取了全府第二,前府尊大人都夸他的文章好,这你们竟然不知?”   “那少年只说他考中了童生。”   “如今已是秀才相公了。”   邻居们只在柳家搬来时多走动了几回,柳贺平日在门口见了他们会打招呼,但其余时间他大多在家中闷头读书,出门的时候并不算多。   报录人说话间,纪娘子已是开了门。   只听报录人道:“柳贺柳相公可到了家?”   “未曾,这位官老爷,可是院试结果出了?”   “正是,甲子年南直隶院试榜此时已到了各府,柳贺柳相公被大宗师亲点为第三,在镇江府赴考的士子中,柳相公名列第一。”   报录人当下在柳家门前吹吹打打起来,纪娘子有些慌乱,家中没备多少铜钱,好在坊中邻居有几位有经验的,当下找人替纪娘子换了钱,这才将事情办妥当了。   因柳家只有纪娘子一人的缘故,报录人与邻居们都没有久留,没过多久便散了。   但柳贺取了院试第三之事还是在坊中及镇江府士子中传了开来。   “这柳家刚搬来时,我还觉得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谁知那少年郎这般有本事。”   “柳家贺哥儿我记得……十六岁,应当还未成亲吧?”   “十六岁的秀才,若是中了举人,当真不的了啊。”   “何况人家还不止是秀才,你听   报录的说了没?院试第三,咱们镇江府多少士子,能在院试中考第三的又有几个?”   柳贺中了秀才的事很快成了整个登贤坊的谈资,甚至有不少人筹谋着为柳贺介绍一门亲事了,毕竟柳贺才十六岁,十六岁的秀才前程自不必说。   等柳贺从码头那边回了家,刚在巷口露了面,邻居们便齐声向他道贺:“贺哥儿成相公了,这么年轻的相公,咱们镇江府都不见得有几个!”   进门之后,柳贺就见自家桌上摆了一堆东西,有米有油有肉,纪娘子道:“都是邻居们送来为你道贺的”   柳贺不由叹气道:“儿子还想给娘一个惊喜的。”   “娘已经很惊喜了。”纪娘子将邻居们各自送的礼物记下来,对柳贺道,“等过几日咱们得请邻居们吃顿饭,就算没空,这礼也记得回了。”   “娘,我知道。”   纪娘子替柳贺把东西收整好,又提醒他记得拜访孙夫子与丁氏族学的几位先生,嘱咐过后,她一个人进了灶间,便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眼泪。   旁人都觉得她孤儿寡母的辛苦,说起她来都有些同情,但纪娘子觉得,除了柳信刚去世的那段时日稍稍辛苦些,之后就一点也不苦了。   贺哥儿自县试开始便一直有喜讯来,在这一年里,他接连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关,比他爹当年中秀才要快多了。   纪娘子很少当着柳贺的面哭,即便是楚贤退亲、柳义逼着她要银子的时候,纪娘子也从不让柳贺看到她的苦处,但此刻,她真的想哭一哭。   贺哥儿如今是秀才了。   若是相公还在,怕是会比谁都高兴。   若是相公还在,贺哥儿又能中秀才的话,退亲的事恐怕也不会发生,贺哥儿也不必如此早地担起责任。   他家贺哥儿刻苦读书终于得到了回报。   纪娘子极力撑着让自己显得平静,但她心中其实比谁都骄傲。   ……   柳贺中秀才之后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去拜访孙夫子及各位先生,而是先去府学一趟。按大明朝的规矩,童生中了秀才之后便是生员,这生员之名从何而来,自然是府学与县学的学生才可称为生员。   柳贺先和施允商量是进府学还是县学,府学与县学都在镇江府城内,去哪家其实都差不多,但府学有廪生四十名,县学只有二十名,县学的廪生名额此时是满的,柳贺便选了镇江府学。   成为廪生可以享受国家免费伙食,这是最直接的福利。   同时廪生还有一项隐性福利,那便是县试府试中的保结,县试保结可五人一保,也可廪生作保,但前者风险太高,出了事就得连坐,因此士子们通常会选择廪生作保。   士子们请廪生作保,自然会给予一定的银钱,虽然明面上作保是不需花钱的,但到了这个时候,花钱请人作保已经是科考中默认的。   若是有良心的廪生便会象征性地收一些,丁显为柳贺他们牵线的廪生便是如此,但府学县学中狮子大开口的廪生也有不少,府学还稍好一些,县学学风更为松散,不少廪生不惦记着考举人进士,只想着保留廪生的身份谋利。   柳贺与施允到了府学,先见了教授、学正、教谕与训导,镇江府学的教授姓邵,是嘉靖年间某一榜副榜举人,会试数次不第后便来镇江府充了教官,教谕与训导等也都是举人,这也和镇江府富庶繁华有关,若是别的地方,也有秀才便能充任教职的。   在大明朝任教职是个苦差事,因教职通常九年一考,也就是说,九年才能升一级,还得是教有成效者,也就是说,教的弟子中举人数多才行。   除此之外,明初《科举成式》中规定教官不许科考,这规定一出,直接将举人教官的进阶之途给打断了。   即便后来教官   们科考的规定没有国初那般严格,到现在仍是规定教官必须“教有成效、教授职三年、每省毋过五人”,教官们自己的上升路径没了,自然更不会用心教授弟子。   ……   成了生员之后,柳贺与施允便可换上秀才襕衫,秀才襕衫用中间玉色布绢制成,“比德与玉”,外用青边,从领至衿,因而有青衿之称。   换了这身衣服,就代表着柳贺与施允正式进入了士这一阶层的最低一级。   柳贺朝施允看了看,不得不说,换上襕衫之后,施允外貌更显俊秀了。   “进了府学,咱们先认真读上几个月。”施允道,“府学中不少士子都在家读书,留在府学的并不多,但你我才入学,还是要守上几月的规矩。”   柳贺点了点头:“好。”   府州县学学风散漫在大明朝是常态,就算是两京的国子监,也有不少士子找各种借口依亲读书的,吏部拿这些生员都没有办法,只能捉到一个是一个。   乡试在后年,看着时间充足,其实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八个月而已,在这期间,柳贺还是想有一个稳定些的读书环境,既然连施允都说府学学风一般,恐怕真实的风气比一般还要一般。   小三关已是无比艰难了,但从秀才到举人的难度更是天堑,《范进中举》这篇文已经讲得清楚明白,周进六十了还是童生,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当了学官,才在考场上点了又老又穷的范进。   现实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柳贺所见的院试考场上,少年得意者有之,也有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不夸张地说,中举便是一根胡萝卜,这根胡萝卜吊着人心,士子们想尽各种办法接近这根胡萝卜,有走科考之路的,有捐监纳监的,就算中不了,这些士子们也依旧被这根胡萝卜圈着,便没空去想多余的事,如此整个大明才能安定。   柳贺也没心思嘲笑别人,因为他也是被胡萝卜吊着的驴之一。 第52章 拜访   柳贺穿着生员襕衫在纪娘子面前秀了秀,来这大明朝四年,他身量比刚穿来时结实了许多,然而因为读书时常常久坐,旁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好看。”纪娘子的评价很直接,“比你爹当年穿着时更好看。”   柳贺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娘对他的滤镜实在太厚了。   趁着这几日天气不错,他打算去趟古洞村拜访孙夫子,自从搬去城里之后,柳贺忙着备考院试,已是很久没和孙夫子见面了,平日过节的节礼也是请纪文选帮忙捎带的。   纪父正好也要下村,柳贺就搭了他的便车。   柳贺刚走到车前,就见一道人影猛地朝他冲过来:“柳贺,好久不见!”   柳贺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纪文选,他上回和纪文选见面的时候,对方个头和他差不多高,这会儿一看……对方就跟雨后的春笋似的,个头窜了老高,横向也发展起来了。   就是性子还和以前差不多,有点活泼过头。   “听我爹说,你考中秀才了?”纪文选格外兴奋,“当初在社学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不得!”   纪父看他傻乎乎的样,忍不住拍了拍他脑袋,“让你和贺哥儿多学学,你偏不听。”   “我读书不进脑,我又有什么法子?”   纪父原打算称呼柳贺一声相公的,但柳贺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纪父毕竟是长辈,自己又一直在受对方的恩情,他刚一开口,柳贺赶紧道:“纪叔,您千万别这么喊我,听着多别扭啊。”   纪父呵呵笑了笑,他自然也是觉得别扭的,还是贺哥儿喊起来比较顺。   纪父心中也是感慨,他见柳贺读书比旁人更刻苦,便觉得柳贺说不定真能读出门道来,可谁知二月柳贺才第一回 考县试,到了年底,他竟已是秀才了。   他对科考不算懂,但也知晓秀才要考满三场才行,纪父活了大半辈子,认识的人里,能一次性把秀才功名考回来的就只有柳贺一个。   纪父前几日还和纪文选他娘嘀咕,说柳贺将来恐怕会有大出息的。   这次见了柳贺,纪父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民间常说穷秀才富举人,可真正考中秀才的,又有几个真正把小老百姓看在眼里的?尤其他这种做小生意的,遇上秀才,总要被嘲讽两句铜臭。   但柳贺对他的态度还和之前一模一样,与纪文选也是亲近,一点没有考中秀才便高人一等的感觉。   上了马车,纪文选便问个没完,问柳贺县试怎么考的,知县和知府都长什么样,听说柳贺去了省城他心里也羡慕:“我还没去过省城呢。”   他家早就搬到府城里了,纪文选一开始对府城还挺新鲜,时间久了便提不起兴致了。   柳贺道:“省城也没什么好玩的,我惦记着考试,也没心思在外面逛。”   主要是上辈子他去过南京不少趟,大明朝的应天府虽然繁华,但却远远不能和后世的南京相比。   “你在家好好做事,下回贺哥儿乡试,我便让你和他们一起去。”纪父的声音从马车前面传过来,“到时候你替他跑跑腿,平时也能互相照应。”   “爹你说真的?”纪文选看向柳贺,“贺哥,你什么时候乡试?”   “纪叔,我们考试五更就得起了,考场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愿意的。”纪父笑道,“他自己愿意去,吃了苦他也不说,他自己不乐意干的事,你硬拽着他,就只听他在那边哭啊叫的。”   既然纪父都这么说了,柳贺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本来就打算和施允一道去省城,加一个纪文选还能多一份照应。   ……   马车先到了下河村,纪父运了些东西下去,他平日常来往城里和下河村,帮村里人捎带东西,若是遇上赶集的日子,他这车也负责带人,因而纪父和下河村、古洞村以及纪家村这一片都比较熟。   柳贺干脆也回了一趟家。   他把家里窗户开开通了通风,有半年未住,屋子里灰很大,纪娘子在家时勤擦的桌椅似乎都显得旧了几分,院子里也长出了野草,这个时节倒是蔫巴,但柳贺完全可以想象它们之前茁壮生长的景象。   “这不是贺哥儿吗?”   “贺哥回来了!”   柳贺刚从院子里出来,就听见三婶的声音响了起来:“回来一趟怎么不先说一声?你娘呢,这次和你一道回来没?”   柳贺摇了摇头:“我回来看看孙夫子,我娘还在城里。”   “她身子还好吗?在城里住不住得惯。”三婶和纪娘子关系一向不错,自然要多问两句,“你们过年还回来吧?”   “回来的。”   三婶声音不低,柳贺和她说话,村里其他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贺哥儿,听说你考中秀才啦!”   “村里都传遍了,族老们开了祠堂,咱们下河村这么多年就出了你爹一个秀才,你也有本事,又挣了个秀才回来。”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句围着柳贺夸,柳贺自穿越之后就没有这么受瞩目过,加上邻居们夸人一个比一个直接,柳贺脸都被夸红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突出重围,等纪父运完东西回来,看柳贺一脸羞窘的样子,也不由打趣了他几句。   柳贺在下河村并未停留太久,他去三叔家里拜访了一趟,又去见了族老,这一次他考了秀才,族中又分了他几亩族田,柳贺是廪膳生,又可免除二十亩的田税,柳信和柳贺父子俩加起来分到的田都没有二十亩,柳贺有了免田税的资格,族中自然有不少人惦记上了,想将自家的田寄到柳贺名下。   柳贺打算等春节回来和纪娘子商量商量。   其实柳贺不知道,族老甚至想将柳贺的丁役名额也用了,柳贺可免两丁,除了他本身之外还能免一人,原本这个名额应该给二叔的,如果他爹和二叔不分家的话,可眼下族中都知晓柳贺与柳义关系不睦,既然轮不到柳义的话,那其他人就有希望。   不过这话族老们也不好和柳贺明讲,明人为了免役免税可谓花样百出,若是柳贺轻易答应,必然会影响他将来的前程。   之后纪父就带着柳贺去了古洞村。   “你考上秀才之后,孙夫子心里高兴,咱们社学多久没出过秀才了。”纪父将马车停在孙夫子家们前,原本只有柳贺一个人下去,纪父却硬是催着纪文选和他一起,“孙夫子教了你们一场,你读书不用心已是辜负了夫子,都到了门口连人都不肯见,哪有一点尊师重道的样子?”   纪文选无言地下了车。   差生怕见老师,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纪文选读书的时候便畏惧孙夫子,眼下他从社学回家已有几年了,对孙夫子的畏惧不减反增。   ——即便此时的孙夫子对他与柳贺都很和善。   孙夫子精神依旧不错,谈起话来中气十足,只不过当老师的总有些毛病,比如柳贺刚问候了他的身体,他便将话题转移到了柳贺院试所作的文章上,纪文选听到头都大了,他实在理解不了孙夫子与柳贺这些专注于文章的人。   等师徒二人交流完了文章,所聊的内容才渐渐正常了些。   “你年少便已得了秀才功名,但切记戒骄戒躁,须知学无止境,不能有任何懈怠之心。”孙夫子感慨道,“你中秀才比为师预想的快了许多,府试与院试的文章皆是功底深厚,已胜过为师多矣。”   柳贺才在通济社学读书时,孙夫子便知他的天赋比   常人要强些,但柳贺的表现依然超乎了他的意料。   不过年少便得了秀才功名也并非全是好处,担心柳贺骄傲自满,孙夫子自然要敲打他两句。   但孙夫子心中更多的是欣慰,作为师者,一生中最骄傲的便是教出几个出色的弟子,柳贺无疑是其中之一。   师徒两人又聊了聊近几年科场文章的变化趋势,听得在一旁的纪文选坐立难安,可当孙夫子不聊文章而聊起生活时,纪文选发现自己更坐立难安了。   他宁愿孙夫子的注意力都在柳贺身上,千万别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孙夫子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他当老师严肃惯了,性子不自觉间便会有些端着,听在人耳中就会显得生硬。   柳贺来拜访孙夫子,一是和他汇报喜讯,二是将过年的礼送了,第三则是请孙夫子为自己取字。   按明代人的规矩,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后便可取字,柳贺离二十岁还有好几年,但他已经取得了秀才功名,见官都可不跪,与人交游时也是以秀才的身份,从这个层面上说,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如果柳信还在世,取字的任务自然由柳信来完成。   但柳信毕竟已经不在了,柳信当年的字便是孙夫子取的,柳贺眼下也到了取字的年纪,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也是孙夫子。   孙夫子捋须思索片刻,方才道:“容为师细想几日。”   等柳贺从孙夫子家里出来,他手中的东西反倒比来时拎得更多,师娘在家种的萝卜和白菜给他提了一桶,柳贺说不要,师娘却说城中样样都要花钱买,冬天煮些萝卜能通气,对身体好,柳贺只能默默带了回去。   来孙夫子家回回都是如此,柳贺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送礼的那个,而是负责收礼的那个。   他还不能回绝,一是师娘热情,二是孙夫子板着脸说上两句“长者赐不许辞”,他也是挡不住的。 第53章 府学   从孙夫子家回来之后,柳贺又和施允去了趟丁氏族学,几位先生惯例叫两人将文章默写下来,柳贺与施允自然是照办。   聊完了考试之事后,丁显又问两人:“明年大比,你二人有什么安排?”   两人便说要在府学读一阵书,之后再回家备考。   丁显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如今府学风气的确不好,你们的前辈们也有许多在家中苦读的。”   “不过去府学也有一桩好处,府学的邵教授当过几年阅卷官,对乡试比旁人更了解一些,你们进了府学之后,无论旁人如何读书,你们守住自己的本心便可。”丁显道,“天下师者千千万,老师有好有坏,然而坏老师也能教出好弟子,好老师也有教不了的弟子。”   “只是邵教授亲自授课应该不多了。”丁琅细思道,“不过府学的教授训导都有举人的功名,你们认真读书,必然也能学到一些。”   “弟子知道。”   丁显与丁琅又嘱咐了柳贺和施允乡试中的注意事项,两位先生都是几十年前的举人了,那时的乡试考场与现下也有不同,不过对柳贺二人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经验,两人将先生们所说的话一一记下。   ……   待柳贺与施允离去,丁显指着柳贺默的文章感慨:“你当年考秀才的时候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丁琅瞥他一眼:“缘何问我?你难道写得出来?”   “自是不能的。”丁显叹了口气,“我若是能写出这般文章,何须去京城考了五六回。”   丁显与丁琅都有举人功名,便是在整个丁氏一族,两人都是少有才学之辈,举人于他们而言并不算难。   丁显中举后可谓春风得意,第二年便去京中考进士,然而举人好中,进士却比想象中难考得多,他第一次落榜之后便在京中住下备考,然而依旧落榜,考了三回十年岁月便已过去,丁显只能先回乡教书,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是不服,便又去考了两三回。   二十年时光便耗在这科举之事上,丁显倒也并不后悔。   若不是去了数趟京城,他哪里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此时也不过感慨柳贺文章出众罢了,他考秀才时是写不出这样出众的文章的:“难怪柳贺被大宗师亲点为第三。”   “你没听到近几日的传闻?”丁琅道,“柳贺府试时便因五言八韵诗取了第二,此次院试又是如此,据说大宗师极喜他的文章,可惜他试帖诗没作好,只能往低取了第三。”   “有此事?”   丁琅笑道:“如今甚至有人说,柳贺治《诗》而诗不成。”   丁显也跟着笑了:“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般漂亮的文章,当真不敢相信这是我教出来的弟子。”丁琅性格比丁显内敛些,此时语气中也有些激动,“但他与施允都是好学之人,学之一途贵在专注,他写出这等文章,也是他一贯勤勉的回报。”   “咱们族学也有许多年没出府试院试皆在前列的弟子了吧?”   “确实。”   在丁显和丁琅两位先生看来,柳贺的文章已有了一定的境界,若是再加以磨练,明年乡试中举极有可能,不过这话就不必在柳贺面前说了,以免让他心思动摇。   对于丁氏族学来说,能出一两位出色的弟子也是幸事。   ……   柳贺院试中了第三,他本以为放榜之后就结束了,谁知过了两日,府衙和县衙都送来赏赐,说柳贺在院试中为镇江府和丹徒县争了光,府衙赏赐了五十两,县衙赏了二十两。   对柳贺来说,这些赏赐可谓解了他眼下读书的燃眉之急。   其实府学廪生读   书花费本身不多,毕竟府学的大半费用已经被朝廷包了,廪生所费不过是给先生们的束脩罢了,但柳贺读书勤快,丁氏族学的书都在他求学的一年中被读得差不多了,之后读书要么靠蹭,要么靠买,买书便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了。   但柳贺并不觉得买书是花冤枉钱,他书读得多,即便吸收慢一些,但所学内容依旧融入了他文章中,他自己或许不能察觉,但文章的精进却是能看出来的。   柳贺这边自是开心,但对在府城中听到消息的楚贤来说,这就不算是一件好事了。   楚贤只能庆幸楚家和柳家的婚约知晓的人家不多,只是下河村那一片乡下地方有人知道,但即便如此,楚贤日常与人交游时也极少提他与柳信有交情的事,犹如做贼一般怕人知道。   但院试出了结果之后,他常常从平日交情不错的几位举人口中听到柳贺的名字,毕竟都是读书人,本府有哪些后辈文章出众,这些举人前辈们都会加以关注。   楚贤中举时名次不高,在府城内根基又浅,旁人夸柳贺,他也只能跟着称赞几句。   柳贺院试时的文章他还偷偷摸摸找人抄了一份,夜里点灯读着文章,他一边夸文章作得好,一边又恨这等好文章竟是柳贺写出来的,心中情绪可谓十分矛盾。   他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柳贺这么有出息!   前几日甚至有一位相熟的举人问他,说他与柳贺皆是西麓乡人,乡中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他应该识得才对。   楚贤只能以两人不熟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这还只是院试,若柳贺再过几年中了乡试,岂不是要和他平起平坐了?   楚贤一想到那副场景,心中更像是有虫子爬过一般,可惜他眼下除了祈祷柳贺考场发挥失常便做不了什么了。   同为读书人,楚贤对柳贺心情复杂,除了有退婚这桩事之外,心中其实也藏着一份嫉妒,他并非心胸宽广之辈,当年柳信先他一步中秀才,他心中有许多不满,因而考中举人之后找柳家退亲,其一确是两家地位不匹配,其二却是有一份报复心在。   先他一步考中秀才又如何,中举还不是他捷足先登了!   楚贤秀才与举人皆考得艰难,因而格外嫉妒那些年少登第之人,凭什么这些人就能早享荣华,他却得熬上许多年才中了秀才与举人。   楚贤并没有想过,他能中举人,已是胜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了。   ……   等柳贺与施允将一应事务忙完,两人约了同一日进府学读书,然而进了府学后两人发现,府学中的生员竟比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少了一半,两人才入学还不了解是什么情形,之后才听进学早的生员解释,说眼下到了年关,不少生员都回家过年去了。   柳贺:“……”   或许是快过年的缘故,教谕及训导等人教书时也并不尽心,训导等人都是举人出身,于儒学经典的阐释应当精深,但柳贺听了两堂课,只觉训导是将朱熹书中的原文对他们复述了一遍,其中全无自己的见解。   同是举人,丁显丁琅教授他们学童时都极为用心,府学的教官们领着朝廷俸禄,态度却极为敷衍,到点就走不说,哪怕生员们有文章要指点,他们依然是一副没兴致的模样。   柳贺与施允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不过两人也没有料到,所见竟比所闻更加离谱。   “我们便在此读一阵,不辜负了自己便是。”   府学之中也有藏书,且府学毕竟是官学,府学中有关科举考试的资料要比丁氏族学丰富得多,柳贺与施允两人对这一点倒是相当满意,无论如何,先将藏书看完再说。   年底之前,柳贺在府学读了半月的书,之后他发现,府学中虽然有教书不用心的教谕训导,却也有几位态度认真的,只   是教官大多年龄偏大,教的一套依然是嘉靖初的考场文风,哪怕细看近几年的会试与乡试程文也知其落伍,不过教官们照讲不误,柳贺听了虽觉得无聊,但不得不说,教官们的经学功底大多还是很深厚的。   除此之外,镇江府学还有一套规矩与私学不同,便是每月有月考,每季有季考,每岁有岁考,月考季考有府学教授与学正等人出题考教,岁考则由提学亲自出题,自从耿定向就任南直提学御史以来,他是每月车马不歇,时不时便去各府学县学督导,若是遇上不勤快的提学,便将考核之权委托给各府。   对于生员们来说,岁试还是很重要的,岁考中的成绩决定了廪生能否继续享受廪膳资格,各府州县学中若有个别生员岁考成绩着实差的话,提学要么将其赶出官学,要么直接扒了他的生员襕衫,前者便罢了,后者却是谁也无法承受的。   因而府学之中,唯有岁试来临前学风最正。   柳贺和施允慢慢也就习惯了府学的氛围,两人在家如何读书,在府学中也是如何读的,府学中虽有混日子的生员,却也有下苦功读书之人,两者之间界限可谓分明,前者往往是年过四五十、已无上进可能的生员,在府学中靠廪生的名头混饭吃,后者年龄往往在三十以下,对举人功名仍存向往之心、精力也跟得上。   柳贺已为乡试制定了详尽的备考计划,乡试不考试帖诗,他便可将灵魂中的李白杜甫等人暂时藏起来,将精力转向乡试第二、三场的备考。   至于文章,柳贺与施允有空便会向丁氏的先生们请教,除此之外,镇江府城中擅经义的大家们也被两人拜访了一遍,此前两人只是童生,去请教文章时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此时两人已是生员,再去请教的话,被指点的几率也高一些。 第54章 府学之中   日头渐渐转冷,府学中仍在坚持的生员逐渐减少,教官们的授课内容也丝毫不见心意,随着春节临近,府学中授课的时间少了,留给生员们自学的时间反倒变多了。   对柳贺而言,这仿佛是回到了在丁氏族学求学之时。   和寄宿制的丁氏族学不同,府学是打卡制,生员们每日须来府学点个到,之后教官们讲授四书五经类的课程——这些课程大多是为应考乡试之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生员们再各自返家读书。   镇江府学的闭课时间与南京国子监相同,一月只休两日,为初一和十五,但课程的安排并不算紧凑,有大半时间都是留给生员们背书、复课以及应对岁试的。   这样的节奏柳贺反而比较适应,他一贯就是这般学的,只是地点从家中换成了府学罢了。   唯一不足的点在于,府学之中,自己不学便希望旁人不学的士子不在少数。   柳贺府试院试在府城士子中均高居榜首,他入学时虽低调,却仍三五不时地有士子找他请教学问,若是真心请教的倒也罢了,却有那种指着同个问题问上五六回的,纯粹是浪费柳贺的时间。   柳贺心里知晓有人是故意为之,毕竟他是寒门士子,底气远不如富家子弟足。   ……   入府学之后,柳贺每日卯时就起了,大寒的天起床上学着实是一种煎熬,上辈子就算是高三,柳贺也经常赖到六点起。   掀了被子,柳贺熟练地把滚团揪到地上,这猫现在越来越有登堂入室的意味了,气焰及其嚣张,以前还小的时候它都躲在门后等柳贺,现在趁着柳贺不注意就偷偷钻进屋里,柳贺半夜翻身常常会感觉到猫山压身。   当然,多了一层小猫毯确实更暖和一些,滚团还常常替他压住被脚,这样柳贺夜里也不容易受凉。   柳贺醒时,纪娘子也醒了。   原本在家的时候,柳贺醒来之后就开始读书,纪娘子起得稍晚一些,她醒了之后做早饭,母子俩一道吃了柳贺再读书,眼下却是不行,柳贺去府学去得早,早上必须先吃些垫垫,这样才能撑到中午。   如果要柳贺总结镇江府学的伙食的话,那只能用难吃两个字来形容。   不过味道虽不怎么样,量总是给得足的,对于家境清寒的廪生来说,在府学里凑合吃一顿,朝廷发的廪米便可多省下一些以供家用。   柳贺本以为自己的家境在府学中是比较差的,然而并非如此,如和他渐渐熟悉的一位同窗董书,他也是府学廪生之一,但董书父亲有疾,两个儿子又年少,全家皆指望着他供养。   董书平日要读书,晚上回去还要替人抄书、算账,日子过得比柳贺要清贫得多。   至少柳贺穿过来后还未替生计发过愁,他虽然也抄书,但抄书所得基本是贴补家用,大半都被他自己买书买笔墨花掉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山穷水尽的滋味。   不过董书日子过得虽辛苦,对读书一事却用心极专,柳贺与施允之所以还能耐着性子在府学读下去,便是因为府学中有这么几位积极上进的同窗。   柳贺裁开一张竹纸,对照着颜真卿《自书告身帖》临摹了起来,刚读书时,柳贺练字练得很勤,主要是和同窗们对比,他那一手字着实称不上好看,后面练多了,他的字渐渐也就上来了,偶尔还能听先生们夸上几句。   然而府试之后,柳贺看了姜士昌等人的字迹,便觉得自己一手字似乎没了优势,便又将练字提上了日程。   因而柳贺的日常其实比院试之前更忙碌。   院试主攻四书五经即可,试帖诗虽然麻烦,但他用心去写,最终也能够敷衍过去,柳贺只需将以往所学认真回顾,再让文章进一步精练   便足够了。   乡试则不同,乡试虽考三场,然而头场便是七篇文章,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考生在经义上稍有不足,便会被阅卷官们察觉出来,且乡试乃是一省优秀士子的比拼,南直乡试一场通常有四五千士子竞争,能通过的不过区区一百三十五人而已。   在数千生员中脱颖而出,难度根本不是院试府试能比的。   而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及判语也需每日勤记苦练,第三场的策论更是需要言之有物。   柳贺每日既要读书,又要作文,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   既然是写文章,柳贺自然不会以量为目标,他不仅要将文章写好了,更要一篇胜过一篇,这样才有练习的意义。   不管府学之中环境如何嘈杂,柳贺心静了下来,外物就与他无关了。   教官讲课时,即便内容平淡古板,他依旧挑选其中于自己有益处的,毕竟教官们古文功底扎实,细细琢磨之下,未必没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而自学的时候,柳贺便依照目标去完成,读书、写文章,府学一天课业结束后,他再回家去慢慢琢磨文章。   柳贺没有急着去书肆买新书,而是将家中的旧书又认真回顾了一遍,务必让自己吃透书中所讲的内容。   不知不觉间,嘉靖四十四年又过去了。   ……   临近放假时,府学给生员们布置了课业,柳贺看了看,除了要求生员们写文章外,还发了一册明年府学的授课安排,也就是学习计划,柳贺领了册子正要看,就听一旁的士子在抱怨:“年年都这一册,这都是嘉靖二十七年的安排了吧?”   “教谕可真是省事,将往年的修改几个字,下一年还能继续用。”   柳贺:“……”   果然,翻到册子后几页,有几篇例文柳贺印象深刻,倒也不像其他士子说的那样用的是嘉靖二十七年的程文,但却是嘉靖三十五年的程文,已有十年之久了。   柳贺对这一年的程文真是熟到不能再熟,这一年的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和探花金达的文章他可以说是倒背如流。   柳贺这么想时,施允的视线也在这时候看过来,两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无奈。   “你文章还写吗?”施允问柳贺。   “写,怎么不写。”柳贺悠悠叹了口气,“假日在家无事,写几篇文章心里才踏实。”   施允也知晓柳贺要回村中过年,两人互相交换了最近读的书,便在府学门口道了别。   府学放假已经是腊月二十八的事了,柳贺原本想着先让纪娘子回去打扫除尘,但纪娘子坚持等柳贺一起,母子俩便一直拖到此时才回乡。   不过虽然春节临近,府城之中却依旧一派热闹景象,柳贺去码头找车时,下乡的人比平时多得多,纪娘子与柳贺等了许久才排到,好在两人带的东西不多,等的时间并不长。   柳贺穿着玉色的生员襕衫,在一众挤车的百姓中显得极为醒目。   车夫朝他笑道:“这位相公怎么不另外雇辆车,这车坐着未免太挤了些。”   柳贺也笑了:“在下虽是个相公,却是个无财相公,另外雇车就嫌太宽敞了。”   拼车和包车的费用相差还是大了些,柳贺其实考虑过包车,但纪娘子舍不得,柳贺想想便没有再坚持。   他在思考自己学骑马再驾辆车的可能性,和施允说过自己的想法之后,施允盯着他瘦弱的身躯瞧了瞧:“你这二两肉怕是不够马颠的。”   柳贺:“……”   呵,施允也不见得比他胖几斤。   不过山路崎岖,即便坐在马车后面依然觉得颠,更不必说亲自骑马赶路了。   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母子俩是中午吃了饭去等车的,可到下河村时也临近傍晚了,纪娘子先把滚团放下来,这猫在车上可憋坏了,一见到熟悉鸡鸭和鹅就忍不住沿着河岸奔了起来。   滚团还没跑上几步,附近那只滚地锦就像收到信号似的飞了出来,和滚团打成了一团。   双滚傍地走,颜色分不清。   柳贺和纪娘子开了院门,屋中景象和柳贺上次回来时一样,灰依旧很大,母子二人先将包袱放下来,纪娘子拿着鸡毛掸子掸灰,柳贺则烧了些炭,把家里烧得热一些,先将床铺这些收整好,今晚睡一觉再说。   可没等柳贺和纪娘子将床铺完,就听院外传来阵阵狗叫声,之后人声便嘈杂起来。   “贺哥儿回来了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六伯家歇个脚先。”   “信哥媳妇,回来也不早日说一声,我替你把家里扫一扫。”   说话的是之前与纪娘子一道做针线的堂婶罗氏,不待纪娘子反应,她便一把抢过纪娘子手中的鸡毛掸子:“你歇着,婶娘替你掸掸蜘蛛网。”   一番操作下来,纪娘子都有些茫然。   而罗婶娘之后,还有几位邻居叫了纪娘子在闺中时的小名,态度亲切得不行,纪娘子被人群包围在中间,想拿抹布也没有,想搬张桌椅也轮不到,一时之间都怔住了。   纪娘子心中茫然,柳贺却很清楚这些人是为何事而来,无非就是为他名下免税的田亩罢了。   眼下柳贺是廪生,可免去二十亩田税,若是中了举人,免税的田亩可达上百亩之多,这也是富举人之说的由来,举人中举后往往有数人投献土地,即便只是抽取税费的一部分差价,也足够举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做了官之后,可优免的土地则更多,因而到了晚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比比皆是。 第55章 回乡   罗婶娘等人毕竟是长辈,纪娘子不可能一直让长辈干活,柳贺便去门口叫了三叔,让三叔替他请了族老过来。   下河村因地处通济河的下游才得名,村中人家大多姓柳,彼此间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像柳贺爷爷与三叔的父亲就是亲兄弟,与罗婶娘的公公则是堂兄弟,柳贺年纪不小,但辈分不大,同辈的礼哥平哥都小他不少岁,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娃娃论辈分都是他的叔叔。   免田税这种事,他一人决定也可以,毕竟廪生是他自己考出来的,但柳贺也不想太得罪人,便考虑着将分配权交给族老。   他只定了三叔家的几亩田,其余都交由族老决定。   下河村田亩数不少,柳贺爷爷在时手里头也有几亩田,后来大头都分给了柳义,因为柳信能分到一部分族田,柳贺爷爷自然更操心无所事事的柳义。   柳贺考中秀才后,族中又分了他几亩田,但这些田柳贺自己不种,都租给别人种,一年收一部分租便足够了,分到的田多,他就能多分些租,加上这些田不必叫夏税和秋税,到柳贺手里时已经比前几年可观多了。   在这大明朝,赋税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被田税压垮的人家有不少。   也就是江南一带土地肥沃,靠天吃饭还能有些收成罢了。   柳贺三叔家田也不多,毕竟三叔常年在河里讨生活,三婶在家伺候着几亩地,柳贺直接当着族老的面说要将三叔家的田纳入名下,三叔三婶的第一反应都是摇头:“就算不交税,省出来的钱也是贺哥儿你拿大头。”   柳贺和纪娘子当然都不同意,两人在家一直受到三叔三婶的照顾,三叔家日子虽说过得不差,但打鱼捞虾也是看气候吃饭,三叔年纪渐渐大了,再过些年就抬不动渔网了。   “贺哥儿你别光惦记着你三叔,你还有个亲叔在呢?”   二婶人未到声先至,听着柳贺开口替三叔免了田租,她在心里骂着柳贺傻,一亩田租可值不少钱呢,柳贺这是宁愿把钱分给外人都不愿让自家占便宜。   没见过这么傻的,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穷大方!   柳贺先和她打了个招呼:“二婶。”   他又看了一眼蔫蔫走在二婶身后的柳义,客客气气喊了一声“二叔”。   招呼上客气归客气,提到免田税的事柳贺却很公事公办:“各位叔伯婶娘,咱们族中长辈最是公正,这田怎么分就由他们决定,免除的田税我一分不取,大家就听族老们安排吧。”   柳贺话是这么说的,不过家中亲戚邻居们都知道,免税的田毕竟是在柳贺名下,如何安排族老们也要考虑柳贺的意见,因而众人走虽走了,却给柳贺和纪娘子留下了鸡蛋、肉条以及布料等。   纪娘子望向柳贺:“贺哥儿,这些可要送回去?”   柳贺摇了摇头:“大家送了,娘您便收下。”   其实族老之前已经和柳贺提过一嘴如何安排了,柳贺名下田亩毕竟有限,人人帮到是不可能的,族老们只能挑选其中一两户人家,但到了收获的时候,免去的田税便可拿出一部分给族人分配,这样人人都能得到一些实惠。   而柳贺名下的免役机会,柳贺就没有出让的打算了,他对多出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和十几岁的弟弟都没有兴趣。   他考中秀才之后,族中又给了他资助,只要柳贺用心读书,家中钱财足够他应付到明年乡试了。   族长没有和柳贺明说,但柳贺也能听出来,族中尤其盼望他能考中一个举人,举人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远胜秀才,仅免除田亩与丁役两项,族中都有享不尽的好处了。   原先族老们将期望放在柳信身上,可惜柳信去得太早,如今柳贺成为了他们的希   望,而柳贺考中的几率其实更大一些,毕竟柳贺太年轻了。   ……   纪娘子与柳贺整个春节都是忙碌的。   这一年里,柳家的门框上终于贴上了春联与窗花,春联是柳贺自己写的,刚贴完,三叔与其他邻居便懊恼道:“早知我也买几张红纸叫贺哥儿帮着写了。”   “贺哥儿的字比乡里卖的春联好看。”   村里人办年货都早,春联窗花之类的都是早早就买好了。   “明年等我回来写。”   “那就说定了。”三叔笑道,“贴上秀才公写的春联,平哥明年读书也能有长进。”   经过纪娘子和柳贺的打扫,家里总算干净了一些,除夕那天,下河村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柳贺也买了几根来放,鞭炮声吓得滚团到处躲,等鞭炮放完,柳贺也安不下心读书,就搬了张凳子到院子里除草。   “你别忙这个,我来。”纪娘子道,“锅里炖了鸡,你舀一碗尝尝咸淡。”   他家今年春节的吃食不少都是村里人送的,纪娘子在城里买了些村里没有的零嘴干果,带回来分了不少给孩子们,她和柳贺都是不擅长欠人情的人,欠下的人情总要想办法还了。   而到了初一初二这两天,因为田税的缘故,到柳家走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柳贺直到初三才有空捧起书来看。   这个年着实让他体会到了秀才身份带来的便利,即便是二叔二婶都没有酸言酸语了,邻居们也个个都很客气,熟悉的还称他一声贺哥,关系不亲密的叫他柳相公的都有不少。   所以说功名利禄牵动人心,柳贺上辈子看到一位明星说过,他红了之后,身边就全是好人没有坏人了。   柳贺现在的感受和那位明星有些相似,但他倒并不会沉迷于此,既然可以再往上考,他自然要尽全力尝试。   从初三开始,柳贺每日写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篇策论,再把朱熹的四书章句拿出来反复研读,他时文已有了火候,但依然有上升的空间,写一篇文章再反复修改几遍,以便让文章更贴近自己心目中的佳作。   四书读完,再读《诗》经,读书时透过现象看本质,文章的含义便更加深刻起来。   晨起之后,柳贺依旧大声朗诵古文今文中的佳作,除了读四书五经外,也读典故,读人物传记,读时文程文,他要么不读,一旦读起书来,就必定投入百分之百的专注,唯有在这种状态之中,他才能真正将文章领悟透。   读书的过程,便是将书中文章衍变为自己文章。   除此之外,柳贺也没有放松练字,论、诏诰表与判语的练习也在加强,科举虽重头场,但能取得好名次的书生必然是三场皆有佳文,而且应试题练多了,柳贺就发现,其实第二场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如诏诰表,考验的就是士子写公文的能力,可以说四书五经只是入门,而为官之后,写诏诰表与判语的能力却是士人必备的。   拿现代举例,不管行测与申论多么重要,真到了上班之后,谁没写过关于XXX的公文。   一个字总结下来,累。   小三关的考场上柳贺写文章的时间还算充足,而到了乡试考场,文章一写就写七篇,他不仅要耐住寂寞,也要将文章的质量拔到最高。   在家写了几天文章,柳贺就觉得脚冻麻了,长江一带的冬天总带着一点神经病的特质,说降温就降温,被子带潮不说,坐久了鞋袜都泛起了潮。   柳贺只能多喝些茶水多跑几趟厕所,好在他年轻,肾还能扛住,但跑来跑去身上也不觉得热,他只能把炭盆挪得更近一些,先热一热手,再在竹纸上写字。   “贺哥儿,先歇一会儿,去院子里活动活动。”   纪娘子用油和糖一起炒了年糕,虽说对胃不太   友好,但真的又香又田,另外一口锅里还摊了蛋饼,饼做得薄薄的,柳贺不等凉了就伸手去锅里拿,吃得龇牙咧嘴的。   他忍不住问:“娘,我怎么觉得家里的蛋饼比城里的好吃?”   难道是因为烧的柴火不一样?   “在家毕竟自在些。”纪娘子倒了碗红枣茶,“你吃完多走走,别老是坐着,累了就去床上睡一会。”   以前是柳贺提醒纪娘子锻炼,但自从纪娘子发现锻炼的好处之后,就换成她时时盯着柳贺了。   柳贺连吃了三块蛋饼,就算纪娘子一直催着他出去,他依旧坚持吃了两筷子糖年糕,柳贺满足的样子叫滚团十分羡慕,它试图跳上灶台看柳贺吃了什么,却被纪娘子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滚团越来越不听话了。”纪娘子将滚团放下来,支使柳贺,“带着滚团出去跑跑,它也越来越圆了。”   “在城里它能跑的地方不多,回家了倒是能跑跑。”   柳贺只得听了安排,沿着通济河慢慢逛着,冬日的下河村显出了几分萧索,但因为刚过年的缘故,村里炊烟袅袅,小孩子的笑声时不时传到柳贺耳边。   今年冬天倒没有前几年冷,通济河没有结冰,河水清清澈澈的,连河底有几条鱼都能看出来。   柳贺闷头读书读得头昏脑胀,这会儿被风一吹,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若是阳光明媚的时节过来,在岸边看看草看看水,感觉一定很美妙。   柳贺闲逛的时候,滚团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滚团小的时候倒是喜欢贴着纪娘子,圆了之后就爱贴着柳贺了,可惜柳贺要么去府学要么外出考试,但每次回来,滚团总是巴巴跟在他后头。   哎,有猫真好。 第56章 取字   在家的生活要比在城里舒服不少,倒不是说城里环境恶劣,而是在哪里都不如在自己家舒服,家给他一种十足的安定感,这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   柳贺从村头逛到村尾,又从村尾逛到村头,逛到身上微微出了汗,他先去灶上偷吃两块年糕,之后便先临摹半个时辰字。   练字最能让心神安宁。   之后柳贺便开始看书,从儒家的十三经看到各类史籍典册,《资治通鉴》以及《汉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这也是柳贺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相比写文章,读书要自在多了,柳贺尤其喜欢看《太平广记》,这本书记录甚杂,什么《莺莺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都在里头,看小说就不必抱着学习的心态去读了,不过唐时的小说大多文笔优美,故事情节又很有吸引力,特别适合用在学习之余的放松。   柳贺手头有一本《崇文总目》,其中记载了许多种藏书的名称,柳贺想一本一本读自然是来不及的,不过他读书时以这本书为目录,倒是找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书。   《崇文总目》是北宋官方编撰的目录书,之后的南宋又编了一本《中兴馆阁书目》,可惜后来因为战事散佚了。   无论写文章多累,也无论一天中有多少杂事要处理,柳贺总是给自己留足读书的时间,他写文章时之所以越写越畅快,就是因为心中有物。   心中有物,笔下才有文。   柳贺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力,不管是读书还是写文章,只要沉浸于其中,他便自然而然能进入状态,可以令他分神的事情很少。   春节几日一晃而过,到了假期的最后一日,柳贺和纪娘子还是得返回城里,好在家中诸事已经被族老们打点好了,倒没有需要柳贺操心的地方,他只要安心读书就可以了。   而这时候,孙夫子给柳贺捎来口信,他已为柳贺取好了字。   这个春节柳贺未登孙夫子的门,因为院试之后他已经拜访过一次夫子,加上家中事多,柳贺便一直待在下河村,没有往古洞村跑一趟。   柳贺回城途中路过孙夫子家门口,孙夫子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道:“我原打算上你家门的,你倒比我先来了。”   “怎么敢劳烦老师。”   孙夫子带柳贺进了书房,只见书桌一张大纸上写着两个字——“泽远”。   “这便是我为你取的字。”孙夫子道,“贺的本意是以礼相奉庆,庆的是上苍的恩泽,这恩泽越远越好,越广越好。”   “多谢老师。”柳贺小小拍了一句孙夫子的马屁,“老师字有风骨,弟子拍马也赶不上。”   孙夫子完全不吃柳贺这一套,反而道:“取了字你便成人了,之后读书要有静心,做人要有德心,若是有一日你能攀上高峰,谨记你读书时的辛劳,要为旁人多做些什么。”   柳贺知晓这都是孙夫子的谆谆教诲,当下肃容道:“弟子知晓。”   孙夫子笑道:“这一点做到很难,为师也不能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你,你眼下只要记得好好读书,孝顺你母亲。”   “弟子明白。”   柳贺取了字,之后与同窗们、与其他生员交游时,对方就得称呼他的字了。   在大明朝,如果读书人有了字,旁人再直呼其名的话,就和骂人的意思差不多了。柳贺觉得这一点对脸盲症很不友好,记脸和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得另外再加一个字。   春节过后再回府学读书时,同窗们称呼柳贺的字,柳贺总有一种在称呼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感觉,但渐渐地他就适应了。   府学中的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柳贺和施允一同讨教学问,再按平日   的安排去读书,日子倒也不是那么无聊,在府学之中,柳贺本该是文章最拔尖之人,但他平日更专注于自己读书,并不按教谕等人的节奏去学,因而教谕等人明面上对他还算客气,私下相处时却难免有些冷淡。   当然,柳贺和施允很清楚,所谓复习节奏只是表面的说辞,更直接的原因是——柳贺没有积极主动地塞银子。   柳贺一开始并不知晓这事,还是施允提醒他才发现的。   柳贺与董书这几个家境一般的,韩教谕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生员们一开始觉得韩教谕或许本性如此,但某一日看到韩教谕对邵教授的谄媚态度时,生员们:“……”   川剧变脸源头姓韩。   柳贺想了想,这话可千万不能写在史书上,否则川剧立刻就要变韩剧了。   不过韩教谕态度虽然冷淡,却并不能把柳贺几人如何,毕竟府学中还需要几位优秀的弟子撑场面,尤其柳贺是在大宗师面前露过脸的,若在岁试中出了什么差池,韩教谕也担待不起。   柳贺在府学的生活可谓平静,到二月时,他已看过府学数本藏书,不得不说,府学除了小说杂文类的书目收藏欠缺了些之外,经史典籍的类目可谓齐全,然而生员们大多不爱看书,反倒是时文集被捧得很高,某地某才子的大作业也常常得到垂青。   柳贺并不是否定时文集中的文学价值,县试、府试及院试时,他也买过多本时文集,甚至将时文集上的部分文章背到滚瓜烂熟。   然而到了乡试这一层级,在柳贺看来,看时文集就不太够了。   时文集所选大多是会试乡试中的程文,而程文同样由士子所写,小三关中参考程文,便是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下首的位置。   但备考乡试是需要信念的。   什么信念。   纵然一省有五千士子应考,他却依然能够在这五千士子中脱颖而出,他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足以被刊引为程文。   柳贺备考时便抱着这样的信念。   ……   然而,在府学其他士子看来,柳贺的做法就显得有些呆板了。   “这柳泽远好生奇怪。”府学之中,同为廪生的谢海洮有些疑惑,“我观此人读书之法很是呆板,毫无新鲜之处,府考道试中的灵动文章好似并非出自他手一般。”   “许是家贫,缺少名师指点的缘故吧。”   谢海洮虽非读书世家出身,家中也是镇江府巨富,他当廪生自然不是为了每月几斗米的贴补,而是为了在同窗中博一个好名声,除此之外,他也想交到几位有读书天赋的知己,将来好让对方为他所用。   谢海洮家中父辈都经商,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学到了一手与人交游的本事,柳贺入府学时,谢海洮原也打算和柳贺处好关系,可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柳贺平日读书竟与书呆无异。   他都不知柳贺是如何在府学的风气下读好书的。   且柳贺每日无非是练字写文章、练字写文章,可以说是毫无新意。   不仅柳贺如此,与他关系好的施允也是一样,施允性子比柳贺还冷,谢海洮很难去想,若是施允将来做了官,他要如何与上官打好关系。   偏偏柳贺和施允相处极其融洽,某一日谢海洮甚至见了施允在冲着柳贺笑,当时他真的有活见鬼的感觉,就……之后他未再见施允笑过一次,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谢海洮决定再观察观察。   关注了一些日子之后,谢海洮发现,柳贺之所以能将文章写到极致,或许是他读书之心专到极致的缘故,在这一点上,府学中没有一人能与柳贺相比。   之后谢海洮虽还在思索如何与柳贺交上朋友,可每次看到柳贺刻苦读书,他便忍不住反思自己。   商人重利,他与人交游时真心自然会缺少一分,但他进府学真的只为了交友而来吗?无论如何,这廪生也是他日夜苦读方才考出来的,进府学之后他仿佛就将读书时的那份辛苦忘了个精光,心思自然慢慢不在读书上了。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谢海洮读书也更专心了一些。   柳贺对此一无所知。   ……   时间一晃到了二月,镇江府治下各县的县试再次开启,汤运凤又回丹阳备考县试去了,临行之前,他狠狠搓着柳贺手指,要柳贺把好运传递给他。   柳贺:“……”   来往行人朝他们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柳贺恨不能后退几步以证明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而这一年里,柳贺也作为廪生为丁氏族学的几位同窗担保,如于遥等几位关系不错的同窗,只要对方有需求,柳贺分文不取。   而据柳贺所知,府学其他廪生若为士子作保,便是收得少的也能得到数两银子,毕竟应考县试的士子无数,廪生却只有府县学六十人而已。   “我前些日子又遇上葛长理了,这人真叫人无语,他还在到处散播泽远兄你的坏话。”   “他散播便由他散播去。”柳贺笑道,“我并未受他影响,反倒是他,若是心思都在说人坏话上,恐怕更难专心读书了吧?”   葛长理并未通过去岁的县试,放榜之后柳贺并未在长案上看到他的名字,但对方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柳贺却记忆犹新,不过如今的柳贺已经不在意葛长理如何了。   他已经在小三关中证明了自己,葛长理散布再多谣言也无法撼动他。   “去年我苦读了一年,此次院试再不过的话,我父母便叫我回家读书了。”于遥叹道,“族学之中也走了好几位同窗。”   柳贺拍了拍于遥的肩膀:“只要用心准备,必然有考中的机会。”   “只能这般想了。”于遥道,“刚开始读书的时候,脑子里并未想那么多事,书越读越多,脑中所想便越多,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纯粹。”   柳贺对此也是赞同。   过了县试便想府试,府院两关过了就又想乡试,读书时若是不能将这些试都抛到脑后,专心二字就很难做到。 第57章 岁试   县试当天,镇江府下了一场雨,眼下春寒还未完全消退,考棚的环境又差,于遥他们恐怕要狠受一番罪了。   而对于镇江府学不少廪生来说,县试无疑是他们大赚一笔的机会,柳贺这几日在府学读书,偶尔会听见几人低语,偶尔冒出两句“收少了”之类的话,大概也是知晓收钱这事有辱斯文,廪生们也只是私下里议论,虽然有人接机敛财,却也有人只收成本价。   作为作保的廪生之一,柳贺当天同样去了考棚,士子唱名时,为他作保的廪生也要露一次面。   柳贺在县试前收到了不少作保的请求,不少人都直接去家里堵门了,不过保结毕竟还是有些风险的,除了给丁氏族学的士子之外,柳贺并没有帮其他士子作保,即便对方开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动心。   《科举成式》里早已说了,保结保的就是一个熟悉,柳贺只保自己熟识的人,这样才问心无愧。   县试过后几日,柳贺从于遥那边听见了喜讯:“泽远兄,我过了!”   “汤运凤也过了丹阳县试!”   柳贺和施允听了消息也很高兴,汤运凤接下来就不用再回丹阳考了,可以留在府城备考四月的府试。   “府试是小三关中最难考的,我再苦读两个月,若是侥幸能中,我就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请你们吃一顿。”于遥想了想又苦着脸,“若过不了,就去族学门口那家鸭店斩只鸭子。”   对于遥来说,能过县试已是一件相当令他振奋的事,无论如何,他去年一年的苦学总算有了回报。   ……   二月的镇江府依然与往日一样平和,毕竟镇江府与应天府接壤,若是此地出了什么事,必然是震惊满朝文武的大事。   但这个二月并不平静。   在京城,户部主事海瑞自己为自己买了棺材,诀别妻子,向嘉靖皇帝上了一封《治安疏》,他在疏上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这话无疑触怒了皇帝,海瑞被下诏狱。   但文章内容却同海瑞的名字一样名满天下,镇江府士子人人都读了这一疏,《治安疏》因此被时人称为天下第一疏。   嘉靖称帝四十五年,放眼整个明代历史,他都是一位极长寿的皇帝,嘉靖初登位不久便将杨廷和赶回了家,之后内阁辅臣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后世有人评说,明亡始于嘉靖,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柳贺也读了《治安疏》的全文,只能说一字一句皆是海瑞对国对民的忧心,如果不是发自真情,是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的。   读这篇文章时,柳贺心中想的就不是这篇文章好在哪里、他能从中学到什么了,文章写得多了,他不自觉间便会染上评判的坏习气,看到什么文章都要以科考的标准先审核一遍,然而海瑞这篇文章却不能如此评判,这是一篇天下人想写而不敢写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会令人热血沸腾。   海瑞虽未获君心,却因此赢得了民心。   柳贺将《治安疏》反复读了很多遍,海瑞的风骨都在文章里了。   他当年初学文章时,丁先生便教导过,说写文章要做到文如其人,虽然史书上文章写得好的奸臣比比皆是,但明朝科举不重诗词,写的是四书五经,士子写文章时是一套,做事却是另一套,士林也是会鄙视的。   柳贺如今对丁先生这句话的体会更深。   事实上,科举到了乡试这一步,文笔、文采与文风的确很重要,但文章中同样要体现士子的风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政见,也是士子立于官场所秉承的原则。   换句话说,文章中既要有文采,也要有思想。   ……   四月府试,于遥与汤运凤都落榜了,两人心中难免   有些失望,好在于遥和汤运凤都属于乐天的性格,过了几天又开始嘻嘻哈哈了。   柳贺在府学中却相当忙碌,因为四月之后大宗师将驾临镇江府,为镇江府学及丹徒、金坛、丹阳三县的士子主持岁试。   岁试就是生员们的期末考试,不过期末考试并没有惩戒机制,岁试却可称得上极其严格。   岁试考核分为六等,第一等前列者,若是府学廪膳生出缺,可递补为廪膳生,其次补为增广生,一等二等皆有赏,三等如常。   但生员们在意的其实并不是赏,而是罚。   岁试的处罚也有标准——四等挞责,五等依次降等,廪生降为增生,增生降为附生,附生再降等的话,生员襕衫不许穿了,只许穿青衣。   至于六等,则直接开除出秀才队伍。   耿定向在其他府州已经革去过数位士子的襕衫,干起这事来可谓驾轻就熟,因而岁试来临前,府学的士子们刻苦读书的态度教官们见了都十分欣慰。   柳贺对岁试的到来并不忧虑,因为他院试过后就一直潜心读书,说一句毫不懈怠丝毫不夸张。   “泽远兄,可否借文章一观。”   “泽远兄,昨日韩教谕所讲的’天地生物之心’何解?”   作为府学里公认的学霸之一,柳贺反倒比平日更忙碌,来和他讨论文章的士子们变多了,即便柳贺在书堂里看书,也会有同窗闻讯赶来,非要问上柳贺几句。   柳贺虽然不喜欢被人打扰,但基本能做到有问必答。   府学众人赫然发现,柳贺看似是个沉迷读书写文章的书呆,但无论何人问了他什么问题,他总能对答如流,即便是其他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的问题,只要来问柳贺,答案总能明朗。   “柳泽远当真博学。”   “我只记四书五经便觉得头疼,他是如何将经史子集全部记住的?”   “恐怖如斯。”   “我此刻终于明白,镇江府那么多士子,为何柳泽远能获府尊大人与大宗师的青眼了。”   如果不和柳贺探讨文章,众人根本不知晓柳贺学问已精深到了何等地步。   “我原以为此次岁试我必能夺一等,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董书道,“此刻见了柳泽远,我方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   学政大人驾临镇江府,镇江府从知府到各县知县都格外重视,毕竟岁试也事关文教考核,耿定向日后在考评上给镇江府打个下等,知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当然,在南直隶地界里,镇江府通常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镇江府士子实力是不如苏松,但放眼全省却并不算差。   然而尽管如此,新任的魏知府却在一月之内二度光临镇江府学,督导士子读书,尽管魏知府看上去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但府学上下却一点不想看到他不温和时的模样。   ……   耿定向人虽来了镇江府,却没有第一时间主持岁试,反而要求众教官拿出日常教学用的课案,这着实打了府学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课案拿出时,耿定向似笑非笑:“眼下是什么年头了?会试都过了三科,镇江府的生员们参考的还是十年前的程文。”?   好在耿定向本人便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课案选的他那年的程文倒算是小小拍了个马屁,虽然耿定向并不吃这一套。   岁试开始前,众士子都来拜见,耿定向坐于高堂之上,考生们奋笔疾书,情境倒是与院试时有些相似。   柳贺许久未答考卷了,此刻看到真题,唯一的感受是——真题真香。   他之前写文章,参考的都是过往乡试与会试的试题,一些题目便是扫上两眼都已经腻了,柳贺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出题给自己做,但四书五经浩   如烟海,他能碰上一道都是走了狗屎运。   这个狗屎运柳贺已经走过一次了,再走一次的可能约等于零。   柳贺答着题,只觉思路顺畅。   岁试所考也不会脱离四书五经的范畴,但耿定向水平一向极高,他出的题便很有区分度。   柳贺思虑了一二,便在稿纸上作答了,他院试过后的勤练勤读起了效果,一旦动笔,文章便顺着思绪倾泻而出,不过片刻,一篇几百字的文章就已经写成。   柳贺吹了吹墨,将文章誊上了考卷。   抄写的时候柳贺更是满意,不仅文章,他的字写得也愈发好了。   一篇文章誊完,柳贺正要看下一题,桌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将他答题时的光都挡住了。   耿定向拿起第一排的士子文章,他在各府州考核多了,对各府州县学玩的心思自然清楚,能被教官们将考号排在前面的,必然是学业出众的弟子。   耿定向之所以先看柳贺文章,是因为柳贺写得太快了,别的士子还在思索,他却已将一篇完整的文章写完。   耿定向举起考卷,先看破题,他出的这题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这题不算简单,但眼前士子的破题却极为巧妙,耿定向再往后读,越读他心中便越是震惊,这士子文章中每一句都可谓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盈,少一分则亏,士子所思所想皆尽于这短短几百字文章中,却并不令人觉得这文章瘦,反而有一种充实之感。   当真好文章啊!   感慨完文章,耿定向才去看这士子的名字,一看其名为柳贺,耿定向不由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来。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这已是他第三回 感叹柳贺的文章了,偏偏柳贺每一回的文章都能令他印象深刻。   如果说一年前柳贺的文章已经堪称出色的话,那么现在,耿定向能从他的文章中看出大家风范。 第58章 买   耿定向将柳贺文章放下,在考场中巡视了一圈,只见其余士子中虽也有文章出色的,比起柳贺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他抿了一口茶水,看向身边的府学邵教授:“可知柳贺师承何人,亦或是家学渊源?”   邵教授起身拜道:“据下官所知,柳贺家境清寒,其父已过世,他此前在府城丁氏求学过一阵,或许是在那边磨练的文章底子。”   耿定向对丁氏也有所耳闻,低头道:“原来如此。”   考场之中,柳贺已经写完了第二篇文章,岁试的内容与院试差不多,难度上其实更高一点,不过岁试毕竟不与功名挂钩,生员们的心态便是千万不能滑到最后一等去,以免给提学大人痛下杀手的机会。   第二篇文章柳贺琢磨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不过在认真思索过后,他依旧写了一篇思路流畅的文章出来。   检查文章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还是学有所得的,虽然不如刚读书时进步快,但到了这个阶段,一丁点进步所费的心思都要胜过以往数倍,柳贺也会有瓶颈期,好在他现在的心态比以往平和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读书就是一个积跬步的过程,想一日千里还是做梦比较快。   岁考的第三道依然是考五言八韵诗,院试结束后,柳贺还以为自己会和试帖诗永远说再见,没想到试帖诗竟对他如此恋恋不舍,没有办法,他只能在考试之前抱了一回佛脚。   不管怎么说,一首诗好歹是编完了,柳贺要求不高,能看就行。   他在原地稍待了片刻,答卷写完后,府学训导将众士子的文章收齐,交给了高坐于堂上的耿定向,岁考考卷由提学御史与府学教授、学正等人一同阅卷,两三日后提学将召集全镇江府的士子,于府学揭晓众士子本次岁考的等次。   “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前两道思索太久,到了第三道时心便慌了,写错了一个字。”   “第二道《易》诸位是如何作答的,提学大人着实为难我等。”   由于阅卷在府学内进行,因而岁考结束的后两天,生员们可以休一个短假,不过岁考结果一日不出,生员们便难以安心。   “泽远兄想必胜券在握,此次岁考必能得个一等吧。”   柳贺正和施允讨论着自己在《史记》里看到的段子,却没想忽然被点了名。   他和施允都未曾在意此次岁考的内容,毕竟两人功夫都在平时,岁考答得如何,本质上还是对平日读书的反馈。   “泽远兄的才华可是被大宗师认可的,他不得一等,还有谁得一等?”   “我看倒也未必,读书永无止境,谁能一直当第一不成?”   读书人的嘴皮子一向厉害,柳贺自己还没说什么,话题却在不知不觉中转向了他这边。   柳贺微微一笑:“诸位同窗,一等如何,未得一等又如何?读书之事我只求问心无愧,不辜负自己所学、所思、所费的每一分心思即可。”   “府学之中有数位同窗的文章功底胜过我,一等由大宗师评判,放榜那日再说也不迟。”   自柳贺府试与院试得了好名次,他在府城士子中的名气一日胜过一日,夸他的不少,酸话他也听了一箩筐,毕竟文人相轻,科场文章又有赖于考官的主观性,因而即便柳贺名次靠前,不服他的人却依然有许多。   在不少读书人心里,自己写的文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   “出名的日子不好过吧?”施允难得和柳贺开了句玩笑。   “你也来笑我。”柳贺瞪他一眼,“说来也怪,从我读社学开始,就一直有同窗质疑我,倒好似我的文章不是我自己写出来似的。”   社学之中,杜景为看不惯他,   到了丁氏族学则是葛长理,至于考秀才的三场科试,柳贺常常听到有人问“怎么未听说过此人”,柳贺内心只想翻白眼,存在即合理,是你太孤陋寡闻了。   但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旁人质疑又如何?他又不会少一块肉。   ……   难得休一次非初一和十五的假,柳贺决定出门逛一逛。   此时正是由春入夏的时节,府城的山水胜地聚满了文人墨客,街头巷尾同样是一副忙碌景象,他约了施允和他一起逛,谁知对方不来也就罢了,还要柳贺第一天先别出门,对方要去他家里撸猫。   柳贺:“……”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   施允来他家十回,八回是来看滚团的。   也因此,他和滚团建立起了相当亲密的关系,他每回过来都要给滚团带些零嘴,他一来,滚团便立刻忘了冬日里钻到柳贺床上取暖的温馨,虽然据纪娘子所说,这是因为柳贺身上太热了,温度上去之后滚团便不乐意凑到他那里的。   在柳贺看来,这分明就是滚团无情无义的证据。   而施允的长相又比柳贺略出众一些,只是他性子比较冷,旁人和他交不上朋友,自然看不到他私底下温和的一面,但施允在纪娘子面前却客气又有礼,俨然一个标准的大明好青年,纪娘子便经常当着柳贺的面夸施允,让施允和滚团一起玩也就罢了,每回出去逛,负责遛滚团的都是施允,柳贺都得让步。   柳贺咬牙切齿:“自己养猫去!”   这个时候得意的换成了施允:“你的猫便是我的猫,你我又有什么区别?”   ——源头其实是柳贺在施允面前炫了无数次的猫,炫着炫着,他的猫就被对方骗走了。   施允在院试中发挥不佳,因而入府学时,他是以附学生的名义就读的。明初建立府州县学时,官学之中只有廪膳生,之后便出现了增广生,因明早期人才的缺失,增广生是不拘额数的,之后便有了定额限制,像镇江府学就有增广生四十名,与廪生人数一样。   而附学生则出现于成化年间,府州县学中,以附学生的数量最多,从某种程度上说,附学生反倒是乡试举人的主要来源,毕竟人数多了,中式的比例就会提高。   施允对附学生这一身份并不在意,对他来说,重点是拿到参加乡试的名额,他读书奋进只为了那一个机会。   施允想撸猫,柳贺想溜达,最后折中,变成施允抱着猫和柳贺一起溜达。   镇江城中的景象两人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爬一爬金山与焦山,再吹一吹江风,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唯一的问题就是滚团,两人爬山时必须把猫抱好,否则一不留神滚团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去,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在爬山途中得载着七八斤的负重前行,滚团还有些恐高,到了山顶就喵喵叫个不行。   柳贺开始放肆嘲笑施允。   “下山之后去书肆逛一逛吗?”柳贺又问。   “我需要买几刀纸。”施允答道,“你要吗?一起买就一起砍价。”   这也是柳贺的想法。   府学中也供纸,但供应是有定数的,对柳贺这样一天至少写两篇文章的生员来说,府学的供应是远远不够的。   柳贺写过的文章都用草绳扎好了,他一个人甚至都搬不动。   两人既要去书肆,便先回家放了一趟猫,倒并非施允抱不动了,而是滚团急切地想要自由,它宁愿在登贤坊附近自由自在地转悠。   这一次柳贺特意多买了几刀纸,墨锭也多买了几枚,乡试还有一段时日,他对纸笔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多,量多了价钱也能便宜一些。   “店里最近可进了什么新书?”   柳贺一问,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柳贺与施允均穿着秀才的襕衫,   伙计先敬罗衣,态度比对其他士子好了不少。   柳贺看了几本时文集,其中有几本质量一般,柳贺觉得其中个别篇章还不如自己写的,倒是有一本浙江布政司的时文集还挺不错。   “这里有数篇绍兴才子的文章。”伙计介绍道,“徐渭徐文长作的序。”   绍兴出才子,也出师爷,徐渭便是师爷与才子双重身份的结合,会稽与山阴二地人杰地灵,出过的进士不知凡几,如嘉靖三十五年的状元诸大绶与榜眼陶大临均是绍兴人,在柳贺印象中,张岱的祖父张元忭也是绍兴人。   可惜明代出书慢,别的省的书到镇江府城需耗费许多时日,应天府的书肆种类倒是丰富,可惜书太重了,带不了几本回来。   柳贺翻了几页,又把书递给施允,施允看过之后点头:“买。”   他俩现在经常搭着买书,两人都很会选书,又很爱看书,什么类型的书都能买上几册,对柳贺来说,这样相当于用同样的钱看了原来两倍的书。   “还有一本《南词序录》,两位公子可要看看?”伙计道,“这也是徐文长的书。”   《南词序录》是一本讲南戏的专著,和南人备受歧视一样,南戏也常常被忽略。这本《南词序录》虽然列着徐渭的大名,却因为讲的是南戏,文人墨客们看不上,销路并不好,伙计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推荐给二人的,并不指望二人会买。   柳贺却和施允对了个眼神。   买。   柳贺眼下的可支配资金比刚穿过来时多了不少,不过他花钱仍是克制,大头都在买书买笔墨上,他今日选的纸笔书籍等依旧狠狠还了价。   “新书读起来就是享受。”柳贺感慨道,“若是钱足够,我就将书肆里的书全买空了。”   难怪明代官员致仕后都爱在家里建藏书楼,买书果然会上瘾。 第59章 又一年   两日过后,提学御史耿定向将镇江府学及三县县学的生员集中于一处,岁试的等次也随即公布。   耿定向面色端肃,一旁的府县学教授脸色也是不愉,众生员看了之后心下难免忐忑,书读得如何,文章写得如何,众人心中都有数,有不少士子得了秀才功名后便没有了继续考的心思,只惦记着维持现状,然而学如逆水行舟,进起来难,退起来可容易得很。   位列第一等及第二等的士子名单最先公布,柳贺轻易地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又见施允也位列其中,心中自然安定了下来。   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幸福的事便是自己的努力有成果。   除了柳贺之外,姜士昌此次同样在一等,府学之中也有几位同窗名列一二等,其他士子不由对几人投去了欣羡的眼神。   耿定向随即公布了奖赏内容,如施允这样名列一二等的附生,可升等至增生,而如柳贺这样升无可升的廪生,则给予物质奖励,从府学的学田收益中发放一人一笔银子。   数额不多,可激励作用却很明显。   大宗师监督一省之学政,从他手中受赏,士子们可以吹上好一阵子的牛了。   奖赏完了之后,现场的气氛又比方才差了几分。   耿定向面上方才还有一丝笑意,此刻却只剩冷肃,随即书吏们在他的指示下贴出三等以后的生员名字,位列三等的生员们此时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三等不赏不罚,即便受不了赏,也比受罚要好得多。   但下一回可不能只在三等了,还是二等以上更保险一些。   大宗师的威风着实震慑了现场不少生员,这种命运不由自主的感觉太难受了。   四等五等的生员此时俱是面如土色,名字公布后,书吏们便按榜上名单将四等生员喊出,随后耿定向当着众士子的面狠狠训斥了几人:“若是下次再在四等之列,我定将你几人降到五等六等。”   四等生员们皆低头称是。   耿定向只是在威胁罢了,朝中如今对两京提学御史的任命有不同传闻,浙江道御史李辅最近上了一道疏,说两京乡试都是临场差遣主考官,各布政司则由巡按御史聘考官,要求朝廷改改两京乡试的规矩,京中虽还未有决议,但提学御史的权力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被挞斥的生员们却不会想那么多,被当众训斥一事实在太伤脸面,自考中秀才后,他们在府城在家中皆以生员身份为骄傲,举手投足间尽是高人一等的姿态,此时大宗师直接将他们脸面剥下来,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耿定向对待五六等的生员更是毫不手软,五等生员被换上低一等的青衫,至于六等的几位生员——榜上有名之后,他们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大宗师再给我等一次机会!”   “请大宗师宽宥啊!”   可惜耿定向比上一任提学更为无情,他当下命人剥了几位士子的秀才襕衫,并将其名字自官学中革去,那几人在府学前哭嚎了许久,却并未换来耿定向的回心转意。   对于在场众士子来说,这可谓是一次体验感极强的警示。   ……   岁试过后,府学的学风被狠狠整顿了一番,平素一贯不问事的邵教授都开始亲自监督士子们的课业,此次府学中只有一名生员被革去了秀才功名,但这也足够其他士子警醒的了。   柳贺的生活倒是一贯如常,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原打算府试之后就回家闭门读书,可府学这边却没有准他的假。   柳贺只得继续留在府学读书。   他依然按原本的读书安排来进行,每日写文章、打磨文章,日子虽然枯燥无味,但柳贺几年间都是这么过来的,倒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时间就这么飞速流逝着,由夏入了秋。   嘉靖四十五年的夏季倒没有前两年热,但柳贺这个夏天却更烦躁一些——他在今夏遭遇了写文章的瓶颈期,明明自己知晓文章该在哪里改进,下笔之后却无法令他满意。   加上窗外蝉声吵闹,柳贺一贯心态平和,在那时也有几分急躁。   后来孙夫子给他来了信,柳贺之前在信中说了自己的苦恼,孙夫子告诉他,若是觉得难,不妨从《三字经》及《千字文》读起,将头脑放空,记住自己为何读书的初心。   《三字经》自然没有办法帮柳贺提高文章,却让他的心态平静了下来。   他是从穿越之后才正式接触古文的,在穿越之前,他连一篇《三字经》都背不下来,而现在却可以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一篇文章也轻易能够写就。   初学文章难,瓶颈也是难,他既然能熬过初学时的岁月,必然也能熬过瓶颈的阶段。   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文章,柳贺干脆先停一停笔,他找府学教谕请了几天假,在这几天里不写文章只读书,读书累了就练字静心,或是在傍晚的长江边上走一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数百年后长江依然奔流不息,对比之下,他那么一点小烦恼根本算不上什么。   ……   等天气凉了下来之后,柳贺再提笔写文章,或许是心态沉稳了的缘故,也或许是近段时间读书有收获,他写起文章来感觉顺畅了不少。   柳贺回顾了一下自己前几个月的状态,感觉似乎没有必要一直焦虑,就连写小说也会卡文,写文章又如何没有写不出的时候?   瓶颈期的调整本身也是磨练文章的过程。   事实上,柳贺觉得,他现下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文章之所以还是不足,其实也与阅历有关。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阅历比起同龄人已经强了不少,毕竟他的所见所遇都是古人难以想象的,但在这大明朝,柳贺依然不够贴地气,当然,不仅他一人如此,他的多数同窗都是一样。   只不过柳贺常以文章大家为目标,而文章大家又有哪一个不是阅历人生之后才写出一篇篇深刻隽永的文章。   从这个角度看,他是对自己的要求过高了。   “你在家做了什么?”施允一边摸着滚团的后背,一边读柳贺新写的文章。   天气凉了之后,滚团的毛也比以往浓密了一些,天热的时候纪娘子给它把毛剃了些,它自己觉得丑,好几日都不肯出门,最近毛长长了,它又开始到处跑。   “思索如何写文章。”柳贺答道。   “教教我。”   施允很会看文章,他虽不能准确说出柳贺一篇文章好在哪里,却能够感受到他文章与之前的不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柳贺语气神秘,“但我花了数日时间只读文章而不动笔。”   “当真有用?”施允有些不相信。   “有用。”   “那我也先试一试。”施允道,“我最近文章也有不能再进一步之感。”   两人交流了一下最近写文章及读书的心得,又互相看了看文章。   即便在府学放假的初一和十五,两人依然在认真读书。   在真正接触科举这一件事之前,柳贺一直以为考科举的都是只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然而考试内容固然出自四书五经,但想要写好文章,却必须贯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这样文章才能言之有物,科举制度固然有无数弊端,却也出了王守仁这位知行合一的圣人,搞改革的张居正同样是科举出身。   读书无岁月,加上岁试与小三关都早已考完,柳贺这一年间可以心无旁骛地只做读书这一件事,除了去府学上课之   外,柳贺只在交夏税时回去了一趟,衙门需将他名下田亩进行登记,再对他的秀才身份出具凭证。   而这一年间,朝廷发布了新令,要求各省、直乡试每举人一名,科考取三十名入试,也就是说,南直隶可以参加乡试的生员从三千三百七十五人增加到了四千零五十人,这对柳贺没什么影响,他已经拿到了乡试资格。   柳贺本以为嘉靖四十五年将这般过去,然而到了年底,嘉靖帝终于因为仙丹吃得太多送了命,裕王朱载垕即位,年号改为隆庆。   在柳贺印象中,隆庆是一位寿命很短的皇帝,尤其和他爹嘉靖和儿子万历比起来,柳贺觉得嘉靖的身体真的可以说是非常强健了,吃了各种重金属丹药之后还能活到六十岁整。   嘉靖的逝世对柳贺的生活并无影响,他依然过着单调乏味的读书生活,不过新朝来临后,府学中其他士子都在关注着朝廷政令的变化,毕竟朝政变化也会影响到科场。   果然,正月还未过,河南道御史陈联芳与耿定向便将目标瞄准了两京监生,陈联芳要求严格监生试,耿定向则要求取消皿字号,皿字号乃是乡试中监生独有的编号,以区分其与各府州县学生员,每年乡试中监生有固定的录取名额。   耿定向的上疏对柳贺这些江南考生很有好处,因为应天府乡试的一百三十五名额中,南监占了十分之二,即二十七人,但若是真以实力去比拼的话,南监监生必然是考不过江南富庶之地的生员的。   监生中固然有真才实学之人,但通关节的几率同样也很高,到了嘉万年间,监生的待遇一年不如一年,候缺当官的可能远不如明早期,又离家遥远不给假,加上朝廷缺钱,在京官员的薪水都时常拖欠,更不必说养着一帮学生的国子监了。   因而有才学的士子通常不愿坐监读书,宁愿在家苦读,同样有考中进士的机会。 第60章 乡试前   这一年的春节,柳贺依然在下河村中度过,刚穿过来时,他根本适应不了这种没有空调和羽绒服的生活,现在却早已习惯了。   天气暖一些,他便在小院里晒着太阳读书,滚团则滚在他脚边,纪娘子缠了个线团给它玩,它便成日守着这线团,连邻居家的玄猫找上门它都不理睬。   果然不能小瞧猫咪的好奇心。   柳贺看了一会书,纪娘子便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味浓郁的液体过来:“我听你昨夜有些咳嗽,多穿些,可别再受凉了。”   “娘,就是昨天受了些风,没什么大事。”   纪娘子责怪道:“把药喝了,晚上少看会书,早些睡。”   柳贺接过药,一脸为难,光看药汁的颜色他就知道该有多苦,可纪娘子在一旁监督着,他只能一咬牙,一口气把药喝了个精光,可那苦味还是让他反胃,柳贺忍了许久才没吐出来。   他阖上书,任由阳光晒在肩头,心中默默琢磨着昨日写的那篇文章。   八月便是乡试了,柳贺的文章已经逐渐让他自己满意了,不仅是内容上,文辞与思想上比之去年也大有长进,柳贺自己也不禁感慨书没有白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话半点不虚假。   眼下距离乡试还有半年,柳贺仍打算按原本的节奏去温书,年前他并没有什么紧张感,除夕一过,乡试之期似乎一下就接近了。   府学之中有不少生员向教谕告了假,在乡试前半年归家读书,柳贺和施允也去申请,这一回却并未受到任何阻碍,韩教谕很干脆地给了假,并难得温和地对他说了一通勉励读书的话。   柳贺本以为韩教谕是转了性,但他转念一想,乡试便是对教官们的一场考核,考中的生员人数越多,就越能证明韩教谕等人教学有方。   到这个时候,韩教谕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地阻拦了。   既然无需去府学报道,柳贺自然可以在下河村多留一段时间,在乡下安静读书也挺不错的。   纪娘子听了也很高兴,她虽然渐渐习惯了在城里的生活,但住在家中毕竟更自在些,柳贺白天读书,她可以和三婶等人多说说话,日子比在城中有趣多了。   柳贺在家住得好吃得香,因他秀才的身份帮村里人免了些田税的缘故,在家的这段时日,邻居们时不时会送来鱼虾鸡肉等,纪娘子性情温柔敦厚,她想推却推不掉,因为邻居们用的都是柳贺读书用脑的理由,纪娘子没办法,只能花钱买,但就算如此,乡下的物价仍是比城中便宜许多,菜也更新鲜些。   和北方及中原地带相比,镇江府的田税并不算重,一是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二则是因为自大明建朝以来,南直隶便没有藩王就藩。   朱元璋定都应天府的时候便是担忧京师遭祸,可谁知南直一带一直平安,战事却起于北方。   有藩王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终归要难过一些,藩王就藩是需要土地供养的,到了嘉万年间,地方上为了省事,直接将供养藩王的土地折算成真金白银,银子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老百姓的赋税里出,老百姓除了要交自己的一份田税外,还要完成摊派的那一份,日子自然越过越艰难。   ……   柳贺在乡间读书,唯一的不便就是不能与施允和其他同窗讨论文章,但独自读书倒有一番独特的静谧在,每日听鸡叫虫鸣,看日升日落,柳贺写文章时心便愈发沉静了。   他将过往写的文章再加以完善,一句句对比,让文章向着有文有笔的目标无限接近,如今柳贺再去翻过往读过的乡试程文,虽不至于发出“不过如此”的感慨,但乡试程文在他心目中已经不算神秘。   不过乡试临近给他的压力还是不小,他毕竟也逃不过功名利禄的诱惑   ,何况既然走了科举这一途,继续往上考是唯一的选择。   柳贺一日或写上一篇文章,或写上两篇,既然乡试本身的压力就已足够大,柳贺自然不会另外给自己施加压力,考前崩溃这种事在大明朝时有发生,毕竟现代高考失利,上不了一本还有二本三本,再不济复读一年重考就行,而乡试却只有举人这唯一的选项,考不中便只能一辈子都是秀才。   柳贺此时写文章更看重状态,随性而为,如今对他而言写文章并非难事,在考场上发挥出最佳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柳贺一月里也会练一练自己写文章的本领,比如一口气连写七篇文章,就算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连写七篇也觉得脑子混沌,好在柳贺经验丰富,就算连写七篇,他依然能够保证文章质量。   天气热了之后,柳贺与纪娘子又从下河村搬回了府城。   乡试一日日临近,他正好去书肆挑几本好书,再去府学及丁氏族学探探消息,不过大概是因为新帝新气象的缘故,应天乡试由谁主考的消息还未传出,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会是京中的翰林。   京官太多,猜是猜不过来的。   柳贺进了城之后先去了施允家一趟,和他一样,施允年后也一直在家闭门读书,柳贺已经是很宅的性格了,施允比他还宅,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那般在苦读。   “乡试临近,不少生员都躁动起来了。”柳贺道,“我路过附近的酒楼,看到了好几位同窗。”   “每日在家读书,读久了确实会闷。”   施允和柳贺两人已是极刻苦了,但一直保持积极却也很难,八月便是乡试了,近段时间金山寺的香火烧得格外旺,都是求考神保佑的士子,柳贺原本没想过这一茬,纪娘子却劝他也去拜一拜。   柳贺心想,这是尽人事,也尽天命了。   士子们有求助于神佛的,也有彻底摆烂的,美其名曰培养考前乐观的心态,柳贺只想吐槽,他从认识那人起那人就一直在乐观,从未见他苦学过,倒是见他一年四季都很乐观,还有试图剑走偏锋的,柳贺前天从书肆出来被被人拦住,来人神神秘秘地问他要不要买一份蝇头书,柳贺一看实物,竟是一本比巴掌还要小的书,那人伸出三根手指:“只要三两银子,这位相公可要来一份?”   柳贺:“……”   真贵。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柳贺上辈子有个朋友,他学的是文科,英语专业,大四毕业那年考专八,这位仁兄花了八百块买了一份答案,最后考了十八。   据说他还打算把答案借给他们班同学抄,幸亏被他同学拒绝了。   蝇头书推销失败,那人又问柳贺要不要替考。   柳贺:“温庭筠来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温庭筠又是何人?你这相公真是,不要便不要,何苦为难人?”   柳贺:“……”   连替考大师温庭筠都不知道,还来问他要不要替考,真是……诈骗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替考这事,主要是钻了明代不能打印准考证的漏洞,比如柳贺的浮票上就写了他脸上有痣,那找一个脸上有痣的替考就行了。   写出“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温庭筠正是替考中的战斗机,他作弊出名到考官特意把他的考位安排到自己眼皮底下,但尽管如此,温庭筠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替八个人答完了考卷。   总而言之,乡试前与乡试后皆能看到不少士子丑态尽出的模样,但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大多都很安稳,毕竟平时的功夫下足了,就不畏惧考场上设置的重重障碍。   这个时候的书肆中也推出了五花八门的乡试宝典乡试秘籍,个别脸皮极厚的竟在封面上印出“包过”字样,柳贺一翻内容只觉荒诞,但这样的书销量竟   格外不错,倒不是说士子们有多信赖书中所写,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要柳贺总结乡试前的这段时间,他只能想到人心浮躁这四个字。   但这也是难免。   他考过县府院三试,只觉这三场已是极难,被筛落的士子不知凡几,但和乡试比起来,小三关当真只是小菜一碟。   从某种程度上说,过了院试,柳贺真正由学童迈入了成为士子的第一步,而乡试则在士字上加了一个人字,即乡试是入仕的第一步,南直隶四千余士子赴考,只取其中一百三十五人。   因而院试府试中的作弊可以说是小打小闹,到了乡试这一层级,即便作弊也是系统性、规模性的了。   乡试前的七月初,镇江府城内烈日炎炎,汤运凤和于遥约了其他几位同窗为柳贺和施允祝行,尽管朝廷还未公布乡试主考是何人,但汤运凤却觉得,主考一旦公布,柳贺和施允恐怕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同窗们未选城中名气大的酒楼,却也挑了一处清幽之地。   “我与于兄、庞兄等府试还未过,但我极期待看到泽远兄和诚甫兄雁塔题名那一日。”汤运凤难得正经了一回,“天道酬勤,预祝你二人考中。”   柳贺双手端起了茶,:“多谢各位。”   “到时候我便可以出去说,我也有举人好友了。”   不知为何,汤运凤对柳贺和施允很有信心,比他自己去考院试时信心还要足。   他和两人同窗仅一年罢了,眼下柳贺与施允均已不在丁氏族学读书,族学中却常常有人提到两人。   汤运凤想,或许因为他们亲眼见证了柳贺如何步步登高的,当时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入学时毫不起眼的柳贺竟超越了他们所有人。 第61章 开考   七月,镇江府城内依旧一片炎热景象,柳贺刚写完一页字,墨迹早已干了,这是夏日写文章的好处。   他上午刚去了一趟府学,就听同窗们打听来了消息,说秋闱应天乡试的总裁已经定下,为翰林院侍读王希烈和编修孙铤。   王希烈现任左春坊左谕德,孙铤则是右春坊右中允,都是京中最清贵的官员,王希烈与孙铤均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与镇江人曹大章、姜宝同一科,那一科的状元是福建人陈谨,曹大章先前攀附严嵩,后又得罪严党致仕,陈谨的遭遇则更惨一些,他在家中为父丁忧时,福州三卫因兵饷作乱,陈谨出门劝解反而遭祸丧了命。   王希烈是高拱的弟子,孙铤则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孙燧为宁王朱宸濠所害,父亲孙升官至都御史,伯父孙堪是武状元,兄长孙鑨则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放眼整个大明朝,孙铤的家族履历都可谓十分惊人。   乡试主考名单一定下,王希烈与孙铤的文章随即被销售一空。   不过乡试已经不剩几日了,此时抢购文章已经晚了。   柳贺考前给自己放了松,先锻炼身体,围着家前屋后跑上几圈,打打拳,再将精神养好,以最佳状态应对乡试。   王希烈和孙铤的文章柳贺只看了三四篇,但他清楚,这一科乡试文章须得简质而深厚,以明理为先,文辞放在明理之后,毕竟眼下已是隆庆年了,嘉靖后几年的乡试会试就一直强调不许用浮辞,今年乡试想必也是如此。   历年南直乡试的总裁便定得晚,今年尤其晚,两位主考怕是刚到应天府就直接进了贡院,这样应当能杜绝不少通关节之人。   ……   虽说乡试八月初才正式开考,但七月末,柳贺与施允就已乘了车到达应天府,此时整个南直隶的士子们也在纷纷赶往应天。   迁都之后,乡试便是南直隶一省文教的最大盛事,乡试每逢子、午、卯、酉之年进行,八月初九考第一场,八月十二第二场,八月十五则是第三场。   隆庆元年乃是丁卯年,又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乡试,两直及各布政司自然十分谨慎,应天的主考选的是王希烈和孙铤,顺天主考则到八月才公布,主考为嘉靖三十八年状元丁士美和张四维。   柳贺与施允今年换了一家客店,考中秀才后,两人手头都略宽裕了些,挑的客店更清净一些,只是离贡院比上一家远,不过客店一样有马车送考,倒是无需考生们忧心。   两人此前已来过一次应天,对江南贡院也十分熟悉,乡试的流程早在来应天前已听府学同窗提过数回,今科的流程与往年并无区别。   院试之中柳贺与施允已见过不少老童生,而到了乡试,老秀才比比皆是,柳贺同客店里便住了一位老秀才,头发已花白不说,走路也颤颤巍巍的,不知还能不能提得动笔。   柳贺想了想贡院的环境,幸亏此时是夏日,若是冬天,贡院里都能抬出不少士子。   士子们一旦集中起来,有互相探讨文章的,虽然讨着讨着便会钻牛角尖,这也是读书人的通病,争来争去总是不肯服输,也有议论乡试谁人能夺魁的。   “我们南直一省,苏州府与松江府的士子历来取中最多,如苏州府刘瑊与徐显卿,这徐显卿考童子试时有异象,苏州阖府都传遍了。”   “我倒是觉得武进唐鹤征更有可能夺魁。”   “阁下未曾听闻周汝砺之名?”   “这周汝砺曾在湖州董尚书家坐馆,董尚书之名诸位应当知晓的吧。”   董尚书即董份,是前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董份的名声可以说是十分差,他眼下因为受了严世蕃贿赂被揭穿回了老家,回家后又大肆侵吞民田,搞得民怨沸腾。   但董份数次在会试、乡试中担任考官,弟子中有申时行、王锡爵这样将来位至首辅的人,因而董份虽在家乡搞得民怨沸腾,日子却过得着实滋润。   周汝砺能被董份选中担任馆师,足以证明其才学出众。   “我倒是觉得镇江府的柳贺此次乡试必然夺魁。”   突然被点名,柳贺正在吃面条,差一点面条就钻进鼻子里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面汤呛到了,猛咳了好几下,角落里正在高谈阔论的士子们不由把视线投向了他。   柳贺继续吃面条,并用手挡住脸。   施允想要开口,柳贺连忙示意他停,不用猜柳贺也知道,接下来施允必然是要调侃他的。   只听那提到柳贺名字的士子道:“诸位可曾看过柳贺道试中的两篇文章?当真是精彩绝伦,吾辈不及多矣。”   “可这柳贺年纪毕竟轻了些,且他院试只取了第三,又如何在乡试中夺魁呢?”   “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柳贺不擅诗词之事镇江府人尽皆知,他的文章可是得了大宗师赞誉的,据传柳贺之所以院试取了第三,便是因为诗词的缘故,若论文章,他丝毫不逊于唐鹤征及刘瑊。”   柳贺只听那士子将自己狠狠夸赞了一番,他不禁有些疑惑,这士子一看就不认识他,又不是镇江府人,怎么能把他的文章说得头头是道,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   难道是因为帅?   柳贺摸了摸脸,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施允的脸,最终选择沉默。   不过虽然这士子大力宣传了一番柳贺,但在本省士子中,他算不上很有名气,毕竟来参加乡试的士子中院试前五的不在少数,即便院试中得了好名次,乡试中却也未必了。   ……   在客店的这几天,柳贺并未专门写文章,而是将自己以往的文章拿出来再回顾一遍,他练的文章实在太多,书箱也装不下,柳贺只得挑了其中自己认为不错的数篇过来。   他一边看文章一边放松,其余士子的高谈阔论他也不参加,休息之余便看一看秦淮河上的水波,因而乡试之日越近,柳贺内心便越平稳。   八月八日当天,考官们都已锁了院,尽管考官们将口风锁得很紧,但同考官们的身份却已经被不少士子知晓了,九位同考官中有五位是南直隶本地官员,有四位则是浙江福建等地的儒学教授,明廷有规定,阅卷官中有一部分必须选用跨省的教官,若是文教不发达的省份,阅卷官往往都由教官充任,两京则不同,阅卷官中必须有进士出身的官员,因而南直隶下辖府州县的几位主官此次也来充任同考之职。   而考试当天一早,柳贺与施允都起了床,两人将行李收点好,带了床褥与锅碗,清点了笔墨纸砚等,向着贡院进发。   四更天时,众士子已经集中在江南贡院前,此时刚刚入秋,正是天气最舒爽之时,金陵夏日多雨,这几日却都是晴天,士子们心情也同样爽朗。   搜身仍是要搜的,柳贺已经经历了三回,自是将羞耻感抛到了脑后,乡试的搜检要比府院二试严格得多,应天府乡试更是有四名搜检官在,兵丁们均出自南京军卫,气势更盛于府试院试时搜检的兵丁。   入了贡院内,有提调官提调考场事宜,有监视官监视考场纪律,有巡绰官巡视考场,又有印卷受卷官等负责试卷的收发,供给官为考生提供物料及饮食,气氛之庄严令考生心惊。   考场外有考生所对应的号舍图,柳贺在乙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领了考卷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   考卷是乡试前几日印好的,草卷、正卷共十二幅,考卷折缝上已被印卷官用印钤记,尾部也有印卷官本人的长印,这样同样是为了防止作弊,以往乡试考卷都由考生自备,然而自备这种事情历来会给考生可趁之机,因而自嘉靖二   十五年后,考生的考卷皆由官府提供。   柳贺乡试依然延续了好运气,分到的号舍不在臭号,这个时节若是分到臭号……难以想象。   柳贺号舍前有一位军士守着,柳贺入坐之后,他仔细验了柳贺的考凭与坐号,确认无误后才让柳贺坐下,之后这军士便一直守在柳贺号前,一直到他这一场考完。   待全部士子入了场,号板敲响之后,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考乡试第一场,时间上可谓争分夺秒,按《科举成式》的规定,“黄昏纳卷,给烛三支,烛尽文不成者,扶出”,那是早年间的规定,现在同样是给烛,但考生必须在稿纸上把文章写完了,只差誊写这个流程才给,如果黄昏时草稿还未打完,考生就不必再写了。   可以说,科场的规定一年比一年严,考生却一年比一年多,功名利禄的吸引力足以让考生排除万难。   柳贺打开试卷,开始看自己手中的考题。   乡试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一共七道题,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说,这七道题决定了他们能否中式,毕竟乡试一贯中头场,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三场并重,但考官并非机器,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看考卷时往往也是看头场卷时的精力最为旺盛。   四书题的第一道,题为“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此句出自《论语》,子贡问孔子如何为政,孔子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还要获得民众的信任。   因考乡试的缘故,柳贺思考略微久了些,但他也知考场时间紧张,思考得差不多了提笔便写。 第62章 第一场   《论语》中的篇章柳贺早已熟到不能再熟,想必考场上其余士子也是如此,能否在有限的时间内发挥出最佳水准,便是举人与秀才间的差距所在。   孔子在这一句中说,要取信于民,强调人心向背的作用,同时还要打好基础,足食强兵。   柳贺读考题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场上除了气氛略紧张了些,与他平时写文章并无区别,他一旦开始下笔,身前的军士与考场中巡逻的兵丁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圣人与贤者言政皆……”   柳贺写文章的速度已逐渐练了出来,他这篇文章以“信”一字为内核,洋洋洒洒写了三百多字,写完之后柳贺检查了一遍,只觉自己想表达的都在文章中了。   他没有犹豫,将稿纸上的文章誊上了考卷。   柳贺虽读了王希烈与孙铤的文章,但到了乡试这一层级,只顺着主考心意写文章只会失去文章的本真,柳贺平日是如何写的,考场中便也如何去写。   他的文章文辞不能说华美,却流畅平实,加之经历了院试过后数月的磨练,文章功底越来越厚,不是柳贺自夸,他觉得自己的文章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   一道题写完,天光便大亮了,考房里的寒气略消散了些,柳贺稍稍挪了挪腿,没有停顿,继续看第二道题。   这一道题可谓超长,“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   柳贺凝了凝神,心道,难题来了。   这种超长的题考场上并不算少见,自洪武朝创设科举至今已过百年,四书五经上的题大多已经被出遍了,因而纵观这几年的科场程文,考题往往有越出越长和越出越短的趋势。   长题其实比短题要简单些,短题常常没头没尾,比如科举历史上都算有名的那道试题“二”,柳贺如果碰上这样的考题,他恐怕会在考场上当场表演一个发癫。   好在大明朝还没到题目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这张考卷上的第二题虽出自《中庸》 ,却也是前一句截了一些,后一句截了一些,凑成了一道题。   这截搭得倒也不算离谱,好歹没出成“君夫人,阳货欲”那样的,柳贺略一思索,先在稿纸上将破题之句写了,之后便慢慢将整篇文章写完。   一道四书题只需写够两百字,但文章往长了写容易,往短了写却难,士子们大多抱着宁长不短的心态,无论如何,至少要让阅卷官看到自己的努力。   答题时,柳贺心无旁骛,将院试之后的所学尽数挥洒于纸上,这道题题目虽长,但柳贺破题时已将题义浓缩,文章的结构也构思完毕,写起来自然顺畅。   文章写到现在,柳贺有些饿了,便将卷子收好,拿起糕饼来吃,乡试题量大,脑细胞消耗得厉害,柳贺吃了一个饼还没吃饱,又剥了两个鸡蛋来吃,蛋白吃完剩下蛋黄,想到上回考试差点被噎到,柳贺就想放弃蛋黄,但抱着不浪费粮食的心态,他还是就着水吞了下去。   舒展了片刻筋骨,他继续看第三道题,第三道题出自《孟子》,讲人性之善的,题目比较常规,柳贺答起来倒也不算费力。   柳贺以往看过不少乡试程文集,要他总结的话,丁卯年乡试的这三道四书题出得可谓四平八稳,虽能区分出考生的优劣,但整体来说,考生需有十足的经义功底才能写出出挑文章。   四书题答完,柳贺看了眼漏刻,便开始答五经题,五经题选了《硕鼠》、《大雅》等篇章的内容,柳贺对这些篇章了熟于心,加上《诗》一经不必处处考虑圣人之言,反而给了柳贺足够的发挥空间。   他穿越到这大明朝已有五年,在这五年间,他每日勤读书、勤   练文章,为的就是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的这一刻。   柳贺如今写文章时早已不纠结,因读的书多,写的文章多,他自己又是爱思索的性子,便是题目稍难一些,也不会耗费他太多时间。   写五经题时,他仿佛有一股气积在胸中,文字写得越丰满,这股气便慢慢释放了出来,及至最后停笔的那一刻,他心中依然有一股激荡之感。   这便是柳贺练文章时所追求的境界,情感中见真挚,文章中见质朴,率真又大胆,该放时放,该收时收,力图向韩昌黎的文风靠近,事实证明,他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   五经题写出了感觉,柳贺自然不会让这种感觉轻易消失,他一鼓作气地写了三篇,到第四篇时则略微停顿了一下,第四题为“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一句,这一句出自《思文》,讲的是后稷赐予麦种,在天下间推广的故事。   《朱子集传》中说,后稷之德可配天,种麦种粮之事不仅给予百姓温饱,更能够教化百姓,柳贺写文章时便夸了一番后稷的功德,又写到农桑的作用,这类题目他其实已经写得挺顺了,但在思考的过程中,他可以对文章进行进一步修饰。   柳贺一边写,一边检查错字、漏字等,事实上,文章写顺了之后,错字漏字之类的事情基本已经不会发生了,但既然是乡试的考场,再谨慎也不为过。   乙字号考房内,众士子也和他一样在奋笔疾书,黄昏还未至,考房内已有不少士子写完了文章,正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柳贺写题的速度不快不慢,待他将文章誊抄完毕,考场上交卷的士子已有数位,不过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柳贺被守着考房的军士引到龙门前,等待龙门开启。   柳贺到时,龙门前已聚集了数位士子,其中没有与柳贺相熟之人,他便站到一边,与其余士子保持距离,免得打扰了其他士子讨论的兴致。   “阁下可是镇江府柳相公?”其中一位士子冲他拱了拱手,语气很是和善。   “在下正是,兄台是……”   这士子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一看便是性格豪爽之人。   “在下武进唐鹤征。”   “原来是唐相公。”   唐鹤征可谓是丁卯应天乡试的大红人,柳贺听他的名字听到都快起茧子了,然而柳贺还不识得对方,对方却先一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唐鹤征话音刚落,他左右的士子都纷纷朝柳贺看了过去。   柳贺还不知晓,唐鹤征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看了柳贺在院试中的文章,唐鹤征乃是心学门人,但他与父亲唐顺之一样,追求的是学以致用,学以为民,他生平并不喜那等只知纸上谈兵的文章,院试士子文章中,他最欣赏柳贺的文章,读柳贺之文可见其博学。   唐鹤征本以为柳贺该是一位中年文士,后来听镇江府士子介绍,才知柳贺竟如此年轻。   唐鹤征正欲和柳贺多说些什么,龙门却在这时开了,他只得匆匆道:“柳兄,在下住在淮清桥南岸河房,柳兄住在何处,乡试之后在下想拜会一番柳兄。”   柳贺便将客店的地址报给了他。   所谓河房,便是秦淮河两岸专供出租的房屋,应天府城内不少人家以此为生,如唐鹤征租住的淮清桥南岸,月租高达八两银子,一般人家难以承受,只有官宦子弟能够一人住上一间。   柳贺没有在应天府常住的打算,毕竟镇江府距离应天不算远,然而却有士子常年住在此地,寻访名师及府中名士,以求在乡试中夺得好名次。   第一场考完之后,柳贺在贡院外的槐树下等候施允,两人没有讲题,而是坐上马车回到客店,养精蓄锐准备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三场,第一场可以说是最烧脑的,不过柳贺和施   允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考试节奏,两人最高甚至有过连写十道题的记录,但话虽如此,回客店的路上,尽管马车颠簸,柳贺和施允却都在不知不觉中睡完了。   ……   第一场考完后,考生们的任务结束了,考官们的任务却才刚刚开始,受卷官收了试卷,先将试卷送至弥封所,将考生个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弥封,之后又由誊录官将考生文章誊录为朱卷,再交给对读官进行校读,考生原卷为墨色,对读便是要求朱卷与墨卷内容一致,待这些都确认之后,再由收掌试卷官将朱、墨卷收掌,这些程序结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达阅卷官手中。   乡试阅卷同样是分房阅,此次应天府乡试便有同考官九员,负责分阅各房的考卷,其中有进士五员,分别阅览五经房,其余四名举人教官虽同为房考,权限却不如进士出身的阅卷官。   负责《诗》一房的乃是庐州府舒城县知县王家卿,他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外放为知县不久,其余参与阅卷的进士也多是他的同年。   一场乡试对士子们而言是煎熬,对考官们也是如此,耿定向此次送考了四千多位士子,考官们自锁院到撤棘共有约二十日时间,在这二十日内,考官们吃睡都在贡院之中,每日一睁眼就是批卷子,四千多士子一场便是近三万道题,考官们看卷子都看到头晕眼花。   这也是为何阅卷官多用新进士的原因,老资格的进士职位通常不低,便是职务低的,年纪也必然不小了,若是批卷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整个乡试的大丑闻了。 第63章 第二场   下了马车之后,明明已在车上睡过一觉了,柳贺依然有些困,呵欠打个不停,考试时他还没什么感觉,这一考完,精力的消耗果然不是其他考试能比的。   不过他还是强撑着困意吃了顿饱饭。   这也是柳贺读书的原则之一,无论书读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须要吃饱,身体健康了才有心思考虑其他事情。   吃过饭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场,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天光都已大亮了,骤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柳贺恍然间都有些不适应,尽管如此,他还是躺在床上摊了会煎饼,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柳贺发现,平素热闹的客店今日也是静悄悄的,据客栈伙计说,士子们大多还在休息,柳贺已算起得早的了。   柳贺睡了一场,昨日考试导致的疲累都消散了,他要了一份粥,吃了些咸菜,肠胃也稍稍熨帖了些,在考场上吃糕饼之类的难嚼又冷硬,柳贺自认不是养尊处优之人,却仍是没法习惯。   饭都吃不饱啊!   过了一会儿,施允也下了楼,他和柳贺要了一样的饭食,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喝着粥,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等这顿饭吃完,两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我带了本话本打发时间,你可要看?”施允忽然问道。   柳贺:“……真巧,我也带了一本。”   “先歇一歇再看。”   一旁的伙计们听到两人对话也是无语,自昨日起,旁的士子都在讨论头场考得如何,唯这二人尽说些与考试不相干的话,也不知是考累了,还是根本未将考试之事放在心上。   柳贺和施允的想法很简单,考便考了,无论答得如何,也不可能从从考官手中将考卷夺过来修改,还不如一无所知地去考明天的第二场。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次乡试的结果从第一场考完时就已经注定了。   乡试历来注重头场,头场之中更以四书义为重,朝廷三令五申都不起作用,毕竟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经义又有固定的注疏,考官阅卷时只需参考注疏,便能将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筛选出来。   不过头场虽重,若是第二、三场考得没眼看,考生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因而历来的科举名次前列者都是三场皆可圈可点的士子,对柳贺来说,第二、三场并不算很难,毕竟五言八韵诗已经自其中剔除了。   感谢,感恩。   作为一个以《诗》为本经的士子,不会写诗这件事着实令柳贺觉得羞耻,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长便是不擅长,他已经努力过了,写诗这种事就是缺乏成果。   ……   柳贺与施允歇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两人一边倚坐于窗台之上,一边翻着《大明律》,一人说判语,另一人回答,两人好似较上劲了一般,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干脆连官话也懒得说了,说起了镇江方言。   对于士子们来说,第二场可以说是难度相对低的一场,但这只是相对第一场而言,在实际考试中,也有第二场题出得难的时候。   作为考生,不管哪一场都不能够放松。   而到了十二日的四更,一众考生依然相聚在考场前,柳贺与镇江府众士子聚在一起,此次丁卯科乡试共有四千余士子参加,镇江一府约莫有两百人左右,柳贺只与施允及府学中的士子们相熟,与丹阳、金坛二县的士子交情并不深。   不过眼下,他与姜士昌一道,都成为了镇江府内年少有为的士子们的代表。   镇江府不远处便是常州府的士子,唐鹤征在人群中遥遥同柳贺打了个招呼,柳贺也还以一礼。   之后一众考生便按顺序进了龙门,流程与三日前一样,第一场时龙门外依然有些   乱糟糟的,此时却极有条理。   柳贺依然回到了原先的号舍,但守在他面前的军士却换了一人,当然,这些细节并不重要,考卷发放后,柳贺便将题目整体阅览了一遍。   乡试第二场考论一道,三百字以上,诏、告、表内科一道,判语五条,柳贺题练得不少,但真正系统性地考还是第一次,此前小三关中虽然也考过这类题型,但乡试毕竟才是最专业的。   论考的是“君子深造之以道”,这是孟子的话。   柳贺略一思忖,开始论述孟子这话说得多么对,孟子这话的意思是,君子按照正确的方法来提升自己,后一句接的是欲其自得之也,   柳贺论述按以道深造的正确性、必要性,以及深造之后能取的效果与意义,对他来说,写一篇三百多字的文章可谓轻而易举,何况柳贺的逻辑性一直比较强,他无论正着说反着说都能将文章的逻辑说透了。   论才写完,柳贺便有些想去厕所,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场规矩,要写了两篇文章之后才能如厕,他只能强忍着将写了一篇诏,这一篇是《拟汉始置五经博士诏》,这就相当于现代考申论模拟一篇公文,最基础版的大概就是英语作文,假如你是李华,你要给你的外国朋友皮特写一封信,虽然前者看上去更高大上,但题材上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   等柳贺交了考牌,去了厕所,也算是见证了传说中的臭号,座位在臭号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仅仅是有味道的缘故,也因为人来人往着实会影响他们的考试质量。   柳贺回来继续写剩下的文章,由于诏诰表三题中只需选一题作答,他选了诏,表与诰便无需作答了,科试之中,考生们往往更偏爱表,诏诰两篇写的士子不多,但柳贺对这三种类型都很熟悉,只要格式写对了,内容上他选了一篇更适合自己发挥的。   接下来便是五道判语。   判语考的是记忆力和思辨能力,柳贺对《大明律》已十分熟悉,即便有略微超纲的题,他也能够迅速分析做出判断,实在是因为他练这一类型的题练得足够多。   功在平时嘛,只有平时下了足够多的苦工,才能在考场上发挥出实力。   ……   柳贺考完第二场时,交卷的士子比第一场还要多,第一场时有不少士子申请了给烛的待遇,到了第二场,几乎所有士子都能在黄昏前答完题,这一日虽也考了七道题,但无论题目内容还是答题量都不能和前一日相比。   龙门前,众士子谈性甚浓。   柳贺一个熟人也没瞧见,干脆站在一旁听人闲聊。   “诸位可知,第一场考完时南监的监生们已决定去找主考及大宗师闹事了。”   柳贺也竖起了听八卦的耳朵。   俗话说文人相轻,柳贺待在文人圈子里听了不少酸话,比如南直士子瞧不上北直士子,觉得他们实力菜,福利还多,比如顺天府乡试解元常年为外省人垄断,就有人说“燕赵乃至尊丰镐,不当使他方人得知”,意思是咱们虽然考不中解元,但咱们天子脚下天生牛逼,解元不该给外地人,就该给咱。   南直士子听了都想骂人,顺天府了不起啊,应天府还是决定定都顺天府的皇帝他爹定都的地方,没有爹哪来的儿子?   南直士子虽然瞧不起科考实力不如自己的地方,但也瞧不起科考实力比自己强的地方,总之就是看哪哪不爽,当然,这也是大明朝文人的习性,永远在不爽的路上。   “据说南监此次发挥不利,嘿嘿……”   “若不是朝廷体恤,他南监一科乡试何至于拿走二三十举人的名额,便是真有本事也就罢了,会试榜上南监士子能有几人?”   “若是被人听到便不好了。”   “他考得差还不许人说吗?等着瞧吧,今科乡试   定然有好戏看了。”一位士子贼兮兮道,“若是我在南监,我根本不好意思闹,此次撤了南监的’皿’字号,若取的监生人数少了,不正说明南监士子有实学的少吗?”   “没有实学却仍霸着解额,比一府一州录取的士子还要多,他监生敢闹,咱们也敢闹,咱们的解额难不成就浪费给这些无才之人?”   柳贺听明白了,这还是皿字号的缘故,明廷取士虽标榜公平公正,但因各地民情不同,绝对的公正也是很难做到的,国初定的规矩在时间流逝中也慢慢被抛到脑后。   柳贺听八卦归听八卦,闹事这种事他就不参与了,而如果他能考中的话,就更没有闹事的意义了。   除了南监的八卦,柳贺又听说某某士子第一场考后宿在青楼,某某士子与歌女相约终生,这种八卦不说秦淮河上,便是镇江府城中也有不少,毕竟眼下的文人以狎妓为乐,柳贺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喜好。   他在府学的同窗倒是也邀请他去过青楼,但柳贺眼下才十八岁,还未过十八岁生日,放在现代,就是未成年的高中生去那啥,柳贺心理上这道关着实过不去。   他也不想让纪娘子对他失望,他爹可是个正人君子。   第二场考完之后,柳贺依旧选择养精蓄锐,虽然前一场考完之后休息了很久,但第二场考完后,疲惫感依旧累积在了一起,柳贺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到第二场考完时却依旧有被掏空的感觉。   施允和他差不多,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疲累,好在第二场两人发挥都算不错,没有第一场考完时的压力,第三场便可以游刃有余地去准备。   稍作休息后,柳贺与施允温习了自己以往写的策论,便提着考篮上了考场。 第64章 阅卷   第三场的策论,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政治的观点及解决问题的能力,柳贺写起这类文章来还算顺手,五篇策论也未等到黄昏便已交了卷。   到八月十五日的傍晚,柳贺乡试乡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下心头重担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毕竟是考完了。   乡试这几日都是晴朗舒爽的天气,加之秦淮河畔风光秀丽,第三场刚刚考完,就有不少士子奔向了河两岸的画舫,柳贺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先在客店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约着施允一同游历整个金陵城。   乡试放榜没有院试那么快,他可以在金陵城中好好玩一玩。   金陵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期,楚威王在此筑金陵邑,东汉末年孙权在此建都,城中风光壮美,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赋诗留念。   柳贺与施允先去鸡鸣寺拜了拜,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鸡鸣寺便是四百八十寺之首。   当然,两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只是据传鸡鸣寺求事业比较灵,乡试之前便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柳贺和施允都算来得迟了。   柳贺心中感慨,他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的时候,江南贡院内,众帘内官也在紧张忙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只求于四千多份考卷中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诗》一房中,房官王家卿与梁大中一刻不歇地看着文章,第二场开考时,治《诗》一经的士子文章便都集中到了他二人手中,丁卯年这颗乡试治《诗》的士子最多,有约一千五百份卷子,梁大中与王家卿判卷时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尽管如此,一篇篇文章看下来,两人依旧觉得头晕眼花。   梁大中是福州府府学教授,嘉靖丙午的贡士,此次被抽调至应天府已是他第二回 参与乡试阅卷,他治《诗》经,对《诗》如何判卷已是十分熟悉,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黜落了。   梁大中此时领了一份考卷,只见这士子文辞典雅,内容也是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篇文章写得太仓促了些,五百余字中竟有数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大中只能在朱卷上用青笔打了个叉,虽然心中遗憾,但纵是文章出色的士子也有被黜落的可能,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大中此时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看过的考卷太多,寻常文章已激不起他的兴致,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也点起了烛火,到这时候,他下笔往往会比白日更狠一些。   梁大中喝了口水,先将考生七篇文章整体读了一遍,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了提精神,将文章从第一篇开始看。   初看之时他神色尚有些随意,然而一篇看完,梁大中不由吞了吞口水,神情之中也带着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文章中,这考生的头道题是答得最完美的。   文章引经据典、词畅理顺,对四书经义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七篇之中仅这一篇都可作为程文供其他士子学习了。   梁大中是福州府学的教授,福州府乃大明科举重镇,梁大中见过的出色士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这张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之感。   梁大中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文章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六篇文章,他才发现,这考生四书功底深厚不说,五经文章也写得精彩绝伦,文章可圈可点之处极多,犹如品尝了一杯好茶,令人齿颊留香。   梁大中毫不犹豫地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   将文章呈给了王家卿。   乡试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房的荐卷须得到每一位房官的认同,只有所有房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房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则由副主考与主考决定。   王家卿手头也有尚未批阅完成的文章,他头一次担任阅卷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大中推荐的考卷。   七篇文章看完,王家卿沉吟片刻,在梁大中之后写一个一个“荐”字,并写道:“文章纯雅通畅,明晰平实,经义大成也。”   王家卿同样是治《诗》出身,作为进士,他的眼光自然不差,治《诗》的考生文章他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乙字号房的考生更出众的,此人乡试时的考卷就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其四书义三篇可见其对经学的掌握程度,五经义四篇则显出唐宋文章的精华,理与气皆具,气势浩浩荡荡,读完之后文字犹在胸中回响。   “南直士子文章果然非同凡响。”   王家卿是河南南阳卫的军生,会试时考的是北卷,虽大明以南北中卷取士,论及考中的可能,北方士子机会其实更多一些,但北方士子取中的名额虽是固定的,到了排名的时候,位居前列的往往是南方士子。   此次负责批阅《诗》一房的考卷,他不禁感慨,南直一省士子底蕴深厚,出色文章他一日之内能看数篇,乙字号房这张考卷甚至让他产生了文章华国的感慨。   作为房官,这一日戌时,王家卿将《诗》一房的卷子呈给了副主考孙铤,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黜落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中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备卷通常也会归于落卷之列。   作为副主考,孙铤任务也是辛苦,他负责批阅《诗》、《春秋》、《礼记》三房的考卷,房官们荐上来的卷子是否选中最终由他来定。   南直隶以《春秋》、《礼记》二经为本经的士子虽然不多,但归纳到他这里的考卷也有好几十份,《诗》一房则更多,作为副主考,他既要核定三房取哪些考卷,还要将评语写得足以服众,不过他毕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进了翰林院就开始分校《永乐大典》,区区乡试文章于他而言毫无难度。   但乡试毕竟是一省考生之牵系,孙铤也不由更谨慎一些。   《诗》一房的士子众多,出精品的几率便更高一些,此时孙铤手头已经集中了几份卷子,均是他认为可以竞争《诗》一房经魁士子文卷,其中有两人孙铤也无法确定高下,他便将那些考卷放到一旁。   到这时,王家卿今日选定的考卷也呈了上来。   孙铤却已来不及看了,作为副主考,他还有出题的任务在,此时众考生第二场已经考完,第三场的策论该由主考与副主考二人商量着出题。   等到士子们考策论的这天,《诗》一房的全部考卷已经批改完成,就等孙铤一份份细看了。   孙铤这日中午才看到乙号房的这套卷子,见梁大中与王家卿俱是荐,且王家卿的评语并不似平日那般保守,当下他便展开朱卷,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看了有一刻钟。   孙铤瞥了一眼先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两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士子的考卷比起来,之前考生的文章像是失了颜色一般。   孙铤不由心想,这文章也不知何人所作,四书文叙事严谨、条理分明便也罢了,五经文章更是充满丘壑,足以作为一房之经魁。   “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作为翰林院编修,孙铤干的便是精细活,且《永乐大典》内容庞杂,堪称类书之大成者,他为了校阅此书,便是再冷门的典故都能知晓,各房呈上来的考卷中,便有士子胡编滥造典故以欺   瞒考官,但到了孙铤这里,士子的胡诌他一眼便能辨别出来,但乙字房这张考卷却字字珠玑,引用典故涵盖经书史书,便是孙铤也不得不赞叹这考生博学。   他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而在这之后,尽管孙铤阅览了数篇文章,但在他心目中,依旧是这张考卷为最佳。   阅卷完成后,孙铤将《诗》、《春秋》及《礼记》三房的考卷呈送到主考面前,王希烈主要审阅的是《书》、《易》二经,但在所有考卷批阅完毕后,两位主考、各房的阅卷官将集中在一起,审定最终取中的考卷。   ……   二、三场考试完毕后,众考官日夜不休地将试卷阅完,最终选出了一百三十五份卷子,由于今年取消了“皿”字号,众士子的卷子都聚在一处,也不知谁是生员谁是监生。   考生们的三场考卷也按其号舍归类在了一起,能被选中的,都是考官们一致认定三场俱佳的卷子。   “《易》、《书》两房的经魁已是定了,《易》之经魁为己字房亥号卷,《书》房经魁为甲字房丑号卷。”   王希烈将视线投向孙铤:“余下三房的经魁文和兄可决定了?”   “已是定了,子中兄觉得如何?”   孙铤挑中的文章王希烈已经过目了,两位主考之间有了默契,自然不会再容他人置喙。   五经魁既已定下,接下来便是排定前五名次的时候,贡院内,负责监考的是南京道江西监察御史贺贲,直隶提学御史耿定向、应天府尹谭大初等人也在一旁。   五份考卷摆在王希烈及孙铤眼前。   “乙字号房治《诗》的士子得圈最多,《易》之己号房的士子文章同样出众,解元便在这二人中产生,诸位没有异议吧?”   就算有异议,场中众人也不会说出来。   两京乡试与各布政司不同,各布政司的乡试通常由巡抚衙门垄断,考官也由巡抚聘请,因而看巡抚脸色的考官多,解元是何人通常也由巡抚决定。   南直乡试则不同,主考是京官,还是翰林,那是天子近臣,便是应天巡抚及凤阳巡抚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这便是两京乡试由朝廷任命主考的意义所在,若是天子任命的主考都要受地方上的掣肘,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应天乡试的任命权收归到朝廷,依然如往年那般由南京礼部定了便可以了。   但今科乡试的解元究竟是谁?   众考官及帘外官不由将目光看向面前两份考卷,一份是治《易》的,一份是治《诗》的,南直士子四千人,何人能名冠一榜?   王希烈指着其中一份卷子道:“文和兄,我更爱这一份考卷。”   孙铤微微一笑:“下官倒是与文和兄不谋而合了。” 第65章 唱名   乡试过后这几日,柳贺与施允穿行于南京城各处,秦淮河畔的画舫两人并未去,但同客栈住着的士子们却极爱此地,以至于在客店的这几日,柳贺觉得空气中都飘着脂粉香气。   他和施允基本都在吃吃喝喝。   应天府的繁华远胜镇江府,江南贡院附近的一家书肆中,书目有镇江府的五六倍之多,且此地士子众多,便是只看不买伙计们也不会驱赶,柳贺与施允几日内都泡在书肆里,狠狠看了一阵书。   闲暇之余,他和施允也坐了一辆小船游览秦淮河,但只是欣赏河两岸景色罢了,对游船中的佳人们两人没有丝毫觊觎之意,倒是画舫中时不时传来嬉笑声:“这穷书生也来游河,恐怕连脂粉钱也付不起。”   柳贺:“……”   说得没错。   考完乡试的士子们就如同现代高考结束的高三生那样,到处撒欢玩乐,不过到了放榜前两日,众考生也逐渐收敛了,考中的士子才有继续欢乐的资格,落榜的则没有了,必须再苦读三年才成。   在这期间,唐鹤征来拜访过柳贺一回,两人互换了住址,约定日后写信交流文章,唐鹤征年纪比柳贺大了一轮,身上却没有多少官宦子弟的傲气。   放榜前一日,贡院前贴出了告示,宣布明日巳时丁卯科举人榜将公布。   快活了几日的士子们此时终于紧张了起来,平素不见人影的客店也被塞得满满当当。   柳贺嘴上说着不在意结果,可告示贴出的这一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干脆披了件长衫出去看月亮,谁知开门出去的时候,客店里不少士子都与他一样,街上也有不少士子提着灯笼走来走去,恐怕都是等放榜等到睡不着的。   夜色越来越深,风中的凉意也越来越明显。柳贺回了客房,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明日中了的情景,一会儿想着明日不中的情景,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   第二日起床时他便呵欠连天,喝粥时差点把脸埋到粥碗里。   施允问他:“晚上没睡好?”   柳贺点点头:“实在是睡不着。”   “我也一样。”施允道,“睡不着的恐怕比能睡着的更多一些。”   “你今日去看榜吗?”施允又问。   柳贺环视了一圈客店:“去是要去的,但还是迟些去吧。”   客店大堂中此刻只剩下他二人在慢悠悠地吃早餐,其他士子想必都去贡院看榜了,此时才过了辰时不久,距离放榜还有近一个时辰,但考生们对看成绩这种事一贯积极,早些去也能挤占最佳位置。   柳贺和施允吃完早餐,时间还早,两人便一人带了一把伞往贡院的方向走去。   天色有些阴沉,过些时候恐怕会有雨。   到了贡院前,果然人山人海,巡查的兵丁在贡院门前隔出了一条道,以防士子们挤得太狠,历年乡试放榜都是如此,把鞋子挤掉头发挤散了都是小意思,年纪大的考生被挤到晕过去的情形也曾发生过。   而来看榜的又不止考生本人,有考生的家人亲朋,还有仆役,以及负责报录的人员,今天天色不好,柳贺站到贡院外时竟觉得有些热。   “还是来早了。”柳贺感慨道,“早知如此,不如在客栈等着报录人上门了。”   等过成绩的考生都知道,最紧张刺激的其实就是放榜的前一刻,脑袋里的各种心思能让胆小的心脏炸开——所以柳贺选择来贡院前看榜,人多了能一起壮壮胆。   他和施允在风中等了一会儿,果然下起了小雨,众士子带伞的撑起了伞,没带伞的又是躲雨又是喧闹,让贡院前显得更为混乱。   来到此处的应天巡抚林润眉头一皱:“读书人的斯文都不顾了吗?   ”   他当即令兵丁搭起了雨棚,又要求士子勿得喧闹,贡院前的混乱这才减少了一些。   但随着一声“放榜了”传来,士子们几乎是一哄而上,向着贡院前的红榜围去,但列好队的兵丁制止了这种混乱:“莫要喧哗拥挤,上榜者都有唱名,诸位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贴榜所耗费的时间远不如众士子等待的时间长,然而只要榜上有名,便是数年的时间士子们也等得,这一点时间根本算不得什么。   柳贺性格一贯沉稳,此刻却也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小小一榜,便定了他今后三年所做之事。   他视线朝施允一瞥,对方看起来是很淡定,但柳贺知晓,此刻还能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贡院高台上的两位主考及巡抚、提学等人了。   贡院门外,众士子翘首以待。   只听锣鼓敲响,一位书吏开始念唱,原先还在喧嚷的士子们顿时收了声,唯恐错过自己名字被念起的那一瞬。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百三十五名,溧阳县附学生,卢洪超,书!”   那名为卢洪超的士子立时喊了一声“我中了”,自人群中踏出。   众士子不由都对他投以羡慕的视线,尽管此人名列孙山,但对于场中士子来说,能中便是最好的消息。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百三十四名,南京国子监监生,滕利,易!”   “……”   士子们的名字一个个被念出,被念到名字的士子脸上难掩喜色,他的同窗及好友们也在这时纷纷送上祝福,没有念到名字的士子却既紧张又失落,有些士子脸上更是有了绝望之色。   “我的文章如何我还是知晓的,赵兄如此才学都仅在百名之列,我又如何能入前五十呢?”   但尽管如此,未被念到名字的士子依旧留在原地,以期待希望来临的那一刻。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四十七名,镇江府学增广生,施允,诗!”   施允名字被念到的瞬间,柳贺忍不住朝他笑道:“祝贺祝贺!”   平静如施允,在听到自己考中举人的瞬间,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我中了?”   “你中了。”柳贺摇晃着他的肩膀,“你是举人了。”   施允还未彻底接受这个消息,左右的士子却都来向他道贺,众人虽不认识施允,但中举毕竟是一件大喜之事。   柳贺也是心下愉快,他与施允一道来应天赴考,自是希望一同带着好消息回去,在他看来,施允的才学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只是院试的发挥有些失常罢了。   院试之后,施允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柳贺就担心院试的发挥会影响他之后的乡试。   好在现下已尘埃落定。   场中书吏依然在唱名,但此时已经念到了第四十五名,只剩三分之一的考生姓名还未被念出了。   考后众人的生态便在这一刻被显著放大,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担心失落,更有人心中愤怒:“为何我不在榜上?”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三十七名……”   “第二十六名……”   念到第十一名的时候,柳贺手心也有些冒汗,他虽然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但只剩十人了还没念到他的名字,这事着实令他忐忑。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十名,姚纯臣,苏州府学附学生,书!”   第十名到第六名的士子名字依次被念出,柳贺只觉心跳声又快了些。   接下来便是五经魁了,不少士子自知并无中五经魁的可能,此刻却依旧不愿离去,他们想知道,在四千余名士子中,究竟是哪五人能笑傲诸生。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五名,常州府宜兴县学附学生,吴达聪,春秋!”   “……第四名,徽州府歙县县学附学生,曹楼,礼记!”   “……第三名,苏州府学增广生,周汝砺,书!!”   周汝砺此时面上才露出讶色,还有一句话他未问出口,为何我是第三名?   周汝砺原以为,今科秋试诸生中,唯独唐鹤征文章可与他相较,若是唐鹤征能中解元,他必然能得第二,眼下他虽在五经魁之列,名次却比他以为的要靠后一些。   书吏继续念起了第二名。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二名,常州府学生,唐鹤征,易!”   唐鹤征是这一科士子中的名人,他的名字一被念出,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还有《诗》一经的士子未被念出名字,解元想必将出自《诗》一房了。”   ”就连唐鹤征也只取了第二,第一是谁?”   常州府学一众士子中,唐鹤征被众人围在中央。   “恭喜元卿兄了。”   “恭喜元卿兄!”   唐鹤征面上毫无得色,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乡试能取第二也在他意料之中。   在这时候,唐鹤征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扫,仿佛心有所感似的,他向后稍一偏头,便与柳贺的视线对上了。   唐鹤征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其余士子此时也看到唐鹤征与一年轻士子见礼,心中正疑惑着这士子是何人,却听一旁唱名的书吏大声道——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名解元……”   此时周围一片沉寂。   柳贺心中同样扑通扑通。   从概率上来说,解元是四千士子取其一,万分之二点五的可能。   说不想中是不可能的,但解元又太遥远了些。   他可以做到吗?   柳贺也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考场上的七篇文章作得已十分努力,将生平所学都毫无遗漏地展现了出来。   “丁卯科应天乡试第一名解元,镇江府学生,柳贺,诗!”   贡院的雨这一刻也停了。   飞鸟掠过屋檐,留下无声的残影,柳贺心中却想到了一句经典动漫的台词——   我的光辉时刻,就是现在了。 第66章 放榜后   “解元郎可在此处?”   随着这书吏声音落下,众人只见一道身影自人群中缓缓走出,此人模样清俊,比在场多数士子都要年轻许多,然而目光却极沉稳,即便中了乡试解元,面上却不见丝毫得色。   “恭喜泽远兄。”   丹阳县士子中,姜士昌朝着柳贺拱了拱手。   “泽远兄高中解元,我镇江府士子以你为傲。”   镇江府学诸生也在此时向柳贺道贺。   “解元郎,恭喜。”   “南直隶四千士子,此人竟能名冠一榜,他的文章我定要细读。”   “今科解元竟如此年轻,不知成亲了没?”   贡院前,士子们无论是否认识柳贺,此时都将视线投注在了他身上。   对于士子们而言,寒窗苦读数载便是为了这一刻,然而乡试一榜仅有一百三十五人能登名,四千考生中,一榜也只有一位解元郎。   谁人不盼着这荣耀的一刻呢?   见柳贺走出,那书吏笑道:“你便是解元郎。随我去见总裁及各位大人,考官们都极爱你的文章。”   柳贺便被那书吏领了上前,见过了两位主考王希烈和孙铤:“弟子拜见各位考官。”   王希烈轻轻抚须,笑道:“诸位不是想见见解元郎吗?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   王希烈与孙铤不约而同地选了乙字号房治《诗》的考生为第一,孙铤喜爱其头场考卷的四书五经题,只觉这考生对经义的掌握有如老儒,但其文章风范却并不僵硬死板,反而有自身独特的风骨,之后的二场、三场文章同样出彩。   眼下朝廷要求三场并重,乙号房考生的卷子不仅经义出众,于策论也相当有见解,一看便非是纸上谈兵。   这也是唐鹤征第二、周汝砺第三的原因,唐鹤征的卷子策论上更胜一筹,见解之广远非其他士子可比。   拆卷之前,王希烈与孙铤本以为解元郎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考生,谁知之后朱卷、墨卷一比对,又将其弥封的籍贯三代等拆开,才知今科解元郎竟只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   江南之地向来常出才子,如此年轻的解元郎却并不多见,然而自古英雄出少年,若仅以年龄评判才学的高低,才是对勤苦为学的士子的不尊重。   “解元郎的文章既有秦汉风韵,又有唐宋的豪放洒脱,假以时日你文章大成,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读你的文章。”孙铤对《诗》一房的考卷有最终决定权,柳贺的文章到他手时,他便有了此人必为解元的预感,而此时见柳贺年轻有礼,并没有文人的傲慢习气,便和他多说了几句。   堂中,应天巡抚林润、南直隶提学御史耿定向等人也俱是面带笑意,乡试乃是一省文教界的盛事,选出一位年轻有才的解元郎自是人人高兴。   “真是叫人羡慕的风光。”   这一科中举了的士子欣羡解元的备受瞩目,落榜的士子们则一个个神色暗淡,年轻些的倒还罢,再读三年便是了,年老的士子们却不禁哀叹,人生之中还有几个三年?   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有人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科乡试,终归是少数人得意、多数人失意的。   ……   就在士子们知晓排名正欲退去的时候,主考王希烈与副主考孙铤也与其余考官也正欲一同去文庙拜谒,就在这时,堂下忽然响起一阵喧噪之声,众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听有人轻声道:“是南监的监生。”   南监监生此时约有百人将王希烈、孙铤等考官们围住,穿着绯袍的耿定向也未能幸免。   “敢问提学大人及两位主考,此次为何取消我南监皿字号标记!”   “此乃朝廷定例,我南监士子往科能录三十人,为何今年只有八人?”   “上一科,上上科都是如此,朝廷凭什么将我等的资格给免了?”   按应天府乡试以往的惯例,南监监生的录取名额约在三十人左右,还有五个名额给杂流,留给各府州县生员的名额每科约有一百个,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对于各府州县的士子是不公平的,因为监生之中有一大批通过捐监、纳监的方式进入国子监读书的,这些人成为了国子监的监生,也和其他生员一样有考乡试的资格。   《儒林外史》里,录了范进的周进便是一大把年纪还是秀才,在人家家里当坐馆先生,后来一头撞到号板上不省人事,吓得几位商人给他捐了监,他才考监生的资格考取了举人。   从丁卯科应天乡试的情形看,若是凭真才实学,监生们也只能录八人而已。   便有士子嘀咕道:“真是占尽便宜尤嫌不够。”   可监生们却不顾这个,他们人数有百人之多,加上录取名额与往科相比差距实在太大,监生们心中岂能服气!   “贡院重地,众士子不许喧哗!”   “便是有异议,可在考后向考官提出,在此聚众滋事是为何?”   耿定向脸色一沉:“取消皿字号一事,本官已向圣上奏明了,今科顺天乡试与应天乡试皆照此执行。”   “大宗师大人,弟子们问的是为何取消皿字号?”   “取士不公,我等不服!”   “取士不公,我等不服!”   众监生躁动得厉害,巡城御史与操江御史各命人喝止,可惜监生们却无人听他们的,闹事的监生中,为首的有沈应元、李一鹏等人,巡城御史命手下兵卒将这几人抓了起来,才算按住了闹事的监生们。   然而监生们的怒火却并不会因此消失,毕竟“皿”字号一取消,他们的录取名额骤然少了四分之三,才学不才学的他们不管旁人如何评说,实实在在的利益到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应天府各级官僚也不敢对监生们动粗,毕竟国子监乃是大明一朝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和府学县学教授的品级完全不同,且监生闹事针对的是“皿”字号被取消一事,这是朝廷已下的令,还是留待朝廷定夺为妙。   耿定向脸上怒火遮都遮不住。   监生闹事非同小可,又涉及到取士这桩大事,此时这些监生虽已散去,但想必今晚场中众官的折子就要递到京中了。   ……   柳贺与其余士子围观了这一幕,众人也在私下嘀咕,有说两监监生今年显出原形的,也有说朝廷定例骤然更改令人无从准备的,且今科乡试南监监生考得着实一般,不仅只取中了八人,前三十五名中都未见到一位监生的身影。   不过这和场中诸生已经没有了关联,无论今后是否取消“皿”字号,这一科乡试的结果是不会更改的,换而言之,南直隶各府州县的士子们比往年多出了二十多个录取名额。   这事儿只要偷偷藏在心里便可,不需过多声张。   柳贺与施允前往客栈的路上,士子们都在与他打着招呼,柳贺在前年院试之后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此次夺下乡试解元,南直隶诸府州县的士子都将他名字记在心中。   原先他的名气不如唐鹤征等人,此时也隐隐有了赶超的趋势。   两人回到客店之后,刚到楼下,报录人已将楼下挤得水泄不通了,这间客店距离贡院并不特别近,因而通常不是那些富裕士子的首选,住在此地的,都是与柳贺和施允家境相当的士子,掌柜年岁也老了,并没有大赚一笔的雄心壮志,因而与秦淮河上画舫的关系也不密切。   乡试放榜后不久,掌柜本以为这一科依旧不会有士子中举,上一科便是如此   ,毕竟一百人中能中举的不过三四个,他这家店投宿的士子也仅有几十人而已。   谁知今日大堂都被来报录的塞满了。   掌柜在贡院街外开了几十年的店,还未见到过如此之多的报录人。   待他问起,报录人却笑道:“你这店就要发达了,今科解元住在这儿呢。”   掌柜听了却是惊了。   一科数千士子才一个解元,别的不说,据他所知,那些有过解元投宿的客栈,每一科来投宿的士子都是爆满,士子们也都求个文运,未必非要中解元,蹭蹭解元郎的运气也是好的。   等柳贺到了客店,报录人自是将贡院前书吏说的话又念了一遍,谈笑之间,柳贺已经将身上的大半银两换成了铜钱,可就算这样还是不够,他与施允两人一起和掌柜兑换了铜钱,这才将报录人打发走了。   谁知一发还不够,报录人又来了第二波,施允和柳贺俱是无奈,只得又散了一波银子。   而此时,其余士子交游的帖子也递了过来,客店内的其他士子纷纷过来拜会两人,乡试榜一出,柳贺与施允眼下都已是举人了。   “小人在此祝贺两位老爷了。”客栈掌柜同样喜笑颜开,“小人在此开店几十年,连解元的影子都未见过,今日真是走了好运气。”   “你这掌柜忒小气,别光说好话,赶紧把解元郎的住宿钱饭钱全免了,再请解元郎赐幅字啊!”   掌柜被人说了小气也不生气,赶紧找了笔墨来,柳贺与施允这几日投宿的饭钱与房费也都免了,待柳贺留字之后,客店中其余士子纷纷叫起了好:“解元郎当真写了一手好字!”   客店掌柜喜滋滋地收了字。   若无意外的话,应天乡试的解元必然能中进士,再过些年怕就是位官老爷了,即便不是,自洪武朝至今,应天乡试一共也只有六十多位解元而已。   解元郎的字,绝对是宝贝。 第67章 家中   秋日的镇江府城一如既往,天空舒阔,长江在此间川流不息,金山、焦山与北固山三山高耸,西津渡前号子声与船桨声昼夜不停,登贤坊内却是一如既往地静谧。   一只三花猫在巷子里穿来穿去,时不时掠过草丛,又将毛乎乎的脚踩在青石板上,热闹的街市它一向是不去的,得有人陪着才行,偏偏这几日柳贺不在家,滚团只能听着远处街巷的闹嚷声,一边在孤独地忧郁。   坊中邻居都知晓柳贺去省城考乡试了,遇见纪娘子时总要和她说上两句好话。   纪娘子心中也有些替柳贺紧张,尤其八月十五这日,府城中家家户户都团圆了,她却在想贺哥儿考试考得如何。   这是柳贺第一回 去考乡试,纪娘子自是希望他能考出一个好结果,不过乡试毕竟不同于院试府试,考上三四回也考不中的大有人在,便是考不中也没什么。   又过了几日,纪娘子算着时日,想着柳贺该考完放榜了。   柳信当年考举人便是如此,放榜的当天他就从应天府赶回了家,若是考中的话,之后还有鹿鸣宴等诸事要参加,但若是考不中的话,再留在省城也没什么意思。   檐上雀儿叫了几声,纪娘子绣了会花,心神却始终定不下来。   ……   而此时,今科乡试的结果也传至了南直隶各府。   新任的镇江知府姓虞,此刻正品着香茗,他接了唐知府的职当了这镇江知府,日子可谓轻松,同为知府,在江南富庶之地与在北方完全不同,镇江依山傍水,既无旱涝之灾,又无战事侵扰,赋税农事及文教在大明朝各府中位居前列,唯独士风骄横了些,但据虞知府所知,南直各府中,松江府、苏州府及常州府的士子脾性更大。   “府尊老爷,今科应天府乡试榜出了。”   虞知府闻言微微一动:“本府士子考得如何?”   “正要叫老爷知晓,本府丹徒县的士子柳贺被考官点了头名解元……”   虞知府这才站起身,细细看了一番:“当真是解元,此乃本府文教盛事,你派人去柳家恭贺一番,另外将解元牌坊诸事都安排好了。”   解元三年才出一个,柳贺虽非虞知府点的童生,乃是前一任唐知府选中的士子,但无论如何,眼下他才是镇江知府,府中士子中了解元,也是他关心文教的结果。   消息传到丹徒县衙,黎知县也很是高兴,他对柳贺的文章仍有印象,县试时他亲点了柳贺第七,却不想此子竟这般厉害,县试才过两年,乡试便中了,还在四千士子中考中了解元!   当下,虞知府及黎知县派人到了登贤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因报喜人是从衙门出去的,府城的老百姓经验丰富,知晓是乡试发了榜,便都议论起来。   “不知谁家考中了举人老爷。”   “咱们镇江府里一年也能考中好几个,只是排名靠前的不多。”   “唢呐是吹到哪家去了,看着像南门大街那,咱们也去瞧上一瞧。”   府城中少不了闲人,凑热闹的时候准有他们一份,还有那些看准时机跟在报喜队伍后面的,到人家门口说两声好话就能讨些赏钱。   眼见这队伍一路往前,到了登贤坊门口,坊前永乐进士盛祥的牌坊已被风雨侵蚀了不少,报录人道:“此地原先是出过进士的,今日又要添一座解元牌坊了。”   因唢呐声音太大,跟在后面的百姓们依稀听到了解元二字,却又听得不甚清晰。   登贤坊中众人早被惊动了:“这位大人为何而来?”   “柳贺柳老爷是住在此地吧?”   因上回柳贺院试考了第三,邻居们自是知晓坊中搬进来不久的相公有才学,眼下听报录人   对柳贺的称呼改成了老爷,不由惊道:“莫非是柳相公考中举人了?”   “这是自然。”报录人问道,“柳老爷的家人可在?”   “如今只有一位母亲在。”   邻居们将纪娘子请了出来,均是一片道喜之声:“我今日便听檐上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你家柳老爷中举人了。”   纪娘子睁大眼睛:“贺哥儿中了?”   “恭喜你家柳老爷,高中应天乡试头名解元!”   围观的百姓顿时“轰”地惊叹起来,考中举人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还是众举人中的第一名!   自大明开国至今,全镇江府考中解元的士子也没有几个。   “柳家这下又发达了!”   “头名举人,柳家老爷年未满二十吧?”   “还未娶亲呢!”   众邻居看向纪娘子的眼神已是不同了,柳贺与纪娘子刚搬来时,他们还觉得这孤儿寡母自乡下搬来甚是可怜,眼下母子俩搬来还未满两年,柳贺院试考了第三,乡试竟然考了全省头名的解元!   有个会读书的儿子真叫人羡慕。   报录人上门之后,邻居们、登贤坊的坊甲及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会,因柳贺不在家,这些人只留下了贺礼,等柳贺自省城归来后亲自上门拜访,有了上一回报录的经验,纪娘子倒没那么慌乱了,柳贺去考试前她已在家中兑了不少碎银子,等的便是柳贺考中有人来道贺的这一刻。   然而纪娘子发现,她的准备依然不够充分,兑的那些碎银子还是不够发,只得又找人换了些。   她心中既是激动又是喜悦,更多的是为柳贺,不是为她自己。   “贺哥儿中了,你这下便可安心了。”与纪娘子关系不错的邻居妇人笑道,“你家贺哥平日读书最是用功,他有真本事,考官自然会看中。”   纪娘子笑道:“我只高兴我儿读书有回报。”   纪娘子只要柳贺肯上进就足够了,她日后如何她自己并未多想,毕竟柳贺考中前她是寡妇,考中后她仍是寡妇,不过是个有钱一些的寡妇罢了。   纪娘子这一日比柳贺还要忙碌,因来家中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有人带了房契来,说是知晓柳家是赁宅居住,登贤坊此处有些闭塞,已配不上新科解元的身份,他有一套三进的宅院可送给柳家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带着田地来投献,还有人问她是否需要家仆与奴婢的。   纪娘子:“……”   纪娘子光是清点礼物就耗了大半日,她不擅和人打交道,而来送礼的都是本地士绅,派来的管家等都是成了精的人物,根本不是纪娘子这样的性格能对付的。   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而到了第二日,纪娘子本以为能歇一歇了,谁知一大早就有客到访,纪娘子看到来人更是诧异:“族长,三伯,二舅,他三叔……”   “贺哥儿中解元了,这样的大事我们怎么能不来?”   柳贺中了解元的消息先由丹徒县衙传到了西麓乡,乡里再将消息传到下河村,整个下河村都轰动了!   举人他们便觉得是天上的人物了,何况是解元,那可是举人中的举人啊!   大明设科取士以来,整个下河村只出了两个秀才,便是柳信与柳贺父子,前年柳贺考中秀才的时候村里已为他庆贺了一番,眼下听说柳贺中了举,还是解元,族老们都坐不住了。   考出个举人对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族老们实在太清楚了,只是举人难考,对他们这种小村庄来说,出个举人难如登天。   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还是有在府城的人将消息传回去,村里人才确定了这是真事。   族老们来此是为了两件事——一是解元   牌坊与解元匾,二则是柳贺中举之后名下的免税与免丁名额。柳贺如今虽住在登贤坊中,但毕竟是赁宅而居,家还在下河村,那举人牌坊必然也得立在下河村,来这之前,族老们便担心柳贺和纪娘子会举家迁至府城,这样村里便没有立举人牌坊的机会了。   何况柳贺这还不是一般的举人牌坊,而是解元牌坊,全省那么多士子,三年下来也只有这么一座而已。   对下河村来说,那当真是天大的荣耀。   族老们的想法虽有些功利,却是当下的普遍心态。   纪娘子只能道:“贺哥儿如今还在省城,等他回来再与他商量商量。”   纪娘子估计,牌坊与匾在哪儿柳贺应当不会太在意,但涉及田亩之事还是得等柳贺回来再商量,实在是昨日来家里的人将她吓住了,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有一人非要做她家的家仆,赖在门口都不肯走!   纪娘子还未习惯这种乍富的状态,但眼见了柳贺中举之后众人姿态,她便忍不住想,楚贤中举时恐怕也是如此,富贵似乎只需伸伸手就能到了,既已富贵,又如何肯再回到苦日子?   她与楚贤的夫人也有多年不往来了。   何况被众人吹捧的确有种站在云端上的感觉,轻飘飘软绵绵的,叫纪娘子觉得分外不真实。   别的不说,便是滚团一只猫昨日也被夸了数遍,说这不愧是解元郎的猫,说它三花聚顶,一看便极有福相。   又说它一看便是沾了解元郎的文气,看着比旁的猫更灵动些。   纪娘子:“……”   这真的只是一只土猫,还有点馋嘴,还胆小。   好在纪娘子是守得住的性子,她弄不清的地方便由着柳贺来处理,银子礼物之类的她暂且记下,柳贺回来便全部交给柳贺。   她这下明白富贵人家为什么非得有仆役了,就这些事纪娘子便觉得处理不过来,何况那些富贵得多的人家呢。 第68章 鹿鸣宴   柳贺并不知晓,因他中了解元,此时家中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施允仍住在客店中,乡试放榜后,他与同一科中举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应天府衙门举行的鹿鸣宴。鹿鸣宴始于唐代,宴上“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鹿鸣宴之名便是来源于此,韩愈也在《送杨少尹序》中写,“杨君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这便是乡试放榜后举办的庆祝活动,参加鹿鸣宴的士子们自是春风得意,考官们也一改在考场上的严肃面貌,毕竟这一科乡试榜出了,中式的一百三十五名举子就以弟子礼面见考官了。   在大明朝的官场,谁不希望多出几个年轻有为的弟子呢?   柳贺与施允到了布政司衙门,递了帖子之后,便被衙门小吏引入一间屋舍,举子们按中式时的排名依次而坐,柳贺是解元,便坐在了宾客席的首座,唐鹤征在他下首一位,周汝砺等士子则又往后坐着,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王希烈居中,副主考孙铤在他左侧而坐,王希烈眼下官职比孙铤高些,但两人毕竟是同年,相处还算融洽,因而阅卷中并未发生许多龃龉,可以顺利完成帝命返回京中。   “弟子见过老师。”   众举人先拜主考官,再拜监临、提调、监试、提学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举人们端起酒杯与考试、同年们互敬互饮,柳贺不擅喝酒,才喝了几口脸便红了。   应天巡抚林润道:“解元郎这酒量还须再练练,日后到了官场不会喝酒可不行。”   唐鹤征等士子也看着柳贺发笑,柳贺文章写得老练,平素为人礼仪等也挑不出错处,可喝酒时便叫人看出来,他如今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罢了。   丁卯科中式的举子中,年龄比柳贺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柳贺年长一些。   众人和柳贺渐渐熟悉了起来,这才发现,柳贺性子虽然不高调,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类型,士子们在一起,谈论的自然是文章,柳贺说话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能一针见血。   在场众人能在四千士子中获得考官青眼,才学自是不必说的,柳贺、唐鹤征等人夺了五经魁,众人一开始心中不服,但在读了几人文章之后,他们心中的最后一丝不满也消失了。   柳贺与第七名施近臣及第九名的郁迳探讨了许久,施近臣是池州府青阳县人,郁迳则是苏州人,两人治的也都是《诗》经,施近臣出身青阳施氏,族中出了不少进士,他的族兄施尧臣与施笃臣皆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家中诸人也大多治《诗》经,施近臣原以为《诗》一经自己极可能夺经魁,可经魁最终却归了柳贺。   初放榜时,与施近臣同来看榜的族人与家仆们皆是不满,施近臣心中同样疑惑,但在看过柳贺的卷子之后,他心服口服了。   此时与柳贺交流文章心得,柳贺丝毫没有解元郎的傲气,待人始终彬彬有礼,且与人探讨时极知分寸,尽管话语简洁,可与他交谈时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这并非敷衍,因为柳贺在讲文章时也有自己的坚持,他并不因旁人看法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   郁迳也是如此,他自认治《诗》严谨,少时便博学胜过诸多同窗,他反应一向敏捷,同窗之中跟不上他的有不少,但与柳贺交流时,柳贺却常能说出他心中所想。   主考王希烈看着这一幕,笑道:“文和兄觉得解元郎为人如何?”   孙铤低语道:“解元郎虽年少,却是个内秀之人。”   “持才却不自傲,胸中有丘壑。”王希烈感慨道,“我原以为解元郎出身高门,听旁人说才知晓,解元郎出身乡间,父亲已过世,能写出这般文章全靠自身。”   “的确不易。”   两位考官看着众举人也很满意,此前虽然出了国子生闹事之事,不过此时与两位主考干系不大,真要背锅,首当其冲的也是耿定向。   两人便安坐着等待众考生与其他帘外官的敬酒。   酒意熏人,对众举子来说,登上鹿鸣宴便是数年苦读终得认可的一日,便是酒不够烈,多年夙愿终成的喜悦也让他们感到醉了。   乐师奏起了管弦,众举子和着鹿鸣之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鸣宴的菜式不算新奇,酒也非绝好的美酒,但这一日却足够众举子们铭记许久了。   喝到半醉不醉之间,果然,堂上考官开始提议举子们作诗了,作为乡试解元,柳贺自然逃不过,且主考官点了他的名,柳贺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打了许久腹稿的诗念了出来。   “……”   从考官们和其他士子的表情看,柳贺已经明白了一切。   “解元郎这诗才,着实……平平啊。”   “原以为解元郎经义策论俱是上佳,眼下却知人无完人。”   耿定向在席上道:“解元郎的确不擅诗词,若非如此,他的才名恐怕早就全省皆知了。”   “这我也知晓。”有士子道,“解元郎院试的卷子我也是读了的,经义文章可谓波澜壮阔,但试帖诗便有些……不尽如人意。”   唐鹤征朝柳贺举了举杯,道:“人皆有所长,泽远兄不必介怀。”   柳贺谢了唐鹤征,谁知轮到对方作诗时,对方的诗得了满堂喝彩,不仅唐鹤征如此,第三名周汝砺的诗才同样令人惊叹,柳贺虽为解元,在鹿鸣宴上的风光反倒被这两人夺去了大半。   不过柳贺自己并不在意。   他原先给自己定的目标不过是中秀才罢了,中举已经超出他原本的期待了,何况还是解元。   此刻在这鹿鸣宴上,享受着诸生羡慕的风光,想象着中举之后的生活,柳贺同样心潮澎湃。   鹿鸣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举子在应天府衙前散开,秋风送爽,桂花的香味钻进鼻尖,柳贺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鹿鸣宴后诸事便与他不相干了,比如乡试试卷考卷要解部磨勘,所谓解部,就是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生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考虑到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乡试还要制作乡试录,将士子们的程文印在乡试录之上,柳贺作为解元,名字和文章当然都会出现在乡试录上。   作为一科解元,名字在众考生之前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隆庆元年丁卯科这一场乡试,举人榜将以解元之名命名,也就是说,三年后,乃至十年二十年后,旁人提起这一科应天乡试,便会称之为柳贺榜。   读书人为何皓首穷经也要挣个功名,为的便是这一刻。   如柳贺现在居住的登贤坊,盛祥早已故去,但百年后他的进士碑依然为后人所铭记,有人路过登贤坊,总要感叹,原来某年某月此地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   柳贺在应天又多逗留了一日,方才返回家中。   他与施允两人一同赴考乡试,此刻又一同返乡,两人考前的目光都达成了,没有一人考中、另一人却黯然回乡的场景出现。   回家时,柳贺与施允并未换上举人的圆领青袍,依然穿着秀才襕衫,举人衣冠还是高调了些,江南之地虽然太平,但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泽远,你明年上京还是再等一科?”施允问柳贺。   “眼下我还未想好。”   “我也在思索。”施允道,“原想着再等一科,等文章精进一些再说,但我询问了几位同科,他们俱是考明岁的会试。”   毕竟新帝   即位,会试录取时略有放宽也说不定。   柳贺当然是想和施允一同进京考试的,这样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他的想法和施允其实差不多,毕竟两人年岁相当,多等三年也是耗得起的,而他们的同年就未必了。   “会试还有一段时日,在家慢慢细想便好。”   “也是。”   “回家之后家中杂事不会少的。”   施允与柳贺相视一笑,中举之后的麻烦事两人已经可以想象了。   马车缓缓在路上行进,前世坐高铁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这一趟却要走上几个时辰,应天和镇江府已经足够近了,一天来回好歹没问题,柳贺读那些云贵士子写自己的科举之旅,贵州的士子跋山涉水去云南考科举,年年都有体弱的考生挂在半途,光出发就得提前整整两个月。   快到镇江府城门时,柳贺已经坐得屁股都扁了,不过和去应天府时心事重重不同,回来时他已经有了举人功名,遥远的路途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施允家住得近些,柳贺替他搬下书箱,两人约好过段时日便决定这一科是否赴京会试,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到登贤坊巷口,柳贺下车时还没有人注意到,待他提了书箱往家搬时,便听有人喊了一声“解元郎回来了”,顷刻之间,柳贺手已经空了,身边更是围了一群人,场景变化之迅速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登贤坊巷口到他家的一小段路,柳贺花了比平时多出三四倍的时间才走完,不仅如此,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让柳贺有种错觉,他去赴考时还是正常人,考完回来就变成外星人了。   但不得不说,即使登贤坊远不如金陵城中富庶,但回来之后,柳贺才真正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歌词里唱的“我还是原来的我”的感觉吧。 第69章 关于娶亲   虽然已经得知柳贺考中了举人的消息,但柳贺迟迟不回家,纪娘子也有些担心,这会儿看柳贺到了家门口,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柳贺坐了一路车早已累了,但邻居们非得看看新解元,他便在门口与邻居们闲聊了一会,等家中只有他和纪娘子两人时,柳贺终于支撑不住:“娘,我去睡了,醒了我想吃桂花糕,糖多放些。”   “知道了,你去睡吧。”   柳贺整个人往被子里一钻,被子今天应该晒过,钻进里头暖洋洋的,柳贺没过多久便沉沉睡着了。   这几日他心情虽愉快,但中了解元之后,他一日要见的人、要做的事是平时的好几倍,精神一直绷着,到家之后才真正放松下来。   睡到一半,柳贺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迷迷糊糊看到是滚团压住他被角,他便没有再管,继续睡了。   这一觉睡得足够久,睡醒之后柳贺觉得胳膊腿都有些软,下了床,天光已经大亮了,柳贺推开房门,滚团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厨房里飘着桂花糕的香气,柳贺拿起筷子尝了一块,果然,还是他娘做的桂花糕最好吃,香香软软的,他怎么吃都不腻。   “屋里泡了茶,你记得喝一点。”   柳贺吃着糕喝着茶,舒舒服服地感慨道:“还是在家舒服。”   “外面的饭不好吃?”   柳贺苦笑道:“在考场吃的最难吃,尽是冷糕冷饼,考中之后又是大鱼大肉,吃得太油了。”   柳贺还算没怎么接受同窗的宴请,只去了两三回,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吃得不自在,虽然菜品丰盛酒水醇厚,怎么说呢?与他朴素的生活不太适应。   柳贺吃着桂花糕,纪娘子还蒸了几个大螃蟹——都是人家送的,有固城湖的,阳澄湖的,还有溱湖的,比在集市上买的螃蟹个头大了一倍。   吃过饭之后,纪娘子便将家中发生的诸事和柳贺细说了。   田亩和丁役的事,柳贺只打算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一帮村里,至于外村乃至外地人的投献,他是不打算接受的,毕竟他家中只他和纪娘子两人,仅朝廷赏赐、免除的天赋就足够他们过上很好的生活了,而他考中举人之后,进京赴考的路费也有朝廷补贴一部分,京中耗费虽多,但柳贺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   柳贺不想还没考中进士便在家中大肆购买田地,这样未入仕名声就已经坏了。   此次柳贺考中解元,府衙、县衙及府学等共奖励了他二百多两银子,乡中和村中又有奖励,至于本府士绅送的贺礼,柳贺与纪娘子留了一部分,又退回去一部分,而房契及仆婢等他都没有收。   不过柳贺确实在考虑买房的事了,他和纪娘子长期租房住总不合适,除此之外,家中也确实需要招几个人,不然纪娘子又要忙家里又要忙家外,根本忙不过来。   不管他是参加这一科会试还是下一科会试,他总需要一个安稳的读书环境。   “我原以为你好好读书便足够了,谁知考中之后竟这么多事。”纪娘子道,“族老们来家里几回,要你回来之后去一趟村里,他们要开祠堂,将你中了解元的事告诉祖宗们。”   “等儿子中了进士,娘会更忙的。”柳贺笑嘻嘻道。   “到时候操心的就不是你娘了。”纪娘子道,“自你中了举,府城里的媒婆一个接着一个上门,你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成亲了,你一直读书,已是拖得迟了。”   纪娘子也不由感慨,柳贺一直忙着读书,与他同龄的少年郎早就成家了,他却一直没有动静,纪娘子私下也请人帮忙谈谈,只是柳贺考中秀才之前几乎没什么人上门,中了秀才之后,旁人看到他家中只有母亲,又无兄弟姐妹帮衬,条件不错的人家便   也不太乐意。   秀才毕竟只是秀才,谁知他这秀才要考多少年?   但中举之后就不一样了。   不满十八岁的举人,在整个镇江府都不多见,到这时候,柳贺家中只有寡母反倒成为优势了,毕竟他家人口简单,女儿一嫁进来就能当家。   何况柳贺还是解元,此科乡试之后,他才名响彻整个南直隶,几位翰林官都对他的文章赞叹不已,可以想见,他日后必能中进士。   纵是不中,举人的身份也足够他结一门好亲事了。   这几日里,府城的媒婆几乎要把柳家的门槛给踏破了,城中富户、官绅人家有女待嫁的个个都给柳贺发了帖子。   柳贺吃了一口桂花糕,道:“只要性格和善,对娘好的女子,儿子觉得就很合适。”   纪娘子却看他一眼:“是你娶亲,又不是我娶亲,娘却觉得,你得娶个自己喜欢的媳妇。”   纪娘子和柳信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也是彼此看对眼之后才成亲的,因为她和柳信彼此喜欢,婚后才能琴瑟和谐,即便进门之后柳贺爷爷偏心,柳义又是个混不吝,纪娘子靠与柳信的感情支撑着,吃些苦头她也不觉得累。   她自认不是恶婆婆,但婚姻大事需要夫妻之间共同担当,若是夫妻二人相亲相爱,便是有苦,心中也有盼头去支撑,若是夫妻二人毫无感情,一点点小事便能将两人间的情意磨灭了。   作为母亲,纪娘子更希望柳贺能幸福。   当然,这个时代,婚嫁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的自主选择权其实不多,尤其柳贺平日的生活与书呆无异,他与同龄的女子接触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上辈子柳贺也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他是程序员,加班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哪怕和女孩子谈上恋爱了,最后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分手。   他之所以没有成亲的想法,也和他是个穿越者有关,上辈子二十五岁结婚的都属于英年早婚了,结果这辈子十八岁结婚就算是晚婚。   柳贺估摸着,施允应该和他有一样的烦恼吧?   按对方那个性格,平日话比自己还少,这会儿恐怕也在家中犯愁呢。   纪娘子道:“……施允已有一位未婚妻子了,他这次中了举,年底便会成婚,我在街上遇到施允他娘,她娘说与我听的。”   柳贺:“……”   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纪娘子又想到了楚贤来退婚时的场景,心中叹了一声,贺哥儿原本也是有一桩婚事的,楚家的宛娘性子与楚贤夫妻不大像,脾气温和长得也好,可惜和贺哥儿有缘无份。   “总之,有劳娘替我操心了。”柳贺也不觉得有压力,“顺其自然便好。”   纪娘子淡淡道:“我正是顺其自然,才将你拖到了十八岁。”   柳贺:“……”   谁能想到呢?在现代要承受催婚的压力也就罢了,到了古代竟然也逃脱不掉。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纪娘子却要求柳贺也上一上心,他有那么多同窗好友,在外认识的人总要比纪娘子更多一些。   ……   纪娘子难得想到了楚贤,而此时楚贤府中也是一片阴云。   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他祈祷柳贺迟些中举,谁知人家不仅中了,还一口气捧了个解元回来。   十八岁的解元郎,若是他闺女能等到现在……时日其实也算不上久。   楚贤心中不能想这事,一想他便后悔不已。   今科乡试揭榜后,柳贺俨然成了整个镇江府的名人,尤其知晓柳贺并未娶妻时,那些平日楚贤都得仰望的官绅们都有将女儿嫁进楚家的想法。   谁都不是傻子,人   人都知晓柳贺将来前程远大。   楚贤原先庆幸楚柳两家的婚约只是口头之言,这样他退亲时又有借口,又能少一分负罪感,而此时,他依然只能庆幸——若是两家婚约被众人知晓,不仅他的女儿无法做人,他在府城之中也会沦为众人的笑柄。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   他花了二十两银子便将一个解元女婿推了出去,这生意恐怕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笔,还不给他任何后悔的余地。   当年楚贤完全看不出柳贺是个读书的种子,但仅仅花了五年时间,对方便考中了乡试解元,楚贤自己侥幸考中了乡试,因而他很清楚,普通举子与乡试解元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就以他那一科乡试为例,第四的王锡爵后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王锡爵是《春秋》一经的经魁,而其余经魁如王之翰、王道立等人都中了进士,应天乡试的举人在会试、殿试中一贯很有竞争力,柳贺是这一科乡试的解元,考个进士要比普通举人容易多了。   “道方兄,道方兄……”   听得友人喊自己,楚贤勉强笑了笑。   “道方兄这几日似乎有些疲倦,秋日风寒,别是受了凉。”   楚贤摇头道:“我无事,诸位仁兄方才在说些什么?”   “我等在说,咱们镇江府有些年头未出过解元郎了,我与任长兄几位在商量,这几日托人引荐一下新任解元郎,这等前途无量之人必须认识一二。”   楚贤面色更是难看,但他不愿众人看出来,只得应和道:“确是应该。”   “道方兄对府中的年轻俊杰一向多有扶持,新解元又是西麓乡人,是道方兄你的同乡,这请客之就要麻烦道方兄操心了。”对方又说道。   楚贤:“……”   楚贤很有吐血的冲动,但他在这些士绅中向来伏低做小惯了,此时也不得不应承下来。 第70章 过渡章   柳贺原打算调整一番便安心读书,但中解元带来的影响力却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他几乎每日都要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向来安静的登贤坊也因此人流不息。   有些邀约是他无法推拒的。   不过就算如此,柳贺每日依然抽出一些时间读书,中举之后的种种气象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唯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   此时柳贺还未定下是否上京,按他几位同窗的说法,若要进京就要赶在天暖之时,天冷了运河上冻反倒不好走。   他还是挺纠结的。   但无论是否上京,他和纪娘子总要把搬家的事处理了,他刚透露出搬家的风声,府城中的房牙便都聚集了过来,目前房子只有他和纪娘子母子俩居住,就算日后柳家添丁进口,房子也不需要特别大。   房牙的态度尤其恭敬,先带柳贺去了丹徒县衙后面的一条街:“此处依山傍水,城中士绅多居于此。”   房牙推给柳贺的是一座品字型三进宅院,位置确实不错,距离县衙及县学府学都不远,风景同样秀丽,只是价钱超出柳贺预期太多,镇江府城的房屋价钱并不贵,一栋五六间的宅院价钱在五十两以内,不过面积大、位置又好的院落的话,价钱却要往上翻不少。   而且这一处均是本府高门院落,丁氏老宅便是在此,柳贺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声。   房牙最擅察言观色,知晓柳贺没有看中,便将他引至靳家巷附近,正如后世各大城市都有富人区一般,镇江府城虽有四道城门,然而繁华宜居之地也就仅有几处罢了,柳贺在府城中待了一段时日,对大概情况也有所了解。   其实他现在住的登贤坊也挺不错,就是房屋小了些,但这里比旁的地方更清净些,且邻居们为人都不错,柳贺想的是,若这一片有合适的房子,他便住在这一片。   房牙领着柳贺将大半个镇江城都逛遍了,若是旁人他少不得抱怨几句,但柳贺毕竟是新晋的解元郎,做成他这单生意于房牙自身也有好处。   柳贺挑了两三日,最终还是定了清风桥附近的一座宅院,宅院同样是三进,环境清幽,位置距离登贤坊也不远,只隔了一条马路。   靳贵当年便是在此中了应天乡试第一解元,他的解元碑便落在此处。   值得一提的是,柳贺便是靳贵之后镇江府的第二位解元,因而府中上下对他期望甚大。   付了钱,签了票据,柳贺也算是大明朝的有房一族了,而且还是全款买的房,走在路上都感觉嚣张了不少,古话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房子定下之后,柳贺读书的动力更足了些,无论如何,有了房子就有了落脚之地,心中便少了一份漂泊之感。   纪娘子心里也是如此想的,母子俩虽未立刻搬过去,但纪娘子已去新房那边看过几回,如何整修、如何安排她都有了计划。   纪娘子愿意为这事操心,柳贺正好可以当甩手掌柜,搬到新家之后,他就打算雇两个仆役分担分担纪娘子在家的压力。   ……   这一日,柳贺在家读史书,正读到南北朝这一段,就听门外一阵马车声响,出了门后,只见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恭恭敬敬送上请帖:“柳老爷,城西楚贤楚老爷邀您赴宴,贺您考中今科应天乡试解元。”   柳贺拿起请帖看了许久,并未出声。   楚家管家见此便有些忐忑,他多少知晓一些楚柳两家的内幕,那日楚贤去柳家退亲,他便是陪同楚贤的其中一人。   这才过了几年?   当初那个有些病弱的少年郎,此时居然已经是解元了,他看着面貌温和,不出声的模样看着却比楚贤更有气势。   楚贤当初到柳家的态度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然而三十年河东三   十年河西,还不到五年,柳贺已经可以和楚贤平起平坐了。   柳贺收下请帖,笑道:“告诉你家老爷,我会准时赴约。”   管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定然告知我家老爷。”   这请帖虽是楚贤所下,邀请柳贺的却并非楚贤一人,柳贺不用猜也知道,如此低声下气地给自己发请帖,楚贤心中想必也并不好受。   他并没有所谓打脸楚贤的想法,自楚家退亲后,楚柳两家的交情已经彻底淡了,何况柳贺并不是为了打脸楚贤而读书的。   ……   楚贤的邀请,柳贺准时赴约,也因此与镇江府的举人们有所熟识。   举人的社会地位虽远高于平民,但因举人能被授予的官职极其有限,多数是教职,因而若是考不中进士,举人们大多选择在家置田置宅,或热衷商事,或如丁显、丁琅那般教家中子弟读书,也有举人及至四、五十岁仍在专心备考的,这等毅力一般人也不会有。   楚贤倒是也有赴考的打算,但他家中杂事多,考中举人后他又有些好享受,每到春闱前便觉得书读得不够,再拖一拖,拖到现在反倒不如刚考中举人的时候。   这也是楚贤在宴上对柳贺低三下四的原因。   他本以为柳贺会奚落于他,或是将他两家曾结过亲的事公开,可柳贺在宴上却极具风度,无论谈吐还是文章都叫镇江府中其余举人折服。   他待楚贤与其他人毫无区别,也无半分新科解元的骄矜之色。   楚贤一方面安了心,另一方面却又有些不顺,若是当年他能坚持,柳贺不就成了他的女婿吗?   能有个这般出色的女婿,他走到哪里恐怕都十分骄傲。   柳贺的大度,何尝不是在说他已将此事放下?而在另一个层面上,这也代表着,他并未再将自己看在眼中。   ……   柳贺也没在纪娘子面前提楚贤的事,他娘为人算是很大度了,可对楚贤的所作所为却很难释怀,毕竟纪娘子事事都为他考虑,谁伤害了他,纪娘子才会真正记仇。   总之两家日后再无干系便是。   柳贺是绝对不可能将两家结过亲的事说出去的,楚贤自己不仁义倒也罢了,何必连累他女儿?   若是柳贺公开,受伤害的只会是他女儿。   之后柳贺又回了一趟下河村,将家里的事务理理顺了,田亩的事他委托三叔三婶代为打理,无论他是否赴下一科春闱,他在下河村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除此之外,柳贺也不忘拜访孙夫子以及丁显等几位族学的先生。   他是和施允一同去族学的,两人到时,先生们格外欣喜,因族学有时日未出过举人了,当初靳贵曾在丁氏接受过指导,之后靳贵考中了乡试解元,如今柳贺又是如此,对镇江府的学童们而言,丁氏眼下已经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人人都想如靳贵、柳贺一般,即便考不中解元,能考上举人也是祖宗保佑。   “明岁还是下一科再下场,你可决定好了?”从族学出来时,施允问柳贺。   两人同一场中童生、同一场中秀才、同一场中举人,又是族学时的同窗,在两人心目中,对方已是彼此唯一的知己,因而柳贺有什么想法都是直接对施允说的,施允也是如此。   柳贺反问他:“那你呢?年底不是还要成亲么?”   他这话刚问完,一向高冷酷帅的施允两只耳朵都红得透透的——其实柳贺早已知道,施允这人并非冷酷,对方的性格比常人以为的更羞涩一些,只是以冷酷为掩饰罢了。   柳贺揪住这事不放,他已经开始被催婚了,施允却完全不需要发愁,简直……叫人羡慕嫉妒恨。   柳贺承认,施允是比他好看一点,而且年岁还比他略小一些,柳贺这个十   八岁的解元郎固然是春风得意,但施允也是举人,如此年轻便有了功名,同样是年少有为。   “我应当再等三年。”施允道,“待文章再精进一些。”   “其实我也是这般想的。”柳贺感慨道,“中举之后俗事缠身,想安下心来读书实在是难,年底之前我都未必能做好准备。”   柳贺之所以纠结,正是因为他还未做好会试的心理准备,若是信心满满,他早该一门心思准备上京了。   还有一点,便是他现在足够年轻,他才十八岁而已,过早踏入官场未必是好事,不如利用这三年好好沉淀沉淀,读读书,再享受一下在镇江府城的生活。   穿越之初柳贺便是这么打算的,但他一门心思只惦记着读书和考试,反而难让自己的节奏慢下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隆庆年虽然不长,朝局却并不稳定,徐阶与高拱的相权之争,高拱与张居正的相权之争,柳贺暂时还不想掺进其中去当炮灰。   “那我们便安心在家读一阵书,三年后再上京。”   与二人同科乡试的举子中,已有不少选择上京赴考,如施近臣及郁迳,但也有士子选择再读三年进京,唐鹤征就是如此,乡试结束后,柳贺与他们互有书信往来。   既决心在家读书,柳贺便尽快将家中诸事处理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安稳的读书环境,不过他注定难以十分清闲,纵然他在家读书,媒婆们依旧不肯放过他。   柳贺只得先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纪娘子这些时日心思也只在这一桩事情上,过了些时日,柳贺又去相了一次亲。   这次相的是一位杨姓乡绅家的女儿,说是相亲,其实柳贺连对面女子长什么样都不知晓,两人是隔着帘子见的面,但因是丁显与丁琅介绍的婚事,柳贺从心里还是信赖的。   毕竟两位先生都是极清正的人。 第71章 再见同窗   柳贺没有想到自己的婚事也会被先生们操心,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他脸皮虽然渐渐磨练了出来,但私下里偶尔也会露出十八岁小男生的一面,比如……感情问题上。   不过先生们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他父亲过世,家中只有纪娘子一人操持的缘故。   丁显告诉柳贺:“这事并非我与华中兄安排的,而是老先生牵的线。”   丁显口中的老先生乃是丁瓒之子丁可,是京江丁氏的家主,丁可并未出仕,丁瓒故去后,丁氏势力略有衰微,但在镇江府城中一直颇有地位。   之所以给柳贺介绍婚事,一是因为柳贺是族学的弟子,丁氏与柳贺之间有师生情分,另一面也是丁氏对柳贺的一种投资,即便不需要柳贺将来回报什么,但若有朝一日柳贺踏足官场,能稍稍关照丁氏一二也是好的。   柳贺和这女子见了一面,彼此间闲谈了几句,明代男女间虽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界限倒也并非那么严格,毕竟盲婚哑家没人喜欢,两位先生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虽聊得不多,但柳贺从细节中也能看出来,这女子性情温柔却并不呆板,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聪慧的。   柳贺和女孩子的接触实在不多,他待人接物虽然成熟,可与女孩子相处时却有些笨拙,这女孩后来像是被柳贺逗乐了一般,在帘子里偷偷地笑。   之后丁显几位先生又带着杨乡绅一家与柳贺、纪娘子见了几面。   柳贺没想过娶什么高门贵女,明代讲究门当户对,他如今虽考了解元,但他家境就在这里,并非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所以他也不会把眼睛长到天上去。   且杨乡绅一家都是知书敦厚之人,杨家娘子和纪娘子相处也极融洽,柳贺与女孩子聊着女孩子喜欢的事情,也聊自己读书时的事,他觉得自己讲得干巴巴的,对方却能听得很认真。   和对方相处,柳贺有种很舒心的感觉。   柳贺听丁显、丁琅两位先生的介绍,杨乡绅也并非镇江城中的一位普通乡绅,他是杨一清的侄儿,杨一清因大礼议一事遭张璁诋毁,死后便葬在丹徒,他的家人便都住在镇江城中,杨一清之子口碑不佳,杨乡绅却从未借杨一清之势为非作歹,在镇江府城中一直很有口碑。   杨乡绅只有一女,因而想将女儿许配给家世简单、子弟又上进的人家。   按杨乡绅的家境,镇江府城中可挑的人家不少,但婚姻之事向来没有十全十美的,高门大户家的子弟不长进的多,若是子弟本身出色的,那可谓一家有儿百家求,便轮到对方来挑拣,而普通人家的子弟大多通过科举进身,也多是早早成婚了。   他一贯疼爱女儿,加上又常向女儿讲述伯父杨一清的故事,他伯父杨一清官至内阁首辅,可谓除掉奸宦刘瑾的第一人,他女儿择婿的眼光自然高了起来。   因杨家家境优渥,杨家女儿并不在意是否富贵,只求能寻到知心的儿郎,寻常女子十四岁便已成婚,她却拖到了整整十六岁,过了年便是十七了。   这般年纪,便是皇帝的女儿也愁嫁,杨乡绅自然是发愁,反倒是他家闺女成日安慰他,杨乡绅却半点没被安慰到,反而更气了:“该急的人是谁啊?”   简直皇帝不急太监急。   杨乡绅自是利用人脉为自家女儿寻一门好亲,但他家毕竟是女儿,太过急促面上终归不好看,但好在杨乡绅平素为人正派,也有几位至交好友,这才和柳家谈了起来。   杨家娘子倒是很满意:“柳家那位娘子是能担事的,我从她口中打听了不少柳家少年郎的事。”   杨家娘子年轻时便很能干,她最不喜那种遇事毫无主见、只知哭哭啼啼的妇人,但又担心纪娘子太过凶悍刻薄   ,在她印象中,守寡的妇人常常是这种个性。   “她若不能担事,如何能养出一位解元郎?”   杨乡绅最满意的便是柳贺的学识,他少时也读了几本书,只是于科场一途始终不顺,考了几回乡试都未考中举人。   旁人不知道考乡试难,杨乡绅却是清楚的。   他家中好吃好喝地供着,又延请了名师指导,伯父空闲时还会指点于他,他依然没有考中举人,可柳贺呢?过的是最普通的生活,家中只有一位母亲,求学之路可谓艰难,贫家子弟考科试比富家子弟艰难数倍,总结起来四个字:求学无门。   因而从一开始,杨乡绅对柳家的家教便是放心的,若是那等懦弱、、无主见的子弟,是绝无可能乡试魁首的。   柳家穷便穷些,他家又不缺钱。   何况柳贺考了解元,柳家与贫苦一词已经没什么关联了,以杨乡绅的眼光看,柳贺相貌堂堂,目光又清正,是一位难得的好儿郎。   最重要的是,闺女满意。   他和夫人私下里已嘀咕过几回,都说女儿与柳贺碰面之后发了好几回呆,这可是往日没有的事。   “现在我唯独担心柳家少年郎年轻气盛,脾气太大的话,尧尧恐怕要吃苦头。”   “这倒不必担心。”杨家娘子道,“你去丁氏族学及府学中打探打探,若他性子太坏,同窗们总能知晓一些蛛丝马迹。”   “丁显丁琅两位先生作了保证,他性子必然是好的。”   “柳家娘子也说,冬日他们在乡下时,贺哥儿都让她先生,灶台上的事他也是懂一些的。”想到这里,杨家娘子瞪了杨乡绅一眼,“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水可曾烧过一壶?”   杨乡绅:“……”   他自小锦衣玉食,哪里的水也轮不到他来烧啊!   总而言之,柳家与杨家虽然还未明谈婚嫁,彼此之间却有了一份默契,纪娘子将新上门的媒婆全推了,到年前这段时日一直盯着新房的整修,除此之外,两家也在努力为年轻人制造机会,再多谈一谈,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及时改正也来得及。   这是因为杨柳两家都极疼孩子,又因双方都只有一个,自然更为孩子的幸福考虑,也想给孩子留更多自在的空间。   ……   这一年时间过得飞快,从应天府返回家中之后,柳贺几个月内应付的事比过去一年还多,到了年末他才真正静下心来开始读书,但不理俗事时读书是一重感悟,理会俗事后读书又是另一重感悟了,重新捡起书时,柳贺于读书一事又有了全新的体会。   十一月,他和纪娘子正式乔迁新居,顺便请村里人及登贤坊的邻居们热闹了一番。   读书一事他靠的主要是自己,但他安心离家读书及考试,靠的则是邻居亲朋们的帮助,柳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惦记着恩情的。   到了年底,柳贺又去参加了施允的婚宴。   施允婚宴邀请了族学中不少同窗,柳贺也难得见了汤运凤与于遥等人一面,两人如今俱已不在族学读书,汤运凤返回了丹阳家中,于遥则在府城中另寻了一位名师。   但两人都说,再考几年,若是连秀才功名也考不到的话,两人便不再继续了。   读书既耗费资财又耗费精力,若是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也只能及时止损了。   “读书之事还是需要天赋的。”汤运凤笑道,“我从前觉得自己不努力,若是努力的话,举人功名也不在话下,可努力过后才发现,读书只靠努力还是不够。”   他脸上虽然在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是真的羡慕你。”汤运凤感叹了一声也就释然了,“但能在丁氏读书,能遇见你与诚甫两位同窗,我已十分幸运了。”   这个话题   显然有些伤感,柳贺拍了拍汤运凤的肩膀,两人没有再继续谈下去。   柳贺自社学考到乡试,他属于冲得很快的那类考生,他在向前冲,自然有人掉队,到现在,也只有施允一人仍陪着他继续在考。   县试、府试、院试及乡试他都很受瞩目,世人只知解元的光环,却不知从县试到解元,折戟于其中的士子又何止数万?   科举是一场淘汰赛,而非友谊赛。   “今日是诚甫的喜事,你在这说这些做什么?”于遥推了汤运凤一把,“难道不该高兴吗?泽远和诚甫都这般有本事。”   柳贺考中解元的消息传来时,他在丁氏族学的同窗们都惊住了,之前听到院试名次就已知柳贺厉害,谁想到,乡试之中,柳贺竟夺了一省的魁首!   南直隶一省的解元,简直比登天还难!   众人甚至难以想象,自己竟和柳贺当过一年多的同窗。   但功名之事就是如此,有白头的童生,也有少年进士,人人都希望自己能笑傲科场,但放眼大明一朝,能够名登黄榜的也只有数万人罢了。   “等会咱们要好好给诚甫灌酒,我们这几人之中,属他最得意。”汤运凤指着施允笑道,“认识他这几年,还未见他乐成这样。”   柳贺他们不仅来参加婚宴,也作为接亲队伍的一员去新娘家接亲,因一众同窗中柳贺的功名最高,考才学时柳贺便被顶在最前面,柳贺对对子倒是不错,念诗时他就有些忐忑了,很担忧自己会丢了施允的面子,好在新娘那边只是图个吉利,并没有刁难新郎官的意思,施允便被轻松放了进去。   之后同窗们便对坐而饮,几人既为施允高兴,又为前途而惆怅,喝到最后酒还未醉,但人已经有几分醉了。 第72章 元宵节   施允大婚之后,与柳贺同一科的举子们大多都上京了,连新年都未在家中过。   柳贺与施允也收了心,待在家中静静读书,柳贺住进了新宅,新宅中有了一个大书房,是族老们请西麓乡里最好的木匠为他打的,如今在书房里读书,书不再是杂乱一团,而是分门别类地陈列整齐,天冷时也不用一直受冻了,碳可以买些品质更好的。   对于柳贺来说,这样的时光无疑是一种享受。   他原本就喜欢看书,之前囊中羞涩,买书时总要细细算账,眼下柳贺仍留着砍价的习惯,但买书时却比过去慷慨了许多。   “这本浙江《乡试录》我要了,《平凉府志》及《浚谷文集》一册。”柳贺在书肆中翻着新书,“再买些纸笔,就是我平日用的那些。”   “好嘞,柳老爷,小店定然给您最公道的价钱。”   柳贺中举之后,书肆掌柜和伙计的态度立刻大变样,即便柳贺依旧爱砍价,却无需他精打细算,掌柜和伙计总能给他一个最合适的价钱。   “掌柜,那是哪家的老爷,年纪如此之轻?”   有来书肆买书的士子见掌柜对一个年轻人如此客气,不由好奇道。   “你手中不是有今年乡试的程文集吗?”   “是有一本。”   “翻开举人榜,名列第一那个就是。”   “他便是那位名满南直的柳解元?”   各省乡试都在九月结束,乡试录也陆续印出,南直隶、浙江、福建及江西几个科举发达直省的乡试程文都备受士子们追捧,各省解元之名也随之传遍各地,柳贺作为十八岁的解元,名声自然格外响亮,尤其此次应天乡试录他有四篇文章入选,为同科举子之最,南直的士子们大多读过他的文章。   这士子没想到竟会在书肆中遇见柳贺,对他的年轻更是惊异。   柳贺买下这本浙江乡试录,主要是其中有归有光作的后序,而《平凉府志》及《浚谷文集》则是赵时春所作,赵时春是嘉靖八才子之一,与唐顺之、王慎中、李开先等人并列,赵时春很擅作诗,不过柳贺不太爱看诗集,他还是更青睐散文,赵时春的散文偏现实主义,不同于前七子的拟古之风,常看这些文章,于柳贺自身的文章也很有助益。   柳贺在书肆中多逛了一圈,新书他基本已经翻遍了,连话本也没有放过。   这个年头的话本虽然数量众多,但精品却十分有限,有些野史纯粹瞎写一气,还有些尽用些淫词乱语夺人眼球的,文章看多了便知道,刺激性的内容虽然很重要,但文笔同样重要,话本这种东西是要给读者以想象空间的。   柳贺不禁摇了摇头,将那话本放了回去。   不好看的书,他是不会花冤枉钱买的。   他在家读书,习惯与乡试之前已经有不同,乡试前时间太紧,柳贺读书、作文皆是为了考试一个目的,便难免有只争朝夕的紧张感,而现在,他能以一种更放松的心态去写文章,先去观察、去思索,然后再提笔写文。   柳贺觉得,他多少有些接近“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境界了。   以往他是为了考试而写文章,而现在,他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为抒发自我而写文章。   ……   到了年底,南监监生闹事的处理方法总算下来了,南监祭酒吕调阳刚上任两个月,朝廷没有对他进行处理,倒是司业金达被罚俸两月,魏国公徐鹏举因未出面制止也被罚了俸禄,两京国子监的“皿”字编号依旧如故。   这已与柳贺关系不大,但对下一科赴考的举子们来说,录取的名额又有所缩减了。   ……   柳贺将赵时春的《浚谷文集》读完,他一边读书一边   记着笔记,这既能加深记忆,也能抒发自己读文章时的感想,有时候文集上记不完,他便将读后感以文章的形式写下来,柳贺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上辈子最怕写读后感,或者写周记、日记之类的,反而到了这大明朝,读完书之后他有无数感想。   一篇文章写完,柳贺吹干墨出门,刚到厨房,纪娘子便告诉他灶上有煮好的汤。   乔迁新居之后,柳家雇了一个门房和一个厨娘,这样柳贺和纪娘子的压力都能小一些,其他仆役两人都没有考虑,因为柳贺和纪娘子都不太习惯被人伺候的生活,柳贺喜欢清净,纪娘子则凡事喜欢亲力亲为。   读完书之后喝上一碗汤,汤里加了胡椒,久坐的身体立刻就暖了,柳贺在院中陪滚团玩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去继续写文章。   以柳贺现下的文章水准,上京赴考其实是足够的,但柳贺不想让自己过于紧绷,且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文章已达到十全十美的境界,正好利用这三年的时间再提升提升。   镇江府中,备考的举人在金山寺、北固亭等地举办诗文集会,柳贺也常常被邀请,他如今赴约的次数倒是比乡试之前更多了些,毕竟时间充足,且这几地也常有名人讲学,如罗汝芳、何心隐等人,柳贺去听过几次,从中获益甚多。   年底,柳贺与纪娘子在新居中过了第一个年,这是镇江府本地的风俗,若是乔迁新居的话,第一个新年必须在新房中度过。   纪娘子依旧蒸了糕和包子,不过家里人口少,她就少蒸了一些,两人一同吃年夜饭的时候,她便默默暗示柳贺定下和杨家姑娘的事。   柳贺:“……”   他和杨家女儿相处还算融洽。   春节前,柳贺也去杨家正式拜访过,但那幕场景让柳贺想起来都有些尴尬——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文章,可和杨家人见面时,他满腹的诗书都卡在那里了。   好在杨家并不介意。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前,镇江府城家家亮起了灯,亮得早的十一、二日便将灯点燃,但到了十三日时,满城的灯火将整座府城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柳贺便在元宵这一日出了门。   在大明朝,年轻女孩是不能随意出门露面的,唯有元宵这日是例外。   柳贺到金银门时,整个街头都被花灯填满,小贩们又卖花灯的,也有卖吃食的,花灯有兔子、鱼、猫各色形状的,也有用珍珠、云母、流苏等制作的,柳贺前几年的元宵节都在乡下度过,骤然见了城中的热闹景象,他甚至有种自己可能会迷路的错觉。   他提着一盏灯,差点被路上匆匆的行人挤到角落里,等他到了其中一处摊前,就见一辆青色帘幕的马车停在路口,一位女子身着蓝色袄裙,在这一刻与柳贺目光对视。   “杨姑娘。”   “柳公子。”   尽管年轻男女多在元宵节时相会,但柳贺与杨家女儿并不敢多谈,两人到了集市前,摊贩们有猜灯谜换灯的,见两人过来,摊贩心中也有数,便指着花灯的三面道:“这位小相公,灯谜都在此上了。”   这灯笼一面靠壁,另外三面则贴着灯谜,因而叫“弹壁灯”。   若是猜谜者猜中,灯笼便可免费拿回去,若是猜不中,则要支付一定的银钱,对于年轻男子来说,这是在心仪的女孩面前展示才学的机会。   柳贺看了杨家女儿一眼,对方一双眼眸也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不知为何,此时柳贺心中也生出一分雀跃之感。   柳贺先看灯谜的正面,只见其上书着“南阳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开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柳贺未犹豫便道:“蜘蛛。”   第二个谜题则是“一个王居士,头挽双了髻,家有二寸口,俱往灵山走。”   “善字。”   “小相公厉害,今日来我这猜谜的,第一个谜倒是能答出来,到第二个谜便难猜了。”   第三个谜题对柳贺来说也不在话下,他记性好,杂书看的也多,什么边边角角都能猜出来一些。   摊贩被他猜中了倒也高兴,因柳贺财迷的时间里,他这小摊上里里外外围了十数个人,柳贺这边将那花灯拿了,其余人便涌上来,要猜之后的灯谜。   柳贺将这兔子花灯交到杨娘子手中,两人便在这集市上静静走了起来,尽管夜风寒冷,但柳贺却觉得热。   杨家女儿并不是多话的性子,这一点与柳贺有些相像,但两人相处时却并不憋闷,柳贺说话时对方总能接上。   待到了拐角一处人迹少些的地方,柳贺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这是我在城中的首饰店选的,或许不合你的心意,但……”   柳贺自觉他的审美不算差,但他觉得好不代表女孩子也觉得好,不过他已经很尽力去挑了,为此还特意问了家中有姊妹的同窗,只为了解女孩子们的喜好。   杨家女儿也是落落大方的性子,她接过木盒,见其中装了一支挑心簪,正是时下流行的花样:“我很喜欢。”   柳贺也不由露出笑意。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元宵夜他不仅送了礼,也收了礼,对方送了他一个绣有砚台的荷包,荷包针脚严密,样式也是简洁大方,相当适合男子携带。   柳贺将荷包捏在手心,此刻心情极其愉悦。   他将杨家女儿送回来时的巷口,见对方提着灯上了马车,黑眸中同样映出笑意,花灯映出这街头的一草一木,柳贺视线中却只有那张笑脸。   虽没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却也足够让他欢欣了。   此前柳贺并没有和谁过一生的准确概念,此刻心中模糊的人影却渐渐清晰了。 第73章 二年会试   柳贺没怎么谈过恋爱,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个傻乎乎的愣头青,读书读累了便把荷包拿出来看两眼。   来柳家撸猫的施允只觉无语。   柳贺瞅他:“有本事别来摸我家滚团!”   施允如今越来越过分,竟做出了带他家滚团回家的邪恶之事,滚团于是认识了施家的路,时不时便偷摸溜过去。   施允成婚后与父母、娘子住在一处,据他说,他已与他家娘子达成一致,之后也要抱一只猫回家养。   成婚之后,施允性子倒是比以前活泼了些,柳贺同样也是如此,考中举人之后,两人身上的担子卸了一大半,拿现代打个比方,他俩就相当于全职在家考编,考中了才有放松那一日,若是考不中,就只能坐吃山空,还没有任何回报。   对普通人家来说,养着一个读书人就是无底洞。   施允和柳贺熟,自是知晓他如今在谈一门亲,不过细节柳贺没有透露,毕竟面前这位兄台连未婚妻的事都瞒着自己,施允为这件事已经和柳贺赔过一次罪,柳贺却在这时候小心眼了,时不时就要调侃几句。   毕竟能调侃施允的机会也并不多啊。   ……   两人都过了乡试,在读书上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心得,眼下备考会试,两人不约而同地都将步子放慢了下来,谈文章时必然将一篇文章读到透彻。   柳贺新居的书房大,容纳四五人一起读书不成问题,施允便时不时往他家跑。   这天他刚过来,一眼便瞧见了柳贺书架上的《吏部题稿》、《纶扉奏议》等集册,不由看向柳贺:“哪里来的?”   柳贺微微一笑:“你猜?”   这自然是杨乡绅借予他的,皆是杨一清生前的奏议文集等,对柳贺来说,这对他练诏诰表等很有帮助,且日后若是进了官场,这就是标准的官场文章。   杨乡绅家中藏书不少,元宵节后柳贺与杨家女儿的关系算是定了下来,他便将一部分藏书借给了柳贺。   杨乡绅并不觉得柳贺是只知读书的呆板之人,自两家谈起亲事之后,他细读过柳贺的文章,只觉文章体现柳贺胸中丘壑,即便言语少了些,可男儿生活在这世间,重要的并非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应杨家娘子的要求,杨乡绅也曾观察过柳贺数回,在他看来,柳贺并非那等表里不一之人,当他的女婿是足够的。   “今科春闱快出结果了吧?”施允忽然道。   柳贺看了看黄历:“就在这几日了。”   两人决定了下一科赴考,对于这一科会试的结果自然也是关心,等了一段时日,会试与殿试的结果都出了,隆庆二年这一科,镇江府中无一士子上榜,虞知府可谓面上无光,他得到殿试结果时还问了声柳贺,却听左右说,柳贺并未赴这一科会试。   “这解元郎似也没什么大志气嘛。”虞知府沉着脸道。   左右师爷只能再三劝解,心中却也觉得虞知府小气,科考一事本就是举子自由决定,不过是慢了三年而已,又并非解元郎不去赴考了。   何况他去年还因柳贺考中解元一事夸赞柳贺,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   论起气度,虞知府比之唐知府还是差上不少的。   这一科会试的主考是内阁大学士李春芳,眼下内阁首辅是徐阶,按大明朝会试的定例,会试主考一向由次辅担任,待徐阶退了李春芳便可自动晋升首辅,当然,他这首辅当得并不顺,毕竟内阁中有高拱,有张居正,李春芳又并非隆庆帝的基础班底,当上几年首辅便要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这一科会试,罗万化为状元,黄凤翔榜眼,赵志皋探花。   对于赴考的士子们来说,这一   科可谓并不友好,罗万化会试中的名次是三百五十一名,最终点了状元,黄凤翔会试中的排名为二百二十六名,赵志皋则是七十七名,一科会试只取士子四百,罗万化却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恐怕是大明会试史上会试殿试名次相差最大的一科。   柳贺看了眼进士名册,在他印象中,赵志皋、张位、沈一贯、于慎行、朱赓等人都是当过内阁学士的,罗万化黄凤翔这几人的官职也不低,论含金量,这榜比之申时行王锡爵那一科都毫不逊色。   可谓强者如林。   柳贺再去读这一科的会试程文,果然有见的的文章不少,尤其状元罗万化的文章,可谓直抒胸臆直指弊病,只是这样的文章内阁会不喜,但皇帝却欣赏其中的烈烈声势。   所以罗万化的官位不如赵志皋、张位等人高,但放眼整个大明朝,和其他状元相比,他的官职已经不算低了。   柳贺既关注这一科的会试程文,也关注会试的出题,近几科的会试题他都看了,他通常会看题之后琢磨文章,会试试题通常出得四平八稳,这一科最大的不同便是李春芳在程文中以庄子之言破题,而非以朱子集注为据。   对于考生来说,这样的变化其实是值得思索的,因李春芳本身更推崇王学,因而将《庄子》选入程文,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正是王学逐渐影响取士文风的表现,李春芳这边开了头,科试之中,士子们恐怕更爱王学文字,而将程朱理学弃置不顾了。   这一科罗万化及黄凤翔等人的名次变化柳贺也在分析,殿试与会试名次相差如此之大,显然是观点比文采更重要的体现,当然,对现在的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先过了会试,会试通过才能考虑殿试,会试不过,一切都毫无意义。   ……   之后的一年,柳贺都在家中读书,他从接触四书五经开始便有自己的读书心得,到了现在,他的读书之法越来越纯熟,如何将读书成果运用于文章、运用于科考,柳贺自然很熟练。   他与唐鹤征互有书信往来,两人本经虽然不同,但两人对各类书目都有所涉及,交流文章时常常交流彼此的书单,每隔几月总要附一份过来。   镇江府中的名师柳贺大多都拜访过了,有空闲的时候,他也去过应天府及苏州府,向两地的名儒求教。   这一年中,柳贺变得更为成熟,中举时他尚有几分少年人的模样,到现在整个人却仿佛成长了一般,心性更为沉稳坚定,已是一个翩翩书生了。   柳贺和杨家女儿的往来也在这一年间稳定了下来,第二年开春,两家商定了日期,为柳贺及杨家女儿办一场婚事。   “泽远兄,请教你一篇文章。”   柳贺在府学的同窗们也常常上门找他请教文章,柳贺中了解元之后,他的科第名次已经不逊于府学的教谕训导等人,加上他为人和善,向来是众人请教文章的首选,柳贺也不介意指导旁人文章,比起自己一个人进步,他也喜欢大家一起进步。   日子便这么慢慢度过。   柳贺始终没有放弃对文章的磨练,依旧要求自己精进再精进,当然,从乡试结束到现在,他文章本身的进步其实不大,毕竟他的基础在这里,想在乡试解元卷的基础上写出花来也不可能。   到如今,柳贺更注重文章的立意。   写文章时不随波逐流,要坚定自身所想,再将文采内容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到会试时,即便他立意不为考官所喜,单无论内容与文采俱让考官黜落不得,这便是柳贺练习的目的。   这样的变化看似微小,但柳贺也着实费了不少时间去琢磨,他文章眼下其实已经定型了,但既然有能将它改得更好的可能,柳贺就会努力去完成。   “写文章真累人。”柳贺吃了一块果干,一边薅着滚团的毛。   撸   猫果然解压,读书读累了柳贺便去揉揉滚团的脑袋毛,滚团一副委委屈屈但不敢声张的样子逗乐了柳贺。   “确实是累。”施允感慨道,“我原以为自己乡试文章已经不错,眼下却觉得,书怎么读也读不够。”   柳贺薅完猫毛换施允薅,薅到猫毛都稀疏了许多,滚团有时候都不乐意和两人待在一处。   但滚团还是宠着柳贺与施允的,毕竟这两人的嗜猫症只是间歇性发作,发作完了还是要继续读书的。   读书过程再苦再累,看到自己苦读的成果时柳贺依然还是满意,趁着状态还不错,柳贺又写了一篇文章。   白天读书、写古文和时文,晚上则练字加读书,柳贺日日如此已成了习惯,他自己并不觉得辛苦,但偶尔一回顾自己以往所学,发现文章已经写了厚厚几叠了。   ……   隆庆三年的开春,柳家先到杨家纳采,之后双方互换婚书,择定黄道吉日完婚,柳贺与杨家女儿生辰八字恰好合适,婚事便就此定了下来。   纪娘子自是喜不自胜,自柳信去世后,柳贺成家之事也是她的心事,作为母亲,她总是希望柳贺能够成家立业,如此才不辜负了柳信的期许。   眼下柳贺终于要成亲了,纪娘子觉得自身责任已经尽了,才有种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   纪娘子并不求柳贺能够大富大贵,只要柳贺能够平静安稳地过完一生、有个相亲相爱的妻子便足够,只是柳贺比她以为的有本事太多了,不仅考中了秀才,还中了解元,纪娘子有时候午夜梦回,都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般。   但这并不是梦,从下河村到镇江府城,她见证了柳贺一步步考出来,他今日所得皆是他自己刻苦读书的成果,纪娘子一直为儿子感到骄傲。 第74章 解元娶亲   二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清晨天公又作美,天光爽朗,微风轻拂,冬日仿佛一下就走远了。   柳家已于此前去杨家下了聘,送上聘礼及金器等,柳家家底远不如杨家雄厚,但纪娘子与柳贺已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他家的家底可以说是从柳贺考中举人之后才开始攒的,之前柳贺读书着实费了不少银钱。   买完新宅之后,纪娘子将家中资产盘点了一下,有下河村中的田亩,在族老的运作下,柳贺还包下了一座荒山,由他出钱,雇人在山上种茶,另外还有一些银两,有柳贺考中解元后府县及学道的赏赐。   纪娘子将其中大半都放在聘礼中了,毕竟杨家富贵,柳贺要娶人家姑娘,多少要表现出一些诚意来。   本府举人致富的方法可谓多样,然而柳贺和纪娘子都不擅经营,柳贺暂时也不愿在读书以外的事上多分心,因而柳贺虽中了解元,柳家的气派仍只是寻常,三进的宅院中,唯有一座解元匾最为引人注目,这是千金都买不回来的荣耀。   解元牌坊立在下河村,解元的门匾却迁进了清风桥这座宅第,柳贺自己不觉得什么,但府城中人路过清风桥时却都要在他家门前停留片刻,向旁人介绍“这是我们镇江府考出来的解元”,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   大婚当日,柳家张灯结彩,贴着喜字红花,灶上也是一片忙碌,柳家请了府城中颇有名气的一位大厨,下河村中本家的亲戚朋友也来帮忙,光是席面就安排了数桌,另外还要安排挑担的、陪客的,还要送请帖、接新娘……纪娘子昨天一宿没睡,柳贺以为她早晨会精力不济,谁知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精神,整个人荣光满面的。   “一转眼,贺哥都到了成亲的年纪,我们都老了。”三婶也是一脸喜色,“我们村上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柳贺要办喜酒,村里人自然都要过来,族老们便将村中的马车牛车等集中了起来,带着全村人一同进城,柳贺毕竟是下河村出的第一个举人,就算在整个西麓乡,举人也是凤毛麟角,如今下河村人在附近几个村里说话格外有底气,逢人便要说上几句柳贺。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二叔柳义又借着柳贺的名头在外闹事了,但现在不需要柳贺出马,族老们便能将他先按住。   下河村人皆知柳义夫妇俩不像话,柳贺未考中秀才的时候,他两人话里话外都是柳贺考不中的意思,这话连外人都说不出口,更不必说柳义是正儿八经的亲叔叔。   柳贺母子俩日子过得苦的时候,柳义还惦记着趴在两人身上吸血,好不容易母子俩苦尽甘来了,柳义又凑上来占便宜。   谁家摊上这门亲戚都是倒了大霉。   “都是姓柳的,柳义这笋怎么就这么歪?”   柳贺成亲,柳义夫妇原以为自己会被恭恭敬敬请到上座,谁知他们竟和村里其他人享受同样的待遇,柳贺与纪娘子态度也是淡淡。   “这人啊,一发达就容易忘本。”二婶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足够村里其他人听清楚了。   可惜她这话说完却无人应和,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也用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她,脸皮厚如二婶此刻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柳家的事外人不清楚,下河村众人却能说得明明白白。   柳义夫妇也着实太不要脸了。   ……   到了吉时,柳贺便与施允、汤运凤等同窗一道去杨家接亲,柳贺在丁氏族学读书的时间虽然不久,却着实结识了几位好友知己,知道他成婚,大家都自告奋勇来帮忙。   迎亲路上,柳贺一身生员吉服,轿子则由八人抬着,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杨家,明代男子成亲被称为小登科,于仪制上可稍有僭越,便是平   民也能在成婚之日穿上九品官服,女子出嫁时则可穿凤冠霞帔,毕竟这是一生一次的喜事。   在大明朝,成亲的流程比现代更为复杂,柳贺已是记性很好的了,但要记住各项流程也极其不易,他与一众接亲的人等过了清风桥,要转弯时却看到另一家成亲的队伍,轿子连忙避到一边,另选了一条路走。   这也是迎亲的规矩之一,不能与别家的花轿碰头。   大约是二月初六这个日子太好了,按镇江府这边的规矩,成婚吉日多为双数,双月双日最适宜,三月则因其中有散之意而要避开。   “今日成婚的人家可真多!”   “难得的好日子嘛!”   路两边,摊贩与行人们议论纷纷:“方才经过的是高家的花轿吧?听说高员外家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瞧见他家的箱子了吗?轿夫都抬不动。”   “今日成婚的这几家,数他家最豪气。”   行人们议论时,又是一家花轿经过,那花轿倒是看不出什么别致,但接亲之人大多穿着生员的服饰,新郎官同样是神采飞扬,众人正在想这是谁家的新郎官,就见花轿往城东去了。   “柳解元果然今日成婚,听说他与城东杨家接了亲?”   “什么?方才那人是柳解元?”   “小老儿平日见过不少人家接亲,解元郎家的花轿却是头一回见。”   “谁让解元郎还未满二十呢?如此年轻的解元,整个大明朝恐怕也不多见吧?”   众人立刻将高员外家富丽堂皇的景象抛到脑后,不管如何,只需摆出解元郎的名号,柳贺立时便赢了,大明老百姓敬重读书人,因为唯有读书人才能做官,商人们纵是再富有,在这重农抑商的年代里,也常常与为富不仁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柳贺到了杨家,自是吟诗作对之后才进门,院中撑起一把红伞,吉时到时,几名女子将米撒向伞顶,杨家女儿立于散下,红盖头遮面,因而柳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她是高兴呢?还是伤心呢?   柳贺心中默默想着。   但无论出嫁时是喜悦还是悲伤,既然他们已成为夫妻,他便会对这女孩一心一意。   迎亲的流程柳贺已演练过数遍,但在杨家女儿坐进花轿的那一刻,他心中还是有一些紧张。   柳贺以往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只要顾着纪娘子就足够了,但纪娘子需要他照顾的地方其实不多,母子俩算是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   而成婚即是成家,柳贺肩头也担负起了一份责任。   花轿走了与来时不同的一条路,到了清风桥附近时,不少人家知道解元郎今日大婚,纷纷出门看热闹,柳贺听了一路的吉祥话。   花轿将新人迎进了门,柳贺扶着杨家女儿入内,先拜堂,之后再面见长辈,柳贺家中只有纪娘子一个长辈,男性亲属这边则主要是由三叔负责。   他倒是问过纪娘子,见长辈时是不是将二叔请过来,柳贺并非原谅了二叔以往的种种,只是他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下河村众亲属中,二叔与他是血缘关系最亲近的。   纪娘子听了只想叹气。   按镇江府的规矩,新人成婚时,长辈亲属都要给见面礼的,条件好些的人家都给金银首饰,以体现长辈对小辈的珍爱,纪娘子已经照会族老们和二叔二婶说了,但这两人头一桩事便是哭穷,至于见面礼——还不如家中远亲给的礼丰厚。   这倒也罢了,纪娘子也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只是二叔觉得他这个亲叔叔该坐主位,又和纪娘子提了种种要求,比如山上的茶叶他该分一些,柳贺免税的田亩也要让他这个叔叔沾些好处,若不是柳贺成婚是大喜事,纪娘子真想拿把扫帚把他赶出去。   后来纪娘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她也不怕柳   义夫妻说什么怪话,将迎男宾的事交给了三叔负责。   三叔为人踏实稳重,柳贺与纪娘子一向放心,虽杨家在镇江府城的底蕴更深,结识的本地士绅多,但柳贺也没想过非要请一位大人物给自家撑场面,这就是他家原本的模样,真正视他为友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柳贺与新娘拜见时,纪娘子脸上含笑,眼眶却有些发红了:“尧娘,今后贺哥儿就交给你了。”   “娘放心。”   “贺哥你也别成日惦记着念书,像块木头似的。”   柳贺冲纪娘子嘿嘿一乐:“娘,我哪里像木头了?”   纪娘子又叮嘱了几句,柳贺与杨家女儿便进了新房,新房中床是杨家事先来铺的,在其上洒上各式喜果,抬床、铺床与洒喜果的俱是好命人,即父母双全、夫妻恩爱、兄弟姊妹互助的人家,纪娘子甚至未往新房走上一步,若新房有需要男方家的地方,她都请三婶出面。   杨家女儿坐在床上,盖头仍未揭开,柳贺便叮嘱与她同来的妇人,若是饿了,先吃些东西垫垫,不必等他回来。   他和对方之前见的几面都恪守着礼仪,此刻却握着对方的手不松开,女孩子的手要比他的手小上许多,柔柔软软的,不像他的手,手指上都是练字的老茧。   柳贺如何说的,对方就是如何应的,声音柔和却坚定。   柳贺这才放下心来,往前院走了过去。   前院中已聚满了客人,屋内坐不下,只得在院子里安排了几桌,柳贺的客人中,丁显丁琅两位先生坐了上座,毕竟是两人帮忙说的媒,除此之外,他在丁氏族学、府学的同窗们也大都来了,镇江府及丹徒县的两位主官人未至礼先到了,还有府中的乡绅、举人,柳家与杨家的好友亲朋……   宴上最欢喜的无疑是杨乡绅,人人都道他选了个好女婿,他原本就有些得意,借着酒意,他甚至和桌上几个家中有女儿的说起了挑女婿的技巧。   旁人倒也拿他没办法,杨乡绅本人只是个守成之人,但他先有个好叔叔,又挑了个好女婿,可谓天生就有好命。   “泽远兄,大登科后小登科,你须得陪我们喝上几杯。”   “喝!”   “泽远兄,你中解元时的酒我等未曾喝到,今日这杯喜酒必须喝尽兴了。”   柳贺装作配合模样,其实早已将酒掺了不少茶水,又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开溜。   汤运凤于遥他们都有参加施允婚事的经验,施允也要报柳贺在他婚宴上闹门的仇,这会儿都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然而柳贺脚程极快,他又找了内应替他拦门,此刻终于将一群试图找事的同窗拦在外面。   那几人还在叫着要闹洞房,柳贺却一闪身开了新房门。   房中烛光正燃,柳贺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感觉自己此刻脸颊发烫,手心似乎也有些热,他喊了一声“娘子”,便将红盖头揭开。   烛光映照之下,他的新娘脸颊透着粉色,一双眸子水光盈盈,视线中映出了他的脸孔。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红烛罗帐,一夜好眠。 第75章 准备出发   杨家女儿闺名为杨尧,这是两家定了婚书之后柳贺才知晓的,两人新婚后正是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杨尧性情温柔却又有主见,嫁过来几日,柳家上下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她陪嫁时带了丫鬟及仆妇,既知礼仪又懂规矩,她一嫁进来,纪娘子立刻就解放了。   纪娘子是当过媳妇的,因而并不轻易插手小夫妻间的事,一切随杨尧安排。   柳贺这人性子随意,娶了妻他也并不只当甩手掌柜,正如纪娘子所说,读书虽重要,但他已经成了家,就得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不让妻子忧心恐慌,也不能将俗事都推到妻子那边。   杨乡绅夫妇原本担心柳贺与杨尧相处不来,因为自家女儿属于能掌事的性格,若是与纪娘子相处不合,或是性格太强硬得罪柳贺,夫妻关系不睦就坏了。   回门时杨家夫妇见杨尧面色红润,与柳贺见也是相敬相亲,不由放下心来。   且嫁进柳家之后,杨尧也能时不时回家看看,杨乡绅夫妇更是满意,因在此时,女子回娘家需得到夫家的批准,便是脾气再好的人家,新妇常回娘家也是会让夫家不满的。   再问与公婆夫君相处如何,杨尧答道:“婆母性子最和善,相公读书时,婆婆便和我一起说话。”   谈到柳贺时,杨尧耳朵都泛起了粉色。   她是正经的性子,而男子往往更偏爱柔顺的女子,但柳贺极尊重她,两人私下相处时,柳贺一点不见解元郎在外时风度翩翩的模样,反倒喜欢逗她,偶尔还耍耍赖皮。   外出时,这人也常给她带些吃食果子,或是买些首饰布料给她。   这些杨尧都不缺,但毕竟是柳贺的一番心意,她心中只觉得甜。   ……   成亲之后,柳贺的生活便有些向腐败进军,杨家是富足了几代的人家,杨尧的曾祖杨景是永乐间举人,官至化州同知,到了杨一清这一代,家族更是煊赫,至少柳贺读书时的装备焕然一新,木椅都用上了软垫,天热时读书也能取冰来用。   家中日常的伙食也是稳步上升,柳贺有些担心家中的物事都是花杨尧的嫁妆买的,听杨尧说才知晓,纪娘子已将家中账务等全部交给了她,杨尧嫁妆里有几间铺子,其中就有粮铺与茶叶铺,柳家的粮食与茶叶都寄到她的铺子中卖。   柳贺不由感慨:“娘子真有钱。”   娶个有钱的老婆是真的好。   柳贺都有些担忧自己一直沉浸在这种生活里,连读书用功的事都忘了。   当然,尽管已经成婚,柳贺的生活变化其实不大,最多是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久一些,他仍旧天亮就起床读书,练字时神色郑重,一画一钩都写得极其有力。   眼下他生活舒心,没有需要烦恼的事,读起书来便觉得愈发开阔,会试还有一段时日,柳贺便将经史子集、秦汉唐宋文章再精读细读,十三经及史书等篇目广泛,柳贺记忆力出众,原本已是博览,而现在他又精读数遍,每一遍都是新鲜的体验。   文章读得透彻,写文章时更是如有神助。   不过改进文章的过程总是漫长的,柳贺光读书一事就花费了数月时间,再投入到写文章一事,不知不觉,隆庆三年就这般过去了。   从去年开始,柳贺便寻访名师,以求在文章上得到进一步突破,这一年他则从细节处着手,将自身文章各方面再予以精进。   一路考到现在,柳贺一直沉溺于写文章一事,对现在的他而言,写文章着实是件上瘾的事,他上辈子属于理工科,只觉编程有许多值得他去探索的地方,而现在他发现,读书写文同样如此,即便是各朝史书,也未必写得真如史实一般,书要对照着读,其中的乐趣才会慢慢显现。   这一年   的四月,海瑞任佥都御史巡视应天诸府,海瑞清廉之名人人皆知,他上任之后,镇江府城中豪强欺人的风气大改,读书人同样倾慕海刚峰的名望,对不平之事时有援助。   或许是新帝登基的缘故,镇江府的一切依旧平静,柳贺的足迹已经踏遍了镇江府各处,刚搬进府城时他觉得府城很大,坐马车都要坐上许久,眼下却觉得府城走上几步就能到,书肆只那几间,文会也只有金山北固山那几个固定地点,想换地方都难。   但这便是生活,大城有大城的壮阔,小城也有小城的安逸。   柳贺走在街上,清风桥附近坊巷的人家对他都已十分熟悉:“解元郎,上好的湖笔,可要来上几支?”   “解元郎,你要的那册话本出了后半部了,进店给你打个折!”   城中的书肆十分欢迎柳贺过去,柳贺买了什么书,买了什么笔墨,书肆掌柜与伙计再向别的士子推销,销量常常比旁的书高上几成,哪怕是话本志传这些,士子们照样很青睐。   柳贺常和施允一道出门买书,和纪文选一道在巷子里寻觅美食。   汤运凤眼下已经回了丹阳,他与于遥终于过了院试,取得了秀才功名,但两人心知自身功名仅限于此,再考下去,中举的希望也极为渺茫,读书倒是能继续读,但不能中举的话,读书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几人送汤运凤时心情都有些惆怅,因为他们清楚,汤运凤回了丹阳,再来府城中的机会就不会多了,这和以往他回去考县试或在家苦读不同,只要他仍在备考,几人就有见面的可能,但现下汤运凤回了家,日后再相见就不知在何时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必愁眉苦脸的?”汤运凤乐呵呵道,“就算我在丹阳,也会一直注目着各位仁兄,泽远,诚甫,我等你二人金榜题名那一日。”   “你会等到的。”   柳贺眼中带笑,语气也同样坚定。   汤运凤也不由露出笑容。   柳贺平素一贯不爱说豪言壮语,此时却许下金榜题名的承诺,显然是把他当成知交好友了。   汤运凤自认读书不如人,但他交朋友的本领却比旁人厉害一些,镇江府上万士子,他却能与解元郎成为好友,柳贺与施允二人中举之后也没有丝毫傲气,和他们相处时仍与往常一样。   ……   接下来的一年间,柳贺每日仍勤学不辍,每日起床读书后,灶上都有热水备着,待他书读了一部分,锅上也有早点准备好了。   他便与纪娘子、杨尧一同用了早餐,之后若是杨尧乐意,柳贺会给她找几本话本看看,她在闺中也是读书的,主要是由杨乡绅教,嫁给柳贺之后,柳贺为她选了不错的话本,又在书房中替她安排了一张椅子,若是施允及其他同窗不来探讨文章,她便在书房一角读话本,也不打扰柳贺。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隆庆四年的年末。   这一年间应天又举行了一科乡试,因孙铤求开恩科的奏请,南北两京各增解额十五名,不过这些解额大多增加到了两监监生的头上,南监录额史无前例地达到了四十人,不过即便如此,解额的增多对于各府州县生员们也有益处,多增一员就多一分录取的希望。   到了年底,柳贺便与施允商量何时上京,两人原打算年前就去的,算了一下时间,过了年再出发似乎也不迟,应天与顺天相距两千多里,走陆路慢一些,走大运河的话速度倒是能快上不少。   “年后再去。”施允一口定了下来,“船行得再慢也能到了。”   议定了出发的时间,柳贺在家中过了一个安稳的新年,之后便向孙夫子、丁显丁琅两位先生分别辞行,先生们都鼓励他好好备考,但也都提前安慰他会试不易,让柳贺不要有心理负担去考。   柳贺只能失笑,他   并不觉得自己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他的学问已到这里了,百尺竿头只差一步,若有争的希望,他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新年刚过,纪娘子与杨尧便为柳贺打点好行装,送他出行,柳贺先与纪娘子告了别,之后又和妻子说了好一番话,两人是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开那么久,彼此间都有些不舍,柳贺承诺:“若是考中了,我便将喜讯告知你和娘。”   “相公平安最重要。”杨尧目光盯着柳贺,“出门在外,要将自己照顾好了。”   “我知道的。”柳贺笑道,“等我中个进士,让娘子高兴高兴。”   “好。”杨尧也露出笑意,“我等你。”   之后柳贺施允二人便自西津渡口乘船,向北行驶,镇江府同样是京杭大运河上的一处重要地段,两宋时期,运河镇江段转运了全国七成的漕粮,商税居全国第八,镇江府可谓名副其实的大城市。   坐在船舱里,柳贺和施允就没有在家时那么讲究了,要么坐在床上读书,要么席地而坐,天晴时便会坐在甲板上欣赏大运河周边的风景,京杭大运河连接了海河、淮河、黄河、长江及一系列湖泊,过了镇江之后便到了扬州,路过高邮时柳贺买了些咸鸭蛋,又买了两斤鸭子和施允分着吃,坐船唯独伙食差了些,买点咸鸭蛋调调味,鸭蛋禁得住久放,到了考场上也能吃。   现在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商船上的客人有如两人这般赴考的士子,也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船上客人上上下下,柳贺时常听商人们谈某地某物的价格波动,他对这些一贯感兴趣,便不觉得旅途无聊了。 第76章 进京赶考   这次上京,柳贺、施允两人与纪文选同行,两人原说好乡试前和纪文选一道去应天的,之后纪文选有事没能去成,到了今年会试,纪文选无论如何也要和两人一道,他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坐船辛苦,去了之后还能替柳贺施允打打下手,纪父便随去了。   商船行进的速度并不算慢,出了徐州地界,途径各地的繁华程度便不如江南了,柳贺和施允待在甲板上的时间便少了些,毕竟风大,两人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着实扛不住寒冻的侵扰。   好在两人坐的这条商船环境不错,船舱内干净整洁,船行得也平稳,即便待得闷一些,倒不妨碍柳贺与施允温书。   过了淮河再走上一段,柳贺便看到了这个时代的黄河,黄河两岸的景象自然远不能与后世相比,但无论是两岸筑就的堤坝,还是坝外正在劳作的农夫,都让柳贺体会到了人定胜天这个词的含义。   人类便是这样一步步征服自然的,即便没有先进的设施与现代化的设备,人依旧在竭尽所能地生存下去、生活下去,现代人常常以自己的角度去评判古人,这样实则小看了古人的智慧。   到这个时节,北方的气温依旧很冷,但比之南方要干燥不少,风打在脸上刮得人生疼,柳贺与施允各拿了一个汤婆子,一边啃饼一边读书。   原本两人考虑过要带一个书童,但纪文选确定与两人一同上京之后,两人便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一是因为柳贺与施允都习惯了独自出门考试,此次上京,两人更多考虑的也是安全问题而非生活便利问题,有纪文选和两人在一块,银两这些便分到三个地方,安全性更高一些,第二则是因为适应的问题,富贵人家的书童都是从小培养的,想临时找个用得趁手的书童并不容易,何况柳贺也不是习惯当甩手掌柜那类人,礼部发放的考凭、他平日用的笔墨纸砚等柳贺都不喜欢假手于人。   唯一不便的地方,大概就是书箱重了些。   不过都已经到会试这一步了,带太多书进京意义已经不大,除非在考试之前已经知道考题,否则无论带什么书,学的都是以往已经学过的内容。   “到开封了。”   柳贺与施允听着舱外人声嘈杂,纪文选喊着让两人出来走走:“不少人都下了船,置办些东西带到京师去。”   三人于是一道下了船,作为北宋的都城,开封依旧是大明最大的城市之一,周王府、徽王府也分封在此地,嘉靖年间,徽恭王之子朱埨嗣做了太多坏事,徽王府便被革除了。   大明开国以来,河南一向是藩王就藩的热门之地,皇帝的儿子们在封地上过得相当自在,老百姓的日子则要辛苦得多,上船自码头驶出时,柳贺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景象与江南之地截然不同。   江南百姓勤劳耕作是能够活下去的,河南百姓就未必如此了。   “河南地处中原,百姓生活怎会如此?”商船之上也有士子在低声议论。   “有农赋有苛政,还有水旱蝗灾。”一位士子道,“河南又不如江南富庶,天灾人祸并行,百姓如何能安居?”   “这也并非一人之力、二人之力便可为之。我等读书不正是为了改变此境况吗?”   这商船上,有自镇江、扬州及徐州等各府登船的举子,春闱在即,举子们一边探讨文章,一边议论着时政,隆庆帝登基不久,各地气象比之嘉靖年已有极大改变,举子们也是摩拳擦掌,试图为颓弊的朝政出一番力气。   柳贺与施允偶尔也会参与到这番议论中,但读书的时间更多一些。   商船过了河南,气候便越来越低了,海河有部分地段依旧上着冻,这里的冻与镇江府的冻截然不同,便是最爱到各地码头上转的纪文   选也返回了船舱,再过了几日,便到了北直隶所辖各地。   “快进京了。”   船停在了通州,通州之名取的是漕运通济之义,太仓库便是建在此处,通州码头上人来人往,运船也是一艘接着一艘,眼下正是春闱临近的时候,南来北往的举子均是在此处下船进京。   柳贺与施允先到了位于京中的镇江会馆。   会馆出现于明初,到了嘉靖朝与隆庆朝时发展已十分兴盛,会馆的兴建一方面是为了解决应考举子的住宿问题,另一方面也方便本地商人在顺天府活动,如南直一省在京中就有二十多座会馆,这些会馆倒也并不全是试馆,也有行馆,类型可谓十分丰富。   镇江会馆是一座纯粹的试馆,柳贺三人到时,会馆中并无什么人气,不过会馆的建设倒是比柳贺想象中更阔气一些,毕竟镇江一贯富庶,建一座漂亮的会馆并不麻烦。   柳贺喊了几声,才听到有人应他一句:“来了来了,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   柳贺与施允都是应声,那掌柜仔仔细细观察着两人:“有年头不见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了。”   镇江府科举中进士的士子一直不多,南直隶各府中,松江会馆与苏州会馆一向热闹,到了会试之年,举子们呼朋引伴,带着书童护卫入住,往日也有来往于苏松及京城的商人们居住在其中。   “先上一壶热水,再烧几个菜,等会派小二再送一桶热水上去。”纪文选吩咐道,“要快,这地儿着实太冷了。”   “第一次进京城的镇江人都不习惯这边的气候。”掌柜笑道,“眼下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新年那会儿过来还要更冷一些。”   掌柜收了银子,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当下便有小二上了滚热的开水,柳贺放了一把茶叶,给施允、纪文选各自倒了一杯。   “这茶是我家山上种的茶,清明前后滋味最佳,眼下倒也不错。”   纪娘子和杨尧为柳贺收的包袱可谓齐全,茶叶吃食用具各项皆备,足够柳贺在京师一直待到殿试结束了——进京赶考的士子们装备大多齐全,不过有人能一直留到殿试之时,有人却只能遗憾返乡。   喝了热茶,几人才觉得稍稍活过来了一些,自通州码头下船之后,几人坐了一路马车,才在傍晚时到达了会馆,尽管对京城的天气有了心理准备,衣服也穿得不少,下车时几人却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小二上了热菜,有镇江府中人常吃的淮扬菜,也有京师本地的菜色,掌柜又烫了一壶酒,柳贺喝了一口,胃也暖了不少,他读书时通常不喝酒,酒量只是一般,不过中举之后要应酬的场合变多了,酒量也稍稍增加了一些。   掌柜介绍,他是十多年前从丹阳来到京师,当了这镇江会馆的掌柜,这间会馆建于弘治年间,嘉靖时又翻新过,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柳贺与施允在会馆中住了一日,进京赶考的士子才陆续住了进来,前几位入住的士子年纪比柳贺大上不少,几人聊过之后柳贺才知晓,这几位士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赴考会试了,他们都是嘉靖年间考的举人,年纪最大的那位已是第三次进京赶考了。   彼此通报姓名过后许久,其中一位头发已发白的中年士子忽然道:“柳泽远……你莫非就是上一科应天解元柳贺?”   “在下正是。”   “泽远兄的名声,我们在家中读书时也是听过的。”中年士子道,“你的文章我也有拜读,胜过我多矣。”   听说柳贺是解元之后,几位士子态度愈发热切,他们都读过柳贺乡试中的文章,柳贺本人一向低调,平日参加的文会不多,然而自他考中应天乡试的解元,他的名气便一日胜过一日,府中不少士子十分佩服他。   ……   会试之前,镇江府的士子们都在会馆中抓紧   时间备考,随着会试之日的临近,各省的士子也纷纷在各地会馆住下,镇江会馆隔壁便是江西会馆,江西同样是文运昌盛之地,来赴考的士子数量极多。   几日之后,柳贺与施允去苏州会馆拜访了唐鹤征,对方比两人要晚到几天,一进京就给柳贺发来了帖子,之前在应天时多是他上门拜会柳贺,这回他一进京,柳贺先与他见了一面。   这几日,京中各处都是赴考的士子,有于会馆之中苦读的,也有走访各处拜访其余士子的,到了会试之年,在京的士子们也会下注猜测谁人能会试夺魁或是名列前三,应天、浙江、江西及福建几个科考大省的士子们寄予厚望,如浙江绍兴的张元忭、耿定向之弟耿定力、浙江乡试第一的黄洪宪等人,柳贺同样在候选之列。   会试之前,考生们也知晓了这一科主考的身份——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及掌詹事府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   大明内阁学士是五品官,但因掌握着票拟之权,堪称明代权力的中枢所在,大学士中,以中极殿大学士为尊,眼下的中极殿大学士为李春芳,高拱与张居正皆为建极殿大学士,只是前者是太子太师,后者为太子太傅,但因张居正兼了吏部尚书一职,掌握着下级官员的晋升之权,权势可谓极其煊赫。   不过内阁次辅担任主考已是官场陈规,加上高拱此前已经主持过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再主考一届的可能性并不大,因而众考生已经猜到主考是张居正,只等朝廷发文公布了。 第77章 会试   京师之中气温极寒,不过会馆内炭火烧得旺,加之墙砌得后,待久了柳贺也就渐渐习惯了,他除了没有在家时起得早之外,于读书一事上依旧勤勉。   会试临近,此时再勤勉用处已经不大,柳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考试前几日,柳贺与施允及丹徒籍的几位士子前往工部主事曹慎家中拜访,曹慎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结束福建侯官知县的任期后便迁官至北京工部,他也是仍在任的为数不多的镇江籍京官之一,因会试需要一位同乡京官作保,士子们便向曹慎递了帖子。   镇江府考进士的本事不如别地,在京官员的辉煌期还得是靳贵任阁臣时,眼下曹大章已归乡,姜宝在南京任国子监祭酒,其余官员大多外放,仍在京中的只有曹慎等几位六部主事。   曹慎对于几位同乡举人的来访很是高兴,干脆地出了保结,又勉励柳贺等人勤苦读书:“眼下各地守令仍有缺,上一科科试已增额,今科应仍如旧。”   大明历科会试的录取名额都不固定,永乐二年录得最多,有足足四百七十二人,除了这一科外,之后历年都在一百人至二百人间,成弘之后则在三百人左右,隆庆二年的会试录了四百人,已是历年科试录取极多的一年,不出意外的话,隆庆五年这一科的录取人数也不会少。   这和嘉靖晚年怠政、各地知县、同知等官员缺额多有关。   “谢过曹主事。”   曹慎为人谦和,还特意留几人用饭,不过几人都找借口推辞了,曹慎虽只是正六品的京官,但官压尤在,在几人考中进士前,与官员相交还需谨慎再谨慎。   拿了保结,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柳贺又在会馆中看了几日书,待到二月八日这日,他与施允等几位同窗收整好包袱,带了被褥、棉衣以及锅碗瓢盆等,傍晚一过便上床睡觉,虽说一直睡得不太好,但明日四更便要搜检入场,维持睡眠还是很有必要的。   和其他赴考的举子相比,柳贺胜在年轻、精力旺盛,便是熬夜也没什么大碍,但会试三场需要连考九天,加之天气严寒,铁打的人也未必能撑住。   大明选材,选的不仅是有文才之人,也同样考验士子的体力与精神。   柳贺这一夜睡得不算太好,但也不差,好歹是睡着了,醒时被窝是暖的,腿脚便自然也暖了,起床时,他穿得极厚,又用热水擦了擦脸,下楼时,会馆内的其他举人已在用早饭了。   外间的天色如同浓墨一般漆黑,但附近几间会馆俱是灯火通明,从会馆外走出时,凛冽的寒风几乎能将人脸刮伤,纪文选替两人提着灯笼,又替柳贺和施允扛着行李上马车,在京中的镇江籍商人多,借几辆马车倒并不麻烦,柳贺上马时,就见各处会馆外有马车驶出,都向贡院的方向行进了。   今科春试也有士子四千余人,都是各地乡试考选而出的精英,人人都怀着考中的心思远赴京城,然而即便是隆庆年这样录取人数多的会试场次,能取中者不过百之八/九而已。   “真是冷。”   “在京中待了近半月,在下仍是不习惯这寒风。”   但春闱这苦头却是要吃一吃的,每科会试,贡院中都有不少士子还未考完就被抬出了。   马车朝着贡院的方向缓缓而行,到了贡院前,马车便挤在一旁动不了了,柳贺与施允及几个镇江府的士子下了车,纪文选帮着两人将行李抬到贡院门外,柳贺与施允先在供给所买了些物料,会试规模隆重,如隆庆五年的这一科会试,供给所便设有供给官四员,其中领头的是礼部精膳司主事,规格又比乡试时高了几档。   等将一应物事准备好,几人便去了南直隶士子所在之处排队,南直士子在历科乡试中人数往往最多,与北直   相当,毕竟北直占着地域优势,士子们想何时考便能何时考。   “泽远兄,这里!”   尽管光线昏暗,唐鹤征依旧一眼瞄到了柳贺,柳贺笑着与他拱手,在他不远处,姜士昌同样垂手而立,柳贺也与他打了声招呼。   姜士昌并未住在会馆,想必是住在姜宝在京为官时的宅子里。   柳贺熟悉的士子只有其中几位,还是应天乡试揭榜时的交情,他那一科不少士子都赴了隆庆二年的会试,如施近臣,就中了二甲三十七名,眼下任湖广澧州知州,这是因为他是二甲科第的外放,若是三甲的进士,外放第一任通常是知县。   众人在龙门外稍候了片刻,龙门便大开了。京城贡院建于永乐时,龙门是第一道门,之后还有中三门,中门题着“天开文运”之字,东西两门则分别题“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字样,对读书人来说,贡院龙门可谓圣地,但在场士子们大多只想来一回,第二回 是无论如何不想再来了。   南直隶作为两京之一,士子入场次序只排在北直之后,柳贺几人并未等候多久,便到了搜检入场的时候。   入场之时,士子们将考票交给提调官,提调官通常为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堂堂从五品进士,此时也只能迎着寒风为考生们一一验票。   嘉靖四十四年以前,会试考卷仍由考生自备,由印卷官钤印之后还给考生,而嘉靖四十四年之后,考生的考卷则在礼部钤印之后交给提调官,由提调官验票之后给卷,这就杜绝了冒名顶替的可能。   领过考卷之后,搜检便开始了,因考会试的都是举人,在搜检上要比乡试会试等温柔许多,但搜检官丁依旧严格,将柳贺所携带之物掰开细验,搜检结束之后,柳贺抓紧时间将衣衫整理好,在这零下的气温里冻着了可不是小事,他还得捱过后面三场的考试呢。   搜检结束后,考生便正式入了场,会试依然讲究对号入舍,开考前两日,礼部在贡院外张贴席舍图让考生知晓,柳贺迅速找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在自己对应的坐席上坐下。   考场规定,考生不能在过道内游荡,晃的时间太久,便会沦落到“扶出”的结局,柳贺听参加过会试的举子讲考场规则时,印象最深的便是“扶出”二字。   考房中依然只有两块号板,可以说是又冷又寒,与坐监无异,但柳贺毕竟是自县试一场场考过来的,脱衣落袜之类的行径都已做遍,节操早就丢光了。   他将自己的床褥等铺好,装好挡风帘,又将锅碗瓢盆等安置在一旁,柳贺在家也是煮过饭的,不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干粮他也备齐了,待身子暖过之后,他便去看此次会试的考题。   第一题很短,只有五个字——“生财有大道。”   此句出自《大学》,原句为“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得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看到题目的一瞬,柳贺不由长叹一口气,张居正不愧是大明第一改革家,其他乡试会试程文都是孔孟之道圣人之理,他上来第一句便是生财。   《大学》此句可谓理想中的财恒足的状态,然而眼下大明朝的财政可谓生之者寡,食之者众,这里的寡与众说的不是人数,而是使用量。   张居正走的是实干路线,他当然不希望考生破一个“天下未尝无财”也,这句屁话和“生活中不是缺少美,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一样,道理人人都懂,关键在一个“道”字。   柳贺闭眼沉思了片刻,此时考场中极为安静,想必其他考生也在思索破题之法。   这个“道”字,可以从财的来源与生财的方法上来讲,但他破的内容也不能脱离《大学》原义,此时毕竟是会试考场,柳贺下笔时也略谨慎了一些。   但事实上,会试写出的文章未必会   比他平日的文章更好,能进入会试考场的,多数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会试只需将平日所学尽情发挥,考出的名次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是脑中思虑过多,反倒影响了自己的正常发挥。   柳贺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在稿纸上写下“夫财生于勤而匮于移也”一句,这便是他的破题了。   破题之句写完,之后承题起讲等句柳贺心中也有了想法,不过眼下考试时间还很充足,慢慢写就是。   柳贺心态上是很放松的,时间充足,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写文章,当然,会试三场,文章还是能早些写完为妙,毕竟天气寒冷,在这逼仄的号房里要度过好几日,之后他的状态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想及此处,柳贺又将文章后半在稿纸上写完,自乡试之后他就养成了先在稿纸上写之后再誊抄的习惯,以往是写一篇誊一篇,现在是将所有题目写完再统一誊抄,不然到了黄昏给烛时他还未写完草卷,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篇文章写完,柳贺搓了搓手,再去看下一道题。   此时他不由怀念起了在江南贡院时的舒爽,京城这天气着实磨人,即便今日出了太阳,依然有风透着雨帘卷进来钻进他脖子里。   科考之事当真不是那么容易,他需要空调和暖气来拯救一下。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先进于礼乐”一句,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吾从于先进。   柳贺眉头微微蹙起,他将笔放下,开始思考起这道题目来。 第78章 会试第一场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人是平民,先当了官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选用人才,我选择先学习礼乐的人。   “先进于礼乐”的本质在于强调重质,正如孔子所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若是重文,则君子胜于野人,唯有强调重质,宁为野人不为君子。   柳贺看过朱熹的解读,朱熹曾经引用过程颐的一句话,后者是这般说的,“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   也就是说,自孔子以下,“先进于礼乐”都是首选,强调先修品德再为官。   这道题出得有些难度,但柳贺毕竟考过那么多场试,对于四书中的考题简直熟到不能再熟,如果被这一题难住的话,简直辜负了他日日苦读的进取心。   还好,这道题的关键是摸准考官的脉络。   柳贺读过张居正的文章,也知晓这位考官是实干派,因而在思考题目时,他强调了一个“文弊救之以质”的观点。   思考得足够了,他便在稿纸上写下“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盖文弊则宜救之以质也……”洋洋洒洒三行字写完,思路顿时便开阔起来,他毕竟是以写科场文章为生的人,思路有了,之后便是编也能编出一长段文字,何况柳贺并非纯粹在编,他于经义已了解得通透,又在这一科会试前温了三年书,于经史子集的理解比乡试时更是上了一层楼。   所谓下笔便是锦绣文章,这一点柳贺大抵已经做到了。   他苦读苦思苦学不正是为了会试中这一科吗?   写文章时,柳贺思路极为畅快,此前所学皆落于他笔下,尽管仍有风透着帘子吹进来,他的思路却半点没被打扰。   这就是刻苦读书的好处了。   ……   柳贺正在奋笔疾书时,他整个人注意力极为集中,因而未曾听到帘外一阵响动。   监察御史向两位主考张居正、吕调阳分别见礼,张居正此时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吕调阳正是他的直系下属,年岁却要比他苍老许多。   张居正对监试官询问一二,便在考场中巡了起来。   作为会试主考,他的权限与乡试主考完全不同,会试帘内官以主考为尊,帘外官则以知贡举官为尊,后者总理会试事宜,在会试录中的位次甚至在考试官之前,然而隆庆五年这科会试的知贡举官为礼部尚书潘晟和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希烈,潘晟与张居正关系甚佳,在官途中受过他不少提携,王希烈和张居正不太对盘,但眼下官位却远逊于他,因而张居正可谓统御这一科会试,拥有选取考生的决定权。   此时李春芳为内阁首辅,然而李春芳行事多受高拱及张居正掣肘,已请辞好几回了,朝中人人皆知李春芳要走,但明代阁臣请辞通常要一辞再辞再再辞,如此才体现出位尊与君恩,李春芳再请辞几回大概就能跑路了。   李春芳性格谨慎平和,偏偏高拱与张居正都是强势的性子,首辅之位本就不易做,高拱与张居正此时又短暂联手要将他请下台。   李春芳未必甘心下台,但历数嘉靖至隆庆间的内阁首辅,他属于少有的得以善终的一位了。   张居正将“地”字号房的考生卷看过后又放下,他官威一向很足,又是众阁臣中最年轻的一位,李春芳、高拱及赵贞吉都要比他大上十多岁,他仕途堪称顺畅,前半程得徐阶看重,又是裕王潜邸之人,隆庆帝一登位他便官至吏部左侍郎及东阁大学士。   考生们未必认得他的样貌,但见他被众官员簇拥而来,自然知晓他的身份。   被他看过考卷之后,众考生心中都有些忐忑。   张居正踏步上前,又看了   几份考生试卷,面上并无多余的情绪波动,过了一会儿,他便走到柳贺的座位前,见柳贺两道题都已在稿纸上答完,便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考卷他仍未说话,但与他同入考场的吕调阳眉毛却是一动。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吕调阳眼下已经是张居正的铁杆之一,对这位顶头上司的一举一动可谓知之甚详,张居正在看这份考卷时时间更久一些,卷子也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不似前几张考卷,他只看完一半便将卷子还给考生。   柳贺此刻正在琢磨四书的第三道题,见考官站到自己面前,他也只是轻轻拱手示意,倒是吕调阳笑着示意他继续答题。   待张居正放下考卷,便有官员上前在柳贺考卷上做了标记,表示考官中途看过他的考卷。   众官员走后,柳贺才蓦然反应过来,看自己考卷的人恐怕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太岳,然而知道张居正又如何?对方总不会当堂给他录了再拍肩告诉他“小子,我很看好你”,柳贺就算再中二,也不可能发这样的癫。   之后柳贺便认真作答剩下的五道题。   会试的考题论难度、论复杂程度未必比县试、府试这两级考试强,但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题出得看似简单,其中才有无数的坑等着考生去踩,一不注意便会落入试题的陷阱之中。   柳贺答题答得越来越冷,腹中也是饥饿难耐,他两腿蜷在这狭窄的号舍之中,感觉多坐一会儿都能立刻患上关节炎老寒腿。   拨了一会儿炭炉,又将馒头热了热,与咸鸭蛋一同嚼进肚子里,柳贺才觉得稍稍活过来一些。   眼下天色尚早,柳贺却已经有些困了,大概是早晨睡眠不太充足的缘故。   放眼整个考场,柳贺已经是极年轻的一位考生,有些年岁大的考生考着考着便趴到了号板上,一旁的兵丁连忙将他叫醒。   以柳贺的年纪尚觉得吃不消,更遑论那些年纪比他大上两轮的考生,此刻号房中依然是很安静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翻卷之声,但即便如此,此刻考场中的气氛也与刚刚开考时截然不同。   柳贺去了一趟茅房,之后便卷起被褥睡了一觉,尽管有帘子挡着,这般睡依旧不是很暖,好在他被褥塞得厚,加上身体强健,这一睡倒也立刻睡着了。   他听镇江府的其他举子介绍,说一场会试考完,瘦个五六斤的士子也是有的。   柳贺自成婚后杂事便少了许多,便经常练一练身体,又常在府城街头走动,身体倒是比前几年更康健一些,为了抵御会试的严寒,他带了许多干粮,强迫自己吃得饱一些,这会儿腹中干粮正在消化,躺下来倒是渐渐觉得暖了。   所以说会试最好还是只考一次,不说来京途中的各项开支及对身体心理的损耗,就算在这号舍中睡一晚上也足够回味的了。   ……   睡醒之后,柳贺继续看接下来的考题,据他猜测,四书题应当是张居正亲自出的,五经题怕是由同考官们命题、再由主考筛选而出的,写四书题时柳贺颇为谨慎,引经据典将文章一一写透,到了五经题时,他的拘束便更少了一些,文章可谓将他读书十年的功底完完整整地展现了出来。   他读书时间或许不如旁人久,但论起钻研劲,柳贺自认不逊色于任何人。   无论寒冬酷暑,他读书时都毫不动摇,平生所学正是为了会试的这一刻。   柳贺剖析完文章后,便将稿纸数行填满,写文章时,他整个人专注到了极致,眼、手、心、神在这一刻达成一致,万事万物都不能侵扰他半分。   在家中时,他便是这般写文章的,专注力达到了极致,因而写出的文章也往往能达到极致。   一篇写完,柳贺甚至并未检查文章,便直奔下一篇。   及至今日,他的文章   已与唐宋派渐渐趋近了,不过柳贺心目中并没有明确划分文章的界限,他没有门户之见,只是觉得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读起来顺畅他便写什么文章。   他深吸一口气,洋洋洒洒数百字又自他笔下写就。   柳贺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心神合一的境界,在考场中的状态似是又比乡试时胜过了几分。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觉得自己属于超常发挥派,越是到了关键场合就越不紧张,上辈子就是如此,到了会试中……似乎也是如此。   但这种超常发挥是建立在他功底已经足够雄厚的基础上,地基足了才有超常发挥的可能。   柳贺连着写了三篇文章,到第四篇时,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充足了,会试之文写起来也就短短几百字而已,但这几百字所耗费的精力与体力却远非他在家中写文时可比。   柳贺略微休息了片刻,又吃了些东西,便着手去写最后一篇文。   会试给他最强烈的感觉是累,但柳贺也要把握难得的专注状态,将自身最好的文章展现出来。   到了最后一篇时,柳贺琢磨的时间比前几篇略久一些,但依旧顺利将文章写了出来。   直至最后一句中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方才有长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发挥不错,接下来如何便要看天意了。   柳贺将自己七篇文章仔细检查了一遍,核对疏漏,确认无误之后便将文章誊抄到考卷之上。   他写完时,考场中不少士子仍在奋笔疾书,间有几位体弱的士子发出轻咳声,天色晚时咳嗽声便重些,天亮之后又稍好一些。   柳贺捏着手指,骤然放松下来,他精力也是不济,好在此刻题已经答完了。 第79章 考完   到这时候,柳贺只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累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大脑,思维在这一刻好似无法转动一般。   柳贺定了定心神,将考卷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七篇文章可谓吸收了他读书数年的精华,是柳贺目前所能达到的极限,若是这样的文章考官不取,那他恐怕没有考中进士的希望了。   多想无益,柳贺将心中杂念丢到一旁,示意门外:“交卷了!”   当下便有兵丁上前,引着柳贺前往受卷所,这一科会试共有四位受卷官,均是北直隶府州县官,几乎是清一色的进士,柳贺至受卷所交了考卷,受卷官便将他信息登记于文簿之上,以表示他交过卷了。   考完之后,柳贺便在龙门前等候,这次会试柳贺的考卷交得算早,主要是考题答得很顺,没有什么磕绊之感,他前往受卷所的路上经过了其他几间考房,不少举子依然在奋笔疾书。   龙门前聚着数位考生,在京城的冷风中抖动着身体。   其中几人将一名年轻士子围在中间,问道:“懋中兄,“先进于礼乐”那道你是如何作答的?”   被称作懋中兄的士子年岁不过二十五、六上下,却隐隐是一群士子的中心,柳贺站得稍远一些,对方前几句如何答的柳贺并未听清,只听到了“声名文物之盛,虽目击夫近世之风,而淳庞忠厚之遗,不敢失夫作者之意”一句。   柳贺当下朝那士子看了一眼,只觉这士子果真有文采,这句二比用得巧妙。   果然会试之中皆是人才,谁都不能小瞧了。   龙门重开时,柳贺大约才听明白,那围成一圈的皆是浙江士子,而那位懋中兄,大概正是浙江乡试解元黄洪宪了。   会试汇聚了各省乡试中的佼佼者,其才华自是不必多说,不过柳贺倒也不紧张,他虽是应天乡试的解元,却从未想过在会试及殿试中位居前列,便是考中三甲授官也很不错,未必一定要留在京城。   范文正公也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此才是做官的本真。   柳贺正要回会馆,就听身后有人在喊他:“泽远兄!”   “元卿兄,你也交卷了?”   “紧赶慢赶总算考完了。”此时是傍晚,唐鹤征却热得额头冒汗,他的身体原本就比一般的士子要强健不少,据传他爹唐顺之是个武术高手,唐鹤征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会试考卷比之乡试如何?”唐鹤征问。   “略难一些。”   “我就知那些题目难不倒泽远兄你。”唐鹤征与柳贺一道步行前往会馆,两人聊两句文章又聊些其他话题,姿态可谓惬意。   唐鹤征性子一贯豪放,柳贺则心态平和,两人说说笑笑,倒好似此刻根本不是会试刚考完第一场,而是等会儿要找家酒馆喝两杯酒去。   “那便是柳泽远?”   “能与唐元卿相交,又叫他如此敬佩之人,恐怕只有柳泽远了。”   “当真难以看出。”黄洪宪低声道,“我曾听闻,柳泽远是个极低调之人。”   黄洪宪读过柳贺的乡试程文,只觉对方的文风与自身恰恰相反,黄洪宪的文章十分精巧,打磨文章时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这就令他的文章多了一份华美之感,读第一遍时便令人惊艳。   柳贺文章则不同,更质朴一些,然而质朴之余却多了一份开阔之感,很容易让读他文章的人寻找到共鸣。   因而柳贺的文章黄洪宪是写不出来的,他擅长雕琢,却无法展现出文章本身的那份天然之感。   他一开始并不知晓在旁等候的士子便是柳贺,此刻见了,他也不由产生文如其人之感。   ……   柳贺   回到会馆便大睡了一场,第一场考试耗费的精气神远超他的意料,醒来之时柳贺只觉得腹中空空,便要了些清粥小菜先喝了两碗,天气冷,还有两场试要考,柳贺不想吃得太过荤腥。   柳贺喝到一半,就见施允打着哈欠下了楼,柳贺朝他一挥手,施允便朝他这一桌走了过来。   “泽远兄,诚甫兄,你们下来好早。”   与两人说话的举子是丹阳县的士子荆光裕,他是军生,但荆氏是丹阳大族,在丹阳本地极有名气,荆光裕是嘉靖三十七年的举人,和楚贤一科,楚贤今科春闱依旧没有上京,荆光裕却已经来参加过几回会试了。   和其他举人不同,荆光裕是屡败屡战的性子,这一科会试他依旧信心饱满,对自己考中充满希望。   柳贺和施允都挺爱和这种性格的士子打交道,最怕的就是动不动伤春悲秋的,偶尔沮丧一两回倒了罢了,看到落叶也沮丧,看到春蝉也悲伤,再辅以“世事无常”之句,柳贺和施允都被酸得牙倒了。   “第一场已考完,第二场便可稍稍放松一些了。”荆光裕叫掌柜送上一盆大肉包,又要了一点酒,“考场中的吃食真叫人提不起劲,就不知改一改。”   “两百年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改?”柳贺笑道,“何况京中的老爷们都吃过的苦头,怎么容许你后人不吃?”   几人提到这都不由笑出了声。   除了三人外,会馆中就没有士子再下楼了,恐怕都在呼呼大睡,柳贺就算休息足够了,吃饱之后还是上楼多睡了一会。   ……   和乡试一样,会试虽号称并重三场,然而考生们偏重的却依旧是头场,朝廷再怎么三令五申作用都不大,毕竟多年的陋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这也是科举为后世所诟病的一点,便是士子只知读四书五经,而不修经世致用之学,久而久之,再聪明的脑袋也变成了僵硬的书呆。   第二场的论、诏诰表及判语对柳贺来说同样轻而易举,他书读得杂,二十四史中除《明史》外的史书皆有所涉猎,何况他还有岳父大人给的杨一清的奏议文集等,写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经过乡试之后几年的磨练,柳贺写第二场考题时根本不需要太多思考。   所以对考生们来说,重头场也是必然的,仅凭二、三场的文字,如何展现出自身的才华横溢?   但这一科会试毕竟是张居正出题,便是第二场他出的题目也偏向实用之学,考的点多是进士为官之后要面对的实际问题,题目出得可谓灵活,若是平日只知读死书的士子,答不出来的可能性当真不低,如诏诰表题,考生的答题字数便有了明确的限制,只因嘉靖之后奏章繁词太多,吹捧之语占了文章的大半,柳贺的老乡曹大章便是反面典型,他的贺疏屁话多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且数量极多,满朝文武比他更会拍马屁的都没有几个。   试想一下,张居正这样的实干家,看到《进白鹿贺表》、《进白鹿表》、《贺灵雨表》、《贺进瑞谷表》、《贺瑞雪表》等等等等空言是不是气到脑壳要爆炸了?   但这只是曹大章《贺XX表》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已。   当然,并非曹大章本人爱写这样的废话,不过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眼下隆庆帝登位,士风及科场文风都需要被矫正过来。   第三场的策问题同样很有意思,有一道考的是法,讲的是法有先法后法之分,也有在前代为弊法、在熙朝则为善制者,总核的话情伪难穷,更张的话其中有不可变之处,到底该怎么做?   这就考察得很实际了,柳贺略作思考,在稿纸上将自己的想法写了出来:首先要立法理,法可以变,但不能轻易改变,“……有颓靡不振之虞……”   五篇策问中,有涉及法律的,也有涉及军事与政治的,实用性很强,答   这五道题时,便是柳贺这种科场老手都感觉到了棘手。   但他平素一向不读死书,加上对这一时期的经济政治等都略有涉猎,因而仍在规定时间内将五篇策问写在了题纸之上。   柳贺的策问答题略放了一些,他猜主考张居正不会喜欢四平八稳的策问,士子们还是要展现出自己为政的立场来,这样至少保守能够拿到一个名次。   至于到了殿试之中又如何,柳贺没有多想,先将会试这一关过了再说。   文章誊好之后,柳贺仍如前两场那般喊了交卷,考完的那一瞬,他将笔袋随意地丢到桌上,接下来只要等放榜便足够了。   说实话,考到第三场时,柳贺一直告诫自己稳住,万不可在最后关头泄了气,但考试时对意志力的考验还是出乎了柳贺意料。   果然会试只能三年一考,如果年年都来这么一场的话,人恐怕都要考废了。   柳贺到龙门时,交完卷的士子只有零星几人,大概是这一科策问题出得稍难的缘故,不过在此等待开龙门的士子神色都还算放松,距离揭榜还有大约十日,在这十日内,他们大可不必考虑考试之事,尽情在京中游玩,等到揭榜之后再痛苦也不迟。   “考完了!”   “这三场考下来着实累人。”   考完试,考生们精神了不少,不过连考三场的疲惫还是让多数人先回去休息,只有少数士子考完当晚便混迹于青楼楚馆之中,留下一道道才子佳人的佳话。   柳贺未成婚时便不爱逛青楼,成婚了就更不爱逛了,他自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前些日子在会馆备考无暇出去玩,好不容易考完了,当然要好好游览一下大明朝的北京。   抱着游览的心态,顺便考察一下这个日后他可能定居的地方。 第80章 阅卷   要说柳贺对京城最直观的感受,那就是一个字——冷。   便是裹得再厚也有风往衣裳里钻,人蜷在那里就连眼睛都不想睁大,因而在柳贺眼中,京城可谓高墙耸立,但论富庶繁华却仍是不如江南。   且皇城中达官贵人太多,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能守牧一府了,在这京中也是多如牛毛。   柳贺与施允在四周逛了几圈,其间也有被拉去青楼的经历,在这大明朝,狎妓属于风雅之事,没有万贯的身家都不能往青楼中跑一步,不过眼下士子们正考完会试,若是有一二榜上扬名的,青楼中的大家们也愿与之相交。   柳贺和施允兜里都没有多少银两,便是去了也很少说话,在青楼的大家们看来,这正是口拙无才的表现,因而她们对柳贺与施允的兴趣都不大。   两人倒是宁愿去书肆逛一逛,登山钓鱼也是美事。   ……   就在士子们各处闲晃留下美名的时候,各人的考卷也来到了会试的诸位考官手中。   会试的流程与乡试相当,只是规格更高一些,能够经手会试考卷的无一不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受卷官将试卷收下后便交到弥封官手中,弥封后由誊录官负责誊录、对读官负责对读,最终交到收掌试卷官手中。   收掌试卷官通常由中书舍人担任,何为中书舍人?即机要秘书也,属内阁中书科,位卑而权大,在会试中,正是由他们负责将考卷交到同考官手中,同时他们还要参与对帘内官的分卷事务。   会试的帘内官同样是正副主考及同考官等,隆庆辛未年这一科会试一共有十七位同考官,共同负责五房考卷的批阅工作,考卷刚刚分下来,主考张居正便对同考们下了指令,要求他们取文章时必须崇尚雅正,不能有诡学异说,也不许用浮辞。   十七位同考官由翰林院词臣以及六科给事中及六部员外郎、主事组成,这也是翰林院及六部、六科斗争的结果,毕竟同考官有选中考生的权限,考生被取中后将对考官以师礼相称。   这也是人人都爱当考官的原因所在。   这一科十七位同考中,《诗》一房有五人,《易》、《书》各四人,《春秋》、《礼记》各两人,同样是按考生人数的多寡来分配考官。   《诗》这一房的同考分别有陈栋、沈鲤、许国等,这三人眼下都是翰林院的翰林,同为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而除了这三人外,还有申时行、王锡爵等四十一年的进士,以及罗万化、赵志皋、王家屏等隆庆二年的进士,这一科考官中,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王家屏都是当过内阁首辅的,沈鲤和许国也是入过阁的,考官规模之宏大堪称历届之最。   毕竟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在,翰林院中的词臣便是再清贫,有朝一日也能翻身成为大明官场最荣华之人。   陈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探花,治《诗》本领自然是了得,当然,沈鲤与许国文章见识同样不凡,他们与兵科右给事中陆树德、户部主事袁三接将考卷瓜分完毕,各人便领着同房的三位阅卷官回去,一一查阅考生的考卷。   阅卷官们选的都是老成持重、饱读诗书之士,卷子到了他们手中,他们先看考生文章中有无明显犯忌的地方,以及错字等,还有文章过于奇诡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这些考卷都是要第一时间被黜落的。   此时沈鲤所在的《诗》一房,几名阅卷官在认认真真地读考生试卷。   会试毕竟是为国求贤的大事,不仅是几位阅卷官,就连身为翰林院检讨的沈鲤也不敢怠慢,沈鲤是归德人,科第虽为三甲,却考中庶吉士留在了翰林院中,他为人公正,做学问也同样严谨,这一科会试乃是他第一次任职同考官,其余同考皆为其在翰林院的同僚,沈鲤当然也不愿取中不   合适的考生。   他与几位阅卷官可谓日夜不休,一张张卷子看了下去,这一科会试共有士子四千三百余人,其中治《诗》的便有一千六百位考生,分到沈鲤这一房的考卷有三百余份。   三场之中,头场最重,可以说四书题写得如何决定了考生能不能被取中,而五经题则决定了考生在科试中的名次。   至于二三场,在往年会试时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但因今科会试总裁张居正格外强调策问的重要性,因而沈鲤除了要择出头场的佳卷外,也要将二场、三场出众的考卷挑出。   毕竟朝廷也发了旨,说若是头场平平,也可不必着急筛落,二、三场果真有实学的同样可以考虑。   沈鲤也将这般要求和一房的阅卷官说得明白。   看考卷时,阅卷官与沈鲤可谓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在选文章时也建立了自身的一套标准,阅卷官读了文章,觉得文章极佳便呈给沈鲤,若是沈鲤觉得文章可,便将文章放到一旁,若是他看不中的文章,他便放在另一边。   “去年乡试时,两直及各布政司都要求文章平实典雅,今年一看,果真选中了不少如意文章。”   沈鲤自身治学严谨,自然喜爱质朴无华却又意义深远的文章,不喜浮华之词,他看了几篇文章后便不由感叹可惜,因为这士子文章立意很高,只是或许是浮辞写惯了,文中依然有艰涩难懂之句,沈鲤只得将文章放到了黜落那一片区域。   如果不是会试,这等文章倒也有可取之中,然而会试佳篇何止一卷两卷,取中的卷子都需一挑再挑。   当然,考卷看多了,一些文章也看得沈鲤头痛。   会试虽说集齐了天下有才学的举子,然而举子的才华有高有劣,好文章另他欣喜不已,但劣文同样穿插其中,令沈鲤有种摸宝之感,只觉自己下一份又要抽到劣卷,心里忽上忽下的,有些不太安稳。   沈鲤喝了一口茶,沁人的茶香让他精神一振。   他不得不感慨,当同考官也是件苦差,但见了士子的好文章,他便忍不住将之发掘出来。   “沈大人。”   刚休息了片刻,阅卷官又呈上了几份考卷,沈鲤将茶盅盖上,拍了两下额头,再认真读考卷。   “还有多少份?”沈鲤问道。   “下官这里还有十份。”   三位阅卷官手中合计还有似是多份考卷,沈鲤叹了口气:“这第一场的考卷总算要看完了。”   会试是二月初九开考,到二月二十五、六时便要撤棘揭榜了,对考官们来说,时间可谓紧张,何况作为《诗》一经的房考,沈鲤还参与了《诗》四道题的出题,等考生头场考完,头场的试卷才会送到阅卷官手中,细细数来,时间实在是紧凑。   他重新拿起手中考卷看了起来。   “生财有大道”一题,这考生破题便是一句“夫财生于勤而匮于移也”,立刻便将文章立意拔高了几份,也让沈鲤对这张考卷来了兴致。   再读其后的七股文字,这考生不仅文章答得极佳,文风同样清新自然,质朴之中又有立意,可谓一等一的好文章。   对于好文章,沈鲤常有见猎心喜之感。   他便将之后六篇文章一一读了下去,读完之后,沈鲤倦怠的精神此时恢复了不少,四书文第一篇他便觉得这考生文章极佳,而之后两篇比之第一篇竟毫不逊色,“先进于礼乐”一篇可谓剖析深刻,如潺潺流水一般将圣人之言浸润人心中。   四书文让沈鲤看到了这考生治学之严谨,而五经义则让他看到了这考生博采众长、文采斐然之一面,他文章中无一句浮辞,也无刻意卖弄文才之处,但清新之中见豪迈,令沈鲤仿佛在读唐宋名家之作。   “字字在理,句句皆经。”   沈鲤   毫不犹豫地将这篇文章推了高荐,在他看来,此等文章非勤学苦读之人无法写出,文章考据详实,经史子集皆有所涉猎,足以见考生在文章中下的功夫。   《诗》这一房的文章,沈鲤心中已有数篇佳作,一科取士四百员,他这一房荐卷大约有二十份,还有几份备卷留待总裁取舍。   在看到这位考生的考卷之前,他心中已经有了首推的佳卷,正要同其他房的同考官一道呈给两位主考,如无意外的话,《诗》一房的经魁便自五位同考首荐的考卷中选出。   看了这一份考卷,沈鲤只能将方才那篇文章放到二荐中去了。   在沈鲤看来,《诗》一经恐怕没有比这份考卷更出色的文章,若他是主考,他很乐意将这份考卷点为状元卷。   之后考生第二场、第三场的文章也呈到考房中来,沈鲤原先忧心这考生不擅时务,如今一看,他第二场第三场的文章比之第一场竟毫不逊色,沈鲤甚至挑不出其中一个错处。   沈鲤十八岁便中了举人,却到三十四岁才中了进士,他自问在会试时并不能写出这样出众的文章。   当下沈鲤再不需要忧虑,将这士子文章荐到了两位主考面前,同考负责选卷,至于科第名次等,那就是主考官的职责了。   在沈鲤交上考卷的同时,另外十六房的同考官们也将考卷呈送至两位主考面前,会经堂内,张居正、吕调阳居于上首,其余十七位同考皆聚集于此,除了考官外,礼部尚书潘晟及礼部左侍郎王希烈、监察御史等帘外官也同样汇聚此地。   张居正神色严肃,同考官们也是一样谨慎,唯恐自己精挑细选出的考卷被筛落。 第81章 揭榜   张居正面容英俊,人至中年依旧风采不减,在众官中居于首位的他气势颇为凌厉,眼下各房同考都将考卷摆在桌前,有荐卷约四百份,同时还有备卷若干,这些考卷皆由副主考吕调阳审阅过,又由张居正进行最终的审定。   事实上,仅凭主考二人是无法将数百份考卷审完的,考生是否取中,关键依然在同考官。   张居正将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呈上的其中几份考卷丢到一旁,在从各房的备卷中拿出几份补上:“本官已强调过,多者多录,少者少收,考卷既有不足,又何妨强行留中?”   韩楫躬身道:“下官明白。”   虽分配给各房的考卷数量大致相当,但考生的水准有高有劣,会出现一房佳卷多而有才华的士子面临淘汰、一房佳卷少而文章平平之人却位列前二十的情形在,这里便要求主考有一双慧眼,能够择出明珠蒙尘的考卷。   张居正一贯精力充足,看卷的速度更是极快,未花费太久时间,他便挑出了数份不合适的考卷,再以备卷填补了进去。   自嘉靖年起,各房荐卷是否固定额数一事便引起过争论,毕竟配额常常导致各房呈上的考卷高低优劣不同,但若是不固定额数,同考们自然尽可能向主考多荐卷,这样又会影响会试阅卷的完成。   ……   张居正最终确定了四百员的录取额数,之后各位考官便按本经及南北中卷对考生进行排名拆卷。   南北榜乃是洪熙阁臣杨士奇对仁宗的提议,杨士奇为南人,他对仁宗道:“长才大器多出于北方,南人有文多浮”,因而定了会试取士“南六北四”之制,宣德以后则定下南、北、中卷制度,南卷百取五十五,北卷百取三十五,中卷则百取十。   明代在科举取士时充分考虑了地域与文化水平的差异,虽然不能做到绝对公平,但相对的公平却是努力达成了。   此时,四百位考生的考号信息在文簿上一一填写完,之后便轮到定五经魁的时候。   若会试主考是李春芳那样的面团性子,他少不得要与副主考、同考官们商量一下五经魁的人选,但张居正本就是性情霸道之人,他不待其余同考多说,便定了各房的经魁卷。   “《春秋》一经,定黄字号房庚午卷。”   王锡爵点头称是。   “《书》经,洪字房……”   张居正将《春秋》、《书》、《易》及《礼记》的经魁都定了,到了《诗》一房时,他也并不犹豫,将五位同考呈上来的首荐卷筛选过后,定下了其中一位为经魁。   会试放榜后,这五人便是前五了。   会试依旧按士子所治本经定名次,到了殿试中则不必有这般顾虑,殿试最终名次由皇帝决定,文章得了皇帝看中最为重要,本经都是其次。   既然定了名次,接下来便要拆卷了。   堂内的知贡举官、监试官、提调官等此刻都同样好奇,这一科又有哪些进士入选,又是何人会成为他们的同僚?   正如后世体制内进了新人,老前辈们总要特别关注一样。   拆卷之后,众考生的姓名、籍贯、三代等均显露出来,因交到同考官们手中批阅的乃是誊抄后的朱卷,此时就需要与考生的墨卷进行比对,确认无误后,阅卷过程才真正结束。   考官们俱是舒了一口气,拆卷时若是出现意外,引发科场弊案就着实不妙了。   众考官最先看的自然是五经魁的身份。   “《礼记》一经的经魁乃是绍兴府的史钶,一甫兄,这又是你一位老乡。”   翰林院修撰罗万化扶须一笑,罗万化乃是绍兴府会稽县人,史钶乃是绍兴府余姚县人,这两县都是科举强县,出过的进士   多如牛毛。   “《书》一房的经魁又是浙江人,这便是浙江乡试解元黄洪宪吧?他于《书》经的研读当真十分了得,文章精而巧,难怪能在浙江乡试中夺魁。”   之后《春秋》与《易》两房的经魁也被定下,《易》一房的经魁为江西南昌府的熊惟学,《春秋》一房的经魁则为浙江湖州府乌程县的吴秀。   而《诗》一房考卷揭晓后,众考官眼中都闪过诧异之色:“我原以为写出这等文章的非老儒不可,这考生竟如此年轻?”   场中两位主考及同考均是科场上年少得志的人物,如张居正二十三岁中进士,吕调阳三十四岁殿试第二,被点了榜眼,申时行则是二十七岁的状元,王锡爵是二十八岁的榜眼,然而今科会试《诗》一经经魁的年岁还是出乎众人意料。   并非科场上没有年轻的进士,只是此考生的文章与他的年纪着实不匹配。   “少宗伯大人,这位经魁你应当识得吧?”   王希烈微微一笑,他虽是帘外官,但此时会试榜已经填完,说上两句倒也没什么。   “《诗》这一经的经魁本官的确识得,本官初读他文章时也觉惊艳,今日再读,只觉其又上一层楼了。”   经魁既已确定,接下来便是定名次的时候了,会试的名次关注的人往往不如乡试多,毕竟会试之后不久就是殿试,士子的科第最终还是由殿试决定的。   ……   二月二十八日,会试揭榜的日子到了。   众举人也在会馆内静静等候着,往日繁华的青楼楚馆今日似乎也冷清了不少,众举人一改会试后浪荡的模样,露出文质彬彬的一面。   揭榜前的数个时辰往往是最难熬的,人人都盼着上榜,然而这一科会试榜仅录四百人而已。   赴考举人四千三百有奇,得中的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可谓见者伤心听者落泪。   镇江会馆中,柳贺、施允、荆光裕及其余举人都在等候,掌柜上了炒好的瓜子及果盘,但众人却没有吃喝的心思,都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   掌柜倒是相当淡定,嘉靖三十八年至今已有四科会试,镇江府士子便有两科颗粒无收,掌柜与伙计特意抬回来的爆竹也未派上用场,反倒浪费了不少银钱,因而今年掌柜特意买了几串小一些的鞭炮。   京城中,各地会馆都聚在一处,镇江会馆与浙江会馆、苏州会馆等相聚都不远,众人才开始等候时,各处会馆都是静悄悄的,等到了晌午,才听见报录人骑着马飞速赶来的声音。   和乡试一样,会试报录也是一门产业,毕竟会试中榜的都是进士,身价又比举人高了数倍不止。   在京城的寒风中挤着看榜着实有些愚蠢,多数士子都选择在会馆中等待报录人上门,柳贺留的便是会馆的地址,他若是中了,报录人自会循着地址而来。   “来了!”   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捷报,浙江杭州卫老爷,铁讳篆,高中辛未会试第四百名,金銮殿上面圣!”   “这是浙江的士子。”   浙江会馆距离不远,镇江会馆这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对面欢呼的声音,过了不久,便有鞭炮声在浙江会馆门前响起。   “浙江会馆今日这炮要响个没完了。”   不知谁开口说了一声,但这不仅没有缓和此刻镇江会馆中紧张的气氛,反倒让众士子内心更为忐忑。   众人此时都不由羡慕起了名为铁篆的士子,他眼下虽名落孙山,但好歹能第一个听到捷报,省去了等候之苦。   “捷报,福建建宁府老爷,魏讳良臣,高中辛未会试第三百九十九名,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又转向了福建会馆,福建会馆离镇江会馆稍远一些,众人   听不见那边的庆贺之声,但可以想象上榜士子此刻的兴奋心情。   报录声有路过镇江会馆的,也有绕到别处的,车马声、鞭炮声、锣鼓声仿佛绵绵不绝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一转眼,三百名至四百名的考生名字便报完了,镇江会馆这边气氛一片低沉——捷报声响起后,便没有一辆马车停在镇江会馆前,倒是附近的浙江会馆与苏州会馆,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这便是放榜的一刻,只言片语都牵动着数千士子的心。   而无论镇江会馆如何寂静,外面报录声却始终不停,仿佛将镇江会馆隔绝了一般。   又过了片刻,车马声越驶越近,众人心中都想,这恐怕又是往浙江会馆报喜去的,谁知此刻报录人的声音竟在会馆门外响起——   “捷报!南直隶镇江府老爷,荆讳光裕,高中辛未会试第二百九十三名,金銮殿上面圣!”   “荆老爷大喜了!”   “光裕兄大喜!”   荆光裕此时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他蹉跎科举多年,虽然心中抱着期待,但科举是否中式并非以他的心志为转移。   荆光裕眼中已有了泪意,他站起身,朝会馆中众人拱了拱手:“诸位仁兄,在下先一步中了,诸位莫要焦躁,榜中还有二百九十二人,诸兄必然名列此榜!”   “多谢荆兄吉言。”   接下来荆光裕便开始四处散财,他家境颇为富庶,给银钱时也相当大方,报录人领了银子喜不自胜,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看到这一幕,会馆中其余士子心中都有些酸涩,却也为荆光裕感到高兴。   多年苦读一朝登榜的心情,没有人比他们更懂了。   众人又等了一刻,镇江会馆中依然没有报录人光顾,等到众士子已有些不耐烦了,门外又响起一声:“捷报!南直隶镇江府老爷,杨讳维新,高中辛未会试第一百三十名,金銮殿上面圣!”   “杨老爷在何处?”   报录人声音落下,靠墙一桌的士子中一人站了出来:“在下正是杨维新。”   到此时,镇江会馆已有两人上榜了。 第82章 上榜   荆光裕中榜时众人还能坐得住,到杨维新时,柳贺与施允已经是很耐得住的性子了,这会儿都不由生出了一分不安。   门外报录还在继续,到第一百三名时,柳贺只听报录人报的是“南直隶常州府老爷唐讳鹤征”,镇江会馆众人自然都是听过唐鹤征的名字的,唐鹤征在应天乡试时是第二,在会试中却仅排一百三名,会试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这一刻,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朝柳贺看过去。   柳贺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然而心中却默默念着“快点快点”几个字,从四百名报到一百名着实是一种煎熬,他眼下也不想什么前十前五的了,榜上有名就行。   然而无论柳贺心里如何想,报录人的脚步怕是已将京中会馆踏了个遍,柳贺依旧未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   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他心中忍不住想,也许自己名次靠前呢?然而俗话说落袋为安,未尘埃落定时什么也说不准。   柳贺恰好看到施允担忧的眼神,他示意对方自己无事,便坐下来继续等待。   “要不我出去打听打听?”纪文选道,“贡院离得也不远,我出去看看榜。”   柳贺往他手里塞了一颗梨:“就在这里吧,早晚也会知道的。”   到这时沉得住气才最重要,柳贺倒了杯茶,没滋没味地品尝了起来,等他想喝第二口时,杯中的茶水已经冷掉了。   他却没有心思叫伙计再上一杯。   “捷报,广东广州府老爷,袁讳昌祚,高中辛未会试第四十五名,金銮殿上面圣!”   “四十五名了。”   镇江会馆中的气氛已经可以用凝滞来形容,四十五名,在参加今科会试的四千三百余士子中,这个名次可以说是百中取一,何况这袁昌祚很有名气,他是嘉靖三十四年的广东乡试解元,此前会试之所以不中,皆是因不肯攀附严嵩的缘故。   袁昌祚参加嘉靖三十八年会试时被严嵩看中,严嵩想将他招为女婿,袁昌祚不从,还写了《四时情闺诗》在京中流传。   镇江府众士子虽自持有才,却不认为自己的才学能够超越袁昌祚。   到了现在,众士子心中已知没有上榜的可能,却仍留在会馆中等待那最后的一线希望。   之后前四十名、三十名乃至二十名的士子名字已被报出,镇江会馆众人此刻已经心灰意冷了。   “柳兄,唯有你能为我镇江府士子保留一线希望了。”   柳贺闻言却只是苦笑。   乡试放榜时虽也紧张,可他的忐忑感却远不如此刻,大概是会试中有才学的士子太多的缘故。   而此刻,榜上名额只剩十余人,中了的士子一片欢天喜地,而未中的士子也在苦求着一线生机。   “捷报,浙江杭州府老爷,李讳时英,高中辛未会试第十一名,金銮殿上面圣!”   “南直隶徽州府老爷方讳扬,高中辛未会试第十名!”   “江西吉安府老爷刘讳台,高中辛未会试第七名!”   “江西南昌府老爷邓讳以赞,高中辛未会试第六名!”   ……   一转眼,只剩前五的士子名字还未揭晓了。   各会馆前俱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声锣鼓声响个不停,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柳贺却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会试前五,即是会试的五经魁,在这一科治《诗》的士子中,他的文章须得是第一,他可以办到吗?   南昌邓以赞的才名柳贺是听过的,因为邓以赞的本经也是《诗》,邓以赞是第六,那么同样是治《诗》,他的名次能在邓以赞之前吗?   施允拍了拍柳贺的肩膀:“   冷静。”   施允心中很清楚,自己这一科必然是落榜了,他的本经是《诗》,然而他从未觊觎过经魁,在他心目中,治《诗》最好的是柳贺。   他知晓自己已落榜,心中却认定柳贺不会落榜,他也说不出是为何,但他就是对柳贺极有信心。   “捷报,浙江绍兴府老爷,史讳钶,高中辛未会试第五名,金銮殿上面圣!”   浙江会馆内一片喧哗之声,会馆外鞭炮响个不停,京城凛冽的寒风似也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捷报,江西南昌府老爷,熊讳惟学,高中辛未会试第四名,金銮殿上面圣!”   浙江与江西不愧是出了名的科举大省,士子们在会试中的实力可谓相当惊人。   柳贺稍待了片刻,第三名已然揭晓,只剩第二名与第一名了。   ……   此时的浙江会馆内,众人都在为史钶庆贺,除了史钶外,黄洪宪身边也围了一众士子,史钶本经是《春秋》,会试榜报到现在只余两人,一人应当是治《书》的,而另一人则是治《诗》的。   黄洪宪本经正是《书》。   他觉得自己在会试中的发挥不错,应当能取得一个不错的名次,不过纵是对自身才华极有自信,到了最后关头,黄洪宪也颇为紧张。   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尽管被鞭炮声掩盖住,黄洪宪却可以清晰地听见。   “捷报!浙江杭州卫老爷黄讳洪宪,高中辛未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面圣!”   中了!   还是会试第二!   那会试第一又是何人?   ……   镇江会馆内,听得身后一片锣鼓喧噪,众士子心中却没有任何欣喜之意。   “还有会元一人未揭晓,我便是再读二十年书,也无夺得会元的希望。”   “这喜报,这鞭炮,皆为旁人所有,我却仍是一无所有。”   柳贺也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听到现在,他虽然很希望自己能中会元,然而一科会试仅有一位会元,乃是四千余士子中最受瞩目之人,会是他吗?   为这场会试,他准备了足足三年,柳贺原以为自己上榜的可能性极大,但现在想来,他恐怕是小瞧了天下人。   柳贺自认为心态不错,但到了此刻却难免有些心态失衡,他觉得自己的文章答得不差,算是发挥出了自己所学的全部,但若是考官不愿取,他也没有办法。   这般想着,镇江会馆外此刻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柳贺还未来得及坐下,就听门外锣鼓声敲响,且久久未息,下一刻,一道声音如炸雷般在他耳畔响起——   “捷报!南直隶镇江府老爷柳讳贺,高中辛未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四周的目光都在这一刻集中于柳贺身上。   他却久久没有反应,直至报录人重新喊了一声,确认柳讳贺是他本人之后,柳贺才重新站起身,视线并未聚焦,而是落在四处。   恭贺声这一刻在他耳畔响起,他眼前却是朦胧一片。   他中会元了?   他中会元了!   这一瞬,柳贺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眼前的人影、声音都不甚清晰,直至过了数秒,他才被重新拉回现实。   在会馆内等候数刻的煎熬。   贡院内蜷着双腿入睡的辛苦。   备考会试时日夜的苦读。   在丁氏族学中初学制艺的艰辛。   下河村中夜晚亮起的烛火,清晨的第一抹光线。   以及决定走科举之途的坚定与迷惘。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幼苗终于长成了大树。   柳贺也很难再保持从容,只觉此刻心中翻腾着无数思绪,让他很   难平静下来,整个人仿佛沸腾了一般。   读书八年,说艰辛也有,说煎熬也有,但都比不过这一刻上榜的喜悦。   仔细回忆,自县试时起,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顺畅,从未品尝过落榜的艰辛,他以最认真的心情读书,书本便以最好的名次回报于他。   更早一些,在通济社学读书时,他便一直在受到他人的帮助。   “贺哥,你中会元了!”   纪文选高兴到把柳贺的小名叫了出来,眼眸亮晶晶的,让柳贺无法忽视。   而冷静如施允也是眼眶发红,他此次会试虽然落了榜,但亲眼见到柳贺上榜,他心中也有无限欢悦。   “恭喜。”   柳贺却朝他深深施了一礼:“我先你一步考中,三年之后,我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   “那是自然。”施允与他碰了碰拳,“岂能让你事事在先?”   镇江会馆内,众士子纷纷向柳贺送上祝贺:“泽远兄乡试第一会试第一,当真替我镇江士子扬名!”   “此时不该称泽远兄了,该叫柳会元才对!”   “柳会元文名惊天下,这个会元你是名副其实!”   “这会元身份泽远兄你配得上!”   “金銮殿上再捧个状元回来!”   会馆掌柜没料到柳贺竟中了会元,自大明朝开国二百年以来,镇江府也未曾出过一个会元!   他心下不由遗憾,自己鞭炮着实买得小了些,已经配不上会元郎的身份了。   然而此刻已经不需要掌柜操心了,镇江会馆外的空地上,庆贺的鞭炮声是这一日中最响亮的。   而随着鞭炮声消失,镇江府柳贺乃是这一科会元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处会馆的士子也得知了消息。   “会元是镇江柳泽远?”   “这柳泽远的文章我读过,乡试文章已是锦绣,不知会试文章又当如何出色?”   对柳贺来说,今日的确难忘,苦读数年的梦想一朝终于能够实现,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夹在梦幻与现实的缝隙之中,许久都难以清醒。   但梦想成真的滋味当真是极其美妙,只要享受过一次便再难以忘怀。   揭榜的这一晚,柳贺难得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不由想起远在镇江府的母亲与妻子。   若是自己中了会元的消息叫她们知晓,她们应当是十分高兴的吧? 第83章 会试后   柳贺中了会元,一贯冷清的镇江会馆变得格外热闹,到了傍晚时,会馆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各地会馆的士子都前来一睹新会元的风采。   “弘治时戒庵公会试亚元,殿试探花,当时情景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晚,整个京城的士子都听说了柳贺的名字。   唐鹤征、姜士昌等与柳贺相熟的士子也在第一时间赶到镇江会馆,为柳贺送上祝贺。   姜士昌此次会试失利,未能争得一个进士名额,但他眼下年方十八,区区一次失利倒也算不得什么。   “泽远兄,殿试后怎么也得在柳泉居给我们摆上一桌。”   柳贺笑道:“诸位仁兄,柳泉居的大席在下未必摆得起,便宜坊的烤鸭倒是管够。”   “不行不行。”唐鹤征起哄道,“江南的鸭子我等难道没吃够,非得来京城吃鸭子不成?”   此次会元出自南直隶,这是继嘉靖四十一年之后时隔九年的又一个南直隶的会元,上一科会元田一儁是福建人,上上科会元陈栋则是浙江人,柳贺此次夺了会元,南直士子皆是与有荣焉。   柳贺今日迎了一波又一波的士子,脸都笑到快僵了,而除了士子外,京城本地的富商、豪绅等都下了帖子拜会,送上贺礼,更有人很直白地问柳贺:“会元郎缺钱否?”   柳贺:“……”   缺钱,很缺,不管在什么朝代都缺。   和历朝历代一样,京城居大不易,像柳贺这样会试上榜的,殿试过了之后便是进士了,毕竟殿试只排名不黜落,堪称大明王朝对士子最为友好的考试,然而在通过殿试之前,士子进京赶考的路费、住宿费,到京之后与同榜士子郊游的花费……对家境清寒的士子来说,开支可谓不小。   何况中了进士不代表就能大富大贵了,若是外放到地方,至少是个百里侯,这儿刮刮那儿刮刮,自己的钱包是填满了,老百姓的日子想过下去就不容易了。若是在京当了京官,要么在翰林院当清贵的翰林,要么在六部当个主事之类,靠薪水弥补科试中的花销还是有些难度的。   大明朝还有进士观政制度,也就是说,新科进士进士及第之后并不立刻授官,而是先到六部九卿衙门实习政事,表现出众的就能留在京中,若是既无后台科第甲次又不高,那只能备上马慢悠悠地离开京城。   因而就滋生了一批暂时缓解新科进士经济压力的商人,他们想办法抱上某位进士的大腿,就急救难,日后对方功成名就了便是回报之时。   柳贺自身虽然不富,但很遗憾,他有一位有钱的娘子。   自成婚后,柳贺并未花过岳父家一分钱银子,他开销一向小,平日也只闷头在家读书,并没有特别烧钱的喜好。   但与杨家的结亲的确让柳贺多了一份底气,有岳父在,他在金钱上就可以不那么急迫。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也是大明凤凰男一枚了。   柳贺原以为,想“白送”钱这种行为已经足够夸张了,竟还有人来问柳贺是否婚配,柳贺回答已娶妻之后,对方丝毫不意外,又说何方有位美娇娘,若是会元郎愿意,可领回家去等等。   柳贺请他滚。   应天乡试时柳贺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人情的冷暖,然而会试比之乡试有过之而无不及,前来拜访柳贺的人几乎要将镇江会馆的门踏破。   柳贺的老乡曹慎也在这时向通过会试的柳贺、荆光裕及杨维新发来了贺贴,邀他们上门一叙。   ……   柳贺这一晚忙个不停,约莫到了凌晨才合眼,第二日醒来时,他眼中已布满了血丝,好在中会试的兴奋之情盖过了困意,柳贺精神还算不错。   放榜后第二日,   一榜的四百贡士便要前去拜会座师与房师。   何为座师?即会试的主考官。   主考官在会试中取了某位士子,士子自然要尊其为师,放眼整个大明一朝,座师的受敬仰程度要超过蒙师、馆师,在部分士子心目中,座师的地位甚至要高于业师。   最重要的理由当然是业师官大。   会试主考通常由阁臣担任,权高势大,纵然主考自身对某位士子毫无印象,但士子外放时却常常要扯扯座师的虎皮拉大旗。   大明朝的官僚体系也与这种座师门生关系息息相关,门生不可以违逆座主,否则将为士林所不耻。   乌程董份为官时攀附严嵩,归乡后为祸乡里数年,名声可谓极坏,但其去世后,墓志铭却由申时行、王锡爵与朱国祯三人所写,这三人都在万历年间任内阁首辅,权势可谓赫赫,但董份在嘉靖四十一年会试中担任副主考,当时的主考是青词宰相袁炜,申时行与王锡爵皆是嘉靖四十一年参加的会试,董份便是他们的座师之一。   隆庆辛未年的这科会试,众士子的座师便是张居正与吕调阳。   柳贺与荆光裕、杨维新等镇江士子一道,到会馆门前时又遇上了苏州府的士子,两地士子在乡试中当然是竞争关系,到了京城,两府士子却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能叫人将南直隶的士子小瞧了。   南直既是两直之一,地位不同寻常,科考实力又一贯出众,因而在科考一事上,南直鄙视北直,地位上则俯瞰其他布政司,始终处在优势位置。   “泽远兄,我远远就看见了你。”   “你们也是去拜会座主的吗?”唐鹤征问道。   “元卿兄,子道兄。”柳贺与唐鹤征及吴中行分别致意。   南直隶各府的会馆相距都不远,京中没有专门的南直会馆,各府州县因地貌、方言、历史渊源等不同,基本都是各府州一家会馆,吴中行与唐顺之正约着一同拜访座主去,就见柳贺一行人自门外走过。   吴中行也是武进县的进士,此次会试取了第十五名,他与唐顺之一样出生官宦世家,父兄都是进士,吴中行中举也早,性子与唐顺之想象,豪爽之余又有些急躁,因而他在家修身养性了几年才赴会试,他在乡试中的名次在百名之后,会试中却位居前二十之列。   众人互相见了礼,苏州府作为南直科举大府,此次会试得中的士子依旧有数位。   士子们若是单独去见座主,心情上总有些紧张,一群人约着同去,一边闲谈一边享受这京城风光,才是会试上榜的意义所在。   眼下众人仍未参加殿试,还不知自己科第甲次如何,但不管如何,一个进士已经跑不掉了,新科贡士们志得意满,似是已经得见自身为官时的风光了。   ……   到了吏部衙门,众人却差点吃了个闭门羹,因为张居正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与这群新贡士们会面,众人一直等到晌午,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了,才在吏部衙门见了主考张居正与副主考吕调阳。   张居正周身有一股凛然之气在,吕调阳看相貌却是个老好人,收了众士子的拜帖后,他笑道:“会元郎是哪位?”   柳贺自众士子中走出,向张居正、吕调阳分别行了弟子礼,吕调阳观察了他片刻,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你的文章张阁老一眼便看中了,因而在五经魁中,他点了你为第一。”   张居正并未发话,只是在一旁抿着茶,尽管如此,他的威势却依旧胜过吕调阳,叫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普通官员见了张居正尚且感到畏惧,何况是这些连官场还未踏入的新丁呢?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罢了,并无其他私心。”等吕调阳将场面文章说完后,张居正才轻声道,“你等既中了会试,当思   为官做人之道,须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切记戒骄戒躁,如此才不辜负了朝廷的一番栽培之意。”   张居正一番话说得严肃,众士子却听出了其中的勉励之意,躬身领教后方才退去。   待众人离去后,吕调阳又看向张居正:“大冢宰觉得几位贡生如何,其中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张居正道:“眼下谈此却是为时过早。”   “下官是觉得,其中若有得力的,不妨先在吏部任主事一职。”   张居正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分笑意:“和卿,若你非将那会元郎拉到吏部来,会元郎心中可要记恨喽。”   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吏部其实是个好去处,文选司和考功司的主事职位不高,却掌管着外放官员的晋升与考核,尤其到了京察之年,便是外放的三品大员也要对吏部主事客客气气,这就是京官对外官的优势所在。   但这只是对普通进士来说。   按历科殿试的排名,会元最低也是二甲前五,如嘉靖四十一年殿试,会元王锡爵是榜眼,嘉靖四十四年殿试,会元陈栋是探花,而即便是一甲名次与会试相差极大的隆庆二年殿试,会元田一儁文章不得隆庆帝喜欢,但他也取了二甲第三,以上这几人都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   若有翰林可做,谁稀罕吏部主事之职?   除了穷一些,翰林在大明官场可谓无敌,上可入内阁,而下——不受京察掣肘,不必成日担惊受怕。   因而吕调阳这句只是说笑罢了,但除了翰林院之外,对新科进士们来说,六部可谓是极好的去处,六部之中,吏部铨掌天下官员晋升与考核,更是无数官员的梦想之地。   “大冢宰觉得新科会元郎如何?”吕调阳道,“此子应对只是平平,文章倒是写得才华横溢。” 第84章 好友   张居正却道:“观其文可以见其人,会元郎胸中有沟壑。”   他之所以将柳贺点为会员,除了柳贺文章质朴无浮辞外,也有他五篇策问写得极好的缘故。因科举重头场,士子们只知钻研四书五经,头场七篇文章通常写得文采斐然,然而后面的策问便显出其实际见识的不足。   策问看的是考生应对政事的能力,考的是真本事,便是文章再花团锦簇,内里的缺失还是能被一眼看出。   而柳贺的策问虽淳实,某些字句却让张居正有一针见血之感,仿佛平平之中蕴含着锦绣一般。   正如柳贺给他的印象。   在一众士子中,柳贺并不显得如何出挑,若非他是会元郎,张居正恐怕都不会第一眼看到他。   但这般性格倒是很适合官场。   张居正少时也有些张扬,因而被湖广巡抚顾璘压了一科乡试,直至二十二岁才考中举人,而为官之初,因深感嘉靖朝吏治腐败政废人弛,他也曾上过《论时政疏》,可惜却无人采纳,之后张居正学会了内敛与蛰伏,讨好严嵩父子,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场中人若是毫无个性,只适宜当一个教书匠,若是性子过于张扬,又很容易被打压。   不过张居正对柳贺只是匆匆一观,并未细致观察,眼下他已位极人臣,一个小小的会元郎并不会让他关注太多。   当然,这一科会试所录的贡士皆是他的门生,对于张居正来说,他若想在朝中有一番作为,门生还是需要培养一二的,毕竟门生不会改换门庭,一切听座师命令。   从某种程度上说,三年一科的会试正是内阁阁臣培养门生的渠道,尽管会试乃是为国取士,可取中的贡士拜阁老为座师,以门生自称,到底是为国取士呢,还是为某些阁臣的私利取士呢?   沈鲤所斥责的,正是官场上的这股不正之风。   ……   拜会过主考与副主考之后,柳贺又去拜会了自己的房师沈鲤,可惜沈鲤待他却不甚热情,但也叮嘱他好好准备殿试:“若是进了一甲,你我日后便是同僚,有许多机会可以说话。”   柳贺心中不由对沈鲤敬佩不已,此人果真端方君子。   柳贺喜欢与性子正直的老师打交道,因他们心正,待人便正,柳贺不求从他们身上享受特殊待遇,却可以享受到平等的待遇。   ……   待众士子拜会过主考与房师,会试的考卷也进献给了隆庆皇帝。   在明朝,进卷乃是传统,不仅是会试卷,便是顺天乡试的乡试卷也要进呈皇帝御览。   隆庆辛未科的《会试录》就在放榜之后第三日进献,进呈皇帝的《会试录》用黄绫壳一本、红绫壳两本,都用销金黄红包袱包裹,由礼部尚书亲自呈上,除了呈给皇帝的之外,太后、中宫皇后及东宫太子那边也要呈上。   这一科《会试录》录了二十篇文章,柳贺一人便独占五篇,他四书、五经及诏诰表、策问文章皆入选其中,隆庆翻阅时只觉处处有柳贺之名:“这会元郎的文章,张卿与吕卿似是极喜爱,朕也觉得此人文章质朴可爱。”   “这会元郎是何地人?”   与父亲嘉靖不同,隆庆帝的性子颇为随和,对臣下也并不苛刻,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皆为他当裕王时的讲官,即位以后,隆庆对这几位旧臣也极其优容。   皇帝有问,礼部尚书潘晟自是认真作答:“会元郎乃是镇江府人,他是隆庆元年应天乡试的解元。”   隆庆又问了数个问题,他问得细,臣属们便答得细,隆庆在一旁连连点头。   接下来隆庆帝便与大臣们商议起了三月殿试之事。   按大明朝的惯例,殿试于丑、辰   、戌、未年会试之次月举行,洪武年规定是三月初一举行,成化以后则逐渐改为三月望日举行,即三月十五举行。   会试在奉天殿举行,“临轩发策、读卷、题名、发榜、传制,皆天子亲行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嘉靖就是个可以将这套程序省去的皇帝,纵观整个大明历史,有一个鲜明特色,明君寿命都很短,昏君寿命长又特别能折腾,主要代表就是嘉靖与万历。   当然,所谓“皆天子亲行”也是不可能的,像阅卷、读卷这样的流程必须由大臣协助,隆庆帝此时便在考虑读卷官的人选。   按一般的惯例,读卷官非执政大臣不得参与,通常来说,阁臣全部参与,九卿通常也会入选,詹事府与翰林学士偶尔也会加入其中。   被选为读卷官,也是天子信任的表现。   隆庆帝并不专断,四位阁臣李春芳、高拱、张居正和殷士儋定了之后,接下来便轮到六部尚书,因礼部尚书需担任殿试提调官,吏部尚书张居正为阁臣,兵部尚书郭乾、工部尚书朱衡、户部尚书张守直与刑部尚书刘自强是接下来的四位人选。   隆庆帝接下来又点了通政司、督察院与大理寺的主官,这是传统,众臣都没有意见。   而其余人选隆庆帝则请几位阁臣推荐。   张居正荐举了吕调阳。   高拱则荐举了张四维。   张四维是山西平阳人,高拱虽出生于河南新郑,祖籍却在山西,张四维便透过这一层老乡关系与他搭上了线,一步步晋升至吏部左侍郎。   对两位信臣的推举,隆庆帝当场允了,之后又与诸臣商定了殿试中的一些细节。   待众臣退去,隆庆帝也有几分无可奈何,眼下朝局仍旧不稳,首辅李春芳被高拱与张居正架空,高张二人间的矛盾也日益凸显,陈以勤被高拱排挤回老家丁忧,隆庆帝心中也是知晓的。   但帝王需懂御下制衡之术,他身体并不强健,因而对朝事也比较随意,当然,比起他父亲还是略胜一些的。   眼下隆庆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是希望有几位器重的臣属来辅佐太子,若是内阁斗争太混乱,太子恐怕也驾驭不住,隆庆帝便将目光转向了更年轻的臣子。   两科殿试取中的进士,即便不能为他所用,日后能辅佐太子也是极好的。   隆庆又将辛未年这科《会试录》仔细阅览了一遍,读到称心的文章便将士子名字记下来。   ……   自去沈鲤府上后,柳贺便在会馆内闭门读书,不仅他如此,荆光裕、杨维新二人也是如此,毕竟会试中是中了,但殿试的名次却决定了士子们日后的前程,名次靠后的士子想搏一搏进入二甲,排名靠前的士子们则力争在殿试中依旧名列前茅。   没有人被会试上榜一时的荣耀所迷,柳贺自然也是如此,他知晓京中此时有士子在想办法与读卷官们搭上线,但人家有人家的门路,柳贺既然没有门路,读书时自然要更努力一些。   他读完一册书,正要练一练文章,毛笔刚蘸上墨,施允与纪文选便推门进来。   “你读书有半日了吧?歇一歇再读也不迟。”   他话刚说完,会馆中伙计便端了一笼屉的馒头上来:“都是新蒸的馒头,很有嚼头,会元老爷尝尝。”   镇江府不吃馒头,到了京里,柳贺却是面也吃馒头也吃,北方的馒头滋味还不错,虽然朴素了些,但殿试前柳贺不想吃大鱼大肉,吃些小菜反倒有滋有味。   “我们今日在京里逛了逛,买了些吃食和小玩意儿。”纪文选一口咬了半个馒头,“等你殿试考完,我俩便先回去,过段时日再……”   柳贺点头:“嗯。”   施允此次会试未中,已决心回去再读三年,他比柳贺还小一些,再读几年倒也耗得起   。   而纪文选则在考虑是否留在京中帮柳贺,柳贺过了会试,中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他对做官之事虽不了解,听会馆中众人议论却也知道,柳贺留京的希望极大。   若是柳贺在京中为官,他一人绝对处理不好诸项事务,饮食洒扫这些倒也罢了,雇人便可,而迎来送往、与其他官员交游这些,却需要一个得力的管家来帮忙。   纪文选性子还算灵活,这次柳贺和施允来京考试,他替两人跑了不少地方,但他一是不适应京中的气候,二是爹娘家人都在镇江,京城着实有些远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正是柳贺与纪文选都顾虑的地方。   柳贺与纪文选一直是以好友的身份相处,不管柳贺过了乡试会试都一样,而如果纪文选来帮他的忙,身份就是他的管家,两人相处是否还能与以往一样?   这一点柳贺无法确定。   因为人性本身就是会变化的。   ……   等到晚上,柳贺字快要写完了,纪文选敲门找他:“我认真想了想,贺哥,我还是回家去吧,跟着贺哥你会有富贵,这我知道,但我……见到那些人会无措。”   来了一趟京城,见到柳贺结交的士子,纪文选几乎不敢相信他和柳贺都是通济社学出身。   在镇江府时他知晓柳贺厉害,因为人人提起柳贺都是夸赞。   而到了京中,偌大的京城,有那么多官僚、士子与富商,柳贺面对这些人时却很从容。   纪文选意识到自己与柳贺已处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并不羡慕,反而为柳贺高兴。   因为柳贺是他的好友。   他想一直与柳贺当好友。   京城的风光实在太迷人,一不小心就会沉迷其中,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应在镇江府的生活,时不时在街上晃两下,再挨他爹骂两声,心中反而更踏实。 第85章 殿试   施允和纪文选虽说要回去,却必须见识过柳贺在殿试中的名次才动身,两人在会馆中住了几日,每日游山玩水好不惬意,而柳贺则继续练字读书。   殿试将近,因柳贺夺了会元的缘故,不少士子都对他的一言一行极为关注,也在猜测柳贺此次殿试中的排名。   大明开国至今二百年,会元能中状元的仅黄观、商辂、吴宽及钱福四人,连中三元的仅有黄观与商辂,且黄观姓名被永乐帝自登科录上除去,因而在大明士人心中,大明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便是商辂,他也是大明历代状元中少有的重臣之一。   眼下柳贺是应天乡试的解元,又是辛未会试的会元,若是再中一个状元,岂不是要继商文毅公之后创下连中三元的传奇?   “我看未必,本朝开科数载,会元能中状元者少之有少,何况上一科会元的文章就不得天子喜爱,这一科恐怕也是如此。”   “这三元怕不是那么好得的,若是柳泽远连中三元,论及科第甲次,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在大明朝为官,进士出身的官员向来不与举人出身的官员交游,而进士之中也分科甲前后,隆庆二年的进士便是隆庆五年的进士的前辈,除此之外,进士们之间也会比较自身的科甲,一甲出身自然别有一番尊贵,若是状元,那更是尊贵中的尊贵。   状元已是如此,何况是连中三元?   事实上,大明官场对状元还是有优待的,隆庆二年一甲三人中,状元罗万化入翰林院后便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榜眼黄凤翔和赵志皋则被授予编修之职,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   尽管外界猜测纷纷,柳贺自己却很淡然,就算即将踏入殿试的考场,他却丝毫不烦扰,他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读书时的目标不过是考个秀才罢了,然而一步一步地前行,进士距离他只有一小步了。   考会试时柳贺也未想太多,考官出题,他作答,只要将他读书的所得写在题纸上、竭尽所能地完成便足够了。   ……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殿试之日。   镇江会馆中,柳贺、荆光裕与杨维新三人俱是收拾妥当,带上笔墨等,乘着马车抵达了紫禁城,新科贡士们俱是一身崭新衣袍,在城门外等候。   在寒风中稍候了片刻,便有礼部的官员上前,引新科贡士们进入宫城内。   “会元郎何在?请站在第一位。”   柳贺便在众士子关注的视线中缓步上前,居于众人之首。   “那便是会元柳泽远?果然十分年轻。”   “听闻他的文章有五篇选入了《会试录》,待殿试结束后,我定要拜读一二。”   “殿试仅考一场策问,这柳泽远或许只擅经义文章,策问未必出彩。”   众士子们低语了几句,宫城便大开了,宫城巍峨壮丽,红日自城外缓缓升起,走在石阶之上,众士子均是神色严肃,他们所在的便是这大明朝最为神秘、也最令人向往的皇宫。   苦读数十载是为何?不过是一片丹心报天子罢了。   在官员的引导下,士子们逐渐抵达了殿试的所在地皇极殿。   紫禁城乃是永乐帝迁都后所建,皇极殿原为奉天殿,即大众意义上的金銮殿,清时至后世名为太和殿,奉天殿在嘉靖年间发生大火,后改名为皇极殿。   皇极殿内已有数名官员在等候,立于其中的几乎都身着绯袍,皆是朝中重臣,还在镇江府时,柳贺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是镇江知府,而在皇极殿中,随意一位官员的威势都超出镇江知府许多。   被众官员围着的,便有柳贺会试中的座师张居正,而在张居正身侧的,面容和善且年老一些的,恐怕就是首   辅李春芳,另一位应当是高拱,据说这位继任首辅性格颇为严厉,看面相也能分辨出一二。   李春芳是嘉靖丁未科的状元,在朝的状元中,属他官做得最大。   李春芳为官政绩可谓平庸,但官运极佳,在嘉万年间能官至首辅而全身而退者,他着实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嘉万朝的首辅,自杨廷和起,到后来的张璁、夏言、严嵩,再到徐阶、高拱、张居正,可谓群魔乱舞,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位。   众士子候了片刻,见得殿内众官端肃而立,之后,一身明黄龙袍的天子出现,众官员纷纷行叩头礼。   柳贺等新科贡士则踏入丹墀内,东西向列队,面朝北站立。   隆庆帝的长相如何柳贺看得不甚清晰,他眼下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天子登上御座后,便有执事官举起策题,内侍太监将策题交给礼部官员。   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众位贡士到各自座位就座,之后在赞礼官的主持下行五拜三叩头礼,此时鞭炮声响起,隆庆帝及百官退朝,考试便正式开始。   辛未年这科殿试,提调官为礼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受卷官、监试官、弥封官也大多由翰林院及九卿衙门的官员担任,场面可谓极其严肃。   若是穿越之前,柳贺自然记不住这套繁复冗杂的程序,但自县试时起,无论考试还是面见考官都有一套流程在,柳贺已是十分熟稔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已经被这大明朝同化得很深了。   柳贺看向考题,由于殿试只考策问一道,可以说是一题定生死。   辛未年这道策问题很长,隆庆帝问的是和平之法,他说自己想与百姓共享和平之福,然而成效甚微,又举了《周礼》与汉治的例子,再夸了一通太/祖朱元璋,说朱元璋制定的《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等制度精详,若能“达于上下”,则可万世行之。   然而如今世风浮躁,长厚之意薄,虚伪之习滋,他想兴教化、厚风俗,使天下之人处于和平之治中,礼让之风能够与成周相媲美,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做到?   隆庆帝以这题考查诸生,题中写,“众士子综古度今,试究其说,朕将采而行焉。”   柳贺本以为殿试会考察更实际的策问题,却没想,竟然考了礼。   殿试这一场考到申时,一道题看似容易,但写起来并非那么轻易,因为考卷的版面足够长,考生又要“综古度今”,又要充分展现才华写出合皇帝心意的文章,难度值其实是Max的。   柳贺先闭目沉思了片刻,不管怎么说,他得先分析一下考题,之后再思考该如何下笔。   殿试文章的确该慎之又慎,而这道题考察的是礼,其实说的就是该如何究治教化的问题。   此时考场中,其余士子也都在埋头苦思。   在殿试之前,柳贺也曾认真磨炼过自己的策问,这道考题虽长,但只要将核心找到,对皇帝的想法进行肯定,再从古今礼仪教化之范例中选到实用的、能够用于明王朝实际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殿试考的其实是士子的立场问题。   就以这道题为例,如果隆庆帝真的需要兴礼教的方法,满朝文武臣工谁人说不出几十条?嘉靖初的大礼议大臣们可是与皇帝们拉锯了数年,围绕的核心便是一个“礼”字。   柳贺思索的时间够久,他身旁的黄洪宪等人都已经开始动笔了,他仍不紧不慢地思索着。   “会元似是遇了阻碍?”工部尚书朱衡笑道。   “莫耽误了时间才好。”兵部尚书郭乾道。   郭乾与朱衡俱是老儒,两人虽未入阁,但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满朝臣工中,官龄比他早的也不多,郭乾则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这两人和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都不和睦,但既是   资格老,在殿上总能说上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柳贺先在稿纸上将文章框架写下,反正时间还早,他可以慢慢构思。   柳贺虽觉得文章要顺着皇帝心意写,但也不能事事捧着皇帝,这涉及到为官之人的节操。   大明朝的读书人信奉的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在礼法上,部分士人甚至是可以“为天子之师”的,虽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毕竟除了正德这种全不管事的皇帝,谁也不想轻易把手中的权力让出。   所谓共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然而若为臣子,若是事事依附皇帝,便失去了为士的尊严。因而大明一朝也有那等每日屁事不干只和皇帝做对的,若是内阁大学士在某些事情上顺从皇帝,他必嚷嚷得人尽皆知,为自己搏一个清名。   柳贺又思索了一阵,此时其余士子写得快的已经写满一页了,他仍未动笔。   但柳贺面上却并不惊慌。   殿试考的就是考生的心理状态,皇极殿气氛庄严,监督的官员官位都极高,考生们下笔时多少有些战战兢兢的,若是因此慌乱,原本的二甲说不准就要跌落三甲之列了。   日头已渐渐高起,柳贺一篇文章也酝酿完毕。   “臣柳贺对:闻帝王之继天而立极也,有齐一天下之具……”   他写道,礼是化成天下之实,能定民之志,彰显其教。   柳贺接下来又写,劝民从善不以爵禄,遏民之恶不以刑威,是因为其教不言而喻,其民不令而行。   举了圣人及大贤之例后,他又开始劝导皇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治理天下的人,贵在能够审视自身的所喜所好。   ……   殿上众士子皆在奋笔疾书,柳贺写到一半饿了,便交了考牌,领了午饭的供给——馒头二个,汤一碗。   对他这样的年轻士子来说,只能说是吃个半饱。   就算如此,这伙食也是由光禄寺造办的,柳贺不由感慨,宫中的馒头还不如他在会馆里吃的呢,放到现在都已经凉了,汤也是凉的。 第86章 考完   吃过了午饭,柳贺继续作答。   他先将稿纸上写的内容检查了一遍,条理还算通顺,似乎也没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地方。   虽然饭后有些困倦,柳贺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将文章写下去。   到了他这个水平,即便只是胡乱瞎编,也能写出一篇出色的文章,不过那也只能糊弄自己,不能糊弄朝堂上的诸位考官。   在文章中,柳贺继续以周朝为例,说周文王周武王开国,周公辅佐成王,之所以能够实现天下大治,是因为纲纪经纶皆备,以功诏禄,尊卑有等,以事奠食,贵贱有章,百姓习惯升降揖让之节,因而知晓道德仁义。   柳贺引用了《礼记》中的原句,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这其实就是封建礼教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的定位不同,为臣者、为民者始终处于下位。   现代则不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早已深入人心。   写到这里,柳贺又开始说汉朝,如果汉朝的君主效仿周朝躬身践行善治、以礼教为先,汉必能如周一般大兴,然而汉文帝不用贾谊,宣帝不听王吉,以至于民风不淳,百姓贪鄙嗜利,士人毫无廉洁之风。   写了周汉二朝,自然要写本朝,强调一个今昔的对比,顺便加一句“我也很忧心”。   接下来柳贺便提到,风俗不良是因为教化不明,教化不明则是因为政本未立,政本实际上就是礼,如今重法令轻礼教,重文艺忽德行,朝廷命令常被阳奉阴违,实则是皇帝您未将礼做到位。   柳贺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论完了便开始写对策,掌铨衡者该如何,教育者该如何,知郡县者又该如何,他提的对策虽然不长,但自认为要点详略得当,可行性也是不错的。   殿试策问一篇字数在一千字以上,柳贺到未时才将草稿打完。   距离交卷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柳贺不慌不忙地将草稿上的内容抄到考卷上,经过多年的苦练,他一手字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不过柳贺的字在众士子中并不十分拔尖,他见过几位将字练得有如印刷一般的士子,他想达到那样的境界,恐怕得再练上十年才行。   等柳贺交卷时,殿内众士子已经离开得七七八八了,柳贺将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便自东角门离去。   他离去时天色还有些亮,毕竟已是三月,天黑得更晚一些,柳贺倒是有闲心欣赏一下皇极殿外的风光,可惜这是皇城重地,到处都有兵卫看守,柳贺只能匆匆离去了。   出城门的路上他倒是见到了几位眼熟的士子,几人同样步履匆匆,不敢逗留闲谈。   ……   柳贺回了会馆,施允和纪文选准备了一桌的好菜,眼下殿试考完,柳贺终于能放松下来大吃大喝了,中午只吃了两个冷馒头,正需要多吃些肉补充免疫力。   施允二人没有问柳贺考得如何,见柳贺神态放松,料想他发挥应当不会差。   至少在施允眼里,柳贺是他见过的在考场上心态最为平稳之人,无论乡试或是会试,只要上了考场,柳贺总能考出比他人期待中更好的成绩。   两人自丁氏族学一路考出,同赴小三关及乡试、会试,会试报到前五十名时,施允料定自己不会中了,但他一直觉得柳贺能中。   事实果然如此,柳贺不仅过了会试,还是会元。   大明开国至今,整个镇江府恐怕也只有柳贺这一位会元。   “总算饱了。”柳贺摸摸肚子,“要是再来一碗炒年糕就好了。”   多放些糖,浇些油,年糕还在锅里滋滋冒着油就捞上来,吃起来又软又甜。   “吃多了肚子疼。”纪文选道,“等你做了官,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随你吃,你还惦记着那点年糕?”   柳贺反问他:“难道你不惦记?”   惦记自然是惦记的,镇江会馆的厨子虽然也会做本地菜,滋味和镇江府本地的菜式依旧有区别,他们三人吃惯了家乡菜,再去尝他的手艺,感觉还是不同。   ……   殿试结束第二日,柳贺终于有空与施允二人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风貌虽不如江南秀美,倒也有几处可以玩乐之地。   几人去了玉泉山与西湖,与刚到京城时犹是寒冻相比,到了三月,气温已经逐渐高了起来,玉泉山透出一分绿意来,西湖则更为辽阔,这并非杭州的那个西湖,而是后世的昆明湖,西湖原为天然湖泊,后在元时经过郭守敬的改造才成为眼下模样,永乐北迁后,西湖四周建起了亭台楼阁,夏日时更有荷花可赏,是士子文人们极喜爱的去处。   此时殿试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京中各处游玩,因在殿试前,他们去拜访房师及进士前辈时,几位京官便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们,趁此机会将京中风景游玩尽了,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没兴致再玩了。   柳贺心想,这大概就是学生心态和社畜心态的区别。   就算做了京官,为六部主事的话,上面有员外郎郎中侍郎尚书压着,只能算是小兵,若是外放为县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断,犯了错也会被喷得狗血淋头。   到那时候一边思虑着各项事务,看到山便想到案牍如山,看到水便想到水磨工夫,怕是半点游玩的心思都无了。   “此情此景,泽远兄何不赋诗一首?”施允开了一句玩笑。   柳贺连忙拱手:“还是放过我吧。”   好歹从会试到现在,没有人要求他这个会元一展诗才,就凭他三脚猫的功夫,恐怕还没展示就要露馅了。   几人到湖边一处凉亭休息,就见一旁几位青衫士子正在高谈阔论,此刻恰好进入赋诗环节,施允瞥向柳贺,柳贺默不作声地退后几步,离那几人远一些。   不过那几人作的诗仍是一字不落地传入柳贺耳中,柳贺虽不擅作诗,对古往今来的诗文名篇倒是十分熟悉,鉴析诗文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这几位士子作的诗格律意境都是不错,难怪敢在昆明湖上比作诗。   当然,诗才不行也爱作诗的还有乾隆皇帝,他写昆明湖的诗就有数首,可惜一首都没有为后世所流传。   比完了作诗,那几位士子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道:“昨日殿试已考完,几位可知坊中最看好哪位士子?”   “莫非是会元柳泽远?”   “非也非也。”出声的士子语气颇有几分神秘,“柳泽远文章得了张太岳青睐,天子却未必喜欢。”   “那是浙江黄还是广东袁?”   “自然是黄懋中了,浙江出过多少状元了?广东状元至今仅两位而已。”   “赵兄为何如此笃定,我听说那柳泽远年岁虽轻,学问渊博却与老儒无异,这样的文章如何不能得天子喜欢?”   “他学问固然深厚,然而治国又岂是会读书那么容易?”赵姓士子压低了声音,“他的文章阁老是喜欢,但阁老与天子……”   隆庆二年的殿试,为何取了会试排名靠后的罗万化为状元,其实也是内阁与隆庆皇帝交锋的结果,隆庆帝在前一年宣布解除海禁,但内阁徐阶等人对此并不支持,隆庆二年殿试考的策问题是安攘之策,过于保守的回答隆庆帝自然不会喜欢。   而到了隆庆五年,会试由张居正主考,张居正是彻底的改革派,但他步子迈得太大,以至于隆庆帝也不敢轻易支持。   换句话说,今年天子未必会选择太激进的文字。   柳贺听了对方所言也有恍然大悟之感,的确,这么看的话,他拿状元的可能的确不高。   “何况本朝不过商文毅公一位三元及第   者,三元及第岂是那么容易的?”   柳贺在一旁听了好一阵,这几位士子约莫是京城本地人,对几位阁老及重臣的描述可谓活灵活现,几人对这一科会试的士子同样了解,谈起时头头是道,包括柳贺,他们似是读过柳贺在应天乡试中的文章,但对柳贺本人的了解倒是平平,或许是柳贺本人并不高调的缘故。   “听说京中有人下注状元花落谁家,不知在哪里可以下注。”那几人走后,施允忽然出声。   “我们也去下个注?”纪文选也跟着起哄。   “那我投我自己。”柳贺笑道,“总得有个念想吧?”   可惜几人找不到下注的地方,不然一定兴冲冲地跑过去。   ……   柳贺游玩时不去想殿试的结果,心态比考之前更好,他属于那种考试前做足准备、考试中正常发挥,考试后就不过多忧虑的性格,有士子喜欢讲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柳贺很理解这种心态,然而考试不可能再来一次,就算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觉得自己发挥不佳的人依然不会满足。   读书这件事上可以患强迫症,考试就不必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时候,辛未科的殿试卷也到达了东阁读卷官处。   东阁位于左顺门南庑房,是大学士们办公的所在地,殿试考卷弥封过后,便由掌卷官送至东阁,读卷官们就在东阁完成阅卷工作。   此时东阁内堪称拥挤,因十四位读卷官皆是朝之重臣,然而即便地位尊贵,读卷官们依旧不敢有丝毫怠慢。   阅卷时间紧,便由首辅李春芳分卷给另外十三位读卷官,这一科共有四百名士子,一位读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三、四份考卷。   四位阁臣都担任过往科殿试的阅卷官,对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众读卷官便仔细看起了考卷,对士子之文圈点评价。 第87章 读卷   殿试读卷虽是最后的流程,但对读卷官的限制也颇多,首辅分配试卷便是嘉靖以后的新规,嘉靖以前,受卷、弥封官检看文字后将考卷交予掌卷官,掌卷官往往默记字号,将之送与首辅等阁臣,这就意味着阁臣们可以优先挑好卷,自然地,他们会将自己挑中的考卷推荐给皇帝。   嘉靖之后,首辅分卷,各读卷官并不知晓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是何人所写,作弊的几率自然大大降低。   而为了防止弊端,家有考生的读卷官们也会推拒读卷之责,如隆庆戊辰科会试,大学士陈以勤之子陈于陛也是考生之一,陈以勤便辞去了读卷官之职,除此之外,按照规矩,读卷官在阅卷期间不得回家,必须直宿礼部,防止内外勾连。   嘉靖二十九年的状元唐汝楫“与首相有私,故得第云”(注)那可是人尽皆知的。   此时东阁之内温度宜人,重臣们都上了年纪,便是春寒已经退去,室温也须比别处高一些。   重臣们一人到手十三、四份考卷,他们的职责,便是自这十多份考卷中挑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读卷官公同选出十二份供天子抉择的考卷。   嘉靖前,按例进卷只有三卷,嘉靖八年殿试后则扩为六卷,之后又进一步扩大为十二卷,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皇权在取士权上对相权的侵夺,因以往天子只定三甲,进卷数量多了之后,二甲前列者天子同样有了决定权。   阅卷加读卷一共只有两日,殿试后首日读卷官们必须将考卷阅览完毕,第二日进呈天子,第三日则要放榜,时间可谓十分紧凑。   不过大明朝的官员向来是属海绵的,要紧事一日就能办完,不要紧的事则能拖个两三年,而与天子有关之事自然是要紧中的要紧。   申时不到,众读卷官已将各自推选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之后读卷官们便拿起朱笔,从第一份考卷上开始勾画。   殿试阅卷的原则通常是圈不见点,尖不见直,也就是说,若是第一位读卷官判定某份考卷为第一等,第二位读卷官则不能将之判为第三等,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将被纳入荐卷之列,最多者将被内阁推为前三甲的人选。   最先看到柳贺文章的是张四维,他为人一贯精明,很懂官场上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的道理,因而他虽受高拱推举,与直属上官张居正的关系也不错,此时他看了柳贺文章表述,只觉文章引用典故极佳,且文字功底扎实,论策也是相当实用,可谓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此次他为读卷官,在判卷时考虑的便不只是自己,也有内阁中两位大佬的看法。   在隆庆辛未年的内阁,首辅李春芳已经成了摆设,故而这文章李春芳是否欣赏并不重要,还得看是否能入高拱与张居正之眼。   张四维思忖一二,在考卷上画了一个尖,判为二等。   之后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迅速地画了一个圈。   通政使王正国画了圈。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阅览了一遍文章之后,便不带私心地画了一个圈。   十四位读卷官,并非人人都能不含私心,葛守礼是亲民官出身,任过彰德府推官、礼部郎中、河南提学副使等职,入了京后,他与高拱关系不错,与徐阶、张居正等也能周旋,却并不依附任何人,行事只为公心。   而此后其余众官画圈的画圈,画尖的画尖,即便柳贺的文章不如某位读卷官之意,却受制于圈不见点的规则而无法将文章落入三等,按一贯的规矩,殿试卷若有一位读卷官判为三等,便不能上呈御览了。   至于四等更不可能,十三份考卷皆是重臣所推,若是谁的荐卷被判为四等,便是在质疑荐卷官的眼光。   能官至大九卿及各部重臣的,一个都得罪不得。   待众读卷官将十三份考卷阅完,李春芳道:“十二份考卷已选出,这三份便是本官与诸位一同进呈给天子的三甲卷,诸位可还有意见?”   既然是内阁、九卿及翰林院重臣推荐的考卷,推举之严格并不逊色于廷推,因而众读卷官都毫无意见。   “那便填榜吧。”   十二份进呈卷选好,那么自二甲十名开始,士子的排名则由众读卷官按内阁至翰林院的顺序分别填写,那二甲十名便由高拱定,之后是张居正、殷士儋、郭乾、朱衡,然后是户部尚书张守直、刑部尚书刘自强,因郭乾、朱衡都加了太子少保,在位次上便比张守直、刘自强更靠前些。   取才之事重,众读卷官几乎都是一夜未合眼,黎明时打了会盹,便向天子呈卷去了,所谓直宿礼部之事几乎不存在,除了李春芳外,谁都没睡成。   ……   第二日,众读卷官集中于文华殿丹陛,今日乃是读卷之日,因而天子免了日讲,侍班也都撤了,自李春芳始,众读卷官便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读。   有内侍向隆庆帝呈上茶水,隆庆帝便要内侍为读卷众臣也上一份茶:“李卿家年事已高,赐坐,坐着读便是。”   李春芳虽坐下了,却不敢坐满,屁股只坐了一半,之后便拿起众臣商议的状元卷读了起来:“臣闻帝王之御世也,必明乎礼之文……”   李春芳声音不大,隆庆帝堪堪能够听清,在李春芳读卷时,若读到合他心意之处,他便轻轻点头。   李春芳读过之后,内阁中排名第二的高拱开始读内阁推荐的榜眼卷,读到榜眼卷时,隆庆帝的神色就要淡一些,众臣工皆知当今天子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看来两份考卷中,他更偏好第一份。   接下来张居正、殷士儋、郭乾等人分别读卷,每一份殿试卷读完,天子便在纸上记下点评之句,殿试毕竟是天子钦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会试、乡试般写下批语。   殷士儋读文章时,隆庆帝眉毛挑了一下,待到郭乾读时,众臣都注意到天子正在专注地记录,这显然并非郭乾所读文章享受的待遇,应当是殷士儋所推的文章。   殷士儋默然不语,其余臣等神色都有了些许变化。   择何人卷为状元卷,也代表天子为政的偏向。   上一科殿试重实务,这一科则考的是礼法道德,天子虽为人随和,对大臣们也多有倚重,但天子之权不可夺,天子就是天子。   十二卷全部读完,隆庆帝也有些困乏了,他微笑道:“诸位卿家所荐文章果真都是佳卷,朕读来也是极喜爱,几位卿家推荐第一卷 为状元卷,朕却更偏好殷卿家所读之卷,诸位觉得如何?”   此时虽已到殿试读卷时,然而考生的试卷却依旧弥封,天子更偏好第四卷 ,却并不知晓此篇文章由谁而写。   这也是皇帝为了彰显取士公平之意。   “此卷提及周、汉二朝之详尽,于礼教之言解读之深,为诸生之最。”隆庆帝道,“且此文言虽朴却意味深长,便是朕也大有所获。”   “朕出殿试卷前便与众卿家说过,策问之卷重的并非文采,而是可用之处。”   天子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众臣工自然不会反对。   状元卷既已定下,榜眼卷和探花卷的决定更不会有反对声,待头甲三名进士决定后,天子又依次定下二甲一至九名之殿试卷,之后便将二甲之后的考卷退还给内阁诸臣,头甲卷待明日张榜前再拆。   待众读卷官用了御赐的宴食之后,便又退至东阁,开始拆二甲、三甲进士的考卷。   “二甲第一为顺天府赵鹏程。”   “二甲第八竟是耿子衡之弟,果然是家学渊源。”   “黄洪宪为会试亚元,殿试则是二甲十三,他这文章写得不错,只是文辞过于精美了,未给自己留太多余地。”   众读卷官一边拆着卷,一边将众士子的姓名、籍贯等进行核对,对比后发现,这一科三百九十七人的名字已填写于黄榜之上,唯独柳贺、张元忭、邓以赞三人不在其列。   “究竟何人夺了状元?”   头甲卷还未拆,众读卷官此时也是议论纷纷,所荐十二篇文章读卷官们都已读过,对头甲卷多少有些印象,然而何文是何人所作,知晓的人就不多了。   吕调阳此时笑而不语。   他毕竟是这一科会试的副主考,张元忭的卷子他印象不深,柳贺与邓以赞为《诗》一经的经魁与第二,《诗》正是他这个副主考审阅的范畴,哪一篇是邓以赞所作,哪一篇又是柳贺所作,众读卷官中最清楚的就是他。   “真是走运。”吕调阳在心中思索道,“我原以为此子能入二甲前三便不错了。”   ……   第二日,众士子穿上在国子监领取的进士巾服,前往午门外参加传胪大典。   传胪大典前的程序也甚是复杂,先由内阁大学士拆开一甲三名试卷,向皇帝面奏一甲三人的姓名与籍贯,司礼监将之交与制敕房官,制敕房官再将一甲三名的姓名籍贯填于黄榜之上,用过皇帝的印宝之后,一科黄榜便正式奏效。   到午门时,众士子心中也极其忐忑。   谁能名冠一榜为后世所铭记?谁能获状元牌坊荣荫乡里?又是谁日后能官至九卿乃至首揆?   等候的时间可谓漫长到了极点,不过眼看科甲名次就要公布,士子们耐心可谓十足。   作为会元,柳贺站在众士子之前,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引着众士子上前。   此时恐怕是在场士子最忐忑的时刻,但待黄榜揭晓,众人的身份便能由举人转为进士,真正实现从民向官的转变。 第88章 传胪大典   传胪大典这一日,午门外阳光灿烂,隆庆辛未科的士子们由南向北列成一排,一派新科进士的朝气景象。   此时皇极殿中,天子身着皮弁服上座,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在殿上奏乐,文武百官俱身着朝服列于各班,这是为了彰显天子惜才之意及取士之重。   “宣新科进士进殿!”   “宣新科进士进殿!”   宫墙巍峨,午门之外,新科进士们在鸿胪寺官的前导下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向着皇极殿中走去。   于众士子而言,这无疑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随着众士子进入殿中,乐师奏起圣安之曲,众士子行四拜之礼,礼毕之后,执事官将黄榜由殿内移至丹墀,众举人则移至丹陛,此时礼部尚书潘晟传制曰:   “隆庆五年三月初九日,礼部尚书臣潘晟等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拟读卷官及执事等官少师兼太子少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等二十六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众士子都知晓,接下来便是众人科第公布之时。   皇极殿内本就极为安静,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一脸严肃模样,新科进士们同样神情严肃,殿外有风吹入,却无法让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半分。   礼部尚书潘晟道手捧卷轴:“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柳贺!”   鸿胪寺序班复道:“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柳贺!”   事实上,不需序班再唱一遍,殿中众士子已将状元之名听得极其清晰。   自会试张榜公布那日起,这便是殿中众士子最为熟悉的名字。   辛未科殿试,名冠一榜者,镇江府柳泽远。   此时众士子站在柳贺身后,虽看不清柳贺面容,却能看到一位年轻士子自队列中走出,步伐从容而坚定。   柳贺原本还在猜自己的殿试排名,他心态虽然平稳,但眼下的场合却比当年出高考成绩时肃穆百倍千倍。   礼部尚书潘晟念出他名字时,柳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殿试至今不过三日,他耳中听见无数人说他不可能中状元,说到最后,柳贺自己已经先信了。   然而此刻,阳光照在丹陛之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在这大明朝真实地存在着,活着,并且……中了状元。   从下河村到通济社学只有二里路,从下河村到这紫禁城则有两千多里,初读书时的一小步逐渐累积,让他可以大踏步地到达比目标更远的地方。   他是状元了。   纵然强行平复着心情,柳贺仍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扑进了此刻的光线里,成为一粒粒细小的灰尘。   …… 序班领着柳贺上前行礼:“臣柳贺,叩谢圣恩。”   殿试直至今日,柳贺只在抬头时一瞥才瞧见当今天子真容,隆庆帝虽为朱家血脉,倒也不像历史课本上的朱元璋那样长着张马脸,面白而有些微胖,正如传闻所说,他是位性子和软的皇帝。   柳贺谢恩之后,潘晟又道:“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张元忭!”   张元忭会试为一百二十五名,此时从众士子中间出列,看到他时,众人都不由投去欣羡的目光。   同为一科贡士,会试中榜固然令人喜悦,若能在殿试中升至二甲前列乃至一甲,那更是人人羡慕之事。   张元忭同样叩谢天子圣恩。   “隆庆辛未科殿试,第   一甲第三名邓以赞!”   邓以赞出列谢恩。   这三人,便是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的状元、榜眼与探花。三人之中,柳贺年岁最轻,然后是探花邓以赞,今年二十九岁,榜眼张元忭三十三岁,俱是年轻有为之士。   “……第二甲第一名赵鹏程。”   ”……“   “……第二甲第十八名吴中行。”   “……第二甲第三十二名荆光裕。”   “……第二甲第七十三名唐鹤征。”   二甲进士和三甲进士虽也有序班唱名,却不需要出列谢恩,这是一甲三名才享有的待遇。   对于殿中百官来说,见证着新科进士黄榜标名,也仿佛看到了当年等待金殿唱名的自己。   在大明朝,拥有进士功名便意味着进入了官员序列,考中之前,便是某位士子才学再高,百官也也不会将之视为自己人,这便是阶层的差距,想要突破,须得士子自己跨过进士这道门槛才行。   唱名之后,隆庆帝请众士子平身,道:“今日李卿家、高卿家、张卿家及殷卿家揭榜,朕才知晓今科状元乃是乡试解元与会试会元,本朝以科举之制取士以来,能三元及第者惟商文毅公一人而已,今科殿试又取了一位,朕心大慰。”   “皇上圣明。”百官俱叩谢天子。   不管中榜前经历了十年还是二十年的苦读,士子能中进士都是皇帝的功劳,此事满朝文武皆知。   隆庆帝仔细观察着殿中的一甲三人,却并未问三人对国事、礼制等的看法,反而聊起了家常:“卿家是哪里人,家中有几口人,对京中的气候可还习惯……”   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未料到天子如此随意,但天子既然问了,他们就一一作答。   柳贺与邓以赞皆是普通人家出身,张元忭之父为行太仆寺卿,张、邓二人少时便随王畿交游,为王学门人。   三人分别出自南直、浙江与江西三地,隆庆帝便在殿中提及三地风物,天子在殿上说,出身自三地的官员便在下方附和,殿上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   到此时,传胪大典便接近尾声,天子退朝,执事官举着榜案从皇极门左门而出,鸿胪寺官致辞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新科进士们在伞盖鼓乐中出了皇极殿,到长安门外张挂。   殿试金榜便挂在长安门左门外的龙棚内,因为长安门素来有“龙门”之称,和贡院的龙门相比,这扇龙门更货真价实一些,可惜此时的长安门属皇家禁地,否则士子们必然要来此一拜的。   作为状元,柳贺走在新科进士列前,出了长安门后便到了御街夸官之时,所谓御街夸官,便是顺天知府用伞盖仪式送状元归第,归第途中,鼓乐齐鸣,满京城的百姓都可一睹状元郎与新科进士们的风采。   柳贺换上一身红袍,帽插宫花,骑上高头大马,在众人注目下缓缓向街前行去。   顺天知府郭朝宾赞道:“状元郎果真一表人才。”   郭朝宾乃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资历可谓极老,柳贺听他此言,连忙道:“太守谬赞了。”   待柳贺到了街头,锣鼓声更响,京城百姓都是一脸欢喜地看向他。   “小老儿看过多少回御街夸官了,还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状元!”   “听说这状元郎是解元、会元与状元三元及第,这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生子当如此子!”   “若我有朝一日能中状元……”   “你梦里的状元,你若中了状元,张老爷怎么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京城百姓的赞美声一句句传入柳贺耳中,或许是百姓的热情声太过,柳贺骑了一段脸便被夸红了。   从长安门至镇江会馆的路途并不长,柳贺在一片鼓乐声中到达了镇江会馆门前。   “状元郎回来了!”   柳贺等士子投宿备考时,镇江会馆犹有几分冷清模样,只有几位士子居住,会试张榜之后,未中的士子大多早早返乡了,也有人访京中名师求教,力争在下一科会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   但此时,镇江会馆中却人山人海,众人都知晓柳贺在金銮殿上被天子钦点为状元。   那可是状元啊!   三年一科殿试才一位状元,这是多少士子毕生苦读的梦想!   何况柳贺不仅是状元,他是解元、会元与状元三元及第,自大明科举创制以来,他是继商文毅公之后的第二位!   镇江府在京中的官员、乡绅、文士、游商等都送来了贺礼及拜帖,更有人在镇江会馆内直接等柳贺归来。   镇江会馆中的掌柜、伙计等人也从未体会过这一番胜景,历年的殿试,镇江府中出一位二甲进士都不容易,而这一科,柳贺连中三元不说,荆光裕也在二甲之列。   科举取士一向为地方所重,在南直隶一地,镇江府在科考上的声势远不如苏松二府,和常州、应天等府相比也有差距,柳贺不仅是镇江府第一位状元,也是第一位连中三元者。   镇江府风光不如苏松,文教不如苏松,富裕不如苏松,此时出了一位柳贺,全天下的读书人恐怕都将镇江之名记下了。   便是日后镇江府士子在外交游,也可骄傲地说一句,连中三元者出自我家乡。   “状元郎大喜啊!”   柳贺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会馆外的施允与纪文选,施允虽仍是那般冷淡模样,但柳贺过来时,他轻捶着柳贺胸口,一切尽在不言中,而纪文选则眼中包泪,一副快要大哭的模样。   柳贺生怕他哭出声,便将自己的状元衣冠展示给两人看。   “泽远,你果真大魁天下。”施允难得和他拱手,“恭喜了。”   “我若回去告诉我爹,我兄弟乃是当朝状元,我爹恐怕得一巴掌拍醒我,发你的大梦呢!”纪文选激动地围着柳贺绕了一圈,“我只在戏文里见过状元,真状元还是第一次见。”   柳贺笑道:“那你多看两眼。”   “那是自然。” 第89章 恩荣宴   这一夜,镇江会馆张灯结彩,烟火将黑夜照成了白昼,京中百姓觉得御街夸官时见了状元郎还不够,柳贺回到镇江会馆后,还是有不少百姓前来打听探问,如状元郎是否成亲了,状元郎平日如何读书的,更有那等愚昧的,觉得状元就是天上的文魁星,想拜拜柳贺沾一沾喜气。   柳贺:“……”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到了入睡前,柳贺才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送走,能稍稍沉静下来。   说实话,中状元的滋味着实太美妙,殿上种种,归来后会馆内所见之种种,若柳贺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恐怕真要沉迷在这份荣耀之中,然而柳贺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好几十岁,虽然不能做到心静如水,对眼下自己所处位置却有一个冷静的判断。   状元名号虽然光鲜,然而这只是科考一事上的荣耀,对士子们来说,中进士只是官途的开始。   放眼整个大明朝,历科状元中,官位高的并不是特别多,当然,柳贺并非一定要做大官,他只是想竭尽所能在自己任上做一些实事罢了。   ……   第二日清早,柳贺又穿上进士巾服,前往礼部参加恩荣宴。   进士巾服仍是他去国子监领的那套,并非士子常服,待传胪大典及恩荣宴等各项仪式举行完毕,这套巾服仍要归还给国子监。   恩荣宴此前在中书省及会同馆都举行过,宣德之后逐渐定在礼部举行,对于士子们来说,恩荣宴既是庆贺士子们荣登进士之列,也是士子们与朝中重臣相识的机会。   柳贺与荆光裕、杨维新二人同赴礼部,恩荣宴乃是皇帝赐宴,由光禄寺设宴,因有了殿试两个馒头一碗汤的经历,柳贺对恩荣宴的菜色并不期待,当然,恩荣宴吃的并非菜色,而是交情。   柳贺三人到了礼部,此时宴会虽然未开,但礼部宴堂之内,众进士均是喜笑颜开,众人一并谈论着放榜后的欢喜与日后前程,柳贺入内时,便有数位进士上前向他道贺。   “泽远兄!”   “泽远兄三元及第,吾辈甚欣羡之。”   “泽远兄,柳泉居的酒可以不急着喝,这恩荣宴上你我一定要多喝几杯。”   柳贺与熟悉的唐鹤征、吴中行等人一一见礼,又在几人的引荐下与张元忭、邓以赞等人相见。   众进士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柳贺身上,柳贺中了状元,为诸士子之魁首,留在京中便可授为翰林院修撰,是堂堂的从六品官,又是最清贵的翰林,其余进士都要低他一头。   自洪武年春榜始,一科之中,惟有第一甲可直接在翰林院授官,状元为修撰,榜眼与探花为编修,其余进士则逢进必考,且庶吉士并非每科都考,要考还有年龄限制,自嘉靖四十四年起,进士想进翰林院必须在“年四十以内”。   这也可以理解,有明一代都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翰林们都是奔着当宰辅的目标前进的,但从翰林跨越到宰辅,如李春芳这等攀升极快的,也花了整整十八年时间,晋升比他慢的阁臣比比皆是,若是入翰林院时年岁就有四五十,再爬个二三十年,按明人的平均年龄,恐怕先入土再入内阁了。   而无论是否考庶吉士,除了三甲之外,其余进士都要去九卿衙门观政三月,学习钱谷刑名等,还有不少进士尚未授官便奉命出差,若是离家近还能顺便探个亲,若是离家远的,比如历史上就有观政进士奉命“使交阯”的。   因而殿试张榜后,诸位进士便各显神通,家中背景雄厚的自是能在京中找到一个不错的职务,关系不够硬的也能在江南之地干一任肥缺,当然,也有人将被分至穷乡僻壤之地。   但无论如何,除了一甲三人外,其余进士前途都是未明。   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闲聊了一会,三人日后同在翰林院为官,自然要多亲近亲近,柳贺为人随和,张元忭侠气,邓以赞则为人淳厚,即便殿试夺魁的是柳贺,两人面上却没有丝毫妒色。   柳贺不由遗憾古代没有微信,否则定要扫一扫张元忭与邓以赞的二维码。   ……   众进士先至,之后只听门外官员道:“通政使到!”   先来的是通政使王正国,按历代恩荣宴的规矩,读卷官、执事等官必至,不过眼下毕竟不是读卷的时候,进士们猜测内阁阁臣未必都会到,大九卿中各部尚书恐怕也未必全至,果然,王正国到来之后,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朱衡等人都依次到了,内阁阁臣中仅来了张居正一位,毕竟他是这一科会试的主考,新科进士都是他的门生。   张居正眼下还未到掌权之时,因而他与朱衡等人相处虽然不和睦,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礼部尚书潘晟则是他的铁杆,柳贺在现代时曾看到过潘晟与张居正的故事,张居正死前曾属意潘晟当内阁首辅,若是潘晟入阁,他的资历比张四维、申时行等人更老,张四维便不能以次辅之位补首辅,因而张居正死后,万历帝立刻对其进行抄家,张四维等朝臣也发起了对冯保的攻击,潘晟还在半路,首辅之位便归于张四维之手。   可惜张四维一番辛苦终究抵不过命数,他首辅干了一年不到,便因父丧丁忧,服丧将满时,便因病卒于家中,之后的次辅申时行接了他的位置,在首辅之位上干了近十年。   恩荣宴按例有一员武官待宴,一般来说,恩荣宴的待宴官都是勋贵,辛未科恩荣宴的待宴官便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   朱希孝乃是辛未科殿试的巡绰官,他兄长为成国公朱希忠,可谓勋贵中的勋贵,成国公爵位起于朱能,至今已传了七代。   朱希孝坐在主位上,张居正则居于他右首,倒不是说张居正权势不足,只是这是规矩,嘉靖朝时便有大臣挑战过——嘉靖五年,武定侯郭勋与礼部尚书席书之间便因主位之争一奏再奏,将《大明会典》上关于恩荣宴的规矩翻遍了,最终嘉靖帝偏向了郭勋,待宴勋臣居左的规矩便定了下来。   ……   恩荣宴上气氛极盛,菜品比之殿试可谓升了数个档次,宴会之上载歌载舞,平素高不可攀的九卿大臣们也都放下架子,接受诸进士的敬酒。   作为状元,又是张居正亲点的会元,柳贺自然代表众士子向张居正敬酒,张居正此时看着要比会试时和善许多,他好生勉励了席上众士子,鼓励他们为国尽忠。   之后宴会依然进行,但众进士的心思都已不在美酒美食上了,而是纷纷向各部大佬们敬酒,以便在观政中留下好印象,分配到更好的衙门之中。   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三人则来到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面前,日后他们入了翰林院,丁士美便是他们的直属上司,自然要讨好一二的。   翰林院的官职品级中,最高者为翰林学士,正五品,如今的翰林学士是张四维,但他又兼着吏部左侍郎之职,职责重心实际在吏部那边。   翰林学士以下,有侍读学士二员,翰林院眼下有侍读学士二人,一是丁士美,二为诸大绶,丁士美以侍读学士身份掌院事,可谓翰林院的实际领导者。   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状元,诸大绶为嘉靖三十五年状元,两位领衔的翰林院可谓学霸的天堂。   丁士美认真勉励了三人几句。   之后柳贺又向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等大臣敬酒,虽然他是状元,但他并不指望这些朝中重臣能够记住自己,但不管怎么说,能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柳贺并非圆滑之人,但他并不因为自己夺了状元就满腹傲气——此次参加恩荣宴的翰林官有数位,不说丁士美与   诸大绶,便是罗万化、陈栋等人,哪个科甲低了?   好在翰林官一向以清贵著称,面对九卿衙门的官员,翰林们的眼睛可谓长到天上去,向来只有翰林鄙视其他衙门,没有其他衙门敢鄙视翰林的,别的不说,这可是一帮词臣,专门给天子写文章侍读侍讲的,若是讲学的时歪上几句到天子耳朵里,其他衙门恐怕要忙活上好一阵。   柳贺恭恭敬敬敬了自己的房师沈鲤,沈鲤见柳贺夺了状元也很高兴,便引他与其余翰林相见。   柳贺是日后的同僚,即是自己人,加上他一入翰林便是修撰,地位还在沈鲤这个编修之上,因而众人对柳贺也是相当客气。   柳贺为人一贯真诚,不管是官位居于他上者还是下者,他眼下还未入职翰林院,因而都以后辈之礼对待众位前辈。   “新科状元果真如仲化所言,是个内敛之人。”   “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又能如此以礼待人,当真了不得。”   “文章也是极其出众。”   翰林官们充任会试同考官的不少,对柳贺这位会元郎的文章自然很有印象。   柳贺拜了上官,之后便是他的诸位同窗围攻他这位状元郎的时候,柳贺的酒量本就不行,方才敬诸位上官酒时已是控制了再控制,可惜他还是没挡住诸位同年的起哄,被灌了不少酒。   到回到会馆时,柳贺脑中也只剩一点意识了,无论如何,他是绝不能在恩荣宴上出丑的,眼下他虽还未授官,可在恩荣宴上太过放纵的话,御史明日恐怕就得参他一本了。   柳贺躺在床上,只觉得传胪大典、恩荣宴的种种宛如梦一场。   他这也算是穷人乍富吧?还是得稳住才行。 第90章 捷报   待柳贺从恩荣宴回来,施允与纪文选来和他道别,两人会试过后已在京中多待了好些时日,眼下亲眼见证柳贺得了状元,他们再继续留着也无事可做。   柳贺一直将两人送到了通州码头。   “贺哥儿你不用再送了,三年之后我还会和诚甫一道过来的,你就等着吧。”纪文选倒是一直嘻嘻哈哈,见柳贺也要跟他们上船,他连忙将柳贺推了上去,“你要说的话,我会转告你娘的,家里有事我也会托人写信给你,你就安心在京里待着吧。”   “还有我。”施允也道,“你只管安心就是。”   柳贺笑道:“有你们两个一道,我怎么会不安心?何况我又不会三年不回家。”   不过柳贺估摸着,新入职的官员,想休假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明朝对官员可谓优待之极,明面上的公假不提,省亲、祭祖、迁葬都给假,但是假期的长短和官员的工龄是挂钩的,柳贺这种初入职场的新丁想休长假可不容易。   不过大明官员向来是一边做一边歇,干几年得罪了权贵就回老家去,再过几年就起复,还有如董份这样官声不行不能起复的,照样靠鱼肉乡里过得有滋有味。   “泽远。”纪文选将行李搬至船舱中时,施允忽然将他叫住,“三年之后,等我与你翰林院相见。”   柳贺伸出拳头,与施允轻轻相碰,正如两人读书时做过的那样:“嗯。”   ……   施允和纪文选回了江南,柳贺无处可去,便依旧住在镇江会馆中。   恩荣宴后,新科进士们要去鸿胪寺学习上表谢恩礼仪,作为状元,柳贺收到了隆庆皇帝赐下的朝服与进士宝钞,朝服乃是内造,为绯罗袍,圆领,白绢中单,还赐了槐笏一把,纱帽一顶,药玉一副。   到了谢恩当日,柳贺上了一封谢表,对他来说,写贺表可谓轻而易举,但他的贺表还是由礼部先审核过一遍才上呈。   上表谢恩之后,柳贺还要率领他这一科的进士谒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待这些程序都走过一遍,恩荣活动才正式告一段落。   而对于众士子而言,最激动的时刻还属立石题名之事,隆庆五年这一科殿试结束后,礼部便托工部在孔庙碑林上刻上新进士的姓名与籍贯。   这便印证了白乐天那句“慈恩塔下提名处”,不过北京孔庙碑林中多是进士碑,而西安城的碑林则有颜真卿《多宝塔碑》,柳贺练字时也临摹过《多宝塔碑》,可惜柳贺至今还未去过西安城,殿试之前,他只去过江南一带的几座府城。   和上辈子比起来,这辈子他去过的地方实在是少,实在是因为交通太不便利了,无论坐马车还是坐船都是对忍耐力的煎熬。   ……   北京孔庙与国子监始建于元代,秉承的是“左庙右学”的古制,在明初,进士碑原先是立在皇城外供百姓观览的,后来经过日晒雨淋,进士碑已看不出原本模样,朝廷便下令将进士碑立于国子学中,一方面是叫进士们的风采为后继学子知晓,另一方面也有勉励国子生之意。   工部督刻的进士碑制作可谓迅速,若放到嘉靖四十四年以前,进士碑都是后补的,因而进士们很难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名字碑石题名。   只见碑石之上,刻着“隆庆五年辛未殿试,策试天下贡士柳贺等四百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在这之下,众进士之名一一列出——   第一甲,柳贺,镇江丹徒县。   张元忭,绍兴山阴县。   邓以赞,南昌新建县。   对于进士们来说,这无疑是光宗耀祖的时刻,即便数百年后他们化为尘土,有人来到此地,看到   此碑,便知某年某地曾有某人中过进士。   虽状元之名在一榜中最为煊赫,然而能够碑林题名是众多士子毕生追求,看到这一幕时,众人心中都十分激动。   碑林题名后几日,新科进士中的前三甲便前往翰林院报道,其余进士则分配到各部及通政司、都察院与大理寺观政三月,中进士后的新鲜感彻底淡去,开始进入常规的社畜生活。   ……   此时的镇江府城一片宁静祥和,西津码头人来人往,街上采购的、闲逛的、步履匆匆的各色人等齐聚,长江波涛滚滚,岸边的柳树早已抽出新芽,正是一片春日的美好景象。   清风桥柳府内同样静谧。   柳家当家娘子杨尧正在细算名下一间铺子的账务,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就见纪娘子自院外过来:“尧娘,别成日坐着,对骨头不好,你在家若是无趣,就去找亲家公亲家母说说话,不用成日陪我。”   自柳贺中了应天乡试解元后,挂着解元匾的柳家境况自然是一日胜过一日,在府城读书人中,这解元第更是有名,尤其遇上县试、府试开考的时候,清风桥常常被赶过来的士子堵住路。   镇江府城的百姓开玩笑说,清风桥如今恐怕比去金山寺烧香还有用,毕竟是两位解元居住过的地方,南直一省的文运恐怕也对此地有所偏好。   柳贺上京赴考之后,杨尧放心不下一个人在家的纪娘子,最近去娘家的次数就少了一些。   杨尧与纪娘子之间相处可谓融洽,纪娘子虽心思都在柳贺一个人身上,却不是那等爱找媳妇麻烦的恶婆婆,杨尧听柳贺说过,公公与婆母之间感情甚笃,因而婆母也希望他们夫妻能够恩爱。   与柳贺成婚两年多,杨尧对如今的生活可谓满意。   柳贺读书刻苦不说,待人也极是贴心,她父亲杨乡绅已经是很照顾妻子的人了,却从未替她娘打过一盆热水,在家中也须得她娘先起了才行。   柳家却不是如此,柳贺明明已经是会元了,在家却没有一点脾气,孝顺母亲,也极尊重于她。   杨尧未成婚时也有几个闺中姐妹,便是她成婚后也常听姐妹说起婚后的苦楚,夫君本人上进的,家中穷不说,公婆也难讨好,若是嫁到大户人家的,夫君毫无进取心,污糟事也有不少。   反倒不如杨尧活得舒适。   纪娘子见日头渐渐高了,便道:“这几日天好,尧娘和我一道去外面逛逛。”   杨尧笑道:“好。”   纪娘子常和她一道出门,若是路过衣料铺子就带她进去,路过首饰铺子也是如此,总会给她买些什么,杨尧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可纪娘子却觉得她年纪轻轻打扮起来才好看,也未必非买那些昂贵的衣料首饰,有些精致的花样纪娘子都觉得和她很配。   “贺哥去京城有一段时日了,也不知考得如何。”柳贺进京这么久,杨尧还是第一次从纪娘子口中听到这话。   她原以为纪娘子是不担心的。   “相公定然能考中的,娘安心等着便是。”   纪娘子看她一眼,笑道:“你和贺哥一样,只喜欢说好话哄我。”   不过她听了的确很高兴。   其实纪娘子对柳贺考中举人这事已经很满意了,因柳贺中了举,纪娘子在乡里人面前都挺直了腰杆,族老们夸她把柳贺教得很好,但纪娘子自己清楚,这事没她什么功劳,都是柳贺自己刻苦。   但纪娘子也希望柳贺三年的苦读有回报。   她是母亲,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处处都好。   杨尧却想到柳贺上船那日和她说的话,他说要中个进士回来,她便真的信他。   只是……若他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   金殿传胪之后,考生中进   士的捷报便自京城传至各驿,进而传至众进士的家乡。   隆庆五年这科会试录了四百考生,归到两直十三布政司,平均一省也只中了二十多进士而已,于各省而言,这些新进士将来便是助力。   君不见朝堂诸公为乡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吗?   之后贵州布政司之所以能够开科取士,也是得益于贵州官员的不懈努力。   士子进京赶考,路费由府里报销,一路读书求学也多仰赖府州县学的教导,能中进士便是为家乡父老争得荣耀,就是严嵩那样人人唾骂的大奸臣,也在家修桥修路修学堂。   于各省而言,士子能有得入一甲者,也是官员在文教上的的政绩。   南京礼部衙门。   南直隶是两直之一,不设布政司,各府州直接对南京六部负责,科考这样的文教之事自然也由南京礼部先知晓,之后再发往各府州县。   众所周知,南京六部是清闲衙门,只有南京户部最忙,毕竟户部负责征收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地的税粮,仅这四地所征之税便超过了大明朝税收的一半,除此之外,还有漕运及盐引的发放,漕运及盐引可谓“生财有大道”的方法,因而南京户部权柄还算不小。   南京礼部是最清闲的衙门,京城都迁到顺天去了,礼部哪有什么祭祀活动可干,拨款可谓约等于无,因而发展起了游船揽客的官方活动。   北京礼部好歹是六部之一,管会试,管祭祀,涉及到礼的地方都要管一管,礼部尚书又常是阁臣的热门人选,因而花起教坊司的钱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没脸高调。   此时,一整天无事可做的南京礼部右侍郎拆开捷报,料想今科南直士子的殿试成绩应当不错,毕竟历来如此。   大明开科至今,南直隶已经出过十多位状元了,如今的首辅李春芳便是南直隶人。   待这位礼部右侍郎拆了捷报,看到榜上考生姓名不住点头:“二甲也有数位,一甲……”   片刻之后,他召来手下:“尚书大人可在?”   “随我去见尚书,将这捷报告知镇江府,要快。” 第91章 世道不公   这边南京礼部尚书看了捷报,而另一边,镇江知府王惟善也收到了自南京发来的急报。   “何事这般急切?”王惟善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仍是广积库广善库之事?”   年初,南京广积库广善库起了场大火,广积库广善库皆属于内库,由南京户部管理,广积库贮硫磺,广善库贮宝钞,分量自然极重。   二库起火之后,南京库房的管理官都受了责罚,到了地方上,府州和各县纷纷加强了对仓库的巡视。   除了这事外,镇江府可谓风调雨顺,王惟善正在与左右师爷商量四月府试之事。   王惟善是二月才至镇江府任知府,二月初,前任知府胡维新升任甘肃行太仆寺少卿,王惟善便接了他的职务,镇江知府一职向来动得快,仅隆庆年,镇江府便足足换了三位知府。   拆开急报,王惟善面上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左右师爷见他脸色转为狂喜,不由道:“东翁……”   “你二人瞧瞧。”   左右师爷当幕客都有些年头了,瞥见那纸上所书,立刻反应过来:“可是今科春榜的捷报?”   正如新科进士要在碑林题名一般,春闱捷报也会在第一时间传至地方,彰显地方文教,勉励天下读书人刻苦读书,以待有朝一日金榜提名、鲤跃龙门。   “丹徒县杨维新中了三甲,不错不错。”   “丹阳荆光裕,这是水南居士之子吧?”   待读到第三位进士的姓名及科第时,两位师爷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东翁大喜啊!”   “恭喜东翁,贺喜东翁,今科状元出自我镇江府!”   治下有士子考中进士,这便是一府府尊于文教上的功绩,而状元一科只有一位,即便状元非他于府考中所录,但他的功劳却是跑不掉的。   “柳贺……莫非是丁卯应天乡试的解元?”瘦师爷出声道。   他一提醒,胖师爷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东翁,此子乃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三元及第啊!”   这乃是商文毅公商辂之后的第二人,国朝开科二百年中的第二人!   王惟善刚就任镇江知府,便有如此大喜事砸下来,如何不令他由衷地高兴呢?   “速速备轿,和丹徒县衙知会一声,随本官一同前往解元第。”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传得飞快,半日还不到,南京的大小衙门及镇江府的上下官员都已经听说了。   ……   镇江府,得意楼中。   几位士子点了一壶酒,并热菜凉菜若干,一边饮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这几人刚过了二月的县试,约在一起是为了打听新任府尊的喜好,以期在四月府试中通过,几人都是科场老手了,可惜考运一直平平,文章不得府尊大人青睐,叫这几人始终有种怀才不遇之感。   因这几人想法一致,结识之后便时常约在一起饮酒赏文,聊风花雪月与朝中之事。   喝了大半壶酒,这些人便聊到了二月的会试:“算着时间,今科会试该出结果了吧。不知我镇江府今岁又有何人上榜?”   “不管何人上榜又与我等何干?”其中一位微胖的士子道,“莫非府尊大人一高兴,还能多录几人不成?”   “在下只是关心关心。”提出会试之事的士子姓何,身型比旁人要瘦上不少,“听说咱们府的柳解元这次也进京会试了,不知他又会名列第几?”   “葛兄,解元郎是你在丁氏族学时的同窗吧,你觉得他能考几名?”   被何姓士子点名的正是葛长理,他神色郁郁,比之在丁氏族学时更显偏执。   他与柳贺已数年没有交集,然而   即便是自旁人口中听说柳贺的名字,他也觉得嫉恨与不满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与柳贺是同一年参加县试,他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能过,然而知县取的却是柳贺,在这之后,柳贺接连通过府试、院试,更一举夺下应天乡试的解元。   柳贺何德何能?   在一开始,他明明是个题都不会破的废物!   柳贺中了举之后,葛长理心知自己再无超越的可能,便一直对柳贺避而不谈,连他曾在丁氏族学读过书一事也被他刻意淡化了。   然而今日,这何姓士子却旧事重提。   “葛兄,葛兄……”   何姓士子又问了一遍,他是席间诸士子的核心,葛长理并不好太反驳他的话,便道:“进士岂是那么好考的?再有才学之人也得考上两三回才行,至于柳贺……”   “我看他能中解元就到头了!”   在场士子哄堂大笑,其中一人假意责怪葛长理:“葛兄未免太直白了,人家好歹是解元,考个三甲进士容易得很!”   “非也非也,归震川的才学可谓天下皆知,但他不也是落第八次才考中进士的吗?”   “那便以酒祝我们柳解元落第八次!”   几位士子的笑声引来酒楼中其他客人的注目,其中一人讽道:“这便是镇江府的士子吗?在下今日算是见识了。”   “各处都有这样的人,莫要将他们放在心上。”   这几人年岁都与柳贺相当,还有比柳贺大上几岁的,这几人年过弱冠却连府试都未通过,虽挂着士子的名号,却连童生都不是,在家中也常为亲人、好友所讥,因而心思早已扭曲,对年纪轻轻便考中解元的柳贺嫉恨不已,不过他们对外不显露出来,只在这种满是自己人的聚会中才显露出本性。   ……   几人喝酒喝到正酣,忽听窗外锣鼓声响起,府城主道上,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着,领头几人手捧仪仗,正要向东面清风桥的方向而去。   “发生了何事?”   镇江府城说大不到,说小不小,在这得意楼的二楼便可将街上诸事尽收眼底,谁家娶亲,谁家办丧事,酒楼的伙计都能说上一二。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伙计道:“说是去送会试喜榜的!”   “我镇江府这一科有人中了进士?”   “嘉靖四十四年后,我镇江府时隔六年又有士子中进士了,当真可喜可贺!”   “我观这报录人是往清风桥去的,莫非是柳解元中了?”   听到酒楼中其他客人议论,葛长理不屑一顾道:“城东又并非只有一座清风桥,这次参加会试的举人也不止一位。”   “既然客人们要知道,你便再去打听一番。”掌柜催促伙计。   伙计笑嘻嘻地应了。   葛长理这一桌上,众人也没有心思再喝酒了,他们虽然没有考进士的本事,对于考中的是谁这件事还是挺关心的。   如同葛长理曾与柳贺当过一阵同窗一般,酒桌诸人多少也是认识一两位举人的,对方已经功成名就,自己却依旧困囿于童生这一功名,心中当然百般滋味。   耳边听得伙计“蹬蹬”上了楼,众士子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说是有杨维新杨老爷。”   “杨老爷我认识,他家住城西,杨老爷是去年中的举吧,今年竟就中进士了!”   “还有一位丹阳荆光裕老爷,他中了二甲。”   伙计喘着粗气,酒楼中众人却仍不住问:“还有吗?”   “这一科竟有二甲进士,咱们镇江府有不少年没出过二甲进士了吧?”   “要我说,咱们镇江府最得意的时候还是嘉靖三十二年,一个一甲,一个二甲,还   有一个三甲,可惜曹老爷是金坛人,姜老爷又是丹阳人。”   曹大章科第名次高,官声却并不好,加之金坛百姓与镇江府之间关系并不亲密,在府城人眼里,金坛人并不等于镇江人。   说到荆光裕中了二甲的事,酒楼中不少人觉得他应当就是这一科甲第最高的士子了,一甲的难度着实太高了,一般人根本不敢想。   那伙计狠狠喘了一会,才顺了气:“还有……咱们城东的柳老爷考了状元,金銮殿上圣上钦赐第一甲第一名!”   酒桌上有人手中的勺子掉了。   葛长理半杯酒仍在杯中,此时洒在桌上他也未反应过来。   他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   这柳贺怎么会配?   他不过是个只读死书的痴呆,又是乡下出身,天子怎么会看中这种人!   可伙计的话却还未说完:“柳老爷会试也是第一,殿试又是第一,报喜的人说了,他是咱们大明朝第二个三元及第的!”   葛长理手中的酒杯终于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他两手气到发抖,一不留神,整个人都向后摔去!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待他醒来,看到的只有客栈掌柜那张胖胖的脸,他的几位知己已经不见了。   掌柜笑道:“公子,你的几位好友都去状元公府上瞧热闹去了,公子也要一道去吗?”   葛长理脖子一扭:“不去。”   “不去也好。”掌柜道,“只是公子,您的好友离去时酒钱和菜钱都未结,您晕了过去,小人又请大夫给您看病,也花了一些银两。”   钱葛长理还是有的,他心中一边生气,一边将欠的酒菜钱都付了。   然而掌柜那张胖胖的脸还未离去:“还有,您摔了一个酒杯,那酒杯也是要赔的。”   葛长理本就因为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此刻再听这掌柜所言,只觉今日喝的那些酒在腹中翻搅,到这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哇”一声全吐了出来。   看着化身梅花鹿弹了出去的掌柜,又看到空荡荡的酒桌,葛长理心中万千滋味。   老天实在不公啊!   竖子岂能当状元! 第92章 圣旨   报喜人沿着镇江府的主道慢悠悠地向清风桥走去,正是为了让镇江一府的百姓都见证柳贺中状元的荣光,而在报录队伍到来之前,知府衙门早派了人骑快马到清风桥柳府,让柳府上下提前做准备,好迎接天子的圣旨。   纪娘子与杨尧在家中,就听门外锣鼓声与鞭炮声齐声响起,纪娘子原本以为是别家在办喜事,还是杨尧反应迅速:“娘,恐怕是相公中进士了。”   过了一会儿,管家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夫人,夫人,老爷中状元了!”   “什么?”   纪娘子一听便惊住了,管家于是重复了一遍:“报录的人说,老爷中状元了!”   婆媳二人在这一刻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快去我娘家将我爹请来,再派人去码头那边将三叔请来,要快!”   好在王知府派人上门时已将柳家情形打听清楚,接旨时要注意什么、香案等如何摆放都有人来教,纪娘子听到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便有些发晕,不过她知道此时并非她能晕的时候,便和杨尧一起将诸事理顺。   杨乡绅与柳家三叔也在这一刻匆匆赶来。   “女婿中状元了?”   “贺哥儿中状元了?”   这两人脱口而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杨乡绅正在家中美滋滋地品茶,自杨尧嫁了解元之后,老妻不再成日念叨他,府城中人都夸他找了个好女婿,杨乡绅心中自是十分得意,小日子过得十分满足。   听见柳府来人所说之事,杨乡绅半杯茶直接倒在衣服上,烫得他嗷嗷直叫,但还是忍着疼换了一身新衣服过来。   一路上,他都反复在想,柳家来人会不会把消息报错了?   他清楚自家女婿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但他万万没想到,女婿比他以为的要有本事太多!   应天解元中进士倒是不难,杨乡绅对柳贺能中进士这件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状元……一科数千举人,状元唯独那么一个。   他只有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女婿,这不挑倒也罢,一挑就挑中了大明朝最厉害的读书人,他的眼光果然非同凡响。   三叔正在码头附近店里与人谈生意,柳贺考中解元之后,三叔替他承担了不少事务,除了下河村中的田地与山头外,城中的事情更多,他便将三婶与儿子平哥都接到了城里,给平哥找了位先生读书。   今日那位客人尤其难缠,三叔已经拿出了品质最好的茶叶,对方却仍在挑三拣四,饶是他性子好,还是被挑得多了几分火气。   这时柳家管家一脸喜色地来找他:“三叔老爷,快回家去,老爷中状元了!”   “什么?”   三叔再没心思和那位客人讨价还价,换了衣裳就要去柳家,此时那客人却反而留住了他:“状元,你说的可是清风桥的柳府?”   “我们掌柜正是状元郎的叔叔。”店里的伙计道,“客人您这茶叶是要还是不要,我们掌柜可没空与你磨了。”   “要,都要了。”那客人再不讨价还价,“状元郎家中的茶叶还是要尝一尝的。”   ……   柳家众人俱是换上新衣,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随着报喜的队伍到了柳家,清风桥附近的百姓以及镇江府城中的不少人都来围观,将清风桥挤得满满当当。   “状元郎啊!咱们镇江府终于出了一位状元郎!”   “我在城中见过柳家老爷不少次,当时便觉得他是个有本事的读书人,如今一看,果然……”   “柳老爷还未中举人时我便认得他了,他身上有文魁之相,日后肯定能做大官的。”   以往   与纪娘子、杨尧相熟的妇人娘子们也来到柳家后院,向两人道贺。   人挤得多了,就见清风桥外一队人马护送着一顶官轿而来,兵丁要出声呵斥,就听镇江知府王惟善道:“都是状元公的乡邻,莫要出声喝止,小声提醒便是。”   王惟善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曹大章、姜宝等人是同年,关系也不错,虽曹大章如今赋闲在家,两人倒是时有往来。   知府老爷亲临,清风桥附近的街坊们自是不敢大声,过了一会儿,就见一绯袍官员自官轿中走出,对方虽未出声,但一府之尊的威压已是全部显现,四周百姓立时跪倒了一大片。   王惟善先与柳府家人见了面,他态度极其亲和,与平日在知府衙门的派头截然不同,难得见他如此作派,左右手下都不由腹诽,心道老爷竟有两副面孔。   当然,这也和柳贺中了进士即入翰林院有关。   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官,知府是四品官,论官职,柳贺这个修撰自是不如知府,然而京官位小权大,翰林又是词臣,有朝一日混成侍读、侍讲,那就是天子近臣,便是六部尚书也要客客气气,身为外官,和京官打好关系很重要,一方面是为了应付京察,而另一方面,朝中有人也好做官。   翰林是未来的宰相候补,比之一般京官前程更是远大。   王惟善任过山西高平知县和潞城知县,又去户部干了一任员外郎,兢兢业业十二年,才在嘉靖四十四年时迈入四品官的行列,到今年转任镇江知府。   他就是朝中无人的典型。   当然,如今能安稳当官的不可能完全没有背景,只是他的背景不如旁人雄厚罢了。   ……   寒暄过后,王惟善神色变得严肃谨慎,他走至香案前,左右官吏将圣旨递给他,王惟善接过圣旨,道:“恭请圣安。”   王惟善为官已有十八年,见过的圣旨只有任户部郎中时最多,替圣上颁布圣旨却是第一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镇江府柳贺举业严谨,文章典雅,于隆庆辛未科殿试夺魁,特赐……”   纪娘子被杨尧扶住接了旨,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   然而王惟善带来的圣旨却不止这一道,只听他继续道:“国家推恩臣下,而必及其家室者,所以厚人伦之本也。行在翰林院修撰,柳贺之母纪氏、其妻杨氏兹特封为安人。服此隆恩,毋忘儆戒,钦哉。”   纪娘子与杨尧一并谢恩,四周百姓此时无不羡慕地看着纪娘子与杨尧。   “有一个状元儿子真叫人羡慕。”   “这柳家娘子真有富贵之相,如此年轻便当了状元夫人,日后怕是有享不尽的福分。”   王惟善宣了圣旨,道:“安人,状元郎此时在京中为天子办事,安人不必太过牵挂。”   “有劳府尊大人了。”   王惟善将柳府环视一周,这地方是清风桥,乃是当年靳贵中解元之地,果然极有文运气象,然而柳家家宅却着实简单了些,只有一块解元匾显出几分气派:“天子特赐的状元碑本府将派人加紧制成,安人若是有烦心事,可派人至府衙,本府自当为状元郎的家眷分忧。”   王惟善带领大小官员离去后,留在清风桥附近看热闹的百姓不减反增,杨乡绅和三叔紧急安排人办酒席,并约了两三日后请附近街坊及家中亲邻吃酒,柳府外,鞭炮声锣鼓声一直热闹,柳贺夺了状元,且是镇江府自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者,镇江府中人都与有荣焉。   以往镇江士子在科考一事上总是被丹阳县、金坛县压一头,松江二府及应天等地提起镇江士子时都是一脸不屑,然而今日,柳贺是彻底让他们吐气扬眉了!   姑苏松江状元多,我镇江府有三元及第!   苏州府一甲笑傲大明,   但我镇江府有三元及第!   活着的三元及第者!   柳贺一人便可秒杀所有!   ……   纪娘子告知杨尧自己累了,想去后院休息片刻,杨尧终究有些不放心婆母,刚到后院门口,就见自家婆母拿着巾帕不断拭泪。   杨尧便停住了脚步,她知晓婆母不愿此刻的模样被自己看到。   对相公中状元一事,杨尧心中犹自感慨万千,何况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婆母呢?   他们母子二人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相公从未对她述说过读书辛苦,婆母也不是爱诉苦的人,提起如今的生活,她心中只有满足,只有偶尔在饭桌上,婆母才会偶尔提起,那时的辛苦放到现在反倒成了回忆。   ……   城外仍在敲锣打鼓,从东向西,本以为敲两下便停了,谁知从晌午一直敲到傍晚,敲得人脑袋疼,到了下午时,不知哪边竟搭起了戏台,唱起了《商辂三元记》,《商辂三元记》乃是昆曲,讲的便是商辂连中三元之事,恰好符合柳贺连中三元的情境。   楚夫人平日倒是挺爱听这出戏,如今则是闻之生厌。   如今她自然是说不出中了状元她也不悔这种话了。   府里的小丫鬟闲谈时都在说柳贺中状元之事,什么府尊大人亲自去柳府颁的圣旨,什么柳贺的母亲夫人都获封安人,即便楚夫人刻意回避这一话题,耳中仍是会听到。   正好中午女儿宛娘回了娘家。   宛娘性子温柔,她当年并不同意楚家毁约,只是楚夫人实在不忍心她受苦,才强逼着楚贤去柳家提了退亲。   而如今,宛娘并不会在她面前提柳贺这个名字,她是个孝顺女儿,父母即便有错她也不会提。   可楚夫人却看到了女儿眉宇间的愁绪,女儿在马家相夫教女,但因只生了一个女儿,婆家并不欢喜,待她也不如从前。   楚夫人心知,纪娘子为人敦厚,即便宛娘生不出儿子,以纪娘子的性子也绝对不会为难。   只是可惜…… 第93章 反响   楚夫人为女儿心痛的时候,楚贤并不在楚府,而是在酒楼里默默喝着闷酒。   柳贺考中状元的消息一传来,他和楚夫人之间连维持基本的和平都做不到了,楚贤满心责怪夫人让他失了一个状元女婿,楚夫人却直接将他的皮揭了下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决定,你若不愿,我还能拦你不成?”   这话着实令楚贤恼羞成怒,也正好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当初便是抱着这般想法去退亲的,若是这事日后被人挖出来,他刚好可以推到自家夫人身上,就算府城中有人风言风语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而柳家只是乡下人家,唯一有秀才功名的柳信也不在人世,柳家没有人能耐他何。   然而楚贤千算万算,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柳贺的脱胎换骨。   柳贺考进丁氏族学一事最早让楚贤警惕,然而,自考入丁氏族学后,柳贺便在考功名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县试、府试、院试第二、乡试解元……到现在的状元。   若是知晓柳贺有考状元的才能,别说他二十二岁中状元,便是他三十岁中,他的女儿也等得!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传来后,府城中人人羡慕杨乡绅挑了个好女婿,这个时候楚贤便想告诉旁人,这个女婿仍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便挑中了。   但楚贤不能说,只能将一口气狠狠憋着,酒楼外的锣鼓声越是喧天,楚贤心中便愈发觉得苦楚。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   柳贺中状元的消息可谓震撼了整个镇江城,清风桥柳府几乎成了镇江名景,不仅附近的百姓来到柳府门外蹭蹭喜气,更有远在丹阳、金坛的士子同样来此一观,南门大街外、登贤坊中、县治以西、虎踞门……即便是西麓乡中也有百姓自发庆贺,人人都知晓出一个状元郎意味着什么——文魁星降临镇江府了!   丁氏族学中,丁显、丁琅两位先生依旧在勤恳教书,柳贺考中乡试解元后,来丁氏求学的士子便比往年多出了三四成,而柳贺中状元的消息一传来,族学众学童都迫不及待地请丁显讲一讲状元郎读书时的情景。   丁显拈须微笑:“状元郎当年的破题还不如你们之中许多人。”   “先生又在哄我们,丁卯解试的程文集我们看过数遍了,状元郎的破题可谓一语天下惊,这般破题我们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族学中还藏着柳贺当年在丁氏读书时写的文章,丁显便将之分给学童们阅览。   “这当真是状元郎当年写过的文章?”   “正是。”丁显点头道,“状元郎入学时制艺还未学,然而状元郎坚信勤能补拙之理,便日日勤学不辍。”   “你等常常埋怨读书辛苦,或所得远不及所学,然而状元郎入学时功底不如你等,咱们族学也未整修过,他为练好破题,日日点灯到亥时。”   丁显心中也有无限感慨。   招柳贺入族学时,他从未想过,柳贺会成为族学中最出色的弟子。   当年那个少年于读书一途上的确有天赋,然而他的天赋却比自己以为的要高出许多,当年他只在这小小的丁氏族学崭露头角,而如今,正如大鹏展翅三千里,他的名字已被天下读书人所知晓。   丁显以柳贺为例也并非全是为了勉励弟子,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柳贺确实擅读书,会读书,然而更关键的是,他从未浪费自身在读书上的天赋,勤勉踏实可谓无人可及。   族学内书声朗朗,而族学围墙外则是火树银花的浪漫之景。   丁显忍不住想,这是整个镇江城为柳贺燃起的烟花,可惜柳贺不在此地,也看不到   这一幕了。   ……   下河村中同样也是如此。   柳府在清风桥搭起了棚子大宴宾客,下河村的亲友们赶到城里吃了两顿大餐,回来村里又摆上了席。   柳贺的解元碑还在村口立着,县里的官吏下乡时都对他们下河村高看几分,见了族老们态度也相当恭敬,加上柳贺中举后替下河村免了不少田赋,村里的日子是一日胜过一日。   然而,距离柳贺考中解元还未满四年,他竟连状元都考中了!   便是只看过戏文的农妇也知晓状元郎的厉害,柳贺一考就考中了状元不说,就连纪娘子也封了诰命。   整个镇江府城中,又有几人能得天子亲封的诰命?   柳贺中举时,村里人提起他时还道“柳家贺哥儿读书如何如何”,但柳贺中了状元之后,“贺哥儿”这称呼就自动替换成了“状元郎”,村里人反倒不好评判他读书刻苦之事了。   毕竟解元一省好歹有一个,状元呢?那可是全天下的士子一起去争的。   “我在他家院口闲谈的时候,状元郎就在里头读书,现在想想,幸亏我没耽误到他,不然把这状元弄丢了我罪过可就大了。”   “当真想不到啊。”   “状元郎那般有本事,有些人却因为一时利益连亲情都不顾,你瞧现在还有哪个理他?”说话之人朝着柳家二叔的院门使了使眼色。   “我听说状元郎新娶的媳妇厉害,他俩倒是上过门,又耍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被人家直接请回了家。”   下河村人谈起柳义夫妻都只有奚落,在乡下,兄弟之间关系不睦的比比皆是,但至少平日里表面功夫也做足了,何况柳义当年受了柳信多少恩,便是村口的瞎子都能说上一二。   有个有本事的兄弟就是祖上显灵了,何况又来了个这么有本事的侄子,柳义夫妻不珍惜也就罢了,还把事做得太绝,外人都看不下去,到现在柳贺考中状元,又在京里做了官,他这个当叔叔的是一点光都沾不到。   “这几日我去乡里,人家听说我是下河村的,都来问我认不认识状元郎。”   “咱们通济河是宝河,能庇佑咱们村里人呢。”   通济社学自柳贺考中解元后就人满为患,孙夫子早就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耐不住十里八乡的百姓知道他是状元郎的夫子,千方百计地把孩子往他这边送。   孙夫子开始教书时是迫于生计,然而一年一年教过无数弟子后,他反倒将教书育人之事当作自身的职责。   乡下不如府城,即便这几年在通济社学读书的学童越来越多,然而百姓们宁愿多掏些钱去城中寻一个更好的先生,孙夫子教书多年,他最有本事的弟子不过是秀才的功名。   谁知临到老时,竟叫他教出了一个状元郎。   孙夫子心中感慨万千。   但孙夫子知晓,他的弟子那般学识与勤勉,是绝无可能被埋没的。   这并非骄傲,也并非高看,这状元郎的荣光,他的弟子绝对当得!   ……   柳府中足足热闹了几日,柳贺三元及第之事所带来的影响才渐渐淡了下来,然而纪娘子与杨尧平静的生活也逐渐被打破。   婆媳二人都得了诰命,镇江府城中的官绅家族自然要下帖与二人往来,纪娘子初时还觉得新鲜,时间久了她便着实不习惯那些奢靡的环境,之后去得渐渐便少了。   等施允与纪文选回了镇江府,又给两人捎来柳贺写的信,纪娘子便与杨尧商量着去京城的日期。   纪娘子其实是不太乐意动的,她在府城中住了没几年,才算稍稍熟悉了府城中的环境,不过柳贺一向是她行动力的最大来源,既然柳贺希望她去京里住,纪娘子倒也愿意忍受旅途的艰辛。   其实她一个人住在府城倒也不是不行,三婶一家眼下也住到了城里,三叔不在家的话,她可以过来和纪娘子作个伴。   纪娘子纠结的是两件事,一是柳贺与杨尧算是新婚夫妻,柳贺刚到京城,诸事都不熟悉,又要买房又要搬家,还有官场上的人情走动,若是心思要在她身上多放,纪娘子担心儿子会累。   也要让小夫妻两个多培养培养感情。   但纪娘子又想,杨尧若是进了京,留她一个人在镇江府的话,会不会有人说状元郎苛待寡母?   纠结了好几日之后,纪娘子最终下定决心,进京。   杨尧一人去京里,她也不太放心,虽说杨家老两口必定也会替杨尧准备好,但纪娘子还是想去搭把手,毕竟她还没有老朽到动都不能动的程度。   “也不知贺哥儿如今在京里如何了?”纪娘子感慨道,“自打他读书开始,我们便一直在搬家,先从村里搬进登贤坊,又搬到清风桥,如今又要搬到京里去。”   “娘嘴上抱怨,心里并不觉得苦累。”杨尧道,”相公在信里说,他先在京中将房子定下来,等我们过去再收拾收拾便可以住了,他如今还住在会馆里。”   “他说起来会收拾,其实也是毛手毛脚的。”   杨尧写了一封信,告知柳贺她与纪娘子上京的日期,之后两人便在家中收拾准备,上京不像柳贺当年搬到府城中时那样,纪娘子把能带的都带了过来,婆媳二人这次只准备了要紧的事物,银两带得齐全了,毕竟京中物价高,柳贺初入官场,开销恐怕也不会太小。   柳贺进京时只带了备考的费用,路费和住宿费,还有为考中预备的各式花销,他也没料到自己不仅一考就考中了,还中了状元,开销自然比他预想中要大得多。   好在银两是杨尧替他准备的,柳贺应付完各种开销还有不少,但想买房则要差一些,于是柳贺找施允和纪文选借了一部分,在信中央妻子将他的借款还给二人。   京城物价虽贵,却没有柳贺想象中那么夸张,主要是成婚之后柳贺确实变有钱了一些,看房时眼光自然也变高了。 第94章 修书   这个时节,京城春风和煦,和会试前寒冬的凄凉相比,眼下的京城才适宜人居住。   恩荣宴和传胪大典结束后,新科进士身上的新人光环逐渐淡去,其余进士先去各部观政三月,而柳贺、张元忭与邓以赞三人则领了各自的牙牌与官袍,前往翰林院报道。   牙牌即大明官员的身份证,官员出入宫廷,宫廷门卫只认牌不认人,柳贺是从六品修撰,他的牙牌为“文”字号,牙牌定制乃明太/祖时所定,文官用“文”字,武官用“武”字,公侯伯用“勋”字,牙牌正面为“翰林院修撰”,背面“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皇宫大内规矩森严,便是首辅也不能破例。   柳贺的官服打的是鹭鸶的补子,旁人一看便知他是六品官,张元忭和邓以赞则是鸂鶒补子,三人领了官服与牙牌,从今日起便是大明这架战车上的一枚螺丝钉了。   俗话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翰林院衙门原先在文渊阁,之后迁出,但即便如此,翰林院衙门距离皇城及六部衙门都并不远,在京城众衙门中,也是相当独特的存在了。   翰林院初设时候员额便不少,比之六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的架构更复杂一些,而翰林院又可选进士为庶吉士,员额便进一步扩大。   柳贺三人初入翰林院,便由他的翰林前辈罗万化引着三人,介绍起翰林院中诸事。   翰林院设于吴时,初置之时,翰林学士陶安、宋濂皆“知制诰、兼修国史”,而至今日,翰林院主要有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职位颇为重要,柳贺作为修撰,与编修及检讨的职责是一样的:修史。   所以说,翰林们在成为宰相之前总要过一段清苦的日子,即便柳贺为状元,却不能像戏文里那样代天子出巡,怒斩贪官脚踢恶霸,王霸之气尽显,他也只能在翰林院小小一厅里修一修史书。   这就是学生党和社畜对工作理解的偏差。   柳贺如今的办公室就在翰林院史馆之中,他到时,史馆中已为他留有一个空位,就在罗万化与陈栋二人的座位旁边,三张桌子连着拼起来,半点不见京官的气派。   柳贺当年考县试时,黎县令的架势比这可要大上太多了,但要为官,进士们宁愿在京中衙门拥有一张小桌,也好过外放一任诸侯。   罗万化领着柳贺与同僚们见了一面,翰林史官大多是他会试中的同考官,有不少已在恩荣宴上见过了,和其他衙门的官员比起来,翰林官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年轻,但柳贺可以称得上是极为年轻,他是南方人,相貌本就偏清秀,往那边一站倒好似刚刚参加完乡试的书生,而非已取得了进士功名。   柳贺的同僚们多在修史,修的倒不是《大明会典》这样的大部头,柳贺粗略一观,都是一些心思所费颇多的史书,修书时,这些翰林左右会抱怨两声,或是拖拖拉拉才开工,与柳贺想象中的清贵形象截然不同。   罗万化道:“泽远你初至翰林院,要耐住性子,修书虽然枯燥,时日久了倒也能觅得一二乐趣。”   柳贺点头:“一甫兄,在下明白的。”   其实这就是落差感的问题。   从光鲜亮丽的文魁沦落到灰头土脸在这里修史,其中的落差可想而知,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前途远大的前提是熬得过去。   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出师未捷身先死,能当上宰相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柳贺又与拜见了丁士美、诸大绶两位学士,加上刚刚见的罗万化,还有正任左春坊左中允,同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申时行,加上首辅李春芳,平日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状元,柳贺已经见了数位。   所以柳贺心中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别的状元能熬,他当然也能熬。   丁士美与诸大绶两人也提醒过他,要他克谨克检,认真工作,这和罗万化的提醒如出一辙。   柳贺很理解,他虽为状元,却是大明朝第二位连中三元者,便是被一群状元围着,他这个状元含金量也是高一些的,加之柳贺中状元时年岁尚轻,翰林院主官便忧心他心高气傲。   若是做事不严谨专注,又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便是才学再高,翰林院诸位同僚也难以真正接纳他。   ……   柳贺便这么安安稳稳在翰林院中待了下来。   翰林院史官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修《世宗实录》,按明代体制,嗣君登极后,即钦定监修、正副总裁及纂修诸臣,编辑先朝《实录》。   隆庆帝即位后,即命徐阶为总裁,修《世宗实录》,修到今日已有五年,但至今仍未修成,每一科的一甲及考选庶吉士到翰林院,最先进行的工作都是先修史,这是趟苦差事,年龄大资格老的翰林们不乐意干,任务便交到了新人手中。   柳贺他们这一科,眼下考选的庶吉士还未至翰林院,但翰林们却是人人期待,并非他们这一科的进士们有什么三头六臂,而是考选庶吉士便意味着有新人来干活,人来得越多自然越好。   柳贺上辈子有个在街道工作的小伙伴,小伙伴原来在办公室工作,四个人干着九个条口的活,每天就期盼着来新人,领导也用新人的饼吊着他们。   结果新人一来,领导立马撤走了其中一位工作最清闲的,还是四个人干九个条口。   后来大概是领导觉得他们潜力无穷,又把其中一位调走了,三个人干九个条口的活,于是柳贺的小伙伴和他同事全跑路了。   古往今来,对新人的期盼都是一致的,何况翰林院的人手原本不至于只有这些,只是世宗皇帝自嘉靖三十二年便停了庶吉士考选,直到四十四年才重启,柳贺他们已经算是有好日子过的了,丁士美申时行他们入翰林院的时候,活儿一点没少,进的新人却只有光秃秃的三个,岂不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但这事儿嘉靖皇帝就是能干出来。   《世宗实录》的确工程量浩大,胜过此前任何一任皇帝,柳贺刚熟悉完人事,就被分配了修《世宗实录》的任务,好在他如今是官,翰林院中也有人手给他支使,倒不必事事都他自己来干。   “柳修撰,您今日来得真早。”   柳贺到时,衙门中的属吏已经在任了,柳贺去点了个卯,便有值吏替他将茶水倒好,柳贺一杯茶没有烟,便对着《世宗实录》要修的年份一一对应,《世宗实录》修了五年,按年份算,眼下才修到嘉靖十九年,共二百三十四卷,分到柳贺手中的,便是嘉靖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内容。   他手边堆满了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资料,不必卷卷都由柳贺去找,有个趁手的吏员用一用还是方便的。   柳贺抿了口清茶,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些,便开始翻阅资料。   修实录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事事周到,将客观发生之事记于纸上,不可有错漏,这便是实录的“实”字所在。   到了修史时,柳贺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在丁氏族学、在书肆甚至到了府学中最擅长的便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柳修撰这般早。”   柳贺正查完一卷书,听来人问候,便笑道:“赵编修也早。”   来人乃是隆庆二年的探花赵志皋,他年岁是那一科一甲三人中最大,今年已有四十七岁,因而他在翰林院中性子可以说是十分随和,不如罗万化有书生意气,也不如榜眼黄凤翔书卷气息足。   然而作为后世之人,柳贺却知道,正是这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在万历后两任首辅,万历后期的首辅之位可谓是个大粪坑,便是在边上走两步都能溅上一身屎,当了之后就得天天挨骂,还得替皇帝擦屁股。   赵志皋坐下之后,翰林院史馆的诸位同僚也都到了,众人一边抱怨修史难,一边叹着气打开书册。   柳贺将“癸酉,孝贞纯皇后忌辰,永孝殿行祭礼,遣英国公张溶祭茂陵”一行写下,稍做检查之后,便开始写下一条。   侍读学士丁士美此时恰好来到史馆,见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三人均是专心修书,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对柳贺来说,修书这事算不上痛苦,他本身就爱看书,翰林院史馆内的书内容庞杂,柳贺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地沉浸其中,他一卷书看完,再对照着其他资料查阅,一个上午便写上两三条。   世宗朝离得毕竟近些,资料查起来也容易,柳贺听说前几年的翰林还要校录《永乐大典》和《承天大志》,任务量显然更重。   柳贺的乡试主考之一孙铤主修的便是这两册书,可惜孙铤已于去年过世,柳贺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是遗憾。   修完书,柳贺便与众位翰林一道吃饭,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光禄寺供应,但光禄寺做饭难吃是出了名的,皇帝吃了都流泪,据说夏言当首辅的时候都是自带伙食,严嵩每天和他对桌吃饭,他美酒美食地吃着,却一勺都不分给严嵩,因而后来他被严嵩噶了,其中恐怕也有这一勺饭的因素在。   柳贺吃了一餐,可以说是确实不太好吃。 第95章 翰林生活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柳贺不禁期待纪娘子和杨尧来京里的一日,他眼下住宿和晚饭都是在会馆里解决,如果还是求学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倒没什么,然而由奢入俭难,荆光裕和杨维新都去吏部观政了,柳贺一个人过得没滋没味的。   “柳修撰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陈栋问柳贺。   陈栋是江西人,范应期榜的探花,他与邓以赞是老乡,也是邓以赞会试中的同考官,如今翰林院中只他与邓以赞两个江西人。   柳贺笑道:“定下了,但我如今仍住在会馆,只待我母亲与妻子来同住。”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叫上几个同僚去你家帮忙。”   “那便有劳隆之兄了。”   翰林院中,江西、浙江与南直隶的翰林数量虽多,但到了考选庶吉士时,考官们也会考虑到地域间的区别,给北方士子更多机会。   吃过午饭后,柳贺稍稍小憩了片刻,便继续补充《世宗实录》的内容,他注意到,众翰林虽大多工作投入,但修史这种事本就费时又费神,他的同僚们也会找机会摸一摸鱼,只是不能摸得太嚣张,叫掌院见了总要训斥几句。   柳贺初来乍到,不能显得过于突出,但也不能表现得如同老油条一般,他的进度便不紧不慢,总体表现认真,成果上又不抢了旁人的风头,堪称将摸鱼大法用到了极致。   修史修累了,柳贺便捧起书来读,翰林史馆内静悄悄的,藏书量却极其丰富,其中有不少孤本与孤册,柳贺估摸着下班的时间看完一本,便将今日所写的几条实录交给了丁士美。   丁士美眼下虽掌院事,他却并非日日都来翰林院衙门坐堂,作为翰林官,丁士美最重要的职责却是充任皇帝的经筵日讲。   何谓经筵?即汉唐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英宗时三杨辅政,始开经筵,由阁臣、六部尚书等进讲,每月三次,而日讲有小经筵之称,规模虽不及经筵隆重,却也是为帝王讲授儒学典故、涵养其德行的重要机会。   因而经筵日讲官常常有帝王师之称,也堪称翰林官们的大杀器。   为何非翰林不入阁?   一科进士多则四百,少则三百,如嘉靖那般帝王生涯四十余年的皇帝,开科取士录取的进士便有四、五千之多,这些进士们别说是被皇帝记住名字,便是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   那么,更容易被皇帝记住、并愿意重用的,自然是常在自己面前授课的日讲官。   丁士美与诸大绶均是隆庆年晋的日讲,距离两人考中进士也有十年之久了。   丁士美平日有些不苟言笑,他是南直隶淮安府人,算是柳贺的半个老乡,可惜丁士美对柳贺的态度依旧严肃,只有瞥见他写的条文时才点了点头:“不错,是花了心思的。”   柳贺原先没有修过史,但写出的条文与史馆中的老翰林们无异,足以证明他于此事上耗费的精力。   新人初入职场,领导们看的不仅是他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也是一样重要。   ……   柳贺交了《世宗实录》的条文,回到史馆中,却发现他左右的罗万化与陈栋都不在座位上,外间却是喧闹一片,罗万化眼尖先瞧见他,连忙朝他招招手:“泽远,我等要为申谕德、王谕德庆贺,泽远也一道去。”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恰是新升了左谕德的申时行与右谕德的王锡爵。   王锡爵晋升为右谕德,掌南京翰林院事,晋升可谓飞速,申时行则晋升了日讲官,两人同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晋升的速度却比丁士美、诸大绶要更迅速一些,可以说是简在帝心。   经筵日讲,那就是未来的宰相候补,翰林院的同僚们   自是也为申时行感到高兴,当然,众所周知,申时行会试的同考官是张居正,正是张居正点了他的考卷,眼下申时行正在官场的上升期,张居正已在内阁中站稳了脚跟,自然要扶持自己的弟子一把。   旁人也并没有他这样的运气。   左谕德与右谕德同为从五品,乃是太子属官。   隆庆帝自己在太子位上苦熬多年,自然不希望儿子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因而东宫太子之位早早立了,辅佐太子的也皆是得力的臣属。   “申谕德,王谕德,这是新任的柳修撰,张编修与邓编修,你二人应当见过的。”   申时行正如史书上所写,是个面相极柔和之人,与之相处有如沐春风之感,王锡爵看上去则要严肃一些,但两人都与柳贺几人客气地打着招呼。   翰林院都是一群清翰林,相处起来自然融洽,申时行王锡爵升了官也是高兴,众人便在长安街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一顿大餐。   出去就餐时,众人自是又吐槽起了光禄寺的伙食——光禄寺难吃到皇帝的小厨房里用了一群太监做厨子,只是眼下众翰林要么初入官场,要么得维持翰林清贵的本色,该忍的还是得忍。   柳贺在席上向申时行、王锡爵客客气气地敬了酒,申时行是苏州吴县人,王锡爵是苏州太仓人,离镇江府都不远。   “汝默兄,听说这一科武试你被命为主考官?”席上一位老翰林问道。   隆庆五年不仅有文科举,也有武科举,武试还未开始,朝中便有传闻说丁士美将与申时行一道主持。   大明朝武将地位虽低于文官,但对于在科举一途上毫无前程的官员子弟来说,走走武科举的路子倒也不差,毕竟也是天子亲选的天子门生。   申时行笑着称是。   席上王锡爵表情则有些奇怪。   事实上,这主持武试之事高拱原先属意的是王锡爵,但王锡爵与他一向不对盘,比如近日太子出阁读书,申时行升了左谕德兼日讲官,自然要行使为太子讲课的职责,而王锡爵同为詹事府的官位,负责的却是南京翰林院,职权与在北京时也是不同。   王锡爵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柳贺在史馆中修书,也从几位同僚口中听说过他的赫赫威名。   据说此前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上朝的时候插队,韩楫和高拱关系亲厚,便插到了王锡爵前面,王锡爵骂他:“此非权相堂庑,韩楫亦敢争先取捷耶?”   意思是说朝堂又不是高拱的地盘,你韩楫来这走后门吗?   退朝之后韩楫去找高拱哭诉,高拱气得不行,就把王锡爵叫过来骂一顿,谁知王锡爵脾气比他还大,又是骂骂咧咧把韩楫一顿训斥,把高拱都给骂呆了,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高拱急中生智,把礼部侍郎马自强叫了过来,马自强是王锡爵的房师,王锡爵自然不敢再骂,只得任由马自强骂了一顿。   但这也足以证明王锡爵实力的强悍了。   大明朝在立六部的同时设六科,为的就是监督六部,六科都给事中只是从七品,然而官小而权大,个个都是喷子中的喷子,其中吏科都给事中号称言官之首,所谓官升一级势减七分,形容的就是这些言官。   韩楫可谓高拱的重要打手,逮着徐阶一道乱喷,却被王锡爵骂到哭诉,王锡爵的喷功强悍,柳贺也不得不佩服。   王锡爵得罪了高拱,众翰林依旧与他相善,也有这件事的影响在。   为何王锡爵要怒斥韩楫插队,就是因为上朝排班时翰林官优先,韩楫在这边丢了脸,前些日子便在高拱的支持下上疏,要求史馆迁出午门。   这下王锡爵又怒了,继续掐架,翰林官们都站在他这边,别看翰林们平时文文秀秀的连只鸡都不敢杀,这个时候战斗力可谓爆棚,大家基本都是一甲出   身,要么就是进士中千挑万选的庶吉士,被塞过来修书已经很委屈了,还要搬办公室,那简直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   于是这一架王锡爵又赢了,但也是彻底把高拱给得罪了。   但王锡爵本人倒并不在意,他在官场上走的也不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路线,与同科的申时行完全不同。   柳贺一边默默喝酒,一边听着同僚们讲八卦。   他的同僚们不愧是进士中的佼佼者,讲起八卦来幽默又风趣,嘲讽意味还足,听得柳贺、张元忭与邓以赞纷纷竖起耳朵,只觉得再来一盘瓜子就更好了。   讲完八卦,众人不可避免地提起了俺答封贡一事,这是当今天子即位后最重要的一桩事,也是内阁的政柄。   此事一了,内阁首辅李春芳立刻求退,可惜李春芳上了疏,皇帝不允,又上了一疏还是不允,李春芳之后没再上疏,就被南京吏科给事中王桢弹劾,说他只上疏两次是为了骗取皇帝的恩德,为他弟弟调动工作,又说他爹居家不检。   李春芳于是在十八天内五辞首辅。   柳贺:“……”   内阁首辅之位坐着当真烫屁股。   其实在大明朝,越是重臣辞官时越是隆重,不辞个十回八回说明皇帝嫌弃你,举个例子说,柳贺家乡的黎县令(当然现在已经不是黎县令了)要辞官,他上疏了也没人理,皇帝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据说到了万历后期,福建人李廷机当阁老的时候,朝政松弛,李廷机干得快累死了,写辞呈给万历万历都不批,他气到写了一百二十三封辞呈,自己住到庙里表示老子不干了,可惜万历还是不批,李廷机得了个“庙祝阁老”的称呼,不顾抗旨直接跑回了老家去。   辞职辞不掉也是心累。 第96章 敕书   朝中大事与柳贺无关,作为翰林院新兵,他谨记着多听多看多学之事,如此也将翰林院内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   柳贺唯一不太能接受的便是起早,虽说他读书时已习惯了早起,但读书一事毕竟是自愿为之,累便少读一些,状态好的时候便多读一些,上班却是强制性的,且不能缺勤。   即便考中了状元,成为人人羡慕的京官,柳贺的愿望仍然是不上班。   这般想的其实也不止他一个,大明朝的懒官不少,即便是皇帝也有不想上班的时候。   柳贺如今卯时正要来衙门点个卯,正式上班的时间则要迟上一些,在这个时间里,柳贺可以在早点铺子里点上一碗豆腐脑,再夹上油条蘸着吃,只要别正好碰见下早朝的大佬们就行。   柳贺、张元忭和邓以赞虽然不需要去各部观政,但眼下三人仍然处于实习期,因而不需要上朝。   柳贺吃过早饭,再晃到翰林衙门中,继续修《世宗实录》。   他做事谨慎,虽不能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修书一事上,但只要做了,柳贺便是全身心的投入,看得眼花了,便倒一盅茶慢悠悠地喝。   史馆中卷宗浩如烟海,待久了难免会觉得疲乏,柳贺揉了揉眼睛,正要伏案休息片刻,就见赵志皋笑嘻嘻地朝他走来,递给他一袋果干:“这是我老家的特产,吃着解乏,柳修撰也尝一尝。”   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兰溪的蜜枣、杨梅等在京中都很有名气,赵志皋嗜甜,修史之余便要嚼一嚼果干,也时常给诸同僚带。   “多谢赵修撰。”   在史馆中待了近一月,柳贺与罗万化、陈栋,以及黄凤翔、沈鲤等人相处都算融洽,柳贺为人并不高调,与人相处时也尽量多做少说,但他读书、修史都极认真,他来了一月,翰林院诸翰林便发现,若有涉及典故出处之事询问柳贺,他必能有所回应。   “难怪此子能三元及第。”   柳贺只当自己是翰林院中一枚艰苦朴素的螺丝钉,他却不知,自他连中三元后,他的科举故事早已传遍了大明朝的大江南北,如今戏文里都不唱商文毅公连中三元之事了,唱的都是隆庆朝的柳三元。   能入翰林院者最是心高气傲,这里集结了大明朝精英中的精英,在科场上可谓所向披靡,即便柳贺连中三元,他的才学也未必真能征服他的同僚们。   但柳贺于修史一事上展现出的功底叫人佩服。   他每日所写的条文交上去,严肃如丁士美也时有夸赞。   干了一月后,柳贺也有些期待新考选的庶吉士进史馆了,如今史馆内修史的翰林虽然多,但翰林们通常身兼数职,比如黄凤翔除了修《实录》外,也要教宫内的小内侍读书,柳贺见他辑录《月令》、《学记》等,内容翔实又易于理解,可看性十足。   “泽远觉得我这书编得如何?还请泽远指正。”   柳贺着实挑不出毛病,只觉黄凤翔做事踏实又有功底,是他很佩服的那类人。   翰林们除了日讲、修史外,也有教导宫中内侍、撰写诰敕等职责,其中教导内侍算是一项美差,毕竟大明开国二百年,太监都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便是杨一清都要借助张永之势才能扳倒刘瑾,张居正与冯保强强联合才能使内外清净,将改革推行下去。   结交宦官虽令清流不齿,却也是一条升官的捷径。   ……   一转眼便到了隆庆五年的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翰林院中同样是一片躁郁之声,隆庆年后朝局安稳,不似嘉靖年间斗得你死我活,翰林院这样的清闲之地也难免被卷入。   朝中无事,翰林官们自然也无事可做,柳贺专注地修着书,一边竖起耳朵   听八卦。   首辅李春芳又上疏求退,可惜天子仍不允,李春芳不得不在这个月上了第二道和第三道疏,到这时,天子终于答允了李春芳的请求,并赐他驰驿归乡,而高拱终于在这时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   这自然与柳贺干系不大,这一日,柳贺修书修得昏昏欲睡,整个人几乎要趴到桌上了,脚忽然被罗万化踢了一下,柳贺与罗万化相处融洽,明白此时要么是丁学士来了,要么是有内阁辅臣光临,便打起精神坐好,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张阁老。”   原来是张居正大驾光临,难怪翰林官们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   张居正贵人事忙,来此自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眼下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戴才奏报套虏封贡事宜,天子要求内阁出一份敕书,这敕书向来是翰林院的分内之事。   张居正走后,众翰林立即主动请缨,向丁士美表达了自己愿写的朴素心愿。   柳贺原先觉得翰林院中一片和谐,眼下却看出了竞争的一面,他心中不由感慨,这便是职场啊。   既然众翰林都有表现的想法,丁士美自然也不会让某一人独美,他便点了编修以上官职者数人:“一人写上一封,本官将择其中最出众者交给阁老,但修书之事不可耽误,若是误了期时,本官也不会饶过。”   翰林官们自是人人称是。   柳贺也领了写文章的职责,见身旁同僚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也不由多了几分认真。   罗万化不由低声道:“泽远,你是晚上出去……”   柳贺苦笑道:“一甫兄,小弟可没有那种兴致,不过昨晚看书有些迟了,早上又醒太早罢了。”   “这敕书你当好好写。”罗万化提醒道,“你一贯有才学,若是敕书得了阁老称赞,日后便不必担负这修书之责了。”   诰敕之事原本是由内阁负责,嘉靖年间,因张璁之言,嘉靖罢了内阁诰敕侍郎,而将诰敕官以翰林院词臣为之,而负责诰敕的翰林虽仍挂着翰林之职,但修书、修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就可免了。   毕竟内阁事务为重。   众翰林接了任务,自然以这敕书为重,柳贺却不慌不忙地将《实录》的几个条文写完,反正丁士美也未催促,他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就行。   忙完条文,柳贺又将韩愈《贺雨表》读了一遍,他原本就很喜爱韩愈的文章,科考中练文章时也极力向韩愈靠近,而到了翰林院中,众翰林作文章时也以韩愈《贺雨表》与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本。   这起源于洪武朝时,太/祖命翰林院选择“唐宋名儒笺表可为法者”,众翰林衡定再三,最终以这两篇为样本,之后翰林文章便依此而作。   柳贺泡了一杯茶,配着赵志皋带来的果干吃,出过汗之后,思绪仿佛也更通畅了。   柳贺有一阵没写文章了,但文章功底依旧在,他磨好墨,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腹中酝酿着敕书的格式。   思索了约莫一刻钟,柳贺才在稿纸上动笔,写这种文章的重点是要打好腹稿,不能一边想一边写,柳贺思考得慢,写起来速度却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便将一篇完整的敕书写完。   柳贺刚刚搁下毛笔,丁士美便自里间走出:“还有哪一位翰林未交?”   应声者不过三两人而已。   柳贺原本觉得自己写得挺快的,此刻才蓦然意识到,他居然是最慢的几人之一。   他当下便也不等了,将自己的文章交予了丁士美。   此刻窗外天色已经有些发暗,柳贺与诸同僚拜别,不紧不慢地向会馆走去。   ……   柳贺在掰指头细算纪娘子与杨尧来京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他一个人住在会馆里终归有些寂   寞,读书时还有一群同窗好友作伴,到了京中却只剩他一人。   第二日休沐,柳贺便去了他的新宅打扫卫生,这新宅面积不大,位置也不算好,但胜在清净,距离翰林院也不远——这是嘉靖朝时一位外官的住宅,此人外放后便极少回京,家中子弟也无考中进士者,京中住宅便荒在此地。   柳贺雇了一个人看家,顺带替自己除除草,休沐之日他则购置了一些家具等,这样纪娘子他们过来也好直接入住。   柳贺如今工作五天休一天,一个月算下来一共五天假,这是大明朝给身份尊贵的庶吉士的特殊待遇,若是其他地位不够的官员,旬休的也有。   翰林官这个群体着实特殊,也难怪韩楫要唧唧歪歪。   ……   柳贺倒是安安稳稳休沐了,法定的节假日,谁也不能催促他出来干活,反正他是翰林院的新丁,也没什么“要事”非得他上班处理不可。   而掌院丁士美却没能休息,将众翰林的文章收齐之后,丁士美便一篇篇慢慢选了起来。   敕书这等文章,众翰林都写得文辞华美,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展示,然而内阁首辅高拱、张居正与殷士儋都是实干之人,有些文章即便他交了,几位阁老恐怕都会不喜。   丁士美沉思一二,最终定下两篇,第二日一早便来到内阁值堂。   眼下李春芳致仕,内阁之权由高拱独揽,高拱为人傲慢,与徐阶不睦,与李春芳的相处也不算融洽,加上此前挤走了陈以勤与赵贞吉的光辉伟业,朝中众臣都在猜测,高拱与张居正、殷士儋之间必然还有一战。   不过高拱等人倒不是严嵩为相那时,即便有私欲也是为公事,而严嵩则是为自身利益媚上欺下,将朝政搅和得乌烟瘴气,朝臣自身的安危也难得保障。 第97章 选中   丁士美来文渊阁前行迹匆匆,进入阁后脚步却不自觉间放慢了,内阁乃是大学士们办公的场所,入内前需经过诰敕房、制敕房两处,阁内一片静谧,丁士美先与负责张居正事务的中书舍人道明来意,之后对方入内禀告,丁士美便进了中间一间屋子。   此乃建极殿大学士办公的场所,张居正如今就在此处。   如今内阁一共三位大学士,首辅李春芳人离了京,高拱行首辅之职,却未立刻搬入李春芳办公的居所。   张居正见了丁士美,轻声道:“邦彦来了。”   “阁老。”   丁士美与张居正年庚相仿,关系也一贯不错,眼下丁士美将自己筛选出的两篇敕书交予张居正。   张居正读了其中一篇,眉头皱起:“文笔兼具,然而气魄不足,这些翰林们平日是散漫惯了。”   张居正自身也是翰林官出身,自然明白翰林官们一身的骄矜之气,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然而满朝文武中,也唯有翰林们文青气最重,纵是高官权贵之令也能说不甩就不甩,面对言官们也有一战之力。   第一篇他读得不满意,便去看第二篇。   读敕书时,张居正一直抿唇不说话,两道眉峰紧紧皱着,片刻之后,他才将第二篇敕书放下:“这是何人所作?”   “修撰柳贺所作。”   “我看是像他的文风。”   张居正记性极好,他又是柳贺的座师,对柳贺的文章风格自是有印象:“洪武朝时,太/祖下令禁止对偶四六文辞,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笺法表式,柳修撰之文原就有韩昌黎之貌,文辞气魄又十足,想来是在牒牍上费了一番功夫的。”   丁士美点头称是。   是否将柳贺敕书呈送一事,丁士美也思索了许久。   柳贺所写文章水准自是足够的,然而他刚来翰林院不久,若阁老真点了他的文章,又将他的翰林前辈们置于何地?   然而丁士美再三挑选,只觉这敕书写得最合他心意的仍是柳贺之文与另一篇,翰林们虽然有起草诰敕的职责,然而诰敕之事一般由专人所为,只有人手不足,或者送上去的诰敕无法令阁臣满意的时候,才会从史馆中征集文章。   张居正对文章的要求不仅在文辞上,更讲究致用,如敕书这等文章,也要词理通畅气魄十足,不能写软绵绵的文章。   “柳修撰境况如何?”   丁士美便将柳贺入翰林院之后的表现说了一遍:“……柳修撰为人随和,进取之心似是弱了些。”   张居正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他在这份敕书上稍改了几个字,便令手下中书交予高拱一观,若高拱并无意见,这便作为正式的敕书呈交御览。   隆庆皇帝是个相当好说话的皇帝,习惯当甩手掌柜,政令几乎都出自内阁,不像嘉靖朝,内阁首辅们也干得战战兢兢,自李春芳归家后,高拱可谓大权独揽,对张居正、殷士儋多有钳制。   不过敕书这种小事高拱倒不会有意见。   ……   柳贺休沐日忙了大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聊。   他的翰林同僚们大多已在京中定居,喊他们出来闲逛也不像话,以前读书无聊的时候,柳贺还能拉着施允在府城里逛上几圈,或者在家玩半天滚团,如今不需要每日埋头读书了,娱乐活动反倒不如之前。   柳贺便在京城中逛起了书肆。   之前他忙着备考会试殿试,两场考完又忙着入职翰林院,中间穿插着宴请、交际、拜访上官等,每天的日常就是花钱花钱花钱。   好在柳贺如今也是领俸禄的人,皇粮虽然好吃,但柳贺官不大,又没有   外快,还需要家里倒贴一些。   他的同年中,张元忭家境不错,为人又向来慷慨大方,花起钱来更是如流水一般,但张元忭除了为自己花钱外,也为仍在狱中的好友徐渭奔波。   柳贺如今的俸禄是月俸八石,年俸九十六石,但实际上每月到手只有六成,其余都充了折色,大明朝官员俸禄有本色与折色之称,本色即发粮食,折色则是用他物抵粮食,有折绢的,有折银的,也有以胡椒、苏木等相抵扣的。   从这个角度看,柳贺的工资可以说是十分之低,养活他自己勉勉强强,若是要养一家人,加上在京中购置屋宅、过上富裕生活,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但作为京官,他另外还能收到一笔柴薪银。   京城冬日严寒,朝廷便给在京官员一人发一笔柴薪银,入冬之后便可支取,这笔银钱的多与寡要看衙门实力,但发放时常常能够超过月俸。   另外外官入京时也会投送各衙门打点,翰林院的清贫之处便体现在如此——外官投送之地通常是九卿衙门及六科等,兢兢业业写文章的翰林官通常都在投送范围之外。   然而,一旦翰林官晋升日讲官,便是六部尚书都会派人来打点,毕竟日讲官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本领大的甚至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因而翰林官人人都想晋日讲。   当然,晋升日讲官也并非容易之事,在翰林院中修一辈子史的也大有人在。   ……   “这位公子爱看什么书,话本还是时文?”   柳贺进了书肆,便有伙计前来招呼。   大明朝的书市以四地最为繁盛,一曰燕市,一曰临安,一曰金陵,一曰阊阖,京城的书肆主要分散在大明门及拱宸门附近,到了顺天乡试及会试之期,书肆则更加热闹。   “有什么新书都拿上来。”   柳贺刚支了薪水,话语之间阔气尽显,伙计最是喜欢他这样的客人,柳贺话音刚落,便将书肆中的新书呈上,供柳贺阅览。   然而,不久后伙计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客人看似大方,看书时却挑了又挑,这一本看不中,那一本也不买,便是新出的会试时文集,他也只看了两眼便丢到一边。   柳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只他在史馆中看了不少好书,对书肆里的书就有些看不上了。   “我说你这客人,连柳三元的文章也看不上不成?”那伙计絮叨道,“这柳三元乃是本朝继商相公之后第二位连中三元者,他这一科会试的程文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买来看的。”   柳贺眨眨眼道:“看得上的,看得上的。”   只是被人当面夸奖,他有种在玩羞耻play的微妙之感。   但京城书肆中的书目的确更新,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大员、致仕官员发表的散文、诗篇等,柳贺从前读书多是为了考试,如今倒是能耐着性子将一些与考试无关的书读一读。   何况这些书也并非全无用处。   最终,柳贺捧着三册书回了家,那伙计倒是仍想推荐他买一册会试时文集,见柳贺仍推拒,伙计也没办法,只能偷偷纳闷这世间竟有不醉心功名的书生。   柳贺付了钱,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憋笑声。   转过身一看,竟是他在翰林院中的同僚许国。   许国是徽州府歙县人,和柳贺同为南直隶士子,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嘉靖四十年应天乡试解元,嘉靖四十四年参加会试,殿试中发挥不佳,名列第三甲,如今是翰林院检讨之职。   柳贺与他打了招呼:“叫维桢兄见笑了。”   柳贺科名与官职虽在许国之前,但许国毕竟是翰林院前辈,柳贺对他自然要客气一些。   “在下只是觉得,泽远兄你的才学满天下都知晓,可惜这   书肆伙计不识真人,只把你当作那赴考的士子。”   柳贺二十二岁便授了翰林院修撰,许国如今已四十有四,却仍在翰林院中干着检讨的活儿,对比之下,柳贺即便是熬资历,也能熬到出头之日了。   “维桢兄休沐时也爱逛书肆?”   许国出身自徽商,眼下他在翰林院中默默无闻,但柳贺知晓,眼下这位翰林院检讨未来可是官至内阁次辅,这便是在翰林院的好处,别看一个个的修书修到四体不勤,然而随便站出来一位就是未来的内阁学士六部尚书,将来哪怕回家待着,吹牛时也能说,我和某学士喝过酒拜过把子。   “京中还有别处可逛的吗?”   听见许国这般说,柳贺与他均是大笑。   京中好玩、好逛的地方当然很多,如吏部主事员外郎等,平日上门的官员都能将家中门槛踏破,休沐日更是不得闲,柳贺路过吏部时都能看到其中的盛况。   不过他们暂时无处可玩、无人相邀罢了。   “泽远兄,我今日听说,昨日丁学士选了你的文章。”   柳贺心念一动,抬眼看向许国,就见他眼中一片真诚之意,似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柳贺笑道:“学士有命,在下勉励为之,若真被选中,倒是在下的荣幸了。”   许国透露的这个消息,柳贺猜应当是真的,否则许国没有必要说与他听。   不过柳贺本人并不知晓,反倒是许国提前知道了内幕,可知这翰林院中人人都不能小看。   “泽远兄你文章出众,被选中也是应当的。”   之后两人便未再聊与敕书有关的话题,而是天南海北地随意聊着,许国出身自商户,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学了个十成十,他与翰林院众同僚的关系都不错,在丁学士那边也颇得好评。   只是柳贺更喜欢能敞开胸怀对谈之人,比如罗万化与黄凤翔,和许国这样性格的人相处虽然愉悦,却很难交心,不过翰林院中的同僚大多这般,柳贺渐渐也就习惯了。 第98章 搬家   第二日柳贺到了翰林院,丁士美当着众翰林的面宣布柳贺所写的敕书被内阁选中。   众翰林的表情便有些多变,但多数人都能言笑晏晏地向柳贺道贺,当然,柳贺入翰林院还未满三月,文章却已得内阁看中,这便说明他日后极有可能处处快他人一步。   翰林官虽能够靠修史之功官升一级,但想要晋日讲官,还是得先受内阁学士的赏识,否则想晋日讲官都无人推荐。   “泽远你果真棋高一着。”   “泽远兄之才真叫人拜服。”   众翰林原先见柳贺专心修书,一派淡泊恬然的模样,只觉他对进阶之事毫无兴趣,却不想,柳贺一来便能接了诰敕房的任务,这究竟是藏拙呢,还是有备而来呢?   柳贺却不管同僚们作何想法,仍旧一心一意修自己的书。   罗万化私下提醒过他,若是内阁觉得他文章可取,不定哪日便会将他选入诰敕房去,柳贺忐忑地等了几日,却依旧无人找他。   看来想走捷径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柳贺倒也不惦记着去内阁,隆庆年间的内阁可算不上平静,便是入了阁的陈以勤、赵贞吉都只能收拾包袱走人,诰敕房中滚几个翰林也是常事。   按历史发展的路径,这个时候去抱张居正大腿倒是可以风光上几年,然而历史上张居正的铁杆下场都算不上好,柳贺不可能为了一时的荣华去攀附权贵。   无论如何,他眼下好歹也是三元及第,文人的节操还是有一些的。   但他内心其实挺佩服张居正,无论为官时声名如何,这人可以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方法不重要,结果很重要,眼下他已官至内阁次辅,稳坐内阁第二把交椅,若是安稳当一个太平宰相,佑及子孙三代并不难。   他要改革,只是见不得这大明朝满目疮痍罢了。   张居正死后恶名也多,比如他生活奢靡,比如他儿子科第名次高,但柳贺觉得,他至少做了许多事,比什么事也不干却自认清流之人要强多了。   ……   又一日,柳贺提早向丁士美告了假,便坐着车去了通州码头,他前几日便接到信,说纪娘子与杨尧要到京里了。   丁士美原是不准假的,听柳贺说明缘由,便态度和婉地放了他两天假:“你将家事处理好了再来衙门,你这几日条文都写得极好,继续稳住便是。”   丁士美知晓柳贺出身寒微,家中寡母如今也随他一道上了京。   “下官谢过学士。”   丁士美如今对柳贺很满意,他本以为敕书入选一事会让柳贺心猿意马,但柳贺却依旧沉稳持重,每日上交的条文精练又翔实,条条可用,倒好过那等看似下了苦功,实则内容不尽如人意者。   如此反倒让丁士美有了荐他去诰敕房的心思。   当然,丁士美的举荐虽有一定作用,但入选与否还得看内阁几位学士的意见。   柳贺请完假,就听平日与他关系不错的几位翰林起哄:“柳修撰总算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泽远你待搬完家,记得叫上我们一道喝酒。”   纪娘子与杨尧要来,罗万化等人早就和柳贺说过要帮忙,只是今日翰林院中仍有事务,几人便派了车及得力的手下随柳贺一道去接人,等柳贺搬家时几人再去帮忙。   “泽远在这里谢过各位兄台了。”   柳贺细算了一下,自他从镇江府进京赶考,已是数月不曾见到母亲与妻子了,通州码头上船来船往,柳贺稍候了片刻,就听码头上官吏道:“修撰老爷,船到了。”   船一停稳,柳贺就先跳了上去,纪娘子先从船舱里出来:“尧娘她有些晕船,缓缓再出来。”   柳贺原以为纪娘子坐船会身体不适,谁知不舒服的竟是杨尧,柳贺入了船舱,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便不由有些心疼。   知晓两人要来,柳贺床铺铺好了,被子还特意晒了两天,纪娘子和杨尧来了之后也不能立刻收整东西,长途跋涉,须得先休息一阵再说。   纪娘子一来便道:“京中要比咱们家里干多了。”   柳贺想让纪娘子先休息休息,他娘却闲不住:“我又没干重活,你去看看尧娘,我给她泡些薄荷茶喝喝。”   杨尧下船之后面色倒是红润了不少,柳贺与她说了会话她便睡过去了,睡到天色昏暗时,她听见一声门响,就见柳贺举着蜡烛进来,另一只手还端着一碗粥。   “好些没有?”柳贺问。   他替杨尧扶好枕头,又坐到她床边,拿起勺子便要喂她。   杨尧却笑出了声:“相公做不惯这个便不要做,照你这般喂,粥可进不去嘴里。”   柳贺佯作生气模样,杨尧却一点也不怕他,睡了一觉,又喝了些粥,她精神好多了:“我原以为娘会不舒服,特意在她身边多放了两个人,这两人后来都来照顾我了。”   柳贺道:“娘说,她年轻时候坐过不少次船的。”   之前纪娘子身体确实算不上好,但这几年养得不错,加上柳贺有了出息,纪娘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反倒一天比一天康健。   她对来京里没什么意见,就是遗憾京中没有熟人:“等过几年你和尧娘有了孩子,我便请亲家亲家母来京里照看,我回镇江和你三婶她们住上一阵。”   纪娘子不仅体贴柳贺小夫妻俩许久未见,也体贴杨乡绅夫妇见不着女儿,大明朝独女的人家其实不多,若柳贺一直留在镇江府,杨乡绅夫妇倒是能时常看看女儿,眼下柳贺到了京城,杨乡绅夫妇想见杨尧一面却并不容易。   柳贺假意抱怨:“娘刚到了京里就想着回去的事了。”   “你外祖父母早早不在了,我年轻时候也不觉得多见几面有什么了不起,等他们不在了,我能守住的就是下河村与你爹的那间屋子,纪家村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等到柳信过世,纪娘子成了寡妇,纪家村那些“讲究”的人家甚至都不许她上门,怕沾了晦气。   纪娘子想想也觉得可笑,纪家村有人觉得她晦气,她的儿子连中三元之后,也是那些人说纪家村的风水好,不然柳贺未必能考中状元。   从前闺中与她关系不错的妇人在府城中也开始与她走动了,纪娘子刚搬来府城时,这几人自持进城早,是正经的城里人,完全没有将纪娘子放在眼里的意思。   纪娘子也是独女,她知晓杨尧性子坚韧,但父母在时还是常常见面比较好,若是日后再见不着,也不会如她般遗憾。   ……   纪娘子与杨尧来的第二日,柳贺便开始着手搬家的事。   他还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很充足了,然而母亲和娘子来了之后,他才发现要购置的地方还有许多,就连他铺的床都被挑出了许多毛病。   柳贺:“……”   好在后一日休沐,他翰林院的几位同僚来帮忙,加上杨尧来京时带了几位得力的家仆,柳贺在这京中才有了一块安稳的落脚之地。   同僚们来拜会时也带上了一份贺礼,陈栋一批的翰林来时甚至捎上了丁士美、诸大绶与申时行等人的贺礼。   如今翰林院中修史的主力便是嘉靖四十四年以后的庶吉士了,嘉靖四十一年以前的进士,如申时行等人正在走翰林院到詹事府的路线,走通了之后便如吕调阳、张四维那般任吏部侍郎,再爬上几年便能入阁了,这也是翰林的一贯晋升途径,无非速度快慢而已。   如丁学士与诸学士,两人早已是日讲官,再从侍读学士任上升上几级   ,之后也能飞黄腾达。   当然,申时行的晋升速度便是翰林院中也无几人可及,若是无心官场只专心修书的,翰林院中也有发展空间。   “待新选的庶吉士来了,咱们也能稍稍轻松一些。”   “泽远你酒量着实弱了些,日后还得勤加锻炼。”   柳贺只得告饶:“诸位兄台且放过我吧。”   “不行,怎能次次都被你躲过!”   赵志皋笑道:“各位还是放过泽远吧,回头喝得醉醺醺的,泽远可是要被训斥的。”   众翰林们又是一阵起哄。   喝了一会儿酒,众人又去祝贺陈栋,此时朝廷调令还未下,但众人皆知陈栋下一步便要晋升为右春坊右赞善了。   右春坊右赞善为从六品,陈栋眼下为翰林修撰,官职上并无变化,但到了詹事府便意味着职业生涯正式起步,不必在翰林院中苦苦煎熬了。   翰林院中皆是阁臣的预备役,消息自然比别处灵通得多,众翰林在闲谈时也偷偷聊道:“丁学士恐怕要动了。”   “下一位是谁?”   其中一位翰林蘸酒写了一个马字。   马自强早已是侍读学士兼少詹事,官位高于丁士美,原先执掌翰林院的是张四维,只是张四维晋为吏部官后,翰林院之事便由丁士美管辖。   马自强、吕调阳以及张四维等都是如今京中的中坚人物,晋升快,且官位清贵,日后恐怕会入阁拜相。   不过在柳贺印象中,最终入阁拜相的似乎只有张四维一人,其余人要么时运不济,要么命数不足,就算张四维已经算是官运亨通了,最终还是抵不过人生无常。   柳贺搬完了家,新选任的庶吉士也来翰林院报道了,柳贺比较熟的只有吴中行一位,唐鹤征并未入选庶吉士,但去礼部任职主事,也同样留在京中。   其余庶吉士选任的多是二甲排名靠前者,如赵鹏程、黄洪宪、史钶等人,足足选了三十位。   即便是柳贺也觉得高兴,干活的人多了起来,他可以多摸一会儿鱼了。 第99章 内阁召见   果然,风声传出还未满一月,丁士美便升任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注1)。   太常寺为大明五寺之一,何为五寺?即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   大理寺不必多说,管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卿为大九卿之一,可谓位高权重。   太常寺负责的是国家祭祀礼乐之事,光禄寺则主要负责宫内宴会、饭食等,太仆寺管车马,鸿胪寺主掌外宾与朝会仪节,除了大理寺外,其他四寺职能之间皆有重叠,但都脱不开“礼”之一字。   既然马自强掌院事,众翰林自然安稳了一阵,先熟悉这位新任掌院的风格,以免火烧到自己头上。   “柳修撰,你随本官来。”   柳贺刚将一册厚重的典籍翻完,正要在条文上补充一些自句,就听马自强招呼自己。   他便随马自强入了内。   “这柳修撰当真有本事,丁学士及马学士都这般器重他。”史馆内,编修沈一贯轻声与王家屏耳语。   王家屏接了教习内侍的活儿,新进士入翰林院时,他恰好去蜀地册封藩王,如今才刚刚回到翰院中。   王家屏性情随和,与翰林院中众人都相善,沈一贯则有些圆滑世故,但这两人都是能成事之人,修史、教书、撰文样样出色。   柳贺被马自强单独叫去,自是有任务交给他。   他心中并不知晓内阁大佬是何想法,若是觉得他活儿干得不错的话,就直接让他去诰敕房轮值便是了,如今他修史的活儿还得继续干,又时不时写上一两回诰敕,搞得同僚们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柳贺去交诰敕的时候,诰敕房中的几位翰林看他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柳贺觉得自己有些里外不是人。   马自强将一大沓文书交予柳贺,道:“这里乃是嘉靖年至今朝廷发布的诰敕、诏书等,你须仔细阅读,用心品鉴。”   在工作上,柳贺向来是领导安排什么就做什么的态度,于是他每日撰写《实录》条文之余,也抽出一半时间去看这些诰敕诏书,柳贺考乡试、会试时都认真练习过诏、诰、表的内容,随手写上几篇自是不成问题,但读着读着,柳贺仍是从其中品味出了一些门道。   比如同为诏书,皇帝真情实感发的和敷衍着发的就很不一样,尽管措辞上并无太大差异,但其中的微妙之处臣子们却可以品鉴出来。   当然,论真情实感,嘉靖对臣子下的诏书远不如各种祭庙的诏书真挚,柳贺曾听几位翰林前辈说过,嘉靖朝时,太常寺的臣工数目为历代之最,经费也是大大的有,那时协律郎、赞礼郎、司乐三职共有一百二十多人。   而到了隆庆朝时,隆庆帝不热衷于九庙,这些职官遂被裁撤至二十九人,裁员率高达四分之三。   看到太常寺如此多人,进士出身的官员们自然觉得委屈,举个例子说,新考选的庶吉士都被授予检讨之职,这是从七品,而太常寺的协律郎是正八品,担任此职的通常都不是进士出身的官员,也就是说,进士们寒窗苦读少则十数年多则数十年,封的官也就比太常寺搞音乐的大上那么一点而已。   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进士出身的官员好歹是有基础保障的,赞礼郎司乐这些被裁个数百人都无人在意,若是哪一日一百个进士被裁,御史们的奏章恐怕能把整个皇极殿给淹了。   ……   夏日炎炎,柳贺一日任务完成,又美滋滋地领了一日工资。   “泽远,等我一起。”吴中行叫住了他,“明日休沐,我约了元卿喝酒,你可要一道来?”   “去。”柳贺笑道,“元卿兄前几日还和我抱怨,说子道兄你成日约他喝酒,他的月俸都交给酒馆了   。”   吴中行闻言也是大笑。   几人毕竟初次为官,对京城的新鲜感依旧还在,不过正如翰林前辈所说,当上社畜之后,他们对京城的山山水水便失去了兴致,休沐日要么相约喝酒,要么在家休息,倒是没有什么精力外出游玩。   柳贺、吴中行在翰林院中还算清闲,唐鹤征在礼部也没什么事可干,正好衙门离得近,几人便经常约在一块。   柳贺和吴中行正欲走人,马自强却在这时进了史馆,众翰林原本还在谈笑,一见到他连忙收了声:“光学士。”   “柳修撰你明日休沐?”   柳贺点头称是。   “明日你还得再来一趟史馆,张阁老寻你有事。”   这话一出,满屋子翰林的目光齐齐对准了柳贺。   众翰林都知晓柳贺受器重,然而柳贺入翰林院才半年不到,就被阁老亲自寻去,这待遇属实不一般。   当然,众人皆知,隆庆五年这批进士都是张阁老的门生,柳贺又是其中才学之最者,被另眼相看也是正常。   但这般理解不代表其他人心中没有妒意,同为翰林,有人升得飞快,有人却三年又三年仍是原地踏步,柳贺是后来者,却跃居到众人之前,自然会有人觉得不公。   “一甫兄,你才学也不逊于柳泽远,如今却叫他争了先……”   罗万化淡淡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泽远能受赏识,皆是自那篇敕书起,若是仁兄不服,写敕书时胜过他便是了。”   罗万化与柳贺座位相邻,据他所观,柳贺并非那等阿谀奉承之人,相反,柳贺做事修史时极为专注,罗万化几乎从未听他抱怨过半句。   在这史馆之中,柳贺年岁最轻,原当是最沉不住性子修史之人,然而罗万化曾看过他写的条文,可谓句句翔实毫无疏漏。   修史之时,最担忧的便是典章制度等无据可寻,柳贺却总能触类旁通,便是最难找的条文到他手中也成了易事。   同为状元,罗万化时常被拿来和柳贺作比较,但罗万化品行一贯端正,他也相当佩服有真才实学之人,对旁人的话他并不放在心上。   ……   既然被张居正找了,柳贺和唐鹤征、吴中行的这顿酒也只能作罢。   第二日,柳贺便按马自强所说来到了文渊阁。   百官都有休沐日,然而内阁事忙,即便是休息的日子,内阁之中也多有人值守,何况官至阁老者,哪一个不是勤勉有加?   文渊阁中有数间房,分属于中极、建极、文华、武英四殿大学士及文渊阁、东阁二阁大学士,如今高拱为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建极殿大学士,殷士儋为武英殿大学士,内阁中仍有不少空房,对下属臣僚来说,找对位置很重要。   柳贺刚抵至内阁,正待张居正的中书替自己通报,就听“砰”一声巨响传来,下一刻,殷士儋便自左首第一间房中怒气冲冲而出。   左首第一间是何人办公之处,京中官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柳贺正犹豫着该如何自处,殷士儋看都未看他一眼便拂袖离去,然而柳贺终究是没有躲过与大佬们狭路相逢的命运,他还未蒙张居正召唤,高拱便自中极殿值房中踏出。   他自然是看到了在此等候的柳贺。   柳贺低头拜见:“见过元辅。”   “你是哪个衙门的?”高拱显然也是气得狠了,与柳贺说话时语气也有些凶暴。   “下官是翰林院修撰柳贺。”   “原来是柳修撰。”高拱瞥了身后,“既是张阁老寻你,那你便去吧。”   柳贺连忙退到一旁。   作为社畜,最尴尬的事无疑是看到领导吵架,高拱和殷士儋撕起来,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就算他顶头上   司马自强来了也没办法。   好在高拱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柳贺也知道高拱看他们翰林院的一帮词臣不爽,但高拱最近在忙着对付殷士儋,不可能再和张居正开炮,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掌,高拱身边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自然斗不过接纳了徐阶政治资源的张居正。   “弟子见过恩师。”   这还是会试之后柳贺第一次和张居正面对面,对方似是在读一封诏,许久后才抬头看了柳贺一眼:“泽远来了。”   “近日本官交予你的几封文书,你都写得相当不错,下个月本官有意令你轮值诰敕房,你意下如何?”   柳贺答允下来。   轮值诰敕房可谓翰林官的梦想之一,诰敕房是距离内阁最近之地,可谓众翰林发家的第一步。   应下轮值之事后,柳贺并未立刻离开,因为轮值诰敕房一事并不需要张居正亲自找他,只需和马自强说一声就行。   果然,之后张居正将一卷书册拿给他:“你来看看这一套法子如何,在这看,有何想法明日下衙前交予我。”   接到书册那刻,只看了约两三行,柳贺便知这即是张居正所设之考成法,以六科抑六部,以内阁制六科。   所谓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注2)   眼下还是隆庆五年,张居正却已经拿出了任职内阁首辅后才推行的考成法。   这意味着什么?   恐怕高、张之战,张居正并非毫无准备,毕竟高拱先退陈以勤、赵贞吉,又将李春芳逼走,眼下只任武英殿大学士的殷士儋他都容不得,张居正又并非那得庸碌之官,自然会和他相争。   那么眼下,张居正是在考验他是否值得培养吗?   柳贺心下感慨,莫非是自己太优秀了,穿越因素加速了王霸之气的外溢,大明第一相虎躯一震,立刻发现了他身上的魅力不成?   如此优秀,他很抱歉。 第100章 朝事   考成法各条,柳贺看得极细。   张居正想推行改革,自然得先从管人一事上开始,若是连人都管不住,所谓改革也会是空谈一场。   看过考成法的文册后,柳贺自文渊阁退出,心中却仍在思索着其中的条文。   以如今大明官场的境况,张居正能想到这招,心思可谓缜密至极,因而他的改革并非只是一条鞭法一个层面,而是全方位的。   今日张居正此举,一方面恐怕是在考验他,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看他值不值得招揽。   上船还是不上船?这是一个问题。   换成旁人,若是被次辅如此看重,恐怕早已乐颠颠地投效了,然而柳贺毕竟知晓那段历史,与张居正同行,不仅是志向能否达成那么简单,更关乎身家性命。   柳贺在翰林院中的同僚,将来官至大学士、大九卿的有数位,但这些人多是在张居正身前不愿追随,张居正身故后才在官场平步青云的。   柳贺乃是诸位同僚中最年轻的一位,哪怕是熬他也能熬过许多人了,张居正递来的橄榄枝,他是接还是不接?   这段时日天气依旧有些热,柳贺一边走一边想,身上不知不觉冒出了许多汗。   京城的冬天冷到冻死人,夏日却也不会给人凉爽之感,柳贺回家先灌了一大碗凉茶,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闷头思考这考成法是否还有可改进的地方。   到了家,柳贺就不必穿官服了,尽量穿得轻便舒适,他此刻在脑海中回想着考成法的内容,事实上,张居正想的这套法子已经很完备了,就算要柳贺想,他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上去完善。   以六科牵制六部,就是充分发挥台谏之权,然而这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扩大了言官的权限。   张居正在世时,言官并不能将他如何,而到了申时行为相后,言官与内阁之间也展开了争斗,之后争斗愈演愈烈,到了晚明时,党争便也难以避免了。   柳贺觉得,这方面的危害也是要考虑到的。   还有考成法中的一些细节,柳贺觉得操作起来有些粗暴了,还需要再商榷商榷。   他如此这般列了三四五六点,回家时他脑海中还在思索身前身后事,到了这时候,柳贺却只想着该如何将这考成法完善好了。   无论如何,他做事只凭本心就好,心中是如何想的,那便随心而至,好歹跨越数百年春秋来到这大明朝,他难道只想着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便足够吗?   如果只抱着这一目的,他现在其实已经做到了。   ……   第二日回翰林院当班,柳贺仍在完善自己所列出的一条条。   柳贺原先觉得自己列的不多,细数之下,似乎已经有了不少条,只是不知他将这些交过去,次辅大人内心又是如何想的了。   会不会觉得柳贺是个愣头青,或是觉得柳贺刻意推拒他的招揽?   领导喊他提意见,他一口气提了数条,这做法确实有些过分。   等到下衙的时间,柳贺很干脆地将自己所写交给了张居正的中书,接下来的那几日,他一边慢悠悠地修史,一边等待着张居正派人来找。   可惜等了几日都毫无动静。   张居正之前说的轮值诰敕房之事似乎也没有了下文。   柳贺心中也不纠结,张居正若是觉得自己得罪了他,那得罪便是得罪了,除非是如申时行那般圆滑的人,翰林官谁能不得罪人?   柳贺未等到张居正的消息,朝堂之上,高拱和殷士儋两人的争斗日趋白热化了。   监察御史赵应龙劾殷士儋因太监陈洪入相,殷士儋上疏自辩,说自己原本是一介草民,干词臣干了二十多年,给皇上   讲课讲了九年,多么辛苦多么不易,皇帝没听赵应龙的话,反倒好好劝慰了殷士儋一番。   然而高拱岂会轻易罢手,他的得力干将韩楫又翻出殷士儋以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进行弹劾,到这时候,殷士儋自然也该反击了。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高拱这头指使人弹劾完殷士儋,那头张四维之父专擅盐利之事被御史郜永春弹劾了。   虽然殷士儋声称这事并非自己干的,但在高拱看来,这就是明晃晃的了。   殷士儋究竟是不是走了陈洪的关系入阁呢?   事情当然是真的,“取中旨入阁”可是在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其实明代走太监的捷径入阁的不止一人,高拱自己当年能入阁也是因为太监助力,所以他在这边揪着殷士儋打也是站不住脚的。   这一日上朝,柳贺可谓见证了大明内阁的火爆之处。   具体情节如下:   柳贺所属的翰林院在早朝中一贯占据有利地形,这是大明官场公认的,毕竟将来的阁臣都出自此处,位置站得太靠后,让这群储相得面子往哪儿搁?   上朝上得早,柳贺自然有些瞌睡,他在翰林院中的同僚也是如此,众人便聚在一处,说着京中有何处可赏花赏景,或是近日自己新收藏了一方徽砚,只为打发上朝前的这一点时间。   此时,就听前方传来一阵怒喝:“高新郑,你欺人太甚!”   明代朝堂骂架其实挺常见的,遇上那等脾气火爆的,打上一架也并非不可能。   但今日,骂声却并非出自身后,而是队列之前!   高新郑何人?当今首揆高拱是也,高拱是河南新郑人,明代官员坐到了一定的位置,旁人便以其家乡代其名号,如严嵩人称严分宜,徐阶人称徐华亭。   之后不知高拱说了什么,殷士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先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为四维逐我,你能长久把持着这首辅之位吗?”   众官员:“……”   以往都是下级官员打架阁臣劝导,今日阁臣打架,众人只能……吃瓜看戏,不敢出声。   殷士儋脾气却比众人想象中还要火爆,骂完高拱还不够,他袖子一挥,内阁大员的气度也不要了,伸出拳头就要打高拱。   张居正自然是坐不住了,伸手就要拦,却也被殷士儋骂了一顿:“张太岳,要你在此装好人!”   高拱此时有意张四维入阁,谁知位置被殷士儋挤掉,殷士儋虽为裕王潜邸旧臣,与高拱相处却并不和睦,可两人相处竟恶劣到在朝堂上开打,这着实出乎柳贺意料。   骂战结束后,众官员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等到隆庆帝露面时,众人也是该奏事的奏事,该上报的上报,就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高拱为人一贯霸道,朝中众臣私下里这般说的不少,隆庆帝登基不过五年,从徐阶、陈以勤到李春芳、赵贞吉,走了的阁臣比留在内阁中的数目还要多。   今天殷士儋演的这一出算是把高拱的老脸都扒干净了。   但众人也不禁感慨,张四维果真厉害,竟叫高拱殷士儋两位阁臣相争至此。   ……   这一日下朝时,整个朝堂可谓安静无比,九卿衙门及翰林院官员平日下朝总有几句闲话要谈,要么就是其余衙门的官员拦住户部官员,埋怨哪笔银钱发放迟了,户部官员则随时开始哭穷表演,或是往那一横,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滚刀肉模样。   而今日,说话的人少了,几位年老的官员似乎连咳嗽都忘了,众官员只用眼神互相示意,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柳贺那日已在内阁见识了高拱殷士儋两人争执的后续,但直到今日才发现,故事还没有结束。   翰林院众翰林也在猜测,高拱与殷士儋谁先   走人,不出意外的话,先走人的必然是殷士儋,毕竟高拱是首辅,他是阁臣,且隆庆帝心目中显然更偏向高拱,否则同为潜邸讲官,殷士儋何须走陈洪的路子入阁?   退朝之后,柳贺便被吴中行等人围住,柳贺低咳一声:“午饭时再说。”   马自强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看呢。   柳贺猜,不仅翰林院衙门中如此,此刻京中大大小小的衙门恐怕都在议论高拱与殷士儋打架一事,靠着威压是挡不住的,此刻光学士心中恐怕也是蹊跷,这两人何至于到老拳相向的地步呢?   如马自强这等老成持重之人考虑的是朝事,新科进士们自然不会那般忧心忡忡,众人纯粹抱着凑热闹的心态。   如今翰林院中修撰以上官员才需上早朝,吴中行等人初授的检讨,自然看不到朝堂上发生的那一幕,而其余京官站位靠后,无法目睹最清晰的画面,在这一点上,翰林官的优势相当明显。   ……   这事足足议论了数日,以殷士儋罢归告一段落,眼下内阁中只剩高拱与张居正两位阁臣,内阁事务繁忙,东诰敕房、西制敕房便要添补人手,柳贺轮值诰敕房的事便定了下来,与他一同的还有许国、沈鲤等人,除了增补轮值翰林外,中书唐文灿等人也同样被补充进来,誊写诏文、敕旨等。   唐文灿是隆庆二年进士,却并非通过会试的途径考中的殿试,他是嘉靖二十八年举人,中举之后便回家创办书院,之后被选入内阁中书科任中书,在礼部举办的中书试上,唐文灿考中第一而获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当然,如唐文灿这般考中进士的还是少数,且唐文灿少时府试第一,也是少年举人,才学自不必多言,柳贺虽为进士,但论起对朝廷诏令的熟悉也未必比对方更强。   柳贺轮值诰敕房当日,他才归家,就听唐尧说家中收到数封贺帖及礼金若干。 第101章 办事   诰敕房面积不大,修缮也并不豪华,但对于各衙门的官员来说,这里可谓是一个神秘庄重的所在。   诰敕房的职能说来也简单,即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及外国文书、揭帖、兵部记功、勘核底簿。   其中翻译一职四夷馆承担了一部分,因而诰敕房仍是以掌办诰敕、揭贴等为主。   翰林们为何人人向往诰敕房?除了离阁老们近之外,也因为揭帖等职意义重大大,整个大明朝运转的核心都在此处了。   唯一不便的点是,自柳贺轮值诰敕房之后,他起床的时间比平日更早了。   若是在翰林院中,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点个卯,与同僚们寒暄几句,品一壶清茶,再吃上一碟果干点心,即便有修史的活计要干,那也是有额数的,在一天内干完要干的任务就可以,而到了诰敕房,文书是没有定数的,柳贺手底下也没有帮忙的人,活儿到了他手里,他就得加紧完成。   毕竟他不能让阁老们等候。   “柳修撰,早。”   柳贺与沈鲤、许国打了招呼,将桌子擦干净后,内阁中书便拿来一卷文簿,柳贺所要做的,即是将这些文簿一一核对,不容丝毫闪失。   柳贺领了文簿,便耐下性子核对起来,他做事原本就很严谨,粗活也能干,细活也能干,诰敕房的任务他略微熟悉了一阵也就上手了。   一大摞文簿很快被柳贺梳理得井井有条,待他忙完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柳贺才发现自己一上午水都未曾喝上一口。   等他接了水回来喝,却发现诰敕房内沈鲤许国及其他几位中书俱是一脸肃容,原来张居正不知何时已经来了诰敕房。   眼下高拱是首辅,朝中文书诰敕等皆由他一把抓,包括皇帝不愿批的奏章也是由他机宜行事,高拱本就擅揽权,首辅掌握的权势自然不愿多分给张居正,但内阁的庶务等却是由张居正统揽。   张居正自然不是闲着无事才来诰敕房,他照旧将数封揭帖交予几位翰林,这便是阁臣最大的权限所在,阁臣可以通过揭帖向皇帝奏事。   揭帖分为明揭与密揭,密揭通常由小素纸型所写,与正式上书有不同,且揭帖纸有固定格式,每幅写五行,用楷书写,且不同阁臣上呈御览的揭帖也有不同,柳贺等人所要做的,便是将揭帖封好,以便阁臣上呈皇帝。   在京衙门的奏章文书等也要经内阁核准,文书先到诰敕房,便由柳贺等人先行审核。   这也是柳贺收到礼金的原因。   入了诰敕房,柳贺几人就等于化身阁老的大秘,任何文书都由他们先行审核,若是他看工部不爽,就可以挑几个刺把文书打回去,虽然只是小事,可谁乐意在这种小事上被人找麻烦呢?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柳贺如今就是阎王跟前的一只小鬼。   他将揭贴等封好,手头便又多了几份奏书,其中有巡仓御史唐炼奏,说要严罚漕船漂流冻阻之事,唐炼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只有一个要点,即漕船漂流粮五千石以上、冻阻船五十只以上都要重罚。   柳贺原先在翰林院修史,只觉这大明朝机关事务运转得实在太慢,书修来修去就是被打回来、重修、打回来、再修的过程,翰林们做事也是慢悠悠的,无事可做的时候甚至能一起喝下午茶。   到了诰敕房他才发现,原来人可以忙到屁股着火。   难怪诰敕房的中书成日黑着一张脸,对谁都不假辞色,柳贺原本以为这是自持阁老近臣的傲慢,自己干了这活他才知道,每天忙成了狗,工资还不高,再要人笑脸相迎,那不是连一点社畜的尊严都没有了吗?   再看看这一月的文书:兵部奏报升赏隆庆四年九月中锦州大胜堡获   功阵亡被创官军郎官、升赏嘉靖三十二年九月中横城等处获功阵亡被创官军、密云县地震、大同巡抚奏报……   柳贺这下深深理解,为何能任辅臣的都是公认的强人了,没有好的体力与精神力,这位子一般人还真坐不下去。   柳贺将一日的公文处理完毕,也有种筋疲力竭之感,不过他毕竟年轻,前世也是能熬夜写代码的。   在翰林院时人闲了反而会有壮志难酬之感,现在忙了起来,柳贺反而很少听到抱怨了。   就这样,隆庆五年在不知不觉中这般过去了。   ……   柳贺搬到京城也有大半年,他在这边办事,衙门的假不长,自然不可能回镇江府过年,眼下柳府中有纪娘子、柳贺夫妻二人、管家老周和门子老丁、杨尧带至京中的厨娘余氏和两个丫鬟,老周和余氏是夫妻二人,老丁是本地人,以前也在大户人家服侍过,因而对京中诸事颇为熟悉。   柳贺眼下官做得还不大,需要走动的地方不多,因而府中的人手勉强还是够用的,等日后他在京中扎根深了,这几个人显然就不够这一家的运转了。   春节前,柳贺将衙门里诸事忙完,便领着过节的福利回了家。   “相公辛苦。”杨尧有些心疼柳贺,只觉他自分至诰敕房后便瘦了很多,柳贺倒觉得还好,他读书的时候也是过过一段苦日子的。   到了春节,翰林院的油水算不上丰厚,但柳贺毕竟在诰敕房待过一阵时日,因而内阁的福利他也享受了几分。   入京之后,因为杨尧有钱,柳贺从未在生活上发过愁,他以往读书时还惦记着纸笔作价几何,现在却是真不关心民生苦楚了,加上进诰敕房后,明面上的礼金他也收了一些——并不是柳贺要当贪官,这算是大明官场不成文的规矩,人人都收,不收便是柳贺不合群。   何况他若不收,旁人便会觉得他刻意刁难,或是图谋更大,因而他收了,旁人才会觉得他能做到“一视同仁”。   在大明朝的官场,如海瑞那样的官可谓凤毛麟角,是其他人眼中真正的奇葩。   除夕晚上,柳贺在家用饭,杨尧和纪娘子也能看出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饭桌上两人未说什么,到了饭后,杨尧尧端上蜜桔,两人倚着灯烛吃桔子。   杨尧道:“相公可是有了烦心事?”   柳贺道了声歉:“我不该将朝堂上的事带到家里,免得叫你烦心。”   纪娘子与杨尧进京后,柳贺除了在翰林院修史的那段时间能常常陪着两人外,其他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朝事,回来也只是一家人在一块吃吃饭。   知晓柳贺忙,纪娘子和杨尧也不打扰他,平日常和吴中行、唐鹤征的娘子往来,或是在家看看书、赏赏花,日子倒还算滋润。   柳贺眼下烦的是,隆庆帝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因而内阁之中、朝堂之上看似平静,但却总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十二月时,刑科都给事中胡价上书称辅臣要慎重选择,隆庆帝采纳了他的提议,眼下最有可能入阁的就是礼部尚书高仪,潘晟致仕后,高仪接了他礼部尚书一职,高仪乃是高拱所荐,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柳贺却觉得,张居正那边显得太过安静了。   年末的冬至大祀,按规矩隆庆帝是必须参加的,但今年隆庆帝却以身体抱恙为由命成国公朱希忠代替,为此给事中张国彦、御史张克家还上了一本,批评隆庆帝为政懈怠。   柳贺却知道,不出意外的话,隆庆帝活不了多久了。   换领导这事其实很常见,但隆庆帝为人不错,他对柳贺虽未重用,但柳贺轮值诰敕房之后,隆庆帝还赏赐过他两回,此前琉球国王派使臣来贺时,他还与使臣骄傲地介绍起柳贺,说柳贺是他亲选的状元,大明二百年中唯二的三元及第者   。   被人惦记着终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倒也不是说柳贺对隆庆皇帝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一想到下一任万历皇帝,柳贺便觉得有些头大。   放眼整个大明朝,说起无情无义这四个字,嘉靖和他孙子万历可以说是典范。   张居正的遭遇自不必说,万历对朱常洛的所作所为也可以说不当人父,张居正在时万历尊他为师,死后却抄家流放无所不用其极,一个对师如此、对亲生子也可谓冷漠之人,柳贺不认为他对臣子、对百姓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当然,柳贺是扭转不了历史的进程的。   历史是广阔的汪洋,他只是其中一艘破破烂烂的船。   第二日,柳贺便去了张居正家中拜访。   虽说春节衙门放了假,但对在京官员来说,假日比平时还要忙。比如春节,正是与上官、同僚们加深感情的好时机,柳贺备了礼,计划先去张居□□上,再去马自强、丁士美及诸大绶家中,还派管家送去了给翰林院中诸位同僚的贺礼。   张府门前可谓门庭若市,若柳贺不是张居正的门生、如今又在诰敕房替内阁做事的话,恐怕连门都挤不进去。   能来张府排队的,外官恐怕得是巡抚、布政使这一级的,京官的话,至少也得是四品以上。   “原来是状元郎到了,阁老正在待客,状元郎先去暖阁坐一坐。”   见管家将柳贺引入内,那排队的官员不禁有些不爽了。看柳贺年轻,便有人问道:“这难道是王府世子不成,缘何能先我等入内?”   门子瞥了那人一眼道:“这位大人,进去的那位是我们阁老的门生。”   张居正只主持了一科会试,便是隆庆五年那一科,朝中官员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张府外等候的官员哪个不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只是运气不够未能留京罢了,但官至一省巡抚、布政使者,在地方上无一不是威风赫赫,府州县的官员见了无不畏惧。   “阁老门生又如何?莫非是一甲不成?”   不待门子解释,其中一位京官便开口道:“这位仁兄一看便是离京时日久了,柳三元之名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仁兄少说两句,不要将他得罪了。”   论科甲,柳贺确实可以秒杀一大片,论职务,柳贺眼下在诰敕房办事,就算是九卿衙门也要给他面子,加上他又是次辅门生,让他先进京官们都没意见,反倒嫌这说话的外官太多事。   柳贺入了内,路过张府楼榭时,只觉果如京中传闻那般富丽堂皇。   柳贺原本只想送了礼就溜,结果听张府管家的意思,张居正似乎真的计划和他谈一谈,柳贺也只能一边喝茶一边等了。 第102章 见次辅   茶喝了一杯,张府下人又来给柳贺加满,这暖阁室温宜人,却并不叫人觉得闷,柳贺也想在家中建一座暖阁,这样他看书时手脚能够暖和,纪娘子和杨尧白日也有地方可待。   对他们这些在南方住惯了的人来说,小冰河期的北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又待了片刻,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踏入暖阁之中,张居正似是刚外出回来,皮裘衣上沾着雪花,柳贺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   “泽远用过饭不曾?”张居正似是询问柳贺的意见,但不待柳贺回答,他已命人给多加了一双筷子,“陪我吃些。”   能与当朝次辅一道用饭,这是朝中官员盼都盼不来的机会,柳贺摸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道:“那弟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居正笑道:“泽远你就是太实诚了一些。”   作为会试主考时,张居正始终不苟言笑,在朝中办事时又颇有些独断专行,但柳贺在诰敕房当值后便渐渐与他熟悉起来,两人虽没有私底下的交集,但说起这位内阁次辅,柳贺对他的了解总是比旁人稍多一些。   如今诰敕房□□有六、七位翰林值守,因首辅决断的国家大事更多,诰敕房实际上是由张居正负责的。   诸翰林中,张居正对柳贺最不假辞色,不过众人皆知,这是因为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   但实际上,柳贺和张居正的关系远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亲密,比如这张府,柳贺会试之后还是第一次进,在翰林院中,柳贺也一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该他干的事他就干,私底下他也不会主动拉近和张居正的关系,更不会谄媚讨好。   张府的伙食果真不错,柳贺在京中常听人说,张居正好美衣好美食,每天必须新换一套衣裳,这一点柳贺忙起来的时候注意不到,但张居正确实不是他印象中那等朴素的大臣。   不过毕竟是在阁老家中用饭,即便珍馐美食无数,柳贺吃起来依旧克制,但张府的米饭确实比他家中香不少,柳贺吃了足足两碗才觉得饱了。   “我年轻时也与你一般能吃。”张居正放下碗筷,吩咐下人,“柳修撰走时,给他装些米带走。”   “恩师,这就不必了。”   “这是我老家产的大米,家乡父母官上京时特意送来的。”   用过饭后,自然就要谈正经事:“那日你交过来的条文,我都仔细看过了。”   “改得很好,比本官预料中还要好,但本官看你的意思,你对于这考成法赞同的似乎不多。”   张居正语气仍是轻飘飘的,可话外之意却让柳贺有些不敢抬头。   他先用“我”表示对柳贺的亲近,然而一旦说起柳贺对考成法有不赞同的意思,“我”就立刻换成了“本官”,内阁次辅的威压便立时显现了。   柳贺道:“阁老,下官并不是不赞同。”   “只是……”   “这考成之法似乎有些激进了。”   眼下张居正自然是推动不了这考成法的,毕竟他只是次辅,以高拱的习性,他断不会在这考成法上助张居正一臂之力。   在历史上考成法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是因为张居正与冯保联合,司礼监与内阁一条心,奏章便等于由这两人决定,二是因为张居正借京察之机扫清了敌人,上下再无反对的声音,考成法及之后的一条鞭法才有了实践的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张居正凭借个人威势推进的一场改革。   大明三百多年只出了一个张居正。   即便考成法能够成功,那也只是一时的,张居正能靠自己的能力推进一时,后人却不可能如他一般,这就是人亡政息的道理。   但这话柳贺却   不好当着张居正的面说。   “你嘴上说着激进,可我观你改后的条文,有些地方似是比我更激进。”张居正将一沓文册丢在桌上,“这段时日我一直在琢磨你写的条文。”   “我明白你的意思。”   到这时,张居正的语气逐渐恢复了平静:“但泽远,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如今的大明仍是一番繁花似锦之象,但这是在北京城,天子脚下,前些日子密云地震,不少百姓丧命,也有不少人家流离失所。”张居正道,“你出身江南,或许看不到这些,但你若是去陕西,去河南,去山东看看,老百姓的日子是如何过的。”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苦读诗书十年方才来到京城,也不想这一生便庸碌度过吧?”   柳贺沉默了半晌,道:“下官觉得,或许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本官却是片刻也不愿等了。”   柳贺交的完善考成法的条文张居正都一一看了,他不仅看到了条文,也看到了柳贺对考成法的理解。   张居正心知,考成法一旦推出,朝中官员必然支持者少反对者多,柳贺写了数十条完善之法,似乎都是对考成法的反驳。   但张居正却敏锐地察觉到,柳贺所反对的,似乎并不是考成法。   隆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中,第一名状元柳贺的文章虽是张居正在会试中取的,但他对柳贺殿试中写礼法的策问并不喜欢,之后柳贺入了翰林院,张居正又嫌他性子过于温和。   当官性格温和倒不是坏事,但这种脾气其实更适合做学问,或是去国子监、礼部这等地方同礼法规矩打交道,脾气太直太急不行,锐气太足容易戳伤他人,可太温吞的话又接近于钝了。   而第二名张元忭有些理想主义,第三名邓以赞性子又与柳贺相仿,反倒是庶吉士中有几位的脾气颇对张居正的胃口。   然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张居正发现,柳贺并不是迟钝,只是如他的文章一般,有些秀于内罢了。   他所补充的考成法的条文,有一些可谓火候老道,纵是张居正也未曾想到。   而柳贺所顾虑的,也是张居正曾经想过的。   历朝历代的改革者,谁又曾有过好下场?   就以年代最近的王安石为例,王安石填平后湖的事至今仍被金陵城的百姓骂,填湖本是为了还田,可一旦改革被认定为失败,任何一项决策都会招致埋怨,即便决策的出发点是好的。   ……   张居正只与柳贺说了几句肺腑之言,见柳贺并无投身他的改革的想法,张居正自然也不再多言了。   他已是内阁次辅,在这大明朝众臣中,位于他之上的也仅一个高拱罢了,他其实不必对柳贺一个小小修撰假以辞色。   “老爷何须与他多言?”张府管家替张居正披上大氅,“这状元郎似乎有些油盐不进的样子。”   张府管家人称游七,如今在京中已经很是有名,张府上下有许多事务都由他完成,他虽只是一介管家,却与朝中不少重臣关系不错。   “游七,你觉得状元郎为人如何?”   游七道:“小人觉得,状元郎不像状元郎。”   “怎么说?”   “话本里的状元郎要么才华横溢,要么正直意气,咱们这位柳三元,说他小心谨慎又不像,毕竟能在老爷您面前吃两碗饭。”   游七的话让张居正都有些被逗乐了。   “可说他精明吧,又不像。”   满朝臣工,又有几人能拒绝内阁次辅的招揽?   且柳贺又不是那等凛然之人,像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便是众人皆知的不畏强权,此前张居正也想招揽他,结果罗万化说,自己是天子门生,又不是阁臣的仆人,直接不给张   居正面子。   当然,柳贺和张居正的关系毕竟不同于罗万化,无论如何,他会试文章的确是张居正所取,因而若张居正有要求,他并不好在明面上拒绝。   张居正道:“这说明状元郎是心有成算之人。”   若是一味讨好,柳贺便无须将他对考成法的意见列于纸上,若是完全反对,柳贺同样也不会说出那一番话。   只是他所谓的更好的解决方法又在何处呢?   张居正年轻时也觉得这世上有折中之法,但处理政事久了便可知晓,十全十美的方法根本就不存在,即便有,那也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就能做到。   “老爷,这翰林院中那么多翰林,朝堂上状元也有不少,您又何必只盯着柳修撰?”   张居正看向游七:“是申大人还是范大人又给你好处了?”   游七道:“老爷,小人胆子小,那些大人给好处,小人也不敢收。”   张居正并未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只轻声道:“我并非盯着他。”   他不过是考虑到身后罢了。   正如徐阶当初培养他一般,张居正也想找出一位值得培养、值得托付身后之人,张居正原本想的是申时行,申时行能力、才干都足够,性子也很圆滑,在官场上,圆滑并非坏事,但太过圆滑的话,便令人难以交托出真心。   何况他要做的事,是挖地绝根之事,到时除非这世上再多一位张居正,否则难有人能将他护住。   不过张居正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远,眼下朝堂之上仍有许多事未完成,他若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得先将朝堂上的障碍扫除了不可。   ……   新春伊始,诰敕房中的翰林们蓦然发现,柳贺这位阁老门生似乎有些失宠了。   张居正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官场中谁不是人精?能入诰敕房的翰林在翰林中都是拔尖的,众位中书也只看阁老脸色行事,阁老内心偏向谁,他们行动上就偏向谁。   唯独沈鲤待柳贺如旧。 第103章 受气   对柳贺而言,失宠最直接的表现是,经过他手的揭帖变少了,一日繁忙过后,他发觉自己竟还有清闲的时候。   当然,清闲并不意味着柳贺就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揭帖少了,柳贺便要多负责兵部记功、勘核底簿之事,都是些繁杂却没什么实权的任务,不过柳贺倒也干得自得其乐。   正月里兵部奏报多,柳贺在诰敕房中见了大同等地于兵事上的奏报,这些奏报或长篇大论,或语句寥寥,但柳贺总能从其中发现一些细节,他便将之默默记在心上。   隆庆间的战事其实并不算多,眼下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已被荡平,北方自俺答封贡后战事也算平缓,王崇古在北方坐镇,即便有波折也只是小波折。   但兵事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递到内阁的帖子有许多,柳贺都得一一甄别,不过柳贺倒是挺愿意完成这样的任务,毕竟揭帖他能做的多是形式,底簿记功之类的则涉及到实战,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有明一代,为官者大多是进士出身,批判科举者便会将明朝灭亡之事归结为科举之祸。   但实际上,至少在柳贺看来,大明的进士并非那么无能,比如俺答封贡实际上是由王崇古操作的,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抗击倭寇的张经、唐顺之也是进士出身,而鼎鼎有名的俞大猷则是武进士出身。   大明朝就是靠着这帮子文官带领武将,也称过了三百多年的岁月。   ……   隆庆六年初,朝堂内外最关注的便是太子出阁读书之事。   眼下太子朱翊钧才十岁,隆庆帝就以高仪、张四维、余有丁、陈栋侍班东宫,翰林院中,马自强、陶大临、陈经邦与何洛文任讲读官,沈鲤虽仍在诰敕房当值,却也被列为太子侍读的人选,这番动向自是让翰林院中的新翰林们羡慕不已,毕竟眼下几位阁老都是东宫的班底,若能为太子讲官,日后前程必然远大。   这事原与柳贺无关,可柳贺来诰敕房值守时,便有人议论,说圣上原意柳贺充任东宫讲读,却被内阁驳回了。   “论才学,柳三元并不逊色这翰院中任何一人,天子称太子年少爱玩,柳三元年岁又轻,他的话太子殿下恐怕还能听进去。”   在职京官中,翰林院众人已经是十分年轻的了,但谁也抵不过如今才二十有三的柳贺,在柳贺之前,大明朝最年轻的状元是费宏,费宏二十岁便中了状元,之后也官至内阁首辅。   天子想用柳贺,张居正却言,柳修撰年岁轻,恐怕难当大任。   柳贺:“……”   翰林院及诰敕房中有不少同僚觉得柳贺会因此心生恨意,但事实上,柳贺很淡定,他觉得张居正这么干没问题。   为什么?   马自强与陶大临自不必说,后者是诸大绶一榜的榜眼,如今也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而其余被选中的,陈经邦、河洛文及沈鲤、张秩都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人家在翰林院中熬了八年才充任东宫讲官,也就是说,这种事连隆庆二年的进士都没份,又怎么会轮到柳贺一个隆庆五年的进士?   就算天子再偏爱他,大明朝也是讲究论资排辈的。   何况张居正如果真点了他,他是权相“私人”这顶帽子是怎么也摘不掉的。   柳贺依旧在诰敕房中兢兢业业办事,沈鲤及陈经邦等人充任东宫侍读官后,众翰林又聚在一处好生庆贺了一番。   翰林院中众人都知晓柳贺得罪了张居正的消息,但也没人因此疏远了柳贺,反正翰林院一贯有得罪权贵的传统,一代代传下来的,不得罪一下权贵就不舒服。   “泽远你来日方长,莫要放在心上。”   沈鲤也与柳贺道:“眼下局势不稳,你就在诰敕   房中安心办事。”   事实上,无论朝事如何,翰林院所受的冲击始终是最小的,如沈鲤等人充任东宫讲读,这职务清贵又受敬重,而一旦东宫登位,他们这些讲官必然会受到重用。   “我明白的。”   沈鲤是柳贺会试的房师,两人明面上虽不能以老师弟子之称相待,但私下相处时柳贺总是十分尊重对方。   想及此处,柳贺默默对沈鲤提了个醒:“今年年中你也要稍稍注意一些。”   风波虽然未必能殃及翰林院,但柳贺总担心自己相熟之人早早站队,眼下站高拱是不行,但站张居正放在长远看也不行,不过以柳贺对沈鲤的了解,他这位房师是位端方君子,做人做事全凭本心,攀附权贵的可能约等于零。   ……   柳贺在张居正那边失了宠,加之京中又有张居正阻挠他任太子讲官的传闻,柳贺在诰敕房中的日子本就不如去年好过,传闻一出,负责张居正事务的中书对待柳贺的态度便降了十万八千里。   柳贺不与那人计较,对方对待柳贺去愈发敷衍,某一日,柳贺底簿已是改完,对方却挑出了数个毛病——因柳贺轮值翰林交予阁老的书文等皆要过中书之手,中书官职虽为从七品,然而与朝中重臣、勋贵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嘉靖朝时有传闻说,嘉靖笃信教,便令中书抄《道德经》,《道德经》皆由金粉所描,据说每抄一部就要用金粉九百两,其中八百两都入了中书科的囊中。   不少中书皆是恩荫出身,追及三代家中基本都有当过阁臣、太子少X、六部尚书的。   中书们出身不低,伺候的又都是阁臣,即便柳贺官阶上更高一级,可这些中书着实未将他看在眼里。   柳贺性子是公认的好,被挑了第一遍毛病,他也就忍了。   对方让他改,他就老老实实拿回去改。   可第二遍,对方竟然又来挑刺。   柳贺自认做事相当细致了,何况第一遍已经被打了回去,第二遍时他格式和条目都检查过了,那中书还来挑他的毛病。   “柳修撰,你这似乎还有错处,再核得细一些。”   柳贺平日待各位中书都是一副笑脸,此时他将那文书放在桌上:“倒要请教刘中书,究竟是哪里的错处?”   他问这句话时,眼中已经没有了平素的笑意。   “便是这里,柳修撰你再修改一遍。”刘中书在虚空中轻轻点了一下,那速度,要么就是他练了葵花点穴手,要么就是他以为柳贺有双千里眼。   “烦劳刘中书再指点一下,在下并未看清。”   “柳修撰你也真是,要你改便改,哪有那般多话?”   “我还要如何改?”柳贺道,“刘中书,本官翻遍《会典》、《兵部职掌》及各类赏封典籍,刘中书你提及的错处本官一处都未寻到,本官还想问你,你口口声声这里要改那里要改,凭据究竟在哪?”   “柳修撰你好不客气。”   柳贺道:“刘中书你若是觉得自己对,便请阁老来评评理,若是我柳贺的错处,我无二话可说。”   刘中书本就是刻意刁难柳贺,见他失了势,态度上就更不客气罢了。   毕竟中书大多不是进士出身,即便晋升了,职权也有限,因而大多数中书只宁愿窝在中书科这一亩三分地中,不愿出去,他们依仗的是阁臣之势,就算是六部大员也要对他们客客气气。   而柳贺这般的翰林官虽是阁臣后备,但自翰林到阁臣至少也要二十年,到那时这些中书们早已不在内阁办事了,自然不怕得罪众翰林。   中书们享受的便是这份快感,即便他们非进士又如何?进士们不也得讨好他们吗?   柳贺性格和善,在他们看来,这便是他好欺负的   明证。   “柳修撰,阁老诸事繁忙,如何会为了你这一点小事浪费时间?”刘中书脸上傲气仍是不减。   “那便请阁老寻一个能干事的中书来,你这般胡乱篡改文书,岂不是更浪费阁老的时间?”   “你不愿改,便请旁人来,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翰林还不多的是!”   刘中书话音刚落,就见柳贺将那几册文书“啪”地砸在桌上,下一刻,柳贺衣摆一动,便朝着皇极殿方向拜去:   “在下是天子钦点的状元,天子门生,大明开科六十六科,蒙天子恩典,在下有幸三元及第,之后便入了翰林院,被授予修撰官职。”   “在下的文章,天子都未曾驳斥,入翰林院一年,在下自认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无论修书还是核文都不敢轻忽。”   “今日因在下之过,反倒连累翰林院诸同僚受此侮辱,刘中书你口中两条腿的翰林是何意?翰林院中谁人不是苦读诗书数十载方才入京为官?”   “何况若在下真有错,刘中书你为何只敢虚虚一点不敢直明?所谓错处出自何书、何掌故,也请你言明,若不能言,今日便是你刻意刁难!”   这刘中书在中书科中本就跋扈,每日只对诸阁老阿谀,对诰敕房中的翰林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翰林们受他的气已许久了,眼下见柳贺一个老实人都被逼急了,众翰林连忙出声声援:“柳修撰说得是!若真有错处,还请言明。”   “我等苦读数十载,真连那三条腿的□□也不如了么?”   “咱们堂堂进士出身,临到头居然要受他一个举人的气,当真奇哉怪哉。”   诰敕房中的喧闹自是引起了门外注意,不久之后,张居正推门入内。   那刘中书仿佛见了救星,立时就在张居正面前哭诉起了柳贺错处。   众翰林:“……”   这人当真有两副面孔。 第104章 处理   “真有此事?”   刘中书便将柳贺如何不听劝告、言辞如何恶劣之事活灵活现地描述了,在他的描述下,柳贺真好似那等依仗自己状元出身便不将同僚看在眼里的狂徒。   众翰林听得都是生气。   翰林院中的氛围一贯是很和气的,毕竟位列其中的要么是一甲出身,要么是优中选优的庶吉士,彼此倾轧之事少,即便有个别心机深沉的,对同僚也多是笼络。   如刘中书这般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实在是少数。   “柳修撰,你来说。”   张居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眼下还是上午,他背对窗而立,恰好将诰敕房中唯一的光线挡住,身影便好似更严肃伟岸了。   方才哭诉的刘中书也在这一刻止住了声。   柳贺对着张居正作了一揖:“阁老,下官无可争辩。”   “刘中书说了这么多,你却没有什么可辩的?”张居正眼睛眯起,“那你便是承认自己的过错了?”   柳贺道:“只因下官要说的皆在文书之上,下官不知自己在何处得罪了刘中书,若是公事,下官也无法可说,若是私事,非我之过,我又何从辩解?”   张居正拿起柳贺面前的文册,细细阅览了片刻,视线又转向刘中书:“刘中书,你既认为柳修撰有错,本官也想请教,错处究竟在哪?”   刘中书道:“阁老,既是诰敕房出的文书,自是要谨之又谨,下官只是希望柳修撰更审慎些罢了。”   柳贺看了刘中书一眼:“那烦劳刘中书将过错原原本本点出来,在下好按你的要求修改。”   张居正轻轻摆手:“你二人都不必多说了。”   “诰敕房之职便是撰写文书、勘合底簿等,尽责本没有错,但仍需有所凭、有所依。”张居正道,“刘中书,之后你便去武英殿当值,柳修撰,你也回翰林院继续修书,诰敕房之事先不用你负责。”   “之所以罚你二人,是因为诰敕房乃内阁重地,你二人无事生非,将为内阁、为天子办事当成什么?”   刘中书和柳贺都领了罚,柳贺倒觉得无所谓,大不了再翰林院多修几年书,生活和原本并无变化,何况这次原本就是刘中书欺人太甚,不管旁人怎么说,柳贺这边至少占了个理字。   相对来说,对刘中书的处罚其实更狠一些。   他虽仍为内阁中书,然而在武英殿和在诰敕房的待遇可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诰敕房中仅揭帖一项便有无尽好处,而去了武英殿,他负责的就是撰写册宝、图书等,对内阁大事都没有了参与的机会。   想及此处,刘中书便恨恨地望了柳贺一眼。   而他这一眼恰好被柳贺收入眼底。   两人正要离开诰敕房的一瞬,柳贺拦住了刘中书:“慢着。”   “刘中书似乎还未解释,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翰林多的是是何意?”   “柳修撰,你不要得寸进尺!”   柳贺袖子一撸:“方才阁老所说的都是文书勘合之事,这事过便是过了,可你口口声声侮辱我等,此事还没有了结呢!”   “两条腿的翰林是何意?”   “两条腿的翰林是何意?”   柳贺连着追问了几句。   柳贺眼下仍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刘中书却整日与文书作伴,肚子滚圆,柳贺又比他高一个个头,平日里柳贺与他客气他看不出来,到这时才发现柳贺身形竟如此高大,站起来时可谓威慑力十足。   “柳修撰,你要做什么?”   “正是要刘中书你知晓,这世上不仅有两条腿的翰林,还有会揍人的翰林。”   “还愣着做什么,快将   他两人拦住!”见柳贺就要在诰敕房内上演一出全武行,张居正连忙命一旁的中书及翰林们动手,这才将脸色涨得通红的柳贺拦住。   “柳修撰,你冲动了。”许国低声道。   柳贺却和他轻轻眨眼:“你且看,这一回至少能管半年。”   许国视线上移,只见柳贺目光清明,哪有一点怒气上头的模样?   诰敕房原本是中书们的地盘,只是揭帖、写诏书等事重之又重,才引入了翰林轮值诰敕房的机制。   中书们自然觉得自身权益被侵占了,他们自认和阁老的关系更加亲密,向来不将前来轮值的翰林看在眼中,来轮值的翰林大多奔着前程而来,也不会主动和中书发生冲突。   今日若不是柳贺挑起头,翰林们恐怕连抱怨也不会有。   柳贺想着自己反正都要回翰林院了,又何必给这些老中书们面子?   他这一闹,估计这些中书一时半会也不会太放肆,因为谁也不知,之后轮值的翰林中是否会有柳贺这样的刺头。   “我原以为泽远兄性子是极好的。”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那刘中书做得实在太过,你们可见过泽远勘合的文书,咱们翰院中最老练的翰林也不过如此了。”   “方才若不是阁老有令,我定要替泽远兄招呼他一拳。”   “泽远果然能文能武,不似那等老朽,成日只想着当和事佬。”   翰林们是一群什么人?词臣。   在传播故事、撰写文书上,词臣可谓站在大明官场的顶峰,因而一日未到,柳贺与刘中书的冲突就传遍了各衙门,便是六部中也开始流传“柳三元怒喝刘中书”的段子,刘中书那句翰林不如□□的名言自也是被传了个遍。   刘中书人是到了武英殿,但他的名声在翰林中已经开始发烂发臭。   众翰林们上书的上书,到内阁排队找领导谈心的也有,总结起来就是——天子啊,阁老们啊,咱们能找点素质稍微高些的中书吗?   还有几位老翰林推己及人,柳贺堂堂三元及第也要被挑遍毛病,咱们当年科第才是二甲,若是去了诰敕房值守,那不是要被中书们磨死吗?   翰林们修书躲懒,遇上这种事可是一点也不嫌麻烦,更有年纪大的翰林直接堵住张居正,问他为何罚柳贺?   张居正说清缘由,讲柳贺和刘中书的冲突毫无读书人的风度,身为翰林官,更该为天下人表率云云。   那老翰林便有话讲了,去年殷士儋不还在朝堂上和高拱打架么。   张居正:“……”   他觉得罚柳贺罚轻了。   ……   总而言之,自三元及第后,柳贺又一次在京中刷足了存在感,只是这存在感并非什么好事罢了。   他与刘中书的事一出,御史言官们也没有闲着,有参柳贺骄横的,也有参他在内阁重地对同僚挥拳的,柳贺在翰林院兢兢业业当值了一年都没被弹劾过,这个月收的弹劾比过去一年还要多。   回到翰林院后,马自强也将他批了一顿。   不过马自强批他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别的不说,马自强当初也是受过气的,甚至比柳贺受的气还多,柳贺好歹是三元出身,朝中官员多少都会关注一二,且柳贺是南直隶人,南直隶在京官员多,科举实力也强,马自强却是陕西人,大明开国二百年,出身陕西的阁臣数量为……零。   但柳贺在翰林院众同僚中名声却更好了。   有轮值诰敕房的翰林回来说,自柳贺闹过那一场之后,诰敕房众中书的态度好了不少,当然,其余几位中书的性子也不像刘中书那么坏,纵然性子冷淡一些,众人也不是不能接受。   捱弹劾之后,柳贺也上疏自辩,他到这时候当然不会强调刘中书   如何过分,只说自己年轻气盛,下次一定谨言慎行云云。   ……   此刻乾清宫中,隆庆帝正在小太监的伺候下起身,他脸色发黑,咳嗽止也止不住,只下床的这一段就走得脚步虚浮。   去岁隆庆帝便已觉身体不适,到今年情况却还未缓解,即便叫了太医过来,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好转。   “咳咳,便将御史弹劾柳三元那几本念来给朕听听。”   “陛下,身体要紧。”伺候隆庆的乃是大太监陈洪,“再请太医来看看吧。”   隆庆帝摆了摆手:“朕的身体朕有数,何况翰林院文章,武库寺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的传闻朕也是听说过的。”(注)   陈洪拗不过隆庆,只能将御史的弹劾念了。   隆庆听着听着倒是笑出了声,精神也似乎好了些:“状元郎可是说过,这天底下还有会揍人的翰林的话?”   “奴婢听着是如此。”   “朕挑的状元郎,还真是文武双全。”隆庆帝笑道,“也是,他只二十余岁便已三元及第,有些火气也是应当的,朕二十多岁时只忧心父皇心仪景王,我虽年长,父皇于我却并无多少亲情。”   庄敬太子死后,嘉靖帝迟迟不立储,他为裕王时无太多建树,弟弟景王又雄心勃勃,他之所以能够登临帝位,实际上只是运道够好罢了。   嘉靖帝共八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他与景王,景王也在嘉靖四十四年过世,他登位才彻底没有了阻碍。   “陛下……”   隆庆帝摆了摆手:“朕年轻时也欣羡这些活得无忧无虑的儿郎,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本就多过称意之事。”   “传旨,柳三元任东宫讲官,再过一月便上任吧。”隆庆帝嘱咐道,“若是高先生问起,就说是朕意已决,他就不必阻拦了。”   高拱是隆庆帝为裕王时的老师,彼此关系可谓十分亲厚,和隆庆有关的事务,高拱总要过问一二,但为太子择师一事,正如这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隆庆还是要提一提自己的意见的。 第105章 有事发生   和刘中书发生冲突后,柳贺还是回翰林院修书。   他座位仍是原先那张,只是隔壁的陈栋升去了詹事府,他旁边的座位便换成了黄凤翔,罗万化倒是仍坐在他旁边,两人无事时便闲聊上两句。   翰林院中修史的主力已经逐渐换成隆庆年的庶吉士,嘉靖年的要么挂在詹事府太常寺,要么充任天子及东宫的讲官,隆庆年的翰林则还要再熬上一阵。   柳贺去了诰敕房又被退回来,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不求上进的标志,但柳贺自己依旧活蹦乱跳的,比在诰敕房时面色更红润了许多。   到五月时,柳贺不慌不忙地去翰林院坐堂,正要与罗万化、黄凤翔等人细述自己在京中发掘了何种宝物,话还未说完,柳贺便收到诏令,命他任东宫讲官。   诏书下时,翰林院众人皆是一片讶然。   此前便有传闻称,柳贺未当成东宫讲官是因张居正阻拦,然而眼下,柳贺明明被诰敕房退了回来,按理说是受罚的,却转身任起了东宫讲官!   轮值诰敕房与东宫讲官孰轻孰重,这一点众翰林们还是能分辨的。   即便诰敕房所涉政务繁多,在其中能受到阁老们诸多教诲,但对以清贵著称的翰林们来说,东宫讲官便是太子之师,也即是将来的帝王师。   这可谓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即便不能如姜子牙般辅佐武王,如诸葛孔明般为蜀汉殚精竭虑,但任帝王师同样可以一展平生之抱负。   读书人征服天下靠的不是武力,靠的是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帝王决策,以道德培养人。   柳贺任职的变化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众人却能肯定,那就是他简在帝心。   ……   柳贺匆忙被安排了讲官之职,上任之后他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眼下詹事府人员配备可谓齐全——都是柳贺在翰林院打过交道的。   丁士美如今是太常寺卿,却又诏令他继续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侍班东宫,除此之外,詹事府詹事张四维如今仍兼着翰林院学士一职,马自强也被任命为詹事府詹事协理府事,可以说,詹事府的配置仍是翰林院的老一套。   除了张四维外,柳贺对丁士美和马自强都颇为熟悉,这两位学士也一贯很照顾他。   柳贺讲课前被张四维叫去好生指导了一番,如为太子讲课时必须紧守儒家正统,不可逾矩,如今太子已开始学四书,要记得深入浅出,教导太子道德品行及为君之责。   张四维这人说话时总是眼中含笑,柳贺见他时还被他拍着肩膀以示勉励,但柳贺一眼便能看出他和张四维有些气场不合。   张四维应当是很适合官场的,能左右逢源,既受首辅高拱器重,与其余阁臣、部臣关系也极是亲厚,但柳贺依旧更习惯丁士美、诸大绶这样的上官,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也不太爱用激励之言给下官画饼。   柳贺上辈子被画过的饼着实有些多,因而已经掌握了一些应对领导画饼的技能。   ……   在这一月,柳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万历皇帝。   说实话,来见太子之前,柳贺着实思考了许多,比如这位皇帝日后发动的三大征,比如福王就藩,比如张居正的命运……这让他心中难免多了一分警惕。   这毕竟是未来的帝王,在大明朝这个封建时代,他的身家性命便牵系于帝王一身。   可真正见到这位太子殿下之后,柳贺只能:“……”   他似乎忘了,太子殿下此时仅仅十岁,放在前世的话,大概就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作为太子心智比旁人成熟的话,最多也只是初中生的水平。   ——是一个可以叫人轻易放松警惕的对手。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万历帝朱翊钧此时还是个小胖墩,但也不胖得过分,他已被宫人叮嘱过,今日有新的先生要来,柳贺与他见礼,他也恭恭敬敬称呼柳贺为先生。   柳贺是新任讲官,他与沈鲤在同一天为太子讲学,两人都以《诗》为本经,但太子眼下还未学五经,两人便先讲《论语》。   柳贺第一次讲课,詹事府自然不敢一切由他包办,因而这一日张四维、马自强及丁士美都来了,柳贺的讲课提纲被几人审阅了一番,讲课现场几人也是亲自盯着。   这是因为柳贺年轻,几人忧心他讲课时不够稳重,太子眼下正年幼,讲官的一言一行必然会对他造成影响。   然而令众人惊讶的是,柳贺学问功底扎实不说,向太子讲课时总能深入浅出,结合古今帝王成事之例,将圣贤道理融入课程之中。   柳贺自《论语·为政》一篇讲起,讲得虽细,却不会令听者有疲惫之感,且因他年岁轻的缘故,念起字来可谓铿锵有力,还能以悬念将太子吊住,因而他一课讲完,太子朱翊钧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分散,讲课内容竟被他听进去了大半。   “柳修撰学问果然精深。”马自强感慨道,“在翰院修史时,他也比旁人更踏实一些。”   “年轻人的精力总要更旺盛一些。”张四维道,“体乾兄,就劳你多费心了。”   “子维兄安心便是。”   讲完课,柳贺也觉得口干舌燥,他刚喝了些水,朱翊钧的问题便一个接着一个,和在课堂上提各种天马行空问题的小学生没有任何区别。   对方若不是当朝太子,柳贺对他的问题倒是可以敷衍过去,但太子毕竟也有太子的尊严,柳贺并不能真的以对小学生的态度对待他。   他果然拒绝不了渴求知识的闪闪发光的眼睛。   当然,这也是因为柳贺对自己的学识和阅读量很有自信,不夸张地说,只要朱翊钧不问十万个为什么,一万个为什么他还是能勉强答出的。   ……   这一日的讲课,柳贺并不觉得比在诰敕房当值轻松多少,不仅他如此,沈鲤也是如此,两人如今一同为东宫讲官,讲课时也多有互补。   沈鲤为人严肃,讲授的内容也极是谨慎,可谓将自己生平所学倾数展现,他所讲的内容不似柳贺一般在拓展宽度,而是在无限发掘深度,就算柳贺听来也觉得所获甚多。   讲课结束后,沈鲤道:“泽远,你我一道去隆之兄家中吧。”   柳贺点点头:“好。”   隆之是陈栋的字,去年翰林院诸同僚还一道贺陈栋晋升右春坊右赞善,这几月,几人就听说陈栋生了病,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柳贺此前去探望过他一次,去年陈栋精神十分好,柳贺上一回去他家中,却见他已经瘦得不行,整个人仿佛是用骨头架子撑起来的一般。   陈栋出任东宫讲官,他生病之后,天子也派了太医前去查看,却被太医告知陈栋已经时日无多了。   想及此处柳贺心中也有些不好受。   他和陈栋相处的时日不长,但翰林院中诸同僚对他一向十分照顾,陈栋为人淳厚又率直,为柳贺讲事时也从不保留。   柳贺实在不愿见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陈栋,他有些害怕探病,虽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但谁又能轻言看开呢?   柳贺与沈鲤去了陈栋家中,屋内果然已经被药味充斥着,见了两人,陈栋面带歉色:“仲化兄,泽远,倒叫你们见到我这副模样。”   “隆之兄。”沈鲤一贯严肃,此刻眼中却含着泪花。   两人同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又在翰林院中度过七年,彼此间比旁人更亲厚些,见得陈栋这副模样,沈鲤心中很是不忍:“待你好了,你我再   去戏台看戏。”   陈栋笑呵呵应了,他说话时也发出声声沉闷的咳嗽,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探完病,沈鲤依旧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二月时他还好好的呢,怎么如今就……”   柳贺只能轻声安慰。   任职东宫讲官的喜悦在这一刻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探望过陈栋之后,两人又为太子讲了两周的课,太子课程很满,除了翰林们来授课外,还有礼仪、射御书算等要学,高拱及张居正等内阁臣僚也要为太子讲授为君之道,放在现代,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被鸡的娃,而鸡娃尚且可以说是源自家长的压力,但作为太子,朱翊钧年纪轻轻便已被托付了天下百姓。   难怪万历帝后期会变态。   不过柳贺觉得,懒大概是嘉靖这一支的通病,嘉靖是如此,隆庆帝好在不揽权,但也不能说是一个十分勤勉的皇帝,到了万历,早期有张居正监督着,有责任感压制着,还算做出了一些实事,张居正一过世,他自然就放飞自我了。   而在五月中的某一日,柳贺上早朝时,就见朝臣们面色严肃,上朝时一贯居于众人之前的高拱、张居正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高仪一人站立于前。   柳贺眼皮一跳,心中已隐约猜到有事发生。   之后朝臣们也议论开来,说天子上朝前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几乎栽倒在地,这几月天子一直身体不适,为此还错过了几次大祭,朝臣们同样猜测纷纷。   天子眼下召见了高拱与张居正,过了许久还未出来,早朝时间还未过,众臣工仍在皇极殿等候,其中有数位朝臣都在为天子祈祷。   隆庆帝登基未久,太子仍年幼,若是此时天子有什么不测,嘉靖后逐渐稳固的江山还不知会如何。   柳贺也在默默为隆庆帝祈祷,虽然他知晓,按历史的发展,隆庆帝必然是会去世的。   但他如今已身处历史之中。   他所见的、所识的不是史书上一句冷冰冰的话,而是活生生的人。 第106章 新君即位   待到近中午,高仪令朝臣们散开,回各自衙门先行办事,大九卿等重臣仍在皇极殿中等候,翰林院这边,马自强与陶大临也留了下来。   柳贺与沈鲤、罗万化等人回了翰林院,柳贺与沈鲤如今虽任职东宫讲官,但在詹事府中没有职务,仍然是翰林院的编制,不过眼下两人却是不需要修史的,《世宗实录》的编撰交由其他翰林来完成。   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世宗实录》还未修完,《穆宗实录》也要开始修了。   “仲化兄,一甫兄,泽远,天子如何了?”   柳贺几人只是摇头:“光学士仍在殿中等候,若有结果,应当会立刻告知我等。”   但几人心中都清楚,这般阵势已经和托孤没有什么两样了,世宗皇帝当年便是如此。   翰林院中一片安静,平日抱怨修史麻烦的声音也不见了,只是众人此时注意力都有些不集中,史馆内有一些响动都能引来众人注目。   如此一直等到傍晚,已到了平日下衙的时候,马自强与陶大临却仍未出现,众翰林还以为隆庆帝身体恢复了康健,就在众人要归家之时,马自强及陶大临却一脸悲色地出现:“陛下驾崩了。”   翰林院中顿时号哭一片。   翰林院的臣子都属于天子近臣,即便并非人人有幸晋升日讲得见天颜,但自走读书一途始,他们学的第一课便是忠君。   隆庆为君虽不够勤勉,但对臣子可谓十分亲厚,担当日讲的官员四时都有礼赠,对于官员们的劝诫,隆庆并非事事都听,但表面上总能敷衍过去,这一点就比他爹嘉靖强多了。   对于翰林们来说,眼下可谓是一段平静安稳的时光。   ……   天子驾崩,新君即位,朝中自是有众多仪式要完成,因穆宗的驾崩,东宫暂停了日讲,陈经邦、沈鲤及柳贺等讲官每日却仍在勤勉备课。   从某种程度上说,隆庆帝的过世对詹事府的官员及东宫的诸位讲官是有好处的,新君登基后,东宫讲官自动晋升为天子日讲,新帝虽年幼,总不好一登基便将辛苦讲学的先生们给丢了。   诸位讲官中,柳贺自然是沾光最多的一位。   隆庆帝仍在世时,他这位火箭提拔的东宫讲官并不如何受人瞩目,但新君即位后,他以二十三岁之龄跻身帝王师,整个京师官场便将目光投注到柳贺身上,无论如何,柳贺的飞黄腾达似是难以避免的趋势。   虽有人知晓柳贺和张居正相处不睦,然而张居正毕竟只是内阁次辅,托孤之事,隆庆帝可是明明白白交给了首辅高拱。   然而,新君即位仅仅六天,京城官场便体会到了何谓天翻地覆——   六月初十新君即位,定明年年号为万历。   六月十六这日,天子即下诏,罢中极殿大学士高拱。   此事是在六月十六日大朝上发生,当时群臣入内,高拱控诉冯保数条罪状,但冯保已与张居正联手,被逐之人于是变成了高拱。   一代首辅竟以这种方式结束政治生涯,朝堂上众官员都未曾想到,但自隆庆帝驾崩那一刻起,高拱这首辅就注定当不长久,他在内阁中虽有高仪相助,然而天子、司礼监及张居正都不容他,即便他仍占着首辅之位,日后行事必然也多受掣肘。   这世上再无人能如隆庆帝一般包容他。   高拱之所以能赶走陈以勤、赵贞吉及李春芳、殷士儋,并非他多么擅长政斗,只是天子偏向于他,他一开始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穆宗皇帝去世时的场景朝臣们都有耳闻,说是天子握住高拱的手,将新君及天下托付于他,张居正虽在一旁,天子却仿佛未曾看到他一般。   毕竟张居正嘉靖四十三年才   任裕王讲读,而高拱嘉靖三十一年便入裕王府为讲官,此时庄敬太子已过世两年,裕王却仍未被立为太子,朝中议论纷纷,裕王甚至不得不给严世蕃送礼,当时高拱始终护着裕王,君臣之间的情谊非常人可比。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庆帝既已过世,高拱就不得不退出朝堂了,张居正则顺势由次辅晋升为首辅,天子年幼,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又与他穿一条裤子,可谓内外一把抓,张居正的权势自然在此时升至巅峰。   因张居正升了首辅的缘故,柳贺这帝王师的含金量立刻下跌了五成,官场中人人皆知他得罪了张居正,虽然无人知晓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对方——但柳贺在诰敕房遭张居正冷待一事早已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翰林院这边,几位上官及同僚待柳贺倒是如旧,张四维却颇有几分不阴不阳的,口口声声器重柳贺,说出来的话却叫柳贺听着不太舒服。   柳贺并不十分在意张四维的看法。   在高拱罢相一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张四维。   众所周知,张四维是高拱器重的能臣,他能自翰林院一路升至吏部左侍郎,自是少不了高拱的提携,眼下高拱已经回家,张四维却仍安安稳稳地待在詹事府官位上。   此前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以不忠十事抨击高拱,就提到过张四维贿赂高拱一事,之前高拱更是为他寄走了殷士儋,朝臣们都知晓两人有多亲近。   因而此时,朝中便不断有人猜测,张四维何时滚蛋?   也有人偷偷在传,说张四维吓到屁滚尿流,私下里已送过数次礼给张居正了。   这传闻无凭无据,柳贺却觉得很像真的,他虽不是十分了解张四维的为人,却觉得这事对方能干出来。   事实上,此后张四维能入阁拜相,也是因为走了李太后的路子。   总之,张居正当了首辅,高拱一手提拔的高仪就吓到因病逝世了,之后张居正便提拔吕调阳入了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此时内阁中只张居正、吕调阳二人,张居正可谓大权在握,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   对于柳贺来说,隆庆六年的六七两月过得极快,朝中诸事与他关联虽不大,但柳贺在翰林院中仍受到了一些波及。   张居正既晋了首辅,便有人说,柳贺这日讲官的日子可能就不稳了,眼下天子还未重启日讲,日讲官的人选似乎也在斟酌之中。   “柳泽远也是运道不好,若不是得罪了首辅,凭他首辅门生的身份,还不是想任讲官便任讲官?”   这些声音柳贺也能听到,不过他心态平和,并未将这些扰人之言放在心上。   与他同期入翰林院的张元忭、邓以赞都劝柳贺,让他去张居正那边服个软,张居正眼下得了势,京官外官无不极力讨好,柳贺是他的门生,本就低他一头,去服软更容易些。   “我倒觉得,泽远做事全凭本心,你想去便去,不要理会旁人如何说。”   酒楼里,柳贺、唐鹤征和吴中行三人聚在一起,柳贺神色与平日差不多,全然没有正被打压的憋闷。   准确地说,张居正其实没有打压他,至少柳贺心中不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隆庆二年的翰林大多仍在修史,他受隆庆帝偏爱,已经任过半月的东宫讲官,何况张居正此前阻拦也是有凭据在,按翰林院论资排辈的规矩,升日讲的应当是柳贺的前辈翰林,就算张居正不提,别的官员也会提的。   张居正眼下升任首辅不久,事务想必十分繁忙,柳贺估计对方也挤不出时间来对付自己。   只不过官场上的事并不能简单用好恶来形容,此时京中已经有自己得罪了张居正的传闻出来,那么无需张居正动手,自有人排着队给新任首辅大人解决麻烦。   “两位仁兄不必为我   担心,咱们不是来喝酒热闹一番的吗?”柳贺看向唐鹤征,“元卿兄似乎瘦了许多。”   “元卿这段时日着实是忙。”吴中行道,“我上他家几回,他家人都说他不在。”   穆宗皇帝驾崩,礼仪祭祀之事在礼部职权范围内,唐鹤征自是闲不下来。   之前柳贺分去诰敕房轮值,每日忙到脚不沾地,唐鹤征还取消过他,说柳贺没机会享受到美酒,结果没过多久,柳贺清闲下来了,唐鹤征倒成了最忙的那个,不过礼部也就只忙一阵而已,穆宗皇帝并不爱议礼及祭庙,新君即位后,张居正为人虽极强势,但走的也是经世致用的路子,不在礼之一事上过多纠缠。   不过有明一代,礼部尚书通常是储相首选,许多阁臣便是在礼部尚书任上入阁的,因而礼部看似没有什么实权,位置在六部之中往往仅次于吏部。   “陆大宗伯是否已经到任了?”   闲聊之时,几人说起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陆树声。   高仪是以礼部尚书身份入的阁,他过世后,礼部尚书之位自然就空了出来,张居正及众朝臣首推陆树声,陆树声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徐阶的老乡,高拱的同年,嘉靖时便已官拜吏部侍郎,穆宗即位后他也一直未出仕,直至万历朝,使者一直派人去陆树声家中请,陆树声才出山任礼部尚书。   柳贺的上司马自强也去礼部任了左侍郎,前途是一片光明。   “可惜了南明公。”吴中行忽然道。   柳贺和唐鹤征也不由叹气。   他口中的南明公乃是诸大绶,隆庆帝去后,诸大绶极其哀恸以致卧床不起,他这一年又为好友徐渭奔走,殚精竭虑,年还未满五十便已离开人世。   诸大绶现在的官职是礼部右侍郎,若不是过世早,以他的资历,再升一级也并非难事。 第107章 再见张居正   “柳修撰,今日真早。”   柳贺到了翰林院,书办早已替他将茶水泡好,桌上则放着一份邸报。   柳贺喝着茶,翻开邸报来读,书办知晓他的喜好,泡的都是他爱喝的龙井,此刻茶香入了肺腑,邸报上的消息也逐一映入他眼帘。   邸报类似于后世的报纸,由内阁编撰后印发,基本是五日一发,所摘录的内容大多是朝廷奏报,因而京官衙门人手一份,邸报发行的那日,官员们上衙后必然先读报,再将前几日未处理的事务处理完。   柳贺大略读了一遍,升兵科都给事中李己为顺天府府丞,河南道御史王廷瞻为大理寺右寺丞。(注1)   减释各省重囚四十八名。   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进《帝鉴图说》。   翰林编修许国补日讲。   邸报中所写都是近日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务,但这些和柳贺关联不大,眼下经筵未开,张居正倒是已为天子定下了日讲仪注,天子每日须先听《尚书》与《大学》,之后批阅奏章等,待朝事忙完再听《论语》与《孟子》,听讲官讲前代兴亡之事,还要练字体书法,除了一三六九视朝日免讲读外,其余时间讲读都不能停。   然而经筵的规矩是定下了,日讲官却仍未敲定,陈栋过世后,许国也无需再轮值诰敕房,补了陈栋的缺晋升日讲官。   因为日讲官并未再添人,柳贺也不知晓自己有没有被踢。   眼下翰林们除了修《世宗实录》外,还要接着修《穆宗实录》,《穆宗实录》以张居正、吕调阳为正副总裁,柳贺的新上司陶大临承接着监督之职,陶大临为人十分清正,他和诸大绶同为绍兴老乡,同一科进士,一人为状元,一人为榜眼,又是儿女亲家,诸大绶过世后,陶大临的精神也大不如前。   柳贺殿试的那年,陶大临仍在绍兴丁父忧,不久前才重返翰林院,据沈鲤说,陶大临看似比之前清瘦了许多。   日讲官正式敲定之前,柳贺就在翰林院中翻翻典章,日子倒也过得轻松散漫。   万历帝登基后,张居正正式提出了自己的改革方案,即整饬吏治,富国强兵,眼下他虽未推出政令,但改革的心思已经毫不遮掩。   这一日下衙前,柳贺还在对比嘉靖朝与洪武朝时典章的变化,陶大临却将他叫了过去,说是首辅有请。   柳贺并非第一次来文渊阁,轮值诰敕房的日子里,这文渊阁他可谓十分熟悉,但新君即位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虽时隔几月,柳贺却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第一次来时,高拱与殷士儋仍在争执不休,而至今日,这两人却已告别了朝堂,以张居正的性子,只要张居正在朝一日,这两人都不会有回归的可能。   首辅值房自是森严庄重,但事实上,文渊阁值房面积并不大,光线甚至不如六部衙门开阔,但处在其间的人赋予了值房庄重之感,在朝官员人人都向往此地,也人人期待有一日大权在握。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是许多人平生的宏愿。   “柳修撰在此稍待片刻。”   柳贺注意到,张居正的中书似乎重新换了一位。   他对内阁值房的中书一贯很不感冒,是觉得这些中书眼睛似是长到天上一般,从来不拿正眼看人。   张居正新换的中书似乎要比原来那个更客气一些。   首辅值房外也并非只柳贺一人在等待,柳贺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工部、户部的左侍郎及大理寺的官员,他和九卿衙门的官员相交不多,不过人家是堂堂的正三品官,柳贺还在从六品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柳贺当即见了礼。   不过此时毕竟是在首辅值房外等   候,几位侍郎也没心思关注所谓礼节,有一位侍郎刚从京外调入,见柳贺年纪轻轻便能面见首辅,不由多问了两句。   左右答道:“这是首辅的门生,咱们大明朝第二个连中三元者。”   那侍郎看向柳贺的神色顿时有些变化。   柳贺眼下官位虽然不高,又有传闻说他得罪了张居正,但不管如何,就算他在翰林院修史修到老死,日后史书上也必然有他的一笔。   能中状元之人,官场同僚都会高看一眼。   ……   柳贺在值房外等候着,几位侍郎先入内汇报,柳贺是赶在下衙时间来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来得挺迟的了,然而在他之后,依旧有数位官员来到了文渊阁,柳贺在其中甚至看到了兵部尚书谭纶。   在整个大明朝,谭纶都是数得上的名将,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之后便在浙江、福建抗倭,又任蓟辽总督镇守京畿,眼下他回到京中任兵部尚书,却时时遭受言官弹劾。   等待的官员中,柳贺职位最低,所以待众位官员都一一入内汇报,一盏烛快烧完了,还未轮到柳贺。   柳贺不由在心中吐槽,张居正是让他站桩来了吗?还是那种连饭都不管的桩。   “柳修撰久候了。”   柳贺看了眼漏刻,已是戌时了。   他今日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派人和母亲娘子说一声,杨尧这段时日身子有些不适,柳贺还想早些回家陪她。   按他的时间,这个点已经是极迟的了,但看内阁中仍是一片静谧,值守的中书办起事来一片波澜不惊,吕调阳的值房中门虚掩着,有一丝光透出来,对方想必也未归家。   在对待工作的态度上,张居正的确胜过朝中许多官员。   “泽远。”   张居正待柳贺的态度与从前并无区别,但柳贺久未与他面对面,还是察觉到了自己这位座师的不同。   掌权之后,张居正的气势更加外放,仅是坐在那里,他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省时,这和他任次辅时已经完全不同,当时的张居正还依仗着次辅之势,而如今他什么也不用做,便自然地令他畏惧。   柳贺不知他找自己是为何事,刚一坐下,便听他道:“按惯例,东宫讲官应当直接晋升日讲,但你年岁实在过轻了。”   柳贺一颗心沉了下去。   按张居正的意思,他当帝王师的计划是彻底破产了。   尽管柳贺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听到这个消息难免也会有些失望,他垂首道:“弟子听恩师的。”   张居正听了反倒笑出声:“在此事上你倒是愿听我这个老师的,在考成法上你却意见无数,为何不干脆也听我的?”   “算了,我并非与你争论考成法的得失。”张居正道,“我虽不愿你立即晋日讲,但天子爱听你讲课,且你于讲官一任也算尽职尽责,纵是天下人说我偏心门生,这我也认了。”   “只是整饬吏治,富国强兵之事,你不许在天子面前多言。”   柳贺道:“恩师,我并无反对之意。”   张居正抚须道:“若非知晓你无反对之意,我岂会留你在京中?”   隆庆辛未这一科的门生中,张居正的确最偏心柳贺。   柳贺在翰林院也有近两年,轮值过诰敕房,却与刘中书产生矛盾,闹得沸沸扬扬,而之后晋日讲,也有言官参他年岁太轻,恐怕无法承担起帝王师一职。   除了这两桩外,柳贺在翰林院中其实是很低调的,于文学上无太多建树,在官场上也并不锋芒过露,不如同年的黄洪宪等人有名气。   外人只看到张居正拦住柳贺任东宫讲官,又将他从诰敕房打回了翰林院,但张居正却柳贺却并无恶意。   一在柳贺为人胸怀宽广。   晋日讲之事可谓翰林的毕生梦想,为了一个日讲名额,众位翰林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   就像许国晋日讲官之事只在邸报上留下寥寥几行字,但为了任职日讲的机会,许国可谓殚精竭虑,和吕调阳、陶大临等打好机会。   而据张居正观察,柳贺在此事上几乎毫无动向。   即便自己不同意柳贺晋升日讲官,他也未曾听到柳贺有任何抱怨的声音,究竟是假装大度还是真大度,张居正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二是柳贺敢直言。   就讲考成法之事,张居正提携吕调阳入阁后,吕调阳可谓唯唯诺诺,对他吩咐的任何事都只是赞同。   吕调阳眼下已是阁臣,在大明文官体系中已经到了巅峰,张居正是需要帮手,却不需要一个事事附和自己之人。   再观柳贺,撇开弟子与门生这一层关系,细想起来,只是柳贺为人极真诚罢了。   “弟子仍是原本的看法。”柳贺躬身朝张居正一拜,“考成法是好法,恩师所想的富国强兵之策也同样利国利民,只是恩师也需为身后考虑。”   张居正叹道:“眼下我权柄在握,世人都说我与前代摄政无异,也唯有你敢对我说这身后之事。”   “你莫要多言了。”张居正道,“看在你我师生一场,我便不计较你与我说这些。”   他又对柳贺叮嘱了一番,要他当日讲官时好好教导天子,不许看天子年幼便有所纵容,既为帝王师,必须更严厉一些,如此才能体现师者尊严,才能教导有方。   柳贺在值房时并未多说,中书已来探过两次,提醒张居正该用晚饭了。   但回家之后,柳贺还是搬进书房,摊开纸,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   光嘴上说有更好的方法似乎是不管用的,他说服不了张居正,废话多了和言官又有何异?   柳贺决定用写的。   如何富国强兵,自商鞅变法起,历代都有尝试,作为现代人,柳贺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便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至于用与不用,就看张居正的决断了。 第108章 日讲   柳贺见过张居正后不久,天子经筵官的名单便定了下来。   成国公朱希忠及首辅张居正知经筵事,吕调阳同知经筵,陶大临、丁士美、申时行、王锡爵、陈经邦、何洛文、沈鲤、柳贺、许国、沈渊、陈思育直讲,罗万化、王家屏、陈于陛、徐显卿、张位等展书。   讲官中,沈渊和陈思育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前者在隆庆五年前去册封光泽王,到此时才重新回到翰林院,陈思育据传和冯保关系不错,才在一众翰林中杀出,夺得了一个讲官的名额。   展书官则是经筵上负责翻书的,即便展书官用的也是堂堂翰林,足以证明天子师资的雄厚。   事实证明,人是否能成才,老师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关键还是要看自己,大明朝每任帝王师选用的都是在科举中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人才,但皇帝该不行的还是不行。   柳贺这么想的确有些大逆不道。   但无论如何,到了现在,柳贺的基本工作已经定了下来,就是任职天子日讲官。   在一众嘉靖四十四年出身的讲官中,柳贺这个隆庆五年的进士可谓十分夺目,中进士不满三年便能任帝王师,柳贺等于是将普通翰林走过的路缩短了三分之二。   当然,日讲官和经筵官仍然是不同的,经筵的仪式更加隆重,一般由张居正与吕调阳主讲,且六部尚书等重臣都要参加,日讲的仪式就要简单多了,但即便如此,众翰林讲课时,首辅张居正及次辅吕调阳也会前来查看。   当了日讲官后,柳贺主讲的仍是《论语》,不过眼下他和沈鲤并不在同一日值讲,他与王锡爵分到了一日。   高拱致仕后,被踢到南京去的王锡爵又被张居正叫了回来,不过他仍旧是那副不攀附的性子,不因为张居正用他就极尽谄媚。   但王锡爵这样的性子却很合万历的心思,柳贺与王锡爵同一日值讲,见万历待王锡爵比常人更亲厚些,即便万历的性子仍与孩童无异,但正因为是少年人,才能将喜恶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柳贺觉得万历也挺喜欢自己。   他这辈子毕竟是第一次当老师,既然要教书,柳贺当然要将自己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不管万历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但至少自己当了老师,他不能耽误了学生。   柳贺今日所讲是《论语》 《八佾》,讲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一句时,万历便睁着眼睛问他:“柳先生会射箭吗?”   柳贺只能老实摇头:“臣不会。”   “那柳先生就很难做君子了。”   柳贺笑道:“臣尽量不与人发生争执。”   “若真发生争执呢?”   万历一再追问,今日张居正不在,侍在一旁的内侍便轻咳几声示意柳贺,柳贺微微一笑,示意对方少安毋躁:“那就要看是何种争执了。”   讲到争执的话题内容其实有些偏了,不过日讲官限制虽多,却也并非只能讲四书五经,毕竟天子年轻,成日讲那些老掉牙的哲理他也会听吐。   张居正为了教导天子,特意编撰了《帝鉴图说》,就是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讲述古代帝王善迹与劣迹,上至尧舜,下至唐宋无所不包。   柳贺自争执话题衍生,讲到了《战国策》中的一篇《唐雎不辱使命》,柳贺讲得不多,毕竟不能太偏离主题,但他讲述时注重趣处,尽量让天子能听进去,在讲授之中又引用孔子之言。   一课讲完,万历自是十分尽兴,柳贺讲史时不似旁人那般平淡,反而令他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且柳贺比他想象中更为博学,无论他问什么,即便是张先生口中那些不该由天子问出的话,柳贺也总能给他一个合理的回答。   帝王即便年幼,也不希望   自己被轻视。   或者说,在学文章道理时,他便需要比肩尧舜,向周文王汉武帝等励精图治的帝王求问,而到了他真有疑惑需要疏解时,无论内侍还是讲课的先生们都将他当成十岁孩童看待。   柳贺讲完后还不能立即离去,他还需要等待王锡爵讲完,两人才一道回归翰林院。   王锡爵为人有些不苟言笑,但私下相处时待人却极为真诚,即便柳贺比他年轻许多,他也没有把柳贺当成后进的意思。   他当场就与柳贺讨论起了《战国策》的篇章,还为柳贺和刘中书吵架的行为点赞。   柳贺:“……”   怎么说呢?翰林院中也有为人清直的,但多数翰林都很内敛,极少有强烈的情绪表达,而王锡爵敢骂高拱,又出言讥讽韩楫,在翰林院中也能算是一朵奇葩。   柳贺还听过他的其他传闻,说王锡爵某日在家读书,突然将“会元”二字贴在了房梁之上,多年之后他会试果然中了会元。   柳贺觉得,这位老兄身体里还是有几分中二基因在的。   “今日我听了你的值讲,回去还需讲我的讲课完善一二。”   王锡爵为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看到对方不够圆滑的模样,柳贺实在难以想象对方日后是如何担起首辅一职的。   柳贺只能感慨,无论是在翰林院还是任日讲官,他都能从诸位上官与同僚身上学到许多,申时行的圆滑温和,许国的精明,沈鲤的严谨……这就是大明朝最顶尖的精英了,成日与这些人相处,他的未来又会在何处呢?   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仍是过好当下,当下若是不好,未来是怎么也好不了的。   ……   担任讲官那一日,柳贺就不需要回翰林院了,他将东西一收便直接回了家中。   杨尧有孕了。   她前些日子一直觉得身体不对劲,柳贺请了大夫过来,或许是月份浅的原因,大夫没能探出来,纪娘子与柳贺担忧了好几天,之后柳贺找了太医院中一位太医帮忙看,才确定杨尧是有孕了。   在明代人眼里,柳贺二十三岁还无子嗣属实是太迟了,但柳贺却觉得时间正好,正是杨尧身体好精力足的时候,他们两人也做好了为人父母的准备。   入职翰林院之后,柳贺陪伴妻子的时间少了许多,杨尧怀孕之后,他心中羞愧,每日一到下衙之日就赶紧回来,把喝酒之类的事都推了。   唐顺之与吴中行笑他是妻管严,但两人却也将自家夫人借出来,时常找杨尧说说话,或者教授杨尧自己怀孕时的经验。   柳贺也修书一封到镇江,将老丈人和丈母娘请过来。   自隆庆五年中会试后,柳贺一步也未离开京城,担任日讲官之后请假就更难了,柳贺原计划今年一定回家看看,但有了孩子之后,计划也只能再推迟了。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但这两年间柳贺经历的比会试前十年还要多。   “我没什么事的,相公不必担心。”   柳贺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只是想多看看你。”   他将妻子揽在怀中,两人成婚已有五六年,夫妻感情却仍如新婚时一般,柳贺不是那种很会说情话的人,经常安安静静坐着,遇上公事忙的时候还常在书房待着,分给纪娘子和杨尧的时间其实很少。   但母亲与妻子都很理解他。   柳贺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虽然也想在官场中成就一番事业,但护住自己的小家同样重要。   “再等一年,施允来会试,相公在京里就能有说话的人了。”   “只盼他明年高中,这样他搬到京城来,你也可以和施家娘子多走动走动。”柳贺笑道,“你相公我是有几个知交好友的,娘子不必为我担心。”   柳   贺在京中待满了两年,到了今年,两直布政司便要举行乡试,柳贺自己还未察觉,但他参加乡试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时间真的是一晃而过。   刚穿来大明朝时,柳贺心中还有些不安,他毕竟不是此时此地人,那段时日他活得轻飘飘的,总感觉不够踏实。   但现在,他已经成家,即将有一个孩子,也踏入了这风云诡谲的大明官场,以旁观者的身份生存是注定不可能了。   ……   结束了休沐日,柳贺慢悠悠返回翰林院点卯。   他虽担任日讲,却并没有能闲下来。   因《穆宗实录》是张居正亲自主抓,力求将实录做到完美,因而翰林院中人人参与,即便是王锡爵也被授予副总裁之职,王锡爵眼下是五品官,掌右春坊事,算是柳贺的领导,当然,并非直属上司。   领导都要参与编《穆宗实录》,柳贺他们这些日讲官自然不可能不参加。   柳贺虽然将《世宗实录》的任务交了出去,又被安排了《穆宗实录》的任务,不过隆庆朝毕竟更近,时间又短,实录修起来倒并不算麻烦。   柳贺将一册书看完半卷,翰林院中忽然来了圣旨。   “钦赏经筵讲官银币钞卷,金罗衣各一袭……”   天子尊师重教,柳贺任了日讲官之后,便时不时收到天子小赏,而如金罗衣这样的大赏却是极少的,明代朝臣大祭均穿青罗衣,金罗衣只有皇家才可定制,柳贺等日讲都是东宫讲官,任天子日讲时日还不久,所受礼赐却已经相当隆重。   时间一天天流逝,一天早上,恰好是柳贺轮值日讲,他还未至文华殿便被内侍拦住:“柳修撰,您请先回吧,今日圣上身子不适,停讲一日。”   柳贺有些糊涂,若是圣上不适,内廷之中应当提前有人告知,不必等到此时再说。   待过了一日,柳贺才知,原来是王大臣案发生了。 第109章 升官   王大臣一案,柳贺原本并不清楚内情,但天子居所竟有陌生男子闯入,这事足以惊动整座朝堂,那王大臣虽被获下东厂,东厂缇骑也包围了高拱府上,但朝堂众臣却一致认为这事不可能是高拱干的。   “高新郑已返回河南,他如何在千里迢迢之外对这王大臣下令?”   “何况高新郑与穆宗皇帝感情甚笃,他如何会对天子下手?”   “只是不知这动手的是宫中,还是……”   眼下王大臣被捉拿归案,东厂却是冯保的地盘,他想让王大臣说什么,王大臣就只能说什么。   但高拱毕竟是前任首辅,说他派人刺杀皇帝着实太过可笑,以朝臣们对高拱的了解,高拱为人虽然傲气,却绝对做不出这等阴私之事。   能这般做事的,似乎只有太监。   然而,众人猜测时却免不了把新任首辅给带上。   张居正与冯保是盟友,这是朝廷内外都知晓的事情,冯保恨高拱想推陈洪上位,但张居正又如何不忧心高拱重返朝堂?   在文官们看来,即便彼此有深仇大恨,将祸事牵涉到宫中,又借东厂之手对付高拱,那着实是突破了作为文官的底线。   在大明朝,文官们就算犯了罪,也有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审理,文官们走的路线大致相当,犯的罪也大同小异,因而交由三司审理时,三司往往有罪论罪,不会往深里挖,但东厂和锦衣卫可以说是毫无尺度和下限,官员若是被逮住,那是什么烂事都拼命往外倒。   因而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葛守礼找上张居正,向其言明高拱不会干这样的蠢事,这两人虽非阁臣,却也位列大九卿,杨博资历又老,在嘉靖朝时就以加封少保,这两人上门,又带上成国公之弟、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这才令张居正放过高拱。   但张居正这番做法却令朝臣们心中惴惴。   究竟是冯保主导,还是张居正主导,或是这王大臣只是一个误入宫中的无名小卒?   无论如何,张居正眼下虽未展现首辅的雷霆手段,朝中众臣却心知,这位新任首辅绝非良善之辈,他不是李春芳那样的老好人,器量也未必比高拱大多少。   吴中行及唐鹤征虽为张居正的门生,却也觉得他此事办得十分不地道。   身在河南的高拱更是愤懑异常,缇骑道明来意时,高拱便称此事是构陷,甚至要自杀以示清白,尽管高拱逃过一劫,可今日是王大臣,明日会不会有张大臣李大臣?且王大臣闯宫之事看似是一个粗劣的玩笑,却处处冲着高拱死穴去捅,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   对于柳贺而言,王大臣一案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他们这些日讲官入宫时须再经重重关卡,讲课时虽面对着天子,身后却有一队军卫监督,规模已经不逊于经筵了。   “柳修撰,入内时请谨慎些。”柳贺刚到文华殿,一位内侍出声提醒道,“讲课时可莫要提到荆轲刺秦这般的典故。”   柳贺点点头:“谢公公提点。”   王大臣一案虽然帮张居正进一步扫清了政敌,却着实令天子受了惊吓,柳贺看天子这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听内侍说,天子饭量都比平日少了一些。   天子年少,李太后和张居正讲究的是斯巴达式教育,就算受惊了课也继续上,还不许天子嘤嘤哭。   柳贺虽然对未来的万历帝不太喜欢,但他犯不着对一个十岁多的小孩生气。   柳信过世时他是十三岁,比天子大三岁,虽然家中条件远不能和坐拥天下的天子相比,但纪娘子一直很疼他,从未让柳贺受过半分委屈。   对比之下,李太后则是严厉有余温和不足。   柳贺今日讲《论语》   时,就看的天子在发呆,柳贺并未当场点出,只是轻轻敲了一下桌板,示意天子集中注意力。   天子一边听讲,一边用毛笔做着记录,但柳贺去看时,只见他一笔字写得歪歪扭扭,比平日的水准差了许多。   柳贺于是停下,伸出手:“陛下,笔不是这般握的。”   刚穿到大明朝时,柳贺一笔字写得还不如此时的天子,且所用的纸笔也远不如天子。   柳贺纠正了一会儿,天子右手却没再用力了,柳贺推他也推不动,一低头,就见天子胖胖的脸皱成了一团,眼窝里也冒着泪泡。   柳贺自己快要当父亲了,看到这样的天子难免会心软。   天子偷偷哭了一会儿,没听到指责,也没见柳贺去和张居正及李太后打小报告,便伸手擦了擦眼泪,可惜顾着眼泪却没顾上鼻涕,鼻涕快垂到桌面上了,柳贺见状递给他一方绢帕。   “多谢柳先生。”   柳贺并未多问他是如何委屈,朱翊钧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劝以大局为重的准备,自他懂事后,便有无数人告诉他他是太子,东宫有东宫的职责,但因为父皇在,他还是能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自父皇过世后,他成为了天子,之后一言一行便要谨记天子的身份,连话也不能多说,哭也不能多哭。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   “柳先生的父亲还在世吗?”天子忽然问道。   柳贺摇了摇头:“臣的父亲在臣十三岁时已经不在了。”   天子止住哭泣,盯着柳贺看了好几眼。   柳贺是他父皇选出的状元,还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学问,即便是张先生与冯大伴也是信赖的,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柳贺父亲早逝一事。   “柳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回陛下,家父家母只有臣一子。”   听柳贺这么一说,朱翊钧顿时觉得自己也不算糟了,他还有一个弟弟潞王,虽然这时候潞王还是一个话都说不稳的小孩,但朱翊钧时常去看,母亲对他虽然不够慈爱,但有弟弟在,朱翊钧的生活还能有些趣味。   柳贺平时并不常和天子拉家常,他毕竟是日讲官,与天子的交流仍以讲课为主,但天子既然问了,柳贺也是能答就答。   他觉得这位天子有些话多,因为天子居然问到了他科举考试的事。   “明岁就要举行会试,张先生和冯大伴都要朕好好读文章,省得面对新科进士时出丑。”   眼下内侍仍然在,却并未阻拦柳贺和天子的交流。   张居正与冯保达成了联盟,前朝诸事由张居正负责,宫中掌印及皇帝的相关事务则由冯保负责,日讲官虽由朝臣商定,但讲官讲课时说了什么却都由内侍一一汇报冯保。   事实上,冯保对日讲官的选定也有插手,他之所以与张居正联手,除了陈洪想取代他之外,也是因为冯保不满足于经营司礼监这一亩三分地,正德时刘瑾祸害天下,冯保自认为人不如刘瑾跋扈,但他也想如刘瑾一般当一个掌权的大太监。   柳贺便向天子讲了自己读书时的情形,从通济社学讲到丁氏族学,再谈到自己和书肆掌柜还价时的情形。   当时他自然觉得读书辛苦,但读出头之后,过去的辛苦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柳贺反而觉得那段时日值得怀念,只记得自己如何因为写不出文章殚精竭虑的。   走在镇江府街头,新蒸的甜糕的香气,河岸边的芦苇叶,还有在书肆中纠结着是否买一支新笔的时光。   “柳先生有时日未回乡了吧?”   “陛下不必担心,臣的母亲和妻子如今都随臣在京中居住。”   见天子听得津津有味,下一次讲课时,柳贺便将自己在市面上买到的笔上呈给了天子,他任讲官之后天子时有   赏赐,有时是金锞子,有时候是宫中的御膳,听说柳贺妻子有孕,他还命内侍给柳贺送上小孩用的玩具,都是宫中出品的精品。   柳贺是能够体会到此时天子的真诚的。   这一课讲完,柳贺便与天子赏起了笔,宫中供天子用的自然都是最上等的笔,但民间的笔也各有各的特色,写起来软硬度不同,流畅感也有区分,天子逐一试过,练字时的劲头也比以前更充足了。   柳贺心中记得君臣之分,并未多逾矩,除了偶尔给天子带些民间的文房外,他讲课时仍一如往常。   如此到了万历元年的下半年,柳贺接到一道圣旨,他新封为右春坊右中允,官位上小小提了半级,升到正六品了。   圣旨上说,这都是柳贺任讲读官时勤勉的功劳。   从升官速度上来说,柳贺这官升得已经是很快了,要知道翰林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若他不任日讲官,按正常在翰林院中修史的速度,他必须待满九年才能晋升正六品。   翰林官升职多走詹事府的路线,柳贺所升的右中允便是詹事府下属的右春坊,詹事府中职位多,可以满足翰林们的多元化需求,若是从翰林院中慢慢升,那即便是侍读学士也只是区区从五品官而已,掌院学士只是正五品,因而翰林院的官多带一个兼字,比如张四维之前便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丁士美也是太常寺卿兼了翰林院的职务。   柳贺这职务,据说是天子替他升的,天子年少,喜好自然会在日常中表露出来,张居正考校他学问时,考到《论语》的章句,天子便会不自觉带上“柳先生说过”这一句,考到历史典故时,柳贺说过的内容也常常被天子记在心上。   尽管柳贺并没有刻意讨好天子,可张居正冯保哪个不是人精?他们眼下虽管着天子,但些许小事也必须给天子决断的权力。   何况此次升职升的也并非柳贺一人,众日讲官均有晋升,陈经邦升为左春坊左中允,与他一道升的还有嘉靖四十四年状元范应期,而何洛文升为右春坊右中允,沈鲤升为左赞善,许国、陈思育升为右赞善,但史馆中的事务仍要兼着。   而柳贺同年的庶吉士中,黄洪宪、刘虞夔、吴中行几人转为编修,另有几人为检讨及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这都与科甲有关,黄洪宪吴中行都是二甲,授官之后便是编修,三甲出身的庶吉士则往往转为检讨,检讨为正七品,给事中及监察御史都是正七品言官。   八月时,王锡爵与陈经邦被任命为顺天乡试主考,范应期和何洛文则被任命为应天乡试主考,柳贺是南直隶人,应天乡试自然与他无关,而顺天乡试主考他职位和资历都不够。   但若不出意外的话,柳贺明年必然要任一年的会试同考官。 第110章 生女   八月一过,京城中暑热渐消,杨尧快要生了,柳贺便向陶大临请了几日假,专心在家陪伴妻子。   家中如今有纪娘子在,岳父岳母也从镇江府来京,用得着柳贺的地方其实不多,他去杨尧那边待得久了,还被纪娘子和岳母嫌弃碍手碍脚。   柳贺只得捏着鼻子,和老丈人一道下棋赏花。   杨家在京中还有一套老宅,久不住人便处处显得旧,杨乡绅请了人修缮,夫妻二人便先住在柳家这边。   柳贺是一点也不介意,京中这座宅子虽然不算繁华,一家人住下来倒也是绰绰有余的。   杨乡绅反倒担心有人说闲话,这年头毕竟没有几个老丈人成日住在女婿家里的,说起来着实不太像话。   杨乡绅是个臭棋篓子,还将人菜瘾大的精髓运用到了极致,柳贺水平虽然不高,对付老丈人倒是足够了,然而,因为他时常赢,就被老丈人抓着再来一盘,时日久了,柳贺倒是很想假装输上一盘。   “相公切莫如此。”杨尧小声和他嘀咕,“若是让爹赢了一回,他还想再赢十回八回,我们家的叔伯都不乐意和他下棋的。”   柳贺:“……”   幸亏有杨尧提醒。   杨尧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柳贺经常和她一道出门散步,这段时间杨尧出不了门,柳贺也闲了下来,他只得向张元忭、邓以赞两人询问这个阶段自己能做什么。   这两人是他一众同僚中最年轻的,张元忭有长子张汝霖,次子张汝懋,后者如今也正是稚童一枚。   结果这两人不仅没给柳贺什么有效的建议,反而取笑柳贺太过紧张。   “泽远,瞧你这抓耳挠腮的样,你考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慌吧?”   “汝德莫要笑泽远,泽远这是头一回当爹,还不习惯。”   柳贺没好气道:“两位年兄,我是真诚求教的。”   张元忭、邓以赞两人论才华都是一等一的,但论起养孩子的水平,这两人仅限于纸上谈兵的水准,不过就算再不靠谱,两人还是给柳贺提了几个有用的建议。   “泽远真是,此前传他被张相冷落都未见他如此着急。”   “这也是泽远的难能可贵之处。”   ……   柳贺忙乱了几日,一日傍晚,杨尧真要生了,他那前几日还在吹嘘的老丈人这时候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柳贺反而镇定了一些,和老丈人一样在产房外等候。   其实柳贺心里也急,他听得产房内一阵喊声传来,想要推门进去,却被杨尧及岳母的丫鬟拉着。   柳贺知晓自己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得在外面喊着:“娘,岳母,有事记得叫我!”   他担心里面在忙听不见,又喊了一声,却听纪娘子吼道:“你帮不上忙的,别在这添乱!”   柳贺直接被杨乡绅给拖走了:“女婿,你先坐上一阵,别添乱。”   杨乡绅只有杨尧一个女儿,杨尧未嫁人时,杨乡绅日日愁,唯恐不能为女儿寻觅到良人,等到杨尧成了亲,见她和柳贺夫妻恩爱,杨乡绅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杨乡绅怎么也没想到,柳贺这进士不考则已,一考就中了状元,到了京城中也受天子器重,年纪轻轻便荣登帝王师之位。   即便杨乡绅一生未涉足官场,可家中有杨一清这个长辈在,他对官场上的条条框框也算有所了解。   他原先忧心女婿没本事,如今却担心女婿本事太大,尤其前两年女儿女婿都在京城,他们夫妇俩却只能在镇江府守着。   好在到了京城后女儿气色很好,女婿也日日都在家。   杨乡绅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希望他们夫妇间能够恩爱平静,眼下他的担   忧虽不能说是完全消除了,但也消了有一半。   柳贺又守了一阵,终于听见产房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柳贺和杨乡绅两人可以说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门开之后,就听产婆笑眯眯道:“恭喜柳老爷,添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柳贺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同僚们嘲笑他太过紧张,但这毕竟是柳贺两辈子头一回当爹,他确实紧张到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柳贺去看了自家娘子,杨尧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听见女儿的哭声她想看,可惜实在是太累了,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柳贺道:“你先睡一会,睡醒了我把孩子抱给你看。”   床上的婴儿也在睡,软软的,丑丑的,却让柳贺心里产生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他有女儿了,他当父亲了。   “别去拨弄孩子,让她睡一觉。”纪娘子提醒柳贺,“也让尧娘好好歇一歇。”   门外,杨家娘子见柳贺与纪娘子一脸喜色,也不由放下心来。   她只有杨尧一个女儿,在这个年头可以说是十分不易,年轻时旁人总爱问她为何不多生个儿子,到了年老时,便有人可惜杨家偌大的家业都要拱手让人。   杨家娘子活得虽然舒心,却也不是一点委屈都没受,杨家是大族,即便她和杨乡绅一条心,可族中的长辈总少不得说几句闲话。   杨家娘子很担心杨尧生了女儿之后纪娘子和柳贺会不高兴。   幸好这事并未发生。   丁家那两位先生作媒时便说,柳家娘子与柳家儿郎俱是难见的淳实之人,杨尧婚后也常夸婆母与夫君。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自打收到杨尧有孕的信之后,杨乡绅夫妇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临来之前将吃的喝的用的带了几乎一车,两年未见女儿,夫妇俩自是十分想念,到了之后,见杨尧神态与在家时并无区别,杨家娘子这才觉得女儿是真结了一门好亲。   柳贺有了闺女,翰林院的同僚们纷纷送来贺礼,掌院陶大临及申时行、王锡爵等日讲官,沈鲤及一众与柳贺相熟的翰林们也都派人上门,因柳贺如今是日讲官的缘故,送他贺礼的官员便不仅局限于翰林院,也有詹事府及九卿衙门的官员。   管家清点礼单时,有两份不敢处理,便递到了柳贺手里。   其中一份,来自当今首辅张居正。   柳贺任日讲之后和张居正的交集并不多,他只充任天子讲官,朝政之事轮不到他来过问,且自王大臣一案后,翰林院内的众多词臣便多张居正的所作所为有不满,柳贺虽然是张居正的门生,却也不赞同张居正在这件事上的做法。   他此前写的那封信,张居正至今也未有回应。   事实上,若论实际接触,柳贺如今和张居正见面的次数其实比刚进翰林院时要多许多,但师生之间似乎多了一层看不到摸不着的隔阂,这隔阂在旁人看来或许不存在,但两人心中却是知晓清晰。   柳贺心想,或许是张居正如今春秋正盛,听不得柳贺说的丧气之言。   而另外一份贺礼,来自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冯保贪财是出了名的,自他得势后,宫中太监及宫外臣僚都要给他送礼,柳贺虽然未给他送过礼,但讲课时也多受内侍的干涉,而眼下柳贺有了女儿,冯保却送来了一千两礼金。   这银子着实有些烫手啊。   这钱柳贺是不想收的,满朝文武都知道,拿了钱就要办事,即便冯保打着庆贺柳贺生女的名义,但寻常往来不至于花上一千两银子。   太监的银子更是难收,若是收了旁人的钱,十成的事柳贺能办六成已经合格,而太监的钱,十成必须得完成十倍才行。   柳贺不知晓这位权倾天下的厂公怎么盯   上了自己,但不用猜他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好事。   旁人或许想搭上太监晋升,但柳贺却敬谢不敏,他对权势的追求并不算深,和太监打交道又容易让自己走进死路里,柳贺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还算安逸,不想往死路里走。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贺捏了捏自家闺女脸上的软肉,又见滚团守在自家闺女旁边,慵懒地舒展着身躯,柳贺便又和猫玩了一会儿。   滚团来京也有好几年了,它倒是很愿意和柳贺玩,但柳贺事务繁忙,每日只能摸它一会儿,其余时间它都和纪娘子、杨尧一道玩,好在如今的柳家已经不是当年在下河村时的景象,人越来越多,前院有管家,后院有仆妇,已是一副官员之家的鼎盛气象。   滚团甚至都不需要纪娘子亲自喂,自有人接手它的一日三餐。   果然,等柳贺再回翰林院当值时,便被一锦衣卫职官拦住:“柳中允,厂公有请。”   柳贺正要下衙回家,见此只得和这锦衣卫走了一趟。   锦衣卫在陆炳时气势极盛,毕竟陆炳与嘉靖关系亲厚不同于旁人,但自陆炳去世后,锦衣卫的声势便大不如前,眼下担任锦衣卫都督的乃是朱希孝,但朱希孝身体大不如前,且冯保如今的权势也强于嘉靖时的宦官,朱希孝对锦衣卫的掌控弱了之后,东厂的风头便压过了锦衣卫。   二者虽同为特/务机关,彼此间有过亲密合作的历史,但彼此权限如何,就得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正德时刘瑾掌权,锦衣卫指挥使石义文也得对刘瑾阿谀奉承,嘉靖时东厂畏惧陆炳声势,如今形势又有反转。   冯保所居之处,乃是极富丽堂皇之地,且冯保的装扮也不似影视剧中有厂花之称的太监,相反,柳贺若非知晓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恐怕真会把冯保当成富贵人家的老翁。   “傍晚邀柳中允一见,柳中允莫要介怀。”   柳贺施了一礼:“下官不敢。”   冯保微笑道:“柳中允于讲官一职上甚是勤勉,咱家也有所耳闻,且柳中允乃是本朝第二位三元及第者,咱家知晓柳中允前程远大,日后必能成为咱们万历朝的商文毅公。”   “公公谬赞了。”柳贺虽不愿和冯保打交道,但面对冯保时,他的态度极为客气。   混过大明官场的都知道,太监的心眼一贯不大。   “天子对柳中允甚是轻重,便是慈圣太后也在咱家面前夸柳中允,说柳中允指点之后,天子的学问大有长进。”冯保道,“咱家不是爱兜圈子的文官,便与柳中允明说了,咱家爱惜柳中允之才,前朝若是有事,咱家也乐意为柳中允效劳一二。”   柳贺:“……”   说实在话,他不需要效劳。   文官中走太监路线的不少,便是他的座师大人也是凭借冯保之势才扳倒了高拱,但柳贺连张居正的路线都不想走,更不必说冯保了。 第111章 考成法   柳贺于是微微抬高嗓音,语气也有些凛然:“公公谬赞了,下官蒙先帝恩典得以跻身日讲官,为天子效劳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岂能窃居此功?”   “公公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但下官在众同僚中年岁最轻,每日仅是备课便已殚精竭虑,不敢再有其他妄想。”柳贺怕自己的拒绝过于直白,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朝中有事,下官愿为天子赴汤蹈火,这也是尽了下官为臣的职责。”   这话说完,冯保那边却没有任何回应,柳贺等候了许久,只听冯保在青石地面上响起的脚步声。   “柳中允,你可想好了?”   柳贺低声道:“下官已是想好了。”   “那咱家就遂了你的意。”冯保微微一笑,“柳中允也无须再有其他妄想。”   柳贺:“……”   冯保这话听起来着实有几分威胁的意味,柳贺也觉得自己目前这境况有些难。   在万历初的大明朝,同时得罪冯保与张居正这内廷外朝的两大巨头,若是不了解情形的人问起,恐怕会以为柳贺和高拱一样牛逼。   自冯保宅落中走出时,九月的天,柳贺却觉得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自问自己并非那等锋芒出众之人,却在这大明官场上连番受到瞩目,但对柳贺来说,与其接受冯保递来的橄榄枝,不如一开始就跟着张居正干,眼下朝臣中与张居正交好的发展都不错,曾省吾之子荫了国子监,其余官员也各受封赏。   柳贺暂时不愿踏入这浑水之中,但世事并非都能如他所愿。   回到家时,柳贺看到自家闺女胖嘟嘟的小脸才露出一丝笑容。   柳贺给闺女取名为妙,是希望她活得欢乐又有趣味,他家闺女生下来之后就一直很活泼,据纪娘子说,这和柳贺小时候很像,而岳母大人也说,杨尧小时候的性子也很活泼,不知为何越长大就越板正了。   在论起小孩性子这件事上,两位母亲很有共同语言。   柳贺抱着妙妙不肯撒手,杨尧见他抱孩子的动作挺熟练,便笑着递了一方巾帕给柳贺:“相公过会记得擦擦。”   柳贺摇了一会,自家闺女就被他摇睡了,杨尧将孩子抱到床上,待她睡熟之后,杨尧问柳贺:“相公,朝堂上的事很烦心吗?”   杨尧性子一向细腻,柳贺的一点动向都瞒不过她。   “确实有为难的事,但也并非不能处理。”柳贺笑道,“不过日后升官难一些罢了。”   “不升官也没什么,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了。”杨尧揽住柳贺的腰,“若是朝中有为难的事,相公不必一个人闷在心里,常和我说说就是了。”   “我知道的。”   “我不求相公大富大贵,爹从前常和我说伯祖父的事,伯祖父官至内阁首辅,却依旧遭受奸人陷害不能瞑目。”杨尧道,“相公有大志向,我不该阻拦,但我还是希望相公活得高兴些,娘也是这般想的。”   柳贺握住杨尧双手:“我就将那些烦心事当作臭虫一般扔掉。”   “本该如此。”   ……   冯保没招揽成功柳贺,柳贺便仍如往常一般为天子讲学,这几月内发生了几桩事,一是柳贺的老乡曹大章被贬为民,曹大章在嘉靖朝时攀附严嵩父子,归乡之后他被强盗打劫,便疑心是盐商韩嘉言干的,之后两家官司打到应天府,曹大章是致仕翰林,韩嘉言能当盐商自然也有依仗,两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终韩嘉言被查实无罪,曹大章也被削了籍。   柳贺与这位前榜眼并无交集,但官司打起来时,曹大章竟派人给他递来了书信,曹大章的弟子张祥鸢也在京中为官,为曹大章奔走。   柳贺虽与他见了面,   却并未因此找人递话。   他和曹大章毕竟没有交情,且曹大章在士林中名声也差,嘉靖晚期得罪严嵩父子的官员,在隆庆朝时也大多能被起用,若是不愿复出或是本人已过世的,朝廷也多有恩荫,沈炼次子沈衮便恩荫于国子监,在其长子授了知县一职后,次子依旧能够享受恩荫。   而曹大章前期依附严嵩父子,之后只是因其与严嵩闹翻才不得不致仕,隆庆帝即位,他也再无起复的可能。   他与韩嘉言一案已证明韩嘉言的清白,但柳贺收到镇江府官员的来信,说韩嘉言为打这场官司散尽百万家财。   有句俗话说,破门的知县,灭门的府尹,曹大章这样的致仕编修仕途虽已终结,但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依旧庞然大物般的存在。   而另一件事,则是靖江王府宗室被勒令自尽。   靖江王府自朱元璋侄孙朱守谦始,靖江王府的封地在广西桂林,嘉靖中,靖江王府辅国中尉经捷殴打母亲,致使母亲含恨而死,到万历元年才经朝廷查实,勒令经捷自尽。   这件事在朝中曾引起轩然大波,在大明朝,宗室作恶可谓罄竹难书,历朝天子都有意削弱宗室职权及待遇,然而宗室与皇室同根同源,再怎么削也很难削除,到了万历朝,除非是如经捷这般不孝母亲的,或是有宗室混淆血脉的,朝廷才会下定决心惩治。   经捷被勒令自尽后,翰林院众翰林们也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对宗藩进行更严格的管理。   但朝中官员们都很清楚,宗室之祸实则来自于历代天子的私心,这天下毕竟是姓朱的,自然是姓朱的在前,百姓们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柳贺讲课时也会遭天子问宗藩的问题,到这时,一贯隐身的内侍便会及时制止,冯保也会露面,要求天子专注于眼前的学业。   柳贺能看出,此时的天子对冯保很是畏惧。   ……   “柳中允,今日值衙又是你最早。”   柳贺到了翰林院,便着查看《穆宗实录》的进展情况,他眼下官升一级,在翰林院中也不需要枯坐着修史了,如今他手底下有吴中行和刘楚先,一人为编修,一人为检讨,三人各分到一部分《实录》内容,由柳贺负责审核吴刘二人的条文。   天气渐渐转冷,柳贺倒是想在被子里多窝一会儿,但读书时养成的习惯让他到了固定的时辰就醒了,在家也待不住,不如上衙喝喝茶看看邸报。   “泽远你又这么早。”   吴中行打着哈欠:“我昨日写好的条纹你看过了吗?”   “已在你桌上了。”   吴中行打开一看,只见柳贺将条文中的不当之处都修改完毕,条条道道俱是分明,吴中行原本对自己的学问甚是自信,被柳贺改过之后却也不能不服气。   不得不说,与柳贺一道做事的确更轻松。   柳贺核得快,他将审核的条文交予王锡爵,王锡爵审后再交予陶大临,之后再到内阁,流程虽然经历数道,但因柳贺错处少,条文的通过率高,反而让吴中行与刘楚先省去了不少功夫。   翰林院中人数比柳贺入院时少了许多,不过等明岁会试一到,就又会有新进士补充。   “再过些时日,咱们恐怕就要修《大明会典》了。”   “果真?”   “光学士此前说过一二,《大明会典》正德、嘉靖二朝虽有修订,然而其中许多掌故仍未完善。“刘楚先道。   吴中行和柳贺也忍不住叹气。   《大明会典》和《永乐大典》可以说是大部头中的大部头,修到人哭的那种,他们翰林院中也有正德朝与嘉靖朝前辈的笔墨,聊起修史时,要么谈修史之事枯燥,要么为自己来之不易的头发哀恸。   总而言之,大部头谁也不想碰,翰林们的梦   想就是当日讲官和去诰敕房轮值,再不济教内侍读书也行。   相对来说,柳贺可以说是很幸运的。   当然,他们三人中,刘楚先如今也很受器重,他虽为检讨,却是张居正的江陵老乡,少时便已与张居正相熟,又在会试中被张居正所取,和张居正的关系要比其他同年们亲密得多。   刘楚先话虽然不多,但常常一语中的,自他口中探知的消息真实性也往往更高。   柳贺修了会史,就见赵志皋凑到几人面前:“诸位可听说了,张相颁定了考成法,如今已在各个衙门传遍了。”   “难怪此前京中有传闻说,张相要借京察之机对吏治下手。”   “可有条文,速速拿来!”   柳贺发现,自己这一众同僚看似老老实实在翰林院修史,可消息灵通程度比之其他衙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片刻,柳贺便知晓内阁中何人说了何话,连考成法的内容也都在众翰林手中传阅了。   对张居正来说,考成法如今才颁布已经很迟了,毕竟他得势已有了一年,这考成法却是他任次辅时就已有的构想。   柳贺默默看向其中的条文。   考成法考的是吏治,整体的构架仍是柳贺已经见过的那一套,但具体内容上——   之前考核的标准以财税和治安为主,这次柳贺看到的版本却有了更详细的划分,比如文教,比如民风,比如军事,还有冤假错案率等,对官员的嘉奖与处罚也更明确了一些。   但张居正依旧将权势紧紧抓在内阁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张居正的政柄,若他非强势首辅,考成法恐怕也难以推行。   但反过来想,考成法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也是因为张居正是现任首辅。   不过这一套考成法的内容已经强过上一套,若是继任张居正的首辅稍稍强势一些,考成法推行中能依时做些改动,这考成法未必不能够延续。 第112章 同考人选   考成法的推行与翰林院关系不大,翰林院本身不受京察的限制,这考成法正是以京察为期对外官及京官进行全面的核查,外官、六部、六科各有所遏,最后一环则在内阁。   按考成法的布置,官员事务划定期限并被登记在册,一式三份,一份留于监督,一份在六科,一份在内阁,官员限期内若不能完成任务,升迁受阻自不必说,受罚贬官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考成法来得虽迟,官员们却都不敢轻忽。   隆庆朝时,高拱就借助京察大计贬了一批和自己不对付的官员,嘉靖以后,阁臣们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京察这一套操作被他们玩得很溜,但官员们可就遭殃了。   张居正弄权不逊于高拱,他施政原则为尊主权、课吏治、强公室、杜私门,然而眼下天子年幼,并无实权在手,所谓主权其实正是张居正内外一把抓。   柳贺将考成法所涉条文记下,此时翰林院中众翰林也在议论纷纷,直至陶大临轻声咳嗽,众人才将声音放低了些。   “这下言官岂不是要翻天了?”   “这考成法一推,天下的官员都要成为内阁的犬马了,张相这一招实在是高。”   “我不关心这考成法如何,只想将每月那几两薪俸拿到手。”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吴中行听得议论,与柳贺低语道:“这用胡椒苏木抵俸禄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上月领了胡椒回去,我家夫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柳贺叹道:“可银子又从哪儿来呢?”   吴中行顿时也没了话,他是官宦世家出身,父亲及长兄都是进士,在京中日子自然能过,但京中官员并非人人都出身富户,也有那等依靠俸禄过活的清贫官员。   朝廷没银子,官员们心中也清楚,然而板子一旦打在自己身上,这就不是理解两个字能概括的了。   上月时,户部在储济仓发放胡椒和苏木,京中各衙门都可怜兮兮地去领了,柳贺自己倒还好,毕竟他兼着日讲一职,俸禄以外的收入足以让他过得很滋润了,但翰林院中也有苦苦修史、长辈年老需要奉养的官员,柳贺上门看望时也会送上一些银两。   柳贺也不知自己这日讲官能干到几月,考成法过后就是新年,他不知冯保是抽不出手来免他的职,还是难以在天子面前糊弄。   但考成法颁布以后,京察启动得比柳贺想象中还要迅速。   在京中,礼部尚书陆树生乞休,新任礼部尚书为左侍郎万士和。   六科都给事中、御史及各布政司衙门、各府州县官员俱有调动,如湖广左布政使就以考察不及之由调任广东任左布政使,广东虽也为十三布政司之一,但论影响力及地位却弱于湖广。   施尧臣是柳贺乡试时熟悉的施近臣的族兄,施近臣如今仍在外放,并未返回京中,施尧臣之所以被平调,明面上是考察的缘由,但实际上或许与张居正之子中了湖广乡试有关。   朝中都传张居正找舒鳌、施尧臣疏通关系,允施尧臣巡抚之职。   柳贺去过张府两回,对张居正的四位公子也有所耳闻,只能说宰相公子还是有气魄在的,只要别将儿子养得如严世蕃那般歪就行。   朝廷之中,属于高拱的人马都被清理得七七八八,韩楫眼下任陕西布政司右参议,也被以未贯考成法之由拉了下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柳贺身处其中,却没有很强烈的参与感。   他和天子的师生之情倒是越来越深,某日讲课时,柳贺讲得起劲,天子也听得认真,柳贺将课讲至最后一页时,就听天子在一旁夸他:“柳先生讲得极好,赐三品斗牛服给先生。”   “陛下,为天子讲学是柳中允的职责,斗牛服之赏太过了。”   张居正不知何时入了内,一开口就驳了柳贺的赏。   斗牛服是给三品官的赏赐,一品服色为蟒,二品飞鱼,三品斗牛,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柳贺任日讲官后,天子时有赏赐,这斗牛服却是超出标准了。   不过他也算是亲眼见识到张居正对万历的管束了。   天子要求被驳回,只得默默朝柳贺眨了眨眼睛。   柳贺拜过了张居正,数日不见,张居正气势更盛,他周身温和之气少了,锋芒更是尖锐。   “柳中允,你为日讲,当教天子为君之道,莫让天子耽于玩乐,这并非为臣的本分。”   柳贺自认一点没把天子带歪,但既然领导是这么看他的,他也只能认了。   “下官遵令。”   “翰林虽无京察之忧,但日讲之责非同寻常,你于月底前将明年讲课安排交到内阁,我与吕学士一同审核。”   柳贺默默听从安排。   他注意到,张居正这般说时,一直伴在万历身侧的内侍神色有些微妙,这内侍话语一直不多,但能在文华殿陪伴天子,必然是冯保的心腹。   难道是张居正前一句话有什么问题?   柳贺思忖了数秒,忽然意识到,张居正说的是明年的安排,也就是说,他这日讲官明年还得继续干。   莫非冯保已经打算找人换他了?   柳贺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政治觉悟似乎有点低了。   ……   这一年一过,便迎来了万历二年的春天。   柳贺家闺女可以灵活地在床上爬来爬去,一不注意就能爬到床底下去,杨尧、纪娘子及柳贺岳母三个人护着她一个,惹得杨乡绅非常嫉妒,说她们这样非得把孩子宠坏了。   柳贺斜眼,是谁成日把玩具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   附近几家店的伙计都知道杨老爷家财万贯,进去一趟就往家里搬货,尤其到了年关,柳贺只见后院人来人往,一问,都是给妙妙买的吃喝和年货。   这也是柳贺与岳父岳母家同过的第一个春节。   杨乡绅和杨家娘子原打算等京中的宅子修缮好了就搬过去,但妙妙还小,和她一起待久了,两人舍不得搬,又不好意思一直住在柳家,吃年夜饭时,杨家娘子提了一句,立刻被纪娘子拦下了。   她和柳贺岳母相处很融洽,纪娘子性子一直很温和,杨家娘子当家惯了,稍有些强势,但却是个很讲理的人,纪娘子反倒喜欢她这种性子直接的人。   两人闲来无事就给妙妙做衣裳,滚团也常常能分到一件,滚团年纪大了之后就懒得动,尤其遇上这冬日的京城,柳贺带它出去溜达它只用屁股对着柳贺,一旦遇上柳贺来捉它,它就去投奔纪娘子。   它最近大概意识到,家里能管住柳贺的人要比从前多,在柳贺面前也愈发嚣张。   ……   到了年节时,柳贺免不了要去上司家中走访,丁士美与马自强如今虽然不直管柳贺,但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到,张居正那边也是一样,不过去年他好歹见了柳贺一面,今年张家门子收了柳贺门包,之后又将柳贺节礼收下,却没有叫柳贺进门的意思。   当然,张居正能收下柳贺这门生的礼已是很给面子了,寻常人想摸到相府的门都很不容易。   柳贺又去申时行、王锡爵府上一趟,两人都很热情地接待了柳贺,王锡爵还留柳贺用了饭。   张居正任首揆后,申时行便格外受器重,翰林院中已有传闻,待陶大临任了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便要成为下一任掌院了。   申时行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翰院中不少翰林这个年纪仍在修史,不过柳贺和申时行的关系   只是寻常,他和王锡爵更投契一些。   送完礼,柳贺原以为自己今年春节就差不多了,然而他如今还有右中允的职务在,詹事府中又有一番人情往来,但春节后的几日,柳贺家中却仍有人上门,俱是下了帖子要来拜访他的。   这显然不是因为柳贺还在日讲官任上。   柳贺估摸着,恐怕和他将任二月会试的同考官有关。   他的本经是《诗》,必然要领《诗》的其中一房,眼下会试虽然还未开始,但京中已聚集了不少各地赴考的举子,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子弟将文章递到了柳贺手中。   对于这些帖子及礼金,柳贺一概命人退回。   柳贺自己就是辛苦考出来的,前几年会试时,虽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也听到过京中有世家子弟买通考官的消息。   每年会试都会有这样的传闻,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   万历二年会试,柳贺占据了一个同考官的名额,除他之外,还有王锡爵、范应期、徐显卿、沈一贯等人,隆庆五年进士中,只有柳贺在这一科会试任同考官,十七位同考中,翰林院十一人,六科及六部各出了三人。   因而为何翰林默认入阁,即便此时不少翰林只能在史馆中默默修书,但任一科会试同考官,就可收十数位门生,这便是日后为政的后盾。   柳贺估摸着施允也该上京了。   他时常和施允通信,一是交流文章心得,二是讲述自己为官之后的心得。   施允话仍旧不多,但柳贺读了他随信附带的文章,一篇一篇十分精彩,读来令人回味无穷。   以柳贺的判定,如无意外,这一科施允必是能够中的。   他在这边算着日期,果然,没过几日,施允便和纪文选一道上京了,两人给柳贺和纪娘子带了不少镇江府的年货。   知晓柳贺有了女儿,施允给妙妙带了一对金手镯,施允家的儿子比妙妙要大上一岁,两人谈起这件事时都有感慨。   距离两人相识已有十年之久了。 第113章 同考官   柳贺原本想让施允和纪文选住在家里,但他毕竟是会试同考官,施允治的又是《诗》,被人知晓了对施允也不利。   会试将至,京中士子也越来越多,镇江会馆这几日也热闹了起来,前一科会试柳贺夺得会元,又在殿试被天子钦点为头名状元,这着实激励了镇江一府的士子。   镇江在科考一事上确实不如南直隶其他几府,但如今柳三元之名满天下,即便他们这些举子无法如柳贺一般勇夺会魁,但至少不能堕了镇江府士子的名头。   会试之前,柳贺不便和府中士子会面,但会试结束后,众士子都决定去他府上拜访。   这一科会试的主考是吕调阳和王希烈,吕调阳是柳贺会试的小座师,王希烈则是他乡试时的座师,柳贺入了翰林院后便常和这两位老师有往来,当然,交情并不是十分深。   吕调阳如今官至内阁次辅,王希烈也是吏部左侍郎,再加把劲就能摸到内阁的边,但在柳贺印象中,王希烈应当没有入过阁,王希烈作为他的会试主考后,柳贺才依稀想起他曾经在某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个人物,当时只是粗略瞟了一眼,依稀记得有个叫童立本的小官被王希烈派出去对付张居正,结果王希烈自己反倒因此被冯保放火烧死。   唐鹤征如今就在礼部,柳贺的同年中也有几位被分到了九卿衙门,他们都未曾听说过有一位名叫童立本的官员。   电视剧居然是胡诌的,柳贺表示很无语。   但也可以想见,那部电视剧中描述的是冯保烧死二十多位官员,其中就有王希烈,即便如今冯保权势滔天,但他若是连堂堂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都敢烧死,那就是与整个文官集团作对。   会试之前,考官们于考生入场前一日便要锁院,吕调阳与王希烈在前,其余众同考官在后,同考官中,王锡爵已是第二次充任会试同考官,其余人都是第一次,柳贺入内后便一脸好奇地看着,毕竟他三年前还是考生中的一员,他的考卷便是在这里被批阅,之后再被两位主考取中的。   吕调阳和王希烈先带着同考官们戒誓,这也是一贯以来的规矩,众考官都对着圣人像发誓,必将以本心择才,以回报天子的恩德,如违此誓,神明自有报应。   为了担任此次会试的同考官,柳贺不得不缺席了两次日讲。   经筵由内阁负责,会试虽由礼部主办,但主考是阁臣,同考们也是词臣、言道及六部共同出人,仅靠礼部自然无法协调,因而最终拍板的仍是阁臣。   所以柳贺告假也是找的内阁,顺便告知了自己的新上司申时行。   陶大临如今兼了吏部右侍郎,申时行如今以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学士之位掌院事。   这一日天子兴致勃勃地等柳贺讲课,《论语》这一讲的篇章天子也背得滚瓜烂熟,只待柳贺来考他。   然而临到听课前,天子才被告知柳贺告了假。   “柳先生去哪里了?”   要知道,柳贺自接了这日讲官之职后就一直很勤勉,除了女儿出生那几日不在之外,其余时间从未缺席过,朱翊钧都已习惯了柳贺讲课的章程,这位先生经学功底极其身后,经史子集均有涉猎,即便是市面上的话本,天子听宫中内侍闲聊时提过的,柳贺也能说上一二。   但柳贺平日不肯多说,只有在他课业进步大的时候说上两句,偏偏柳贺随意说的几句都比小太监们讲起来有趣多了。   被柳贺教了这么久,天子也听说了柳贺不擅作诗之事。   原先他是不知晓的,只觉得柳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就算是天子觉得极头疼的算学,柳贺计算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连天子下一步做什么都想到了。   柳贺担任日讲之   后,天子渐渐和柳贺熟悉起来,知道他的本经是《诗》,也知道了柳三元常常被作诗难倒,以至于同僚们都常拿作诗一事和他开玩笑。   “柳中允入了贡院,任此次会试的同考了。”   天子听见不禁有些失望,几位讲官之中,柳贺性子与他最合。   天子总觉得柳贺和他有些像,就是在母后和张先生面前装乖,其实私下里对有趣的事很感兴趣。   但柳先生不仅是有趣而已,他的学问及他对文章的钻研也令天子十分佩服,柳贺能将道理说清楚讲明白,并非用长篇大论,而是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   柳贺今日去当考官了,天子心中自然有些失望,不过他心中清楚,柳贺不可能一直当他的先生,但至少柳贺当他先生这件事令他十分开心。   ……   会试开始,出题由众考官集思广益,四书义三道,主考及副主考一同拟定,而到了五经义题,则由众同考按分房,一人至少出一道,再由主考从中挑选,《诗》一经的同考官数量最多,一共出了七道题,之后由吕调阳和王希烈选出其中四道,会试命题便正式定下。   到这时候,柳贺也明白王锡爵又来担任同考的原因了,主要是翰林院中治《春秋》的翰林少,《春秋》本就有孤经之称,而能被选作同考的都是翰林院中表现卓异者,选来选去还是得王锡爵顶上。   王锡爵对科试可谓驾轻就熟,毕竟顺天乡试主考都干过了,众翰林中,他是最熟练的一位,出题及收卷的流程都很迅速。   出过题之后,各同考官便移至考房等待分卷。   柳贺手下也有几员阅卷官,都是白发白须,经验比柳贺这个房官要丰富得多。   万历二年会试共有考生近四千五百人,录取贡士却只有三百元,比上一科少了足足一百人,竞争力可谓十分激烈。   柳贺这一房分到了近四百份考卷,堆在桌上可谓十分骇人,就拿第一日的考卷来说,它就等于柳贺一天写七篇文章、写满一年的量。   “不多言,尽快批阅吧,总裁催促起来,你我都担不了责。”   柳贺与几位阅卷官先将几份有明显错漏的考卷筛落,再将考卷平均分配到几位阅卷官手中,他自己也看了一部分考卷,之后众阅卷官挑中的考卷也会汇总到柳贺这边,由他决定优劣。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完全可以决断一房考生的生死。   考卷数量繁多,但留给考官的时间却很少,好在柳贺读书时就比常人快许多,他将一份考卷迅速看完,之后便作出点评。   治《诗》一经的考生数量多,因而考生的文章水准相对要高一些。   柳贺迅速地筛出近十份考卷,又留出两份作备卷,之后还将几位阅卷官交上的考卷一一研读。   他做事时的专注度非同寻常,一旦投入,效率比常人要高许多,几位阅卷官只觉柳贺唰唰读卷、唰唰评点,便将大半考卷都筛落了。   柳贺是第一次参与会试的阅卷,几位阅卷官虽没有进士功名,但会试阅卷的经验却比柳贺丰富得多,几人眼下反倒心忧柳贺不懂阅卷的规则,将考生的佳卷错失了。   然而,几位阅卷官再去查看时,发现被柳贺挑中的考卷果然是他们此前认为更胜一筹的考卷,便也稍稍安心了。   几人转念一想,柳三元文章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天下士子都读过他会试时的文章。   柳贺入翰林院后早早晋升日讲,据传他授课严谨,天子与首辅也多有夸赞,此前柳贺被言官弹劾过一次,他的辩疏同样有文有笔,令人回忆起柳三元殿试中的风采。   翰林院集结了一群词臣,柳贺在其中都堪称佼佼者。   阅卷官中有一人姓谢,柳贺将他交来的二十多份考卷看完,其中出色者被他留   了下来,柳贺觉得还有不足的便放到了一旁。   改卷改了整整一日,即便柳贺精力惊人,这个时候也难免有疲惫之感。   考官这活儿看似尊贵,但锁院以后就不许外出,吃喝拉撒都在贡院内,撤棘之后考官才能自由回家。   好在会试的饭食并非光禄寺提供,而是由顺天府下辖县准备,味道虽然不是绝佳,却比光禄寺毫无油水的伙食强多了。   在柳贺印象中,光禄寺每年的上奏总结下来都是要钱两个字,然而天子的饭食基本是由宦官安排,官员们也不爱吃光禄寺的饭,钱都花到哪儿了?   第二日中午,这谢姓阅卷官又呈上几十份考卷。   柳贺看完了约二十份,再去看下一份时,他发现,这谢姓阅卷官竟将他筛落过一次的考卷又呈了上来。   他的点评还在其上,青笔朱卷,未曾改动一字。   柳贺看向谢阅卷官,对方仍在闷头改卷,见柳贺视线看过来,对方朝柳贺轻轻一拜:“柳大人。”   “这是何意?”   柳贺声音不大,却足够令对方听见。   谢姓阅卷官眼中毫不惊慌,反倒直视着柳贺:“柳大人有所不知,这考生是张相公子。”   去年张居正已将朝中官员清了一遍,如今内阁中,吕调阳对他唯唯诺诺,六部之中,吏部尚书张瀚唯张居正马首是瞻,户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尚书谭纶皆受张居正提携,刑部尚书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只有工部尚书朱衡很不给他面子,但朱衡如今也常受言官弹劾,工部尚书的位置估计坐不长了。   换句话说,朝野上下皆是张党,得罪张居正必然没有好事。   柳贺面前出现了一个大难题,张相公子,他取还是不取? 第114章 筛落   柳贺将那份考卷放在一旁,谢姓阅卷官见此想说些什么,然而柳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要批阅的考卷上。   谢姓阅卷官也只能住口了。   毕竟《诗》这一房的房官是柳贺,他作为阅卷官只起到辅助的作用,做决定的还是柳贺。   但谢姓阅卷官觉得,柳贺应当不敢将张相公子的考卷筛落才对。   不仅因为张居正如今权倾朝野,也因为张居正乃是柳贺会试时的座师,旁人或许能忤逆张相,作为门生,柳贺却是万万不能忤逆的。   柳贺阅了几日考卷,与他在同一房的阅卷官也算得力,几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期限前将这数百份考卷改完,至于谢姓阅卷官关注的那份考卷——自他点明此卷属于张相公子后,柳贺便不允许几位阅卷官再对考卷动手。   无论取中还是筛落,经手的都只柳贺一人。   谢姓阅卷官默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并不决定柳贺取中的考卷中是否有那份张相公子的考卷,柳贺私自决定取中与否的确有些霸道,但作为房官,这是柳贺的权力。   几位阅卷官即使心中有想法,也只能埋怨自己当年不够努力,没挣成一个进士功名。   之后的第二、三场考卷,柳贺一样批阅得认真,这一科会试同样强调三场并重,对于第一场已被他选中的考生,柳贺也会看他第二、三场的文章,如果第二、三场文章写得精妙,第一场七篇平淡一些也能包容。   柳贺虽未表达过自己更偏向何种文章流派,但如今的文林却视他为唐宋派大家,以柳贺为范本作时文的士子不在少数。   但柳贺自身对文章并无成见,他看文章更看重内核,即考生的实学。   考生有真才实学,无论出自何派,文章都能写得璀璨锦绣。   ……   三场文章阅完,柳贺与几位阅卷官都是眼带血丝,虽不至于蓬头垢面,却也比刚入贡院时憔悴了许多。   “幸好在限期内批完,总算未辜负总裁叮嘱。”   柳贺定了十数份荐卷,皆是他认为三场俱佳的文章,又定下备卷几篇,因这一科只收三百贡士,《诗》一房的荐卷也比上一科少了许多。   柳贺正要将考卷交至王希烈处,那谢姓阅卷官却将柳贺拦住:“柳大人,张相公子的考卷……”   听得此言,柳贺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且慎言,这考房中何来张相公子的考卷?”   “若是不取,下官担忧柳大人大祸临头。”   “这考房中俱是糊名的考卷,又哪来张相公子的考卷?”柳贺道,“本官常听张相叮嘱,科举取士重在公道,即便是天子也不得有私心,待此次会试结束后,本官定将本房中的情形如实上报,看是何人打着张相的幌子招摇撞骗。”   不管这考卷是否属于张敬修,柳贺原就不打算取。   考房之中虽然隐秘,但谢姓阅卷官与柳贺私言未必没人听见。   何况谁知这考卷究竟是不是张敬修的?谢姓阅卷官说它是,难道它就一定是了?   不过柳贺猜,这考卷应当是张敬修的没错,去年乡试后,张敬修中举一事就惹来了朝野上下议论,到了会试时,京中就已疯传张敬修这一科必中。   张居正有五子,长子张敬修先投身科考,不出意外的话,他之后几个儿子也将一一走科举之途,张敬修是否能中,满朝文武都在看着。   只是眼下众人摸不清张居正的态度,不知首辅大人对此是默认还是放纵。   柳贺觉得,即便这是张敬修的考卷,在谢姓阅卷官告知自己的那一刻,这张考卷就注定被筛落。   他与谢姓阅卷官毫无   交情,若是只因张相公子之名就取中对方,那就是平白将把柄送出。   更何况柳贺并不确定这考卷到自己手中是无意,还是出于刻意。   负责分卷的是中书舍人,朝廷虽然严令分卷官不得查看考生信息,但焉知考卷在分至柳贺这一房时经历了什么样的流程?   要知道,在这一科会试的同考官中,只有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   ……   柳贺与其余同考官一道,将荐卷与备卷呈给了吕调阳与王希烈。   他所荐的本房佳卷,是一文辞平实通畅、读来令人意犹未尽的考卷,这考生文采并不是绝顶风流,但文中道理意味深长,足以见其经学功底扎实,且这考生二、三场文章也极是出众,极少有夸夸其谈之句。   “柳中允荐卷在此,便与田编修、徐编修几位的荐卷中选出《诗》一房的经魁。”   《诗》一房向来由副主考审定,几人商定之后,《诗》一房的经魁便选了柳贺取中的那位考生。   其余四经的经魁也在众考官商议之下选出,吕调阳当主考时不如张居正霸道,他定排名时有商有量,也会听取同考官们的意见。   到了拆卷填榜时,柳贺才发现,自己取中的士子名为孙鑛,乃是他乡试座师孙铤的弟弟,孙铤前几年过世,被追封为礼部尚书,他的大兄孙鑨曾任光禄寺卿,如今因疾在家。   填榜填到最后,三百士子排名已定,众考官皆是耳聪目明之人,自是一眼看出有一人似乎不在榜上。   张居正长子赴考这科会试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十七位同考官中,究竟是何人抑了张敬修的考卷?   柳贺在榜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三才。   这一位可是东林党的干将,东林点将录上大名鼎鼎的托塔天王,连老师王锡爵都坑了一把的人物。   看来王锡爵正是在这一科会试上取中了李三才的。   吕调阳及王希烈公布考生排名时,这一科会试的帘内、帘外官都在场,众人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但柳贺心中却忍不住猜,究竟是谁将张敬修的考卷分到他手边的?   这一科会试的知贡举官是礼部左侍郎汪镗和礼部右侍郎丁士美,都是翰林出身,柳贺与两人并无愁怨,丁士美对他还算亲厚,应当不会动手坑他。   无论如何,若那份考卷真出自张敬修之手,柳贺的确已经将之筛落了。   ……   出了贡院,回家之后,柳贺连澡都没有急着洗,进了书房就给张居正写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将谢姓阅卷官如何将这考卷取回的流程细细道出,并写道,这谢姓阅卷官意图以旁人之卷与张敬修之卷混淆,他相信恩师并非那等图谋私利之人,不知何人在私下里败坏恩师名声云云。   柳贺这么做也只是补救罢了。   以柳贺对张居正的了解,如果张居正真要安排人让张敬修中举,只需与主考吕调阳说一声便是,完全不需要通过一小小阅卷官之口道出。   考卷到达柳贺这一房恐怕也是有人筹谋的,若是柳贺取中张敬修,他是张居正的门生,这屎盆子定然是要栽到柳贺头上的。   而若是柳贺不取,京中已有传闻说柳贺得罪了张居正,经此一事,他更要将张居正得罪个彻底。   因而取或不取,柳贺都逃不过。   京中官员皆知,元辅的心胸并非那么开阔。   “当官真难啊。”柳贺幽幽感慨道。   信送出去之后,柳贺方才洗澡用饭,他猜,此时张居正恐怕已经得知了张敬修被筛落一事,而究竟是何人将张敬修筛落,此时恐怕也已经在张居正的案头了。   因而第二日,柳贺便去张府负荆请罪了。   张府管家游七自然知晓这件   事,对待柳贺的态度比从前更冷淡,柳贺这次去张府连暖阁都没得待了,等了大半日才见到了张居正本尊。   “泽远的信我已收到,泽远又何必上门一趟?”张居正道,“嗣文会试不中,都是他学业不精的缘故。”   张居正这话一说,柳贺却不知该如何接了。   老子可以说儿子学艺不精,但他不能跟着附和。   但张敬修的考卷的确是柳贺筛落的,和他那一房的其他考生相比,张敬修文章的确稍逊色一些。   “罢了。”张居正道,“你坐吧。”   张居正不仅知晓张敬修会试未中榜之事,就连柳贺的评语他也细看过了,只能说柳贺点评十分中肯。   长子张敬修读书也算刻苦,但自他任首辅之后,张敬修便多少染了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似是不将天下读书人看在眼中一般。   柳贺筛也是筛了,却并未搅得天下皆知,以此为自身在清流中博名。   但张居正同样觉得,柳贺太过于保全自身了。   自考成法后,这个门生就一直对自己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不攀附不讨好但也不针对,然而在这朝堂之上,不站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所以才有了会试上这一遭。   他既不针对自己,便会有人将他推至针对自己的那一面。   张居正最终并未与柳贺多言,只是示意柳贺自己已经知晓了情况。   柳贺心中不由感叹,先得罪张居正,再得罪冯保,再再得罪张居正,他是不是现在就该写一封辞疏了?   然而,还未等柳贺辞疏写出,京中便传起柳中允大义灭亲,顶住权相之势将张敬修考卷筛落一事。   柳三元上一科会试因连中三元而名动天下,这一科会试,柳贺则因不畏强权一事而名动天下。   柳贺:“……”   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出。   然而,到了后几日,又有御史参了柳贺一本,说柳贺取了孙铤之弟孙鑛,孙铤为柳贺乡试时的座师,柳贺取孙鑛而不取张敬修,实是因为张居正势大,柳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际他一直有私心。 第115章 惨   对于御史的弹劾,柳贺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上疏自辩,他取人全凭本心,且孙鑛是今科会元,《诗》一房的士子他取了十多位,但会元人选却由吕调阳及王希烈两位主考决定。   孙鑛能中会元,实是因为他文章出众。   柳贺这几日唯一开心的事,就是好友施允榜上有名。   施允本经虽然也是《诗》,考卷却未分到柳贺这一房里,但柳贺觉得他文章火候已经到了,不管房官是谁,总没有放着好文章不取的道理,施允在备考几日后的会试,纪娘子便时常送些吃喝和用的给他。   在此时的京中,这股柳三元不畏权相的风却一直刮个不停。   柳贺毕竟是张居正会试取中的门生,且柳贺乡试、会试、殿试连捷,京中多有人赞张居正有识人之明。   而现在,柳贺这个门生却将张居正长子的文章筛落了,师生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微妙。   柳贺在翰林衙门修《穆宗实录》时,沈一贯便笑意盈盈地上来:“泽远此次着实展现我等翰林的风骨,实在叫为兄敬佩。”   “正是。”   听见对方夸自己,柳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此次会试的十七位同考官几乎都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进士,只有刑部主事林如楚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戊辰进士豪杰多,但柳贺与沈一贯关系只是一般,同考官中,柳贺与于慎行、徐显卿的相处更融洽一些。   作为张居正门生,柳贺会试中的行为虽替自己扬了名,但却破坏了座师与门生间关系的潜规则。   试问这官场之中,日后谁还敢提携柳贺?   他待座师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   因而柳贺一直觉得,那位将张敬修考卷分配到自己一房的着实是能人,柳贺若是取了张敬修,谢姓阅卷官那边必然会爆雷,之后柳贺自己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若是不取,眼下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就是实实在在的结果。   柳贺不由感慨,这官场着实险恶。   他并无害人之心,却挡不住有人想办法来害自己。   尽管柳贺刻意回避会试之事,但早朝时,京中各衙门的官员暗中会对柳贺指指点点,准备殿试的举子也在变着法子夸耀柳贺,柳贺心里有些憋屈,但面上仍与平日无异。   “柳中允,被人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一日,柳贺替天子授完晚课,提灯的内侍忽然笑道,“若您允了老祖宗,就不会有那些腌脏事了。”   柳贺苦笑道:“本官实在没有那等福份,要谢过内相赏识了。”   “老祖宗说了,柳三元虽不肯受他赏识,但他平日最佩服读书人,柳三元又是那等懂持身齐家的,那等说不出口的脏事就不必往他身上倒了。”   过了文华殿外,那内侍就闭口不言了。   此人并非负责监督柳贺等日讲官的内侍,只是天冷天黑时会替日讲官们掌灯,之后一路都是沉默,静得叫柳贺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只是错觉。   但柳贺清楚,这是冯保在递话,说贡院之事非他所为。   其实以冯保的身份,加上柳贺此前拒绝了他的招揽,他并不需要将此事告知柳贺。   他只需要让张居正知晓就足够了。   眼下张居正与冯保仍是盟友,冯保着实不必在张居正子会试一事上横插一脚。   那会是谁呢?   柳贺一时之间也猜不透。   张居正的政敌数量颇多,仍在河南的高拱自是不提,京中也有不少官员嫌他太过霸道,除此之外,恐怕也有身在张党心在内阁的官员。   张居正是被徐阶一路扶持至今,而谁又能继承张居正的衣钵?   年轻   官员中,申时行当然是头号人选。   但在京官们看来,申时行身上却未贴着张党的标签,只因申时行行事远不如张居正果断,且申时行与上官、下官相处都极为和睦,颇受众官好评。   这般性子的人,着实不是那等有改革气魄的。   之后自然就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这一科进士中,柳贺可谓风光无限。   才考中进士不满三年,便官至右中允,又身兼帝王师一职,可谓恩宠无限。   柳贺如今不过二十五岁,若是有张居正扶持,日后入了阁,恐怕会比张居正人阁时更年轻。   已有了一个张居正,谁又希望再来一位张居正?   柳贺被攻击之事其实寻常,这一点他与张居正都心知肚明。   即便柳贺被张居正冷落,但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就极难出声反对张居正。   ……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殿试那日。   万历二年的读卷官阵容依旧浩大,仅有的两位阁臣张居正和吕调阳、九卿衙门的主官都任了此职,除此之外就是王希烈与申时行,申时行此时已掌翰林院院事,晋升速度可谓飞快。   如无意外的话,申时行日后必然入阁。   此次殿试上,柳贺被任命为收掌试卷官,殿试之中,出题的是天子,读卷的是九卿,服务的清一色都是进士,因而在不少官员心目中,殿试可谓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毕竟并非人人都能在官场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尤其是那些一生都未能身着绯袍的官员。   于他们而言,某科殿试亲见天子、与阁臣、六部尚书为同年、在进士碑林提名……日后不再有比更令他们回味的时刻。   柳贺看到施允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会试三百士子中,施允排在一百多位,他殿试上自然想冲一冲二甲的位置,这样任官时选择面更广一些。   两人连视线都未交汇。   施允只在交卷的那一刻和柳贺交换了眼神。   柳贺将试卷收掌好,便将之交予弥封官。   他结束任务后,负责提调的礼部尚书和礼部左侍郎汪镗特意朝他看了一眼。   两人此时想的都是,若非会试中柳贺将张居正长子筛落,这读卷官张居正恐怕要避嫌不任。   然而张居正有五子,次子张嗣修也已进学,下一科会试必然是要参加的,柳贺能抑其长子,莫非还能再抑次子、三子不成?   殿试过后,柳贺在翰林院中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天子《论语》的授课仍由他负责,柳贺授课时间久了,讲起课来更是得心应手,为了备好课,他几乎是阅遍了典籍,只为能在最大的限度上令天子明白。   天子年少,性子难免有些顽劣,因而李太后与张居正用的都是压制的法子,柳贺却觉得孩子完全不能这么教,毕竟人都有逆反心理,一味压制,反弹起来反而会更可怕。   但《论语》数章也要讲完了。   柳贺心中也忍不住想,他到底什么时候离职呢?   事实证明,离职这种事并不需要等太久。   这一科殿试后,孙继皋、余孟麟、王应选三人位列一甲,会元孙鑛名列二甲第四,施允则在二甲第二十一,殿试出榜这日,柳贺也在百官之中见证了新科进士的荣光。   施允是镇江府唯一的上榜者。   然而,待众位新进士就位,孙继皋、余孟麟、王应选入了翰林院,内阁却罢了今年的馆选。   新科进士们为此议论纷纷,都说是因张居正之子张敬修未中进士,张居正一怒之下停了庶吉士馆选。   在这种情形下,筛落了张居正子的柳贺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柳贺很想说,大明朝庶吉士馆选并非   科科都选,就以嘉靖年为例,嘉靖八年、十七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等八科都未曾馆选庶吉士,可自从嘉靖四十四年、隆庆二年、隆庆五年三科都选了庶吉士后,馆选似乎也是默认的常态了。   这几日柳贺去翰林院时,众人都在用一副你何时走的眼神看他。   柳贺:“……”   其实不想走,其实他想留。   “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罗万化道,“泽远,我很佩服你。”   “一甫兄才叫我佩服。”   罗万化眼下在翰林院还坐着冷板凳,与他同期的王家屏、于慎行、沈一贯等人各有任用,他却因得罪了张居正而不得升迁,尽管如此,罗万化依旧心平气和,还愿意来安慰柳贺。   馆选都停了,足以证明张居正在这件事上的愤怒。   再过了一段时日,黄河在邳州决口,淮河也决口,朝廷因治黄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在此之前,黄河由工部尚书朱衡负责治理,朱衡在治黄时开通了新渠,但河道都御史潘季驯认为疏通旧河更方便些,之后朝廷采纳了朱衡的建议,然而隆庆四年时黄河再决口,朝廷便起用了潘季驯治河。   大明二百年,黄河两岸百姓一直饱受水灾之祸,尽管朝廷一直想办法治理,但黄河决口之事始终不绝。   眼下朱衡已因言官攻讦致仕,又因祾恩殿毁损一事被剥了太子太保头衔,朝堂之上便因派何人治河一事产生了分歧。   作为内阁首辅,张居正自然是下定决心治理黄河的,他先看中了河道总督傅希挚,傅希挚提出重开泇河,然而提议遭到工部与户部的否定,傅希挚态度也不坚定,张居正便将他调离了河道之职。   之后张居正便将治河一事派给了吴桂芳,由吴桂芳任河道总督,承担治理黄河一职。   这事原本与柳贺并无关联,但在朝堂上,张居正向天子建议,言翰林院词臣不解民情、不通世故者众多,治理黄河乃是民生大计,当派出一二词臣投身民间,助力吴桂芳完成治河大计。   事实上,没有一二词臣,只有一。   那个唯一的幸运鹅就是柳贺。   没有办法,他因太过帅气惨遭领导惦记。 第116章 发配   柳贺参与疏浚黄河的诏令一下,众翰林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感觉张居正对柳贺的惩处着实太狠了些。   在翰林院中,为史官,为词臣,为帝王师,那可谓是光宗耀祖,若是有朝一日登上阁臣之位、在史书留名,那更是官员们毕生的梦想。   去治黄河又算什么?   柳贺的同年们中,为三甲者尚可守牧一方,教化一方百姓。   而治河之事,在朝中官员眼中,那属于技术性的职务,进士出身的官员投身治河的也在少数,更不必说柳贺是堂堂状元、大明朝第二个三元及第者。   更重要的是,这厘务官一当,柳贺日后还能重返翰院吗?   词臣出身,又任过帝王师,待天子成年后,柳贺从詹事府转正,一个礼部或吏部侍郎的官位绝对跑不掉,但眼下他得罪了张居正,被打发去治河,这着实……太狠了。   “柳三元只因不取张江陵子便官降十级,张江陵也太容不得人了。”   “柳泽远毕竟是张江陵的门生,他犯了错,受的罪总比旁人更重一些。”   “张江陵年岁才五十,这柳三元可有得熬了。”   放眼整个大明朝,内阁首辅大多十分能活,比如“三杨”,杨士奇活了78岁,杨荣是68岁,杨溥活了74岁,大奸臣严嵩更是特别能活,足足86岁才寿终正寝。   按张居正的年岁,他再干十年问题一点也不大,再长一点,干上二十年也收不准。   柳贺一日不能返翰院,日后入阁的机会可谓极为渺茫,且他得罪了张居正,官场之上便有大把人要和他划清界线。   ……   接到诏令后,柳贺完成了自己任日讲官的最后一课。   他讲最后一课的感慨自然和都德不同,眼下的大明朝还是一派平稳之相,经张居正改革后,国祚还能再稳五十年,因而柳贺很平静地讲完了课,心情并未受到调令的影响。   天子反倒有些闷闷不乐。   天子登位已满两年,虽仍会时不时幼稚一下,但心性已经比前一年沉稳许多,他自是听说了柳贺被派去治理黄河的消息,一想到柳贺不能再教他书了,他心中便很是不舍。   他也和张先生说过,想让柳先生继续教他,可张先生的决定不能更改,即便天子恳求,他却只让天子莫要小儿作态。   柳贺阖上书,笑道:“即便臣不能伴在陛下身侧,但臣依旧希望陛下能专心读书,即便远在千里之外,臣心中一直挂念着陛下。”   天子抬起下巴,示意身边内侍:“取朕的疆域图来。”   疆域图极大,需几个内侍才能将它摊开,天子看着其上标注的黄河水段,低声道:“柳先生将治理的便是这一段吗?”   “臣也是到了才知道。”   今日柳贺课结束得早一些,也是想多留一会儿和天子说说话。   任日讲官后,柳贺所面临的便不是后人评价的那个“明亡于万历”的冰冷形象,而是会闹脾气的少年天子。   任日讲之前,柳贺心中还有一分隔阂在,但相处日久,柳贺便很难再对这样的天子设防。   天子待他极好,柳贺讲课时他听得极为认真,从老师的角度看,柳贺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   “朕很不舍柳先生,柳先生记得写信给朕。”天子道,“朕读书有不通之处,也会来请教先生。”   柳贺闻言笑了起来:“陛下这般虚心向学自是极好,臣外放之后定然兢兢业业,为陛下疏一条少有水患的黄河,还百姓以安宁。”   “先生说的话定然是能做到的。”   柳贺再出文华殿时,还是那提灯的内侍送他:“听闻柳先生外放之事,天子昨夜哭   了一场,奴婢也未敢通报祖宗爷。”   柳贺听着心中也有些发酸:“天子便托您照料了。”   提灯的内侍名为陈矩,也是在明史中有传的大太监,他知晓柳贺因得罪张居正被贬至地方,但待柳贺态度依然一如从前。   无论如何,天子对柳贺的感情总是不掺虚假的。   ……   但陈矩的态度只属于陈矩,柳贺在翰林院中的最后几日却着实不算好过。   此前柳贺得罪过张居正,但因他是帝王日讲,每回来翰林院修史时,茶到他手边时总是热的,他还是第一回 喝到冷茶。   他打算站好最后一班岗,将《穆宗实录》再写几个条文,可不待他完成,《穆宗实录》便被从他桌上收走:“柳中允,《实录》自有人修,柳中允你便安心待着吧。”   柳贺只能默默收了书,将桌面打扫干净,又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带回了家。   人走茶凉这个词说起来轻易,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想释怀还真就没那么容易。   不过柳贺自认对官场没那么沉迷,早在得罪张居正那一日他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宰执之怒如狮,柳贺一怒,恐怕有如哈罗凯蒂。   “泽远这一别,恐怕要有数年不见了。”   柳贺收拾桌面时,沈一贯到他面前笑了笑,今日许国也在,他便提议众人祝酒为柳贺送行。   “多谢各位仁兄好意,实在不必了。”   “泽远,同僚一场,实在不必与我等客气。”   柳贺平日与沈一贯、许国相处只是一般,且柳贺轮值诰敕房、任日讲官都排在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的许国之前,若是柳贺不犯错,日后入了阁,他的排位也必然在许国之前。   官场上,资历一条便能卡死许多人,柳贺作为后来者越级飞升,其实已经挡了许多人的路。   柳贺眼下退出日讲,翰林院中便有一位史官能晋位日讲。   柳贺收完东西要出翰林院,罗万化和黄凤翔等人要来送他,柳贺连忙拦住。   众人皆知他是因为得罪张居正才外放的,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他们来送他,恐怕他们也会得罪张居正。   “首辅威风好大,可惜为兄已经得罪过一回了。”罗万化笑道,“泽远的提醒迟了些。”   沈鲤、罗万化、黄凤翔及于慎行、吴中行等人一道送柳贺出了翰林院:“泽远,多多珍重,我等在翰院等你归来那日。”   “多谢各位仁兄。”   柳贺平日为人低调,修史时钻研谨慎,为日讲官时也尽到了臣子的本分,他在翰林院三年多,与同僚们相处融洽,从未因自己连中三元而自满过,他为人又算热心,众人长着眼睛的都能看到。   “维桢兄,你我真不去送柳泽远?”   “柳泽远自有人相送,我等又何必去凑热闹?”   若不是送柳贺的翰林数目众多,这几人都不知,柳贺在翰林院中竟有如斯多人支持。   这足以证明柳贺为人如何。   ……   出发之前,柳贺先去了一趟文渊阁,将古往今来与河道有关的书目全部借了出来,他临时看了几卷书,再将书中所涉及的治河的文章全部找出。   他现在就希望自己和其他穿越同仁一样拥有一个智能系统,将古往今来的治河经验看上一遍,理论基础应当是有了。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张居正为什么放他去治河?   作为翰林官,柳贺本可以将治河一职直接推拒。   王锡爵为何推拒高拱主考武试的任命?除了他不畏惧首辅权势外,也因武试并非文科举,堂堂翰林官并不稀罕。   翰林们宁愿闷在史馆修一辈子史,也不愿外放,即便有外放的任命下来,翰   林们的态度通常是冷淡推拒,若是推拒不掉,实在不行便回老家著书立身,老子就是不外放!   不接触百姓,为官又如何体贴百姓之所想?   但无论朝廷想了什么办法,翰林们就是不配合,宁愿辞官也不愿任亲民官。   堂堂翰林,若是外放了,和普通的二甲、三甲进士又有何区别?   但柳贺还是接了。   他接下任命一事着实令不少人惊讶。   为何?   柳贺堂堂状元、三元、帝王师,可谓这翰林院中出身最为清贵者,于他来说,这治河一职可谓羞辱,何况一旦外放他就远离中枢,等于内阁之路断绝,在官场上,张居正此举可谓与他结下深仇大恨。   柳贺应当立即拒接任命并且怒而回家才对。   但对柳贺来说,在翰林院修史、为帝王讲课是工作,前往河道衙门也是工作,工作本身是不分贵贱的。   何况他也不认为治河是苦差事。   难得穿越到这大明朝,苦读十年考中进士,若是一怒之下回家,家里蹲个十年八年,那他考进士又是为何?   一开始就奔着家里蹲的想法去读书,他考到举人就足够了,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何况他才二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是去黄河边帮人挖一块淤泥,黄河也能少一块淤泥,要他如同老翁一样在家待着那是绝对不行的,年纪大了之后还可以考虑,现在着实没有这样的必要。   因而虽然治河苦,他对疏通黄河也不够了解,柳贺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在这个年代,只有教人如何读书考科举的,可没有专门教人治理河道的,进士出身的官员都得现学,所以柳贺也不觉得自己不行。   他好歹是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在理工科上还是有一些造诣的。   过了一日,柳贺的新任命下来了——扬州府同知,兼管水利,辅佐漕运总督吴桂芳。   因漕运总督常兼凤阳巡抚,凤阳巡抚驻地为扬州府,辖凤阳、庐州、淮安、扬州四府及滁、和、徐三州,柳贺这扬州府同知名义上受知府管辖,但因他辅佐河道一事不掺杂地方事务,所以只是一个职位。   同知是五品官,当然,京城到地方,升上一品是常事。   如巡抚、左右布政使皆为从二品官,在地方时手握重权威风赫赫,但进了京,发展不错的也只能先任一六部侍郎。   侍郎是正三品官。   尽管如此,侍郎一职仍有不少地方大员惦记,却并非人人都能如愿。   柳贺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升官毕竟不是一件坏事,不管职务如何,口袋里的禄米总是能涨一些的。   柳贺之所以任扬州同知,也是因为河道衙门的设置和提学衙门有些类似,吴桂芳任漕运总督和凤阳巡抚,这都是厘务官,即专业技能官,因而他手下专门治理河道的官员少,即便有,治河只靠着一个光秃秃的河道衙门也是不行的,必须得有地方上的配合。   河道的官职中,并没有和柳贺官位相当的,让他任河道都御史,跨步有些太大,若是任治河小官,张居正即便再一手遮天,这么干也有点太不把词臣们看在眼里了。 第117章 进张府   “贺哥儿,咱们倒可以趁此机会回老家住上两年,这一点也不坏。”   柳贺得罪张居正的消息早已在京城官场传遍了,纪娘子及杨乡绅夫妇也有所耳闻,柳贺极少将衙门里的烦心事说给家人听,说了也是徒增烦扰罢了,不过他被贬出京的事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纪娘子疼爱儿子,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柳贺这边。   “这倒也是。”杨尧将柳妙塞进柳贺怀里,“妙妙长在京里,一直都没回过家,她之前太小了,跋山涉水也不合适,这下正好可以一道回老家。”   杨乡绅夫妇心中也没有什么想法,在这大明官场上,被贬官是常态,杨一清当年也不是没被贬过,何况女婿出京是因为得罪了张居正,张居正如今势大,能被贬官而非致仕已经算客气的了。   柳贺揉了揉自家闺女软乎乎的脸,妙妙当然不知道她老爹被贬了,仍旧傻乎乎地在那边乐着,滚团绕着她转来转去,现在在家里,滚团第一和妙妙好,纪娘子和杨尧紧随其后,柳贺已经退居末位,地位快赶不上来京里不久的岳父和岳母了。   看着这一幕,柳贺心中不由一暖。   家人的支持是他做出决定的依仗,即便不问柳贺也知道,无论他如何选择,他的家人始终站在他这边。   ……   此时的翰林院中,翰林们也在小声议论柳贺此次的去向。   “泽远当真太冲动了,得罪张相又能有他好果子吃?”   “泽远来京已有三年,我从不知他竟是如此不畏权贵之人。”   “要我说,这柳泽远着实不必,张相派他去治河,他当真就去治了,那破河有什么好治的,不如干脆辞了这任命,还能在清流中挣一把名声,改日回朝依旧自詹事府起步。”   这人话一说,史馆之中立时有几人附和。   这些人嘴上是在为柳贺可惜,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在的。   原先柳贺高中状元,乃本朝继商文毅公之后第二个连中三元者,科甲可谓俯视整个翰林院,加上柳贺虽为后来者,却捷足先登当上帝王师,这如何不能让一些老翰林心中发酸?   这几人原先说上一两句也就罢了,但或许是柳贺离京之事着实令他们兴奋,他们已畅想起了柳贺回京时再各个衙门排队递帖子的事了:“柳泽远可惜了,离京容易进京可就难了。”   “何况这黄河是那么好治的吗?多少治河的能官乌纱帽不保的?”   就在这几人说到上头时,只见一人腾地站起身:“几位仁兄说够没有?”   “于编修,你是何意?”   “好叫各位仁兄知晓,在下是山东东阿人,自小就在黄河边长大,家乡百姓常受黄河决口之苦,诸位仁兄不记水患祸民之事,却口口声声这破河有何可治的,这话可敢叫天子听见,叫满朝臣工也来听一听?”   说话的是于慎行,于慎行性子一贯直爽,有话直说,加之他也是这翰林院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如今更是晋了日讲,在这翰林院中可谓前途无量。   这些酸言酸语说的虽是柳贺,于慎行听着却觉得分外刺耳。   “可远所说正是在下心中所想。”沈鲤此时也道,“在下的家乡归德在世宗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三十九年、穆宗三年均遭水患,世宗三十九年黄河决口,平地可行舟,穆宗三年水淹考城、虞城,七成土地被淹,我归德土弱地势卑,民贫无恒产,这便是各位仁兄口中的破河。”(注1)   “若我沈鲤能将诸位口中的破河治好,便是不在这翰院为官又如何?”   沈鲤家乡归德乃是后世的河南商丘市,因地理位置及地势的原因,常年遭受黄河水   患,百年之间,小患不断,大害也有数次,百姓们流连失所,遇上困苦的年景,卖儿鬻女的也是有的。   翰林院中的庶吉士多出身富家,清贫之家又何来的文采风流?加上翰林院中南直、浙江、江西的翰林多,这些翰林们即便家境寻常,也很少体验河南百姓的苦处。   沈鲤一席话说得众翰林们哑口无言。   之后即便有翰林对柳贺外放之事嘀嘀咕咕,但沈鲤和于慎行都放过话了,他们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感慨柳泽远考运不错,到了这翰林院中人缘也是出众。   沈仲化是他的房师,自然处处护着他,罗一甫、于可远、黄鸣周等人与他相处也是融洽,这几人都是翰林院公认的正人君子,有他们声援,即便柳泽远外放多年不回京,将来京中恐怕仍有他的位置。   ……   离京之前,柳贺又去张府拜访了一次。   张居正虽然把他撂得远远的,但两人毕竟是座师门生的关系,离京之前去拜访一趟恩师也是应当的。   之前来张府柳贺心中仍有些忐忑,毕竟正是他筛落了张敬修,但这一回拜访柳贺却一点也不愧疚,他没取张敬修,张居正也让他去治河了,两人刚好扯平了。   来到张府,此次接待柳贺的并不是管家游七。   张居正任首辅之后,这游七已成了京中大臣、富绅们的追捧对象,三品大员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楚滨先生。   眼下天还有些热,冬日的暖阁也变成了纳凉的场所,柳贺一边等一边想,张居正居然愿意见自己一面。   朝中众人皆知柳贺如今惨遭张居正打压,但柳贺对自己调离京城一事并不十分愤怒。   正在等候着,柳贺突然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比张居正的脚步声要重得多,只听耳边一声“砰”响,一个青衫青年出现在柳贺眼前。   这人到柳贺面前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柳贺一眼。   柳贺此时已猜到,这人想必就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宰相家的子弟,心高气傲自非旁人可比,不过他再傲气,拿柳贺也没有办法,何况柳贺已因会试未取中他而被贬去治河,张敬修心中虽然有些高兴,可对他爹的决定,他还是出声阻拦过的。   张居正儿子多,眼见父亲这般成就,儿子们自然个个想走仕途,柳贺被贬之后,下一科会试的考官恐怕也不敢不录用他。   张敬修自问才学不输人,可日后若进了官场,恐怕时刻都得背着走后门的名声,何况因他之故,堂堂柳三元都被发配去治河,张敬修毕竟还是要名声的,不想日后被同僚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   同为衙内,他并不想当严世蕃那样的衙内。   “可是张公子?”柳贺问道。   柳贺比张敬修还要小上好几岁,但柳贺中进士已满三年,张敬修却仍卡在会试一关,一错过又要等三年。   张敬修点点头:“柳大人,在下是想问,在下的文章有何错处,为何偏偏在落卷之列?”   张敬修也和他爹张居正抱怨过,说柳贺筛了他的卷子必是为了士林名声,结果他爹一边把人发配修河,一边告诉他,柳泽远并非那等沽名钓誉之人。   张敬修:“……”   他竟不知他爹究竟是欣赏柳贺还是厌恶柳贺了。   总而言之,就算锅属于他爹,他这当儿子的也不得不背了一半。   “张公子的文章,我自’学如不及’说起如何?”柳贺面对张居正长子也不谄媚,张居正都把他贬去治河了,他再去贴着人家,倒好像他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了。   眼下正好有空,他就和张敬修细细道起了文章。   张敬修的文章,在柳贺看来就是板正有余而活泼不足,他常年在张居正身   边,耳濡目染下,阅历是足够的,但柳贺觉得,他观点承自张居正,却又没有足够的创新性。   何况从他文章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他的基础还不是那么扎实。   当然,柳贺只是拿他和这一科治《诗》的士子进行比较,并不是说张敬修没有资格参加会试,他出身优渥,张居正为子聘的必然是全京城最优秀的馆师,柳贺也曾听说,翰林院中就有数位翰林免费为张家子弟授课,张居正也找过罗万化,但罗万化不肯干。   只能说,张敬修的文章有些飘,不如其余士子的文章那般有沉淀感。   “我已和你说过数次,要你沉下心来读书,说了几次你都不听。”柳贺还在说张敬修文章中的毛病,刚回家换了私服的张居正出现在两人身后。   “见过恩师。”   “父亲。”   “你将柳大人今日说的细细记下,再读上三年,不必灰心丧气。”   张敬修默默离去,张居正则端起茶喝了一口:“你又上门做什么?”   柳贺道:“弟子即将离京,特来拜别恩师。”   “难道不该在心里记我的仇吗?”张居正看向柳贺,这话问得虽随意,可他眼神却着实有些锐利。   “弟子不敢。”   “这我信你。”   柳贺并非那等说一套做一套之人,他既然说了不记仇,张居正也选择相信。   “此次前去徐州,要虚心向吴子实求教,他于军事上颇有一套,治水之事虽是初涉,但满朝文武也只有他敢担起这治水之责。”张居正道,“你于书算等杂项也有涉猎,此次治水若是有功,本官保你官升一级。”   柳贺不由多问了一句:“恩师,是原地升还是……”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柳贺旋即闭嘴。   同为四品,京官和外官可谓天差地别,吕调阳任隆庆五年会试副主考的时候还是吏部左侍郎,正三品,三年之内就已经是阁臣了。 第118章 乘船   张居正自始至终未回答柳贺的问题。   不过不管升不升官,最重要的还是将眼前的任务完成好,即便张居正保他官升一级,但他日后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中。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时隔几年,再深的感情也会慢慢变淡的。   “那弟子便告辞了,也请恩师保重身体。”   这话柳贺说得真情实感,在他印象中,张居正并非长寿的宰相,他用几年的时间为大明朝续了几十年的命,但他死后,大明衰败之相不可避免,首辅更迭,政策常变,加上万历整出的一堆破事,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王朝更不安定。   眼下朝臣们都说张居正专权,但这时间也仅有一个张居正罢了。   做得越多挨骂越多的道理古今皆知,若是人人都不做事,那人人都不会犯错,可生活就很难再继续下去了。   “我知道了。”张居正点了点头。   柳贺躬身一拜,便退了出去。   张居正杯中的茶此时已经凉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并未再多言。   ……   柳贺离京那日是个大晴天,太阳虽热,风却吹得人分外舒爽,家中管家、仆人等正帮着将物什抬上车,人手不太够,柳贺自己也动手搬了一些物件。   “泽远你实在不够意思,都要离京了,还不肯我等帮忙。”   柳贺一抬头,就见罗万化、吴中行及于慎行等人站在他面前,柳贺笑道:“各位仁兄怎么来了?”   “知晓你今日离京,光学士给我等放了一日假,叫我等来送送你。”   柳贺这外放的时机着实不凑巧,今年张居正停了庶吉士馆选,施允他们结束进士观政后便大都外放了,施允科甲名次虽然不错,却敌不过关系更硬的同年,被外放到陕西任一州知州。   唐鹤征这段时日也被外派公干去了,柳贺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他。   罗万化等人不仅自己动手,也将家中仆人带上,一行人忙碌了一会,柳贺带出门的物什总算都装上了车。   其实他要带回家去的东西并不多,基本都是路途上要用到的。   柳贺感慨道:“我进京赶考时只有两位好友陪伴,如今不过三年,这家业倒是越来越大了。”   柳家有杨尧自镇江府带来的仆人,也在京中雇了些人,柳贺便央了一两人照料在京中的这座宅子,他也不确保自己何年何日能够归来,时日短些倒无所谓,时日长了,那也不必多费精力去维护了。   “泽远放心,我等替你看着就是。”   柳贺苦笑道:“诸位仁兄来送我,我却不能好酒好菜招待诸位了。”   “我们原本也只是来送行,你那好酒好菜就等回京了再说。”   纪娘子、杨尧及妙妙先上了马车,柳贺在最后,他晋升日讲官的时候,家中拜会之人络绎不绝,有要与他结为知交好友的,有要将家中子弟拜入他门下的,而今日外放,只有几位在翰林院中相知的同僚送行。   世人皆知他得罪了宰相,能有这般多人送行,柳贺已相当知足。   “多谢诸位仁兄相送,能够与诸位相识,着实是我柳泽远的福分,诸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相见,愿诸君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柳贺深深对着他的好友们一拜。   于慎行年岁最轻,性子又直,看到柳贺这副模样,他眼眶也有些发红:“泽远你……可惜今日天热,不是北风吹雁雪纷纷之日,但泽远品性高洁,天下人人都识得你,莫要愁你没有知己。”   柳贺笑道:“可远兄便是我的知己。”   “泽远,多多珍重。”   “泽远,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以你之才,必不会被埋没,为兄待你归来那日!”   柳府门前此时也围着不少百姓,因柳贺连中三元之故,柳家在京中的这座宅邸不少人都知晓,眼下柳贺因得罪张居正离京,百姓们都特意来送这位大明朝的文魁。   “诸位珍重!”   说罢,柳贺转身上了马车,自通州码头乘官船先抵镇江,他去巡抚衙门报道前还有些时日,可以绕道回家一趟。   “柳大人稍待!”   “柳大人可是已经走了!”   马车刚走了一小段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收住后,柳贺自马车中探出,就见一队锦衣卫拦在马车前:“可是柳贺柳大人?”   “本官正是。”   “柳大人,圣上有旨,请您下车接旨。”   在大马路上接旨毕竟是不合适的,柳贺只得让马车折返回到自家门前,好在马车没走远,如此折返倒也不费什么时间。   罗万化等人还未离开柳家,见到这副架势,他们自是清楚这是有中旨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府同知柳贺当值日讲时兢业克勤,朕所获甚多……特赐飞鱼服一件,以彰其文德,柳贺之母纪氏封为太宜人,柳贺之妻杨氏为宜人,钦此。”   柳贺接过旨:“多谢陛下。”   “柳大人此番离京,天子多有挂念,知晓柳大人今日要走,特命咱家追到柳府来。”宣旨的太监笑道,“柳大人日后回了京,咱家定要上门讨一杯水酒喝。”   “公公不嫌弃便好。”   宣旨的太监名为张宏,是穆宗时便已伺候的大太监,不过他与冯保并非一系,但在冯保威势下依旧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柳贺离京这日,天子特赐飞鱼服以示褒奖,这足以证明天子对柳贺的信重。   柳贺虽得罪了张居正,尽管如此,天子待他仍如旧,且飞鱼服的恩赏必然也是经内阁点头的,看到天子如此恩宠,那些等着看柳贺笑话的全都哑了。   ……   柳贺这下终于可以动身离京。   通州码头上依旧人流如织,与他三年前进京赶考时似是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柳贺的心境却已与那时截然不同。   读书时他心烦的只有读书一事,而到了现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要关心。   进京前,柳贺也幻想过为官之后的生活,设想的依据都是自己看过的话本和后世电视剧演的场景,但进了翰林院之后,他走的其实是学者型人才的路线,干实务少,讲虚词多。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任帝王日讲的那一段经历。   柳贺听张居正的意思,他要自己学吴桂芳的军事经历,也要学治水之能,莫非是要把他培养成全面型人才?   但柳贺觉得自己也不必如此自恋,张居正未必是要培养自己,对方眼下是内阁首辅,朝堂上等他培养的官员可以自东华门排到相府,柳贺不过是虾米一只,实在不必让首辅大人如此费心。   “妙妙睡了。”杨尧小声道。   “娘子也早些歇着。”柳贺道,“可还晕船,晕你就靠在我身上。”   杨尧默默靠在柳贺肩上,柳贺则倚着灯烛,细看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万历二年黄河自邳州决口,而在嘉靖年间,黄河也常自沛县段决口,之后再影响到河南各地。   他既然要去治河,当然要将河治好。   夜色渐深,柳贺看着书卷,只觉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将杨尧抱起,替她盖好被子,又去看了眼妙妙,和杨尧比起来,妙妙的睡相可谓张牙舞爪、侠女风范十足。   杨尧平日不常和他撒娇,今日这般可能也有晕船的缘故。   ……   柳贺一家坐的是官船,挂的官衔是扬州府   同知,他走的仍是来京时的路线,在运河上,柳贺也看到了其他官船,遇上官位高于自己的,他自然要让道,而其余民船、商船等则要让柳贺先行。   这运河之上,行的最多的还是漕船。   当年读书时,柳贺便见西津渡口船来船往,在这大明朝,漕运可谓掌握着经济的命脉,漕工恐怕有百万之数,也有无数人依赖着这河槽生存。   这也是为何当年隆庆开关阻力如此之大。   柳贺虽接了治河的任务,但那日他去张府时,张居正也隐约透出要掺和漕运的想法,不过他未命柳贺明着去做,毕竟漕运所涉利益及人着实太多,朝中大员哪个身后没有通着漕运的关系?   便是强势如张居正,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一块蛋糕。   柳贺隐约也听说过,张居正有将河道、漕运两个衙门合并的想法,只是眼下还未践行。   船到了河南,与柳贺当年进京时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   当年柳贺进京时是冬天,运河上极为平静,而到了夏日,船行的这几日便常下雨,河水也比冬日涨得高上许多,柳贺行至徐州时,本地管河漕的官员纷纷前来与柳贺拜会。   柳贺急着回家,只下船逗留了片刻。   可尽管如此,他仍收到了各路官员的孝敬若干,细数之下,大约有五千两之巨。   河漕官员不缺钱,大明人尽皆知,雁过拔毛这事他们一贯干得极溜,可看到如此大笔的孝敬,柳贺仍是惊诧。   他三叔也在河上混过一段生活,虽然干的不是河工的活,却也知晓一位河工及漕工干上一年能赚多少银两。   这五千两,足够养活多少人呢?   沿河官员为何要孝敬柳贺?   柳贺名义上为扬州府同知,但河漕上的官员对河漕之事向来消息灵通,一早知晓了柳贺要助力吴桂芳治理黄河的消息。   河道之事,河道衙门是有最终考核权的,尤其张居正实行考成法以来,管河的官员生命所系就在河道政绩上,柳贺虽无决断权,可他若是在吴桂芳跟前告一声状,这些官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第119章 回乡   柳贺日夜兼程,总算在计划日期内抵达了镇江府。   自进京赶考那日算起,他已有足足三年半没有回家了。   离京时天还有些热,再回家时,天气已经微微有些凉了。   柳贺挂着扬州府同知的官牌,西津渡口上官船远不如通州码头那般多,因而其余船都让柳贺先过。   柳贺下船时,便见一青袍官员迎上前:“柳大人难得归乡,为兄已是等候许久了。”   此人乃是镇江府同知周翰,嘉靖年间的进士,和申时行、王锡爵为同年,柳贺还在任帝王师时,借着这层关系,他和柳贺通过几次信。   柳贺为六品编修时,镇江知府及周翰对他都极其客气,柳贺升右春坊右中允时,两人还特意送上贺礼,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柳贺家乡的父母官,贺礼便是镇江百姓贺柳贺荣升帝王师。   而现在,这周翰在他面前已经自称兄了。   想必他得罪张居正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周翰来此,恐怕还因为他是镇江府的管河同知,黄河梳理一事与镇江府无关,柳贺对他的管辖有限,不过吴桂芳毕竟是漕运总督,周翰到底还是要小心一些。   而镇江知府干脆连面都没露,恐怕是担心因此开罪于张居正。   镇江知府是正四品大员,柳贺却只是区区五品官,没有了翰林官的光环,他的确不必卖柳贺这个面子。   “周兄客气了。”柳贺微微一笑,“在下只是返乡,过几日便要前往扬州,周兄不必为我费心。”   “柳老弟,你难得回来,便让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陈府台也是说了,命为兄好好招待你,不然他定要责怪为兄的。”   柳贺道:“那便叨扰周兄了。”   ……   待周翰走后,早早接到消息的三叔便安排了人替柳贺将东西搬回去:“知晓你们要回来,我日日到码头来等,今日总算到了。”   “在路上耽误了几日。”柳贺道,“三叔,三年没见,你更有精神了。”   “现在不用吃苦,人当然有精神。”三叔将一个少年推至柳贺面前,“贺哥,你许久未见平哥了吧?这三年他窜了不少个头。”   柳贺和三叔一边聊一边往家中走,西津渡口离清风桥也不远,柳贺慢悠悠地往家走着,他此时并未穿官袍,走在路上与普通的读书人并无区别。   三叔道:“前些日子我听说贺哥你得罪了宰相,府衙和县衙里的书吏从前常和我喝酒,这几日我去请他们,他们都不出来了。”   柳贺笑道:“三叔,我的确得罪了宰相。”   “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行。”   柳贺发现,他们家人可能都是典型的乐天派,张居正在京中权柄日炽,即便六部尚书得罪了他都没有好果子吃,可到了他娘和他三叔的嘴里,张居正似乎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罪的。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到家就有得吃。”   到了家之后,柳贺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离家几年,清风桥的宅第却一直有人打理,回来了就能住,镇江城小,清风桥这边也颇为静谧,加上这两日不必点卯值衙,柳贺真有种修个长假的打算。   滚团已经开始撒欢了。   这猫在船上特别没劲,妙妙可能是继承了杨尧晕车的习性,在船上也蔫蔫的,滚团除了要适应晃个不停的船外,还要负责陪妙妙玩,可谓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   这下回到镇江府,清风桥的一草一木都是它熟悉的,精神自是十分旺盛。   ……   周翰自西津渡口拜访过柳贺后,一转身便进了知府衙门。   镇江现任知府姓陈,性子有些不苟言   笑,行事上也有些冷酷,远不如前任知府待人亲和。   柳贺任日讲官时,他每逢年节总要寄信恭贺,他是丁士美的同年,柳贺毕竟在丁士美手底下干过一阵,两人便这般攀上了关系。   辖地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柳三元,这陈知府原先极为高兴,待柳贺升上右中允后,他觉得柳贺前途无量,便很是认真地去经营与柳贺间的关系。   然而,柳贺竟得罪了张江陵!   陈知府原本觉得,柳贺毕竟是张江陵的门生,张江陵在京中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南直一地近两年就有不少官员升降,但按理说,作为张江陵门生的柳贺应当是很安稳的。   可他偏偏将权相给得罪了。   如今地方官员、京官升迁俱是张江陵一手为之,吏部尚书张瀚只会应声,权力皆在内阁,陈知府想再升一级,张江陵就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柳贺返乡,若是镇江府官员大张旗鼓地迎接,被有心之人听到反而对他不利。   陈知府问周翰:“见过柳三元了?”   “见到了。”   “柳三元可有怨怼之色?”   “府台多虑了,这柳三元如今得罪了张相,能下放一任同知已是张相恩典了,他又岂敢怨怼?”   “本官谅他也不敢。”   “这柳三元当真糊涂,天子日讲官多么尊贵,他偏偏想不开得罪张相。”   “柳三元年少气盛,他毛都没长齐就进了翰林院,行事自然比旁人更骄傲些。”   “本官细思之下,那饭还是不必请他了。”陈知府道,“如今夏粮即将征收,咱们镇江府的官员又岂能沉迷于酒宴?柳三元想必也是理解的。”   “府台大人清廉,咱们镇江官场上谁人不知?”   “这柳三元今科会试任同考,竟也未替咱们镇江府多取几个进士,当真是……”   周翰听了也觉得府台大人过于苛刻了。   柳贺别说只是任了房考,就算他是主考,拆卷之前也不能看到考生姓名,如何能多取镇江府的士子?   他两人都是进士出身,又不是不知晓会试时的一套规矩。   只能说,府台大人此时着实有些嫌弃柳贺了。   周翰是陈知府的手下,行事一向以知府为尊,既然陈知府觉得不该招待柳贺,周翰便当此事没有发生,他与柳贺同为正五品官,即便不给柳贺这个面子,柳贺也不能拿他如何。   柳贺其实也未等周翰来邀,他时间紧张,先回下河村拜祭了父祖,又去拜访了孙夫子。   到孙夫子家中时,柳贺才意识到,孙夫子竟已这般老了。   柳贺在京中时,孙夫子害了一场病,身体便大不如前,通济社学的蒙师也不做了,只在家安心修养。   “夫子,弟子再过些时日要去扬州,夫子不如住到弟子家去。”柳贺道,“弟子接了圣命要去徐州治黄河,不携家眷上任。”   “我住到你家像什么话?”孙夫子闻言有些生气,柳贺看到他生气的模样,倒想起在通济社学时他是如何教训学童的。   他入社学读书也有十三年了,孙夫子如何不会老?   孙夫子是他爹的夫子,也是他的夫子,他爹都已经去世十四五年了。   “弟子是挂念夫子。”柳贺道,“夫子与师娘在乡下,身边又没人照应,找个大夫来一趟都不容易,师娘年纪大了,伺候夫子已经不容易,难道夫子还要她替你抓药不成?”   “我自会想办法。”   “那弟子便安排两个人来照顾夫子与师娘,其实弟子来之前,我娘便嘱咐过我,非要我接夫子过去,师命不可违,母命也不可违。”   可柳贺好说歹说,孙夫子就是不同意。   他家中清贫,与师娘又无   子女,家中只有一个侄儿,平日也不怎么来看,眼看着他身体一天天瘦下去,师娘偷偷和柳贺说,恐怕要替他准备身后事了。   在这大明朝,无子无女,晚年必然凄凉。   “泽远,你这次回来治河,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孙夫子突然问道。   他身体是虚,但思考并未受影响,孙夫子虽不明白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却知晓柳贺好好的翰林官并不会随意外放治河。   治河是个苦差,这一点人尽皆知。   “夫子真懂弟子,弟子这一次得罪了当朝首辅。”   “你的性子看着平和,其实也有些倔。”孙夫子道,“和你爹当年一样。”   “但你也不必失望。”孙夫子轻拍着柳贺的手,他身子在被窝里,手指却比柳贺体温凉得多,“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无论做什么官,只要真正为百姓做些实事,那就不浪费了你辛苦考中的进士。”   “弟子知道。”   孙夫子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   柳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任馆师一辈子,也未曾想过自己能教出一位状元。   柳贺自这乡下村落中一步步踏出,到了京城,见了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孙夫子不敢想象之事。   他这个弟子却做到了。   他永远以柳贺为荣。   ……   从孙夫子家出来,柳贺鼻头也忍不住发酸,就是被张居正贬去治河他都没这么难受。   孙夫子人又瘦,性子又倔,他一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他自己明明都犟成这样了,还对柳贺劝告,为官时要平和,不能焦躁冲动,也要圆滑一些,这样事情才办得顺利。   纪娘子是希望柳贺能将孙夫子和师娘一道接过去照料,这样家里有老有小也热闹些。   可孙夫子不同意,师娘也不愿意,他们两人都害怕麻烦人,虽然柳贺是孙夫子的弟子,可他们却觉得,两家并非亲人,他们贸然上门不合适。   柳贺只得安排了几个人照顾两位老人,再请郎中定期上门诊治。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回乡之后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想象中那般美好,所以古人才说近乡情更怯。   他才二十多岁,竟也产生了老者一般的感慨。 第120章 见闻   丁氏族学倒是一如从前,柳贺去时是上午,只听学堂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先生们依旧在辛勤授课,柳贺以往看不到先生辛苦,自己当了日讲官后才知晓,一字一句都当谨慎为之。   何况他当讲官只教一个学生,先生们却年年为十数位弟子授课,加上每旬改的文章,辛苦程度远胜自己数倍。   族学中的风景依然与柳贺读书时相当,在当年的柳贺心目中,书堂中的书似乎是读不完的,然而今天再看,书堂似乎也变狭窄了许多。   “泽远!”   丁显与丁琅第一时间和柳贺见了面:“城中都传你这几日要回来,我们还想去你家看看,你倒先跑到族学里来了。”   这是柳贺考中状元后第一次返乡,师生之间自然有不少话要叙。   丁显与丁琅问了柳贺在京城的境况,听说他因得罪张居正而被发配去治河,两位先生虽觉得可惜,却认为治河也能显出柳贺的才干来。   两位先生身体健康,这一点让柳贺很是高兴。   “自从教出了你,我和华中兄身上的担子就变轻了。”   原先丁显负责教刚入学的弟子,任务自是繁重,但自打柳贺连中三元的消息传来,全镇江城都知晓他是柳三元的先生,学童们自然争着要他教授。   但仅凭丁显一人显然教不了那么多学童,族学这边便减轻了他的负担,只让他培养那些有潜质考中童生的弟子。   丁琅也是一样的待遇。   “可惜诚甫不在,你二人若是一道过来,我二人就更满足了。”   “诚甫远在陕西,你又回了南直,当真是不凑巧。”   丁氏族学虽在镇江府享有盛誉,然而创办以来,自丁氏走出的进士并不十分多,柳贺与施允同一年入学,彼此扶持、相互激励,最终一前一后登上黄榜。   两人的刻苦也激励着在族学读书的学童们。   两位先生对柳贺会试时的经历很感兴趣:“我与华中兄也在那考场中睡过,华中兄还分到了臭号旁边。”   丁琅苦笑道:“那年恰好贡院走水,我好好的文章写得七零八落,真是时也命也。”   “当年我也幻想过碑林提名的那一刻,可惜只是妄想。”   听柳贺细述着如何考试、如何等待放榜、如何金殿唱名的场景,他们仿佛也经历了那一刻一般。   再听柳贺讲述在翰林院中修史、轮值诰敕房、升日讲官的经历,丁显与丁琅面上都是惊诧,他们虽未担任过官职,却也知晓天子日讲官是何等的荣耀,即便是翰林官也难以就任。   “好好好。”   眼下柳贺虽得罪了首辅,可在两位先生看来,柳贺从前不过是乡间的小小学童罢了,却因刻苦读书而能陪伴天子身侧,实现古往今来读书人的梦想。   这便是读书的意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宋真宗这句名言高拱最是厌恶,因为他认为此句赤/裸裸地将读书之事物质化了,然而科举的本质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家赐予官位权财,读书人奉献平生所学。   但大明朝读书人向来清高,认为自身是与天子共治天下,但在实际操作中,这种理想是很难实现的。   “泽远,若不介意的话,一道去见见你的师弟们。”   两位先生邀请,柳贺当然不会拒绝。   丁氏族学并未因柳贺与施允考中进士而扩招,学童的数量仍与柳贺读书时相当。   堂上先生此时正在讲授《中庸》中的篇章,见丁显进来,他静静施了一礼,却不知被丁显领入内的是何人。   “泽远可愿意讲一讲这《中庸》?”   柳贺点点头:“也好。”   丁显便在先生耳边低语了两句,那先生并未声张,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柳贺一拜:“有劳了。”   柳贺主要教天子《论语》,但四书的篇章他都熟到不能再熟,讲起来自然信手拈来,堂中诸学童虽好奇为何换了人来教,可柳贺讲课深入浅出,用起典故来竟比先生还要熟练。   “这莫非是新来的先生不成?”   柳贺讲了一刻多钟,待他走后,学童们都好奇地问道。   族学中新来的先生道:“并不是,若是他能任先生一职,足够你们受用一生了。”   堂堂状元又如何会在这方寸之地中教书呢?   ……   柳贺又在家中见了汤运凤和于遥,两人如今都继承了家业,娶了妻,不再专注于科考一事,刚见面时彼此之间自然有些生疏,但聊了一会儿,两人发现柳贺并无变化,又和他亲近了起来。   他们读书时关系就很不错,到现在依然有许多话可聊。   柳贺中举时两人很是羡慕,等柳贺成了状元、当了官之后,两人心态反倒平和了,毕竟他们如何用功也到不了柳贺那一步。   “我到如今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出了柳府大门,汤运凤揉了揉自己的脸,“当年和泽远一道读书时,我从未想过他会有这般大的本事。”   “县试过后,我就知晓泽远不是一般人了。”   于遥抬起头,柳府的门匾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气派。   清风桥这栋宅落他来过许多次,和镇江府许多人家相比,柳府无论位置还是建造都称不上十足的富贵。   然而这座宅落外,三元碑细写着柳贺中隆庆元年丁卯科乡试解元、隆庆五年辛未科会试会元和殿试状元之事,即便再朴素,这也是整个镇江府、整个南直隶、整个江南唯一一座三元碑,商文毅公早已故去,柳贺就是天底下唯一的柳三元。   于遥早已知晓自己这位同窗并非凡人,但柳贺的造化还是远超他想象。   除了汤运凤和于遥外,柳贺在丁氏族学、镇江府学的同窗们也有上门拜访的,如和柳贺关系一般的马仲茂,因他与楚贤沾点亲故,当年待柳贺就有些冷淡。   马仲茂秀才倒是早已考中了,就是在乡试上时时卡着,他上门时携了厚礼,似有请柳贺帮他和下任乡试考官说说情的想法。   毕竟这几科南直乡试主考都是翰林,万历元年的主考是何洛文,他与柳贺既是翰林院的同僚,也是同一年晋升的日讲官。   柳贺自然不会收下马仲茂的礼,一是两人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二是他本就因为会试未录张敬修而被贬官,又怎会随意插手乡试之事?   ……   柳贺此次回乡,该见的人见了,又将镇江府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同窗旧友们倒是待他热情,但镇江府上下却很冷淡,柳贺猜,想必是镇江知府不待见他的缘故。   他也未将对方此番作态放在心上。   官场上人情冷暖是常态,何况柳贺在京里已经低惯了头。   像陈知府这样的三甲进士,考中之后往往先外放一任知县,知县头上虽有府官及布政司衙门压着,却不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衙门一关,他就是一县的老大,整个县衙都受他指派。   在京中则不同,翰林院中有侍读学士、掌院学士,六部的尚书、两位侍郎,还有内阁学士……进宫面见天子时,连伺候天子的公公都必须以礼相待。   柳贺算着时日,再过两日他便要前往扬州了。   他此次前去扬州,是打算把纪娘子和杨尧都留在家的,反正他日后主要在淮安、徐州几地,治河又是苦差,让她们在家陪着妙妙就足够。   ……   镇江府衙。   陈知府问周翰:“柳泽远可是要去扬州了?”   “听说就在这两日动身。”   “他可派人来寻过你?”   周翰道:“下官未听家人说起,衙门中也无人向下官汇报此事,柳泽远应当不曾派人来寻。”   “人家毕竟是状元出身,傲气一些也是应当的。”陈知府冷哼一声,“京官个个都以为地方官好做,可让他们来和本官换换试试?恐怕连其中的门道都摸不清。”   周翰拍马屁道:“府台大人的辛苦,镇江阖府百姓都是知晓的。”   当然,府台辛苦,他这个同知更辛苦,只是这话不能当着陈知府面讲,他这位上官可不是心胸开阔之人。   “府台大人,京中的消息。”   听到师爷来报,周翰很自觉地退到一边。   陈知府却未让他离去,伸手示意他坐下。   陈知府拆开信,神色一开始还很平静,但随着他往后看,他脸上便是止不住的讶然之色,周翰想问,但若陈知府不说,他也无从得知。   过了许久,只听陈知府长叹一声:“柳泽远还未离开吧?”   “立刻备轿,与本官前往柳府宣旨。”   见周翰目露疑惑,陈知府道:“这柳泽远着实有些运道,他离京时,天子特赐飞鱼服。”   “当真?”   飞鱼服乃是二品赐服,非天子极信重之臣不能受赐。   柳贺去治河明明是分配,却受天子如此重赏,足见他仍在天子心上。   陈知府这样的官场人精又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天子年幼,政事全由张居正一人决断,赏五品官飞鱼服之事,即便天子有心,若是张相不赞同,这飞鱼服恐怕也赏不到柳贺手中。   这柳泽远究竟有没有得罪张相?   朝野上下已传遍,便是他身处江南也有所耳闻,得罪之事应当不假。   可这飞鱼服与圣旨又是哪一层意思?   若是早些得到消息,陈知府必不会如此冷待柳贺。   知府出行,声势自然浩荡,府衙中遍布着耳目,众人皆是知晓柳三元此次归乡被知府大人冷落的消息,如今见知府的轿子浩浩荡荡往清风桥去,众人都是疑惑。   “周兄,咱们府台大人又在唱哪一出啊?”掌管钱粮的同知乔兴问道。   他与周翰一贯不对盘,这也是陈知府刻意制造的结果,手底下两位同知若是齐心协力,他这个知府的权势就要被架空了。   “这我又如何知道?”   周翰上了轿,心情还有些憋闷。   前几日他还得意洋洋地和柳贺称兄道弟,原以为柳泽远是龙困浅滩了,结果人家不声不响地被天子赐了飞鱼服。   镇江府上下的官员,即便是陈知府,到现在都未见过天子真颜,更不必说被赐飞鱼服了。   柳贺如此年轻,被刻意冷待不仅没发怒,连天子赐飞鱼服之事都未提过一句,足以见其城府之深。   自己这边还以为人家当真失了势,眼下又得大张旗鼓地去挽回。   这官果真不好做,前倨后恭之事也难为。   尽管心中不愿,周翰还是不得不紧跟在陈知府轿后,丹徒县衙那边大约也是得了消息,知县同样乘轿往清风桥的方向赶去。   看到这一幕,道路两侧的百姓议论纷纷。 第121章 陈知府   东西收过后,柳贺才难得有了些空闲。   天气很好,他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院中摆了一张竹椅,柳贺靠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一团毛绒绒的身躯凑了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家闺女咿咿呀呀地过来了,柳贺伸手接过,妙妙便在他身上爬来爬去,顺便捏一捏滚团玩。   小人和老猫的相处可谓极其融洽。   妙妙身边有人看着,她平日也不是很爱找柳贺玩,过了会她便腻了,被抱去找纪娘子和杨尧,滚团自然也随她走了。   柳贺清净下来,又开始读昨日未读完的书。   科举早就不用考了,可柳贺爱读书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他这几日一直在忙,到这时才有空重新捧起书。   最近柳贺读的最多的就是技术类书籍,他自己去文渊阁找了一部分,而去张府见了张居正之后,张居正又替柳贺寻了数册书籍,不仅有历朝历代治理黄河之书,也有淮河、海河等河流治理的经验,其中甚至包括郭守敬开挖通惠河的记载。   郭守敬于天文地理无一不通,顺天府衙门中竟藏有他治水的典籍,有了张居正首肯,柳贺下手时一点也不客气,顺天府尹见了他都头疼。   柳贺认真回想了一下,在前世时,他有个学弟曾经找他模拟过河流水域,柳贺是直接去了大厂,他的学弟则进了研究院,柳贺记得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制作黄河模型。   可惜他再有本事也变不出一台笔记本,不过当时的模拟中,柳贺也是看到了一些数据的。   需要他慢慢回想才行。   “贺哥,你在家歇就好好歇着,成日捧着这些书,不怕坏了脑子。”   见柳贺仍捧着书不肯撒手,纪娘子瞪他一眼:“明日都去扬州了,你还不赶紧和尧娘说说话。”   柳贺:“……”   他是呆了。   也的确,他这一去治黄不知要到何年何载,虽然徐州离镇江府也不算远,但真到了奔波忙碌的时候,他恐怕根本没有回家的时间,就像他在翰林院中的时候,虽然每五天就能休一日,但有时候衙门有事,有时候有约要赴,留给家人的时间很少。   仔细想想,这是因为他娘和妻子都太偏爱他了,久而久之,柳贺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   进后院时,妙妙已经累了,正躺在她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杨尧则替她掖着被子,脸上满是温柔。   柳贺一直清楚自己的妻子很好看,来京这几年,杨尧替他操持家里、陪伴纪娘子、照顾妙妙,花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反而少了。   杨尧听到柳贺的脚步声,喊了一声“相公”,柳贺伸手抱住她的腰,在妻子耳边说了好一会甜言蜜语。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成家之后,他发现有些事是无师自通的,只要他心上记挂着某人就可以。   当然,柳贺依然算不上什么风流才子,就是在翰院中,柳贺也属于那种对待学问严肃谨慎的类型,旁人找他吃饭可以,别的娱乐活动他参与一向不多。   夫妻两人静静说了会话,杨尧是很有主见的人,柳贺朝堂上的事她了解虽然不多,但柳贺有烦恼和她倾诉的话,她总能细细给柳贺分析一二。   在自家娘子面前,柳贺就可以抱怨:“若是你和娘一道陪我就好了。”   “那我便和娘一道去,反正扬州也不远,我家有几个亲戚就住在扬州。”   柳贺摇了摇头:“治河日期不定,地点也不定,你们在扬州哪里都不熟悉,我也不常去扬州,何必再让你们劳累?”   但毕竟习惯了和母亲、娘子一同生活,柳贺还是很眷恋家的温暖的。   ……   柳贺和自家娘子才说了会话,就听   门外一片嘈杂声,他出了后院,管家来报:“老爷,知府大人到了!”   “陈知府?他来做什么?”柳贺体己话还没说够,突然被打断,他不由看陈知府有些不爽。   “说是上门宣旨,两位同知、府通判、丹徒县令等人也一同到了。”   “我去看看。”   虽遭陈知府冷待,柳贺却并未将这人放在心上,没办法,他们翰林官别的见识不多,四品以上的官员倒是想看多少看多少,尤其在诰敕房轮值的时日,柳贺几乎没和四品以下官员打过交道。   一日翰林,终身翰林,柳贺如今虽不在翰林院混了,但在官场上的见识还是足够他静静装个逼的。   “见过府台。”   “泽远客气了,我年长一些,泽远称我为兄便可。”陈知府这时哪敢受柳贺的礼,柳贺开门时,他甚至上前一步去迎,面上笑意吟吟的,仿佛前几日冷落了柳贺的并不是他一般。   乔同知和周同知都是一脸“……”的表情。   陈知府来柳府前还在骂柳贺,怪他有天子特赐飞鱼服还不告知,但他眼下却亲热得仿佛柳贺是他的亲生兄弟一般。   这变脸的绝活着实非一般人可比。   “那小弟就僭越,称呼一声陈兄。”   “老兄我多在地方,有劳泽远你在京中替我等伺候天子,着实是辛苦。”陈知府道,“我与邦彦兄是同年,泽远在京中应当与邦彦兄相熟。”   柳贺笑道:“丁侍郎待小弟极其照顾,林祭酒也常与小弟往来。”   林祭酒说的是北监祭酒林士章,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花,今年刚从南监调任北监任祭酒。   和陈知府这等自知县一职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不同,丁士美和林士章走的都是清贵的翰林官路线,都说京官升官慢,可两人如今的官职都不比陈知府低,含金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听得柳贺侃侃而谈,场中众官员胃里都泛着酸水。   一府之中,知府为正四品,同知为正五品,通判为正六品,这些人中资历最浅的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可柳贺呢?隆庆五年的进士,如今也混上正五品了。   他虽因得罪权相被发配到河道上,可天下谁人不知柳三元之名?   且柳贺谈笑之间俱是侍郎、祭酒等官员,与一众前途无量的翰林都很相熟,旁人听了恐怕还不知晓他是被发配来此,还以为他圣眷正隆呢。   但事实正是如此。   在场官员们此刻已经知晓柳贺被天子特赐飞鱼服,否则陈知府何必跑这一趟?   寒暄完毕,即便柳贺与陈知府彼此间称兄道弟,可众人皆知,这不过是刻意制造的和谐罢了。   “扬州府同知柳贺接旨。”陈知府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地读起了圣旨。   刚读了第一句,陈知府的声音便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圣旨丝毫不威严——:“柳先生应当已到镇江府了,身体可还好?朕近日读《论语》有所得,想到先生的教导,便仿韩昌黎写了一篇文章,先生记得替朕批改一二。”   “朕……”   圣旨中几乎都是天子的絮叨,可以想见,这圣旨恐怕并非制敕房所出,而是天子手书。   天子和柳贺说了最近写文章的心得,又说了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小事,还问了柳贺家乡的美食美景,到最后,天子甚至关心起了柳贺的女儿,说自己得了几个摆件,张先生第五子有一个,柳贺的女儿也有一个,他已派人送到镇江府来了。   在天子心目中,柳贺仍是他的老师,这并未因柳贺离京而发生变化。   ……   如果说镇江府一众官员原先只是有些发酸,此刻却都忍不住嫉妒了。   什么叫简在帝心,这就是简在帝心啊   !   天子连家事都在柳贺面前说,柳贺远在千里之外,天子还特意将文章带给柳贺批阅,在天子心目中,柳贺女儿的地位几乎和张相五子相当了。   别人发配就是发配了,柳贺的发配却有天子时时惦记,这样的待遇整个大明朝有几人能享受?   究竟是谁说柳贺此后再难返京了?   又是谁说柳贺只能灰溜溜治一辈子河的?   在天子口中,柳贺可是为他庇佑一方百姓之人。   ……他还一事未干呢!   难怪人人都想当京官,就柳贺这黄毛小儿,只因会读书到天子面前混了个眼熟,在天子心目中就成了能任事会干事的典范,而他们呢?每日勤勤恳恳办事当差,头顶上有考成法盯着,到京中时面对六品主事也必须陪着笑脸,银子都是几千两的往外送。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天子心目中依然毫无痕迹。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天子对柳贺的看重着实令他们嫉妒。   尽管心中念头翻动,众人还是只能不断在柳贺面前拍着马屁,一边夸他被天子器重必然前途无量,一边祝他治河有效进京之后平步青云,脸都快要笑僵了。   之前几日柳贺遭陈知府冷待,府中各级官员自然也不敢触眉头邀请柳贺,此时有陈知府开口,镇江府的官员们俱是热情地向柳贺发出邀约,礼金等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到柳府门上。   吃饭的邀请,柳贺以明日出发为由拒绝了,礼金他只收了陈知府的,其余众官的如数奉还,到第二日时,他派人到陈知府府上送了一块砚台,都是他在京中寻到的好砚,价钱也与陈知府给的礼金相当。   爽文中柳三元怒喝陈知府的情节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他家还在镇江府,只要陈知府一日不外调,他家中就一日要受陈知府的关照。   至于其余人,柳贺就没有必要打点了,柳贺性子虽好,但翰林官的傲气也是有的,即便是与人相交,那也得看相交之人值不值得。 第122章 至扬州   柳贺一路乘船,沿着大运河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风景秀美,加之又是两淮盐运的核心地带,富庶比之镇江府犹有过之,但柳贺却无心欣赏扬州城中的美丽风光,他急着赶去漕督衙门向吴桂芳报道。   吴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比张居正、李春芳早一科,如今以漕运总督的身份兼抚凤阳,漕运总督府通常设在淮安,但也有设在泰州、扬州的时候,因漕运总督所管并非仅漕运一事,也有兵备、海防、钱粮等。   柳贺此次出行只带了一位管家。   刚考中进士时,他只在翰林院修史,所涉庶务不多,因而不需要一位专门的管家来为他处理杂事,而在柳贺轮值诰敕房、晋升日讲之后,毋需他主动去找,便有数人上门自荐,想要在他手下投效。   柳贺官当得虽不大,对管家的要求却并不低。   要当朝臣的管家,所辖自然不是后院之事,那一点事杨尧也能处理得过来,如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严嵩的管家严年,其声势往往不逊于朝廷大员,他们既能游走于朝廷官员之间,为阁臣与其他官员牵线搭桥,也能在暗中替官员处理私事,即官员在外的代言人。   柳贺谨慎地筛了许久,最终挑中了一位名为顾为的举人。   此人年已过四十,会试不第后便在顺天府大兴县一处学堂内任馆师,柳贺考察后发现,顾为不仅学问扎实,于军事、河道、农桑和算术上都有独特的见解,算是这大明朝的全能型人才。   可惜在这科举定终身的年代,这样的人才注定得不到重用。   四十岁以前,顾为多次赴考科举,想担一任亲民官为百姓做些实事,会试三年一考,顾为年轻时还不觉疲累,然而人至中年以后,他精力便大不如前,之后考的几回文章还不如年轻时,之后顾为也只能歇了考进士的心思。   柳贺被贬至河道,他原以为顾为不愿随他而行,谁知顾为二话不说收了包袱,同柳贺一道来了镇江府,眼下也同去扬州赴任。   顾为是山东人,年轻时也曾游历过南方各地,他与柳贺一边看河两岸的风景,一边聊起了两淮盐事。   南直各府的营收大项,一个是漕,另一个则是盐。   盐运收益在大明朝的国库中占据了一半,而经由扬州放出的盐引产生的收益则占整个大明盐运的一半,是以两淮盐运使虽为从三品官,若是一省布政使,盐运使是不乐意干的,往往要升至巡抚才算升官。   扬州城中如今有漕督府,也有盐运使司,知府衙门的风头都被大大盖过。   ……   柳贺到了漕督衙门,出示了吏部发放的敕牒,之后巡门兵卒前去汇报,稍候了片刻,就见一青袍官员出外道:“阁下可是柳同知?”   “在下正是。”   “下官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龙,见过柳同知。”   南京工部主事为何会在漕督衙门,其实和漕督衙门的配置有关。   按现代的观点,漕督衙门这种就是典型的部/委/办/局,专攻某个条口的,和地方上不同,放在地方上,一县、一府、一布政司都有具体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漕督衙门的事能不能办成,还是得看地方的配合程度。   漕督衙门下设常盈仓和抽分厂,前者主要负责储存和转运漕粮,后者则是管理船厂,负责船只的建造,如今各船厂的头目通常由锦衣卫卫所指挥负责。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中也有管河、管洪、管闸、管泉的官员,都由工部出人,其中管河者往往是工部郎中,管洪、管闸、管泉者多为工部主事。   眼下这李化龙,正是南京工部的主事,他的驻地在徐州洪,因吴桂芳决定在徐州治水,李化龙便也先来漕督衙门报道。   “漕台可在府中?”柳贺问。   柳贺比预定期限早来了两日,他原意是早些见到吴桂芳,谁知吴桂芳去巡查河堤了,要再过一日才能返回扬州。   “漕台早有嘱咐,若是柳同知到了,就先看看黄河徐州段的文书。”   徐州眼下是大明朝的重要水利枢纽,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因京杭运河与黄河傍城而过的原因,徐州每隔三年就要发生一次水患,柳贺手中的文书便记载了洪武朝至今徐州遭水患的情形,真是叫人不忍细读。   但每一份文书柳贺都看得极其细致。   这些文书多是衙门之间的公文,于水患发生的时间、地点、情形、受灾人数多有描述,但公文的通病就是废话连篇,柳贺需要仔细提炼,才能真正收获有益的信息。   其实在隆庆以前,徐州水患并没有现在这般严重,以往黄河大水往往是在山东、河南二地,即便徐州有水患,也多集中在丰县、沛县二地,但到了隆庆年以后,黄河则往往在邳州,水患比以往更重。   柳贺认真读着文书,中途衙门中的小吏给他送了些吃食,柳贺一边吃,目光也不离文书,花了近一日的时间便将厚厚的文书看完了。   李化龙及衙门中的属官带柳贺参观了一下漕督衙门。   其实这衙门没什么可看的,毕竟漕督衙门的关键岗位都不在此地,何况柳贺眼下兼的是扬州府同知之职,漕务上的事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他只要负责治水就行了。   但事实上,漕督衙门中的各级官员对柳贺都相当好奇。   漕督衙门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工部,毕竟不管是造船还是治河的物料供给都是工部所出,漕督当得久了,进京当一任工部尚书也是常有的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便是因治水之功荣登此位的。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也常与户部、刑部打交道,前者负责征收税银,后者则专职处理漕运案件。   然而,漕督衙门自洪武朝创设以来,翰林出身、任过天子日讲官的官员来此任职的,柳贺还是头一个。   早在柳贺报道之前,衙门中的各级官员便在猜,这位柳三元究竟能在河漕上干多久?   漕督之事做起来其实不易,尤其是治水之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因治水而官至大九卿,而他之所以致仕,除了得罪张居正之外,也是有因河事时不时遭言官弹劾的缘故。   治水之事,稳定很难,出事却很容易,毕竟黄河是唯物的,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柳贺词臣出身,是清贵中的清贵,京官傲气人尽皆知,而翰林官更是独一份的傲气。   柳贺能吃下这河漕的苦头吗?   河漕一事,光会治河还不够,还需要与沿岸各府州县打点好关系,加上人员的安排、河工银的处理、物料的选用,以及对水情、流向的了解,能担此任的多是技术型官僚。   柳贺给众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   着实年轻过头了。   “这柳三元今年多大,可有三十了?”一位官员询问李化龙。   “应当是没有的。”   “难怪,柳三元任天子日讲时,京中便传闻张相于此有不满。”   李化龙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备考会试时,他便听过这一传闻。   但柳贺后来不仅在日讲官的位子上坐得极稳,就连会试同考官也当上了,因而李化龙觉得传闻不真。   若张相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待见柳贺,柳贺恐怕当不上日讲官,更不必说去会试担一任同考了。   同考官之职何其重要?张相又岂会将之随意交予?   李化龙的房官并非柳贺,而是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为了房官之额,六科和六部可谓抢得头破血流,才达成了一科会试各三员同考官的成就,而   科场上默认的规矩是,会元必出自词臣之房。   因而他这一科的会元是孙鑛,出自柳贺一房。   若不是张相罢了官选,孙鑛此时也必在翰林院中修史,但即便如此,孙鑛眼下已连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与礼部主客司主事,不似其他同年般出京任官。   漕督衙门一向消息灵通,旁人不知柳贺被天子赐飞鱼服,漕运上的官员可是门清。   何况吴桂芳到任后便已数次提过柳贺,询问他何时到来,又命人将洪武朝以来黄河治理的文书都悉数找来交予柳贺。   众所周知,吴桂芳这漕运总督之职是张居正亲自提拔,张居正必然是想将河治好的,那就没必要将一个自己厌烦的官员塞到河务上,那显然是没事找事。   所以柳贺在镇江府中遭受的冷遇,在漕督衙门是一概皆无,漕督衙门中无论衙署还是衣食都是上佳,比在翰林院中吃光禄寺的冷饭要好上太多了。   ……   柳贺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将黄河在南直隶境内的河段图仔细看了,他发现,徐州段在隆庆年后决口次数增多,与水患下移、徐州段黄河河道狭窄弯曲也有关联,洪武朝以来,黄河徐州段常常治理,但官员们统一选择的都是建堤,堤坝越建越高,水流反而越急,决口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   柳贺一边看文书,一边结合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去看,仅看文字的话,所有文书的最后都对自身的治水之法夸了又夸,如正德年间治水有成,“可保百年安稳”,结果百年未至,到了嘉靖年,徐州段又决口,几乎就是自夸-打脸-自夸的无尽循环。   柳贺终于将文书看完,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喧闹声,之后他便听门外书吏提醒:“柳同知,漕台已至,快出外相迎。”   柳贺便与众官员一道去迎吴桂芳。   吴桂芳官途起于扬州,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抗倭有功,便升至浙江左布政使,此后又任福建巡抚、兵部左侍郎。   “见过漕台。”   吴桂芳身后浩浩荡荡数位漕运上的官员,漕运总督并无实际官职,但吴桂芳是自兵部右侍郎任上升的凤阳巡抚,因而属于正二品,外官之中,他已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可谓威风煊赫,等闲不敢视之。   吴桂芳上任已有一段时间,对漕督衙门中的官员都已十分熟悉,见一年轻的青袍官员位列众人之前,心下知晓他便是柳贺。   “泽远这一路过来费了些时日吧?”吴桂芳态度十分温和,不过他常年平贼,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柳贺道:“禀漕台,在路上费了半月,又回家歇了几日。”   “泽远是镇江人?”   “正是。”   “邃庵公致仕后便在镇江府定居,老夫少时也曾与友人在镇江府交游,镇江府当真山清水秀之地。”吴桂芳道,“嘉靖三十四年,老夫任扬州知府,倭寇来犯,先侵镇江,再入扬州,老夫与镇江知府、镇江卫军兵同进同退,当真令人怀念。”   柳贺道:“漕台护佑一方百姓,实在是我等为官的楷模。”   吴桂芳年已五十有三,却依旧精神十足,他为官已有三十年,考中进士时与柳贺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说是柳贺在官场上的老前辈。   对吴桂芳,柳贺当然是十分尊敬。   嘉靖年间倭寇侵犯之事,柳贺也听纪娘子与三叔等长辈提过,即便下河村地处偏远,但倭寇来犯时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提起此事他们心中仍是惊惶。   吴桂芳年轻时能抗倭,到了年老时,朝廷需要他治河,他又再赴扬州任漕督。   对于这等干实事的官员,他心中一向是很敬佩的。   吴桂芳提起自己嘉靖年间任官之事,当然也不是回忆过去,而是要杀一杀柳贺的锐气,他手中有张居   正修书一封,张居正要求他磨磨这个弟子的性子。 第123章 淮河   柳贺得罪张居正一事,不说京城,就是扬州官场上都传遍了,若是听旁人之言,吴桂芳恐怕真的会以为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可看到张居正来信,他方知并非那么一回事。   吴桂芳中进士比张居正早一科,他先在刑部任主事,之后迁礼部,然后才下放到地方的,他和张居正的交情也是早年建立起来的。   不过就算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只要他是干实事的人,在治水上有能力,便是得罪了张居正吴桂芳也不惧。   他已是快告老还乡的人了,张居正请他出山治水,他想为沿河百姓出一分力才允了张居正所请。   而另一方面,即使柳贺是张居正器重的人,若他毫无才干,只倚仗自己天子日讲的身份便胡作非为,吴桂芳也不会待他太客气。   眼下吴桂芳仔细观察了柳贺一番,见柳贺年岁虽轻,眉宇间却一派沉稳之气,且言语有据,并非那等夸夸其谈之官。   吴桂芳在六部任过主事、员外郎及侍郎,也在地方上任职过,对京官和地方官的毛病知之甚详。   柳贺既然到来了,吴桂芳便向他讲明自己的治河之策。   黄河决口以来,朝中议论纷纷,此前傅希挚提出过开通伽河,自明以来,为了治黄河而对其他河流进行疏通乃是常态,如嘉靖间就曾开通南阳运河,而伽河也是在山东和徐州间开通一条水道来减轻黄河淤塞的问题。   之所以未能达成目标,除了开通伽河耗费甚巨、年限长之外,也有伽河开通必影响徐州水运的缘故。   之后又有官员提出,要开胶莱河为新水道,可惜事情依旧未能成。   吴桂芳的想法,是增加黄河的入海口,目前黄河的入海口只有云梯关一处,黄河所带泥沙皆由云梯关入海,云梯关堵塞,河流入海不畅,黄河自然便会泛滥。   眼下漕督衙门在扬州,吴桂芳便要设法在草湾增开水道,同时在高邮等地修堤,加速淮河、黄河水的流动,减轻山东、徐州一带的压力。   吴桂芳显然是有一套想法的,他先将苏北一带的水排入黄海,再在徐州修建堤防,在草湾及古黄河开设水道,便减轻了黄淮合流之后的水势,在徐州筑堤,则可以减少黄河水在徐州决口的频次。   不过愿景虽好,但柳贺清楚,到了史书上,大明朝水利的能臣是潘季驯,吴桂芳的名气比之潘季驯要逊色得多,恐怕这草湾即便开挖了,效果未必会很出色。   他这几日读了不少有关治河的书,心中记得很清楚,黄河为何难治?   长江比黄河长,按理说水祸应当比黄河更重,但在历史上,长江造成的水患却不如黄河。   其实都是黄河水沙比例不均衡的缘故,吴桂芳想的法子固然是可以加速黄淮之水排出海,然而黄河泥沙淤积日久,水排了出去,泥沙却日积月累地沉淀下来,且黄河入海也非一日两日就能排出,徐州距出海口还有一段,远水如何解得了决口?   柳贺并未当场向吴桂芳提出自身的观点,毕竟他和吴桂芳还不是很熟悉,彼此还需磨合一段时日。   当然,就目前来说,如果不是深治,只是浅治的话,吴桂芳所想的倒也是个良策——前提是天空作美,这几年的降水能与往年相当。   水患这种问题别说一切只靠人力的古代,就是现代也不能根治,别的不说,降水量一旦剧增,江水都能漫灌,哪怕堤坝筑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地面毕竟不是一口大锅。   ……   但吴桂芳眼下已经磨刀霍霍了。   不过治水一事非经年累月不能完工,草湾工程虽不宏大,前期准备就得耗费很久的时日,且吴桂芳虽有计划,但动工实践还需要很久——内阁需点头、工部、户部要出人出钱   ,各地河道官员要摊派民役,朝堂上有一份议论,真正动工还需要一些时日。   柳贺便先熟悉了漕督衙门的运作,再和吴桂芳一起前去草湾、高邮等地实际考察。   他至邳州时,黄河决口之事已过,秋日降水少,邳州一带水势倒还算平稳,然而黄河两岸却是一片荒凉景象,夏日里发生的水灾到此时也未完全缓过劲来,两岸到处都是被河水冲刷过的影子。   “本官欲在此地开凿新河。”吴桂芳道,“黄淮合流前,淮河水患极少,但自黄河夺淮之后,淮水便时常泛滥。”   黄河夺淮发生在金代,那时黄河在阳武故堤决口,封丘东被灌,河水分为两支,南支便侵夺了淮水河道,进而形成淮河水患。   吴桂芳与柳贺这一日所至的,乃是淮安府治西二十公里处,嘉靖年间因淮河决于此,分出了一条草湾河,吴桂芳便是想在此疏通草湾,将淮河之水分流而出。   柳贺一边观察着草湾,一边看流向图。   他任新职已有数日,但柳贺一贯少说多观察,观地势观水势,也听吴桂芳及工部治水的臣工述说治河之法,他就如同刚来翰林院一般沉迷在了这件事上。   一众治河官员均是对柳贺侧目纷纷。   “这柳三元怎么不似传闻?”   “若非日日与柳三元打交道,本官着实看不出,他何来的胆色得罪张相?”   柳贺巡河勤快,且到了一处地方总要观察一下水势,那地图都被他翻烂了,若是遇上河工向官员们讲解河流情形,柳贺也丝毫没有状元郎的架子,甚至撩起官服与那河工一并观察堤坝如何筑的,木料是如何用的。   “那一日他的地图飘进水里,还是本官送了他一份。”   “俗话说,这会咬人的狗不叫,小弟只问穆老兄一句,若你为同考官,可敢将张相公子的考卷筛落?”   “老兄自然是不敢的。”   在几人身后的桃源知县姚三让听着,不由在心中默默骂了一句。   事情很巧,姚三让也是万历二年进士,和李化龙是同年,不过他运道不如李化龙,分到了淮安府治下的桃源县任县官,更巧的是,姚三让正是柳贺《诗》一房取中的最后一名。   今年会试录了三百人,姚三让排在二百九十六名。   换句话说,若是柳贺未将张敬修的考卷筛落,姚三让这到嘴的进士就得飞了,柳贺又是他的房师,姚三让自然对柳贺十分恭敬。   柳贺初来乍到,他这门生官当得虽然不大,可真到了干实事时还是能派上用场。   ……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学如何治河,对吴桂芳的理论自然也是了解,这段时间走了淮安、徐州、扬州各县,大小支流他几乎都看过,柳贺只能说一句形势不容乐观。   作为漕运总督,吴桂芳给各府分派了治河的任务,柳贺兼着扬州府同知,也要负责扬州府这一块的河流,吴桂芳的计划是在高邮筑堤,以减少淮水对高邮、宝应二县的祸害,计划是他在行使,具体的落实自然在柳贺头上。   柳贺任职的唯一好处便是他背靠漕督衙门,扬州府上下给他大行方便,扬州知府于钱粮、工事上都给他大开绿灯。   但柳贺依然在思索开通草湾河的问题。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如果仅是疏通河道就能解决黄河决口,那黄河不会自古至今一直有水患,而据他这段时日在几府几州的观察,各地虽都遭了水祸,但情形截然不同,有些在洪武至弘治年间开挖的水道,当时或许解了水患的一时之急,但到了今日,这些支流已经完全不起作用,相反,因支流太多,反而导致南直隶境内的黄河完全不复原样。   “司马老爷,可要用饭了?”   “用吧。”   天色已经黑了,柳贺将蜡烛点燃,就着烛火细细看河流图。   他手头的图是从吴桂芳那边要了一份,扬州府这边的河图都有些旧了,吴桂芳在治河之前制作了一份新图,柳贺便主动去要了。   吃饭时,柳贺也在思索着问题。   吃到一半,他将图纸放下。   他当了官之后会一边吃饭一边想衙门里的事,为此挨过纪娘子训,之后柳贺便吃饭只是吃饭,但接了治河的活之后,他又带上了这坏习惯。   柳贺不由轻笑一声,若是叫他娘看见,恐怕又要骂他了。   可惜他娘和娘子都留在镇江府,柳贺虽然吃穿不愁,却还是会想念他们。   他在扬州府有一处自己的二府衙署,同知是知府佐贰官,因而有二府之称,因他受圣命管河道事,扬州府衙上下对他都很优待,而到了河道那边,因柳贺官衔是府同知,禄银也由扬州府负责,因而河道衙门上下对他也很客气。   这当然不是坏事,等于柳贺两边不受管。   但这同样不是什么好事,两边不受管就意味着他两边都不是自己人,办事或许容易,但要决断事务恐怕是难的。   柳贺心中不由感慨,这剧本着实有些为难啊。   如果老张想磨砺自己,他觉得漕督自己也是能干一干的。   吃过饭,柳贺便拿出纸,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梳理了一通,关于治河之策,他写了一封信至乌程,向潘季驯请教,他和潘季驯虽没什么交情,但柳贺在京中有与潘季驯关系不错的官员,来扬州前,柳贺便请人将自己引荐给潘季驯。   总之这信他是要写的,潘季驯不乐意回信再说。   烛光下,柳贺思路极其通畅,洋洋洒洒便写了数千字。   梳理过后,他于治河之事不再一窍不通,脑中也有了一些思路。   但究竟能不能成,还是得看实践。 第124章 洪水   柳贺来到扬州已有近两月,同知的衙署他待的时间并不久,但每半月至少要在衙门待上几日,处理河漕相关的事务,其余时间他则都在徐、淮、扬几地奔走,骑马行路,尽管天气转冷,柳贺还是黑了好几个度。   或许是如今正处于小冰河期的缘故,气候着实有些不太寻常,明明已经冷了一些时日,扬州城中忽然下起了雨,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谁知后来雨势越来越大,同知衙署外的积水都快能盖过脚面了。   柳贺当即喊上顾为:“无功,你随我一道去高邮湖看看。”   两人带着衙署中的书吏出发,又派人到高邮州衙知会一声。   马车行进的过程中,雨势越来越大,待一行人抵达高邮湖畔时,但见湖水不断冲刷着两侧的堤坝,水位比前一次来时要高上许多。   “这雨何时能停呢?”队伍中,一位官员轻声道,“十月大雨,并非吉兆啊。”   “十月水满沟,来岁九不收,高邮湖有些年头没下这般大的雨了。”   柳贺一行人自扬州城出发,到达高邮湖时还不如高邮知州来得快,高邮知州名为刘中立,是柳贺的同年。   “下官见过司马。”   “健甫兄不必客气。”   刘中立是山东禹城人,他与柳贺原本没什么往来,但自柳贺被发配治水以来,他便将南直隶官场及河道上自己用得上的官员细细列了出来,到达扬州以前,柳贺便和这位同年叙好了交情。   在柳贺的同年们中,刘中立属于晋升飞速的。   接到同知衙署传来的书信后,刘中立迅速到了高邮湖,同时派民夫做好准备,待雨略一停,就在高邮湖沿岸加盖土方。   柳贺问刘中立:“这堤坝是何年所筑?”   刘中立来高邮上任不久,因而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他身后一位中年官员答道:“禀司马,应当是嘉靖四十四年加筑,隆庆年后又有修补。”   柳贺沉吟片刻,道:“仅凭这堤,恐怕挡不住这雨势。”   “健甫兄,未必非要等雨停,雨势一旦小了,立刻派人加筑堤坝,否则这水一旦决口,事情就不堪设想了。”柳贺道,“再随我去清水潭看一看。”   加筑堤坝只能解一时之急,但高邮湖属淮河水系,是淮水入江的通道,一旦淮河水自淮安等地过来,高邮湖显然是承载不住的。   几人到达高邮湖后,雨势没有丝毫减缓,风反而越刮越大,湖沿岸的树木一直在摇晃,到清水潭时,这一处同样也被水填得快满溢了,柳贺道:“要快。”   “司马,可否宽限一些时日?”刘中立面露难色,“十月水势毕竟不如夏时,且吴漕台刚定了高邮湖疏浚之期,今年河道上的银子都用在疏浚项上了。”   柳贺道:“健甫兄,我也理解你的难处,我并非不让你疏浚高邮湖,只是淮水一旦到了此地,清水潭一决口,这个责任你也担不住。”   “河道银之事,我会向漕台禀明,府台那边也由我去说,到时候让宝应县也派些人过来,不让健甫兄你身上的担子过重。”   “谢司马体谅。”   “我这边给了你保证,健甫兄你也要早日行事。”柳贺与刘中立笑道,“来京之前,恩师再三嘱咐我,治河定要谨之又谨,若是遇上难事,几位同年都是可托付之人。”   听得柳贺此言,刘中立心中默默无语。   谁人不知你柳泽远已将恩师得罪尽了,如今却仍大言不惭地将恩师抬了出来。   不过眼下柳贺官位仍高过他,且对方毕竟是当过帝王师的,柳贺日后如何还真说不准。   张江陵当年不也曾脱离官场数载,若是看嘉靖年时的情形,谁能料到张   江陵如今的风光?   因而柳贺这个面子刘中立还是要给的,若是府台问起来,自是有柳贺在前头挡着。   刘中立觉得,自己这位同年大概是年岁太轻了,急着办成事,好叫世人看看他这状元郎的厉害。   ……   柳贺见了吴桂芳,将事与他细说了一番,河道下拨的银子本就专管河道事,至于是用来疏渠还是用来筑堤,那都是各地自由支配。   张居正将治河事交托吴桂芳,治河的银两当然是给的充足的。   “泽远莫要过于心忧,这水不是停了一日吗?”   柳贺巡视过高邮湖之后,到了晚上归衙,雨势倒是渐渐停了,但柳贺心中却没有那么乐观,第二日时,高邮、宝应二地已是派人前去将堤坝加固,风仍旧很大,天阴阴沉沉的,不知何时雨又会落下来。   顾为懂一些天象,他预估这几日恐怕还有雨,不过同知衙署内众人倒是乐观,似是觉得柳贺在没事找事。   有人将此事汇报给了扬州知府,扬州知府笑道:“柳三元初来乍到,本官也不能全不给面子,总要叫他做成一两桩事,这样他日后撞了南墙才不会埋怨。”   扬州知府这话说得倒是轻易,但是干事的高邮、宝应二地可就不乐意了。   “这堤坝春夏里加固倒也罢了,秋冬里也来加固,这不是折腾我等吗?”   “书生只知写文章,哪里懂得我等筑堤的辛苦?”   柳贺对高邮州、宝应县的要求都是尽快,因而河堤上这两日都是一派热闹景象,尤其在清水潭一处,柳贺更是格外重视。   管河的官员大多经验丰富,秋冬时节淮河发生水灾的情形很少,即便有,灾情也是小打小闹,不会殃及民生。   “上面一张嘴,底下跑断腿,这雨若是不下下来,岂不是辜负了我等日夜守河的辛劳?”   宝应县管河官员才抱怨了一句,只听风声又在作响,这一刻的风势比方才大了许多,随着风在河岸呼啸着,豆大的雨点忽然自头顶降落。   这堤坝经过几日的加固倒是更结实了一些,也有河工运了些石料过来,堆在堤坝外。   雨势越来越大,竟比那日柳贺巡查高邮湖时还要猛烈一些,刚下时扬州府上下还很平静,但这雨一连下了整整三日。   雨不仅下在扬州一地,淮安、徐州、泰州等地也都有水情。   ……   漕督衙门中,吴桂芳听得左右来报,说淮河在高家堰一带决口,吴桂芳是彻底坐不住了。   高家堰是淮河堤防,在淮河中所处的位置可谓极其重要,淮安府本地有民谣称“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高家堰若是决口了,淮、扬等地的河流湖泊都必受影响。   淮河连着京杭大运河,两岸城镇众多,一旦爆发水灾,后果不堪设想。   黄河夺淮后,涌入南方的水形成了洪泽湖、高邮湖等大湖,二者原先都是南直隶境内的小湖,因黄河所携泥沙多,洪泽湖湖床一日高过一日,湖水一高,湖堤便修得比地面要高,最终让洪泽湖恍若悬湖一般。   但遇上水灾之年,湖堤挡不住水势,大堤溃败,百姓生计便极易出现问题。   吴桂芳任这漕运总督便是为了解决水患的问题,然而他计划还未实施,淮河便决了口,淮扬州县恐怕都要被淹。   更重要的是,眼下淮河不仅是一条普通河流,它也是南北漕运的关键路段,淮河决口往往会使黄河水倒灌洪泽湖,进而引发淤塞,漕运恐怕也会不通畅。   这一日,吴桂芳听得淮安、泰州、徐州各地来报,反倒是离漕督驻地最近的扬州府听不到什么声音。   吴桂芳一边安排人前往各地救灾,也不忘问手下:“柳同知可在扬州城中?”   水情   如此紧急,若是柳贺对此置之不理的话,他对这位张居正门生的评价必然要大打折扣。   “柳同知早已在清水潭守着了。”   “水情之前,柳同知命人加固了高邮湖两岸堤坝,对清水潭、丁志等湖口严加看守,目前高邮、宝应两地水情未危。”手下道,“方才柳同知发来书信,请淮安知府开菊花潭泄洪。”   “便依所请。”   高邮、宝应两地此时尚能自救,吴桂芳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人还未坐稳,就听门外又一书吏来报,说徐州、邳州等地相继被淹,水势一路不停,几乎已经逼近凤阳府、泗州城。   纵是吴桂芳这样任过封疆大吏的官员,此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凤阳府是何地?众所周知,朱元璋的老家,老朱家的龙脉所在地。   泗州城看似默默无闻,在地图上也并不是一块如何繁盛的地方,但这却是朱元璋的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冢及祖父的安葬地,也就是老朱家的祖坟所在,若是泗州城被淹了,宫中会何等震怒?   若是泗州城真被淹了,吴桂芳一个凤阳巡抚是扛不住的,就算加上淮、徐等地知府的项上人头,天子的怒火恐怕也无法平息。   自隆庆年以来,淮河便时常决口,因高邮湖、洪泽湖等地地势升高的缘故,这些大湖蓄不住淮河水势,淮安、高邮、宝应、盐城等地因此常遭大水浸泡,京杭大运河的漕运也常受影响,吴桂芳原计划缓缓图之,但按眼下的形势看,开通草湾河势在必行。   “漕台大人,雨停了。”   这一场雨下得又猛又急,以至黄河在崔镇决口,进而导致淮水向南,引发南直隶北方四府州的水患,吴桂芳案头全是各处报来的灾情状况。   他当即打算修书一封给张居正,提议恢复老黄河的故道,同时将草湾河开通。   信写了一半,吴桂芳忽然道:“派人去请柳同知来一趟。” 第125章 柳贺论河   柳贺一直在清水潭守着,高邮湖两岸堤坝虽做了加固,但究竟能否守住,柳贺心中也并无底气。   高邮湖毕竟是淮河入江的通道,换句话说,它并非第一波直面淮河洪水的,水势到了高邮湖时已有所延缓,可尽管如此,大水仍不断冲刷着堤坝,宝应高邮两地的河工们冒着雨在河岸边继续加固,若是水势再高一些,仅靠防恐怕是防不住的。   好在雨到第四天时就已经停了。   柳贺等人在清水潭附近搭了棚,一直紧紧盯着高邮湖的水位,河工们辛苦搬运时,柳贺与众官员也没有闲着,柳贺的注意力在堤坝上,众官员则应他之令为河工们准备物资,同时与他一道勘探水情。   这堤是嘉靖年间所筑,其实也不太安稳,但自嘉靖年至今,管河的官员们都未想过将堤坝挖开再筑一条新的,而是抱着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念头。   一是银子难挣,二是官员们大多任期很短。   对官员们来说,在任上平稳度过三年才是最重要的,可以不干事,但是绝对不能出事。   因而治河之事虽年年有,但常常是小打小闹,哪段淤塞了便疏浚哪段,哪段溃堤了就修补哪段。   高家堰也并非今年才决口,隆庆三年、隆庆四年都发生过高家堰决口以致高邮、宝应、盐城、淮安等地遭遇水患一事,河道官员们自隆庆三年便开始对高家堰进行加固,然而加固的效果极其有限,到今年又是高家堰决口致淮水外溢。   疏浚和加固堤防都是有效的治水方法,但沿岸各地各自为政不行,也不能哪坏哪修,还是要标本兼治,因而所耗费的并非一地之力,而是要系统地完成一项大工程。   由此可见,张居正对吴桂芳的期待必然是很深厚的。   ……   水退了之后,高邮湖水位依旧很高,但水情毕竟没有影响到高邮湖沿岸的百姓,且宝应城与高邮城都未被淹,与其他地方相比,扬州府的官员们可以大大松一口气。   他们也是接到各地公文才知水情如此严重。   若非柳贺强逼这些官老爷们日夜守着这大堤,高邮宝应二地恐怕也要如淮安府一般遭水淹了。   河道官员们也不敢再抱怨了,他们不知,柳贺是如何笃定会有大水的?   柳贺从堤岸上下来,双腿甚至没站稳,这几日守着水位,他精神也有些紧绷,回到同知衙署,他先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便静下心来写此次高邮湖遭大水的情况。   听得吴桂芳派人来请,他换上官服,来到了漕督衙门。   事实上,柳贺和吴桂芳的交情还不算特别深。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自己是张居正的门生,然而隆庆五年这一科张居正收了四百门生,而吴桂芳的官场资历比张居正还要老,即便柳贺是张居正力荐,可发现柳贺的实才之前,吴桂芳也绝对不会好好用他。   但此次柳贺加固堤防之事却让吴桂芳刮目相看。   很显然,柳贺并非那等纸上谈兵之人,他能在水淹之前及时巩固大堤,让高邮宝应免遭水患,足以说明柳贺于治水上也有想法。   吴桂芳之所以派人来请柳贺,一方面是真情实意想听听他的看法,而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柳贺这门生的身份影响到张居正。   吴桂芳想开通草湾、恢复老黄河的故道,拓宽黄河入海之路,而朝中却有大臣提议堵住崔镇的黄河决口,束水归漕,两种想法都有人响应。   为官之途,政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时候官员之所以遭罢免,并非他们为官不堪,只是他们所支持的与当权者不同罢了。   ……   柳贺到达漕督衙门时刚到下午,吴桂芳在衙署内见了柳贺,和之前几   次均身着二品大员的官服与柳贺会面不同,此次吴桂芳穿了常服,两人相谈时便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庄严气氛。   柳贺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泽远住在衙署可还方便,若有不便之处,你尽可以找谢知府解决。”   “禀漕台,下官处处适应,扬州城中美食众多,下官着实大饱口福。”   大明朝的扬州因两淮盐运而兴,鼎鼎大名的淮扬菜便是盛于盐商,盐商们吃得考究,用料考究,在这扬州府中为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日子过得要比天子舒服多了。   光禄寺厨子做的菜更适合喂猪。   不得不说,光禄寺的存在对各衙门附近小吃摊及酒楼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柳贺对吃的要求都算很不严格的了,毕竟他出身一般,自小也未过上大鱼大肉的生活,可纪娘子烧最简单的菜汤他都能大口喝,对光禄寺提供的伙食却很难以常理对待。   到了扬州,至少他的胃是很满足的。   吴桂芳也是爱吃之人,他在扬州为官的年限长,对扬州美食自然是如数家珍。   柳贺赞道:“下官改日定要尝尝,叫漕台如此推崇的美食滋味究竟如何。”   “必不会叫泽远你失望就是。”   闲叙了一会儿,两人很快步入正题。   吴桂芳先将一封文卷交予柳贺:“泽远,此前老夫已经对你说过,老夫有意开通草湾河,恢复黄河故道,老夫的想法皆在这纸上,泽远你细细看,有何看法可与老夫细说。”   柳贺拿起文卷细细看了起来,吴桂芳的目的已经十分明了,但柳贺仍是问道:“漕台是想将高邮湖堤坝筑高以蓄水吗?”   “正是如此。”吴桂芳轻轻捻须,“泽远果然聪慧非凡,难怪太岳兄对你如此推崇。”   柳贺:“……”   他堂堂帝王师被安排来治河,这等宠爱他当真不配。   柳贺轻声道:“漕台,下官近日观察高邮湖水势,高邮湖因黄河夺淮而起,湖床高,若是将其堤坝筑高,恐怕仍是挡不住这淮河之水。”   “且此后黄淮之水经此入海,泥沙必然越堆越高,到那时恐怕如洪泽湖一般成为悬湖。”   有句话柳贺没有说,若是高邮湖的堤岸比地面还高的话,一旦堤岸决口,对附近百姓的侵害恐怕比过去还要大。   柳贺并不赞同吴桂芳的蓄水之法,尤其在降水量很高的年份里,高邮湖仅是容纳降水就很是不易,蓄水之能必然又要下降。   吴桂芳沉吟片刻,过了许久才道:“泽远还有何看法,一并说了便是。”   柳贺心知,这是他和吴桂芳难得敞开胸怀论治水的时机,且他此前与潘季驯通过信,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治河的建议。   “漕台可是想以草湾河道分散如今淮河支流的压力?”柳贺取了河道图来,在图上比划道。   吴桂芳点点头:“正是,泽远你看,黄河由徐入淮,此次崔镇决口后,水便涌至徐州与淮安等地……”   吴桂芳也是走技术路线的官员,虽然他以往所管的是军事,但自接下漕督之职后,他于治水研究得也是极深,他在河图上不断比划,对南直隶境内水势流向、交汇处等均有十足的了解。   柳贺面上有些犹豫。   “泽远有话直说便是。”吴桂芳道,“老夫被太岳兄架在了这个位子上,你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何况方法并不重要,你我的想法都是将河治好,若是能治好这河,即便老夫的方法一条不用又如何?”   柳贺恭恭敬敬朝吴桂芳一拜:“下官觉得,若要治河,便得淮黄一道治。”   眼下吴桂芳的着力点在徐、淮、扬、泰四府州,但黄河之患却非仅在这四地,   不过吴桂芳为漕运总督,济宁以南的河道他可以插手,济宁以北却是河道衙门的事。   “这……老夫也知。”   事实上,张居正正是因治河之事才下定决心将漕、河两个衙门合并,眼下漕、河分工有异同,两个衙门常常因为河上的事产生推诿和矛盾。   柳贺指着图上:“自漕台提到开通草湾之事后,下官便时时思索,敢问漕台,开挖新渠是否因为海口堵塞?”   “海口目前只有云梯关一处,河水入海不通畅,自然要开挖新河道。”   柳贺沉吟了片刻,便指着图上另一处:“漕台,这一处您是否注意过?”   柳贺所指的,即从清口至山阳湾西桥的一段,清口是黄河、淮河、大运河三条河流的交汇之处,而西桥也是此前黄河行洪的旧河道所在。   吴桂芳道:“老夫自然是注意到了。”   “漕台,可有细一些的墨笔?”   吴桂芳手下取了毛笔来,柳贺便就着河图沿线圈圈画画:“漕台,下官以为,这草湾新河固然可以加强黄河、淮河水的流通,但新河挖开以后,西桥以上的旧河道恐怕就要被泥沙堆积了。”   水都往新河去了,旧河何来的水呢?   “若是这草湾新河开通了,黄淮之水势必要走这条新水道,敢问这新水道要修成何样长,何样宽,才能挡得住黄河绵绵不断的水流?”   柳贺之言直接将吴桂芳给问住了。   他对草湾新河的规模早有计划,然而若是依柳贺所问,即便将草湾新河宽度、深度再拓宽十倍,恐怕也无法担负起泄洪的重任。   吴桂芳将柳贺毛笔勾勒之处细细端详着,脑中念头不断闪动。   不过吴桂芳所思考的倒并非自己想法被柳贺全盘否定之事,他在仔细分析,若是草湾新河一开挖,事实是否会真如柳贺所说的那般。   若是真的……   那草湾新河的开挖恐怕就不是利于民,而是贻害于民了。 第126章 夸赞   “容老夫细想一二。”   吴桂芳面色再没有了方才的从容,他此前已派人去南直隶各地探查过水情,自己也曾至淮河支流亲自勘查,开通草湾河并非他一个念头就定下的决议,而是他与左右师爷、河道官员综合了历年的治河之策推想出的。   但柳贺所说却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吴桂芳一时无法分辨。   “泽远有何见解,都说给老夫听一听。”吴桂芳道,“关于治河,你有何对策?眼下正是群策群力之时,你的见解,老夫也会及时禀报圣上。”   柳贺心想,吴桂芳禀报的人恐怕也不是圣上,而是坐着内阁首张椅子之人。   但治水之事关乎民生,不管柳贺对张居正是何看法,只要对方愿意治河,柳贺就算冒犯也会为治河之策出一番力。   ……   柳贺先回到了同知衙署,治河并非小事,他很难在几个时辰内向吴桂芳表明自己的想法,眼下他拿起笔,磨好墨,细细写了起来。   一方面,柳贺以为,黄河之所以为害,是因为泥沙堆积的缘故,泥沙一旦淤积,河道必然不通畅,因而许多官员在治水时便想着先拓宽河道。   然而,拓宽河道之法更适合用来治水清的河,黄河水浊,若是将河道放宽,河水流速反而会因此放缓,泥沙会加速沉积,进而导致河床增高、黄河堤溃。(注1)   他是结合了潘季驯的建议、自己分析河图后的判断以及在徐州、邳州等地实际考察之后得出的经验。   不过柳贺并非专业的治河专家,他到河岸上后,会先听取沿河官员的建议,再听听当地的老河工和河岸边百姓的建议。   河道放宽导致溃堤之事,他便是听沛县、邳州的几位老人所说,这些人长年累月住在黄河边上,对黄河的了解要比柳贺这些官员强上太多,即便他们讲不清其中蕴含的科学道理,但他们经验更丰富,反而能为治河提供有用的对策。   柳贺这几个月可不是白过的。   细思片刻,柳贺又写道,他并不赞同新开草湾河,重要的是对旧河进行疏浚,同时通过修堤将河道变窄,同时引入清水,加速黄河流动,同时加速对黄河泥沙的冲刷,这般作为更省人力。   “淮清河捉,淮弱河强……藉淮之清以刷河之浊……”(注2)   桌上的烛光不知何时便暗淡了,柳贺重新点了一支烛,继续在纸上写着。   其实这些治水的方法他此前已经有了轮廓,但他并非专业人士,贸然向吴桂芳提出建议终归是不好的,他虽也承担着治河之责,但总体统筹的责任还在吴桂芳身上。   写给吴桂芳的建议信,柳贺是斟酌了再斟酌,用词上要谨慎,猛夸一番漕台英明神武如何如何,但在具体建议上柳贺却一点也不客气,将自己的想法系数倾倒。   至于吴桂芳是否接受,这就不是柳贺能够决定的了。   人在官场,总有那么几分身不由己,在京城时是这般,到了扬州府也是如此,柳贺从词臣做到厘务官,总地来说,他还没有单独处理过一桩政务。   当副手与当正印官毕竟是不同的。   ……   柳贺将书信交予吴桂芳后,吴桂芳也在与左右师爷商量此事。   两位师爷一人出身南昌新建,是吴桂芳的老乡,另一人则出身绍兴府,在大明朝,绍兴师爷可谓赫赫有名,钱谷刑名无一不通,吴桂芳在嘉靖四十二年治理黄河时便听这两位师爷的建议,此次被张居正起用,他依旧带上了两位师爷。   吴桂芳身边的胖师爷并不赞同柳贺的想法:“柳泽远所说看似有道理,但若不开新河,仅凭旧河,那水灾不还是如往常一般?”   “且柳泽远   提到,筑堤之事不能依靠老法,便依他所说,这遥堤、缕堤、格堤与月堤的建造是否真如此有用,前人从未尝试过,他又如何知有用?”   “东翁。”瘦师爷道,“唐时已有诗云,广水遥堤利物功,此遥堤前人已有尝试,倒也并非这柳泽远妄想出的。”   “这柳泽远既敢写下这封治河疏,其中恐怕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瘦师爷看向吴桂芳,“学生在京中曾听人言,说这柳泽远作文章最是谨慎,在翰院中也是兢兢业业,不因自身连中三元而自骄。”   “老夫也曾听过。”吴桂芳道,“柳泽远的同年邓汝德是吾乡后进,柳泽远来扬州后,邓汝德曾多次来信夸赞此人,称柳泽远为人踏实勤勉,是一个干实事之人。”   张居正这般说,同乡邓以赞也这般说,吴桂芳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   即便柳贺只能做到两人所说的一半,在吴桂芳看来,他也是一位勤恳干事的正人君子了。   “东翁,学生看了河流图,草湾新河开通后,形势恐怕正如柳泽远所说。”瘦师爷细细指着河流上柳贺疏中所指之处,“东翁请看,此处两条河流是嘉靖年间所开挖,这两河通了之后,淮水在淮安府便只走新河,而不走正德以前开通的旧河。”   瘦师爷于水利上十分精通,而胖师爷虽与瘦师爷意见相左,但在瘦师爷点出问题后,他也在一旁不断补充,而吴桂芳聘请的其他幕客也在治水一事上纷纷提出自己的对策。   如吴桂芳这样封疆大吏级别的干臣,聘请的幕客往往不止一位,他漕运总督的官职虽不逊于巡抚、布政使等,但因漕运只管河漕的缘故,手底下得用的人才反倒不如巡抚等。   对于同一事,两位最受他倚重的师爷常常持相反意见,倒不是两人刻意对着干或者有私仇,而是这般做才能让吴桂芳从多个角度吸纳意见,进而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吴桂芳与幕客们商量了整整一日,他将柳贺写的治水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细枝末节的地方也被他注意到了。   除了筑何堤实践不足之外,其余如何冲刷黄河泥沙、如何正水位……柳贺都并非凭空捏造,俱在其后附了典籍依据,如《河防通议》、《至正河防记》,以及历朝史书上所讲的治河之策,连地方府志、县志中所涉的治河内容也被柳贺一一搜来。   且柳贺被发配治河才几月而已,从他的策论看,他对江北水系的了解丝毫不逊于各府的河道官员,甚至比一部分官员更加精通。   吴桂芳此前并不知晓柳贺已做到了这种程度,看过之后更是震惊。   他这下明白,为何柳贺明明因会试一事得罪了张居正,张居正却仍将人送到了他这里。   吴桂芳问胖师爷:“柳泽远给潘时良去信了,可有此事?”   潘时良即潘季驯,潘季驯嘉靖四十四年时治河,但因与朱衡在治河一事上意见不合而回了老家,之后隆庆四年潘季驯又被起用,却又遭给事中雒遵弹劾,如今仍在乌程老家待着。   但世人皆知,潘季驯是治水的能臣,朝廷官员中,他属于对河事了解透彻,又有一套专门的治河之策的。   “这……似有此事。”   吴桂芳笑道:“老夫并非对柳泽远不满,老夫当年治黄时,也是向治河的干臣请教过数回的,要想将河治好,必得听取各方想法。”   “老夫倒觉得咱们柳三元分外有本事,既能屈能伸,又不耻下问,日后前途必然远大。”   吴桂芳轻轻叹了口气:“被柳泽远道明了开草湾新河的祸处后,老夫一夜未眠。”   “东翁为河道事殚精竭虑,实乃百姓之福。”   “东翁也当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老夫平生爱惜名声,自为官那一日起便立志要当个好官。”吴桂芳道   ,“然而无论如何,要当好官就必须将百姓性命放在眼底,若这草湾新河开通后,黄河只自新河灌入,淮、扬、泰等地的情景恐怕要比这一回凄惨数倍,到时百姓该如何看我?”   “一思及此处,我便寝食难安。”   吴桂芳这话并非谎言,在正式上任之前,他已与张居正通过信,在信中,他简要地说明了自己开通草湾新河的设想。   他任官已有三十年,这一任漕运总督干满后,运气若好还能在京中任工部尚书一职,若是不能,这漕运总督恐怕就是他为官的最后一任。   换句话说,吴桂芳要带着建树退休。   草湾新河便是他想要创下的政绩。   但眼下,他这政绩极有可能变成祸害,这却是吴桂芳不想看到的。   他虽听取胖瘦师爷和其他幕客的意见,但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些偏向柳贺了。   柳贺所献之策,条条框框道理分明,并非无凭无据之言,且柳贺在此次水患中力保高邮、宝应二地安宁,吴桂芳已向朝廷奏明柳贺的功劳。   ……   过了一日,吴桂芳便着手写给张居正的书信,他这一封信写得极长,将自己治河以来所遭遇的困境及解决策略悉数写上,在书信的最后,他再附上了一份治水之策,正是柳贺此前交予他的那一份。   在信中,吴桂芳毫无保留地将柳贺夸了一顿,并告知张居正,若是想治河得力,他身边必须要有柳贺这般敢于直言、敢于任事的官员。   ……   书信快马加鞭到达了张居正手中。   展开信后,张居正抚须一笑:“真有说的那般好?”   之后他便细读起了吴桂芳写的这封书信,读到最后,张居正也看到吴桂芳所附的那份治水策。   读完之后,张居正眉毛微微一皱。 第127章 治河策   张居正倒并非觉得柳贺献出的治河之策太过莽撞,而是在思索吴桂芳新提的治水之策。   吴桂芳此去任漕督兼凤阳巡抚,是他鼎力支持的结果,朝中自然有不赞同之声,但吴桂芳开通草湾新河的决定是他同意的,他允了吴桂芳放手施为。   草湾河开通一事原本就惹来朝中议论纷纷,此时吴桂芳上任不过几月,又改弦易辙了,此事恐怕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张居正的性子非同一般的强势,即使是朝臣们不赞同占多数的,他也能够排除一切压力,让官员去做自己所能做到之事,但眼下吴桂芳更改太快,倒是给张居正出了个难题。   当然,若怕麻烦的话,张居正就不是张居正了。   张居正派人将工部尚书郭朝宾请来,朱衡致仕后,工部尚书一职便由郭朝宾任,此人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也十分之老,且任官历经户部、兵备、陕西、浙江,为官经验十足,且为人正直清廉。   治河一事上,此前有朝臣提出开通胶莱河以治理黄河水患,也是郭朝宾认为时机未到。   柳贺与郭朝宾宾也有一点交情,他考中状元那年,郭朝宾正任顺天府尹,便是他牵马让柳贺御街夸官。   “尚甫兄怎么看?”   郭朝宾思虑许久,道:“下官于草湾新河开通之事不甚了解,但此前下官之所以不赞同开通胶莱河,也是有这般顾虑在。”   “自嘉靖年来,工部有记载的开河记录便有数条,耗费可谓甚巨,然而效果十分不足,恐怕正如这信中所说,是新河开通致旧河淤塞。”   作为工部尚书,郭朝宾倒是不必算经济账,但眼下官员每逢治河便想到开渠,工部也派出官员在各地河道驻守,但黄河仍是连年溃堤,开河的效果绝非想象中那般有用。   即便是有,恐怕也不过是短短几年的效用,和开河所斥巨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张居正随后见了户部尚书王国光。   王国光对吴桂芳的想法当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眼下朝中最缺的就是钱,俺答封贡以来,朝廷在各处的兵费有增无减,今年因黄淮水灾一事,户部又向各地发出赈灾银,王国光这户部尚书当得着实是里外受气。   他想省钱,可花钱的地方比省钱的地方多太多了,京中各衙门也在向户部伸手要钱,两直十三布政司也是将户部当成了钱袋子,各个只知道伸手。   眼下出了一个要钱少的官员,王国光又怎么会不乐意?   张居正仔细一想,还是给在乌程的潘季驯去了信。   潘季驯有治水之才,这一点张居正是很清楚的,不过他眼下用了吴桂芳,吴桂芳意见与潘季驯相左,他自然不好在起用潘季驯,治河之事只能一心而为,主意太多反而难以将河治好。   不过……   他与郭朝宾商讨后,又找来工部及顺天府于治河一事相当精通的官员,这些官员的意见都很一致——可以先由吴桂芳施为,他的水策是有可取之处的。   眼下淮、徐、扬等地水患严重,吴桂芳既承担着治水之责,无论采用何种治水之法,都得先水患阻挡了再说,否则再过几年大水淹了泗州城,谁也没法承受天子的怒火。   ……   柳贺的治河之策,张居正自也是细细读了一遍,因吴桂芳夸柳贺夸得太狠,张居正也想探究探究柳贺究竟做了什么。   事实证明,他这个门生做什么都能立刻上手,且经手的事务都能够尽职尽责完成,任日讲官时也是如此,到地方任职也是如此。   此次南直隶水患,一批官员受到斥责,也有一批因救灾有力受到褒奖,南直隶各府交上的官员名单中竟有柳贺的名字,这叫张居正吃   了一惊,可了解柳贺在当地做过什么之后,张居正立刻明白了。   而看柳贺写出的治水之策,这完全不像一个刚接触河道不久的官员,倒好像在河道上浸淫过数年一般。   柳贺为人虽不声不响,却着实是个能成事之人。   但这治水策……考成法推出前,柳贺给他写过信,信中毫不客气地直言考成法的利与弊,虽他大力夸赞了考成法的益处,对他这个座师的称赞却远不如称赞吴桂芳这般直白。   他倒不知自己这门生和旁人写信是这般口吻。   当然,张居正对柳贺吹捧吴桂芳的行为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每日都接到无数封吹嘘他的书信。   大明朝官员上疏一贯是这样的风格,吹捧天子及上官占了七成,实用的话通常都在三成以下,看书信时前面都可以匆匆略过,只捡重点看就是了。   ……   治河之策得到张居正首肯后,吴桂芳便正式向天子上疏,严明此次治河要疏浚旧河、修筑堤坝,将淮河和黄河之水归入正道,要在高家堰、归仁集、柳浦湾等地各自筑堤,还要修遥堤、缕堤等。   虽花费不似开通新河那般庞大,但是河工耗费一向甚巨,因而吴桂芳这疏一上,朝野上下立刻议论纷纷。   吴桂芳此前力挺的是开通新河,他在此事上和傅希挚产生分歧,但靠着张居正的威势,他的想法便是治理黄淮的主策。   但眼下,吴桂芳竟轻易地改了主意!   一时之间,朝中折子乱飞,有弹劾吴桂芳浪费朝廷财税的,也有弹劾吴桂芳为官软弱的,更有官员认为治河之事重要,轻易改弦易辙便是辜负了天子的器重,要求吴桂芳辞官的。   作为吴桂芳的得力干将,柳贺也不能幸免。   他此前得天子特赐飞鱼服,便有言官弹劾,说天子对他恩遇太重,柳贺未到而立之年就蒙天子恩典任日讲之职,这已是天子厚待了,再赐下飞鱼服,即便是天子偏爱柳贺,柳贺也不该不要脸地收下才是。   这件事上,文官们既批评了天子,但骂柳贺骂得更狠。   当然,这其中也有柳贺得罪了张居正的缘故在。   此时的言官们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可以说是喷遍朝野上下,人人为之色变。   只要不得罪内阁,言官们的日子便格外好过。   柳贺被打发去治河之后,因他守高邮湖有功,耳边着实清净了一阵子,但眼下吴桂芳更改了治河的策略,言官们又从他奏疏中知晓,柳贺在这份水策上也发挥了作用,言官们当然不客气,一波一波的火力对准他。   可惜柳贺人不在京城,言官们的风采他是无缘得见了。   若是他亲眼看到,恐怕得感慨自己再次因帅获罪了。   因朝中议论众多的缘故,柳贺的这篇《治河策》也被公开了。   ……   “泽远这人,在外也不闲着。”   翰林院中,罗万化、于慎行、吴中行等人聚在一处,一起读柳贺这篇《治河策》。   柳贺文章写得漂亮,几人一向十分清楚,这篇《治河策》读完,依然是柳贺一贯的文采风流,但和会试时、在翰林院时不同,或许是到地方上历练过的缘故,柳贺的文章更是平实实用,字字句句都奔着解决问题而去。   “这等文章,读来真令人齿颊留香。”   “在下觉得,这文章的厉害之处不在文采,而在于一个策字。”于慎行道,“黄河为何难治?黄河夺淮后,淮河各府水患连连又是何故,泽远在这篇《治河策》中已提得分明,且遥堤、缕堤等如何发挥效用,他亦是条条说明。”   “泽远为人本就实在,他写出这样的治河策并不叫人意外。”   “我少时常见黄河泛滥,治河之事我懂得虽不多   ,却觉得泽远所列诸条都可堪用。”   “若是泽远真能将黄淮治成,这《治河策》恐怕会成为后世效仿的典范了。”   翰林院中诸同僚原以为柳贺会因被外派治水而颓丧,结果柳贺不声不响地又搬出了这《治河策》,即便对河务不通之人,也能感受到这《治河策》的厉害之处。   “这《治河策》若是真能成了,柳泽远恐怕五年都不能回京了。”   见罗万化几人为柳贺高兴,有人凉凉说道。   罗万化目视着这人:“泽远是能成事之人,他既已离京,心中所念的便不是这京城风光,而是如何将河治好,还十万百姓以安宁。”   “何况无论泽远何时回京,《治河策》这般的文章,阁下恐怕五十年也写不出来。”   罗万化脾气本就执拗,连张居正的招揽都不理会,因而他堂堂状元在翰林院中却并不受重用,可无论如何,罗万化的科甲就是高于这几位嘲讽之人,正如这几人便是再讥讽柳贺,就文章本身而言,他们仍是远逊于柳贺。   《治河策》一时之间火爆京城。   柳贺当年连中三元名动京师,之后他官位升得虽快,于文章上却并无建树,坊市之中也少见他的文章集册。   便有人想,莫非柳贺是江郎才尽了?   然而这《治河策》一出,京城的读书人便发现,柳贺的文章比之会试时竟丝毫不逊于会试时,相反,因阅历更丰富的缘故,这篇文章读来毫不晦涩,便是老弱妇孺也能明白其中之意。   柳贺中三元后,天下读书人都以他的文章为标杆,这篇《治河策》引得京城纸贵,满京城的读书人都在抄写这篇文章。   大明朝的读书人最爱议论时事,治水虽非他们擅长的领域,却不影响他们各自发表高见。   自然而然地,黄淮的治理也成为本月京中争论的热门话题,便是仍在读书的天子都有所耳闻。 第128章 张居正的决定   京城刚下过雪,屋外一片严寒,文华殿内却暖洋洋的,沈鲤正在讲授《诗》中的《国风》一篇,他讲了一阵,就见天子脑袋不时一点一点,几乎快要掉到桌底下去了。   沈鲤轻咳一声,手指轻轻扣击着桌面。   天子不好意思地一笑,重新坐直,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姿势又软了下去。   沈鲤对此见怪不怪,大概是被约束得太狠了,天子玩心比旁的少年郎更重,不过作为日讲官,沈鲤仍有责任提醒天子勤谨读书,天子对几位先生也一向敬重。   一课讲完,天子面上不由露出放松之色。   文华殿外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天子想外出玩一玩雪,但他也只敢趁日讲结束后带两个小内侍玩一会,若是张先生和冯大伴知晓,他免不了又要被母后训斥。   “沈先生,朕听闻柳先生的《治水策》在京中流传,这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文章吗?”   《治水策》天子读过数遍,以他的文章修养,自然知晓这《治水策》十分出众,可听内侍说起读书人对《治水策》的推崇后,他方知这文章比他以为的还要厉害。   不过天子并不意外,在他心中,柳贺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有才学之人。   沈鲤性格端肃,不常夸人,他此时却道:“论治水之详,泽远这《治水策》确是一流的。”   沈鲤生于连年遭水祸的归德府,在他看来,黄河之水的特性与柳贺所说一致,黄河夺淮之后,两水交汇,以致南直隶四府水情更加复杂,在《治水策》一文中,柳贺做了很详实的叙述。   《治水策》沈鲤也极喜爱,但他看重的却不是文采,而是柳贺文中所阐述的一条条治河之策。   柳贺外放时曾说,要为百姓治出一条好河,沈鲤虽看不见柳贺治河时的景象,但这篇《治水策》却令他格外欣慰。   柳贺每一步都在践行自身所言。   “柳先生当真有本事。”天子喜滋滋道。   柳贺外放治河后,天子赐予他独立上奏的特权,不过柳贺在奏疏中甚少提及政务,而只与天子探讨文章与学问。   天子虽给予他特权,他却不能僭越,身为天子,不能专信一人,必须要吸纳来自方方面面的教导,柳贺若是因自己得宠而越过界,张居正与冯保都不会容他。   因而翰林官们大多小心谨慎,走的都是低调又清贵的路线,反倒是地方官专横跋扈者不在少数,在百姓中名声颇坏。   ……   读书人既参与了进来,朝堂和士林中便掀起了论治水的热潮,吴桂芳及柳贺关于治水的论策被翻来覆去地声讨,朝臣中,傅希挚、刘应节、李世达等人纷纷出声反对,同时上疏阐明自身的治水之策。   刘应节是戎政尚书,掌京营操练、京畿卫戍之事,是公认的张居正亲信,此前开通胶莱河之议便是由他提出,原先因郭朝宾等人的反对,加上张居正默不作声,此事被暂时搁置,但眼下吴桂芳更改了治水的计划,刘应节便将开通胶莱河一事又搬了出来。   但朝臣们皆知,治河与否、如何治河,朝中闹得再喧嚷也无用,关键还得看张居正偏向哪一方。   就以考成法举例,考成法是内阁施加给满朝臣工的紧箍咒,真正支持这考成法的官员屈指可数,可张居正为改革力推考成法,考成法依旧施行下去了。   那么治河一事,张居正是否还会如以往一般支持吴桂芳?   更何况这《治水策》中有柳贺的主意。   这一对座师门生的恩怨,满京城都传遍了。   吴桂芳之后上了第二封疏,柳贺同样上疏表达对吴桂芳的支持。   对于言官们的批判,柳贺并未放在心上,在大明朝,官员若   是没挨言官喷过,说明官当得还不够大,眼下张居正以内阁遏六科,言官们就是张居正养的狗,指哪儿打哪儿,然而等张居正过世,申时行当了首辅,系在言官脖子上的那条绳松了,言官反而开始攻击内阁了。   柳贺一直觉得,如果挨骂就能干成事,他可以天天挨骂。   又过了一段时日,张居正将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召来,详谈治水之事,具体说了什么,两位阁老及九卿官员都未细述,只听传闻说,张居正神色似有些不愉。   阁老不高兴,吴桂芳这漕都的位置就未必坐得稳。   就在京中风传吴桂芳与柳贺的治河策被打回时,天子却发出旨意,全力支持吴桂芳在徐、淮两地治河。   天子圣意当然也代表了内阁的声音,朝臣们于是明白了张居正的偏向。   不过吴桂芳如此坚持,张居正支持他倒也并不令人意外,若是不用吴桂芳,还有何人能肩负起这治水的重任?   治水本就是苦差,一不注意便会惹来言官弹劾,若是修筑的水利祸害民生,轻则贬官重则致仕。   吴桂芳的前任王宗沐便是在漕督兼凤阳巡抚一职上遭到言官疯狂弹劾的,虽然王宗沐是因开海致船漂没、百姓丧命而遭弹劾,但开海一事除了有经济上的考量,也有黄河淤塞、漕运不便的缘故在。   作为漕运总督,王宗沐却支持开海,这就注定了他在漕督的位置上干不长。   眼下朝中官员只知批判吴桂芳治水之策又何不足,但治水一旦遭遇阻力,他们便会畏缩不前,反而是吴桂芳,开通草湾河的方法不通,他能果断承认自己的过失,进而再苦思治河的对策。   张居正愿意放吴桂芳在漕督一职上干下去,正是看中了他的脾性。   ……   到了十一月后,扬州府也下了一场雪,这几日倒是没有水患之忧,不过天气一冷,淮河及黄河就容易结冰,船运受阻,一样值得漕督衙门忙碌。   按洪武朝定下的规矩,漕运通常在五月到九月之间开通,漕船分批运抵京师,最后一批漕船必须在十月一日前返回,漕船要送至船厂返修的,而漕船沿途各地也会利用休整的时间修筑堤坝、疏通河道,因而到了别的衙门放松的时候,漕督衙门反倒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泽远你不趁着年节回家?家中妻儿只怕也在担心你。”吴桂芳与柳贺对坐而饮,柳贺酒量不行,只喝了半杯脸便都染红了,吴桂芳却是海量,不管喝多少他似乎都没有感觉。   柳贺的酒量在同僚们中一向是被嘲笑的。   “老夫这酒量是当年讨吴平时练起来的。”吴桂芳回忆道,“当时戚家军和俞家军都是一群酒坛子,老夫喝是喝不过他们,但酒量就这么练出来了。”   吴平的大名柳贺也听说过,是嘉靖时盘踞在闽广两地的海寇,当时倭寇进犯福建沿海,皆是由吴平领路,当时吴桂芳在福建任巡抚,自是参与到了剿匪一事中。   柳贺之所以与吴桂芳在喝酒,是因为年关将至,筑堤的工程略有放缓,两人在堤坝上监督,之后便约到了一起。   吴桂芳家人都随他来扬州上任,他倒不必急着回江西老家,何况治河之事未成,三年两载他恐怕也逃不开。   柳贺道:“漕台,下官老家离扬州不远,家人坐船就能过来。”   杨尧早早给柳贺寄了信,说今年春节来扬州陪他过,纪娘子和妙妙也一道过来。   “离家近便是好。”吴桂芳道,“你眼下治河还能在南直隶为官,可若想当正印官的话,恐怕只能往北走了,不过以泽远你的才干,待此处治河有成,你应当仍是回京。”   吴桂芳和柳贺都因治河之事遭言官攻讦,彼此之间的交情反倒变深厚了许多,两人都是实干派的官   员,平日专注干事不说虚词,相处起来反而更加融洽。   吴桂芳所说,正是大明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官员不能在本地任职。   柳贺挂着同知衔,干的却是厘务官的活儿,与地方牵系不大,因而可以不受地方限制,毕竟治河这种事向来是谁能干谁干,不可能因为官员的出身地而让他去干不适宜的活儿。   听了吴桂芳的话,柳贺苦笑道:“但愿一切如漕台所说。”   “太岳这人性子难改,他年轻时便有几分傲气,但你若真能干成事,就算得罪了他,他也肯弯腰把你迎回朝。”吴桂芳笑道,“每科殿试,一甲三人及馆选庶吉士都入翰林院,翰林们眼睛只朝上看,却看不到下边,老夫一向十分忧心。”   “太岳兄当年也是这般看的,翰林院中,严嵩、袁炜这般的官员备受宠幸,真正干实事的官员却不被重用。当然,李春芳性子软了些,却并非一个坏事之人。”吴桂芳道,“他们在京城蒙受圣恩,却不知天下的百姓究竟过得如何。”   柳贺自然也赞同吴桂芳的看法。   翰林官们大多很求上进,毕竟内阁学士的诱惑无人能阻挡,但过于上进便会一心谋求升官,而忘了自己踏上科举一途原本是为了什么。   吴桂芳资历比李春芳、张居正都更老,他对严嵩及袁炜等靠媚上而获晋升的官员很是看不惯,于朝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观点,柳贺一边喝酒一边听他细述,只觉收获颇为丰富。   更重要的是,吴桂芳比旁人更了解张居正,从他口中,柳贺可以听到首辅大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吴桂芳对此时的朝政很是焦虑,他看出张居正是想彻底改变朝堂内外的状况,因而很坚定地站到了张居正这一边。 第129章 治河   “见过司马大人。”   徐州府睢宁县。   柳贺站在新筑好的堤坝前,弯下腰,伸手捻了捻土,在他身后,一位官员也如他一般观察着堤坝的土质,柳贺不吱声,陪他同来的地方官员便一直屏着气。   张居正放手任吴桂芳施为,便意味着治河之事大权统归吴桂芳,吴桂芳这漕督可管天下漕事,他又任凤阳巡抚,便意味着徐、淮、扬、泰四府事他皆可管得,对官员任免也有建议权。   考成法中,地方官员的考评虽归六部,然而实际操作中,府一级以下的官员也要接受巡抚衙门及左右布政司的考评,南直隶一地无布政司,只有南京六部,在考核中,应天巡抚与凤阳巡抚的分量同样不容小觑。   柳贺虽官位不高,但吴桂芳赋予了他考察之权,也就是说,柳贺查到了什么结果,官员的考评册上便会出现什么结果。   有这一层因素在,柳贺来查验堤坝时就不必有太多顾忌。   “将这堤挖开。”   柳贺一声令下,身后便有人将已筑好的堤重新挖开,看其中填了什么,堤又筑得如何,若是遇上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河堤,柳贺虽然不会当场发作,却会将自己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知吴桂芳。   换句话说,柳贺就是很多人学生时代就讨厌的负责打小报告的那个,官员不举手上厕所他也要偷偷汇报给班主任。   自十月起,吴桂芳便命人在高家堰、归仁集等地筑堤,堤筑得长,所耗费的物资金钱绝非小数,而以吴桂芳一人之力自然不能将所有细节都照顾到,柳贺便负责验收堤坝和勘查财事。   朝廷下拨的治河银,须得一钱一厘都用在河工事上,不容许挪用半分。   柳贺背靠吴桂芳,又有得罪张相的完美履历,可以说是扮恶人的最佳选择。   他曾为帝王讲师,身份尊贵非一般官员可比,即便眼下虎落平阳,可天子见了他都得喊一声先生,地方上的官员他自然更不会畏惧。   何况在不少官员看来,柳贺连张相公子的考卷都敢筛落,可谓官场上的第一大二愣子,若是他们做得太过,柳贺发起愣来该怎么办?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官员们都很珍惜名声,很少有人豁出去做鱼死网破之事。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柳贺督河一事推进得还算顺利,淮安、徐州等地毕竟刚遭水祸,官员们被贬官的有,被申斥的也有,自然不敢在河堤上多做文章,只盼这河堤能保佑淮河百年的安宁才好。   ……   筑堤一事,吴桂芳采纳了柳贺的建议,在四府各地分别修建了遥堤、缕堤及月堤。   吴桂芳心中明了,柳贺的治河之法有一部分来自潘季驯,潘季驯眼下赋闲在家,治河之法却要听一个赋闲之人的,似是说明他不如潘季驯一般。   若换了旁人当柳贺的上司,柳贺这么做显然犯了官场大忌,但吴桂芳更重结果,为让治河效果更加,他甚至主动去信给潘季驯,向对方讨教治河之法。   吴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登第的时间比潘季驯早两科,他官位又高于潘季驯,这般做是极其礼遇了。   柳贺的官衔毕竟还是低了些。   潘季驯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回了老家,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官至右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大员。   柳贺二十多岁便已官至正五品,升官着实不算慢了,但和真正的朝廷大员比起来,他依然说不上话。   结合了潘季驯的建议,河堤种类繁多,所谓遥堤,便是在河流湍急之处留出缺口,在离河较远之处修筑第二道、第三道堤,这样河水自缺口涌出时,流速逐渐变缓,进而便能储存在第二道堤与第三道堤之间。   而缕堤   ,则是临河处修筑的小堤,丝丝缕缕,可约束住水流。   月堤的名称则源于其形,与缕堤相接,缕堤被洪水冲垮后,月堤可以继续阻拦洪水。   筑堤之时,吴桂芳要求地方上挑选经验丰富的老河工,给予足够的工钱,让其助力堤坝的完工,这些河工大多经验丰富,对水势、流向、地形要比官员们熟悉太多,有他们相助,筑堤之事自然事半功倍。   筑堤是为了抵挡洪水,在筑堤的同时,吴桂芳也命人引清水入黄,增加黄河的流速,这般实践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够完成,耗费的时间精力乃是柳贺为官以来最多。   他当初昼夜苦读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治河事头头是道。   ……   一转眼便到了小年,纪娘子与杨尧也自镇江府过来与柳贺团聚,小半年不见,妙妙长大了不少,会喊爹爹了,柳贺治河时不曾多想着家人,但到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还是很想念家里的。   柳贺的同知衙署此前已经认真打扫过一遍,但他毕竟一人居住,对衙署的布置并不重视,柳贺本人对生活品质要求不高,只要干净就行。   他在这一点上和以清贵著称的翰林官很是不同。   当然,柳贺也观察过,翰林官们若是家境优渥的,那倒是有清贵的本钱,像他这种过过穷日子的倒也清贵不起来,最多家中多布置几盆花草,再栽些绿竹之类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相公你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杨尧斥责道,“治河固然重要,你也要顾着身体,你如今可不是独自一人。”   新年将至,杨尧不好说些晦气话,她和柳贺还在京城住的时候,也听柳贺说过诸学士与同僚陈栋之事,诸大绶再进一步便是左侍郎乃至尚书了,陈栋任天子日讲也曾风光无限,然而两人过世后又有何人记住?   京城风云依然在搅动,但故去的人已经故去了。   柳贺不由想起前几日吴中行与罗万化寄来的书信。   柳贺来扬州后与两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这个年代的书信速度极慢,快的话也要至少半月,因而罗万化与吴中行在信中提到的也是上月发生的事了。   吴中行在信中说,陶大临患了病,十月底时已过世了。   陶大临和诸大绶是至交好友,又是同一科殿试的榜眼与探花,彼此同为亲家,关系之亲近在官场上也并不多见,诸大绶过世,陶大临悲恸万分,两人年岁相当,诸大绶过世时五十岁,陶大临也四十八岁离开了人世。   柳贺听了只觉分外唏嘘。   进了官场之后,时间仿佛按下了加速键,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听说同僚中的某人离世的消息。   吴中行与罗万化将柳贺的《治水策》狠夸了一通,赞他一篇文章名动京华,天子因此对黄河的疏浚更为关注,督促各地的官员将治河之事看作重任,六部对在外官员的考核中也增加了治河一项。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的《治水策》给其他官员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因而在不少官员看来,柳贺写这一篇《治水策》完全是沽名钓誉。   “他柳三元只是会写文章罢了,他懂什么治河?”   “文章写得好便能蒙天子嘉奖,那天下官员都学他写文章便是了!”   不仅是外官,南直隶本地的官员对柳贺也有抱怨,毕竟柳贺督查时极严,可以说一点情面都不留。   过年这几日,柳贺总算稍稍安生一些。   他并非工作狂人,前世在大厂时,他也相当痛恨996和007,但来到这大明朝,见识到徐、淮等地百姓遭遇水灾后的惨况后,他便很难随意散漫地对待治河这件事。   并非为了他的官帽,而是为了百姓的性命。   一缕堤修筑稳了   ,便能多一个百姓免遭水患,柳贺觉得这样的交易很划算。   过年这几日,柳贺未前往徐、淮二地,而是留在了扬州,但即便在同知衙署内,他依旧闲不住,总要和顾为一道去高邮湖转上一圈。   此次治河,重点虽在徐、淮二府,但扬、泰之间的堤坝同样在进行中,吴桂芳与柳贺的设想是,要想尽办法将黄河与淮河分流,这样方才能同时解决黄河与淮河水患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便中途对黄河与淮河进行多次疏浚,黄河夺淮的实质不改变,所谓疏浚也只是一时罢了。   分流,便是用大坝将二水分隔,直至入海时方流到一处。   想要做到这一点,堤坝的质量便极其重要。   柳贺来看一看高邮湖,也是为了查探高邮湖两侧堤坝的修筑情况,等到天气晴朗之后,他便要派人对河水进行清淤,捞出一些淤泥与沉积的泥沙。   “大人,先回去吧,夫人在家中恐怕已经等急了。”   时间已经有些久了,顾为便出声提醒柳贺道。   柳贺在清水潭等地再查探了一番,见堤坝筑得踏实安稳,他心中便也有种安定感。   柳贺觉得,他这种心态大概就是初次为外官,做出些实事总要看了又看,就像上辈子刚工作的时候,做了什么总要让主管见识一下,但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满脑子残念的打工人。   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纪娘子与杨尧知晓柳贺公事繁忙,都没有多说什么,待柳贺到家,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柳贺一眼就认出,其中有几道菜是纪娘子烧的。   他在同知衙署的餐食可谓精细,无论摆盘还是色泽都极其出众,然而对柳贺来说,最让他有食欲的还是家里做的饭。   外面风一直在刮,屋内却极其温暖,这是官员的新年。   那么柳贺希望,待明年大堤筑成、淮河与黄河得到疏浚之时,淮河两岸的百姓不再受水患的侵扰,也能过一个平和温暖的新年。 第130章 闲逛   “今日也要上衙?”   天才蒙蒙亮,柳贺已起了身,他动作很轻,原是想让杨尧多睡一会,却还是把她吵醒了。   “你多睡会,等到了下午,我们一道去保障湖玩一玩。”   扬州富庶不逊于镇江府,春节时分,保障湖及府衙附近都有灯会,加上城中有大明寺等风景绝妙之处,这几日城中的读书人都在呼朋唤友到处游玩。   在大明朝,官员们春节通常有五日假,在这五日里,衙门不办公,公文奏报等也暂时停一停,不过在外地为官的官员依旧不能回老家,毕竟春节各处可能发生火情,也有一些恶霸会借着春节闹事,此时也是官员与本地士绅叙乡情的时候,毕竟没有本地士绅的支持,外来的官员也难以办成事。   柳贺也随扬州知府见了数位本地豪商,扬州城的豪商大多手持盐引,说一句富甲天下也并不夸张。   大明朝施行纲盐制,仅扬州一地产生的盐业收入便不下三千万两,而大明朝一年的税收是一千万两,这还只是官盐的收入,而不包含私盐。   在大明朝,盐与粮息息相关,明初实行开中法,原先是让商人将粮运至边关换取粮食,之后商人们为解长途运输之困,干脆在边关屯田开中,然而因盐引一本万利,权贵们便将手伸向了盐引,再将其转卖盐商,权贵们的腰包倒是富了,收来的盐税却日益减少。   扬州府城的这些豪商看似平平无奇,但他们身后站着的要么是内阁某位阁老,要么是某位公伯侯,寻常官员的确得罪不起。   拜会这些士绅的时候,柳贺一直跟在知府身后,他刚来不久,与扬州本地事务牵扯不多,和本地的士绅也并不相熟,盐商们听过知府介绍,只在心中默默感慨柳贺的年轻。   同知是五品官,柳贺如此年纪便已至如此高位,日后前程必定是比年近五十的谢知府远大许多。   ……   府中事了了,柳贺回到家,抱着闺女和杨尧一道出门,出门时柳贺自然不会穿官服,而是换上一身生员襕衫,走在街上,两人就是最普通的一对夫妇。   春节这几日,保障湖畔行人如织,保障湖就是后世的瘦西湖,不过眼下保障湖的景色是远远比不过后世的瘦西湖的,但因湖边已开始修建亭台楼阁,又有花灯可看,不少百姓选择来此处放松。   妙妙被柳贺抱住,一双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她戴着一顶纪娘子织的兔儿帽,嫌帽子挡住眼睛,她豪爽地将帽子掀开,眼睛盯着清澈的湖水不肯移开。   柳贺与杨尧又在扬州府城中逛了逛,扬州府繁庶,店铺所售卖的衣料首饰花样都十分新奇,就算柳贺对首饰不感兴趣,进店时,他也很好奇地看了又看。   “相公,这支簪如何?”   “好看。”   “这位娘子真有眼光,这支簪是小店新进的式样,花丝镶嵌的工艺……”   铺子伙计介绍簪子时滔滔不绝,杨尧见了也极喜爱,柳贺立刻掏钱买下。   柳贺写文章时洋洋洒洒能写数千字,可赞美起自家娘子的美貌时,他只会用好看这个词,可谓口拙到了极致。   杨尧又替妙妙挑了一个如意锁,为纪娘子挑了一个手镯。   “夫君的玉佩留到改日。”杨尧笑道,“给你买了你也不戴,丢三落四。”   在京中时,柳贺每日牢记于心的只有牙牌,等到了地方,牙牌用不上了,他也不爱戴玉,杨尧替他戴上他就戴,忙起来的时候根本想不到。   两人自首饰铺子走出,刚过了门槛,互听身后一阵大喝:“让开!”   下一刻,一人驾着马在青砖路上疾驰而过   ,路人闪避不及的被掀倒在地,柳贺听见那人喝喊时已经闪到一旁,然而马行得太快,他难免被波及,直接往后摔了下去,好在身后就是墙,柳贺倚着墙,妙妙倒在他身上才没有受伤。   尽管如此,妙妙还是哇哇哭了起来。   柳贺手指蹭破了皮,腿也摔得有些疼,妙妙显然是被吓到了,哭声一直不停,杨尧哄了很久,她才委委屈屈地将脑袋缩到兔儿帽里。   “何人在这闹市纵马?”   柳贺心下已是极恼了,尤其看到自家闺女哭着时可怜兮兮的模样,他自己受了些伤倒也不算什么。   他自任扬州同知以来便一直忙于治河,难得有空陪一陪妻儿,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出门,闺女却受了惊吓。   这事柳贺不想轻易了了。   首饰铺子的活计道:“还能是谁,钱家的二公子呗!”   柳贺问:“可是盐商钱家?”   “正是,他们家的银子,比别家米缸里的米还多。”   “钱家二公子时常如此?”   “扬州百姓都习惯了。”伙计话说到一半,话头便止住了,视线看向柳贺身后。   柳贺一转身,就见一仆役模样的男子递来一块银锭:“够了吧?”   “钱管家贵人事忙,过节了,您多来小店照顾照顾我们生意。”伙计方才提起钱家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此时见了这钱府管家,他立刻谄媚地笑了起来。   那男子道:“改日,改日。”   那男子给了钱,正欲离开,柳贺却将他拦在身前:“你是钱府的管家?你家公子纵马伤人,我正要找你讨个说法。”   钱管家上下打量了柳贺一眼:“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奉劝公子一句,你也没受什么伤,这笔银子够你找十个大夫看病了,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领了银子回家去,不要自找麻烦。”钱管家脸上止不住的傲气,“给你银子已是我家公子心善了。”   柳贺听到此言是彻底怒了。   他的性子一向很好,也不爱找人麻烦,在京中如此,到了地方上也是如此,他筛落张敬修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也不曾如此和他说话。   “钱贵,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快些回去?”   柳贺拦住钱管家时,又一人喊住钱管家,这人对待柳贺时还傲气十足,一见来人脸便笑成了一朵花,柳贺认出,这人就是在闹市纵马的那位钱家二公子。   钱二公子显然见惯了这种事,见柳贺拦住钱贵,他伸手掏了掏,竟将一个玉石的把件丢给柳贺:“你这书生莫要太贪心,这玉就赏你玩玩。”   “二公子心太善了,这等穷书生,您理他做什么?”   柳贺心想,他今日虽只穿了生员襕衫出门,但全身上下和穷书生又有何关联?   柳贺将那摆件丢到一旁:“赏我东西,你恐怕不配。”   “闹市纵马伤人,钱二公子,随我去见官吧!”   钱二公子自出生以来便是个混世魔王,自他家贩盐以来,他在扬州城中可谓横行无忌,就算知府大人也要给他家几分薄面。   眼下他钱家比他少时还要富贵,只因搭上了宫中的贵人,在这扬州城中,钱二公子只有几人需要避让,至于其余人,都是用几两银子打发了。   扬州府知府、漕督衙门及盐运司的二代他都能混个脸熟,何况这些人也不会来街头的店铺买首饰,都是由铺子掌柜亲自上门。   看柳贺模样,应当不是府城中官员的亲眷。   柳贺口气挺大,最后却说出了“见官”二字,这让钱二公子不禁失笑,他这下再不理柳贺,带着那管家钱贵就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然而他还未迈出两步,就见一队兵丁将他拦住,为首的军士见了柳贺立即下   拜:“见过司马大人。”   “此人并非官身,却闹市纵马,袭击朝廷命官,将他带去广陵县衙,就说是本官的意思。”   “朝廷命官?”那钱二公子此时终于明白柳贺身份,不过就算被拿住他也毫不畏惧,“这位大人,谢知府与我家也有几分交情,今日之事是我错了,我认了便是,但此事闹到衙门也有些不好看,若是盐运司衙门知晓了,大人你在官场上就得罪人了。”   柳贺闻言一笑:“正要叫你知道,本官为官一向不怕得罪人。”   钱二公子被一队兵丁架了出去,他那管家钱贵也是一样,柳贺喊了一声“慢着”,又命人将方才他扔出去的把件还给他:“本官为官以来一共受过三次赏,第一次是年节时,先帝赐了金银锭若干,第二次是本官为日讲时,天子夸本官才学出众,赏了金衣一件。”   “而这第三回 ,是本官离京时,天子特赐飞鱼服一件。”柳贺笑道,“一件飞鱼服所费的工钱恐怕不如钱二公子这玉把件,所以本官对你说,你恐怕还不配赏本官东西。”   钱二公子在柳贺说自己当过日讲官时便明白了柳贺的身份,对柳贺这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柳贺如今在漕督衙门做事,他家中长辈和柳贺也没有太多交情。   钱二公子家都是生意人,他为人虽跋扈,却也有生意人的精明,明白遇上什么人该服软,反正广陵县衙钱家有熟人,他就算进去了也有人捞。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钱二公子就怕了柳贺,柳贺如今的官衔是同知,扬州城中比他官位高的就有数位,柳贺名满天下,钱家的后台却也不容小觑。   ……   钱二公子被带走后,那首饰铺子的伙计看向柳贺的神色都是畏惧,在这伙计心目中,钱二公子已是这扬州城中了不得的人物,柳贺却有本事将钱二公子押到官府,可想而知柳贺有多少本事。 第131章 背后有人   柳贺之所以能调动兵丁,并非因他这扬州同知之职,同知是知府的辅佐官,官场上副手最难当,在一些知府眼里,同知的分量还不如心腹的师爷。   柳贺完全是借助了吴桂芳这漕督之势,漕督是有提督军务之权的,可以说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柳贺如今已经是吴桂芳信赖之人,他有事,吴桂芳手底下的兵丁自然会帮忙。   他受伤其实不重,原先是不妨事的,只是钱家这管家和二公子着实有些跋扈,柳贺都有些看不过眼。   被钱家二公子一打扰,他和杨尧都没了继续逛的心思,不过妙妙虽被方才那一遭吓住了,之后柳贺抱着她在街上逛时,她又变得乐滋滋的。   柳贺发现,自家闺女十足爱凑热闹,摊子上卖了糖葫芦,她也要凑过去瞧两下,若是看到花花绿绿的画儿,她就抓着柳贺的手,指着画儿笑。   杨尧和柳贺的心情反而因为自家闺女而变好了。   妙妙出生后,柳贺和杨尧都没考虑过再要一个孩子,等妙妙大些再说,纪娘子每日也不催促两人,只是当妙妙被接到杨乡绅家住几天的时候,她会觉得一个孩子有些少,一家分一个最好。   当然,纪娘子只是嘀咕两声罢了。   柳贺来南直隶任职,纪娘子住在家里,她每日陪一陪妙妙,又和三婶及以前相处不错的邻居们闲谈聊天,日子其实过得比在京里舒畅。   “都怪那人,骑马也不知慢一些。”杨尧平日并不计较这些,但妙妙平日一向很乖,若非被吓住,她也不会哭成那般。   柳贺是着实觉得钱家嚣张,这幸亏是在扬州,若是在京中,御史们上的折子都能把他给淹了。   柳贺也算是接触过几个衙内,别的不说,天子恐怕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衙内,可天子性子并不跋扈,虽然爱用银子奖励他们这些先生,但诏书上必然是将他们夸了又夸。   学生如此尊敬自己,先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高兴的。   柳贺觉得,他在翰林院相处不错的同僚们都是一群闷骚,别看平日走出去都是一副谨身低调的模样,其实感情比一般官员更充沛些,毕竟常年在翰林院中,极少体会到官场倾轧,比旁人就多了一分纯粹。   举个例说,与柳贺关系不错的罗万化、于慎行及黄凤翔等为人都很纯挚,陈栋及诸大绶过世时,他们心中十分悲痛,毫不作假,但在有些人看来,陈栋及诸大绶的过世只意味着天子讲官的名额再空出来一个。   柳贺是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   因妙妙喜欢,过节这几日,柳贺白天带着她出去逛,晚上则和杨尧一道抱着她去看花灯,只有天气最冷的那日没出门,自来了扬州府之后,他甚少有这般清闲的时光。   过了几日,柳贺上衙时先去拜会了吴桂芳,送了份节礼。   吴桂芳给他泡了茶,笑意吟吟道:“泽远和钱家打过交道了?”   柳贺苦笑道:“消息竟都传到漕台耳中了。”   “钱家跋扈,老夫也多有耳闻。”吴桂芳道,“不过你将人送至广陵县衙,广陵知县可不敢把钱家人怎么样,关了一晚上就放人了。”   柳贺解释道:“下官早已预料到了,否则下官也不会叫人将他押至广陵县衙。”   在这扬州城中,广陵知县可以说是到处受气,身为附郭县的县令,他上受知府拆迁,漕运、盐运衙门又都在府城中,谁路过都能踢上两脚。   钱家在知府那头都能说得上话,根本不是小小一个广陵知县能对付得了的。   柳贺和钱二公子毕竟没有深仇大恨,这么做也算是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毕竟他也不可能骑马拖拽这钱二公子。   “泽远这般倒真不像你年轻人的性子。”吴桂芳拿出棋盘,一边与柳贺对弈一边道,“你可知钱家背后站着谁?”   吴桂芳能如此问,说明钱家背后站的并不是张居正。   柳贺思忖片刻道:“听说是宫中贵人?”   吴桂芳微微一笑,一副要让柳贺继续猜的表情。   柳贺握着棋,静静思索了一番,宫中贵人无非就是太后、天子及有权有势的大太监,如今最有权势的太监显然是冯保,但冯保的手恐怕伸不到盐运这块肥肉上,他掌司礼监印,影响力可谓遍布宫内宫外,但冯保若是对财税动心思,张居正也不会容他。   天子如今年少,朝政皆由张居正把持,钱家背后必然不会天子。   柳贺道:“下官最羡慕前任首辅石麓先生,他返乡时,先帝曾让他展至乐于家庭,石麓先生父母仍在堂,他以首辅之尊伴父母左右,自古以来都是难得。”   “本官来任时也曾拜访过石麓先生,他在家乡兴教化、定乡约,助生员们读书。”吴桂芳道,“泽远你答得有些滑头了。”   “答案已经说给漕台了。”   柳贺吃了吴桂芳一子,吴桂芳摇头看着他,终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麓先生是前首辅李春芳的号,李春芳从首辅任上致仕,如今正在扬州府兴化县家中休养,李春芳致仕时,父母都仍在世,他便在家乡陪伴家人,在乡中名声颇好,兴化本地便记载了他重修范文正公祠堂之事。   当初高拱为了逼走李春芳,指使言官弹劾李春芳家人胡作非为,眼下李春芳致仕,柳贺倒未听说过李家人如何跋扈,或许是有李春芳约束的原因。   不过柳贺此时说的自然不是李春芳,而是宫中的李太后及武清伯李伟。   李伟是李太后之父,当今天子的外公,可以说是外戚中的外戚,天子年幼,朝事虽归张居正,李太后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高拱为何在天子登基时便被拉下马,正是因为他得罪了李太后,当然,说得罪也并不贴切,而是高拱为官霸道,曾在内阁议事时说“十岁太子,何以治天下”,李太后自然担心位置不稳,想尽办法也要将高拱踢走。   李太后为太后,李家自然鸡犬升天,李伟封了武清伯,李太后的兄弟姐妹也都任着要职,与勋贵家族结亲,权势不容小觑。   柳贺看钱家行事,颇有李家在京中的风范。   毕竟张居正贵为首辅,他的几个儿子走的也是读书考科举的正统路线,没有敢纵马伤人的。   读书人重名声,重官声,所受的约束自然就多,勋贵之家就没有这种顾虑,何况大明开国时便是如此,朱元璋的儿子们在各地祸害百姓,他却只处死儿媳,他的儿子们照样横行无忌。   如今分封的王爷们好歹还有文官敢参,行事其实已经有所收敛。   作为文官集团的一员,柳贺鄙视勋贵也是随大流,当然权贵之中也不乏朱希孝这般忠诚正直之人,自朱希孝过世后,锦衣卫俨然成了东厂的附庸,可以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钱家原先在扬州府盐商中排不上号,原来是搭上了他家的路子。”   吴桂芳道:“闹市纵马伤人着实有些过火了,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李太后在万历以前可谓十分低调,严格遵循着妇人不干政的传统,然而高拱被逐一事却叫人看清了这位太后的厉害之处。   尽管赶走了高拱,可李太后并无垂帘听政的意愿,朝中诸事皆由张居正决定,除此之外,李家人平日虽然得意一些,纵马伤人之事却不会做,毕竟言官的嘴也不是白长的。   但在京城和在地方的权贵毕竟是不同的。   王爷们在封地上成日饮酒作乐剥削百姓,但到了京城,一个个便缩得如鹌鹑   一般,被天子斥责了恨不得头抢地,唯恐天子一怒之下将他们的封号给剥夺了。   柳贺道:“钱家若是安分些,下官也不愿与他们起冲突,下官寒门出身,又无人可依仗,遇上这种事都只能靠漕台的面子。”   吴桂芳指着他,失笑道:“泽远你这嘴皮子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柳贺这话其实恰恰相反。   他是寒门出身没错,可在会试中,他被张居正所取,到了翰林院又结识了一帮有才干的同僚,尽管这些人官职不高,却都是天子跟前的近臣,一个人替他说一句话,也足够天子偏心于他了。   何况柳贺原本就做过天子讲官,本来也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文官们内部有对立很正常,比如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却又能在张居正的信臣吴桂芳手底下办事,罗万化也是同理,他得罪了张居正,照样在翰林院活蹦乱跳。   但两个文官若是在朝堂上打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勋贵出头挑事的话,那文官们必然会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那勋贵狠狠揍一顿。   内部的对立是文官们的事情,若是掺上勋贵,错的就必然是勋贵。   勋贵们靠的是出身,文官们却是拼死拼活通过科举考试才取得在朝堂上的地位,二者之间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柳贺被钱二公子伤了其实是小事,若是钱家将身后的人搬出来柳贺也不会害怕,因为先犯错的是对方,到了这个时候,言官们都只会站在柳贺这边。   柳贺都可以想到言官的奏疏是何等激烈——   堂堂朝廷命官、帝王师,遭此羞辱,师道尊严何在!   遇上啰嗦一些的御史,恐怕要涕泪横流讲述自身科考如何不易,年少时又遭勋贵某欺凌,才得到了侍奉天子的机会云云。   靠一张嘴,文官们天生站在勋贵上风。 第132章 再遭弹劾   新年过后几日,钱家那边一直风平浪静的,似乎此事已经了了。   某日柳贺下衙回家,听到顾为说,钱家派人上门送礼,为那日钱二公子冲撞柳贺一事致歉。   柳贺一看,钱家送给自己的是赵孟頫的一幅真迹,还有送给杨尧和妙妙的礼,均是精妙绝伦,尤其送妙妙的一个珍珠镶嵌而成的玉兔,玉兔全身雪白,珍珠光滑而无一丝细纹,触手又极温润,一看便是难得的珍品。   大明天子爱珍珠,民间珍珠的价钱也并不便宜,就品相上来说,钱家出手着实不凡。   柳贺思忖片刻,将钱家送的礼原数退了回去,并非柳贺有多么高风亮节,但他和钱家及钱家背后的贵人都并无交情,随意收礼反倒容易落人口实。   ……   第二日,江都知县来同知衙署拜访了柳贺。   柳贺虽为同知,但这扬州府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僚都唯谢知府马首是瞻,柳贺说话听的人不多,只有在治河事上他会与各州县官员打交道。   江都知县一见柳贺就诚惶诚恐:“柳司马,下官特来告罪。”   柳贺心中清楚江都县令说的是何事,面上还是一副疑惑模样:“贺知县,这才刚过正旦,你何故急匆匆来告罪?”   “司马,那日街头纵马伤人之事,下官已经派人查清了,实情未能在第一时间告知司马,实在是下官的过失。”贺知县低着头,和柳贺解释道,“那日纵马之事都是钱家下仆钱贵与钱启所为,他们在外随意挥霍钱家二公子的名声,钱家家主也极是震怒,已将那二人逐了出去。”   解释过之后,贺知县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等待柳贺的回应。   但柳贺许久都未出声。   二人心中皆知,贺知县的话纯粹就是糊弄柳贺,但内容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柳贺是否接受这样的解释。   只要柳贺接受了,那就天下太平。   过了一会儿,柳贺方才笑道:“钱家为一个仆人送如此重礼,富庶可见一斑。”   “司马有所不知,那钱贵并非钱府管家,在外却到处以管家自居,他在外招摇撞骗竟撞到了司马头上,下官查明实情后也十分震惊。”   柳贺道:“倒是辛苦贺知县了。”   “下官并不觉辛苦,司马为治河之事劳心劳力,辛苦的是司马才对。府台也常与下官等说,扬州府等来了司马,河清海晏之日近在眼前了。”   贺知县说起这番话时神色才略放松了一些,他不怕柳贺说话,出言讽刺也没有关系,就怕柳贺不出声,毕竟柳贺任过天子日讲官,心气自然是极高的,若是他一时冲动将这事往上捅,扬州府上下面子上也不好看。   贺知县来见柳贺,也有替谢知府传话的意思。   待贺知县离去后,柳贺问顾为:“本官看着是那等眼瞎心盲之人吗?”   “大人您是不是眼瞎心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知府希望您眼瞎心盲。”   柳贺忍不住反思,或许是他这几个月表现得太过人畜无害,谢知府真把他当成了hello Kitty?   若是贺知县不上门说这些糊弄傻子的话,柳贺倒是能将这事揭过,可这人明显要柳贺当个吉祥物,柳贺的叛逆心理还真就发作了。   不过钱家的事毕竟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柳贺倒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他估摸着,他和钱家二公子的矛盾扬州城上下都已经知晓了,江都知县的态度就代表着扬州府上下的态度。   毕竟钱家在此地扎根甚深,柳贺却是外来的官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   春节里发生的事过了一月有余,柳贺每月仍专注于治河   ,似乎并未将钱家放在心上,扬州府的士绅们仿佛看到信号,以为柳贺在这件事上选择了低头。   “我看这柳三元也没什么骨气,一听钱家背后是谁便吓跑了。”   “京中传闻他敢于违逆张相,我看他筛落张相子的考卷是假,沽名钓誉是真。”   “他也不想想,钱家能将售盐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背后无人如何能成事?”   柳贺也听顾为说,那位钱家二公子似乎又开始纵马了。   “为官太硬,旁人会觉得你沽名钓誉,若是太软,又觉得你毫无气节。”柳贺道,“看了一个月的账本,容我歇歇难道不成?”   这一个月内,柳贺看的是治河以来的花费,漕督衙门有一套账本,地方上也有另一套治河的账本,柳贺于是除了学治河外,也要学看账,毕竟漕督衙门下拨给地方的治河银是专款专用,每一钱银子都得花到实处。   柳贺只能说,账本做得越完美的地方,账上出现问题的可能反而更高。   看账之外,柳贺也常随吴桂芳去看堤坝及河道的疏通,张居正对河道治理看得极重,到地方看河工进度时,吴桂芳与柳贺也都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两人一月内在徐、淮、扬等地的河流处巡逻,地方上大多不敢怠慢。   每到一处,柳贺总会亲自将堤坝检查一遍,他召集了数位河工为自己所用,到一处时,便请这些河工代为勘查,具体结果如何柳贺并不立即告知,让心怀侥幸的地方官员心头总有惴惴。   对眼下治河的效果,柳贺心中还是有信心的。   他将治河这几月的经验写信给了张居正,却也告知对方,黄淮分流后,徐州以下的黄河水患或许可缓,但徐州以上的黄河恐怕无法安澜,只是徐州以上的山东、河南等地并非漕督衙门管辖的范畴,总漕与总河的合并似乎要提上日程。(注1)   当然,此时仅是治理南直隶一带的水患就已耗费了大量的银钱,朝中议论已是不断,若是再加上徐州以北黄河的治理,工程更是浩大,阻力恐怕也会更多。   ……   “待河道疏通后,堤坝再建成,各府明年的水患应当能减少许多。”吴桂芳道,“但愿这大堤能保百姓数十年安稳。”   “下官也盼望如此。”   -治河之事并非仅由内阁会同九卿议事就能解决,涉及了方方面面的程序,柳贺若非亲自上任,也不知晓治河一事竟如此耗费心力,举例来说,要筑堤坝,须得运木料、石料、淤土,须征役,须提供饭食银钱,须勘水流、水质,须统筹开销……具体事务中柳贺参与了大半,眼看着堤坝一日日逐渐成形,他心中自然也有满足感。   但也因此,柳贺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他大多时间都在淮安、徐州等府,在扬州府待着的时日其实并不长,因而元宵一过,纪娘子、杨尧及妙妙又回了镇江府,留柳贺一人默默干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四月时,一年间的漕运即将开始,吴桂芳的精力便要放在漕运上,督理漕船押运之事,备漕粮、漕船都是吴桂芳一手负责,漕船押解过程中有延误,责任则在漕运官兵身上。(注2)   因而治河之权暂时下放给了柳贺。   吴桂芳和柳贺于治河一事上相当有默契,但治河之事归柳贺负责之后,弹劾柳贺的折子又一次到了内阁。   为何?柳贺以五品之职督河,于理不合。   不过张居正在此事上并未多言,言官的弹劾也就不了了之。   ……   柳贺数月内依次折返于高家堰、洪泽湖、崔镇、桃源各地,监督堤坝等的修筑,因漕运再开,河道的疏浚进程有些缓慢,且自柳贺督河之后,各府主官治河的积极性便不如吴桂芳亲自督促时。   甚至可以说   是开始敷衍了。   柳贺一日查看账目时,发现淮安府账上有几笔银子数目明显对不上,在这之前,各府多多少少都有将河道银挪作他用之事,但因为挪用的数量少,加上若将这些人全处理了,治河便无人可用了,吴桂芳便抓大放小,小的疏漏可以放过。   柳贺也只能感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着实不适合在大明朝当官。   面对这种情况,柳贺也未到吴桂芳那里打小报告,吴桂芳这段时间着实是忙,他便找来淮安府管治河的通判王宏化商议。   淮安府于高家堰等易决口地的治理倒还算尽力,但换上柳贺监督后,如盐城、海州等地的河道治理显然有怠慢。   王宏化嘴上倒是一直在应,但一个月后柳贺来看,盐城、海州二地一切仍如旧。   柳贺也只能如实上报了。   关于河道治理的事,柳贺必然先汇报吴桂芳,眼下他虽负责督河,但河槽之事毕竟仍是以吴桂芳为主导,柳贺不可能代替他这位漕督行事。   但到了此时,上疏参柳贺的折子反倒多了起来。   扬州及淮安二府的知府在此时上了奏章,说柳贺治河时过于严苛,并未考虑到地方人力、物力的欠缺。   而同时,一道来自盐运司的折子也上呈至张居正案头,称柳贺借漕臣之便耽误盐运,并在地方上张扬跋扈,使当地士绅心寒。   一人上疏倒也寻常,朝臣中不遭劾的向来是少数,但柳贺这一次却集齐了地方与盐运司衙门,尤其后者的上疏令人诧异,毕竟盐运与漕运所属系统不同,平日的交集不过是占据了同一条运道罢了。   柳贺来南直隶治河还未满一年,却已在京中足足出了两次风头,而今年这次显然来势汹汹,比以往的弹劾更加猛烈。   柳贺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一年是乙亥之年,大明朝的规矩是,京察六年一次,逢已、亥年进行,张居正上任时虽临时进行过一次京察,却只是为了将高拱的人马排挤出朝廷,而万历三年的这次京察则是考成法推行后的第一次京察。   以朝中诸臣工对张居正的了解,此次京察,他下手必然不会客气。   柳贺为翰林官时不受京察之扰,但现在他为外官,若是京察中评价不佳,他眼下的官位恐怕不保。   京察之中,不称职者共分为八类,分别是年老、有疾、罢软无为、贪淫、酷暴、素行不谨、浮躁浅露、才力不及,前两类致仕回家,中间三类免职为民,素行不谨者免职,浮躁浅露、才力不及者降一级外调,按这几人对柳贺的弹劾,柳贺至少符合最后两类的标准,一个降一级外调的责罚是免不了的。(注3)   不得不说,这弹劾柳贺的时机选得又巧又准,稍有不慎,恐怕吴桂芳都要受影响,毕竟事情也涉及盐运司衙门,有关钱袋子的事,内阁及六部官员必然会认真对待,若是火烧到吴桂芳身上,恐怕就没有人保柳贺了。 第133章 发怒   文渊阁中。   几份参劾柳贺的帖子此时都在张居正手中,地方官和言官弹劾柳贺他并不觉得意外,治河之事定下后,吴桂芳及柳贺多次受到弹劾,不过张居正皆将之丢到一旁不曾理会,他看中的是吴桂芳及柳贺能不能任事,而其余人等,尽管嘴巴叫得最响,却于治河之事上一窍不通,这样的人他断断是不会用的。   扬州、淮安二府的上疏让张居正皱起了眉,淮安府倒也罢了,扬州府前岁才因柳贺治河之功受到表彰,南京六部及吴桂芳这位凤阳巡抚给扬州知府的考评皆是上佳,到这时,扬州知府竟跳出来弹劾柳贺。   柳贺上任未满一年,他这般着急,莫非是和柳贺有深仇大恨不成?   张居正能联想到的,也不过是柳贺干涉地方事务,侵犯到扬州知府的权力罢了。   在张居正看来,治河严苛并非坏事,他当年归乡时,见到地方官是如何苛待百姓的,官员苛待百姓便是天经地义,一旦催促他们干活稍严格些,他们便时时叫嚷不休。   张居正对不少官员的秉性可谓十分了解。   “如今的扬州知府是何年的进士?”张居正问身边一位中书。   那中书立即答了出来,并将谢知府为官的履历及在地方上的政声一一汇报。   张居正心中逐渐明了。   盐运司衙门的上疏张居正反复读了许久,什么叫借漕臣之便耽误盐运?即便柳贺跋扈到伤了士绅的心,又何时轮到盐运司衙门来替地方士绅抱不平了?   若说跋扈,在扬州府中,盐运司衙门恐怕才是最跋扈的。   一年数千万两进益的盐业,运输皆仰仗盐运司衙门,地方士绅拍马吹捧,盐运司衙门凌驾地方几乎是常态,在扬州府任职过的官员即便不会弹劾,言语之中难免也有涉及。   这几份奏疏显然有些不对劲,莫非是柳贺真在地方上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以张居正对这个门生的了解,柳贺似乎并非那般人。   ……   扬、淮二府及盐运司衙门出手后,言官们的弹劾顿时如雪片一般涌出,有说柳贺在地方上行事无状的,也有说柳贺以卑官越级管事,柳贺堂堂一个三元郎,在言官口中只成了气量狭小、为人卑劣、做事庸碌的昏官。   弹柳贺行事无状的奏章中,便有说柳贺借用漕军威吓平民的,如某年某月某日,柳贺命漕军押本地盐商之子至江都县衙,盐商为此胆怯心忧,唯恐当年曹大章韩嘉言之事再上演。   有言官称:“柳贺为镇江人,曹大章亦为镇江人,都为会试会元,柳贺为翰林官外任地方,曹大章为翰林致仕,为其所欺者皆为扬州盐商,柳三元莫非要当下一个曹大章?”   曹大章直接从致仕官员被贬为民,官声差到令人侧目,在言官的笔下,柳贺和曹大章居然已经差不多了。   柳贺:“……”   论写青词的功底,把他砍了也敌不过曹大章啊。   言官们想法一致,柳贺这等为祸地方的官员,必须就地免职才行。   “下官觉得,为平息民间议论,先将柳泽远从扬州同知任上免去才可。”   内阁之中,张四维试探道。   张四维对扬州府中发生何事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能重返朝堂,便是借了与武清伯李伟是老乡的一层关联,如今扬州盐商中大半并非本地商人,而是徽商与晋商,晋商的后台有武清伯李伟,张四维入阁以后自然也成为了晋商势力的代言人。   张四维原先攀附高拱,高拱回家后他遭言官弹劾,无颜再跻身侍班之职,便返乡回家,但眼下未满一年,张四维便返回朝堂,且在张居正的支持下顺利入阁,任三辅。   他和   柳贺关系不算融洽,又心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要想办法将柳贺压一压。   不过此时张四维在内阁中根基不稳,一切都只听张居正安排,若是张居正愿意保柳贺,张四维自然不会令他不快。   张四维也觉得张居正与柳贺这对座师门生关系有些微妙,京中皆传柳贺因得罪张居正被排挤出京,但张四维觉得,若是真被排挤,云贵二布政司完全可以让柳贺大展宏图,当年王阳明去了贵州,杨升庵去了云南,但柳贺却同吴桂芳一道去了南直隶治水。   谁人不知吴桂芳是张居正的支持者?   治河乃是大计,张居正何必派一个自己看不爽的人过去?   果然,张居正目视着吕调阳:“和卿如何看?”   吕调阳道:“元辅,一家之言未免武断,不如听吴子实与柳泽远是如何说的。”   张四维只能暂时作罢。   无论如何,吕调阳毕竟也是柳贺会试时的小座师,对座师而言,门生虽能用过就扔,但柳贺毕竟连中三元又简在帝心,与他相关的事务,吕调阳言辞之间也颇为谨慎。   更重要的是,他同样摸不清张居正的想法。   “那倒也好。”   内阁议事这一日晚,柳贺的自辩书竟已经快马抵达京中,同时抵达的也有吴桂芳的奏折。   吴桂芳在奏疏中称,柳贺在徐、淮、扬、泰四府治水时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各地堤坝俱是他亲自勘核,可以说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臣实不知柳泽远为何遭劾,治河之计乃民生大事,去岁淮河疏浚以来,大运河上漕船、盐船往来不断,若因疏浚之故使船只行程放缓,耗费不过一日一夜,因河水疏通,漕船抵京之日比往日更早,何来耽误盐运之说?”   吴桂芳将盐运司衙门狠参了一通,大意是盐运司衙门之富庶朝野上下皆知,盐运司衙门运两淮之盐,却从不参与河槽的治理,漕督衙门不求盐运司衙门鼎力协助,但为何盐运司衙门偏偏他们治河时放冷箭?   吴桂芳表示,因盐运司衙门这道奏折,他几日未曾睡好。   “盐船若因漕事被耽误,盐运司衙门与漕督衙门同在扬州城中,漕船与漕运总兵皆在淮安,盐运使为何不来相商?”   之后,吴桂芳的奏疏与柳贺的自辩书中均提到,所谓的张扬跋扈是为何。   张居正读完两人奏疏后,便吩咐手下:“去请大司徒及大司寇。”   过了一会儿,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到了。   张居正便将吴桂芳及柳贺二人的奏疏递了过去:“近日对柳泽远的弹劾,二位想必有所耳闻吧?”   “盐运司衙门及扬州知府说得头头是道,六科也是弹劾不断,可事实竟是如此。”张居正道,“治河之事原本阻力就不小,然而有些官员不愿为治河出一份力也就罢了,竟连栽赃陷害、颠倒黑白的伎俩都用上了。”   王国光和王崇古读着两人的奏疏,相比言官们毫无细节的弹劾,柳贺的自辩书中却将何日何时遇见所谓“寒了心的士绅”的事实一一澄清,他在自辩书中称,“臣手臂伤不重,腿只疼了几日,小女却啼哭不止,夜间偶有惊醒……”   他又说,第二日命人前去江都县衙问询,却被告知昨日被抓之人已被释放。   至于钱家如何送礼,送了何礼,又是如何将管家钱贵及钱启赶出,柳贺皆有纪录,且有物证、人证。   王国光与王崇古翻至最后,只见人证一栏有当日因钱二公子纵马受惊的百姓的手印。   柳贺这封自辩书上最绝的是,除了当日百姓的手印外,这钱二公子之后又开始纵马伤人,柳贺竟将其数月之内纵马伤人的每一日都记载了下来,一月记载了二十日,半年便有近一百日,足足数百位百姓的手印。   钱二公子当日赏柳贺玉把件的言论也被柳贺记录在册。   柳贺也在自辩书中明言,此事发生之后,他便在南京刑部备了案,只因自身“官卑势弱”。   王国光和王崇古:“……”   好一个官卑势弱。   但柳贺这封自辩书可以说得上是十分完美了,他本是文章大家出身,文章极易令人共情,加上柳贺将程序做尽做绝了,就连江都知县的言论也都被他记载了下来。   这就是记忆力绝佳的好处。   尽管柳贺有博取同情的嫌疑,可王国光与王崇古却很理解柳贺的愤怒。   堂堂五品同知,朝廷官员,殿试时天子钦赐一甲第一状元,还是当今天子的日讲官,遇上一商人之子竟遭如此羞辱,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贺说,尽管他不信江都知县之言,但因河事忙碌,他不愿在此事上多费精力,自春节后,他的妻女都已返回镇江府,他便一门心思扑在治河上。   可柳贺的忍让却换来了污蔑。   盐商为此担忧心怯,柳贺做了什么吗?   言官、盐运司衙门及扬州府都不能拿出实证,可钱二公子纵马伤人一事,扬州府中却有数百百姓愿意为柳贺作证。   “汝观兄,你怎么看?”   盐运司是户部下属的衙门,王国光道:“此事须得核实过后再报元辅。”   张居正却“啪”地将折子往地上一拍:“你任大司徒之职,仍知核实后再报,盐运司衙门此事经过核实了吗?经何人核实,又有何人作证,你令盐运司衙门拿出章程来,本官要实证,明白吗?”   张居正命手下中书将近日弹劾柳贺的奏章拿出:“若人人如他们一般,朝堂上下何人敢再任事?”   张居正翻一本便念出其中一句,念到后来,他脸上再无怒色,而是冷色了:“他们不就是嫌柳泽远修河碍眼吗?本官偏偏要让柳泽远一直碍着他们的眼。” 第134章 新任知府   宰相一怒非同小可,王国光与王崇古着手去查此事,事情自然很快水落石出。   一切皆与吴桂芳及柳贺奏章中所说一致。   言官们此前口口声声称柳贺为祸地方,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难怪柳贺会愤怒到将人带到县衙,那盐商之子所说果真并非人言。   可这样的人,到了地方官口中,却成了被柳贺权势威压的可怜盐商。   出手就是赵孟頫真迹的可怜盐商。   呵。   柳贺自辩书中的手印就像打在这些言官脸上的耳光一般,盐商之子当街纵马伤人,柳贺堂堂一个五品官却要受他的赏,朝野上下,敢赏他这位曾经的帝王师的又有几人?   或者说,够资格的又有几人?   “这柳泽远为何微服上街,莫不是刻意设圈套?”   一位言官私下如此谈到,可他这话还未说完,就收到了周围人一致的看傻瓜的神情。   人家未至而立,小夫妻上个街又如何了?刻意设圈套何必带上幼女?   士农工商,商在最后,柳贺堂堂朝廷命官,设圈套对付商人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盐商猖狂如此,也不知背后站着何人?”   言官们急于补救自己的过失,纷纷上疏弹劾,只是此时弹劾的对象变成了盐运司衙门、扬州知府、淮安知府等人,江都知县更是被他们形容得一无是处——身为官员却甘为商人驱使,即便此商非彼商,可他将读书人及官员的气节尽数抛开,自然成为了众人鄙视的对象。   也有胆子略大的言官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武清伯李伟,称钱家正是背靠武清伯才如此猖狂。   武清伯此时也只得上疏自辩,说自己无辜自己委屈。   可言官们并不会轻易放过他,毕竟言官以弹劾同僚为业,最怕的便是遇上这种弹劾错人的情况——京城百姓认为柳贺三元及第乃是文曲星化身,知晓柳贺受冤之后,便在私底下偷偷骂那些言官,说他们是瞎了眼的糊涂蛋。   言官最忌讳旁人说他们眼盲心盲,此时便一致地将矛头对准了李伟,弹劾李伟的折子比弹劾柳贺的折子还要多上一倍。   李伟毕竟是外戚,和文官们并非一路人,他私底下买卖盐引挣钱,柳贺因此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连他们这些言官也被扣上了识人不明的帽子,不将李伟报复一遍怎么行?   可惜李伟毕竟是当今太后之父,天子的外公,就连张居正也必须看在太后和天子的面子上照拂一二,李伟好歹能逃过一劫。   但扬州知府与淮安知府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张居正派出监察御史前往四府核查,御史在奏疏中说,柳贺与吴桂芳所说皆为实情。   自然地,原本给柳贺准备的降职待遇落到了这两人的头上,江都知县被原地免职,淮安府通判也被免职。   ……   扬州知府衙门。   这是新任知府上任之后第一次坐衙,知府衙门中大小官员及吏员等都来拜见。   比之对待上一任谢知府的态度,对这位新任知府,众人更是极恭敬,眼下扬州府下辖四县三州中,江都知县仍是出缺,其余人都低着头,等待新任知府的到来。   谁能知晓?一年之前未被他们放在心上的柳贺竟翻身成了正印主官。   这一府之中,唯有柳贺能着绯袍。   高邮知州刘中立与宝应知县此时都是庆幸,柳贺在扬州府治河时,两人都算配合与恭敬,自认没有为难柳贺的地方,总不至于落到江都知县那般的结局,可其他行事拖沓的官员们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柳贺出现时,众人神情都是一振。   柳贺模样与他们上   次见时并无区别,可威势却已与那时皆然不同,他眼下被任命为扬州知府,治河之事仍然兼理,但府事同样由他负责,眼下扬州一地的河事已然完工,淮安、徐州二府即便有未完工之处,在淮安知府及一位通判被免官的情形下,恐怕也会尽快将治河之事完成。   众人原以为柳贺只是过江龙,可于他们而言,柳贺这条过江龙是真真正正成为了地头蛇。   盐运司衙门中,盐运使虽未贬官,却也受到了斥责,之后恐怕也不敢为难柳贺。   何况盐业为朝廷专营,盐运司经手的银两虽多,但扬州府需仰仗盐运司的地方毕竟少,反而是盐运司仰仗地方的情况多。   众人不由心想,不知此时的钱家是什么心情?   欺负什么人不好,偏偏欺负到了柳三元头上。   直到柳贺的任命下来,扬州城的官员们才知晓,柳贺是如何自辩的。   这人当真……不好惹。   钱家将二公子从江都县衙领回去以后,众人还以为柳贺是低了头,可这人不声不响之间已将证据列好,再加一份情真意切的自辩书,便是他所说七分真三分假,在旁人眼里也成了十分。   旁的官员会如此细致吗?   柳贺的所作所为当真叫人心头一凉。   按理说,新官上任时都要先烧上三把火,柳贺还未上任,这火已经烧得众人心头畏惧了。   联想到凄凉返回老家的贺知县,众人也不由感慨,江都是府治县,贺知县自然牢牢抱住前任谢知府的大腿。   俗话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首县的知县则是所有知县中最难为者,贺知县在这扬州府可谓一直受着夹板气。   可惜贺知县抱错了腿。   他若是将钱家二公子放了倒也罢了,偏偏跑到柳贺面前去当钱家的传声筒,事情败露,他等于自绝于读书人中,起复的希望十分渺茫。   贺知县的官途并不长,若是运气好的话,再干二十年也不成问题,如今却只能回老家修书,其中憋闷可想而知。   ……   “见过府台。”   柳贺与扬州府的同知、通判、推官一一会面,他任同知时已经与在场的大多数官员打过照面,但彼此并不相熟,毕竟当时柳贺并不涉及扬州府城中的庶务。   见过下属的官员后,柳贺并不急着立威,只是叫众人将自身所涉事务卷册搬到他的值堂,他看过之后再行了解。   知府衙门的建制就是朝廷的缩影,京中设六部,知府衙门则有六房,各掌吏户礼兵刑工之事,属官及书吏众多。   待柳贺将衙门当值众人见完,一天也所剩无几了。   他不由将椅背上一瘫。   新任命下达后,最惊讶的莫过于柳贺本人,他任同知时虽感觉到了许多不便,却未想过张居正真有让自己任亲民官之意,原先柳贺虽为同知,却只管河事,与地方庶务牵扯不多。   但现在他任知府一职,莫非是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柳贺在京中根基太浅,若是他紧抱着张居正的大腿,此时恐怕还在任他清贵的日讲官,运气再好些的话,可能已经爬到右庶子的位置了。   但……眼下却是不必多想了,安心在扬州当一任知府吧。   俗语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知府和同知只差了一个字,地位却千差万别,不少官员宁愿任知州或知县,都不愿在知府手底下任同知。   副手通常是用来干活和背锅的。   柳贺在同知衙署里也是老大,可他这个老大手底下只有寥寥几人,说起话来都不见声响,可任知府过后就不同了,自第二日起,就不断有人来到柳贺面前表忠心。   即便这些人此前对柳贺态度十分冷淡,眼下却都换上了十足真诚的笑脸,   仿佛他们全是柳贺的心腹一般。   柳贺觉得这些属官们过于积极,却不知,在扬州府一众官员眼中,他已经成为心机深沉的人物。   这些官员倒不是想讨好他,只是江都知县的先例在前,就算不能讨好到柳贺,也万万不能得罪了他。   自第二日起,柳贺便在知府值堂中看文卷,看一年中所收之税的文卷,看田亩人口的黄册记载,看本地人事变动及在外官员,看历年判案的文卷……他对扬州府诸事并不熟悉,看过一卷文册后,若有不熟悉的地方,他便请相应的官员过来问询。   好在河事他已经了解清楚,倒不必从头再学。   看过文卷之后,柳贺的感慨是,一府正印官果然难当。   仅是衙门中的花销便种类繁多,柳贺原以为,以扬州府之富庶,官员们到手的银两应当花费及时才对,然而核对账册后他才发现,扬州府固然豪富,但银子集中在盐商身上,地方上收的税十分有限,官员们的俸禄也一直被拖欠。   当然,大明朝的官员就没有靠俸禄活着的,各地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扬州府便是靠盐吃盐。   扬州府衙的账册中,有一份账目显示,盐运司之前欠了扬州府一笔银子,主要是雇佣人工、派遣兵丁护卫的花费,盐运司衙门至今未给。   柳贺心想,人家都特意上京参过自己一回了,不亲自上门打个招呼似乎对不起人家的努力。   柳贺当下便找来户房户书了解详情,户书听过后,将情况如实汇报给了柳贺:“府台大人,前任谢府台上任时也曾去盐运司衙门要帐,回来之后谢府台便未再提及此事。”   柳贺问:“之后盐运司中若有涉及人力之处,府中可还要出人?”   “自然是要出的。”户书道,“盐运司贮盐的仓库也是由府衙准备。”   柳贺将账册再翻看了一遍,各项数据都被他记在心中,他命手下备轿,再叫上左右:“随我去盐运司衙门。”   柳贺平日不爱坐轿,轿子太慢,命人抬轿似乎也有些不人道,不过今日去这盐运司衙门,轿子却是必须要坐的。 第135章 盐运司   盐运司衙门位于东圈门,此处向东俱是扬州城内大盐商的居住地,钱家也坐落于这条街上,放眼望去一片繁华景象。   此处无疑是扬州城中最繁茂、最鲜亮的地带,住宅皆是青砖黛瓦,围墙缝隙处可隐约瞧见坐落于其间的园林,盐商好享受,也会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山水园林也仿的是苏州形制建成。   年初时,柳贺和谢知府一道领略过其中的风光。   轿子很快来到了盐运司衙门。   以往,柳贺作为管河同知,和盐运司衙门的交集其实并不多,他所督考的只是扬州境内河工的完成情况,修筑堤坝、梳理河道,而在扬州府衙中,管户仓钱粮的通判反倒常和盐运司衙门打交道。   若非盐运司衙门参了柳贺一笔,柳贺也不会特意上门找麻烦。   他疏浚河道明明是有利于盐运,可盐运司的官员不仅安稳坐着,还在背后给柳贺放冷箭,柳贺就算脾性再好,心中也有些容不得这种做法。   当然,从盐户及灶户利益上说,治河并非好事,柳贺不知盐运司衙门是否有这样的考量。   吴桂芳与柳贺在盐城、兴化等地治水时,便考虑过将洪水自海口排出,然而盐场民众反对开海口,海口开凿后,淡水进入堤外,必然会影响到灶户煎盐。   治水要治,两淮盐运也要正常开启,在这件事上,吴桂芳担起了与盐运司衙门协调的职责,但据说协调结果并未如预想的一般。   动河本就是难事,再加一个盐搅在其中,治水之事立即复杂了数倍。   ……   柳贺递了官牌,待官兵入内通报,他便在衙门中默默闲逛了起来。   历任扬州知府上任之后,都会先去拜访漕督衙门,再到盐运司衙门拜访,这是历来的规矩,扬州知府是四品官,盐运司都转运使却是从三品,但对各府的知府们来说,想但一任盐运使却并不容易。   毕竟盐运使掌着钱袋子,盐运司衙门中仅属吏就有八十余员,可谓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盐运使到了各地,官员们俱是热诚以待,论权柄丝毫不逊于知府。   当然,知府管一府财税、民生、文教、军事,一府官员与百姓皆仰其鼻息,地位也非其余官员可比。   “柳府台,盐司大人在正堂候您。”   柳贺笑道:“那便领我过去。”   在大明朝,户部下设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山东五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下也有同知、副使分司治事,当然,诸盐运司中,两淮盐运司的地位与收益无疑是最多的。   柳贺今日见的,就是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的都转运使王焕。   盐运司衙门中,往来的官员只见一身着绯袍的官员入了正堂,扬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盐运司衙门众官都算熟悉,可这绯袍官员却年轻得出乎众人意料。   “杨大人,这是何人啊?”   “应当是新任的扬州知府。”杨大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就是那位柳三元。”   余下官员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毕竟盐运司衙门刚弹劾过柳三元的事人尽皆知,然而弹劾过后,柳三元不声不响地接过了一府正印,他们都转运使大人反倒受了申斥,这段时日盐运司衙门上空阴云密布,都转运使想尽办法去找实证,可他一封弹劾原就来自钱家的状告,如何能找到证据?   张相眼下虽未剥了都转运使的官位,可为官若为宰辅所不喜,这官注定也做不长。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柳贺,得罪了张相还能风生水起,旁人都以为他柳三元该卷起铺盖回老家了,谁知他竟就在这扬州府扎下根来!   柳贺原是南直隶人,张相竟就让他在原地任职了!   “这柳三元着实太年轻了,今年可有三十?”   “柳三元中状元时不过二十一岁,如今应当是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便权掌一府,我二十五岁仍在家中苦读,心忧着自己中不了举呢,这人比人真能气死人。”   柳贺二十一岁便连中三元,此事已经叫人羡慕嫉妒恨了,可自入翰林院以来,柳贺先轮值诰敕房,再任东宫日讲、天子日讲、会试同考,后虽因得罪张相被外放,却只用了一年便自五品同知升至四品知府,短短四年就达成了不少官员奋斗半生的目标。   ……   两淮盐运督转运使王焕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柳贺入内后,就见一头发微白的官员笑着迎上来:“柳老弟,听说老弟你荣升知府一职,老哥心中十分欢喜,正要上门贺你呢。”   “盐司大人客气了。”   两人面上带笑,笑意却都未达眼底。   王焕心中看柳贺十分不爽。   若非因为柳贺,他不会平白挨一顿申斥,原本他还想着再都转运使的位置上升一升,再担一任巡抚,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去户部任侍郎。   眼下申斥倒是小事,他担忧的是自己会给张相留下坏印象,之后再想升迁便难了。   因而柳贺来访,王焕并未与他多谈,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请柳贺与扬州府中的盐商们打好关系,王焕暗示柳贺,盐商们背后都有人,若柳贺对待盐商们如对待钱家一般,他这知府的位置绝对坐不安稳。   “谢王盐司提点。”柳贺微笑道,“不过本官并不畏惧,咱们为官一任,又如何能受商人掣肘?”   “柳府台年轻气盛,这般想倒也平常。”王焕道,“不过这扬州府的风可与京中不同,柳府台可要小心被这风吹闪了腰。”   柳贺叹息一声:“王盐司真知灼见,这扬州府中的风着实太烈了些,若非如此,谢知府也不至于回了老家,下官能至此官位,全要仰赖谢知府与王盐司的照顾。”   王焕轻一咬牙:“好说,好说。”   柳贺坐姿比方才随意了些:“王盐司,下官今日来此,实是还有一事要麻烦盐司。”   王焕心中知晓柳贺所来为何事。   扬州府素来富庶,但财税依然要仰仗盐税,且富的是盐商,知府衙门中可动用的银子十分有限,因而历任知府上任时,都要来拜访盐运司衙门,只为求收税安稳,也求与盐商们和睦共处,不给府衙添麻烦。   王焕心想,若是柳贺诚意恳求,他倒是可以放下成见,这般也能显出他的大度来。   “柳府台有事只管说,你我皆是朝廷官员,衙门虽分属地方与户部,但彼此间就该通力合作才是。”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就在柳贺说出请求前,王焕却忽然将他拦住:“柳府台,本官细想之下,若是事涉扬州府与盐运司衙门,只本官一人在此恐怕不够,须得将盐运司中大小官员都叫来,如此才能满足柳府台所请。”   柳贺眉头微微皱起,犹豫道:“王盐司,这般不合适吧?”   王焕正色道:“既是公事,又如何会不合适?”   见柳贺犹豫纠结,王焕心想,自己这个法子必然是对了。   众人皆知他因柳贺一事受申斥,可眼下柳贺却不得不相求于他,此事必须得叫盐运司衙门上下都知晓了,否则他在柳贺面前很难抬起头来。   柳贺一再推拒,王焕再三坚持。   此地毕竟是盐运司衙门,柳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依了王焕要求,让盐运司衙门的官员都一一入内拜见。   两淮盐运司衙门辖泰州、淮安、通州三司,还有督查各场仓的官员,尽管有几位副使此刻在淮泰通三司,但在扬州办公的官员们仍是乌压压站了一   片。   “柳府台新官初任,我等盐运司衙门官员当配合柳府台行事。”   王焕这般要求,堂下官员们自然无不应声。   尽管众官员都知晓王焕与柳贺间的龃龉,此刻却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无事发生。   “柳府台,你便当着众人面说一说,有何事要我盐运司衙门帮忙?”   王焕从容地喝了一杯清茶,他这几日心下烦躁,尽管茶叶是地方上进呈给天子的极品,他喝着却没什么滋味,此时见得柳贺为难,他只觉心中烦恼一扫而光。   即便柳贺升至一府正印官,还不是得来求他?   柳贺清了清嗓子:“王盐司如此关怀,下官实在感动,如此下官就却之不恭了,无功。”   顾为俯身,将一沓文册递给柳贺。   “盐司大人也任过府官,应当知道,在老百姓眼里,咱们府衙的银子是用不完的,可到了年尾,咱们也为发饷的事一直忧心。”柳贺道,“尤其前一任留下单据的话,后一任总免不了要发愁。”   柳贺将文册其中一卷拿出:“原本下官只想与盐司大人您面谈,但盐司大人为人实在真诚,竟将整个衙门叫来,只为帮地方解决烦扰之事,这般倒显得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下官便直说了。”   “盐运司衙门嘉靖四十四年欠本府三千六百二十四两银子。”   “隆庆三年夏日暴雨,盐运司衙门请本地民役八百九十八人,饭食本该由盐运司负责,至今未付,共四百二十一两银三十七钱。”   “隆庆四年,盐运司衙门欠本府……”   “万历元年八月,盐运司衙门欠本府……”   “万历二年春,盐运司衙门欠本府……”   柳贺语气抑扬顿挫,可他念得越长,王焕的脸就越黑,最终几乎变成了铁青之色。   当着这般多下属的面向他要债,柳泽远其心可诛!   果然,此子器量如传闻一般狭小! 第136章 知府事   盐运司众官员:“……”   他们就说,如此才是柳三元的风范,竟真有人以为柳三元是来盐运司衙门求和来了。   盐运司众官员面上淡然,心中却忍不住偷偷发笑。   虽说柳贺行事令他们面上无光,可堂堂盐运司衙门,输盐可抵天下盐税之半,竟因几千两银子被人追着上门讨!   这柳三元为人又太过促狭,他账册上竟连三十七钱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盐司想让他丢丑,故而将他们这一众官员叫至堂下,柳三元不仅叫他希望落空,反倒叫盐司本人出了个大丑。   简直……如传闻所说。   柳贺合上账册:“下官在京中时就听诸、陶二位学士说王盐司为人诚挚,如今下官初任府官一职,王盐司便对下官如此照顾,实在令下官感动流涕。”   柳贺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角,王焕在心中暗骂此子奸诈,有本事真哭啊!   可惜被这么多下属臣僚看着,他此前又将戏唱得太足,到这时已经被柳贺架住,下不来台了。   王焕只能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便依柳府台所说,盐运司衙门欠下的钱款,本府会全部奉上,多给一些也没什么。”   柳贺却伸手拦住他:“王盐司仁义,扬州府中妇孺皆知,下官无功不受禄,只需盐运司衙门将六千七百四十二两五十六钱银子返还就行。”   “好办。”王焕几乎快被柳贺气疯了,但他面上依旧只能忍着,“来人,去将咱们欠柳府台的银子清点了,早日还清。”   若扬州知府还姓谢,他自然是没有胆量找盐运司衙门要债的,可眼下换成了柳贺,他才不管王焕是不是丢面子。   王焕官位虽高他半级,两人却非上下级的关系,盐运司衙门属户部,扬州府则是地方,两者之间本就是互有矛盾又互相仰仗的关系,不过盐运司衙门财权重,地方官员大多敬他们一分罢了。   何况王焕才刚刚参过柳贺,柳贺却要客客气气和他一笑泯恩仇,他柳三元的脸往哪儿搁?   殷士儋都能因高拱阻拦其入阁和高拱来一场拳击,柳贺又怎么会对盐运司衙门服软?   王焕要派人将银子点好让柳贺带走,柳贺却又换上一副极和善的神色:“王盐司对小弟的心意小弟已了解了,小弟心中感动莫名,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罢了,盐运司财大气粗,王盐司又如何会拖欠?”   “王盐司实在不必着急,过几日再送去也是一样的。”   王焕:“……”   盐运司众官员:“……”   他们今日也算是见证了无耻的极致了。   这柳三元进入官场才几年,怎么脸皮竟如此之厚,到底是向何人学的?   众人一联想,柳贺是南直隶本地的官员,乡试座师是吏部左侍郎王希烈,只差一步就能迈入尚书序列,何况吏部侍郎的分量一贯是很重的,如今内阁的阁臣中,吕调阳与张四维皆任过吏部左侍郎一职。   而柳贺会试时的座师是……张居正与吕调阳。   若按一贯的观点,弟子一切承于师……罢了,倒不如说柳三元天生难惹。   ……   “这柳三元当真不怕得罪了盐司?”盐运司一位官员嘀咕道,“日后城中收税,及府衙兴学校、水利等,都得依靠盐运司衙门。”   “柳三元年少,心气总比旁人高些,等他真正撞了南墙,就当知晓得罪盐司多么不智了。”   扬州城中富商众多,尽管一府财税并非仅由盐商,但盐商们在此兴商业、修学校、兴水利、助危济困,扬州府城中大大小小的客店、商铺、码头,均和盐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年高邮、兴化等地遭遇水灾,前任知府   便是请府中富户慷慨解囊,盐商们出了大力,前任知府甚至专门为盐商们刻录了乡贤集。   在这种情形下,柳贺着实不该得罪盐运司衙门。   ……   柳贺上门倒也不是纯粹恶心王焕,这六千多两银子虽没什么大用,却可以支付一部分此前欠下的俸禄,而且这笔银子在府衙众人看来已经是收不回的烂账了,柳贺一出手便将银子要了回来,如此也可展现柳贺这位新任府官的威信。   柳贺这几日一直在熟悉衙门中的情况,对扬州府衙上下也有所了解。   扬州府衙中有同知一人,通判二人,推官一人,柳贺上任后,刘同知和姜通判便已和柳贺交了投名状,唯有一位程通判据说是前任谢知府的心腹,他在府衙中分管钱粮,柳贺要账册时,钱粮上的账册上交是最迟的。   柳贺看书快,账册这块,因为有前世的基础,他看起来自然也毫无阻碍,府衙去年的账目及文册他只用了几日就全部看完,看过之后柳贺的感受是——谢知府在任上是干了事的,但干的不多。   以柳贺对谢知府的了解,对方是那种酷爱抓权之人,同知虽为佐贰官,但因谢知府专横的缘故,刘同知的权力甚至不如程通判,后者因谢知府之故在府衙中如鱼得水,俨然是府衙中的二号人物。   谢知府在任时,刑名判案比以往少了许多,但百姓递交的诉讼却并未减少,百姓递交诉状,诉的多是府城中有根基的士绅,谢知府对此却毫不积极,以致柳贺一上任,付推官便将历年的刑诉案卷堆到了柳贺面前。   这是刑名上。   工程上,谢知府倒是把扬州府衙修葺过一遍,柳贺也是沾了他的光,所用的家具桌椅等都是上品,然而谢知府也只是好自身享受罢了,府学年久失修,府学教授及工房书吏都数次上报此事,谢知府却置之不理。   除此之外,城外的粮仓也常有虫蛀,导致耗损严重,谢知府命户房关照一二,户房上报问题后,他只命江都知县解决此事,之后便没有再问。   但谢知府却与漕督衙门、盐运司衙门相处极佳,在本地士绅口中也很有官声,府中有事时,众士绅都慷慨解囊。   河工一事之前是由柳贺负责,扬州城中的情况柳贺了解颇多,倒不必额外再关注。   外官在任上,最重要的便是财税、刑名、水利、文教等事,柳贺初时不觉,自己真正坐到这位置上,才觉得事务繁杂博大,几乎事事都要耗费大量精力。   当然,治理一府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柳贺必须要徐徐图之。   ……   柳贺任这扬州知府面临的第一桩事就是夏粮的征收。   夏粮每年八月前必须纳完,柳贺翻看了往年的账册,扬州府的夏税是麦七千七百一十石左右,此前因受洪灾影响,府中夏税交纳出了些情况,但今年因淮河水道被疏浚的缘故,夏税征收应当比去年好一些。   作为知府,柳贺只需将任务摊派下去,扬州府下辖三县三州及府治江都县必然都能将夏粮纳完,不过柳贺年少时毕竟也经历过交税的事,这交税看似简单,可于百姓而言,交过税后还剩多少,几乎是一年生活的盼望。   夏税开始征收时柳贺还未上任,程通判负责督导此事,但柳贺对程通判并不十分信任,对方向他汇报了什么,柳贺只挑其中一部分听。   “夏税之事乃重中之重,我等再谨慎也不为过。”   自洪武朝时,朝廷便对夏税征收一事十分看重,明初朱元璋爱杀头,官员们对征税一事丝毫不敢怠慢,毕竟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落地,而到了现在,夏税的征收也是官员考核的重点,官员们宁可辜负百姓也绝对不可能辜负自己,哪怕东挪西借都必须将夏税收齐不可。   扬州府地处富庶,柳贺倒不必忧心夏税收不   齐,但在夏税征收时,他还是去府中及各县探访了数次。   因此前柳贺与钱二公子之事,扬州府的官员们都知晓他爱微服私访的习性,在收粮时自然更谨慎些,唯恐柳贺这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众人虽对柳贺行事有所耳闻,却并不清楚他任府官时是何做派,加上柳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一时不慎将天捅破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柳贺这一回却没有微服私访,他将程通判及府衙中负责夏税征收的官员叫上,自江都县始,每个县和州的收税点柳贺都必然要去。   “官吏中若有淋尖踢斛者,本府在百姓中安插了人员,一旦看到,本府必定严惩不贷。”   至一处收税点时,柳贺便要提醒一声。   柳贺说话时声音并不高,表情也不如前任知府威严,可他令一下,官员及胥吏们俱是听命。   毕竟官员的威严除了有来自官帽的一部分外,也和官员本人的行事息息相关。   柳贺任同知是固然低调,可他连谢知府的弹劾都扳不倒,谢知府原以为能把柳贺挤走,结果先走的反倒是他自己,盐运司衙门那边也是如此,柳贺将其拖欠的银子要了回来不说,盐运司那位都转运使为官一向霸道,柳贺去盐运司衙门转了一圈,据说都转运使被他气到胃疼。   但那又如何?柳贺依旧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柳贺对待下属臣僚并非如谢知府那般凶狠严厉,但扬州府上下的官员都不敢小瞧了他。   如此夏税的征收倒是平稳度过,但淋尖踢斛者依旧存在,柳贺惩治了其中几个最过分者,直到夏税入了仓,他才有心思专注于其他事情上。   治河之事依旧在进行中,柳贺每月也需抽出时间到堤坝上去看一看。   他也不由感慨,为官果然比读书忙碌多了。 第137章 商税   “府台大人,这里便是您要审的案卷。”将案卷交予柳贺后,付推官静静立在一旁。   因前任谢知府积压的案卷数量颇多,作为继任者,柳贺自然要将这些卷宗一一看过,这些卷宗都是扬州府四县三州审过之后无法处理,只能推至府衙一级的。   柳贺命付推官将卷宗整理过一遍,按难度对其进行区分,然而案卷能至府一级审理的,都是一些颇为疑难的案子。   大明朝对府官的考核中,审决讼案占据的分量极重。   柳贺的同年们在观政的三月中都要苦学刑名律法,一甲三人倒是可以免除这一流程,不过在乡试与会试中,判语也是士子们必考的内容,作为官员,掌握刑名诉讼是基本技能,对《大明律》、《问刑条例》、《大诰》等应当耳熟能详。   不过在案件审理的实际过程中,官员们受自身领悟力及案件复杂程度的限制,判案总有偏向,因而百姓在与豪右发生冲突时,百姓总是处于不利地位。   若非冤情实在太深,百姓们也不会轻易到府衙状告。   此刻出现在柳贺面前的,足足有五十余卷卷宗。   卷宗之中,多是涉本地士绅豪族的卷宗,付推官侍在一旁,柳贺看卷宗时他不敢打扰,待柳贺卷宗看完,他终于忍不住道:“府台,这卷宗涉本府大族,若是处理不慎,恐有……”   柳贺微微一笑:“本府掌府事不久,对本府士绅大族了解不足,不如付推官与本府细细道来,这卷宗中所涉的究竟是何人。”   其实接任知府一职之后,柳贺便将扬州城士绅的底细摸了个遍,谁家在朝中仰赖何人,一探便清清楚楚,柳贺眼下问付推官,不过是想试探一番,这付推官是否愿意交上投名状。   扬州府多数官员目前已转向了柳贺这边,唯独那位程通判,柳贺查过账目后,发现此人于钱粮一事上着实有些才干,可惜他的才干都用在为百姓做事以外的地方,谢知府在任时他倒是十分猖狂,眼下已经低调了许多。   付推官犹豫片刻道:“府台大人,卷宗中所涉之人,有些看似只是大族分家出身,其势亦不可小觑。”   但究竟是何人不可小觑,付推官却不肯多说。   柳贺于是收敛了笑意:“原来如此。”   付推官见柳贺未与他计较,心中却无一丝松了口气之感,相反,此刻他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一府主官的威压着实骇人。   推官是正七品,与堂堂四品知府相差了三级,可以说付推官的生杀予夺都在柳贺手上,但他之所以不愿与柳贺坦诚,实是因为付推官觉得,柳贺若是真要将这五十余卷案宗审完,必会得罪府中大族。   此前柳贺已将盐运司衙门得罪了个遍,若是再得罪了本府大族,饶是他柳三元有天大的本事,在这扬州城中也难以放手施为。   柳贺曾为帝王师可以不惧,大不了一走了之,他付推官不过七品微官,如何能扛得住本府大族的怒火?   付推官此前与柳贺有过交集,不过柳贺主管河工事,付推官每日忙碌的俱是刑名案件,即便柳贺官位高于他,但柳贺并非他的上官,付推官对他并不畏惧。   柳贺刚来扬州府时,付推官虽知柳三元名满天下,从柳贺身上却看不到一代文宗的倜傥风流,相反,柳贺待谢知府谨慎知礼,可以说是十分谦逊低调。   在他身上,付推官并未看到五品官员的威风。   然而柳贺任知府后,付推官便觉他心机极为深沉,付推官此前服侍过几位知府,有为人严苛者,也有如谢知府般懈怠者,可年纪轻轻便能如柳贺般谨慎又坚忍者却极少。   这样的上官付推官自然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可柳贺竟要他选   边站,这就令付推官觉得十分为难了。   ……   看过卷宗后,柳贺便命属下在扬州府城及三县三州贴出告示,说自己将在某月某日对卷宗进行审理,案件事主须在当日上衙前至衙门外等候。   “柳三元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柳三元新官上任,这火烧得旺些也是应当,吾辈就再等几月,待柳三元根基稳了,看他还敢不敢如此。”   柳贺这位新任府官的动向,扬州城上下自是十分关注,柳贺先动刑名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扬州城诸事,最难者无疑是运盐,除此之外,朝廷在扬州设水上钞关,嘉靖年间,扬州钞关便有商人因收税过高与巡守兵丁发生冲突,自那之后,钞关之事便也成了历任扬州知府关注的重点。   在那之后则是财税,扬州城中商业兴旺,开设的钱庄数量领先大明各府,柳贺能任知府看似只因张居正一句话,但事实上,在两直十三布政司中,扬州知府一职是被列入“最紧缺”的,相比之下,苏州府与松江府的知府都只是“紧缺”。   这并非说扬州富庶远胜苏、松二府,只是因盐运、钞关二事,扬州知府这个位置格外重罢了。   相对而言,刑名案件及文教之事难度就要小得多了,扬州知府们上任之初也多会拿这两桩事开刀,柳贺显然也不例外。   ……   “去年一共只收了这般多的商税?”柳贺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询问户房的书吏。   他问得极细,每一笔银钱的流向都必须让户书答得清清楚楚,对钱粮上的事,柳贺一向很关注,毕竟府官若是连钱袋子都抓不住,他之后也不必继续做了。   户书匆忙答了一阵,原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柳贺一下子点出了问题:“纺织之利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不必再说。”   “是。”   大明朝商税收得的确不高,且商税的名目并不清晰,田税有黄册和鱼鳞册对照,商税却难以核查清晰,且大明朝商税极低,三十取一罢了,尽管如此,因商业获利极高的缘故,便是三十取一,商人们偷税漏税的情形依然严重。   这三十取一是洪武朝的税制,后来的皇帝倒不是没想过多收税,毕竟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多,靠着百姓们苦出的田税远远不够,然而一旦朝廷想对商人征重税,便有一大群商人跳出来,什么祖宗之法不可为,不可与小民征利。   看到商税的账册之后,柳贺不由笑出了声。   就以钱家举例,钱家有盐引,背后站着武清伯李伟,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豪富,去年一年,钱家缴纳的商税是七百二十一两。   也就是说,钱家去年经营商业上只挣了两万两银子。   这些人在扬州城中作威作福,可到了交税的时候,他们就是“小民”,这样的小民,谁人不想当?   扬州府有盐运,有扬州钞关,去年一年,扬州钞关所收的税在各府排第八,占着京杭大运河与盐运司的便利,扬州的商贸极其繁荣。   后世的淮扬菜系便是因明清盐商而繁荣,盐商的奢靡程度可与皇帝比肩,像“养瘦马”这样的恶习便是来源于此时。   柳贺这知府的位置还没坐热,就被府城中的富商赠送了几位瘦马,他不知晓这些盐商是没通过气还是要怎样,这几月来,送到柳贺这里的女子已经有了十数位,大有让柳贺力竭人亡之意。   柳贺将这些人都遣走,又给家中送了一封信——他每日处理府事已是极忙碌,还要将心思花在这些事上,精力实在是不太充足。   他虽不想让杨尧辛苦,可后院的事杨尧不处理不行。   升任知府后,柳贺自然住到了府衙,这府衙中有前任知府留下的人马,柳贺只清理了一些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其余不重要的职缺他仍然留   着。   结果某日他深夜才将事处理完,却见一位娇媚可人的女子在院中候着自己。   那一瞬,柳贺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宫内看到王大臣的万历帝附体。   深更半夜,他简直把《午夜凶铃》、《电锯惊魂》等等电影的情节在脑海中过了一一遍。   他可以确定,这些盐商是想谋杀他。   柳贺处理衙事已经筋疲力竭,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绝对忙不过来,请杨尧出马是必须的。   柳贺升任知府后,杨尧便被封恭人,知府衙署中一应要事、人情往来都比柳贺为同知时复杂得多,要说最简单自然是在京中时,柳贺只需要与同僚及几位上司见礼。   ……   柳贺关注商税一事,实在是因为府中商人拖欠税款的情形太严重,为此他特意查阅过扬州府百年来的商税缴纳数,除了账册遗失的年份,自嘉靖后,商税的收缴是一年不如一年,官员们于收税一事也并不积极,柳贺甚至在账册中看到,有几位知府前辈甚至帮本地的巨富做假账。   有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是,一府之中,能位列豪富的商人,要么背后有一位官员作为倚仗,要么自身家中就出过进士,比如如今的三辅张四维,张四维几乎是晋商在朝中的代言人,扬州府城中的不少官员与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比如柳贺在翰林院中的同僚许国,许国科第只是三甲,然而他仕途却极畅通,诰敕房值守过,天子日讲也任了,其中固然有他才干非凡的缘故,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徽商这一庞大的群体。   扬州盐事也是由徽商与晋商主导,柳贺与许国在翰林院中交情一般,可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后,许国也修书一封,请他照顾一二自己的家乡人。 第138章 养济院   十月初七,扬州府刚下过一场雨,天空中阴云密布,风又大,运河上也泛起了阵阵波涛。   扬州府中的气候是一日凉过一日,柳贺上午去了城中的养济院和育婴堂,养济院和育婴堂均是太/祖时所建,至今虽依旧在使用,建筑却有些破败不堪了,柳贺目光扫过养济院全貌,问左右官员:“快入冬了,柴薪和冬衣可给足了?”   “禀府台,米粮及冬衣等都给齐了。”   柳贺道:“朝廷虽有定额,但天子一向体恤孤老体弱者,多给一些也不妨事。”   “府中钱家、季家及宁家等富户都常常给养济院及育婴堂捐米捐物,上月他们便给养济院捐了一批木料,为养济院造一些床。”   有官员趁机在柳贺耳边说起了盐商们的好话,柳贺轻轻颔首,迈步进入了养济院中。   “府台大人……”   柳贺转过身,看向身后出声的官员,对方唯唯诺诺道:“养济院中脏污之处颇多,恐怕冲撞了大人您。”   “这倒无妨。”柳贺道,“我等既为朝廷命官,便最该扶危济困、心系百姓,这养济院我等如何不能来得?”   “大人说得是。”   “本府查阅过,嘉靖以来,本府入住养济院的孤老者比正德时、弘治时增长了一倍,旧城外的流民数似也始终不断,百姓过得穷困,便是我们官员的过失。”   柳贺目光扫过身后众臣僚:“各位大人,随本府入内吧。”   柳贺第一个迈入这养济院中,他身后的众官员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即便这养济院是官办的扶贫济困之处,可官员们却极少踏足这样的场所。   “你自己要彰显仁德,何苦带上我们?”   “进士出身的官员哪里懂我等卑官的苦处,你每日只需批改文书就够了,办事还不是得指望我们?”   柳贺身后不少官员在默默腹诽,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柳贺都身先士卒了,他们这些下属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一入内,果然,一股臭味混着尿味扑面而来,养济院本就狭□□仄,住在其中的老人又常年不见日光,环境可谓差到极点,这些官员都不明白柳贺为何非要来这地方,是为了官声还是为了政绩?   若是为了博名,堂堂柳三元还真是拼了。   不管养济院内环境如何,柳贺始终面不改色,探望过老人后,他居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往前一步进了厨房,他要看这养济院供给老人的饭食。   听得柳贺要求,管理养济院的官员面色就是一变:“府台大人,此时尚未开饭……”   柳贺微微一笑:“本府只是随意看看,你不必过于紧张。”   明初有规定,居住在养济院中的老人,月给米三斗,薪三十斤,冬夏布各一匹,儿童则按老人的三分之二供给。(注1)   然而规定是规定,到了实际操作中,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柳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众官员一同进了厨房。   柳贺来这养济院是临时决定,消息传至养济院众人耳中时,众人还来得及将冬衣米粮等临时发放了,可柳贺要去看厨房却无人准备,因而柳贺刚刚踏进门槛,脚边就闪过一只黑不溜秋、膘肥体壮的耗子。   众官员:“……”   柳贺面色不变:“本官治《诗》,各位大人可知《诗》一经中,本府读哪一篇感慨最深?”   他脸上带着微笑,可听到他问话的官员俱是低着头,不敢看柳贺,也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随柳贺来养济院中的官员有进士出身者,也有举人和杂流出身者,但柳贺所提的《诗》中名篇他们还是知晓的。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柳   贺吟了一句,“本府读《诗》日久,家中也有一只狸奴,这般个头的硕鼠倒是头一回见。”   老鼠为何被称为耗子,其实也是因老百姓讽刺官府的苛捐杂税,称之为“雀鼠耗”,收粮时常用的“淋尖踢斛”法便是损耗的一种,即踢在斛外的损耗是不算的,百姓需自己填补上亏空。   那老鼠显然是在这养济院中养得久了,见了人也不害怕,在众人面前大摇大摆地闪过一圈后,便贴着墙缝钻了出去。   厨房中的厨子等人显然也未料到会有人来访,见柳贺等人都是头戴乌纱帽、身着官袍,此时才慌慌忙忙地叩头跪拜。   地上的瓜子皮和花生壳还未来得及打扫,灶台和锅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早晨的米汤似是未来得及清理,柳贺揭开锅盖一看,只有汤,米只有零星几粒。   负责养济院的官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府台大人,这……都是早晨剩下的,中午的饭食还未来得及做。”   柳贺道:“各位大人,恤孤一事,律法上的规矩各位应当比本府还清楚,程通判,便将这一条背出来听听。”   程通判被柳贺点了名,此时只能出列道:“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注2)   柳贺瞥了程通判一眼:“程通判,咱们为官之人也不必过于谨慎,声音大些倒也无妨。”   “本府并非瞎子与聋子,府中的各位大人也并非眼盲心盲之人,莫非你觉得本府是傻子不成?”   太守一怒,众官吏都不敢出声。   恤孤是地方官政绩考评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张居正推出考成法后,官员考核的侧重点则在税收与地方安定上,不少官员对恤孤、孝廉、文教等的重视就略有不足,当然,在绝大多数时候,官员们重视这几项也只是出于官声、政绩的考量,并非真正要给予孤老弱势者关怀。   柳贺查看民生有关的文书账目,便觉得这养济院的账目有些对不上,这一日特意抽空过来看了看。   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柳贺的怒火就有些止不住。   他任这府官也有几月了,这几月他或查看账册,或亲自造访各县各州,可以说,这扬州府中几乎没有一件事令他满意。   柳贺也反思了一下,他毕竟是程序员出身,被PUA到天天加班,保持高效的习惯几乎融进他骨子里了,在这大明朝,他不可能要求官员也如他一般。   然而官员并非百姓,在柳贺看来,官员能将自己分内之责做好已经是百姓的幸运了,然而扬州府中多的是不为百姓考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硕鼠。   柳贺视线在那官吏身上停留片刻:“将此人绑起来,留待发落,若有贪污克减者,严惩不贷。”   “府台大人饶命啊!下官自认勤谨,照料这些孤老就如同照料自己的父母一般,绝对不敢有丝毫懈怠。”   “路大有,本官已是很给你脸面了。”柳贺道,“按你所报,这养济院中有老人六十六,自两年前起便是如此,本官来问你,这两年之中,便没有老人过世,没有新增?你每月报的米粮数都一样,可床有多少张,多少老人住在这里,你当本官看不见吗?”   “给本府细算路大有任此职后贪下的米粮数,本府要他尽数吐出。”柳贺道,“程通判识人不清,降一等俸禄。”   程通判心中虽有些不服,但柳贺这般说了,他也只能认罚。   “本府丑话说在前头,本府官员中,若是有人贪污了银两,在不该伸手的地方伸手,或在办事上拖了本府的后腿,本府定然严惩不贷。”柳贺微微笑道,“谁不让本府有好日子过,本府便不让谁有好日子过。”   他目光扫过诸位下属:“到时我不管你是谁的人,又和谁关系亲近,便是皇亲国戚本府也照参不误。”   柳贺对下属一向宽和,他难得如此严厉,众官员都是不敢应声。   “养济院中诸事便留程通判处置,处置后将结果及时汇报本府。”柳贺给程通判下了令,“程通判又管钱粮又管恤孤事实在辛苦,往日盐运司衙门那边应当也是你在打交道,本府知晓你才干过人,却不能将诸事都压在你肩头。”   “姜通判,你日后便辛苦一二,将程通判肩上的担子给挑起来。”   “下官听令。”   “府台大人,钱粮诸事下官都已习惯了,贸然换人恐怕会让府事不稳……”   柳贺伸手止住了程通判的话:“本官并非要卸你的职,只是让姜通判暂代一阵,等养济院中诸事了了,你再回来掌钱粮事。”柳贺道,“程通判莫要以为恤孤事是闲差,民生乃是根本,孝老敬老更是吾辈读书人的职责,程通判可谓重任在肩啊。”   “正是,程兄平日最是乐善好施,必定不会辜负府台重托。”姜通判起哄道,“下官听养济院来报,说院中房屋年久失修,火炉也少了一些,还要为养济院配几个大夫,既然程兄管恤孤事,不如将这些要求一并解决了。”   “本官也正有此意。”   养济院虽与官员考核息息相关,但此前程通判掌一府钱粮,还是扬州府这等交通要塞与盐运重地的钱粮,经手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府中富商、士绅等都待他客客气气,然而谢知府卸任不过几月,他竟被柳贺赶去分管恤孤,程通判一颗心仿佛泡进冷水里一般,拔凉拔凉的。   他早知柳贺会对他动手,但他猜测是因盐事和商事,程通判原想着,若是因盐商之事被柳贺惩治,他还能联合府中士绅给柳贺一点颜色瞧瞧,但眼下,柳贺竟命他专管恤孤事,程通判想反驳也做不到。 第139章 夫妻对谈   柳贺是上官,分配下属官员任务是他的权力,若是那等专横跋扈的官员,直接将下属权力收走也是常事,柳贺已是十分讲规矩的了。   然而在程通判看来,柳贺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   恤孤事在府中诸事中可谓最麻烦,毕竟钱粮事只需看数目就一目了然,而恤孤一项,靠量是难以解决问题的,做得好不难,可好到能让上级知晓却很难。   程通判能说他不干吗?   也是不行的。   恤孤事是太/祖时便已颁布的要务,本朝重孝,要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程通判若说他不愿干,以柳贺的秉性,一口大锅能立即砸到他头上。   程通判拿柳贺也毫无办法,只能在心中痛骂柳贺三声,人人都称柳三元是本朝难得的直臣诤臣,但程通判觉得,柳贺分明是一个卑鄙小人,他表面上装得不计较钱家事,暗地里却将钱二公子行凶的罪证摸得透彻,连时刻都标记其上,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般口蜜腹剑之人,竟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二位连中三元者,那些考官莫非都瞎了吗?   程通判能坐上扬州府通判的位置属实不易,他在朝中无人,这六品通判也是靠讨好上官才得来的,他在扬州府中掌钱粮,靠着与府中盐商及盐商背后官员的关系,程通判原想着,待谢知府升官外放时,自己再借机升至从五品,在从五品一职上颐养天年倒也不差。   可谁知谢知府半途倒了,接了谢知府职务的柳贺很显然和他不对付,柳贺任府官后虽未有什么大动作,但程通判心中清楚,柳贺年纪极轻,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必不是为了养老,找人开刀只是早晚的问题。   ……   巡视过养济院,明日柳贺便要将谢知府留下的案卷审了,每一日他都觉得事务极其繁忙。   回到家,他匆匆喝了口水,喝得急了有些呛,便被杨尧嗔怪了一句:“慢一些,又没人和你抢。”   杨尧是几日前来扬州府的,柳贺写信回家后,她便知这一回来扬州和春节前小住几日不同,因而搬家时她特意雇了一条船,将家中常用的物什全带上,滚团也一道过来了。   滚团如今已是一条懒散的老猫,毛发愈发稀疏,全家只有妙妙能鼓动它出门,妙妙精力足,偶尔滚团陪她玩时,柳贺都能从那张猫脸上看到无可奈何的神情。   杨尧正在看帖子,柳贺拿起桌上其中一封道:“竟有这般多?”   “这已是筛过的了。”杨尧道,“若是全收的话,恐怕有京中十倍的数目。”   穿越小说里爱写明代女子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事实却非如此,如新春、元宵、中秋这等节日,郊游踏青的女子其实不少,南直隶各府中,苏、松二府织造业发达,女子便是踩织机的主流。   作为知府夫人,杨尧初至扬州便有本地官员、士绅家的夫人邀她游园、赏花,后院诸事也由她管,杨尧和纪娘子住进来后,柳贺每日吃得好睡得香,生活质量节节攀升。   果然,他就是个废物。   “若是不想去,你尽可推了。”柳贺道,“扬州府中,只吴夫人的面子你需要给一给,其余人无需理会。”   就算是盐运使王焕的面子柳贺也可以不给。   他和王焕几乎已经是撕破脸了,也不必上赶着讨好对方。   “去还是要去的。”   杨尧虽不适应那般场合,不过她毕竟是士绅家族出身,长辈中更出过杨一清这样的首辅名臣,论家世丝毫不弱于一般的官员家眷,且她到扬州府的目的之一就是彰显存在感,将那些心怀恶意的人自柳贺后院赶出。   “每日只见着相公多么无趣。”杨尧道,“若非这些宴请及赏园会,   我也不知扬州府中有这么多好玩的去处。”   柳贺瞅她:“竟敢说相公无趣,娘子真是大胆。”   “真是如此。”杨尧道,“在聚会中可听戏,可赏园赏花观鸟,可听丝竹弦乐,还可作画吟诗,比你们男儿家平日忙碌的事有趣多了。”   杨尧是知府夫人,与她相交的自然多是府中官员及士绅的女眷,在这些女眷中,杨尧是年岁最轻的那位,因而只需看就够了,不需要亲自上阵展示。   “那你是想与他们在一处,还是想与夫君在一处?”   柳贺难得如此作态,杨尧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那相公先陪我下一局棋。”   柳贺:“……为夫的棋艺是同岳父大人一道下棋练出来的。”   杨乡绅是个臭棋篓子,柳贺的棋艺自然比他强上不少,不过究竟能不能胜过杨尧,柳贺心中其实也不是十分肯定,在他看来,他家娘子十分内秀,但是论下棋作诗或许还比他这个三元郎更强一些。   他将娘子只是在维护他可怜的自尊心罢了。   棋盘摆出之后,夫妻二人一开始只是试探,之后杨尧便毫不客气地吞柳贺的子,柳贺下棋时很谨慎,杨尧却是大开大合的风范,与杨乡绅的风格有些相似,但她护盘的本事比杨乡绅可强多了,她放了一子,柳贺皱着眉思索,就见自家娘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娘子盯着我做什么?”   “快些下。”   “娘子稍待。”   柳贺自认谋虑不少,可惜依然被杨尧吃得片甲不留。   “再来一盘。”   “相公倒是把我爹的脾性染上了。”   柳贺为官之后,夫妻二人这般相处的时光格外难得,杨尧自然也不想将它破坏了,两人便这般一盘一盘下了起来。   到最后一局时,杨尧将柳贺最后一个子吃了,便轻声道:“我有一事要告知夫君,这事不适宜在娘面前说。”   杨尧表情郑重,柳贺思索片刻,道:“莫非是家事?”   “正是。”   柳贺猜也是,若是公事,纪娘子并不懂,杨尧也没必要特意在她面前说,只有家事,而且是和纪娘子有关的家事,杨尧才会这般道明。   “难道三叔三婶出了什么事?”   “三叔三婶一向很好,平叔读书也很用功,今年已经过了县试了。”   柳贺心里有些惭愧,三叔三婶待他那么好,他连平哥过县试的消息都不知道。   “三叔说你公事繁忙,过了县试这种小事就不必说给你听了。”杨尧笑道,“平哥也是在丁氏族学读的书,先生们知晓他是你的族弟,对他多有照顾,三叔三婶也十分感激。”   “那是什么家事?”   柳贺与纪娘子关系亲近的家人也只有三叔与三婶,二叔已是多年不往来,柳贺任官之后二叔倒是来找过他几回,只是柳贺态度坚决,他也拿柳贺没有办法。   “莫非是二叔……”   一看杨尧表情,柳贺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仔细想想,此事并非没有可能。   柳贺在扬州府任官,二叔柳义虽住在镇江府中,可下河村和扬州府相聚并不远,比去一趟应天府容易多了,从瓜洲过来,半日都用不着。   自柳贺与纪娘子搬出下河村之后,和柳义夫妻的叔侄情谊就等于断了。   纪娘子的性子已经是很软的了,日子过得富庶之后,她逐渐忘了过去吃过的苦头,对待下河村、纪家村的亲朋都算是厚待,其中就算有人曾看不起他们母子俩,纪娘子如今也不当回事了。   唯独柳义,以他娘的脾气都很难原谅。   纪娘子自认一辈子没做过恶事,柳信也是如此,对柳义这个兄弟可谓仁至义尽,不说家中条   件不是十分好,便是家中十分富裕的,待亲兄弟也不会如柳信待柳义一般。   兄弟二人的名字,柳信将“信”这一字做到了,可柳义却将无情无义这个词做到了极致。   柳贺问道:“莫非是二叔借着我的名头招摇撞骗了?”   “听说是。”   柳贺坐下来:“娘子是如何得知的?”   柳贺在扬州府中也待了些时日,若是柳义借着他的名头招摇,他这边应该早有消息才对,可今日他却从杨尧口中听说这个消息。   “我也是偶然得知,还是有一日三婶来家中闲谈,和我说起村中发生的事。”杨尧道,“下河村人说,二叔似乎去扬州发财了,但细节如何我并不知晓,只知二叔与旁人说,他侄儿如今任扬州知府,他去享一享福难道不行?”   柳贺:“……这便是朝廷只许异地任官的缘由。”   他任这扬州知府已是破例了,且镇江府与扬州府虽同属南直隶,但毕竟是不同的二府,就算有亲朋受柳贺照顾,他能照拂的也不过一二人罢了。   可谁知道,柳义居然真的跨府享福来了。   “这事我没让娘知道,她若是知道,恐怕又要伤心了。”   杨尧与纪娘子关系很好,平日里一向忧心纪娘子的身体,唯恐她被气着,但柳义这事又不能不说,杨尧早就从柳家人口中听说过柳贺二叔的秉性,她觉得,若是二叔闯出点小祸也就罢了,就怕他被人利用反过来攻讦柳贺。   柳贺道:“我派顾为再去查探一二。”   “相公,我觉得,若是二叔真在城中招摇撞骗,城中百姓应当听说过传闻,但眼下只有下河村中人知晓二叔来了扬州府,你在府衙中却一点消息未听到,恐怕是……有人将二叔藏起来了。”杨尧道。   “必然是如此。”柳贺沉思道,“眼下那些人的确不会出手,可某一日我与他们对上,此事便会成为我的把柄。”   柳贺的想法也与杨尧一致。   外人不知柳贺叔侄关系早已破裂,无论柳义做了什么,他在亲缘上毕竟是柳贺的叔叔。   这锅柳贺注定是要背的。 第140章 知府审案   “罢了,先等等看。”柳贺将棋盘收好,找来顾为,安排他去探探柳义的动向。   杨尧所提之事倒让柳贺心中警醒,若是柳义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就算柳贺不知,难道没有知道内幕的人和他知会一声?   柳贺觉得,他这知府当得着实没有威严。   但这也和柳贺并未对扬州府中官员下手有关,他至今只将程通判调过去管恤孤事了,震慑力显然有些不足。   柳贺原打算徐徐图之,但显然,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   探查过养济院后,柳贺便定了时日,着手将谢知府遗留的案子解决。   自他张贴告示后,府中的士绅们自然质疑纷纷,但对于百姓们来说,新任知府愿意替他们解决疑难,那已经是他们期盼已久的事情。   “知府大人说要审案,此事当真?”   “他们官员不都是官官相护的吗?又如何会替我等洗清冤屈,前年我爹去县衙申冤,那县太爷听说是贾家的案子后竟连接都不接,我爹气到病了半月,去年人就没了。”一位农民模样的男子念叨道,“这些官都是昏官,只是我爹去了,我娘成日哭,小弟谈好的亲事也吹了,一个家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他旁边人听他如此说,便道:“牛大郎,你去府衙试试便是,新任知府大人听说是个好官,你可知府城钱家?”   “这我知道,听说他家洗手都用金水?”   “未必是有那么多的金子,可应当也差不太多。”那人在牛大郎耳边道,“咱们知府大人可是给了钱家一顿狠狠的教训,咱们扬州城里的大户人人怕他。”   “当真?”   牛大郎半信半疑,可府城钱家他还是听说过的,钱家可要比贾家有本事多了,知府大人真能教训钱家?   扬州府四县三州的百姓,有听说柳贺威名来碰碰运气的,也有希望柳贺来为他们申冤的,审理这日,扬州府衙前前后后聚了无数百姓,城中闲人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琢磨知府大人该如何审案,还有不少读书人也来到府衙,只为一观柳三元的风采。   这一日,柳贺坐于公堂之上,他年岁虽轻,可身着绯袍一坐,四品大员的气势日益显现,府中许多百姓都未见过知府真容,此时发现竟是一位年轻过头的官员,心中便难免有些犹疑。   但来都来了,他们又有冤情要诉,又岂会立刻就走?   “升堂!”   左右衙役列于公堂两侧,公堂之上,柳贺翻着案卷,吩咐付推官等左右官员:“带江都县事主李怀。”   “见过大人。”   李怀诉的是本府秀才江西桥,李怀是江都县童生,多年苦读却依旧未考中秀才,他与江西桥原是至交好友,对方先他一步考中秀才,两人间的情谊倒未有什么变化。   李怀的妻子年轻貌美,江西桥早有觊觎,一日趁李怀不在家,他便将李怀之妻玷污了,待李怀回家,其妻不堪受辱自杀,临死前将发生何事告知了李怀。   李怀于是将江西桥告上了江都县衙,然而江西桥不知为何傍上了兴化县李乡绅,当上了李乡绅幼子的蒙师,这李乡绅家大势大,背景极其雄厚,寻常的官员根本不敢惹,加上江西桥是其子的老师,李乡绅无论如何也要将江西桥保住,江都县衙见此连这案子也不愿接。   这李怀年岁并不算大,但因妻子这事的影响,他两鬓变得斑白,整个人目光无神,几乎只为了申冤一事而活着。   “恳请府尊大人明察。”李怀落泪道,“小民已立誓,若江西桥能得报应,小民愿随妻子而去,小民最悔的便是那日留丽娘一人在家。”   李怀这件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卷宗上已说得清楚明   白,待他说清缘由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柳贺。   若是李怀单独说李乡绅他们恐怕不知,可兴化县的李乡绅在府城中同样很有名气,不说普通官员,就算是谢知府这样的一府主官都对李乡绅客客气气。   这李乡绅别的本事没有,但人家会投胎,家里有一位任过内阁首辅的哥哥,李春芳眼下虽然致仕了,但他在官场上依然有一定的影响力,若是对李春芳的家人不敬,于官员们的官声有碍。   若是真惹了李乡绅,谁知他们的名声会坏成什么样?   前任知府不敢惹李乡绅,那现任知府又会如何呢?   对于登知府之位不过数月的柳贺来说,得罪李春芳可谓不智,他得罪了张居正,官场上或许还会夸一句他不畏强权为官清廉,可若是得罪了李春芳,传到有心人耳中,便会成为柳贺欺负致仕官员的铁证。   且朝野上下皆知,李春芳是被高拱和张居正联合挤走的,眼下高拱被赶回了老家,内阁中张居正专权,若是李春芳再被柳贺得罪了,那难免会让人觉得张居正在赶尽杀绝。   其一,李春芳辞官回家也是受其父与其弟在民间的名声影响,若他再因兄弟之所为影响一府判罚,便做实了李春芳本人其实也不干净,到那时,即便李春芳闲居家中,言官的弹劾也不会减少。   官员们通常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谁人不会老?谁能不顾自己的身后事?在位时即便官至内阁首辅,官员们大多希望自身能够安稳退休,若是现任发动对前任的弹劾,谁能保继任者不会效仿?   张居正又有王大臣案的优秀传统在,他能把回老家的高拱折腾一顿,折磨李春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文官们向来爱脑补,眼下柳贺是扬州府的府官,即便他此前因得罪张居正惨遭外放,但他今日若是审到李春芳家里,旁人便会从两个角度想他。   一,柳贺如此,是否得了张居正的授意。   二,柳贺如此,莫非是刻意陷害张居正。   因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李春芳与张居正的关系也可以说是有些复杂,知晓此事的官员自然会忍不住发散思维。   在公堂左右坐着的付推官等人此刻也想到了这一步。   扬州城的士绅中,李春芳无疑是最尊贵的一位。   大明朝的众首辅中,至今仍在世的不过徐阶、李春芳与张居正,徐阶虽斗倒了严嵩,但徐阶本人为官时官声并不如何,尽管他蛰伏多年只为将严嵩斩下马,然而任首辅后,徐阶为官保守,他家在华亭县又占据了不少土地,以至于民间怨声载道。   李春芳在家乡的官声不错,他最大的问题便是兄弟不靠谱。   但李春芳老父尚在,他也不可能将自家兄弟从族谱上踢出去,只能在乡时对兄弟的言行多有约束。   可李乡绅在家狂妄惯了,本性一时半刻又如何能收敛?   柳贺翻着案卷:“带嫌烦江西桥。”   过了一会儿,这江西桥便步入堂中,他身着秀才襕衫,仅看外表,他要比同龄的李怀年轻上十岁不止。   江西桥施施然冲柳贺一拜:“学生见过府尊大人。”   他是秀才,可以见官不跪。   江西桥在李乡绅家中任蒙师,他有幸见过李春芳数面,也与前来拜访李乡绅的官员有交集,因而面见柳贺时,他比普通的秀才从容了数倍。   方才李怀哭诉时,旁观的百姓皆对江西桥厌恶得咬牙切齿,如今见了江西桥本人,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样貌,讲起话来儒雅懂礼,又如何是李怀口中淫辱其妻之人。   而见过江西桥后,李怀换上一副恨不能哚其肉的表情,两眼凶相尽显,这反倒让周围百姓的同情心降了许多。   “你就是江西桥?”柳贺问。   “学生正是。”   “李怀诉状中所言,你可认罪?”   “禀府尊大人,学生是读书人,更是江都县学的廪生,那等事学生如何做得,想必李怀……李兄是因其妻过世而心神错乱,学生听了也十分同情。”   “人是你害的,要你在这里假惺惺!”李怀情绪一激动,就要伸手去打江西桥。   江西桥面上则是一副理解原谅的表情,和状若癫狂的李怀比起来,他周身读书人的风范尽显。   “李怀,莫要咆哮公堂,你将府衙当成了什么?”柳贺一拍惊堂木,李怀立刻跪倒。   他心中此时已经有些绝望了,四周百姓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说,江西桥如此气度,说不准是丽娘主动勾引。   但李怀很清楚,他的妻子不会做这等事,他也没有疯。   可他同样清楚,兴化李家势力是如何强大。   “你诉状上说,你离家那日,邻居赵进、林清见到李怀进了你家门,可有此事?”   “有此事。”   “带赵进、林清。”   赵、林二人也在堂前跪下,但两人口中之言却让李怀心一直往下沉:“那日天色有些暗,小人恐怕是看错了,李家门外有棵歪脖树,小人喝了些酒回家,或许是将树看成了人。”   “人是人,树是树,你们究竟见了人还是见了树?”   “人……树,树,小人见了树。”   “照你们说,那日没人进李家?”   “这……应当是没人进了李家,我们县里人都说,李怀他恐怕是得了癔症,一时想不开也是极有可能的。”   “你们那日信誓旦旦与我说,见了江西桥进了我李家门,今日在公堂之上你们竟不认了,江西桥究竟给了你们多少银子?”   “李兄,我见你丧妻可怜才多有忍让,你不要血口喷人,林清与赵进只是说出真相罢了,我又何须给银子?”   “那此案似已明了了。”柳贺道,“李怀,你妻子过世的确令人伤心,但你诉状中所言之事也无凭无据,仅凭此,本官无法治江西桥的罪。”   听柳贺这般说,左右官员不由都露出嘲讽的笑意,案子这般审看似有理有据,可谁看不出来,在江西桥、李怀二人中,处于优势的是江西桥,他叫证人改口再容易不过。   江西桥听柳贺这般说,面上钦佩之意尽显:“府尊大人明察秋毫,洗刷了学生的冤情,学生因遭李兄诉讼之故,教导弟子时想及此事都觉得很是委屈,旁人问了,在府尊审理之前,学生也不敢轻易否认。”   “本官明白,本官为官一向公正,遇上此不平事自然要为人洗清冤屈。”   “多谢府尊大人。”   江西桥躬身拜谢,李怀则心如死灰。   柳贺翻着案卷,公堂上沉默了片刻:“江西桥,你是江都县学的廪生?”   “府尊容禀,真是。”   “本府遍阅江都县学的记录,你既为廪生,为何不在江都县学中读书?”   “是因……”   江西桥辩解了一句,柳贺却又问:“本府当年为府学廪生,因而本府清楚,为廪生者,须在县学或府学读满一段时日的书,你因是廪生,才如李家当馆师,此事本府已至李乡绅处查实。”   “按江都县学的规矩,你早该被剥了这廪生之位才对。”   “你欺瞒李乡绅再先,又辱李怀妻在后。”柳贺道,“本府虽未找到林、赵二人作证,可据李乡绅子所言,第二日你教他课时,面部及手部都有抓痕,疑似为女子所抓。”   江西桥道:“府尊大人,小人少时便不为猫所喜,猫见了小人必要挠一把。”   柳贺道:“你非要本府给你找只猫来不可?”   柳贺将自家   滚团找来,滚团只瞅了江西桥一眼,便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   江西桥面上便多了一分尴尬。   “当然,这般罪证倒也算不上实证。”柳贺道,“只是你恐怕不知,你去李家那日,不仅有人证,也有物证。” 第141章 破案   江西桥下意识看向李怀,去李家犯案的的确是他,可江西桥自认将事做得完美无缺,即便旁人见了,恐怕也以为他和李怀关系亲近,故而在李怀离家时前去拜访。   可柳贺说得如此肯定,江西桥苦思细想也不知柳贺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   柳贺拍着惊堂木:“带人证!”   有二年轻士子冲柳贺拱了拱手:“学生秦珍年、张廷见过府尊大人。”   江西桥认出,这秦珍年、张廷是他在江都县学的同窗。   这两人与他并无交情,自江西桥去李家坐了馆,他所来往的都是府中高门大户,又如何将只是秀才的同窗们看在眼中?   “你俩便细细将那日所见所闻道来。”   原来,江西桥自任了李家公子的馆师,便成日沉浸在富贵乡中,他买通了县学教谕及训导,不仅不去县学听课,就连县学的岁考也不参加,县学那一阵换了一位教谕,教谕便命秦珍年、张廷去江西桥家中寻他。   二人未找到江西桥,便打算去李怀家中询问,谁知刚走到李家,就见江西桥慌乱而出,就连两人叫他也未听见。   “你二人确定是二月初十日?”   “我二人确定,去年底,县学瞿教谕回了老家,新来的祝教谕是江西人,上任迟了些,因而本该在年底的岁考才拖至二月初十,此事祝教谕及江都县学生员都可作证。”   “进入李家之人却是江西桥?”   “那日天气晴好,我二人并非眼盲,故而可以确定。”   江西桥并不知除了赵、林二人外也有人瞧见了他,额头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汗,且赵、林二人只是普通百姓,秦珍年、张廷却是县学生员,有他二人作证,可信度立时高了数倍。   府衙外的百姓原先觉得江西桥是被冤枉的,此时听秦、张二人一说,想法立刻跟着改了。   “府尊大人,就算学生那日去了李怀家,又有何证表明李怀之妻是学生玷污?”江西桥道,“李怀之妻已过世,死无对证,今日他可以此为由污蔑学生,明日便可以此污蔑任何人!”   “府尊大人如此断案,学生不服!”   江西桥的愤怒不似作假,四周百姓及堂上几位官员都轻轻点头,此案的难处便是李怀之妻已过世,纵是有人证,可只要江西桥咬死不认,柳贺也难以将他怎样。   “江西桥,你可识得此物?”   此刻呈在堂前的,是一双绣花弓鞋。   这鞋的式样、颜色江西桥都不陌生,更重要的是,他明明命人将它扔了,可它为何会出现在公堂之上?   “此事由不得你不认了。”柳贺一拍惊堂木,“本官还有一人证。”   随着柳贺话音落下,一位少年公子出现在了公堂之上,江西桥及堂上不少官员、书吏、四周百姓俱都瞪大了眼睛,这李家公子名声在外,扬州城中不少人都识得,照这位公子的秉性,扬州城中不少官员的面子他都是不卖的,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   付推官及刑房书吏等更是觉得不妙。   判案之事,柳贺找他们相询,他们不愿得罪府中大族,因而能推则推,可眼下,柳贺竟请到了李春芳的侄儿来作人证。   他竟有那般大的面子?   李公子也收敛起了往日的傲慢之色:“见过知府大人。”   “证人李箴,将你二月初十日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李家公子年岁虽轻,思路却很清晰,他在堂上将自己如何发现江西桥行迹诡异,以及从下人手中截获了绣花鞋的过程说得清楚明白。   且那日江西桥手上的抓痕也由他发现。   江西桥这时再无法辩解,他所倚仗的本就是李家的权   势,可李家公子眼下出来作证,那便意味着,接下来无论柳贺作出何等判罚,李家都不会再包庇他。   江西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现任知府是如何请动李家的,李怀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才让知府大人将此案如此放在心上。   “江西桥,你淫辱好友之妻致其自尽再先,买通认证扰乱公堂在后,为人无情无义,为友背信弃义,行事人神共愤!来人!”   “将江西桥拿下,处以六十棍杖刑!”   足足六十棍,江西桥不过是个普通书生,若无李家作为倚仗,他连普通人都敌不过,如何能扛住六十棍的酷刑!   “府尊大人,我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即使犯了重罪,府尊大人也无权这般待我!”江西桥吼道,“要我认罪,先让大宗师免了我的功名再说!”   江西桥吼出声后,左右衙役都是迟疑。   在大明朝,秀才若是犯了罪,得先报提学御史,将其生员的功名革除了,之后再以普通百姓论其罪,因而柳贺虽为知府,却没有权力当堂对江西桥施以杖刑。   江西桥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这般说的。   “求着要人将功名革除的秀才,本官还是第一次见。”柳贺轻笑一声,“那本官便如你所愿。”   柳贺话音刚落,就见府衙外一名绯袍官员徐徐走出,看到此人的一瞬,江西桥整张脸上已毫无血色。   他虽不常去县学,但对傅孟春这位大宗师的样貌还是十分熟悉的,傅孟春到来后,江西桥心道不妙,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大宗师饶了学生吧。”   他脸上涕泪横流,再不见方才读书人的从容气魄,傅孟春看了他一眼,道:“你犯下此番恶行,不仅柳府台不容你,本官也容不得你,读书人之恶,尤甚百姓之恶十倍,尔之恶行更是与禽兽无异,来人,革去这败类的生员襕衫!”   “有劳傅宗师跑一趟了。”   “泽远不必客气,我既任了这提学之职,自是要将这等过恶彰著者从县学中逐出。”   没了生员身份,江西桥自是任由柳贺拿捏,便是府衙中最普通的衙役也能够欺侮于他,此时两名衙役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捆住,偌大的荆条便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江西桥初还能发出声音,受了几下杖刑之后,便进气多出气少了,过了一会就彻底没了声息。   在大明朝,地方官员没有死刑的执行权,针对死刑,朝廷有朝审和会审制度,会审即“三司会审”,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主官对案件进行审定,务必要理由充分才可对犯人执行死刑。   各种刑罚中,杖刑的轻重取决于衙役下手的凶狠程度,在地方上,一些官员就是靠着杖刑敛财,银子给的多的便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银子给的少的,被活活打死的都不知凡几。   有些地方甚至掌握了“内八”与“外八”站立的技巧,若站位是内八,则轻轻打,若站位是外八,则狠狠打,一点情面也不留,人是死是活则全凭运气。   ……   眼见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江西桥此时成了一团烂肉,府衙内外都噤了声。   柳贺年纪轻轻,面对此番场景竟然未被吓住,还与傅孟春闲谈了起来:“本府出了这等奸恶之人,倒叫大宗师笑话了。”   “也是老兄对生员们巡视不够的缘故。”傅孟春笑道,“多亏泽远你明察秋毫,才能将这等败类揪出。”   两人互相吹捧了好一阵,看得一众官员纷纷侧目。   前任谢知府还在时,傅孟春可不是这种态度。   南直隶提学御史与扬州知府同为四品官,但因提学御史巡一方学政,拥有对各府文教的考核权,在地位上便隐隐高过知府一头。   傅孟春上回巡扬州府时,他对谢知府可谓不假辞色,哪像与柳贺闲谈时这般客气!   这一方面因为傅孟春与沈鲤同为嘉靖乙丑年进士,彼此间有交集,柳贺因沈鲤的缘故结识了不少官员,而另一方面,柳贺同样是沾了张居正的光。   今年五月,张居正颁布了提学敕谕,加强对天下提学官的管理以正学风,傅孟春在京中关系网浅,他自然想加深与京中官员的联系,旁人以为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可他却知柳贺这知府之位正是因张居正而来,因而南直隶各府官员中,傅孟春与柳贺关系最亲近   ……   江西桥、李怀一案审完,柳贺朗声道:“各位大人,作为官员,咱们肩负着为百姓谋福的职责,百姓若是蒙了冤,咱们便要替百姓昭雪,否则岂不辜负了一声父母官的称呼?”   “江西桥此案,本官命人遍访江、李两家附近的乡邻,追了数日才将证据追到,只为让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时,本官在此就是为了告诉各位百姓,若是有人犯了案,无论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官宦世家,本官都绝不容情。”   “只要本官在此一日,这扬州府的天必须是青天!”   柳贺这话一出,四周百姓纷纷叫起了好。   付推官等负责府中查案的官员则是面如土色,江西桥这一案他们畏李家之势不敢查,柳贺查时竟直接绕过了他们,直到今日他们才知晓,柳贺为了查清此案竟请动了李家与一省学政。   他们眼下终于明白,柳贺与前一任谢知府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即便没有这扬州府上下的一众官员,他也能撇开他们做成不少事,这么一个有胆色,背景又深厚的官员,他们得罪了他究竟是不是好事?   扬州府历任主官中,又有何人有柳贺这般胆色?   不少官员都在此刻暗暗决定,若是有一日柳贺与扬州府中士绅富商们起了冲突,他们两不沾最好,既然一个都得罪不起,那就一个都不要得罪,明哲保身最是稳妥。 第142章 前任首辅   而之后,高邮州农户牛大郎的案子,柳贺也是将贾家狠狠收拾了一番。   与牛大郎所遭遇事情形类似的案子有几桩,俱是本府富户士绅以各种名目骗取农户土地之事,这事在府城中并不罕见,富户士绅背后站着官员,农户只有一双脚一张嘴,哪里斗得过这些高门?   这些富户兼并穷人土地时并不靠暴力,往往靠一张巧嘴骗得农户主动投献,可农户一旦后悔,高门却容不得他随意赎回了。   柳贺少时在下河村也见过这样的情形。   农户在年轻力壮时倒是可以去城里谋一份生计,可一旦年老,还是要靠田里的收成度日,若是无田无地,要么成为佃农,要么成为流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扬州府的富庶是出了名的,但这份富庶只属于盐商,与普通百姓没有丝毫关联,盐商们可以在赌场青楼一掷千金,而运河上搬运的漕工、盐场上晒盐的灶民、以及千千万万以运河为生的百姓依然处在困苦之中。   柳贺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其实改变不了太多,但他这几月在扬州府四县三州内行走,见惯了百姓脸上麻木的神情,与士绅们奢靡的生活对比,就好像这是两类跨物种的生物一般。   这是大明朝最富庶地之一的扬州府。   ……   “泽远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   柳贺到了漕督衙门,吴桂芳刚好也在扬州,两人便一道品起了龙井茶,佐以扬州本地的三丁包。   这三丁包是鸡丁、肉丁、笋丁制成,咸中带甜,甜中有脆,咬上一口满嘴生香,扬州人素来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的传闻,皮包水就是肚皮包着茶水,扬州的早茶在大明朝时就已有了传统,水□□则是泡澡,这里的澡堂文化也十分盛行。   “府中事务繁忙,这几日才稍稍松了口气。”柳贺道,“若非漕台相助,下官的事也不能那般快就解决。”   柳贺任扬州知府后,放在河槽上的精力自然少了许多,不过若遇上麻烦,他仍会来请吴桂芳提点,吴桂芳任扬州知府虽是十年前的事情,但对扬州城中各处的脉络他依旧十分了解。   吴桂芳任漕督后,唯有今年稍稍顺利一些。   徐、淮二府的河道经疏浚后,黄、淮分流入海,又加之堤坝筑得高而结实,今夏徐、淮二地水势不小,但往年都会遭淹城的沛、邳等地今年都顺利将水势控制住了,凤阳、泗州二地也未遭遇水患。   天子听闻龙心自是大悦,张居正也特意来信,夸赞吴桂芳乃是当世治水的能臣。   吴桂芳道:“泽远你对曹州、济宁等地治水的建议,老夫亦对张相道明,但河漕分治日久,合并恐怕需些时日。”   柳贺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以张居正的手腕,河漕合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考成法当时反对声也颇大,可张居正仅靠一次京察便将之顺利推进下去,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一条鞭法恐怕也要推行了。   按理说,柳贺也对治河之事出了力,可张居正居然只夸了吴桂芳,连只言片语都吝啬给他。   柳贺近日与天子通信,天子也在信中抱怨,说他知晓柳贺在外辛苦,张先生此般作为对他实在不公。   但柳贺觉得,张居正待他也不算太坏,一众门生中,他虽唯独将柳贺踢出了京城,可柳贺为官不过五年便已官至四品知府,京中虽传闻说他日后难以入阁,但日后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吴桂芳的想法大概和天子有些相似,因而柳贺求他帮忙,他能照拂之处都尽量照拂,柳贺去拜访李春芳便是他牵的线。   柳贺此前与李春芳交集不多,柳贺考中状元的那一年,李春芳便被高拱和张居正联合从内阁   中挤走了,但李春芳与柳贺毕竟同为状元,对柳贺,李春芳印象颇深。   李春芳与张居正是同年,吴桂芳比他们早一科中进士,眼下吴桂芳虽是张居正新政的支持者,和李春芳之间的关系倒也不坏。   毕竟两人并非政敌,李春芳为人又是出了名的和善,彼此间没必要斗得你死我活。   值得一提的是,李春芳与吴桂芳的字皆是子实,子实是种子之意,二人名中皆有“芳”字,取花草芬芳之意,既是花,自然要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这两人仕途皆十分顺畅,可谓应了“子实”这个字。   对于柳贺所请,李春芳自是应了。   江西桥所为之事已令李春芳十分不喜,何况李春芳也愿意给张居正门生这个面子,他虽已致仕,在朝中却仍有不少旧属,且隆庆二年的翰林,如罗万化、黄凤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都与柳贺关系不错,几人与李春芳仍有往来,李春芳也常听他们在信中夸赞柳贺。   ……   柳贺来见李春芳,倒也并非只为江西桥一事。   江西桥只是李春芳侄儿的馆师,并非李家人,只为治他,着实没必要劳动李春芳的大驾。   柳贺是想纠一纠扬州府城中偷税漏税的风气,盐税他伸不上手,但商税他还是想动一动的,据柳贺所知,府城中不少铺面都是由李家在暗中掌控,不过李家人行事不如旁的盐商那般张狂,尤其自李春芳返乡后,李家上下都老实了许多。   李春芳微微一笑:“泽远如此行事,是有人授意,还是你本人想这般行事?据老夫所知,朝中似有人欲以金银代米粮?”   柳贺此时不得不佩服,李春芳不愧是干过首辅的人物,尽管他人不在京中,对张居正的动向倒是了解得十分清楚。   柳贺老实道:“是下官自己的主意。”   “你果真是太岳的得意门生。”李春芳笑道,“老夫家中的商铺,老夫倒是可以约束他们,但泽远你须知,老夫在此只想安度晚年,若是太闹腾,老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只要您一句话就足够了。”   李春芳的意思是,柳贺若要收商税,他并不反对,但柳贺需要安安静静地做,不能将事情闹大了。   倒不是李春芳胆小怕事,而是因为有徐阶的前车之鉴。   徐阶也是被高拱赶走的,当年徐阶一走,李春芳就发出了“徐公尚耳,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的感慨,之后没过多久,他果然也回了老家。   李春芳在家倒还安稳,他是兴化人,兴化虽属南直隶,但监督权在凤阳巡抚身上,前任凤阳巡抚王宗沐与现任凤阳巡抚吴桂芳都与他相善,王宗沐任山东布政使时,李春芳还为他的《海运详考》写过序。   而徐阶则在家乡大肆吞并土地,他是松江华亭人,松江与兴化同属南直隶,监督权却属于应天巡抚,徐阶致仕回家后恰好遇上了海瑞这块最难啃的骨头。   当年海瑞下诏狱时,是徐阶为之奔走才免了海瑞的死罪,海瑞能任应天巡抚,也有徐阶的襄助之力,然而海瑞到地方后便发现了徐阶家中吞并土地之事,徐家吞下的土地比严嵩在江西老家吞的地还要多,以海瑞的脾气自然看不惯,便写信让徐阶退田,之后也在朝野中引发了无数纷争。   当然,这仍旧是隆庆年间内阁争斗的一部分,海瑞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直到高拱被张居正踢走,徐家之祸才算平息,可尽管如此,徐阶长子、次子皆被充军,幼子被削为民,徐家田产也被收没,一代首辅如此遭遇着实令人唏嘘。   因而之前的王大臣案,朝中大臣都认为是张居正要对高拱赶尽杀绝,无他,内阁之传统耳。   徐阶之祸,起源于海瑞在松江府查田。   李春芳要的是柳贺的保证,   他要柳贺即便要收商税,也必须将这事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李家家业比之徐家大有不如,可若有人想把他当成攻讦张居正的棋子,那李春芳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徐阶好歹有张居正护着,但高拱清算徐阶时,即便张居正在内阁中占据高位,一样无能为力。   他李春芳的门生如今大多还在翰院中修史,真到了那一日,谁人能如张太岳一般护着他李春芳?   柳贺道:“下官自是会注意,也望石麓先生替下官照看一二,若有浑水摸鱼之辈掺在其中……”   “老夫自会注意。”   饶是李春芳致仕有几年,面对这位致仕首辅时,柳贺心中仍感到一丝紧张。   还在京中时,他见过高拱,还得罪过张居正,对这两人却一点也不畏惧,总结起来的话,大概是他别无所求,他的想法和大多数不惦记着升官的翰林一样,大不了老子就在翰林院修一辈子书,大不了老子辞官回家,等你退了老子照样活蹦乱跳。   而这次见李春芳,是因为他要成事,若是李春芳不应,事情他未必不能做,只是做的过程要多走一段弯路。   他果然还是要做些事的。   柳贺并不知道,他走之后,李春芳就开始给张居正写信,信中夸了柳贺数句,又提道,传闻说你这门生连你的面子都不卖,老夫倒觉得不是这样,夸柳贺来见他时如何尊重,又说柳贺在扬州府中行事,他定会鼎力相助。   其实李春芳和张居正的关系并不算坏,两人是同年,在翰林院□□事过许久,当年徐阶与高拱相争,李春芳其实是站在徐阶这一边的。   但李春芳还是得走,他不走,高拱与张居正两人都无法上位,首辅这位置只能做到刚刚好,赖久了不仅后来者急于上位,皇帝同样也会看腻他。 第143章 来信   接到信的张居正:“……”   李春芳与吴桂芳两位子实兄都来信,言语之间对柳贺多有夸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柳贺十分尊重他们。   那他可以确定,整个朝堂上,柳贺最不尊重的便是他。   但正因为这一点,张居正与柳贺这个门生打交道时便少了一份拘束感,柳贺远在扬州府,张居正对他的行事多有关注,他对柳贺是有期待的,只望柳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忧民忧君。   当然,张居正并不打算让柳贺在外太久。   大明朝的官场核心始终在京城,离京久了便会远离中枢,久而久之就连天子也会将他忘记。   张居正只想看看,柳贺究竟能在地方上干成什么模样,这样才能决定回京之后他对柳贺的任用。   柳贺于此自然一无所知。   ……   十一月后,秋税也要开始征收了,天气转凉,柳贺一边巡查河工,一边去府城的养济院等地探视,扬州府虽不会像河南、陕西等布政司常有百姓冻死的情形发生,但一年之中偶尔也有几起,柳贺上任后便十分注意。   自江西桥案发生后,柳贺对各府府学、县学也多了几分注意,他拨了一部分银子来修缮府学,又撤了几位府学中不合格的教谕、训导等,柳贺虽非大宗师,但扬州府州县学生员皆知柳贺与大宗师相处融洽,他这一番行动,府州县学风气好了许多。   今年柳贺初任知府,等到明年四月,他便要组织扬州府的府试,柳贺正好也能了解了解本地学童的学问。   “今年秋粮征收可有问题?”柳贺问姜通判,自程通判分管恤孤后,姜通判便接了他钱粮通判一职,眼下柳贺相询,钱通判自然头头是道。   在明初,秋粮征收主要是米、钱钞和绢布,而南直隶地方富裕,到了正统时,朝廷便采纳御史建议,以金银折抵米粮纳税,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张居正一条鞭法中赋役折银的前身,不过张居正之法眼下还未推广到全国,即便在南直隶有折银的传统,但纳米纳粮依旧是秋税中的主流。   柳贺道:“高邮、宝应前年遭了灾,若是百姓有交不出银的,可以缓交,官吏下乡收税者,切忌扰民,若是被本府知晓,本府严惩不贷。”   柳贺上任快半年了,姜通判等人也明白了柳贺的行事风格,柳贺既然说了严惩不贷,那么或早或晚,他这惩处总会落下来——责罚若早反而不亏,官吏们忧心的便是柳贺的责罚通常很迟,这让他们始终悬着一颗心,唯恐柳贺的责罚什么时候砸到他们头上。   柳贺脾气其实不如前任谢知府火爆,但谢知府发过怒事便了了,官吏们最多挨他一顿痛骂,而柳贺平日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官吏们却怀疑柳贺暗中藏着一个小本本,本上把他们每月干了何事悉数记下,等本上记满了,他这知府大人便要动手。   柳贺初上任时,府中官吏以为他柳三元不过是个不通事故的书生,之后他们才发现,这哪里是书生,这就是个活阎王!   ……   各府秋税秋收之后就开始征收,官吏们下乡收税时,淋尖踢斛是常规操作了,还有下乡找里甲索贿的,柳贺十月时查实了一例,便将那两人枷至府衙前示众了一日,并予以重罚。   不过自秋税开征后,撞在枪口上的也只这二人而已,府中官吏都知晓新任知府不好相与,行事上便少了几分肆意。   “若有家中穷困实在纳不上粮的,也不必急着卖田,府中若是有河工、府学修建的,可令其出力抵税,女子可至育婴堂中烧饭、洒扫。”柳贺道,“若是生了病的,记得接至养济院中,一刻不容延缓,此事你要与程通判说清了。”   “下官听令。”   姜通判与程通判一直相处不睦,谢知府时程通判得信赖,管着钱粮,就连刘同知都不能与之争锋,姜通判更是处处受他排挤,眼下程通判去了养济院,柳贺对养济院又十分“重视”,程通判便一直在那个位置上脱不开身,姜通判见此也觉十分好笑。   不过他因此更不敢得罪柳贺了。   柳贺审过府中积案后,付推官等人如今十分乖觉,不需要柳贺出声,他们自动便将一些疑案难案处理了,态度几乎来了一个大转弯。   付推官原先想着,柳贺若与本府大族起了冲突,他们这些没有门路的只能被充作马前卒,可柳贺分明要在办案一事上撇开他们,再想到柳贺掌握着对他们的考评之权,付推官硬着头皮也只能上了。   他们只期盼柳贺能够稍稍做人,莫要让他们结局太凄凉。   ……   对此,柳贺表示,自己其实很仁善,可惜扬州府中这一众官员都不信。   他摸了摸脸:“难道我真是卑鄙小人?”   当然,在官场之上,卑鄙小人的数量可谓占据八成以上,别看有些官员义愤填膺地叫骂旁人是卑鄙小人,可他们自己行起卑鄙事来却丝毫不逊于对方。   柳贺此时正在读书信,有来自翰林院中众同僚的,罗万化告知柳贺,他得罪元辅甚深,今年已经休假归家了。   柳贺深深叹了口气,罗万化的脾气是他几位同僚中最强硬的,虽为状元却不为内阁及天子所喜,受重用不如他们同一科会试的翰林。   柳贺离了京,翰林院中也有人员变动,但能任日讲的翰林大多颇受重用,万历四年是乡试之年,不出意外的话,陈思育、许国等人都能任两京乡试的主考官——许国升日讲还不如柳贺早,假若柳贺仍留在翰林院,他必也有资格担任顺天乡试的主考。   当然,柳贺毕竟是有会试中筛落张居正子的实锤在的,今年的顺天乡试又恰好是衙内聚会——张居正子、吕调阳子与张四维子都要参加这一科的顺天乡试。   这几人虽非京籍,但因他们的官当得足够大了,子弟自然能荫锦衣卫籍,便能留在京中应考。   当然,能享受这一待遇的至少是六部尚书起步,京城尊贵,一般人家的子弟还是乖乖返回原籍备考吧。   官员子弟之所以争相应考顺天乡试,实则因为顺天乡试竞争力低,中举的可能更高,对于出生在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的官员子弟来说,自然是在京中应考更好,但对于在云贵、辽东等地的官员来说,锦衣卫籍则让他们多了一种选择,他们可选择在原籍与京城备考。   大明朝对官员的优待体现在方方面面,子弟科考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方面罢了。   所以柳贺虽有资格,却未必能当上考官。   柳贺只是感慨罢了,对于离京之事他并无怨言,他几位同僚好友的来信中也对他多有鼓励,罗万化眼下在翰林院中也很是不顺,但他仍鼓励柳贺在地方上干出一桩事业,待他回家看过父母,他也要来一趟扬州府,看看柳贺在其中的作为。   柳贺也收到了唐鹤征和吴中行的信,他二人在信中隐晦地和柳贺提到,说张相行事愈发霸道,京中多有怨言,不过碍于张相威势不敢声张。   对于张居正,他们隆庆辛未科的士子感受自是复杂,眼下张居正恩威日炽,他们这一科士子体会更多的却是威,而非恩。   放眼洪武朝至今,权臣下场大多惨淡,作为门生,他们不愿忤逆座师,却又从张居正眼下的威风中嗅到了一丝危机感。   吴中行与唐鹤征都觉得,柳贺能外放或许也不错,至少能在地方上干些实事。   吴中行仍在翰林院中修史,万历二年的新进士入翰林院后,辛未科的翰林们也逐渐开始崭露头角,不过吴中行仍在修史,《   世宗实录》与《穆宗实录》修完了,张居正又命吕调阳主修《大明会典》。   唐鹤征眼下则任尚宝司丞,负责印章、宝玺、符牌的管理,柳贺在京中上朝的牙牌就是尚宝司发放的。   仅从唐鹤征的描述中,柳贺就可以想象他这位同年如今是有多么无聊,他爹唐顺之一生轰轰烈烈,能文能武,官至凤阳巡抚,他自己不能上阵杀敌也就罢了,在京中干着权贵子弟才能干的活儿,唐鹤征自然有些不满。   不过两人写信给柳贺也不是为了发泄心中苦闷,除了讲述近期自己有何作为外,几人也有自励互勉之意,毕竟在外人看来,几人在官场上都算不上顺畅。   柳贺给两人写的回信也记录详细,于河道、财税、盐政、恤孤、商业、人事都有提及,柳贺并非万能,他许多想法都来源于好友的点拨,在为官这件事上,吴桂芳这等经验丰富的官员能给柳贺不少指点,但吴中行和唐鹤征也常常冒出一些奇思妙想,用在某些场合能发挥奇效。   柳贺一封一封信写下去,一个下午就快要过去了。   屋内炉子烧得很旺,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待天色慢慢暗下去,柳贺一封信快写到收尾,正要点一根烛再写,就听门外管家来报:“老爷,施老爷来府上了!”   柳贺初时没反应过来施老爷是谁,直至在门外看到施允那张熟悉的脸,他先是露出一丝笑容,之后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即便如此,他看到施允的第一句却是:“关中风沙大,诚甫你怎么黑得如猴子一般?”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眼,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第144章 再会   自万历二年一别,柳贺与施允已有一年多未见。   隆庆五年辛未科会试后,两人约定,要在翰林院再会,然而张居正停了万历二年的馆选,施允虽在二甲之列,却外放至陕西凤翔府陇州任了知州。   而柳贺在翰林院中看似风光无限,却在几月后被外放至南直隶来治水了。   两人的境况都可以称一声唏嘘。   “你这几日怎么有空回来?”柳贺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施允摇了摇头:“我母亲身子有些不好,接到信后,我便先回来看一看。”   施允去陕西任职后,他与柳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信到得慢,几封信回下来,大半年已是过去了。   “我也刚好在给你写信,你人既来了,这封信倒是可以省了。”柳贺拉住施允,“今日让我娘做几个菜,我们许久未说话了。”   万历二年的进士中,只有一甲孙继皋、余孟麟及王应选留在翰林院中,其余二甲、三甲进士均都在吏部候缺,关系硬的大多能分到九卿衙门,再次一些的可以去南直、浙江、江西等地任知州、知县,以施允的科名,外放到浙江、江西应当不成问题,可惜他朝中无人,与吕调阳的关系也不算亲近,才被外放到了陕西。   柳贺尤有些愤愤,施允却很从容。   隆庆二年及隆庆五年的会试均录了四百进士,原就是因嘉靖后期吏治腐败,要补天下各府州、县官的缺额,到了万历二年这一科,州、县官的缺额没那么多了,富庶之地的州、县官更是格外抢手。   “我觉得去哪里任官都好,只要能为百姓做些实事。”施允道,“我那些同年中,也有被外放至边关苦寒之地的。”   两人一边温酒一边闲谈,柳贺酒量仍是不足,施允的酒量原先和他差不多,可几杯酒喝下来,他居然能面不改色,看得柳贺直接侧目。   “那边比家里冷多了,得多喝些酒御寒。”   施允与柳贺讲了他在陇州知州任上的作为,陇州隶属于凤翔府,是凤翔府中的交通要塞,仅巡检司就有三处,施允到那边后便被赏了个下马威。   “那边民风强悍,官吏又傲气,自然看不上我这刚任官的书生。”   施允便在陇州兴文教,建城墙,筑水利、抚流民,他一字一句说得轻描淡写,可不过短短一年半,他便由俊秀书生变为如今这副沧桑模样,柳贺当然清楚,施允所为远不是他所描绘的那般轻松。   就以文教为例,大明开国至今,整个陇州一共只出过两个进士,但那已是成化年间的事了,之后的一百年,陇州在会试中颗粒无收。   “但无论如何,我二人年少时的心愿是实现了。”   “现在想想,还是年少时读书最舒畅。”柳贺叹了口气,“那时候只要考中举人就够了,根本没有想过日后的前程。”   施允道:“我去族学看望了两位先生,他们与我道,泽远你被外放恐怕郁郁不乐,我今日一看,倒觉得你兴致还不错。”   “先生对弟子总是太过忧心。”   两人品酒吃菜时,滚团也凑过来瞅瞅施允,它与施允也有日子没见了,施允在京中会试时去柳贺家撸过几次猫,之后他外放去陕西,滚团也跟着柳贺回了镇江府,最近又搬到扬州府中。   “时间是真快,滚团都成老猫了。”施允感慨道,“毛色是不如之前,不过手感仍是上佳。”   柳贺笑他:“诚甫兄,不可这般戏弄滚团,它也是三朝元猫了。”   “失敬失敬。”施允捏了一块小鱼干喂给滚团,“论资历,它可比我们老多了。”   用过饭后,柳贺和施允说了自己的情况,扬州府与陇州虽地处不同、民情   不同,却也有许多共通之处,柳贺自出京时讲起,一些事他在信中和施允提过,不过由他自己说出来总是更详细些。   “我就知道,泽远你去了哪里都不会安宁。”施允笑道,“不过我们为官,在何地就要做什么事,这样才不辜负了生平所学,若只为了为官而为官,多年以后看,生平也只剩一个官字罢了。”   “不瞒你说,这一回我从陕西回乡探亲,凤翔府及西安府不少官员都来找我递话。”施允道,“他们大多与陕西的盐商关系亲近。”   柳贺轻轻颔首。   扬州府中,来自陕西的盐商的确数目众多,下关那一带即是陕商的重要聚集地。   和晋、徽二地的盐商不同,陕西的盐商完全是因为食盐开中法发展起来的,他们利用地理优势向边关运粮获取盐引,进而在扬州城建立了庞大的陕商集团,但弘治年后,开中法暂停,陕西盐商的势力就渐渐落后于徽州盐商。   盐商的本质就是官与商的结合。   如今张四维刚入阁不久,在内阁中对张居正唯唯诺诺,然而张四维之弟张四教是山西大盐商,张四维的舅舅是王崇古,张四维和马自强是亲家,马自强的弟弟则是陕西盐商的代表。   不出意外的话,马自强也能入阁。   隆庆年时便有言官因盐业垄断之事要求罢免王崇古与张四维,可惜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钱家之所以猖狂,除了背后站着武清伯这位天子的外公外,也是因为晋商的势力本身就不容小觑。   “盐商的事,我暂时也插不上手,若是要找我,恐怕找错了人。”   “我并没有要替他们递话的意思。”施允道,“听他们所言,似乎也是要你在扬州知府任上给他们行个方便。”   柳贺摇了摇头:“那也不必来找我,直接找吴漕台便是。”   盐商之事涉及的盘子太大,既涉宫中,又涉内阁,与河漕、海运之间也有关联,若是轻易牵扯其中,别说柳贺只是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就是阁部大员也难以轻易脱身。   不过施允的话倒是令柳贺感觉到盐商的无孔不入了,施允远在陕西都能被盯上,而此时扬州城中,晋商、徽商与陕商都未向柳贺递来橄榄枝,莫非是因为此前盐运司衙门对他的弹劾?   ……   施允母亲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他回乡这一趟时日也不长,因而能来看一趟柳贺已经很不容易,等他拜访完柳贺,就要继续返回陇州,他任官才一年多,暂时也很难挪一挪位置。   “不必挂念我,再过十年,你我或许也能在京中相遇。”   柳贺笑道:“那你要快一些。”   “这两日与你闲谈,我心中才畅快一些。”施允道,“在陇州,我掌着知州大印看似风光,可身边无一知交好友,下属也是各有盘算,烦起来只能捏着家里的猫逗趣儿,可它又听不懂人话。”   柳贺一如年少时那般捶他胸口:“不必顾虑那么多,我等只需直道而行便是。”   “若非念着这句,我恐怕初上任就沉进淤泥里去了。”   施允直直看向柳贺:“泽远,我在陇州已极是艰辛,你在扬州之艰辛恐怕要胜我数倍,但即便相隔千里,我一直站在你这边,张相如何,言道如何都不会更改我的想法。”   “你是要故意惹我哭吗?”柳贺道,“此次相遇,又不知哪年能够再见,你路上小心一些,与人相交时莫要太直,软一些也没有什么。”   “这是柳府台的经验之谈么?”施允笑了笑,“我在陇州都听说过你的威名。”   “只是对好友的诚挚之言。”   柳贺送施允上了船,缆绳刚刚解开,就见施允冲他作了一揖:“泽远,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君之志向终有能践行那日!”   柳贺回他一礼:“你我共勉。”   施允远在陕西,柳贺虽在书信中知晓他近况不错,可见过真人之后,柳贺才真正放下了心。   他当年之所以刻苦读书,是为了改变家中的境况,为官之后,柳贺心中希望百姓们能够过上好日子,但同样挂念着自己的好友,期盼他们能够一切安稳,他注定当不了海瑞那般无私的清官,一切只是尽己所能。   施允离开之后,柳贺的确郁闷了几日,不过衙门中的事还是要继续处理,容不得柳贺怠慢太久。   临近年节,柳贺邀请了本府士绅及大商人聚在知府衙门,先向众人放个风——万历四年起,他便要严收本府商税。   姜通判早知柳贺有意多收税,此时听了柳贺要求,他仍有些心惊肉跳:“府台大人,真要如此?”   柳贺提起笔:“姜通判,本府的话你未听清吗?”   “可若……若他们不愿至呢?”   柳贺道:“难道要本府亲自去请吗?”   姜通判不由在心中嘀咕,他在扬州府不短了,府中大商人都是一群见钱眼开的主,若是没有获利,就算知府威严再大,他们也是不愿理会的。   他还等着柳贺下一步安排,然而柳贺心思似乎沉在文章上了,姜通判站在这边半天,柳贺都未吩咐他一个字。   姜通判只能悻悻退下了。   他暗想,柳贺这话说得轻易,若是阖府士绅都不给他这个面子,到时候丢脸的又是谁?   总之不是他姜通判。   姜通判已经料想到,他派人去府中大户家中说明时,那些大户不耐烦的神色了。   人一旦富了,就容易变骄横。   但柳贺已经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姜通判就算不愿得罪人也得去干,否则他可能落到程通判那般下场,柳贺还常与属官们说程通判劳苦功高,他却是只见着劳苦了。 第145章 不去   “贾兄,府衙前日可派人上门了?”   府东的意满茶楼内一片茶香袅袅,这一处原先就极为安静,今日更是静得针落可闻,娴雅素净的婢女轻手轻脚地端下茶碗,掌柜则压低声音问着二楼客人的所需。   不为其他,只为今日意满茶楼中聚着本府有名的钱袋子。   钱家、贾家、宁家及季家的几位主事人都聚在此处,商讨着知府大人相邀的意图。   柳贺上任仅半月,扬州府中的诸富户已经领教过他的作风了,在众盐商中领头的钱家更是狠狠受了一番教训——钱家背景虽厚,但因钱二公子之故,在武清伯及盐运司衙门面前都格外没面子。   钱家能兴,得益于武清伯李家,但李家因何而兴?还不是因为当今天子与太后。   柳贺任过日讲官,纵是天子都以礼相待,天子赏日讲官都得加一句“先生真儒士”,谁敢直接朝日讲官丢银子,满朝文武的唾沫都能将那人淹了。   柳贺人受了伤,还被人用银子羞辱了,这事一闹,立刻有臣工问了,这钱家是几等人家,竟比天家还要牛叉?   武清伯李伟因此被追着弹劾了好几日,某回天子见了他,也特意问了钱家的事。   若不是钱家在扬州府根基还算深厚,武清伯都打算换人来经营盐事了。   尽管如此,钱家依旧元气大伤,提起柳贺就恨得牙痒痒。   依几月前柳贺被弹劾的架势,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可柳贺不仅没走,还在这扬州府城中扎下了根,甚至翻身成了知府,手握主官正印,扬州城中诸事都不能越过他。   “府台如此肆意妄为,我等不可任人宰割啊。”   “那钱兄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知会我等一二?”   “照我说,知府大人叫咱们去是商议的,没人说咱们非得去吧?”贾家家主说道,“谢知府在时,也没强逼咱们做事,咱们乐意去就去,不乐意去就不去,我就不信他这新知府敢和咱们数万盐商作对,他人厉害,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贾家背景不如钱家深,可行事霸道是出了名的,前些时日柳贺审的几桩案子都与贾家侵占民田有关。   “贾兄说得在理,知府大人让去我们便去,可将我们扬州府的盐商看在眼中了?”   “昔年谢知府、秦知府在任时均与我等相安无事,吴漕台还是吴知府时,我们盐商助他抗倭,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扬州城楼破的那一角还是我等出资修建的,若是没有我们盐商,哪有扬州府今日的繁华?”   这些盐商越说越觉得委屈,往日扬州府的主官们待他们皆是客客气气,没有一个如柳贺这般。   前任谢知府爱财又好名,到了扬州府,他就像进了糖罐的老鼠一般滋润,和扬州府的盐商们相处也是融洽,而柳贺年纪轻轻便已三元及第,盐商们以为他应当好名,谁知柳贺是油盐不进,对盐商们的讨好并不放在心上。   此前因钱家之事,盐商们已经鼓动盐运司衙门及扬州府弹劾过柳贺一回,同样的招不可能再使第二遍,想让柳贺降职或外调也很难,对方任过帝王师,又简在帝心,会试筛落了张敬修都不影响他活蹦乱跳。   要真将他挤走,除非有足够的利益交换。   什么才能打动他柳三元呢?   柳贺如今已是正四品知府,大明朝知府一百五十九员中,分量比扬州知府高的不超过十人,再往上便是从三品,在京是光禄寺卿、太仆寺卿,在外是参政、都转运盐使,就算柳贺能被打动,他们也没本事安排一个从三品官给柳贺当。   “那我等就在此说定了,年前府台相邀,我等谁都不去,看看到时候是谁下不来台!”   钱家、宁家、贾家等   盐商在扬州府中经营甚广,柳贺要严查商税,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这些盐商虽富有万贯,可要他们出血他们却也是不愿的。   ……   姜通判这几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府城中的大户他都已知会过了一遍,给各州县的要求也都下达了,可满府的商人,除了一些家业不够大的,其余竟没有一个给他保证会去。   姜通判虽想着柳贺被人看笑话,可他心里并不愿看到此事发生,一是柳贺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不能拿盐商们怎么办,拿他一个通判出气还不是轻轻松松,二则他分管钱粮后,在府城中的地位可谓节节攀高,这一切因何而来,姜通判心中比谁都清楚。   当年谢知府看中程通判,除了程通判贴得快之外,也是因为程通判性子比他机敏,为人也不如他温和。   姜通判的脾性只适合当佐贰官,他若是当了主官,很容易被底下人牵着走,正如他也镇不住府城中这些老奸巨猾的富商一般。   终于到了这一日。   快过年了,知府衙门中张灯结彩,炉火烧得旺旺的,召集士绅盐商的偏厅内也温暖如春,如此盛事,姜通判、户房书吏等人都坐在一旁,主位则空出等柳贺到来。   “周员外,您到得真早。”   “顾员外,您家今年又添丁进口了,真是好福气。”   “……”   府中商人自是知晓柳贺召集他们是为了什么,不过如钱家、贾家那般有势力的可以不卖柳贺面子,他们这些普通商人却不能不给。   时辰还未到,偏厅内已有不少商人到了,众人见前面几排都空着,均是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钱员外今日恐怕是不会来了。”有知晓内幕的商人轻声嘀咕,“咱们知府大人前些时候可是把他家狠狠得罪了,他如何会卖知府大人的面子?”   “那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家有本事得罪府台,咱们还是乖些来吧。”   漏刻已经快到了,姜通判听得门外脚步声,料想府台大人此时应当是到了,可偏厅内竟还没有坐满,预想着再过一会府台大人发怒的模样,姜通判不禁悲叹了一声。   门外脚步声作响,门被推开的瞬间,姜通判忽然瞪大了眼睛。   满室的商人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之色。   平日最为张狂的贾员外竟来了!   姜通判也知,府城诸盐商中,贾员外一贯是最能喊叫的一个,此次府台召集议事,也是他喊声最响。   贾员外脸色虽有些不愉,却仍是和姜通判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姜通判抬眼望了望窗外,这太阳今日的确没从西边出来啊!   贾员外低着头,往前排坐下,他抬眼看身侧人时,竟发现对方是兴化县的李乡绅,贾员外数年前与李乡绅打过交道,他贾员外生意做得不小,可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有一个首辅哥哥的李乡绅的,眼见得李乡绅都老实过来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稍稍浇熄了些。   可令他震撼的却不止如此,他坐下后不久,下一个入内的让他不由张了张嘴。   那日他们几人聚在意满茶楼说了什么,贾员外心中记得清清楚楚,可眼下,出现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宁家的宁员外!   他们信誓旦旦说,府台相邀他们绝对不来。   宁员外也没料想到会在此地碰上贾员外,彼此尴尬一笑,尴尬中有一分无可奈何。   而接下来,正如玩猜谜一般,季员外与钱员外都到了,还有几人来得有些晚了,偏厅里原有几张空位,这时却挤不下了,他们只能站了片刻,等候姜通判派人再搬张椅子过来。   知府大人还未至,偏厅内却一片静谧。   姜通判及户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   了震惊。   以往谢知府在任时,府中这些盐商们哪个不是把架子端得高高的,三请四请不愿来不说,即便是扶危济困之事,若是府衙中未曾将他们美名传扬,盐商们通常也是不给面子的。   姜通判想起前日他去找柳贺,他心中忧虑万千,柳贺却仍安安稳稳地写文章,似乎完全未受此事的影响。   姜通判此前以为柳贺是强撑,现在想来,柳贺分明是智珠在握啊!   但他左思右想依然不知,柳贺是如何将这群骄兵给降服了的。   ……   众人既然都来了,互相嘲讽也没必要了,于是便谈起了今年这一年的收成,今年漕督衙门及府衙将扬州府内的河道疏通了一遍,盐运船及商船都未受阻,因而盐商们的生意比往年好了不少。   但嘴上他们仍是抱怨,有说盐价便宜的,有说私盐猖獗的,还有人将运输中的损耗都计入其中的。   姜通判听了不由撇撇嘴。   他是正六品,月俸只有十石,这些盐商们个个腰缠万贯,还在这里抱怨不休,他们算账时算的恐怕不止运途的漂损,连他孙子养的狗每日吃的骨头都算进去了。   盐商们谈论了片刻,只听门外一声轻响:“扬州知府到。”   满室的嘈杂声在这一刻化为寂静。   众人视线之中,一名身着绯袍、样貌十分年轻的官员缓缓入内。   无论此前他们有多少腹诽,这一刻都是起身行礼:“见过府台大人。”   柳贺目光扫视一圈堂下:“各位不必多礼。”   柳贺话语中不见多少威严,但当他目光看过来时,众位盐商都是不敢与他对视。   众人初见柳贺时,他不过是谢知府身边只知附和的同知,儒雅谦逊,谢知府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可眼下不过短短数月,柳贺身上已满是一府主官的威严。   如此年轻便掌握生杀予夺之权,难怪如此好斗。 第146章 商税   柳贺在主位上缓缓坐下,偏厅之中,他年岁最轻,可却没有任何一人敢轻视他。   知府除了受朝廷任命、掌一方事外,其威严也来源于自身的行事作风。   前任谢知府是个爱弄权、平日出行威风八面的官员,但阖府士绅却不畏他惧他,因为谢知府自身就有缺点,且他的威风只针对下属和百姓,对士绅们却极是客气。   柳贺却不同,他为同知时就可痛揍钱家一顿,自他为知府后,扬州街头已不见了钱家二公子纵马的身影了。   百姓们倒是拍手称快,唯有马商心痛自己折了一门大生意。   柳贺目视着堂下:“诸位,本府邀各位所商量事,此前姜通判已告知各位知晓。”   “本官任扬州知府已有半年,在这半年中,本官查阅自洪武朝至今的商税额数,竟发现一怪事,洪武朝时,咱们扬州府缴纳的商税尚且能有三万两白银,怎么到了万历朝,各位都穿金戴银,税却一日交得比一日少了?”   “太/祖体恤,故而将这商税定为三十课一,本府觉得,相比田税,商税已是极其优渥。”柳贺问,“各位觉得是也不是?”   “贾员外,你家去岁交了多少商税?”   被柳贺突然点名,贾员外有些发懵,犹豫再三才答道:“六百两。”   “是五百九十八两,贾员外,这二两银子本府可没有多收你的。”   贾员外这话一出,便有不少士绅偷偷发笑。   “诸位为何发笑?是否也觉得这税少得可怜?”柳贺轻笑一声,“诸位莫要笑,咱们扬州府已算是交得多的了,各位可知前年浙江一省茶税收了多少?”   “府台大人,浙江产龙井、白茶、毛峰,茶税想必是收的不少的。”   柳贺缓缓举起一只手,再伸出一根手指:“六两。”   他听到数据时也有些不信,但这的确是柳贺在户部查到的数据,四川布政司课税的茶叶产量是五百万斤,但茶税只收了二万两,扬州府以盐税为重,淮盐看似一本万利,但实际上课税的官盐只有四成,大约有六成都是私盐。   “本官说这些并不是想为难各位,但明年商税若还是这个数目,各位就是在为难本官了。”柳贺道,“本官行事有一个准则,你不为难本官,本官便不为难于你,但你若为难本官……”   柳贺抿了一口茶:“各位有什么看法,尽可以在此处说了。”   柳贺这话落下,盐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当第一个出头的。   “李乡绅先来说说,兴化县中,你家生意做得最大。”   柳贺第一个点了李乡绅的名,众人都知,这李乡绅是前任首辅李春芳的弟弟,或许是李春芳这个兄长太过出众,李乡绅生来就是拖后腿的,之前靠着李春芳荫了官职,李春芳回家后,他便老老实实当起了乡绅。   “这……税明年我们一定交满。”李乡绅笑道,“若交不满,明年府台大人你尽可来兴化查实。”   “今年的还补吗?”   “补……但眼下是年关,一时之间也凑不出那么多银子,府台大人可否宽限一二?”   “你既这么说了,本官就宽限你半月。”   “府城钱员外今日可来了?”   钱员外老老实实地站起:“府台大人,这税……明年一定交满。”   厅内众士绅:“……”   这李乡绅与钱员外今日究竟吃了什么药,他们原以为今日能看到钱员外怒喝狂府台,李乡绅撒泼知府衙的场景,可这两人今日竟比待宰的羔羊还乖。   柳三元究竟做了什么?   “仪征县周员外。”   “草民在。”   “周员外,旁人都说你是仪征县数得上号的富商,去年怎么就交了这么点税?”柳贺道,“仪征县中,就你税交得最少。”   周员外被他点名后汗如雨下:“草民明年一定交满。”   周员外身家自然不如府城那几家,但在仪征县中,有一条街都是他家的铺子,财力可谓惊人,这人去年纳了七十二两商税,简直是把前任谢知府当成傻子在耍。   他原想着,若是府城几位盐商反抗一二,他倒是能在其中浑水摸鱼,把这税给躲过去,可谁知道他今天竟被柳贺点了名,钱员外等人又主动说要将税给交齐,他不想交也只能跟着交了。   “各位如此支持,本府甚是心悦,各位都是本府的大商人,此前本府造桥铺路都有各位的一份功劳,商税之事,也要仰仗各位。”柳贺道,“正如方才本府给李乡绅的期限,各位半月之内须将去岁的商税纳齐了,前些年的本府可以既往不咎,可今后若还有人漏交商税,本府也不会客气。”   众盐商自然齐齐称是。   众人散去时,偏厅外,钱员外与宁员外相视苦笑:“钱兄,你莫不是也被知府找上门了?”   “谁说不是呢?”   柳贺的法子一点也不高明,可以说是粗暴到不似年轻官员。   之前历任知府,谁不对他们以礼相待?可柳贺呢,不声不响地给他们送去了信,将他们家中条条道道都分析透彻,钱员外这些盐商发家本就不太干净,如何经得住柳贺细查?   他们挣一份家业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家老小,损失些钱倒是小事,若是真让这位知府大人把事情捅到京城去,他们谁也落不到好。   谁不知朝廷正缺银子花?   “府台大人已是极客气了。”宁员外道,“钱兄,你这几日难道没收到京城来的文书?”   “收了。”   两人不由叹了口气。   张居正已打算重测天下田亩,改往年的田税缴纳之法,在商税上,张居正暂时倒没有收重税的打算,不过柳贺毕竟是他的门生,难保柳贺在信中与他多说了什么。   因而他们在京中的倚仗都来信告知,柳贺在扬州府中行事,他们须得尽力支持,莫要太过高调。   “据说咱们府台大人甚得天子器重,眼下天子还未亲政,可谁也难保天子亲政那一日会怎样。”   眼下张居正任首辅,内阁成员中有张四维,盐商的日子比隆庆初其实要好过一些,隆庆初时,隆庆帝、首辅高拱与漕督王宗沐均支持开海,盐商行盐靠的是运河,海禁一开,盐商也会受到影响。   高拱一下台,开海之事立刻被搁置了,张居正对商税也比较宽容,他并不支持对商人收重税。   然而,宽容并不代表着张居正允许本该交的税不交满。   柳贺行事虽霸道了些,可他身为一府主官,收税本就是他的分内事。   府中盐商们都知晓,此前谢知府败掉了不少银子,柳贺能花的恐怕不多,此时他要求盐商们及时缴税,恐怕也是要填补这几月府中的亏空。   ……   柳贺限了半月之期,果然,这半月内,盐商们都及时将一年的税补全了,商税之所以难征,主要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金税系统,商人卖了多少货、挣了多少钱朝廷并不知晓,朝廷也不可能派员去商人们家门口监督。   然而,柳贺却自户部要到了南直隶各府及浙江布政司商税的数据,和扬州府的商税数进行横向比对,除此之外,他还命人探访扬州府各商户的经营状况,柳贺清楚盐商们必然还有欺瞒,不过柳贺却不容许他们再糊弄自己。   户房这几日忙得不行,书吏们算盘珠子都快拨得冒了烟,不过有进项毕竟是件喜事,总好过要花钱的时候双手空空。   自柳贺任府官后,扬州府六房就没停下来过。   刑房忙着办案,柳贺对案件要求极高,刑房吏员们不得不将律法背到滚瓜烂熟,再将每一件案子的证据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发生凶杀打斗等案件,务必要找到实证。   刑房众人忍不住抱怨,说知府大人是把他们扬州府当成刑部了。   户房自不必提,收税赈济一向不得闲。   礼房掌的是兴学祭祀之事,自柳贺上任后,他将纠正生员品行的职责交予了礼房,除此之外,他若有空便会去府学及州县学考教生员学问,府中有家境清寒的生员,他也令礼房书吏多加关照。   吏房这边,自柳贺来后,满府官员及吏员都不能像以往那般松散,柳贺自己未必会查官员在不在衙门,可他会派人查,之前户房的一位书办被乡绅请去喝了几顿酒,柳贺查实后,便将这人给革退了。   兵房与工房也是不得闲。   衙门中官员及书吏都道,这柳三元简直将他们当成了拉磨的驴,成日不得歇。   “驴恐怕还比我等清闲一些。”   不过柳贺自身极勤恳,为官之后始终兢兢业业,每日按时上衙,事事都要过问。他是上官都如此,下属的官员自然也无话可说。   且柳贺办事极有章程,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不会如谢知府般朝令夕改,事办不成他有罚,但办成了他也有赏,即便官员属吏犯了错,若是有合理之处,柳贺也不会多加为难。   在这样的官员手下办事就是累一些,但同样办十件事,他说半月办成就能半月办成,不必拖拖拉拉东等西等。   慢慢地,官吏们发现,他们每日都在办事,但手中拖滞的事情变少了许多,若是巡抚衙门、御史来查,官吏们不必再成日造假,心中的负担反而比以往少了许多。   自柳贺来后,府衙账目上的银子多了,官员的俸禄也少有拖欠,于那些靠月俸度日的书吏来说,日子反而好过了一些。 第147章 新春   一转眼,柳贺在扬州府度过了第二个春节。   年前,府衙上下总算将万历三年诸事忙完了,官吏们到账上领了银子,不似往年般缺斤少两,该拿多少就是多少,银子领完,官吏们又被叫住:“一人领一袋,勿要多拿。”   官吏们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堆布袋,布袋内装着肉条、糖块、干果等,还有一张写着“兑换券”三字的纸片,官吏们不由好奇道:“这兑换券是何物?”   “且看背面。”   只见纸片背面写着,凭此券可至张记兑换米粮油若干,一经兑换,此券即作废。   “当真可以兑?”   “这是知府大人为咱们挣来的礼,又岂能有假?”户房书吏道,“你去张记一试便知。”   张记在扬州城中有好大一家铺面,府衙官吏们平日就常去它家买东西,既然书吏都这般说了,各人就喜滋滋领了年货及兑换券回家去。   荷包比往年充实了,过年自然也能滋润一些。   虽然柳贺平日举着鞭子驱他们干活,但他不是那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府官,比之前任谢知府可大方多了。   过年间府衙中也离不得人,柳贺便给来当值的官吏多贴了些钱,又买了些酒菜,官吏们心中也能舒服一些。   ……   到了年节,迎来送往自然是免不了的,柳贺作为一府主官,扬州府中需要他亲自上门拜年的官员只有寥寥几人,但他也需接受满府官吏拜贺。   在大明朝,官场上拜年送礼是一贯的风气,柳贺在京中时,张居正门前排队的官员能排到长安门外,这个新年,扬州府同知、通判、推官及各房书吏等都来衙厅给柳贺拜年。   各州知州及各县知县人虽未至,礼却已经到了,依柳贺的习惯,贵重之物他自然是不会收的,扬州府中可谓汇聚了天下奇珍,盐商家中的收藏之物也曾令柳贺眼界大开,但作为官员,他若是将这些奇物据为己有,那就得搜刮民脂民膏了。   “府台大人,去岁在府台治下,我们扬州府可谓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惟愿府台大人再带我等,为扬州百姓带来更多和乐。”   柳贺则道:“各位大人,府中诸事仅凭本官一人如何能处理好?全要仰赖各位助力。”   柳贺与众官吏一道说了会好话,府衙内一片欢喜的气氛,自柳贺令府中盐商补足了商税款后,他这扬州知府的位子坐得已十分稳当,与他刚来时不同,府中官员对他有敬有畏,皆知知府大人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不得罪他是最好的。   之后众官吏散去,柳贺则与家人们一道用过饭,闺女妙妙已经能说能走了,是个小话唠,把纪娘子和杨尧成日逗得乐哈哈,家中若是没人陪她说话,她能和滚团说,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说。   春节打点、迎来送往总免不了要杨尧出力,柳贺人虽在扬州府,京中的关系却也要维持住。   给张居正的贺礼、贺马自强升礼部尚书、王家屏晋日讲……京中人事变动也是频繁,柳贺如今离得远,消息也不如以往灵通。   柳贺任官以来,礼部尚书的位置时有变动,先是潘晟,再是高仪,之后是陆树声、万士和,到现在则是马自强,在前四人中,唯高仪借高拱之势入了阁,不出意外的话,马自强这礼部尚书之位如果能坐稳,入阁也是板上钉钉。   柳贺在翰林院结识的几位掌院中,诸大绶、陶大临都已过世,丁士美未必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可惜今年他也回乡丁忧了。   官员想再进一步需得有天时地利人和,缺了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行。   ……   这一日,柳贺仍在衙中休息,互听门外管家来报:“老爷,圣旨到!”   这时候竟会有圣旨到!   柳贺立刻换上公服到了衙堂,前来宣旨之人叫他吃了一惊:“仲化兄,你怎会来此?”   来的人竟是沈鲤。   “我回家奔丧,天子恰好有一道旨意要宣,便替你跑一趟。”沈鲤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柳贺道:“我竟不知此事,你从京城不是绕了路么?”   “从大运河徐州段过来并不费事。”沈鲤道,“我一路行来,见吴漕台与你治河沿岸皆是一片风调雨顺,路边无冻死饿殍之景,泽远,你在地方上果然能干成事。”   沈鲤此次回去奔父丧,他母亲亦年事已高,他恰好可以在家多陪伴母亲。   两人说话间,扬州府的一众官员也是到了,众人备下香炉案几,沈鲤也换上一副端肃模样:“扬州知府柳贺接旨。”   “臣柳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知府柳贺牧民有方,治河有功,特赐玉带一条,黄金百两……”   沈鲤身后,随他一道宣旨的官员奉上天子赏赐。   沈鲤道:“我等在文华殿内讲课时,天子也时常惦记你,你在徐淮治水、在扬州收税之事天子都知晓,前几日,天子当着众臣工的面夸赞你,说你在京中恪尽讲官之职,在地方上亦沐风栉雨、心系百姓,实在是官员的楷模。”   “天子恩德,臣常感怀于心。”柳贺听得也有些感动。   沈鲤和柳贺在说,扬州府的一众官员插不上话,只能在两人身后陪笑。   大过年的,竟有圣旨至扬州府,一众官员听到消息后也有些诧异,再一听圣旨的内容,简直令人……羡慕嫉妒恨。   柳贺再简在帝心也该有个限度,离京之时天子特赐飞鱼服,那是巡抚、布政使都未必有的荣耀,而他治河不过一年半,在这扬州知府任上还未满一年,在天子心目中,他竟已是治世的能臣了。   人比人气死人,同样是当官,人家年纪轻轻就已升任四品知府,圣旨也是由一位日讲官来宣读,而他们呢?大过年的从被窝里钻出来接圣旨不说,还听了一耳朵沈鲤对柳贺的夸赞。   晓得了,晓得了,府台大人最牛叉。   柳贺留沈鲤用了饭,沈鲤急于回乡,就没有在扬州住上一晚再走,临别之时,他对柳贺道:“河漕合并之事,朝中似乎快有定论了,我乘船自贾鲁河到徐州,黄、淮两地景象大有不同。”   其中固然有两地所属的不同,但很大程度上也与河洛之地黄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有关。   作为河南籍的官员,沈鲤也是支持河漕合一的,两者归一,河道与漕运衙门之间才不会互相掣肘。   “若是河漕归一,朝中有不少官员希望你继续随吴子实治河。”沈鲤道,“泽远,你在扬州收商税,许多人不太高兴。”   柳贺在扬州收商税,自然有人疑心,他是否会把手伸到盐税上。   “此事我心中也知。”   柳贺任扬州知府,实际上已经从厘务官逐渐转为亲民官,河道上的事他已渐渐抽离了,但此次柳贺令扬州商户补交了一年的商税,所收之税比去岁南直隶一省交的还多。   柳贺到了扬州实际只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治水,另一件就是收税,前者于今夏已初见成效,而后者,他在扬州府中行事固然平稳,但收税毕竟是涉及国计民生之大事,他的一言一行仍有许多人在关注。   扬州府的实践令不少人忧心,张相是否会借机将此事推广至全国?   自然有人会觉得柳贺多事。   也有御史弹劾柳贺,说商人行商本就微薄小利,柳贺之举分明是与民争利,长此以往,扬州府恐怕会被他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不过张居正及天子都没有受到这些弹劾的干扰,张居正   也未就此事表态,他若是说些什么,御史们还能找到攻讦柳贺的借口,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这事就十分微妙了。   总而言之,扬州府中的商税之额着实令人眼红。   靠着收上来的商税,府中这几年的亏空被填补上了,柳贺还能分拨出更多的银钱用于水利、文教等事上,而不必全赖朝廷的拨款。   不过他行事大胆,因而不少人觉得,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恐怕也不会长久。   柳贺却不管外界如何评说,仍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新年伊始,他除了例行公事的拜贺外,依旧去了高邮湖、兴化等地的堤坝探访,眼下堤已筑成,却仍需关注是否有需加固之处,也要防止有百姓在堤内开荒种田。   柳贺巡过各处河堤,去年夏天雨水不少,不过因黄淮分流、河道清过淤的缘故,河床并未进一步升高,有些地方被水冲过,但并未导致水患。   柳贺道:“仍要叮嘱各地官吏,将这堤维护好。”   到了宝应县时,柳贺等人已在堤上了,护堤的官吏却不见人,门关着,柳贺命人将门打开,人果然不在里面。   宝应知县这时才姗姗来迟,阴沉沉的天,他却满面红光,闻着也是一身酒气。   柳贺皱眉道:“本官再三叮嘱,官员当以身作则,你这满身的酒气,若是此时有一桩事,你便这般去见百姓,见上官?”   “本府三州四县本官都已巡过,为何独你宝应县堤上无人看守,人都到哪里去了?”   柳贺道:“本官今日就在这边等着,人何时来,本官何时走。”   过了一会儿,那看守的人到了,他见了这一众官员自是吓得屁滚尿流,眼下是新春,旁人都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唯有他守着这堤一整晚,今日他媳妇回家照顾老娘去了,官府也没人巡视,他便溜回家一趟。   柳贺训斥了宝应知县一番,又将看守之人一顿责罚,春节正是人人都松懈之时,但越是松懈,就越容易有事发生。 第148章 柳贺劝架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晴朗了起来,扬州府中近日没什么大事,二月未至,秋粮已是纳齐,正要进户仓送往南京户部。   柳贺也度过了他在扬州知府任上难得的清闲时光。   沈鲤所说之言柳贺记在心上,但对自己能不能在扬州知府任上继续干下去,柳贺的心态倒是很平和。   他并不恋权,如今不过是遇上一个问题就解决一个问题罢了,扬州府中依然有许多问题,可惜柳贺能力有限,只是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罢了。   作为一府主官,柳贺平日在衙门中办公其实不多,他要么去视察河工,要么在田埂上奔波,在衙门中,柳贺通常会看上级文书或案卷,只有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柳贺才会拿文章出来读一读。   这和他年少时的生活完全不同。   不过柳贺如今倒不需要自己掏钱买书了,市面上若是有出彩的文章集册,书吏们会早早呈给柳贺,平日柳贺与好友们通信,他们在信中也会夹上一卷京城最新出的文集。   罗万化、黄凤翔几人常建议柳贺多出文章,去年他一篇《治河论》引得京城纸贵,若是再添几篇出成书,柳贺仅靠卖书也能成为京中大富。   柳贺此时穿着常服在院中读书。   这几日日光极好,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柳贺手捧着一本《宋史新编》读得津津有味,这是福建人柯维骐所著,柯维骐是嘉靖二年癸未科进士,与徐阶是同年,此人授官后并未任职,而是专心在家修史。   柳贺读着他这本《宋史新编》,只觉内容翔实有据,有明一代并无官修宋史,因而明人热衷于自修宋史,柯维骐这本《宋史新编》足足有一百八十万字,是他家居三十年而写出的大作,此书范式仿《史记》,有本纪、志、表、列传等分类,将宋、辽、金三史编在一书之上。   当然,柯维骐之所以声名大噪并非因《宋史新编》这一书。   ——柯维骐十分敬佩太史公写成《史记》,因而在写这本《宋史新编》时,他也挥刀自宫,将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宋史新编》的创作上。   柳贺并不知晓此事是真是假,毕竟他不能亲自去验证,但传闻都这般说,柳贺觉得,这事真实的可能性很高。   柯维骐无疑是个狠人,考中进士本就是光耀门楣之事,这人却能放着到手的官不做,在家修了三十年书,这种毅力非常人所有。   在柳贺看来,这般有毅力的人,做出什么事都不令人奇怪。   柳贺将《宋史新编》中本纪十四卷读完,揉揉眼睛休息了片刻,滚团在他脚边懒洋洋晒着太阳,柳贺薅了薅猫毛,将手边的书放下,进而去看最近收到的几封文书。   文书上说的大多还是柳贺在扬州府征商税一事。   柳贺幽幽一叹,磨好墨,略一思索,在纸上写下“论商”两个大字。   他当年在殿试上论礼,可惜当官之后论礼法的实践却并不多,此时朝中关于商税的议论纷纷,除了抨击柳贺盘剥民利外,居然还隐含了柳贺重商抑农的指责,这一点柳贺是绝对不肯认的。   若非自邸报上看到,柳贺还不知朝中争论已到了如此声势。   唉,果然人红是非多。   要写文章与人争辩,最重要的是将自己摆在道德最高点,先祭出太/祖朱元璋,这样他天生立于不败之地。   柳贺先写,商税征收乃是太/祖所定,祖宗法度,谁也无权更改。   接下来,他便将洪武朝以来扬州府及各地商税的收缴情况一一道明,摆事实,讲道理,这一块柳贺向来擅长,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在这之后,柳贺才真正开始写自己对商之一事的看法。   到了万   历朝时,已有不少文人认为应当农商并重,可惜这种想法并不是主流。   柳贺结合如今大明朝的商事,再将未来商业的一些理论加进其中,为官之后,他写文章不求文辞精美,而是要让读文章之人理解他的观点,或者坦白一点,他希望如今的内阁执政者与天子能够明白他的想法。   这篇《论商》,柳贺写得比《治河策》更为认真,在大明朝,祖宗法度常被官员们挂在嘴边,然而官员追逐利益时往往以利益为先,一旦利益受到妨碍,他们立刻将祖宗法度摆出来。   官员们真的都认为必须抑商吗?   比如开海运一事,实则是为了加强大明与外界的货物往来,然而朝臣之中反对者众多,张四维受高拱提携时支持开海,高拱倒台,张居正主政,他又称为反对开海者的一员。   他反对的理由也是祖宗法度。   但重农抑商也是朱元璋的主张,他张家的盐船却开遍两直十三布政司。   一篇《论商》写完,午间日光已经往西,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柳贺趴在桌子上打了会盹,睡得有些凉了,他正要起身加件衣服,就听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府台,出事了!”   这一声喊得极大,柳贺也一个激灵被吓醒了,他披上衣裳,问道:“何事?”   “运河上,盐运司衙门的船入钞关时被拦下了!”   柳贺心中暗骂了一声麻烦,盐运司衙门及钞关都是户部的下属衙门,这两方都骄横惯了,一贯不把地方上的亲民官看在眼里。   若柳贺还是翰林院修撰,这两方打起来,他铁定在一边吃着瓜再吐几颗瓜子,可如今事情发生在扬州府地界上,柳贺倒是能说一句“关我屁事”,可事儿他还是得管。   柳贺穿上官服,坐上马车赶去钞关。   江都县丞已在一旁恭候多时了。   自江都知县被免职后,江都县的庶务便一直由县丞代领,这缺已空出许久,朝廷却依旧未派出官员上任。   若说扬州知府在天下知府中属“最紧缺”,江都知县在天下知县中应当也是数得上号的紧缺,这样的位置,非进士出身的官员自然不能服众,但江都知县本身只是七品,三甲进士任官的最低点也是七品,不可能在外官干不满三年的情况下平调,所以这位置一直都空着。   难道真要等万历五年的新进士?   那还得等上一年半,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江都县丞快到安享晚年的年纪了,他原本是江西南昌府学的教授,考满为优之后才来江都县担一任县丞,此前江都知县还在时,他肩上担子还不重,如今却累得一张圆脸都瘦扁了。   县丞见柳贺的机会不多,但他和府中通判、推官等多有往来,柳贺也从姜通判口中听说,说这江都县丞成日哭诉,希望朝廷早日将他们县尊派过去。   江都县是附郭县,钞关与盐运司衙门都在县内,这两方产生冲突,最先报的自然是江都县衙。   一把年纪的县丞如何挡得住这声势,当即报了府衙。   柳贺来的路上已经问清了详情,说是钞关拦下了盐运司衙门的船,似从船上拦下了超出数目的货物。   “此事南京户部可有人知晓?”柳贺问。   “下官不知。”   柳贺到来后,一众官员自然以他为先,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这两个衙门闹出矛盾来是小事,内部的事可以内部解决,但钞关拦下盐运司的船后,盐运司岂肯罢休,当即将水路拦住,以致过往船只都无法通行。   江都县丞已经劝说过一次,可他们岂会将小小正八品县丞放在眼中?   “王盐司来了么?”   “王盐司去南京户部办事,至今仍未归。”   “还真是巧。”   柳贺行至钞关入口,果然,盐运司衙门的船正横在中间,过往的船只被堵在两侧,可惜碍于盐运司声势不敢声张。   两个衙门盘踞在扬州府,彼此之间有些冲突也是正常的,便是扬州府中这些成日陪笑的亲民官,提起盐运司衙门心里也是骂,只是平日不敢惹罢了,不代表心中没有怨言。   “扬州知府到。”   见柳贺来此,钞关的兵丁与盐运司的船员只是懒洋洋看了柳贺一眼,行了个不太恭敬的礼:“知府大人,您来评评理,盐运司的船到了哪一处都是畅通无阻的,我等前几日过临清钞关,带着一样的货,为何临清钞关不拦,偏偏你扬州钞关拦我?”   “我等奉命行事,这位大人若是有怨,去户部便是了。”   当着柳贺的面,两家竟然又吵了起来。   柳贺眉头皱起:“肃静!”   “盐运司衙门与钞关的事非本官管辖,但这运河上船只往来,俱是我扬州府城中行商的商船与百姓,你们拦在此处妨碍旁人,本官倒真要写信给王司徒问一问,他户部的官员就如此骄横?”   柳贺一开口就报上王国光大名,盐运司与钞关诸人均诧异地盯向了他。   “我扬州商事若是因你盐运司与钞关产生影响,本官定然要狠参王盐司与华将作一笔。”   原先是盐运司与钞关之间发生的冲突,可柳贺来之后不仅未相劝,甚至将矛盾变成了扬州府与盐运司、钞关两方的矛盾。   这话说完,柳贺就命人搬来椅子,施施然坐了下来:“本官今日就坐在这等,若是王盐司和华将作不给本官一个说法,本官今日就在这不走了。”   听见此言,钞关兵丁与盐运司衙门诸人不禁都愣住了。   “知府大人好大的口气,王盐司岂是你说参就能参的?”   柳贺微微一笑:“那你就去和你家王盐司禀报一声,看本官究竟敢不敢参。” 第149章 后续   参旁的官员柳贺还会犹豫,可对盐运司都转运使王焕,柳贺参起来没有任何负担。   参参相报何时了,无非是他做初一,柳贺做十五罢了。   王焕此前因参劾柳贺被申斥,在盐司都转运使这个位置上腾挪不得,若是柳贺此时再参他一本,这固然会给旁人留下柳贺好斗的印象,可王焕绝对也讨不了好去。   此前柳贺让王焕丢了那么大脸,他都拿柳贺毫无办法,这就是直管与垂管的区别。   ……   柳贺才在钞关口坐了一会,天色愈发暗了,沿河商船的商人此时都有些焦躁不安,柳贺面上却依旧一派镇定。   无论今日这事如何了结,他必然是要上奏一本的,钞关与盐运司都是户部下属的衙门,偏偏要在河上唱这么一出戏,柳贺虽非户部官员,看到这一幕依旧觉得有些丑陋。   王焕与负责钞关的户部员外郎出外时都极有派头,却连手底下人都管不好,柳贺看了也只能摇头。   “府台大人,这船……”   谢知府在时,姜通判也是讨好盐运司衙门及钞关中的一员,如今有柳贺作依靠,他也觉得这两个衙门深烦了。   柳贺任知府之后常对他们叮嘱,他们在外,上至四品知府,下至衙门中普通的皂吏,都须谨记自己是知府衙门中的一员,自身先要勤勉自检,面对百姓时要诚心爱民,各县之间、各房之间即便有冲突,可报给府中通判、同知甚至他这个知府处理,绝不可叫外人看了他们扬州府的笑话。   “这扬州知府好生猖狂,连王盐司都敢参?”   “眼下他治下百姓还在,他自然要摆出府尊的派头来,你且看,等天黑了他必然就撤了,明日恐怕要登王盐司家的门致歉呢。”   可眼瞧着天色转黑,柳贺仍是未挪一步。   过了一会,众人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下一刻,一名绯袍大员踏至钞关前,柳贺抬头瞥了他一眼:“王盐司当真事忙,我们扬州府的船在此被拦了半日了,下官还以为要等您到半夜。”   “柳府台,你命人将他们驱走就行了,又何必在此摆出这等架势?”   王焕嘴上不让步,可还是吩咐了两声左右,随着他一声令下,那拦在钞关前的船一瞬间全部散开:“柳府台,今日打扰了,是本官没有管理好手底下人。”   “下官被打扰倒是无所谓,只是怕此事若是被大司徒、少司徒等人知晓,王盐司面子上恐怕也不好看。”柳贺轻轻一笑,“在则,下官也不愿成日被此事纠缠,但愿此事日后不再发生。”   “那是当然。”   王焕心中也是不爽,若是别的官员说要给户部尚书及侍郎打小报告,王焕只想对他冷哼一声,可柳贺在扬州府的行事却让他觉得,柳贺说要参他就绝对会参。   这也是为何王焕急急忙忙从别处赶来。   他原先就因参了柳贺一本给户部尚书王国光留下坏印象,若非他在都转运使这个位置上干得还不错,户部那边恐怕真的会换人。   何况王焕心忧的并非户部,毕竟盐运司衙门和钞关都是户部下属,若是事情闹大了,户部必定也会想办法替他们遮掩一二,这样才不会叫外人看了笑话,王焕真正忧心的是吏部。   没办法,翰林院出去的官员,绝大多数去向都是礼部及吏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几乎是给翰林学士预定的,这个位置吕调阳、张四维及马自强都坐过,而吏部管的就是天下官员的任免及升迁。   王焕已是从三品大员,凭柳贺的能力倒是干涉不了他,但柳贺很有可能会坏他的事,若是他再被柳贺给参一本,王焕恐怕就得在从三品的位置上郁郁终老了。   王焕来后,钞关的那位户部员外郎   也是到了,柳贺自任扬州府官以来,那是一日比一日闹腾,各部的官员都听说过他的大名,此前王焕也与他交锋过一次,却并未从他手上讨得好处,这位户部员外郎自然是能不惹麻烦就不惹麻烦,何况此事本就是因钞关和盐运司衙门而起,怪不到柳贺头上。   待船只散去,柳贺转身返回府衙,扬州府及江都县的官员们均是面上有光。   前任知府在时,这盐运司衙门何曾待他们如此客气,王盐司的眼睛更是长在脑袋顶上,看都不愿看这些官职低于他的官员一眼。   何况柳贺挺护着底下人,只要实心实意为他办事,他总不会亏待了这些下属们。   ……   王焕来后将事情及时处理了,柳贺也就没有发作,不过对盐运司及钞关的事,他还是给户部写了一封建议书,户部愿不愿听是户部的事,该说的柳贺还是要说,他未将这事闹到天子那边去,也算是给户部一个面子。   除此之外,柳贺也是考虑到自己的形象,他是翰林出身,若是常常参人,似乎就是将言官的本职给抢去了。   柳贺在扬州府任亲民官,还是希望自己为百姓做的事能被看到,他也不愿处处树敌,给天子及朝臣留下好勇斗狠的印象并非好事。   柳贺询问姜通判:“盐运司、漕运及钞关之间是否常有冲突?”   姜通判回忆片刻:“倒是不常有,不过这几个衙门之间关联颇深,也很难一团和气。”   “的确如此。”   所以扬州知府的日子也不好过,盐商们都是钱袋子,盐运司、漕督和钞关又比一般衙门骄横一些,柳贺在任未满一年,却已经深深领教过了。   他将《论商》一文修改完毕,之后交予驿使,将之传至京中。   到这时天已黑透了,柳贺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回家吃了两口饭,妙妙已经睡得很香了。   “你今日还说要陪她玩,她等了你许久还不见你来。”纪娘子嗔怪道,“每日不见你人影,一露面就是这副饿狼相,尧娘和妙妙你也不顾了,你干脆搬张床住到衙门里,省得跑这几步路。”   柳贺搁下筷子,将碗递给纪娘子:“娘,再替我盛一碗。”   纪娘子也拿他没法,将柳贺饭碗盛满,还用勺压了压,这样能多塞些饭。   她倒不是抱怨柳贺成日只惦记着衙门上的事,柳贺早就与她说过,既然要当官,他就踏踏实实当一个好官。   好官哪有不累的?   海清天在江南的时候,镇江府里的官员成日战战兢兢的,纪娘子远远看过一眼,只觉得海清天又黑又瘦,和在田里干活的老农无异。   纪娘子是不愿柳贺忙到连吃饭都顾不上,把身子累坏了该怎么办?   她这当娘的也就罢了,杨尧年岁还轻,妙妙又那么小,柳贺一忙起来就连妻儿都忘了。   “等这段时日忙过了,儿子再去陪妙妙多玩几日。”   外官三年一考,柳贺在这扬州知府任上已经干了快一年,最多再过两年他就该动了,何况看最近传出的风声,柳贺在这扬州知府的任上也未必能干满三年。   “贺哥儿,你是男儿家不知道。”纪娘子道,“妙妙眼下看着还小,再过几年她就大了,能快快活活在家待着的日子没几年。”   “娘为何常叫你陪着尧娘?尧娘嫁了你,就不如在家当姑娘时自在,妙妙将来也是这般。”   “儿子知道的。”柳贺道,“妙妙是我的女儿,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她在家待到五十岁,儿子也会一直养着她。”   在扬州,柳贺陪伴妻儿的时间确实不如在京中多,主要是府衙中时不时便会有急事,有时柳贺睡到深夜也会被叫醒,而在京中时,在翰林院修史的时候最为自在,按时点卯,按时下衙,就算有事   也是内阁和六部烦神,根本不需要他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劳神。   不过平时的休沐日,柳贺已经尽量空出来陪着杨尧及妙妙了。   今日是纪娘子见妙妙一直等柳贺,就抱怨了他几句。   “相公被娘训了?”   “娘子竟躲起来看为夫的笑话,不知去救一救为夫。”柳贺将衙上的事和杨尧讲了讲,杨尧便问:“王盐司,可是你前些日子提过的那位?”   柳贺点点头:“是他。”   “之前二叔的事可有眉目了?”杨尧问。   “顾为已替我查得差不多了,不过此事要先保密。”   “相公不必把娘的话放在心上。”杨尧道,“若非二叔的事,我也不知官场竟如此凶险,我少时也常听父亲说叔祖父当年斗刘瑾时如何,可事情太过久远,我已快记不清了。”   柳贺通常只和她说好事,不会把麻烦事说给她听,可杨尧与府中官员、士绅夫人交游时,也从只言片语中知晓柳贺如今的处境。   作为妻子,杨尧觉得柳贺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他孝顺母亲、敬重妻子、疼爱女儿,府衙中事务繁忙,但杨尧并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平日只要有空,柳贺便会与她聊天、听曲、下棋、读书,他忙起来顾不上,杨尧便会收到他手写的致歉信及首饰。   两人成婚后,柳贺送了杨尧许多支发簪,杨尧出门时换着戴也戴不过来。   何况纪娘子温和,妙妙偶尔调皮一些,多数时候乖巧又可爱,杨尧年少时便想寻觅一个能够和自己说上知心话的郎君,她觉得,柳贺已经是最好的了,她不会要求更多。   “再等几年,我这官当够了,就去找家学堂,当教书匠去。”   “夫君还说要替我挣诰命,此时却想着叫我当教书婆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仍如新婚时那般。 第150章 突发事件   到了二月,扬州府中的一切已经有条不紊起来,田税及商税两项都已收起,因柳贺时时巡查的缘故,各州、县于河工一事上也不敢怠慢,州衙、县衙中银钱若是充裕的,也对水利及文教二事多了一份重视。   没办法,这是柳贺这位知府大人的偏好。   柳贺任府官后可谓将府城内打理得妥妥当当,对于地方上,他并没有谢知府时那般爱揽权,对于能任事、敢成事的官员,柳贺总是放手任他们施为,即便有一些情况,他这当知府的也会当好后盾。   此前柳贺在府中处理了几起田产吞并的案子,之后各县陆续来报,本县豪强占百姓田亩情形大有改善——柳贺对各县上报的数字并不完全相信,不过县官们有所为总好过完全不为,他也不会出手将下属的热情给浇灭了。   作为亲民官,第一要务便是亲民。   府中没有大事发生的情形下,柳贺便时不时下乡走走,了解田间地头百姓的收成情况,再去看看各州、县的社学。   “社学虽有朝廷拨银,各县也需多加资助才行。”柳贺道,“我等皆是经多年苦读才至如今,蒙师之重各位也应当清楚,如今各地社学学童数比之嘉靖时多有不如,蒙师之用心也多有不如,我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才是。”   “府台所言甚是。”   “若是本县、本乡中有那等德高望重的名士,有心为师者,各位身为父母官,不妨礼贤下士,请他们为本地学童多讲讲学。”柳贺笑道,“各位可曾听说过商阁老坐席的故事?”   听得柳贺这般说,众官员皆是笑道:“下官自然是听说过的,还有百岁得富贵之典故,皆是臣等读书时听过的趣闻。”   商阁老坐席说的是商文毅公商辂的事。   传闻说,商辂退归后隐姓埋名去一户人家坐馆,主人待他亲慢,家里做寿时也不让商辂坐席,待客人来齐了,商辂一屁股往主席上一坐。   席上其他人有些不高兴,见他一直坐在主席上不肯让,便问他:“这位老先生,你平生坐过几回首席?”   商辂扳着指头道:“五回,且听我慢慢道来。”   “年轻时娶妻,去岳父家喝酒,这是第一回 。”   众人听了都是轻蔑。   “考上举人那年,赴鹿鸣宴,这是第二回 。”   众人听了脸色慢慢变了。   “考上进士那年,赴琼林宴,坐了第三回 首席,殿试毕,赴恩荣宴,老夫也是坐首席,这是第四回。去年皇上设宴招待群臣,老夫不得已又坐了回首席,这是第五回。”   席上客人自然十分震惊,主人家也后悔于此前待商辂的怠慢。   当然,商辂首辅荣休,又岂会去人家当馆师教学童?这都是时人杜撰,不过读书人向来爱听这样的故事,其中颇有爽文的内核。   百岁得富贵讲的是昆山状元毛澄的典故。   毛澄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也是朝中重臣,他年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   祖父毛弼年近八十,却仍在外教书为生,一日一算命先生见了他,给他算道:“您还有二十年的坎坷,等到一百岁就可以大富大贵了。”   毛弼听了简直绝倒,在这大明朝,能活到八十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了。   然而,就在毛弼九十七岁那年,毛澄中了举,等毛弼一百零四岁那年,毛澄中了状元,家中既有状元又有人瑞,大明朝仅此一例,毛弼也因此被天子封了官。   ……   扬州府一地文教一向发达,大名鼎鼎的泰州学派就是发源于此。   不过与柳贺少时在通济社学读书的经历相似,扬州各地的社学生源同样参差不齐,他去社学查   看时,许多学童连《千字文》都未背下来,学四书五经的只有一小半。   寒门难出贵子,大明已经有之。   虽历年会试都有寒门进士的佳话,但真正出身普通百姓家的进士少之又少,柳贺相熟的进士中,只有罗万化算是真正的贫家出身。   学童们固然有天赋的差异,但蒙师的指导同样十分重要,柳贺来之后不久就给各县社学的蒙师提升了待遇,虽说馆师的资金通常由各村、里甲筹集,但朝廷拨款也非没有先例。   柳贺自己能顺利踏上读书一途,全赖孙夫子愿意收他,如孙夫子这般倾心授课的馆师往往过得艰难,但眼下如孙夫子这般的蒙师已经十分难得了。   “八月乡试,大宗师那边若是有要我扬州府助力之处,我等当倾力而为。”   对于柳贺的要求,各州、县官员未有不从。   二月时,各州、县都要组织县试,到四月时,府考即要举行。   府考之前,柳贺特意要来了扬州府历年的府试录,又询问了府学教授此前谢知府组织府试的情形,柳贺此前已对谢知府的节操有了充分的了解,看到去年府试的情形时,柳贺还是忍不住沉默了一下。   只能说,幸亏今年八月乡试时谢知府已经走人,否则见了乡试所录的扬州籍举人数,谢知府恐怕也会羞愤难当。   府试的具体安排,柳贺只需参照以往就行,但出题还是要柳贺来出的。   柳贺自己考过府试,也当过会试同考官,出几道题目自然不在话下,但府考眼下还未至,他却已收到了本县士绅、豪强甚至外地官员的条子。   这些人不敢大大方方地请柳贺在府试中将他们的子侄给录了,但总会隐晦地请柳贺帮忙照顾一二。   柳贺当年府试时,也曾听过知府大人偏向本府大族的传闻,不过当时的府试案首是姜士昌,对他的才学,柳贺是很服气的,因而他倒没有觉得知府偏袒于谁。   不过他猜,当时的唐知府恐怕也烦恼不已。   为官之前,官员们都以为自己能大声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句,可惜实操中才发现,官场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科考这件事上柳贺就有深刻的体会——他要是快快乐乐把张敬修给录了,现在不还在干着他的日讲官清翰林吗?在詹事府的官位恐怕还能再升一级。   而到了地方上,不录这件事比在京城还难。   他不录张敬修,也就是遇上了张居正这个座师,若是遇上旁人,大不了继续在翰林院修史。   可在地方上,需要考虑的事情多,他上有凤阳巡抚,具体事务上还受南京六部的管理,人事变动等又牵涉到吏部和京中官员。   江都知县空了数月,柳贺给京中写信,请吏部文选司郎中替自己运作,才分来了一位合柳贺心意的知县。   新任江都知县一来便抱住了柳贺的大腿,叫扬州府官员进一步看清了柳贺的本事,但换句话说,这同样是人情,终有一日要还的。   柳贺还在琢磨府试考题的事,顾为却自府衙外跑进来,一见柳贺便道:“府台大人,京中的急信。”   柳贺常收京中的信,但今日这信却是加急而来,柳贺一目十行阅完信,心中也是震惊。   信并不长,只有几行字,最上一行写着“巡按辽东御史刘台以忤张居正下狱。”   刘台是何人?   隆庆五年的进士,柳贺的同年,刘台此人很有才华,他会试是第七,殿试二甲第四,先在刑部授官主事,之后被封御史巡按辽东。   他是张居正的门生,身为门生却弹劾座师,难怪张居正会震怒。   随信还附了一封刘台弹劾张居正的上疏,刘台在疏中说,张居正无容言   之量,太/祖正是为了防丞相专权才设六部,眼下张居正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他在朝中作威作福已有三四年。   刘台又说,张居正以王大臣案构高拱,还违背祖制赠王爵给成国公朱希忠,又不经廷推令张四维入阁、张瀚为吏部尚书,设考成法摧折言官,使科臣受制,台谏之责几近丧失。   刘台还在疏中写,张居正为了固宠,献给天子白莲及白燕,又命舒鳌及施尧臣令其子中举,辅政未几,张家的富庶便冠绝全楚。   柳贺深深叹了口气。   刘台这封上疏就没想着保全自己,他在疏中说,他受张居正之恩中了进士,又因张居正举荐而能任御史,但君臣之谊重,因而他顾不上张居正赐予的私恩,他求天子限制相权,为此他“死且不朽”。   这事才发生了不久,柳贺收到了吴中行和唐鹤征的急信。   张居正因刘台的奏疏大为愤怒,他在廷中奏辩,说去岁辽东大捷,刘台作为御史却违制奏军功,他请旨训诫刘台,刘台因此怀恨在心,且大明开国二百年,未有门生弹劾座师之事,因而张居正天子面前久跪不起,要辞官归乡。   天子自然是不会让张居正走的,刘台因此被下诏狱,受了一百廷杖。   吴中行等在京中的同年此时都在为刘台奔走,因刘台在辽东时与巡抚张学颜不睦,张学颜便要搜集罪证告发刘台贪污,要将他贬为民,同时要刘台的家人获罪。   柳贺心想,难怪吴中行与唐鹤征此前如此心忧。   柳贺离京城远,但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张居正对此事的愤怒。   门生弹劾弟子,且刘台将张居正秉政以来的种种全部扒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张居正做了吗?做了,所有人都知道。   但即便张居正做了,他也不允许刘台将这些事在天子面前揭穿,即便有些事天子已经知晓,强势如张居正,也在面对此事时跪着哭着不肯起,可见刘台的上疏对他的打击有多重。 第151章 柳贺写信   刘台的遭遇着实将柳贺同一科的进士们吓住了,刘台此举,恰似杨继盛当年弹劾严嵩“以丞相自居”,何况杨继盛并不是严嵩的门生。   刘台廷杖已是受了,人也被下了诏狱,若是还要再构陷他的罪名,刘台这些同年们也是看不过眼。   然而作为门生,忤逆座师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既想救出刘台,却又忧心因此触怒了张居正。   吴中行与唐鹤征在信中也有许多不满,即便他们并非反对考成法,也不反对张居正秉政以来的种种政令。   但张居正的确太霸道了。   吴中行想尽办法见了刘台一面,刘台与他说,此前柳贺因张敬修之故被外放,他已很是不满,不过他的上疏中未提及柳贺,主要也是怕柳贺难做。   不过柳贺猜,刘台此言恐怕已传入张居正耳中了。   高拱在时,张居正还曾劝过他和殷士儋的架,但他当政之后比高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吴中行告诉柳贺,张居正在下属面前常说“我非相,乃摄也”,严嵩当年都不敢说自己是摄政,张居正这般说,无非是欺天子年幼罢了。   但天子终有亲政之日。   所以张居正的下场才会比严嵩还惨上数倍,严嵩只有一子,张居正儿子多,便显得身后遭遇更为惨淡,毕竟他的儿子虽因他为相受了种种好处,但也并非坏到严世蕃那般上了奸臣传的程度。   吴中行来问柳贺,可有救下刘台的法子。   因朝中众官畏惧张居正之势,无人敢为刘台发声,正如刘台所说的那般,台谏失声,否则也轮不到他一个张居正门生来上疏。   柳贺叹了今日的第二回 气,这事着实有些难办。   柳贺与刘台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他却想到了明年会发生的事——在历史上,大约就是这两年,张居正夺情之事就要发生了,到那时候如刘台一般站出来反对张居正的门生恐怕还有几位。   刘台之事若是处理不好,任由刘台被问罪、被流放,朝臣们嘴上不说,心中却还是会有怨的。   尤其张居正私是要处理刘台的家人。   刘台此前在刑部任主事,与唐鹤征更熟一些,柳贺也因此和他外出喝过两回酒,因而知道,刘台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七个弟弟,还有姐妹,他的曾祖父倒是任过知县,但父亲只是生员,他能考中进士殊为不易,家中弟妹也需他补贴。   他一人问罪也就罢了,累及家人又是何必?   柳贺心想,他也只能尽力为之了。   到了这一日晚间,柳贺又收到了张元忭与邓以赞的书信,这二人一样为刘台之事心忧,不过两人性子不似吴中行那般急躁。   张元忭道,他与邓以赞都登了张府的门,可惜张居正在此事上十分固执,连带着对他们这些门生都没了好脸色。   “唉。”   其实柳贺能理解刘台之所为,在他之前,御史傅应祯已因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开罪张居正,傅应祯也是柳贺的同年,与刘台同为江西吉安安福县人,他二人现在被认为是结党对张居正不利。   他们任官不久,各人性子不同,刘台与傅应祯都是有冲劲、有热血之人。   尽管柳贺常觉得言官只知放屁,但即便如此,言官台谏之权大明开国已有之,张居正的考成法就是将言路握在自己手中,他并非不让言官说,但言官不可针对他,针对他的政敌他倒是没有意见。   主要是嘉靖以来就有这优秀传统。   高拱靠着这法子喷得徐阶无法反抗,张居正再加以改良,终于将言道控制住,成为他指哪打哪的武器。   ……   吴中行与张元忭的信中都对柳贺有期待,不为别的,主   要是柳贺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他们并没有让柳贺和张居正对着干的意思,毕竟柳贺之前已经得罪过张居正一回了,若是再得罪深一些,柳贺也没有好日子过。   柳贺此前因收商税一事已引起满朝文武的瞩目,为这事,柳贺不得不写了一篇《论商》自辩,如今《论商》刚在京中流传开来,刘台这事一闹,反倒没有什么人关注柳贺了。   柳贺在书房内静坐了许久,他回房时,杨尧居然还没睡,柳贺不禁有些愧疚:“吵着你了?”   杨尧摇了摇头:“相公这一日都神思不属,听说是顾先生拿来了一封信?”   柳贺道:“今日已收了两封了。”   “相公若是愿意,可与我说一说。”杨尧揉着柳贺眉头,“总好过你一人犯愁,自你来扬州之后,今日叹的气最多。”   “因为这事的确难办。”   柳贺便将吴中行、唐鹤征与张元忭、邓以赞的来信复述了一遍。   御史因言获罪的的确是有,但张居正处罚刘台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毕竟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忠言逆耳罢了。   别的御史因未行监督之责获罪,也有与地方同流合污获罪的,比如扬州府这块,除了盐运司衙门外,也有专巡盐事的巡盐御史,大明朝巡盐御史收银子的可不在少数。   可若是因弹劾首揆而获罪的,最出名的就是杨继盛。   眼下张居正的名声还没到严嵩那一步,他真把刘台治得狠了,日后朝臣们心中只会把他往严嵩靠拢的。   但刘台也太过冲动。   无论如何,座师门生的关系都是不可逆转的,刘台既是张居正的门生,便一生都是张居正的门生,除了他之外,其他御史来弹劾比他更合适。   大明朝最重的便是孝道与师道,违背师道可与违背孝道相比。   “相公又不会置之不理。”杨尧抱住柳贺胳膊,“相公脾性看似温和,心中其实有一把尺子在,只要是你觉得不合适的,再难也挡不住你。”   柳贺道:“在扬州府里,还觉得你相公脾性温和的只有你一个了。”   在扬州府官吏们眼里,柳贺的形象和《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有些相像,除了不会半夜学鸡叫让长工们起来干活外,他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府中的任何一个角落,不打招呼就开始查人。   即便柳贺不爱骂人,可他一笑,众官吏就觉得知府大人肚子里在冒坏水。   杨尧也知道,柳贺是打算为他的这位同年发声了,烛光下,她的神色比白日里更温和:“相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回乡当教书匠的话,还能常常陪着妙妙,不过相公——”   “嗯?”   “相公可知正德朝时的罗玘?”   柳贺点头:“圭峰先生的大名我又如何不知?阳明公平宁王之乱时,圭峰先生也在其中出力,可惜未待平叛他便过世,我平素最爱韩愈文章,正德以前,时人读韩柳文章多有批判,圭峰先生却大赞韩柳文章,他是文章大家,正因他出力,正德以后,唐宋学派才逐步为时人所接受。”   “罗玘与李茶陵的典故,相公可以考虑一二。”   听杨尧这般说,柳贺恍然大悟,他抱住杨尧亲了一口:“娘子先睡,我去去就来。”   当下他披上衣服去了书房,因有了杨尧的提醒,他知晓给张居正的信该怎么写了。   罗玘与李茶陵的典故,说的是罗玘曾骂李东阳一事,罗玘是李东阳的学生,任官时也曾受李东阳提携,当时刘瑾乱政,李东阳多有忍让,还被人称为“伴食宰相”,罗玘直接写信给李东阳,骂他太软,助纣为虐,直接和李东阳断交了。   李东阳也并未将罗玘如何,罗玘后来因武宗朝朝政混乱而归乡著书,文名传遍天下。   柳贺自然要将张居正狠夸一通,说您当下推行改革不为人理解也是正常的,眼下朝廷国库空虚、官吏贪酷懒散者多,非下猛药不可,但改革一旦激进,便容易招致骂声。   举个例子说,王安石被后世认为是改革家,但在明人撰写的各类宋史里,他都是被列入奸臣传的,张居正其实也是一样,多年以后才获得翻身。   柳贺又说,刘台为官还未满六年,您之所以推荐他任台谏之职,不正是因为他年轻敢说吗?若是换成老成油滑的官员,他们固然会说喜庆话,但问题依然摆在那里,始终都得不到解决,放这样的官员在台谏的位置上,天子及内阁各位学士恐怕也睡不安稳。   柳贺对比了张居正和李东阳,说当年李公可以宽恕罗圭峰,今日恩师为何不能宽恕刘台?恩师的气度远胜当年李公。   柳贺不太会写吹捧的文章,写得太过显得他自己太舔,但是不写,张居正正在气头上,他总不能说,刘台骂得真棒,且让我也来骂一骂。   在信中,柳贺也很隐晦地提示张居正,刘、傅二人选择的方法固然不对,但两人所言之事他还是需考虑一二的。   他眼下在台上是为了改革,但他心中知晓,朝中一些官员知晓,不代表天子知晓,不代表天下人知晓,即便改革必须扫清一切阻碍,但自封为摄并非改革必须,为家中子弟科举谋身也并非改革必须。   改革固然有许多值得攻讦之处,但总比因私欲遭攻讦要高贵一些。   柳贺还在京中时其实已经和张居正提过这些,不过他人微言轻,说的话张居正恐怕也不会听。   写完信再回房时,杨尧已经睡了,柳贺替她塞好被子,躺下来后却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过了许久才睡过去。   昨日睡得迟了,他却醒得很早,一大早,他便命人将这封急信送出。   “尽人事听天命吧。”柳贺也只能如此了。 第152章 劝动   除了写信给张居正外,柳贺也给王锡爵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在刘台的事上帮忙说一句话,王锡爵与张居正、张四维的关系都还不错,且隆庆五年这一科会试,王锡爵在《春秋》一房取了刘台,是刘台的房师,王锡爵如今任詹事府少詹事,说话的分量要比柳贺他们这一科进士重多了。   柳贺不求他们能替刘台减轻罪过,主要是想挡一挡张学颜。   张学颜如今任辽东巡抚,是张居正信赖的边臣,他虽为高拱所拔,但自身也极有才能,可惜柳贺与他无甚交情,只能拐弯抹角地请人递话。   张元忭及邓以赞等人倒是希望柳贺通过天子对张居正施压,但这事柳贺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是外官,能受天子信赖已是不易,何况他眼下并不在京中,本该给天子留下一个干臣的印象,若是京中事他都插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何况在这大明朝,媚宰相可以,媚上官也可以,媚天子的话……连张居正都会被刘台揪住小辫子骂,更不提权势远不及张居正的官员了。   作为文官系统的一员,就该守文官的规矩,谁人不想媚天子得升高位?其实人人都想。   但即便靠献媚天子升官,表面上也须得装作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不受,再不受,三推四请之后才勉勉强强受了。   规矩就是规矩,殷士儋及张四维入阁为何会为人所诟病?正是因为他们不按会推及廷推的规矩来,文官们自然会不满。   到这时候,柳贺也觉得,自己在京中积累的人脉着实有些少了。   新进士任官后,最先积累的人脉便是自己的座师与房师,然而柳贺的座师是张居正,他考虑到张居正在历史上的结局,便不自觉地和张居正拉开了距离,加上张居正也并非那等易讨好的官员,柳贺也摸不准该如何去讨好他。   之后就是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他在翰林院中修史,最常接触的便是几位掌院学士,如今丁士美归乡丁忧,诸大绶、陶大临皆过世,马自强此前还挺欣赏柳贺,但他在扬州与盐运上起冲突之后,马自强待他恐怕也不如从前。   柳贺与同僚们关系倒是不错,但他这些同僚们想在官场上伸展拳脚恐怕要等十年后。   难啊。   不过虽然难,这官柳贺还是得继续当下去,由不得他半途而废。   ……   十日之后,柳贺的急信终于抵达了京城。   柳贺离京两年多,翰林院中已与隆庆五年时有很大不同。   罗万化及沈鲤回乡,陈栋过世,隆庆二年的进士升日讲的升日讲,值起居注的值起居注,柳贺在时也算翰林院中的风流人物,翰林们当值时未必会提起他,可私下喝酒的时候总把他挂在嘴边。   而这两年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干得不错,时不时就有惊人之举,但在翰林们看来,他虽是四品绯袍大员,却近乎于自绝前程了。   京官瞧不上外官,大明朝自来有之,翰林可谓俯瞰除了内阁阁臣以外的所有京官,至于外官,则更不被他们看在眼中。   这几日翰林院的热门话题自然是刘台之事。   刘台被下诏狱,最愤愤不平的便是这群翰林,尤其是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刘台殿试时是二甲第四,只是馆选时未考入翰林院罢了,可经历过三个月的观政期,众进士们关系也是亲密。   “子盖兄,可还有别的法子了?”   张元忭摇了摇头:“昨日我收到柳泽远的回信,他已修书一封给张相,但愿他能令张相回心转意。”   “恐怕是难,泽远已不在京多日,他的文书怕是难改张相心意。”邓以赞道,“泽远已尽力了,他远在扬州府,我等也不可令他难做。”   听得   邓以赞此言,张元忭、吴中行等人俱是点头。   他们原也商量过,是否该因此事打搅了柳贺,但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榜眼张元忭与探花邓以赞都不讨张居正喜欢,尤其邓以赞,他会试中的文章得到过张居正的夸赞,但他在翰林院任编修时却常给张居正提建议,久而久之,张居正也很不耐烦。   而柳贺平素为人虽低调,却是一个真正能做事之人,同年们都知晓他靠得住的性子,行事上自然常常依赖他。   “泽远是做实事之人,若非扬州府诸事艰难,他恐怕也写不出《治河策》与《论商》这样的雄文。”   “汝德兄,你分明在说泽远是懒人。”   邓以赞笑道:“我何有此意?”   柳贺是大明朝继商辂之后第二个三元及第,才名传遍大江南北,然而考中进士后,柳贺每日上衙下衙,修史也干,读书也干,唯独文章写得很少,只有当值诰敕房时有只言片语流出。   然而,到了扬州府后,一篇《治河策》,一篇《论商》,其文辞之壮美,叙事之精巧,策论之奇绝,众翰林都啧啧而叹。   若柳贺仍留在翰林院中,“翰林院文章”恐怕也不会沦为京中谈资了。   众人正议论着柳贺文章,却有一翰林出声道:“各位兄台是否太高估柳泽远了?柳泽远若是能令张相回心转意,他自己恐怕都不必去扬州任那亲民官了。”   “刘台之事,各位仁兄为之奔走已尽了力,如今若仍拘着此事不放,各位恐怕也会得罪张相。”   翰林院中人事虽简单,但一众翰林之所以刻苦表现,无非也是为了在詹事府中占据一席之地。   刘台之事,有人反对张居正的做法,自然也有人支持。   听得张元忭几人时不时将柳贺挂在嘴边,甚至写信请柳贺帮忙,不少人心中都是不屑。   翰院中前途无量的官员那般多,偏偏还有人惦记着那柳泽远。   吴中行听了此言有些生气,张元忭却伸手拦住他,示意他争吵无益,但史馆中讨论《论商》一文的氛围却没有了,众人无甚趣味地翻着手中的条文,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压抑。   就在这时,史馆中蓦然有人推开门:“诸位,子畏兄被放出来了!”   “可远兄,快将此事细细道来!”   于慎行方才跑得极了,此时弯着腰狠狠喘了口气,才道:“子畏兄被从诏狱中放了出来,只是此次他恐怕要被贬至贵州,不过他家人都无碍。”   “能保住性命便是好的。”   原先他们以为,刘台恐怕要被贬为民了。   此前刘台就因抢报军功一事为张居正所不喜,若是再添上一罪,他还不知要在诏狱中待上多久。   “张相为何更改主意?”几人又问。   “听说……是泽远的信起了作用。”于慎行道,“泽远在信中将张相比作李茶陵,将刘台比作罗圭峰,张相展信后问左右,他比李茶陵如何?”   张居正与李东阳俱是湖广人,又都是军户出身官至内阁首辅,弘治时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之说,便是称赞内阁三公李东阳、刘健与谢迁。   到正德时,李东阳为绊倒刘瑾多有隐忍,在隆、万时期的朝堂中,官员对李东阳十分推崇。   张居正生性自傲,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连李东阳都不如。   “泽远兄好生厉害。”   “我知晓后也是格外佩服,朝臣之中敢与张相这般说的也只有泽远了。”   “此时我便觉得,若是泽远还在京中便好了。”   “你说这话,扬州城中的百姓可不答应。”   “自泽远去了扬州,咱们拼酒时就属可远兄酒量最差,可远兄分明是要泽远兄当那垫底的。”   于慎行被说中心事,不由微微一笑。   众人再候了几日,对刘台的处罚终于定了下来,他被贬官至贵州思南府婺川县任知县,他辽东巡按御史的官职是正七品,婺川知县也是正七品,不过权势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话本里常有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地方文武无不拜服的场景,巡按御史威风八面犹如一品大员,但实际上,在大明朝,一品的文官大多是虚衔,比如太师太保,二品官已经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大九卿都属二品之列。   大明朝在各行省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掌监察之权,可考察各布政司、府、州、县官员,即以小官牵大官,巡按御史的派头,便是二品巡抚也多有忍让。   这便是刘台区区七品官,却惹恼了辽东巡抚张学颜的缘故。   对巡按御史来说,自巡按御史的位置上解职,即便是四品知府也不愿当,因而巡按御史一升官,便往往连升几级,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自刑部主事的位置去辽东任巡按,这足以证明张居正对他的欣赏之意。   此时在辽东的张学颜、李成梁均是张氏干将,几人在辽东驱土蛮,囤田地,张学颜更是因功受封兵部侍郎。   京中官员都知晓,张学颜再进一步,一个正二品的尚书终归是跑不掉的,外官凭军功能进内阁者少之又少,但得封部臣的却有数位。   “但愿子畏兄能熬得住这路途艰难。”于慎行道,“张相即已松了口,我等当劝他让子畏兄修养一阵再上任,子畏兄刚受过刑,身子未必能熬住。”   “应当如此。”   “我等再写信给泽远兄,谢他此次出力。”于慎行道。   “等泽远兄回京,请他吃上半月酒便是。”   众人心中难免也有些疑惑,柳贺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柳贺因得罪张居正被打发出京,可刘台此事,偏偏他一个得罪过张居正的门生能将其劝动。 第153章 府试   柳贺时隔半月收到了吴中行等人的来信,信上说刘台已经无事,柳贺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柳贺于是又写了一封信,感谢张居正高抬贵手,他本以为,按张居正的性子应当不会回他的信,谁知张居正竟叫柳贺将《论商》一文中讲为商的细节一一道来,又要柳贺为他的清丈田亩事建言献策,关于刘台他只字未提。   张居正这般表现,便意味着他已不将刘台之事放在心上。   他虽然度量不算大,但小小一个七品官他还是能容下的。   柳贺便将《论商》这篇文章扩写了一遍,详述时,他用文字加数字加图标的形式附注,这样能够看得更清晰一些。   这篇有关商业的文章,柳贺先行交到京城,清丈田亩的事他还需要细细思量一二。   柳贺此时不禁有种回到了诰敕房的感觉,他后来虽因得罪了张居正忙文书去了,但偶尔也要经手一二诰敕,写敕书就是一个重复写重复被打回的过程,刚去的那一阵,柳贺虽为状元,也难免被虐到怀疑人生。   后来他发现,不止他一人如此,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内心才稍稍感觉到了一阵安慰。   张居正冷待他的时候是丝毫不客气的,给他活干的时候也是丝毫不客气的。   柳贺一篇《论商》之所以能写出,全赖他这两年在扬州府的种种观察,扬州府是商业繁荣之地,盐业虽为朝廷垄断,但本质上仍是商事,再结合前世的经历,柳贺是言之有物的。   而清丈田亩一事,柳贺也得把扬州府中田亩、田税、种植的情形一一查明,方才有数据支撑。   张居正之所以清丈田亩,自然是为了多收田税,朝廷之所以收不上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士绅大族占据了农民土地,他们却又能轻易地获得免税之权,经年累月,朝廷能收的税当然越来越少。   清丈田亩后,张居正便要推行一条鞭法,以银代粮,以银代役,此法可以令百姓交税时免受损耗之苦。   然而想法是好的,真正付诸实行时,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居正在各地均推行一条鞭法,然而田亩肥瘦不同,年景不同,江南水乡的土地与贫瘠之地的田亩如何能做对比?   除此之外,便是火耗的问题。   一条鞭法以银代一切,然而银子也非地里长出来的,而是官府铸造的,熔铸过程中碎银有损耗,原本损半钱的,官府却说损一钱、损两钱,其中的亏损自然也是由百姓来填补。   除此之外,以粮应税时,无论谷贱谷贵,官府只要数量收够便足以,而推行一条鞭法后,百姓须在征税截止前将粮食兑换成银子,粮食官府不收,当然改为粮商来收,商人便趁机压低粮价,在粮价低时收进,粮价高时卖出,他还不必担心百姓不卖,毕竟夏税秋粮到了时候必须得交。   柳贺不必细想都能想出这等弊端,然而当官日久,他也明白,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若是任由田税败坏至此,朝廷收不上银子,百姓的日子也难过。   封建王朝中,无论王室贵族如何,最苦的永远是百姓。   所以这篇关于清丈田亩的文章,他须得谨慎再谨慎,比讲商业那篇谨慎数倍。   柳贺心想,若是他的想法能够影响到张居正,能够给天下子民带来一点点微薄的益处,那他在这大明朝才有了生存的意义。   他在大明朝生活了有十多个年头,这个时代朝局败坏、权贵豪横、为官者虚假浮躁,但不管如何,这就是他现在生存的朝代,他所见、所识的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百姓不是符号,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努力生活的人。   柳贺不追求绝对的平等,在这样的朝代,平等一词根本不存在。   他之所   以努力读书,也是为了不做蝼蚁,爬得越高,他便越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柳贺觉得,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追求生存权的机会,即便他处在这个社会的最低点,也要让他有饭吃,有衣穿。   ……   刘台之事了了,扬州府今年的府试也要开考,扬州府是江北大府,四县三州,规模远非镇江府可比,应考士子的规模也相当广大。   作为府官,柳贺主导了府考的试题,考卷的批阅则有府学、各州县学的教授及训导等相助。   柳贺当年考县试、府试时,就觉得考棚破得要命,府试是四月,天气暖些倒也罢了,考县试时着实冷得他不能抬手,再遇上下雨的时候,一边要护考卷,一边要想题目,其中苦处简直难以言说。   他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要把旁人的伞给撕了的人,因而在对府学进行修缮时,柳贺特意拨出银子,将府学、县学的考场都重修了一遍,又请府中士绅出钱,替府学及县学购了一批书。   今年府考来临,柳贺手头也有一份本府士子中文章出众者的名单。   各州、县童生的出色文章也摆在柳贺案头,柳贺收下之后并未敷衍,处理公事的间隙便读上一两篇,也很适宜打发时间。   南直隶各府的科考实力都不弱,即便平均实力比不过浙江、江西这些科举强省,可单拎出来,各府的士子却都很拿得出手,柳贺看了数篇,都觉得这些士子的文章比他当年府试时还要强一些。   “的确不错,除了个别文辞稍浮外,其余皆是好文章。”柳贺赞道,“再打磨一些时日,乡试也去得了。”   “府台大人谬赞了。”   文教之事柳贺一向关心,得了傅孟春相助后,柳贺将府学中那些不负责任的教官重换了一遍,别的他不敢夸,但扬州府官学的风气却是比以往强了许多。   “士子们文章出色,足见你们用心。”柳贺道,“若是八月乡试本府有文章出众者,本府定请大宗师嘉奖你等。”   “多谢府台大人。”   乡试还有数月,然而扬州府中已经有“有识之士”把主意打到了柳贺这边——自嘉靖末时,应天乡试主考就由朝廷任命,几乎都是非南直隶籍的翰林官。   通常来说,这些翰林官与地方上扯不上关系,翰林清贵,便是将地方上的官员都得罪个遍也无妨。   偏偏今年扬州府的主官是柳贺这位翰林院出身的状元。   事情就是这般巧。   以往乡试之年,扬州府中有官员、士绅子弟赴考,即便想与主考官搭上关系都没有门路,今年不管何人来当这应天乡试的主考,他都应当是柳贺翰林院中的同僚。   柳贺无语道:“这些人胆子还真不小。”   “便由学生上门提醒一二吧。”顾为道,“这些人在扬州府中无法无天惯了,做事不知晓分寸。”   “也好。”   柳贺若是不当这扬州知府,谁给他递条子,他能直接抖出来曝光,可当了这主官,就知家丑不可外扬,即便他将条子抖出来,御史恐怕也会怀疑他和这些士绅们有勾结。   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柳贺这知府干久了,他也算琢磨出了一点规律。   在旁人看来,他此前在商事和田亩事上将府中士绅、盐商压制住了,这些人就不敢再犯?   但事实是,这些人时时刻刻都在挑战柳贺为官的底线,正如打不死的小强一般,有句俗语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柳贺在磨府中的官吏与士绅,这些人又何尝不在磨砺他?   对于一些事情,柳贺同样无计可施。   “府试诸事均已准备妥当了吧?”柳贺询问刘同知。   “已妥了。”   刘同知今   年八月便要退归,他一走,府同知的位置便要空出来,柳贺荣升知府后,他那个同知之位便没有再添人,大概因为是虚衔,但刘同知这同知却是实职。   刘同知年纪大了,对于许多事情不争不抢,但做事还算得力,柳贺有他辅佐,府中杂事便不需烦扰,他还真不希望朝廷给他派一个处处掣肘的副手过来。   当然,同知与知府官阶差一阶,官场上尊卑分明,相差一阶,知府便可以将同知轻松拿捏。   如江都知县这样的位置,柳贺还能在吏部说得上话,但到了府同知一级,柳贺想干涉就难了,毕竟他自己一年多前也只是个府同知罢了。   “我等明日便可知晓,今岁扬州府中会出几位少年才子。”   “府台为文教事殚精竭虑,士子们必定理解府台的不易。”   扬州府科举最辉煌的年头自然是李春芳考中状元时,不过那时距今已有三十年,具体情形已经难以考证。   府试之日,柳贺也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后再拜过孔子后,柳贺先向众考生道明考场纪律,再命搜检兵丁谨慎搜检,之后便端坐于考堂之上。   府中众官员及府学教授等此时内心格外复杂——前任几位知府主持府试时他们还未觉察,柳贺往堂上一坐他们才发现,柳贺的年纪竟比场上许多考生还要年轻。   不过众官员一想到他们也得受柳贺驱使,柳贺的年纪与他们的晚辈相当,内心便渐渐释然了。   府试开始后,柳贺在堂上坐了一会,便去各个考场巡视,考场中未坐满,想来是有部分考生搜检时被兵丁搜出夹带了。   柳贺一个考场巡过一个考场,考生们俱都是埋头苦思,也有考生抬头看向柳贺的,方才离得远,考生们皆知柳三元之名,皆未见过他真人,此时机会难得,偷瞧也必须得瞧上一眼。 第154章 盐事   第一场过后,考生们陆续将考卷交了上来,柳贺拿起一卷随手一读,以他如今的水准,批阅几份府试文章可谓相当轻松。   写得入他眼的文章,柳贺当场画上圈,之后几场虽还未考,但仅看头一场考生的发挥,柳贺便知该取谁不该取谁。   府试之中,考生的文章大多还停留在模仿古人的阶段,不少考生以文辞华美为专,句子看似骈四俪六对仗工整,但内容却空洞无物,细读之下并无太多可取之处。   这也和考生的阅历不足有关,书读得少了,写文章时就缺少支撑,正如建房子,基础不扎实,房子就很难牢固。   但可取之文还是有数篇的。   柳贺也能看出,不少考生在刻意模仿他的文风写文章,府试之前,柳贺也曾听下属官吏说,近日书肆中隆庆元年应天乡试和隆庆五年会试的程文集大热,府考的考生纷纷抢购。   事实上,柳贺任扬州知府后,府中士子的骄纵之气都减了许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文人心态,读书人自持有才,便爱点评万物,爱议论政事,而大明朝读书人最大的追求便是考中科举为官。   而在科举一事上,柳贺的成绩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服气,便是再骄傲的读书人,也不敢在柳贺面前夸耀才华。   柳贺要主持这一年的府试,扬州府的士子们都卯足了劲刻苦读书,不愿叫这位名满天下的柳三元看轻了去。   柳贺与府学、各州县学的教授们忙碌了几日,才将一府数千份考卷忙完,府试出卷、阅卷、监督皆知府一人之责,考生取与不取也只看柳贺一人,定名次时,柳贺难免会产生一种大权在握的自满感。   官员一旦任过主官,就很难再适应副手的位置了。   “将这长案张贴,好叫满府士子知晓,今岁府试究竟取中了何人。”   其余官员皆是听令,刘同知看向那已填好的长案,不由道:“府台,这……”   柳贺伸手拦住了他:“司马想说什么,本官都已知晓,只是有些士子文章,本府就算想取也下不了手。”   刘同知的意思是,柳贺眼下与府中士绅相处还算融洽,府考一事上他不如高抬贵手,让本府士绅子弟多考中几个。   士绅子弟中文章出众的也有,对于有真才实学之人,柳贺自然毫不吝啬地取中了,但有些士子的文章……柳贺只能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   见柳贺已有决定,刘同知也不再劝,事实上,他手中也有士绅富商们孝敬来的银子,为的是让他在柳贺面前替士绅子弟们说说好话。   刘同知钱虽收了,为人却很有分寸,他已上了年纪,就等着回乡颐养天年了,着实没必要为了一点银两得罪风头正劲的柳贺。   何况刘同知也清楚,柳贺是一甲头名出身,眼光哪里是他这等三甲进士可比得的?何况刘同知并非不知有些士子的文章有多差,他当年也是任过知县的,在读县试考卷时,刘同知气到直接把笔丢出去过!   “文教一事,为国求贤是重中之重,本官虽为府官,也当摒弃自身喜好,选出有实学、有真知的一等文章,那等浮词险峻的文章切不可取。”柳贺叮嘱手下官员,“各位如今虽为佐贰官,却未必没有任一府主官之时,求贤当谨之又谨。”   “府台高见,我等自当遵循。”   在这知府任上,柳贺时不时地就会被手下官员疯狂拍马屁,若非他对自己有充分的认知,还真可能被这些马屁给熏晕了。   总而言之,在下属们口中,柳贺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不英明的,他本人更是完美无缺的,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州、县主官给柳贺汇报时也是如此,千字文的书,有五百字吹捧   柳贺本人如何完美,剩下四百字才是重点。   就算柳贺强令官员们择重点说,他们所做的也只是将五百字删成一百字而已,夸还是继续夸。   对此柳贺表示,这说明他的英明水分有点高,一下子删了百分之八十。   不过即便柳贺在府试中录的士绅子弟不多,士绅们倒也未说什么,柳贺在知府任上已有了些时日,他们也逐渐熟悉了这位知府大人的行事风格。   柳贺为人虽严厉些,行事却很有章程,如钱家、贾家等府中士绅虽得罪过他,可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做事,他们的盐船在路上遇了事,或是他们家人遇上匪徒劫掠,柳贺都能及时予以解决,不似其他官员般一拖再拖。   这样的官员,可以得罪,却不能往死里得罪,柳贺轻易不动手,可一旦动手了却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   府试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大运河及扬州钞关进入了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刻,水上船来船往,漕兵们向京城运粮,盐船也将两淮之盐运往各处,水上波涛滚滚,两岸郁郁葱葱,整个扬州府仿佛都更有生机了一般。   “船运及时,钞关又无人肆意阻拦,都是府台大人的恩典。”   柳贺与一众官员至码头时,见得水上一片繁忙景象,官员们下意识地就开始夸赞柳贺。   柳贺一摆手:“诸位大人,究竟是不是本官的恩典,本官心中还是有数的,漕事与盐运皆是我扬州府要务,本官在此提醒各位大人,若今夏再有水患,这堤若是修得不够结实,水若是淹了一户百姓,各位大人倒时可不要怪我柳某人无情。”   官员们自然都是应声。   看过码头后,柳贺又去钞关附近转了一圈,自上回钞关与盐运司衙门闹过之后,户部大约是觉得面上无光,将负责钞关的那位员外郎撤换了,王焕倒是仍在都转运使的位子上一动不动,柳贺因而意识到,盐运上的水果真有些深。   “府台大人,茱萸湾处又有人在贩卖私盐,本月已查实了数起。”   柳贺阖上文书:“再细细去查。”   盐事柳贺原本不打算掺和的,他毕竟是地方官,而食盐可以说是一方经济命脉,又与阁部重臣息息相关,张四维、王崇古与马自强中拉出任何一人,柳贺都得罪不起。   内阁三辅、礼部尚书与刑部尚书,这三人可谓是大明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柳贺恐怕也要被流放到贵州去了。   但这一年来,他案头已查实了数起贩卖私盐案。   盐运司衙门在扬州府城,但扬州下属州县中,盐业以兴化县为主,其余则集中在泰州、盐城等地,私盐的贩卖,主要就是盐场的灶户等私自将盐提取后贩卖给生活贫困的百姓,柳贺查实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案子。   不过在大明朝,律法对贩卖私盐的惩治极重,《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注)   在这一条上甚至没有对贩卖私盐数量的规定,即只要犯了,小犯还是大犯,都是一样的大罪。   但事实上,私盐的贩卖,由灶户而起的毕竟只是少数,私盐的获利主要还是由大户及一些官员获取。   但案子既到了柳贺手里,他又不可能不查实,其实柳贺心中有预感,事情恐怕不是百姓贩卖私盐那般简单,若是涉及到盐事,盐运司衙门那边按理说是不会让柳贺插手半分的,但眼下盐运司衙门却一动未动,似是等着看柳贺反应一般。   他也有些犹豫,就连张居正暂时都未对盐业下手,他贸贸然行动,会不会是嫌自己命太长?   柳贺便喊来了姜通判,令他将近些年府中有关盐税收入的文书、案件等全部拿过来,柳贺从二十年前开始看。   其实自嘉靖年起,民间贩卖私盐的现象就屡禁不止,一方面是因市面上流通的官盐数量少,官府收盐有定数,盐场的产量若是超了,灶户手中自然会留有私盐。   还有一部分则是盐商收盐后却不去官府报税,经过官府文书认定的盐才是官盐,不经认定的则是私盐,嘉靖四十年以后,私盐贩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和吏治败坏有关,也因严嵩揽权,任用了鄢懋卿这样的大贪官管盐政。   柳贺看文书极快,不过几日就将涉盐运的文书看完,即便不看文书,柳贺也对扬州府如今盐运上的事宜有些数,他这知府毕竟不是白干的。   他不由叹了口气:“府中怎么都是些麻烦事?”   但柳贺猜,若非扬州府中麻烦事多,张居正也不会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   他甚至会想,张居正打发他来治河,究竟是要他跟着吴桂芳身后学,还是想趁机让他在扬州府转正,完成从过江龙到地头蛇的转变呢?   一国首辅的心思着实难猜,但张居正既让他留下了,不干出点名堂柳贺恐怕也回不了京城。   柳贺正托腮思索,顾为却自院外进来:“府台,京中有信到。”   果然是张居正的密信,柳贺关于商业及清丈田亩的文章都送至京城,算算日子,张居正的回信也差不多该到了。   柳贺展开信,张居正依旧言简意赅,他没说听取柳贺的想法,也没说不听,而是如十万个为什么般,又询问柳贺对开海禁的意见。   柳贺:“……”   首先,他不是百科全书。   堂堂张相,是不是觉得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每日闲到没事做?   他很忙的好吗?   想要答案,詹事府少詹事可换。 第155章 有何益处   但不管怎样,张居正的来信由不得柳贺不重视。   不夸张地说,满天下的官员如今都渴望得到张相看中,有张居正提拔,官升三级都不是梦。   能得张居正来信的,怎么也算是张居正的“私人”之一。   当然,在朝官员中,将柳贺看作张居正“私人”的仍是极少数,毕竟张居正一脚将柳贺踢去了扬州,对一位翰林来说,这可谓是断人前程的大恶事,因此结成死仇都很有可能。   不过刘台一事,张居正偏偏又采纳了柳贺的提议,实在叫人不明白这一对座师门生究竟是什么情况。   柳贺自己觉得,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坏,但亲近是注定亲近不了的,他与张居正彼此心中都有数。   但他在扬州知府任上也的确受了张居正不少照顾,无论是治河还是商税事,若无张居正的支持,柳贺是绝对无法推进下去的。   地位到了张居正这个层级,柳贺不需要他发生支持,他只要不反对就足够了。   柳贺于是又开始分析海运这件事,海运是隆庆朝的一件要事,但自张居正上台后,海运虽未明确遭禁止,事实上却已不再继续开展了。   对于眼下的大明朝来说,海运的重点其实并非与海外国家的贸易,毕竟眼下工业化时代还未开启,即便有海运,走的仍然是朝贡的老一套,能用来贸易的也不过是丝绸、茶叶、陶瓷这些大明特色的产品。   事实上,海运影响最大的是白银。   嘉靖以后,大明朝廷与民间对白银的需求愈发旺盛,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可供开采,若是开放海运,海外的白银流入,自然会对大明的货币流通产生影响。   柳贺一边写一边叹气,他一个纯粹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苦读四书五经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为改革及经济政策出谋划策,实在是……帅者多劳啊。   无论如何,张居正既然来问他,那必然也是涉及国计民生的要事,柳贺自然不会随口敷衍纸上谈兵,他的责任同样重大。   这一篇文章,柳贺又是写了数日才将之完成。   ……   虽因写文章耽搁了一些时日,但柳贺还是将扬州府中近些年来私盐贩卖的情况给摸了个底,他之前的历任府官,吴桂芳在任时还好一些,的确抓了几个豪强惩治了一番,可其余几位扬州知府皆是抓小放大,百姓与灶户贩私盐,他们必严厉整治,该打板子打板子,该服役的服役,但对大户贩卖私盐的情形却是能放过则放过。   当然,这是地方官员的通病,柳贺即便有想法却也无法指责。   他是翰林官出身,是当今首辅门生,又任过帝王师,地方士绅若是对他动手,天子及内阁都不会轻易放过,毕竟大明朝也是有陈谨这位状元的先例在的。   先前曹大章状告盐商,即便盐商无错,曹大章官声也差,可曹大章的结果是被贬为民,那盐商却是倾家荡产,求告无门。   其余官员没有柳贺这样的后台支撑,地方盐商的势力又强大,官员若性子软些,很大可能会选择同流合污。   柳贺方命人去查实情况,那一厢,新任的府通判彭烈便来访:“府台大人可欲整饬盐事?”   彭烈是浙江湖州人,原先的程通判在养济院实在干不下去,加上柳贺挖出了他任钱粮通判时的许多过失,他便被贬了官,去山东某县任县丞去了。   从风光无限的府通判到八品县丞,其中滋味自然难言,可程通判自柳贺上任时便和柳贺不是一条心,柳贺还查出,他上任时,程通判还将府中商定的要事出卖给了士绅,这柳贺自然更不能容。   程通判被贬了官,彭烈便接了他的职。   一府通判负责的往   往是钱粮、田税、水利,诉讼等事,府中钱粮之事如今交给了姜通判,彭通判便辅佐柳贺管河、海、水利之事。   刘同知如今已经半退不退,柳贺也不愿令他一个退归之人牵扯进麻烦事,府中要是如今都归柳贺、彭、姜二位通判在管。   彭烈这般来问,柳贺心中已有不悦,盐运非彭烈分管之事,这段时日他却常常追问,叫柳贺觉得他有些分不清主次。   对彭烈的追问,柳贺只道:“此事恐怕与彭通判不相干吧?”   府中也有人向柳贺告密,说新任的彭通判与府中富户等走得太近了。   柳贺算是将扬州府中的富户、士绅等压服了,因而这一年来,府中若要建河坝、河闸等,府中富商纷纷慷慨解囊,彭通判上任之初便体会到了富户们的热情,久而久之,他与这一众富户、士绅自是愈发亲近。   察觉到柳贺的不悦,彭通判不敢再追问,但他毕竟受人钱财,什么事都不做似乎也不可行,彭通判便觑着柳贺神色,之后再小心翼翼地退下。   “通判大人,府台可说了什么?”   彭通判刚回府,便有人聚到他家中问。   彭通判对于柳贺是否下定决心整饬盐事也并无把握,他还分管着诉讼事,柳贺查阅贩盐的案卷时,彭通判默不作声地将这些案卷记了下来,案卷中的内容,他也一字不落地告知了这些盐商们。   “柳三元究竟意欲何为啊?”一位盐商思索道。   彭通判道:“府台恐怕要如前几任知府般,抓几个贩盐的灶户吧。”   听闻此言,彭通判家中的盐商却轻轻摇了摇头:“柳三元年轻气盛,只几个灶户恐怕满足不了他。”   “何况柳三元如今权柄日盛,便是王盐司见了他都要暂退一射之地,若是被他查实贩盐之实,他不会轻易放过的。”   府中盐商大多与柳贺打过交道,也在柳贺手上吃过亏,就因为柳贺在任,他们每年都要交出大手笔的商税,给了这么多银子,换成别的官员,恐怕早就对他们客气亲密,可柳贺待他们却仍是一般。   这位知府老爷着实很不好对付。   “此前商税事我等倒是可以退让,也算是给他柳三元一个面子,可盐事却是我等的命根子,难道就任由他柳三元肆意妄为不成?”一位盐商道,“彭通判,便请您再关照一二,日后到了京城,我等定会在张阁老面前替彭通判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彭通判大大咧咧道,“诸位莫要忘了就成。”   盐商们表面捧着彭通判,见他如此,心中却不由摇了摇头,这彭通判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柳三元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不过彭通判眼下对他们还有作用,他们倒不介意捧着此人,也算是在府衙中多一条线。   柳贺任府官后便将扬州府衙管得如铁桶一般,盐商的势力想插也插不进,好不容易来了彭通判这么个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他们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盐商们观察,柳贺似乎真的是在查灶户们贩卖私盐之事,想及此处,他们心中倒也没有那么慌张了。   不管怎么说,灶户们贩盐是在明面上的,一查便知,可他们盐商私底下贩盐却很隐秘,毕竟想逃过官府侦察并非那么容易,必须得有官面上的人助力才行。   他们担忧的还是柳贺的性格。   柳贺这人看似无害,可观他行事,却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此前他在府衙审案时府中士绅已有所察觉。   比如那江西桥案,江西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生员,可为了将这人的案子做实,柳贺与兴化李家提前打好了招呼,李家公子竟亲自来公堂作证,除此之外,柳贺更是请动了提学御史傅孟春,可以说是一丝机会也不给江西桥。   之后商税之事也是如此,这人   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将扬州府众士绅犯过的错全部挖出。   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奸诈小人。   因柳贺在扬州府中任主官,扬州士绅们对状元郎应当光风霁月的印象全部破灭了,家中办席听戏时,他们也不爱听状元戏了。   戏本子里都是假状元,真状元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过!   因而柳贺才露出查贩卖私盐的苗头,扬州府中的士绅们都紧张了起来。   柳贺究竟会查到哪一步?他还能怎么折腾?   事实上,柳贺倒真没有府中士绅以为的那般一门心思盯在盐事上,他在给张居正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具体办还是不办,张居正可以先给他一个章程,若真要办,靠柳贺一人之力单打独斗也不行,他必须要有个助手。   贩卖私盐损害的是朝廷的盐税,若张居正让柳贺动手,柳贺动手倒也无妨,此前商税一事也给了柳贺一个提醒——他觉得自己是在弥补朝廷的税收损失,可税收上来之后,给事中御史的弹劾折子就未停过,这反倒显得柳贺有些多此一举了。   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概就是如此。   盐事也是,若真要动手查,盐税定能多收上来一些,可这于柳贺本人又有何益处呢?   盐税他分不上多少,花用还是归朝廷,可得罪了大盐商及他们的后台,柳贺日后在官场上恐怕会寸步难行。   大明朝为何海瑞这样的官员极少?便是官至首辅者,又有几人没有私心?   所谓直臣、孤臣固然可贵,可直臣、孤臣是注定登不了顶的,尤其在阁部重臣皆由廷推、会推的情况下,非廷推的阁臣立身不正,即便入了阁,也会受到攻讦,可经廷推、会推者,谁人在京中不是朋党众多?   如海瑞这般的官员,会有官员在廷推中推他么? 第156章 王焕上门   “爹爹!”   柳贺带着满腹疲惫回家,刚到院门前,就有一扎着小辫、面上粉扑扑的小姑娘冲出来,冲到他怀里的模样真如小炮弹一般。   柳贺在扬州待久了,妙妙也是一日比一日大,她性子格外活泼好动,柳贺本以为这点随了杨尧,谁知纪娘子说,妙妙这副模样,与柳贺小时候像了十成十。   好吧,是他的锅。   “爹爹,陪我玩毽球。”   “好好好,待爹爹换了衣裳过来。”   妙妙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会柳贺,柳贺换上常服,与自家闺女在院子里踢起了毽子。   当官五六年,柳贺身材虽未朝横向发展,但体重绝对是加了不少斤的,平日他又疏于锻炼,年轻时还常常绕着院子跑,到了现在,他伙食质量倒是大幅提升,锻炼却没能跟上。   柳贺觉得,好在他如今在扬州任了府官,平日常在各州、县奔走,若是还在京中,他恐怕还要胖上许多。   柳贺与自家闺女踢键子时,滚团也在一边急着追毽子跑,纪娘子于是也给它丢了一个毽子,可它却不爱玩纪娘子扔的那个毽子,光追着柳贺与妙妙踢的那个。   “娘子也来陪妙妙踢一踢。”   柳贺将毽子丢给了杨尧。   时下女子都裹小脚,杨乡绅夫妇不忍女儿受苦,便未给杨尧缠足。   杨尧接过毽子,与妙妙一道嬉戏了好一阵。   妙妙是在京中出生的,按年纪来说也该缠足了,可柳家没有一人谈这件事,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柳贺未亲眼见过女子缠足时的姿态,杨尧却是见过的,她自己都未吃过这样苦,又如何肯让妙妙吃?   纪娘子也不会觉得柳贺夫妇宠女儿,她宠妙妙比之当年宠柳贺也不逊色。   妙妙玩得累了,便和纪娘子一道玩起了纸风车,柳贺则和杨尧提起了家中事,三叔前些时日从镇江过来,说孙夫子的身体如今愈发虚弱,恐怕撑不过年底了。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柳贺听了还是不忍。   “夫子也不愿见你这般。”杨尧道,“相公不必难过。”   偏偏柳贺眼下任外官,扬州府中事又多,他一时脱不开身。   “等休沐日时,我们天黑便出发,去看夫子也来得及。”   柳贺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翰林院中时是五日休沐一次,可身为外官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即便有休沐日,府衙与巡抚衙门那边往往有事要处理,还有巡按、巡盐、提学各道御史来府中查探。   大明朝设了十三道御史,南直隶为两直之一,因而没有御史,巡察诸事,扬州府归凤阳巡抚,山东道监察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也可就扬州府事出声一二,因扬州府靠近山东、河南二道,虽不接壤,但朝廷规定,南直隶各府监管由临近布政司的监察御史分摊。   柳贺大多数时间都在扬州府,若涉河漕事,则要常去淮安府、徐州府,涉文教事,则要前往应天府,此前和吴桂芳一道治河,他连济宁府也去过。   作为一府主官,若是被查出不在任上,御史必定要参柳贺一本的。   上回柳贺见孙夫子时,夫子身子已很不好,柳贺请了人照顾夫子和师娘,又请三叔、纪伯父他们这些离得近的帮忙探望,可对孙夫子的身体,柳贺心里也有数。   夫子教过他与他爹,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长寿的老人了。   不过难受是免不了的。   孙夫子为人又倔,柳贺想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若是夫子身体不好的,便让师娘和我们一起住吧。”柳贺叹道。   杨尧却说:“以夫子的性子,他恐   怕已经提前叮嘱过师娘了。”   柳贺又深深叹了口气:“当官之后,我与亲人,与好友数年都见不上一面,上回难得见了诚甫,但之后要见面恐怕又难了。”   “这也是难免的。”杨尧握住柳贺的手,“相公莫要成日愁眉苦脸。”   ……   即便柳贺为孙夫子的事难过不已,但府中依然有许多事等着柳贺处理。   关于贩卖私盐一事,张居正几日之后给柳贺来了信,让他随本心而为,柳贺见此眉头不由皱成川字,他心中的意思应该表述得十分明白——张居正究竟能不能替他背锅。   张居正却告诉他,他干不干随意,锅背不背随缘。   柳贺:“……”   这就有点过分了。   主要是他和吴桂芳熟啊,看到吴桂芳的待遇,柳贺如何能不羡慕嫉妒恨?   吴桂芳要治河,张居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御史言官的抨击质疑皆被他挡了回去,为了吴桂芳,张居正甚至要将河漕合并,只为吴桂芳能在河漕总督之职上放手施为。   换成柳贺,这待遇可谓千差万别。   柳贺不禁感慨,谁让他会试时没有取中张敬修呢?   今年八月,何洛文与许国任顺天乡试主考,张居正子、吕调阳子与张四维子皆榜上有名,什么叫会当官?人家这才叫会当官,人情卖了,官职升了,在翰林院中前途一片光明。   而柳贺呢?   出走两年,归来弹劾一堆。   不过即便张居正这般说,柳贺该干的还是得干。   两淮盐运覆盖的主要便是扬州府与淮安府,盐运司衙门更是在扬州府城中,别的扬州府官可以不管,柳贺既然看到了,该管的还是要管的。   何况如今他在扬州府也并非初来乍到,说起话来还是能有些作用的。   待这一年夏税交过,柳贺便在府中、下关、盐运司衙门与钞关等盐商集中之处及海陵、兴化、海门等盐场处张贴告示,讲官府如今重查贩卖私盐者,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考虑到许多灶户贩卖私盐是因盐商盘剥,柳贺也强调,若灶户因盐商盘剥、借贷等被迫贩盐,盐商同罪。   朱元璋建立明朝时,将各行各业出身固定了,民户便是民籍,军户便是军籍,另外有匠籍、灶籍等等,也有冷门的籍,比如太医院籍,钦天监籍,籍一旦定了,民众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脱身,否则世世代代便要从一职而终。   灶户都是灶籍,其受盐商盘剥极重。   按理说,盐业乃是官营,灶户也算是国有雇工,形式应当类似于国营X场,国家分拨物资,国家营收得利,灶户每日拿固定收入就行,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兴化、海陵等地的灶户中,有不少甚至要找盐商借贷以购买烧盐的灶具,卖盐的过程中又受盐商盘剥,价格皆由盐商定,若盐商贩盐逃脱官府认定,这盐本身就等于不存在,盐商又如何会付钱给灶户?   且灶户烧盐便得成日受盐熏,时日久了,双目失明的灶户也不在少数。   对于这般的灶户,柳贺心中是很同情的。   平民百姓,既无家业支撑,也无雄心壮志,要的不过是一日三餐温饱而已,他们如何不知贩私盐是重罪,若不是维生艰难,他们如何为会了一丝薄利去犯下大罪?   一日三餐,便是百姓所求。   这也是为何柳贺对清朝一向没有好感,某地有灾,粮食不够吃,创下“康乾盛世”的康熙帝却批复道,你们汉人一天吃三顿,粮食当然不够吃了,改一天吃一顿就行了。   粮食问题如此解决,FAO看了都要点赞。   柳贺这道告示,便令盐商们按时给予灶户银钱,同时要求盐商不得扰乱市价,还灶民以生息。   柳贺这告示一贴,第二日,都转运使王焕便上了门。   “柳府台贴出告示是何意?盐之产销向来是我盐运司衙门的事,灶户也归我盐运司,地方不得干涉!”   王焕气势汹汹,柳贺命人上了壶茶:“王盐司何必如此焦急,先喝口茶润润嗓。”   “你扬州府的茶,本官可不敢喝。”王焕早知柳贺要干涉盐事,就等着向柳贺发难了,不过他之前吃过柳贺的亏,因而也不敢慌慌忙忙就上奏参柳贺,免得又被柳贺这奸诈小人倒打一耙。   “下官也未干涉盐产盐销啊。”柳贺道,“王盐司,这灶户洪武朝时是归盐运司管理,然而洪武朝后期,太/祖便在盐场设百夫长,这百夫长可是归两直布政司管的。”   “下官为一府主官,灶民也是本官治下之民,民被盘剥,下官如何管不得?”   “柳府台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王焕脸色阴沉,“你发告示倒是容易,今早本官的盐运司衙门就被堵了,盐商们都来本官面前哭诉,说灶民犯事盐商同罪,这天底下可还有公理可讲?”   柳贺微微一笑,反问王焕:“王盐司想必也知,灶户之所以贩私盐,多是因盐商相迫,盐商只顾收盐收银,盐运司衙门只管盐之产销,可灶户被盘剥犯事,盐商侵吞其产致其家毁人亡,案件可都是归我扬州府及州县处理的。”   “张相推出考成法,地方诉讼也归考成法管辖,下官调阅了历年案卷,扬州府诸案,有一半起于盐,此事王盐司可知?”   “断案若不秉公,下官也要遭申斥,到那时,王盐司可愿与本官一道去吏部申明详情,就说这是你盐运司衙门的案子,本官作为扬州知府本不该管?”   “本就是你扬州府的案子,为何要叫本官作证?”王焕道,“你也不必事事搬出吏部,便是吏部知晓,该是你扬州府的职责,你扬州府还是得担着。”   柳贺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王盐司,依你之意,灶民非民耶?” 第157章 群情激愤   王焕来找柳贺,争的便是一个管辖权。   对灶户的管理界限其实是很模糊的,属地可管,盐运司衙门也可管,通常导致的结果是,有好处两者皆上,有坏处两者皆让,灶户若是与民户产生冲突,灶户借盐运司所管之便不服地方官府,地方官府也常更偏向于民户。   柳贺这份告示贴出,便是向盐运司衙门道明,他打算出手管了。   到这时候,自主权便到了柳贺手中。   他想管也可,不想管也可,盐商们不怕他不管,就怕他某一日热血上头忽然管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着实叫人不好受。   王焕之所以登门,为的就是叫柳贺将那份告示撤销。   可柳贺却不肯同意。   他不是那等雁过拔毛的官员,不是说盐商到他的地界做生意就非得给他上贡,但盐运之事,产销归盐运司衙门,售卖私盐得利的是盐商,他扬州府却要派出兵丁官吏处理案件,那岂不是太不把地方上看在眼中了?   何况柳贺也没说要侵占盐运司的产销之权,税他也不会多收,只是解决一下扬州府中贩卖私盐的问题罢了。   这王焕竟急得要跳脚了。   柳贺为他泡了茶,他却一口都未饮:“便是柳府台要治罪,盐商与灶户同罪也不可取。”   柳贺笑道:“王盐司大可放心,下官审案最重的便是实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若是本府查实,灶户贩卖私盐是因盐商盘剥,本府自然也不会放过。”   “柳府台,你是状元郎出身,本官辩不过你。”王焕面色依旧阴沉,“你若不将这告示揭了,你今日所言,本官定一字不落地上奏给天子。”   柳贺微微一笑:“王盐司慢走。”   王焕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知府衙门。   柳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王盐司和盐商走得太近了。”   “若是与盐商关系不睦,王盐司也坐不上如今的位置。”顾为道,“听说王盐司原在平阳府任过知府。”   “从平阳知府升为都转运盐使,王盐司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平阳府是何地?内阁三辅张蒲州的老家是也,只是不知王焕是在张四维回乡的那阵和他搭上的线,还是更早之前。   柳贺和王焕心中都很清楚,柳贺所针对的并非灶户,而是那些藏在灶户背后、逃脱税银的盐商。   ……   柳贺告示一发,扬州府中自然议论纷纷,但效果同样明显,他是八月发的告示,到九月时,府中就极少出现灶户贩卖私盐之事了。   王焕嘴上说着要弹劾柳贺,那日怒气冲冲赶来之后却没了下文。   府中不少盐商都分外不解,莫非王盐司是惧了柳贺之势?   “这王盐司是三品,柳府台是四品,为何两人几回交锋,退让的都是王盐司呢?”   “柳府台任了这扬州知府后,王盐司是事事吃亏,王盐司的性子也能忍得?”   “柳府台三元及第,是天上的文曲星,王盐司忍让他一二也并非不能。”   众盐商之所以疑惑,是因为此事着实不符合王焕的性子。   任了这盐运使之后,两淮盐事王焕都说得上话,经过他手的银子不知凡几,因而别说是对柳贺这四品知府,便是对上二品巡抚王焕照样威风。   且他掌管着两淮盐运,在京中有张四维、王崇古等人相助,武清伯李伟也一贯与他相善,人人都觉得柳贺背景硬,可王焕的背景实际上并不逊色于柳贺。   对此事,扬州府衙中众官吏倒是喜气洋洋,主要是被盐运司衙门压制惯了。   扬州府城中有漕督衙门,有盐运司衙门,从品级上说,   漕督衙门比盐运司衙门更高一级,可府中官吏却未从漕督衙门那边受太多气,毕竟漕督兼着凤阳巡抚,扬州府中的百姓也受他管辖。   盐运司衙门则不同,或许是盐运上油水丰厚,盐运司的官员看人便自带一股高高在上,“说话都带着银子味儿”。   柳贺身为知府,对待盐运司衙门却如此不卑不亢,便是对上盐运司衙门的官吏,扬州府中众官吏如今也能抬头挺胸了。   但柳贺却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依王焕当初不打一声招呼便参他的性子,柳贺手都伸到他锅里来了,他如何能忍得?   酝酿事端是要花时间的。   不过府衙中暂时无事,柳贺便每日读读书练练字,或去堤上巡视河工,或了解夏税征收的情形。   柳贺注意到,这段时间的盐运司衙门很安静,就连钱家、宁家等一众盐商似乎也收敛了性子。   柳贺抬头望望天:“今日天色阴了些,本该是个秋日的好天气啊。”   “若是如前年那般下大雨可就不妙了。”姜通判道,“府台,彭通判已令各地将河防巩固了,百姓们都夸,如今咱们扬州府的堤啊,那是固若金汤。”   柳贺看他一眼:“姜通判与彭通判关系似乎不错。”   姜通判呵呵一笑:“彭通判为人谦恭,下官觉得……他比程通判好相处些。”   柳贺点点头,未再多言。   九月过后,扬州府虽下了两场雨,却并未形成水患,府中官员皆知柳贺对水利河工等极为重视,也河道之事上也不敢敷衍,常派人巡视府中几条大河,遇上雨水多的时候,官员们还会雇佣民壮及时抢修。   河道一通,漕事便利,柳贺因而常受漕督衙门夸赞。   而到了十月时,付推官先来报:“府台,近几日在兴化、海陵等地又查实,有灶户在贩卖私盐。”   柳贺问道:“有几户?”   付推官又道:“约有两三户。”   这是第一日,而到了第二日、第三日,付推官沉稳的脸也不由变得慌张:“府台,查实贩卖私盐者有……有五十户!”   扬州府一年才多少案子?   柳贺上任后查案查得十分勤勉,破案又快,有他坐镇,扬州府这一年的案卷数一直在减少。   可自柳贺张贴了告示后,竟有足足五十灶户贩卖私盐,若是依考成法对地方诉讼的要求,仅这一项上,柳贺恐怕就讨不得好!   付推官觑着柳贺神色,他本以为柳贺听完后会勃然大怒,谁知柳贺神色竟与往常无异。   柳贺问:“灶户贩卖私盐者,可有盐商胁迫之因?”   见柳贺如此镇定,付推官汇报时也变平静了许多:“有……查到了盐商十数人,这些灶户均受盐商所雇烧盐。”   “本官知道了。”   付推官将发生之事列于纸上,柳贺仔细看了一遍,付推官事做得细,因而柳贺得以知晓,灶户于何日何地贩卖私盐被抓。   付推官这纸上列出的,一共涉及了扬州府七十多户灶户与盐商。   柳贺一挑眉:“瞧瞧,人家发难来了。”   ……   果然,待付推官将事报与柳贺知晓,那一厢,府中官吏已按告示中要求的那般,将那些灶户与盐商抓住,投入府衙大牢中。   此事所涉人员众多,因而到了第二日,如柳贺所料的那般,府衙门前挤满了人。   “我等要面见府台!”   “府台大人,我爹是冤枉的,府衙为何无故抓人?”   “府台大人!”   扬州府中的灶户世世代代都是灶籍,以烧盐为生,他们定居于此,柳贺此次抓了五十人,这些灶户们父母兄弟、叔伯远亲皆居于此,亲朋被抓了,众人便齐聚于扬州   府衙,一眼望过去,这一早,府衙前集聚的百姓竟有千人之多!   除此之外,也有盐商家中的亲眷,灶户们喊冤,嚷嚷着柳贺不公。   “府台大人定要给我等一个说法,我爹并未贩卖私盐,府衙无凭无据就将我爹给抓了,还有王法吗?”   府衙前聚集了这般多的百姓,又是人人喊冤,口中骂着柳贺这个贪官,不一会儿,扬州府中许多百姓都聚在此处,探看着府衙前的动向。   可无论府中百姓如何喊叫,府衙大门却是紧紧闭着,许久都未打开。   此时,一顶小轿越过人流,一旁的灶户家人们识得引路的兵丁身份,便纷纷跪在轿前:“盐司大人,为我等评评理吧!”   王盐司缓缓下轿,弯腰将一灶户扶起:“老人家,你的冤情本官已知晓,本官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   “盐司若能救下我爹,盐司的恩情,小人来生结草衔环再报!”   王焕在府衙前站立了片刻,吩咐左右:“来人,撞门!”   他左右兵丁听了令,立时用了铁棍去撞开府衙大门,正撞了两下,府门却从里打开了,众人视线之中,一名绯袍官员缓缓自门内走出:“王盐司,此时未到衙参之时,将我这门撞坏了,下官还得找人来修,岂不是十分麻烦?”   “柳府台。”王焕义正严辞道,“柳府台可瞧见这门外群情激愤,身为一府主官,柳府台此时岂能安睡?”   柳贺目光向前,府衙外乌压压地挤着百姓,一见柳贺露面,百姓们便都跪倒了:“府尊大人,我等有冤啊!”   柳贺道:“将你等冤情细细道来。”   那人便道,自己是兴化县的灶户,家中兄弟晨间出门上工,到了晚上还未归来,家中派人去寻,才知兄弟因贩私盐被官府抓了,他打听了一圈,附近灶民因此事被抓的竟有二十余人!   此人道:“我兄弟生性老实,杀头的事他是不敢做的。”   柳贺看向一旁的付推官:“付推官,可有此事?”   付推官低头道:“府台,依府台之令,下官是查到实证才派人去抓的,都是当场抓获。”   “这么多百姓喊冤,你可瞧见了?”   付推官并未直视柳贺双眼,只一直低着头。   “府台,这孙二牛是在兴化县一处河堤旁被抓获的,被抓时,他手上还有半斤盐,被抓之时,孙二牛也未说什么。”   “柳府台,本官却要说一句了。”王焕道,“这些灶户早不卖盐,晚不卖盐,为何偏偏集中在了这几日,其中似是有隐情啊。”   柳贺疑惑道:“其中有何隐情,还请王盐司赐教。”   “那自然是你柳府台滥抓滥诉,威吓灶户。”王焕换上一副严肃语气,“你在府中张贴告示,令得灶户们心神不宁,无心灶事,扬州府中贩卖私盐之事本就极少,偏你柳府台为彰显功绩,将无辜灶户抓获,才致使今日之事。”   “柳府台,我等为官,一有不慎便极可能激起民变,我等当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今日之事,本官已上奏天子,你且稍待,再过几日,天子定要治你一个暴虐之罪!” 第158章 治你的罪   在扬州府百姓心中,柳贺的官声一向很好,府中百姓若有冤情,他能第一时间伸张了,自他上任以来,百姓们安居乐业,官吏、恶霸不敢再猖狂,百姓们与官府打交道也不再畏惧。   可今日,秋千灶户家人围在府衙前,哭诉着柳贺将他们亲人抓住一事,其余百姓不明所以,却都替柳贺说着好话:“若有冤情,只管和府台大人说便是,府台大人是个好官,定能替你们申冤。”   “府台大人不会随意抓人的,你在扬州城中多走两步,人人都知道!”   可王焕之言也令人疑惑,许多百姓不知晓王焕的身份,却见他穿着与知府大人一样的绯袍,言语间气势犹在柳贺之上,听他一说,加上府衙前的灶户们提及,四周百姓终于明白,是柳贺肆意将灶户抓进了大牢。   贩卖私盐被抓在扬州城里并不是稀罕事,扬州府住着陕、晋、徽三地的盐商,盐运的船只常年在大运河上航行,扬州城大小事都与盐有关。   可依这些灶户们说,柳贺三天内竟抓了足足七十人!   便是再不明情形的百姓也看出了不对劲。   “究竟是为何?”   百姓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到了柳贺身上,只见柳贺盯着付推官,语气平淡:“付推官,这些灶户,可是本府令你去抓的?”   不待付推官答话,一位灶户家人便冲了出来:“府台大人,你与这位老爷都是一伙的,人是你们知府衙门抓的,你如今还要抵赖吗?”   “就是!王盐司都作证了,是府台大人您下令抓的我家父兄,府台大人您为何不肯认?”   柳贺未理会灶户们,继续看向付推官:“付推官,这些人是本府令你抓的吗?”   在他威压之下,付推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府台,下官接到彭通判下令,彭通判说,是府台大人您的命令。”   王焕见此露出一抹微笑:“柳府台,你是一府主官,能将这么多灶户抓至府衙大牢,非你的命令,彭通判与付推官哪里敢动手?”   “王盐司,本府之事,应当轮不到你来插手吧。”   “柳府台此言差矣,本官蒙天子恩典任这盐运使一职,各盐场的灶户受此不白之冤,本官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王盐司为我等作主啊!”   “我等只是普通灶户,无人可以依靠,府台大人想抓就抓,眼下只有王盐司能为我等洗清嫌疑,还我等清白了!”   “还请知府大人放人!”   “放人!!”“放人!!”“放人!!”   数道声音响起,府衙门前,如付推官等人俱是额头冒汗,姜通判则忙着劝说这些灶户先行回去:“你们先回家,聚在这府衙前做什么,知府大人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知府大人不放人,我等今日便不走!”   “放人!!”“放人!!”   也有盐商的家眷哭诉:“我爹这些年来为商实诚,从未有过缺斤短两之事,他也叫府台抓了进去,说他盘剥灶户,偷卖私盐,绝无此事啊!”   府衙前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姜通判劝解出了一身的汗,可这些灶户的亲眷却无人肯听他的,依然在府衙前集聚着。   柳贺吩咐姜通判:“去将彭通判找来,本府倒要问问他,为何要将这般多的灶户抓下大牢,他抓人时可有实证?本府再三叮嘱过,若无实证,不可侵扰百姓,这彭烈究竟意欲何为?”   姜通判正要带人去寻彭通判,人群中却有一人高喊道:“知府大人定是要搬救兵去了,他要派人将咱们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这人话音一落,衙前更是一片哗然。   姜通判人未出得去,额上汗都被吓出来了,此时也只能高声道:“   各位父老,你们拦在此地也是无用啊,知府大人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快些回家去……”   柳贺能看出来,姜通判果真是老实人中的老实人,难怪这些年都不得升迁。   他伸手止住姜通判的话头,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人群之前的灶户亲眷没料到柳贺竟敢上前一步,脚步便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柳贺又上前了一步:“各位百姓,本官是扬州知府柳贺,各位的要求,本官已都知晓。”   “只是各位聚集于此并非上策,若有冤屈,请与本官一条一条道来。”柳贺道,“本官于八月时在各州、县张贴告示,好叫百姓与盐商们知晓,贩卖私盐要治罪,各位称自家亲眷并未卖私盐,本官却将之投入大牢,既如此,本官就在此将各位的冤屈解了,如若有官吏违反命令胡乱抓人,本官将重重治他的罪!”   “来人,呈上案卷!”   柳贺便令手下搬来桌子,独自坐在府门前:“各位灶户及盐商家眷,一个一个来。”   柳贺刚刚坐下,就见一身着绫罗锦衣的公子朝他一拜,柳贺问道:“你是何人?”   “小民是本府盐商穆书滋之子,家父诚恳经商,官府却无故将他捉拿,小民盼知府老爷能早日查知实情,还家父一个清白。”   柳贺一看,这穆书滋正是因孙二牛贩卖私盐而被抓的,案卷上说,他经营盐场时盘剥孙二牛,使孙二牛走投无路去贩私盐,案卷最后还有孙二牛与穆书滋的手印。   柳贺将案卷给付推官一观:“付推官,此案是你处置的吧,究竟是何情形?”   穆书滋之子却在此时道:“府台大人,上我家门的是彭通判,彭通判说是接了知府命令来抓我爹,还向我爹索银五百两。”   “彭通判何在?”   “彭通判人呢?”   柳贺视线一扫,就见王焕嘴角微微上扬。   此时,刑房一名胥吏自人群中走出:“大人,小人今日见了彭通判,彭通判似有些慌忙,小人与他见礼,却见他骑马往城北去了。”   “柳府台,这彭通判莫不是替人顶罪跑了吧?”王焕嘲弄道,“柳府台竟连手底下人也约束不好,着实本官无话可说。”   柳贺看向王焕,并未被他这话激恼,反而道:“本官管教下属如何,应该轮不到王盐司来置喙吧?待找到彭通判,本官自会要求他告知实情。”   “本官倒觉得,柳府台着实不必如此。”王焕道,“世人皆知你柳府台做了什么,你就算将彭通判找出也是无用。”   柳贺眉头一皱:“王盐司这是何意?”   王焕轻轻一笑,与柳贺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今日是他第一次有占了上风的感觉,柳贺因自身任过帝王师,便不将他这个盐运使放在眼里,王焕自筹谋之日起便等着这一刻。   他要柳贺再得意不得,也要柳贺看看,这扬州城的一亩三分地,他区区一个知府是作不得主的。   “本官便叫柳府台看个明白,日后到了张相面前,柳府台也好为自己申辩。”   王焕话音刚落,就见一官员越过百姓而来,在那官员身后,彭通判整个人耷拉着,完全不似刚上任时的风光。   柳贺认得此人,此人是河南道监察御史张九功,监察御史虽为七品,却代天子巡狩,地方官员见之无不战战兢兢,因而在柳贺面前,这张九功也是十分傲气:“柳府台不必去寻彭通判了,彭通判已将诸事事无巨细告知本官,扬州知府柳贺,你可知罪?”   “下官实不知有何罪,还请巡按详说。”   “彭通判道,正是你这知府命他前去兴化县、海陵县等地拿人,知府下令,他这通判如何敢不听?这彭通判另有收受贿赂等罪证,本官先将他拿下,再来治你。”   张九功任御史久了   ,周身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一至,通报姓名后,四周百姓便知他是八府巡按,见张九功对柳贺疾言厉色,百姓们不由议论纷纷:   “当真是柳府台所为?”   “知人知面不知心,柳府台想杜绝本府私盐贩卖之事,或许会用些非常手段。”   张九功质问柳贺:“柳贺,你可曾对彭通判下令?可曾在府中张贴告示,称要缉拿贩卖私盐者?”   柳贺回道:“禀巡按,对贩卖私盐者,大明律早有规定,下官命人缉拿,也是按法条办事。至于对彭通判下令,彭通判掌本府刑名诉讼事,遇上犯案者,彭通判自然有权处置。”   “也就是说,彭通判抓人,你柳府台不知了?”   柳贺并未回答,张九功也未在此事上继续纠缠,又问柳贺:“柳府台,告示上说,若是盐商有盘剥灶户者致灶户铤而走险,盐商同罪,此事你可认?”   柳贺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下官出的告示。”   “本官也知晓,灶户受盐商盘剥厉害,你柳府台出此政或许是为了百姓考虑。”张九功语速稍有缓和,但片刻后,他又抬高声音,“但柳府台,本官要问你,为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柳府台,此人你可识得?!”   继彭通判后,张九功手下又扔出一人,这人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绸缎,好似戏文里逗人捧腹的小丑一般,这人脸也叫眼泪糊住了,被张九功手下兵丁拎出来时,他两腿一直在发着抖,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   一见柳贺,这人就仿佛见了亲人一般扑过去:“贺哥儿,快救救我啊!”   柳贺默默退后一步,恰好躲过了与这人的亲密接触。   姜通判等人:“……”   此时府衙前的情形已如此紧张,但自此人慌慌张张喊出府台小名时,官吏们还是被逗乐了。   柳府台威严极甚,竟有一位如此不着调的叔父。   柳贺:“……”   他挣扎许久才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下官的二叔。”   张九功道:“本官还以为柳府台会不认,柳府台,你这二叔半年内便借你之名贩卖私盐近万斤,柳府台你不会不知吧?”   张九功这话一说出,四周百姓皆是哗然。   今日这数千百姓聚集在此,正是知府因贩卖私盐之罪将七十灶户及盐商收押,可按张九功的说法,知府大人自己的叔父竟在私下贩盐,还是近万斤!   “盐业乃是官营,私人沾手不得,柳贺,你为扬州知府,其一构陷灶户盐商贩卖私盐,险些酿成民变,其二你知法犯法,以公家之利肥了你私人之田,为官若皆如你这般,天底下可还有王法可言?”   “本官受天子之恩,忝为八府巡按,今日本官便要替天子、替万民扒了你这一身官皮,好叫天下子民知道,你这名满天下的柳三元,私下竟行如此不法之事!” 第159章 事毕   巡按代天子巡狩,考察藩府大臣、府州县官,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对六品以下官,巡按可以直接逮问,因而彭通判被张九功逮住后,整个人如丧考妣,张九功有先斩后奏之权,处置他一个通判可谓毫不费力。(注1)   但对柳贺这样的四品知府,张九功须奏闻天子再行处置。   张九功疾言厉色,府衙前的灶户亲眷皆是拜倒,口中高呼着青天大老爷。   面对一位监察御史的责问,若是旁的官员在场,恐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然而柳贺毕竟非一般的官员,他在京中时常面见天子,就连当今宰辅张居正的威压也见识过,又如何会畏惧张九功一个监察御史。   张九功问他:“柳贺,你还有何话可说?”   柳义就在一旁,是监察御史张九功亲自抓到的,柳贺也承认了与柳义之间的叔侄关系。   百姓们自是一片哗然。   “下官无话可说。”柳贺道,“若下官说下官一无所知,张巡按恐怕也不会信。”   张九功轻一抚须:“你倒是很识相。”   都转运盐使王焕闻言眉头一挑,旁人不会信,他其实是信的,柳义所行之事的确与柳贺没有丝毫关联,若非亲自查实,他也不敢信,精明若斯的柳三元竟有一个一个如此不成器的叔叔。   要怪也只能怪他不自量力,偏偏将手伸到了两淮盐运上。   “事情既已查明,柳贺,你也不必再辩解。”张九功道,“来人,将扬州知府柳贺先行羁押,待本官禀报天子后再行逮问!”   “张巡按真乃张青天!”   “多谢张老爷解了我等灶户的冤屈!”   王焕官阶远在张九功之上,此时也是对着张九功拱手相拜:“盐运之事涉利者巨,官员逐私利者不计其数,然既填其私欲,又扰民至此者,无人能与柳三元相较。”   “若非巡按,我盐运司五十灶民之困何解?”   “扬州府中汇聚陕、晋、徽三地盐商数万人,柳贺胡乱抓人,盐商们人人自危,且柳贺自持为状元郎天子师,满府官吏饱受其苦,若非巡按,今日真……”   王焕说得情真意切,饶是张九功在巡按之位上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也被他说动:“天子派本官来此,正是为了处置这等骄矜祸民的官员。”   然而,两人间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声轻笑给打断了。   见王焕与张九功视线看过来,柳贺朝两人摆摆手:“二位大人不必理会下官,继续,继续。”   现成的好戏为什么不看?读书人唱起戏来果真不一般,言必称天子,动不动就是庇佑万民。   “柳贺,你已沦为阶下囚,竟还敢这般嚣张。”王焕道,“本官好心劝你一句,你行此恶事,天子与首辅恐怕都庇佑不了你。”   柳贺微微一笑:“下官想再和王盐司确认一回,王盐司,您的奏章是否已呈至京中了?”   “这是自然。”   “恐怕在十日之前就已呈上了吧?”柳贺思忖片刻,“此时应当已在内阁辅臣的案头了。”   “先将此事奏报,再找人唱上这么一出,王盐司心思缜密,下官果然佩服。”柳贺道,“此时正好,不迟也不晚。”   “柳贺,你此言何意?”王焕笑中恶意十足,“莫不是快要丢官,你柳府台得了失心疯吧?”   “张大人,若不快些将柳府台羁押,堂堂柳三元沦为阶下囚,他一时接受不得做了傻事,我等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此言有理。”   待张九功手下兵丁上前,柳贺却道了一声“且慢”。   “下官只是想自王盐司口中知晓实情罢了,王盐司既已将奏章送至京城,下官也   就放心了。”   柳贺冲王焕微微一笑,王焕不知为何此时他仍能保持镇定,他这底气究竟在何处?   从柳贺猜中他几日前就将奏章送入京中的那一刻,王焕已经察觉到不妙,但此时河南道监察御史站在他这一边,人证物证俱在,局势不可能再向柳贺那一边扭转。   “徐都宪,今日之事,你可都听见了?”   蓦然之间,柳贺的话语犹如惊雷一般响彻在王焕耳边。   “柳府台特意请本官看的一出好戏,本官又岂会错过?”   徐都宪此人身份,无人再比王焕更清楚。   有明一代,朝廷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四处各差巡盐御史一人,总理盐课之事,换句话说,巡盐御史是负责监督盐运司衙门的,徐都宪名为徐爌,为人一贯刚正不阿,他露面的那一瞬,王焕已望之生畏。   大明朝最为有名的巡盐御史当属于谦,于谦曾任长芦巡盐御史,在任上屡获船私,远非如今的巡盐御史可比。   小说《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父亲也曾任过巡盐御史。   大明朝的巡盐御史官位一般都不低,毕竟盐运使是从三品,巡盐御史没有固定的品阶,官阶只随官员自身的官阶来,徐爌任过都察院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大员。(注2)   “徐都宪,您……”   王焕这才发现,徐爌竟一直扮成柳贺的随从跟在柳贺身后,而他一直未曾察觉。   “王盐司这出戏唱得真是妙。”徐爌轻轻拍了拍手,“柳府台,你便将事情如实道来,免得王盐司疑惑。”   “下官便逾越了。”柳贺自袖中拿出一份奏章,递给王焕,“王盐司,徐都宪与下官所为皆在纸上,你一读便知。”   王焕在盐运使这个位置上不干净,徐爌心中早已有数,二叔来扬州府却销声匿迹后,柳贺查到他与府中盐商搭上了线,便将此事及早告知了徐爌。   之后柳义如何贩卖私盐,王焕及府中盐商如何收买彭通判与付推官,又是如何安排人将灶户与盐商抓入府牢,柳贺与徐爌都早已知晓。   王焕若是不将弹劾柳贺的奏章递上去,柳贺还拿不到他构陷官员的实证,可他偏偏急着将柳贺扳倒,在抓人之事发生前,便迫不及待地给柳贺安上了罪名。   王焕读着奏章,手指不由一直在颤抖,照柳贺的说法,无论柳义在盐事上做了什么,他早已在巡盐御史那边备了案。   柳贺并非不能阻拦柳义,他是故意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方才他还因柳贺丢官欣喜不已,这一刻,丢官的分明变成了他!   王焕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是何时得知的?”   “二叔来扬州府后便知了。”   柳贺自认和王焕并无太多利益上的冲突,他打击私盐不过是为了防止盐税外流罢了,王焕作为盐运使,本该与府州县官一同打击贩卖私盐之事,然而王焕却在盐商那边站了位,成为了盐商利益的代言人。   柳贺道:“下官的二叔虽非什么好人,在家时也不过偷鸡摸狗罢了,家中亲朋都知晓他的品行,时时替下官监督着,你若是找旁人也就罢了,下官恐怕还难以察觉,你偏偏找上了二叔。”   当然,王焕找柳义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柳家人丁凋零,柳义这个二叔已经是最亲近的亲人了。   “你柳三元方才还说我心思缜密,我看你才是最阴险狡诈之徒!”王焕手指着柳贺,“柳贺,就算本官倒了霉,你不能约束家中亲眷,御史那边也要狠狠参你一笔!”   “王盐司如此为下官操心,下官心中十分感动。”柳贺微微一笑,“眼下王盐司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下官先祝王盐司顺利过关。”   王焕此前已经因弹劾柳贺被申斥过,此次他   构陷柳贺、制造民变、勾结盐商的罪名齐全,都察院那关就先过不了,根本不需要柳贺出力。   徐爌一至,巡抚衙门的人马也来助力,闹事的灶户家眷中的领头者被抓住,无辜之人被放,付推官等人在徐爌来时就心知不妙,此时在柳贺面前跪倒了一片。   “府台大人饶命啊!”   付推官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一时糊涂,非要帮王盐司做成这一局!   柳贺摇了摇头:“付推官,你还能求本府饶命,本府今日若真出了事,又能去求谁呢?”   付推官一开始便未向着柳贺这边,这一点柳贺也很清楚,柳贺也不要求他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保持中立柳贺还是能容忍的。   但眼下柳贺已经容忍他不得了。   王焕被徐爌带走,只留张九功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柳贺冲他轻轻拍手:“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张巡按,张巡按到的时机着实太凑巧了些。”   “扬州府中盐商贩私盐张巡按瞧不见,本官二叔被人骗来贩私盐,张巡按一查一个准。”   “灶户受盐商盘剥之苦时张巡按瞧不见,今日这些领头之人也非清白的灶户,张巡按偏偏要替他们申冤。”   “张巡按慧眼如炬,本官着实是佩服。”   柳贺不知张九功究竟是为了查案来此,还是真的和王焕有所勾结,不过徐爌并未就张九功之事多言,想必对方只是一门心思想将他这扬州知府拉下马。   朝中不少御史皆是如此,他们当官不为利,只为一个清名,因而专找阁部官员弹劾,柳贺官位不高,只是天下数百知府中的一员而已,然而他是首辅张居正门生,三元及第,又曾任过天子日讲官,在如今的官场,他可称得上是明星官员。   在大明朝,当官太有名气也并非一件好事。   今日这事一了,柳贺便躺在床上大睡一场,和这么多人同时打交道是真的累,他也难免觉得疲乏。 第160章 诚意   第二日柳贺上衙,彭通判已被张九功带走,他如何与盐商勾结,又是如何构陷柳贺的,张九功及都察院那边自是会仔细查问。   扬州府众官吏见了柳贺都是不敢吭声,昨日那事他们从头到尾看得十分清楚,河南道御史张九功来时,他们还以为柳贺这知府之位做到头了,然而柳贺竟请出了巡盐御史,生生将一个死局给破了!   盐运使王焕已被拿下,府中官员,与彭通判、付推官一道的皆是被下狱或免职,府衙中因此少了许多人,而柳贺今日仍与往常一般和煦,可众官吏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何人能想到?   自柳三元入了这扬州府,先是谢知府与程通判,之后是彭通判与付推官,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王盐司也被他撂倒了!   原先众官吏只觉得柳贺是个实干家,心思固然是有,却都花在了扬州府的实事上,水利、商事、财税、百姓……柳贺能干事,也愿意为府中百姓的利益争取,他磋磨官吏虽狠一些,但为人却公正和善,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王焕将柳贺的叔父搬出时,官吏中向着柳贺的也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柳贺竟早早探出了王焕的底,王焕要将他扳倒,自己却因此丢了官。   此等心机,此等掩饰的功底……众官吏此时不由庆幸,自己并未将柳贺彻底得罪,否则下场将如彭通判、付推官一般。   “姜通判,你可要为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   “姜老兄,我俩相识也有几年了,给老弟一个面子,让老弟请老兄喝上一顿酒。”   在扬州府中,姜通判的人气突然高涨,谢知府在时,众官吏们都嫌姜通判为人太过耿直不通世故,眼下却个个将他视为知己,众人都清楚,府衙这一众官员中,知府大人眼下最信赖的就是姜通判。   “好说,好说。”   姜通判才应了两声,小吏忽然来报知府有请,姜通判立时收敛了笑意,一路小跑奔向了前衙,堂堂六品通判如此低声下气,若是被御史瞧见,恐怕要指责姜通判毫无官员气节。   可扬州府众官员却觉得此事寻常,如今的柳贺,何人不畏?何人不敬。   姜通判见了柳贺,就听柳贺吩咐道:“昨日冲撞府衙之人,非本府灶籍者、有生员功名者、滥讼者,皆令刑房加重处置。”   姜通判接过柳贺给的名单,只见文书上竟有足足数百人名,这些人姓甚名谁、从事何业柳贺均记得十分清楚。   到此时,姜通判才意识到了昨日究竟有多凶险,他们以为是柳贺抓人引发灶民哗变,然而闹得最凶的那群人中,有盐商豢养的家丁,有乡间的恶霸,有上过官府通缉的流民,灶户竟只是其中少数人。   “王盐司当真下血本了。”柳贺冷笑一声,“这份名单,本府已交予徐都宪,都察院及内阁应当也会收到。”   “王盐司真当本府是泥捏的了,这些人既敢来我扬州府闹事,本府就叫他有来无回。”柳贺道,“吩咐工房与刑房,将大牢再建得大一些,至于工费,都自这名单上取。”   “下官遵命。”   柳贺吩咐姜通判时,一队兵丁见了柳贺,为首之人向他跪拜,柳贺示意对方先起:“昨日情况如何?”   “抓获私船数十艘,船上盐有一百万斤。”为首兵丁道,“徐都宪吩咐属下,能抓获这般多的船,全赖柳府台相助。”   柳贺道:“徐都宪客气了,都是本官份内之事。”   昨日王焕与府内盐商们在府衙前演了一出戏,他们以为柳贺这知府要垮台,便将商船运了私盐开出,柳贺与徐爌提前做了准备,一抓一个准。   两淮盐价高于广东盐,一斤约花十四文银,这百万斤盐便是上万两白银。   嘉靖时,各大盐场每年产盐三百七十万引,有盐引的官盐则是七十万引,一引约两三百斤,也就是说,一年约有上亿斤白银的产销不纳入盐税。   这也是官员、勋贵及外戚千方百计将手伸进两淮盐运的原因。   姜通判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心中甚至对王焕充满了同情。   他得罪谁人不好,偏偏将府台大人得罪了个彻底。   姜通判原先便是柳贺这条线上的,到这时候,他已经决定紧抱着柳贺大腿不松手,遇上这样的上官,官不如人家也就罢了,论心机论本事他是一概比不过,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任他差遣。   出了府衙门,姜通判正要将柳贺吩咐的事务尽数办好,门外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   钱家、贾家、宁家……扬州府有头有脸的盐商们皆聚集在府衙门前,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他们中有家丁聚众闹事被柳贺抓住的,也有因贩私盐人赃并获的,王焕这盐运使已伏法,巡盐御史徐爌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这些盐商们只得找上了知府衙门。   姜通判任通判这几年,还从未见过盐商们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们哪一日不是趾高气昂的?   几位盐商见了姜通判犹如见了救星:“通判老爷,柳府台如何才愿见我等?”   姜通判觉得,这一年里,扬州府的太阳至少有两回是打西边出来的,一回是府台令盐商们交足商税,而令一回就是今日。   他堂堂六品通判在府中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顶上的知府老爷难伺候,下头的盐商们一个个也是硬碴子,被人叫“通判老爷”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可姜通判却不敢替柳贺应承什么,彭通判的下场摆在那里,他当初还以为这彭通判比程通判好打交道得多,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通判溜了,这些盐商们则依旧在府衙外苦候,十月正是风沙大的时候,青石路上扬起阵阵尘土,四周百姓们见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府衙,也都聚过来看热闹。   钱二公子面皮薄,可禁不住被人看猴子似的围观,便对钱员外道:“爹,咱们回去吧,府台大人想来是不会见咱们了。”   “那你哥怎么办?”钱员外道,“他如今被扣在漕督衙门,你能在漕督面前说上话,还是能在巡盐御史面前说上话?”   他钱家虽有武清伯李伟相助,李伟毕竟是外戚,正经的文官并不爱带他玩,就算他钱家能请动内阁三辅张四维,但这些年挣的银子恐怕全要吐出来,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风了。   何况贩私盐乃是大罪,张四维顾忌名声,未必愿意沾手。   钱员外不禁悲从中来,若是遇上旁的府官,此事或许还能有转圜,然而柳贺连盐运使都放倒了,河南道御史来扬州也未能讨到好,柳贺又有首辅门生这一身份做倚仗,其余官员想动手也必须考虑一二。   他看向面前满脸不耐的次子,忽然伸出手,在钱二公子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若非你这孽障成日惹事,我钱家何以将府台大人得罪到底?”   钱家原本并非一定要站到柳贺的对立面,但自盐运司衙门、扬淮两府知府弹劾柳贺开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钱员外原本极宠次子,家业由长子扶持,次子每日只吃喝玩乐就行,即便他成日纵马伤人,但钱家有银子开路,钱二公子几乎没吃过官司,久而久之,钱二公子便越发少了约束。   钱二公子无故挨了一巴掌,心中也是不忿:“我又没叫爹去贩私盐,家中银子不是够花了吗?”   钱员外被这话气了个倒仰,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身旁人扶了许久,钱员外气才平顺了,伸手往外指了指:“你给我滚回去!”   到这时候,他方才后悔未将次子教好,若是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钱家偌大的家业要交给谁?   “钱员外教子倒也不必在这府衙前,叫满府百姓看了笑话。”   府衙大门忽然被推开,盐商们认得,这是柳贺面前那位顾先生。   顾为并不常在人前露面,公事上,柳贺多用府衙中的官员与书吏,顾为则多在暗中替柳贺忙碌。时下官员身边总要有几个师爷出谋划策,柳贺却不太爱用师爷,在他看来,师爷们流动太频繁,临时请未必能请到合用之人。   不过在扬州任了府官后,柳贺发现,师爷还是很有必要的,府中杂事太多,水利、钱粮、判案……非专业人士忙起来着实是一头雾水。   顾为道:“府台大人并不愿见你们,你们不必在此等着了。”   顾为语气轻松随意,盐商们却慌了神:“顾先生,求你无论如何让府台见我等一面。”   “各位不觉好笑吗?柳府台在任上对各位是照顾有加,钱员外,你家二公子纵马伤了府台,府台可携私报复过?府台如此仁慈,各位却不识好歹。”顾为笑道,“府台眼下不找你们麻烦,但你们的事,府台也不会再问。”   柳贺不管,他们如何能将人从大牢里捞出来?   “顾先生,我等今后定规规矩矩交盐税,不让府台大人烦扰。”   “是啊顾先生,替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吧。”   顾为的嗤笑声这一刻无比清晰:“各位员外,缴盐税乃是国法,无论何人当这扬州知府,各位的盐税都不能少交一分,你们若只是这点诚意,那就不必再谈了!”   顾为这话,显然还有能转圜的意思。   “敢问……府台老爷想如何谈?”   “此处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一道去意满楼,我同各位先商议商议。”   待众人在意满楼坐定,顾为拿出文书,钱员外立时火冒三丈:“知府大人胃口实在太大,我钱家是满足不了!”   顾为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钱员外消消气,知府大人早就嘱咐过我,你们愿谈就谈,不愿谈,知府大人也没什么损失。”   他这么一说,钱员外反倒坐下,神情也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各位须知,此次知府大人受了多少冤屈,他这知府的官位差点丢了,人也被王焕那昏官所害,其中源头都是各位。”顾为道,“有句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各位想必也知。”   “知府大人若不高兴,派人将你们全收拾了也是轻易,何况他老人家差点有牢狱之灾,便是拿你们全家来填也不够!”   “如此还显不出知府大人的诚意吗?”顾为又抿了一口茶,“我这茶也喝饱了,各位既不愿谈,我便先回了,但要提醒各位,我今日出了此门,再回来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听得顾为此言,盐商们均低着头:“就听府台大人的,他要赔多少,我们便赔多少。”   “不是赔,是你等主动为知府大人分忧。”顾为出声纠正了一句。 第161章 震怒   顾为并非官面上的人,与这些盐商们打交道时自然不必顾忌,他替柳贺探查柳贺动向时,府中盐商的家业也被他探出了七八分。   府中盐商都靠盐引获利,但他们的家业却非仅凭盐引就能挣下,除了盘剥灶户获利外,有大半都来自于船私。   盐商们既要供自身花销,也需一路打点、上贡,即便钱家、贾家等都是扬州城中数得上号的富庶,要他们一时间拿出那么多银子也是不易。   然而选择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   不是他们愿不愿给的问题,而是柳贺愿不愿谈的问题。   眼下柳贺肉割得实在太狠,盐商们当然心疼,再这般下去就得举债度日了,可若是不割肉,柳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该交的银子还是得交。   “烦劳顾先生在府台大人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钱员外笑中泛着苦,“我等这就回去凑银子,三日之后,银子定然送至府衙。”   “府台是守信之人,各位只管等着便是。”   钱员外等人几乎要将家底掏空,口中却不得不感念知府恩德,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此时盐商们不由怀念起了谢知府还在的日子,谢知府为人虽贪心一些,却远不如现任知府下手这般狠。   众人视线齐齐向钱员外看去,事情的起因正是他家那位二公子,若非钱二公子闯祸,那杀神何以从同知之位升至知府?不过眼下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   盐商们纷纷回家筹钱,顾为则将与众盐商商议的情况汇报给了柳贺,不过两人都清楚,所谓的商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们可有埋怨?”柳贺问道。   “自然是不敢的。”顾为道,“大人您已十分心善了。”   若非柳贺平日太过仁慈,府中盐商也不敢这般大胆。   柳贺摇了摇头,将一份信折好:“本官原想着,他们若一心一意为本府百姓做些实事,便是本官受些委屈也没什么。”   他就当在大明朝实践招商引资。   可事实证明,柳贺还是太单纯了,他这边愿意放过盐商们一马,盐商们却未必乐意让他有好日子过。   “无功,你叫上姜通判,我等一道去见见王盐司。”柳贺微微一笑,“王盐司给本府的厚礼,不回报一番岂是为人之道?”   王焕毕竟是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自不必如普通百姓般被关进大牢,他正被徐爌扣押着,罪证则随着徐爌的奏章一道递至了京城。   柳贺也修书一封给张居正,奏明自己在扬州府所遇见的种种,根本目的如下——缺钱花,能不能少扣点?   张居正的回信充满了无用的废话,通篇下来只有两个字——没钱。   当朝首辅权势煊赫威风凛凛,然而没钱就是没钱,辽东有战事,南直山东在治河,河南陕西等地又受了灾,官员们只知道向内阁哭穷,却不敢在地方豪强身上拔一根毛。   此前柳贺在扬州已经收过一次商税,盐商们补缴的部分柳贺截留了一些用于府内,其余补缴及今年新缴的部分则送至了京城——官员们的薪俸终于能够照常发放了。   至于此次,盐商们出血更狠,看到柳贺列出来的银两数目,张居正也不由低语:“不如令他再扬州再留两年?”   柳贺幸亏没听见,若是听见了,他恐怕也要问张居正一句“人言否”。   找盐商们追的银子,柳贺并未花在自己身上,扬州府账目上的银子也很充足,这些银两若给扬州府用,无非是将河堤挖了填,填了再挖。   给朝廷花,用处就要广泛多了,然而这银子也非柳贺主动要给的,而是首辅大   人来讨的——用吴桂芳治河漕时,张居正曾写信勉励对方,对在辽东的张学颜,张居正也赞赏有加,唯独待他这个门生……   人比人气死人,柳贺也无话可说。   不过他口中抱怨虽多,真正要将银子交上去的时候,柳贺心中却没有丝毫遗憾,他希望张居正能将这笔银子花得物超所值,不管是在何地,只要真正能帮到百姓就足够。   国计就是民生,民生就是国计。   ……   拜会徐爌时,这位巡盐御史大人两眼发青,精力十分不济的模样,见柳贺神采奕奕,他不由气道:“好你个柳泽远,你将事一丢,倒叫本官忙到脑袋发昏。”   柳贺一副无辜样:“盐运上的事,下官如何能轻易过问?”   徐爌道:“涉及你府上的,你总要带回去审吧?”   此次灶户们大闹府衙,涉及的人、事、物众多,除了那日查到的十多艘船外,牢里关着的盐商们又透露了许多其他事情,徐爌手底下只那小猫两三只,王焕被押,他又接管了盐运司衙门的事宜。   偏柳贺在一旁吃瓜看戏,徐爌如何忍得?   徐爌是张四维、马自强的同年,他与马自强关系不错,与张四维却只是一般,想来也是,若是巡盐御史位置上也坐着一位张四维的同党,那两淮盐运干脆姓张便好了。   不过此张非彼张,首辅那位张都未曾垄断两淮盐运,三辅张四维便更没有这般底气。   总而言之,此案查起来要许久,徐爌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在扬州府了。   柳贺去见了王焕,王焕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屋内一片昏暗,王焕的脸看起来都有些模糊。   脱去都转运盐使那一身官袍,王焕远没有了当初的神气,看到柳贺,他也只恨恨道:“柳府台如今春风得意,莫非是特意来看本官笑话的?”   “真叫王盐司猜中了。”柳贺道,“王盐司,我柳泽远一向与人为善,为何你三番两次非要针对?此事我着实难以想通。”   王焕并未回答柳贺的疑问,一双阴沉的眼睛在柳贺身上扫着:“你先动商税,又动盐税,纵是能得意一时,京中那些大人又能容忍你多久?”   柳贺搬了把椅子坐下,目光平视着王焕:“这便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你在盐运使任上纵容盐商贩私盐,将天下之产变为私人之产,你是富了,可被你祸害的灶户过着何样的生活,你王盐司可曾亲眼去看过?”柳贺道,“你恐怕忘了,你这一身官袍,一身官威,非哪个权贵哪位大人赐给你的,读书考科举时,王大人可曾想过,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昏官?”   柳贺道:“无论谁容我,谁不容我,至少我无愧于心。”   徐爌之所以放柳贺来见王焕,也是希望柳贺能劝动王焕多透露实情,不过柳贺与王焕着实不对付,他把想说的说的,便不管王焕接下来如何了。   ……   此刻,京中。   朝臣们立在一旁,天子打开其中几份奏章,胖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滑稽,片刻之后,天子询问张居正:“张先生,这些奏章你可读过了?”   “回陛下,臣已读过。”   “朕读来也觉十分有趣,张先生,烦劳你替朕问一问,这奏章上扬州知府迫害灶户致使民变,这灶民怎么忽然变成了恶霸?”   “莫非两淮的盐都是恶霸烧出来的?扬州府的风水果真不一般啊。”   众臣工听来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天子年岁渐长,说话开始懂得迂回,可他的本意朝臣们还是明白的。   几日之前,两淮都转运盐使王焕上奏,称扬州知府柳贺迫害灶户、构陷冤狱造成民变,柳贺的叔父更是知法犯法,针对此事,言官们纷纷上奏,要将柳贺伏法。   然而,都察院却拿出了一份巡盐御史徐爌联合扬州知府柳贺所上的奏疏。   奏疏中,柳贺叔父之事已被徐爌与柳贺尽数掌握,竟是王焕欲构陷柳贺!   都察院的奏疏比王焕所上奏疏更早,徐爌更在奏疏中说,已查实王焕这盐运使在任上的不法之行。   “各位臣工怎么都哑巴了,前几日弹劾柳贺时不是一个个能说会道吗?”   “朕真觉滑稽,灶户变了恶霸,数千人至扬州府衙闹事,有上百人是恶霸、打手、匪徒!众臣工怜惜百姓艰难,声泪俱下为民请命,这般的为民请命,不如叫恶霸住到你家去!”   张居正轻咳一声,天子激动的语气略略一收,又道:“这王焕任盐运使倒是屈才了,怎么不叫他去钦天监干监正?”   钦天监监正是五品官,钦天监又是个冷衙门,说王焕有这般才干,天子骂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高超了。   “陛下,王焕有罪,陛下莫要因他气坏了身子。”   王焕的奏章恰巧在“民变”当日递了上来,为的就是在天子及众臣面前将柳贺暴虐的形象坐实,然而即便王焕用加急信,到京中还需几日,他如何能未卜先知,知晓柳贺将致使扬州民变?   无非是先斩后奏,利用张九功等人制造时间差,罗织柳贺的罪名罢了。   天子受经筵官及日讲官教授为君之道,所习皆是圣人道理,柳贺在京中时,也曾数次借史喻今,教导天子为人要淳挚质朴。   然而柳贺所经历的,却是四书五经上没有的。   这构陷何等卑劣!   堂堂从三品大员,却为一己私利诬陷同僚,若柳贺当真有罪,天子也不会这般震怒。   可柳贺在扬州做了什么?修河堤、兴文教、收商税、打私盐……他当初是如何教导天子的,他在扬州便是如何践诺的。   柳贺何错之有?他错在做了太多实事,他错在一心一意为朝廷尽忠!   柳贺再警醒,也经不住这三番五次的算计! 第162章 张居正的思索   天子登位已满四年,因天子年幼,在朝有张居正辅佐大局,宫中则有李太后时时教导,因而在朝臣们眼中,如今的天子依旧不够有威严。   可今日,天子却难得为柳贺发了怒!   众臣工因此知晓,柳贺一个四品知府在天子眼中的分量。   不说天子,他们这些朝臣得知实情后也是无言,这王焕究竟猖狂到了何等境地,才想出这一招来对付柳贺?   “陛下,此事恰好可证柳贺这扬州知府治事不力,若非如此,扬州府中何来那般多的恶霸讼棍?”   “地方安宁同样是官员之责,柳贺身为知府,却未能令扬州百姓乐业安居,此柳贺之过也。”   朱翊钧:“……”   天子此时也是醉了。   他视线不由看向一旁的张居正,官员如此不要脸,天子也是大开眼界,明明受了冤屈的是柳贺,偏偏在这些言官口中,此事竟成柳贺的过错了。   “此言差矣,柳贺持身再正,如何挡得住旁人构陷暗害?”詹事府少詹事王锡爵出列道,“臣有闻,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励精图治,百姓无不赞颂,而盐运使王焕构陷柳贺在先,操作船私在后,其言其行皆不可信,王焕品级高于柳贺,盐运司又兼管灶民,所谓灶民之变皆系王焕捏造,这恶霸讼棍恐怕也是王焕找来。”   于慎行与黄凤翔等也都出列附和王锡爵。   堂上官员的目光也在此时朝张居正看过去。   张居正究竟会如何处理?   盐事众朝臣虽未插手,但众人皆知,两淮盐运背后有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支撑,张四维是张居正的支持者,李伟背后又站着李太后。   可天子这边却明显是偏向柳贺的。   “这柳三元莫非还能回京?”   “回京未必不可行,然而这回京之后……”   众官员联想了一番,都觉得柳贺前路艰险。   张居正面上似是原谅了他,但官员们都知道,当今元辅的胸怀并非那般博大,而除了张居正外,李伟、张四维,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马自强,这些人柳贺一个都得罪不起。   “各位莫要忘了,还有殷大司农……”   官员们口中皆称是。   大司农指的是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殷正茂,殷正茂此前任南京户部尚书,刚转为北京户部尚书不久,殷正茂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的同年,他与王崇古一般都是以军功起家,但与王崇古不同,这位老兄最出名的就是贪。   贪到满朝文武皆知,却不影响他升官。   殷正茂提督两广军务时,朝臣中反对者众多,高拱却仍用了他,称殷正茂此人虽贪,却可以成事,殷正茂果真平息了两广瑶乱。   嘉靖二十六年这一科进士榜可谓人才济济,首辅两位,李春芳与张居正,阁臣如殷士儋,斗士如杨继盛,名将如殷正茂,大才如王世贞与汪道昆,大明第一首辅、第一硬汉与一代文宗皆在这一榜上。   殷正茂任了户部尚书,以他贪婪的性子,王焕如何会不给他好处?且盐运司是户部下属衙门,柳贺既让王焕倒了霉,殷正茂这户部尚书的面上如何能好看?   不过官员们也都清楚,无论张四维、殷正茂等人如何看待柳贺,如今的朝堂上,能决定柳贺去向的仅张居正一人。   “这天底下比柳三元还能折腾的当真不多了。”   “柳三元才任了天子日讲几日?为何天子偏偏这般器重他?”   朝臣们议论纷纷,翰林院中也是如此,翰林之中虽有于慎行、王家屏这般与柳贺相交甚笃的,也有看不惯柳贺的。   于慎行与王家屏盼着柳贺早日回京,却有人暗自祈祷   ,即便柳贺回了京城,也切莫再回翰林官的序列中。   翰林官一人一个坑,任日讲及詹事府官都要排资历。   若柳贺回了京,以他的资历根本不需要排队,因为他任天子日讲早,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的许国也排在他之后,何况柳贺任外官时是四品知府,外官在京中任职,平调都可以说是祖宗显灵,降一级是常事。   柳贺即便降官,要么是从四品,要么是正五品,不能再降了,他那詹事府右中允已是正六品,若回京任个从五品的官,岂不是等于三年白干?   而从四品官,在京是国子监祭酒,五品官则是左右春坊庶子。   翰林序列中,这已是相当了不得了。   如果柳贺能在翰林序列中官至四品,如何直白地形容他的地位——明年的殿试,他可以跃升至读卷官。   众所周知,翰林若是能任读卷官,那就是宰辅的后备了。   大明的内阁也是按资排辈,为何高拱当初急不可耐地要将李春芳踢走,就是因为李春芳只要在阁一日,高拱始终只能是次辅,即使他权势逼近首辅,但有李春芳在,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张四维也只敢暗搓搓地向张居正进言,说柳贺并不适宜回京。   此前言官之所以弹劾柳贺,也是有张四维的指派,然而扬州府之事真相揭晓后,张四维自顾不暇——他与王崇古皆遭言官弹劾,且王焕这盐运使的官位是张四维所荐,王焕出了事,张四维也无法置身事外。   几日之后,柳贺上了一份《盐政要事疏》。   柳三元遭贪官陷害之事早已在京中传遍了,在京城百姓心目中,柳贺与话本里仗剑匡扶正义的状元无异,他是大明朝的三元郎,他中状元时,无数百姓在街边为他庆贺。   柳贺即便在外任官,可京城百姓们也知晓他在任上的所作所为,《治水策》、《论商》两文可谓唐宋派杰作,这篇《盐政要事疏》同样条条在理,文章一出,便引得京中士子争相传阅。   明年是会试之年,不少外地的士子都聚集到了京中,备考的时间里,士子们自然要读大家文章,柳贺自任扬州知府后佳文频出,便有不少士子感慨,若柳三元一直外任便好了。   但一直任外官,似乎浪费了柳贺的能耐。   “……盐之利,不能哺盐场百姓,不能充国库之丰,天下皆之盐贵,贵在何处……柳三元这文,当真振聋发聩!”   “柳三元曾言,他文初仿韩愈,在下却觉得,柳三元如今的文章已经直追韩愈了。”   “此文初读平淡,读到后来,吾手握文卷不敢松开,只觉胸中有一股激荡之气,盐取自海,海滔滔不绝,盐之利同样如此,可惜灶户们每日辛苦取盐,却只肥了贪官与盐商。”   士子们再读《论商》与《治水策》,只觉柳贺事事皆通,他去扬州还未满三年,便将府中诸事了解得详尽透彻。   “翰林官皆以任亲民官为耻,只因翰林清贵,亲民官却成日与百姓打交道,让翰林们任亲民官,他们宁愿辞官不做。”一位士子道,“柳三元却毅然决然,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但愿天子看中柳三元,莫要耽误了他的才学。”   尽管大明不止一位状元,然而许多士子都以柳贺为榜样,认为为官应当如此,不屈于权贵,不辜负百姓,不浪费生平所学。   ……   而此刻,张居正正在书房中思索。   他面前桌案上堆着一摞文卷,若柳贺在此,恐怕能够认出,文卷俱是他写给张居正的书信与文章,从他轮值诰敕房起的文章都在其上。   他并不知张居正竟将他的文章都归拢到了一处。   张居正从第一卷 文章看起,越看越快,与在诰敕房中写的文章相比,自任扬州知府后,柳贺文章的实用性越来越强。   这就是任过地方官的好处。   说实话,京官都是聪明人,尤其能在京中各个衙门顺当升官至位极人臣的,可以说是绝顶聪明。   但这份聪明只体现在为官上。   他们可以与各个衙门打好关系,也能将上官的喜好摸个透彻,至于谁人背后站着谁,那更是清楚明白。   唯独一点——在做事上,他们终究欠缺了一分。   当然,京官与地方官毕竟不同,京官存在的优势便在于统筹与协调,他们身在京中,并不需要如地方官一般贴近百姓,他们只需要会用人就足够了。   柳贺在扬州府中已经有了些时日。   也是时候回京了。   若是在外时间久了,京中官员他多数不识得,天子恐怕也要将他忘了。   只是……张居正思忖许久,却不知柳贺如今在什么位置更合适。   不过柳贺回京毕竟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以慢慢思考。   说实话,对柳贺这个门生,张居正并非十分满意,柳贺并非他坚定的支持者,他似是信赖自己,也愿意为变法出力,扬州府的银子他本可以不交,然而最终他却交给了自己这个将他打发出京的恩师。   刘台之所以弹劾张居正,因张居正在抢功一事上斥责过他,尽管这并非主因,但官场上,申斥都会令人记恨,更不必说将一位前程远大的翰林外放了。   但张居正未从柳贺口中听到过一句怨言。   他派柳贺去治水,柳贺便老老实实治水,让他任知府,他便将扬州府事处理得当,商税与盐税他都敢碰,可谓胆大包天。   原先张居正以为,柳贺对变法的态度是因为他胆小,如今来看,柳贺哪里胆小了?他分明很敢成事。   只是……终究不能为他所用。   张居正拿起一封徐阶写来的信,徐阶在信中隐晦地提醒他,要在意身后之事。   欲行改革时,张居正便不再顾身后,但如今……   未必没有身后。 第163章 一人之功   “见过府台!”   “府台大人!”   凛冬已至,扬州府下了两日的大雪,路面上厚厚的一层,平日热闹的街边,伙计们都缩在店内不肯招呼客人。   雪仍旧在下。   大雪之中,江都知县一脸惶恐地迎了柳贺的大驾。   “县中育婴堂、养济院可都看过了?县中可有百姓被雪压塌房屋?”柳贺并未与徐知县寒暄,一进门就问了数句。   徐知县心中抱怨,口中却对答如流。   他任江都知县时日虽不长,却早已习惯了府台大人的行事之风,早在年前,府台早已叮嘱今冬各州县该做的准备。   柳贺未说的,各州县未做也就罢了,可柳贺再三叮嘱的,各州县若仍是未做,就莫怪他大动肝火了。   王焕被下了狱,彭通判与付推官等人也各有惩处,柳贺在这扬州府中可谓说一不二,下级官员看到他更是战战兢兢,根本不敢说个不字。   他们根本没有和柳贺抗衡的本钱。   待柳贺车马消失在衙前,徐知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方觉得心脏归了原处,他厉色看向左右:“下回再警醒些,若是被知府抓到错处,我要你们好看!”   雪这般大,柳贺竟叫他带着县衙一众官吏去探百姓们的生计,徐知县也是大户人家,自认任这知县后也算爱民如子,但他着实未见过柳贺这般的官员。   难怪他刚来时柳贺召集各州县主官议事,席上宝应知县发了句牢骚,说他们扬州府的县官,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府台大人实在太会用人了。   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柳贺连堂堂盐运使都压住了,他们这些微官末官更是只能任劳任怨地干。   徐知县看着自府衙领来的米和炭:“趁天黑前发给百姓,免得府台大人再派人来查。”   这就是当首县知县的坏处,事事都在府台大人眼皮子底下,躲也躲不掉。   徐知县也非第一日当官,他是陕西人,见惯了街头流民集聚的景象,这大雪的天,若是在他老家,年年都有百姓被冻死,扬州城当然要比陕西暖上许多,但百姓的面貌也是不同的。   他老家当然远不及扬州富庶,却很少有官员时时惦记着百姓是否吃饱穿暖。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徐知县叹了口气,遇上这样的上官还能如何?且干着吧。   ……   下雪这两日,柳贺将扬州府中各州、县全部走遍,大雪时路上难行,柳贺便记下所经之处遇见的问题,再令地方官员解决。   到达最后一县宝应县时,天色已经微微发暗了。   官员们历来不爱下乡,即便下乡也必须排场浩大,但自柳贺任这扬州知府后,下属官员的排场便渐渐改了,毕竟知府大人都不爱人抬轿,知县的排场怎能盖过知府去?   “见过府台大人。”   柳贺刚至宝应县郊,宝应知县已远远来迎了,沿途也有百姓远远看着,只为一睹知府大人的样貌。   “潘知县,本官不是已经嘱咐过,本官来此,不愿惊扰百姓,你带这么多过人来,莫非是觉得本官心中会欢喜?”   柳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潘知县心中无故紧张。   什么叫官威,这就是官威!   柳贺初来扬州时,潘知县已与他打过交道,他初时只觉柳贺这位新任司马干事勤勉,样貌倒是年轻瘦弱,看着不是谢知府那等威严十足的官员。   但柳贺在扬州府中扎根后,潘知县方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官威不在于官员样貌是否威严,而是他行事是否令人打心眼里感到畏惧。   谢知府在时,扬州   府诸事多要看盐运司衙门脸色,底下的州县官员也各有盘算,可眼下,柳贺将扬州府这一亩三分地治得如铁桶一般,旁人轻易插手不得。   潘知县连忙解释:“府台,都是百姓们知晓府台要来,主动在道边等候。”   潘知县心中也是感慨,以往这大雪的天气,别说是知府亲至,府中便是同知、通判等也极少踏足乡下,潘知县本人也是躲在县衙取暖,除非府衙有要事安排,否则休想他踏出县衙一步。   他知晓柳贺的习性,如何敢安排百姓在柳贺面前唱这一出戏?   任县令几年,这般景象潘知县也是头一回见到。   那是因为,在宝应县百姓的心目中,柳贺的确是个好官。   他替百姓们筑了一条结实的堤坝,高邮湖、宝应湖这两年都未再有灾,他又命宝应县找来熟知水利、农桑事之人,引水灌田,令百姓省去无数心力,收税时,胥吏不敢对百姓恶声恶气,百姓们该交多少粮就是多少粮,百姓家中遇上病灾的,粮有减免,病有医药……   想到这里,潘知县心中也不由激动。   百姓们未必读过几册书,识得几个字,他们成日在田中劳作,每日只盼着有个好收成,纳过粮税后,家中能多买两斤肉,孩子们嘴馋的时候,他们能昂首挺胸地将蜜饯买下来,而不必按着孩子的眼睛让他快些走。   百姓们所求其实很少。   “那便是知府老爷?怎得比县太爷还要小上许多?”   “我家的屋子前年被水冲了,若非知府老爷,新房今年也建不成,家中攒了些银子,明年也能送小二子去社学读书了。”   “知府老爷能一直留在咱们扬州便好了。”   宝应县的百姓不敢凑到柳贺面前说话,只是远远看着,柳贺走近时,他们结结实实给柳贺叩了几个响头。   “知府大人的恩泽,宝应县的百姓都是知晓的。”   据潘知县所知,柳贺的官声在兴化、海陵等地更好,那几片历代都是灶户长居,柳贺打了私盐,又将盐商们狠狠整治过一番后,灶户们的日子比以往好过了许多。   灶籍子弟也能考科举,柳贺便组织县学、盐商等在灶户居住之地兴办社学,延请在地方上素有文名的夫子来教导。   大明开国之初,朝廷对各籍百姓管理严格,商籍、灶籍子弟都不能参加科举,而到了如今,商人掌握了巨大的财富,话语权和地位与国初时不可同日而语,商籍、灶籍子弟都可参加科举。   柳贺的种种做法自是将百姓们的心收买了,加上他为官一向以身作则,他自己不贪,对于手下的官吏,只要能成事,他发放俸禄从不吝啬。   潘知县等人初时并不理解柳贺的所为,后来却也慢慢明白了。   他们不求自己当个如海瑞一般的清官,后世史书中恐怕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然而府有府志,县有县志,数百年后,他这一任知县为宝应百姓做过什么,总会有人记住的。   ……   柳贺度过了自己在扬州府的又一个年头,到年底时,他将府通判、推官、府、州主官的考评写下,交予南京吏部。   而他自己的评语也将由凤阳巡抚、监察御史等官员写下。   吴桂芳给柳贺的考评是:“三年内肃清魍魉,府库粟可支数年,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豪杰之致也。”   监察御史则写下:“扬州府百姓能安,盖柳泽远一人之功也,可使其为百官之表率。”   自王焕案后,张九功便被寻了个由头贬至云南,若非徐爌明察,都察院也要因张九功之故狠狠丢一回脸,此次负责考评柳贺的是山东道与浙江道的两位监察御史。   扬州府的变化是一点一滴慢慢显现的,柳贺身处其中未能轻易察觉,反而是作为局外人的吴桂   芳与监察御史看得十分清楚。   两淮盐运上,有柳贺坐镇扬州府,盐商们与官吏都不敢打贩卖私盐的主意,今年收的盐税比前两年充裕许多,银子送至京中,户部尚书殷正茂也闭了嘴。   户部尚书最常用的话术便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银库充裕的感觉着实令人欲罢不能。   考语传至京中,张居正笑道:“当真有说的那么好?”   但对于吴桂芳等人给柳贺的考语,张居正条条道道都细读了。   吴桂芳甚至觉得,柳贺若居庙堂之上“可使为宰相”,而在地方上,他也润一方之土地,护一方之百姓,评价可谓相当之高。   柳贺回京后该处于何位?张居正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吴桂芳的考评则更让他坚定了心中所想。   考虑过柳贺的事后,张居正还在思索新送至的盐税银该如何花,就见户部尚书殷正茂匆匆赶来,殷正茂与张居正是同年,私交不错,殷正茂能转为北京户部尚书,也是因张居正提携之故。   “养实兄,何事如此慌张?”   殷正茂在张居正耳边低语两句,张居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当真?”   “叔大兄,此事自然是真。”   柳贺自扬州运来的银子,竟有一半进了天子的私库!   天子年少,此事何人为之自不必多说。   张居正甚至怀疑,扬州盐事所涉恐怕不止武清伯李伟,宫中太后不知是否牵扯其中。   嘉靖以后,天子私库日益膨胀,如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地的税银,有百万两进了内承运库,原先金花银是内库与户部共用,内库的一部分用于武将俸禄与御用,但实际上,武将俸禄只需十万两,其余均归天子所有。   户部一直缺银,以往金花银中的一半可由户部调配,赈济各方,如今内库比明初时充裕不知凡几,后宫竟还盯上了柳贺自扬州搏来的税银。   柳贺来信时看似轻描淡写,可官场凶险张居正又岂能不知?这银子挣得并不容易。   柳贺收商税时,言官们纷纷上疏,称朝廷不可与民争利。   究竟是何人在与民争利?   银子都去哪了? 第164章 离任   二月,春暖花开,运河上一片忙碌景象,柳贺立于码头之上,与府中众官一道看着水景。   自任扬州府官后,柳贺一日比一日繁忙,读书时他尚有空闲欣赏镇江府城中的风光,扬州风景不逊于镇江,柳贺却无暇去看。   即便来到运河边,柳贺也是来为本府商人送行的,是公事,而非私事。   本府商人外出经营,原先是没有府台助力这个流程,然而,自船私之事被柳贺查实,商人们狠狠出了一回血,对待柳贺越来越客气乖巧,不管做什么,总要摆出一副府台在背后为我撑腰的架势。   有人来请,柳贺欣然应承。   不管盐商们之前做过什么,扬州府如今的繁华与他们脱不开干系,柳贺只注重结果,过程他可以忽视。   运河边绿柳绦绦,风中已有了一分暖意,柳贺与姜通判道:“春耕之事,你可与各州县说清了?”   “府台下了令,各位知州、知县哪有敢不听的?”姜通判道,“都派了识字的里长、甲长一个字一个字向百姓道明。”   “那样便好。”柳贺点了点头,“农耕是大事,切不可轻忽了。”   众官吏正要回到府衙中,这两年,柳贺在府中栽下不少树,主街之上扬尘都比往年少了,回府衙的路上,百姓们脸上俱是笑容,这几年府中百姓交的税粮没了损耗,落到口袋里的银子自然变多了,扬州府的街头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都是与谢知府任主官时的不同。   就在这时,河岸边忽然有一匹快马赶至,马在众官吏面前停下,一人问道:“扬州知府柳贺可在?”   “下官便是。”   “扬州知府柳贺听旨……在任精勤不辍……命即刻回京,留待任用。”   众官吏的视线此时纷纷落到柳贺身上。   柳贺是万历二年来的扬州,到现在还未满三年,若是别的官员,恐怕还要在知府任上熬一熬资历,柳贺却有天子钦旨返京。   他任府同知时,府中许多官吏信誓旦旦道,任凭他柳三元有千般本事,既外放到地方,再回京恐怕是痴心妄想!   然而到了今日,他柳三元还真有本事回去了!   许多外官毕生的梦想就是在京中任职,不管是九卿衙门还是光禄寺太仆寺太常寺这些清闲衙门。京官清贵,京中居大不易,因而能留在京中的都是有本事的官员。   姜通判等人心中也是思绪纷乱,柳贺任知府的时间不久,可他的行事与手段却令众官吏们学到了许多。   他们料想过柳贺有朝一日会走,却没料到竟如此之快!   柳贺走后扬州府会如何?他们这些跟随柳贺的官员前程又将如何?   不管心中如何想,官吏们面上却是一片欣喜。   “府台大人,此去如大鹏展翅九万里,下官在此祝府台前程似锦。”   “愿府台大人扶摇直上!”   “府台大人受天子器重,此次回京,天子恐怕有重任要交予!”   在这个时候,柳贺也不好泼属下们冷水,他觉得,回京是不假,可前程却未必那般美妙。   他只希望献给张居正的银子能发挥那么一点点作用。   看在银子的份上,张居正应该会忘记自己把他儿子筛落的事吧?   纪娘子和杨尧也听闻了消息:“怎么那么急,府里还有事未忙完吧?”   柳贺道:“府中诸事有姜通判等人在,我只需等上几日,与他们交代清楚就行。”   柳贺将要回京,他却不知晓接替他知府位置的是哪一位官员。   在这之前,他多少料到自己在扬州知府的位置上干不久。   经历过王焕一案   后,朝廷中看他不顺眼的官员越来越多,柳贺在扬州待得越久,盐税之事就越难以动摇。   但无论如何,柳贺依然希望接替他的是一位能为民生考虑、将扬州府诸事理得妥妥当当的官员。   他在写给张居正的信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愿,但他不知张居正是否听了进去。   留给柳贺交接的时间的确不长,他甚至来不及看扬州府中的山山水水。   若是回京,柳贺还打算往镇江府走一趟,看看孙夫子,顺便回乡拜祭父亲。在扬州这几年,柳贺愈发黑瘦,他也不是不能偷懒,只是在知府之位上坐得越久,柳贺就越觉得时间不等人,就算休沐日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根本没空回镇江府。   自南往北,柳贺也不知再回来会是什么时候,外官想进京不容易,可京中衙门的官员想出去也并不容易,尤其是翰林官,十数年不返乡的比比皆是。   纪柳贺要回京,纪娘子与杨尧都在收拾家什,唯独妙妙睁着眼睛甜甜冲柳贺笑,她越来越活泼,一不注意就要跑出去玩,为这杨尧特意派人时时盯着她,就怕小丫头跑丢了。   纪娘子将衣物收了一半,忽然对柳贺道:“贺哥,这一回我就不同你一道回京了。”   “为何?”杨尧比柳贺还要诧异,“娘,可是儿媳……”   “尧娘处处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纪娘子道,“原先我就和贺哥说过,请亲家照顾妙妙,也多陪陪尧娘。我先在镇江住上一阵,和贺哥三婶还有邻居们说说话,他爹……这些年我也未去看看他。”   对纪娘子来说,柳贺当官后的日子真是她做梦也没想过的,儿子这般有出息,纪娘子觉得,她已经对得起早早去世的柳信了。   纪娘子与杨乡绅夫妇不同,她仍不太适应被人伺候的日子,总觉得旁人口中的“太夫人”并不是她。   “娘,可是有二叔的缘故?”柳贺忽然问道。   纪娘子脸色冷了下来:“你提他做什么?”   一看纪娘子这反应,柳贺与杨尧都明白了,纪娘子这般决定,和柳义多少有些关联。   柳贺的灵魂毕竟来自未来,他并没有这个时代的人对宗族、对亲人的庇佑,对柳义这个二叔也没有丝毫情谊,虽然柳义贩私盐之事影响到了他,但在柳贺心目中,柳义一点也不重要,因而这事闹出来之后,柳贺的愤怒不及纪娘子的十分之一。   纪娘子却不同,即便柳义与柳贺几乎将关系断绝了,但柳义仍是柳信的弟弟,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纪娘子留在镇江,也是想将柳义和其他人看住。   柳义虽犯了事,但府中盐商子弟都被放出来了,他毕竟是柳贺的二叔,徐爌那边只令他将贩私盐的获利吞出,便将他放了。   柳义这人就是大明朝的流氓,成日偷鸡摸狗惹事生非,他胆子小,其实闯不了什么大祸,他虽靠贩私盐挣了不少银子,但银子大多花在青楼和买假货上,时日久了,府中古玩玉器店都知这位柳员外是个冤大头。   这一桩事后,柳义目睹了同监的恶霸被严刑伺候的场景,吓得是屁滚尿流,他人没遭罪,却在牢中生生饿瘦了十斤。   一回乡,柳义便被宗族关了起来。   纪娘子却觉得这样还不够。   柳贺的进士是他自己考出来的,柳义未帮到半分,即便柳贺在这扬州任官,官阶还不低,可纪娘子即便不通官场上的是非,她也知,柳贺是得罪了当朝首辅才被踢至扬州的。   首辅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柳贺得罪了他,日子怎么会好过?   纪娘子心疼柳贺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人黑瘦了不说,连自家妻女都顾不上。   灶户们围攻府衙的那一日,纪娘子又急又怕,生怕柳贺出点什么事,戏本里都有,说哪   个地方的老爷得罪了百姓,被乱棍打死。   她是后来才知道,害柳贺也有柳义的一份。   纪娘子怎么能容?   她想着,柳义就算被族中关着,族老们也顾忌他是贺哥的叔叔不敢拿他如何,纪娘子却没有这种顾忌,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还是诰命夫人,就算每日拿鞭子抽柳义,旁人也不敢多说一句。   自柳贺任了官之后,下河村在整个西麓乡都不一般了,柳贺一人便能将柳家宗族的田税都抹去,他与杨尧只有一女,族中还有人想让自己的儿子任柳贺为父。   这都是柳贺常年在外为官,家中事务无人操持的缘故,经营上的事他倒是可以托给三叔三婶,但三叔对族老们并没有威慑力,生意做大了,他也是民,仍是柳家的一员。   这些话纪娘子都未在柳贺面前说过,但柳义贩私盐的事一传进她耳朵里,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柳贺眼下在扬州,之后又要去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家里人扯着柳贺的大旗作威作福,她恐怕还不知道,还以为家乡人人敬重柳贺。   科举是那么好考的吗?   官是那么好当的吗?   当然,这其中也有纪娘子不适应京中气候的缘故,不过这锅柳义至少得背一半。   纪娘子非要留下,柳贺也只得顺了他娘的心意。将扬州府诸事交代清楚后,柳贺便启程先回镇江。   去时要比来时轻松许多,来扬州时,柳贺刚得罪了当朝首辅,旁人怕被牵连都不敢理会他,而离去时,扬州府衙的一砖一瓦已经有了他的痕迹。   离衙之日,府门刚开,柳贺便怔住了:“你们这是做甚?”   府衙外的路两侧竟站满了百姓,姜通判等人在前,见到柳贺后便深深一叩:“听说府台您要走之后,百姓们都要来送送您。”   柳贺道:“不必如此大张旗鼓,让百姓们都回去吧。”   路两旁的百姓们却都不动,只跟着柳贺马车行进,一路经过下关,到了码头,依然有许多百姓跟随。   “瞧见了吗?这便是民心。”吴桂芳与徐爌正在楼上饮茶,望见这一幕,忽然道。   “京中艰难险阻,愿明日之柳泽远仍如今日之柳泽远。” 第165章 豪情未灭   柳贺在扬州这几年,扬州府风调雨顺,并无旱涝大灾,百姓们免遭胥吏盘剥,贫寡年老之人也常受救济,日子可谓十分平顺。   纵然府中盐商仍对柳贺有不满,百姓们却十分感念他的恩情。   柳贺却觉得,他并未为扬州的百姓多做什么,只是尽了为官之人的本分罢了。   对后继者之事,柳贺登门与吴桂芳详谈过,扬州知府这等紧缺的官位,吴桂芳也很难插手,但他毕竟是凤阳巡抚,对所辖地官员的任免也有建议权。   之后便看张居正如何决断了。   等柳贺上了船,船已开动,岸边却仍有许多百姓遥望着船,久久不愿离去。   见此一幕,姜通判等人都是感慨,历来为官之人,又有几人能受百姓如此爱戴?   柳贺在任时对下属官吏人尽其用,说是榨干最后一丝力气都毫不夸张,可见着扬州府如今的气象,官吏们心中也是十分自得。   ……   船到了瓜洲渡,再行一段便是京口,船上风有些大,杨尧替柳贺披了件衣裳:“相公心里舍不得?”   柳贺笑道:“人家常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胡则胡公做到了,我与胡公相差很远,若是可以,我也想在扬州再留两年。”   胡则是北宋官员,历太宗、真宗、仁宗三朝,他在任上取消了衢州、婺州百姓的人头税,百姓感恩于他,在方岩山上为他立庙供香火,到了高宗时,应百姓请求,以“赫灵”二字作为庙额,明初朱元璋则将之封为显应正惠忠佑福德齐天大帝,民间称为胡公大帝。   因而官当得好不好,老百姓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这一日天气晴朗,到达西津渡口时暖风熏熏,渡口上依旧一片忙碌景象,商人们将船货运至大江南北,柳贺乘的是官船,靠近码头时,大大小小的商船皆是避让。   刚下船,柳贺正要派人请三叔来接,码头上,仍是一青袍官员带队,一行人恭恭敬敬对着柳贺行了礼,柳贺一见,仍是镇江府同知周翰。   这可真是巧之又巧,三年前柳贺返乡时,在这西津码头见到的也是周翰。   兜兜转转三年,周翰仍是镇江府同知,柳贺却已是扬州知府,南直隶十四府四州中,镇江知府与扬州知府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仅是所辖地域,扬州府便是镇江府的数倍。   周翰脸上带笑,心中却是忍不住大骂。   柳贺这官着实升得太快了,自己在府同知的位置上还未迈出一步,他却已经干完扬州知府又要进京了!   他究竟有没有得罪张江陵?   看这架势,他不像是得罪了张江陵,反而是倍受张江陵器重一般。   “原来是周兄。”柳贺道,“本官只是路过家乡,周兄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柳大人如此称呼,实在是折煞下官了。”二月的天,周翰脑门上却冒着热汗,“您在扬州知府任上励精图治,官员拜服,天子信重,下官心中也是佩服之至。”   若是知晓柳贺有这般本事,周翰在柳贺回乡时绝不会阴阳怪气。   陈知府于去岁平调去了外府,新任知府不知晓周翰与柳贺间的龃龉,派他来渡口迎柳贺,柳贺自扬州知府任上回京,将来必是要受重用的,别说他是自镇江返乡,就算他只是路过,沿途官员也必须多加招待。   这是大明官场的旧俗,谁也不能幸免。   上回柳贺有空,镇江府上下却都是冷待,这回柳贺匆匆回乡,镇江知府却将酒席备好,柳贺只要去就足够了。   柳贺和新任镇江知府不太熟,二人只在南直隶各府议事时见过两回,但对方毕竟是父母官,纪娘子之后也要住在府里,柳贺虽行程忙碌,还是应邀赴了宴。   但除了镇江知府的邀约外,其余官员士绅的酒宴柳贺一概未参加,他先去看了孙夫子,柳贺来得迟了,孙夫子已经完全认不出他,原本就干瘦的人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柳贺见了也格外难受。   孙夫子眼下已认不得人,把他带到府城照顾倒是容易,可师娘却告诉柳贺,夫子意识仍清醒的时候叮嘱过她数次,叫她无论如何不许麻烦柳贺。   柳贺除了落泪,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贺哥,夫子也不愿见你如此。”纪娘子拍拍柳贺的后背,“你的心意,夫子一直是知晓的。”   柳贺叹了口气,道:“娘,我只怕见不到夫子最后一面了。”   京城路远,柳贺还不知何时能返乡。   他在扬州时与李春芳交谈过,李春芳自中状元后官途平顺,进内阁早,又受天子器重,他双亲身体康健,因而自嘉靖二十六年中状元,到隆庆五年致仕归乡,他整整二十五年只回过一次家,时间还分外短。   李春芳与张居正是同年,张居正年轻时官途也坎坷过一阵,回乡的机会倒是多一些。   见过孙夫子,又与丁先生他们匆匆见了一面,柳贺便与杨尧、杨乡绅夫妇一道乘船前往京师。   此次返京,柳贺走的仍是大运河扬州至淮安段,经过扬州时,姜通判又兴师动众地领了一堆人来拜会柳贺,柳贺一概未见。   他都是离任的知府了,又何必在原来的下属面前显威风?   这扬州城终究不姓柳。   该拜的上官他已拜过,该打点的地方他也已打点过,扬州是第一个让他大展拳脚的地方,柳贺自然不会忘记他在扬州府时的种种。   ……   柳贺上回进京是在年底,天又阴又冷,他与施允、纪文选蜷在船舱中读书,船中闹闹嚷嚷的,而这一回进京则是开春,官船在河上畅通无阻,除非是遇上挂着巡抚、左右布政使官衔的船,其余船只柳贺多不必让。   这个时节,官员进京的其实并不多。   在船上,柳贺若累了就读书,或是闭目思索自己在扬州府中的种种,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进京之后,他这位座师大人必会问询他在扬州府中的种种。   提前打好腹稿是很有必要的。   其余时间,柳贺则在观察淮、黄两岸的堤坝与河道的疏浚情况,他在河道上待的时间不够久,但该如何治河,他也十分了解。   淮、徐两地河道治理的情形不错,等进了河南地界,形势则稍逊一些,主要是河南百姓税负重,加之归德等地历来是黄河泛滥的重点地段,即便官府着手治理,难治是一个问题,账面上缺银又是另一个问题。   南直隶无藩王驻地,又是两京之一,朱家祖坟在此,即便为了装点门面,朝廷总要多加关注。   柳贺在归德时,与沈鲤详谈了许久。   沈鲤因父丧归乡,他父亲去后,母亲身子也不大妙,沈鲤一边为父守孝,一边为家乡父老乡亲出一份力。   沈鲤是翰林,又是天子日讲,在归德一府,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归德此地历来有水灾,又有旱灾与兵祸,沈鲤年轻时便遭遇过师尚诏的叛乱,师氏叛乱之始便是聚集了一帮灾民。   对朝廷来说,农民起义自然必须镇压,可嘉靖三十二年时,豫东屡遭灾祸,官吏腐败,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又让百姓去哪里找到活路?   沈鲤虽未明说,言语间却有让柳贺更进一步之意。   官员官做得大了,便能更好地庇佑家乡父老,张居正之所以能推行改革,是因为他如今登上了首辅的高位。   权势越大,所能做的事就越多,若是仅任微官末官,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沈鲤性子淡泊,   脾气也有些直,他在官场上不似许国那般如鱼得水,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事不透彻。   沈鲤人在归德,却很关注柳贺在扬州府的动向,他在会试中取了柳贺时就觉柳贺非同寻常,之后在翰林院与柳贺为同僚,又听说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的所作所为。   他觉得,柳贺真可担得有勇有谋这四个字。   这样的官员,是可以为百姓带来改变的。   有谋略、有文才,又能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他才更应该登上高位。   沈鲤此前已经对柳贺讲述了他离京后的种种,这一回两人难得相聚,沈鲤又对柳贺详述了一番,重点是翰林院与内阁的情况,内阁中张居正独自揽权,吕调阳与张四维对他俱是唯唯诺诺。   言官碍于张居正之威不敢发声,外官与京官皆以张相马首是瞻,张家俨然一副烈火烹油的景象。   然而物极必反,天子终要亲政,天下臣民只看得到如今张家的景象,却不知,终有一日,张居正将为皇家所不容,将为内阁其余辅臣所不容。   毕竟张居正是任过三辅,也任过次辅的。   柳贺心想,张居正心中也未必不知,想想商鞅的结局,想想王安石的结局,后世史书爱评论某位官员不知急流勇退,然而有时候并非他们不想退,而非不能退。   在柳贺印象中,张居正死后,与他关系亲近的官员下场都不算好,他一人便牵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哪是一个简单的退就能解决的?   官员做决定时必须考虑方方面面,有些事情他个人也被裹挟着,不得不以众人意志为己身之意志。   张居正已经属于很能贯彻自身意志的官员了,不过强势如他,也非事事都能做到尽善尽美。   柳贺虽还想与沈鲤再细谈,但他也不敢耽误进京的时间,在归德逗留一日后,他再度踏上行程。   对于进京,他不似当初来考会试时那般期待,但胸腔中的豪情仍未磨灭。 第166章 至张府   再进京这一路,行程可谓风平浪静,柳贺一家与顾为一同到了通州码头,柳贺进京、返乡时都必须经过此地。   通州码头上船只众多,有官船,也有商船与民船,眼下漕船还未开始输粮,通州码头上的船只已少了许多,柳贺乘坐的船先至官船停靠的区域排队,通州毕竟是外官进京的必经之地,即便眼下进京的官员不多,等待停靠的船只却依旧有数艘。   柳贺也清楚,这些船虽都挂了官衔牌,船上却非都是官员,也有官员家眷持牌进京的。   大明官员的俸禄虽低了一些,官员的优越感却体现在方方面面。   等候了许久,柳贺都快读完半卷书了,终于轮到他这一艘船停靠,妙妙早在船上等得不耐烦,靠着杨尧睡着了。   一行人刚要出船舱,一旁却忽然冲出一艘大船,只差一点就与柳贺这艘船相撞,幸好船夫技艺出众,才将船稳住,可尽管如此,船身仍是晃了一晃,刚刚那艘船却趁势插到他们前面去了。   那船比柳贺这艘船要大上许多,装饰也富丽堂皇,那船似是越过数艘船才冲至最前方,其余船避让不及,多少受了些冲撞。   柳贺这艘船上,顾为原本已跳上码头准备停船了,可那大船上前之后,负责停船的官吏竟越过他让那大船先停。   顾为不忿道:“先来后到,我们先来,为何给这后到者先办?”   那官吏打量了顾为一眼:“这位老爷可知,船上的是何人?”   “不管是何人,天底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礼吧?”顾为毕竟是书生出身,虽在扬州磨砺了几年,身上却仍有一些读书人的热血。   这大船在通州码头上都如此蛮横,其主人在京中恐怕也是猖狂至极。   柳贺叫住顾为:“无功,算了,再等片刻也不妨事。”   “这位老爷才叫识相。”大船上一位管事傲然道,“我家主人此次进京面见天子,若耽误了时机,你们谁担待得起?”   码头上的官吏陪笑道:“担待不起,陈千户的事谁也担待不起。”   柳贺一听这官吏所说,便明白了船上是何人。   千户是锦衣卫的官职,除了正经的武官外,荫封文官及权贵子弟也多用锦衣卫官职,柳贺记性极好,看这船的形制,加上船上的官衔牌,便知这人是平江伯陈王谟之子陈胤征。   平江伯自永乐时封爵,这一代平江伯陈王谟娶了武清伯李伟之女,可谓强强联合,陈王谟嘉靖时平了潮州张琏的叛乱,陈胤征是他的独子。   武清伯李伟是太后她爹,李太后是长女,陈胤征的母亲则是他的次女,换句话说,陈胤征是李太后的外甥,当今天子的表哥。   的确是权贵中的权贵,难怪行事如此猖狂。   柳贺让了,那船便大摇大摆地先停下,平江伯封在庐州府合肥县,这船进京的路线恐怕与柳贺相当。   陈胤征这船虽只有一艘,可停得极慢,柳贺等了许久,妙妙也醒了,前面这艘船才停靠完毕。   那管事笑道:“也幸亏你们让了,我家老爷的事才未被耽搁。”   他见柳贺样貌年轻,手下出声时又主动退让,便知柳贺这官当得并不大,有心在柳贺面前多炫耀两句。   “华六,你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去忙正事。”   陈胤征自船舱内走出,见柳贺面孔陌生,也只是淡淡瞥了柳贺一眼,并未与柳贺搭话。   在通州码头停船就耽搁了许久,下船之后,一行人先回了家,柳贺离京时预防自己有重回之日,京中这栋宅子就没卖,派了一位管事在守着,也幸亏没卖,不然他回京之前还得托人替他先看房子。   天子下了圣旨后,柳贺便先去信一封到   京中,命人将宅子拾掇了一番,到了京城,杨尧与杨乡绅夫妇将行李等运下,柳贺则换上官袍,先去张居□□上。   张居正虽从未在信中与他提过,但柳贺心中清楚,他此次能归京,必定是有对方点头的。   否则就凭他筛落了张敬修的本事,别的官员也不敢给他说话。   柳贺带了些礼,多是镇江与扬州的特产,有送给张居正本人的,也有贺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中榜眼的,柳贺来京这一段时日,万历四年的会试与殿试皆已考完,在这一榜,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依然未中,而在殿试中,依规张居正当回避,但张居正依然当了这一科殿试的读卷官。   张居正身后如此凄惨,也与他在任上的所言所行有关。   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在官场上行走,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柳贺心想,他去贺张嗣修高中,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吧?   到了张府,眼下非年非节,张府门前依然有许多官员在等候。   柳贺正要递门包,恰好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柳贺也不由纳闷,他面前这人,竟是不久前才在通州码头见过的平江伯子陈胤征。   陈胤征见到柳贺也是惊诧到了极点,方才他见柳贺模样年轻,因而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见他身着绯袍来到张府,陈胤征才意识到,柳贺竟是堂堂正四品大员。   如此年轻便已官居四品,陈胤征竟未听说此人名姓。   方才此人在通州码头也是如此低调,陈胤征家中管事多有冒犯,他也未出声指责。   ……   陈胤征虽为权贵,但他老爹陈王谟也是有军功在身的,陈王谟此次来京,便是想到张府活动活动,以便给他爹谋个好差事。   即便陈胤征的姨母是李太后,可朝事非张居正点头不可,便是陈王谟也需在这位当朝首辅面前伏低做小,当然,眼下张居正势大,纵是亲王国公对他也多有讨好,何况平江伯只是区区一个伯。   陈胤征递了帖子与门包,本以为那门子会让他先进,谁知那门子竟对他身后这绯袍官员露出笑脸:“柳大人是才到京城?相爷吩咐过,您一到就直接进,待相爷回来就去见您。”   而对陈胤征的帖子,这门子却算不上客气,对他道:“相府今日客已满,这位老爷改日再上门吧。”   陈胤征不服道:“那他为何先进了?我已在此候了一刻了,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吧?”   陈胤征此时忽然想起,在通州码头时,那位“柳大人”的下属也是这般问的。   那门子笑道:“您可知那位大人是谁?他是我们相爷的门生,刚从扬州知府任上归京。”   陈胤征失声道:“他就是柳三元?”   陈胤征虽未与柳贺打过交道,但他们平江伯府的驻地在庐州,对南直隶各府都有所了解,在整个南直隶,柳贺可谓是名声最大的一位知府。   平江伯府也有生意在扬州,柳贺出手对付盐商的时候,平江伯府亏损颇大,但尽管如此,平江伯陈王谟也未声张,实在是因柳贺这人难对付。   主要是闹大了对平江伯的名声也不好,嘉靖时,平江伯就因求官被御史丘橓弹劾,这几年平江伯一直低调行事,就是想谋求再起复的机会。   陈胤征对柳贺也是早闻其声未见其人,见柳贺一路畅通进了张府,他也不再埋怨了。   他在家时也曾听父亲说过,柳贺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知府,若是终生回不了京,那便可任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若是能回京,前途恐怕更是远大。   陈胤征别的不信,对他爹识人的本事却十分信赖,若非如此,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他们平江伯府的权位不会如此稳当。   ……   柳贺上回来张居□□上还是   三年前,张府的景象与三年前变化并不大,柳贺依然在暖阁等候,不过和三年前相比,暖阁竟叫柳贺完全感觉不出暖和,张府下人解释道:“相爷怕燥,就叫人将炭火给撤去了。”   柳贺闻言不禁皱眉,京城这气候,还没到叫人觉得燥的时候吧?   柳贺不禁想到,张居正寿命只剩几年,莫非也与这燥有关?   他思索了片刻,便至暖阁外看假山及流水,再候了一阵,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张居正人未到声已至:“泽远来了。”   张居正声音依然洪亮,面色看着比三年前更红润,柳贺见了他立即行礼:“弟子见过恩师。”   柳贺起身,便感觉到张居正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张居正并非那等叫人见之生惧的官员,但被他这般打量,柳贺心中依然有些忐忑。   这就是当京官与当外官的不同,柳贺若还在扬州,他完全可以横着走,一年到头也就见几回巡抚,再见几回巡按罢了。   可到了京城,知府这一级的官员着实没什么好稀罕的,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砸到好几个,柳贺也只能一改在扬州府的霸气,切换成乖巧模式。   张居正喝了一杯茶,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扬州干得不错,两位子实兄都多有夸赞。”   柳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张府就相当于社畜等待年终考核结果,老板说了ok他才真正ok。   “但行事大胆的毛病还需改改。”张居正又道,“你眼下羽翼未丰,无需和人硬碰硬,何况盐事积弊难除,非你一人能够处置。”   “弟子知晓。”柳贺坦诚道,“当时弟子只想着尽力而为。”   柳贺能动的,不过是盐税的皮毛而已,除非将那一双双伸向盐税的手彻底打掉,盐上的痼疾才能够根除。   但这就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以一人之力,何以对抗千人万人?   此事天子也不可能做到。 第167章 不干   “你写来的信,我都看了,你在扬州府的所为,吴子实也向我一一道明。”张居正道,“我原想着,让你随吴子实去治水,你跟着吴子实多加磨练,多少有些长进。”   谁知柳贺才去就与扬州府中的盐商扯上的关联,更是以一己之力牵起了扬州、淮安与盐运司衙门三处。   决定让柳贺任扬州知府时,张居正是想看看,他在扬州知府任上能掀起什么风浪,事实证明,柳贺比他以为的能折腾多了,虽行事仍可见莽撞之处,但为官的本分到底是尽到了。   柳贺低声道:“多亏了恩师提携。”   他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无凶险,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轻易就被王焕给捏死了,可柳贺至今却安然无恙。   柳贺不会自大到以为这是自己的本事,若他不是张居正的门生,那些人行事必然不会如此顾忌。   可尽管如此,柳贺这官位还是差点就要丢了。   张居正虽说一脚将他踢出了京城,可待他这个弟子已经是不错了,当初隆庆帝要柳贺任东宫日讲,张居正不允,天子登基后,又有传闻说张居正不同意。   但仔细想想,李春芳的门生还未当得上日讲官,他这隆庆五年的进士已经先一步占了位置,若无张居正首肯,自然也不可能。   之后柳贺任的都是紧缺、要缺,这些位置是那么好占的么?从座师门生这一层关系来讲,张居正待他已十分够意思。   两人之间的隔阂始终在变法一事上。   柳贺并非因循守旧之人,因而他不似同年傅应桢那般反对变法,也不像邓以赞那样时不时挑张居正的错,主要是大明朝对贪官和清官的界限过于清晰,官员只要不贪、私德上没有问题便是好官。   然而百姓需要的却并非这等官员。   张居正在私德上下降空间非常大,任首辅之前倒没有太多错处,任首辅之后,那简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柳贺对此虽然也有异议,但他更在意的是张居正的政柄——他并非反对变法,张居正推行变法的理念柳贺完全赞同,但变法本身并不是完美的,柳贺在这一块上质疑最多。   而张居正这样的人,官员攻击他私德他会生气,会将其一脚踢得远远的,但柳贺质疑的是他为政的根本。   他为何一定要踢走高拱,为何要对天子严厉对待?若他想窃居权相之位万万年,只需将天子母子二人操控住便是,将天子教导成只知吃喝玩乐不知民生疾苦的废人,便可保住他的权势。   当然,后期多年不朝的万历帝可以说是彻底长歪了,朝着张居正没有料想过的方向飞速狂奔。   眼下夺情之事还未发生,但官员丁忧是祖宗法度,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若非为了变法,夺情不会发生,张居正之所为不会引起那么多官员的反对。   他任首辅后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变法。   从这一点上说,柳贺没有全力支持,便注定了他与张居正之间始终存在隔阂,这份隔阂也非简单就能消弭的。   柳贺一直在努力改变张居正在考成法、清丈田亩之法上的一些策略,但柳贺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卑劣——无论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变法之事的是张居正,他在一旁挑挑剔剔,一会说这个不行,一会说那个不好,但要他如张居正这般推行变法,他敢吗?   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全家流放。   张嘴总是比行动容易许多的。   柳贺就是那个张嘴叭个不停的人。   “你的田亩之策,我将要施行了。”张居正道,“此前我觉得时机还未至,眼下人财物皆备,已经可以施行了。”   行清丈田亩事,此前只有人这一项足备了,现下两直布   政司的官员大多受张居正提携,在一条鞭法之前,江南有征一法,江西有鼠尾册,东南有十段锦法,皆是各地对于赋税改革的探索。   而财物之所以具备,也与柳贺征得的税银有关,税银虽不能直接作用于清丈田亩,却可以缓解各地之灾急,令官员们可以将精力放在清丈之事上。   想及被存进内承运库的那笔银子,张居正心中也不由冷笑。   各地、各衙门找银子,通常先找户部,户部没钱的话,下一步被找上的就是内阁,官员们总不会找天子要钱,更不会找太后要。   各处正是缺银的时候,张居正都恨不能分出十只手来找钱,可好不容易找来的钱,他却不能都送到户部去,还得被天子划走一刀。   ……   听张居正这般说,柳贺又道:“恩师,此事若真行了,在民间恐怕阻力颇大。”   张居正看他一眼:“你既知阻力大,为何还敢在扬州得罪那么多盐商?”   “弟子并未令他们伤筋动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海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柳贺道,“但清丈田亩却会伤筋动骨。”   官员与权贵们私下吞的田,被查出一处便要减少一处,这可不是无限再生的,若是动了人家的命根子,那么多人一起反对,张居正也未必能扛住。   “泽远你说,若是不做,大明的天下还能赓续多久?”张居正语气严肃,“这事已经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   “我与你说此事,并非要得到你的认同。”张居正又道,“只是你于田税改革之事上想法不同旁人,若是能有改进之法,我自是不愿错过。”   柳贺答道:“恩师要还田于民,便要保证,这田的确在百姓手里。”   “继续说。”   柳贺便将自己在任上的所见所闻说出,又细举了一些他在现世时所了解的田亩政策,举例来说,万历时大明朝的人口在六七千万人,面积比后世还要多上几十万平方公里,然而这么多的地却养不活这么些人。   这一方面与农业发展水平有关,另一方面还有土地开垦的因素,但相比洪武朝时,土地开垦已经扩大了许多。   还有一点,自然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一位官吏、权贵、富绅便可以侵占数倍于百姓的土地,富者更富,穷者越穷,看似人均不少,但实际上就相当于普通人和马云工资平均,毫无意义。   柳贺在船上已经打好了腹稿,再说给张居正听自然是信手拈来,他说的途中,张居正始终未发一言,待柳贺说完,他方才站起身:“将你所说的写上一份,明日送来。”   柳贺应下之后,张居正也未留他用饭,只说自己乏了便命人送柳贺出去。   柳贺:“……”   他其实,有一点,只有一点点想知道他接下来任什么官,可张居正竟然一句都未透露,还将他在船上想的点子彻底搜刮了干净。   简直——   柳贺默念两声尊师重道,不管怎样,他选择原谅。   他心想着,他这般卖力,张居正无论如何应该不会给他丢到六部或者光禄寺、太仆寺这些闲散衙门吧?闲散衙门也不是不行,先来个光禄寺卿、太仆寺卿干一干。   六部的话,吏部侍郎与礼部侍郎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再过两年就可以走上人生巅峰了。   柳贺暗自发着大梦,但不管怎么说,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以张居正的脾性,如果看他不爽,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在眼前晃悠的。   现在的柳贺至少在张居正的可容忍范围之内。   柳贺心想着,清丈田亩之外,倒是可以尝试改进一下这个时代的农业产量,丈量完土地之后,多出来的地是地,但亩产增加的话,老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但大明朝对技术类人才的重视实在是不够,六部之中,称得上技术流的只有工部,工部又不管农事,搭得上边的户部成日只管收钱。   只能到时再行汇报了。   见过张居正之后,柳贺先回家用饭,他去的时候已是不早,又在张府耽误了一阵,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杨尧见柳贺饥肠辘辘地回来,都忍不住取笑他:“相公竟连饭都未吃上。”   柳贺喝了一碗粥:“若是真留我用饭,明日满朝文武恐怕都知晓了。”   宰相家的饭,又岂是那么好吃的?   用过饭后,柳贺强撑着困意去写文章,张居正用他用上了瘾,成日就是写建议,还不给钱。不过柳贺嘴上虽抱怨,心里还是乐意的,不管怎么说,张居正至少愿意听他的建议,这样已经足够了。   第二日,柳贺去吏部交了文书印信等,又将文章交至张府,之后便在京中闲逛起来。   他还不知自己下一步会在哪里,回翰林院的话,再詹事府挂个职务是最好,再往下的话……都非好选择。   尚书不入阁与非翰林不入阁是内阁成立以来的传统,不过嘉靖以后,内阁首辅们往往十分强势,礼部尚书与吏部侍郎入阁的就有数位,吏部尚书不入阁,只是因为吏部权势太大,上上下下的官帽子都由他抓了,又将皇权置于何地?   柳贺眼下还够不着侍郎的边,品级相差太远,但六部之中,无论是郎中还是员外郎,若是任了,便意味着柳贺入阁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   可以这么说,有明一代,没有任六部郎中及员外郎的状元。   词臣是给天子写文章的,六部郎中、员外郎却是干活的,柳贺被外放任亲民官,倒是可以说他为百姓办实事,可若真叫他去了六部,那他真的可以怒而回乡了。   翰林若进六部,至少得侍郎起步,还非得是清贵如礼部、势大如吏部这样的衙门。   否则老子不干。 第168章 遇好友   柳贺回京已有几日,却只去了一趟张府,期间天子并未相召,张居正也未告知他前程在何方。   柳贺只能耐下性子在家中等候,不管怎么说,天子应当不想让他当一个无业游民。   趁着这段时间,柳贺好好放松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任官已有六年,六年之前,他在此地大魁天下,于官场上却是初出茅庐的新丁,而六年以后,一任翰林官,一任亲民官,柳贺心态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   等便等着,柳贺心中并不慌乱。   在京城的节奏比在扬州时其实慢上许多,毕竟知府需事事关心,而京官只需当好螺丝钉、尽好份内之责就足够。   柳贺与吴中行、唐鹤征先约了一顿酒,这两位仁兄仍在翰林院与尚宝司干着,和柳贺还在京城时比,两人面上皆是苦闷:“我倒宁愿与泽远兄一般外任亲民官,也好过在京中空虚度日。”   吴中行与刘台关系不错,刘台被贬谪后,他胸中始终有一份郁郁之气。   柳贺其实也注意到了,他虽远在扬州,但与于慎行、罗万化等人多有通信,从他们的信中,柳贺能够察觉到他们对当下朝局的不满,与沈鲤对谈过后,这份感觉更加强烈。   柳贺他们这一科士子都是张居正的门生,不好对张居正多加指摘,因而当吴中行出声言张居正恶行时,柳贺制止了他:“子道兄,非礼勿言。”   “泽远,你是正人君子,为兄却不是。”吴中行看了柳贺一眼,终是未说什么。   吴中行当真佩服柳贺的涵养,人人都知柳贺是因筛落张敬修之故才被外放至扬州,好好的天子日讲竟因此沦落为亲民官。   可对待张居正,柳贺始终以师礼侍之,吴中行从未听柳贺说过一句张居正的坏话。   不过吴中行也很是佩服柳贺,他在翰林院中听得柳贺下扬州后的种种,胸腔内的热血似乎都沸腾了。   在京时可为天子师,出京后又能庇护一方百姓,柳贺实现了许多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泽远可知,这一科殿试后重开了馆选?”   柳贺点头:“似是听说过。”   万历二年那一科会试,坊间有传,因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会试被筛落,张居正一怒之下停了馆选,而这一科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中了榜眼,庶吉士馆选又重启了。   “今科会试主考为张蒲州,有他在,张嗣修想中榜轻而易举。”唐鹤征道,“我听闻张嗣修文才只是平平,他在会试前与沈懋学、汤显祖等名士交游亲近,据传都是恩师点拨,只为彰显张嗣修的才名。”   柳贺道:“沈懋学是今科状元吧?”   “正是。”唐鹤征露出讥讽之色,“若张嗣修胃口再大一些,沈君典这状元也未必能稳当,汤临川不就落榜了吗?”   汤显祖这一科会试虽未中,但眼下,汤显祖已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在大明官场上,官至宰辅及六部尚书者,时人常以籍贯代其名,汤显祖还未任官,世人已以汤临川称之。   柳贺道:“日后若是有幸,我也想与汤临川见上一面。”   “此次汤临川落榜,据说也是未攀附恩师之故。”   对于这样的情形,吴中行与唐鹤征皆是愤懑不已,但作为张居正的门生,他们天生就背负着枷锁,若如刘台一般去弹劾张居正,即便张居正名声扫地,刘台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已经败坏了。   “泽远你去向定了吗?”   柳贺摇了摇头:“至今仍是未定,不过我既回了京,再过几日总会知晓的。”   “依我看,泽远这般,要么就是有人压制着,要么就是你的去向仍有争论。”吴中行道,“泽远你人虽不在京城,可在京中的名气却一点不比在翰   林院时低。”   柳贺闷了一口酒:“两位仁兄应知,这并未我愿。”   他也想低调行事,可惜现实不允许。   “我倒是乐意和泽远换一换,可惜……”吴中行笑道,“若我到了扬州,只怕要被人卖了数钱,元卿兄恐怕还不如我。”   “子道你这是何意?”唐鹤征佯装怒色,“为兄定是比你要强一些的。”   吴中行与唐鹤征是到后来才听说灶户集聚扬州府衙之事的,听说过后,两人都不由替柳贺捏了把汗,两人都是官家出身,自然知晓民变可能招致的后果,柳贺一个不慎,便可能引发师尚诏之祸。   南直隶等繁庶之地民变之事其实很少,倒是常有士子喧闹官府,在这种情况下,官员如何处置便十分重要。   两人心里将王焕骂了数十遍,柳贺明明将扬州府治理得不错,王焕之流却偏偏要给他造出一个民变来,其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好在柳贺顺利挺了过来,才没叫王焕奸计得逞。   但仅看这一件事,也能知晓柳贺这扬州知府有多不易。   不过现在的柳贺比之三年前更加沉稳,即便不知下一步在何方,他却仍是云淡风轻。   吴中行不由想,从天子日讲被打发去治水的日子柳贺都熬过来了,不过区区等待而已,又何必太过慌乱?   ……   柳贺却不知,他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朝野上下似是将他忘了一般,任他每日无所事事地在京中闲逛。   柳贺任官后从未有过这么惬意的时候,他便不时去看看山水,听听小曲,再从书肆中借上一两卷新书来看。   他成日在家,最欢喜的是妙妙,小丫头每日绕着柳贺转来转去,一天中午还叉了一只大天牛来和柳贺炫耀。   柳贺:“……”   若是在家的时候,他就和杨乡绅一道下下棋,不得不说,他老丈人的棋艺着实太差,柳贺已经装不下去了,再下下去他就要赢了。   但这样的生活着实滋润,每日晒晒太阳读读书,官场上的一切纷扰似是都与他无关,时间久了,柳贺自己都觉得当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日,他仍在家中小憩,滚团懒洋洋地靠在他脚边,按人类的年龄来算,滚团如今也是风烛残年,柳贺县试之前已经养了它,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   来京之前,柳贺原想让滚团留下来陪着纪娘子,纪娘子却叫柳贺将它带上,陪着妙妙玩,否则妙妙一个人在京中也是无趣,不过到了京里之后,妙妙成日捉鸟引蝶,滚团却懒懒散散的,只有在妙妙静下来的时候才会朝她“喵”上几声。   柳贺摸着滚团的毛,却听院外响起一阵叩门声,滚团耳朵先竖了起来,柳贺抬眸,就见管家匆匆跑至后院:“老爷,宫中来了人,天子宣您进殿。”   柳贺换了衣裳,行至正院,就见一青袍内侍正等候着,柳贺认出来,对方正是文华殿中提灯的内侍陈矩:“有劳公公久候,不知皇上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陈矩道:“柳大人到了便知了,天子与几位阁老、六部尚书等都在候着,柳大人快登轿吧。”   陈矩看似什么都未说,实则什么都说了,天子与阁老、九卿姐皆在场,那至少也是大朝会的规模,叫自己去是要做什么?   许久不进宫城,柳贺只觉这一段路比以往长了许多,到了皇极殿外,陈矩令柳贺在一旁候着,之后殿内便传来宣召声:“传,前扬州知府柳贺进殿。”   柳贺越过立于朝堂的众臣,对着天子叩拜:“臣柳贺见过陛下。”   天子比三年前又大了一圈,见柳贺到场,他连忙示意柳贺起身:“柳先生不必多礼。”   柳贺起了身,忽听天子一连串发问:“柳先生在扬州可还适应?回京可有不便?朕心   中十分记挂先生。”   柳贺都不知该不该回答,此时只听张居正轻咳一声,天子的提问立即停止,柳贺便躬身答道:“臣一切安好。”   柳贺进殿时众臣工只是冷眼旁观,见得天子此番作态,众人心中想法自是不同。   柳贺离京已近三年,天子却仍这般牵挂于他,此前京中一直有传闻,说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得罪了权贵,天子与内阁皆厌弃于他,如今看来,厌弃二字从何说起?   天子讲官有数位,可能遭天子这般惦记的,也只有柳贺一人罢了。   柳贺候在一旁,就听张居正道:“柳大人,你在扬州府上的任事,众朝臣仍有不明之处,请柳大人细说一二。”   柳贺领了命,就听朝臣中一官员道:“柳大人,自洪武朝起,盐事乃盐运司一府专管,柳大人牵涉盐事,似有地方干涉厘务之嫌,此风一开,各地人人效仿当如何?”   问询的是户科都给事中光懋。   柳贺道:“扬州府盐运之事仍归盐运,下官之所以纠盐事不正之风,实灶民受盘剥之困已久,且灶户专司烧盐,所涉盐务归盐运司,其衣食住行等仍赖地方。”   光懋历任兵、户、吏三科都给事中,他与归有光最是相善,是一位堪称清正的言官。   柳贺也知道,这位都给事中与张居正关系不错,尤其张居正最近开始推行一条鞭法,正需要一位用得趁手的言官。   由他来发问,看似严厉,实则已经对柳贺手下留情了。   过了一阵,又听一人问道:“柳大人,你在扬州这一任,前都转运盐使、扬州知府、淮安知府及府通判、推官等官员尽数遭贬,是否是你柳大人太容不得人?”   这人柳贺不认识,但观其官服样式应当属勋贵,且此人在朝堂上站位在武清伯李伟之后,至少也是与李伟相善之人。 第169章 新职   此人一出声,在场官员的视线纷纷落到柳贺身上。   此人之言俨然是要将柳贺在扬州的功劳尽数抹去,反要叫他留下一个不能容人的名声。   但细探之下便知,前任扬州知府、淮安知府被免职,与柳贺何干?柳贺当时不过一个五品同知,又如何能左右正四品大员的任免?   与其说是柳贺不容人,不如说是扬、淮二府的知府治水毫不积极,淮安甚至免了一个河道御史,他们自己的错,又如何能怪到柳贺头上?   众官此时都等着看柳贺如何应对。   事实上,今日的朝会与柳贺本无关联,柳贺入京后一月遭不闻不问,不少官员都以为他会被打发到某个冷门衙门。   今日朝会之上,户科给事中光懋先上奏,说内库不该挪用太仓银,天子以内库缺钱为由,挪了太仓银十万给光禄寺,之后内阁又商定,免了江西拖欠的金花银六万六千两,上月云南澂江临安等府地震,户部又要拨银赈济,话题全围着银子转。   一提及银子,柳贺上交的盐税商税银自然又被提起。   往日朝堂上提起柳贺,柳贺人在扬州,可近日他却在京城好好待着,既谈到了银子,他这个主人公又如何能不在场?   就这样,柳贺被天子召进了皇极殿。   柳贺冲那出声之人拱了拱手:“这位大人,下官在地方任职,并非吏部官员,无论下官是否容人,官员的任免非下官能够插手,且这几人之所以去职,全是因违犯国法的缘故。”   “国法若不能容他们,下官也不能容,国法能容,下官也能容。”   柳贺这回答让堂上众官心中默默称赞,这回答实在妙极,本就如此,官员任免与柳贺如何相干?且这几人的官位皆在柳贺之上,柳贺更是干涉不得。   若说到不容人,满朝文武,谁又能与他张太岳相比呢?   张太岳之前,高新郑也非胸怀疏阔之人,若此事都值得放在朝会上说,那何人不会被参个整整三天三夜?   柳贺答过此问之后,又有官员详问了柳贺在扬州府治水、收商税、打击私盐的情形,这都是如今朝堂上的要事。   以往商税并不受满朝臣工重视,与田税相比,商税收银着实十分有限,可自扬州府开了先例之后,官员们赫然发现,一府之商税竟如此可观?   这虽与扬州府本身的富庶有关,可由此事可知,商税也应当是太仓银的重要来源之一,何况课商税并不违反祖宗家法,为何不能收?   盐税是根硬骨头,动其根本确实是难,先从商税开征未必不可行。   柳贺的回答有详有略,可事事都是他在扬州的经验之谈,论起治水、收税之事,他可谓头头是道,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亲民官。   武清伯李伟此时出列道:“柳大人如此干才,在京着实耽误了,臣觉得,不若令柳大人担一任参政,这样一省百姓可受其惠,也能令柳大人之才尽其用。”   听得武清伯此言,朝堂众官都忍不住在心中翻白眼。   参政是什么官?从三品,布政使的佐贰官,分管粮储、屯田、水利等事,这官看似品级不低,可历来官场的副手是那么好当的吗?何况一省之中,上有巡抚、又有左右布政使,还受监察御史监督,日子还不如当知府痛快。   柳贺回京前是扬州知府,十三布政司中,哪个布政司的参政能比扬州知府含金量更高?   就以柳贺的前辈吴桂芳为例,吴桂芳卸任扬州知府后,下一步就升至浙江布政使。   柳贺是大明朝继商文毅公之后第二位三元及第者,任过天子日讲,以詹事府右中允之职外任,任过府同知、知府,李伟竟建议叫他去地方上任参政,若他非   当今天子的外公,柳贺抄起皇极殿的金砖砸他脑袋都算客气。   从履历上来说,任扬州知府之前与之后,柳贺并不逊色于吴桂芳。   吕调阳出列道:“武清伯此言谬矣,参政岂能尽柳大人之才,依臣看来,柳大人去山西任布政使倒是合适的。”   柳贺:“……”   朝堂上刀光剑影,这些人说话看着一个比一个真,别真叫他又外放啊,那他哼哧哼哧运一船家什回京干嘛?   吕调阳此言一出,武清伯李伟也默默闭上了嘴。   朝臣们皆知柳贺能折腾,他在扬州府的行事已经叫李伟动过几次肝火了,若真给他丢到山西,李伟恐怕能叫他气出病来。   山西可是武清伯老家的所在,他与家中子弟虽都在京中供职,可他李家宗族却仍在山西,山西又是商帮汇聚之地,许多商人与李家都脱不开干系,柳贺如果真去了山西,武清伯当真可以想象族中亲友向他哭诉的画面了。   李伟拿吕调阳无法,吕调阳这个人一贯没什么脾气,在内阁中棱角还不如张四维,但他毕竟是内阁次辅,李伟也不好与他争锋相对。   李伟便看向柳贺:“柳大人如何想呢?是要外放还是留京?”   他话音刚落,就见柳贺自列中走出,对着天子深深一拜:“陛下,臣得先皇看中点为状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外放还是留京,臣都自当恭谨克勤,如此才不负天子所托。”   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话语中又满含文人气节,朝中众官纷纷点头,心道为官者本就该如此。   李伟:“……”   所以他们勋戚最讨厌这些装模作样的文官,干一点事就要宣扬得人尽皆知,明明占尽便宜,此时却装作是自己压迫了他一般。   李伟觉得分外腻歪。   可天子却对这一套格外受用,他连忙道:“柳先生快请起,柳先生对朕的心意,朕心中是十分清楚的。众位卿家知晓先生在扬州所为,故而多问了几句,但朝会所议乃是朝事,对柳先生的询问便到此为止,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拜道:“天子圣明。”   百官也如张居正般对天子行礼,之后朝会散去,柳贺仍有些茫然。   把他叫过来他就来了,可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   “泽远此时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出皇极殿时,黄凤翔叫住柳贺,和他开了个玩笑。   柳贺叹了口气:“的确如此。”   他眼下是真懵逼,几乎要问出“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三句真言。   “泽远你的去处,这几日恐怕就要定了。”黄凤翔道,“只是我等无从得知,光学士恐怕能知晓一二。”   翰林院如今的掌院是申时行,今年的殿试读卷官十四人中,申时行位列第十一,在通政使倪光荐和大理寺卿严清之上,因为除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位外,他还兼着詹事府詹事。   詹事府詹事是正三品,换句话说,申时行如今已经站上了词臣的最高阶,再过几年恐怕就要入阁了。   他与同年王锡爵是今科殿试读卷官中资历最浅之人,王锡爵眼下是詹事府少詹事,掌詹事府事,这一科读卷官中,唯独通政使倪光荐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其余官员都是嘉靖三十年以前的进士,而申时行王锡爵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申时行与王锡爵上位之迅速,着实令满朝文武侧目。   当然,柳贺也很快,但他升迁迅猛主要是外任时,还是不如这两人。   柳贺和申时行交情不深,问王锡爵对方也未必知道,仔细一想,他还是谁都不问的好,朝中最清楚他去向的是谁不言自明,他去问旁人,似乎……不太合适。   ……   下朝时,吕调阳与   张居正道:“这柳泽远倒也沉得住气。”   “他未向和卿兄打听?”   “自进京后,他只给我送了些扬州府的特产,其中有一木制的盐罐,模样精巧,拿取甚是方便,我看再过不久京中就要流传开了。”   柳贺不是那种会追着上官跑的官员,但基本的礼仪他还是能做到的,进京之后,他便将扬州的特产大礼包一一发放,几乎做到了人手一份。   他反正抠,也不爱附庸风雅,正好扬州有商人制作了盐罐,还有一些本地的手工艺品与茶酒,考虑到宣传效应,柳贺去哪里都会带货,毕竟商人们天南海北地跑,生意总有一日会做到京城的。   吕调阳看张居正的反应,猜柳贺应当也未去张居□□上跑动。   “晾了他一个月,他竟丝毫不慌,性子是真磨出来了。”   事实上,自柳贺被天子当堂召问后,京中官员便一直在猜,柳贺下一步究竟该到何处。   外放还是留京?   “柳泽远太能得罪人,我看他说不准真要外放一任参政。”   “说不准是顺天府丞呢?”   “正四品官,倒也与他柳泽远极配。”   有那看不惯柳贺的人,自柳贺外放同知后便一直冷嘲热讽,即便此次柳贺回京,他们也不觉得柳贺能受重用。   张相门生又如何?且看看刘台的下场!   ……   又一日。   翰林院中一片安静,翰林们一边修史,一边也有人提及柳贺的去向。   “柳泽远去何处都可以,再回翰林院恐怕并无可能,历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依我看,柳泽远有辩才,去六科任给事中倒是相宜。”   黄凤翔瞥了那出声的翰林一眼,那人未再敢多议。   就在此时,王家屏冲了进来:“柳泽远去向定了!”   “何处?”   王家屏跑得匆忙,此时猛灌了一口水,喘了好几口气,却不出声。   众人急得不行,王家屏这时候倒不着急了。   “忠伯兄,别卖关子了。”   “快说呀!”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王家屏方才慢悠悠道:“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第170章 新官   詹事府少詹事是正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则是从五品,按官职来说,柳贺这新职只能算是平调,可京官的四品与外官的四品能一样吗?再者说,在这京城之中,词臣的四品与别的衙门的四品也不能同日而语。   翰林院这个衙门,学士只有一人,官阶不过区区五品罢了。   学士之后则是侍读、侍讲各两员,都是从五品官。   隆庆与万历年间,翰林院正官通常空缺,一般由侍读学士掌院事,比如现在的掌院就是申时行,他是詹事府詹事兼的侍读学士,前者是正三品,后者是从五品,换句话说,翰林院是个本质上不看官阶的衙门。   这一点其实与内阁有些相像。   众所周知,内阁学士只是正五品,可他们行使的职权又岂是正五品官能有?   柳贺任了詹事府少詹事,就等于说在内阁后备役的梯队上提前占了位。   当然,詹事府官也非人人都能入阁,但许多官员穷其一生都毫无希望,柳贺即便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也足够众人羡慕嫉妒恨了。   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至今任官不过六年而已,却已官至詹事府少詹事,这速度丝毫不逊色于王锡爵,要知道,王锡爵如今的官阶也只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柳贺之所以任侍讲学士,也是因为侍读学士员额已满。   事实上,就算没有詹事府的官位,光是在翰林院中任侍讲学士,柳贺这官升得已是不亏了。   方才议论柳贺任顺天府丞的那几位翰林立即闭了嘴。   他们着实太诧异了,柳贺离京时不过正六品的中允,离京三年,竟由右中允升至少詹事,大明朝没有火箭这种飞行器,否则官员们定会认为柳贺这晋升是坐了火箭。   翰林中能兼詹事府官的,也往往是有资格任日讲官的翰林,按任官顺序,通常先从左右赞善起,再到左右中允、左右谕德、左右庶子,再到少詹事、詹事,翰林们都是一步一阶往上爬的,詹事府中的官位虽多,可竞争同样激烈,非人人都能升官。   不少翰林以为,柳贺外放后就再无回翰林院的机会,然而柳贺不仅回来了,还一跃成为他们的上官。   申时行、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两人的升官速度已十足叫人惊诧,而柳贺科年比他们晚了整整九年,眼下却已经快追上王锡爵了。   当真……恐怖如斯!   别的不说,自柳贺这官职确定后,翰林院中恐怕要有许多人睡不着觉了。   “不过是外放一任知府,天子对柳泽远宠爱过头了。”   “简直毫无道理!”   可不管听闻消息的官员心中是何想法,柳贺这詹事府少詹事当真要走马上任了。   事实上,詹事府眼下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为清闲的衙门,天子今年不过一十五岁,还未大婚,太子自然是没影子的事,也不会给詹事府官员派什么活,柳贺的主业还是在翰林院。   当然,他任了侍讲学士,给天子讲课的事也要继续进行下去。   ……   柳贺接了圣旨还未满一个时辰,来他府中送礼的人马已经快排不下了,他刚回京时,门庭只能用冷落来形容,眼下却是一派繁盛气象。   柳贺不禁感慨,这官场上的冷暖,着实是……   说实话,他归京时也做过任詹事府少詹事的美梦,但只是想想罢了,柳贺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至少嘉靖年后的进士是不必考虑了,资历远远不够。   尤其自朝会之后,武清伯都建议天子将他外放一任参政,那离翰林院官更是十万八千里。   可这一职仍是到了他手中。   柳贺以为,朝廷看了他在扬州的作为之后,应   当考虑将他放在实务官的位置上,最近户部在着手清丈田亩、收商税,柳贺也给张居正写过几条建议,他以为张居正会让他参与到田、税二事上。   若是仍回翰林院,柳贺要做的事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天子日讲、编撰史籍以及写诰敕文章。   眼下《大明会典》已经开工,柳贺任侍讲学士后,恐怕也要参与到条文的编撰中。   柳贺思虑许久,还是去了张府一趟,但这一回张居正并未见他,只是托管家游七给柳贺带了一句话,让柳贺自己细想。   柳贺只能带着满腹疑惑回了家。   ……   柳贺走后,张居正之弟张居敬问道:“兄长为何不见柳泽远?”   张居正道:“有何可见的?”   “柳泽远在扬州府官声极佳,于田税之事上也深有见解,愚弟觉得,他若是到了户部,定能为兄长分忧。”   若非张居正提起柳贺这个门生时还算温和,张居敬真会以为,张居正因张敬修会试之事恶了柳贺。   “你日后与殷养实少走动些。”张居正嘱咐张居敬,“你非官身,还是少与官员打交道为好。”   张居正虽袒护家人,可家中子弟亲朋与官员打交道并不多,他的儿子们,他也只嘱托其与当今名士交游,与官员打交道的事大多是由管家游七去办的。   他不在意名声,却也不希望家中多出几个张世蕃。   张居敬闻言也是应了。   有些事张居正连张居敬也不好明说,张居敬毕竟未涉官场,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说与他听反而是负担。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便未考虑过让柳贺去户部。   若去了户部,柳贺再往上的可能便断绝了,何况不管是去户部,还是工部、刑部与兵部,这六部事与柳贺在地方上处理的事务也无区别,无非是一府与一国罢了。   更重要的是,张居正并不希望柳贺和他有过多的牵扯,尤其是具体事务上。   他与柳贺离得越远,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柳贺才更可能保他。   张居正堂堂内阁首辅,自然不会软弱到等着柳贺来保护,他自决定变法那日起,就做好了自己不得善终的准备,朝堂上许多官员觉得高新郑凄惨,但再过数年,他张太岳的结局未必会强过高新郑。   他心忧的,无非是家中兄弟子侄。   对柳贺,张居正并不担忧揠苗助长,柳贺既然能在扬州府平安度过,京城之事,他也未必不能处理了,将柳贺外放可以说是一种试探,柳贺既然能用,他还是要回京的,若是用不上,他恐怕就要一直外任了。   ……   柳贺去吏部领了官牌,又将任官后的琐事处理了一番,方才回到翰林院。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到了翰林院衙门。   以往柳贺只在史馆中有一张小桌,任侍讲后,立刻有了一方独立的办公之所,虽然是隔开的,但身为学士,他的确不必和普通翰林挤在一间。   翰林院衙署本就不大,馆选一次就要添数位庶吉士,地方可以说是十分拥挤。   柳贺今日第一回 上衙,便先去见了上官申时行。   申时行既是翰林院掌院,又是詹事府詹事,对柳贺可谓双重领导,申时行这人在朝堂上一向人缘极好,上官下属都对他格外器重,见了柳贺,他先与柳贺叙了一会乡谊,又将柳贺眼下负责之事与柳贺详说:“有泽远在,我便不必再为文章心忧了。”   “学士着实高看下官了。”柳贺道,“下官读书时曾读过学士的乡试、会试程文,学士的文章也令下官受用不尽。”   申时行微微一笑,两人寒暄片刻,柳贺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申时行是公认的老好人,柳贺却一点不敢看轻了他,能在   张居正手底下混到阁臣的,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何况张居正死后,潘晟不能入阁,固然有张四维在其中作梗,但申时行难道未曾发挥一点作用?   在柳贺记忆中,申时行任首辅的时间恐怕有十年,可惜他上辈子没认真记《明朝那些事儿》,否则时间节点就能更清晰一些了。   万历年的首辅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遇上这么个皇帝,神仙来了也要哭。   柳贺坐了一会,就有书办奉上《大明会典》的编撰情况,还有一些留待柳贺处理的文书,柳贺看了一会,下一刻,就见黄凤翔与于慎行一道入了内。   “见过学士。”   “鸣周兄,可远兄,你们这般我可不敢当。”   “我就知泽远兄会如此。”于慎行道,“我与鸣周兄是来为你道贺的,之前你家里登门的人太多,我们便没有过去。”   “泽远兄,我二人是真心为你欢喜。”   黄凤翔与于慎行比柳贺早一科中进士,晋升也不似柳贺这般飞速,可两人自柳贺入翰林院时就与他交好,这詹事府少詹事之位,两人觉得柳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人约了柳贺吃酒,之后王家屏、张位、朱赓等隆庆二年的翰林也来向柳贺道贺,几人在刘台之事上都出过力,与柳贺的关系一向也不错。   翰林院中,柳贺也只是与许国、沈一贯关系一般,他在日讲官上与许国有竞争,而沈一贯的性子与他不太相投。   张元忭与邓以赞、吴中行早在柳贺回京时就登门过数回了,柳贺升了官,这官还升得很大,张元忭与邓以赞还算克制,吴中行却大咧咧道,要柳贺日后多多罩着他:“学士既升了官,以后吃酒都由学士掏钱。”   柳贺:“……子道兄你家中富庶远胜我等,何必如此抠门?”   吴中行家世代为宦,祖上还有在正统时任过大学士的官员,论富有是翰林官中数得上号的,但他性子一贯实诚,不掏钱都是直接说出来的,柳贺与唐鹤征也拿他没办法。 第171章 琐事   柳贺升为侍讲学士一事着实在京中起了一番波澜,眼下虽已尘埃落定,却仍是京官们口中的谈资。   自然有不少官员羡慕嫉妒恨,觉得柳贺这起步未免太快了些,但转念一想,谁让柳贺是三元及第?若真心羡慕,便先考个三元试试?   在科第甲次上,整个大明朝都没有官员能比得过柳贺。   柳贺离了翰林院三年,翰林院中人来人往,与三年前已大有不同。   现下的翰林院,申时行掌院事,另外一名侍读学士是王锡爵,王锡爵以下,便是柳贺这侍讲学士,翰林之中,陈经邦与何洛文升了左右谕德,许国则升为司经局洗马兼修撰,张位与于慎行分别晋为侍读、侍讲。   当然,翰林院中也有吏部、礼部侍郎兼的侍读学士,比如刚刚服除的王希烈,就是以吏部左侍郎兼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但他们的主职在吏部那边,并不插手翰林院的具体事务。   对柳贺来说,翰林院的人际关系比地方上简单多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官员的调动虽然频繁,却始终在翰林院这一亩三分地里。   柳贺眼下有三项主业,一是为天子讲课,二是参与编撰《大明会典》,三是纂修玉牒。   《大明会典》的重修去年由张居正提上日程,张居正为总裁,礼部尚书马自强、礼部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申时行、王锡爵为副总裁,翰林院中隆庆二年以前的翰林全缘参与编撰,《大明会典》在嘉靖二十八年时重修过一次,万历四年又续修,论工作量,《大明会典》要比《世宗实录》与《穆宗实录》大上太多了。   而玉牒则是皇家族谱,这项任务一向也是由翰林院来做,原先负责的是申时行与王锡爵,但王锡爵被派去教习庶吉士了,任务自然落到了柳贺头上。   不过任了这侍讲学士之后,柳贺倒不必如以往那边一个条文一个条文去查,他主要负责审核翰林们写的条文,再将之交予申时行。   相比在地方时,如今的柳贺可谓十分清闲。   “学士,这是下官今日写的条文,烦劳学士一阅。”   柳贺收下条文,沉吟片刻道:“三条可用,四条不可。”   柳贺便在那条文之后写上不可取之缘由,附上“诸司职掌所未载者,则增立之”一句:“回去再修改一二。”   “是。”   他眼前这翰林正是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坊间传闻他无才无德,然而柳贺见了他写的《会典》条文,倒觉得他做学问颇为踏实。   按理说,负责编撰《大明会典》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翰林,轮不到沈懋学、张嗣修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惜隆庆二年的翰林各负重任,即便有时间修书,进度也注定快不起来,因而任务就落到了新进的翰林头上。   柳贺正好可以予新翰林们结识一番。   而这些新翰林们对柳贺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柳贺离京虽有三年,翰林院中却始终流传着他的传说,新翰林们对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三元也分外好奇。   柳贺在京时筛落权相子会试卷,在外则斗贪官,斗奸商,翰林们本以为,柳贺应当是那等极难相处的官员,然而见过真人之后众翰林才知,柳贺性子极好相处,并非那等好为难人的上官。   ……   柳贺在翰林院忙碌时,南直隶、福建、浙江等地的清丈田亩之政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清丈田亩本身并不难,无非是耗些人力工时罢了,难的是叫权贵官员们将侵吞的土地吐出来,因而张居正特意派了数位得力的官员前往两直十三布政司,以敦促清丈田亩之事推行顺利。   张居正推行此事时,朝堂中的反对声浪很大,事实上,满朝文武官员,家中没有侵吞   兼并的只是少数,张四维家是山西的大地主,徐阶甚至因兼并土地差点落到家毁人亡的下场,相对来说,张居正都算是清廉的了,他在江陵老家的名声还不错,不似董份、徐阶那般只坑家乡人。   早在离京之前,柳贺就嘱托过三叔,也与纪娘子、族老们明确说过,他可以替族人们免税,却不能趁此机会吞并族中的土地——他并无兄弟姐妹,父母那边的亲戚也就只有柳义一家,需他赡养的家人很少,因而靠着他的俸禄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何况他在镇江府中也有铺子和山头,足够一家人过上滋润的生活了。   柳贺一边也在思索张居正交代的话。   想了几日,他多少有些明白张居正推他任侍读学士的目的了,只是张居正没有明说,柳贺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若是自作多情倒也罢了。   若他所想正是张居正的目的,柳贺也觉得……有些难了。   或许张居正高估了他,他并没有张居正那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但柳贺心中同样有原则与信念在,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他恐怕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吧。   “学士,今日可否同我等一道吃个酒?”   放衙前一刻,黄凤翔与于慎行便叫住了柳贺,柳贺上任之初便应了他们要喝酒,然而他这几日只迎来送往去了,只能将这桌酒推了又推。   几人吃酒,也不过是聊聊翰林院中的变化罢了,不管怎么说,好友们相约柳贺总是要应承的。   柳贺科名在黄凤翔等人后面,官职却胜过了他们,虽相处之下与以往并无变化,但与柳贺初进翰林院时还是有不同的,多少会有一点隔阂在。   这正是官场上的无奈之处。   好在柳贺与黄凤翔等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柳贺坦诚待他们,他们也坦诚对待柳贺,就算在翰林院时柳贺要摆出一副上官姿态,私下相处他却仍和过去一样   ……   “泽远可听说过张相之父病重的消息?”   于慎行这话叫柳贺筷子差点没抓稳,他看向于慎行:“可远兄从何处知晓的?”   “莫非泽远你也听说了?”   柳贺摇了摇头:“只是惊诧罢了,江陵山高路远,若是张相之父病重,朝中不可能全无动静。”   于慎行问:“泽远你与刘子良相熟否?”   于慎行一说,柳贺便猜到他的消息来源于何处。   刘子良即刘楚先,他是柳贺的同年,如今也在翰院中修史,柳贺离京之前与他关系还不错,但离京之后,两人渐渐断了往来,此次柳贺回京,刘楚先似乎是出京册封王府去了,柳贺至今还未与他见上一面。   刘楚先是张居正的老乡,从他那边的消息应当是准的。   张居正之父名为张文明,在京中很有知名度——主要是与他的大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居正晋为内阁首辅之后,张文明也沾光被封为光禄大夫,和张居正少年时便是才子不同,张文明在科场上屡试屡不第,考了七次乡试都未通过,至今仍是个秀才。   江陵官场上,最大的当属他张家的老太爷,其他的地方官都要排到他后面,为了讨好张文明,江陵的地方官甚至将数千亩良田相赠,张居正在官场上可谓一霸手,却拿自己爹毫无办法,儿子他还是能管的,爹他却根本管不住。   按照真实历史来说,张居正他爹约莫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张老爷子若病逝,张相定是要回乡丁忧的。”   柳贺闻言停了筷子,一言不发。   对张居正来说,此时朝堂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京中、京外都是他推举的官员,阁臣中吕调阳、张四维也以他为尊,可若是回乡丁忧三年,朝中形势还会如此时一般吗?   考成法   已经推行了几年,清丈田亩策正在进行中,然而这两项政令并非没有反对声,官员们不过是碍于张居正之势不敢高声罢了。   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张居正是不能回乡的,但若是不回乡,朝臣与天下读书人恐怕都容他不得。   “若是张相回乡,内阁中恐怕也……”   以吕调阳的本事,恐怕镇不住张四维,张四维在朝堂与宫中皆有助力,而一旦张四维主持内阁事务,柳贺就觉得脑门凉飕飕的。   他和张四维相处不多,却也了解这位内阁三辅的脾气,柳贺在扬州已将他得罪了个彻底,一旦他掌了权,柳贺恐怕会是第一个倒霉的。   “事情还未发生,各位不必忧虑。”黄凤翔道,“可远兄与泽远就是想得太过长远。”   柳贺却想着,等夺□□一起,他的诸位翰林同僚们遭贬的遭贬,挨打的挨打,还是得先做好准备。   不过到了七月时,张居正之父病逝的消息未传出来,柳贺却听说了王希烈病逝的消息,又过了几日,丁士美竟也病逝了。   王希烈结束丁忧才短短几月,他是柳贺乡试时的主考,他回京后,柳贺立刻去他府上拜会了,而柳贺上一回见丁士美还是在扬州知府任上,他去淮安府商议河事,就顺路拜望了一下丁士美。   柳贺遭遇弹劾时,丁士美也替他说过话,作为淮安地方士绅,修河筑堤时,他同样解囊相助。   上回见面时,丁士美还颇有精神,却没想,那次竟是永别了。   柳贺任官短短六年,就已有三位掌院学士过世,丁士美年岁也并不算大,他讲学严谨,为人又是淳厚君子,在翰林院中,他并不因柳贺是三元而偏爱,却也从未以上官之威压制于他。   众翰林们心中同样忧伤不已,柳贺不能离京,便去信给丁士美家人,问可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地方。 第172章 夺情起   丁士美过世,天子感念其任日讲官辛劳,赠吏部尚书,谥文恪,并下令给予厚葬。   因王希烈过世,天子原命王希烈与王锡爵共同教习庶吉士,此时只能改为由汪镗与王锡爵共同教习。   八月时,钦天监择好良辰吉日,天子着衮冕之服,百官着朝服,共迎《世宗实录》,《世宗实录》工程浩大,《穆宗实录》已经修完了,《世宗实录》却到今日才正式完成,柳贺刚任翰林官时也修过一阵《世宗实录》,此时他站在纂修官队列中,将这一套仪式彻底走完。   八月也是天子的万寿圣节,天子赐予辅臣□□,柳贺等日讲官也收到了银币的赏赐。   作为臣工,官员们是不好明目张胆给天子送贺礼的,否则会有媚上之嫌,不过天子生日前一日恰好是柳贺任讲官,在天子期盼的眼神中,柳贺掏出了一卷《唐宋八大家文钞》——此是曾任丹徒知县的茅坤所著。   茅坤与唐顺之、归有光等一同被归于“唐宋派”文人之列,唐宋八大家的称呼也是起源于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   不过柳贺只给天子带了韩愈的一卷,毕竟这书着实太厚了,全带进来有些高估柳贺的体力。   天子不由一脸绝倒的神色:“柳先生……”   他此刻的表情和收到作业的初中生一模一样。   柳贺于是拿出一个魔方,是木制的,六面都涂了不同的颜色:“陛下可以慢慢去解。”   天子这才高兴了起来。   柳贺觉得,自己就像那等引诱天子玩乐的佞臣,不过天子在宫中玩乐的时间很少,带个魔方解解闷应该……不算坏事吧?   当日讲官时,柳贺并不拘着天子必须将自己所讲的内容全听进去,有了在扬州任地方官的经历后,他反而会让天子自己思索。   当今天子其实十分聪明,柳贺只需举出一例,他便立刻能举一反三,且他虽常年在这皇宫之中,朝事由内阁分担,但这并不代表天子对朝政漠不关心。   否则在历史上,万历皇帝也不会几十年不朝了。   他之所以能不朝,正是因为他将朝政紧紧抓在自己手中。   “柳先生是如何看周公的?”天子突然问柳贺,“柳先生当年殿试时,先帝出的考题中就有周公吧?”   柳贺答道:“是如此。周成王正是由周公辅佐,才创下了成康之治的佳话。”   天子道:“周公在任上救乱克殷制礼乐,方才令成周江山稳固,张先生于朕,正如周公待成王。”   听及此话,柳贺并未作答。   天子这话出自何处?出自《尚书大传》,此书是对《尚书》的解释说明。   而天子此句的原文是——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七年致政成王,讲的是成王七年时,周公正式归政于周成王。   眼下张居正秉政已有六年,天子也已经一十六岁,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该娶妻生子担负家业了,可天子却仍事事听从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想法。   柳贺还是第一次自天子口中听说他有亲政之意。   他猜测,这话天子应当未在其他日讲官面前说过,只是说给他听了。   天子究竟是何意?是无意说出这番话,还是希望柳贺助他亲政?   若是张居正父当真过世,对天子来说,这是他亲政的好时机吗?   “柳先生为何不说话?”天子忽然问道。   柳贺调整了表情,方才道:“陛下,有句俗语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臣性子急,一急便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少时被母亲训斥过多次。”   “柳先   生竟也会被训斥。”天子道,“朕只是随意说说,张先生对朕的好,朕又如何不知呢?”   ……   自文华殿出来,柳贺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与天子虽只有短短几句对话,可这几句话却让柳贺意识到,天子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为躲避读书而烦扰的少年了。   想想也是,在天子这个年纪,他已经在备考县试与府试了,与他同龄的学童也大多定了志向,更有不少娶妻生子了。   天子常年接受帝王教育,经筵官与日讲官日日与他教导为帝王者该如何,然而天子听了满腹大道理,却还未有过实践的机会,加上张居正与李太后待他甚是严苛,天子会多想也是正常。   但作为朝臣,这样的情形却叫柳贺有些紧张。   隆庆朝时,复杂的只是内阁学士之间的关系,而到了万历朝,内阁、天子、内侍与太后皆是不容小觑,形势比隆庆朝时复杂了数倍。   虽说这事暂时还冲击不到柳贺,但从天子的言语中,他已经听出了天子有叫他选边站之意。   但他并非张永嘉,也非夏贵溪,张居正也非杨新都,此时的形势与嘉靖初时完全不同。   柳贺不知天子是遗传了祖父嘉靖帝的脾气,还是佩服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却依旧大权独揽的气势。   他觉得,坏习惯最好不要学。   柳贺出了门,至翰林院时恰好遇上了王锡爵,八月的天依旧热着,王锡爵出了一身汗,他来翰林院办事,猛灌了一大碗茶:“泽远你这处的茶就是比别处好喝些。”   “这是我家山上的茶,自家人晒的,味道当然更好些。”   王锡爵最近是极忙,这个月翰林院中不少人升了官,汪镗晋为礼部尚书,申时行晋为礼部右侍郎,王锡爵则接了申时行的班,任詹事府詹事,迈入了正三品大员的序列。   除此之外,参与《世宗实录》编撰的翰林各有升迁,黄凤翔升了修撰,沈鲤与罗万化虽不在京中,却也升俸一级。   而王锡爵之所以忙碌,是因为天子明年就要大婚了。詹事府虽然主要负责太子相关的事务,可天子大婚如何不与詹事府有关?   王锡爵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也想过拉柳贺来帮忙,可惜柳贺手头事也不少,实在没法多分心。   柳贺猜,此时任命汪镗为礼部尚书,恐怕是为马自强入阁铺路了,马自强还未卸任礼部尚书,不过汪镗的任命已下,还兼着翰林学士的官位,但翰林院掌院仍是申时行。   汪镗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与李春芳的同年,论资历比张四维与马自强要老上许多,不过他为人一贯淡薄,为官同样谨慎,并不掺和到李春芳、张居正及殷士儋几位同年的争夺中去。   若不站队,上位自然是慢的,且汪镗此时已年老,比不过张居正年富力强。   王锡爵没拉到柳贺,却叫了几位翰林去帮忙,今年刚入翰院的翰林们都被他拖了过去。   待王锡爵走后,柳贺开始审核翰林们写的《大明会典》条文,会典编撰的要求柳贺已牢牢记住,加上他于章典等知晓颇多,因而待申时行升了礼部右侍郎后,翰林院中的条文实际上就由柳贺一人审核,直接由他交予汪镗。   人人都忙,柳贺也不能幸免。   此次众翰林因编《世宗实录》有功而受封赏,柳贺则是翰林院中为数不多没有受赏的翰林,毕竟《世宗实录》修订的后半段他都在扬州,付出远不如其他翰林多。   “学士,今日的条文皆在此处了,请学士细看。”   柳贺一个条文一个条文过,一个时辰看了数条,只觉大脑都看得有些发涨,喝了一口茶后,他感觉清醒了一些,便继续看这些条文,到了快放衙时,他终于将这些条文看完,将不通的   条文还给翰林们,又将堪用的几条拿出,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便决定明日一早去找汪镗。   第二日早朝时,柳贺站在詹事府官这一列,王锡爵之后,就听王锡爵压低声音与他道:“泽远,张相之父病逝了。”   柳贺看向四周,果然,今早朝会看似平静,可官员们的神色多少与以往有些不同。   官员若遭父丧、母丧,按例应当守孝二十七个月,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张居正之父过世,那他就该回江陵老家丁忧。   对于张系一派的官员来说,张居正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自是不愿张居正远离朝堂。   关键是张居正自己的态度,还有……天子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会如何选择呢?是回家,还是依旧留守朝堂。   柳贺视线略往前一偏,阁臣如吕调阳、张四维神色都很平静,不久之前,吕调阳刚刚上疏老疾祈休,但天子并未允许,而马自强、汪镗及吏部尚书张瀚、刑部尚书王崇古等人也都看不出情绪。   这个问题并未让官员们等待太久。   待朝事完毕,官员们未散去,天子便宣旨道:“……知先生父已弃世,痛悼良久,先生亲承先帝付托……元辅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照旧入阁办事……”   此诏书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天子竟偏张居正至此,以君父重于生父之由只令张居正守孝四十九日!   虽有情由,但于理不合,于制不合,天下百姓皆重孝道,天子与内阁首辅却先违犯,此岂为人臣之道!   如此行事,若天下人人效仿,百姓又会如何看待天子与百官?   朝堂上许多官员脸色已经变了,柳贺心中却感慨,天子此时待张居正这般,连属于高拱的职责都归到了张居正头上,可日后清洗张居正全家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手软。 第173章 走不走   “陛下,臣以为此事于理不合!”   “臣附议。”   当下便有几名官员出列,认为天子旨意不仅不合理法,也将张居正置于不忠不孝之地,天子为君父,君父又岂能令臣下夺情呢?   朝臣们有消息灵通者,已知这是户部侍郎李幼孜为讨好张居正想出来的主意。   夺情的先例有吗?   大明朝其实是有先例的,杨溥、金幼孜当年便是多次向皇帝申请丁忧,但皇帝都因国家离不开人才为由,实行夺情起复,令杨、金二人仍留在朝中。   而眼下朝臣们议论纷纷,吕调阳与张四维便援引了杨溥、金幼孜的先例。   天子支持张居正,内阁又举出了杨溥二人的例子,百官并非不能驳斥,但天子下令归下令,天子下了令,张居正难道一定得受吗?   因而百官也在等张居正的反应。   ……   散朝之后,王锡爵与柳贺走在一条道上:“泽远今日可有空,放衙后你我一道去喝茶?”   “詹事相邀,泽远又如何会不允?”   柳贺清楚,王锡爵邀请他必然是为了张居正夺情之事。   事实上,经过朝上这一出,百官已经知晓了张居正的偏向,若张居正执意回乡丁忧,吕调阳与张四维又何须举杨溥之例?天子又何必下诏命张居正夺情?   天下谁不知如今掌权的是张居正,天子及内阁何时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看来张江陵是打定主意不肯走了。”   “二十七个月着实有些长了,待回朝之后,何人知晓朝事会如何?”   “官员丁忧乃是祖制,纵有夺情之例,但为父守孝乃是为人子的本分,便是元辅也不能避免。”吴中行脸上有怒色,“长此以往,理法何存?”   “子道兄你莫要激动。”   柳贺正要应王锡爵的约去喝酒,吴中行却找上了他:“泽远,我心中苦闷已不能抑。”   本因刘台之事,吴中行就对张居正有怨言,但他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已经忤逆了张居正,若他再忤逆,张居正便没有了颜面。   但夺情之事着实令吴中行怒火中烧:“此事违反礼法纲常,天下之事,没有一样能越过一个礼字的,纵是当朝元辅也不该如此,如此……”   吴中行也无法对恩师口出恶言。   柳贺倒了一杯茶给他:“子道兄莫急,慢慢说。”   吴中行道:“自隆庆六年起,恩师行事愈发专擅,刘台上疏之时便是难忍他将言官视为无物,眼下其父过世,他竟也未回家奔丧,似是等待天子夺情一般。”   柳贺道:“我明白子道兄的意思。”   “我与泽远你不同。”吴中行喝了一口茶,脾气倒是缓了一些,“泽远你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我却看中这礼法伦常四字,且你看看此时朝中,内阁次辅与内阁三辅见此事竟未指责,反而附和这夺情之诏,气节何在,礼法何在?”   “若是此事再……我恐怕也要效法刘子畏了。”吴中行道,“自我少时,父兄便教导我尊师重道,如今人道不存,我守着这师道又有何用?”   听说吴中行有上疏弹劾张居正之意,柳贺连忙出言阻止:“子道兄不可!”   吴中行看了他一眼:“泽远,我并无劝泽远与我一道的意思,你一路也格外艰难。”   柳贺闻得此言,脸上浮现怒色:“子道兄,你莫非是觉得我胆小怕事,在外任了三年便不敢行事了吗?”   “我并非赞同夺情之事,只是我不愿这上疏之人是子道兄你。”柳贺深吸一口气,“知己难得,我不愿好友受廷杖,也不愿你我时隔数十年不能相见。”   “你先耐心等一等,过几日再看。”柳贺道,“无论你有何想法,我与元卿兄都会支持你。”   因张居正夺情之事,朝野上下已是议论纷纷,再看吴中行的反应,柳贺清楚,若夺情之事不能解决,在朝中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柳贺于是心情沉重地赴了王锡爵的约。   离京之前,几位上官中,柳贺与王锡爵关系最好,而到了回京之后,他又成了王锡爵的直属下属,两人间反倒比离京前更亲密了一些。   王锡爵其实也并不赞同夺情之事,不过他眼下已是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又岂能如普通翰林一般随意发声?   且王锡爵毕竟任官时日长,他很清楚,如今京中的情景着实离不开张居正。   张居正能将百官治得服服帖帖,且自考成法之后,官员懒散的习气被纠正了许多,眼下张居正决定清丈天下田亩,是为了朝廷收取更多田税,此事除了张江陵外,无人能有魄力、有胆识去推进。   两人喝了两杯茶,柳贺便听王锡爵低声道:“张相先找了大冢宰。”   大冢宰即吏部尚书张瀚,大明朝的吏部尚书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可张瀚这吏部尚书却是张居正一手提拔,朝臣皆知他唯唯诺诺,唯张居正马首是瞻,他任了大冢宰后,吏部便一直被内阁牵着鼻子走,丝毫没有牵制内阁的能力。   张瀚本人在朝政上也没什么建树,刘台就曾弹劾过他,说他将陕西治得一塌糊涂,为官毫无主见。   “大冢宰未应?”柳贺道。   “泽远果真聪慧。”   官员丁忧其实是吏部事,丁忧之前,吏部要记下其回乡的时间,吏部给予官员勘合文书,待服满后再由原籍官吏查勘送吏部,如果张瀚真应下的话,他应当会在朝会上发声。   王锡爵道:“张相令大冢宰出面,大冢宰却道,奔丧若予殊典,此系礼部事,与吏部何干?张相又令人请大冢宰,大冢宰却不为所动。”   张瀚的意思是,正常丁忧是吏部的事,可张居正这夺情却事关礼法,那就得礼部来问了,和吏部一点也不相干。   柳贺不知张瀚是被张居正搓磨狠了,还是实在忍无可忍决定硬气一把,但他估计,张瀚这吏部尚书恐怕是做不长了。   柳贺闻言也是叹气。   “泽远应当也听说,翰林中有人决定参张相一本吧?”   柳贺点了点头:“詹事想必也听说了。”   “此事,也是言道不作为之故。”   柳贺对此深表赞同。   张居正以考成法牵制言官,言官犹如被绳子扼住了喉咙,发声远不如隆庆、嘉靖朝时,且自刘台事后,言官们更是不愿忤逆张居正,对他只有赞颂。   言官本就该仗义执言,道尽朝野中的不平事,非言道失声,又如何轮到他们这些翰林愤懑不已?   翰林们一贯是有敢说话的传统的,王锡爵当初连高拱都敢喷,若他仍是小翰林,只怕也要冲到张居□□上将他大骂一顿了。   事实上,张居正父丧之后,也不是没有言官说话,比如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就首先上疏让张居正留下,可谓毫无言官的节操。   原本吴中行也不那么愤怒,天子下旨夺情是天子对张居正的信重,但天子能下旨,并不代表张居正能受旨,更不代表满朝文武面对此事竟只是附和!   言道如此,内阁也是如此,首先上疏的陈三谟还是高拱的门生,旁人还未出声,他竟先一步讨好张居正了,简直……无耻至极。   这般无耻的人,竟还窃据吏科都给事中之位。   要知道,吏科是六科之首,吏科都给事中是言官领袖,吏科都给事中若是强硬一些,连阁臣都能劾倒。   桩桩件件事情累加起来   ,吴中行自然难抑怒火。   柳贺道:“詹事可有什么好办法?”   王锡爵沉吟片刻:“只能见机行事了,泽远,你能否……”   王锡爵话说了一半便止住:“算了,先等等吧。”   张居正眼下是没有走,可他也没说会留下,他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   回到家时,柳贺已一身疲惫,今日只这一桩事就叫他身心俱疲,比他在扬州跑完各州县还要累。   吴中行想上疏弹劾张居正,依王锡爵的意思,有这般想法的翰林还不止他一个。   王锡爵的未尽之意柳贺也明白,他是想看柳贺能否劝动张居正,毕竟刘台事上张居正的确听了柳贺的劝,然而夺情之事非常事可比,这是叫张居正彻底卸下手中的权势,张居正又如何愿意?   张居正连张瀚都找上了,必然就是不想走了。   这一夜柳贺都未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夺情的事,夺情/事虽与翰林院关联不大,然而柳贺却觉得,他必须在此事上做些什么。   脑中思绪过多,第二日柳贺差点睡过头,还是杨尧将他喊醒了,柳贺才意识到自己醒得比平日迟许多,再一照镜子,他脸色的确不太好。   待到了翰林院中,各人神色也是不同,柳贺才坐下,就听说了今日官员们纷纷上疏,表达对张居正的挽留之意。   面对天子的夺情之恩以及百官的挽留,张居正终于有了反应,他表示,自己既蒙受天子恩典,自当遵守礼法,还是让他早日回乡守孝吧。   天子自是不允。   不知内情的官员以为这一回张居正真要走,可知晓内情的官员却都清楚,他此举无非是装模作样罢了。   张居正还未走,吕调阳却上了三封疏,说自己年老乞休,他为何早不休晚不休,偏偏现在要休?   但不管如何,张居正既然说了自己要回乡守孝,也算是安抚了一些情绪激动的大臣,大臣们等啊等,又等了几天,却发现张居正嘴上说着要走,可到现在连动也未动,内阁之事也未与吕调阳交接。 第174章 指示   “学士,今日官员们不仅上疏挽留张相,许多人更是到张相府上,称朝廷不可一日无张相,群情如此,张相只怕不会离京。”   对张居正丁忧一事,翰林们也是议论纷纷。   “我等翰林官该如何,也当有个章程。”   “依我看,眼下朝事的确离不开张相,不若我等也去相府规劝,也算为天下百姓尽了一点心力。”   此人一出声,便有人斥责道:“陈中允一人去便是了,天下百姓会记住你的恩情的。”   说话之人是陈思育,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许国与沈鲤的同年,此人现任右春坊右中允,近日刚补了经筵日讲,此人颇受天子与内阁器重,翰林院的同僚们却大多与他关系平平。   无他,他这官升得太不正了。   翰林们皆知,他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交好,又与冯保门人徐爵交好,翰林们都以此为耻,他却丝毫不觉。   陈思育被闹了个没脸,立于一旁不再多说,但依然有数位翰林看不惯他这般谄媚,出言讥讽了几句。   见到此景,柳贺出声道:“各位大人,《会典》条文可修完了?本官在此候着各位呢。”   重修《大明会典》乃是本职,翰林们闻言退去,不过难免有人在心中想,柳贺这官做得越大,胆子却越小了,当年会试中筛落张敬修的柳三元去哪儿了?   柳贺稍候了片刻,黄凤翔先交了条文过来:“学士,为何……”   柳贺道:“鸣周兄,多说也是无益,因张相夺情之事,各衙门的官员都无心办事,无论如何,咱们翰林院总不能与旁的衙门一般。”   黄凤翔闻言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居正此次夺情,关注的远不止翰林们,便是六部尚书与内阁学士们也极是关注。   “鸣周兄,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柳贺示意黄凤翔附耳过来,在黄凤翔耳边低语几句。   黄凤翔眉头紧皱:“学士,真要如此?”   柳贺点了点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到时候我来便是。”   ……   在这之后,因为张居正一直不走的缘故,朝野上下的争论声越来越大,而天子对张居正厚赏如故,给张居正父加祭五坛,又命礼部及工部主事致祭、治丧。   天子都如此恩遇,张居正无论如何也该动身了吧?   此次张居正倒是上了书,乞求天子允他回乡守制,但天子仍是不允。   按大明朝的规矩,臣子要归乡,若不上疏个五六回,天子再加以挽留五六回,足以证明你这官当得失败,张居正的推辞并未出乎众人意料。   柳贺将《会典》条文交予汪镗时,便听汪镗道:“泽远,明年大统历已进,张阁老将贺文交予翰林院,你去见张阁老,与钦天监将此事定下。”   “遵大宗伯令。”   汪镗这礼部尚书又兼着翰林学士,是柳贺名义上的上官,他平日不太管翰林院的事,但他有吩咐,柳贺必然是要听从的。   虽然他很不愿见张四维。   内阁中如今有两位张阁老,对张居正,官员们一贯称之为元辅或元翁,对张四维则以张阁老称之。   进大统历这事年年有,不过是写篇贺文罢了,将任务派下去就足够,怎么着也不需要张四维亲自见他一面。   不过随着柳贺官位往上升,他免不了要和阁老及尚书、侍郎们打交道。   柳贺并未思索太多,径自去了文渊阁。   张居正父丧刚至,并不在内阁中办事,吕调阳多次乞休天子不允,因而内阁诸事眼下都由张四维来处理。   ……   文渊阁的景象与三年前并无不同,阁臣们来来往往,   翰林、中书们也俱是忙碌,柳贺只在外稍候了片刻,便听张四维的中书道:“柳学士,阁老在等你。”   柳贺便随他入了内。   张四维今年五十一岁,入仕二十余载,他已登上了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阁老之位,晋升可谓飞速。   当今天子刚登基时,张四维被认为是高拱的同党遭言官弹劾,回乡了两年,若是别的官员恐怕会就此沉寂,可张四维不仅杀回了京城,更在回京后一年便以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入了阁,如今张四维入阁已有两年,《世宗实录》编成后,张四维因功加官太子太保,并晋为文渊阁大学士。   如今张四维正是为官最志得意满之时,虽官场上都认为他只会攀附张居正,奉张居正之言为圭臬,然而这并不影响张四维飞黄腾达。   “见过张阁老。”   柳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泽远请坐,要你来所为何事,泽远想必已从大宗伯那里听说了。”张四维淡淡道,“大统历已进,天子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兆,故命内阁择文采出众者撰一篇贺文,如今翰林院中,泽远你的文才是公认的,你记得与杨监正商量一二。”   柳贺点头称是。   “你如今公务繁忙,也可选一位翰林来撰写。”张四维道,“新进翰林中,想必也有数位才华横溢之人吧?”   柳贺听懂了他的暗示,毕竟万历五年这一科的翰林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   如果柳贺再舔一些,这个活儿他可以找张嗣修来干,肥水不流外人田,给首辅公子一个表现的机会,这样既能讨好天子,又能讨好元辅,可谓一举两得。   柳贺答道:“下官定会认真挑选。”   “泽远你一向机敏,元辅与本官都是信得过的。”张四维捋了捋须,“本官听闻,对元辅的清丈田亩之策,泽远出了不少主意?”   张四维这么一问,柳贺立刻机警了起来:“下官家中有几亩闲田,年少家贫时也曾下过田,因而有几分浅见,蒙元辅看中,是下官的荣幸。”   张四维微微一笑,不再在田亩事上纠缠。   对张居正推行的清丈田亩之策,作为紧跟在张居正之后的内阁辅臣,张四维表面上自然是赞同的,但他心中如何想就不为人知了。   张居正此次除了推行清丈田亩之政外,也命各地加紧对商税的征缴,若有故意偷漏商税者,各府、州、县当严惩不贷。   张四维也知,这件事必然与柳贺在扬州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张四维出身商人家庭,他不似如今保守的官员那般轻商抑商,相反,他亲眼见证过山西许多商人的发家史与经商之道,因而对商业的发展也有自身的独特见解。   他自然清楚,这商税一旦征了,所获必然不会小,若是张居正借此更近一步,对盐税、矿税等加大征收,那才会动到他的根本。   答张四维的问时,柳贺须步步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张四维有些问题看似随意,但细细品来似乎又颇有深意。   和这种类型的官员打交道的确是累。   张四维有心机,但他又不似申时行那般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相反,在他面前若是行差踏错,常人很难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待绕了一大圈后,张四维忽然站起身,状似不经意般地对柳贺道:“泽远,如今朝中大小诸事都离不得元辅,然元辅父逝,他执意要回乡丁忧,虽天子令其夺情,百官挽留,然而元辅心意已决,旁人规劝不得。”   “泽远既是元辅门生,诸弟子中,他最为器重泽远,不如泽远你跑一趟相府,替天子,也替百官劝一劝张相如何?”   柳贺警惕心在这一刻升至最高,他观张四维神色,对方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在要求柳贺。   柳贺心念急转,他立刻想到了两种可能。   若是他应了张四维的要求去劝张居正,那他在士林中的形象恐怕与曾士楚、陈三谟无异,若是他不上门,内阁三辅都要他为国为君去规劝张居正,他却仍不肯去,那就是身为门生于恩师毫无师生之情。   但张四维在等他的答案。   这事并非柳贺胡乱搪塞就能够敷衍过去,但也容不得他思考太久,片刻之后,柳贺只能答道:“蒙张阁老看中,下官勉力一试。”   “本官就知泽远是能成事之人。”张四维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本官等泽远的好消息。”   出了文渊阁,柳贺心中暗骂张四维着实是个坏种。   京中官员此刻还守在张府门口的就有数位,他偏偏不叫别人去劝张居正留下,叫自己去劝,别的不说,柳贺今日只要踏进了张府,明日满京城恐怕都知他柳三元变节了。   日后他如何能令翰林院众翰林归心?   但不上门的话……上官都下了令,张居正又是他的恩师,不上门自是不行的。   张居正父过世时,柳贺已经去慰问过一次,这其实已经尽了他门生的义务。   只能说朝堂上的事一踩就是一个坑。   柳贺心想,能拖就拖,先缓上几日再说,张四维也不会拉人架着他去张居□□上。   事实证明,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柳贺拖着不去,张四维就日日派人来翰林院请他,还是那日王锡爵来翰院办事,见得此人赖在翰院外不走,厉声将之赶了出去。   “泽远,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滋味不好受吧?”王锡爵一见柳贺就忍不住笑了。   柳贺苦笑道:“詹事莫要取笑于我,本想着见机行事,如今看来是不可行了。”   “你再耐心些,再过几日,此事应当就有结果了。”   张文明去世已有数日,张居正不可能再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回还是不回,他至少要给天子和满朝文武一个答案。   果然如王锡爵所说,又过几日,天子继续挽留张居正,张居正推辞不得勉强留下,面对几位朝臣的指责,他却道:“臣受非常之恩,宜有非常之报,何暇顾旁人之非议?”(注1)   此言一出,原本就不满夺情/事的官员们一片哗然。   然而,事情却未仅因张居正此言而结束,先是吏部尚书张瀚被言官们弹劾,弹劾奏章如纸片一般呈至天子案头,吏科左给事中王道成、陕西道御史谢思启说他徇私欺枉为官昏聩,张瀚因此致仕,吏部左侍郎何维柏、右侍郎陈炌也都被罚俸三月,吏部的郎中、员外郎管事等也都各有处罚。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时,又在这一日夜,星变未弭,禁中火警,天子下诏令百官反省。   何为星变未弭?正是彗星出现在西方,长度达到天际,在百官们看来,这正是张居正未回家守制的警示。(注2)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不主动承诺返乡,反倒是其余官员被迫反省,简直……岂有此理。   因而第二日,柳贺还未上衙,黄凤翔派人至他府上传讯:“吴子道与赵汝师欲上疏弹劾元辅,疏今日就要呈上!” 第175章 劝解   吴子道即吴中行,赵汝师是赵用贤,也是柳贺的同年,万历二年中进士后便考选入了翰林院,在翰林院众位同僚中,赵用贤是年纪最大的一位。   对比柳贺年少得志,赵用贤这一路走来可谓十分不易。   他是前广东布政司左参议赵承谦子,不过赵用贤并非嫡子出身,而是赵承谦的庶子。十四岁时,赵用贤娶妻张氏,半年过后张氏便过世,二十三岁时他中了乡试,之后去参加第二年的会试,又未中,备考会试时,其母去世,赵用贤为母守制。   而到了隆庆二年时,赵承谦去世,赵用贤又为父守孝。   父孝守完,他才参加了隆庆五年的会试,并且中了进士,还被考选为庶吉士,然而他只在翰林院待了短短几月,其嫡母又过世,他守孝二十七月,待守孝期满方才回翰林院供职。   因而赵用贤是断断不能理解张居正的夺情的。   事实上,在历史上,也是吴中行先上疏,之后赵用贤上疏,两人受了廷杖,赵用贤脸上的肉都被打了下来,被其妻带回家制成肉干,吴中行与赵用贤也因这事被削籍回乡贬为民。   赵用贤有一好友为吴之彦,吴之彦与赵用贤许为儿女亲家,吴之彦子娶赵用贤之女,但赵用贤受了廷杖得罪了张居正,吴之彦心下害怕,便故意激怒赵用贤,讥讽他是婢女的儿子,赵用贤怒而退婚,之后张居正过世,赵用贤被重新启用,吴之彦则将被罢免,于是吴之彦令其子吴镇抬着轿子吹吹打打到赵用贤府上要娶他的女儿,而这时赵用贤之女早已嫁人。   实情是,当时王锡爵任首辅,赵用贤则是吏部左侍郎,阁部不合,王锡爵便借此事将赵用贤拉下了马。   ……   柳贺拜托黄凤翔便是拜托的此事,他请黄凤翔替他盯一盯这几位同年,吴中行此前便有弹劾张居正的意思,赵用贤则是一贯仗义执言,遇上不平事他必然要说上一二。   听说这两人即将上疏,柳贺连忙奔至翰林院。   幸好他来得够早,吴中行与赵用贤仍未至。   柳贺候了一阵,就见吴中行的身影出现在衙堂上,柳贺将他拦住:“子道兄,你知我要说什么。”   “泽远,你要拦我?”吴中行望了他一眼,“我知这疏一上,泽远你或许会很难办,但如此情景却容不得我不说。”   吴中行心中也知,柳贺眼下任翰林侍读学士,若是吴中行上疏引发风波,他这个侍读学士难辞其咎。   柳贺将他拉入内:“子道兄,你知弟子弹劾恩师会如何。”   吴中行道:“若未做好准备,我这封奏疏也是递不出去的。恩师与其父已有十多年未见面,其父死于千里之外,陛下却不允他回家奔丧,这合乎圣贤之道吗?合乎祖宗法度吗?即便过去也有夺情之事,岂有连京城大门都不出的道理?”   “汝师兄也是这般想的吧?”   柳贺与吴中行说完,赵用贤的身影也出现在史馆外,与吴中行一样,见了柳贺之后,赵用贤心知柳贺已明白了他的打算。   “泽远,你的担忧我也知,然而天子施恩,不代表恩师一定要受。”   柳贺叹了口气,道:“子道兄,汝师兄,你二人也非一定要恩师守满二十七月的孝期,但恩师必得归乡,对吗?”   “武宗朝杨新都同样官至首辅,杨新都之父过世,他二话不说即卸下首辅之位归乡,恩师自任胜过李茶陵杨新都,于此事上却大不如也。”赵用贤语气中尤带怒色,不过柳贺毕竟是他的同年,他待柳贺还算客气。   柳贺道:“此时清丈田亩策刚刚施行,恩师亦是顾虑甚多,且天子与太后也不愿恩师此时离去。”   “连离京一步也不能?”赵用贤道,“若是   仅守孝一事倒也罢了,泽远可看到陈三谟曾士楚?台谏失责至此,难道不是恩师的过失?”   柳贺看向吴中行与赵用贤:“子道兄,汝师兄,今日我还是要将你二人拦住,若是你们非要上疏,还请忍耐两日。”   “为何要忍?”   若非说话的人是柳贺,吴中行恐怕要将他直接推开了。   “我已决定,由我上门来劝。”柳贺道,“若我劝解不成,你二人再行事,如何?”   “便是泽远你劝说恩师回乡守制,言道失职我也是要弹劾的。”   柳贺道:“便依你二人所言。”   ……   柳贺其实已经想过要劝张居正了,但何时劝,怎么劝,他仍缺少一个时机。   夺情这件事上,张居正其实和天子、太后都玩了一个心眼,若非他在冯保那边鼓风,天子的夺情诏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发。   在柳贺看来,此前张居正只是权倾朝野的首辅,但自夺情之事后,他便在百官心目中留下了不守宗法伦常的印象,历来官员没有一个如他这般的,但张居正不守规矩如此,朝野上下却无人敢发声。   言官只知附和于他,不愿掺和进夺情/事的吏部尚书张瀚也一直被弹劾,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张居正自认做的是正确的事,他也很难得到理解。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眼下张四维叫柳贺去劝张居正留下,吴中行、赵用贤却上疏要令张居正归乡,两者之间选的话,柳贺当然不会听张四维的。   所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柳贺坐在马车上,京城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到了张府门前,依然有许多官员等着张居正的面见。   柳贺入内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张文明远在荆州老家,张居正虽未回乡,府中依然弥漫着一股哀恸的气息。   见到张居正时,他并未着官袍,只穿着一件常服,看似比平日更瘦削一些,柳贺入内时,他只抬眼瞥了柳贺一眼:“泽远今日怎么有空上门?”   柳贺并未答话,只是对着张居正深深一拜。   看到柳贺的动作,张居正眸色陡然锐利了起来:“谁叫你来的?张子维,还是申汝默?”   沉吟片刻,张居正又道:“不对,这二人恐怕请不动你,莫非是天子?”   柳贺抬头正视着他:“弟子请恩师回乡守制。”   “你是打抱不平来了?”张居正站起身,打量着柳贺,“满朝文武皆在挽留本官,为何独你柳泽远叫本官回乡?你也知,若是我回乡,变法便难再施行。”   “但弟子不忍恩师遭受唾骂。”   张居正笑道:“本官已经说过,旁人非议与我无干。”   “恩师可以不顾旁人非议,弟子却不愿见恩师遭旁人非议。”柳贺道,“恩师,天子年少,如今满朝文武皆出言挽留恩师,待天子年长之时,又会作何想?”   “天下人皆知,恩师重君臣大义,然而为这大义却要恩师违背人子的本分,日后在旁人口中,恩师便不是那全君臣大义之人,而是事父至不孝之人……”   柳贺说到这一句时,张居正脸上已染上怒色:“住口!”   “旁人明知会如此,却依旧将恩师推至不忠不孝之地,因恩师名声与他们无干。”   “砰”一声响,张居正竟将手边的一个花瓶打破,花瓶碎片有一块砸在柳贺下巴上,将他下巴给划破了。   首辅一怒,血流成河,张居正这一怒自是非同小可。   “弟子恳请恩师为身后计。”柳贺头叩着地面,“请恩师回乡守制。”   “若本官不回呢?”张居正厉声道,“你弹劾的奏章是否已经备好了?”   “弟子不敢。”   “你柳三元有何不敢?此番来劝我,若是事成,天下人都要夸你柳三元为人淳实忠孝,张子维不是劝你挽留本官的吗?你不怕得罪本官,也不怕得罪张子维,你只怕自己名声受损,日后我若有事,你也能及早与我撇开关系。”   柳贺又答道:“弟子不敢。”   但张居正这番话的确戳破了柳贺的心思。   事实上,柳贺的想法不仅他自己清楚,张居正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彼此都未将这一事实戳破。   张居正能容他,也并非柳贺为人他多么信重,若论君子,朝野上下比柳贺有德的君子比比皆是,张居正只是看中柳贺的才干,希望他为天下百姓多做些实事罢了。   可旁人不敢上门劝他,柳贺却偏偏跑在第一个!   正如万历二年的会试,旁人不敢筛了他张居正的儿子,他柳泽远却第一个为之!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室内便寂静了下来,柳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你来此便是为了劝我?”过了许久,张居正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正是。”柳贺道,“弟子不敢作他想。”   “以你柳三元的本事,不是该劝本辅广开言路,令台谏之权回归原位么?”   柳贺恭敬答道:“恩师若想全心改革,便不能有内耗,弟子明白恩师的做法。”   作为当朝首辅,谁没有养着一堆言官?高拱和张居正支使言官的本事是一脉相承,谁也别笑话谁。   “然而台谏若被压太久,日后恐怕也难以控制。”柳贺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等张居正不在朝了,言官们没人约束,恐怕还会再起祸事。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你看看你,永远只有半句好话。”   柳贺倒不会如邓以赞那般成日找他的不是,行事也不似刘台、傅应祯那般不计后果,但他就算吹捧他,也只会说一半留一半,对他这个座师永远有所保留。 第176章 回府   “柳贺,你在朝为官,所为究竟是何?”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有人为名,有人为利,而你呢?”   “你非官宦世家出身,背后也无人支撑,无论考成法亦或是清丈田亩策,你不反对,却也不大张旗鼓声援。”张居正望了柳贺一眼,“但你可知,这时间并无真正的中庸。”   柳贺并未旗帜鲜明支持张居正,却也不在反对张居正的行列里,以他的能力眼前尚且能够自保,但这般下去终究是行不通的。   他想做什么,终究得亮剑才行。   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   “你若答是为了天下百姓,就不必多言了。”张居正道,“你可知我为何不用海刚峰?”   “海刚峰为人过于刚直。”   “并非全如此。”张居正道,“你可知,海刚峰虽为直臣却非干才,他为官名望虽大,在朝中却少有人支持,若是用人,我宁用殷养实而不愿用海刚峰,若我是海刚峰,无论何法都难以推行。”   张居正这也是一句实话,在官场上,海瑞就属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那类型的官员,其他官员都不太乐意和他打交道。   “为官需有政柄。”张居正道,“眼下你不必对我说,但你将为何,天下终有人知。”   柳贺低下头,轻声道:“恩师,弟子并非反对恩师的变法。”   “那我便要问你,若日后天子、满朝文武反对变法,你可愿如我一般对抗满朝非议?你可愿以己身护这变法之策?”   不需玉带冠服,张居正仅站在那里,就给了柳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他成为张居正的门生已有六年,这是二人第一次直白地袒露想法。   柳贺答道:“在弟子有能力之时。”   张居正笑道:“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若非为了翰院中那些翰林,你也不必跑这一趟。”   “你回去吧。”   不待柳贺再说什么,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出去,柳贺还未从张居正口中问出明确的答案,但细观对方神情,柳贺也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起身时只觉得腿有些发沉,下巴被砸破的那一块还流着血,不过柳贺也顾不上了。   被张居正戳破了内心所想,柳贺也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为官六年,除了因筛落张敬修之故去了扬州外,他官途之所以能够顺遂,少不得张居正的庇佑,但他却因为预知了历史上张居正的结局而与他划清界限。   张居正也并非不知,但依旧对他多有包容。   其实或许正是为了这最后一问。   张居正唯一错估的,或许正是万历这位帝王的品性,他非隆庆那般的皇帝,隆庆虽不支持张居正的变法之策,但他并非那等专横揽权的帝王,隆庆在时,张居正不会如此肆意地变法,但也不会落得个人死政消、家破人亡的结局。   自己能否护住张居正身后,能否护住变法之策?   张居正会不会太高估自己了?   ……   柳贺离去后,同样一身缟素的张嗣修自门后走出:“爹缘何这般信赖柳学士?”   “你觉得柳学士如何?”   张嗣修平日在翰林院中修史,也常与柳贺打交道。   “柳学士为人极是恭谨,是热肠之人,翰院同僚多与他交好。”   但因张敬修会试卷被筛落的缘故,张嗣修怎么都无法与柳贺亲近起来,甚至观柳贺日常的言行,他着实难以把柳贺与筛落兄长考卷的柳三元联系起来。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的所为也为百姓所赞颂,但回京之后,他柳三元仿佛回归沉寂一般,一点不见高调。   此次翰院有同僚   要弹劾张居正,张嗣修也有所耳闻,但据他所知,同僚们的奏章似是都被柳贺压制了下来,张嗣修于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柳贺的做法却令他有种违和之感,仿佛此事不该由柳三元做出一般。   张居正道:“此次我的确不愿回乡,朝事难离,我也无可奈何。”   “天子已下了夺情诏,朝中官员也纷纷挽留爹爹。”张嗣修道,“翰院诸位同僚每日只知写词修书,不理解爹爹的苦衷,只是儿子不明,柳三元为何非在这时上门来劝?”   “我如今官至首辅,可谓位高权重,因而我一表露出不愿离乡之意,众臣皆上书支持。”张居正笑了笑,“然而这终究违了礼法,他们上疏越多,你爹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政令一出无人敢反对,即便不守制违反了礼法伦常,朝臣们却以君臣大义不敢言他之过,这便是掌握权势的妙处,若他沉浸其中,只怕看不见其中藏着的祸处。   正如柳贺所说,此时他不回乡守制,便是他不忠不孝,与旁人又有何干?   即便日后有人指责,如今上疏挽留他的官员也可以说,这是碍于他的权势不得已而为之。   “爹爹似是有将变法托付给学士之意?”张嗣修道,“诸位阁臣中,吕阁老已年老难当大任,张阁老却一贯敬重爹爹,即便他们二人无法倚重,马大宗伯与申少宗伯也是贤德之人,他们必然不会忘记爹爹的恩情。”   张居正摇了摇头:“你不懂。”   见张嗣修如此,张居正不由轻叹一口气,他教子严厉,希望几个儿子走科道征途,然而长子敬修文才平平,次子嗣修与三子懋修仍是一副书生意气,且见得朝廷官员对他唯唯诺诺,眼睛便长到了天上去,以为官员们都不过如此。   张居正很清楚,吕调阳与张四维只是装作平庸罢了,若真平庸,他们同科数百进士,为何只他二人登上了内阁辅臣之位?   只是吕调阳已将致仕,张四维狡狯难靠,其余人……今日可依附于他张居正,明日便可依附旁人。   ……   柳贺出了张府大门,立刻便有官员将他拦住。   “柳大人,张相可确定留下了?”   “柳大人,朝政不可一日无张相,你定要替我等好好劝他老人家。”   “张相……”   柳贺入内时,便有许多官员认出了他,不过这些官员大多没有进入张府大门的资格,见门子先邀了柳贺进去,他们也只能让柳贺提醒苦留张居正,最好柳贺能在劝说是报出他们的名字,这样才不辜负他们在张府门前站岗,站到两腿都发酸。   可柳贺此时已经没有了与他们周旋的心思,只得苦笑一声:“各位大人,且容下官先回府吧。”   有眼神敏锐的官员自是看到了柳贺下巴上的伤口,他们左右看了一眼,都不知柳贺究竟与张居正说了什么,才致张相发了那般大的火。   “莫不是张相执意回乡守制……”   “张相就那般轻言放弃?”   看张居正这几日的表现,也不像非要回乡守制的样子。   那柳贺是为何将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众官员望着柳贺的身影,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从张居□□上归来后,柳贺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詹事府。   詹事府距离翰林院不远,只隔了一条马路,不过翰林院一边靠着长安门,詹事府却在玉河中桥附近,正对面是会同馆和上林苑监,柳贺在詹事府中也有一处办公之所,不过他日常都在翰林院这边,并不常去詹事府。   他心中已经料定此次劝说张居正失败了,吴中行与赵用贤的奏章恐怕不久之后就要递上去,具体如何应对,他需来找王锡爵先商量一二。   幸好今日王锡爵正在詹事   府,见得柳贺官袍已是灰扑扑,额上还沾着汗,他便猜出柳贺去做了什么。   吴中行与赵用贤的奏章,强抢过来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只能拦一回,若是次次都拦,他们怒火无处发泄,日后恐怕会导致更大的弊端。   “詹事与通政使可相熟?”   柳贺想着,若是能将吴赵二人的奏折自通政司拦下,并非叫这奏章被退回去,而是缓上两日再说。   王锡爵摇了摇头:“若是诸、陶二位学士在时,恐怕倒是可以递话。”   通政使倪光荐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而嘉靖三十五年这一科,状元诸大绶、榜眼陶大临与探花金达皆已不在人世,其余官员中,与柳贺有些交情的只有孙鑨,只是孙鑨如今也不在朝,托他递话时间也赶不及。   通政司中,右参议杜其骄是隆庆二年进士,倒是看他能不能帮忙拦上一拦。   “泽远也不必苦恼。”王锡爵倒了一杯茶给柳贺,“你已是尽了全力了。”   “我也未做什么。”柳贺叹道,“你我在此尽力也无用,还是要看恩师。”   柳贺决定还是去劝一劝赵用贤与吴中行,先将申时行给拉上,柳贺和吴中行走得近一些,申时行和赵用贤都是苏州府人,关系也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不过柳贺去礼部找申时行时,申时行并不在。   ……   这一番跑动下来,这一日已是过去了,翰林院中仍是风平浪静,吴中行与赵用贤似都收敛了怒色,柳贺从他们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临近放衙时,吴中行来找柳贺,见了柳贺下巴上的伤口,他垂眸叹道:“泽远,我行事如何便由我一人担负便是,你又何苦掺进去?”   柳贺道:“若是旁人我可以不管,可若你和元卿兄有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管的。”   “泽远你就是心软。”吴中行道,“子畏兄之事不也与你无干么?你远在扬州,却仍心系着京中,若非实在愤懑不已,我也不愿令你为难。”   柳贺叹了口气:“我也知你心中所想,你与汝师兄要说的话,我已在恩师那边说过了。”   刘台的事他倒是劝住了张居正,可夺情这件事,他心里是一丝把握也无。   相反,此刻柳贺心中所想的也不仅是夺情一事,而是张居正对他所说的。   他心想,张居正之所以让他保持距离,恐怕也是在等这一句。   柳贺觉得,他回京之后或许太散漫了些,该支棱的地方还是得先支棱起来啊。   待到放衙,柳贺才发现,他明明上门去劝张居正回乡守制的,结果到了朝中一些官员口中,竟是他柳泽远这个门生苦苦恳求张相留朝,然而张居正执意回乡,气得将柳泽远下巴砸破了。   柳贺:“……”   不得不说,谣言误人啊。   第二日柳贺去给天子授课,天子竟盯着他下巴瞧了许久:“柳先生当真上门去劝张先生了吗?”   柳贺苦笑道:“是上门了,但非如京中传闻所言。”   “那是如何?”   “陛下,陛下发下夺情诏,臣也不愿令陛下为难。”柳贺道,“然为父守孝是人之常情,君父之恩虽重,臣却觉得,臣等自幼苦读圣贤书,书中所教,是孝亦为政。臣为讲官时也是这般教导陛下,若臣教学生,自身却未能践诺,此事令臣……为难。”   天子已不是三年前那般懵懂,听了柳贺之言,他也沉思了片刻。   柳贺并非在天子面前打张居正的小报告,他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罢了。   张居正其实不是不能走,但天子与太后却觉得他不能走,因而一封诏书一封诏书地下,后世或许评价张居正恋栈权势,但在柳贺看来,张居正恋栈权势是一方面,如今的天子与太后也确实离   不得他。   当初高拱在朝时,太后心忧他会架空天子,因而将高拱踢走,而眼下张居正若是归乡日久,太后也担心朝政离了他会一团乱,不让张居正走是合理需求。   但无论如何,太后不会错,天子不会错,极力挽留张居正的百官不会错,错的唯有恋栈权势、不忠不孝的张居正罢了。 第177章 尘埃落定   柳贺这课讲时,天子始终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待柳贺回翰林院前,天子忽然喊住他:“柳先生,朕圣旨已下,君不可无信,此中道理柳先生想必也懂。”   “这便是臣想说的,君无戏言,陛下日后行事还请三思,因陛下所牵系不止一人,而是全天下的百姓。”柳贺道,“但陛下对恩师的器重,天下人也是看得到的,陛下重师敬师,天下百姓看到,也定会效仿陛下。”   天子被柳贺以大道理教育了一番,又夸了一下,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他明年就要大婚,心智上早已被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他看似无忧无虑,心中所想其实也挺复杂。   按理说他是天子,应当受百官敬仰才对,然而太后与张居正仍管他管得很紧,他这天子毫无实权,每日行事还要看脸色,时间久了,自然难免有叛逆心理。   他其实仍未意识到张居正夺情的严重性,只太后说天下离不得张先生,天子也不觉得自己到了能处理政务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给张居正下了夺情诏。   可柳贺却当面告诉他,他之行事,虽令张居正尽了为人臣的本分,却未尽为人子的本分。   他诏书下得轻易,不管这诏书是下给张居正还是别的臣子,却会令臣子们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天下人不会认为君父有过,只会认为君父身边的佞臣蒙蔽了君父。   这些话柳贺说得并不狠,却很直接。   身为天子,他不好撤回自己所说的话,因而日后行事须得三思。   回到翰林院,此时柳贺上张相府上劝说的细节早已在京中传遍了,传出谣言的人并未见证柳贺与张居正相处的场景,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柳贺“涕泪不止”苦劝张居正的画面感都跃上来了。   众翰林们看向柳贺的神色不禁有些怪异。   以他们对柳贺的了解,柳贺不该是一副谄媚的小人相,可若柳贺上门劝张居正守制的话,柳贺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吗?   言官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也着实有些怪异,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张居正要留下的准备,毕竟张居正此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任凭官员们在他府上喊了几日,他似乎又失声了。   柳贺找上了通政司右参议杜其骄,对方却回绝了柳贺的提议。   柳贺不得不又劝了吴中行与赵用贤一回,好在这两人此前允了柳贺,待张居正作出决断再行弹劾。   毕竟弹劾也不差这一日两日。   柳贺细细思索了一番,自己先写了一道奏章。   这奏章不过才写了一半,柳贺便见张四维身边的中书怒气冲冲来到翰林院:“柳大人,阁老有事相请。”   柳贺猜,张四维这时怕是已听说了,他并未如对方期待那般上门挽留张居正,相反,他直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去了。   他不知张四维气的究竟是柳贺没按他的意思办事,还是说张居正真有了回乡的意向?若是如此,张四维应当高兴才是。   到了文渊阁,在阁的却不只张四维一人,吕调阳也在。   “泽远,我那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元辅于国事何重!你为何只为一己之心,而令元辅弃天子与天下百姓而不顾呢?”张四维一出声便指着柳贺痛责,“你且说说,你为何这般?”   柳贺便道:“禀张阁老,圣人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下官不敢有私心,只是谨遵圣人之道罢了。”   “你怎的如此顽固!”   柳贺面上一副惶恐样。   不管张四维怎么说,他只来回扯着圣人之道,张四维自然也清楚柳贺是在敷衍他,将柳贺反复痛责,骂得柳贺不敢抬头之后,他才轻声道:“泽远可知,元辅已有   归意。”   柳贺仍是没有抬头,心思却在这一刻转动了起来。   吕调阳在场,张四维应该不会说假话,也就是说,张居正的确在他们面前表露过归乡守制的意思。   “此次元辅若归乡,皆是你之过失。”   “下官知错。”   待见了吕调阳与张四维,柳贺才知,张居正今日进宫见了天子,并向天子荐了二人入阁参机务。   其一为今礼部尚书马自强,另一人为吏部右侍郎申时行。   若是张居正仍在阁办事,他自然不必一次性推荐两人入阁,此时向天子推荐人选,说明张居正的确是有归乡的意愿。   京中一向没有秘密,柳贺刚才见过了吕调阳与张四维,张居正将归乡守制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众人于是都知晓,是柳贺上门将张居正说动了。此前京中还在传是柳贺在挽留张居正,眼下张居正确定回乡守制,众人才知柳贺那日究竟做了什么。   刘台之事也是柳贺将张居正劝动,此次竟又是他来劝,众官员忍不住心想,这柳三元究竟是何样角色,竟有本事将元辅劝成?   这可是满朝文武都未办成的事!   翰林们自是分外激动,柳贺回翰林院时,众人皆是恭谨地朝他一拜:“学士辛苦。”   翰林们可不管张居正于朝事如何重要,他们只知,他们为官学圣人之道,自然要遵圣人之言,从古至今,哪有死了父亲不回乡守孝的官员?若是张居正这特例走了,今后这些翰林们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同在朝上。   柳贺道:“此事乃元辅重孝心之故,非本官的功劳。”   既张居正愿意走,翰林们弹劾他的奏章也不必上了,众人的话题不由转向了即将入阁的马自强与申时行身上。   马自强与申时行都当过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与众人交情都不错,众人便想着,此番两人入阁,究竟该送些什么贺礼?   且张居正若是归乡,首辅之位是否该轮到吕调阳了?   不仅翰林们如此想,不少京官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天子接下来的一封诏书却将众人猜测打住,诏书中是这般说的,张居正回乡全人子之孝道是应该,然而国事离他不得,因而张居正离京期间,朝中要事由京城快马传至江陵,且张居正离京三月后就得返京,如此朝事与孝道才能两全。   吴中行与赵用贤也非要张居正守满二十七月的孝期,当年杨溥回家守孝,但因天子器重,依然令他到南京任职,但不管如何,杨溥至少是回了家的,张居正受了夺情之诏,却连京城也未迈出一步,在吴中行二人看来,此番作态着实是傲慢。   即便身负圣恩,也不该如此蔑视礼法伦常。   柳贺并未细听同僚们夸赞,而是将自己刚刚写的那封奏疏写完,之后他将奏章递至通政司,便又去了张府一趟。   因张居正此时已决定归乡了,张府门前站岗的官员们也都散了,柳贺此时上门却未见着张居正,反而被他的管家游七拦下。   “张大人缘何劝老爷归乡,此时变法正急,老爷此时归乡,朝中恐怕有变啊!”   柳贺虽不喜游七,平日待他倒是客气:“恩师应当也知,若是变法只靠他一人之力才能推行,那这法恐怕也难以长久。且恩师此时回乡,才不会有宵小接机生事,这反而于恩师名声有碍。”   柳贺头头是道,加上他的确能在张居正面前说得上话,游七神色不愉,但柳贺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张居正,张居正若是要走,朝中无人可拦,张居正若执意强留,也没人能够劝动。   张居正决定回江陵,官员们也看出他不会再留朝中,劝说他留下的那些奏章也不再往通政司递了,总之朝中大事仍由张居正决定,与张居正关系   亲近的官员也不必担忧自己的官位受影响。   这几日,朝堂上最引人关注的事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柳贺弹劾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御史曾士楚!   他在奏章中写道,言官之责是纠核百官,陈三谟身为言官之首,竟首先鼓吹挽留元辅,陷元辅于不忠不孝之地,此乃台谏之大失职!   曾士楚为御史,却不顾清议,他耻与此等构陷恩师之人为伍!   陈三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曾士楚却是柳贺的同年,隆庆辛未科的进士,柳贺这些同年中,有如傅应祯刘台般敢直接触怒张居正者,也有如曾士楚这般谄媚张居正者。   陈三谟是高拱的门生,他上疏令人不耻,人人都知高拱与张居正是政敌。   而曾士楚是张居正的门生,满朝文武皆还未上疏,他就急不可耐地劝张居正留下,在旁人看来,门生行事必然看恩师脸色,曾士楚于百官之前上疏,想必也是受了张居正指使。   为何刘台上疏会令张居正震怒?   柳贺又为何尽全力阻拦吴中行与赵用贤?   正是因为他们是张居正的门生,这疏一上,杀伤力实在太过巨大,不管是对吴赵二人,还是对张居正本人,这伤害一旦造成,日后便很难再弥补过来。   柳贺不愿张居正被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且此时清丈田亩策正在施行,之后一条鞭法也会执行,张居正本人所受的攻讦越多,日后也会成为旁人将他的变法推翻的理由。   柳贺这疏一上,翰林院众翰林先是惊讶,在张居正夺情/事上,柳贺的反应是众人之中最小的,众人心想着,柳贺如今官位在这里,总不会如初任官时那般肆意了。   可张居正才决定归乡,众人皆知是他劝解之功,柳贺偏偏在这时候弹劾了陈三谟与曾士楚,这着实令人意外。 第178章 之后   柳贺如今已是词臣中的一号人物,他这一疏一上,影响力自然非同小可。   陈三谟是台谏领袖,历来只有言官弹劾旁人的份,哪里轮到旁人弹劾他们?   柳贺这封奏章却结结实实列出了陈三谟与曾士楚的罪状。   偏偏他所列的条条在理,陈三谟与曾士楚也反驳不得。   孝道人伦一向为天下万民所重,他们读书人读四书五经,经义中从来少不得一个“孝”字,言官们始终高标准要求别的官员,可到了他们自身,却为讨好张居正将孝字抛到脑后。   柳贺先占了公义二字,陈三谟与曾士楚在张居正夺情一事上又确实不占理,对柳贺所列出的种种,他们很难反驳,在上辩的疏中,二人强调,他们之所以挽留张居正,其实并无私心,只是为朝事考量罢了。   不过张居正眼下已返乡守制,所谓为朝事的说法似乎也没有了说服力。   当然,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柳贺上疏刚弹劾完陈三谟,户科给事中就将他在扬州的旧事翻了出来,其中颇有为王焕叫屈的意味。   还有一位御史弹劾柳贺,说他早不上疏晚不上疏,偏偏挑了张居正离京后上疏,分明是沽名钓誉,只捡软柿子捏。   柳贺在詹事府少詹事位上也并非人人看中,且柳贺的年岁着实轻得醒目,未满而立便已高居京官四品,距离六部侍郎似也只有一步之距,年岁长于柳贺者,谁甘心居他之下呢?   弹劾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不过柳贺行得正坐得直,言官们奏疏上得再多,也丝毫不影响他。   但他这封奏疏一起,京中闭塞的言路似都一夜之间敞开了一般,不仅陈三谟曾士楚被劾了,此前挽留张居正的吕调阳张四维也被参了一道,更有言官连天子也批判上了,说天子这夺情诏下得不近人情,天子今后还需谨言慎行,为大明天下当个好皇帝云云。   说起此事时,天子脸都皱成了一团,看向柳贺的眼神颇为哀怨。   “陛下,赵御史话虽直了些,但此疏中确有劝勉之意,陛下心胸宽广如海,又能明辨是非,好与坏必然是能分清的。”   天子却在此时看向柳贺,若他没记错,赵御史可是在奏章中狠狠参了柳贺一本,柳贺不记恨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他的好话。   但作为日讲官,柳贺的确从未在他面前诋毁过任何人,即使张居正夺情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柳贺也只是将道理在他面前细细说明白了。   在其余朝臣畏于张居正之势,不敢去张居□□上请他归乡时,柳贺亲自上门去劝张居正,以实际行动告知天子孝义为天。   而那些不敢劝说张居正的人,却暗暗通过宫中内侍,在天子面前说了张居正许多坏话。   天子的确厌烦了张居正的管教,然而他毕竟年轻,也不喜那些阴私告密之事,若有异议,堂堂正正说出来便是,难道他会置之不理吗?   无论柳贺教书的本事如何,做人的学问他却都一点一滴教给了天子。   讲完《资治通鉴》中的内容,天子用了些糕饼,之后便与柳贺论起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其人,日讲中对天子的授课内容有明确限制,不过张居正毕竟回了老家,天子也就稍稍放纵了一些。   史书上对王安石是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作为日讲官,柳贺通常不会很直白地评判前朝某位官员,而是希望天子自身能细细思索。   王安石用青苗法,北宋国库的确充盈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朕听闻,张先生清丈过田亩后,也将如王临川般改田税之法,然田税难改,自古已有之,柳先生如实与朕说,若是用了张先生这法,民真能得其利吗?”   自柳贺回京后,天子所问便一日比一日   实际,柳贺不知天子在别的日讲官面前是否如此,但在他面前,天子一直很敢问。   对于这个问题,柳贺的回答反倒迂回了。   他举了自己在扬州知府任上的例子,讲富绅是如何骗取百姓田地的,又讲百姓是如何将自家田亩投寄,以获得免税之权的,无论富绅与百姓做了什么,他们唯一的意图是吞并国家的土地,或是躲过应交的田税。   “因而臣觉得,恩师之法必然反对者众多,且百姓究竟能否得利,还需看地方。”柳贺道,“陛下可知,臣至扬州府时,最难的是何事?”   “何事?”天子对此颇为好奇,他在宫中并不常接触民间的事,即便有,官员们汇报给他的也往往是好事,是祥瑞。   “用人。”柳贺道,“尤其是与百姓相关的事务,臣常觉得不解。”   他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在翰林院中接触的是大明朝最清贵、最聪明的一群人,即便后世批判科举误事,然而它所误的不过是将大明朝的好男儿都压在对四书五经的揣摩上,科举一途的成功者绝不痴傻。   因而到了地方,吏员们办事效率可谓极低,又养成了雁过拔毛的习性,一件事自府衙出是一副模样,实际办事时又是另一副模样。   柳贺的意思是,一条鞭法本身并非坏法,但这世间并没有完美的法则,大明国祚已延续了二百年,再不改恐怕国运难继,但改的话,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人。   “依柳先生的意思,这法是好法了?”   柳贺道:“臣觉得,如王介甫那般官至宰辅者,未必不能当一任太平宰相,如此能保一生安稳,也能护身后子孙。恩师为国殚精竭虑,他所想的田亩之法,即便非上上之选,也是如今的上选之良法。臣在地方,仅扬州一府一年的田税便远不如洪武朝时,丁口数也有不及,扬州如此,想必两直各布政司也是如此。”   “陛下若是不明,不妨向恩师道明。”柳贺道,“陛下坐拥四海,恩师推行之法也即陛下推行之法,既是陛下之法,陛下又如何能不通其中的道理?”   听完柳贺所说,天子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   张居正回乡后,内阁诸事由吕调阳暂代,不过眼下吕调阳却不敢以首辅身份自居,也是这几日,柳贺等翰林们才听了传闻,说张文明过世的消息仅仅传来三日,吕调阳便在内阁中以首辅自居,这也是促成张居正留京的一大缘由。   但此事只有内阁几位辅臣知晓,具体如何旁人也说不清,不过吕调阳的乞休疏的确是自张居正父逝后才开始上的。   细细想来,就算没有百分百的关联,恐怕也差得八九不离十了。   到今日,吕调阳上的疏没有七八封,也有五六封了。   作为内阁次辅,吕调阳恐怕是隆庆朝至今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次辅了,他在次辅任上最大的功绩恐怕就是将《世宗实录》修撰完成。   当然,官至次辅者,何人没有一点事业抱负了?只是吕调阳的抱负来得不是时候,张居正父丧时正是他对权势最为敏感之时,他本就担忧回乡守制会使权势旁落变法不成,吕调阳却用实际行为告诉他——你的担忧是正确的。   只能说吕调阳着实不够精明。   若换成张四维,这种事就不会发生。   然而观吕调阳的履历,他真正在官场有所作为还是在隆庆以后,嘉靖年间官场风云诡谲,强势如高拱、张居正都经历过相当长的蛰伏期,而吕调阳入仕后不久就以赡养父母回乡,之后丁父忧,丁母忧,等他守制满,严嵩都已经倒台了。   但相对而言,吕调阳算是一位很和善的官员了,在任上与众辅臣、众部堂相处都极是融洽,他一退,次辅就是张四维,柳贺着实不乐见这事发生。   不过眼下柳贺也顾不上这事   。   他把张居正劝回家了,自己又参言官参痛快了,但这并不代表回家的张居正就痛快了,准确地说,张居正看他也不太痛快。   于是张居正除了每日以急信返京外,也会顺道修书给柳贺,和他就清丈田亩事进行探讨,顺便把柳贺狠狠批一道。   对柳贺弹劾陈三谟、曾士楚的事,张居正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尽管柳贺句句将张居正顶在前面,言必称陈三谟、曾士楚蒙蔽了张居正,然而师生二人都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三谟发动言官弹劾柳贺,张居正也只是让柳贺好好受着。   至于曾士楚,他上疏挽留张居正后,如吴中行、赵用贤这般在翰林院的同年颇有几分看不起他,柳贺弹劾他之后,曾士楚在士林中便颇难自处。   曾士楚因而请动了杨维新来当说客,请柳贺不必再在此事上逼迫他,杨维新是柳贺在镇江的同年,会试时同曾士楚关系融洽,且曾士楚如今任湖广道监察御史,杨维新也在湖广任职,杨维新便写了一封信替曾士楚求情。   柳贺弹劾陈三谟、曾士楚虽为大义,然而曾士楚毕竟是他的同年,他对着同年猛参,在官场上也不会有太好的名声。   柳贺只回了杨维新一句:“君可知刘子畏今日如何?”   曾士楚既就任湖广,便是要挖出湖广官场的不平事,这才是他身为监察御史的职责。可他在任上不知纠恶,反而劝张居正留京,张居正为湖广籍官员,在外官员的孝义也在本地御史的纠核范围内,曾士楚不仅不纠,还首先上疏挽留,日后湖广道官员若于孝行上有碍,他纠还是不纠?   柳贺未停手,这几日,他与言官们你来我往斗得激烈,柳贺平日嘴炮虽不多,但论嘴炮,他从来没有怕过谁。 第179章 杂事   “泽远,如今朝堂上颇不安稳,你当沉稳一些。”   内阁值堂内,茶烟袅袅升起,柳贺与申时行对面而坐,后者提及柳贺这几日与言官的争论,面上便是一副不赞同之色。   申时行近日刚入阁办事,内阁之中,张居正回乡守制,吕调阳上疏乞休,眼下一应庶务由张四维、马自强与申时行负责处理,不过总抓的依旧是张居正。   柳贺与三位阁老关系都称不上如何亲近,不过马自强与申时行毕竟曾是他的顶头上司,二人入阁后,柳贺也常至二人面前走动,与张四维之间虽曾因扬州盐事有过矛盾,不过柳贺回京后,张居正似乎赞无对盐税下手之意,张四维便未因此事为难柳贺。   当然,这主要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   张居正返回江陵,各地清丈田亩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柳贺虽未参与,户部传来的数据他却有所耳闻——仅南直一地,官员富绅等退出的田亩就比往年多出了三成。   便是柳贺的同僚中,也有数位家中有田亩要清退的。   张居正对待清丈田亩事格外重视,官员们都不敢轻视,此次张居正返乡,路过各地的官员都向他面呈本地清丈田亩之效,也有那等主动讨好的官员,不过张居正乃是回乡奔丧,自然不可能在各地接受官员们的孝敬。   他自京城抵达江陵,只花了短短二十二日。   随着清丈田亩策在各地的推行,朝堂中也渐渐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如有地方官员为增加本地的田亩数,便故意进行增报,也有官员为体现自身爱民如子,减轻百姓负担,便将田亩数进行少报,清丈田亩策虽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朝堂众官皆知,此时上报户部的田亩数与真实数据依旧有差距。   如此种种,都构成了清丈田亩的阻碍。   日讲课时,柳贺已对天子道明清丈田亩的意义,朝中有官员权贵将清丈田亩看成扰民、夺民利之举,而张居正的宣传并未跟上,因而柳贺写信给张居正,建议他将清丈田亩的目的向天下人道明。   张居正可以不在意自己在读书人中的口碑,但口碑这事其实相当重要。   柳贺将张居正成功劝回了家,虽然此前张居正自称是非常之官得罪了一众读书人,但因吴中行、赵用贤并未上疏,艾穆、邹元标等人也与柳贺一般弹劾了陈三谟等人,夺情的影响便没有进一步扩大。   柳贺觉得,张居正是干实事的人,但天下人不理解,尤其是读书人不理解,否则万历日后清算起张居正时也不会那般顺利。   且张居正爱用干实事的人,对于文章写得好的官员并不感冒,他为人有些刚愎自用,宁用浊流不用清流,因而日后才有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对他的诋毁。   所谓三十二人大轿,所谓海狗丸使用过度之说皆是虚传,官员服撵皆有定制,逾制有御史参劾,且这三十二人的大轿若是真用上,按这个时代轿子的速度,张居正恐怕两个月都到不了家。   在信中,张居正对柳贺的建议不置可否,然而半月后,内阁与户部便将此提议呈在了天子案头。   户部尚书殷正茂某日在朝会上见了柳贺,都将他拉到一旁:“泽远,依元辅之意,官民田之则要重提,此事民间争论颇大,老夫当真要对朝上诸公道明?”   官民田之则,即是要改变官田占比大的现状,而由民田占据多数,这毫无疑问会损害官员及权贵的利益,张居正此时不在京,殷正茂可没有胆量将这事推动下去。   柳贺道:“大司徒,下官是词臣,田亩之事是户部的职掌,下官不好干涉。”   殷正茂便道:“好你个柳泽远,本官是来参详你的建议,你只与元辅说,却不愿与老夫说?”   殷   正茂贪得天下皆知,尽管他颇受张居正的器重,朝堂上对他的弹劾却始终没有断过,此时清丈田亩事推进遇上了难题,殷正茂便想着早日将这事了结,自己也好致仕返乡,有传闻说张学颜已经盯上了户部尚书这个位置。   若是细究的话,他殷正茂在元辅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如张学颜的。   万历五年,六部尚书的位置变动颇多。   前兵部尚书王崇古告老还乡,接替他的是同样参与了俺答封贡的方逢时,吏部尚书张瀚被弹劾回乡,便由前户部尚书王国光接替了他的位置。   一句话总结,还是张居正的自己人。   而工部尚书也换成了治水有功的吴桂芳。   吴桂芳兼工部尚书,又兼漕河总督一职,他在南直隶治水颇有成效,因而张居正便将南北的水与漕皆交于他一人之手,吴桂芳这工部尚书权势远胜大明朝的历任工部尚书,在天子面前也颇说得上话。   柳贺并非不愿告知殷正茂,然而清丈田亩之策的确是户部的职责,他若轻易干涉,在朝臣心目中终究不会留下好印象。   他给张居正出主意,全的是师生之情,他与殷正茂又没有太多往来,何必为对方劳心劳力?   京官有京官的使命,若是一切还如在扬州时,那柳贺这个詹事府少詹事的官位又何必要?   ……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万历六年,正旦时,京里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柳贺格外不愿出门,然而这个时候迎来送往免不了,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之一,柳贺还需在衙门当值一日。   “真够冷的。”   府中烧了炭,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杨尧替妙妙穿了件红色披风,妙妙便如年画里的娃娃那般可爱,这大雪天,连猫狗都懒得出门跑一趟,妙妙却兴致勃勃地踩在雪里,捏雪人滚雪球玩得起劲。   柳贺打了个哈欠,坐上马车出了门,好在这一早不用上朝,翰林院中没什么人影,他只需安安静静坐上一日就足够了。   “柳学士,您来了。”   一见柳贺,翰林院中的书目便送上热茶汤,还打了一盆水给柳贺净手,柳贺喝了些茶暖身,又吃了些茶点,之后便拿起书静静看了起来。   若非年底一桩夺情/事,柳贺在翰林院中的生活可谓十分滋润。   “将嘉靖年有关宗藩的条例给本官找来。”   柳贺命令刚下,那书办便将文渊阁中的条例文卷等翻了出来——并非他想干涉宗藩事,说实话,藩王们在封地上的荒谬文武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嘉靖时也曾出过《宗藩条例》,对藩王们的待遇进行削减,可惜政策削减太狠,加上嘉靖皇帝自身也非勤政的帝王,之后这《宗藩条例》便不了了之。   读了文卷之后,柳贺最大的感慨就是——朱家子孙当真能生。   其实也可以理解,朱元璋是个农民出身的帝王,他虽当了皇帝,但思想上仍是地主那一套——天大地大,儿子最大。   为了让他老朱家的子孙能世世代代享福,他不许宗室考科举,也不许宗藩从事生产,只由大明财税养着便是。   然而嘉靖四十一年时,宗藩总人口便有一万八千四百九十二人,这个人口数量看似不多,然而亲王郡王等人岁禄高,一年的岁禄开支便有八百多万石,而同一年的粮税是两千多万石。   这两千多万石里,还有一部分进了天子内库,一部分满足军需,还要应付官员开支,地方赈济,若是有战事,那花钱更是如流水一般。   柳贺为何要看这宗藩之策?因为前几日张居正给他的信中,有几回仿佛不经意间提及了宗藩事。   张居正官至首辅,平日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为天子写贺表外,他平日所说不可能有一句废话,与其说是暗示柳贺,不如说是明示了。   柳贺:“……”   他何德何能啊。   宗藩有宗人府管,然而永乐以后,宗人府常由勋戚掌管,实际上的职权已经到了礼部手里,而礼部的职掌和翰林院也有一点交叉,比如皇室玉牒就是翰林院修的,不过玉牒当然不可能只修皇帝那一脉,那天子也不必特意下旨令翰林官修了。   事实上,宗室玉牒这工程一点也不小,柳贺修的时候除了崩溃于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爵位外,还对朱家子孙的名字表示崩溃。   因为朱家宗室取名,一名中必带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看到朱效锂、朱诠铍、朱恩钠之类的名字,他恨不能回去重修一遍元素周期表。   如果可能的话,柳贺也不想与宗室打交道,宗室骄横满朝皆知,但他们又是老朱家的龙子凤孙,生下来便高人一等,官员们也是能避则避。   放衙之后,柳贺自暖室走进风中,虽裹着厚厚的大氅,他依然觉得风往脖子里灌得厉害,走两步脸都刮得生疼。   在这个时节的大明,在地处北方的京城,这样的大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恐怕真有百姓被冻死吧。   扬州那般的富庶之地尚且有百姓穷苦难度日,何况在北方。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描述的或许正是这个时节。   不过京城的百姓日子还稍好过一些,毕竟天子脚下,若是饿殍遍野,那着实是伤了天子的颜面。   可是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   张居正之所作所为,说是为了延续大明的国祚也好,说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困苦也好,那的确是伟大的事。   他若仍图安逸,若是守着这四品京官的位自得,那着实是辜负了来这大明走上一遭。 第180章 郑汝璧   “这雪着实下得太大了些。”这一日值守完,柳贺正旦便没什么事了,他在京里回不了家,便也托人买了些年货衣食等交予纪娘子。   年底前正逢夺情/事闹得沸沸扬扬,柳贺无暇分心,家中一应事务都由杨尧操持,她也给纪娘子寄了信,问纪娘子可要与他们一道在京城过年。   纪娘子的回信数日后抵达,一同来的还有镇江本地的糕点,她在信中说,她今年就在镇江待着,过年就与三叔三婶一起,她在镇江一切都好,也要柳贺夫妻注意身体,照顾好妙妙。   柳贺在京里的日子其实挺自在的,詹事府的事,上面有王锡爵扛着,再往下,翰林们个个顶用,需要柳贺操心的事情其实很少。   不过等开了年,柳贺就真的闲不住了,天子的婚事定在二月十九,王锡爵已经忙到头发掉了不少,他绝对不允许柳贺再这么闲着了,怎么也得把他薅到詹事府去。   何况到二月十九那日,张居正也该自江陵返程了。   这个年节,柳贺尽量抽出时间陪妙妙玩,他这人一旦在朝事上多费心思,就不太顾得上家里,妙妙这个年岁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她是在京城出生,可对京城的印象却并不深,如今回了京,她对各处都很好奇。   中间有一日,柳贺也将妙妙交给岳父岳母,和杨尧一道上了街。   两人成亲已有十年了,柳贺觉得自己辜负了杨尧许多,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家事都由杨尧操持,柳贺在官场上的一些人情往来也是杨尧负责账目,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依赖杨尧已经成习惯了。   “可惜妙妙不好出来,她见了这些定然觉得新鲜。”   柳贺道:“她前几日吹了风,今日仍有些咳嗽,就先歇着,等天暖了我带她出来。”   “还记得在扬州时,我与夫君常在街上走。”   相对来说,扬州的风气要比京城开放许多,柳贺在扬州可以时不时和杨尧出去逛逛,可到了京城,也只有年节时方可。   柳贺与杨尧正出了府,于街上停留时,却在京中一座酒楼前见了一人,柳贺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遥遥对他拱手:“见过柳学士。”   “见过铨曹。”   此人便是吏部文选司郎中郑汝璧。   郑汝璧是隆庆二年进士,罗万化等人的同年,如今任吏部文选司郎中。   吏部文选司郎中与仪制司员外郎,兵部职方司主管郎中称为三大郎,然而三大郎中,以文选司郎中之位最重,文选司所掌的是天下五品以下官员的选拔,外官进京,首先便要找他这文选司郎中。   柳贺原先与郑汝璧没什么交情,然而此前张居正借吏部之手组织过京察大计,文选司郎中在其中发挥着明显的作用,柳贺既是京官一员,又曾任过扬州知府,对他的考察便是郑汝璧经手的。   柳贺与隆庆二年的数位翰林私交甚笃,久而久之,他便与郑汝璧也有了交情,郑汝璧为人正派清直,甚至能在官员的考察与选用上与张居正周旋。   事实上,后来名满天下的东林党也与吏部文选司郎中这个位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万历八年,无锡人顾宪成中进士,先任户部主事,之后历经数年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权势最盛的时候,连内阁首辅的选任都能插手。   之后顾宪成遭万历所恶回归乡野,但他在朝中所积累的人脉却令他能轻易干涉朝事,万历后期,李廷机被推为首辅,然而东林党却想使旁人取而代之,李廷机也畏于东林党之势不敢就任。   柳贺知晓,如郑汝璧这样的官员,正旦时节必然是最忙碌的,柳贺只需应付翰林院的迎来送往,去阁老们家中坐坐,再和王锡爵吹吹牛,之后就是下属们拜访他,而不需要他亲自登   门了。   可郑汝璧所面对的,却是全天下想升官的官员。   “学士今日可有空闲?”   柳贺正要说自己陪妻子在逛,杨尧却从他眼神看出郑汝璧并非常人,于是便与婢女护卫一道逛去了,将地方留给了柳贺与郑汝璧。   柳贺在扬州时,曾借郑汝璧之手临时选了一位合心意的江都知县,之后扬州府其他官员的任免,郑汝璧也与柳贺通过气。   官员间的交情就是这般一点点慢慢积累的,柳贺如今在词臣中可谓极清贵,不过郑汝璧这般掌握铨选大权的官员他也不敢轻视。   两人便在一间茶楼约着喝茶,郑汝璧道:“此时叨扰学士,愚兄冒犯了。”   “汝章兄相邀,我岂有不从之理?”柳贺道,“此前部察,多谢汝章兄手下留情。”   翰林官虽不受京察考验,却要经过吏部的部察,在之前的部察上,翰林院修撰习孔教得罪了张居正,按理说要被踢走,可柳贺将他护住,又有郑汝璧从中周旋,习孔教才能继续留在翰林院中。   “时甫兄是我的同年,我怎能不相助?”郑汝璧道,“元辅夺情之事,多仰仗学士了。”   郑汝璧也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又岂会赞同天子的夺情诏?不过他性情稳重,于朝事上发声不多,但他私下里却极是赞同柳贺劝导张居正、稳住翰林院同僚的做法。   在郑汝璧看来,大明官场的事也非事事复杂,但有些官员总要效仿杨继盛,以在这世间留下清明官声。   杨继盛的确令人佩服,然而斗倒严嵩靠的还是那些暗暗蛰伏的官员,以己身催大义之事并非时时管用。   柳贺的做法并不激烈,但就当下来说,这已是最好的做法。   若是人人投书上谏,事情最终能否解决?这其实是未知之数。   但可以想象,京城官场必然因此变得一团乱,这于政事并非益事。   喝了两杯茶,郑汝璧便问柳贺:“王元驭欲任吏部侍郎之事,泽远可知?”   柳贺道:“詹事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任吏部并不算早。”   申时行都任阁臣了,王锡爵任吏部侍郎又有何不可?在柳贺看来,王锡爵是极有才干之人,若非他为人太过正直的缘故,他晋升未必比申时行慢。   “那泽远可曾想过?”   郑汝璧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柳贺摇了摇头:“恐怕太早。”   若是王锡爵晋吏部侍郎,按郑汝璧的意思,柳贺就可更进一步接替王锡爵的位置,但柳贺资历未必不够,年岁上却着实轻了些。   他猜测,至少在天子大婚之前,王锡爵这詹事府詹事的位置不会动,宫中及内阁也不会把天子大婚的重任交给柳贺这样的年轻官员。   不过……想及天子大婚后便是成年,柳贺也颇感头痛。   若是在民间,男子成婚之后必然得担负起家业之责,天子如今却仍听李太后耳提面命,张居正也并无将权势让渡给天子的意思。   这事着实是难。   柳贺也理解张居正,田亩、河道、财税、人事……样样改革都处于关键期,若是乍然交予天子接手,好好的事情必然会变得一团糟。   “泽远若是想动,我愿为泽远在大冢宰面前提及。”郑汝璧道,“泽远不必此时答我,日后慢慢想便是。”   柳贺不知郑汝璧突然提及王国光是何意,但今日郑汝璧与他提及此事,必然是有要和他亲近的意思。   对柳贺来说,与吏部文选司郎中交好自然是求之不得,从刘台遭廷杖后,柳贺便发现了自己为官生涯中的最大问题——人脉。   他在翰林院中结识的都是翰林官,翰林官在官至吏部、礼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前,在官场上建树有限,可   一旦上位成功,如申时行这般,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因而柳贺也算是反省了一番,无论如何,多结识几个朋友总比结下仇家要好一些。   茶喝得暖了,柳贺便向郑汝璧提及,他有一好友如今仍在陕西任职,可否将之调回京,若是不能回京,也请往浙江、福建等富庶之地。   按施允的资历,他早就能任新职了,然而他在官场上没有背景,为人又正派,此时便仍留在陕西,官位只升了半级。   一个地方官员的任用对郑汝璧自是轻而易举,认识到柳贺对张居正的影响力之后,连吏部尚书王国光都有为柳贺走后门的意思,郑汝璧自然也想和柳贺打好关系。   除了张居正这一层外,郑汝璧同样看重柳贺对天子的影响力。   六部尚书虽然位高权重,可论及和天子的亲近,反倒不如翰林院的众位讲官。   自隆庆以来,内阁辅臣中,非天子日讲出身的寥寥无几,如今的四位阁臣,几乎人人都曾出任过日讲官之职。   柳贺的詹事府少詹事可谓是阁臣的后备役,阁部不合历来是大明优良传统,然而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官员们之间并无私仇。   结束了关键话题后,柳贺便与郑汝璧随意闲聊了起来,郑汝璧与罗万化、赵志皋都是浙江籍的进士,平日私交便极好,柳贺与他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回去的路上,柳贺便一直在思索郑汝璧所说之事。   其实当下,升不升官于他而言并非最要紧事,柳贺现下卡着詹事府少詹事与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位置,旁人也不能越过他跑到他前头,但在这一任上,柳贺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他多少要有所作为。   想及此处,柳贺回家之后便给张居正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张居正若是属意削藩,他愿效犬马之劳。 第181章 正旦   “恩师返乡已有一月了。”   炉子前,柳贺与吴中行、唐鹤征一边温酒,一边涮着羊肉锅,过了冬,京城人便常吃羊肉,这“风羊火锅”据传是朱元璋发明的,用的是风干过后的羊肉,天冷的时候吃上一些羊肉,再温一壶酒,这样的日子神仙也不换。   正旦时的忙碌到今日终于歇了下来,柳贺便约着吴中行、唐鹤征一道喝酒,自张居正夺情之事后,这还是柳贺第一回 与吴中行二人聚一聚。   吴中行此次并未上疏,因而他仍在翰林院待着,不过他欲上疏之事并非隐秘,以张居正的脾气,就算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也要将吴中行扔得远远的。   柳贺和张居正的信中也提及了吴中行,替吴中行与赵用贤说了好话——总而言之,张居正不喜欢的门生也不止这俩,就让这俩人安安静静待着吧。   “有赖泽远在此事上出力。”吴中行闷了一口酒,“就算不能劝动恩师,也需让恩师知晓,这世间有可为之事,也有不可为之事。”   “子道你常说我性子急躁,你性子比我还要急。”唐鹤征举杯与吴中行同饮,“此事之前,我已劝过你几回,你却不肯听。”   同样是张居正的门生,唐鹤征却并不受张居正的器重,其中也有他父亲唐顺之的缘故,唐顺之所处的嘉靖末可谓风雨飘摇,严嵩当政,朝局混乱,严嵩之猖狂比之今日之张居正更胜数倍。   而唐顺之之所以被起复,是仰赖严嵩党羽赵文华的力荐,但唐顺之的声名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便是唐顺之这样的能臣,想达成目的也不得不暂时抛下节操,官场并非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官员想要成事,不得不仰仗多方相助。   张居正走的不是仰仗旁人相助的路线,他走的是让自己成为绝对权威的路线。   “但元卿兄,若是再来一回,我仍会这么选。”吴中行苦笑道,“泽远常与我说,恩师如今变法有多不易,只是变法有变法的规矩,纲常人伦也非轻易可破。”   柳贺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张居正搞清丈田亩,搞一条鞭法,这本已得罪了一大官员权贵,夺情这事一出,他将剩下的那批人又得罪完了。   夺情一事后,柳贺收到了罗万化、沈鲤的来信,两人在信中勉励了柳贺一般,夸他敢为旁人之不敢为两人又说,他们如今不在京中,若京中只余对张居正逢迎拍马之人,就得仰仗柳贺提醒张居正、教导天子了。   这也是柳贺越来越迷茫的缘故。   他知晓历史,因而明白大明国祚延续不过百年,在扬州一任上,他看到了百姓如何受水患之苦、田税之苦,灶户如何受盘剥之苦,而沈鲤、罗万化也向他描述了各自家乡的种种,施允偶尔与柳贺通信,言语之中也有对柳贺的种种期待。   柳贺到这大明朝后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竭尽所能罢了,可到现在,他却发现,他的好友们对他期待极深,包括张居正也是如此。   对于他所见的种种,柳贺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对他来说,改变历史这个词还是有些过于沉重。   他究竟能不能做到?   “元卿兄,你可知晓恩师清丈田亩的细则?”吴中行问唐鹤征。   “细则不知,但家中老仆给我来了信,说官府正在对老家的田地进行丈量,若有超出的,必然要退还。”   唐鹤征与吴中行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在武进本地是数得上号的大地主,尽管两家官声一向颇佳,在地方上也没有侵扰士民,然而按当下清丈田亩的要求,两家的田地依然是超标了。   “我就没有二位仁兄的苦恼了。”柳贺笑道,“家底薄,比不过二位。   ”   对柳贺的调笑之语,吴中行与唐鹤征俱是无奈,家底薄,柳贺便能在官场上放开手脚施为,遇上张居正清丈田亩,他也不必听家中亲朋念叨抱怨,负担小了许多。   酒喝到面色微微发红,吴中行也吐露了真实想法:“恩师所为的确深有魄力,非吾辈能及。”   “我听闻,武清伯他又进宫去了。”   武清伯李伟此前就曾军服采购事被惩处,事情闹到了李太后那里,李太后大为光火,武清伯在宫门外被当中申饬,但事情了了也就了了,毕竟武清伯是太后她爹,她也不能拿她爹怎么样。   大明朝的士大夫很忌讳外戚专权,宫中女子往往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因而有明一代,外戚通常很难成气候,但如今天子年幼,李太后训子又严,加上满朝皆知太后与张居正眼下算是合作关系,武清伯一家因而在天子面前很有脸面。   但武清伯反对一条鞭法反对得厉害,张居正刚透露出清丈田亩的意图,李伟便联合几位勋戚到天子及太后面前哭诉,眼下武清伯被撤了职,他记恨张居正便记恨得越狠,时不时便要去宫里一趟。   “武清伯行事愈发没有章法了。”吴中行、唐鹤征皆是传统的士大夫,武清伯李伟行事张扬些本就叫人不喜,何况他竟将手伸至军国大事上。   若是放在洪武朝,以武清伯这般做法,斩首示众都是轻的。   不过武清伯有天子及太后庇佑,张居正那般强硬的人,也不过是叫他丢了职务罢了,他爵位还在,该收的俸禄一点没见少。   但京中与他交好的官员数量颇多,毕竟京中也有一大帮勋戚,且不管何人任首辅,武清伯总是天子的外公,他的位置始终稳当。   柳贺未告知吴中行与赵用贤,今年正旦,武清伯也给他发了帖子,似乎是瞧中了柳贺对张居正的影响力,柳贺直接回绝了对方,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已经动了武清伯的利益,何况眼下他的地位是词臣中的词臣,清流中的清流,岂能轻易向勋贵低头?   大明朝的官场对此最是讲究,翰林有翰林的尊贵,就算是投靠勋贵或宦官上位,明面上还是要拉开距离的。   总而言之,任了少詹事一职后,事务上柳贺要比在扬州时清闲许多,可私底下,柳贺宴请不断邀约不断,此前柳贺离京时,许多官员觉得柳贺仕途已经止步了,可一桩桩一件件事之后,官员们发现,柳贺似乎还颇受张居正器重,他在官场上的动向倒像极了当年的申时行。   ……   过了正旦,柳贺又要回衙门当值了,正月里第一桩事,就是百官上殿朝贺天子,一年之计在于春,正月里衙门没有那么多积累的公务,官员们也不必担心有别的衙门官员上门讨账,自然是一片喜气洋洋的。   到这个时候,除非朝廷里有什么大事,否则官员们都是懒懒散散的,翰林院衙门也是如此,柳贺到时,几位翰林官在商讨近日读了什么书,近日得了什么画。   一见柳贺,众人止住话头:“见过学士。”   柳贺并非那等有威权的官员,年岁也轻,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架子,不过翰林们大多对他很服气,翰林院中讲究文章才学,论科第甲次,柳贺这三元翰院中无人能及,论文章,柳贺在外流传的文章只廖廖几篇,但每一篇都是堪称文章华国的佳作。   且柳贺为人正派,遇事并不会躲,不媚上官,做事全凭公道,他能因筛落张敬修远走扬州,却依然敢在夺情/事上劝说张居正,明明满朝文武都在此事上失了声。   他到翰林院后也是能不折腾则不折腾,给翰林们分派任务时公平公道,柳贺刚回京时,不少与他并不相熟的翰林都听说过他的恶名,以为柳贺会如在扬州时一般,结果到了京里,柳贺温温和和的,办事又很利落,在他手底下办事,翰林们都没有怨言。   过了一会儿,就有翰林来柳贺屋里,将近日得的画给柳贺鉴赏。   结果柳贺还未欣赏完画,就被内阁叫了过去。   任何人都知道,新年刚过就被boss找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柳贺忐忐忑忑去了,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事和自己其实没什么关联。   事情与扬州府有关联,兵部都给事中裴应章劾奏扬州有盗贼劫掠,可扬州地方与漕运、巡按却毫不重视。   这其实是去年十一月的一桩事,裴应章当时未上报,恐怕是受张居正夺情/事的影响,他忧心自己会引爆朝野舆论,因而将这件事一直拖到了现在。   因此事牵涉到了盐政,又与两漕、监察有关,对扬州的形势,京中官员中,最了解扬州的莫过于柳贺,且此事是柳贺卸任扬州知府后发生,具体如何内阁必须给出个章程。   柳贺便道:“裴应章既早早知道,为何不早些报?”   他这话一问,张四维与申时行俱是无言,柳贺这是明知故问。   扬州的事本就复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应章弹劾事小,可一旦牵涉到扬州盐政,事情总不会轻易就了了。   柳贺心想,张四维与申时行叫他来是做什么?   是劝裴应章别再弹劾了,还是说动扬州府众官员安稳做事,别折腾了?他已离扬州数月,就算他说什么,恐怕也并不管用。   听得柳贺此言,张四维捋须道:“泽远莫要妄自菲薄,我看京里这么多官员,能将盐官镇住的唯你一人。”   “但下官是翰林官,贸然插手盐运事也不应当。”   其实这事说起来还是柳贺的锅,柳贺在扬州府得罪了盐运,府衙和盐运司衙门的关系便一直平平,此次是盐运遭劫掠,扬州府上下办案的积极性自然不高。 第182章 小叮当柳泽远   柳贺虽离了扬州,但与扬州地方上仍有些交情,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在,柳贺眼下是翰林官,贸然插手,难免会令人觉得他手伸得太长。   在地方上可以不讲规矩,可到了京里,规矩却是一等一的,眼下张居正归乡,吕调阳恐怕也要在张居正返京前致仕,若柳贺因干涉扬州事留下话柄,他并不认为张四维与申时行会护住他。   柳贺道:“盗贼劫掠,此为操江都御史之责,便是臣去信给地方,恐怕也解决不了贼患。”   张四维却道:“然扬州地方盐商却向地方官进言,若要止患,还得仰赖泽远帮忙。”   南直隶这地方与别处不同,比如说裴应章弹劾事起是盗贼劫掠盐商,但两漕总督、直隶巡按并不奏报,这小小一件事,涉及的衙门就有盐政、两漕、监察御史、操江御史及扬州地方。   因盗贼劫掠走的是水路,操江都御史负的又是管理江防之责,压力自然在操江御史这头。   而南直隶又没有专门的监察道,监察御史是自其他布政司调派,且时间不定,任期不定,行使起职权来很难自在。   盐商被劫掠,当然要向盐运司衙门哭诉,盐运司衙门在扬州府可谓说一不二,不出意外的话,它定然会将压力施加到扬州地方。   柳贺任知府时,扬州府的盐商们已被他狠狠剥了一层皮,此次盗贼又来劫掠,盐商们的委屈简直无法诉说。   必须得叫柳泽远知晓!   其实这锅柳贺多少得背一些。   柳贺:“……”   他也是无言。   “操江御史张岳捕贼不利,已起用陈省去南直隶就任了。”申时行道,“然盐商性骄,盐运使崔孔昕此前奏报,此事非泽远不可。”   崔孔昕便是王焕的继任者,王焕解了盐运使之职后,崔孔昕自徽州知府任上升至两淮盐运使,他此前任过镇江府推官,在徽州知府任上也与柳贺打过交道。   崔孔昕性子并不傲慢,便是柳贺来京之后,他也与柳贺保持着联络,主要是柳贺在扬州任官时间虽然不长,却将扬州府及盐运司上下治得服服帖帖。   盐商遭劫掠之事,尽管换了操江御史,盐商们却并不满意,还是希望朝廷能有一位“得用”的官员给予他们保证。   此人是谁,可选的只有一人。   张四维道:“就予泽远你特权行事,若是言道上有异议,便叫他们挑出一个合适的官员来处理此事。”   对内阁来说,换个操江御史容易,把扬州府上下的官员换一遍也不麻烦,但事情终归还是要解决,既然柳贺都在这里了,他们又何必舍近求远?   柳贺道:“待下官先向詹事汇报一二,之后下官会写信至扬州,盐运司及扬州的官员与下官都有些交情,下官一向以理服人,盐商们应当是会听的。但下官听闻,此次劫掠之祸,与捕盗规条有关?”   “泽远还请详说。”   柳贺答道:“成化二十一年、嘉靖四十一年、万历二年的捕盗规条宽严得中,隆庆六年的规条则更严苛,地方行事,有照隆庆六年规条的,也有照万历二年规条的,更有那敷衍了事的官员,竟仍沿用嘉靖年、成化年的规条,若是处罚过严,非缉盗安民之道。”   张四维道:“待元辅归来,便召三司审议,将捕道规条定下来。”   柳贺领了活,便给扬州方面去了信,和当面给张四维、申时行说的一致,他一向以理服人,扬州府上下应当也是知晓的。   既然柳贺给出了保证,盐商们便允诺不再闹了,但操江御史仍需加固江防,不给贼盗可趁之机。   自裴应章奏劾以来,此事在朝中也是引起了一番争论,盐政有盐政的想法,   两漕和地方也各有想法,意见上无法统一。   眼下吴桂芳到了京中任工部尚书一职,去年起他就和柳贺说过,自己身子似有不适,因而从今年起,张居正便起用了潘季驯。   潘季驯在治河上的确有一套,张居正刚柄政时,他和张居正处不来,准确地说,潘季驯是技术型的官僚,任官之后和谁相处都一般般,但他在治水上的功绩却是人人都能瞧见的。   张居正为人虽霸道,可对于实干型的官员,他还是很乐于用的。   言道与各方吵了数日,盐商那边都不肯妥协,加上此前张岳又甩了锅,事情更是复杂,何况能在漕运、盐运上任主官的,何人背后没有京官支撑?因而这事闹了数日都没有下文,内阁才想到了柳贺。   张四维与申时行只是想着用柳贺试试,谁知柳贺一出手,当真能将这吵闹平息了。   张四维便想到,此前他熟识的盐商来京城时,曾说过柳贺在扬州府甚有威权,此前张四维只当柳贺借的是天子与张居正之事,现下看来,他恐怕是真将扬州府上上下下给打怕了。   张四维便问申时行:“汝默,柳泽远在翰林院如何?”   申时行笑道:“泽远治学甚谨,行事又颇有章法,且自元辅归乡后,翰林们都对他极是佩服。”   申时行也是任过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但他生来谨慎,在张居正夺情/事上并未发声,翰林们便嫌他毫无正气。   申时行历来走的是迂回曲折的路子,他能将各方打点好,但或许是过于周到圆滑了,旁人便会觉得他不能深交。   翰林们靠笔杆子吃饭,又多是天子近臣,自觉应担负起规劝天子、言政事利弊的职责,因而在他们眼中,掌院学士不应当只专于修书修史,在朝政上也应当多发声才是。   柳贺之才本就叫人佩服,柳贺的品行更是翰林院公认的,夺情/事一了,他在翰林们中的威望可以说是到达了最高处。   张四维沉吟片刻,并未多说什么。   申时行却道:“柳泽远既能成事,不若将他再升一级?”   申时行只是在试探张四维的想法,张居正不在,吕调阳要走,朝中大事的确递到了张居正那边没错,可其他事情张四维也是可以处置的。   内阁之中,申时行排名最末,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与马自强皆在他之前,此时也是隆庆朝以后阁臣人数最多的时候,因而申时行虽入了阁,大事小事却唯其他人马首是瞻。   “对柳泽远的任用,元辅恐怕自有主意。”张四维面上虽笑,眼神中却没有一点笑意,申时行便不敢再多言。   他多少能猜到张四维心情不佳的原因。   此事恐怕与柳贺无关。   申时行昨日接到一封密信,信中说,张相归乡时路过新郑,与高拱握手详谈,掩面而泣,此时高拱精神已极是不佳,但也算是在临终前和张居正握手言和了。   然而到此时,张居正已快回京了,高拱却写了《病榻遗言》卷,在文中详细描述了张居正勾结冯巩谋夺首辅之位的经过,骂张居正“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对张居正有所了解的官员十分清楚,高拱这描述再正确、再精确不过了。   从王大臣案就能看出来,再到刘台弹劾时,张居正在天子面前涕泪俱下,及至此次夺情之事,他仿佛一边对天子说着“使不得使不得”,一边又将红包往兜里揣。   从某种程度上说,张居正很是能屈能伸。   张四维之所以心情沉郁,自然是因为他早前受高拱提携之故。   不管怎么说,有吕调阳这前车之鉴在,张四维必须得谨慎又谨慎,以免有朝一日得了吕调阳的下场。   申时行却觉得,柳贺这侍讲学士再提一阶,升到侍读学   士便是了。   实际上,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品级相同,都是五品,申时行入了阁,他的侍读学士之位便空了出来,而王锡爵虽为侍读学士,眼下却掌着詹事府事,若柳贺升为侍读学士,他自然而然便是翰林院掌院学士。   凭柳贺的本事,倒也不是不能当这掌院学士,他并非没有这资历,然而张四维原本就不喜柳贺,若柳贺任了掌院,关于制诰、日讲之事,待吕调阳卸了次辅,张四维这次辅插手的机会就不那么大了。   并不是说张四维不能插手院事,可柳贺对张居正的影响力朝中官员都已知晓,若柳贺在张居正面前多说什么,对谁来说都意味着麻烦。   申时行微微一笑,他此前与柳贺关系只是平平,但现下看来,若是将柳贺用好了,效果恐怕能出乎他意料。   ……   天子的婚期一日比一日近了,宫中准备自是十分忙碌,柳贺明明手中有事要办,却还是被王锡爵拉了过来。   不过他的主业倒不是干具体工作,而是开导天子。   要知道,天子如今也不过一十七岁而已,皇后年岁更小,只有十四五岁,太/祖朝时,朱元璋为防止外戚干政,便定了选良家女的规矩,而不拘泥于出身。   武清伯李伟从前只是个泥瓦匠,当然,李太后并非正妃,第一位皇后姓李,第二位皇后姓陈,这也足以证明大明皇室并不在意后妃的门第。   天子显然还没有做好自己将为人夫的准备,他从小就受约束颇多,又有玩心,临到大婚时,显然有些青春期少年的忧郁。   与他最亲近的人除了太监,便是诸位日讲官,说起为夫为父,太监显然无法提供经验,日讲官中年岁最轻的柳贺便被架着上了。   王锡爵一副放心的语气:“泽远真是帮大忙了。”   柳贺:“……”   他真的不是哆啦A梦。 第183章 天子的烦恼   柳贺倒是想将这活儿给推了,但论起年轻可靠,论起和天子的亲近,翰林官中无人比得过他。   明明将要大婚,天子面上却不见任何喜悦之色,反而露出一分茫然来。   柳贺也不禁感叹天子日子过得艰难,婚期只剩半月,他每日的功课却一点都不能落下。   皇后是自民间选送,早在去年就已入宫接受教导,对天子的婚期,张居正曾上疏给两宫太后,称天子此时成婚有些过早,不过太后在别的事上对张居正言听计从,在此事上却分外固执,张居正虽为帝师,但天子婚事依然还是由父母做主,他只能建议,却不能干涉。   天子登基已有六年多,但他一日不亲政,李太后便忧心他这皇位一日不稳当,只有早日诞下皇子,李太后才能安下心来,这皇位才不会旁落。   正德朝的事距今也不算太远。   若非正德皇帝没有后代,又哪里轮到兴献王之子嘉靖这一脉?   当今天子虽有亲弟潞王,但潞王年幼,皇位的事谁也说不准。   英宗与景帝当年之事朝臣们也不是不知,景泰帝当了八年皇帝,死后却连十三陵也未入。   这也是张居正不再劝的缘由,帝王家事实在不该由臣子置喙。   今日日讲结束,柳贺将文卷收起,却见天子仍闷闷不乐,一双眼睛看着有些发青,也不知昨晚做了什么。回京之后,柳贺愈发能感受到天子的威严,这般苦恼的天子他倒是不太常见。   柳贺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原地稍候了一会。   见他这般,文华殿中伺候的内侍陈矩便将左右都喝退了。   天子才叹气道:“柳先生,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陛下有何忧心事?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天子似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许久才坐得离柳贺近了些:“朕与皇后未见过几面。”   宫中虽也讲究男女大防,但王皇后毕竟就在太后跟前,天子想见面也不是见不到,但柳贺估计,天子此时恐怕有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他还尚未玩够,再过几日就要成婚了,且他对皇后毫不了解,还未见上几面,两人就是夫妻了。   这种事在大明朝再正常不过了。   柳贺当年也是如此。   难得有与天子交心的时候,柳贺并未一上来就要天子爱护皇后,早生贵子,为皇家延续基业,而是很直接地问:“天子可心悦皇后?”   天子:“……”   他这段时日听惯了诸如基业、担当、太子等词,念念叨叨犹如在天子耳边念经一般,这种话连柳贺都不爱听,更不必说年岁更轻的天子。   但柳贺的直接也让天子闹了个脸红,天子平日挺内敛,根本不会将自己心悦皇后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本以为柳贺也应当是保守那一类的,谁知柳贺居然这么直截了当。   天子觉得,他果然对他家柳先生了解得还不够。   柳贺盯着天子看,天子也回看着他,许久之后才憋出了一句话:“朕不知道,所以才来问先生。”   柳贺的问题直接让天子应对不及,他与皇后接触不多,又何谈喜欢?不过他在宫中所接触的也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因而对皇后的感觉也说不清道不明。   接下来天子便开始八卦了:“先生当年是如何?”   他和柳贺亲近,这类话题天子通常不会和别的先生聊,但到了柳贺这里就不一样了。   柳贺不会用圣人之道来教训他,遇上天子真想知道的事情,就算有点为难,柳贺还是能透露一二的。   在他看来,有许多事不必瞒着天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天子面前详述自己当年的恋   爱细节总是件尴尬的事,柳贺便提了提细节,就见天子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眼神比听柳贺讲课时还要亮。   柳贺没好气道:“陛下听课时若能这般专注,臣心中定是十分欢喜的。”   天子却仍是一脸兴致勃勃:“先生快讲。”   柳贺:“……”   算了算了,既然他揽了这事,让天子高兴是必要的,其实他和杨尧成婚这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杨尧包容他,柳贺并非一个浪漫的人,细细想来,两人刚相识时,也不过是一道去看了花灯,再见了几面罢了。   柳贺虽讲得不细,可情绪之中的柔和却仍在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柳贺平日性情就很温和,此刻表露出的温和却与以往不同。   天子并非不接受成婚这件事,他只是对未来有种茫然无措之感,他并不知,成婚之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可看了柳贺的模样,他想,或许成婚为一件坏事。   柳贺觉得,天子虽过了人见狗嫌的年纪,可听他说起八卦真是没完没了,挡都挡不住,在天子看来,柳贺就是更好说话一些,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去问诸如张四维申时行当年的感情故事吧?   ……   出了文华殿时,天已经全黑了,柳贺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加上肚子还饿着,他走路都没什么力气。   陈矩为他掌着灯,道:“今日累着先生了,陛下这几日常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些,所幸今日先生在,能多开解陛下一番。”   柳贺道:“公公客气了,这是臣份内之事。”   在陈矩这宫中内侍看来,天子是思虑过多以致瘦了,但柳贺觉得,天子的体型已经比常人要胖许多,不加以控制的话,于身体无益。   他过去提过一次,包括张居正也相当关心天子的身体,不过天子这人在饮食上多少有些叛逆,臣子们说的话他未必会听。   后两日,或许是听闻柳贺劝天子有功,他又被叫进宫两回,连冯保都抽空出来见了他一面,太后也有赏赐给他。   上回柳贺见冯保时,对方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自己只是初出茅庐的小翰林,地位上不对等,冯保一句话就能叫柳贺滚回老家。   到今日,冯保仍有权势,柳贺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冯保想动他也需掂量掂量。   不过对待太监,柳贺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太监未必能帮上自己的忙,可他们坏事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他们的知名度可是不逊于任何一位忠臣。   “柳学士,士别三日,咱家当真对你刮目相看。”   冯保这人其实情商相当之高,文学造诣也不错,他如今在朝中可称得上一手遮天,不过他倒也不是十分狂妄,主要是有张居正压着,在政事上,冯保的干涉十分有限,他的主要精力仍在宫中。   “咱家还以为,柳学士你一去扬州就回不来了。”冯保拨着杯盖,“柳学士倒是比咱家以为的更有本事,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元。”   柳贺道:“公公谬赞。”   “你我都是为天子效忠,何来的谬赞?”冯保道,“柳学士不必自谦,你初来翰林院时,咱家便知你柳学士非池中之物。”   柳贺微笑着等待冯保的下文。   第一见冯保时,他可谓战战兢兢,冯保当时有意招揽他,可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又是三元及第,不管怎么说,和太监攀私交名声总是不好听,如那陈思育,眼下虽升了日讲官经筵官,可翰林们却都不太瞧得上他。   柳贺的地位虽依旧与冯保有很大的差距,可他心中已经不忐忑了。   冯保说的还是张居正夺情之事,意思是,张居正此时就快返京,他作为首辅,天子大婚不容错过,因而柳贺需将翰林院众官员按住了,莫要   再横生枝节。   柳贺对此也是赞同:“天子大婚,百官共贺,天下百姓也纷纷为天子祈福,到了此时,想必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将这事挖出。”   再说了,就算有,通政司也不是吃干饭的,这时候的奏疏都不知拦一拦,倪光荐恐怕是嫌自己通政使的位子坐得太稳。   冯保又与柳贺道,说柳贺为日讲官时,当多教天子为政为君的道理,唯有如此,到天子亲政时,他才能接过这大明天下,稳住祖宗打下来的基业。   柳贺回道:“这下官也知。”   “若陛下行事有顽劣之处,柳学士也好与咱家,与太后娘娘报知。”   柳贺仍是老老实实应了。   但作为前朝官员,如果天子有情况,他第一时间自然是去找内阁,举个例子说,柳贺与张四维关系不睦,与武清伯李伟关系也是不睦,可他任日讲时若是遇上什么事,他宁愿先找张四维,把功劳丢给张四维。   文官有文官的路子,这就是合群。   柳贺此时就算答应了冯保,可答应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   二月初,天子即将大婚,张居正也自荆州回京,比起离京时的热闹,张居正回京时可谓低调无声,不过就算如此,柳贺依然感觉到了京中风貌的不同。   张居正在京与不在京,形势显然还是不一样的。   二月里翰林院仍有变动,许国升了南京国子监祭酒,朱庚任了经筵官,柳贺也听闻自己要升至侍读学士的消息,可惜只有传闻,却不见实际的行动。   天子成婚当日,皇后正位定,当日祭长陵、献陵、景陵等历代大明天子陵寝,册封皇后之后,天子同样册封了昭妃与宜妃。   柳贺作为天子讲官,也被赏赐了银币□□等。   然而册封礼刚成,天子便向户部伸手了,要户部和光禄寺各给十万两花用。   天子成婚前便很能花钱,成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新任户部尚书张学颜刚上任,就不得不苦练哭穷的技术。   殷正茂哭穷,人家都知道他是假哭,可张学颜就未必了。 第184章 上疏   天子大婚礼成,张居正归京,吕调阳再上乞休疏,天子此前一直不许,如今终于松了口,但对回乡的吕调阳仍多有优容。   京中皆知吕调阳是因何离京的,吕调阳官声不错,但在不少官员看来,他身为次辅却只知附和首辅张居正,为官便少了一分风骨。   但这也并非吕调阳软的缘故,实在是因为张居正过于强势。   放在隆庆朝时,李春芳与陈以勤都是公认的好人,赵贞吉与殷士儋也并非没有本事,但遇上高拱那般强势的官员,这几人也毫无办法。   柳贺是否升侍读学士还没有着落,不过好友黄凤翔却接了管理文官诰敕的职责,他自是为黄凤翔感到高兴。黄凤翔是隆庆二年的榜眼,官途却不如王家屏、于慎行等人顺畅,不过他一贯低调,正是那一步一个脚印之人,为人又清贫知礼,在柳贺眼中,他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学士,马阁老有召。”   吕调阳一走,马自强便是内阁三辅,《大明会典》便由他任总裁,吕调阳任总裁时是一个要求,换了新总裁又是新的要求,翰林院这边,《大明会典》的编撰任务是由柳贺来审核,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马自强第一个找的便是他。   “本官这就过去。”   到了文渊阁,柳贺还未说什么,就先挨了马自强一顿骂,说《会典》的编撰自年后便不尽如人意:“正旦已过去了一月有余,你且告知翰院众人,本官这里倒是能过,到了元辅面前,辩解再多也无用。”   被骂属实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马自强毕竟是上官,他说了什么,柳贺也只能受着。   临去之时,马自强低声道:“元辅心情不佳,这几日你等多注意些。”   柳贺恭恭敬敬拜道:“多谢学士提醒。”   “你可知,元辅有意令你为削藩事?”   马自强突然问到这一桩,柳贺停了下来,不知张居正是否对马自强透露了什么:“还请阁老见教。”   马自强以往是柳贺的顶头上司,为人其实很正派,他和张四维虽为儿女亲家,但他所代表的陕商与晋商毕竟不是一路,论起性情,他其实要比张四维忠厚温和得多。   吴中行和赵用贤欲上疏弹劾的消息传出,马自强将两人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削藩事纷繁复杂,本官任礼部尚书时就已有体悟,若元辅令你削藩,你尽力而为便可。”   柳贺回道:“下官明白,若元辅有意,下官日后还要多多请教阁老。”   礼部也常常与宗藩打交道,若是一桩两桩倒也罢了,一旦遇到削藩这种损伤全体藩王利益的事,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   藩王们可不是文臣,他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到天子和两宫面前却素来会装乖巧,一旦利益受损,他们便将□□搬出来,将先帝、将嘉靖搬出来,座座大山能压得天子都抬不起头,他们真闹起来,还真的不容易对付。   马自强任礼部尚书时也常遇到那些狡狯的宗藩,不必说柳贺资历还浅,他不明白,为何张居正想叫柳贺去办削藩的事。   细细想来,或许是张居正对柳贺这个门生多有器重吧。   马自强也曾任过乡试、会试的考官,他培养门生却不是张居正这般,当年张居正受徐阶器重,被送至裕王府,早先在官场上并未受到多少波折,任内阁阁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到了张居正自己培养门生的时候,刘台、吴中行等人不必说,便是柳贺这个受器重的,也是先踢到扬州,又将削藩之事交给他。   马自强当真不知,究竟是在培养柳贺,还是在折腾柳贺?   扬州的事涉及盐运、两漕、商税,柳贺可谓遭了不少磨难,结果难得回了京,他   堂堂一个三元,却要去干更麻烦的削藩。   “元辅心中所想,本官也无从得知。”马自强感慨道,“或许这柳泽远当真有盖世之才吧。”   ……   天子大婚后,朝政仍如往常般,近日辽东大捷的消息传来,李成梁、张学颜等正在、曾在辽东的官员都受了奖赏,便有人道,若刘台仍任辽东巡按,封赏恐怕也是少不了的。   军事虽与翰林院无关,但大捷之事却让众翰林们铆足了劲写贺文,对《会典》的编撰的确不如以往上心,柳贺便板着脸在翰林院中又叮嘱了一番。   翰林们都爱写贺文,贺文写好了,名声或许就能传至天子耳中,日后不管是任讲官还是管诰敕,都比埋头修史前程远大多了。   同为翰林,谁又弱了谁去?   柳贺理解翰林们的想法,但他对《会典》的编撰也狠抓了一番,柳贺摆出上官威风时颇能唬人,再过了几日,翰林院中的风气果然好上了一些。   这几日朝中也是热闹非凡,刑部贵州司主事管志道上了一道奏章,奏章中请求天子亲政,并疏陈数条时政利弊。   在上疏中,管志道直言,一是要复议政之规,三六九早朝、一四七午朝时,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并都察院、詹事府、大理寺及五军都督府主官都当在御前听政议政。   二是经筵要落到实处,具体要求更严,日讲官们最好住到文华殿里时时教导天子,同时六部对于大事应直接呈览天子,以便天子问询。   第三条,管志道要求天子畅通言路,不以廷杖伺候言官。   之后管志道又分言选擢人才、宗室、河漕、九边之事,可以说是朝中大事都照顾到了,但不管什么事都直指张居正未做到位之处,张居正听了自是恼怒。   管志道是苏州太仓人,隆庆五年进士,是柳贺的同年,又是王锡爵的老乡,耿定向的门生,又与罗汝芳等人交好,算是王学门人之一。   柳贺觉得,他这疏上得看似有理有据,各条的弊端也都讲得清楚,可惜正是因为过于完美,真正实践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隆庆朝、万历朝王学门人的缺点,他们走的是游说当政者的路线,于学问上颇有建树,但说事容易做事难,就以经筵日讲举例,哪个翰林官愿意住到文华殿里?   再说议政一事,如张居正这般强硬的首辅直接拍板,事情做起来反倒容易。   可给机会让阁臣、九卿并詹事府五军都督府主官一道议论,十几个人,又几乎都是文官,嘴皮子可以说是大明最溜,毫不夸张地说,叫他们议政,事能不能早些办完另说,吵架恐怕都要吵上数回。   何况天天开会,事情究竟谁去办?   河漕事他自己办过,照管志道的说法,朝廷不应当只倚重南税,可以暂停一年漕运,将这些漕粮用来资助河工、兴修水利、赈济救灾,理由是如今北方安宁,京储可支。   柳贺只能说,这是理想主义者想象中的美好状态,漕粮不运至京城,只仰赖京储,只要北方出了任何事,就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且漕粮抵京是太/祖朝时便定下的政策,一朝更改,不说河漕本身受的影响,到时候怒骂内阁改祖宗之法的恐怕都不知凡几。   张居正一怒之下,又将管志道踢到了广东任按察佥事。   可以说,朝中官员们如今已经习惯了张居正遭门生弹劾的现状,刘台开了头之后,其余隆庆五年的进士仿如前赴后继一般。   后人或许会说,是张居正为官霸道致使门生们纷纷弹劾,但柳贺觉得,这也是如今师道无存的证明。   不过管志道奏疏中有关削藩的部分,柳贺仍是细细读了。   ……   再过半月,朝廷中果然有风声传来。   事   实上,官员包括藩王都清楚,张居正必然要对藩王动手,只是不知他会选在什么时候动手。   自张居正任内阁首辅以来,实事干了不少,考成法是铺垫,主要是让官员们为他所用,在那之后,他改河漕、清丈田亩、行一条鞭法,本质上都只为一桩事——挣钱。   河漕合并一方面是为了整治水患,还黄河沿岸百姓以安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漕船能够顺利通行。   漕船所涉,仍是税银。   但张居正再能挣钱,也抵不过败家子多。   到这个时候,削藩已经势在必行了。   只是众人不知,为何要叫柳贺掺和进此桩事里,莫非柳贺有九条命不成?   “元辅恐怕还在记恨柳泽远弹劾了陈三谟与曾士楚。”   “满朝文武都不敢上门劝元辅,柳泽远却反其道而行之,谁知他究竟是为了规劝,还是为了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呢?”   “宗室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纵是以元辅之能,此事恐怕也难以收场。”   “柳泽远当真……唉,元辅门生难当啊。”   柳贺进翰林院时,众翰林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同情之色。   柳贺心道,张居正还未和他正式谈话,若真要叫他去削藩,他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削哪里的藩。   恐怕还没轮到他削别人,别人先把他给削了。   但能名正言顺削藩的话……升官太快会挨骂吧?   这就是太有能力的苦恼啊。   于慎行见了柳贺,不由道:“泽远,你如今怎么还笑得出来?”   柳贺道:“可远兄,满朝皆知削藩势在必行,就算不是我去,也非得有人去不可,我既为朝廷命官,怎能因事情为难便畏缩不前?”   “也只有你会这般想了。”   “眼下事情还未定,元辅也未给我一个章程,谁知此事究竟会如何?”柳贺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苦大仇深?” 第185章 会推   张居正与马自强都提前给他放了风,削藩又是个苦差,但未必没有人会和柳贺抢,毕竟自张居正当政以来,官员若是受他器重,升官可谓十分轻易,吴桂芳、张学颜等人皆受他提携,在六部尚书的位置上稳稳坐着。   为他办事,风险越大,回报自然也越大。   柳贺不管京中传闻如何,依旧办着自己的事,申时行、王锡爵也听说到内/幕,与柳贺低语了几句。   若要削藩,必然是经礼部,柳贺想要名正言顺,他就得提前将礼部侍郎的位置瞄准了,然而经詹事府少詹事一步迈入礼部侍郎,难度可谓不小。   因而张居正也是先放出风声来。   自张居正回京后,柳贺也只是在朝会上见过几面,夺情之事到此时看似已经揭过,可张居正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柳贺也不明白。   京中皆知张居正有意叫柳贺去削藩,可柳贺到张府时,张居正却并没有约见他,不知是否因为夺情一事心中恼火。   且礼部侍郎的位置离柳贺着实远了一些,礼部侍郎是三品大员,论职权远非一个詹事府少詹事可比,且柳贺如今只是四品,京官自四品升至三品可谓一大跨越,王锡爵任了詹事府詹事后不过三品,柳贺的资历可比他浅太多了。   侍郎为三品,自成化以后,京官中,凡遇尚书、侍郎、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员缺,都由九卿衙门正三品以上官员推举,通常来说,内阁及科道的掌印官也有推举之权。(注)   不过张居正眼下大权在握,若他不经廷推任命柳贺为礼部侍郎,朝臣们也莫可奈何。   但廷推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全不讲规矩也是不行。   “泽远你倒是能安坐。”   柳贺合上书卷,就见王锡爵风尘仆仆进来,天子大婚事一了,他手头的事务便不多了,因而常来翰林院走动,反正两三步路也就到了。   “詹事,你也知,更进一步谈何容易?”柳贺倒了一杯茶水,用的还是王锡爵上回送他的茶叶,“我却不知,詹事为何不争一争?”   柳贺其实也听到一些消息,诸如北监祭酒吕旻、詹事府少詹事余有丁也在候选之列,吕旻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张四维与马自强的同年,余有丁则是申时行与王锡爵的同年,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   若是争这礼部侍郎之位,王锡爵的赢面其实更大一些。   “若是争这礼部侍郎之位,我或许合适,可削藩之事非能者不可争。”王锡爵望了柳贺一眼,“在朝三品以下官员中,唯独泽远你最合适。”   削藩是得罪人的事,必然得用强势的官员,吏部推选的官员中,吕旻先在翰林院任检讨、编修,之后任国子监祭酒,余有丁官途也与吕旻相似,嘉靖四十一年一甲三人中,余有丁为人最是淳实,胸怀坦荡,王锡爵提起来也是佩服不已。   但这两人经手的庶务少,加之性子平和,恐怕压不住那些骄横的藩王们。   柳贺则是该和气时和气,该动手时,他一点不会手软。   尤其年初裴应章所参之事涉盐政、两漕、言道及地方,柳贺稍一出手,盐政司衙门便熄了声,盐商们也乖觉了许多,经此一事,京中官员狠狠体会了一番柳贺的本事。   且柳贺连当朝首辅也不惧,又如何会畏惧藩王?   柳贺笑道:“詹事实在是高看我了。”   柳贺自了解到自己可能会去削藩之后,便将翰林院馆藏的文书翻了出来,有关藩王的记述浩如烟海,总结下来,朱家的龙子凤孙不干人事的不在少数,还特别能花钱。   事实上,大明朝当下的许多问题在立朝时已经埋下了祸根。   如田亩兼并之事,是因为国初便已对士人群体十   分优容,洪武朝时人口数远不及万历朝时,到如今,人越来越多,士人也越来越多,分到百姓手中的田地自然越来越少。   还有宗藩之事,明初的规定等于是将宗室圈养了起来,藩王们在封地上无事可做,除了生孩子就是花钱,也不需要任何人生追求。   削藩之事,绝不是朝廷政令一下就能轻易办成的。   在柳贺印象中,张居正改革所涉的层面似乎也不包括削藩,可以想见,削藩的阻力绝对不会小。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理解,藩王从何而来?自然都是朱家子孙。   当今天子登位,天子之弟潞王便是藩王。   今后天子诞下皇子,除太子外,其余皇子都是藩王,既是当父亲的,又如何不能为自家子孙争取一个好待遇?   历史上,李自成攻破洛阳城,官员们请求福王朱常洵出些银两资助军民,朱常洵却仍无事百姓疾苦,在府中花天酒地,直至被起义军捉住,野史有传福王一身肥肉都被片下来当下酒菜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削藩就是削天子自家。   柳贺明白张居正挽救国民于危难之中的想法,但万历六年已过了正旦,还有短短四年可任他施为,即便此时他将削藩事推行了下去,待日后天子亲政,又将他今日之所为推翻,到时该如何?   ……   到了午后,柳贺听闻,张居正召集阁臣等,决定于明日进行会推。   除庶吉士考选外,大明朝选官通常有进士听选、举贡铨选、吏员出职等各种形式,而会推制中,廷推与会推流程相似,敕推则主要是内阁大学士与吏部尚书,直至嘉靖三十年起,才有将兵部尚书纳入会推的例子。   会推还未开始,吏部文选司郎中郑汝璧便附信给柳贺,他是替吏部尚书王国光来递消息的——柳贺此次的确在会推之列,但候选名单中,他只排名第二。   这也在柳贺意料之中。   到了第二日时,柳贺仍在翰林院中,他虽在备选官员之列,却没有资格出现在会推现场,这是三品以上京官才能享受的荣耀。   在昨日,六部堂官及通政使、大理寺卿等官员都已具知帖,第二日早朝后,众官员齐聚在文渊阁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京官的傲气便是来于此,会推既可推在京三品以上大员,也可推地方总督、巡抚等二品大官,此刻文渊阁中清一色皆是绯袍文官,官袍或佩玉带,或配犀带,大明朝的政令便是自这小小的文渊阁中下发,在场的官员无疑都是本朝最具权势之人。   张居正神情严肃,在他身后,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人同样一脸肃容。   待人到齐了,张居正看向王国光:“汝观兄,便开始吧。”   王国光上前一步,称礼部右侍郎之位因何故有缺,此次举行会推,是想选出一位有才有德的礼部右侍郎。   众官员手中都有一稿簿,只见稿簿之上书着三个名字,吕旻在最前,他名字之后则有一个“正”字,柳贺与余有丁后都是“陪”字。   九卿正官早知备选是何人,这排列的顺序代表吏部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就是说,三名候选中,吏部最为看好吕旻。   三人之中,吕旻资历无疑是最老的,嘉靖三十二年这一榜,他是二甲的庶吉士,这一榜中能臣不少,吕旻建树不及同年张四维、马自强,也比不过因功封伯的李如松,但在官员中的支持者也不少。   此刻,在场官员的视线都默默看向了张居正。   此前京中风传的都是柳贺将任这礼部右侍郎一职,但吏部选出的正推却是吕旻,众人皆知,吏部尚书王国光乃是张居正的铁杆,他推选吕旻,究竟是张居正默许,还是……   官员们不由猜测纷纷。   能位列九卿者,何人不是心机深沉   之人?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众人却皆未表露出来。   文选司郎中郑汝璧候在一旁,将笔墨呈给各位主官。   九卿们心中早已敲定了人选,会推之时只需将各自选中的官员名单后写一个“正”即可,票数多者即为会推的正推,之后其名单将呈给天子,以此体现百官的意志。   张居正任首辅后,这会推之制为何形同虚设,其实是因为最后一步是由他来决定的。   但即使强势如他,也不好将会推的结果直接反驳,否则他面上难看,九卿官员也会觉得被下了面子。   能任部堂者,可以服软一时,却不能服软一世,正如前吏部尚书张瀚,他在任上时,强势甚至不如工部、刑部的尚书,可在夺情一事上,他却罕见地强硬了一回,这官虽然丢了,却博得了一个不错的名声。   郑汝璧候了片刻,户部尚书张学颜先将帖子交予郑汝璧,郑汝璧恭敬接过,之后便在纸上、柳贺名字之后写下一个“正”字。   之后通政使倪光荐、刑部尚书严清与兵部尚书方逢时也各自择定了人选。   这三人三票竟都归了柳贺。   众人视线便朝王国光投过去。   吏部的正推明明是吕旻,九卿官员中却已有足足四票给了柳贺。   却不知,四位阁老心下更倚重何人?   文渊阁中静得针落可闻,唯有郑汝璧在不断忙碌着。   写下人选时,申时行面带微笑,与平日并无不同,张四维则眉头紧皱着,似是人选令他为难,但片刻之后,几人所定的人选也被人知晓——柳贺再得两“正”两“陪”,吕旻所得与柳贺一样。   那么,究竟何人以柳贺为正推,又是何人以他为陪推呢?   此事唯有计票的郑汝璧知晓,然而会推这样的大事,郑汝璧是决计不会多透露半句的。 第186章 升官   之后,大理寺卿、五军都督、各部左右侍郎等也俱向郑汝璧递交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众人本以为,吕旻得了王国光首肯,此次这礼部右侍郎之位恐怕会落到他头上。   然而会推的情形却出乎众人意料。   票数位列第一的竟是柳贺。   待郑汝璧计完票,他赫然发现,柳贺的票数竟是吕旻的数倍,此时票数已计满,柳贺为正推,吕旻为陪推,其余则交由天子定夺。   绝大多数情形下,天子并不会驳回会推的结果,毕竟这是由京中大员共同推选的,即便天子摒弃正推而择陪推,或正陪皆不选,此人就算任了官,恐怕也难获百官认同。   何况柳贺与天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天子还在东宫时,柳贺便是他的讲官。   吕旻在隆庆朝时也是天子讲官,排名甚至在王希烈之前,但不知为何,他之后的官途便不如张四维顺畅,想必是少人提携的缘故。   “未及弱冠便官至部堂,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这般算来,柳泽远恐怕是我大明朝最年轻的部堂了。”   “当年于少保任刑部右侍郎时年方三十二,今日这柳泽远竟比于少保还要年少。”   “眼下会推虽定了柳泽远,然而官位究竟落在谁头上,恐怕还要待元辅决断。”   一些官员此刻正感慨着柳贺的年轻,但也有人细细琢磨着方才的会推。   张居正、张四维、马自强与申时行四人中,两人选了吕旻,两人选了柳贺,然而谁选了谁,此时着实值得玩味。   “今日我等在会推上选了柳泽远,再过几日,少不得要称他一声少宗伯了。”刑部尚书严清感慨道。   严清为人最是方正,六部尚书中,唯有严清不攀附张居正,柳贺虽是张居正的门生,但严清等官员知晓,若为削藩计,必得挑出一位肯干事的官员,年岁轻是柳贺的缺点,然而削藩事却需要一位年轻气盛的官员挑起担子。   但柳贺这官也着实升得太快了。   与他竞争的吕旻比他早了足足六科,余有丁中进士也比他早了三科,他的同年们甚至连展书官也未当上,柳贺却已将迈入部堂的序列。   细细想来,也是因为翰院中无人可选。   礼部侍郎通常由词臣选任,但词臣办实事的经验却并不多,翰林们最多出趟京册封王府而已,选来选去,有可能压制住那些骄横藩王的唯有柳贺一人。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张居正的门生,若事情真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张居正必然是会出手的。   ……   会推的结果刚出,郑汝璧就使人送至柳贺这边,翰林院中同样有消息灵通者,柳贺刚接到郑汝璧的口信,王家屏、于慎行等人就到他面前道贺。   “恭贺学士,如此喜事,学士定要请我等喝杯酒。”   柳贺刚来翰林院时,众人就觉他并非常人,可谁也没有料到,柳贺竟在八年内一跃升至京官三品,还是各部侍郎中分量最重的礼部侍郎。   虽眼下柳贺只是右侍郎,但由右向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会推的消息刚传来时,翰林们都十分惊讶,但也有人在心中琢磨,以柳贺这般的升官速度,不久之后他恐怕就能位列部堂,甚至入阁办事了。   就如申时行,虽申时行的入阁与张居正归乡有关联,可申时行万历二年时才是左春坊左庶子,如今才过四年,他却已是阁臣之一,只要张居正肯提携,这官晋升起来可以非常快。   柳贺并非没有那样的才干。   尽管柳贺这礼部右侍郎是为削藩而设的,然而俗语有云,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管将来如何,先将这坑占住才是最紧要的。   柳贺晋了三品官,距离他回京不过一年。   他在扬州知府任上的行事先不必提,在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任上,他核审《大明会典》可谓十分细致,自申时行入阁后,翰林院院事无人接掌,柳贺却依旧兢兢业业,将分内之事办好。   若非出了张居正夺情之事,京中官员恐怕还不会注意到他。   在詹事府少詹事任上,柳贺为人十分低调,丝毫不见傲气。   但他作为门生敢劝张居正,又敢出言奏劾言道,加之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办了不少事,在京中许多官员,尤其是年轻官员眼里,柳贺正是敢想敢为、不畏艰难之人。   ……   柳贺并未等候太久,这日他正在翰林院中读文卷,圣旨就在此时来到了。   直到这一刻,柳贺这礼部右侍郎的位置才算真正稳当了。   他接过圣旨,宣旨的内侍道:“陛下听闻消息后十分高兴,他与咱家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柳先生办不成的事。柳大人,入宫谢恩时,你可得好好谢谢陛下。”   柳贺笑道:“谢公公提醒。”   眼下在翰林院正堂,柳贺不好道谢,不过私底下他已派顾为往这内侍府上送了些字画文卷。   柳贺不与太监交好,却也怕太监坏事,毕竟他们是每日与天子最近的人,纵使柳贺英明神武,也扛不住有人天天在天子面前说他坏话,洗脑的威力还是很强的。   接到圣旨的第二日,柳贺身着三品官袍进宫谢恩,正如那内侍所言,天子对他升官这件事的确十分高兴:“柳先生之才天下皆知,朕也是十分信赖。”   自成婚后,天子一日比一日稳重,情绪也不似以往那般外露,柳贺偶尔会有一种陌生之感。   但今日见了天子这副模样,柳贺也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臣谢过陛下恩典。”   “不必谢朕,柳先生是会推选出的侍郎,朕只盼先生能多为朕、为张先生分忧。”   柳贺心下不由感慨,天子果真是长大了。   待柳贺进宫谢了恩,又将自己翰林院的官牌交出,之后领了礼部的官牌,圣旨既下,柳贺日后就不必在翰林院中办公了,为官八年,他总算能挪一挪地方。   交出官牌时,柳贺心中还有些不舍。   翰林院与詹事府都围绕着玉河桥而建,翰林院前是工部与兵部,再过一条街才是礼部衙门。   京官三品,礼部侍郎,这个职位是无数官员的期盼,它意味着柳贺正式迈入了廷臣的序列,成为了朝廷重臣中的一员。   三品以上重臣方可参加会推,有权推选官员,尽管只是一票,却令无数外官趋之若鹜,遇上会推巡抚、总督时,柳贺这礼部侍郎家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   今日柳贺归家,家中早已堆满了贺礼。   柳贺不是海瑞那样律人律己的清官,但不该收的银子他从来不会收,然而自任日讲官以来,柳贺便常常收到贺仪,刚任日讲时,九卿衙门的官员与他交情并不算深,贺仪也简单,可今日他升了侍郎,从吏部尚书王国光起,人人都送了贺礼,就连他的顶头上司潘晟也是如此。   汪镗卸任礼部尚书后,潘晟自南京礼部尚书的位置上转至京城,二度出任礼部尚书,张居正着力削藩,除了要有一专人办事外,礼部尚书也必须不能拖后腿。   柳贺为道谢这事就忙碌了许久。   六部尚书中,与他最熟的无疑是吴桂芳,其余如张学颜、方逢时皆是靠军功进位,是铁杆张党,柳贺虽是张居正的门生,却并未被张居正引荐给这二人,这二人自然也不会与柳贺私下有交情,免得生事,反叫张居正心中猜疑。   ……   将这些事忙完,柳贺才有空到礼部衙门去报道。   升了三品官,官袍   当然也要重做,俸禄也稍稍有所增长。   柳贺如今虽不差钱,可俸禄能涨一些是一些,到手的薪水叫人心里踏实,虽说他这俸禄微薄到心酸,养自己一个或许够,养全家还是有些难的。   二月末时,天气已渐渐转暖,柳贺乘轿往礼部衙门去,天色还早,一路上寂静无声,柳贺便眯着稍打了会盹。   和去扬州治河不同,他名义上是扬州府同知,实际上却并不干涉扬州府的庶务,这一回他任礼部侍郎,主业的确是削藩,但礼部的部务他也有所涉及。   礼部有尚书一人,为正二品官,左、右侍郎一人,为正三品,有司务厅,专管部事,下设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司,管仪制、祭祀以及科考等事务,从所辖事务来看,礼部的重要性只是平平,然而礼部尚书多由翰林官担任,嘉靖以来更是如此,因而礼部尚书入阁者多,获三公之荣者也最多。(注)   柳贺今日上衙不似以往那般早,他需先见过礼部的司吏,还要面见潘晟。   礼部各司的郎中多为隆庆二年与隆庆五年的进士,如礼部主客司郎中李逢阳便是隆庆二年的进士,科第比柳贺早一科,柳贺却已官至三品侍郎,各司郎中心情自然格外复杂。   见到潘晟时,柳贺恭敬行了一礼:“见过部堂大人。”   隆庆五年时,柳贺尚是进京赶考的举人,潘晟那时便是礼部尚书,殿试时,潘晟便是总提调官,在那时的柳贺眼里,潘晟无疑是高不可攀的,却不想今日他竟在潘晟手下任职。   “泽远不必客气。”潘晟道,“泽远你今日应当已见了各司官员与书办等,元辅虽令你主办削藩事,然而你既为我礼部的右宗伯,部务同样推脱不得。”   “下官还需部堂大人多多提点。”   柳贺这般客气,潘晟当然也是受用,他和柳贺无仇无怨,柳贺还是张居正的门生,自是不会为难柳贺。 第187章 王鼎爵   潘晟如今领礼部尚书一职,除了潘晟外,礼部左侍郎姚弘谟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早年因得罪首辅严嵩被贬为六安州通判,之后南京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也是一位资历不浅的官员。   张四维、马自强入阁之所以稳当,也是因为身后有一批出众的同年可支撑。   礼部四司中,最重为仪制司,全称为仪制清吏司,下设建言科、王府科、学校科等,科举考试事务即归仪制司所辖,之后则是主客司,主客司掌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负责的是大明朝与诸藩邦的往来。   祠祭、精膳二司负责的则是祭祀与饮食,是礼部最清闲的两个司。   作为礼部尚书,潘晟并不干涉四司运作,四司事务分别由左、由两位侍郎分管,姚弘谟管的是仪制、祠祭二司,柳贺任礼部右侍郎后,他应当负责主客、精膳二司。   不过京中皆传张居正有意令柳贺掌削藩事,若真如此,仪制司恐怕就要归柳贺管了,但这等于他新官上任就抢了前辈的职掌,姚弘谟心中恐怕也会有想法。   然而,待柳贺与潘晟、姚弘谟会过面,又了解四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各自负责的事务后,潘晟便将他与姚弘谟叫到了一处。   “左宗伯,你所掌仪制、祠祭二司,建言科、学校科仍如以往,王府科暂归右宗伯掌管,教习驸马之责也归于王府科,你看如何?”   礼部四司中,与藩王联系最多的无疑是王府科,姚弘谟对柳贺掌削藩事早有心理准备,对潘晟的安排,他并无意见。   王府科分给了柳贺管辖,但依然属于仪制司,因而日后仪制司的郎中便要向姚弘谟、柳贺二人负责,而原先归柳贺管的主客司仍归柳贺,精膳司却暂归姚弘谟。   这也是考虑到柳贺日后或许会十分繁忙。   主客司管的是外藩往来,还要负责管理会同馆,这一清吏司看似清闲,地位却十分重要,尤其在藩邦使者等进京时,天子必要一扬大明国威,其中程序不容任何有失。   除了四司外,礼部还有铸印局、教坊司等下属机构,各机构运转的程序早在洪武朝时就就已经确立,官员的变动与各司所辖事务关联不大。   ……   到了礼部后,柳贺终于有了一间稍稍宽敞的办公地点。   礼部的官员是有额数的,不似翰林院那般,若是考选庶吉士,一下子就能增选十几人,不过礼部的书吏、书办也是人员众多,这是大明官场的陈规,毕竟礼部一个衙门就管了祭祀、文教、宗教、礼教、宴会、外事等,光是仪制司下属几科重要性就不言而喻,靠几个主事如何能处理那般多的事务?   相比翰林院,礼部衙门更为清净肃然,官员之间等级分明,不似在翰林院时,翰林们虽职务等阶不同,但彼此间往往和乐知礼,相处十分融洽。   毕竟翰林院都是内阁辅臣的备选,谁都不该得罪。   柳贺到任了一日,便开始逐步了解自己所管辖的事务。   他刚来时见过主客司郎中、员外郎及主事等人,正式办公之后,他便又将这些人一一找来,将诸事了解得更为清楚。   柳贺翻了一会文卷,就听书吏来报,主客司郎中王鼎爵在外等候。   王鼎爵是王锡爵之弟,隆庆二年的进士,柳贺与王锡爵相处融洽,和隆庆二年在京的进士大多相熟,因而与王鼎爵也早有交集。   与其兄王锡爵刚烈的性格不同,王鼎爵为人要和气得多,他办事时也很稳重,即便柳贺与他有些交情,但提及部事时,王鼎爵却依旧十分谨慎。   柳贺便一边翻文卷,一边详询主客司事务,此前唐鹤征在礼部任过主事,柳贺对礼部事务也有些了解,然而,听王鼎爵细述   后,柳贺才发现,主客司的事务其实比想象中复杂一些,如与琉球、朝鲜、安南等国的往来,对其国主的册封,还涉及一些封贡的事务,如此前俺答封贡时,封号等也归礼部管辖。   除此之外,会同馆管外藩接待,所谓接待并非只是有个地方给外藩吃喝住宿就足够了,这些外藩的礼仪等也皆由礼部纠正。   柳贺此前虽未接触过此类事务,但因他记性良好,文卷中有不解之处,他便会立即找王鼎爵询问。   王鼎爵答得细致,神情也算镇定,可面对柳贺时,他依然有一种压力。   并非柳贺的官威有多么足,而是他是真正踏实办事之人,即便只有一丝错漏,柳贺也能立即揪出。   他与兄长、与柳贺同一桌喝过酒,私下里,王锡爵对柳贺也分外推崇,可王鼎爵与柳贺会面时只觉得他为人温和,并不是那等锋芒毕露的年轻官员。   可直至柳贺任了他的顶头上司,王鼎爵才察觉到,传闻并没有出错。   柳贺为官,可以称得上敏锐。   好在柳贺也只是先了解了解主客司的运转情况,王鼎爵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次柳贺任礼部右侍郎,王锡爵不争,其实也有王鼎爵在礼部任职的因素在,王锡爵若任了礼部右侍郎,便是王鼎爵的顶头上司,这般任官在大明官场上并不合适。   但柳贺听闻,王锡爵下一任恐怕是吏部右侍郎。   “家驭兄不必紧张。”柳贺笑道,“我也只是随意问问。”   虽说当下最紧要事是削藩,可他既管了这主客司,当然要尽力管好,否则那一厢削藩在忙,这一边主客司又出了纰漏,那就是顾头不顾腚了。   这世间最为难之事,无疑是熟人当了自己的领导——或许前一天你俩还一起吐槽了共同的领导,第二天对方就升迁了。   “家驭兄可知,一甫兄将要归京了?”   提及罗万化,王鼎爵也有些欢喜,罗万化归乡已有几年,到此时终于回京了。   隆庆二年的进士在京中各个衙门都颇受重用,罗万化这个妆元反倒慢了一步,不过他为人正直,同年们有事他常常鼎力相助,因而这一科进士中,几乎人人都与他交好。   柳贺也为罗万化高兴,虽然罗万化在信中说,在家当个安适闲人也是不错,京中水混,他纵有千变万化,恐怕也难以明哲保身。   因在京为翰林这几年的遭遇,罗万化显然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过若真因世风日下而随波逐流,罗万化就不是罗万化了,柳贺回京后,罗万化与他通信颇多,两人除了探讨文章外,也在探讨为官之道。   隐居毕竟是逃避,躲到山中就算清闲,也无法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因而罗万化虽不受器重,却还是毅然返京了。   就这般,柳贺与王鼎爵聊了数句,之后通过翻阅文卷、查阅以往的典故等,他对主客司的事务已经相当了解。   之后便是王府科的相关。   柳贺心想着,他如今职务已定,张居正也是时候来找自己了,可他等了数日,张居正却依旧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   难道是削藩之事又有异状?   嘉靖朝时倒是试图推行宗藩改革,举例来说,大明宗室男丁原本十岁就可以领取俸禄,嘉靖时的《宗藩条例》将年龄提升到了十五岁,除此之外,宗室子弟必须接受学识考核,若是不过,则不许领取俸禄,除此之外,宗室中也有不少失去爵位的宗室后人,毕竟宗室只有八等,奉国中尉再往下便没有更低的爵位了。   但这也只是动了宗室的皮毛,对宗室来说,多生绝对是划算的,生得越多,便能领取越多的俸禄,亲王、郡王爵位自然不愁吃穿,可到了后几等宗室,那是完全要靠俸禄度日的。   总而言之,削藩的事阻力实在太大,张居正甚至至今都未拿出一个章程。   柳贺默默叹了口气,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柳贺花费了几日将王府科的文卷翻阅完毕,对于削藩一事,柳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不过此前考成法、清丈田亩策,皆是张居正先出个章程,再来考校柳贺,要柳贺出谋划策。   读文卷累了,柳贺揉了揉眼睛,伺候的书吏便进来,替他泡上一壶好茶,笔墨也研好给他备用。   身在这衙署之中,柳贺诸事随意,潘晟无事不会找他,姚弘谟并非他的上级,即使有事找柳贺,也通常是与他商讨。   柳贺将纸铺平,思忖片刻,便在纸上列出了条条道道。   嘉靖朝时的《宗藩条例》如今仍是沿用,男丁过十五领俸禄之事到万历朝时也没有再变,《宗藩条例》对领俸的人数做了限制,非婚生子及来历不明的子嗣不在领俸之列。   除此之外,也要防止藩王拼命生,大明朝也是有那种一生便是几十个的藩王,仅是他一人的子嗣所领的俸禄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柳贺觉得,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对于宗藩的扩张并没有太大的遏制作用,除非每一个藩王都活到固定的年纪。   《道德经》早已道明了真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只是柳贺促狭的想法罢了。   削藩,一方面要从遏制宗藩人数入手,另一方面,也要减少宗室就藩的田亩金银,嘉靖朝时一边削藩,一边让景王就藩时剥夺了湖广大量的田地,这般做法,其他藩王又如何能服气?   若要削藩,就得从皇帝这边动手,若是连亲王就藩都能削的话,朝廷在对其他藩王动手时也能多些底气。 第188章 家事   “部堂大人,天色已晚,您可要用饭?”   柳贺一抬眼,只见蜡烛已被他用了一半,门外静悄悄的,想必其他官员已经放衙了。   他一摸肚子,的确有些饿了,便道:“用一些吧,清淡一点即可。”   为官数年,读书时苦寒的生活已离柳贺越来越远,他日子过得愈发养尊处优,肉吃多了都觉得腻。   年少在丁氏族学求学时,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衙门书吏领了命去,很快便呈上了晚饭,是一碗清粥与两块糯米糕,小菜很精致,咸甜适中,柳贺喝完粥,又吃了糕,只觉精神更足了。   礼部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主要是占了下辖精膳司的便宜,官员若有当值晚了的,可以在小厨房用上一餐。   精膳司按规矩该由柳贺分管,但因柳贺事务繁忙,目前仍由姚弘谟兼着,精膳司掌的是燕飨廪饩牲牢事务,燕飨即酒膳,廪饩则是监生的廪补,至于牲牢,指的是祭祀用的牲口。   精膳司在礼部四司中排名最末,看似清闲,事务其实不少。   自去年推行清丈田亩之法以来,各地报上来的田亩都有所增长,若无意外的话,今夏的夏税应当能比往年多收一些,不过眼下也只有清丈田亩之策在认真施行,一条鞭法的配套还未到位,银子多了,精膳司的压力也能减缓一些。   廪饩一项就所费非凡,放在以往,官员们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国子生的俸禄更是难以保障,因而常有国子生来礼部找事。   六部之中,礼部的确是最缺钱的,花销多,进项却少,唯一能称得上进项的,恐怕也只有教坊司的皮肉钱。   吃过饭,柳贺继续集中精力写文章,他主要从几个角度来考虑削藩之事:   一是就藩,亲王就藩所耗财力、物力、人力巨大,要建府,要养活人口,藩王又大多贪得无厌,需要一省百姓供养。   二是怎么削,汉武帝时实行推恩令,将诸侯的土地越削越少,减少诸侯的势力范围,但大明的情形与汉朝时并不等同,藩王本质上是没有土地与兵权的,要削的话,一是可以降等,如今大明藩王有八等,在柳贺看来,八等着实有些多了,改成六等以下恐怕能稍稍减缓一些压力。   但这种做法,宗室的反对声必然巨大。   还有一种,便是效仿嘉靖朝时的做法,嘉靖朝时,令宗室男丁十五岁方可领俸禄,这就平白省了五年的俸禄,然而宗室子弟养尊处优,长寿者众多,只限制起始时间恐怕也有难度,不若效仿后世退休的理论去执行。   除此之外,需得让宗室有事可做,这藩一旦削了,宗室那般多人生存又该怎么办?   他在这里忙碌削藩的事,回头宗室到天子那边去告状哭诉,事情或许又会不了了之。   大明朝的许多政策都是这般哭没的。   柳贺眉头渐渐皱起,他脑海中一边想着削藩的种种事宜,一边又将自己方才所想之事批驳掉,这事要做,但下手还需和缓一些,藩王们虽无武力,可谁也不能保证宁王朱宸濠之事不复起。   蜡烛燃尽了,柳贺重新点好烛,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此刻万籁俱寂,柳贺大脑也分外清醒,他将自己所书条条道道整理了一遍,重新写在纸上,一页接着一页,不知不觉,他竟写了厚厚一沓。   写完时,柳贺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全身精力都消耗干净了,方才分明用过饭,这会又饿了。   柳贺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了,再过些时候天恐怕就要亮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睡了下来,作为礼部右侍郎,柳贺与潘晟、姚弘谟在衙门里都有小床,三人都肩负着职守之责,若是深夜内阁或天子有急务,礼部须得有人处理。   ……   到第二日上午,柳贺才回了一趟家。   他昨晚已派人和杨尧说过,到家后,柳贺仍觉得困意止不住,本想着眯一会儿,谁知刚躺下就睡了。   柳贺醒来时,就见妙妙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爹,你醒了?”   妙妙越长大就越像杨尧,纪娘子对此十分庆幸,觉得女孩家像杨尧更好看一些。   柳贺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没有张居正那么帅,但是和丑字绝对搭不上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妙妙像杨尧更好看一些。   柳贺穿好衣服和妙妙一起玩了会,就见杨尧从屋外进来,神色似是有些严肃。   两人夫妻多年,柳贺早已能从杨尧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情,杨尧叫侍女带着妙妙出去玩,自己则看向柳贺:“相公,家里来了信,孙夫子过世了。”   柳贺动作顿住了。   过了半晌,他眼睛微动:“夫子已过了古稀之年,只是这一日比我想象中早了些。“   他在扬州时,孙夫子的身体已不大好,柳贺已经做好了这一日会来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一日乍然到时,他仍是有些……难过。   孙夫子教导他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可若非孙夫子引路,他恐怕连如何读书都不知晓,无论是他日夜苦读奔赴科场之时,还是他任官之时,孙夫子都在用行动教导柳贺,何为有德君子。   这一刻,柳贺已忘记了自己任京官三品的喜悦,思绪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第一次与孙夫子会面和最后一次与孙夫子会面是截然不同的情景,他官是越当越大了,却也离故乡越来越远。   柳贺轻声道:“嘱托家里人将师娘照顾好,我能为夫子做的只有这些了。”   杨尧将家信递给柳贺,柳贺拆了信,原本情绪还能稳住,待读过一遍信之后,柳贺手都微微发着颤。   信是以纪娘子的口吻写的,信中说,柳贺回京的这一年,孙夫子早已不认得人,情况一日比一日更糟,可他临去世前,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寿数将至,三叔带着平哥来看他时,他似是将平哥认成了少年时的柳贺,凶巴巴地对着平哥吼:“你读书便读书,带这些礼来做什么?若钱不够,我这边还存着一些。”   柳贺终于没控制住眼泪。   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的本事,他能走到今日,也有运道使然。   年少时纪娘子自己活得清贫,却能咬牙让他读书,孙夫子、丁先生等人都是毫无保留地给予他指导,对他来说,孙夫子就像他的祖父一般,他从夫子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文章,也有做人的品德。   柳贺在一旁沉郁了许久,杨尧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柳贺任官后愈发内敛,杨尧也知他肩头扛着重任,可柳贺在家中始终是温和的相公与父亲,杨尧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般难受了。   今日见柳贺疲倦,她先让柳贺睡了一觉,待他睡醒才告知他这个消息。   “幸好师娘身子仍康健。”柳贺道,“娘在信中说,孙家族人里有要把子孙过继给夫子的,师娘似是很乐意。”   孙夫子与师娘的独子早早过世,若是过继子孙,便是认孙夫子之子为父。   柳贺清楚,这恐怕是孙家的族人见得孙夫子与柳贺关系非同一般,才有了这个想法,否则早不过继晚不过继,何以拖到今日?   但若是师娘愿意,柳贺也不会有意见。   孙夫子对后事很是坦荡,他一生不求人,便是柳贺当了官,他也从未要求柳贺为他做些什么,即便柳贺安排了人去照料,他最开始也是不赞同的。   孙夫子的性子就是这般犟。   可师娘性情就柔缓得多,想起独子过世之事总是悲伤,她最担忧的   便是自己后事无人过问,百年之后她与孙夫子恐怕都没人记得了。   “到时我写封信回乡,请族里与孙家那边细商,若是真要过继子嗣,必要挑出一些孝顺忠厚的,读书差一些也无事。”柳贺道,“只要我在一日,总能想办法护着他,如此师娘也能安心一些。”   杨尧点了点头:“相公想得很周到。”   柳贺到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立刻写了一封家信,师娘想必很重视此事,他早些将事办了,师娘才能安心。   写完信,柳贺独自待了一会,一腔愁绪无处抒发,便又提笔给施允写信。   他的想法,只有一同度过年少时光的施允才能够体会。   之前柳贺特意找到郑汝璧,想让他替施允安排一个好去处,但施允却在之后给柳贺来信,说他刚来陕西时的确感慨此地百姓之艰辛,但时日久了之后,他便渐渐适应了这片地方,为百姓办事让他心中很满足,只觉所读的书并未浪费。   “若官员人人都往富庶之地去,穷苦之地的百姓又当如何?只能怨自己投错了地方。”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泽远你在京中为陛下分忧,我便在地方替泽远你践行设想。”   最终,施允的确是动了,却并未前去富庶之地,而是官升一级,依旧留在陕西。   陕西当地也在实践清丈田亩之政,施政过程中,施允也向柳贺求助,一是田亩多寡衡定税赋恐怕不行,还得看土地之肥沃,二是陕西此地常有旱灾,他每日绞尽脑汁,始终想着让更多百姓活命的法子。   想及孙夫子与施允,柳贺心中感慨万千,前方即使艰难险阻,虽千万人吾往矣。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不愿做的事,终是有人要做,也有人一直在做。   他是有榜样在的,又何必顾虑重重? 第189章 削藩   在京的时日,柳贺爱给好友写信,无论是抒发自己在朝为官时的感慨,还是了解好友在远方的动向——为官以后总是不如少年时代自在,拘束很多,只有在和施允写信时,他才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一封信写完,柳贺翻出一卷书读了起来,往日读书能让他静心,今日他的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思量了片刻,柳贺又铺开一卷纸,将自己与孙夫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写了下来,刚刚写时,柳贺又怀念起年少时与孙夫子相处的时光,笔一下便收不住了。   或许是近日事忙,也或许是朝堂纷扰众多,柳贺此刻极为专注,他将自己所烦扰之事尽数抛到脑后,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篇文章中。   于他而言,孙夫子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了。   年少之时,孙夫子曾教他何为君子,今日孙夫子已经过世,柳贺却不知,自己距离夫子理想中的君子还有多远。   柳贺停下笔,只觉得自己满腔思绪都融在这文章中了,这篇文章他没有修改一个字,该是怎样便是怎样,之后便要管家将这文章寄回镇江府,烧在孙夫子坟前。   难受了一阵,柳贺仍如以往般上衙,他关于削藩的思路已经整理得很清晰,礼部事大略了解过后,柳贺便去登张府的门了。   张居正此次归乡时间不长,加上吕调阳都因畏他之势避让,朝臣们自然更明白如今的朝政离不开他,因而无论何时,张府门外都有一群递帖等待面见张居正的官员。   尤其在官员回京述职时,张府门前更是热闹非凡。   柳贺并未乘轿来,他如今已是礼部侍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与朝臣交集都要谨慎再谨慎,舔张居正可以,却不能舔得太过。   引柳贺入门的依然是张府管家游七,张居□□日盛,游七沾了光,与京中三品以上官员以好友身份相交,便是张四维、马自强等阁臣见了他都极是亲近。   “右宗伯在此稍待,老爷过些时候就能回府。”   “劳烦楚滨先生了。”   游七的态度却比上一回柳贺来时要好上许多,见他这般模样,柳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猜测,张居正恐怕是知道他要来的。   无论如何,柳贺能坐上礼部右侍郎的位置,必然与张居正脱不开联系。   等候张居正的时间里,柳贺一边看水景,一边思忖过会见了张居正要说些什么。   水池里金鱼游个不停,手边恰好有鱼食,柳贺便丢了一些喂鱼,见得金鱼都向他丢鱼食的方向游过来,柳贺便打算再多喂一些。   “右宗伯当真好兴致。”   柳贺听得声音,躬身拜道:“弟子见过恩师。”   至于张居正那声不咸不淡的“右宗伯”,他只当没听懂其中的讥讽之意。   张居正回京后,柳贺只在朝会上与他打过几回交道,此时近看,他才发现张居正竟清瘦了许多,面容也比去年憔悴了一些。   柳贺不由道:“弟子请恩师千万保重身体。”   光是处理削藩一事,柳贺都觉得十分头大,而张居正要管的却是整个大明朝的内外事务,官员考核、田亩清丈、田税收缴……还有各地之灾情、战事、水利,张居正是个很在乎个人形象的人,爱穿美衣,用美食,尽管他能享受到最好的待遇,可整个大明朝压在他肩头,这也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柳贺这话发自内心,张居正自也能听出,半晌,他看向柳贺:“你今日不在礼部办公,来我这做甚?”   柳贺便将袖中文卷呈上,张居正坐到一旁,默默看了起来。   屋内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柳贺这削藩之法经过了几日思量,参考了周   、汉、唐、宋各朝对宗室的做法,当初朱元璋之所以令藩王就藩,正是因为唐时有玄武门之变,宋时有宋太/宗继宋太/祖皇位,朱元璋担心皇权旁落,因此再行就藩之制。   而明以后,许是看到宗室之祸,清朝便未再令藩王就藩。   张居正手指轻叩着桌面:“这便是你想出的削藩之法?”   “正是。”柳贺道,“弟子不知作用如何,但花费上总能省上一些。”   “就藩所费若要削减,恐怕要自潞王起,太后恐怕不会赞同。”张居正道,“且潞王就藩还有些年岁,此时也难省下钱来。”   柳贺道:“可若此时不推行,待潞王就藩之时,再想推行也是难了。”   潞王是太后疼爱的小儿子,削减他的开支,李太后当然是不愿的。   柳贺提的第二点,张居正也不由反驳道:“宗室年满五十者便削减俸禄,此事不仅宗室不会赞同,百官也会反对。”   大明以孝治国,年老之人尤其应该得到奉养,张居正承认柳贺这主意不坏,即是将宗室领俸的年岁控制在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年限一固定,领俸的数目自然会削减,此事也能逼迫宗室子弟勤俭度日,不乱花乱费。   但可以想见,此策一旦施行,朝中会有多大的反对声。   柳贺也觉得这主意挺坑,因而他又提了一个想法。   “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宗室子弟,月俸降三至四成,待其六十岁后,再涨三至四成?”   柳贺想的,其实是工龄制度,即年岁越长领俸越多,宗室子弟年少时可以少领一些,毕竟有封号的宗室子弟,其父祖的封号必然更高,有些宗室子弟即便上了十五岁,其俸禄仍归父祖分配。   大明百姓的平均寿命低,官员权贵的寿命却并不算短,若是按工龄制度来执行,年长者所领的俸禄就要比如今多一些,这样政策一施行,年岁长的宗室的反对声便会低一些。   张居正道:“你细细道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参考的就是后世的职务职级并行制度,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参照的往往是职务,当然也有靠职级领俸禄的,比如重臣的祖父、父亲等,会被封个虚衔,待遇则与品级对应,但这些人实际上并不任官,只是享受待遇罢了。   而宗室,柳贺觉得可以靠职级,一档年龄一个标准,对朝廷有功者则再加薪,鼓励藩王在封地内兴水利农业,救助百姓等,也要求王府官员加强监督。   他这既非凭空捏造,也非妄想,毕竟不管是工龄还是职务职级并行制度都是后世使用过的比较成熟的制度。   只要将年龄的标准控制好,操作之下或许能节约不少银两。   实在不行再将交保险的制度加上,宗室们年轻时多交银子,老了便能多领银子,还能给子孙继承。   当然,柳贺觉得,这个想法实践起来或许有些难,毕竟大明官场最显著的特色就是不稳定性,尤其如今的皇帝是万历,仅国本之争便折腾了大臣们十多年,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都因此从首辅任上致仕。   连太子都不稳定,何事能够令人心安?   张居正听柳贺说完,眉头便不时皱起,他是聪明人,柳贺只说了一遍他便听懂了意思,细细思索,此事未必不可行,毕竟宗室有宗人府专门记载,自洪武朝以来,宗室的生卒之年数据都十分清晰。   “此事若要实施,你当如何?”   柳贺道:“弟子恐怕会……先对外公开第一条法子。”   “那骂声恐怕是收不住的。”张居正道,“宗室毕竟是天子亲眷,做得太过,天子及太后面上也是无光。”   毕竟如今大明宗室里,比天子和太后辈分高的老亲王、郡王等也有数位,这些人一旦闹起来,文官们还真不一定能扛住。   柳贺想的是拆屋效应,放出风来践行第一条的话,再去推第二条,方法总是容易一些。   “除此之外,还要防止宗室血脉混淆。”柳贺道,“弟子查看洪武朝至今的宗室记载,各代都有为防封号旁落,而使外来血脉混淆宗室血脉者。”   有藩王过世,其妻妾等便想办法混淆血脉,以使藩王之位留存,比如隆庆之弟景王分封湖广,就因无后致使封号被收回。   大明历史上最有名的便是伪楚王案。   楚恭王朱英?隆庆五年过世,有传闻说他是个残废,也有传闻说他爱好龙阳,总而言之,他过世后,到了今年,楚世子朱华奎才袭封世子之位,但传闻一直说他是朱英?抱养的儿子,楚藩宗室也不服朱华奎封王,流言一直不断。   之后朱华奎为保住王位,不断贿赂朝中重臣,楚宗室也有多人因此受罚,无论如何,朱华奎这楚王一直当到大明灭亡。   可以说,大明藩王不是王八蛋的只是少数,大明即将灭亡时,这些藩王们也大多守着家财不愿献给朝廷,各地饿殍遍野也似与他们毫不相干。   但朱华奎之例必然不是个案,此事不仅朝中大臣心中有数,宗室也未必不清楚,只是血脉之事只可防不可查,拼的还是说动皇帝的本事。   “除此之外,封号为奉国中尉、辅国中尉者,若有愿退出宗室者,可令其读书为官,也为商,只要不涉国计民本之大事,宽宥一二也是无妨。”   奉国中尉、辅国中尉为宗室之中最低等,俸禄不高,一家老小只靠禄米度日,嘉靖朝时,便有周王府奉国中尉朱勤熨因言获罪被夺了禄米,一家人吃饭都没了着落,朱勤熨便学着老爹上疏,美滋滋吃上了牢饭,这样好歹不会饿死。   嘉靖后期,宗室的俸禄不能及时到手,将军以下级别的宗室俸禄由当地官府发放,因此闹事者更是众多。   并非没有想自谋生计的低等宗室,只是碍于祖宗家法,这些人的心愿至今未能实现。 第190章 张简修   “你且放在此处,待我再细想一二。”张居正目光沉着,“你这几日在礼部,感受如何?”   柳贺道:“大宗伯对弟子十分照顾,礼部之事也并不繁杂,弟子能够适应。”   张居正忽然道:“依我的看法,如今便让你登上这礼部右侍郎之位,着实早了些。”   柳贺这下就很好奇了,他听说会推之时,四位阁老中有二人选了他,那二人之中,究竟有没有张居正?   “可我不知,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竟如此看好你。”张居正道,“也有人在我面前说,削藩之事,非你不可。”   柳贺道:“实在是各位大人谬赞了。”   “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旁人都能看见。”张居正道,“若我力推于你,你无能又无为,百官恐怕也不会信服。”   柳贺为官这八年并未办过什么大事,可只要与他接触的官员,无一不信赖他的本事,加上他在张居正面前也能说上话,官员们便觉得,削藩这种麻烦事,柳贺无疑是是最好的人选。   以后柳贺又与张居正叙了会事,便轻手轻脚离开了张府。   对于张居正这位座师,柳贺其实还是有些畏惧的。   大明朝的官员办事时往往先攀交情,先看科第,是否为同年,后看籍贯,是否为同乡,再看所学,是否为同道,柳贺与其他官员总能好好聊上一段,可到了张居正这里,对方专于政事,就如同评判学生论文的导师一般,万事万物都能扯到论文上。   总而言之,张居正很少和婉待人,他不会关心柳贺的心理状态,也不会关注柳贺的衣食住行,只关注柳贺干了什么、在干什么、要干什么。   柳贺来张府时常常压力山大。   今日也是如此。   他出了张府门,风一吹,身上汗就发冷了,柳贺便在张府外闲闲逛了起来。   此时正是气温最适宜的时候,西湖边常有文人墨客流连于此,柳贺此时不愿去礼部衙门,也不愿回家,便去西湖转了一圈。   西湖此时果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绿树成荫,湖水清澈,湖岸边的亭台已渐渐成了气候,柳贺倚亭而坐,过了片刻,亭中便聚集了几位文士,见柳贺在此,其中一人拱手道:“在下欲在此举行诗会,若叨扰了仁兄,还请见谅。”   柳贺示意道:“无碍。”   这是他读书时最畏惧之事,到翰林院后,柳贺也是一众同僚中诗才最差的,若考验作诗的本事,他恐怕连日讲官也当不上。   不过一边小憩,一边听着这些年轻文士在此吟诗作对,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吾等诗文作得虽好,可惜科场上不考诗文,只考道德文章,吾之文章,值得磨练之处众多,不瞒各位,再练下去,吾也不知该如何精进了。”   提及科场之事,几人都有些沮丧,显然是科考不顺。   “各位可读了柳三元的《祭师文》?”   “这等雄文,我已读过数遍。”   瞌睡之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柳贺茫然地眨眨眼,他是写了一篇祭奠孙夫子的文章,可却令家人将之烧在孙夫子坟前,并无对外流传的意思。   孙夫子对他的恩情,他对孙夫子的爱戴,只要彼此知晓就足够了,不必天下人皆知。   “传言此文系柳三元为祭奠其蒙师而作,他命家人将之烧了以祭奠夫子,可当日镇江知府恰好在场,见此雄文又如何忍其不为世人所知?因而镇江知府特意令人抄了一份,我等才能欣赏到这般好文章。”   “柳三元不愧当世文宗,这一篇《祭师文》堪与《祭十二郎文》相较,世人皆知,柳三元是本朝唐宋派大家,茅坤著有《唐宋八大家文钞》,纵观本朝,仅这一篇《祭师文》   ,柳三元便可位列大家之首。”   柳贺:“……”   被这么吹捧,他真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许久未读过此等真挚动情的文章了。”一位士子道,“柳三元文章篇数虽不多,却篇篇都是精品,我原以为他擅实策,然而论及情之一字,他也不逊于任何人。”   “柳三元寒门出身,若无夫子教导,恐怕也难有他名满天下之日。”   士子们一谈起文章便滔滔不绝,柳贺本就是三元及第,在官场上又多少有些建树,天下便有许多士子想如他一般。   “可惜柳三元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   这士子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向他聚集,就连柳贺也好奇地朝他看去。   “哪里不好?自然是……”这士子卖了一个关子,“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张江陵为官霸道,张蒲州、马同州、申吴县皆唯他马首是瞻,如今内阁已然姓了张,阁臣不似阁臣,部堂不似部堂,皆是他张家的家仆。”   “隆庆五年进士中,出声驳张江陵者众多,且看吾等会试,江陵二公子中了榜眼,汤临川也成了他家的陪衬,各位张江陵可有足足五位公子,若人人这般,天下岂有吾等读书人的立锥之地?”   这士子显然因科考失败而怒气满满,但柳贺觉得,张嗣修中进士或许走了关节,可科场上并非人人都有本事通关节,他任过考官,对此自然十分清楚。   因而柳贺站起身来,朝那士子拱了拱手:“这位兄台,我等读书考科试,靠的还是真才实学,兄台当激励自身再征科场,而非徒徒抱怨。”   这士子心中原本就有怨言,听柳贺这么一说,更是多了几分火气:“兄台,我有错吗?张江陵与宫中内侍狼狈为奸,天下有识之士皆是敢怒不敢言……”   此人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好友拦住:“与平兄,还请慎言,此处天子脚下……”   “我何必畏惧?”   这士子话还未说完,却见凉亭外,两位身着锦衣卫袍服的年轻男子出现,柳贺竟未察觉对方是何时到来的,但显然,对方已听了一会。   那士子顿时面如土色。   “都带走。”   朱希孝过世后,微风凛凛的锦衣卫已经沦为东厂的爪牙,京中锦衣卫耳目本就众多,平日便爱挑士子群聚之处潜伏,今日这“与平兄”若只骂了张居正倒还罢,连冯保也带上了,锦衣卫自然不能将他放过。   那锦衣卫见柳贺与这几人并不在一处,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人也将柳贺带走。   柳贺整理了衣衫,道:“在下与他们并非一起,还请千户明察。”   柳贺表情丝毫不慌乱,见了锦衣卫也并不惧怕,那锦衣卫千户便看出,他与这些书生的确不是一路人。   可锦衣卫与东厂办事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人犹豫之下,便道:“你可有凭证?”   “我与张佥事相熟,阁下一问便知。”柳贺道,“这几人不过是年少轻狂说了几句胡话,便是将他们关进北镇抚司,阁下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那人听得张佥事之名,一时之间有些疑惑:“哪位张佥事?”   “张简修张佥事。”柳贺道,“张佥事是在下的世兄。”   张简修之名,锦衣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乃张相第四子,年方十七便以锦衣卫千户为指挥佥事,锦衣卫中何人不羡慕?可惜抱怨无用,人家有个好爹。   那锦衣卫虽犹豫柳贺竟认识张简修,却仍是令人将张简修请了过来。   柳贺只是在这里休息了一阵,却没想竟遇到这档子事,他和太监打交道不少,和锦衣卫打交道其实不多,锦衣卫虽纠治百官,可三品以上大员他们根本动不了,只能审一审下级的官员。   稍候了片刻,张简修便至了,他听人来报,说有书生妄议朝事被当场捉拿,其中一人竟声称与他相识。   张简修懂事时,张居正已经是阁臣了,他从小未吃过苦头,相交之人非富即贵。与三位兄长走文臣路线、与贫寒才子郊游不同,张简修领了荫封,走的是武职,所结交的尽是京中权贵。   他可不识得妄议朝事的书生,何况锦衣卫捉拿的妄议朝事者,几乎都是批判张居正的。   张简修一至,就见柳贺施施然与他拱手:“世兄,我今日刚见过恩师,闲来无事便来这西湖转上一圈。”   柳贺这般客气,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张简修毕竟是张居正的儿子,就算年纪比柳贺小,柳贺也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世兄。   柳贺客气,张简修却不敢托大,见锦衣卫如看囚犯一般看住柳贺,张简修轻喝道:“还不快放开,竟对右宗伯如此无礼!”   听了这声右宗伯的称呼,在场锦衣卫都是震惊,柳贺与那几位士子在一处时就与普通书生无异,右宗伯的话,那不正是名满天下的柳三元?   那几位士子方才已极是惊惶,此刻则是羞愧了,他们若只是夸赞柳贺文章也就罢了,他们竟当着柳贺的面辱其恩师,难怪柳贺要站出来与他们争辩。   柳三元就在眼前,他们竟然不识得,实在是……   柳贺替这几人作了证,又叮嘱其日后谨言慎行,方才与张简修道:“恩师于天下之功,这些士子又如何知晓?只是天下愚钝之人众多,这些人只知辩驳却无实干之法,言谈再多也是无用。”   张简修道:“多亏世兄替家父保住名声。”   张简修和柳贺的交情其实并不深,不过柳贺受张居正器重,他出任右宗伯后,不少官员都将柳贺当成了张居正的衣钵传人。   张简修心知并非如此,若真是传人,柳贺恐怕要常来张家走动,也不会与他三位兄长关系平平了。 第191章 消息   张简修也不明白,为何张居正如此器重柳贺。   且一般官员见了他们兄弟不说十分讨好,态度上也是不同的,柳贺与他们却称不上十分亲近,张简修想,或许真如几位兄长所说,柳贺有大才,有才之人性子总与旁人不同。   柳贺与张简修道了别,心中也在感慨着自己的运气,不过是出门游了趟湖,居然就碰上了锦衣卫办事。   他如今也算正式迈入了大员序列,倒不必畏惧几个锦衣卫,现下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刘守有,刘守有与冯保、张居正皆是交情不错,不过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若只是攀附东厂与内阁,在朝便易多掣肘,行事上便难以肆意。   当然,如陆炳那般大权在握的锦衣卫指挥使毕竟是少数,锦衣卫的职权与东厂有些重叠,指挥使多是权贵出身,但论与天子的亲近程度却远不如宫中内侍。   张居正秉政,冯保势大,刘守有不如朱希孝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说得上话,锦衣卫自然就得沦为东厂的爪牙。   ……   若非听得几位士子议论,柳贺还不知自己那篇《祭师文》已经在京中流传了开来,他走到书肆,想找一卷新出的书来看,书肆伙计却问他道:“公子可读过柳三元的《祭师文》?”   见柳贺神色平淡,那伙计道:“公子莫非是刚来京城?京城人皆知,平生不读柳三元,阅尽诗书也枉然,柳三元这《祭师文》,妇孺读了都是感慨师恩深重。”   柳贺:“……”   他写这《祭师文》的时候并未多想,只是回忆着与孙夫子相处的点点滴滴罢了,哪怕到了今日,想起孙夫子已去世这件事,柳贺心中仍是无限怅惘。   他在书肆中逛了一会,就听有数位士子来问询,是否有《祭师文》的文稿。   还有士子高谈阔论道:“一篇《治水策》,一篇《论商》,今日又有这篇《祭师文》,柳三元不愧是当世文宗,便是不做官,仅靠这三篇雄文,也足够令柳三元名满天下了。”   “《治水策》与《论商》皆为实务,《祭师文》却是真情,我们读书人写文章,当如柳三元一般。”   柳贺心想,幸亏此处无人识得他,否则他就得躲远一些了……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柳贺就见一人正冲自己微笑,与这人目光碰上,柳贺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一甫兄,你何时来京的?”   “已到了几日了。”罗万化道,“今日休沐,我便来瞧书肆中出了什么好书,可耳中尽是读书人对泽远你的赞美之词,离京一阵,泽远名声愈发响亮了。”   “一甫兄,你可莫要取笑我了。”   他还念叨着千万别遇到熟人,结果想什么来什么。   前段时日,柳贺还与王鼎爵提起过罗万化,算算日子,他也是时候到京城了。   柳贺便与罗万化挑了两卷书,再找了间茶馆坐下,罗万化离京已有一年多,但柳贺上回见他还是被贬扬州之前,几年不见,罗万化愈发成熟稳重,不过眉宇间仍有一些锋锐之气。   这便是罗万化的性情,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改变的。   罗万化回京后仍在翰林院供职,如今是正六品侍读,这位置自然比修撰、编修等强上许多,然而罗万化状元出身,入翰林院时便是从六品修撰,为官十二年,他不过升了区区半级,连日讲官都未当上。   罗万化自知得罪过张居正,前途必然不如同科的进士,但提起朝事,他面上仍是一副慨然之色。   “我那般抉择,便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罗万化笑道,“倒是叫泽远忧心了。”   夺情/事发时,罗万化恰好不在京,否则以他的性情,必然会有所作为。   罗万化是不喜张居正一手遮   天,但对吴中行、赵用贤的想法他也并不十分赞同,包括当时刘台出事,罗万化虽积极营救,却也道:“长此以往,以弹劾座师博名的风气恐怕止不住了。”   柳贺道:“恩师行事激烈,的确在朝堂引起了不少争议。”   在真实的历史上,便有人认为,吴中行与赵用贤弹劾张居正是为了在士林中博一个不畏权贵的美名。   张居正虽有雄心壮志,但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任过会试主考的首辅无数,可遭弟子一而再再而三弹劾的,却仅他一人而已。   明史记载,赵用贤、吴中行等上疏后,马自强积极营救,张居正对他道:“公饶我,公饶我。”之后王锡爵上门,请张居正放过吴中行与赵用贤,张居正将刀横在脖子上,道:“尔杀我,尔杀我。”   《神宗实录》也说,张居正在王锡爵面前哭道:“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且杀我耶!”   一代宰辅,竟被迫说出“杀了我吧”这种话,可知被门生弹劾,张居正心中必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柳贺觉得,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对于真做实事的人,人们总要求他是一个道德完人。   在柳贺看来,张居正绝对不是一个道德完人,但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百姓,为帝王师时用心教导天子,为首辅时为百姓安宁殚精竭虑,这样便足够了。   罗万化道:“如今在京中,恐怕只有泽远你的话元辅能听进去了。   “一甫兄你实在高估我了。”柳贺苦笑道,“我也只是勉力一试罢了。”   “泽远你能护住师道尊严,已是极尽力了。”   罗万化与柳贺有许多事情可说,比如隆庆二年进士们如今的前程,比如翰林院中的变动,申时行入了阁,王锡爵有意吏部,柳贺又来了礼部,如无意外的话,下一任翰林掌院恐怕是余有丁。   “与可远他们比,我是退了许多。”罗万化提起此事也有一分自嘲,“不过,泽远你在扬州任所行之事令我有许多感悟。”   “任京官也好,任外官也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泽远你也知,我这状元是金殿上天子亲点的,若非天子瞧中,我的科第也不过在三甲之内,到时必是要到地方干一些事。”   许是喝了酒,又与柳贺见一了面,罗万化不自觉间多喝了些,吐露出的真心话便也多了些。   柳贺于是安慰了他好几句。   官场上的苦恼实在是多,柳贺升官的速度在万历朝恐怕是头一份,但他依然有许多烦恼。   ……   将削藩的建议书交到张居正手中后,柳贺没等来张居正的召唤,便继续在礼部办事,主客司的事务他大概了解过了,接下来柳贺便将王府科的主事招来,听他细讲王府科所涉的事务。   提及王府事,这主事是大吐苦水,宗室们在各地闹出的事太多,弹劾的奏章往京中递了之后,就有相当大一部分交由礼部处理,且王府官员会弹劾宗室,宗室也会弹劾王府官员,除此之外,若俸禄领不齐,折色不足,祭祀礼仪等出了问题,王府科都得负责处置。   总结下来六个字——惹不起,躲不起。   柳贺听了也不由为王府科的主事掬一把同情泪,确实是苦恼万千。   柳贺毕竟是南直隶人,对于藩王之害感受不深,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们,若有出身于藩王集聚之处的,对藩王可谓深恶痛绝。   且藩王们虽被夺去了兵权削弱了手脚,可对于涉及宗室的事,他们依旧有影响朝廷的本事。   比如削藩之论一处,京中便有传闻,说张居正在挟私报复。   京中皆知,张居正祖父正是辽王府护卫,当年其祖父之死也与辽王有关。   从这个层面上讲,张居正对藩王自然没有好感,不过从操作舆论的角度,这样   无疑可以削弱藩王们在地方上大肆扰民、奢侈无度的印象,让藩王们成为惨遭张居正迫害的小可怜。   种种事例累积起来,再加以渲染,张居正的形象便再没有了翻转的可能,他在世时无人敢对他如何,可一旦他过世,来自各方的报复可谓十分惨烈。   所以那日在见张居正的最后,柳贺和他说,若内阁愿意采纳他的这份建议,便向天下人告知此事是他柳泽远所想。   张居正却反问他:“你以为我会问一句天下人诋毁?”   柳贺道:“此事是礼部份内之事,又是弟子的职属,弟子也不能世事叫恩师冲在前。”   因为天下人早已知晓,如果没有张居正支持,削藩这事是注定进行不下去的。   ……   柳贺候了几日,张居正却一直未召他过去,某日晌午,柳贺去了趟户部,想自户部要到各地藩王的开支数目,然而户部近日忙着核天下人数与户数,藩王花用的账册又实在太多,除非户部派个郎中与主事与他一道查。   柳贺只能悻悻然回了礼部。   放在后世的话,给他几张Excel报表就行了,但在这个年代,涉及到钱财账册的都是大工程,动辄半月起步,还未必能忙过来。   这也是六部有无数冗员的原因,闲的时候,这些人就是一群无所事事吃干饭的,可一旦部事忙起来,六部尚书个个喊着缺人。   刚到礼部门前,柳贺就见了张居□□上的一位管家,此人不是游七,应当算是游七的手下之一。   柳贺原以为是张居正有事找他,却听来人道:“少宗伯大人,我家老爷派小人来告知,大司空生了重病,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柳贺神色震惊道:“当真?”   此人道:“我家老爷的消息,又岂会有假?”   吴桂芳竟然时日无多了,他才来京几日? 第192章 柳贺上疏   回京之后,柳贺与吴桂芳打交道的次数虽不如在扬州时多,但他毕竟受过吴桂芳不少照顾,柳贺任礼部右侍郎,京中质疑声不少,吴桂芳却与人道,凭他柳泽远的本事,这礼部右侍郎绝对是当得的。   治水之时,他有建议,吴桂芳往往欣然采纳,半点没有二品大员的架子。   河漕合并后,吴桂芳出任河漕总督,之后又因治水之功任了工部尚书,他年岁虽长,但也并不是六部尚书中最年老的一位。   柳贺自然料不到,吴桂芳的身子骨也撑不住了。   他当下赶往吴桂芳府上。   吴桂芳家中宅院已经很老了,这是他当年中进士之后买下的宅子,然而他只在刑部干了几年主事,之后便一直在外任官。   他任漕运总督的时候就和柳贺说过,日后他若能回京,京中老宅必得修葺一新,漕运总督已是外官的顶峰,回京就是他官场生涯的最后一任。   “临到老时,总得享受一二吧?”   当时的吴桂芳面色红润,声音中气十足,柳贺看到病榻上的他一时竟不敢认。   吴桂芳本就比旁人清瘦,河漕总督任上他常常亲至河边探查,虽不至于风餐露宿,却令他整个人更为精瘦。   ……但就算是瘦,也不会如此时一般仿佛皮包骨似的。   他在病床上一直咳个不停,每咳一声,脸上血色便会少一分。   但他仍认得柳贺,意识倒是清醒的:“泽远来了。”   “大司空。”虽在官场上打磨几年,柳贺还未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见了吴桂芳这副模样,他心中不忍极了。   “你事务繁忙,又来做什么?”吴桂芳道,“削藩得罪人,你不多费心思,日后被人揪住错漏该如何?”   柳贺道:“便是再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吴桂芳闻言笑了:“方才太岳刚来过,你又来了,我吴子实为官多年,还是结交了许多知交好友的。”   这话说完,吴桂芳咳嗽声又止不住,柳贺连忙示意他不必说了。   “我无事。”吴桂芳道,“生死皆有命,既然到了这时候,护是护不住的。”   “世人皆道,老夫任漕督是恋慕权势,说老夫是张党干将,可为官之人,谁又能独自成事?老夫在刑部时便与太岳结交,他有抱负,老夫愿助他。”   “世人毁谤,司空不必放在心上。”   吴桂芳笑道:“你这般想便是极好的。太岳他为人心高气傲,又自恃才学,不将天下人放在眼底,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锋芒太露,便会将人戳伤。”   “太岳他极器重你这个门生。”吴桂芳目光看向柳贺,“若有朝一日你位极人臣,当多看顾他些。”   柳贺道:“大司空,此事你不必忧心。”   吴桂芳道:“你柳泽远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吴桂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柳贺手背:“老夫来京时日短,当初在扬州与你一道治水,是老夫在官场上的一段快活时日。”   吴桂芳还想与柳贺多说些什么,可他的身子终归是撑不住了。   柳贺离开了吴桂芳府邸,院中草木繁茂,还有一个半干的鱼池似乎正在动工修葺,可吴桂芳身子骨已快要撑不住了,鱼池便暂时停工了。   当年吴桂芳也和他闲谈,说日后他致仕回乡,便再不过问朝堂事,要在江西老家陪伴夫人,教导家乡子弟。   这大概是许多官员的梦想,柳贺今年还未满三十,却也幻想过回家养老的场景。   吴桂芳却连养老的日子也未过上。   柳贺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张府。   孙夫子过世,然后是吴桂芳过世,后者   与柳贺的关系虽不似孙夫子那般亲近,但在扬州治水时,若非吴桂芳力荐,柳贺行事也不会那般顺当。   且之后柳贺任扬州知府,也多仰赖吴桂芳相助。   作为官场前辈,吴桂芳显然对他寄予厚望。   削藩之事,既然要干,就没有再拖的必要。   柳贺果然顺利见了张居正,刚道明来意,张居正便道:“你此时怨气满腹,行事便难以清醒,待冷静下来再说。”   柳贺猜想张居正心中也很不感受,他支持吴桂芳在徐淮等地治水,也因吴桂芳在任上,他才改了河漕之制,把两个衙门合并成一个衙门。   如今潘季驯接了河漕总督一职,京中又有吴桂芳为工部尚书,河漕事张居正应当可以高枕无忧了。   吴桂芳一去,河漕事倒不会生变,但要寻到一位适宜的工部尚书也是不易。   柳贺正在思索,张居正忽然道:“我读了你那篇《祭师文》。”   柳贺:“……”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毕竟张居正也是他的老师。   “比之你会试时的文章,可谓是精进了十分。”张居正道,“此篇文章有文有笔,初读之时我还以为是大儒所作,此文可比韩昌黎《祭十二郎文》。”   张居正不常夸人,柳贺见他的日常就是听他板着脸训自己,此时突然被夸,柳贺既有些慌乱,也有些受宠若惊。   “若我有这么一日,你便也作一篇此等水准的文章给我吧。”   柳贺连忙道:“恩师切莫这般说。”   “人都有生老病死,我并不忌讳这个。”张居正道,“便如我所说的做。”   柳贺想,或许是病床上的吴桂芳令张居正想到了自己。   毕竟连他都忍不住想起日后回乡养老的事。   不过柳贺猜,张居正恐怕不会想到那一天的,他一直专注朝事,要他决断的事情实的太多太多。   ……   过了几日,吴桂芳便过了世,天子感念他治河之功,赠他太子少保。   吴桂芳过世后,工部尚书一职便由兵部左侍郎曾省吾接掌,此人是朝野皆知的张居正铁杆。   这个月底,柳贺终于将内阁改过的削藩条例拿到了手。   他发现,对于他写的那份建议,主体部分张居正修改的不多,基本都留了下来,他只是补充了与王府事务相关、而柳贺并未涉及的部分。   按张居正的说法,柳贺虽有些小聪明,但为官经验毕竟不是十分充足,许多方面的考虑仍不够完善。   又过了一日,柳贺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名义上了疏,称嘉靖时的《宗藩条例》已不适用于如今之境况,藩王在地方上为祸者多,开支巨大,以至于朝廷无财可用,藩王封地的百姓也深受其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在这封《奏宗藩事疏》中,柳贺提出了几大建议——   一、亲王就藩时应核定额数,不能仅随天子心意。   这一条的言外之意是,天子想给兄弟或者儿子加钱没问题,但必须自己掏,不能打户部的主意。   当然,如今天子朝户部伸手已经成了习惯,但若一开始就定额定量,天子便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柳贺在建议中报了一个极少的数目,属于太后见了奏疏内容都想打他的程度。   二、《宗藩条例》中令宗室男丁满一十五岁方可领俸,改为年十五至五十者可领俸。   三、混淆宗室血脉者,斩。   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若有退俸者,可令其自食其力,经商、务农,但不可涉朝廷要务。   ……   柳贺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待奏章经通政司到了内阁,又到天子手中时,满朝文武都以知   晓奏章中的内容。   官员们皆是瞠目结舌:“柳泽远这是疯了吗?”   世宗将领俸的男丁年岁改为十五,宗室便一片反对声,因而朝廷对这《宗藩条例》的执行并不十分严格。   就以世宗皇帝举例,当初若不是武宗皇帝无子,如何轮到他来做皇帝?   换句话说,世宗皇帝当初便在宗藩之列,若万历朝及以后的朝代再发生这种情形,又当如何?   可柳泽远竟丧心病狂到将宗室男丁领俸的年龄卡到五十岁止。   宗室又如何会乐意?   何况他还要削减亲王就藩的花销,宫中那关只怕会先过不去。   不过……因为柳贺此前的表现并不显得如何丧心病狂,他这礼部右侍郎之位也是才任不久,莫非……是张居正指使?   京官之中,一位王焕的旧交不屑道:“你们可未见过柳泽远在扬州的模样,王兄的近况可谓十分凄惨。”   竟有人觉得柳贺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被踢回老家的王焕实在冤枉。   “定是张相指使!”   奏疏中的内容实在过于异想天开,老成持重的官员觉得,以张居正的行事作风,此事不像是他所为。   但也无人敢否定此事不是张居正作为。   因而柳贺这封疏上后,朝官们竟是一片安静,第二日的朝会,连上书弹劾柳贺的奏章都没有一封。   毕竟柳贺减的是宗室的俸禄,和文官们关联不大。   朝廷缺钱的时候,文官们个个都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日子,宗室亲王、郡王们却成日花天酒地,出了事还得文官们跟着擦屁股,文官们如何能忍得?   但也有人觉得,柳贺这奏疏上得不地道。   朝廷提倡孝老敬亲,地方官都有表彰孝廉之责,此项也在文教考核范围内,结果柳贺竟要让五十岁以后的宗室不领俸禄了,这不是将老人活活往死路上逼吗?   宗室并不是吃素的,柳贺这奏疏又实在是有许多漏洞可抓,因而到了第二日,朝中立刻多了许多弹劾柳贺的奏章。   弹劾的内容主要有两项,一是宗藩领俸是祖宗之法,柳贺缘何上疏将之改动?二是柳贺为礼部官员,当知“礼”之一字的分量,令老者生计无着、老无所依,又岂合一个“礼”字? 第193章 朝堂争辩   第二日朝会还未至,柳贺便被王锡爵拦在了礼部:“泽远,你究竟是作何想的?”   柳贺这奏疏……他觉得,全不似柳贺以往的风范。   柳贺道:“元驭兄,你莫急,过几日再看。”   柳贺如今是礼部右侍郎,官位已不逊于王锡爵,两人再以官职互称便显得太过疏远,他便开始称王锡爵的字。   “此事若是闹大了,张相恐怕也护不住你。”王锡爵眉头皱起,“泽远,上疏须三思而后行啊。”   “元驭兄,我心中有数,你安心便是。”   上朝之前,柳贺在皇极殿前见了不少其他衙门的官员,许多官员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也有那的老派的官员鼻中重重一“哼”:“若人人都如此,礼法何存!”   也有不少人等着看柳贺的笑话。   京中皆知,张居正将削藩的重任交给了柳贺,他因此才能以不到三十之龄便登部堂之列。   可张居正给的任务,柳贺竟是这般交差的,实在叫人……无话可说。   “柳泽远这般,真叫人怀疑,莫非他是觉得畏难,才故意将此事搞砸?”   “这般一想,倒是极有可能。”   事情一砸锅,削藩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总之,柳贺已争到了礼部右侍郎之位,削藩的事纵然不可为,也不影响他升官进爵。   ……   今日朝会格外热闹,京中六品以上官员都在队列中,柳贺第一次上朝时在翰林院的队伍中,如今到了礼部,位置依然靠前。   他官做得越大,结识的官员便越多,这几日,因他上的那封削藩疏,朝野上下着实热闹了一番,封地靠近京城的那几位亲王已经闹了起来,要求天子严惩柳贺。   官员们皆知,今日必然要有好戏看了。   果然,朝会开始后,天子与百官例行讨论了一番朝事,之后天子问询:“各位卿家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科道官员中,一人出列道:“臣陈三谟有事要奏。”   陈三谟一出列,众人看向柳贺的神色都是玩味。   上回张居正夺情之事,柳贺便狠狠参了陈三谟一笔,令陈三谟这言道领袖颜面尽失,这一回陈三谟好不容易揪住柳贺的错处,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就听陈三谟道:“臣参礼部右侍郎柳贺违背礼法,此人不当任右宗伯之职,否则如何叫天下百姓信服?”   “柳贺在奏疏中说,令宗室男丁领俸至五十岁,臣想问,过了五十又当如何?”   “柳先生,你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天子这话一出,堂上不少官员都是感慨,这柳泽远也不知哪里投了天子的缘,他这削藩之奏明明叫天子利益受损,可天子待他却依旧亲和。   柳贺出列道:“禀陛下,臣有话说。”   “不知陈给事中是何地人?”   陈三谟道:“臣是杭州府人。”   “杭州富庶,天下皆知。但陈给事中可知,杭州一户人家,一年花销几何?”柳贺道,“陈给事中或许不知,但臣知,宗室八等封号中,过半数者一年的俸禄便足够普通人家过上五十年至百年。”   “右宗伯,这与五十岁后不领俸无干吧?”   柳贺道:“臣翻文卷才知,正是因朝廷年年发银,宗室子弟不知节俭,在外欠债者、花天酒地者不计其数,陋习已经养成,想要更改谈何容易?太/祖朝时,□□与孝慈高皇后皆是节俭之人,宗室之所为,岂不是辜负了太/祖本意?”   柳贺又道:“按朝廷给的俸禄,宗室子弟只需稍节俭一些,五十岁后必能衣食充足,何况宗室不同于普通百姓,他们生病自   有太医查探。”   “况还有一事,嘉靖朝以来,抚按奏报中,皆有宗室子弟过世,其家人为领俸禄而刻意欺瞒官员的情形。”   陈三谟又道:“若真照右宗伯你所说去行事,若引起宗藩闹事,右宗伯你担得起责吗?”   柳贺答道:“陈给事中所忧心之事正是臣忧心之事,然而嘉靖朝时,便有数百起宗藩闹事之例,地方官府深受其苦,此时朝廷并未短他们的钱粮,宗藩受天子之恩,行事却愈发肆无忌惮,臣不该妄言,但臣深觉,宗藩如此,正是因朝廷纵容太过。”   “柳大人,慎言。”张居正出声道。   “陛下,请恕臣之过。”   “右宗伯应当知晓,宗室子弟所领的俸禄也非仅养他们一人,而是要养家中子弟。”   柳贺道:“宗室子弟年幼时的确不能领俸,靠父母养育,然而待其年过十五,其父母此时也不满五十,不必忧心其无法养育儿女,除了最低一等的奉国中尉外,其余人都无此忧虑。”   “男丁年过十五便有俸禄,女子一生无俸无禄,陈给事中却不忧心其老无所依,此臣着实无法理解。”   王锡爵默默道:“这柳泽远嘴皮子着实厉害。”   余有丁道:“我与柳泽远相处不多,却也听人道,柳泽远不喜与人交锋。”   “并非不能,只是不喜,但柳泽远一旦下定决心,一般人还真拦他不得。”   “这陈三谟千万别叫柳泽远写进文章里。”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话实在促狭,左右官员都不由轻笑出声。   柳贺一篇《祭师文》在京中流传,天下的读书人都在议论他这篇文章,甚至有人将他与韩退之相较,若是日后柳贺写篇文章将陈三谟大骂,这文章传至后世,陈三谟的名声恐怕就要坏了。   文人的笔堪比刀锋,锐利之处在于杀人不见血。   陈三谟以礼攻击柳贺,柳贺便回他,骄奢淫逸、寻欢作乐算不得礼,且圣人都说了,若能救百姓于水火,区区礼节又算什么?   拯救天下百姓才是大礼。   但陈三谟来来回回揪着这事不放,柳贺也没法辩驳倒他,官员们只看着他二人在朝堂上吵架,吵到激动的时候,陈三谟撸起衣袖,拳头都要对着柳贺招呼了。   柳贺阴阳怪气道:“陈给事中替宗藩如此劳心劳力,臣没有陈给事中这般本事,只能替天子尽忠了。”   众朝臣:“……”   柳三元这张嘴,着实是损了点。   官员与藩王勾结是大忌,这事细细想来自然是柳贺的错,可陈三谟也太维护宗室的利益了。   但两人吵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天子便道:“张先生和几位先生操劳些,过几日再论此事。”   ……   柳贺将袖子卷了下来,刚刚陈三谟想跟他打架,柳贺已经做好了动用武力的准备,这会下了朝,他神情一派淡定,仿佛刚刚和陈三谟辩论的不是他一般。   不过陈三谟只能算是前菜,后续参柳贺的奏章一直上个不停。   但这般阵仗显然也是有好处的——张居正原本就想过要削藩,但削藩之事一直没有落到实处,自嘉靖朝出了《宗藩条例》后,仍有官员上疏,称要削减宗室的俸禄。   柳贺奏疏一上,加上他和言官热热闹闹辩论了一场,反而将此事推得人尽皆知了。   藩王们原本还很淡然,此时却已经做了朝廷要削藩的心理准备。   不过该闹的地方,他们定然还是要闹一场的。   近段时间,一直有官员在上疏弹劾柳贺,要天子卸了他的礼部右侍郎之职,可柳贺竟脸皮厚到在官位上一动不动,连自辩疏都未写。   时间久了,官员们渐渐品出了味道,莫非……是张   居正从中阻拦?   那便是张相的确有意削藩。   但官员们觉得,无论是否削藩,柳贺在疏中所写的并不合适。   此事闹了有数日,藩王们的奏疏也一一到了。   藩王们在地方上猖狂,对待天子却十分恭敬和婉,毕竟旁人无法拿他们如何,天子却能够决定他们的封号是否延续。   众藩王哭诉道,他们与天子皆是朱家子孙,他们在地方上不过花了一些小钱,但也为朱家开枝散叶云云,如今竟有官员丧心病狂到让他们年老无供养!   且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那丧心病狂之人竟将手伸到天子那里,堂堂皇子就藩时竟只几两碎银,天子威风何在?   有藩王负责哭,也有藩王负责摆谱,说天子啊,我和你太爷爷是同辈,你忍心这么欺负我一个糟老头子吗?   藩王们平日在地方上各作各的威和福,向来很少团结到一处,柳贺这奏疏却将他们团结了起来,一日一日对着天子施压。   然而,对各地的藩王而言,他们是各自对天子上疏,但对天子来说,他却能感受到几十位藩王的联合。   在上位者看来,下位者的联合施压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威胁。   这也是柳贺上疏的缘由之一。   宁王朱宸濠的叛乱距今也不是十分之久。   因而,在藩王们开始上疏之后,柳贺便在一封辩疏中道,他是因宗藩人口数多、以致朝廷无银可花而上疏,王府科归他礼部掌管,他作为礼部右侍郎,上疏是份内之职。   “此事至今仍未施行,也并非定例,众藩王为何如此?岂非以其皇亲贵胄的身份压迫天子?”   柳贺上疏是份内之责,他疏的内容或许离谱一些,但这疏至今未施行,也没有说一定会施行,藩王们竟就如此,简直是在倒逼天子对他们低头。   宗藩之事,天子难道不能管吗?   此疏若是施行了,藩王们上疏倒是在情理之中。   若是天子因此对他降罪,那柳贺自然是“不服”的。   柳贺这疏一上,接下来便接连有官员上疏,说削藩之法内阁如今在商定,便是下了定论也能更改,何况此时还未有任何定论呢?   藩王之霸道由此可见一斑。 第194章 消息   藩王们这下都是傻眼了,柳贺那封奏疏上得情真意切,且字字详实句句有理,便是以陈三谟为首的言官对他轰了数日,他也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加上柳贺这礼部右侍郎是因削藩才当上的,背后有张居正这位内阁首辅的力量,宗室藩王们自然会忍不住多想,认为这就是张居正的本意。   盐政事、刘台事及夺情/事叫满朝文武见识了柳贺对张居正的影响,因柳贺并无明确攀附张居正之意,官场上倒没有人将他归入张党之列,不过柳贺此次上疏仍是令人浮想联翩。   柳贺时而支持张居正,时而违背张居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叫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谁能猜到呢?在朝堂上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柳三元竟耍起了无赖!   他上书时是一副痛心疾首直言宗室之祸的模样,可一旦宗藩们找上了门,他便立刻辩解,那一封《奏宗藩事疏》只是建议,礼部暂时未有施行的打算。   然而宗藩之事却到了不革不行的时候,即便具体条例不会如《奏宗藩事疏》所写的那般,朝廷对宗藩下手也只是时间问题。   ……   因柳贺这一封疏,朝野上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宗藩事上,宗室们在闹,不仅闹天子、太后,也去闹阁臣及礼部官员。   天子及张居正不胜烦扰,最终定下:“宗藩之事,由内阁与礼部商讨定计。”   柳贺因此变得更为忙碌。   关于削藩事的计策,他早已呈给了张居正,不过内阁对此事瞒得很紧,知晓此事的也只有柳贺和几位阁臣而已,宗室不知,与宗室关系亲近的官员也不知。   作为礼部右侍郎,柳贺这段时日常收到来自宗藩的请帖,有请他喝杯水酒的,也有想从他口中知晓削藩细则的,柳贺这边都热闹非凡,潘晟与姚弘谟也逃不了宗藩的围追堵截,二人见人柳贺都难忍怨念之色。   “泽远,你行事还需稳重一些,步子不可迈得过大。”潘晟提醒道,“近些时日,朝中许多官员都言,你不适宜这右宗伯之位。”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这已是词臣能居的高位之一,能在此位的官员无一不是饱读诗书、老成持重之士,柳贺文章虽写得漂亮,行事上却仍不够稳重。   自柳贺上了那封疏后,便常有人这般提醒他。   柳贺心中也清楚,削藩事一起,他必然要得罪许多人,不过他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要做削藩事,他自然要做得彻彻底底漂漂亮亮。   毕竟就连明亡也只有不到半年了。   有人说,大明之亡在于宗藩,这种理论当然是片面的,一个王朝的灭亡必然是各种因素的叠加,可宗室的奢靡却加剧了这一进程。   自隆庆五年考中进士以来,柳贺在不同的位置见证了大明朝的方方面面,观一叶而知秋,大明朝就如同一台破损的机器,人力纵然做更多,也只是勉励修补罢了。   ……   京城,得意楼前。   众士子也在议论着削藩之事,越到晚明,读书人论政的场景就越常见,削藩是大事,各地的读书人自然十分关注。   “在下早知,柳泽远纵是任了礼部堂官,心性却仍如在扬州时一般。”   “朝堂诸公,如柳泽远这般敢为天下先者已是不多了,柳泽远在扬州时能整清盐政,至京城后也先对宗藩动手,我大明有此官员,实在是百姓之幸啊。”   “宗藩早就该削了,一年之中,有哪一月不见宗藩于地方闹事的?各地官员皆深受其苦,朝堂诸公也未必不知,却不愿呈报天子。”   “我等读书人,就该如柳泽远一般!”   柳贺那封《奏宗藩事疏》句句有力,叫天下读书人   再次见识了他一代文宗的气魄,在读书人眼里,他这封奏疏不仅是呈给天子看的,更是对宗室宣战的檄文!   “柳泽远此文振聋发聩,可惜他之念想成真的可能却极为渺茫。”一位书生感慨道,“宗藩之祸,天子岂能不知,内阁又岂能不知?然想与做之间相差巨大,纵柳三元才情满腹,恐怕也难以施展抱负。”   京中许多官员的想法与这些读书人相似,柳贺那封奏书虽上得酣畅淋漓,在和言官们的争辩中也似乎占了上风,然为官需有政柄、有功绩,那封《奏宗藩事疏》虽字字珠玑,然而只要天子不用,就等于他在这桩事上毫无作为。   这显然并非他任礼部右侍郎的本意。   削藩之事能否顺利推进,是柳贺将位置坐稳、甚至更进一步的重要因素。   ……   “藩王们都急得要冒火了,你仍是不慌不乱。”见了柳贺这副模样,王锡爵不由摇头:“我刚从通政司过来,那边参你的奏章可是堆了满桌,比张仁和被参时多了好几十本。”   张仁和即张瀚,他去吏部尚书一职前被朝官们花式参个不停,连张瀚在庐州知府任上的旧事都被翻了出来。   对此情形,张瀚尚且狼狈败退,可柳贺倒是安稳在礼部呆着,外界的风雨似都与他无关一般。   王锡爵心中不由十分佩服柳贺。   柳贺果真经得住参。   当然,这或许也和天子与张居正都向着柳贺有关。   宗室与文官之间毕竟有一条界限在,文官们参柳贺,要么参他为官横行霸道,要么参他未践行“礼”之一字,这都是文官内部的事,并非是为了助力宗室。   若文官与宗室靠得太近,最先警醒的恐怕是皇室。   “削藩之事我便不过问了,料想泽远你心中有分寸。”   几日前柳贺上那封疏时,王锡爵便觉得他或许是有别的意图,毕竟那奏疏内容太过激进,并不是柳贺一贯的风范。   “元驭兄莫要高估我,不过……此桩事上,我但求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我们为官一场,不正是要如此吗?”王锡爵拍案一笑,又和柳贺提起了另一件事。   “泽远此前你曾以农事相询,我替你找了行船至海外者,还有熟知农事之人,你给的图例中的作物,已有一些找到了。”   柳贺原本还安然坐着,听闻此事却蓦然站了起来:“当真?”   “自然是真的。”王锡爵道,“不过此事你为何不经户部,钱粮之事向来由户部来管。”   柳贺苦笑道:“你也知,因刘台之事,我与大司徒关系只是平平。”   如今的户部尚书张学颜与刘台在辽东可谓结下了死仇,刘台被贬官,张学颜还打算收集证据对刘台全家下手,但因柳贺与几位同年的营救,张学颜并未成事。   张学颜是张居正手下干将,柳贺虽是张居正门生,却未必能说动对方。   他在扬州时便给张居正提过建议,说清丈田亩的确可以将被权贵侵吞的土地吐出来,但另一方面,给田亩增收也是必做之事。   因而柳贺一面在寻找农事人才,有知农、擅种的,也有懂水利、懂丰产的,除此之外,他凭前世的记忆,想丰富眼下大明百姓所种的作物的种类,便请人去各地寻找新作物。   凭他一人之力干这些自然是难,毕竟他是词臣,手伸到实务那里总是令人不喜。   但他可以请人帮忙,柳贺自己出身寒微,可眼下和他打交道的同僚们大多是大族出身,如王锡爵便出身太仓富庶之家,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人已经来京城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到了。”   “元驭兄,多谢。”   “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王锡爵道,“只是   我不明白,泽远你并不支持元辅政见,为何又要这般出力?”   柳贺笑道:“元驭兄,恩师行事虽激进,可你应当也知晓,各地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若是再这般下去,大明国祚又能延续几何?”   柳贺为朝廷官员,说这些自然是不合适的,但他有王锡爵向来无话不说,王锡爵也时常与他感慨朝野内外弊端滋生,看似一幅鲜花着锦的模样,可内里已经十分不堪了。   “我之力虽微薄,但愿能竭尽所能助恩师一把。”柳贺道,“纵然只有几位百姓能从中获益,能少饿死几人,也不枉我柳泽远来这世上一遭。”   王锡爵闻言肃然起敬,柳贺托付他此事时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柳贺是因私请他帮忙,他王家家大业大,经商者不少,隆庆开关以后,的确有人在海上行船。   后来因张居正秉政,开海之事暂停,但对王家来说,出趟海倒也不是做不到,柳贺既然开口了,王锡爵与他相知一场,自然乐意帮忙。   王锡爵不由感慨,柳贺不过是外放了一趟扬州而已,眼界格局相比以往却大有不同。   去扬州之前,朝官们都并未发现他对张居正的影响力,细想之下,这或许是柳贺刻意为之的结果,毕竟自考成法始,张居正着实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官员。   可自扬州归来之后,柳贺行事似乎少了一些顾忌,不过他并不是依附张居正,仍是在踏踏实实干事罢了。   在眼下的朝堂,要为百姓办事,注定脱不开张居正,这也是王锡爵仍在朝中兢兢业业的原因。   是否依附张居正并不重要,是否得罪张居正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造福一方。   王锡爵见惯了口口声声为百姓谋福的官员,他们一向很会说漂亮话,面对张居正这样的首揆也毫不畏惧,然而他们为官只是为了自己博名,做起事来,还不如柳贺这种已经被污名化的官员。 第195章 理想状态   大明的物产其实已经算是丰饶了,老祖宗选了一片好地方,由北向南,百姓种麦种稻,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一家老小好歹能靠着勤快活下去。   然而到了此时,大明国祚已隐隐有衰败的迹象,天灾人祸时时不断,柳贺去地方上走了一遭,便认识到丰产增收的重要性,除此之外,拓宽作物品类也很有必要。   眼下玉米已经传入了大明,百姓称之为玉麦,但并未大规模种植,朝廷也没有派出专人考察,此时距离李时珍写出《本草纲目》还有十几年,而马铃薯、红薯、番茄等都是随着地理大发现传入国内。   柳贺曾与张居正详谈过此事,对于拓宽作物之事张居正并不反对,但要做成就必得开海,开海所涉重大,隆庆年的开海并未令朝廷获利太多。   张居正原本就不支持开放海禁,拓宽作物又非朝廷头等要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至于兴修水利等归于工部,柳贺将此事与吴桂芳一说,工部立即请地方上呈报知水利、农事的人才,并在京郊划了块地方进行尝试,眼下吴桂芳过世,柳贺未必能请动新任工部尚书曾省吾。   不过不管此事最终能否做成,柳贺总要尽力而为。   王锡爵替柳贺找的作物还未运至京城,此前为了令朝堂官员认识到玉米的效用,柳贺曾特意找人寻访过李时珍,然而此时李时珍的足迹已踏遍各地,只为写出《本草纲目》这一篇巨制。   柳贺总不能因自己的私心而耽误了《本草纲目》问世。   柳贺与王锡爵娓娓道来,在当下,读书科举才是正道,浸淫农事、工艺者都是偏门,读书人即便钻研经义到垂暮也不会改,然而经义上不会教人如何种麦种稻,也不会教人如何经营生意。   从某种程度上说,经义教出来的读书人会做官,会驯民,但自走上科举之途那日起,他们便自然地与普通百姓割裂开来了。   两人一边探讨此事,一边谈起宗藩,王锡爵吏部右侍郎之位基本已经定下,若在朝堂上能得到他相助,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   送走王锡爵后,柳贺又在礼部忙碌了片刻,潘晟不是那等事事要下属汇报的礼部尚书,若是柳贺分管之事,他自己决断便可,若非削藩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的话,这礼部侍郎倒是比其他五部的侍郎好干。   临放衙时,柳贺又被内阁召了过去。   他估摸着,到此时,削藩的章程应当是定下了。   柳贺在朝堂上闹了一出,叫各地藩王知晓了朝廷削藩的决心,藩王们再上疏时虽仍是闹,却已经开始和朝廷讨价还价——总而言之,柳贺那封《奏宗藩事疏》所列之条是万万不能用的,那就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天子将此事交予了内阁与礼部,藩王们也不再盯着一个柳贺了,转而和阁臣攀起了交情。   因而内阁这段时日必然是十分忙碌的。   柳贺如今对内阁轻车熟路,早已没有了第一次轮值诰敕房的紧张感,比之隆庆朝时,此时的内阁热闹了许多,当时张居正还不是首辅,威势却已十分迫人,如今他已登首辅位数年,李春芳、高拱、殷士儋等人都已远离朝堂,气势更是非那时可比。   “泽远来了。”   “见过申阁老。”   “元辅已候你多时了。”申时行轻声嘱咐柳贺,“这几日,周王、沈王、代王等几位亲王都派人至京拜会元辅,元辅不胜其扰,泽远你需谨慎些。”   “多谢申阁老提醒。”   申时行的意思是,张居正此刻的心情恐怕十分不妙,柳贺千万别去触他的霉头。   柳贺在心里默默叹气,这霉头哪有他想不触就能不触的道理,张居正此时叫他   过来,不就是要训他吗?   事实上,入内之后,气氛倒没有柳贺想象中那般压抑,阁臣中,张居正、张四维与申时行都在,马自强则因卧病暂不在阁,六部尚书中,吏、户、礼三部尚书齐至,各自坐在两侧,屋内茶烟袅袅,柳贺一到,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在座这几人堪称整个大明官场的最强阵容了。   张居正面色沉沉看不出情绪,待柳贺入了内,他连椅子都未叫人搬张给柳贺:“能者多劳,右宗伯如此本事,便稍站一会儿。”   柳贺:“……”   张居正教训自己的门生,其他人自然不会多言,柳贺就这样被晾到一边,不过张居正好歹没有把他赶出去,还允许他继续听着。   几位阁老与部堂所商讨的正是削藩之事,因所涉重大,天子、两宫、宗人府也参与到其中,其实削藩之事,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因而张学颜这户部尚书也为此事出谋划策。   柳贺在一旁听着,只觉在场官员将宗藩不闹事这一条放在首位,对宗藩的包容着实有些太过了。   张居正仍是一言不发,面上看不出喜怒。   “右宗伯可有高见?”张学颜忽然道,“削藩之事由你而起,你的那封疏虽未被采纳,但其中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此事眼下归了内阁与礼部,这担子你也要挑起来。”   身为户部尚书,张学颜自是希望户部帐头的钱能多一些,因而削藩事他看着倒是比潘晟积极些,反正出了事,锅有礼部和内阁来背,和他户部无干。   不待柳贺出声,张居正忽然道:“右宗伯的主意已在这里了,我与大宗伯商讨过,其中确有可取之处,各位不妨先看一看。”   文书发下,柳贺也领了一份。   他仿照后世的发俸法被张居正原原本本地采用了,至于藩王就藩的定例,众人商讨许久仍是没有结果,恐怕是太后为潞王计划,接受不了小儿将来就藩时冷清寒酸。   柳贺却觉得,该争还是要争的,大明天下就如同一块肉,人人都来啃一口,分到百姓手中的自然越来越少。   不过眼下,恐怕没有人愿意得罪太后。   柳贺视线扫过场中,视线在这一刻与张居正蓦然对上。   柳贺很清楚,满天下的官员,能这般做、敢这般做的唯张居正一人而已,他所荐之法若是给了旁人,恐怕注定要被忽视了,到了张居正手中却能有不同的结果。   “此法……倒是可行。”张学颜出声道。   相比此前交给张居正的那份,这一份中叙述更为详尽,对于年龄、封号、功劳等都有详细的描述,想必张居正也曾深入思考过此事。   “这么一来,宗藩那边反对声恐怕会小上一些。”张四维道。   新的俸禄制度利老而不利小,但俸禄本身并非一成不变,年岁越长领俸越高,这样便不必担忧其年老时无人供养,便是最低的奉国中尉一级,其所得养家糊口也是足够的。   但从朝廷的角度看,发到宗藩手中的银子其实是少了许多的,因为年龄线卡得后移一些,给年长者增发的数目比年少者少领的数目其实要少上许多。   当然,国库里没银子,再考虑通货膨胀,宗室的日子其实远不如明初好过,所以不管如何改,关键还是得让国库的银子充实起来。   接下来,几位阁臣与尚书又就文书上其他几项进行了商讨,几人声音均是不急不缓,阁臣中最年轻的申时行话语也同样沉稳,柳贺心想,此时的自己还很难做到这般镇定,能至高位者,果然都非常人。   柳贺也将这文书仔细读了一遍,各条可以说是十分详尽了,对于退领俸禄的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人的生计,朝廷也都有安排。   “不知众位藩王会如何作想。”吏部尚书王   国光道,“但削藩之计迫切,藩王纵是阻拦,也是为小利计。”   “待此事呈报给天子,便依此而行。”张居正道,“仍由礼部负责。”   潘晟领了命,又看向柳贺:“右宗伯,你可有话要说?”   柳贺道:“下官仍有一事,便是亲王就藩所耗甚巨,地方官员、百姓不堪其扰,为何不趁这削藩之机一并将之处理了?”   场中众人都没有开口,便是心高气傲如张居正,在面对太后时仍是慎重,亲王就藩有洪武朝时的旧例在,但一代代天子都不愿委屈了自家子弟,因而亲王就藩的排场不仅没有削减,反而越来越宏大。   文渊阁内一片静谧。   柳贺道:“下官未有幸亲睹嘉靖朝时景王就藩的景象,其中耗费恐怕非常人可比,然而户部缺银,辽东缺饷,陕西、河南缺粮,下官虽为词臣,却也知量力而为的道理。肯请各位大人为天下百姓计,劝告天子与太后。”   “右宗伯,此事并非只说说那么简单。”张四维道,“削藩事若无太后与天子助力,推进恐怕也是难。”   削藩事一起,宗藩不仅会找内阁,同样也会找到天子与太后那边,何况相比文官,皇家与宗室同脉同宗,血缘上更亲近一些。   若是因亲王就藩事得罪了太后与天子,削藩的难度无疑会变大,只靠内阁与礼部是很难将这件事推进下去的。   柳贺闻言也是叹息一声。   京中办事就是如此,时时刻刻处处都受掣肘,痛痛快快将事做完只能算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状态,几乎实现不了。   若要减轻就藩时的耗费,削藩就无法得到宫中支持,但若宫中不支持,削藩便难以继续。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文书中所写各条若是都能实现,削藩一事就算是成了。 第196章 施行   柳贺心中虽仍有不满,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改变不了内阁与六部的决定的,何况此时阁臣与部堂在此商议,便意味着此事已经有了定论。   张居正将柳贺叫来,也是在提醒他,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他有再多的不甘与不满,也当立刻刹住才行。   出了文渊阁,潘晟与柳贺并肩而行:“泽远,你应当也知,到这一步,元翁已做出了许多让步了。”   “大宗伯,下官明白。”柳贺笑道,“下官为官时日虽短,规矩却还是懂得一二的。”   比如内阁已定下的事例,想再更改几乎没有可能,除此之外,削藩事是文官集团对宗藩进行的干涉,文官内部需先团结一致,因而柳贺纵有不满,也不能在决议定下之后再闹出事来。   潘晟是忧心柳贺年少冲动。   事实上,柳贺心中很明白张居正的难处,张居正为官看似专横,其实心中颇有分寸,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自高拱手中抢走内阁首辅之位。   天子与太后的底线他一般是不会触碰的。   柳贺叹道:“唯愿日后亲王就藩时,太后与天子能让百姓少些磨难。”   旁人不知晓大明的未来,他却很清楚。   藩王、田亩、灾荒、矿税……以及朝堂上无休无止的闹剧,一桩桩一件件将整个大明朝带入了深渊。   仅凭他一人之力,能做的太过微渺。   潘晟道:“此事泽远不必忧心,元翁自然可以劝住陛下。”   潘晟是张居正的铁杆,心中自是认为张居正无所不能。   张居正去世前,正是有意潘晟为内阁首辅,可惜张居正对潘晟期待满满,潘晟也在领命后立即回京,然而他人未至京城,张四维已先一步绝了他任内阁首辅的可能。   只是这些话柳贺不能对潘晟说,也不能告知张居正,他的烦闷大多便是源于此处。   柳贺上辈子读《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宿命之感——如英宗复辟、嘉靖、万历皆长寿,宣德、弘治却都短命,张居正活得也并不十分长,他算是很能赚钱的了,却挡不住败家子万历实在能花。   历史规律似乎很难违背,王朝至末年时,便自有一股难逆衰败之相。   不过潘晟与柳贺刚到文渊阁外,柳贺却又被人拦下:“右宗伯,元辅有请。”   潘晟很识趣地给柳贺让了位,柳贺重回文渊阁时,张四维、申时行已经退了,只有张居正还在原地。   “削藩一事上,你似乎有许多不满。”张居正示意柳贺坐下。   “弟子不敢。”   “我知你有不满。”张居正道,“便是我,在此事上也有不满。”   为亲王就藩的标准问题,张居正甚至进宫与李太后商讨过,可惜李太后格外固执,在此事上寸步不让,她有不让的理由,毕竟除了天子外,她还有幼子潞王。   太后对天子格外严厉,对潞王却很宠溺,此事满朝文武皆知,此时潞王尚未到就藩的年纪,可日后潞王一旦去了封地,以太后的脾性,给潞王的待遇恐怕不会逊于嘉靖对景王。   何况自天子一日日长大,内库朝户部伸手越来越频繁,仿佛户部的钱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然而官升得越高,所顾忌之事也就越多。   柳贺在翰林院任修撰时,他可轻而易举将张敬修筛落,便是被外放扬州也能将头抬得高高的,到了扬州之后,他办事也极是大胆,张四维、李伟等人的面子也是说不卖就不卖。   可到了京城,任这礼部右侍郎之后,他行事要看朝廷内外的风向,要顾忌自己的士林的名声,就如夺情一事,他一方面要护住自己的同年,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张居正   落到人人唾骂的地步,行事上便很难如先前那般肆意。   他也不是不能痛骂张居正一番,可痛骂之后呢?   张居正没了名声,难道他的名声就会好吗?   何况在他眼中,变法确实到了关键期,若无张居正压制,朝堂恐怕会经历一番混乱——并非柳贺对张居正盲目崇拜,而是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弟子知晓恩师辛劳,只是……心有不甘罢了。”柳贺道,“弟子觉得,若削藩之事真要推行,自然越是干脆利落越好,若如今日这般,待日后,诸事恐怕还要扭转。”   就以科举一事为例,柳贺考乡试时,朝廷定下规矩,要一百三十五人取一人,因而参加乡试的考生名额都有限制,而到了今日,原原本本按规矩走的乡试不过一科两科,其余仍是如旧。   麻烦事官员们便不爱干,纵然某一年因皇命难违推进了,过几年还是会恢复原样。   张居正道:“削藩的本意是为节银,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条例》加上今日新定的《宗藩条例》,已足够为朝廷省下许多银两了,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退俸之事需礼部登记造册加以完善,要允其考科举,允其经商务农。”   柳贺道:“下官会与姚宗伯细商。”   王府科归了柳贺管理,科举却是姚弘谟的管辖范畴,柳贺行事谨慎,自然不会犯越权这种简单错误。   他承认张居正说得很有道理。   本质上是为了省钱。   但好不容易见了张居正一面,不谈谈条件,柳贺不愿回去的:“恩师,弟子此前提过的作物品类一事,还望恩师多行便利。”   张居正眉头一皱:“泽远,你是礼部官员,户部、工部事伸手太过,张子愚、曾三省必会有所不满。”   柳贺道:“作物品类并非大事,但弟子觉得,若长些耐旱、耐涝的作物。灾荒之年能使百姓不至饿死,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此事弟子在扬州时便一直关注,也寻访了数位知农事的官员,依他们所说,此等作物若真能寻到,我大明百姓必然能安居乐业。”   事实上,红薯、玉米等农作物在明朝时已经传入国内,却并未引起朝廷的关注,恰逢小冰河期,陕西、河南等地又有旱灾、蝗灾,李自成、张献忠于陕西起义,进而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而清朝时陕西等地也有灾害,但红薯等作物的广泛种植却叫百姓能在灾年安稳活下去,这两个例子进行对比,真叫人有种时也命也的感觉。   柳贺难得在一件事上如此固执,张居正也知柳贺并非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官员,也只能道:“此事你若要为,不必大张旗鼓,若真有奇效,也能带给我看看。”   “弟子多谢恩师。”   张居正道:“你如今虽为礼部右宗伯,天子那边的课程仍不可落下。”   “弟子知道。”   自任詹事府少詹事后,柳贺便由日讲官的身份升了一级,当上了经筵讲官,不过他所讲述的内容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仍是教授天子为君之道。   张居正一提天子,柳贺便忍不住在心中想,张居正究竟打算何时归政给天子?   天子大婚后,朝中便不时有官员上疏,要求张居正归政,但提起此事的官员大多被贬了。   柳贺猜,恐怕要等一条鞭法施行成功那日,张居正自觉功成身退了,方才考虑归政给天子。   以他的傲气,不可能丢一个烂摊子给天子。   作为门生,柳贺觉得,张居正并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迷恋权势,他和严嵩还是有不同的,他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之人,只是在首辅之位上,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也只是在被裹挟着前进罢了。   距离万历十年也仅仅只剩四年而已。   ……   无论如   何,新的《宗藩条例》已是定下,此事经内阁、礼部商定而成,下发时,因有柳贺那封《奏宗藩事疏》在前,新《宗藩条例》的反对声远没有先前那么响。   当然,朝堂上仍有反对声,只是张居正威势在那边摆着,反对声算不上十分大。   何况新《宗藩条例》可取之处颇多,户部对此大力支持,户部的书算们算盘珠子一拨,便知一年能节省多少银两。   何况《宗藩条例》对宗室的行事也有规定,如在地方不扰民、布政司及府州县官未收到百姓诉状的,涨薪,如有助力文教、解危济困的,涨薪……   宗室嫌工资低,没关系,多做好人好事自然涨工资。   此项规定对于品级高的宗室约束力或许有限,但对于品级低的宗室却很有诱惑力。   何况有涨就有跌,惩罚一旦下了,就得从低处慢慢涨起。   见了新《宗藩条例》的内容,众朝臣不由感慨:“这柳三元当词臣着实有些屈才了,我看他应当去户部任职才对。”   “去户部,那《祭师文》又该由何人来写?”   《祭师文》已是士林中公认的第一等好文章,若要写出此文,简单,先中解元,再中会元,最后中个状元,如此便迈出了写好文章的第一步。   众朝臣:“……呵。”   只要涉及银子的事,柳贺是恨不能将铜钱都掰开来算了,又精明又能算计,只叫人感慨,他将扬州府上下管得服服帖帖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这般看的话,柳贺行事着实不像最清贵的翰林。   自扬州知府任上至今,柳贺给在朝官员们留下了很会挣银子的印象,商税、盐税,再到今日这新出的《宗藩条例》,都和柳贺脱不开干系。   但对柳贺来说,《宗藩条例》发布是发布了,可事情究竟能否推进,还得看施行之后的效果。   果然,新《宗藩条例》施行仅一月,对柳贺的弹劾就已经来了。 第197章 喜事   事情起于沈藩。   沈藩起于第一任沈王朱模,他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一子,从一点就能看出宗室问题为何始终存在于大明各代——朱元璋一人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他的儿子们也毫不示弱,如这位沈王朱模就有八子三女,各子都有封号。   就这般子子孙孙孙孙子子,可谓无穷尽也。   朝廷此次推出《宗藩条例》,各宗藩一直有反对声,只不过削藩事势在必行,首辅及天子强势,藩王们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这《宗藩条例》条例一出,立时便有奉国中尉向朝廷奏言,称新条例之后,以朝廷发放的俸禄,他不足以养活家中子女,此人一气之下便投了井,言官参柳贺,称“宗藩中低位置者人人泣血,只盼天子知晓他们的苦楚。”   沈王的封地原本在沈阳,之后迁至潞州,即今日的山西省长治市,洪武时定下藩王就藩的规矩之后,各处藩王所在的封地皆是苦寒之处,若非永乐朝时迁都北京,藩王们大多离核心十分远。   事实上,无论新《宗藩条例》是否推行,品级低的宗室日子都不好过,可沈藩出了这桩事,言官便有借口来攻讦柳贺,称柳贺提起削藩事“无异于谋财害命。”   柳贺只能上疏自辩。   这只是其中一桩。   事实上,自新《宗藩条例》推出后,通政司每日都能收到数封弹劾柳贺的奏疏,与之相比,柳贺在扬州任上受到的弹劾只是开胃小菜。   “泽远不必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罗万化、王家屏、于慎行几人对柳贺道,“翰林院中皆是十分赞同此次的《宗藩条例》。”   罗万化是觉得,宗藩们平日享受荣华富贵时连一句对朝廷的感激之言都没有,可一旦朝廷动手,他们便终日哭嚎不止,简直毫无宗室的风范。   柳贺叹道:“诸位仁兄,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若非早有准备,柳贺也不会去任这礼部右侍郎之职。   何况新《宗藩条例》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朝中皆知,宗藩对他有怨言也是很正常的。   柳贺正是想借此事叫朝廷及天子意识到宗藩的存在——宗藩比想象中更为团结,且《宗藩条例》一出,朝廷省下的银子是有目共睹的。   他这种做法就像记账。   平日里若不记账,银子花出去了也不觉得如何,一旦记起账来,才发现开支早已超出了数倍。   宗藩的花销天子及百官都知道多,但唯有将省出的银子用在其他事务上,众人恐怕才会明白,仅负担宗藩生活的银子,就能为朝廷办成多少事、打多少仗、救活多少百姓。   不过被如此参劾,柳贺的日子也称不上好过,他喝了一壶闷酒,感慨道:“我为官这几年,细细一想,还是在翰林院中修史的日子最为自在。”   “我与泽远感受相同。”王家屏叹了口气,“如今是一日比一日忙,我已有几年未归乡了。”   王家屏在翰林院中也颇受器重,他是山西人,张四维的老乡,在历史上,他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中第一个入阁的,时间甚至早于王锡爵。   不过王家屏为人淳善稳重,和张四维完全不同。   柳贺道:“不过若能办成一两桩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遭。”   “泽远你便是这样打不倒的性子。”   换了旁人,若像柳贺这般遭到弹劾,只怕自辩疏都上了数封,胆子小些的恐怕一边口称“惶恐”一边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几人正是担忧柳贺心情才邀他喝酒的。   结果到了酒席上,柳贺眉间不见丝毫郁色,风范与往日并无不同,几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我就知泽远你不会如何。”于慎   行道,“忠伯兄却心忧不已。”   王家屏呵呵一笑:“我性子就不如泽远,所以才以己度人。”   柳贺道:“《宗藩条例》施行前,我便料到会有今日之事,此前我也和恩师说过,若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退了俸禄,今后生活又当如何?还有沈藩的这桩事例也值得忧心。”   “的确。”罗万化道,“宗室作恶虽多,其中却也有踏实诚恳之人,不过世上岂有万全之策?泽远你已经尽力了。”   “正是如此。”   柳贺道:“各位仁兄如有好主意,不妨告知一二。”   “待我等细细想想,过几日再答复你。”   柳贺担忧的倒不是自己被弹劾这件事,而是如何保证中下层宗室的生存问题。   出钱显然是不能的,这已经违反了削藩的本意。   然而新《宗藩条例》一日日施行下去,如沈藩这般的状况必然会越来越多。   和罗万化等人聚过之后,柳贺回家点上灯,铺开纸,开始细想措施。   任上这礼部右侍郎之后,柳贺比在扬州时还要忙,但他精力却不如在扬州时旺盛了,脑中一时没有思绪,他便觉得困意一阵涌来。   “相公实在辛苦,夜间风大,也不知给自己加件衣裳。”   柳贺听得门外脚步声,就见杨尧提着灯过来,他晚上写文章时一贯是不用杨尧等他的,夫妻这么多年,两人早已养成了默契。   “相公这几日眉头紧锁,我也有些忧心。”过了一会儿,杨尧又补了一句,“腹中孩儿也会忧心。”   柳贺提笔的手蓦然一抖,视线下意识看向杨尧,便见杨尧也笑意盈盈迎着他。   柳贺不自觉间就展露了笑容。   “相公眉头舒展果然更好看些。”杨尧道,“娘炖了些汤,我实在喝不完,便匀些给相公吧。”   “何时知晓的?”柳贺问。   他并非第一回 当父亲,但提起这事,心中总忍不住有些激动。   “今日才知。”杨尧道,“之前我并无任何不适,只昨日感觉有些怪异,似和怀妙妙时相似,便请大夫上门瞧了瞧。”   成婚多年,柳贺只有妙妙一女,他心中倒是不急,也不会催妻子,不过随着他官越当越大,他家中诸事也被不少人关注。   在官场上,就有和柳贺相处不睦的官员嘲笑他只有一女。   那人这般说时,一向以脾气好著称的柳贺直接撸起了袖子,他只有闺女怎么了?   他闺女天下第一好!   为这事,柳贺还被御史以失仪参了一本。   杨尧其实挺忧心的,不过她不会在柳贺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和杨家娘子私底下说。   她娘只生了一个,杨尧年少时倒不觉有什么,可随着妙妙一日日长大,她方才了解了她娘当年的艰难。   人言可畏,即便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可依旧挡不住外界的流言。   夫妻二人想着即将到来的孩子,一边说了会悄悄话。   柳贺问:“可写信给娘了?娘一直住在家中,不知她乐不乐意来京城。”   柳贺每月至少有一封信回镇江,问纪娘子在家中的境况,每一封信的最后,他都要顺带问他娘要不要来京里住。   纪娘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已经写了。”杨尧抿着嘴笑,“相公想娘就该直说,你一直在那边绕弯子,娘可不会理你。”   柳贺考科试时,纪娘子身边无人陪伴,母子二人只能互相依靠,而柳贺回京之后,纪娘子平日与三婶一道听曲刺绣,还要教训二叔,在族中也是说一不二,族中小辈有什么事,纪娘子必然是出钱又出力。   可以说,如今的纪娘子逐渐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不必事事以   柳贺为中心。   柳贺觉得这样就很好,他刚穿过来时,纪娘子全身心都扑在他身上,柳贺知道她对自己足够好,可又不希望纪娘子万事只为他考虑。   “只是路途奔波,娘来一趟也不容易。”柳贺道,“我估摸着,娘这回该来了。”   柳贺觉得,杨尧说话应该比自己管用。   “家中的宅院也该拓一拓了。”   京中这栋宅子还是柳贺在翰林院任职时置办下的,只看房子的规模,柳贺绝对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清官,张居正也对他说过,该将他这块地盘挪一挪。   柳贺觉得自己在这边住得挺合适,就不太乐意搬家,杨尧也是这样,地方只要够住就行,何况这里比别处其实要清静许多。   柳贺刚当上礼部右侍郎时,便收到了足足五张房契,送到他手上的还都是一些位置极佳的院落,其中就有藩王在京中置办的。   柳贺一概未收,他并不是缺买房的钱,只是懒得搬而已。   若这房契能一直延续到后世就好了,到时候他就是坐拥X环内豪宅数栋的大土豪,靠着收租也能过上十分滋润的生活了。   “往后再拓一拓。”杨尧道,“妙妙近日沉稳了许多,给她备一间琴房。”   想到此处,杨尧便忍不住对柳贺道:“妙妙还在长个,夫君替她买起衣裳首饰来却毫无节制,如今家中都快摆不下了,还得专门找几间屋子来放。”   当然,柳贺不仅替妙妙买,也替杨尧买,他月俸越来越高,平日里也不太需要花钱,便将月俸一半上交,另一半则给杨尧与妙妙买吃穿用度各种,用杨尧的话说,他洒起钱来就如同杨乡绅一般,首饰店的老板见了柳贺也是眉开眼笑,仿佛见了大金主一般。   柳贺:“娘子说得是。”   杨尧默默看他:“夫君此时应了,后面想必还是不会改。”   柳贺与她还未成婚时便是如此,不会说话哄人,便买东西哄她开心,成婚之后,柳贺甜言蜜语倒是渐渐会说了,可花钱的习惯还是没能改掉。   对自己,柳贺倒是不太在意,京中官员权贵间常掀起攀比之风,柳贺反而一切符合规制,毫无逾矩之处。 第198章 忙碌   纪娘子接到信已是十几日后,她在来信中告知柳贺,将镇江府一应事务忙过之后,她就动身来京。   京中这座宅子又往后拓了拓,匀出了一间用来放置衣物等。   “娘邀了师娘同行,可师娘并不愿意,师娘说,待收养的孩子大了,一定让他来见一见相公。”   纪娘子要来京城,家中诸事也被她料理得妥妥当当,她什么都考虑好了,为的是让柳贺没有后顾之忧——官员纵然在朝为官,也要将家族子弟约束好,柳义在扬州的作为让纪娘子对此事很是警醒。   事实上,尽管柳义之所为是受了盐商们的鼓动,可这锅柳贺还是替他背了一点,毕竟柳义再混账,他仍是柳贺血缘上的二叔。   “娘也是不易。”柳贺感慨道,“我读书考科举原是想让她享福,她现在福未享到多少,在家仍是要为我操劳。”   杨尧握住柳贺的手:“没有娘,就没有相公的今日。”   杨尧怀妙妙已是好几年之前,杨乡绅和柳贺的紧张程度不亚于那时,杨尧和杨家娘子倒是一派平静,妙妙也知晓自己将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成日在朝杨尧耳边叽叽喳喳。   这个家里最镇定的要数滚团,十几年过去,滚团也越来越老迈,丝毫不见刚被柳贺聘来时的胆小活泼,不过它仍是妙妙最忠实的伙伴,妙妙爱跑闹,可滚团跑不动的时候,她总会放慢脚步,等滚团跟上。   杨尧有孕之后,滚团总是安静趴在角落里陪她,只偶尔喵上一声。   柳贺因削藩之事头大如斗,可有家人如此关心,官场上的风浪似也不算什么了。   ……   削藩之事依旧在各地稳步进行中,朝堂上非议声仍是不少,可到了发月俸之后,争议一下子就小了——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又因户部每季匀五万两金花银之事上疏。   每季五万两,一年便是二十万两,太/祖时,金花银定制为一百万两,总数一开始便定了,户部才能额派减进。   可嘉靖以后,天子内库时时打金花银的主意,钱又从何处来?无非是多赚一些,再省下一些。   靠着这几年多收的商税,及一条鞭法施行后多征的夏税秋粮,朝廷才勉强收支平衡。   天子这厢多拿了,别处必然要省,省在哪里?省在边关修墙筑堡,省在河淮动用河工,这些动辄填进数万百姓生计的工程可以省,但天子的花用却一点也省不得。   就算如此,天子仍不愿削亲王就藩的费用,新推的《宗藩条例》,藩王们派人哭上两声,宫中就态度暧昧,将锅甩给了内阁及礼部。   皇室为宗室之首,却事事不肯谨省自身,着实令臣子们心寒。   内阁中,申时行也在向张居正汇报:“免去山东解送进京一十一万九千五百一十四两五钱,这是万历元年、二年的数目,隆庆二年至万历元年岁支存留麦米,也依巡抚赵贤之请尽行蠲免。”   “除此之外,延绥、蓟州、密云、昌平共发军饷计四十八万两。”   张、申两位阁老一细算,新的宗禄规定省下的银子恰好够发四地的军饷,减免山东的解送银也大约是出自此中。   可天子内库又拨了金花银,花了这般大力气削藩省下的银子又不够花了。   张居正与申时行不管为官风评如何,两人都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以君父为天,自然不会多说天子的错处,何况两人入官场时便遇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嘉靖皇帝,当今天子虽常将金花银揽至内库,可相比嘉靖皇帝,功底还是十分不足。   “此事该给右宗伯记上一功。”申时行道。   “汝默你不该太偏袒他,宗藩本就是礼部该管之事。”张居正捻须道,“此事也   该子愚来做才是。”   申时行闻言也笑了。   无论如何,新的《宗藩条例》一推,户部账上可花的银子多了,张学颜的确不必成日哭穷,方逢时与汪道昆也不必为军饷发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都是柳贺的功劳。   但申时行同样觉得,对柳贺这个门生,张居正是过于不偏袒了,新《宗藩条例》施行以来,柳贺被言道、宗藩一直攻讦,宗藩张居正这个首辅管不着,可科臣一向是受内阁约束的。   张居正此般作为,不知是否为了磨练柳贺。   好在柳贺是不屈不挠的性子,遇上不平事,他又有几分无畏,否则仅近段时日朝堂的风雨就足够将他压垮了。   ……   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作为正三品官,礼部官衙分到的冰可以拨给柳贺一些,若他只是主事、员外郎等,这样的待遇暂时还是享受不到的。   当然,这也和礼部是清水衙门有关,若是在吏部,小小主事经手天下官员的任免、升迁、考核,待遇自然非常人可比。   用着冰,再扇扇风,饮上一杯凉茶,日子可以说是十分滋润,前几日柳贺值经筵,恰逢浙江进上杨梅,柳贺有幸被赏赐了一篓,其中一些给妙妙吃了,剩下的则做成了杨梅汤。   杨梅味美,就是运到京中费时费力,柳贺在翰林院时,同僚赵志皋聊起家乡的杨梅便眉飞色舞,诱得柳贺也想去慈溪闲逛一圈。   在京中吃杨梅并不仅是美味,也有天子恩遇隆重之意,就如柳贺家乡的鲥鱼也是贡品,普通百姓根本没有机会品尝,能品尝到的要么是皇室,要么是受到恩赏的大臣。   到这时,对新《宗藩条例》的反对声已经小了许多,柳贺便再完善了一些细节,过几日再呈给张居正,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宗藩条例》的推进还不算坏。   ……   年中之后,礼部官员们就逐渐忙碌了起来,姚弘谟成日不见人影,每回柳贺见了他都是一副脚不沾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起飞的模样。   因下月就是天子的圣寿,又逢中秋,仪制、祭祀上需要忙碌的事情有许多,这些都归姚弘谟管,柳贺本以为自己能清闲一些,然而朝鲜使臣要进京拜贺天子,礼部需设宴招待,还需写贺表祝寿。   款待使节虽是潘晟的职责,可具体事务却是主客司去办的,柳贺初任侍郎,此前也未经历过招待使节之事,若是有了差错,天子震怒是其一,其二,大明国威或许会因此受损。   典章范例柳贺倒是都记得,可他实操经验几乎为零,潘晟对他有些不放心。   因而他给柳贺的第一桩任务是写贺表:“此事对泽远应当容易,泽远你回去仔细琢磨一二。”   除此之外,因姚弘谟一人忙碌不过来,精膳司暂时也归了柳贺,礼部众官吏原以为削藩事战线会拖得很长,可此事推起来却比想象中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柳贺手头事既然少了,那就该多承担一些。   事务一忙,柳贺陪杨尧的时间自然变少了。   纪娘子已经到京城一段时间了,给柳贺和杨尧带了不少镇江的特产,柳贺也难得尝到他娘做的饭,纪娘子来了,她和杨家娘子、杨尧多说说话,柳贺也能稍稍放心一些。   精膳司的事务讲究的还是礼制二字,吃什么,座次排位都有讲究,柳贺自己查阅仪制,又叫精膳司郎中将宴会流程与他细细讲述。   加上潘晟时不时便有事交代给柳贺,为了天子的万寿,柳贺这几日的忙碌丝毫不逊于削藩之时,以至于吴中行再见他时很是惊诧:“泽远,你瘦了许多。”   柳贺苦笑道:“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倒是想清闲一些。”   天子万寿一日日临近,朝鲜使臣再过几日就要入住会同馆,关于设宴的标准等,柳贺   要与户部、光禄寺协商,招待使臣的细节自上而下都要布置完备,这一阵忙碌过后,他终于能空出两日,将宗藩生计的细节交予张居正。   张居正也过问了几句朝鲜使臣的事:“准备可详备了?”   “已按规矩准备详尽了。”   张居正道:“你既为礼臣,便需以礼服众,眼下你在庶务上的本事已为朝臣们所知晓,《宗藩条例》虽推成了,于礼之一途所涉却并不多,经朝鲜使臣拜贺一事,你便需证明,你这礼部右侍郎是名副其实的。”   柳贺恭恭敬敬道:“多谢恩师提点。”   《宗藩条例》最终的好处是省钱,虽为礼部主推,可得到实惠的还是户部,柳贺这礼部右侍郎还是要展现他对礼法的推动作用。   当然,到了万历朝,能引起朝中辩论的礼法事宜并不多,即便有,如张居正夺情一事,他将满朝文武的嘴都封住了,谁还能去议礼?   嘉靖朝时,大礼议引发的腥风血雨至今仍令人心悸。   而到了万历朝,持续数年的太子之争本质上也是礼法之争,为了让万历立下太子,首辅换了数位,朝廷财政源源不断流进天子内库,一个礼法该定下的太子,竟成为天子敲诈朝臣的工具。   所以多数时候,礼部都处在一个清闲状态,但一旦有了事,那就必然不是小事,往往是涉及到国本的大争论。   柳贺当然不想有事,至少没必要给自己找事,但事若是来了,他也不必畏惧恐慌。   柳贺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自夺情一事起,柳贺渐渐知晓张居正对他的包容来自何处,张居正不知晓历史的走向,但他知晓,张居正并非徐阶那般的座师,行事作风也与徐阶不同,柳贺不期待张居正对他态度温和,但张居正对他的厚望他也不想辜负。 第199章 阴阳怪气   朝鲜使臣进了京,柳贺才将设宴的种种流程理顺,便听会同馆那边来报,称朝鲜使臣此次进京似有些水土不服,吃食上似也吃得不太顺心。   涉及外邦便无小事,手下官员不敢随意处理,事情便报到了柳贺这里。   “本官这就过去。”柳贺道,“使臣那边若还有要求,事无巨细都报于我知晓。”   王鼎爵低头称是。   会同馆的事王鼎爵并非不能处理,只柳贺毕竟是礼部上官,此事越过他总不合适。   柳贺到了会同馆,朝鲜使臣已经入住了,朝鲜与大明是宗藩关系,洪武朝时李成桂建立朝鲜王国,与大明一直邦交友好,朝鲜虽为小国,可每回使臣来京,朝廷皆以厚礼待之。   洪武朝时,朝鲜甚至有考生金涛中了科举,被太/祖任命为安丘县丞。   柳贺在去会同馆的路上也是疑惑,对待来访的使臣,精膳司提供的膳食绝不是光禄寺那般清汤寡水,其宴食之精致,便是朝中官员也未必能享受到几回,还考虑到朝鲜使臣的口味,如何会令使臣觉得不顺心?   到了会同馆,使臣支支吾吾,也不说自己有哪处不适,柳贺甚至要请太医来替他探查了。   许久之后,那使臣才道:“右宗伯之才名不仅大明百姓皆知,吾国国君与百姓也都是仰慕,吾出使前,国君已叮嘱过,请右宗伯大人赋诗一首,以遂他的心愿。”   柳贺:“……”   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假粉。   既然是恋慕他的文才,如何能不知他不擅诗文?   但使臣求诗是小事,柳贺若是随意拒绝,就是影响两国邦交的大事,一时之间,柳贺也有些犯难。   柳贺只能道:“微末文章能得喜爱实在是本官的荣幸,不过此时天色已不早,待本官仔细琢磨后再交给使臣大人。”   柳贺先将此事汇报给了潘晟。   潘晟闻言笑道:“泽远,耿在伦当初便与我说,你柳泽远极不擅诗,咱们在朝为官之人,写诗虽非必须,但友人间互相赠诗也是一份乐趣,泽远你再磨练磨练,这差还是要交的。”   潘晟是嘉靖二十年榜眼,科第在内阁及六部正堂中算是极高的了,高拱、高仪都是他的同年,他这一科进士中,任过礼部尚书的就有他、高仪和万士和。   柳贺只能露出苦笑:“这诗若写坏了,在天子与恩师面前恐怕交不了差。”   他对自己的诗才有清晰的认知,因而并不愿意献丑。   “此事可容不得泽远。”潘晟道,“天子与元辅必是会知的。”   果然,刚将消息报给潘晟不久,柳贺便接到旨意,天子请他入宫,入了宫,柳贺只见天子、张居正和潘晟都在。   “柳先生来了。”天子一见他就是一副笑模样,“听闻先生被使臣邀诗了?”   “陛下莫要取笑臣。”柳贺道,“臣心中十分为难。”   天子自是知晓柳贺不擅作诗的事,以往讲学之余,柳贺透露过一两件自己憋诗的糗事。   天子见柳贺平日一副沉稳模样,一提作诗就毫无柳三元平日的威风,不由被逗乐了:“张先生,潘大人,两位觉得该如何?”   “禀陛下,臣以为,便叫柳大人仔细琢磨,我大明才子的名声已传至朝鲜,使臣既有求,无论如何,不可堕了我大明的国威。”   “臣附议。”   天子于是道:“柳先生,你只需尽力作一首诗便可,这诗若是写得漂亮,朕重重有赏。”   柳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臣尽力而为。”   柳贺深深怀疑,也许自己不擅长作诗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朝鲜,朝鲜使臣   特意挖了个坑等着他跳。   “朕相信柳先生定能作出首好诗。”   张居正与潘晟俱是一脸严肃,天子的笑容却十分狡黠,仿佛找到了件趣事一般。   天子万寿要进的贺表柳贺已经写完了,本以为写文章的任务到此结束,结果突然来了篇难度Max的诗文,简直——丧心病狂。   出宫之后,柳贺转身来了翰林院。   他虽然不擅作诗,然而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翰林院中的臭皮匠可是成打的。   到八月时,翰林院中又有人员变动,何洛文升了侍读学士,万历五年的进士们也开始被任用,不过柳贺的同年中,被张居正器重的只有寥寥几人,除柳贺外,恐怕就是刘楚先了。   “右宗伯来此为何事?”   柳贺与何洛文几乎是同一批晋为天子日讲的,但对方科第高于自己,且为人严谨端肃,即便柳贺如今官衔高了一级,在对方面前却不敢太造次。   柳贺自觉并非那等严谨持身的官员,但对这样的官员,他一向十分敬重。   不擅作诗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柳贺也不怕对何洛文道明。   “启图兄,若我未记错,启图兄你的诗文在翰林院中是数一数二的。”   万历朝虽不似嘉靖朝那般有一群靠写青词升官的翰林,然而诗作出色的翰林却非少数,何洛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何洛文之弟何洛书也是进士,其祖父何景明更是名气巨大——他与李梦阳、徐祯卿等人被称为“前七子”,与李梦阳并称“何李”,流传的诗文名篇很多。   柳贺不由想,不怪他诗写得不好,实在是没有家学渊源。   何洛文与柳贺的交集算不上很深,不过翰林院一向排外不排内,柳贺好歹在翰林院的江湖上混过一段时间,何洛文便道:“助泽远你倒不是不可行,只是这诗写出来未必会如你所想。”   柳贺连忙道:“启图兄你愿意助我,我已是十分感激了。”   何洛文为人严谨,讲起作诗的技巧时也是十分考究,并不会令人觉得枯燥无味,此事柳贺也有体会,能任帝王师者,无一不是饱学之士,然为天子授课,既要有内涵,也要将文章讲得生动有趣,否则以天子的心性,要听进去很难。   柳贺吸收了一堆诗学理论。   何洛文与其祖父一般,是复古派的坚定支持者,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他的诗作辞藻很是华丽,不过眼下复古派已不是学林主流,便是何景明晚年也力主学古又求变古,因而何洛文诗篇中也有一股清新之风。   柳贺算是吸收甚多。   要是脸皮厚一点,他就学当年的袁炜,把门生们关起来给自己写文章。   可惜柳贺如今还没有任会试主考的资格,门生自然是一个也瞧不见。   ……   “听闻少宗伯这几日苦苦作诗,本官听得十分欣慰。”   柳贺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司徒谬赞了。”   退朝时,张学颜见了柳贺,便多嘴提了一句。   柳贺知晓此人存着嘲笑他的心思,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因此前刘台一事,张学颜对他态度始终一般。   他倒也不是针对柳贺,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且因新《宗藩条例》,户部每月都能省下不少银两,可惜张学颜这人便宜倒是沾了,对上柳贺时语气总有些怪。   柳贺心想,也许搞账的都是这种性格。   当然,也可能和柳贺当初力劝张居正返乡守制有关——张居正决定返乡,与他关系甚笃的张学颜、曾省吾皆是不赞同,两人官位皆是张居正力推,富贵均系在张居正一人身上,自然不希望张居正返乡。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正是柳贺难以打入张党核心的原因。   “本官十分期待少宗伯的大作。”   柳贺道:“下官听闻,大司徒也作得一手好诗,待明日见了朝鲜使臣,下官定要为大司徒扬一扬名。”   对外邦交本就是礼部之责,何况柳贺话说得诚恳,张学颜一时也是语塞。   柳贺此人无论在朝中闹出了多少事,对待天子对待上官,他始终恭谨有礼,若非为朝事,仅他私人之事,很少见到柳贺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便是此时,柳贺话语中似是有讥讽之意,可观他神色却是恭恭敬敬,仿佛真要在朝鲜使臣面前替张学颜推文章一般。   张学颜也摸不清柳贺究竟会不会干了。   若是旁人,他或许还能把准脉络,可柳贺这人真叫人摸不清,夺情之时也是,削藩之时也是。   想及此处,张学颜就不想在言语上再占柳贺便宜,竟自走到户部官员前列去了。   “好你个柳泽远,嘴巴上从不服输。”   见到来人,柳贺恭恭敬敬道:“左司马。”   来人是如今的兵部左侍郎汪道昆,他是徽州府歙县人,嘉靖时与戚继光一道在福建抗倭,他本人又是著名的杂剧大家,可谓能文能武、本领非凡。   汪道昆与张居正是同科进士,官途却远不如张居正顺畅,不过柳贺对他一向十分敬重,文臣中能领兵者本就不多,何况抗倭之事非人人都能做。   汪道昆见了柳贺与张学颜一番交锋,笑道:“大司徒非小气之人,泽远倒也不必忧心。”   汪道昆与柳贺全无冲突,且上月昌平等地发的军饷也是从宗藩那里挤出的银子,汪道昆对柳贺很是欣赏,且他平日最爱读好文章,柳贺眼下是唐宋派大家,汪道昆却与王世贞相交莫逆,常为“后七子”摇旗助威。   不过在真正的好文章面前,纵然汪道昆爱复古,却不能违背本心批判柳贺。   柳贺心想,汪道昆这话恐怕说反了,从刘台一事就应当知晓,张学颜这人其实非常小气。   想到在会同馆的朝鲜使臣,又想到汪道昆曾在福建抗倭,柳贺心念一动:“左宗伯可知如今倭国如何了?” 第200章 恩赐   汪道昆在福建抗倭还是嘉靖年间的事,距今已有十多年了,他虽不明白柳贺问这是做甚,仍道:“倭寇奸诈,沿途各地似仍能觅得其行踪。”   眼下正是日本战国时代后期,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就将侵犯朝鲜,进而引发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朝鲜之战。   日本国内混乱,对大明的袭扰自然会减少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大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事实上,万历三大征吃的也是张居正改革的红利。   柳贺道:“倭寇对我大明知之甚详,我听闻左司马在福建时,福建本地有许多渔民自愿为倭寇带路,且沿海地带一直有倭寇私下查探。”   “确有此事,五峰船主之事,泽远想必也听说过。”   五峰船主即大海盗王直,这人在福建沿海可谓赫赫有名,当初浙江巡按王本固不顾胡宗宪的阻挠将其处死,之后沿海各地倭寇反而更为混乱。   柳贺道:“倭国知我,我等却不知倭,此时倭患虽不及嘉靖时,下官依旧十分担忧。”   汪道昆毕竟是在抗倭一线行过兵的,他倒不会说出“我大明堂堂□□上国,何惧几个海贼”之类的话,此时倭寇行踪虽逐渐隐匿了,但汪道昆觉得,总有一日倭寇将卷土重来。   但正是因这海禁之策,倭寇可至东南沿海肆虐查探,大明内部对倭寇却所知甚少。   读明朝有关的传记小说时,关于倭寇这一段,柳贺心中总是愤慨不已,恨大明不能在倭寇劫掠时杀至倭寇岛上,将那小小一个岛占了便是。   然而,到了这大明朝,读过太/祖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柳贺才知,洪武朝时,朱元璋便将日本、朝鲜等十五个国家定为不征之国。   加之海禁措施的实行,才导致了倭寇在东南沿海的侵略与骚乱。   若要行兵事,非得知己知彼不可,柳贺心想,恐怕织田信长与羽柴秀吉的名字朝堂之中都无人知晓。   胡宗宪已去世,戚继光与俞大猷皆以年老,朝廷如今用兵主在辽东,若日后倭寇再来侵犯,不知何人能如戚继光般掌兵?   “此事我也向元辅禀报过。”汪道昆道,“元辅说并未多言。”   汪道昆与张居正虽是同年,但他与王世贞的关系其实亲近得多,汪道昆办事还算踏实,但张居正常劝他,将写诗作曲的时间更多地用在工作上,因而柳贺怀疑,张居正并非不愿意谈此事,只是不愿意在汪道昆面前谈此事。   当然,他现在管的话,张居正恐怕会嫌他多事。   柳贺现在礼部右侍郎这个位置上,又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既清贵又重要,对于这个位置的官员来说,办庶务的能力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礼臣有礼臣的本职在。   柳贺眼下最重的任务就是将朝鲜使臣接待好,当然,倭寇之事他并非不能管,但礼部所涉更多是各国往来,而非兵事。   柳贺与汪道昆叙了片刻,既是说起作诗,汪道昆自然谈性甚浓,柳贺虽不爱做诗,但先有何洛文指导,又听汪道昆畅谈作诗的趣味,若他读书时能有两位进士辅导,他的诗明恐怕能响彻天下了。   但仔细想想,写赞美诗的话,张居正同样是一把好手,每逢年节,张居正都会写诗赞颂天子,刘台弹劾他的时候把这件事喷了又喷。   ……   回到礼部,柳贺便细细琢磨起了这作诗的事情。   此时已不是他当年考院试府试时了,随便糊弄一手就足够,这一回是涉及邦交,柳贺无论如何也不能糊弄了。   朝鲜使臣倒没有叫他写一首赞颂朝鲜的诗作,因而他只要尽情发挥,清新自然即可。   尽管如此,柳贺仍是忍不住抱怨连连。   天子与张居正究竟是如何想的?这两人   难道非等他闹出笑话不可吗?   这一日,柳贺干脆没有回家。   时间已是不早,他若是将杨尧吵醒反倒不好。   柳贺泡了碗浓茶,集中注意力,苦思冥想起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好诗必然不是这么写出来的,诗人写诗大多有感而发,结合此情此景抒发心中的各种感慨。   他倒没有听说过哪篇名作是在家中憋出来的。   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不算。   柳贺悠悠叹了口气,他也不求李白杜甫附体了,赠他一个温庭筠就足够。   此刻礼部衙门内只有他和值守的书吏,街上静寂无声,白日天还热着,夜间却渐渐凉了,柳贺思索许久,碗中的茶也渐渐凉了。   又是半刻中过去,柳贺闭上眼睛,最后睁开,原本干净的纸上此时先落下了第一行字,之后便有第二行第三行,一首诗也逐渐成型了。   柳贺读了一遍,只觉这是自己诗歌创作生涯中的最巅峰了。   为一首诗苦思冥想还是他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朝堂上的事烦扰,他只需认认真真读书就足够,一晃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今日算是难得的他脑中没有朝事、只有作诗的一日。   ……   “部堂大人,可要用水?”   柳贺卧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吵醒,眼睛有些不适,精神也不是很足,他不由感慨,他精力的确不如刚考试中进士那时候了。   洗过脸,又用过早饭,柳贺便闲不住了,主客司、精膳司皆有事要向他汇报,除此之外,内阁与天子也时不时有命令下发。   “泽远诗可作完了?”   柳贺不由叹道:“部堂大人,您为何比那朝鲜使臣还要着急?”   “听泽远的意思,诗应当是作完了。”   柳贺道:“确是作完了,部堂大人您可要一观?”   “不必。”潘晟道,“待宴那日再看。”   柳贺:“……”   他发现了,潘晟的拖延症也很严重。   大明官场和后世的公务系统也有些相似,上级找下级要材料那绝对是一秒都不能等,可一旦材料到了手,下级以为上级早就看过了,然而上级的答复往往要一周以后才到。   “其余事已备好了吧?”   “备好了。”   听柳贺这般说,潘晟也就放下心来,柳贺年岁虽轻,办起事来却张弛有度,他既说备好了,潘晟就不必再忧心。   潘晟以前并未与柳贺打过交道,柳贺中进士那年他虽是礼部尚书,但之后他一直不在朝中,因而只是听闻张居正收了个好门生。   但对柳贺能否胜任礼部右侍郎一职,潘晟心中仍然存疑,柳贺毕竟太年轻了,他在地方上虽干得不错,但京城并非地方,官员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   举例来说,在地方上,一府之尊可以靠威权将手下人降服,但到了京城,即便是内阁辅臣也很难一手遮天。   就如内阁与吏部通常难以一条心,言道、宫中、权贵、藩王……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且官员们间关系也十分复杂,稍有不慎,连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因而将地方官做好并不难,做京官却很不容易。   柳贺来礼部时间不长,但据潘晟观察,他对官场上的门路还是洞悉的。   当然,对现今的柳贺来说,其他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张居正的门生,而张居正颇为欣赏他。   不过柳贺也并未因此变得骄矜,办事仍是踏实谨慎。   ……   到了礼部设宴招待朝鲜使臣这日,天子原先并未说要到,可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天子要来,宴席的标准自是又要调整,不过礼部众人   都有经验,还不至于在此事上手忙脚乱。   这一日,天子坐在主位,阁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都到了,马自强已病到不能入阁办事,天子便令其养好身体再说。   在柳贺印象中,位居张居正之后的阁臣便是张四维与申时行了,马自强在后世名声并不显,想必是入阁的时间并不长久。   此宴系礼部主办,因而潘晟便与阁臣们坐在一处,柳贺则在后排,与各部的侍郎坐在一处。   不得不说,精膳司置办的菜色要比光禄寺强太多了,味道鲜美,酒水也是上佳,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天子与朝鲜使臣互相吹捧,官员们也在一旁陪笑,简而言之,没有吃饭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那朝鲜使臣便道:“吾国国君极爱右宗伯的文章,吾国的读书人对右宗伯亦心生向往,臣来大明时,国君一再嘱咐,要留右宗伯墨宝。”   天子笑道:“柳先生的名声,就连你们朝鲜也听说了吗?”   “我朝鲜读书人都十分仰慕□□,右宗伯的文章,朝鲜读书人人人拜读。”使臣道,“《祭师文》一篇,朝鲜妇孺皆知。”   这使臣会说一些大明官话,但说起来十分之别扭,若是说得快一些,众人需认真分辨才行。   可这使臣似乎是真的喜爱柳贺那篇《祭师文》,竟用别别扭扭的官话将《祭师文》全篇背了下来。   官员们才知,这使臣说的也并非虚言,而是真的极喜爱这篇文章。   柳贺文才满朝文武皆知,直到此时,众人才意识到,在这宴会上,柳贺的官位虽不是最高,但在朝鲜使臣心目中,他却是最知名的一个。   “柳先生的文章,朕也极是喜爱。”天子道,“一字一句皆是真情,柳先生出自寒微,能于今日将名声传遍外邦,正是有了一位夫子的教导。”   “我大明一贯尊师重道,来人,赐柳先生师孙仲从六品儒林郎。”   柳贺出列道:“臣谢陛下恩典。”   “柳先生,这官非赐你的,而是赐你夫子的。”天子道,“唯愿日后,天下之师皆如先生之师。” 第201章 与首辅对谈   孙夫子在世时不为人所知,可他过世之后,一篇《祭师文》却叫他名声传遍天下。   尽管孙夫子并非进士,也非举人,然而为馆师者,并非人人都有功名,但他们却能教出一个个卓越的学生。   “陛下重师敬师,定能为天下读书人所效仿。”张居正第一个拜倒,“陛下如此仁厚,实我大明之幸。”   柳贺心中也难抑激动。   他一篇《祭师文》是情到极致写就,写时并不为扬名,他作为弟子,其实并未为孙夫子考虑许多,可天子却考虑到了。   孙夫子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不,以夫子之习性,恐怕会嫌他太兴师动众,夫子并不是那种贪恋虚荣的人,作为先生,他只盼弟子能比他更有出息。   在场官员们无不感恩上苍为他们赐下仁厚天子,朝鲜使臣也是一脸激动之色。   众人饮过酒,天子便示意柳贺,该将诗呈上了。   柳贺道:“陛下,臣实不擅诗,然臣为礼臣,既是使者相邀,臣也只能献丑了。”   琢磨诗的过程中,柳贺也考虑过当文抄公,清代诗歌虽远不及唐宋时,却也出过“草长莺飞二月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样的名句,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拿出几首,震惊四座绝对是没问题的。   不过柳贺心理上过不去这关,仍是自己写了。   这诗他已备了数首,一首给使臣,一首呈于天子,呈上诗时,柳贺心中一派镇定。   天子也没要他诗才比过李杜,柳贺竭尽所能交差,仅此而已。   “客至惊天意……”使臣接过卷轴,细细品读了起来,他能被朝鲜国君派来出使大明,是因其对大明文化了解甚深。   柳贺不擅诗这事使臣其实知晓,他倒也不是刻意为难柳贺,只是柳三元会写文章人人皆知,他的诗作却没有一首流传。   使臣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   “蕊绽知甘苦,根连共暖凉。”   “此一首咏荷之诗初读时颇为质朴,可细读之下,并蒂之情长跃然纸上。”使臣赞道,“此诗臣极喜欢,待臣返回国,国君想必也会极爱此诗。”   朝鲜使臣此次来京,自然也非只是为了求诗,也有政事相求于大明。   自李成桂建立朝鲜王国后,李氏朝鲜至今已传了十四任,如今在任上的是朝鲜明宗李峘之侄李昖,李峘无子,因而李昖以宗嗣子身份入继王统。   眼下士林主导朝鲜政局,东人、西人、南人、北人党争频发,韩国电视剧《王的女人》、《王的面孔》讲述的就是李昖及其子光海君的故事。   眼下主导朝政的是东人党,但作为国君,李昖自是不希望朝政分裂至此,此次拜会大明,也是希望由宗主国出面调停国内纷争。   使臣入朝面见天子后,内阁及礼部已将此事商讨过,朝鲜为大明的不征之国,那自然地,大明也不会轻易干涉朝鲜的内部争端。   何况朝鲜出使大明,历来是只得好处不愿付出,此次使臣来访也是如此,大明为天/朝上国不愿在微末之事上计较,不代表大明愿意出钱出力替朝鲜稳固政局。   但事实上,万历朝时的抗倭之战朝鲜之所以打得如此不像话,也与东人党和西人党血腥的争斗脱不开干系,内部瓦解若此,如何能挡住外来入侵?   按他的想法,在朝鲜培植自己的势力未必不是良策,若有可能,他甚至想在倭国培植势力,可天子和百官都是尊儒重道之人,柳贺这种莽汉一般的行径注定得不到支持。   宴席毕,第二日,柳贺又找上了内阁。   张居正正在闭目养神,柳贺入了内,他神情毫无波澜,只道:“你又为朝鲜之事而来?   ”   柳贺笑道:“恩师果然知弟子。”   “你柳泽远的性子,我已摸得很透了。”张居正道,“该管之事不好好管,不该你管的你偏要管。”   柳贺挨批挨习惯了,已经十分麻木,旁人挨了张居正训,恐怕要连着几日离他远远的,柳贺脸皮却很厚实,明明之前才因朝鲜的事被训过,今日他又来了。   好在他份内之事一向办得不错,从未引人质疑过。   张居正皱眉道:“朝鲜国中如何,自有李氏君主忧心,若我们盲目介入,恐怕会引起其余各国生变。”   柳贺道:“弟子忧虑的是,朝鲜距离倭国太近,倭国扰我海民之时,朝鲜沿海也遭其侵掠,眼下朝鲜朝局不稳,极易令旁人趁虚而入。”   “若倭国侵犯,朝鲜找我大明求救,那时又该如何?”   这并非柳贺的设想,而是发生过的事实。   虽然距离丰臣秀吉侵略朝鲜还有十多年,但柳贺觉得,在这十多年间,他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只干看着。   “依你之意,该如何?”张居正道。   柳贺答道:“我大明既为宗主国,也当时时注意朝鲜国中局势,出使朝鲜的官员不仅要安抚朝鲜君臣,也要熟知其朝中近况,除此之外,四夷馆也要多培养些擅长朝鲜及倭国语言的官吏,令其长居朝鲜,若有异动,可令辽东经略先知晓。”   成祖迁都后,朝鲜与京城的距离愈发之近,朝鲜的消息传至京中其实并不算慢。   若是大量派兵驻朝鲜,朝鲜国想必也会多生心思,但多安排些探子探听动向其实费不了太多功夫。   除此之外,还有南兵与北兵之争,眼下入朝之战还未开始,不过南兵与北兵的矛盾已初见端倪。   张居正忽然问道:“泽远,你似是笃定倭国必会入侵朝鲜,为何?倭国只区区一岛国,王直一人便可统御其大片地方。”   柳贺思索了片刻,方道:“弟子听闻,倭国内大名崛起,各地内乱纷纷。”   “此事本官也有耳闻。”   “那弟子敢问恩师,为何东南沿海的倭患远不如嘉靖朝时?”   “有戚元敬守着海疆,倭寇何敢再来犯?”   柳贺道:“弟子认为,除了戚大帅的功劳外,也是因倭国大名纷争,原本只能沦为海寇的流民也被编入大名军队,弟子听闻,其中有一大名名为织田信长者,其已以一己之力将倭国尾张、近畿等地纳入麾下,再给其一些时日,倭国恐怕就能一统。”   “倭国国小物凋,一旦有了一统之机,其如何养活国民?”柳贺道,“必得对外征伐不可,且倭寇连年侵犯我大明与朝鲜海境,也熟知我大明兵力,故而弟子有所猜测。”   沉吟许久,张居正方道:“你之言不无道理,然事尚未发生,想在朝中推进恐怕是难,今之要务仍是先整兵。”   张居正终究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倭国近况,你为何知晓这般清楚?这织田信长之名本官也未曾听说。”   张居正转念一想,柳贺博闻强识是翰林院中出了名的,翰林院可谓汇集了全天下的才子,柳贺在那处依然是佼佼者。   何况柳贺为他门生不止一年两年,他偶尔会出惊人之语,在衙门办事时,柳贺也能想出一二出奇制胜的点子,张居正甚至觉得那是歪门邪道,但就算是邪道,也常常有其妙用。   谈过朝鲜与倭寇之事后,张居正深思了一会,便令人将倭国与朝鲜的文卷送上来,眼下戚继光在北方守边,但倭寇之事,朝中无人比他知晓更详,他便打算给戚继光写一封信。   他倒也不是不能问汪道昆,可惜他这位同年对戏曲诗文的兴致更浓,张居正拿他也是无法。   “昨日待宴朝鲜使臣之事皆由你操办,虽是第一回 ,   天子与百官却都称赞有加。”张居正道,“这事办得不错。”   柳贺道:“都是恩师教导的功劳。”   张居正瞥他一眼:“既是你的功劳你便受着,何必拍我马屁?”   “何况你究竟是不是发自真心,我还是能听出来的。”张居正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   柳贺:“……”   他老人家实在太难讨好了,柳贺只想问,这世间哪里有发自真心的马屁?   拍马屁显然是一门技术,很抱歉,他暂时还没有修炼到家。   张居正又留了柳贺片刻,问他削藩有关的事宜,除此之外,一条鞭法施行中也出现了种种问题,此事虽与柳贺不相干,张居正却仍是拿来考问柳贺。   柳贺把心中所想照实答了。   “唐元卿与你相交莫逆,我有意令他为礼科给事中,你看如何?”   张居正忽然这般发问,柳贺怔住,过了许久才道:“元卿兄为人正派又有实学,应当能担此任。”   只是唐鹤征自考中进士以来都在清贵衙门,他于官场也不十分热衷,贸然将之转至言道,柳贺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适应。   张居正道:“京中的有识之士,你也应当多多与之交集才对。”   柳贺才名自他连中三元那日已是彰显,之后在扬州任上,他治水护民,肃贪济困,扬州百姓至今感念他的恩德。   柳贺的官声倒是不必忧心,他最欠缺之处便是在官场上的人脉,官场的交情皆是自利字而起,柳贺如今还拿不出能和人交换的本钱。   此前张居正并未与柳贺提过这些,今日又是说唐鹤征,又是提醒柳贺广结善缘,柳贺不由道:“恩师对弟子的心意,弟子心中是知晓的。”   张居正如今的名声真的算不上好,天子已成人,他却久久不肯归政,朝中官员碍于他的威势不敢直言,心中却也是有不满的。   但对柳贺这个门生,他当真是仁至义尽。 第202章 杂事   天子圣寿一过,隶属于礼部的事务就少了许多,朝鲜使臣归了国,但柳贺名扬外邦之事依然在京中流传开来。   天子追赠孙夫子官职一事更是引得天下读书人称赞,馆师蒙师等皆称,弟子当如柳三元也。   “师娘此刻想必很欣慰。”纪娘子道,“你爹若是知晓,想必也会安心。”   柳信去得早,他病得厉害时还惦记着纪娘子和柳贺,怕他们被人欺负,又怪自己太纵容柳义,留了一个烂摊子给纪娘子母子俩。   不过过去种种都已化为烟尘,纪娘子也非沉浸过去不肯抽身之人,只是偶尔感慨两句罢了。   ……   镇江府。   长江缓缓流着,和柳贺年少时并无什么变化,西津渡口漕船商船仍旧热闹,自吴桂芳治淮后,大运河更为通畅,南北的商人皆乘船到各地进行商贸往来。   府衙前那条大街上,一匹快马突至,镇江知府随后从衙中走出:“随本官去清风桥宣旨。”   提起清风桥,镇江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清风桥出了两位解元和两位宗伯,如今正是镇江府文运最昌盛之处。   两位解元和两位宗伯说的正是靳贵和柳贺,论科第,二人都是一甲,连中三元的柳贺显然更胜一筹,而在官场上,靳贵和柳贺都任过礼部侍郎,靳贵最后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致仕,而柳贺,自隆庆五年中进士以来,短短八年便晋为礼部右侍郎,焉能说他没有入阁的一日?   见知府大人要去清风桥宣旨,镇江百姓议论纷纷:“这是柳三元又得了功劳吗?”   镇江府在朝官员中,以柳贺官位最大,也因此,清风桥柳宅虽不壮观,镇江府官及丹徒县官上任时,却总要去柳家拜会。   “我记得,柳家老夫人似是进了京了,知府大人又去做甚?”   柳贺中进士为官后,镇江百姓皆知,他娘一个寡妇辛辛苦苦供他读书,母子俩先在府里赁了座宅子,之后才买下这清风桥的柳宅。   柳贺的例子就在眼前,镇江百姓无论富贵贫穷,都激励自家儿孙要读书上进,日后便是不能如柳贺般当大官,能撑起家业也是不错。   清风桥与柳贺中举之后的模样也是不同了,柳宅门匾写着“解元第”字样,清风桥前,一座“状元坊”高高伫立着,其上书着“隆庆元年丁卯科应天乡试解元”、“隆庆五年辛未科会试会元”和“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一甲状元”三行字。   镇江府及丹徒县为表彰文教,将清风桥附近翻修一新,路面重铺了,商人在此处开书肆、茶楼,每半月间,读书人在此售卖字画,因而渐渐地,清风桥反倒比府学、县学所在地更为热闹。   可惜自柳贺中了状元后,镇江府便少有士子如他一般科名位居前列了。   过了一会,镇江百姓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因那篇《祭师文》,柳贺蒙师之名竟为朝鲜臣民所知,孙夫子生前是秀才,死后竟被天子封了官!   “天子对柳三元当真恩重。”   “柳三元还在镇江时常买我家的烧饼,这位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能有柳三元这般出众的学生,孙夫子这一生是值了。”   柳贺读书时勤恳上进,为镇江一府百姓争了光,当官以后官声又是极佳,镇江府与扬州府接壤,扬州府百姓夸起柳贺的时候,镇江百姓也是与有荣焉。   人群之中,楚举人楚贤静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事情已过去多年,他仍是十分不平,虽心中清楚柳贺已并不在意他,可他本身就是重富贵之人,眼睁睁看着富贵从自己手中溜走,他又如何能甘心?   他看不上的柳贺官至右宗伯,孙夫子、柳信都追了官,纪娘子也有了诰   命,当初听说柳贺得罪了首辅时,他心中还暗暗有些高兴。   谁知得罪首辅后,柳贺这官竟升得更快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懊悔也是无用。   ……   孙夫子追赠的官虽只是散阶,但因是天子刚赐的,因而免丁役的待遇也能享受,除了封官外,孙夫子的家人也获赠天子赏银。   有这一封圣旨在,师娘更无需为日后担忧了,原本柳贺就决定护她一生安稳,天子的圣旨就是加了一分保险。   镇江府百姓自然议论纷纷,府、县学的教授训导们对生员们更为严厉,士子们则一边抱怨,一边期盼自己日后能如柳贺一般。   在朝掌握大权、恩荫家人,在外有文名流传、人人敬佩,加之柳贺又并非旁人,有关他的传闻镇江府不少人都知晓,仿佛只要他们稍刻苦一些,就能触及到柳贺。   生子当如柳泽远一句,在镇江府早已传遍了。   ……   天子圣寿的后一月,他不忍张居正与母亲分离,便命人将张母自荆州接来京,赐张母宝石珍珠蟒衣等,恩遇可谓到了极致,张居正特意上疏谢天子恩典。   观天子今日,恐怕无人能想到,日后张家会是那般惨烈的场景。   朝鲜使臣返回后,因柳贺提议,四夷馆便增加了对熟知朝鲜语和倭国语官吏的训练,四夷馆原先隶属于翰林院,现在则属太常寺管辖。   四夷馆中,会朝鲜语及倭国语的官吏其实并不多,张居正一下令,四夷馆自然立刻行动起来。   柳贺也默默去蹭了几堂课。   他往四夷馆中一坐下,授课的先生战战兢兢,不知他礼部右侍郎做什么来了。   但见柳贺课听得认真,神态与其他官吏并无不同,先生也就由他去了。   柳贺无非是未雨绸缪,近日礼部没什么事,他当值完经筵便过来了,来之前,他特意向天子禀报过此事。   天子笑道:“待柳先生学了他们的话,也说来给朕听听。”   柳贺记忆力一直不错,何况朝鲜语和倭语学起来还不如汉语复杂,他当初可是在四书五经的磨练下成长起来的,区区两门外语自然算不上什么。   学语言的同时,柳贺又和四夷馆招呼了一声,请他们将手中有的朝鲜语、倭国语的文书暂借给自己。   柳贺听听课,再看一看文书,并未耗费太久就将两国语言学得差不多了,这并非什么紧急事,忙碌之余还能调节一下生活。柳贺也是乐在其中。   到了月底,唐鹤征的新职务下来了——礼科都给事中,这一职位的主要职责就是监督礼部,可不少人都知道,唐鹤征与柳贺关系亲近,两人既是同年又是同乡。   唐鹤征任礼科都给事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这礼科都给事中的任命是何人下的?自然是张居正。   唐鹤征虽为张居正门生,张居正却并不推崇其父唐顺之,唐鹤征中进士后,进的衙门也是礼部、尚宝司、太常寺这种清贵衙门。   自闲职跃至言道,莫非是张居正忽然发现了唐鹤征能言善辩?   显然不是。   有心之人立刻能够察觉,这其中或许有柳贺的作用在。   “张相对这柳泽远实在太过偏袒,连礼科的官位都给拿下了。”   京中一处酒楼中,推杯换盏之后,许国提起此事便牢骚满腹。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在官场上却还要屈居柳贺之下,原以为柳贺去了扬州,翰林院诸事就和他无关了,谁知柳贺不仅杀了回来,现在还在礼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坐得稳稳的。   《宗藩条例》推出以前,柳贺的官位还不够稳,朝中许多官员都怀疑他当不好这礼部右侍郎,可削藩至今日,加之设宴待朝鲜使臣,柳   贺事事做得完美,这下没人能将他从右宗伯之位挤下去了。   “我听闻,柳泽远似是找上户部与工部,想插手农事与水利。”沈一贯在许国耳边低声道,“大司徒与大司空确有不满。”   “大司徒与大司空皆是张相的人。”许国道。   沈一贯微微一笑:“但这两人都不是他柳泽远的人。”   许国沉吟半晌:“工科和户科也不必给他柳泽远面子。”   以两人的本事,自是劝不动张学颜与曾省吾,然而为官之人最忌讳旁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他们只要稍想办法,给柳贺找些麻烦就足够了。   许国倒是还好,他的不满还会表露一二,毕竟他科第比柳贺高了足足两科,之后无论任何职都落后柳贺一步。   在官场上,落后一步或许就要用数年来弥补。   君不见申时行与王锡爵乃是同年,王锡爵才干并不逊于申时行,然而申时行如今是内阁辅臣,王锡爵还在争少司寇之位。   沈一贯的不满却不会表露在明面上,他行事甚是圆滑,不动声色间就能将事情给办了,因而在翰林院中,他起步虽逊色于王家屏、于慎行两位同年,如今也是奋起直追,颇受内阁及掌院学士的器重。   柳贺自然不知道此时有人惦记着自己。   他之前和张居正谈了朝鲜和倭寇之事,但那只是浅谈,具体细节张居正要求他详尽列出。   柳贺想,恐怕张居正自戚继光那里问到了答案。   戚继光毕竟有和倭寇战斗的丰富经验,倭寇之狡诈,他比朝中的文臣清楚太多。   张居正这才觉得柳贺所言并非虚妄,柳贺语气中如此笃定,然大明对倭国、对朝鲜的内部形势了解都不足。   兵暂时是不能动的,但正如柳贺所说,加强探查倒也并无不可。   张居正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戚继光。   四夷馆那边,学习朝鲜语的官吏则以出访的形式前往朝鲜。   此事进行得很是小心,若是被两国知晓,探查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第203章 查实   一转眼,万历六年就到了十月,这一月中,马自强从病危至病故,天子赠他为太子太保,并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内阁之中,马自强算是为数不多的老好人了。   他唯一令人诟病的,便是入阁之后事事听从张居正,然而以此时内阁的现状,如不依附张居正,必定是无法保住官位的。   马自强能够守真,已是品行极高洁了。   柳贺细想之下,他进翰林院是八年之前,在这八年之中,翰林院已有足足四位掌院过世了。   这些人若还在,京中官场恐怕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天气一日日冷了下去,到了年底,就是各个衙门讨款的时候,今年夏税收上来后,已经施行一条鞭法的布政司皆以白银交税,针对铸银产生的火耗问题,柳贺此前已经给张居正提过建议,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胥吏仍是想出了百十种法子侵吞民利。   但比之万历元年、二年时,朝廷财政的确已经宽裕了许多,但要花钱的地方仍然不少。   目前一条鞭法已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湖广等布政司施行,明年或许就能推广到全国,但浙江等地富庶,国库因而显得充盈,待陕西、贵州等地也推行一条鞭法后,恐怕成效不会如此时。   礼部到了年底事情也有不少。   年底外邦都要进贡,进贡的规矩由来已久,却不似电视剧中演的那般,举例来说,外邦竟见天子的绢服都由专人制作,然而,其中便有人中饱私囊,克扣工料,外邦曾因此闹事喧哗。   因此事涉及国体,自然也是礼部的职责。   除此之外,外邦每每来朝,天子都有厚赏,便有人借此欺哄外邦,或索贿,或与外邦勾结诈取赏赐,事情不是一例两例,翻出礼部以往的旧档时,柳贺十分惊诧。   此事需要兵部与外邦所经关口探查,也要刑部及大理寺等助力,揪出其中弊端。   礼部得了天子命令,便去细查此事。   这一月又是太后圣寿,按以往的规矩,官员女眷都要入宫拜见太后,幸亏今年免了,柳贺才稍稍安下心来,否则要杨尧挺着大肚子进宫,他着实不太放心。   杨尧怀孕已有几月,遇上礼部事务不忙的时候,柳贺尽量抽空多陪自家娘子,官位高了之后,他比以往要自在许多,但要操心的事情也的确变多了,柳贺梳头时都忍不住为自己的头发哀叹。   “右宗伯,确已查出,此系工匠失责。”王鼎爵到柳贺面前汇报外邦绢服遭克扣之事。   “此事实在恶劣,必须重罚。”柳贺道,“待本官向天子禀报过后再行处置,你先与他们说,若日后再这般,本官便上疏天子,请冯厂公替本部监督。”   王鼎爵道:“下官这就去。”   他去查时,制衣的工匠一直在辩解,说何处何处难,番邦礼服由礼部负责,但在宫中,织造局都是归内侍管的,内侍是贪,但内侍管起人来也极严格,工匠们遇上王鼎爵这样的文官不畏惧,可一旦真由内侍监督,他们恐怕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不过礼部官员一般不喜欢太监插手部务,柳贺其实也不喜欢,但这种时候,太监往往比文官更有威慑力。   之后柳贺再去查诱哄外邦之事,结果到案前时,纵然是柳贺这样的脾性,也忍不住将文卷拍到桌上:“他们这胆子着实大了些!朝廷规矩何在?”   外邦虽尊大明为宗主国,然而大明朝廷从不仗势欺人,每回外邦来朝,天子都十分心悦,给予其重赏,发生有人诱哄威胁外邦使臣之事时,柳贺便已猜到,此事必然有朝廷官员在身后撑腰,否则这些人不至于如此大胆。   结果,竟是冯保门下徐爵所为。   冯保   得势,他的仆人徐爵也与张居正管家游七一般在京中很是得脸,但徐爵行事比游七更为横行无忌,外邦来朝乃是国事,他都敢从中分一杯羹。   顾为问柳贺:“老爷,可要将此事告知张相?”   柳贺摇了摇头:“不必了,此事就由我私下处置。”   冯保威势正盛,天子的许多事情他都能做主,柳贺将此事捅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与冯保的合作关系或许会受影响,若是张居正不愿办徐爵,柳贺心里也会有个疙瘩。   “老爷,若此事实在难为,不妨先放一放。”   顾为自扬州起便一直追随柳贺,据他观察,扬州一任虽凶险,凶险程度却远不及在京城时,比如工匠克扣是小事,却要护住礼部的面子,而欺哄外邦之事又有徐爵从中渔利,踏错一步,柳贺就要得罪宫中最有权势的内相。   冯保这太监得罪也就得罪了,他和张居正的关系柳贺却不得不考虑。   ……   此时的徐爵府中,已经有手下向他告知,柳贺查出了此事系他所为。   自冯保为内相后,徐爵可谓春风得意,京中不少官员都对他极尽吹捧,便是见了内阁辅臣及六部尚书,徐爵都毫无畏惧之色。   因冯保之故,徐爵甚至得了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一官位,他朝外邦伸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今年的礼部尚书换成了潘晟,分管主客司的侍郎又变成柳贺,这两人与他交情不深罢了。   “老爷,我听闻,柳三元是个嫉恶如仇之人,若被他惦记上,事情恐怕会有些麻烦。”   徐爵摆了摆手,道:“柳三元此人我也有耳闻,然而你可见了?柳三元是文官,文官只敢找盐商和藩王的麻烦,他岂敢找内相和锦衣卫的麻烦?”   对徐爵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他也并非惦记外邦那几两银子,这几年,徐爵花用的无一不是精绝之物,不过天子赏赐给外邦的有几样奇妙物什,就连他也觉得新奇。   外邦都是些蛮人,他们又哪里懂这些物什的妙处?   就算被柳贺查出,徐爵也毫不惊慌,等了几日,徐爵夜派心腹去查探过,礼部那边已经没了下文,徐爵便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此事令他分外得意。   纵是柳三元又如何,在内相的威名前,他也不得不低头。   柳贺压根不知自己已经对徐爵低头了,只因有李太后的寿辰要忙,寿辰上的膳食原归光禄寺,可此次外邦进京,朝鲜国王又带着使臣来贺,太后宴席便指定了精膳司来操办。   上一回精膳司晚宴办得不错,朝鲜使臣大加赞扬了一番,朝中官员也多有夸赞。   柳贺本想将精膳司还给姚弘谟,潘晟却觉得,他削藩的事宜既然已经进行得差不多,精膳司这一担事他也该管起来了。   柳贺:“……”   可以借几个精膳司的厨子给他回家做饭吗?   杨尧这一胎不如上一胎安稳,常常吃了吐,柳贺和纪娘子及岳父岳母想尽办法,把京城能买的美食都买回来了。   唯独一回,天子留他们用经筵,经筵二字,一是经,一是筵,一向都有经筵后赐宴的规矩,柳贺用过后,便打包了一些回去给杨尧吃。   杨尧难得没有吐,柳贺值经筵时便愈发认真,可惜经筵每月逢二日才开讲,又不会每一次都轮到柳贺,他倒是很想找天子借厨子,但他估摸着,这个念头一旦有了,言官恐怕能弹他弹到哭。   因而直到此时,柳贺都没有顾得上徐爵。   他先将此事禀报给了潘晟,不管怎么说,礼部的题请是潘晟上呈给天子的,这锅潘晟先背一半。   “徐爵倒是小事。”潘晟道,“只是他与游七相交甚笃……”   潘晟说到这里便止住,但他的言外之意柳贺也能明白   ,京中官员都很清楚,游七私下里会替张居正处理不少事,那就意味着,张居正与冯保的交集,或许正是有游七与徐爵在其中奔走。   毕竟一为内相,一为外相,私底下可以走得近,但面上总要收敛一些。   处理徐爵不是难事,但破坏了张居正和冯保的同盟就麻烦了。   潘晟道:“泽远,先等一等罢。”   柳贺道:“此时人证物证还不详尽,下官再搜寻一些。”   “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心中当有杆秤。”潘晟提醒道,“你年少气盛,也该收收你的杀气。”   柳贺苦笑道:“下官明白,如今下官是礼部侍郎,而非刑部侍郎。”   潘晟闻言摇了摇头:“我非指在礼臣一任上,只是你观,内阁几位辅臣中,张蒲州,已过世的马同州与申吴县,何人不是擅与人结交?你在扬州任上得罪过张蒲州一回,他可曾将你如何了?”   “便是元辅,初入阁时也是处处不显。”   柳贺心想,潘晟此时将张四维说得人畜无害,却不知,将来就是张四维在张居正过世后立即倒算,才将潘晟入阁的机会扼杀在摇篮之中。   “然而本部已因此事题请过天子,若不再管,便是本部的过失。”柳贺道,“礼遇外邦事涉国体,也是我礼部分内之事,此事不处置,言官们的弹劾恐怕少不了。”   “的确如此。”   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柳贺这个礼部右侍郎。   言官正愁找不到机会弹劾他呢。   从潘晟那边得不到肯定的答案,柳贺便约了唐鹤征商讨此事。   礼部有过,弹劾礼部就是唐鹤征这礼科都给事中的职责,不过柳贺算是和唐鹤征穿一条裤子,唐鹤征没事自然不会弹他。   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不能堂而皇之混在一块,柳贺只能私底下找人去请唐鹤征,两人再见面时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高调随意,还是低调些为妙。 第204章 陈三谟   “元卿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柳贺替唐鹤征倒满一杯茶水,两人一边品着茶叶,一边细商外邦使臣被徐爵诱骗之事。   “徐爵此人的确不好对付。”唐鹤征道,“你且看京中,六科弹劾官员者多,弹劾冯保及恩师门下者却极少。”   六科眼下都是看张居正脸色行事,冯保统领着东厂与锦衣卫,言官们更是不敢轻易得罪。   据柳贺所知,他在翰林院的同僚陈思育正是走了冯保的路子才晋升经筵官,他对徐爵也是极尽拍马之能事,为众同僚所不耻。   柳贺想的主意,就是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但和潘晟详谈过之后,他心中也有犹豫。   一是外邦使臣之事事关国体,他这边闹大了,大明与天子的名声却要受损,此事办下来不太合算。   其二便是此事涉及冯保与张居正,柳贺干了,恐怕连潘晟都不会支持他。   削藩之事之所以能推行顺利,也有潘晟这个礼部尚书支持的缘故。   “不如借礼科之力,督促礼部尽早将实情查出?”唐鹤征道。   柳贺微微一笑:“元卿兄,实情已经查出了。”   只是目前知晓情况的人并不多,只有潘晟、他与主客司郎中王鼎爵罢了。   柳贺只能想着,先就此事和礼科通个气,唐鹤征这边先稳住了,事情便不会轻易地在朝堂上传开来。   “我这边倒是可以替你瞒一阵。”   唐鹤征被张居正推至礼科都给事中的位置,原就是张居正为柳贺铺路,因而近段时间,朝中、京中都有官员常登柳府大门,只为请柳贺在张居正面前美言几句。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拥有了与人交换的筹码。   之后,柳贺再犹豫了一阵,仍是登门去寻冯保。   冯保在京中各处都有住宅,柳贺很少上门,因而对其住处不甚熟悉,待他轿子落在冯府门前,柳贺递了名帖,那门子掂了掂门包,柳贺这封银子给的还不少,便将柳贺这名帖往上送了。   然而不巧的是,今日冯保恰好不在府上,收了柳贺名帖的正是大管家徐爵。   瞥见柳贺名帖,徐爵冷笑一声:“这柳三元是将我的军来了。”   “柳三元便是能寻到祖宗爷又如何?”徐爵身旁一内侍道,“祖宗爷不信您,偏会信他柳三元不成?”   徐爵乃是冯保的心腹,我说柳贺以往与冯保没什么交情,便是有交情,以冯保护短的性子,自然会先护住自己人。   “我倒是有些小看了柳三元的胆色。”徐爵阴□□,“原以为此事已了了,他竟敢登门拜访内相。”   “柳三元行事素来大胆,京中许多官员对他很是头痛。”那内侍道,“只这柳三元乃是张相门生,有张相撑腰,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此刻徐爵灵机一闪,对那内侍道:“你且附耳过来。”   那内侍连连点头。   ……   柳贺在冯府门外稍候了片刻,门子却对他道:“今日老爷不在,这位老爷改日再来吧。”   柳贺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柳贺想着,这事和张居正提不太合适,但他却可以直接找冯保谈,冯保在文官中的名声虽不怎样,但众所周知,他是个讲规矩的人。   冯保在宫内教习天子,又深受李太后信任,一言一行还算守规矩。   与外邦往来之事涉及国体,此事若传到他耳中,徐爵日后必能有所收敛。   眼下朝政之所以日益败坏,也正是因为官员们养了一堆门客师爷,这些门客大多替官员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在外也以官员名声横行霸道,久而久之,官员的   权势便都落到这些人身上。   柳贺原本想得挺美,然而到了后一日上朝时,天子问百官可有事要奏,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便上言道:“臣奏,礼部右侍郎柳贺与宫中内侍有往来。”   官员们的目光便都落到柳贺身上。   其实官员和内侍往来算是常态,别的不说,张居正和冯保之间的勾连就满朝皆知,然而,陈三谟自夺情之事被柳贺弹劾过后,便借言道领袖的权限时常弹劾柳贺。   别的官员与内侍往来陈三谟只当看不到,可到了柳贺头上,他却绝对不肯放过。   闻得陈三谟此言,张居正视线微微一抬,却并未出声。   “柳先生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臣……”柳贺顿了片刻,道,“臣无话可说。”   “陛下,臣有事请问右宗伯。”陈三谟道,“外邦使臣受人蒙骗之事,礼部可有定论?此事归主客司管辖,事发至今,右宗伯身为礼臣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又不能挽回我大明之威望。”   “右宗伯,您这右宗伯成日都在做些什么?”   陈三谟最后一句语气颇带些讥讽,却极是毒辣,几乎将柳贺在礼部右侍郎任上的所为尽数抹杀了。   但柳贺却不能当堂道出,蒙骗外邦乃是徐爵所为。   柳贺道:“此事礼部已有定论,陈给事中不必着急。”   “既是有定论,又为何不能说?”陈三谟道,“天下百姓皆知右宗伯仗义直言,一身正气,我心中也极是佩服。”   柳贺目光看向陈三谟,他猜测,莫非此事有人和陈三谟通过气?他昨日登冯保门的消息虽未刻意隐瞒,可这属于官员之间的默契——官员与内侍往来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当年殷士儋借太监陈洪入阁,此事被高拱心腹韩楫弹劾,殷士儋差点以老拳胖揍高拱,之后更是无颜在内阁久待,直接致仕回老家了。   也就是说,柳贺即便去拜会了冯保,陈三谟也不该当堂道出,否则其余与内侍相交的官员面上也难有光。   柳贺道:“多谢陈给事中,正如陈给事中说,此事事关国体,臣为礼臣,本该为陛下分忧,因而此事若有定论,臣也当立即报知陛下,若是闹得满朝皆知,不仅我大明威望无存,外邦使臣同样名声无存。”   “外邦来我大明出使者,皆是本国重臣,若将其被蒙骗的消息传出,外邦使臣日后如何再入我大明?”   “朕觉得柳先生此言甚有道理。”天子道,“陈卿家,待此事定论出了你再追问,这般可好?”   陈三谟道:“臣听陛下的,只是右宗伯所言仍不能令臣信服。”   柳贺对天子道:“陛下,臣昨日做了什么,若不细说,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因而臣建议,今日臣再登门一次,请陈给事中、内阁及六部各派官员监督于臣。”   此时冯保道:“陛下,昨日奴婢并未见着右宗伯,若今日右宗伯再至,奴婢必然小心候着。”   陈三谟已经和徐爵通过气,因此知晓柳贺去寻冯保究竟是做什么,他打的主意便是柳贺不敢将自己寻冯保的真实意图道出,他只需在众朝臣面前弹劾柳贺与内侍勾结,柳贺在士林中便难以维持清贵的名声。   可柳贺竟毫不顾忌地令他与内阁、六部官员一道去监督,便是拼着叫他们这些人都得罪冯保了。   事情是徐爵犯的,柳贺登门道明真相可谓是很给冯保面子,可一旦这浩浩荡荡一群人去了,冯保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太监心胸本就狭窄,以冯保的脾性,又岂能放过他陈三谟这个始作俑者?   而且方才柳贺已经暗示过了,此事事关国体,闹得沸沸扬扬并非好事。   他能因此事登冯保门,冯保应该也能猜出,此事必然与冯保手底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陈三谟不由在心中痛骂柳贺不要脸,非要将他搅和进去。   ……   陈三谟不想去,柳贺却不肯让他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在天子面前和陈三谟来回辩论了几次。   天子道:“陈卿家,你既好奇,便由你去监督,倒不必那般多人一道,日后礼部出定论时,便由陈卿家将结果告知天下。”   柳贺连忙赞道:“陛下圣明,此事足见陛下对陈给事中信赖之至。”   礼部尚书潘晟、礼部左侍郎姚弘谟闻言也拜倒:“陛下圣明!”   潘晟正愁如何将这锅甩出去,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陈三谟一旦将这事接了,日后徐爵之事被公开,那都是陈三谟搅风搅雨导致的。   礼部是想替冯保瞒着的,可惜陈三谟不许啊!   唉,真遗憾。   陈三谟正要推拒,礼科都给事中唐鹤征出列道:“陛下,时下科道不振令人忧心,今日陈给事中主动揽责,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臣谢陛下令我科臣能有所为。”   唐鹤征是礼科都给事中,虽影响力不及陈三谟这个吏科都给事中,可两人品级一样,唐鹤征又有监督礼部之责,就连他都感谢陈三谟为礼部之事殚精竭虑,事情自然便这么定了。   下朝之后,柳贺笑眯眯对陈三谟道:“陈给事中,请吧。”   只见过甩锅的,没见过主动背锅的,陈三谟果然是个大好人。   感恩。   “柳泽远,你行事莫要太张狂。”陈三谟道,“且看天子与张相能容你到几时!”   柳贺道:“天子容不容我我不知,内相却是先容不了你了。”   “日后只要徐爵被透露一丝半点,那都是你陈给事中的责任。”柳贺笑道,“冯公公的脾气,陈给事中也是清楚的。”   柳贺还未回礼部,便被张居正请至内阁:“为何不尽早告知我?”   柳贺道:“弟子不愿令恩师为难。”   “你已经将话说透了,冯保必然也是明白的。”张居正道,“此事你便无需再烦扰了。”   “日后若有与宫中打交道的事,先来找我。”   柳贺恭恭敬敬道:“弟子明白。” 第205章 甘薯   诱哄外邦之事礼部既然能查出,以东厂的本事,查出其中实情自然也不在话下。   冯保最恨手下人令他丢脸,因此狠狠惩治了徐爵一番,京中官员都已知此事系徐爵所为,不过碍于冯保的威势不敢声张。   某日柳贺下衙,听顾为耳语了几句后,换上便服到了侧院,见柳贺入内,一面白无须的青袍男子对柳贺行礼道:“见过右宗伯。”   一见对方,柳贺就已明白其来意,当下道:“本官只是行分内之事罢了,双林先生何须如此客气。”   那太监道:“祖宗爷一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右宗伯全了祖宗爷的面子,祖宗爷便给您面子。”   长几上摆着银锭若干,还有各色宝石与各地进贡的珍馐食材等,足见冯保出手的大方。   众所周知,本朝的太监大多十分贪婪,因太监无后,拼死拼活便是为了揽权揽财,冯保的吃相在太监中算是好看的,至少他不似前朝权宦那般动辄害人性命,但尽管如此,冯保仍是贪,但谁若给了他面子,他出手也不小气。   以柳贺的见识,冯保送来的都是精品,许多甚至是内造的好物,寻常官员士绅都没有资格享用。   “祖宗爷派咱家来说一声,日后右宗伯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道明。”那太监道,“祖宗爷常与咱家说,满朝官员中,右宗伯的胆色是一等一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柳贺道:“双林先生谬赞了。”   那太监恐怕是回去覆命了,柳贺则看着这一堆金银珠宝不知该如何处置。   柳贺官阶越升越高,到他府上送礼的官员就越来越多,尤其他官至正三品、可参与会推之后,地方上三品大员来京,都要到他这礼部右侍郎府上坐一坐,即便不来,逢年节也要派人给柳贺送礼。   但有的礼柳贺可以不收,冯保的礼却属于他不能拒绝的。   “先收着吧。”柳贺道,“且看日后冯保可有事找我。”   不管怎么说,他不必正面对上徐爵总是好事,若非必要,柳贺也不愿和锦衣卫及东厂打交道,不过他自认行坐端直,即便东厂与锦衣卫找上门来,他也不必畏惧。   倒是陈三谟因此事被警告了一番,朝中许多官员即便不向着柳贺,对陈三谟也有非议之声。   “这陈三谟身为言道领袖,张相夺□□他视若罔闻,徐爵横行京里他也只当不见,成日盯着柳三元做甚?”   “还不是柳三元将他面皮扒了下来?他是高新郑的入室弟子,却改投张相门下,就此等人,竟能窃居台垣之位,简直叫人无言。”   “他不敢说的话,柳三元敢说,他不敢做的事,柳三元敢做。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柳三元才是台阶领袖,陈三谟岂能放过柳三元?”   言官大多自认正派,自己立身正,方能弹劾朝中昏聩不端的官员,陈三谟自夺情/事起便招致非议,如今就连言官们也对他十分不满。   “陈三谟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恐怕坐不稳了。”顾为对柳贺道,“老爷可有打算?”   柳贺沉思了片刻,道:“可惜元卿兄刚转礼科不久,否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还是能争一争的。”   但台谏领袖的位置,恐怕还是会被张居正牢牢掌在手中,旁人没有觊觎的可能。   ……   对柳贺来说,礼部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年底虽然杂务甚多,但上手之后慢慢也就熟悉了,倒也不必费太多心思。   万历六年这一年可谓四平八稳,朝中虽然有事发生,然而有张居正坐镇,官员们各司其职,一年下来并无什么大风波。   到了年底,百官面见天子,张居正便向天子汇报了“一条鞭法”推行以来的获利——自嘉靖三   十年以后,万历六年乃是国库最充盈的一年,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的田亩被清丈后,朝廷以银抵粮收税,加之各地灾情、军事比之往年少了一些,开支小了,收获多了,户部账上也充裕了许多。   柳贺在礼部官员队列中,与百官一道向天子道贺。   今年恰巧是外官进京的年份,皇极殿内热闹非凡,原本只是京官上朝,柳贺并未意识到大明竟有如此多的官员,此时十三布政司的巡抚、布政使等人立于堂上,整个皇极殿似乎都拥挤了起来。   张居正读完夏税秋粮征收的数目,表彰了在地方上积极推行“一条鞭法”的官员,接下来便轮到外官向天子进言。   柳贺与王锡爵道:“户部进项多了,大司徒面貌都与以往有不同。”   王锡爵点头道:“的确如此。”   如今考成法仍在施行,官员考核的一项重点就是对“一条鞭法”的推行力度,若是“一条鞭法”成效喜人,张居正想必就能对官员们网开一面,挨罚的少了,官位不必跌,回去也能过个好年。   除此之外,户部尚书也不必时时哭诉着缺银了。   堂上不满的,恐怕只有因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推行后利益受损的官员与权贵,但碍于张居正的威压,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   “风调雨顺,万民能安,一贯是朕的期盼,能有今日,多仰赖张先生与众位卿家。”天子道,“我大明正是有你们助朕治理天下,朕才能安坐这龙椅之上。”   自隆庆六年天子登位,至今六年过去,天子如今已有一十六岁,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依赖母亲的稚儿,随着天子一日日长成,朝中官员都在猜测,张居正何时能归政于天子。   但官员们都知道,张居正冒着夺情的骂名都不愿离京,要他归政恐怕还要等些时日。   柳贺是张居正的门生,平日也算是受张居正器重,王锡爵、罗万化、于慎行等人与他交好,平日倒不会在他面前多抱怨张居正,但言语之间也有期盼张居正归政之意。   他们与柳贺交好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官员心中都是如何想的。   一则天子年岁渐长,大明天下毕竟姓朱而不姓张。   二则张居正立于朝堂之上,其余官员都需看他脸色行事,张居正一日不归政,不被他看中的官员便一日没有出头的机会。   但柳贺一直觉得,张居正这人有私心不假,却并不意味着他迟迟不肯放权。   如今考成法、一条鞭法、清丈田亩策逐渐有了成效,南方倭寇之犯渐熄,北方边务被整治,黄淮水患比之往年少了许多,朝野上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以说,张居正的改革已逐渐有了成效。   柳贺并不知晓,他已成了煽动风暴的蝴蝶翅膀,在历史上,一条鞭法与清丈田亩策的施行比现在要慢许多,且削藩之事进行得也并不顺利,因而一直到张居正过世,改革其实仍在进行中,成效并不似今日这般明显。   天子又问朝臣们:“各位卿家可还有事要上报?”   王锡爵看了柳贺一眼:“泽远,你可知会过元辅了?”   柳贺道:“此事我已知会过了。”   柳贺要报的,就是拓宽作物品类的事,这件事他和张居正汇报过,张居正也与张学颜打过招呼,到年底了,便将这些作物当成祥瑞呈给天子。   “陛下,臣有事要奏。”   柳贺出列道。   京官们大多已对柳贺的面孔十分熟悉,柳贺回京以来,先是夺情,后是削藩,最近又掺和进了冯保的事里,可以说是将朝中最不该做的事做了,最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   若是旁人干了柳贺的事,不说全身而退,贬官致仕二者恐怕要选其一,可柳贺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日子似乎一日比一日舒畅了   。   “这是何人?”   一位布政使问道。   他见柳贺样貌年轻,却身着三品文官的官袍,不由有些惊诧。   不说左右布政使,便是二品巡抚进了京,也得先从三品侍郎做起,此人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却叫这布政使惊疑,京中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大人物?   “柳三元你都不识?”   “竟是他。”那布政使道,“我原以为,柳三元当是气势更为凌厉之人。”   可柳贺模样却极是谦逊,丝毫看不出三品京官的傲气。   柳贺道:“臣家人自番邦带来些瓜果口粮,有甘薯,也有番柿,还有玉麦,据番邦人说,都是极好种又好收的作物,臣得了此物,不能独享,也该叫陛下和各位同僚来见识见识。”   “玉麦我大明已有地方耕种,此物味美,可煮了吃,也可磨成粉吃,而这甘薯耐寒又耐旱,趁原本是不信的,可臣的母亲将这甘薯种了下去,一季之获着实叫臣惊叹。”   柳贺话音落下,便有内侍将甘薯呈给了天子,甘薯有生的,也有烤过的,还有一盘以甘薯叶子炒成的菜。   柳贺将发现了甘薯的事禀报给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有些不屑一顾,可柳贺想办法种了一季之后,甘薯的收获便是连他也觉得惊诧。   作物的收获很重要,而与收获一样重要的,则是甘薯耐寒耐旱的特性,江南土壤丰润之地或许不会在意,可在北方,到了干旱的年景,这甘薯或许就是能活命的东西。   张居正便连夜向柳贺要了甘薯种植的流程、收获的数量,柳贺上呈给天子的甘薯,不同的吃法张居正也都尝试过。   他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甘薯也不叫他觉得难以下口,相反,此物不同吃法便是不同的风味,百姓应当也是能够接受的。   若是有张居正支持,这甘薯推广自然要容易许多。 第206章 申时行相邀   不仅是张居正这边,因柳贺未将徐爵之事公开,冯保也算是欠他一个人情,因而甘薯呈至天子面前,也有冯保的缘故在。   天子此前未见过甘薯,加上他素来爱吃肉,见了这甘薯其实没什么兴致。   不过见柳贺一派兴致勃勃的模样,天子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块,之后便惊讶道:“此物甚是甘甜!”   生食有生食之味美,煮食也别有一番滋味,天子朝内阁几位阁臣道:“几位先生也来尝一尝。”   张居正、张四维与申时行皆是谢过天子,柳贺寻番邦作物之事张四维与申时行都有所耳闻,只是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见柳贺将之呈给天子,也只当柳贺是在天子面前邀功罢了。   毕竟强势如张居正,也会时不时上呈祥瑞向天子献媚。   用过甘薯后,几位阁臣皆是道:“此物味美,也能饱腹。”   “柳先生难得得了这甘薯,却仍惦记着朕,朕心中十分欢喜。”天子道,“来人,赐柳先生彩锦一匹。”   “臣谢过陛下。”柳贺道,“臣将这甘薯呈上,也是因这甘薯易活,臣想着,陕西、贵州、云南等地或许可以种植一二。”   “臣以为,粮食如何种是户部之责,右宗伯既是礼臣,贸然插手户部事并不合适。”   柳贺话刚说完,户科都给事中便上前一步道。   户部尚书张学颜则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唐鹤征则道:“臣以为,天下之事,百官都可畅所欲言,虽说在其位谋其政,然我等为官,本就该有一颗公心,一切为公,又何必拘于门派之见?”   “臣附议。”   张居正则向天子道:“陛下,右宗伯种甘薯事臣有耳闻,这甘薯虽出自番邦,其亩产却能有四十石之多。”   方才柳贺一直在强调着甘薯产量惊人,可堂上众位官员却并未在意,但自张居正口中说出甘薯亩产四十石之事,堂上几位老成的户部官员都稳不住了,问道:“此事当真?”   “自然做不得假。”张居正道,“右宗伯得了这甘薯后便加以试种,甘薯栽种容易,又极易成活,所耗费时日也不多,且其叶、根都可烹食,在京郊种植数日后便有收获。”   柳贺又提到这甘薯耐寒耐旱的习性,可即便甘薯没有这样的特性,能有这般产量,就足以引起满朝臣工的重视了。   这是为何?   眼下已经是明末,比之明初时,粮食的生产量和生产力都已大幅提高,然而几项主食中,稻谷亩产约四百斤,小麦亩产约二百斤,换算成石的话,就是三四石左右。   这还得是风调雨顺、无旱灾水灾的年景,若是遇上灾年,颗粒无收的情形都并不鲜见。   可这甘薯的亩产竟能达到稻谷与小麦的十倍之多!   这便由不得官员们不重视了。   不仅是京官们重视,各布政司的巡抚、布政使们闻得此言都是十分惊诧,毕竟地方情况如何,他们这些一方大员更为清楚。   陕西巡抚及布政使直接上前一步,对天子道:“若甘薯真有这等奇效,臣回地方后,便令地方懂农事者试行栽种,陕地贫瘠,又常遭旱灾,百姓所求不过饱腹而已,甘薯真能令一省百姓饱腹,臣实在要谢过右宗伯。”   “臣以为,这甘薯虽是右宗伯献上,然其是否能再陕西、云南等地种植,此事结论还是未知,若引来百姓争相种植而致其忽视稻、麦等,岂非得不偿失?且甘薯之事本该由户部负责,右宗伯虽有上呈之功,但后续如何,也不是礼部该管之事。”   柳贺道:“臣为礼臣,甘薯如何种植,臣并不打算插手。”   柳贺这般说了,户科都给事中这才将他放过,未再在   此事上纠缠。   此时,却听陕西巡抚道:“臣回地方后会先行试种,令各地官田等种上十数亩即可,且臣谢右宗伯之言出自真心,即便没有甘薯之事,臣也要谢过右宗伯。”   天子好奇道:“谢卿家,这是为何?”   陕西巡抚道:“陛下,陕西地贫,百姓穷困,自礼部推了削藩之策后,陕西百姓感谢陛下仁德,也感谢右宗伯想出这削藩之策。”   陕西有秦王,有珉王,均是□□之子,延续至今已有十代,陕西分封的藩王虽不如河南,然而百姓的生活却也算不上富裕,关中平原倒是有几片沃土,可明代的陕西却涵盖了陕西及甘肃的许多区域,百姓穷苦者巨多。   这削藩之策是柳贺先提的,其后有内阁及礼部力推,可柳贺在扬州任上时,天下百姓就知他是个好官,到京城以后,即便削藩之事非柳贺主导,可在百姓的心目中,这是柳三元又在为百姓着想。   他们将功劳都记在了柳贺头上。   柳贺闻言连忙道:“此系陛下之功,非臣之功,臣实在当不得这份夸赞。”   天子却道:“柳先生莫要如此说,你做了什么,百姓心中有杆秤,便是朕不夸你,谢卿家不夸你,百姓们也知道你是个好官。”   柳贺道:“臣谢陛下。”   “这甘薯还未种下,百官及百姓们都不知其效用究竟如何。”天子冲柳贺一笑,“若这甘薯真有大用,朕便在此处允柳先生,朕要重重赏你。”   天子年少,有常年居于宫中,因而并不知晓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晋惠帝司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堪称历代昏君之顶级名言,但要知道,晋惠帝本身是个傻子,傻子好歹还肯让百姓吃肉糜。   但一些帝王,明知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却仍是将百姓盘剥到极致,连草根树皮都不让百姓吃。   柳贺为日讲官时,便常和天子提及民生,他是正统的寒门出身,当然,他爹是秀才,柳贺也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头,可他至少知道粮食是如何栽种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朝廷的税是如何收上去的。   一点点说清楚道明白,天子便该知道,银子并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真真正正是百姓的血汗。   “臣也愿献出数顷地,为陛下种种这甘薯。”一人出列道。   “武清伯愿为朕分忧,朕也有赏。”天子笑道,“朝臣们若都如柳先生、武清伯一般,朕便再无忧虑了。”   柳贺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   武清伯李伟此前因贪污遭到太后惩治,但他毕竟是太后的亲爹,也就挨了一阵罚便官复原职了。   武清伯虽然不能左右朝政,可自他复官后,便时不时跳出来恶心一把张居正。   朝官们皆知,他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是外戚的身份决定的,可他毕竟与天家联系紧密,张四维若非走了他的路子也不会再获天子信赖。   但不管怎么说,武清伯此人的存在就叫人不爽,他此刻出来是为什么人人皆知,无非就是摘这甘薯的桃子罢了。   可天子高兴,官员们也只能附和。   何况柳贺并不在意这功劳究竟归不归自己,武清伯既然在天子面前夸了口,那甘薯的种植他定然会劳心劳力,若真出了成果,能进一步加大甘薯的推广的话,柳贺反而会觉得高兴。   他这次提及的也不止甘薯一样,还有玉麦、番柿等,堂上许多巡抚、布政使都将其听在耳中,玉麦此时已经有人在种,只是规模小,官员们也不太重视,但见天子如此心悦甘薯,便有官员打算推一推玉麦,以在天子面前博个脸面。   ……   甘薯一事也叫柳贺深深体会的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他这几年所推之事,正是有张居正全力支持   ,事情才能好好推广,当然,其中也有柳贺办的是实事的因素,但柳贺清楚,仅靠他一人之力,劝动天子或许容易,可劝说百官推广甘薯却很难。   “泽远今晚可有事?”出了皇极殿,申时行走缓了一步,“许久未与泽远畅谈,今晚你若是得空,你我畅谈一番如何?我也有位友人想见见泽远。”   柳贺道:“阁老相邀,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申时行难得叫上自己,柳贺直接应了。   内阁如今只有三位阁臣,申时行虽被称为张居正的应声虫,可他入阁已有一段时日,办事常常滴水不漏,因而朝中也无人敢小看这位三辅。   柳贺入翰林院后,与嘉靖朝、隆庆朝、万历朝的状元都打过交道,有如诸大绶、丁士美那般端肃严谨的,也有如罗万化那般性格刚硬的,但申时行这般圆滑会做人的状元却是少数。   世人皆说文如其人,为状元者,其文章中便自有笔锋在,圆滑之人,文章便显得软,代表着此人没有政见,是趋炎附势之人。   这也是为何申时行能在嘉靖朝为状元,但那年的会元却是王锡爵。   不过撇去性情,申时行的确是个十分好相处之人,办事处处周到,也不得罪人,与同榜的王锡爵、余有丁皆是相处融洽。   柳贺不知申时行为何事找自己,两人官面上的交集多,私下里却没什么交情。   待到了约定之处,申时行的管家已迎了上来:“右宗伯这边请。”   “阁老可已到了?”柳贺问。   “阁老刚到不久。”那管家道。   “是我来迟了。”柳贺一入内,就见申时行言笑晏晏,在他身旁还有一人,柳贺也不是不认识,正是前吏部左侍郎杨巍。   杨巍在王大臣一案上得罪了张居正,被张居正踢回了老家,他却不知对方竟然和申时行有交情。 第207章 申时行   柳贺不知晓的是,在历史上,申时行和杨巍好得穿一条裤子,申时行为内阁首辅,杨巍为吏部尚书,阁部过于亲近,满朝文武都不放心。   从政治生态的角度考虑,阁部不和反而更能健康发展。   “泽远来了。”申时行站起身,笑眯眯地招呼柳贺。   “见过阁老,见过二山先生。”   柳贺虽年少得意,面对申时行和杨巍时,他却将谦逊的姿态做足了,申时行道:“泽远何必如此客气,你我既是同乡,又在翰林院□□事过,理应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柳贺笑着坐下:“在翰林院时,阁老就已十分照顾下官。”   两人寒暄了片刻,杨巍也参与进其中,杨巍是山东人,但曾在武进县当过知县,对南直隶各府也很熟悉,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的同年,事业起步于军中,可谓战功赫赫。   “我在泽远这个年纪时,刚进翰林院修史。”申时行感慨道,“一晃已是近二十年了。”   准确地说,申时行自中进士到入阁共花了整整十六年的时间,晋升可谓神速,隆庆朝至今的几位阁臣中,申时行是最快入阁的一位,李春芳也算是十分快了,但也花了足足十八年。   朝中也有人称,若张居正一直在首辅位上,柳贺恐怕会成为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柳贺闻言倒是很平淡,张居正在任上还好说,若是张居正不在位了,他想入阁也不是那么容易。   何况这几年的经历倒让柳贺的权欲之心没那么热烈了,他知道权势重要,但权势只是他办事的工具。   譬如在扬州知府任上,柳贺无法面见天子,因而他只能处理扬州府之事,但到了礼部之后,柳贺身为礼部右侍郎,话语权与扬州之府不可同日而语,他能为百姓办的事就越多。   因而柳贺觉得,他还是需要入阁的,不入阁,他便无法触及这大明朝的核心,能为百姓办的事就不会有太多。   杨巍笑道:“汝默已是比我早上许多,我在泽远这个年纪时才刚中举人不久。”   今日是申时行宴请柳贺,因而菜色都是淮扬菜系,申时行道:“我为官后久不归乡,家人都说,我如今倒成京城人了,唯独吃食上仍改不了在家时的习惯。”   柳贺道:“下官也是如此。”   酒过三巡,几人面上都有些红,只听杨巍道:“今日我听说泽远你呈上甘薯给天子,我山东近几年常常遭灾,巡抚赵良弼常请内阁免去百姓之税,此番赵良弼也将在山东试种甘薯,若此事能成,我替山东百姓谢谢泽远。”   赵良弼即山东巡抚赵贤,他被称为巡抚之冠,在山东巡抚任上做了许多有利于百姓的实事。   柳贺连忙道:“下官只是尽了一份心意罢了。”   此刻只有杨巍在说,申时行却不发一言,柳贺也不着急,他知晓申时行来邀自己必然是有事,否则以对方谨慎的性子,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果然,片刻之后,申时行便道:“泽远可知,元辅有意换一位吏科都给事中?”   陈三谟自夺情之事便声望大失,尽管他在夺情一事上附和张居正,可他在士林中的名声已经丢了,百官对他这台谏领袖都很不服气。   加上之后他在削藩、徐爵事上都处处与柳贺针对,若能占据上风倒也罢了,偏偏他狠狠丢了面子,连言道对他都有不满。   吏科都给事中虽然只是七品,然而权势极大,阁臣们自然希望推上去的是自己人,然而柳贺以为,这个人选应当是由张居正决定,却没料到,听申时行的意思,他对这个位置也有想法?   柳贺道:“下官有所耳闻。”   申时行道:“户科都给事中光子英泽远可熟   悉?”   此人柳贺是熟悉的,在言官之中,光懋可以说是比较有节操的,他虽也会弹劾官员,这并不靠弹劾官员搏出位,而是实实在在从办事的角度出发。   柳贺点了点头。   “若是光子英为吏科都给事中,泽远以为如何?”   光懋先任兵科都给事中,再历户科都给事中,资历并不下于陈三谟,任吏科都给事中自然绰绰有余。   柳贺心中这般想着,口中却道:“朝廷官员任免,下官恐怕说不上话。”   申时行闻言笑道:“泽远莫要自谦,你的本事满朝文武何人不知?”   柳贺沉吟片刻,道:“阁老要下官如何?”   申时行道:“若泽远能将光子英荐给元辅,户科都给事中之位便交予唐元卿,如何?”   这个交易也不能说不划算,但能否劝动张居正,柳贺心中并无把握。   “待过了今岁,明岁又是乡试之年。”柳贺沉默时,申时行忽然道。   柳贺不知申时行忽然提起这个是何意,他在扬州时还曾想过,若不外放,按规矩,他也能任一年顺天乡试的主考官。   如今柳贺已是礼部右侍郎,论资历,任乡试主考他是绰绰有余,可余得实在太多了——通常来说,乡试主考选一位侍讲学士就已经足够,不需要柳贺这位三品侍郎兼侍读学士。   “后年会试时,泽远可愿与我一道主持?”   柳贺看向申时行,见其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这会试副主考只是他随口提的。   但以柳贺对申时行的了解,此人不会说一句多余的话。   不出意外的话,后年会试的主考应当是申时行,眼下申时行为三辅,通常来说,会试主考应当是次辅,然而张四维已经任过万历五年的会试主考了,阁臣之中,申时行是主持万历八年会试的唯一人选。   而副主考的人选,可为礼、吏二部的侍郎,吏部侍郎居多。   柳贺心思转动,对官员来说,能主持一科会试、收几个门生自然是十分有用的,董份若非是申时行、王锡爵的会试考官,又如何能横行乡里多年?   而申时行要表达的,恐怕不仅是让柳贺任副主考,也有给柳贺让渡一些权力的意思。   柳贺道:“既是阁老有命,下官不得不从。”   申时行闻言笑道:“泽远,你这人就是规矩太多。”   重头戏讲完了,这饭吃起来才轻轻松松,申时行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便是张居正、张四维那般的脾性,他在内阁中也能与之相处融洽,何况柳贺也是脾气很好的人。   不过即便酒喝多了,柳贺与申时行相谈之时也仍有保留,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待酒席散了,柳贺坐马车回府,在车上,他不断思索着申时行邀他的用意。   而柳贺走后,杨巍也在问申时行:“汝默,柳泽远真能说动张江陵?”   申时行道:“柳泽远能得元辅器重,绝不仅因他是元辅门生的缘故,此人有大志向,不可小看。”   申时行与柳贺共事的时间不长,但他清楚,柳贺并非那等夸夸其谈的官员,他有城府,能办事,还能把事办得漂亮,否则张居正不会如此信赖他。   申时行之所以想推光懋,也是打算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他在内阁中处处听张居正令,但张四维又是专权之人,以申时行的好脾气,仍是觉得无法施展。   朝臣们笑他是张居正的应声虫,可在朝为官之人,谁不是经十年寒窗方才踏上官场?若能一展抱负,谁又甘心当那应声虫?   “据我观,柳泽远仍有防备。”杨巍道,“他心防不小啊。”   “若能将此人拉拢,用处还是极多的。”申时行道,“他得天子器重,扬州一任得   百姓信赖,夺情一事又得了士林名声,天子讲官中,王家屏、于慎行等人都与他交好,六部中,王元驭、郑汝璧又与他相交甚笃。”   柳贺原在六科插不上什么话,可自唐鹤征任礼科都给事中后,六科之中他也有人相助。   柳贺原本就能影响到张居正,唐鹤征任了礼科都给事中后,朝中官员更是清晰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有许多官员自动向柳贺靠拢。   除此之外,徐爵一事更是让柳贺得了冯保的人情。   柳贺自己觉得在官场上没什么人脉,但事实上,他的影响力已经比他以为的大得多。   何况朝中官员也并非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柳贺为刘台奔走之事官员们能看见,他拦着赵用贤、吴中行之事官员们能看见,他敢冒大不韪阻拦张居正官员们也能看见,他肯干实事,又是君子,对好友同年都能用心护住,谁人不想交上一位这样的知己?   就以柳贺推甘薯之事为例,他一发声,朝中反对之声甚少,因为柳贺办事周全,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官员们都很信赖他。   就连削藩之事,朝中不少官员也渐渐品出了门道——柳贺看似激进,可若非他上了那道疏,之后的《宗藩条例》推进得也不会那般顺畅。   在削藩一事上,柳贺与内阁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偏偏事情就能轻松推进。   申时行从来没有小看过柳贺,但自今日起,他比以往更加看重柳贺,眼下隆庆二年、隆庆五年这两科的进士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待几年之后,这股势力恐怕谁也不能小瞧。   柳贺自然不清楚申时行竟如此看中自己,他今日喝了些酒,回家时也有些迟了,怕影响杨尧,他便没有回房睡,而是到了书房之中。   因甘薯之故,柳贺与各地的巡抚、布政使等人都有了交集,他是三品京官,地方大员自然也很乐意和柳贺攀交情。 第208章 归政之意   柳贺和申时行做了交换,但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在年前去张居□□上拜会时提了一嘴。   张居正则瞥了柳贺一眼:“你何时与光懋有了交情?”   吏科都给事中这个位置还是很重要的,若不上个自己人,张居正对科道的掌控必然大打折扣,不过仔细思索的话,光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柳贺道:“我与光子英交情只是平平。”   张居正立刻听出了柳贺的言外之意,不过他并未追问此事究竟是张四维还是申时行所为,反而问了柳贺一个问题:“明岁我欲归政给天子,泽远觉得如何?”   柳贺冷不丁被张居正这么一问,只觉心下猛地一激灵,连推光懋任吏科都给事中之事似乎都并不重要了。   在朝中,张居正归政是个绝对的敏感话题。   柳贺思索半晌,方才道:“恩师若觉得时机成熟,此事并非不可为。”   从隆庆朝徐阶与李春芳的经历看,及时放手未必不是上策。   听得柳贺回答,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柳贺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触怒了张居正,屋内的平静让他内心也有些不稳,过了一会儿,张居正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对于此事我问了数人,只你一人答此事可为。”   柳贺低着头,没有再开口。   他也摸不准张居正是真想归政,还是对他的一种试探,然而,对方若拿此事来试探并无意义,柳贺内心的真实想法便是如此,并无一句虚言。   归政之事,张居正一直有想法,或许这也和柳贺曾与他提的身后事有关,在给徐阶写信时,对方也曾劝过他数回。   今年张居正再拿此事问几个心腹,曾省吾、张学颜、王篆等人都言,大明江山离不开他张太岳,唯独柳贺一人言,若是时机成熟,他也当归政给天子。   张居正心中清楚,张学颜、曾省吾几人皆系他一手提拔,若他此时放权,这几人在朝中的声势必然大打折扣,且改革之事虽在进行中,仍有需他注意的地方,张居正对此也有忧虑。   直至柳贺离开张府,张居正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柳贺心中清楚,归政事关重大,就连张居正一时也难以决断。   然而,正旦一过便是万历七年,天子一十七岁,放在寻常人家,这早已是担起家业的年纪,到了这个时候,张居正多揽权一日,便比天子年幼时揽权一年还要碍眼。   天子年幼时,张居正作为辅臣可谓兢兢业业,那时天子的确离不得他,他纵然霸道一些,也是一心为天子考虑,为大明江山考虑。   可到了如今这个时机,张居正便是功劳再大,再掌权已不合适了。   在其位谋其政,他一心为大明江山计,可在满朝官员及天下百姓眼中,大明江山是天子该操心的事,他一日不放权,便一日是逾矩。   ……   万历六年的最后一次经筵值讲,天子如往日一般听过课后,便向辅臣及讲官们展示自己的书法,天子文章及书法均是本朝名家所授,常年累月练下来已经深有功底,此前每回天子展示书法,辅臣们都加以夸赞。   然而今日,见过天子书法后,张居正拜道:“陛下御书精妙绝伦,若再求精工,纵直追钟、王亦于治理无益,臣请自来岁后,陛下停罢写字,每日值讲之后,臣等将各衙门紧要章奏、面奏讲与陛下,如何决断陛下可召臣等质问,所有不解之处,臣等必将其中关节告知陛下。”(注1)   张居正此言一出,沉稳如张四维、申时行,心中也是揣测纷纷。   隆庆六年张居正秉政至今,这是第一次对天子表露出归政的意思。   莫非……   闻得   张居正此言,天子却道:“朝中诸事都仰赖张先生,有张先生在,朕心中便安稳,张先生此意,莫非朕做错了什么?”   张居正道:“陛下英明神武,文章书法,无一不精,朝政之事,臣等在一旁辅助,陛下必能速速精通。”   天子继续强调自己是如何器重张居正,待经筵结束后,他便命人赏张居正及家人,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如今仍在翰林院修史,天子将其提了一级。   柳贺等经筵官也在一旁侍立,张居正与天子的对话被几人听在耳中。   众人此时想必都在猜测,张居正将选在何时归政,外出时,王锡爵也和柳贺在谈论此事。   万历六年一度十分平静,张居正归政之事却犹如向平静的湖面投了一颗石子,激起涟漪一片。   柳贺默默感慨一句:“恩师若能明岁归政,于己、于天子都有利。”   今日天子与张居正的对话可谓滴水不漏,已初具皇家之威严,柳贺不信天子不想掌权,可言语之中他却未显露出半分。   此时天子心中必然已经有了想法,那对张居正来说,此时放权也算是好时机。   “老爷可欲劝张相?”顾为问道。   柳贺沉吟道:“若是朝中形势仍如今日一般安稳,倒也不是不能劝。”   眼下官员皆受考成法掣肘,为官的实效要强于嘉靖、隆庆朝时,国库又充裕,清丈田亩策实现了还田于民,北方边防有戚继光等人驻守,黄淮水安,上下游百姓遭灾不如往年。   可以说,如今朝野上下的气象是强于前些年的。   张居正在此时归政,便是将一个更为繁荣的大明江山还给了天子,他为相之时逐过再多官员、得罪过再多权贵,也是为大明天下计,而非为了自身私利。   嘉靖末、隆庆初时的朝政如何,官员百姓都亲眼见证过,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没有将一个烂摊子交给天子,他于社稷是有功的。   ……   张居正在经筵上表露出归政的意思,朝野上下自是一片议论纷纷,不过议论归议论,官员们却都没有上疏挽留张居正,或是请张居正早些滚蛋,内阁之中一片平静,六部尚书同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唯有刑部尚书严清上疏道,既然张居正要教天子如何批阅奏章,不若先由天子决断,辅臣从旁辅助即可。   即自明岁起,国事以天子为主,辅臣为辅。   严清这刑部尚书是六部尚书中唯一不攀附张居正之人,他措辞十分直接,意思是,天子纵是有误,也有辅臣托底,这国事本就该交予天子处置。   官员们不敢出声,也是因万历五年夺情/事之故,吕调阳堂堂一个次辅都被吓回了老家,此时官员们也不知张居正是否真心归政,倘若不是真心,万历五年的故事又得重演一遍。   但官员们同样不敢挽留张居正,陈三谟与曾士楚名声已是败坏,纵然两人仍以科道官员自居,可身为言官只知攀附权贵,可谓毫无尊严,两人几乎是被柳贺指着鼻子开骂了。   柳贺何等文采?骂起人来可谓字字珠玑,稚童都能将之文章一字不落背下,陈三谟和曾士楚挨了他弹劾,在士林中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   没人敢忤逆张居正,但也没人敢赤/裸裸地吹捧张居正,是以张居正表露出归政之意后,朝中气氛变得很是怪异。   那时柳贺还只是詹事府少詹事,权势不如在礼部右侍郎任上,如今柳贺地位与那时已截然不同,和陈三谟也是有来有往交锋了数次而不落下风,其余官员自认吵不过他,也不愿意在这事上招惹他。   “泽远名声的确非同寻常。”王锡爵笑道,“旁人都不愿被你惦记上。”   柳贺摸了摸鼻子:“元驭兄应当知晓,我一向是不爱惹事的。”   “因而出手必是大事。”王锡爵先是一笑,之后又换上一副严肃面孔,“泽远,据你所观,元辅当真有归政之意?”   朝中官员之所以猜测纷纷,也是因摸不清张居正的真实想法。   王锡爵觉得,柳贺与张居正亲近,或许能知晓一二。   柳贺道:“元驭兄,恩师心中如何想的,我也无从探知。”   王锡爵道:“然而此事十分重要。”   张居正若真归政,朝野中的气象必然与此时不同。   张居正归政之事沸沸扬扬吵了几日,正旦终于要到了,官员们借着几日假的时机各处走访官员,既是为自己谋个好职,也想了解京中各处的动向,以便待风波来临时得以安身。   “贺哥是越来越忙了,自年头至年尾,也只有这几日能见一见你。”纪娘子说起这话有嗔怪之意,“便是年节也不得歇。”   柳贺看向他娘:“既有人上门,我也不好将他们赶出去。”   “为娘只是怕你忙昏了头,连家门口都不认得了。”纪娘子道,“有假的日子,你不多陪陪家人,何时才能抽出空来?”   柳贺低头道:“娘教训得是。”   今年正旦柳贺确实要比往年忙上许多,京中不少官员大概以为能从柳贺这边能探听到张居正的口风,春节时便都往他府上涌,还有他在礼部的下属、翰林院的同僚,六科官员也有到他府上拜会的。   他向张居正推荐光懋任吏科都给事中一事已有了眉目,不出意外的话,光懋即将接下陈三谟的职务。   光懋自己没有登门,却派家人给柳贺送了一份礼。   除此之外,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等几位尚书也都给柳贺来信,建议柳贺以门生的名义劝说张居正继续秉政。   柳贺心中有些发愁。   推荐官员他尚且没有把握,归政之事更是重中之重,张居正如何会听他的呢? 第209章 被叫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京城的冬不似南方,雪花落着,寒意从门缝里钻进来,屋中生了碳,柳贺喝着暖茶,给妙妙读着书里的故事,杨尧坐了片刻便乏了,妙妙眼巴巴盯着自家娘亲看了会儿,又转向柳贺:“爹,我想去堆雪人。”   柳贺道:“你祖母见了,会先骂你爹我。”   这雪下了不止一日,前日柳贺带着妙妙在院里堆雪人,妙妙一跑出去就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差点把牙给磕了,柳贺为此被他娘和丈母娘轮流说了一通,妙妙哇哇哭的时候记得疼,这会儿又眼巴巴地来找柳贺。   妙妙眼神示意也不管用,只能撅着嘴听柳贺读故事。   妙妙性子要比同龄的小姑娘更活泼些,胆子也大,很爱和家人撒娇,也爱黏着柳贺和杨尧,柳贺是很爱纵着她的,但有时候纵过头了,纪娘子和岳母一旦联合起来,柳贺纵是千般本事也抵挡不住。   到了初四初五时,柳贺才有空稍喘口气,衙门里的走动停了,加之雪又大,他便直接免了许多人情往来。   “我少时也住过一阵京城,似这么冷的时候的确不多见。”杨乡绅道,“雪已连下几日了,再这么下去,许多人家日子都不好过。”   柳贺道:“朝廷已发了旨意,要各地官员关注受灾情形。”   这个正旦柳贺过得还算清闲,但据他所知,因这场雪,张学颜已被叫去内阁商议了几回,一是了解灾情,此外还要看百姓是否挨饿受冻了。   除此之外,还有驻防在北地的边兵,军饷要及时结了,好在自一条鞭法施行后,国库中银子充裕了许多,户部还是能掏出银子来赈济的。   柳贺与杨乡绅说话声并不高,妙妙一开始还有兴致听两人说话,听着听着她脑袋便低了下来,柳贺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床上,刚回屋中,就听管家来报,说内阁有事与他相商。   柳贺方才嘀咕张学颜方逢时倒霉,没想到自己也被叫上了,这么冷的天,他是很不愿出门的,虽然在家喝茶喝得昏昏欲睡,但难得有放松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在家待着。   “可知是为何事?”柳贺问道。   顾为道:“来人并未详说。”   柳贺低声道:“正月便如此,想必是要事。”   这般想着,柳贺便不再拖拉,换上官袍,乘车往文渊阁的方向去。   雪天路滑,但顺天府衙应是派人将官道清扫过一遍,马车行起来没有柳贺想象中那么难,这也是上衙的路难得不堵的时候,若是遇上朝会之日,京官们的轿子都堵在一处,遇上官阶高的还得避让,这也是为何官员们都爱买离衙门近的宅子。   柳贺不爱坐轿,他是三品官,按洪武朝时的规定,京官三品以上方可乘轿,可到了万历朝时,便是富商士绅也敢乘轿了,成化时,大太监汪直曾建议天子,不许官员坐轿。   从某种程度上说,乘轿也反映了此时吏治的松弛与败坏,明初官员服饰、座驾及薪俸等品级森严,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彼此间泾渭分明。   柳贺至内阁时,雪还未停,文渊阁中比他家更暖一些,入了内,热气扑面而来,阁中书吏接过柳贺手中雨衣:“右宗伯,几位阁老在候着您。”   柳贺问:“几位阁老正旦都未歇吗?”   “元辅只除日歇了一天,张阁老、申阁老俱是初二便到了。”   柳贺嘱咐道:“阁老的身子还要各位注意一二。”   “右宗伯安心便是。”   待见了几位阁老,柳贺才发现,被叫来的不止他一人,潘晟及姚弘谟都已至了,张居正面色肃然,潘晟与姚弘谟同样眉头紧锁,柳贺见此越发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   “下   官来迟了。”   “泽远来了。”   申时行笑着招呼了柳贺一声,张居正则从头到尾未开口。   柳贺站至潘晟与姚弘谟身后,也未出声问询。   既是内阁相召,事情必然小不了,且看潘晟与姚弘谟神色,此事恐怕比想象中还要麻烦。   果然,片刻后张居正便道:“如今士习日敝,民伪日滋,都是因书生聚党空谈,各地提学、教官等,需督生员讲明学问,不许聚众议国事,此事万历三年《提学敕谕》中已强调过数回。”(注1)   “及至今日,士风仍不可追,正是因书院之故。”张居正道,“本官以为,自今岁始,应将天下书院废止,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注2)   张居正竟要下令废除天下书院!   柳贺明白,为何张居正的名声坏到不能更坏,若此事办成,他恐怕就将天下读书人彻底得罪了。   读书人是能得罪的吗?   沉稳如潘晟,此时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姚弘谟更是如此,额上都冒出汗来了,相对之下,柳贺倒是轻松一些,他如今管主客司和精膳司,科举、学校之事都归姚弘谟管。   “元辅,此举恐怕会令天下士子心寒。”潘晟道,“士子骄纵并非一时,当徐徐图之。”   张居正看向张四维与申时行:“子维,汝默,你二人是如何看的?”   张四维和申时行的说辞与潘晟差不多,只是更委婉一些,两人自然明白张居正废除书院的用意,然而书院如今已与科举紧紧联系在一起,大儒们多至书院讲学,传播王学理论。   但也因此,书生们染上了议论国是的习气,动辄聚集在一处喧哗官府,稍有不满便闹,长此以往,书生不学圣人之道,也不修经世致用之学,只学到了论辩的本事。   张居正推出的几项政令都引发了读书人的大争辩,赞成者少,反对者众,夺情一事后,他在读书人心目中更是不受待见。   问完几人,最后一个到的柳贺也被瞄上了。   柳贺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觉得,废除书院太过激进,应对读书人加以引导才是。”   明时书院已成气候,多为书生举业而设,有官办书院,也有私立书院,其中一些书院讲学自由,读书人在此针砭时弊,群聚讲学,若是随意废除,读书人的怒火恐怕止不住。   听得柳贺之言,张居正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引导?”   “下官觉得,正如部堂所言,此事也需徐徐图之。”   这事毕竟是姚弘谟的职责,柳贺总不好越俎代庖。   张居正冷冷道:“我还以为右宗伯会有什么见教。”   柳贺:“……”   大过年的,他莫名其妙就被叫出来,又莫名挨了一顿说,柳贺也很无语。   不过这也是他和张居正相处的常态,在外人面前,张居正向来很不给他这个门生面子,夸赞基本是没有的,教训倒是不少。   柳贺早已经习惯了。   据他观察,张居正废除书院的心意很是坚定。   万历三年,柳贺还在扬州时,张居正便令各地提学官约束生员言行,在扬州知府任上,柳贺也不喜生员群聚闹事,这些人不事生产,只度过几篇圣贤文章,便觉自己知晓天下间的道理,柳贺也曾惩治过借机滋事的生员。   待张居正怒气消了一些,柳贺问潘晟:“部堂大人,今日之事因何而起?”   正月里风平浪静的,应当不会出什么状况。   潘晟道:“何心隐在湖广讲学,其中颇多抨击时政之言。”   柳贺立刻明白了。   何心隐是王学名家,嘉靖时就曾因传道讲学遭严嵩追杀,他是山农先生颜钧的弟子,思想上却   比颜钧要激进许多。   此人主张的“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可谓大胆至极,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倒是平常,可放在大明朝,这可是相当夺人眼球。   “书院若禁,也并非不能,然禁而不止,这禁又有何用?”柳贺不由道。   万历三年时,张居正便下令禁止再办书院,却并未禁止已有书院讲学,《提学敕谕》颁了几年,也就第一年起了作用,其余仍是如旧。   张居正纵是禁了书院,也不可能禁了书生群聚,何况东林书院此时还未创办,魏忠贤也干过废书院的事,最终依然毫无效果。   何况朝中官员与书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潘晟赋闲在家时,就曾应地方书院之邀去讲过学。   潘晟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元辅恐怕真有归政之意。”潘晟问道,“泽远,元辅可曾对你透露过?”   柳贺摇了摇头:“此事元辅不会告知的。”   “何心隐此人不愿科举为官,却又妄议政事,莫非他以为,会有人会听他的不成?”潘晟也有些怒了。   何心隐不愿科举为官是真,这个人有本事也是真的,他是江西人,在江西这样的科举大省中曾考中乡试第一,他在家乡创办的“聚和堂”可以说是对新的社会结构的一种尝试,可惜他不管做什么都是和朝廷对着干,严嵩不能容他,张居正也不能容他。   万历三年之后,何心隐便被朝廷通缉,一边在各处讲学,这一回到了湖广,他在湖广也极力抨击张居正的政见。   然而,何氏要江陵去位,一新时局,但他的实践更近似于空想,以他一人之力,是很难扭转当下时局的。   朝政至此,就连张居正也不能完全改变。   姚弘谟见了柳贺也是无奈,他是正统的读书人,学识十分渊博,在政事上却没什么大主见,更不必说废除书院这样的大事。   柳贺觉得,这事自己还是不要掺和了,然而张居正今日叫他过来,恐怕就是要让他掺和进去。 第210章 报纸   出了内阁,柳贺便与潘晟、姚弘谟一道来了礼部,虽是春节时,礼部衙门仍有人值守,潘晟与姚弘谟念着柳贺妻子有孕,便叫他安心在家歇着。   潘晟为官并不强势,姚弘谟也是正人君子,因而柳贺在礼部待得很是顺遂。   削藩一事已十分麻烦,如今又要废除书院,光是想及此事招致的后果,柳贺便觉得头大如斗。   姚弘谟皱眉道:“泽远,我等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个章程,否则元辅那边难以交差。”   潘晟、姚弘谟及柳贺的想法都是徐徐图之,万历三年张居正的做法已属激进,然效用平平,如今读书人比过去更爱论政,可见废除书院并非根本之策。   “如今士风日下,不仅是元辅,我心中也十分担忧。”潘晟道,“依泽远之见,该如何引导这些士子呢?”   柳贺思忖片刻,道:“部堂,继文兄,这只是下官的一点浅见。”   见柳贺果真有想法,潘晟立刻来了兴致:“泽远请说。”   “这些士子集聚论政,无非是朝廷不给他们论政的机会罢了。”   姚弘谟闻言道:“集聚的士子多为科考失利者,若他能考中进士,在官场上自有发声之机,何必要私下聚集?”   潘晟也是点头。   “俗话说,堵不如疏,这些士子本就爱与官府作对,官府越不让他们说,他们越要说。”柳贺道,“因而下官想着,不如就给机会,令他们畅所欲言。”   “也好叫他们知道,他们所忧心的,官府早已经想到了。”柳贺解释道,“这些士子未做过官,于民生了解也不多,他们便以为,自己所想皆是利国利民、经世致用之策,实则非是如此。”   “泽远进一步讲讲。”潘晟道,“依你之意,该如何令士子们畅所欲言?”   柳贺道:“部堂大人,如今邸报出得如何了?”   “还是由通政司誊抄政令传至各地。”潘晟道,“泽远的意思是……”   柳贺道:“士子们既要抨击时政,咱们便办一份报,留个地方由他们畅所欲言,官员可说,百姓也可说,其中也可张贴农事、水利、医药上的新说,叫百姓也从中获益。”   “读书人总以为只有他们懂天下间的道理,可这天下却不只有读书人。”柳贺道,“本部掌礼制,何心隐等人所辩的,亦是圣人之理,办一份报,可叫天下万民知晓,官方懂礼不逊于民间。”   潘晟道:“倒也并非不可。”   潘晟也能意识到,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张居正堂堂内阁首辅,依然会为民间之声所扰,这便是舆论的力量,而礼部办报,固然有兴礼明制的作用,却也不能叫这舆论被旁人用了。   何况张居正是否同意,潘晟并无把握。   但相比将书院废除一事,这个主意毕竟更缓和些。   潘晟也不知为何柳贺能想到这主意。   他于是道:“泽远,你与继文先细细琢磨一番这报该如何办,你我有个章程,到元辅那边也有话说。”   柳贺点了点头:“部堂只管等着就是。”   不过潘晟也不只听了柳贺一人的意见,废除书院一事所涉重大,姚弘谟、各司郎中、员外郎等也有话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不同意废除书院者占了多数。   可以说,书院是伴随着程朱理学的发展而兴盛起来的,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天下闻名,读书人在此讲学、求知,才使理学流传开来,成为官方之学。   何况读书人论时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止住,洪武朝时创设科举,非科举出身不能为官,读书人又拥有许多优待,这便使他们天生高出普通百姓一层。   王畿、何   心隐、罗汝芳等人虽在民间,在读书人中却拥有不逊于官员的影响力,这些人论学问是公认的大儒,思想也有其先进性,受读书人追捧也是应当的。   ……   张居正召内阁及礼部大张旗鼓地去议事,他欲废除书院一事自然瞒不住了。   此前京中隐约流传着张居正欲归政给天子的传闻,读书人同样议论纷纷,可废除书院的消息一出,士子们便顾不上归政之事了,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书院上。   毕竟无论张居正是否归政,那都是朝堂上的事,纵然士子们再不愿,张居正这首辅也是干了足足六年多,一时半会恐怕也难以更改。   可废除书院则不同,事涉士子们自身,因而此时刚有风声传来,京城众书院的士子便已坐不住了。   张居正出手可是又快又准,若不及时叫他改了念头,书院之祸一时恐怕避不开。   “张江陵为何专挑书院下手?你我身为读书人,关心朝堂本是应当,朝堂诸公可知如今百姓生活如何?”   “书院是当年程子、朱子讲学之所,张江陵此举,更甚秦始皇焚书坑儒!”   “江陵为官本就霸道,朝堂诸公敢怒不敢言,当年严嵩当政时都未曾如此,江陵之恶胜过严嵩!”   民间议论纷纷,何心隐人在湖广,又大声疾呼,写下《原学原讲》一文。   “自有貌,必有事,必有学也。学其原于貌也。??自有言,必有事,必有讲也。讲其原于言也。”(注1)   何心隐在文中直接说,讲学之事起源于孔子,张居正欲毁讲学一途,便是自绝于圣人之道。   何心隐与张居正也算是旧识,事实上,何心隐的名号如今越传越响,也与张居正脱不开关系。   何心隐和耿定向关系不错,耿定向曾将何心隐引荐给张居正,可惜两人天生气场不合,张居正言何心隐“时时欲飞”,判断可谓十分准确,而何心隐曾在耿定向面前道,“此人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判断也准。   随着张居正当国日久,何心隐的名气一日比一日大,天下读书人似都在等他那句“当国必杀我”,看张江陵是否真能痛杀何心隐。   《原学原讲》一文自然又将张居正狠狠得罪了一通,因而正月一过,张居正便令礼部重申,儒童读书经社学,生员读书经府州县学,而不必经书院一途。   除此之外,何心隐也被湖广巡抚王之垣逮住,被下了牢。   此前何心隐几次三番被通缉,都因官场上有人相助得以逃脱,但这一回张居正十分恼怒,纵是读书人群情沸腾,王之垣依然不肯将何心隐放出。   柳贺与姚弘谟琢磨数日,终于将一份报纸的框架搭了出来。   大明朝与后世毕竟是不同的,朝中若出了政令,并不会在第一时间叫百姓知晓,官与民天生就是不平等的,百姓们也接受了这种不平等。   因而头版放什么,柳贺很是纠结。   细想之下,这报纸都不必处处仿照后世的报纸,只论礼法也可,比如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碰撞,便可堂堂正正登于其上。   朝堂与民间大儒论礼的文章也可放于其上。   而到了具体的政见上,则可以强调其推广之效与具体缺陷,比如一条鞭法在地方上的施行,其中若有不当之处,就可通过报纸曝光。   次版三版等,则可放一些快讯,比如某名人逝世,还可放些农事水利医学的科普,比如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节选,还有袁黄写就《举业彀率》,可谓士子在大明朝必备的《五三》。   后几版的内容并不重要,重点仍在头版,柳贺此时已经可以想象,若报纸真推出了,效用好的话,恐怕能抵过数十位御史。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朝堂权力向民间的让渡,便是交至   张居正手中,他恐怕也会不许。   ……但也未必。   就如科道,落到高拱和张居正这样的权相手中,便是排除异己的武器,说是指哪打哪也并不夸张,可之后申时行登首辅之位,他制不住言官,言官便处处与他作对,当时万历又借助言官牵制内阁,言官势大时甚至可以提名阁臣。   武器本身是不带目的的,要看人如何用它。   ……   潘晟将二人琢磨出的报纸细细翻阅了一遍,看向柳贺的神色更是意味深长。   他原以为柳贺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然而他见了柳贺给他的例报,只觉内容十分充实,许多民间之物潘晟也未听说过,比如柳贺此前进程给天子的甘薯,他似是找画师将甘薯画下,又详说甘薯如何晒干保存、如何烹食、如何种植。   还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一栏,将薄荷这一味草的用处讲得明明白白。   “柳泽远之才老夫原已知晓,今日再看,老夫不知之处仍有许多。”潘晟道,“只是这头版,老夫也不知元辅能容忍到哪一步。”   姚弘谟附和道:“泽远已极是小心了。”   潘晟也只能感慨,柳贺多亏了是张居正的门生,若是换成旁人,这报纸恐怕都不能递给张居正。   但潘晟觉得,若是在头版中加以圣人名言警惕世人,也好过书生们聚集在一处妄议朝政——朝廷不引导,读书人便可处处议论、时时议论、事事议论。   而这是不受控的。   可朝廷若能加以引导,即便读书人反对朝廷之政见,但其所议内容依旧在朝廷控制之内。   换句话说,以报纸的形式不知不觉中引导读书人,读书人以为自己在争论朝中大事,可他们所争论的,皆是朝廷想叫他们议论的。   书院毕竟只是一处场所,书院可以禁绝,却禁不了长着嘴的读书人。   若真将书院禁了,逆反心理作祟,读书人恐怕会论得更凶。 第211章 育言报   文渊阁中依旧一片暖意,对于柳贺这个年纪的官员来说,阁中的温度就有些偏高了。   张居正将这份报纸的原卷看了数遍,方才问道:“这当真是柳泽远所作?”   “千真万确。”潘晟道,“他与姚继文二人商议出的,但据姚继文说,主意是泽远拿的。”   张居正沉吟半晌:“待我思索几日,再看这事该如何办。”   潘晟点头应下,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元辅,这个报纸若是使用得当,其妙处是无穷的。”   张居正也道:“我这门生的确有些小聪明。”   张居正也是容不得这些在野之人时时议论,但他毕竟是当朝首辅,总不好因这些微末小事大动干戈,万历三年他已纠整过一回书院,可一切却仍如旧。   不管如何,这妄议朝政的毛病总该扼杀掉。   且何心隐之言一日比一日过火,长此以往,大明江山恐怕都因此动摇。   张居正之所以看不上何心隐,便是他觉得,何心隐所学经不住细究,简单一点说,何心隐是一个提出问题的人,但他并非能解决问题的人。   他一心一意叫张居正离朝,似乎朝局的一切动乱皆因张居正而起,张居正不愿与他计较,在他眼里,何心隐若是当官,恐怕一个小小县城都治理不成。   这报纸到了他面前,张居正心想,不说头版,便是后几版内容也十分有用,若这报纸当真能推广开来,天下人都能看明白,何愁甘薯无人种?   除此之外,若将报纸内容再扩充一些,列上各地时讯、官员士绅值得表彰者,内容是填不完的。   柳贺更在报纸最后附了京中某地梅花极美,文人雅士可至此欣赏,还有某酒楼的鸭子做得十分地道云云。   潘晟方才提了,此报若是由礼部办,礼部可在其上推书、推景、推美食,如此礼部也能多一份进项。   张居正不由摇了摇头,柳贺别的都好,就是对银子有些执念,这些小钱他都要挣。   他眼下虽未给潘晟明确的答复,可心中已在思索,若这报纸当真出了,头版该印些什么。   坏处固然是有,但好处更是无穷。   ……   “泽远,元辅那边可有话递来?”姚弘谟于此事倒是十分关注,毕竟细细讲来,此事其实是归他管。   姚弘谟已年近五旬,身体也不是十分康健,他只想安安稳稳将这一任礼部左侍郎干满,于前程上并无太多追求。   柳贺摇了摇头:“这几日我都未见元辅。”   张居正这人的想法本就难猜,何况报纸当真办了,尺度若掌握不好,他老人家恐怕又要生气。   “朝野议论声已十分之广,皆道元辅此番是下定决心了。”姚弘谟叹气道,“细细想来,若听元辅的将书院废除,此事倒也能了,可这报纸一旦办了,日后便会悬在你我头顶上,有差错的话,你我也躲不掉。”   柳贺道:“但我也不忍元辅受天下指责。”   “的确如此。”   除了制作报纸的框架外,这几日柳贺与姚弘谟也被各个衙门的官员找上门,废除书院虽是张居正的主意。礼部也能在这件事上发声。   张居正夺情一事便有许多官员反对,这次他欲废除书院同样如此。   柳贺便被他在翰林院的同僚们找过好几回,就连远在河南的沈鲤都写信给柳贺,请他劝阻张居正。   沈鲤也清楚书生妄议朝政的坏处,他在家乡时,书生动辄批评官府之所为,或是滋扰百姓生事,然而废除书院属于一刀切,书生又多在冲动的年纪,政令一下,事情恐怕难以挽回。   柳贺等了几日,朝中议论声越发响   亮。   何心隐被下狱一事反倒令他有了更多支持者,民间许多大儒纷纷为其发声,这些大儒虽非官员,却桃李满天下,朝中许多官员都接受过他们的指导。   张居正面临的压力也不小。   以张居正以往的脾气,民间议论声如何与他何干,书院他必是要关的,但这几年下来,他隐隐觉得,柳贺似乎是可托付之人,在和徐阶的通信中,他就曾直白写道,柳贺于他,正如当初他于徐阶。   若只他一人,倒也不必畏惧天下骂名。   可他若想推柳贺,柳贺的名声必然要好一些。   何况即便他不偏私,这报纸也十分有用。   张居正思索了几日,终是又召了潘晟:“仪制、主客二司今后便归柳泽远,祠祭、精膳二司归姚继文。”   “仪制司一贯是归左侍郎的。”潘晟道,“元辅,若叫柳泽远管,恐怕名不正言不顺啊。”   张居正道:“那便令姚继文将这报纸给接了。”   潘晟:“……臣回去与姚继文详商。”   这报纸工程何其浩大,姚弘谟快五十岁的人了,如何能将这细活校对完?这担子恐怕还得落到柳贺头上。   张居正又道:“再去翰林院派几人相助。”   “众翰林都在修撰《大明会典》,恐怕抽不出空。”   张居正当即点了几个翰林的名字,又将余有丁叫来,将这报纸改为礼部和翰林院合办,柳贺好歹还挂着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头衔,叫人干活顺理成章。   ……   翰林院中,被点名的张元忭、吴中行及张嗣修俱是惊愕:“办报?光学士,我等皆在修《会典》,修撰未成,我等如何脱身?”   可事情已经定下,几人也改变不了。   张元忭、吴中行二人还好,他们与柳贺是好友,对在柳贺手底下办事并不抵触,张嗣修却仍记着柳贺将张敬修筛落一事,并不十分乐意去帮柳贺。   且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莫名叫他们去办报?   朝中因废除书院一事吵个不停,柳贺身为右宗伯不仅不规劝元辅,竟去办报了!   “子盖兄,你与右宗伯是同科进士,此次能同心协力为国办报,实在叫人期盼啊。”   “子道兄也是,办报有了功劳,可别忘了我等。”   张元忭与吴中行听了俱是无言,这几人的言外之意他们也能听出,无非是说他们与柳贺同科进士,同时入翰林院,柳贺如今已是三品侍郎,他们却被打发去辅助柳贺,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这些人不敢当着柳贺面说,然而遇上万历五年的翰林时,却总会表露出这等意思。   “能得子盖兄与子道兄相助,本官倒是十分高兴。”柳贺笑道,“听说元辅要从翰林院中派人,我原先还有些担忧,知晓是二位,我就放心了。”   “见过右宗伯。”   柳贺道:“各位不必客气,元辅已决定搁置废除书院之条,换而以办报令读书人知晓政令,你我责任甚重,这报办得如何,还要仰赖几位。”   柳贺这话一出,众翰林们均是惊诧。   废除书院一事吵得沸沸扬扬,似乎已成定论,可依柳贺之言,元辅竟改废除书院为办报,此二者间又有何关联?   然而柳贺这礼部右侍郎并无撒谎的必要,他说了这是张居正的决定,此事必然为真。   “为何改办报?”   “听右宗伯所言,办报之事似乎十分重要,我定要瞧一瞧,他要将这报办成何种花样!”   一夜之间,京城的读书人皆知,张居正改了废除书院的想法,将纠除士风寄托在办报一事上,因而这报未办先火,读书人原以为,所谓的办报恐怕就如那邸报一般,将朝廷要闻抄于其上。   家中有人为官的读书人心想,待这报出了,他们定要请家人帮忙誊录一份。   ……   柳贺与张元忭、吴中行及张嗣修几人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育言报》第一期的内容。   几人都知晓这报很重要,然而,待柳贺说清要求后,几人都不由沉默了。   难怪柳贺要特意将他们借来,他们原想着,礼部进士出身的官员也有不少,为何非要找翰林院借人,礼部自己的人难道不够用。   的确不够用。   《育言报》出自孔子之句“有德者必育言”,且此报创办,便是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育言的机会。   谁说育言必出自书院?   育言者,礼部也可充之。   因而这《育言报》的第一炮必须打响,这报由柳贺主办,因而头版的头篇文章便由柳贺撰写。   他洋洋洒洒数千字一堆,版面立刻不够用了,原本第一期计划发行四版,可他一篇文章字数就占了大半,四版显然不够,便改为八版。   内容也要更充实一些。   潘晟与姚弘谟二人也时不时过来指导一番,要柳贺秉承着礼部出品、必属精品的理念去编写内容。   张元忭几人都觉得压力极大,私下道:“我竟觉得,办报比编撰《会典》难上许多。”   吴中行拍拍他的肩膀:“子盖兄所想,正是我心中所想。”   才办了几日报,他便越看越惊诧,这报纸涵盖面极广,于农事、水利、天文等都有涉猎,且都非夸夸其谈,而是有凭有据。   最后一版的某一栏,据柳贺所说,此为广告,取广而告之之意,他派精膳司一位主事与京城本地酒楼、商会等详谈,收取“版面费”,吴中行不知版面费为何物,那主事商谈似乎未成,吴中行本以为这广告登不上了,可过了一日,却有外地商号找上了礼部。   吴中行见柳贺收了银,一部分计入礼部的账上,另一部分用来付印刷之资,其余则分给几人:“此为各位的润笔费。”   “眼下花销还小,待日后印量大了,靠礼部给的银子恐怕不够,咱们还是要想想谋生之道。”   吴中行与张元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听柳贺的意思,这《育言报》日后能大有作为? 第212章 推出   《育言报》尚未推出,在京中却已打响了名气,官员们皆知,这《育言报》的编撰归了礼部右侍郎柳贺。   柳贺年纪虽不大,才学却是公认的,因而读书人都想尽早看到报纸,好知道它如何与何心隐的《原学原讲》对打。   万历七年正月至二月,《育言报》可谓吸引了满京城的目光。   张元忭与吴中行原以为自己是被打发来坐冷板凳,到了礼部,却日日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们能入翰林院,学识功底自不必说,两人与张嗣修一道负责核稿、校正,报纸的内容五花八门,用柳贺的话说,第一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待日后再开辟新的专栏。   几人忙碌了数日,连张嗣修都能将薄荷的用法与禁忌背下了,为验证薄荷是否真有《本草纲目》中所记载的效用,他甚至亲自尝试了一番。   ——虽他对“必须隔夜用粪水浇灌”这句十分不感冒。   “右宗伯,《育言报》初版在此了,请右宗伯详阅。”   张嗣修入了内,柳贺正专注读着文卷:“思永稍候片刻,待本官看完这篇文章。”   柳贺将文章看完后,才道:“袁了凡果真处处精通。”   袁了凡即袁黄,后人或许未听过他的名字,但对他的《了凡四训》也当有所耳闻,袁黄万历五年进京赴试,却因文章触怒张四维而遭筛落,若非如此,他和张嗣修应当是同年。   袁黄少时就有才名,精通天文、数术、水利等,这般才干用来办报倒是足够,但柳贺转念一想,实学之人还是应当为百姓办实事,倒不必成日和文章作伴。   “思永坐。”柳贺自张嗣修手中接过报纸初版,“你们三人都核过了吗?”   “都核过了。”张嗣修道。   柳贺详细翻看了一遍,道:“报纸版面需加以控制,印制之时也不必选用好纸,尽量叫人人都读得起。”   张嗣修低头称是,见柳贺神情专注,他心头莫名也有些紧张,唯恐叫柳贺发现错处。   对于这位右宗伯,张嗣修原先并不畏惧,京官之中,柳贺并不是个性十足的一位,平日他与人相处十分温和,然而官员立足并不靠威势压人,而是靠真本事。   他为首辅之子,可谓京中第一等的衙内,尽管会试时京中都传他走了许多门道,然而到了翰林院,他还是得如普通翰林一般修史,日子可谓枯燥至极。   张嗣修不知,为何柳贺在一众翰林中独挑中了他。   他本以为是父亲对柳贺说过什么,回家后他探过父亲的口风,然而张居正只道,办报意义深远,叫他跟在柳贺身后多学多听。   柳贺检查后露出满意的神色:“你们事办得极细,本官这就呈给部堂大人。”   以现在的印刷水平,《育言报》做成日报自然不可能,周报也只是勉强,柳贺和潘晟、姚弘谟细商之后,又参考了内阁几位辅臣的意见,将之定为旬报,十日为一期,报后附来信地址,广邀天下读书人畅所欲言。   《育言报》头版是论辩内容,可论礼仪定制,可论时政,也可论各地之怪现状,分“实学”、“文教”、“生活”各版,向读者介绍科考、农事、美食、新书等资讯,同时还专门辟出一栏,分享朝中及民间大儒的文章和诗作。   “以泽远的规划,八版恐怕都不够。”潘晟道,“‘育言报’三字,泽远可请过陛下了?”   “陛下听了十分欢喜。”柳贺道,“下官听内侍说,陛下练了数回,才叫人将写好的字送来礼部。”   天子的书法是名师所授,自去岁以来,张居正减了天子练字的时间,改为处理朝政,《育言报》要题报名,柳贺第一个便想到了天子。   如今万事俱备   ,报纸只差印制了。   明代印刷业已十分发达,礼部就有自己的官刻,不过《育言报》的印刷柳贺找的却是坊刻,坊刻价钱比官刻便宜许多,这《育言报》为官方所出,印坊不敢怠慢,若换成官坊,纸必然选好纸,柳贺这边支了多少银两,按官坊的习性,恐怕印到一半就会告知他缺银,进而让柳贺选是否继续。   礼部本就是穷衙门,若《育言报》卖得好,礼部就能单独多出一份进项来,若卖得不好,时时要礼部贴钱,时日久了恐怕也办不下去。   印刷之事,柳贺本想派一位主事去看看便成,可张嗣修竟主动接了这活,倒令柳贺刮目相看。   张嗣修身上并无太多衙内的习性,办事也十分勤勉,监督这种活他去干最合适,可以十成十发挥吉祥物的作用。   等到《育言报》尘埃落定了,柳贺才有空和张元忭、吴中行闲谈:“子盖兄,子道兄,二位不会怪我将你们拉来吧?”   吴中行道:“如此倒是比修《会典》有趣得多。”   张元忭不讨张居正喜欢,吴中行上回的疏虽被拦下了,可他和赵用贤都因这事被冷落,赵用贤女儿的亲事终究没谈成,柳贺便托申时行等苏州籍的官员帮忙探看。   柳贺自己便经历过这种事,他觉得,能在结亲之前看清亲家的真面目,总好过日后送女儿去受罪。   张吴二人办了几日报,对报纸该如何办也有些见解,几人讨论着细节,吴中行终于忍不住问:“泽远,办报当真能令士子不再群聚论政吗?”   “这我也不知。”柳贺道,“但办报好过废除天下书院。”   总之张居正已经允了他办报,至于效果如何,办了再说。   ……   万历七年二月十二,是一个适宜动土的黄道吉日,《育言报》便在今日在各书肆、书院及驿站、码头等地售卖。   读书人对此倒是期待万分,然而书肆反响却只是平平,毕竟这报纸是新鲜物什,礼部可以办一期便停,他书肆将这报纸引进来,若卖不出去,亏损的是书肆的本钱。   不过张居正废除书院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故而了解到《育言报》是在今日发售后,京中官员都派人买了一份。   居庸关叠翠书院。   这是位于居庸关、由嘉靖时御史萧详曜所创设的一座书院,北京城内至今没有一座书院,仍以官学为主。   因张居正属意废除书院,叠翠书院的士子们自然十分关注京中动向,此处离京城近,因而这一日下午,书院外传来马蹄声,其余士子上前围住一人:“《育言报》可买到了?”   “已在了。”来人道,“买这《育言报》的,也多是如我等般的年轻书生。”   待那人将《育言报》展开,露出其庐山这面目时,众士子都有些失望:“这便是那《育言报》?”   只见这《育言报》版面虽大,所用的纸却是平平,且字迹偏小,不似官办文章那般大气恢弘。   “正是。”来人道,“一共花了二十文。”   “多少?”   听到报纸的定价,士子们均是惊诧,时下纸价与书价都不便宜,二十文也不过只够买两三个烧饼,能以烧饼的价钱买上一份报,这《育言报》当真是……十分实惠。   “既这般便宜,李兄为何不多买几份?”   “我至书肆时已是晚了,只抢到这一份。”   众士子便不再多言,转而去看《育言报》的内容,先看版头,“育言报”三字及“有德者必育言”一句居于正上方,题字者为万历皇帝朱翊钧。   见了天子之名,在场的书生皆露出恭恭敬敬的神色,无人敢再批判《育言报》了。   众人先看头版文章,第一篇便写了当今书院之五大罪过,众士子见了   便想反驳,然而读过文章全貌后,只见这文章陈词有力,文采斐然,论述更是引经据典,读来令人豁然开朗。   他们身在书院便只知书院的好处,然士子夸夸其谈之风若兴,文风必浮,若这些士子入了仕途,恐怕又要出几位青词宰相。   “这文章是何人所作?”   众士子未等太久便得到了答案,这文章最下方有一行小字,附注了作文者名姓,只有柳贺之名,而无官衔等。   可在场读书人哪一个不认得柳贺?   “柳三元的文章,我定要誊抄一卷。”   “《育言报》第一期便出了柳三元文章,报上写,此报每旬一出,待本月二十二那日,我等定要早些上京。”   除了论书院之罪外,《育言报》也批评了当下的许多风气,如礼制上的逾越之处、官场的浮躁之风等,措辞十分之毒辣。   众士子平日激辩甚多,可读了报上内容,却觉得自己平日所言还不如这报上一针见血。   待翻看到后几版,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袁黄的《举业彀率》都有所涉及,农事、水利、医药、数算等内容叫士子们耳目一新,除此之外,姚弘谟一首诗作也被放到“新诗专栏”里,而最让众人惊诧的,是《育言报》竟教人番邦文字及风俗,虽所占版面不多,可时下士人对番邦毫无了解,读了《育言报》后,众人着实开了眼界。   叠翠书院这一下午便在读《育言报》中度过了,这报论厚度远不及书卷,可读到最后一版时,众人都有意犹未尽之感。   “这《育言报》说,人人皆可投信,不拘出身,我等只要将报上所附的地址记下,改日寄信便可。”   “京中新开了家鸭店,是正宗的江南口味,若有空,你我一道品尝一番。”   书生们对广告为何物甚是不解,但看报上形容,这店里的鸭子美味非常,实在叫他们心向往之。 第213章 第二期   “新一期的《育言报》,周兄可看了?”   “那报上说,甘薯有五种食用之法,若是晒成干,可保存半年之久。我父兄此前曾来信说,老家今年要匀出一亩地来种甘薯,待甘薯熟了,我带些来给各位仁兄尝尝。”   “读了柳三元文章,我才知张相为何要废除书院。”   “读了《育言报》,我方知,世间还有这般多不为人所知之处。”   “李时珍究竟是何人,能得《育言报》如此推崇?”   买到《育言报》的书生一连几日都在议论报上种种,在京城读书人中,《育言报》就是如今最热门的话题。   而买不到报的,则心心念念报上究竟写了什么,或至好友家中借看他的那份《育言报》,或守在书肆前,要掌柜多售几份报纸。   “掌柜,我等要看报!”   那掌柜也是无奈,他们又哪能料到,小小一份《育言报》竟能掀起那般大的风浪,第一日就抢购一空不说,自《育言报》第一期发售后,每日都有书生来书肆中问询。   不仅是京城本地的读书人,《育言报》的名声甚至传到了京外,京城附近的书生也有高价求购的。   ……   此时,申府。   《育言报》早早就被送至申时行府上,申时行看这报纸却非只看文章,而是看这报纸发售背后的深意。   民间舆论也是武器,强势如张居正,也抵挡不住夺情一事背后的朝野议论,眼下《育言报》被礼部掌在手中,若是使用得当,只怕不仅是“畅所欲言”4个字那么简单。   “柳泽远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在申时行看来,柳贺并非有野心之人,但这《育言报》风险着实不小,柳贺莫非是想在朝眼内外掀起一场大辩论不成?   若是张居正归政一事也被肆意讨论,其影响恐怕直追嘉靖时的大礼议。   若柳贺借《育言报》推广其政见,申时行倒也不是不能容忍,可柳贺若将《育言报》化为其手中利刃,那不仅是他,内阁阁臣及……天子,无人能够忍得。   不提头版中关于废除书院的讨论,后几版中,农事涉柳贺对甘薯的推广,水利则离不开他在淮、徐治水的经历,番邦文字风俗等,是主客司所掌,科举文章则归仪制司。   这《育言报》方方面面都打上了柳贺的标签,他上有天子题报名,后有张居正从中助力,岂不是事事可为。   申时行问心腹幕僚:“据你所观,张相可有令柳泽远入阁之意?”   幕僚答道:“若张相归政,柳泽远入阁顺理成章,张相若不归政,柳泽远行事不受内阁掣肘,又不必如阁臣般受注目,不入阁反是上策。”   万历五年后,阁臣又少了两位,再补阁臣也不是不可,但张居正一直没有行动的意思。   去年张居正表露出了归政之意,那他或许会如夺情/事时一般,在归政前向天子推荐阁臣。   但无论如何,以政绩论,柳贺入阁绰绰有余。   阁臣与六部正堂不同,都是清贵的翰林出身,翰林官无非就是修书、讲学、负责科考,入阁前政绩都十分有限。   如今的几位阁臣中,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在入阁前都没有太大的功绩,当然,并非他们没有本事,是翰林官本身的局限性。   而六部正堂中,张学颜、方逢时是靠军功起家,严清历两京大理寺卿,履历十分丰富。   柳贺年岁虽轻,可资历却是绰绰有余的,便是他任礼部右侍郎这一年,在礼部办成的事也是令官员们交口称赞。   申时行并非不愿柳贺入阁,他和柳贺交情不错,柳贺也非那等会在人背后捅刀之人,然而,谁也   不愿新人比自己这个旧人更厉害,以柳贺必须成事的性子,他若入了阁,申时行势必要分一些权给他。   ……   《育言报》一旬一期,第二期还未出,许多读书人已经在候着了。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刚刚成书,柳贺只是靠以往找过李时珍的交情令《本草纲目》在《育言报》上登载,《育言报》刚出第一期,就有不少书商奔赴李时珍家中,请他将这书交由自家书肆售卖。   柳贺与张元忭、吴中行几人仍是忙碌,第一期的文章是精挑细选过的,第二期不可能和第一期完全一样,内容必须加以改变,除此之外,《育言报》已经开始接受投稿,他们也要从各地寄来的信件中筛出有可取之处的文章。   不过《育言报》办报的目的并非科普,而是给人畅所欲言的机会,第二期的主题便仍围绕是否该废除书院展开,《育言报》收到了京城本地读书人的来信,其中却缺少有影响力的大儒。   “十日之机是否太短了?”柳贺问,“信件来京就要耗费数日。”   张学忭也是点头,柳贺已对他们说过,一旦《育言报》走向正轨,便将全盘交予他们负责。   然而,这几日几人从来信中加以筛选,却仍未选到一两篇稍合口味的。   官员们受拘束多,即便对废除书院之事有异议,却不敢多妄言。   “你我先将后几版填充了,若头版仍是不够,本官便请光都谏在报上发文章。”   光懋刚升吏科都给事中不久,这个面子应该是会给柳贺的。   “若实在不行。”柳贺略一思忖,“便请部堂大人说一说看法。”   但《育言报》只请朝廷官员发声也不行,唯有得到大儒们认可与发声,报纸的影响力才能进一步扩大。   不过柳贺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育言报》即将下印的前一日,柳贺已经拜托过潘晟,却收到了两封重量级的来信。   一封来自近溪先生罗汝芳,另一封来自山农先生颜钧,颜钧因避当今天子讳,故而更名为颜铎。   这两人可以说是当世大儒,阳明心学影响力最大的传人。   罗汝芳与何心隐都曾师从颜钧,颜钧的理论在这个年代已是十分开明的了,罗、何二人却仍要强过他。   张元忭少时曾与王畿同游,对颜钧这样的大家自是钦佩不已,不过待看过文章后,张元忭也有些犹疑:“泽远,这文章真能登吗?”   “登。”柳贺道,“发售赶不及便缓两日。”   这等文章自然也是要叫读书人早日瞧见,因而张元忭几人加班加点,干脆把家搬到了礼部,才将《育言报》下一期赶了出来。   到了《育言报》第二期发售这日,京城各书肆前人山人海,书肆还未开张,就已有读书人排队等候了,这副盛景甚至叫人怀疑:“今日莫非是秋试之时?”   “距秋闱还有半年。”   “那是何故?莫非是《三国演义》出了新点评?”   “阁下是新来京城的吧?我等都在等《育言报》发售。”   《育言报》第一期不过出了几千份,除去给内阁、九卿衙门及宫中的数份,由书商发售的数量其实很少,这个年代也没有报刊亭,不过已有小摊小贩找上门来问询,问这《育言报》他们是否也能售卖。   毕竟《育言报》定价实在便宜,摊贩们买不起书,花几张烧饼的钱买份报纸还是能做到的。   柳贺道:“摊贩们敢来找官府已是诚意十足了,他们若是想卖,只买十份八份也可卖得。”   士子们等了许久,书肆终于开门了,一拿到新鲜的报纸,士子们就迫不及待去看头版文章:“是山农先生与近溪先生的文章!”   颜钧与罗汝芳生平爱好讲学,罗汝芳任过官   ,于实务上颇有见地,此次来寄信给《育言报》,除了支持书院讲学外,他于水利一道的经验也被《育言报》登载了。   针对柳贺所写的书院五大罪,颜钧与罗汝芳一一驳斥,柳贺用典,二人也用典,强调书院讲学的种种益处,其中最重要者,便是以讲学开启民智,民方能安。   此番《育言报》只登了颜、罗二人文章,柳贺如何辩驳,将在《育言报》第三期中登载。   事情因张居正决意废除书院而起,柳贺之文挑起了争端,进而颜钧、罗汝芳加入辩论——无论何人之观点更正确,对读书人们来说,这可是当朝文章大家难得的交锋。   柳贺是堂堂三元,仅科举一事,他便前追古人后无来者,而颜钧、罗汝芳等人在民间追随者众,便是朝中许多官员都是二人的信徒。   有这几人的影响力,这一期的《育言报》同样销售一空,上万份都未够卖,张元忭几人这下知晓柳贺为何要将这《育言报》的价钱定得极低了——若高了,寻常百姓读不起,报纸又何以能卖出万份?   上一期《育言报》的最大得利者当属那家贴了广告的鸭店,据说他们从江南进的鸭已不够卖,如今正拿北方鸭充南方鸭卖,被客人当场抓获。   对此鸭店掌柜振振有词:“人不分南北,鸭又何分南北?”   得亏这掌柜不知晓洪武朝时南北榜案的典故,否则南鸭北鸭还得重找人来核实。   但京城不少商人都从中嗅出了商机,纷纷找上《育言报》,要贴钱给报纸打广告,其中争抢最凶的要属书肆及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毕竟书生是他们的最大客源。   办报的最大支出便是文章的版权费和印刷的费用,不过早在办报之初,柳贺就将文章价钱压低了,放在后世,他就是给作者降千字的罪魁祸首。   但没办法,印刷术虽然普及了,印刷成本仍是低不下去,单份报纸的价钱又太低,靠在京城卖的数万份、数十万份也挣不回本钱,还是要靠礼部贴。 第214章 天子相询   “元辅,今日的《育言报》你可读了?”张四维一至内阁便大力夸赞起柳贺,“他办这《育言报》后,于读书人中反响热烈,报上所言不仅于读书人有益,于普通百姓亦是益处无穷。”   颜钧、罗汝芳等人虽不为张居正所喜,但这几人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非常人可及,有他们在《育言报》上发文,报纸的影响力大增,几期一发,所售份数已超十万,十三布政司中都有读书人是《育言报》的忠实读者。   不管怎么说,这《育言报》一办,读书人所议的皆是朝廷允他们议的,朝廷若推了新政,报上也会阐明新政的意义,尤其是涉及民生之事,因信息不对称,常常产生官府知而百姓不知的反作用,导致士绅恶霸从中作乱。   张居正推广一条鞭法时,便有士绅刻意哄抬粮价,以低价骗取百姓手中粮食,待朝廷收购时,又以高价卖给朝廷。   “泽远真有大才。”张四维道,“我几位同窗好友都对他甚是推崇。”   发行两月后,《育言报》便渐渐走上了正轨,有那等旗帜鲜明反对朝廷的文章,柳贺也不会允许其登出,如今《育言报》由张元忭负责,张元忭为人老成谨慎,搭以热血上头的吴中行,两人配合,柳贺自不必为报纸的发展而忧心。   “天子也极是喜爱《育言报》,期期不落。”申时行道,“礼部出了《育言报》,户部、工部及通政司都纷纷说要办报。”   办报耗费虽巨,可《育言报》一经推出,京中官员都看到了其中所藏的丰厚利润。   几位阁臣原未将那广告费放在心上,然而某一日潘晟谈起,他们才知那小小一格究竟有多值钱。   加上《育言报》印量巨大,礼部便可和坊刻详谈,将价格打下来,随着《育言报》影响力扩散,收益自然一日胜过一日。   十文铜钱或许不算什么,卖上百份便是一两银子,《育言报》印量已经达到了数十万份,一旬一印就是数千两,一月下来,仅售一份报纸,进账便近万两。   在这之前,礼部可是只管花钱少有进账的。   当然,阁臣们倒不是惦记那三瓜两枣的银子,而是看中了报纸对于推广实务的作用,别的不提,仅在《育言报》上打过广告的酒楼商铺,生意便要比以往好许多,而《育言报》上有关提升作物产量、储存作物、推广新苗的介绍,眼下还没有实践能证明,可若是能证明了,朝廷便省去了推广之功。   试想一下,若清丈田亩策及一条鞭法推行时能有报纸辅助,推广起来必然不会那么费力。   ……   创办《育言报》虽为柳贺主导,但他如今分管仪制司与主客司,精力自然不会全部放到报纸这一项上,他暂时也不担心有人惦记《育言报》,毕竟吉祥物还在。   但柳贺仍希望《育言报》影响力能更大一些,在他的计划里,《育言报》不该止于此步。   柳贺进文华殿讲学时,正逢天子在读《育言报》,天子的兴趣都在后几版上,京中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还有奇闻异事他都会关注一二。   看完报,天子仍有些意犹未尽:“若有那登载话本、轶事的报纸,百姓恐怕更爱看。”   柳贺心想,天子倒是给了他灵感,这连载小说的报纸倒不是不能办,只是归于礼部名下总有些不伦不类,毕竟礼部处处彰显正统,文章也是推科举正道文章,实在不适合推小说。   不过若真办了这样一份报纸,必然是要比《育言报》更畅销的,明代话本本就繁荣,然而话本也是一本写完才交由书商刊载,不像网文连载似的遍地烂尾。   柳贺心目中琢磨着这样的可能,天子却已朝他看过来:“柳先生,便办一份吧。”   这一阵有《育   言报》读,天子生活中多了许多乐趣,《育言报》虽也是正统文章,其所涉杂流也颇多,皆是天子平日未曾接触到的,太后与冯保也不会拘着他读。   柳贺道:“臣便是办了,陛下恐怕也是得不到的。”   天子:“……将报名取正经些便是了。”   柳贺道:“陛下,这等挂羊头卖狗肉之事,臣是不会做的。”   天子只能默默叹口气,不再说话。   几位经筵官中,柳贺已是最肯听他倾诉的一位了,不过柳贺虽比旁人纵容他一些,他的纵容仍是有限度的,一旦超限,柳贺无论如何都不肯帮他了。   “今年以来,朕每日不是学文章,就是学政事,实在太过辛苦。”天子叹了口气,“可朕承诺父皇要当一个好皇帝,到此时认输可不行。”   柳贺道:“先皇定然是知晓陛下的心意的。”   天子压低声音,悄悄在柳贺耳边道:“朕听人说,当初先皇过世前,将江山托付给了高先生,而非张先生。”   天子这话看似天真烂漫,语气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柳贺却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为官之后,见证了朝野的风云诡谲,柳贺其实也能猜到,天子为何不能容张居正。   这一和天子的本性有关,史书上万历就不是什么善心人,跟随他的大臣许多不能善终,用人在前,疑人在后——嘉靖这一脉的皇帝多少都有这个毛病,嘉靖如此,万历如此,崇祯也是如此。   二则是天子亲政前尚年幼,张居正与冯保便不当他是天子,而将他当普通孩童一般哄住。   张居正虽任了首辅权倾朝野,但他的确不是隆庆属意的可托之臣,即便高拱败了,可他与先帝的情谊胜过张居正,这一点无可辩驳之处。   王大臣一案,便是张居正与冯保以天子年幼,造出的事构陷高拱。   还有夺情一事,即便张居正并无坏心,可帝王本就专断,如何能容旁人利用自己?   除此之外,也有张居正迟迟不归政的因素。   若张居正有归政意,他早日甩手,即便江山烂成一摊,天子也未必会怪罪他,可他迟迟不愿放权,想等改革有了成果再将锦绣江山交给天子,但天子看不见锦绣江山,看到的只有一个独断专横的张居正。   高拱之事天子年幼时并不清楚,可随着他年岁见长,又如何不知其中实情?   何况高拱临终前将先皇病榻前如何托付于他、张居正与冯保如何做鬼构陷他道得明明白白,便是宫中内侍瞒得再紧,此时也该传至天子耳中了。   “柳先生,其中实情你可知晓?”   柳贺心念急转,他不愿天子看出他此刻异常,神情平静道:“陛下,臣当时才为官一年,实情如何,恐怕只有高先生与恩师知晓。”   他不可能瞒着天子,或是让天子“莫听了小人谗言”,这事的确发生过,瞒着天子就是在糊弄。   “是这样吗?”   柳贺道:“但臣以为,即便实情如陛下所听的那般,恩师任首辅,也是受太后、陛下所信赖之故。”   如果不是李太后不肯叫高拱任首辅,张居正上位也不会那般轻易,天子不能一边享受着张居正为首辅的勤勉,一边又觉得张居正德不配位,这就是翻脸不认人了。   但柳贺觉得,事情的症结还在张居正归政上。   去年这事就是京中官员热议的话题,只是正旦时张居正欲废除天下书院,才将话题从归政转移到了书院上。   如今《育言报》将天下读书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归政一事便重归朝廷中心。   柳贺忽然觉得,受天子信赖也是不易,一边是天子,一边是张居正,他夹在其中,两边都不能得罪,但两边都是他信重之人,任何一方有事他都不愿见   到。   “泽远,我寻你好久了,你要在这道上走多久?”   “元驭兄寻我何事?”   “我有一位旧识如今在南京国子监。”王锡爵道,“《育言报》中不是有科举及新诗、文章的专栏吗?南监便也想办一份报,专教读书人科举事,科举如何考、看何书,再登乡试、会试文章及大儒诗作、文章等。”   柳贺道:“内容没有错处,那又寻我做什么?”   王锡爵道:“南监人才凋零,这报办起来也不容易,因而他们想请泽远你派几个人到南京支援。”   南监地位不如北监,不过南监祭酒前途一般都不错,吕调阳就干过南监祭酒,姚弘谟也任过这个职位,若柳贺没记错,他刚入翰林院时,王锡爵就因得罪高拱被打发到了南监。   柳贺道:“派人有何难?不过得先问他们是否愿意,南监那边先和部堂大人说好,人若去了,有何功劳也要提前告知。”   “这是自然。”王锡爵自然不会有意见。   柳贺脚步放缓,朝王锡爵轻轻挥手,王锡爵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怎么了,陛下有事?”   柳贺道:“元驭兄可知,这几日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与张相归政有关?”王锡爵是聪明人,与天子相处也极是融洽,不需要柳贺多说,他立刻便通了。   柳贺点了点头。   “我虽支持张相归政,然而此举分明是离间天子与内阁,若二者离心,撺掇之人当真歹毒。”   王锡爵所想和柳贺一样,张居正迟早是要归政的,朝中官员若想张居正早日滚蛋,那上疏劝说也可,指着张居正鼻子痛骂一顿也可,这二者或许都要付出代价。   然而,若表面上不愿张居正离去,私下里却对着天子说张居正的坏话,这种做法柳贺不愿接受。 第215章 弟弟好丑   谁在天子面前递话,柳贺不愿猜,也猜不出,天子心中若无想法,何人递话都是无用。   柳贺到了礼部,先喝了口水,便转身去了《育言报》办报之所,张元忭、吴中行及张嗣修都将办报当成一件要事,柳贺去时,几人都沉浸其中,甚至未察觉到柳贺的到来。   《育言报》虽在礼部衙门内办,但张元忭几人毕竟不归礼部管,柳贺也不希望办报一事影响到礼部的部务,因而《育言报》其实是一处相对独立的机构,只是报纸发行前需经礼部及内阁审核罢了。   “右宗伯。”   张元忭、吴中行私下称呼柳贺表字,但在礼部和翰林院这样的场合,二人都以官衔敬称来称呼柳贺。   柳贺便对几人讲了南监有意办报一事:“挑几位得力的编报官,不拘出身官位,有意者皆可至。”   南监对翰林出身的官员自是没有太多吸引力,但对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尤其是杂职官,若按柳贺所说,去南监后便能有所晋升的话,吸引力还是相当大的。   何况办报一事,头版固然需要斐然文采,但其内容主要来源于稿件,并不要求办报之人才华如何了得,其余几版更重要的是办事谨慎、信息来源广。   “仪制司中书办、吏员等或许会愿意。”张元忭道,“《育言报》已走上正轨,书办、吏员等都已有了经验。”   柳贺到了,张元忭、吴中行便向柳贺汇报了《育言报》这几日的情况,不仅是订报数一直在增长,更重要的是,《育言报》作为读书人向朝廷发声的渠道已逐渐被认可。   只要是有见解之士,朝廷官员也可,乡野隐士也可,都可为《育言报》撰文,因而每一日张元忭等人都能收到出众文章。   一时之间,《育言报》每一期一经发出,都能引起读书人热议,就连王世贞也说,万历年文气之盛,自《育言报》始。   柳贺道:“我等办报,便是让那些只知高谈阔论的士子知晓,便是论事讲学,也有高下之分的。”   柳贺所结识的翰林们,纵是性格刚烈如罗万化、于慎行,做学问时也极是谦卑,甚少夸夸其谈,处理朝中事务时也很谨慎。   未入官场的士子总是把朝事想得太简单,他们科举一关尚未过,学问也并不如何精进,却爱做醒掌天下权的美梦,以为何事都能轻松处理。   ……   闲谈片刻,柳贺将张嗣修叫到一边:“思永,近日恩师身体如何?”   张嗣修对柳贺这么问倒不意外,柳贺在翰林院时也任过他的上官,他找张嗣修谈事,要么就是一本正经的公事,要么就是问张居正的身体。   他和张嗣修没有私下的交情,也不会如其他官员般对张嗣修极尽谄媚,张嗣修心底其实也不太瞧得上那样的官员,柳贺这般待他,才是官场上上官对待下属的态度。   张嗣修道:“父亲一切都好。”   “恩师日理万机,国事皆由他费心,还请思永再关注一二,劝恩师莫要劳累。”柳贺道,“恩师身体不仅我关心,天子也是时时注意。”   “下官定将右宗伯之言告知父亲。”张嗣修觉得柳贺的语气与平日有些不同,但具体是何他也说不上来,他等了片刻,柳贺却已住嘴不说了,因而张嗣修更是有怪异之感。   他只觉如今越来越看不透柳贺了。   不过据他所知,柳贺并非爱耍心机的性子,平日与他相交倒不必有什么忧虑。   但张嗣修仍是将柳贺这句问候告知了张居正。   张嗣修告知以前,张居正的面色仍是寻常,但当他说完这一句后,张嗣修却觉得,自家父亲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爹……”   听张嗣修问询,张居正轻轻摆了摆手:“我无事。”   过了片刻,张居正方才道:“你与柳泽远相处如何?”   张嗣修道:“右宗伯为人处事皆是一等一的,才干修养也叫人佩服,如今他虽为右宗伯之职,领的却是左宗伯之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柳泽远待人真诚,与他共事过的都清楚。”   “你日后要多与柳泽远亲近亲近。”张居正看向张嗣修,“我平日忙于公务,对你们兄弟的教育总是欠缺一些,你兄长才干平平,你与懋修性子颇为骄矜,总是小瞧天下人,然而我可护你们一时,却不能护你们一世。”   “若我不在了,满朝文武中,可托付的唯柳泽远一人而已。”张居正道,“我知你仍觉柳泽远待我之心不诚,但若我有一日落得高新郑一般的下场,朝中敢替我仗义执言的也只有柳泽远。”   张嗣修有些不服:“高新郑志大才疏,如何能与父亲相较?”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本领并不强于高新郑,只是运道比他好些,心机比他深些罢了,高新郑对人不设防,因而他败了我胜了。”   不过随着高拱逝去,徐阶、李春芳、陈以勤等隆庆年间的阁臣逐渐退出朝堂,张居正的争胜之心已不如初入阁时那般强烈。   张嗣修之所以不服,是因为他从未在张居正口中听过如此软弱的话,张居正一贯霸气外露,便是官至阁臣部堂者也不被他放在眼中,在张嗣修看来,整个大明首辅中也无人能与他相比。   可张居正还在位,却要他主动向柳贺低头,张嗣修骄傲惯了,又如何会愿意?   “我并非要求你必须这般。”张居正笑道,“我也未沦落到高新郑那般境地。”   ……   除了废除书院一事引发的争论外,万历七年还属风平浪静,不过张居正归政与否依然是朝中的一大话题。   待到三月,广西瑶族再度爆发叛乱,两广瑶族叛乱自明初时已有之,所历时间甚广,成化时瑶乱曾被平定,之后便经历了起义—被镇压—再起义—再被镇压的漫长过程。   “张相再归政,恐怕要等瑶乱之后了。”王锡爵道,“只是朝中议论不断,官员们也无法定心。”   张居正秉政这几年,功劳定是要胜过过失的,张居正若在,朝中诸事井井有条,官员们也有主心骨,不至于不知如何办事。   清丈田亩策、一条鞭法、俺答封贡、平定倭寇、考成法、稳定边防……一件件一桩桩,换成朝中任何一个官员,都无法完成此等壮举。   不过这段时日柳贺又告假回家,杨尧要生了。   妙妙到了最活泼的年纪,柳贺与杨尧成婚这许多年,只有妙妙一个女儿,杨尧再怀孕时,全家上下都十分紧张,柳贺这不是第一回 当爹,可杨尧怀孕这段时日恰好是他到礼部后最忙的一段时日。   他总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   所以杨尧快生之前,柳贺找潘晟请了个长假,要去内阁告了假,暂时将手中事务及讲官的任务停了,潘晟那边倒是好说话,可柳贺去找内阁告假时,张四维却叮嘱他要以国事为重。   柳贺:“……”   他也不会因张四维一两句而抱怨什么,只是去请假时遇上说教终归是叫人不爽的,不过他也不能因这些微小事就去麻烦张居正,张居正统的是大局,内阁的日常事务还是归张四维这个次辅。   柳贺别的不知,但他很清楚,若张四维当了首辅,他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若他能在张四维任首辅之前入阁,张四维未必能拿他怎么样,可若他在张四维任首辅之后入阁,对方必然会千方百计阻拦。   这只是柳贺的预感,但他与张四维天生气场不合,他毫不怀疑这件事发生的可能。   回家之后,柳贺便大门   不出,小心翼翼守在杨尧身旁,那些请他喝酒议事的邀约他全部推了。   杨尧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加上有岳母和纪娘子在一旁相助,柳贺的存在反倒显得十分碍眼。   生孩子他帮不上什么忙,柳贺便负责看着妙妙,再每日陪杨尧说说话,京中官员有养着戏班的,柳贺也请他们来家里唱一唱,再扶着杨尧在院中走上几圈,赏赏花,品品茶,礼部事务除非实在推不开的柳贺会管,其余事都交由各司郎中、员外郎负责。   杨尧发动那日,柳贺在外候着,大气也不敢出,他和妙妙父女俩在那边僵立着,纪娘子便拿他开玩笑,让杨尧放松:“瞧瞧贺哥模样,像不像池子里的呆头鹅?”   “大呆鹅带着小呆鹅。”   柳贺和妙妙对视一眼,决定原谅自家母亲/祖母的冒犯。   等了许久,等到柳贺都没耐心了,他感觉生妙妙时时间没有这么久——平日他倒是可以冷静沉稳,可到了这时候,他除了焦急地在门外踱步外什么也做不了。   只愿杨尧一切平安。   看了眼时辰,柳贺心想着自己无论如何该进去看看了,门在这时开了。   柳贺冲进门瞧着杨尧,她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面色比平日里要苍白许多。   柳贺握住杨尧的手:“娘子受苦了。”   还未等杨尧回应,柳贺又被拉开:“你让尧娘好好睡一觉,到这里碍什么事?”   柳贺:“……”   他还什么都没说。   不过杨尧已经很累了,自开始生到柳贺听见孩子哭声,时间真的十分漫长。   好在母子平安。   窗外阳光明媚,妙妙勾着柳贺手指,在他耳边道:“爹,弟弟胖胖的好丑。”   柳贺不得不耐心叮嘱自家闺女:“妙妙,下回说真话时要懂得委婉一些。”   “第二,可以说旁人丑,不可以说家人丑。” 第216章 野心   柳贺毕竟是现代人,他对生儿子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执念,就算只有妙妙一个闺女也好。   因他态度坚定,旁人也不敢在他耳边多说什么。   眼下在官场上,能对柳贺说教的只那寥寥几人而已,但官至阁臣、部堂者,也不会将心思放在这些小事上。   不过柳贺得子毕竟是喜事,杨尧生完第二日,京中许多官员便给柳贺送了贺礼,宫中也有礼赏赐下来。   柳贺从不兴师动众,遇上家中有喜事,他也极少大操大办,倒不是说柳贺为官多么廉洁,但私是私,公是公,二者没有必要混淆。   “恭喜泽远了。”   “泽远如今有儿有女,日子可谓十分圆满。”罗万化道,“可惜我家只有儿子,瞧见了人家的闺女,我夫人便十分眼馋。”   柳贺未公开宴请,却还是邀上几位好友喝了顿美酒,众人送给柳贺的礼就要风雅多了,罗万化就送了他一枚自刻的私章,放在后世,这绝对是国宝级别的。   回京之后,罗万化任了编撰章奏官,今秋顺天乡试,若无意外,罗万化必能任一科乡试主考,他在天子面前的待遇不如于慎行、王家屏,不过罗万化对此倒是十分平静。   “泽远你外放过一任,我归乡了几年。”罗万化道,“总在京中,视野所及便是京里大大小小的衙门,看似见证了大明最为风光的一带,实则目光仍是狭窄。”   柳贺点头道:“一甫兄所言极是。”   酒过三巡,几人不免说起朝事。   “泽远可听说了近日京中的传闻?”于慎行问柳贺。   柳贺道:“可与恩师归政有关?”   几日前,天子派了三名太医去查看张居正的眼疾,柳贺作为门生还是挺关心张居正的身体,他很确信张居正身体不好。   可到了传闻里,张居正的眼疾却成为了他归政的铺垫。   总而言之,到了近日,无论张居正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和归政产生联系。   “正是。”于慎行道,“元辅迟迟不归政,再过几月便是顺天秋试,京中传闻说,张居正必待其长子、三子考中进士才会放权给天子。”   “一派胡言!”柳贺道,“世人厌恩师甚深,便觉这天底下的坏事都是恩师所为。”   论贪婪,张居正远不如徐阶及任首辅后的申时行,这两人致仕后都是横霸一方的大地主,只是张居正这人不会做面子工程,夺情、废书院二事将天下的读书人得罪了干净,故而骂他的人多,为他说好话的却只寥寥。   柳贺劝张居正守制及办《育言报》,算是为张居正挽回了一点名声,可张居正只要在首辅这个位置上,便挡不住悠悠众口。   他作为门生,若劝张居正归政的话,仿佛是利用完张居正,再将其一脚踢开一般。   “恩师任首辅七年,只有次子张嗣修考中进士,任翰林编修,四子张简修领了锦衣卫官职。”柳贺道,“张思永在翰林院如何,诸位仁兄也是见识了。”   罗万化、于慎行等人原对张居正颇有看法,但自与柳贺交好后,他们也渐渐明白张居正在国事上的尽心尽力。   翰林们涉朝政不深,便要求天底下的官员都是有德君子,但在柳贺看来,官员有许多种——   有德且能成事者。   有德却不成事者。   无德且能成事者。   无德又不成事者。   第一种凤毛麟角,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后三种官员才是官员的常态,当然,有与无并非是绝对的,只是一种相对状态,全没有德行之人注定当不成官,在大明朝历史上,恐怕只有严嵩及太监是例外。   不能要求官员是完人。   “但此传闻有理有据。”罗万化道,“毕竟万历五年已有过一回。”   不只是万历五年,万历二年时,张居正便因其子张敬修未中进士将柳贺踢到扬州,因而以科举之事中伤张居正是最容易的,也是可信度最高的。   张居正的名声在读书人中一向是最差的,他所行的清丈田亩策、一条鞭法,可以将国家钱银集中起来惠及百姓,然而百姓多不知书,自然也不会感慨张居正做了好事。   可这些政策却损害了权贵、官员及一部分读书人的利益,加上夺情、废除书院二事,以及自万历二年起他的儿子们参与科试的各种传闻,可以说,在读书人看来,张居正这个首辅还不如严嵩。   严嵩好歹在老家分宜县助家乡子弟读书,且谁投靠了严嵩,谁就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张居正却非如此,隆庆五年的进士大多和他不亲近,便是柳贺如今在官场上晋升迅速,前几年也是受了罪的。   眼下传出张居正以其子的科名要挟,柳贺这般的官员都觉得传言荒谬,可京中读书人却十分相信,觉得张居正非得在其三子张懋修中状元后才肯归政。   “若非沈懋学与其子交好,万历五年的状元也是他张嗣修囊中之物。”   “太/祖以科举取士治理天下,科举却被权相当作交换之物,圣人之道焉存?”   “我等寒门苦读数十年,却只能当权相之子的陪衬,放在太/祖时,他张江陵焉敢?”   柳贺在家专心陪着妻儿,可便是他柳府门前的狮子也能听说张懋修要当状元的消息,此事没人暗中推动,柳贺是不信的,他猜想,天子在宫中恐怕都听说这一传闻了。   明明会试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传闻却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已看到了张居正将会试主考找来,耳提面命其如何取中自家子弟的场景。   但……柳贺轻轻叹了口气。   何人为状元,最终决定的还是天子。   天子若取了张懋修为状元,这锅照样要张居正背。   如何让天子不取张懋修为状元?除非张懋修会试不中。   但那对张懋修也不公平,张居正几子中,张懋修的才学是公认的最佳。   沈一贯能为官位压着儿子不考进士,虽世人赞其大公无私,在柳贺看来,这反而显出沈一贯此人权欲熏心。   他并非为公义,只是为了自己在官场上的名声罢了。   张居正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   柳贺默默逗着自家儿子,妙妙也趴在一边,盯着比刚出生时白净了许多的弟弟看。   妙妙如今已有七岁,她出生那年,柳贺还在翰林院任职,第二年便因得罪张居正被打发到扬州,她年纪还小,但对扬州生活的经历还有印象,也常问柳贺何时能回家去。   “祖母回乡时能带上我吗?”   柳贺只得摸摸自家女儿的头发:“祖母暂时回不了家了。”   家中多了个孩子,岳父岳母一边忙妙妙,还要照顾杨尧,显然忙不过来。   在照顾妙妙这件事上,岳父岳母出力甚多,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二人年岁见长,柳贺也不希望他们太过辛苦。   妙妙只得小大人般叹口气:“我就知道。”   柳贺将儿子取名为知,不是要自家儿子有多聪慧,只希望他能够知晓道理,将来活得更自在一些。   ……   休过假后,柳贺先回衙门报到,之后便去张府拜见张居正。   柳知出生,张居正送了金锁,还为儿子题了一幅字,从张敬修到张简修皆有贺礼送上,张居正朝事如此繁忙还惦记着他,柳贺很承他这个情。   柳贺去时,张居正仍不在府上,管   家游七倒是十分热心地招待柳贺,他正像是张居正对待柳贺态度的晴雨表一般,张居正重用柳贺,游七便十分亲近于他。   然而,柳贺却对这游七十分不感冒。   张居正秉政,游七地位也是非凡,与朝中官员称兄道弟,此前甚至和官员结成儿女亲家,他倒是肆意舒适,别人称他一声“楚滨先生”,他便大大咧咧地受了。   当然,这也有时下风气败坏的因素在,主不成主,仆不成仆,可游七所为败坏的都是张居正的名声,无论游七私下里做了什么,旁人都以为是张居正默许的。   “右宗伯稍待,老爷再过些时候就来。”   柳贺点点头:“我便在此处等恩师。”   他等了片刻,张居正未至,游七却仍未离开,平日柳贺若来张府,游七也只是打个招呼就离去了,今日却留了很久。   “右宗伯,我有一事……”游七犹豫道,“还请右宗伯向《育言报》打一声招呼。”   柳贺道:“楚滨先生请说。”   “我有一好友想向《育言报》投诗文,信去了几回,却一直未被《育言报》采用。”   柳贺明白了,这是一位想成名的诗文爱好者。   《育言报》是时下最为火爆的报纸,读书人皆以文章中选《育言报》为荣,可张元忭几人选稿十分慎重,便杜绝了一些粗制滥造的文章,选的都是精品。   若某一期实在选不出好文章,《育言报》还会临时向京中诗书名家约稿,或是将一栏空出,改为登载别的内容。   柳贺心想,张嗣修在办报一事上说得上话,游七却不去找张嗣修,而来找他,说明此人也是明白主仆间的界限的。   张嗣修不过七品编修而已,可对游七来说,张嗣修为主,他为仆,可到了官场上,游七这个大管家却是威风赫赫的楚滨先生,他找柳贺帮忙可比找张嗣修容易多了。   “想必是投稿太多,《育言报》还未审到楚滨先生好友的文章。”柳贺道,“我去询问一二,若是寻到你好友的诗文,后几期登载了便是。”   “便麻烦右宗伯了。”游七原担心柳贺不好说话,听得此言便露出笑容来。   他将好友的名姓等告知柳贺,柳贺应下后,游七道:“此事若成,我请右宗伯吃酒。”   柳贺微微一笑:“楚滨先生客气了,不过小事一场,不必如此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   游七如今待柳贺的态度与以往已大不相同,尤其柳贺任了右宗伯后,游七也能看出柳贺在官场上的潜力。   张居正归政一事在京中炒得沸沸扬扬,游七自然也有危机感。   张居正若归政给天子,即便他仍任首辅,他游七的地位也会大不相同,更何况张居正不可能长期占据这首辅之位。   高拱任首辅时,游七对高拱的管家处处贴心,对方高调,他游七便十足低调。   然而今日,京中还有谁人记得高拱的管家姓甚名谁?   游七仍有野心,他便想着,柳贺在朝堂中的地位却日益彰显,柳府没有大管家,日后张居正若是退了,他游七去柳府任大管家也是不错。 第217章 见张居正   柳贺自是不知游七心中所想,管家的人选柳贺也在物色,其实顾为是最合适的,但柳贺习惯了对方当军事,却不知顾为有没有兴致当他的大管家。   柳贺和游七闲谈了一会儿,聊到诗词歌赋及书画真迹,不得不说,游七此人品味和眼界都是有的,柳贺说到什么,他便立时能够接上。   难怪他能够伺候张居正这些年。   仔细想想,张居正的脾气很多官员都承受不住,官员们还不是日日都见张居正,游七却与张居正朝夕相伴,府中及府外事都一手包揽。   “你们在说什么?”   正聊到张府湖中新开的荷花,张居正便入了内,游七替他将官袍脱下,张居正道:“泽远你今日不去衙门,怎么到我这边了?”   柳贺道:“弟子已向部堂大人报备过去向了。”   “思明兄纵你太过了。”   柳贺道:“部堂大人是看在恩师的面上,才对我如此照顾。”   张居正不置可否,忽然对柳贺道:“姚继文因病请致仕,此事你要做好准备。”   姚弘谟一旦返乡,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就要空出来,作为礼部右侍郎,柳贺自然是争取这一位置的最佳人选。   何况他已经分管仪制司与主客司,这是礼部的两个大司,通常由左、右宗伯各管一个,柳贺虽无礼部左侍郎之职,却有礼部左侍郎之实,礼部的部务他都能说得上话。   自《育言报》开办后,礼部的话语权进一步扩大,报上针砭时弊,无形中便分走了科道的一部分权力,科道虽有怨言,可《育言报》有天子、内阁、礼部三方助力,科道也无可奈何。   更重要的是,吏科都给事中光懋已算是柳贺的自己人,光懋这科道领袖都未发声,其余御史也说不上什么话。   柳贺道:“弟子明白。”   他目视着张居正,见张居正面色红润目光炯炯,全不似生病了的模样,便道:“恩师,弟子在扬州结识了一位眼科名医,还有擅内科的医士,弟子已将他们请来京中为恩师诊治。”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必费心,我只需少在这首辅之位上坐一日,身体必能好上许多。”   一国首辅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必得是精力旺盛之辈,张居正初任首辅时看着比现在年轻许多,不过他气势十足,倒是盖过了年岁的变化。   柳贺叹道:“弟子愿为恩师费心。”   太医院的太医也是京城四大名产之一,换句话说,干啥啥不行,大明朝历史上最有名的太医当属刘文泰,这人直接将朱见深、朱佑樘两位皇帝治死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主要是他身为太医,医术不行,搞关系却是一把能手,皇帝死后有辅臣力保,谁也没拿他奈何。   所以柳贺也不太相信太医院的技术,放在现代,大医院的医生之所以厉害,主要是接触的病人多,各种疑难杂症都由小医院往大医院送,见识多了,练手多了,水平自然也能!上去。   而太医们成日为宫中的贵人治病,医术未必强于民间的医生。   张居正瞥了柳贺一眼:“改日叫他们过来看看。”   柳贺道:“恩师若身体不适,切莫再操劳了。”   “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张居正道,“倒是你,若是任了这礼部左侍郎,你可有入阁之意?”   二人为师徒数年,这是张居正第一次在柳贺面前提入阁一事。   “弟子觉得,此时弟子入阁,朝中议不能止。”柳贺答道,“弟子虽有入阁之心,此时入阁恐怕并不合适。”   “也只有你会这般想。”张居正沉吟半晌,道,“泽远你可知,我此时已有退意。”   年初张   居正意欲废除天下书院,却引起读书人群情沸腾,何心隐被湖广巡抚捉拿后下狱,许多读书人及百姓纷纷为何心隐求情。   张居正道:“我为首辅七年,为国为民办了许多事,然在读书人心中,我却不敌区区一何心隐,他如何配得?”   张居正瞧不上何心隐,也瞧不上那些夸夸其谈的所谓大儒,在他看来,这些人嘴上说着开启民智,然而家贫者温饱且困难,何以明智?   若是普通人家读书,书在何处读?那也是官府及甲里开办的社学,叫普通人家识一二字,会算一算数罢了。   何心隐等人所宣传之说,都是读书人吹捧的,然而大明六千多万户百姓中,童生多少,生员多少,举人多少,进士又有多少?   百姓才是江山之重,若连饭都吃不饱,懂什么无父无君,怎么去开民智?   上月时,张居正特命户部减徭役加派,减银一百三十万两,他自认,自嘉靖以来,历代首辅无人能如他一般,然而他所作所为,在读书人口中,却是一条鞭法令百姓负担更重。   大明立国时,百姓有甲税、徭税、杂税,一条鞭法便是将这三税折银,然而银虽折了,地方上的摊派却仍如旧,等于百姓另外还要为免役交钱,这其实是地方官员刻意为之,毕竟一条鞭法所收税银已交至京中,其余多摊派的,均是地方截留,可对于不理解的百姓来说,什么错处都是一条鞭法导致的。   柳贺道:“恩师不必理会何心隐此人,放他一条生路便是,也叫他瞧一瞧,他那一套于国无益,百姓能够安居,靠的还是恩师辛劳。”   张居正看向柳贺:“你在为何心隐求情,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柳贺嘿嘿一笑:“恩师知我。”   何心隐被关在狱里,王学门人全力解救,张元忭和邓以赞都开口请柳贺帮忙,也有数位致仕官员给张居正写信,请他放过何心隐一马。   若何心隐被处死,日后史书上写起,便是何心隐因反对张居正废除天下书院而死。   事实也是如此。   何心隐的确被湖广巡抚王之垣处死,行刑前,何心隐道:“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王之垣为二品巡抚,亦不敢对何心隐轻举妄动,足以证明他王学大儒的影响力。   “何心隐我倒不是不能放。”张居正道,“只是此人处处反我,事事反我,何人居于首辅之位都要烦他。”   柳贺道:“弟子已在《育言报》上反驳了何心隐诸多条陈。”   张居正摇了摇头:“此人志向难改,非你驳倒他一句便有作用。”   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愿意松口就是好事,柳贺不愿见他处处树敌,在朝堂是如此,在民间也是如此,不管怎么说,日后张居正若不在位了,总要有一二为他说话之人。   柳贺又道:“恩师,前南礼侍郎董传策过世,部堂大人来询,其追封何如?”   张居正道:“不加追封。”   潘晟任过南京礼部尚书,和董传策共事过一段时间,董传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徐阶的同乡,嘉靖时受严嵩迫害被下狱,然而此人在清流中虽有名声,对待下仆却极其苛刻,曾将仆人鞭打致死。   董传策任南京礼部侍郎前,吏部曾欲令其任南京礼部侍郎兼南监祭酒,张居正却说,取师当以严正,董传策只有酷暴而无严正,且为人外廉内贪,不适合为人师表。   此次董传策过世,南京刑部及董家人都说董传策是遭夜盗袭击致死,官场中人却都知,董传策是苛待仆人被仆人所杀。   别的官员过世后都有恩遇,张居正却独独不愿给董传策恩遇,此人所作所为在士大夫中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试想之下,此人待家仆尚且如此,待百姓又会如何   ?   “董传策一死,应天士子竟将之与陈德言并列,实是……”张居正摇了摇头,“现下的读书人,着实令人担忧。”   陈德言即嘉靖三十五年状元陈谨,他是乡居时解劝兵卒作乱而死,可谓嘉靖朝死得最无辜的一位状元。   一人是被误伤,令一人是苛待下人致死,陈谨与董传策在朝时皆得罪过严嵩,品行却截然不同,若将陈谨及董传策列在一处,张居正只得感叹一句:“陈德言何辜!”   柳贺道:“文人擅春秋笔法,然真有德才之人必能知晓真相,还陈德言以清名。”   张居正道:“我却不似你这般乐观,若我不在这人世,我此时已知后人会如何写我。”   “只要弟子在一日。”柳贺道,“无论何人写恩师错处,弟子定为恩师争回名声。”   柳贺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他在此事上:绝对没有说谎。   张居正眼中真实情绪不明,半晌,他方才道:“若此人是当今天子,是你的君父呢?”   柳贺并未犹豫:“到了该争之时,弟子仍是会争。”   张居正能问柳贺这一句,恐怕已是猜到天子心中所想了。   后世史书上只记载张居正教导天子严格,写他为官如何霸道,或是写他死后被清算如何凄惨,但柳贺想,张居正也未必不知天子为人。   天子自十岁起便一直接受他的教导,直至二十岁。   古语有云,三岁看老。   张居正与董传策相交不多,却能剖析清楚董传策的为人,他看人一向是很精准的。   便如他过世前推荐潘晟入阁一事,张四维、申时行皆任劳任怨当了几年阁臣,但张居正依旧不属意二人任首辅,反将潘晟推了出来。   若潘晟不为张四维所阻,张居正也不会被清算得那般凄惨,阁臣中只要有一人出声便也罢了。   却一人皆无。   后世史书上评价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都会有一句,说张居正当国时,他们只知附和张居正,因而万历十年以前碌碌无为。   可他们在阁时附和、奉承张居正,张居正死后他们无人出声,甚至与天子一同清算张居正,岂不正是说明他们为人虚伪、毫无担当?   这足以证明张居正会看人。   “我只是随口一问,泽远莫放在心上。”张居正道,“我张太岳一生坦荡,死后若只能靠弟子争名,那我这首辅还不如不当。”   归政之事终归十分敏感,张居正也不愿与柳贺多提。   京中官员皆知张居正器重柳贺,为归政一事千方百计找柳贺打探内/幕,柳贺不说,传闻依然沸沸扬扬,柳贺若说了,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何况张居正如今也未下定决心。   归政与否,渐渐演变成了朝中两帮势力的争斗,既然有人想张居正归政,那自然有人不愿意。   柳贺内心也很矛盾,唯一与旁人不同的,便是他的矛盾并非为自己。 第218章 传闻   柳贺被张居正赶回了家,杨尧正哄着知儿睡觉,她和柳贺道:“妙妙幼时安静,长大了却渐渐闹了起来,这一个却已是吵了,半夜不肯睡。”   有几回杨尧以为他睡了,便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回来之后就见自家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自己,杨尧都摸不清他何时睡何时醒的。   柳贺道:“听娘说,我幼时是很乖的。”   杨尧并未揭穿柳贺的自吹自擂,自妙妙出生后,纪娘子便常和杨尧说柳贺小时候的糗事,因而杨尧清楚,柳贺绝不是他自己所吹的那般乖巧懂事。   “相公去过恩师府上了?”   柳贺点头道:“去过了,恩师嫌我吵闹,催我早些回家来。”   柳贺说得云淡风轻,杨尧却清楚,事情定然不是柳贺说的那般,她与京中官员家眷往来时都能感受到京中的风波,其中情景与在扬州时截然不同,柳贺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压力更是不必说。   “相公常劝人不操劳,自己忙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杨尧道,“家中诸事不用相公操心,相公得先顾好自己才是。”   柳贺抱住自家娘子:“我知道,无论我在京还是在外,无论我官至几品,娘子都一直偏着我。”   当初他被外放扬州,杨尧和纪娘子都不在意,她们唯独担心柳贺心情烦闷气坏了身体。   柳贺心态并不差,旁人能搞他,他也能搞人,但京中诸事弯弯绕绕,时日久了柳贺也很心烦。   ……   时间便转眼到了七月,八月时有秋试一桩大事,今岁翰林院中陈思育、周子义主试顺天,高启愚、罗万化主试应天。   罗万化眼下是翰林院侍读,高启愚为中允,翰林院按资排辈,主考乡试一向是讲读在前中允在后,也就是说,按规矩来应该是罗万化为主考官,高启愚为副主考,可眼下任主考的却是高启愚。   京中官员皆知罗万化得罪过张居正,可柳贺很清楚,高启愚是申时行推荐的人。   万历十一年后,申时行任首辅,便与言官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中一冲突的来源便是高启愚主试南京。   高启愚案在明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柳贺曾在书中看到过,似乎是高启愚命题出了状况,事情同样牵涉到张居正。   柳贺为此据理力争过:“二百年间,中允于官场上胜讲读一筹,唯独两京乡试及修史序列,讲读当在前,二百年故事一朝便改,日后再命两京主考该何如?”   柳贺是礼部右侍郎,姚弘谟注定要走已不太管事,柳贺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礼部。   可内阁已是决定了。   申时行毕竟是三辅,于张居正而言,着实不必为一个他看不中的罗万化而驳了申时行的面子。   何况申时行也要培养自己人。   罗万化倒是十分平静:“泽远,你的心意我已知,副主考也是不错。”   “一甫兄。”柳贺道,“我知你是有德君子,你不在意,可我心中替你不值。”   高启愚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比罗万化早一科,然而罗万化毕竟是状元,他入翰林院时官位已高过高启愚了,到今日主考应天,他却被高启愚压过一头。   且若非高启愚刻意谄媚,他的考题未必会出错。   柳贺道:“一甫兄,我不喜高启愚为人是一,二则我为礼臣,纠导礼制之过也为份内之事。”   “申吴县与泽远你相处不错,既在官场之上,泽远你也不可处处守树敌。”   柳贺再三争取,却依旧没有改变内阁的决定。   他只能提醒罗万化,若高启愚出题有错处,罗万化作为副主考,应及时告知礼部。   罗   万化点头应下。   柳贺与申时行未因此事结下梁子,不过柳贺此举着实令申时行没有面子,但柳贺举着规矩的大旗,申时行也不能拿他如何。   罗万化性子一向刚烈,他在官场上常常碰壁,这一回柳贺替他争取,他之所以不争,也是不希望柳贺得罪人太过。   待姚弘谟致仕,柳贺接了礼部左侍郎之位,下一步或许就能入阁了。   罗万化自知前程不如柳贺,因而他不想阻了柳贺的前程。   ……   到了八月,礼部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两京十三布政司的乡试,各地乡试的考卷都要送回礼部复核,若有失误,考官也要担责。   待罗万化改完卷回京,礼部这边也将收到各地的乡试考卷,果然,今科乡试之卷……难以形容。   罗万化道:“泽远,我拦过敏甫兄,可惜未成。”   柳贺轻轻叹气:“你为副主考,高敏甫为主考,二人权责不同,你自然拦不住他。”   主考和副主考在乡试中的地位完全不同,此事原本就对罗万化不公,高启愚想必也知晓,因而他若是命题有误,必然会觉得罗万化是刻意对他指指点点。   人性一向是如此。   这一科乡试,各地都有吹捧张居正的考题。   应天乡试,高启愚出的题为“舜亦以命禹”,此题若是被曲解,舜便是当今天子,禹便是张居正,说的是天子应该由有才能的人担任。   而山东、贵州乡试则出了同一道题“敬大臣则不眩”,浙江乡试则出了“贤者在位”一题,足以见官员们对张居正的吹捧。   常言道,居安思危,若满朝文武只吹捧张居正一人,便说明张居正这首辅当得已十分危险了。   柳贺不清楚张居正是否知此事,他给唐鹤征带了口信,待高启愚回京后,六科便有御史弹劾此次乡试考题媚上者甚。   柳贺不好找光懋,毕竟光懋是申时行力荐,他和唐鹤征出手也不合适,稍不注意便会演变成刘台弹劾张居正的往事。   罗万化也在此时上疏给天子,道高启愚出题不当。   张居正随即上疏,称自己是臣,天子是君,他事君忠心,并无犯上之意。   天子口中自然称自己信赖张居正,并未作他想。   柳贺的目的并不是让高启愚身败名裂,也并不是叫天子真信赖张居正,只是要将此事定调,待日后,天子就不必让此事再翻篇。   不能说张居正任首辅时人人对他歌功颂德,待他死后,又是这些人将他说得连狗屎都不如。   不仅朝中官员如此,其实天子也是如此。   天子对张居正的恩宠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他也从未对张居正心软过。   因高启愚一事,张居正将柳贺叫去:“我已提醒过你,莫要树敌太多。”   “若非你是我的门生,我真以为你是刻意与我对着干。”张居正道,“申汝默前日来我府上告罪,你已将他得罪透彻了。”   柳贺一本正经道:“恩师,弟子常赞恩师,恩师却视而不见,乡试考题赞颂恩师,恩师莫非就会高兴?”   站在读书人的角度,若是自己在考卷上只能吹捧张居正,读书人恐怕会很反感。   张居正并未回答柳贺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句:“何时?”   柳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意识到,张居正在问他何时夸了自己。   柳贺:“……”   不是经常夸吗?   他的赞美都是真心诚意的,只是没有长篇大论罢了。   不过张懋修在今科湖广乡试中了举,京中又是传言一片,说张懋修如何通了关节云云。   张懋修在京中读书,却在湖广考试,   就有人说,湖广是张居正老家,那边官员全听张居正支使。   柳贺听了只觉可笑。   官员当到张居正这个份上,不管张懋修在何处乡试,想吹捧张居正的官员必然会放他中举。   何况湖广会试是南卷,论竞争力可比顺天乡试强许多,张懋修已是锦衣卫籍,考哪里的乡试都一样,考湖广乡试中举反而更难。   但关于张居正会在张懋修中状元后归政的传闻倒是越来越响。   在柳贺不知道的情况下,另一则传闻也悄然出现:   张居正若要归政,便必然要补官员入阁。   在朝官员中,潘晟资历是够的,而除潘晟之外,便是吏、礼二部的侍郎,则王锡爵、柳贺二人都有资格。   王锡爵曾得罪过张居正,张居正恐怕不会推他,柳贺就不一样了,姚弘谟一致使,柳贺便立刻能居左。   “这传闻用心当真狠毒。”柳贺道,“先离间我与元驭兄,之后便是令恩师不敢推我。”   毕竟按传闻所言,张居正若推柳贺入阁,便是张居正归政之时。   这一传闻甚至比张懋修必中状元的传闻更响一些。   柳贺可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张居正荐他入阁,满朝文武便期待着张居正归政给天子,天子恐怕同样期盼,若张居正不肯,那就是张居正失信于人,柳贺也无颜在内阁立足。   甚至不待张居正荐柳贺入阁,那些反对张居正的官员也会迫不及待推他。   还有一点,便是离间柳贺和王锡爵的关系。   众人皆知王锡爵与柳贺私交甚笃,柳贺任礼部右侍郎早王锡爵一步,当时王锡爵是詹事府詹事,柳贺是少詹事,王锡爵并未与他相争。   如今二人皆有资格任阁臣,王锡爵若再让,便显得柳贺欺友太甚了。   柳贺待人真诚是出了名的,他若是先一步入阁,他在官场上的名声也会败坏。   过了几日,柳贺便上疏天子,称自己为官以来事务繁重,每日伏案身心俱疲,母亲年老,一双子女又年幼,请天子给他放个长假,叫他回去修养一年。   “柳泽远退了?!!”   “柳泽远这招是以退为进,你且看他敢不敢走!” 第219章 回乡   柳贺今年不过二十九岁,满朝三品大员中,属他年岁最轻,因而他这封予告疏真真毫无诚意。   年岁比他大上一倍的官员尚在勤恳当值,他却说什么不堪忙乱身心俱疲,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京中流言所致。   因而柳贺上的第一封疏直接被天子驳回,不允。   “泽远你又是何必?”王锡爵道,“推选阁臣岂是一两句流言能定论?你我二人纵有先后,也无损彼此情谊。”   “元驭兄,我并非为你。”柳贺轻叹了口气,“如今京中形势你也能瞧见,可谓山雨欲来。”   “为令恩师归政,即便非此事,也会在别处寻我的错处。”柳贺道,“何况我也得罪了不少人。”   王锡爵叹了口气:“以元辅的脾性,未必容得此事。”   柳贺道:“若恩师一意孤行,此事也妨不到他,我却不愿恩师为难。”   传闻是打不倒张居正的,按张居正的脾气,传闻若是愈演愈烈,他推柳贺上位也并不难,毕竟张四维、马自强及申时行都是这般入阁的,可柳贺入阁却和张居正归政联系在了一起,若柳贺上位,张居正究竟放不放权?   天子可以容张居正为相十年,却容不得他一直霸据着相权不肯放。   柳贺说的不是假话,回京这两年,他离天子更近,也更清晰地体会到权力的威势。   他并非以退为进,只是的确有些倦怠,离朝事远些能令他喘一喘气,也让王锡爵先行一步。   “泽远你当真要如此?”   “泽远,为何?”   柳贺上疏之后,与他交好的翰林们皆是来问,就连潘晟也对柳贺道,他不该因区区流言而心生退意。   “你与王元驭皆为君子,君子和而不同,同朝为官,政见难免有不同之处。”潘晟看向柳贺,“泽远,你总为别人考虑更多些。”   自柳贺入礼部共事以来,他对潘晟这礼部尚书事事恭敬,眼下仪制司、主客司的部务皆由柳贺一人担起,部中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对他都十分敬佩。   潘晟觉得,柳贺十分懂得进退,进时他不怕得罪权贵,退时他也干脆利落,就如此时,他并非为自己更进一步而退。   柳贺道:“部堂大人,下官入仕已近十年,自翰林院到扬州,再到詹事府,到礼部,这数年间下官只知忙碌,连陪伴家人的空闲都抽不出,家母年老,总不能令她等着下官。”   柳贺连中三元时,官场上就知他年少家贫,全靠母亲辛苦照顾才读书至今日,何况大明官场上官员们时常告假,似柳贺这般勤勉的官员其实是少数。   但潘晟仍是觉得可惜。   柳贺此时选择退,便是将自己入阁的时间拖缓,但柳贺自身没有错处,以他在官场上的作为,纵是以三十之龄入阁,也无人会多说闲话。   当然,柳贺已决定要退,但在许多官员看来,柳贺这一招无非是想摆脱传闻对他的影响,毕竟再大度的官员也忍不了错失入阁之机。   万历这几年,因有张居正压制,阁臣入阁都是风平浪静,可隆庆时内阁的景象许多人依旧记忆犹新。   功名利禄惑人心,身在这官场上,退一步便是退千步万步,谁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阁臣之位呢?   柳贺却觉得,自己不必太过急躁,以他的年纪,就算是熬资历也能熬到入阁,何况他想入阁只为办成事罢了,并非是为了阁臣尊贵。   何况回京以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叫他缓一缓的时间也没有,柳贺上辈子当程序员的时候也累过,可为官的累和熬夜加班的累是截然不同的。   ……   柳贺的一封疏被驳回后,他又上了第二封。   “柳泽远真欲离京?”   “他第二封疏已是上了,据我所观,柳泽远并非技巧算计之辈。”   “原想叫他和王元驭对上,或是叫他与张相离心,谁知此人竟如此决断。”   柳贺第一封疏或许有负气之意,但他第二封疏一上,天子立刻将他召进宫中。   “柳先生非此时离京不可?”天子道,“京中传闻朕也听过,但张先生与你皆是至真至诚之人,你们又何须为这等流言所扰,朕虽在宫中,也知此为无稽之谈,朕的江山离不得张先生,也离不开柳先生相助。”   柳贺道:“陛下,臣所上之疏并无半句虚言,臣为官已有几载,自觉仍有许多不足之处,此次陛下允臣返乡,臣归来后仍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   柳贺这话说完,却没有立刻得到天子回应,半晌,天子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柳先生,你是个好人,朕一直清楚。”   “便如你所说一般,待你回京后,要尽力为朕、为大明江山出力。”   柳贺轻声应下。   天子一日日长成,带给他的压迫感与日俱增,柳贺此时予告,也是因为难以在天子与张居正之间找准一个平衡点。   张居正可以归政,也可以不归政,由此引起的代价也由他自己承担,却不该是让位给柳贺而归政。   柳贺暂时没有那样的资格。   “右宗伯,咱家便送您到这,您慢些走。”   “有劳公公了。”   陈矩如今也是水涨船高,成为守天子信赖的大太监,不过他待柳贺的态度仍是如旧。   待出了文华殿,柳贺道:“陛下还请公公多多挂心,饮食需控制些,平日陛下若遇上烦心事,也请公公多加开导。”   “右宗伯这一回离京,陛下心中很是不舍。”陈矩道,“咱家也常与手下内侍说,满朝官员中,右宗伯是最最洒脱的。”   经过长长的一段宫道,再踏出宫门,柳贺步履越来越轻,只觉胸中藏着的郁气在这一瞬彻底消散,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经过龙门时,柳贺特意看了一眼。   隆庆五年时,他便是由这道门入宫参加殿试,进而踏入官场,如今这宫门依旧幽深,柳贺心中却没有了当初的不安之感,只觉一切不过是寻常。   临别之时,柳贺最该来张府告辞,但这一回,他却将这桩事放到了最后。   就算京中流言沸沸扬扬,张居正其实并未受太多影响,朝事依旧,瑶乱暂时平了,今科各直省乡试那些媚上太过的考题,都被张居正搬出《提学敕谕》,令礼部处理了。   柳贺来见他时,张居正难掩怒色:“姚弘谟下月就要退了,你学何人不好,偏学于可远!”   就在柳贺予告的前半月,于慎行也予告归乡了。   柳贺表示,年轻就是任性,他二十一岁中进士,于慎行二十三岁中进士,回去歇个三年五年,归来仍是少壮派。   柳贺道:“凡事循序渐进就好,恩师不必着急。”   张居正:“……”   若非记得首辅风度,他定要将柳贺痛斥一番,该急的究竟是何人?听他柳泽远的意思,似乎还是自己多事了!   “你有何打算?”张居正又问,“是暂休几日再回朝,还是回乡长住?”   柳贺思考片刻,道:“甘薯在各地种植已初见成效,弟子先在家乡探查一番,再者,弟子也想多读一读书,自书中觅真知。”   “你若归乡,王元驭便先你一步入阁了。”张居正道,“你去意坚决,我却仍要你三思而后行。”   柳贺道:“恩师对弟子的心意,弟子心中十分明白。”   在朝中,对朝外,张居正始终十分强硬,如铁人一般,任凭旁人如何咒他怨他骂他,他自岿然不   动,即便对待门生,张居正也从不和婉,致使许多人心生怨言。   但旁人可以怪责于张居正,柳贺却绝不会。   天子归政之日已不远,朝中如今风向的转变实则是官员们开始站队,毕竟就算张居正再强势,这天下也姓朱而不姓张。   正德时,刘瑾权倾朝野,嘉靖时,严嵩叫天下唾骂,这些人得势是因天子,最后落败也是因失去了天子的信任。   柳贺喝了半杯茶,想了想,还是问道:“恩师对近日流言是如何看的?”   这话他必须得问,因为至今柳贺都摸不清张居正的心意,朝中就算有再多动作,关键还是要张居正愿意。   张居正道:“你静待时机便可,变法已比我预料中快上许多,待一条鞭法令国库充盈,令天下百姓获益,便是我张太岳退步之时。”   “另外,朝鲜及倭国我也派人注意,若有动向,便令北方边军将之驱逐。”   按照历史的正常走向,张居正还没有到归政的时候,史书及后世传记爱写张居正如何强硬,生活如何奢靡,可柳贺觉得,他只是一个功利主义者罢了,目标未达成时,服软求和他都可,目标达成后,他也不会一直贪恋着权势。   柳贺回乡回得静悄悄,他既回了乡,便暂时脱离了三品大员的气派,行船时也没有大张旗鼓。   知儿还小,原本不宜长途跋涉,其实岳父岳母和杨尧早就想回家了,只是柳贺一直在京为官,他们自知回家无望,便一直压抑着心中渴望。   因而此次柳贺请假告归,自他上疏后,岳父岳母和纪娘子一道将家什收拾得妥妥当当,就差问柳贺什么时候走了。   柳贺:“……”   妙妙也很是开心,这段时日,因滚团一日比一日虚弱,妙妙便时常闷闷不乐,她白日与滚团作伴,晚上想起滚团便忍不住哭,看得柳贺和杨尧十分心疼。   纪娘子也有些难受,这一回一家人坐船时将滚团也带上,它已老得走不动路了,被纪娘子提在篮子了。   “人要葬在老家,这猫老了,也要回家。”纪娘子道,“咱们先回下河村,让滚团自在两天。” 第220章 途中   “相公心中想必十分不舍吧。”河水滔滔,柳贺立于船头,望着京城风貌越来越远,逐渐成为小小的一团。   自十三岁穿越以来,他八年在镇江府读书备考,还有八年在朝为官,对京城的熟悉之感反倒胜过了镇江城。   柳贺离京时,一众知交好友要来送他,柳贺却全部推拒了,他并非贬官,自然没有秋风萧瑟的凄凉之感,既然要暂退官场一阵,他亦不愿再兴官场上那一套。   且让他安稳度过就是。   “也没有不舍。”柳贺道,“我日后又不是不回了。”   柳贺虽暂离了官场,但他心中清楚,这离也离不了太久,朝堂内外还有许多事他牵挂不已,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这个时节坐船显然是极妙的,风不冷不热,人在甲板上走,吹一吹风,再欣赏欣赏沿途的风光,或陪自家闺女说说话,这时候不该称之为赶路,而应是度假才对。   可惜杨尧仍是不太适应坐船,知儿又小,柳贺不能和自家娘子一道欣赏美景。   潘季驯任河道总督之后,黄河沿岸的水情得到了控制,自吴桂芳在南直隶治淮始,张居正当国这几年,黄、淮都未发生大的水情,沿岸百姓生活稍安,黄河虽非柳贺治理的,但看到潘季驯治理过的河景,柳贺心中也有与有荣焉之感。   “相公,你瞧那边。”柳贺还在凝神思索,忽然被杨尧叫住,他顺着杨尧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河岸边不远处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叶子。   他辟过一片田种甘薯,自然能够认出,这长在堤岸边的正是甘薯。   此时早已过了京城地界,到了河南境了。   柳贺当即令船家将船驶得更靠岸边,那一片翠绿的场景更是清晰,果然,长在此处的正是甘薯,明明此时已是九月,甘薯却依旧长得茂盛。   甘薯田边正有一老农在,柳贺派左右询问道:“老人家,这是何物?可能卖我一些?”   老者见柳贺几人衣着光鲜,颇为拘谨道:“这是甘薯,朝廷说它长势旺,扛饿,老汉就种了一些。”   “这甘薯滋味可好?”   “滋味好的,在粥汤里煮煮也能吃,生吃也能吃,甜滋滋的。”   老农给柳贺称了几斤,价钱要的便宜,柳贺给钱也大方,这老农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照他的说法,他们这片原先是没什么人种甘薯的,朝廷刚开始推广甘薯的时候,他们一里只有一两户人家种,可这甘薯种过之后,产量比稻麦高了数倍,种着方便,要收的时候只要去地里挖挖,洗洗就能吃。   放在往年,交过夏税之后百姓们便惦记着秋粮,纵是一年有些结余,他们也要把钱好好存着,唯恐第二年发生灾荒,可这甘薯他们却是能敞开吃的,实在吃不完也能晒成干存着,甘薯藤还能喂猪喂鸡。   老农不知《育言报》之名,却听里甲中的秀才说,朝廷办了份神报,报上什么都有,里长甲长领了报回来,便将报上记载的药物等报予乡里百姓知晓,因《本草纲目》记载的许多都是田里的野草,遇上些小伤小病,百姓们便按报纸所记载的那般用草药自己看,效果也不比找大夫差许多。   柳贺道:“看病还是要找大夫的。”   老农笑道:“后生你就不清楚了,咱们哪有钱请大夫?就算能请,也得到人快不行了的时候,否则就是多余。”   柳贺带了些甘薯回船上,到了晚上便煮了碗甘薯粥,他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难得吃一回甘薯粥,反倒觉得十分清爽。   纪娘子道:“我从前觉得家里日子难,可自坐过几回船来京城,我长了见识,才知道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比我们家难多了。”   “是啊。”   “所以贺哥你当了官,就要叫百姓有好日子过。”纪娘子看向柳贺,“你爹从前也与我说起过,若当了官要如何如何。”   “娘,我明白的。”   纪娘子毕竟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让百姓有好日子过”一句是最朴素、最简单的道理,却是最难实现的,官员入仕前几乎都抱着这样纯粹的志向,然而,在官场上浸淫久了,便渐渐忘却了初心。   柳贺心想,他此次回乡,恐怕也要细想一番,自己当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船到了徐州地界,因柳贺要求,航行便慢了一些,此时刚过夏日不久,水位线很高,河岸边却没有树木被洪水侵蚀的景象,比之柳贺刚来徐州治水时是完全不同。   “堤坝新筑过,河底似也清过淤。”顾为道,“这些树也才栽过一两年,徐州府的主官应当是懂治水的。”   柳贺轻轻点了点头。   他上任扬州知府时,当时的淮安知府便因不力刚被换掉,结果潘季驯任河槽总督之后,淮安知府又被弹劾治河不力,还是潘季驯亲自上疏要求朝廷换掉此人。   此事同样引起朝野议论,吏部尚书王国光对此很有意见,认为潘季驯不应掺和进吏部事务中,最后是张居正力排众议换了淮安知府,自那之后,沿河的官员治水无不卖力,淮、徐两地的水情自然越来越好。   船渐渐前行,过了扬州时,顾为问柳贺要不要下船看看。   柳贺摇了摇头:“扬州府若百姓得安,并非我柳泽远的功劳,因而我不需夸赞,若百姓不得安宁,我也没有颜面去见一府百姓。”   若是可以,柳贺自然希望自己治下可以长久安宁,但他已离开扬州府两年有余,也不能将扬州府的治绩放在自己脸上贴金。   何况此次柳贺回乡很是低调,途径各地时并未与各地主官打招呼,他只是回乡放假来了,又非代天子巡狩,官面上的人物还是少打交道。   “妙妙还记得自己在扬州住过吗?”   妙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记得,但也忘了许多。”   “待过几日爹带你去玩。”   妙妙一直点头:“把滚团也带上。”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滚团,从妙妙小时候起,滚团陪伴她的时间比柳贺都长。   ……   船终于行至镇江府,到了西津渡口时,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渡口仍有许多船只,柳贺一行人先叫人去请三叔,再将船上一应物什往码头搬。   柳贺在京城说惯了官话,搬货的汉子以为他是外地人,待柳贺将方言换成镇江口音,这人才道:“我还以为老爷你是外地人,此次是回镇江长住?”   柳贺点头道:“先住上一阵。”   “家里若没人来接的话,我叫上几个伙计,将家什给你搬到门口。既是本地人,便少收你些银钱。”   柳贺问:“外地人就贵些吗?”   那汉子笑道:“若是外地人,只做一笔买卖,贵些他日后也不会寻我,本地人则不同,十里八乡通着亲,保不准就能摸到我家去。”   这人显然是做惯了苦力的,搬起货来轻轻松松,柳贺回乡一趟并未带许多东西,可一大家子人的用具等摆出来仍是颇为吓人。   柳贺付了银两,谢过了对方:“我家有人来接,就不劳烦了。”   “老爷客气。”那汉子道,“晚上我也难得做成这一大单生意。”   三叔此时已是至了:“贺哥!”   他叫了一帮人过来,天色还暗着,那汉子看三叔的脸很是面熟,他打量半晌,才道:“可是柳三爷?”   三叔在外被叫三爷叫惯了,当着柳贺的面可不好意思自称三爷,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他常在镇江府中活动,如今已是镇江头面人物,   镇江城中不少人识得他,听他称柳贺为“贺哥”,又听柳贺称他“三叔”,那汉子目光惊疑不定,片刻后才鼓起勇气问道:“这位老爷莫非是柳三元?”   柳贺道:“我中状元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不必以柳三元称呼我。”   柳贺话音刚落,就听那汉子吼了一声:“柳三元回来了!”   “柳三元在何处?”   “柳三元回咱镇江府了?”   深夜的码头原本一片寂静,这个时刻,镇江府中不少人已经睡了,可这一声喊却让整座码头沸腾了!   柳三元之名,镇江府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即便他中状元已是八年前的事,可每年县试府试乡试,镇江府人人都念着他。   柳贺不仅考运极佳,在官场上同样顺风顺水,镇江府人皆知他办了《育言报》,极受天子与内阁信重,镇江府的主官们也常以柳贺之名激励学子。   这么了不得的柳三元竟回乡了!   传闻之中,柳贺长了三头六臂,脑袋里有一百零八个洞,和凡人毫无相似之处,他自身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写的文章又为天下读书人所拜读,在镇江府百姓心目中,柳贺几乎是活着的传说。   搬货的汉子立刻将钱塞回给了柳贺:“这银子我不能收。”   柳贺道:“你费了力气替我们搬了半天,这是辛苦钱,怎么不能收?”   “今日我收了柳三元的银子,明日这西津渡口人人都知晓了,会坏我名声的。”那汉子道,“我家小儿也在读书,正好可以蹭蹭三元老爷的文运。”   柳贺不由失笑:“这可是沾过柳三元文运的银子。”   “便收下吧。”三叔道,“你们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贺哥不是小气的人。”   那人犹豫半晌,道:“不如请三元老爷为我赐个字,我好叫家中小儿高兴高兴。”   “也好。”柳贺纸笔都带着,便写了一幅字交给那人,对方喜滋滋地接了,“幸而今日伙计们都有事,倒叫我交了这般好运。” 第221章 人情往来   到了家,匆匆收拾了一番,柳贺便睡下了,舟车劳顿,就连妙妙都没有心思再闹腾,将滚团带到自己那间屋后,她便闭上眼睛睡了。   习惯了京城忙碌的生活,回到这种无事可做的状态,柳贺反而有些不适应。   他原以为自己此次回乡甚是低调,然而,渡口那番闹腾叫镇江百姓都知晓柳三元回来了,第二日一大早,镇江府的官员就来柳贺门上拜访。   柳贺不得已,只得见了镇江知府一面:“在下予告返乡,如今已不是右宗伯,父母官实在不必客气。”   镇江知府心道,你不是礼部右侍郎不假,可你仍是张居正的门生,官场上都已传遍了,柳贺与王锡爵皆有入阁资格,柳贺不愿与王锡爵相争,才主动退让一步。   何况柳贺在京城的影响力并不小,先是张居正夺情一事,再则削藩、废除书院之事……桩桩件件都非一般人可为,眼下柳贺的确不是官身,可日后他一回京,至少也要从左宗伯任起。   这样一位前途远大的官员,镇江知府可不愿得罪。   何况柳贺口中说不愿他来拜见,如果他真未来,这位右宗伯心中还不知是什么想法。   镇江知府林应雷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福建福州府闽县人,福州府是进士大府,柳贺的同年中,出生福州府的就有数位,那位归乡遭兵卒作乱的状元陈谨也是福州府人。   柳贺中进士以来,镇江知府已换过数位,林应雷任官时间已是很久的了。   林应雷在官场上没什么背景,申时行这样科第晚于他两科的进士都已入阁了,他却仍在镇江知府位上兢兢业业。   朝中无人莫做官,林应雷深知这样的道理,此次柳贺返乡,他很想与这位右宗伯攀攀交情,虽他年纪长了柳贺近二十载,却仍是以下官之礼待柳贺。   若柳贺日后真能入阁,他便能借机一飞冲天。   可惜柳贺实在没有兴致再应付官场上的迎来送往,林应雷客客气气上门,柳贺便客客气气待之,其余的话他也不多说。   至于其他人,他都没有见,镇江官员只道柳贺事忙,也不敢多打扰他。   毕竟镇江府与扬州府接壤,柳贺的凶名至今在扬州府内传播着。   柳贺此番回乡,先拜见了几位故旧亲朋,孙夫子已经不在,师娘过继了一个孩子后,也不再是当年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要撑到孩子成人,看他读书有出息。   丁显、丁琅两位先生也苍老了许多,柳贺入丁氏族学读书时不过十四、五岁,眼下已是十五年过去了。   丁氏族学瞧着比以往破旧了许多。   柳贺撑着伞,走在族学门口那条道上,墙边积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墙边隐约还有字迹,无非是“读不下去了”和“夫子饶我”之类。   待见了先生,两位先生都十分惊喜:“泽远,你怎么不在家多歇两日?”   柳贺道:“族学离清风桥也没有几步,学生惦记着先生,总要过来看看。”   “族学里一切如旧。”丁显道,“因你之故,府台及知县对族学一向关照。”   丁显唯独觉得不够好的,便是丁氏已有许久未出过进士了,不如城中另一大族茅氏人才济济。   柳贺虽三元及第,官至右宗伯,却毕竟不是丁氏本宗的弟子。   柳贺道:“读书之事,强求不得。”   丁琅点点头道:“我那侄儿读书十分用功,可如今不过是生员罢了。”   丁氏靠读书起家,对族中子弟的培养自然非普通人家可比,但读书之事不仅靠上进,也靠天赋,便如柳贺这般,起步比旁人差上许多,却依旧将文名传遍天下。   柳贺此次回乡并未带许多物   什,其中包括了几册自己珍藏的书,还有他当年备考科举的经验之谈,柳贺都将之赠给了丁氏族学。   丁显与丁琅也未过问他官场上的事,只与他交流了教书育人的经验,柳贺也当过先生,与两位丁先生的交流恰好能用于他值讲经筵中去。   “对了泽远,你还记得刘际可吗?”   柳贺道:“是与我同一年考入族学的士子?我记得他是句容人,应当是先我们一步考中童生。”   “正是。”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柳贺隐约记得,这刘际可考童生时并未告知他们,之后便离开了族学。   “刘际可中了举,前不久刚进京去考会试。”丁显道,“他来京前曾找过我,要我将他引荐给你。”   丁显并未答应。   “今年早些时候,茅氏家主也来拜访过族长。”丁琅补充道,“都是为明岁会试之事,茅家有子弟明岁应试。”   明年若无意外,申时行必能任一科主考,而柳贺为礼臣,要么为副主考,要么为提调官,在会试中作用十分大。   柳贺并未告知两位先生申时行有意令他为副主考,眼下他已回乡,主持会试之事恐怕又要泡汤。   柳贺发现,他和当考官这事可能没什么缘分。   好不容易当上一回考官,他把张敬修的卷子给筛落了,喜提外放扬州两年。   若不外放,他应当能主持一科顺天乡试。   而等他结束外放回京,他官衔又嫌高了,主持顺天乡试又不合适。   柳贺心想,他若真当考官,恐怕也只有某科殿试的读卷官了。   ……   柳贺在拜访两位先生时提到会试之事,却没想,回家之后收到了一封拜帖,来信之人是姜宝。   此人柳贺倒是难以拒绝。   姜宝是姜士昌的父亲,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以南京礼部尚书位致仕,不提姜士昌与柳贺关系不错,姜宝为官时官声不错,又是马自强、张四维的同年,镇江地界上,姜宝是致仕官员中官位最大的。   与姜宝不同,另一位榜眼曹大章则是先甜后苦,曾经也是翰林院的风云人物,如今却被贬为民,也算是创造了官场奇迹。   姜宝同样是为姜士昌会试而来,姜士昌年少成名,这几年的科举之途却很是不顺明年他将进京赴考,临走之前,姜宝与他一道来柳贺府上拜访。   柳贺无奈道:“凤阿先生,我非官身,只能托几位翰林院中的好友照顾仲文兄一二。”   姜宝笑道:“我非为此而来,若要托京中官员,我给申吴县修书一封便是,只是我这儿子你也知,一向志大才疏,不将天下人看在眼中,以致读书一途一直不顺。”   “今日我来,便是想请泽远你指点一二,旁人他是不服的,可泽远你的文章士昌却一再拜读。”   柳贺道:“仲文兄的才学我一向是佩服的,只是近几科会试考题颇偏,取中的士子也比隆庆时少许多。”   柳贺初识姜士昌时,此人颇为傲气,此刻被姜宝提溜过来,他心中恐怕也觉得十分丢脸。   姜宝便退了回去,留姜士昌和柳贺面对面,其实姜士昌文章才学都不差,只是性子实在太犟,他平日随心行事,到了科场上同样随心行事,因而他文章虽才学尽显,写的却非考官乐见的内容,才被一罢再罢。   姜宝是正统的读书人,与姜士昌对朝堂事的想法不同,故而觉得姜士昌需要再教一教。   但柳贺觉得,读书人坚持本心才是重要的,若今日为考中进士而改变本心,明日便可为金钱改,若到了天下存亡的关头,这般人往往也是最早投降的。   姜士昌初时有些拘谨,与柳贺聊过几回后,他便渐渐放松下来,两人聊起了《育言报》,姜士昌觉得,   仅《育言报》一报恐怕满足不了士子需求,书院仍是必须。   柳贺便向其道明缘由。   听得柳贺之言,姜士昌道:“泽远你曾道,直道而行是你在官场上的行事准绳,如今看来,泽远你与初入官场时已有不同。”   柳贺道:“仲文兄的意思是,我变功利了?”   姜士昌摇了摇头:“若世间官员皆功利如你这般,朝堂必不会是今日模样。”   “家父为官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我少时便常见他在家中长吁短叹,隆庆时一桩旧事令父亲心灰意冷,若非高新郑退出朝堂,父亲恐怕不会再出仕。”姜士昌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心中明白,泽远这官恐怕当得并不容易。”   姜士昌初识柳贺时,便觉他心性坚韧,心中有一杆尺丈量是非。   他为张居正门生,在满朝文武赞同夺情/事时,他先站出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   柳贺并不强硬执拗,却也不如面团一般好欺,该硬时硬,该软时软,这样的性子应当是适合在朝为官的。   可柳贺将自己的性子发挥了十成十,在官场上也是晋升飞速,却同样挡不住明枪暗箭。   柳贺笑道:“即便不容易,也有不得不为之事。”   就算此次回乡,柳贺也没打算彻底歇下来,他一边休息,一边回顾自己的官场生涯,之前他觉得日子过得太仓促,多回顾回顾,就当弥补不足。   总讨论官场事也不行,柳贺还是和姜士昌聊起了文章,姜士昌文章正如其人,有一股锋芒在,不过锋芒太过,易令考官觉得他是个刺头。   仅从文章本身的水准看,姜士昌考中进士毫无问题,柳贺不好为人师,因而对姜士昌文章,他只从考官的角度出发,探讨自己判卷时的标准。   柳贺虽未与其他考官交流过,但翰林们的评卷标准大多相似,张居正主政这几年,吕调阳、张四维包括申时行任会试主考时,恐怕都以张居正的偏好为重。 第222章 回村   “相公还是不得歇。”杨尧见柳贺一卷文章才看了一半不到,不由捂嘴笑道。   柳贺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劳碌命。”   自柳贺回镇江后,清风桥柳府可谓十分热闹,镇江三县的士子纷纷奔赴此地,只为请柳贺当面指点文章。   官面上的人物柳贺是能推则推,但对待本地的年轻士子,柳贺态度却相当和婉。   读书本就不易,他当年也是接受过师长指点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自然不会将一心求学的士子拒之门外。   二则,就算考虑到自己的士林名声,柳贺也不可给人留下过于傲慢的印象。   也是因此,柳贺想象中的每日读书、下棋、闲逛的场景终是没有实现。   不过柳贺在京中常常感受到官场上的暮气,与年轻士子在一处时,他们虽有许多空想,朝气与冲劲却都十分充足。   遇上闲暇的时日,柳贺则在丹徒、丹阳及金坛三县各处走动,查探本地的农事水利情形。   南直隶是最早清丈田亩、实行一条鞭法的直省之一,普通百姓的日子要比北方好过些,不过本地土地兼并的情形依旧严重,尽管一条鞭法严令权贵退田,可权贵们通过各种方法投寄的农田仍有许多。   除此之外,本地甘薯的种植也不如北方多,百姓依然以种主粮、棉、麻等为主,但官府试种过甘薯后,因甘薯本身种植容易,也有百姓将之种在家前屋后,只当平日给家人尝个鲜。   柳贺各处走访自然不会穿官袍,从来都是轻车简从。然而他走动过几日后,却仍是被镇江府上下察觉到。   知府林应雷以为柳贺是带着皇命而来,诚惶诚恐地拜会了柳贺几回,即便柳贺耐心解释自己只是随意走走,也挡不住林应雷内心惶恐。   柳贺只能暂停了探查。   回家之后,柳贺和京中官员仍有往来,每隔几日,他便会收到张居正、王锡爵及罗万化等人的来信,他人虽在镇江,京中形势如何他依旧十分了解。   柳贺退出竞争,王锡爵却未立即被增补为阁臣,但张居正已向天子上疏称国事繁忙,确要增补阁臣入阁办事。   王锡爵却道,柳贺一退,看似王锡爵入阁板上钉钉,但柳贺若在,旁人皆知张居正属意的是柳贺,王锡爵则可用来和柳贺打擂台。可柳贺既然不争了,那上位的也并非就得是王锡爵。   王锡爵这信写得云淡风轻,柳贺却能读出其浸透纸背的愤怒之意,王锡爵为人何其骄傲,哪能容得旁人如此轻视于他。   因而在信的末尾,王锡爵直接道:“谁爱争谁争,恕我王某人不奉陪。”   万历六年没回得成的太仓老家,王锡爵终是要回去了。   柳贺:“……”   他只能感叹,他和王锡爵都是性情中人。   王锡爵写给柳贺的第一封信表露出了退意,到了写第二封信的时候,他已在信中向柳贺介绍太仓的美景美食,并邀柳贺去太仓相聚。   两地距离不远,柳贺已经在考虑了。   正如当时王锡爵劝不住柳贺,此次王锡爵有归意,柳贺同样劝不住他,两人倒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只是觉得京中此时乱成一团,及时跑路倒也不坏。   想到这里,柳贺也不由有些发笑,大明朝的官员任性惯了,他几位好友也是忍无可忍便回老家,待休过假了,就又官复原职重回朝廷。   ……   因柳贺跑路,王锡爵也跑路,朝中局面一时之间有些反常。   张居正说要增补阁臣,然而遍属朝中官员,资格最老的当属潘晟,但张居正若要推潘晟入阁,张四维与申时行恐怕不会愿意,潘晟隆庆时便是礼部尚书,资历远深于   张四维与申时行。   张四维是万历三年升礼部尚书后入阁办事的,而申时行则是以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的阁,入阁之后才进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可除了潘晟外,便是姚弘谟这个礼部左侍郎,其余人如余有丁、吕旻等,竞争力还不如王锡爵和柳贺,何况这二人也非张居正心目中的阁臣人选。   但不增补阁臣,便意味着张居正暂时没有归政的意思。   柳贺已离京中,此事和他关联不大,便是张居正与他来信时也只问实务,不提内阁事,柳贺便替本地士子瞧瞧文章,或去镇江街头走一走。   镇江府的书肆多开在清风桥及县学旁,午后柳贺便在书肆逗留片刻,寻一两册好书,待一卷读完,他便在纸上写下读后感,灵感迸发时,再写上一两篇文章寄给《育言报》。   柳贺离京前,张元忭曾因此事嘱咐过他几回。   ……   某一日,纪娘子提议柳贺回下河村一趟,妙妙也很想去,纪娘子告诉过她,说下河村里有鸡有鸭,滚团就曾被大鹅叼着跑。   妙妙回镇江后便一直惦记着回村里,在城里她没什么事可做,待不久便已经腻了。   柳贺拗不过自家闺女,一行人便踏上了回村的路途。   细想之下,他有许多年未回下河村了,老宅是何模样柳贺印象已经模糊,自入丁氏族学读书以后,柳贺留在家中的时日并不长。   镇江府回下河村仍是那条旧道,马车颠簸了一路,早些出发的话,山道仿佛被雾气笼罩住一般,蝉鸟的叫声响个不停。   这条路承载了他几年的读书生涯,从前只要掀开车帘,柳贺便能知道自己距离府城还有多远。   妙妙探出脑袋,一脸好奇地往外看。   对她来说,回村这一路的景象都是新奇的。   过了西麓乡,又走了一段才到下河村,今夏雨水不少,通济河的水位比往年高出许多。   纪娘子告诉柳贺,下河村如今已更名为三元村,正是为了凸显柳贺在科试中创造的佳绩。   柳贺:“……还是下河村更好听些。”   下河村人口不多,就算在西麓乡中,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村,可自打出了柳贺这个名满天下的柳三元,下河村在丹徒县中的地位便超然起来,县中不少士子文人也常来下河村中行走,只为蹭一蹭三元郎的文气。   村口处有一座解元牌坊,是柳贺中应天乡试解元时所设,经过风吹雨打,解元牌坊已变得有些陈旧,柳贺的状元牌坊虽不在此处,族老们却将柳贺中状元的事迹补充在周围。   马车停在村口,柳贺刚刚下车,就见族老们领着一群族人来迎了,其中有许多柳贺的熟人,也有数张陌生面孔。   柳贺还在读书时,村里人喊他“贺哥儿”喊得亲热,待柳贺中了举当了老爷,又去京城当了更大的官,村里人面对他时便十分拘谨。   众人觉得柳贺难以接近,不过待纪娘子仍是亲切,只是不敢和柳贺打招呼,见了村里的老人,柳贺倒没有身为官员的傲气,仍如过去一般喊着叔叔和婶婶。   “贺哥……”   “贺哥,听说你在京城当了大官?”   虽和柳贺说话时仍不自在,但众人转念一想,比起柳贺的亲二叔柳义,柳贺待他们已极是客气了。   但想及柳贺少时的遭遇,他不亲近柳义也是应当的。柳贺和纪娘子过得苦时,柳义夫妻便又笑又讥,待柳贺有了出息,这一对夫妻又借着柳贺名义在外招摇撞骗。   这样的亲戚,可没有谁家敢要。   因柳贺回乡,村口都被堵住了,柳贺的马车都差点进不去他家门。   族老们担忧柳贺不喜,便要求村里人散开,倒是柳贺道:“各位叔婶对   我一向十分照顾,实在不必拘束,下午先到我家坐一坐,明日我请大家吃席。”   众人自是喜气洋洋应下。   柳贺考中状元后,他们吃过一回柳家的席,那日村里人见了许多镇江府里的大官,就连知府老爷也到了。   柳贺与众位叔伯寒暄了片刻,忽听身后一阵喧嚷,他转过身,就见一顶官轿出现在村口,一位身着官袍的官员自轿中走出。   村人虽不知这官员的身份,却见他被数位官吏围着,西麓乡中几位颇有名望的员外也跟在他身后。   这般大人物平日是不会到下河村来的,即便到了村里,派头和气势也是十足。   柳贺视线看向族老。   他回村的事只有村里人知晓,若非族老报信,此时可不会有官员到下河村中来。   这中年官员一见柳贺便拜倒:“下官见过右宗伯。”   “阁下是?”   “下官丹徒知县甘世价。”   这甘世价是万历五年进士,张嗣修的同年,任丹徒知县仅仅两年。   柳贺回乡前就将本地官员的名册背熟了,对方一报身份,他立即知晓对方是何人。   柳贺语气平和:“我已非官身,父母官不必如此客气,我此次返乡只为见一见家乡父老,并不愿叨扰地方。”   柳贺话语客气,丹徒知县却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守在一旁,其余官吏士绅等见此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现场气氛因此变得十分压抑。   柳贺不喜在家乡父老面前摆大官的谱,丹徒知县观他模样就已猜出。   甘知县对柳贺这位右宗伯的脾气早有耳闻,知晓柳贺平日看着好相处,在朝中也有清名。可若真将他得罪了,凭柳贺的手段,恐怕谁也讨不到好去。   丹徒知县很识趣地退下了,直至此刻,看着高不可攀的县官老爷在柳贺面前如此做派,村里人对柳贺敬畏更深,便是方才和柳贺稍稍拉近了关系,此时也都畏惧得不敢靠近。   这是踏上仕途之后不得不面对的,柳贺也无可奈何。 第223章 农事   “家里久不住人,虽然你三叔三婶常过来收拾,可到处还是显得旧了。”   柳贺当官之后,村里的这栋老宅子一直有人照料,旧家具都是一直用着的,纪娘子没舍得丢,柳贺打开原先柳信的那间书房,书卷的排列还与他少时一模一样。   柳贺打开一册《论语》,有他记的字,也有他爹记的字,都泛着旧。   “相公少时便是在此处读书的吧?”杨尧望着屋中陈列,“娘那时必然很用心。”   柳贺点了点头:“娘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我,还常请三叔捞些江鲜给我补身体,她出门不便,村里人就常去集市给我捎些吃的喝的。”   下河村中,虽柳义与二婶令人生厌,可其他人还是很照顾他的,柳贺很承这份情。   即便他有了出息,柳贺也没有叫人将家中老宅修得多么壮观,一切仍如旧日一般。   柳贺轻抚着门框,他当时常常读书到天黑,纪娘子便在屋中守着他,当时的辛苦到今日只剩怀念。   柳贺往外看,妙妙抱着滚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刚进门不久,便央着纪娘子带她去看鸡鸭,隔壁人家养了一只小羊,妙妙听见羊叫,也催着纪娘子带她去看。   柳贺此次返回下河村,也是应族老之请,将知儿写进族谱。   柳贺不知晓的是,因他成婚多年只有妙妙一个女儿,纪娘子未催促他,村中族老反倒十分忧心,时不时便询问纪娘子一二,柳贺估摸着,若是知儿未出生,族中恐怕有人惦记着给他过继一个儿子。   柳贺为官之后一直不肯多用免役名额,他愿给三叔等亲人免丁役,但竟有人为免丁要将儿子记在他名下,柳贺实在是不愿,这些人说不动柳贺,便来鼓动纪娘子。   ……   柳贺在村里住了半月,办席宴请了下河村中的好友亲朋,柳义与二婶仍住在他家隔壁,但自柳义被关进牢里过后,他便彻底老实了,此次柳贺回乡他也没出来找事。   官场倾轧,纵是柳贺也有如履薄冰之感,何况柳义本身见识不高,以为自己是扬州知府的亲叔叔,就能在扬州城中横着走。   他自己落入旁人的圈套而不知,反倒得意洋洋,纪娘子提起他就来气:“倒是可惜了礼哥,挺乖的孩子,偏偏摊上这么个爹。”   柳贺穿过来时礼哥还小,如今也成家了。   他的亲事还是纪娘子找人替他谈的,亲事刚定下不久,柳义就去扬州蹲了牢,礼哥又羞又愧,都不想成亲了,幸亏那家女儿并未嫌弃他。   礼哥因此没脸见柳贺,柳贺在京及回乡时,他都托人给纪娘子送了补品等,对外也不说自己和柳贺的亲戚关系,和妻儿一道住在镇江府里,和岳父岳母一道平平淡淡过日子。   礼哥小时候纪娘子就挺疼他,觉得柳义的错处怪不到他身上。   在镇江府中柳贺闲不住,回了下河村,他反倒过了一段滋润的日子。   有空的时候,他便坐在河边钓钓鱼,这时候妙妙便抱着滚团坐在他旁边。   柳贺对妙妙比划:“滚团来咱们家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大,它胆子很小,你祖母叫它往哪儿去,它就往哪儿去。”   “滚团还畏惧临家那只滚地锦,那猫也好些年没见着了。”   柳贺说什么便来什么,他刚提那只滚地锦,便看到一只玳瑁慢悠悠地出现在他背后,看着样貌很像是当年那只,但柳贺也并不确定。   滚团精神一向恹恹的,回下河村之后倒是稍好了一些,此刻见了那只玳瑁,它便自妙妙身上跳下来,两只猫一起玩了会。   妙妙便不看柳贺钓鱼了,专心致志盯着两只猫看。   柳贺不外出便在家陪着妻儿,若是外出,   便绕着通济河和茶山走一走,他注意到,柳家的族田似乎种了不少甘薯。   据族老说,《育言报》是柳贺这右宗伯所推的报纸,丹徒县衙自然比别处更重视些,下河村毕竟是柳贺宗族所在,因而《育言报》中所提的作物,甘薯、玉麦、土豆及番柿族中都种了。   柳贺于是多出一桩事来,将这些作物的生长状况记载下来,等驿差来取信时,将之交到京城。   在乡的日子实在轻松惬意,柳贺许久未动笔,自然觉得手痒,因而一日晚上,哄过知儿后,他便到书房,写了一篇《乡居小记》。   散文这类篇章柳贺并不常写,主要是没有那等闲情逸致,在京城的日子他一直绷着,脑子转得快,但也累。   这类讲乡间生活的文字还是适合闲下来之后再写。   “相公,娘煮了些甜汤,出来喝。”   听见杨尧喊他,柳贺应了一声,甜汤微甜,喝着十分爽口,柳贺忍不住感慨道:“若是在京里,喝一碗甜汤也觉得无滋无味。”   “因为相公的心思不在汤上。”杨尧道,“回乡了便不必想那些。”   下河村中近日有一幅奇景——自村中走出的状元郎不写文章了,反而整日在田间地头,问农时,问如何伺候叶子,他那股劲头倒好似要当种地的状元一般。   和村里人请教时,柳贺也一点没有状元郎的架子,久而久之,大家便都愿意教他,反将他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柳贺任亲民官时也读过不少农书,此时虽有致力于农事的官员,可成书者少,更缺少系统性讲农业种植的书,眼下徐光启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距离他写下《农政全书》还有许多年,而其余农书,如《汜胜之书》、《陈旉农书》、《齐民要术》等,除了元代王祯的《农书》外,其余距今都太过久远。   柳贺便想着,待《育言报》发行一段时间,便要将报中所载的农事、水利、医药、番文”各方面的经验集结成书。   他少时读书便觉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万卷书恐怕已读得差不多了,行万里路的境界他却仍未达到。   回乡之后他也享受到张居正的特殊待遇——一期《育言报》发售,便会快马送至镇江,交到柳贺手上。   柳贺觉得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潘晟却觉得,《育言报》虽被放给了张元忭等人,但这报纸毕竟是柳贺的心血,还需他多加审核、关注。   柳贺自己上手翻了田,又将镇江府中所藏的农书读过,再听取老农的意见,于农事上见解渐渐深厚了起来。   甘薯是他极力推广,其余如玉麦、土豆等作物也各有其效用,但柳贺也不只关注这几种新作物,稻、麦等如何增收也是他关注的话题。   杨尧对柳贺也十分无奈,不过她早已习惯了柳贺如此——在京城时,柳贺操心朝事,每日不得闲,到了地方上,即便此刻无官无职,柳贺同样忙得热火朝天。   刚回家不久,他已经黑了瘦了。   他和镇江知府林应雷、丹徒知县甘世价都打过招呼,二人十分乐意将本府知农事的吏员交由柳贺指派,那小吏便带柳贺下乡去,询问何处,以探寻作物增收的方法。   林应雷与甘世价皆十分疑惑,两人却不敢轻易问询柳贺。   但再过一月,两人便自《育言报》农事一栏瞧见了柳贺所撰的文章。   《育言报》问世不过半年,却已是朝廷官员、士绅、读书人必读的报纸,各地书肆进报十分积极,报纸到手的速度远比一般书籍更快,即便在镇江府地界,官员们读到的《育言报》也只比京城慢上一两期而已。   事实上,《育言报》农事一栏依旧不为官员所重,《育言报》所收的稿件大多来自对农事有兴趣的读书人和吏员,其中有功名的并不多,进士更是屈指可数   。   而林应雷与甘世价所读的这一期《育言报》,在农事栏中撰文的竟是柳贺!   “右宗伯这是何意?莫非真不愿争阁臣之位了?”   也有人觉得,柳贺这堂堂三元郎真是堕落了,他词臣出身,官至礼部右侍郎,所掌的是天底下最重的规矩,可谓清贵到了极致,然而他不仅不争入阁,竟自甘堕落,为区区农事撰文去了!   他们虽知柳贺大力推广甘薯,也知这甘薯产量惊人,可正统读书人不该专于此事,有此空闲,不如多读几篇圣贤文章,日后也能有佳篇存于世间。   柳贺在农事一栏中早已写道,“士农工商,农为根本,农之盛,在地利也……”   他强调,太/祖重农,然重农一事不仅要重视粮食的种植本身,也要注重产量的增长,结合天时、地利,用正确的方法引导百姓种植,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柳泽远这文章,细读之下,当真功底扎实。”户部尚书张学颜赞道,“且条陈在理,我再令各地践之,待明岁夏税秋粮收缴时,或许会有别样收获。”   张学颜与柳贺关系只是平平,柳贺力推甘薯算是抢了户部的活计,当时张学颜并不高兴。   可甘薯在陕西、河南等地种植后,效果十分之好,二地所报的饿殍、饥荒数减了不少,于户部而言,这也是一项功绩。   因而《育言报》上的农事一栏,张学颜可谓期期不落,对户部来说,辟一块地开荒并非麻烦事,但若实践有效,其效用往往远超张学颜的预期。   张学颜和柳贺没有深仇大恨,他是张居正铁杆,柳贺在张居正归政一事上如此知进退,所揽的各项事务成效又非同寻常,他眼下虽离了京城,在官员中的口碑反倒比在京城时还强了些。 第224章 见王锡爵   张学颜当着张居正面夸赞柳贺,其中有吹捧张居正的意思,也对柳贺重农一事颇为欣赏。   柳贺人在镇江府,心中却依旧挂念着百姓温饱,为官到这种地步,已经十分了不起。   张居正早已读过这一期《育言报》,报纸登载先由内阁核查,他与柳贺又常常通信,自然清楚柳贺近日在忙些什么。   柳贺离京之时和他说过的话,都在一步步慢慢实践。   张居正心中明白,柳贺与那些恋栈权势的官员不同,他在京为翰林也可,在地方为亲民官也可,但张居正私心里认为,以柳贺的才能,必得放在天下权势最尊贵之处方可有为。   他年轻时在官场失意,由京城返回家乡江陵,一路多见官员贪腐、百姓穷困,然官员也有精干图治者,但其所恵不过一地百姓罢了。   因而越是有能力者,越应当到能彻底发挥其能力的地方。   不过张居正心中也十分欣慰。   他未将心中真实想法告知柳贺,然而无论柳贺选择暂退返乡,还是在家乡促农事、助文教,都令张居正觉得,他张太岳还是有弟子缘分的。   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榜,先是柳贺将他长子筛落,之后傅应桢、刘台上疏弹劾他,张元忭、邓以赞二人成日只知说他错处,之后夺情一事,吴中行、赵用贤意图上疏……于师生之缘,张居正已无太多所求。   他不是没有想过培养门生,可他所重之人大多反他。   柳贺心中同样有自己的坚持,但遇上大事,他仍愿站在张居正这一边。   夺情一事后,他与柳贺算是将话都说清了,于政事上柳贺依旧有许多不赞同他的地方,但在他一众门生中,能理解他的也只有柳贺一人。   张居正其实不愿柳贺返乡太久,但他新读了柳贺所写的《乡居小记》,便觉得也该让柳贺悠闲几日。   柳贺人不在京城,却仍在《育言报》上撰文,也有许多人对此不太服气。   翰林院中,沈一贯便道:“这报归礼部,而非某人私有之报,若致仕返乡的官员人人都在报上撰文,其若戴罪,天子读了他文章恐怕还会怜惜,令其早日返朝。”   罗万化听得此言不由皱眉:“肩吾兄,不如读过文章再行批判,如何?”   罗万化是状元,沈一贯为三甲,然而罗万化不受天子及内阁器重,官运只是平平,他一开口,沈一贯便道:“一甫兄,我只就事论事罢了,并未针对谁。”   沈一贯虽未提柳贺之名,但他实则句句不离柳贺,谁都能听出来。   事实是如此,柳贺人虽不在京城,《育言报》的影响力却一日胜过一日,人人皆知这《育言报》是柳贺所办。   本月将是太后圣寿,扬州盐商主动献银为太后祝寿,民间主动捐钱,天子与太后十分高兴,便见了这些盐商,谁知这些盐商谈着谈着竟提起了柳贺,赞他为扬州百姓出力甚多,扬州盐业的秩序由他整顿,秩序一清,盐商们只专心挣钱就足够了,获利反倒比过去更多。   听在不喜柳贺的人耳中,柳贺简直是阴魂不散的存在。   柳贺是不知晓宫中有这一遭,若他知晓,恐怕要感慨一句,哥虽不在京城,京城却有哥的传说。   不管旁人想法如何,他是意志坚定之人,只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这一期《育言报》,柳贺因写农事所得受到满朝瞩目,论科第,满朝文武没有能与他相较者,他都如此重农,日后官员士绅谁若对农事不屑一顾,旁人便要问一句,您科第如何?在朝中又当什么官?   有柳贺带头,官员士绅看《育言报》时便对农事多了一份关注。   事实上,到了万历朝,朝野内外已经有了对   农与商的争论,农为本,而商获利甚多,许多士绅便提出,要农商并重。   这种理论本身无错,但商之所以为时人所弃,也有商人狡诈之因。   试想一下,百姓一年在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不过挣了几两银,商人一倒手便能赚取许多利润,粮食丰收时便联合抑制粮价,致百姓丰年比贫年日子更难过,到了百姓家中无粮时,商人们又坐地起价,令百姓以数倍价钱购买粮食。   商人本身是不生产的。   柳贺上辈子看过一部电视剧,剧里说,百姓们吃着商人辛苦运的粮,没有商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这就不知将农民与织工放在何处了。   商人在大明为最贱,便是贱在此处。   《育言报》眼下已经有了争农与商的苗头,柳贺觉得,可惜这个时代的信息实在不发达,不然就将各种作物收购价几何在报上标注清楚了。   而后一期《育言报》终于将柳贺《乡居小记》一文登了出来。   到了此时,即便沈一贯有意见,也不得不闭上嘴巴。   柳贺眼下是公认的文坛大家,《育言报》所收稿件一向是择优登载,柳贺文章发在此处,《育言报》便不可能弃他而取旁人。   何况这篇《乡居小记》描写可谓意境深远。   经柳贺那篇《祭师文》,天下读书人知晓,镇江府丹徒县有一位孙夫子,而《乡居小记》一文则将柳贺家乡美景写出,此地有山有水,可远眺长江,渡口游船如织,绿树葱葱,百姓安宁,经他所写,镇江府的美景跃然纸上。   柳贺极少写散文,这篇《乡居小记》不似他从前文章那般棱角分明,但一篇读完,却有一股清新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心中欢快。   “柳泽远文章已是大成了。”   “此人投身官场倒是可惜,若一心写文章,史书上必能有他姓名。”   “好文难得,自《祭师文》后,便是这《乡居小记》最合我心意,泽远他回乡有空闲,不写上十篇八篇怎么能行?”   听黄凤翔这般说,罗万化不由笑道:“鸣周兄,你且放过泽远吧。”   黄凤翔道:“待泽远回京,我定要他将这文章抄录下来,赠一份予我,文章大家的文稿,日后可作为传家宝,一甫兄也叫泽远赠一份。”   罗万化也有些意动。   ……   柳贺忙了一阵农事,王锡爵的信又到了,他便抽出空来去太仓拜访。   他与王锡爵约定了某日到,镇江府离太仓不远,一日也够了,王家是太仓豪富,王锡爵任吏部左侍郎后,在太仓一地,王家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当然,王家子弟颇为低调,毕竟苏州府这地盘高官众多,王家行事若是太猖狂,也易被言官盯上。   柳贺见了王锡爵便感慨道:“我知元驭兄为何常惦记着归乡了。”   王锡爵笑了,道:“你若喜欢,便在此多住半年。”   柳贺道:“元驭兄再这般说,我明日便举家迁至太仓。”   “镇江知府恐怕得先和苏州知府打一架。”   两人开了会儿玩笑,王锡爵便称赞起了柳贺那篇《乡居小记》:“泽远你在家也是劲头十足,我却非如此,在乡只愿当个富贵闲人,教教儿子们读书。”   “这样也不错。”柳贺道,“元驭兄你也知,我在礼部办了不少事,全放下我也办不到。”   他们当过官的,只要对朝事还有一点忧虑,便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京中究竟是何情形?”柳贺道。   王锡爵轻轻摇了摇头:“你我都退了,元辅便不再提增补阁臣,京中许多官员都十分心急。”   “此事实在难看。”柳贺道,“天子已成年,恩师的确该归政,可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倒好似天子急着抹杀恩师功劳似的。”   “你我二人不在京城,纵是忧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王锡爵叹道,“我思虑许久,仍是觉得泽远你当先我一步入阁。”   “为何这般想?”   王锡爵道:“我虽不愿认,心中却也明白,无论是天子还是元辅,都更属意泽远你。”   换了旁人王锡爵或许会不服气,但对柳贺他一向敬佩。   “泽远你要歇到何时?”王锡爵道,“经元辅归政一事你也能看出,朝堂上办实事者少,谋心机者众,泽远你想避开妖风,可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柳贺叹了口气:“元驭兄,我今日来此实不想听这些。”   “那便改日再谈。”王锡爵道,“今日你难得来一趟,我令府中厨子做了几道拿手菜,也好叫你尝尝苏州口味。”   柳贺道:“我当年游学也在苏州住过一阵,可惜当时与元驭兄并不相熟。”   王锡爵的意思柳贺也明白,但他觉得,至少现在还没有到他回朝的时机。   若是可以,柳贺希望能在天子感受张居正归政诚意的时候回朝。   论起朝事,王锡爵有许多见解,但不论朝事时,他于琴棋书画品茗等道无不精通,柳贺不由感慨,大户人家出身和他这小门小户出身果然不同。   在太仓王锡爵家中住了几日,对方待柳贺可谓事事周到。但两人谈话间仍是提到了张居正归政之事,一方面,张居正的确要归政,时机已经到了,但另一方面,天子同样要做好亲政的准备。   临别之际,王锡爵对柳贺道:“泽远,若我所料不错,你归朝应当比我更早一些。”   柳贺疑惑道:“元驭兄为何如此笃定?”   “你不必猜缘由,只需知道我王元驭是神算便可。”   柳贺无奈道:“元驭兄,若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归京,我定要向天子奏明,元驭兄你在乡极是清闲,竟要和钦天监抢活干。”   王锡爵不由哈哈大笑。 第225章 万历八年   既然来了太仓,柳贺好歹也要看看太仓如今的农事状况,王家是本地大户,仅族田就有无数亩,柳贺道:“元驭兄,不如我出些钱赁你家田,再种些甘薯、番柿等。”   王锡爵笑道:“价钱贵上一成即可。”   “这我还是出得起的。”柳贺道,“户部今年虽报了甘薯种植之象,然各地所种多少不同,甘薯产量虽高,却也不能抢夺稻、麦之地。”   “这倒不必忧心,百姓们吃粮吃惯了,甘薯毕竟是新物,不会替了主粮的。”   柳贺道:“若是年年风调雨顺,百姓衣食无忧,我等官员也不必想着推新作物。”   王锡爵也点头道:“甘薯虽味美,日日吃也吃不惯。”   ……   自太仓返回镇江府后,来府上拜访柳贺的士子少了,柳贺能安安静静读上几卷书。   他仍保留着在京城时的作息习惯,早晨醒得早,但醒来之后不必惦记着衙门中的事务,也不会临时有事被叫至宫中或内阁,天气若是好的话,柳贺便披件衣裳在院内读书,或和杨尧面对面坐着饮茶。   转眼间便又到了冬日。   柳贺回乡已有两个多月,在这期间,朝廷未派人送信给他,也未有让他起复的迹象,镇江知府林应雷和丹徒知县甘世价之前拜访他倒是勤快,近日也失去了踪迹。   柳贺倒觉得十分舒适。   应当说,直到此时,他才算是真正清闲了,可惜如今施允还在外放,他想找个一起看书的人都没有。   “这位老爷,这书您是买还是不买?”柳贺手拿着书卷发了会呆,便被店内伙计提醒了一声。   “我买。”柳贺下意识去摸钱袋,才发现今日出门匆忙,他竟忘了带钱袋,只得将书卷放到一边。   书肆里,最畅销的仍是与科举相关的书册,柳贺大概瞧了瞧,如今虽已是万历七年,但和他读书那会一样,会试、乡试的程文集仍有些旧,他还看到了自己隆庆元年乡试和隆庆五年会试的答卷。   往里走了两步,柳贺一抬眼,就看到书肆中一角写着他的名字——《育言报》所登载的他的文章,及他在杨正写的《论商》等都在其中。   这个年头版权意识实在不强,这几篇文章都在公开售卖了,柳贺却没有收到一分版权费。   书肆里还有几卷柳贺颇为感兴趣的文章,可惜他忘记带钱了,只能先回家,待下回有空再来买。   柳贺年少时常在镇江街头逛,街上认得他的人不少,如今十几年过去,镇江街头已换了一批店铺,就连书肆的掌柜也不是原来那位了。   见柳贺空手而归,妙妙很是失望,她以为自家爹爹会给她带些吃食回来,柳贺摸摸鼻子:“爹忘记带钱了。”   耐不住妙妙渴望的眼神,柳贺又回了一趟街上,给自家闺女买了些小零嘴。   柳贺向杨尧感慨自己体力不如从前,从前他和施允两人一日能在街上走两个来回,如今只跑了一趟,柳贺就累得气喘吁吁。   “幸而相公不易胖。”杨尧道,“不然妙妙可要说你了。”   柳贺:“……”   仔细想想,的确,妙妙一向直白,她能嫌自家弟弟丑,自然也能嫌弃他这个爹丑。   柳贺没买成书,便将家中的旧书拿出来看,他从京城回来也带了些书,读过书后,他便摊开纸页,开始写文章。   自他考中进士后,坊间总传他不爱写文章,其实柳贺并非不爱写,只是没有心思专注地写好一篇文章。   难得有空,杨尧在一旁替柳贺磨墨,她的字也很漂亮,柳贺写文章时,她就在一旁练字。   “娘子笔锋更胜从前。”柳贺赞道。   柳贺任官这几年,杨尧忙家事之余便常常练字,她的字并不是隽秀风格的,相反,她笔力很是浑厚,字本身十分大气。   柳贺的字受科考拘束,规范严谨有余,天马行空不足,相对之下,杨尧的字就比他浪漫得多,柳贺也十分喜欢。   夫妻二人一个写文章,一个练字,书房中十分静谧,妙妙有几回想进来捣乱,都被纪娘子牵走了。   一月之中,柳贺共写了五篇文章,可以说是《乡居小记》连载版本,他心情舒畅,写出的文章自然也有一股畅快之感。   他的同僚们大多也是如此,在朝时忙于朝事,赋闲在家便一篇一篇地产出文章,柳贺现下和王锡爵通信便不只说朝事了,也会交流文章。   写过文章后,柳贺再在清风桥附近赏赏景色,偶尔会被丁先生抓壮丁,去丁氏族学授一两堂课。   不过他授课的次数极少极少,丁氏族学名义上是族学,其实和书院也有些相似,不过先生们并不爱聚在一处谈论国事,柳贺在《育言报》上曾痛陈书院五大罪,总不好归乡之后一直在书院授课。   任日讲官和任馆师毕竟是不同的,给天子授课时,他不需要奉迎考官的喜好,讲圣人文章也不必句句落到实处,而是要叫天子明白其中的道理。   换句话说,日讲官的课过于高大上了。   就这样,自隆庆五年进京赴考以来,柳贺在家乡度过了第一个春节。   尽管他成了家,有一子一女,但相比镇江府别的家族,柳家人丁仍是不够兴旺,不与柳义往来之后,柳贺这边只他一支,杨家也只杨乡绅一支,这都有些像后世的家庭模式了。   不过柳贺仍是很高兴,妙妙兴奋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替柳贺递窗花,过会再去逗逗知儿。   在京城时倒不是说不热闹,只是柳家在京城的宅子更小一些,且柳贺要去衙门当值一日,不当值的时候,他也要去上官府中拜会,他的下属们也要来柳府拜访他。   “从前见了家里冷清的模样,我便会想贺哥他爹,就算过节也不如如今快活。”纪娘子道,“那会哪能想到有今日呢?”   除夕晚上,凉菜热菜摆满了一桌,柳贺尝着地道的家乡味道,心中不由十分满足。   用过了晚饭,杨尧和妙妙在谈着元宵的灯会,妙妙回乡后已出门过好几回,对灯会自然很是向往。   柳贺则在伏案写文章,春节之前,他已写过拜贺的信件送至京中,其中包括一封给天子的秘信。   柳贺被外放至扬州时,天子赐了他通信的特权,到如今,尽管柳贺为避归政一事而返乡,天子依然给了他这份优待。   在信上,柳贺依然劝诫天子当一个好皇帝,他知天子不喜说教,在信中所用的言语自然婉转许多,更多的还是和天子叙一叙家常,将沿途自己的所见所闻报之。   ……   在家过年,柳贺依旧避不开人情往来,不过比起在京城时已经少了许多,过年这几日,清风桥人来人往,住在附近的百姓都不由感叹柳贺这位三元郎的影响力。   但过了正月,柳府一下子便冷清了下来。   除了节日的喜气散去之外,也是因京城新传来的消息——命翰林院侍读学士余有丁为礼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事。   这就意味着,柳贺这右宗伯转左的几率微乎其微。   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坑既被余有丁给占了,柳贺想再去争几乎也没可能了。   姚弘谟退了,余有丁补了他的礼部左侍郎之位,柳贺的礼部右侍郎之位则由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何洛文补上。   正月过后,朝中的一桩大事便是二月的会试,会试主考名单已经定了,由申时行和余有丁二人担任。   柳贺这边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按资历   算,余有丁并不比他弱,如今余有丁任了礼部左侍郎,在官位上的短板也被补上,下一步入阁似乎是板上钉钉的。   柳贺并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只能说,眼下这状况正是朝廷赋闲官员的常态,只是旁人对他的期待更多罢了。   几位好友都为柳贺可惜,认为柳贺一是在扬州任上,二是此时避居返乡,都大大耽误了他的前程。   不过柳贺将自己《乡居小记》的后续几篇寄出,好友们也都理解了柳贺的心意。   柳贺在官场上进阶太快,所受风浪太多,也是时候好好歇一歇。   会试还未至,柳贺在镇江府中都听到传闻,说这一科赴考者有张居正之子张懋修,若无意外的话,张懋修必中状元。   这传闻有鼻子有眼,似乎已看到殿试时天子钦点张懋修为状元的场景。   这一科会试,赴考士子中有不少名人,据柳贺所知,张四维子张泰征也是应考举子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大名鼎鼎的顾宪成、魏允中。   张懋修若中状元的话,似是贴了万历七年所传的张居正归政一事。   柳贺在心中感慨,他与王锡爵都退了似还是不够,张居正一日在首辅位上,这传闻就一日不会远离。   不管怎么说,这一科会试到底是和柳贺无关了,他想任一科会试主考、再培养弟子的计划至此正式破产。   或许他任官是一截一截的,在京城干上两年就非得滚蛋。   按历史记载,张懋修的确是万历八年这一科殿试的状元,尽管这一科才子众多,顾宪成、魏允中与刘庭兰并称天下三会元,才名响彻天下,可这三人都未能问鼎状元之位。   若柳贺没有记错,在描写张居正的小说和剧集里,张居正对此似乎毫不避嫌,甚至并不太瞧得上这天子特赐的状元。   读书人对他的怒火因此又上了一层。   柳贺是发现了,他这位恩师经年累月在刷读书人的仇恨值。 第226章 漏掉了   《乡居小记》后面几篇柳贺未发给《育言报》,毕竟版面有限,若期期都是他的文章,这走后门的帽子柳贺恐怕是摘不掉了。   不过柳贺已将文章与几位好友互换,正逢春闱之年,士子们皆聚集于京城,《育言报》比以往更为畅销,柳贺几篇《乡居小记》也慢慢流传开来。   他在读书人中的声望原就比一般官员高上许多,《乡居小记》虽为散文,然而其文辞之优美、意境之深远,真叫人回味无穷。   “我顾宪成文名响彻京城,原以为会元如探囊取物,今日读了柳泽远文章,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最佩服柳三元之处,正是其为官有官声,为文有文名,天下如他一般的官员可谓凤毛麟角。”   柳贺虽未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但在读书人心目中,他却是值得效仿的榜样。   “各位可曾听说,这一科会试申吴县为主考,申吴县向来唯张江陵之命是从,上科会试汤临川之境遇怕是要重演。”   “申吴县为主考,余丙仲为副主考,若副主考改为柳泽远,我等遭遇应当能好一些。”   柳贺毕竟有过筛落张敬修的作为,也曾在张居正夺情/事上仗义执言,他未能当上会试副主考,这一科的士子们都十分失望。   尽管柳贺在镇江老家,但因京城读书人汇聚的缘故,他的名望仍是一日胜过一日,丝毫不逊于他任右宗伯之时。   这一年正月,吕调阳过世,他是柳贺会试时的小座师,柳贺收到消息已晚了半月,只得匆匆托人带了封慰问信。   吕调阳在次辅任上并无太大的功绩,但他称得上是个好人,京中皆知,吕调阳是因冒犯了张居正被迫致仕,但他年老体衰也是事实,可在传闻中,吕调阳被张居正压制得仿如小可怜一般,这就有些太过了。   张居正的确霸道,但吕调阳也算是他亲手提拔,他下手并非传闻中那般狠辣。   之后柳贺便有些无所事事起来,及至三月,会试的消息传来,镇江一府有六人中进士,其中就包括姜士昌,柳贺也自心底为对方高兴。   虽无事可干,柳贺也不愿让自己一直闲着,写文章、重农事一样没有落下,他虽仍关注朝中诸事,但注意力已经从官场转移到了自己的生活上。   妙妙成长时正是他为官忙碌的一段,柳贺没有时间去关注她的成长,现在知儿年幼,柳贺便与杨尧每日看他如何握拳、流口水、傻笑……过起寻常夫妻的生活,日子安静又轻松。   有空时,柳贺便去爬一爬焦山与北固山,感受当年东吴船队在此的恢宏气场,或是在江畔漫步,看长江滚滚而流,由春至夏。   “相公如今愈发随意了。”   在家柳贺不必拘束,在穿着上便十分不讲究,回家之后,他连新袍子都未做两件,等天热了,便将袖子一卷,露出半截胳膊,一点没有文人雅士的风范。   他文章写了有一叠,摞得很高,若有空闲就去太仓走一走,游玩之事在年轻时候做其实更合适,今年他已有三十岁,又见识过官场上的风浪,心态变沧桑了,看景时也易代入自身心境,反倒耽误了美景本身。   他是在礼部右侍郎位上归乡的,当时许多官员以为,他受张居正信重,应当早日回归朝廷才对,可到现在,柳贺回乡已有一年,却仍是乡居,没有一点返回朝堂的迹象。   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柳泽远仍是去田间?”   镇江知府林应雷听着手下禀报,眉头紧锁道:“他既非官身,本府农事如何与他不相干,本官反因此忧心忡忡。”   “着人去他府上说一声,他既归闲在家,府中事就无需他操心了。”   “府台,此举恐怕会得罪柳泽远。”林应雷手下师爷劝说道,“此人年方三十,未必没有翻身之日,此人归乡一年府台都忍得,何不再多忍几日?”   另一位师爷也道:“府台应当也听说过柳泽远在扬州时的情景,他是当代文宗,心胸又不宽广,这般人府台无需讨好,但也不必得罪了。”   林应雷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忍他几日。”   他十分疑惑:“柳泽远年少气盛,在京中颇受张相器重,为何张相就任其赋闲在家,莫非他日后都不打算起用柳泽远了?”   “只怕是时机未到吧。”师爷道,“柳泽远在乡这一年也有贤名,本府重建府学,他出力甚多,且他与南京礼部、南监都交好,前几日大宗师来本府,还特意到他府上拜访。”   林应雷不由感慨:“科第之差,差距何止万分?本官当年若是二甲,也不会在知府位上熬了这么多年。”   “他柳泽远一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二年未满便晋为天子师,与众阁老、部堂、翰林相交,如我等外官进京时,想去人家府上探路都寻不到门道。”   林应雷所说的是官场上的实情,他能这般说,两位师爷却不好附和,只得编了两句话搪塞过去。   林应雷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柳贺是隆庆五年进士,柳贺入官场比他晚了十五年,品阶却比他高了一级,论官位的含金量,柳贺这礼部右侍郎堪比应天、凤阳巡抚。   ……   柳贺久不至京城,官场众人似乎也忘了他的姓名,然而过了夏日,到八月时,礼部尚书潘晟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太子太保虽为虚衔,却是堂堂从一品官。   潘晟嘉靖二十年便入仕,彼时许多官员都靠写青词得蒙帝宠,潘晟虽为榜眼,却不愿媚上封官,直至今日才升至为官生涯的巅峰。   隆庆朝起的阁臣中,除高拱外,其余资历均不如潘晟。   然而潘晟这太子少保刚加封一月,他竟以归乡心切的缘由返乡了!   满朝文武皆是愕然。   可潘晟说跑就跑,他归乡的心情竟比柳贺请假时还要迫切。   众官员:“……”   仔细想想,隆庆年时潘晟已经跑路过一回了。   潘晟走了,他的礼部尚书之位却空了出来。   到这个时候,礼部尚书空置可谓意味深长。   申时行府上,申时行与手下道:“潘新昌此次返乡,诸位看,可有元辅的手笔?”   “应当不会。”手下道,“元辅与潘新昌关系一贯紧密,纵是想迎柳泽远入阁,应当也不会令潘新昌去位。”   张居正这人对盟友还是十分照顾的,潘晟位高权重,并不是张居正能轻易劝走的。   “老夫也是如此认为。”申时行道,“如今朝堂上,可还有堪配礼部尚书之位的官员?”   答案是没有。   总不能将陆树声、万士和再搬出来,而余有丁任礼部左侍郎不过半年,他是跳过礼部右侍郎之位直接任礼部左侍郎的,晋升时原就是擢升了,若更进一步至礼部尚书,那就实在太快了。   可若换成柳贺……申时行并不愿意。   此刻,张四维府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对话,张四维子张泰征在他身侧,道:“儿与同年们相交,京中翰林及新入官场的六部主事,无不对柳泽远深深拜服。”   张四维为次辅,张泰征在京中也是知名衙内,他和张居正的四位公子关系都不错:“张思永原也十分不服柳泽远,自柳泽远令他办《育言报》后,此子不许旁人多说柳泽远一句。”   就连他也不禁感慨,柳贺究竟给张嗣修灌了什么迷魂汤?   “礼部尚书之位需经廷推,纵是张相一意扶持柳泽远,但柳泽远此时不在京中,他纵是想拉拢九卿衙   门的官员,恐怕也鞭长莫及。”张泰征道,“父亲心中若有属意的人选,不妨多出一出力。”   张四维轻轻点了点头。   张泰征还给出了一条建议:“此时礼部尚书空置倒也无妨,便令余丙仲暂掌礼部事便可。”   “元辅恐怕不会愿意。”张四维道,“元辅此时恐怕已授意王汝观,令吏部推选堪任礼部尚书的人选了。”   张泰征也不由皱起眉头。   他父亲虽为次辅,像礼部尚书这般重要官员的任免却还是要看张居正脸色行事,若张居正推了柳贺,张四维恐怕还得附和。   柳贺一招以退为进为他谋得了百官的敬意,他敢进又能退,年岁虽轻,却能成事,仅以资历来说,隆庆五年才入仕的柳贺其实是最浅的,但耐不住他本事大。   ……   柳贺压根不知道潘晟跑路的消息,仍在镇江府中闲逛,他这段时日心情十分好,滚团在京城时已经蔫得几乎快断气了,回乡之后,它与那滚地锦贴在一处,精神反倒更足了些。   不管怎么说,能让这猫多陪自己几日也是好的,他当年在外求学时,就是滚团一直陪在纪娘子身侧,滚团虽是只猫,但在柳贺心中,它已经与家人无异。   将滚团送去陪滚地锦玩,柳贺刚到家,便接到一封急信,信来自南京礼部,称南监有学子闹事,非得见了他柳三元才能平息。   顾为道:“老爷,您去还是不去?”   柳贺道:“我不过一闲人耳,学子闹事,为何找到我头上?”   莫非是他在地方上太客气,给了这些人他随叫随到的错觉?   南监学子常常闹事,若非他们是最高学府的学生,仅这闹事的风气就该好好治一治。   闹事的缘由,也不过是要求科试文章缩短到五百字以内罢了。   柳贺拒了南京礼部的邀请,因而这一回,南京礼部上报在地方上兴文教的官员时,便特特将柳贺给漏了。   南京礼部如今虽无大权,官阶配置却和北京礼部相同,都是些待养老的清闲官员,但不少南京六部官员也常常原官转至北京礼部任职,因而此处官员也有几分傲气在。   柳贺并未将这份名单放在心上,顾为等柳贺的幕僚反而十分生气:“老爷为府学、县学捐银,还购书赠予府、县学,指点生员,若非老爷,府学书楼都建不成!”   府学书楼年代久远,砖破了,屋顶还漏水,藏在其中的许多书都遭损毁,将楼修起来容易,将书卷恢复原貌却是难。   镇江府学教授向府衙申请过几回,都被府衙搪塞了回去,府学教授忍无可忍,柳贺回乡后,便找上了柳贺帮忙。   柳贺在士绅中颇有面子,他自家也不缺钱,便发动当地士绅为府学捐钱,出资为购买了不少书册,府学相邀,他有空时便为生员们上一堂课。   柳贺可谓劳心劳力,但礼部上报名单时,却独独将他漏掉了。 第227章 会推   “老爷,我去镇江府衙问上一问。”   柳贺拦住了顾为:“不必问了,知府大人不会漏我的名,但他也无法决定南京礼部所为。”   何况这不过是南京礼部报上的名单罢了,柳贺生平所受的赏多了,不差这一个。   不过柳贺清楚,南京礼部无非是其他如今乡居无职,记恨他未在学子闹事上帮忙罢了。   但柳贺连官员都不是,又如何能插手南京国子监的私务?不说这个忙他本不想帮,就算他愿意帮,他一旦去了南监,御史的弹劾不日也要到了。   柳贺这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在南京礼部官员眼中,柳贺倒是十分识相,没将事情闹大。   柳贺道:“恩师欲取缔天下书院,朝中官员多有反对,但生员骄矜一日胜过一日,这些人聚众闹事,凭教官之力根本拦不住。”   顾为以为柳贺不清楚,在他耳边道:“南监祭酒许国刚卸任不久。”   柳贺摇了摇头:“我与许维桢相处虽不睦,他却不必以此事暗算于我。”   监生闹事,倒霉的绝对不是柳贺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居官员,许国这南监祭酒先跑不掉。   这事了了,柳贺才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说潘晟乞休归乡了。   柳贺:“……”   潘晟在礼部尚书位置上兢兢业业,柳贺从未听他表露过归乡之意。   他刚收到京城来信,王锡爵又至太仓来信,建议柳贺把握好时机。   柳贺眯起眼睛。   礼部尚书之位……恐怕不会轻易到手。   九卿官员中,礼部尚书之尊贵是独一份的,纵然吏部尚书权势威赫,可礼臣能入阁,这才是最紧要的。   但他如今在镇江,京城如何他也插不上手,何况礼部尚书的位置虽空了出来,张居正给他的信中却未提到这一点。   若是在京城,风向如何他还能把握,此时在镇江,诸事他都无能为力。   柳贺想想也就淡然了。   他刚回镇江府时的确纠结过一段,为张居正归政与否,为自己入阁与否,可一年过去,他渐渐习惯了如今平静的生活,倒是有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定了。   ……   京城,内阁。   文渊阁中,阁臣手中已经有了吏部推选的堪任礼部尚书的名单。   按一贯的规矩,礼部尚书通常自礼部左、右侍郎中选用,几乎都出自翰林官,但到了万历八年,可选的官员数量实在是有限。   只能说,时机不巧。   隆庆年时任过礼部尚书的,陆树声、万士和都已年老,张瀚是被弹劾走的,汪镗已经六十七虽,也上疏称自己年老体衰,无力再任礼臣。   而嘉靖三十年以后的进士,资历符合的,三十二年的张四维与马自强都已入阁,这一榜一甲运气皆是不好。   而到了嘉靖三十五年这一榜,诸大绶、陶大临皆已过世,两人都任过礼部侍郎,若还在世,任礼部尚书倒是十分符合。   嘉靖三十八年这一榜,丁士美已过世,林士章任过国子监祭酒,资格倒是足够,但他不被张居正所喜,本人也并不愿争。   接下来便是嘉靖四十一年,一甲三人中,申时行、王锡爵及余有丁皆是能臣,但王锡爵未在礼部任过职,余有丁才刚升礼部左侍郎。   仔细数数,翰林掌院万历年间更换实在频繁,以致礼臣缺额。   张居正拿着吏部尚书王国光送至的推选名单:“子维,汝默,你二人也来看一看。”   张居正问:“你二人觉得如何?”   张四维及申时行心中有许多想法,口中却道:“全凭元辅定夺,这三人资历   、名声及功绩都是足够的。”   名单上一共三人,柳贺、余有丁和林士章。   吏部送至的名单也有门路在——名单从上往下,便代表着吏部推选的力度,这三人之中,吏部首推柳贺,次推余有丁,林士章纯粹是陪跑。   这倒和当初推礼部右侍郎时不同。   张四维猜,张居正此时全无顾忌,一门心思推自己的门生上位。   张四维心中不由想,柳贺刚入官场时,他已是吏部侍郎,如今不过短短九年,柳贺竟在会推礼部尚书的名单之中。   若此次真叫柳贺中选,三十岁的礼部尚书、二品大员……恐怕是大明朝头一位。   但即便张居正与王国光力推柳贺上位,九卿官员当真会选出一位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   会推就在几日后,柳贺人不在京城,此次会推于他并不公平。   这份名单并不是秘密,内阁这边收到了,九卿衙门的主官也明白,此次会推部臣,就将在柳贺和余有丁之间展开。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事关二人谁先入阁。   “张相若愿归政,柳贺这礼部尚书恐怕已稳了。”   ……   无论京中官员是何想法,会推那日终是到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皆是到场,詹事府詹事虽为四品,却仍有列席的资格,詹事府毕竟是太子属官,眼下天子还没有太子,但詹事府地位仍是超然。   次辅张四维讲明规矩后,仍由吏部官员记录,吏部文选司郎中已不是郑汝璧,郑汝璧外放任参议去了。   官员选了何人,便圈出何人的名姓。   半刻钟不到,文选司郎中手中已有了一叠帖子。   文选司郎中念票,一旁的吏部侍郎则在人选下方圈圈画画。   这令众人回想起会推礼部右侍郎的情景。   九卿官员一年经历会推也有几回,然而当年柳贺与吕旻相争,吏部将吕旻列为正推,柳贺则为陪推,但到最后,却是柳贺这个陪推胜过了吕旻。   这次又是如何?   只见桌案一张大纸上,最上叠的帖子已被记下,其中柳贺已获十票,余有丁所获票数只有他的一半。   阁中静寂无声,柳贺姓名后方,“正”字依旧在不断增加。   刑部尚书严清轻轻叩着桌案,他心中清楚,柳贺是张居正属意的人选,他一向不盲从张居正,然而此次,他依旧选了柳贺。   倒非余有丁资历不足,或是本事不够,但余有丁是个和软的好人,他任礼部左侍郎时,礼部的景象与柳贺分管仪制、主客二司时完全不同。   又过了片刻,那桌案大纸上字迹越来越清晰,不需细看也知柳贺票数在余有丁之上——“正”字的多少,轻轻一瞥便能看出。   众官员心中不禁想,柳贺此次胜过余有丁,究竟是张居正力推之故,还是他名望已经至此?   若是前者,倒也可以理解,若为后者,那柳贺着实不可小觑。   吏部尚书王国光道:“此次推选礼部尚书,正推柳贺、陪推余有丁,名单已定下。”   官员们将视线投向三位阁臣,张居正、张四维与申时行神色与往常并无不同,众人心道,张居正或许愿将柳贺推为礼部尚书,另两人恐怕不愿。   不管如何,柳贺在高启愚一事上可没给过申时行面子。   众人皆知柳贺和罗万化私交甚笃,高启愚任应天乡试主考本就是抢了罗万化的机会,若是他老老实实出题便也罢了,偏偏出了一道含糊不清的题,令得天子与张居正面上都不好看。   天子与张居正的关系如今已越来越敏感,若是罗万化为主考,此事必然不会发生。   正推、陪推已出,在场三品以上官员都没有意见,吏部便要将这份名单   报予天子,王国光人还未出,便听考功司郎中至他面前,在他耳边附耳说了几句,王国光立刻愣住了:“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考功司郎中十分笃定。   半晌,王国光转过身,对在场官员道:“左宗伯道,他不愿与柳泽远相争,故而退出。”   便是余有丁票数落后于柳贺时,众官员都没有如此惊诧。   票数才刚刚算出,文渊阁中大门紧闭,不会有人到余有丁面前报信,何况礼部距离文渊阁还有一段路程,余有丁主动来文渊阁时,众人不过才开始投票罢了。   这意味着,余有丁一开始便存了退的心思。   可他愿退却不意味着只退一步,而是他乐于叫柳贺为他的上官。   余有丁中进士比柳贺早了两科,在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中,他虽不如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同年出彩,却也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官员。   张居正力推柳贺上位倒也罢了,可余有丁明明可以相争却偏偏不争。   会推官员一向腥风血雨,为登上大九卿之位,官员们无不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夺票,但此次会推礼部尚书,柳贺不在京,余有丁算是占了地利与人和,却在最后关头选择退出。   官员们既赞叹余有丁高风亮节,却又默默感慨,柳贺人望果然非同凡响,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余有丁让位的。   “那……此次推选礼部尚书,会推只推柳泽远一人。”王国光补充了一遍。   林士章虽也是陪推,但众官员几乎只推了柳贺和余有丁,吏部也不打算将他的名字报给天子。   “三十岁的部堂大人啊。”一二官员感慨道,“老夫还未见过如此年轻的部堂。”   收到会推结果时,天子十分惊诧,问身边太监张鲸:“会推当真只选出了柳先生一人?”   张鲸代天子观了会推全程,对天子禀报道:“奴婢看了,官员们逐一推选,进而选出了柳宗伯。”   余有丁主动退让之事也被他细细报给了天子。   天子道:“朕知柳先生有人望,却不知他人望已至此。”   “柳先生离京已有一年,也到了回来的时候了。”天子微微一笑,“朕也十分想他,只盼他回京后能多向着朕一些。” 第228章 圣旨到   下河村中。   柳贺陪妙妙喂着兔子,在城里住了一阵,妙妙非要再回村里一趟,喂一喂村里养的鸡鸭鹅,还有一只她十分惦记的羊。   柳贺拿她没办法,只能陪她过来了,因而信使至清风桥柳府时,一时之间并未寻到人。   镇江府衙中,闻得消息的知府林应雷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面上惊愕之意尽显:“此事当真?快,给本官更衣,本官要见使者!”   镇江府官员中,林应雷得知消息最快,自他之后,丹徒、丹阳及金坛三县的主官也各自得知了消息。   新任礼部尚书,竟为赋闲在家的柳泽远!   南直隶一省也有传闻,说此次礼部尚书潘晟致仕,曾任礼部右侍郎、统仪制主客二司的柳贺或在候选之列。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南直隶官员并不认为此事为真。   柳贺才何等年纪?   大明一朝何时出过这般年轻的部堂?   何况柳贺此时乡居,若要登部堂之位,恐怕要将京中三品官员都打点清楚。   消息自北京传来的一刹,南直隶官员都惊呆了下巴。   可朝廷公文不会作假,何况来传信的正是在归乡途中的前礼部尚书潘晟。   柳泽远到底多大的面子,竟能叫潘晟亲自替他跑一趟?   柳泽远竟得圣眷如此,短短一年竟自礼部右侍郎晋为礼部尚书!   这些官员并不清楚会推时的情景,否则恐怕更为惊诧。   ……   喂够了兔子,妙妙又要去摸鱼,她自己盯着兔子瞧不够,还非得把兔子抱到知儿面前,叫他也摸一摸。   柳贺:“……”   算了,难得。   他平日对女儿关心不够,都只当个甩手掌柜,难得陪妙妙一道玩,何况妙妙也很懂事,柳贺有正事的话,她绝不会来打扰。   妙妙的摸鱼是指——柳贺负责钓,她在桶里摸。   这就很考验柳贺的钓鱼技术。   柳贺钓鱼水平不好不坏,他很能静心,但收获如何却要看鱼给不给面子。   今日大概是妙妙在一旁盯着,鱼吓得不敢冒头,父女俩都在此候了半刻钟了,依然没有一条鱼上钩。   柳贺看一眼妙妙,妙妙很识相地退后了一步。   鱼依旧没有上钩。   柳贺试图在自家闺女面前装一波,可惜努力失败,桶里的水是方才钓鱼前已经装好的,柳贺钓不上鱼,妙妙只能拨着桶里的水,神色逐渐无聊。   柳贺:“……”   “来了!”   感受到鱼竿尽头的轻响,柳贺挑起鱼竿,的确有一条小鱼上了钩,不管怎么说,今日应当是可以交差了。   鱼竿晃了一下,妙妙便睁大眼睛盯着鱼瞧,可这鱼今日十分不给面子,竟生生从鱼钩上逃脱了。   父女二人面面相觑,难掩面上失落之色。   “这鱼好生大胆,竟不给柳三元一点薄面。”   听得岸上笑声,柳贺转过身去,竟看到了一年未见的潘晟,见了潘晟身后排场,柳贺心中有了猜测:“乡下路难行,部堂大人派人吩咐我一声便是。”   “我已不是部堂大人了。”潘晟道,“今日见泽远你这般自在,我倒后悔没有早日归乡了。”   柳贺洗了洗手,站起身,又对妙妙道:“叫伯伯。”   妙妙乖巧叫了一声,潘晟对这一声十分受用,在身上摸了一会,将一枚圆玉递给妙妙:“拿着。”   妙妙乖乖看向柳贺,柳贺推拒了许久,却耐不住潘晟热情,只得叫妙妙收下了。   “不过是个玩意,泽远何必客气。”   柳贺笑道:“部堂大人如此大方,我早已盯上部堂的一幅字,不如……”   听得柳贺此言,潘晟不由发笑。   潘晟的书法被徐渭徐文长推为“东南独步”,功底非一般人可比,柳贺见过许多官员字迹,在书法一道上,潘晟有其独到之处。   两人寒暄过后,潘晟换上一脸正色:“柳贺接旨!”   “草民柳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礼部右侍郎柳贺,事朕八载……命为礼部尚书,钦此。”   柳贺起身接旨,潘晟道:“泽远,此次你任礼部尚书可谓众望所归,接旨后,为免夜长梦多,你还是早日归京吧。”   柳贺这礼部尚书经了会推,也由天子亲自任命,但柳贺一日未至吏部报到,便一日会发生变数。   与潘晟同至的,有与他一道宣旨的官员,也有南直隶的官员,应天巡抚也在其中,柳贺此时虽身着常服,但对在场官员而言,如此年轻便位居部堂者,着实令人望之生畏。   柳贺与潘晟走在官员队列之前,下河村的平静在此刻被彻底打破,数不清的官轿与骏马在这座小村停留,这些官员到来之后,村民们方才知,柳贺又要回京城任官了。   潘晟来宣旨,着人来请柳贺回府就是,可他堂堂太子太保竟亲自去见了柳贺,足以见柳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南京礼部官员此时心中惴惴,他们倒不是刻意得罪柳贺,只是对他不愿出力一事心中恼怒罢了。   柳贺如今升至北京礼部尚书,虽管不到南京礼部官员的升迁,但他在京中人脉深厚,若有朝一日入了阁,那便处处能说得上话了。   因而潘晟与柳贺笑谈,这些官员都在身后陪笑,柳贺态度仍是平常,似乎没有谁得罪过他。   可见了他这副模样,众官员心中反倒打起了鼓,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柳贺官位至此,的确没有必要和他们计较,可他若真的计较呢?   对柳贺而言,南京礼部未报他的名只是件小事,巧的是,这份名单最终将由北京礼部审核,柳贺若任了北京礼部尚书,这名单里有他的名字也十分古怪。   事实上,他自扬州转至京城就任时,在扬州的那一套勇狠之法他已不用了,他因夺情一事劝说吴中行、赵用贤时,还被二人以为他胆子变小了。   然而,地方上的一套在京城并不管用。   在地方上,柳贺一知府统揽府中税收、文教、农事、水利等,而到了京城,一事所涉便是数个衙门、数位官员,柳贺尚且来不及斗狠,自己便先被斗倒了。   挟私报复之事他更是不会做,在扬州府天高皇帝远,京城则在天子眼皮底下,内阁大学士要成事也得赖同盟相助,柳贺自然不会主动毁损自己的名声。   ……   茶室僻静,潘晟回乡前,柳贺邀他喝一碗茶,方才接旨时有许多话不好说,此时柳贺倒是可以敞开心扉了:“部堂大人,为何在此时辞去天子之命?”   潘晟二十四岁便中了进士,今年也有六十了,但他和汪镗、姚弘谟不同,办起事来虎虎生风,全不似花甲之年的官员。   潘晟道:“泽远,我已是这个年纪,争胜之心远不如从前,若仍霸着官位,莫非要自己变那严分宜不成?”   柳贺道:“部堂高风亮节,严分宜名声早已败坏,部堂何必与此人相较?”   “一是我精力不如从前,在大宗伯任上,全赖你与姚继文相助。”潘晟抿了口茶道,“二则我归乡心切,为官久了,也该歇一歇。”   潘晟提醒柳贺道:“泽远,此时京中风向与从前不同,你回去后须得小心谨慎。”   柳贺皱眉道:“朝堂应仍在恩师掌控之下吧?”   潘晟点了点头:“居安思危的道理,泽   远你应当比我更懂。”   原先张居正一门心思搞改革,行考成法、撤换官员等都是为了改革大计,众官员都清楚,改革一日未成,他一日不会放权。   但眼下,土地丈量已完成,勋戚田税被核实,仓场、河漕、军事改革均已推进,官员们被他推着苦干了几年。   此前张居正可因推进改革不放权,改革既已近尾声,他仍不放权,莫非正要如他所说那般“我非相,乃摄也”?   反对张居正的人或许对付不了张居正,但对张居正推荐的官员动手还是能做到的,也是因此,张学颜、曾省吾等经他提拔的官员都不希望他此时去位。   柳贺离京这一年,各衙门官员都有变动,礼部几乎是大换血,其余各部,兵部尚书方逢时就因年老乞休,翰林院掌院由余有丁改为陈思育,许国转为北监祭酒后又升一级,任詹事府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   柳贺又向潘晟请教了为礼部尚书时要注意的事项,细细说来,礼部尚书这职其实比他任侍郎时还要清闲,毕竟尚书不涉具体部务,部务皆由侍郎负责。   柳贺此前多涉具体事务,但任了礼部尚书之后,所涉则是礼法纲常,而非具体某件事,柳贺要先习惯自己身份上的转变。   论当礼部尚书,满朝文武没有谁经验比潘晟更丰富,柳贺向他请教正是找对了人。   潘晟十分器重柳贺,也认为柳贺若执掌了礼部,应当能比他更有作为,因而柳贺所询之事,他毫无保留一一告知。   两人喝茶喝至傍晚,若非潘晟明日还要赶路,柳贺必要多留他一日。   “泽远你不必留我,天子给的归期短,你再过一两日便出发吧。”   柳贺点头称是。   他接到圣旨的消息家里人已经听说,妙妙一知晓要回京城,脸上便有几分烦闷之色,她在京城远不如在家快活,不仅没得鸡鸭鹅看,柳贺也不能常常陪着她。   若知儿再年长两岁,柳贺倒是可以将家人留在老家,独自去京中赴任。   柳贺提了这个想法,反正他这个当爹的对儿女也不太管,将杨尧和纪娘子留在镇江照顾就行了。   但纪娘子和杨尧都不同意。 第229章 回京   潘晟一再提醒,加之考虑到路途耽搁,柳贺急匆匆收拾了家什,又将家中里外托付给三叔,便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这次回乡柳贺留的时间够久,该见的友人见了,汤运凤和于遥过得都不错,夫妻美满,儿女双全,虽走上了一条和柳贺不同的路,但二人心中都十分满足。   因而柳贺便不似上回那般留恋。   唯独临别之前,滚团似是料到了什么,迟迟不愿跟着柳贺他们一道走,猫眼成日紧闭着,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   它又多撑了一年,虽不太跑得动了,但柳贺将它放在下河村中托村里人照顾,有其他猫和它一起玩,它似还能多撑一段时日。   纪娘子见它这副模样便有些舍不得。   一家人收拾行装都要走了,纪娘子又提出要留下:“贺哥以往读书时,都是滚团陪着我,今日便由我陪陪我们滚团。”   妙妙一直抱着滚团不肯撒手,便是睡觉了也要贴着滚团,柳贺见她这般,不由道:“便叫妙妙陪娘住一段时日,托丁先生替妙妙寻个先生教一教。”   此次进京责任比以往更重大,柳贺估摸着,他能顾上家人的时候也不多。   “待妙妙醒来问问她。”杨尧道,“若她愿陪着娘,便叫她在老家留一阵。”   杨尧也舍不得妙妙,看着女儿哭得泪珠还挂在眼角,她不由感慨:“妙妙还小,就和咱们一道去扬州,回京城,在船上大人都吃不消,她也未抱怨过一句。”   柳贺摸了摸女儿的长发:“便由着她。”   柳贺觉着,他家闺女的心真的很软,她又舍不得父母,又舍不得纪娘子和滚团,才憋着让自己一直伤心。   ……   相比回乡时的静悄悄,柳贺此次回京可谓大张旗鼓,镇江百姓皆知镇江府出了一位大宗伯,这是自柳贺中三元后镇江府的大事,本地知府、致仕官员等皆要留宴为柳贺庆贺。   柳贺以皇命在身为由推拒了,纵然他直接拒绝,府中官员也不好多说什么,眼下柳贺已是二品礼部尚书,放眼整个大明朝,官位高于他者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能当得起柳贺面子的官员已是不多。   事实上,柳贺拒绝也在镇江府众官员意料之中,知府林应雷惆怅道:“本官入官途已二十年有余,能在致仕前任一巡抚、方伯,本官还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他柳贺不过一黄口小儿,如今人却要称他一声柳丹徒了。”   林应雷却没有想过,他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同一科中有位列京官三品者,也有在地方任巡抚、布政使者,为何他这镇江知府还是苦苦熬了几年才当上。   ……   妙妙决意陪纪娘子和滚团一段时日,有纪娘子在老家,柳贺与杨尧也很放心。   待上了船,柳贺沿途并无任何停留,此时刚从夏季入秋,江水汹涌,行船十分之通畅。   潘晟千叮咛万嘱咐柳贺早些出发,在历史上,张居正缠绵病榻之时向天子推荐潘晟入阁,潘晟人至新昌老家出发,走到半途便被张四维弹劾,称潘晟德不配位,潘晟便未能当成阁臣。   钱是落袋为安,这官也要到任后方才做得准。   “小人见过大宗伯,大宗伯可要用些本地特色的菜肴?”   柳贺所经之处,沿途驿站官员无不远远相迎,到扬州时,扬州府与柳贺熟识的地方官都与他来叙交情,柳贺通通未见,只要官员们将自己应办之事办好就足矣。   但沿途之所见,已叫柳贺见识到了官至京官二品的不同。   他也在思索,回京后他将有何等作为?   柳贺如今的幕僚只有顾为一位,在扬州时,仅靠顾为一人也就足够了,可回京之   后,种种事务十分繁杂,顾为一人无法兼顾全部。   找幕僚的事必须尽早提上日程,实在不行到张居□□上薅一薅羊毛,请对方借一二幕僚给自己。   至于还不还……到时再说。   柳贺路过归德时仍是去见了沈鲤一面,沈鲤丁完父忧再丁母忧,比柳贺上回见他时要憔悴许多,今年他仍在家乡,等到明年,他就要返回朝堂了。   沈鲤见了柳贺也极是惊喜,柳贺写信给他说要到访,却未告知他已任右宗伯的消息,柳贺到访时,归德府上下的官员都十分客气地聚至沈家老宅,沈鲤方才得知这一消息。   “泽远你志向远大,终于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沈鲤十分欣喜,“我早知你非池中物。”   柳贺在京中浮沉沈鲤也有所耳闻,柳贺信中轻描淡写,但沈鲤清楚,柳贺经历绝非他所描述的那么简单。   在张居正手下办事是那么容易吗?   仅削藩一事,沈鲤人在归德府,因而也听说过河南宗室的躁动,然而河南百姓却因此事获利,赋税比往年轻了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他极力在地方推广的甘薯,沈鲤乡居时也依《育言报》中所教种了几亩,《育言报》中介绍的种植之法十分简单,便是沈鲤这种不通农事的文人也能试种。   他种甘薯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但真到了收获那日,甘薯的产量着实令沈鲤吃了一惊。   任何官员,只要对数字稍有敏感度,只要稍稍关注百姓生计,便能意识到甘薯对百姓生存的重要。   不过区区甘薯而已,却能令无数百姓活命,尤其在河南一地,有遭过灾的府县,百姓种了甘薯的,一家老小都不至于常常挨饿。   可以说,柳贺为官以来,除了在翰林院中修史的那段时日,做的几乎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便是沈鲤身在归德都有所体会,更遑论朝堂诸公呢?   “只是朝堂艰险,我也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柳贺叹道,“等仲化兄回朝帮我,我也能安心一些。”   听了沈鲤所言,柳贺心中也是欣慰,无论如何,他所作所为并非全无作用,终归是在这个时代留下了痕迹。   那么再苦再累,柳贺心中也觉得十分值得。   ……   从归德府上船,柳贺便昼夜不停到达了通州码头,他至码头时已是深夜,一路疲乏不堪,按原本的安排,柳贺应当先回府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吏部报到。   他在圣旨规定的时间前赶到,还留出了一两日空闲,可此刻船刚至通州码头,柳贺就听有人在码头问道:“前方可是柳大宗伯的船?”   顾为应道:“正是,你是何人?”   柳贺船头挂着官衔牌,他这礼部尚书还未就任,因而用的是礼部右侍郎的官牌,自镇江到京城这一路,进京的巡抚遇上他这官牌都要主动避让。   待顾为应声后,柳贺听那人又回了两句,顾为入内见了柳贺,低声道:“是宫中内侍。”   柳贺闻言心下一沉,太监连夜赶至通州码头来见他,莫非是天子出了什么事?   柳贺连忙出了船舱,为首的内侍正是他熟识的陈矩,对方一见柳贺便迎了上来:“大宗伯,可算将您盼到了,咱家已候了您一个时辰。”   柳贺道:“公公来此,可是圣上……”   陈矩道:“大宗伯去了便知了。”   “容下官换上官服。”柳贺还身着常服,陈矩却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了,道,“大宗伯快随我去,天子正被训斥呢。”   柳贺:“……”   天子挨训,他去围观,是嫌他命太长吗?   柳贺立时就要退了:“陈公公,天子家事,下官毕竟是外臣,掺和其中恐不太妙吧?”   陈矩却一脸恳求道:“大宗伯   ,请您帮帮咱家。”   柳贺和陈矩私交不错,陈矩为人不尖刻,爱读文章、品鉴字画,柳贺的文章陈矩平日就十分欣赏,加上柳贺待人客气,待天子同样十分诚挚,陈矩也很佩服他这位大宗伯。   待柳贺上了马车,陈矩才对柳贺道明实情。   事情还是因天子贪玩引起的,宫中小太监为讨好天子,给天子进献奇巧之物,还同天子一道游宫,叫天子穿上戏子的衣服。   这件事叫冯保知晓,在太后面前打了天子的小报告,太后大怒,将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天子今日还在殿中罚跪。   柳贺道:“公公,下官去了能做什么?”   “大宗伯您也知道,陛下的性子比旁人更倔些,他跪着不肯起,已过了几个时辰了。”   柳贺暗忖,陈矩莫非是叫他去劝天子起身?   若要办这件事应当不难,柳贺任文华殿讲读时也曾见过天子烦闷的时候,他那时也常常劝导天子。   但陈矩接下来的话却让柳贺恨不能立刻跳车——   “咱家听说,冯公公叫元辅为陛下写一封罪己诏,听说元辅这诏已经快写完了。”陈矩道,“大宗伯,满朝文武中,唯有您能劝动元辅与冯公公。”   柳贺:“……”   万历很畏惧冯保,故而亲政之后他千方百计要将冯保踢走,他之所以记恨冯保,似乎也有冯保到李太后那边告状的缘故在。   张居正插手了这件事,天子自然也是记恨。   柳贺眼下头大如斗,他好容易从镇江府走到京城,水还未喝上一口,也未停下来歇歇脚,就被陈矩一口气提溜到宫里。   还留了个大坑等着他踩。   陈矩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能劝动张居正与冯保?何况此事涉及天子,张居正和冯保对天子的事一向都很敏感,不容旁人随意插手。   柳贺努力一把,张居正或许会看在他是门生的份上听他的劝,但冯保又如何肯给他这个面子?   柳贺无奈道:“陈公公,您实在高估下官了。” 第230章 进宫   既上了这贼船,柳贺暂时也逃不掉,只能抱怨自己运道不好,偏偏选了这一日进京,又恰好被陈矩给逮住了。   马车行得飞快,进了宫城也无人阻拦,宫中若无要事,朝臣们深夜不会入宫。   柳贺到此时也不再抱怨,只想着接下来入宫该如何应对,天子年岁渐渐大了,冯保待他却仍如稚童一般,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柳贺已有一年未踏足宫城,此刻踏入其中,灯烛昏暗,便是柳贺这般年纪的官员都觉得宫中十分无聊,天子成日居于其中,被束缚太过,他亲政后便会无尽反弹。   到了乾清宫,陈矩与柳贺脚步声俱是放缓,宫中静悄悄的,内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陈矩先入内,柳贺跟在身后,就听他对天子道:“陛下,柳先生到了。”   天子不知说了什么,过了一会,陈矩示意柳贺入内,柳贺见天子跪在乾清宫石阶上,面上神色看不清晰,他至天子身前,道:“陛下,天凉,您先起,莫要伤了身子。”   天子瞥了柳贺一眼,道:“柳先生,朕有过,朕心中十分懊悔。”   天子其实不愿叫柳贺瞧见他如今模样,毕竟他少时柳贺就一直教他读书,师徒情谊更胜过旁人多些。   天子不愿在亲近的人面前丢脸。   柳贺于是也不再劝天子起身,而是道:“陛下,臣回乡一年,陛下可愿听臣说一说家乡事?”   不待天子应答,柳贺便轻声讲了起来。   他讲自己种地的时候遇上的趣事,也滚团回家后,全村的猫都来迎它的事,天子初时还一副没有兴致的模样,待柳贺讲了一会儿,他视线便聚焦过来:“然后呢?”   “陛下,臣饿了,可容臣吃些饭食再说?”   柳贺又道:“臣刚下船便见了陛下,天凉了,正想吃两口羊肉汤暖暖胃。”   柳贺这话说完,陈矩便急急迎了上来:“/.52g.G,d./怎可叫柳先生饿着?奴婢这就去备羊肉锅。柳先生,不是奴婢夸,京城的羊肉锅比南方的羊肉锅更好吃些。”   柳贺道:“陛下,臣想吃两口羊肉锅,若是能将芝麻制成酱再蘸羊肉就更好了。”   “民间如今时兴这种吃法?”陈矩好奇道。   柳贺道:“似是有这种吃法。”   两人说话间,羊肉锅已经呈了上来,柳贺道:“一人吃锅子也没什么意思,陛下,不如和臣一起用些?”   天子有些犹豫。   据陈矩说,天子今日还未用饭,内侍叫他叫不动,太后见了他这副模样更生气,他就一直倔着。   羊肉锅冒着热气,柳贺道:“陛下,臣自镇江带了些美食,改日叫人送进宫中,这羊肉味着实不错,您也尝些。”   柳贺与天子相处一贯自在,只要不是讲课的时候,若是授课,柳贺会维持作为先生的尊严,谨慎又专注,但私下里相处,他则尽量叫天子高兴些。   天子犹豫了片刻,终是端起了碗。   陈矩见了十分高兴,若非天子在场,他准要叫柳贺加大力度。   就着羊肉,柳贺和天子说起了镇江的美食,一边聊起了柳三元买书不带钱续集,天子显然是饿狠了,他一开始吃得还很含蓄,之后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天子有些自暴自弃了,他也不怕在柳贺面前丢脸,吃了一阵,他大抵也是十分心酸,便叫陈矩退下,和柳贺道:“母后对我说,若我再胡闹,她便将我给废了,改扶二弟继位。”   柳贺道:“陛下慢些吃,喝口汤慢慢说。”   天子从未见过太后这般生气,他知晓自己犯了大错,可太后这般说他,他既委屈又生气,还有几分畏惧。   他已一十八岁,他父皇如他这般大的时候虽活得战战兢兢,但那时父皇未被立为太子,皇祖父也不十分信赖他父皇。   而他不同,父皇登基后,他便是太子,父皇驾崩,他便是皇帝,可他身为天子却毫无帝王尊严,冯大伴到母后面前告他的状,天子心中原有愧疚,此刻怒气却胜过了愧疚。   “朕知晓,冯大伴叫张先生替朕下罪己诏。”天子道,“冯大伴向着母后,张先生有他的改革大计,无人向着朕。”   “柳先生,在朕心目中,柳先生待朕极好。”   “然而柳先生与张先生为师徒,柳先生心中必也是向着张先生的。”   柳贺正色道:“陛下,您此言差矣。”   “您是大明天子,无论是臣还是元辅,或是天下间的百姓与官员,心中必然都向着陛下。”柳贺道,“您生来便是天子,因而陛下不必想,您若不是天子会如何。”   “先皇还在时便对臣极为器重,若非先皇,臣不能侍于陛下身前。”柳贺道,“但臣与陛下相处已有数年,陛下也不会问,臣究竟更敬爱先皇,还是更敬爱陛下。”   “元辅待人严格,臣在隆庆五年会试时被元辅点为会元,自那以后,臣便常受元辅训斥。”   柳贺只会在天子面前说张居正的好话,天子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张居正对他训斥。   柳贺嘀咕了一会,天子道:“张先生竟如此?”   柳贺点着头,天子便庆幸道:“张先生对朕还没有那般凶。”   柳贺道:“元辅对陛下严格,因陛下一人牵系万万百姓,若臣这般的官员,教坏了没什么,可陛下若被教坏了,百姓又当如何?”   “柳先生又在说教了。”   “倒叫陛下看出来了。”   柳贺觉得,如今天子的想法一日比一日成熟,他之所以问柳贺这些,其实也是因为他久久未亲政。   宫中太后偏疼潞王,对他却极其严苛,冯保、张居正也是如此,加上他虽是天子,却没有丝毫权势。   因而面对柳贺这般他亲近的臣子时,天子便忍不住问,柳贺究竟是向着他,还是更亲近张居正。   天子吃了羊肉锅,又和柳贺聊了许久,戒已经破了,他自然不会再坚持跪着。   他情绪平静了下来,柳贺终于能出宫回家了,陈矩送他时赞道:“咱家就知道大宗伯有办法。”   柳贺道:“陈公公,下官只是勉力为之,当不得这般夸赞。”   陈矩仍是希望柳贺去劝张居正与冯保,从柳贺的角度看,这《罪己诏》确实不太适合下,纵然要下,措辞等也也不可太过严苛。   “万事便托大宗伯了。”陈矩道,“此事若办成,咱家心中记着大宗伯的恩情。”   柳贺摇了摇头:“陈公公,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恩情不恩情的不必提了,陛下好,你我才会好。”   “大宗伯此言甚是,难怪陛下如此器重于你。”   柳贺谦谦客气了几句,出了宫时,天色已微微泛着亮,他被宫人送至府上,进了家门,杨尧还未睡,还在等着他。   柳贺道:“天将亮了,娘子何苦一直等我?”   杨尧嗔道:“夫君才至京中便被带进宫,叫我如何不担忧?若是速速回来便也罢了,竟一夜未归!”   柳贺在官场上晋升迅速是没错,可宫门又岂是好进的?便是前朝的史书话本中,也有官员进宫后被囚禁的故事,杨尧心知不该如此,可心中仍是惴惴。   等柳贺回了家,她才安心了。   “可用过饭了?”   柳贺摸摸肚子:“在宫中吃了顿羊肉锅,还有些撑了。”   “待天再凉一些,咱家也煮羊肉锅吃。”杨尧叹道,“可惜妙妙没随咱们过来   ,她一向是喜欢羊肉锅的。”   “妙妙跟着娘,你不必担心。”柳贺道,“娘平日虽宠她,该严的时候还是会严的。”   杨尧道:“她一直未离过我,平时嫌她吵,真离了,心里就忍不住想。”   夫妻二人静静说了会话,柳贺上午还要去吏部报到,他只浅浅睡了半个时辰,便穿上官服直奔吏部。   吏部将他予告的年限删了,这一段钩掉,柳贺便又是在朝官员了。   柳贺来时,吏部尚书王国光听到消息,便立刻亲亲热热地和他招呼:“大宗伯,本官早就盼着你到了。”   “大冢宰事务繁忙,还要抽出空来见我,真真是我的荣幸。”   柳贺态度恭敬,王国光十分受用,但待柳贺却不会似从前般只当他是下官,相反,王国光已用待同级官员的礼仪来待柳贺。   六部尚书中,柳贺资历为最浅,但昨日陈矩连夜去接他的消息已在京中传遍了,能得宫中内侍如此对待,足见柳贺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便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王国光也不会得罪柳贺,何况他和柳贺无仇无怨,他任户部尚书时,柳贺还替他解决过一两回麻烦。   “大宗伯可见过元辅了?”王国光问道,“吏部事已了了,大宗伯去见元辅,今日正是时机。”   柳贺的确该去见张居正了,但他又记得陈矩嘱托,不知该怎么对张居正开口。   不过这等隐秘,柳贺自然不会告知王国光。   他在镇江才过了一年安生日子,到了京城就被一堆麻烦事找上了门,但这事也不是他能推就推的。   思索片刻,柳贺决定先去一趟礼部。   他原先就在礼部当职,再回去也不会觉得尴尬。   不管怎么样,余有丁和何洛文二人他是要见的,他和余有丁在会推礼部右侍郎及礼部尚书时都有交集,彼此间却没什么交情,但此次对方主动退出会推,柳贺的确要承他的情。   何洛文则是柳贺在翰林院时的同僚,两人同为天子讲官,之后柳贺升得快些,何洛文略慢一步,却也是如今翰林院中十分受器重的官员。 第231章 柳贺猜测   从吏部到礼部,景象截然不同,吏部各司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常有官员排队办事,而礼部则十分安静,唯有《育言报》那间屋舍有人走动。   柳贺进了礼部,余有丁及何洛文恰好都不在,今日也不是礼部衙门迎柳贺这大宗伯上任的时候,两人恐怕正在外办事。   柳贺正欲绕至《育言报》那头,却听门前一阵喧闹,主客司郎中王鼎爵被人拦住,那人柳贺不识得,面上一脸的傲气。   王鼎爵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那人语气中满是不屑:“你这微末小官,我何必与你废话,去叫你家部堂大人来!”   王鼎爵头微微一抬,面上忽露出一份愕然之色,他正欲开口,柳贺却冲他一摆手:“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位是新宁王。”王鼎爵恭恭敬敬道。   新宁王柳贺清楚,是代王朱廷埼之子,嘉靖年间被封为新宁王,朱廷埼万历元年去世,其庶长子太平王朱鼐铉还在请封,这位新宁王是朱廷埼的庶二子。   “这位大人似是听不懂人话,叫你家部堂大人来。”新宁王朱鼐钧声音渐渐抬高,他见柳贺年岁轻,以为柳贺是王鼎爵叫来的帮手,语气便更是轻慢。   “王郎中去别处忙吧。”柳贺示意王鼎爵先退下,看向朱鼐钧,“新宁王有何事找本官?本官在此听你慢慢说。”   柳贺与王鼎爵站在一处时,周身并没有身为二品官员的气场,可他目光直视过来时,明明他面带微笑,朱鼐钧却觉得他气势摄人,再不敢如对待王鼎爵时态度嚣张。   思忖片刻,朱鼐钧忽然想到,柳贺这大宗伯便是主推《宗藩条例》之人,他上京时礼部尚书还是潘晟,谁知他刚到京城,潘晟已去位,新任的大宗伯竟是柳贺。   朱鼐钧方才在王鼎爵面前叫嚷,也只是为了彰显他王家子弟的风范,叫王鼎爵不敢小瞧了自己,可到了柳贺这位大宗伯面前,朱鼐钧可没有一点胆子。   藩王们自身都很清楚,他们在封地就等于是被圈禁住了,和柳贺这般位高权重的部臣地位完全不同,何况朱鼐钧只是藩王子弟,连世子都不是,在柳贺面前可是一点也嚣张不起来。   新宁王来此,便是为了宗藩生计之事,上回新发的《宗藩条例》允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自谋生路,然而执行过程中出现了这二等宗藩后悔,欲再回宗藩的例子。   礼部只得联合宗人府多想法子,替这些宗藩子弟考虑生计,各地藩王都派了家中子弟进京商“讨。   柳贺不知是太平王朱鼐铉管不住这个弟弟还是为何,代王封地竟派了这么一位活宝过来。   待朱鼐钧老实了,柳贺又将王鼎爵叫来,这一回朱鼐钧的态度总算客气了许多。   柳贺问王鼎爵:“藩王子弟时常如此?”   王鼎爵回答道:“并非人人如此,藩王子弟多数还是老实的。”   这些藩王在地方上罪行滔天,对地方官员甚至胆敢喝骂,不过到了京城,绝大多数藩王都夹起尾巴做人,平日乖张的藩王子弟也会变温顺许多。   毕竟谁也不想被天子惦记上。   “辛苦家驭了。”柳贺道,“此事须得更谨慎些。”   “下官定竭力而为。”   ……   柳贺没能见成余有丁和何洛文,其实这二人见与不见暂时也不重要,柳贺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去面见张居正,因而给自己一段缓和的时候罢了。   去年九月以来,京中呼喊张居正归政的声音越来越响,此前有传张懋修中状元、柳贺入阁,即张居正归政之时,此时张懋修状元的确中了,金殿上天子钦点,而柳贺虽未入阁,距离入阁也只差一步罢了。   柳贺也有许久未见张居正了,这   一年间,两人虽时常通信,但张居正并未与他多论朝事,只是品鉴了他几篇文章。   马车到了张府时,府门前依旧有许多官员在守候,柳贺许久未至,张府门子依旧记得他,未过多久,张府管家游七便上前来迎柳贺。   柳贺问道:“恩师今日可在府中?”   游七道:“老爷在府上,大宗伯请。”   柳贺道:“有劳楚滨先生了。”   游七一面领柳贺入内,一面道:“大宗伯离京这一年,老爷十分想念,他这几日心中有些不快,小人正盼着您去劝呢。”   柳贺猜,张居正心中不快恐怕与天子有关。   进了门,室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京城气候虽一日日凉了,柳贺家中却还未生炭,他刚入内就觉得有些热。   瞥见张居正面容的一瞬,柳贺不由有些吃惊,去年见张居正时,对方仍旧神采奕奕,时隔一年,张居正的气色竟差了许多。   “弟子柳贺,见过恩师。”   张居正竟轻咳了一声,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身体孱弱:“你昨日见过陛下了?”   “见过了,陛下心中十分伤心。”柳贺道,“恩师,弟子不知恩师身子不适,还来打扰恩师,实是不该。”   张居正道:“你何必这般拘束?这几日我的确觉得吃力许多,身子不如从前。”   张居正难有显得软弱的时候,柳贺更清晰地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距今日……只有两年不到。   “弟子斗胆……国事虽重,恩师也要为自己身体考虑。”柳贺道,“恩师所系不仅自己一人,恩师若病了,老夫人与几位年兄恐怕十分忧虑。”   张居正示意柳贺到他跟前坐下:“你一年未归,怎得也变得如此啰嗦?”   柳贺声音低了下来,道:“恩师做了许多,连自己身子都累垮了,却依然有许多人不懂恩师之所为。”   “这些话不必多说。”张居正道,“我办事但求问心无愧,不求谁能懂我。”   张居正撑起身子,柳贺此时距离他已十分近,因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张居正面色发暗,嘴唇也是苍白。   柳贺道:“恩师,弟子今日就先回去,待恩师歇好了再来。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我也有一年未见,便在此多说说话。”   “此次你也该有事来找我吧?”张居正瞥了柳贺一眼,“陛下近日犯的事,你当也听说了。”   听到一个“犯”字,柳贺眉头不自觉间便蹙起:“恩师,陛下已成年成家,实不该……如此称天子。”   张居正、冯保见识过天子数次犯错,在他二人心目中,天子就如同晚辈一般,在与天子相处时,两人就很难心存敬畏。   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按嘉靖这一脉的习性,秋后算账是最擅长的,柳贺与天子相处时虽尽量态度随意,那是不愿令天子有紧绷之感,可该敬重天子时,他仍是十分敬重。   “冯保令我写罪己诏的事,你也听说了吗?”张居正问。   柳贺点点头:“弟子正是为此事而来。”   “我也猜到了。”张居正道,“否则宫中不会连夜去叫你。”   柳贺忍不住解释道:“陈公公请我,也是想叫我劝一劝陛下。”   张居正轻轻点头,并未就此事多说什么,柳贺与天子关系亲近满朝文武皆知,身为臣子,能与天子投缘也是一桩美事。   张居正与高拱虽撕破了脸,但高拱在世时与隆庆的亲密也让张居正印象深刻。   他千方百计升为次辅,可在隆庆天子心目中,他的地位不及高拱十分之一。   从古至今,君臣相得四字最为难得。   “恩师,弟子觉得,恩师实不该撰这罪己诏。”柳贺道,   “陛下心中已认错,已向先皇圣祖告知自己的过失,这罪己诏一下,陛下在满朝文武面前便没有脸面。”   “况这罪己诏若是陛下心甘情愿下的倒也罢,若是恩师替天子所撰,天子想及此事,心中恐怕……”   张居正道:“此时的确是冯保托我所为,然我无法推拒。”   柳贺抬起头,目光看向张居正,张居正也恰好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对,柳贺心中顿时一沉。   冯保如何能下令给张居正?   便是二人是盟友,可自万历二年天子登基以来,冯、张二人之间,位于上风者始终是张居正。   罪己诏会得罪天子,张居正不会不知。   因而,他之所以无法推拒,是因为此事根本不是冯保下的令,而是天子。   大明朝至今二百年,便是刘瑾得势最盛时,他也没有胆子叫天子下罪己诏,能令天子为此事的唯有一人——必然是李太后。   何况昨日柳贺入宫已听过天子述说过详情。   天子心中虽后悔,但同样十分懊恼,他定是不愿下罪己诏的,那么何事能让天子心甘情愿下罪己诏?   ——恐怕是李太后所说的,天子若再犯错,她便废了天子,叫潞王登位。   事实上,李太后一介深宫妇人,若无张居正相助,她甚至忧心天子皇位无法保住。   因而她会在天子面前说什么?   若天子不听话、再犯错,她就请张居正与众朝臣将天子废掉。   因而柳贺猜,这罪己诏是李太后要求天子下的,也是她要求张居正写的,只是借了冯保之手嘱托张居正罢了。   但无论如何,李太后是天子的母亲,便是她再有错,天子也不会拿她如何,但夹在其中的张居正却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从历史的走向看,似乎也正是如此。   文人墨客恨张居正,因而不会说张居正的好话,王世贞可以写《嘉靖以来首辅传》,在文章将张居正描述成大奸臣,但他为臣子,必不会对君父心有怨言。 第232章 礼部清闲   柳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尽管张居正身为当朝首辅,却依然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柳贺便道:“恩师,这罪己诏非得恩师写不可吗?”   若由张居正来撰写,语气软些,便显得他这先生对弟子不够严格,可若太过强硬,天子心中恐怕要狠狠记他一笔。   这事的确是两难。   张居正摇了摇头:“太后待陛下一向严厉,此事若不给陛下一个教训,太后是不会罢休的。”   柳贺语气中带着埋怨:“太后明知恩师身体如此,却仍强逼恩师为此事,究竟当恩师是什么?”   张居正止住了他话头:“不该说的话不必说。”   相处日久,张居正发现,柳贺办事得力,对天子与他也算尽忠,但他骨子里……和何心隐、罗汝芳这些人有些相像,对待君权,他并不似其他官员那般敬重。   张居正自身被认为夺了天子之权,可他纵然揽了权势,也是为朱家皇朝效忠,可柳贺骨子里并无那份畏惧,观他行事,似是应了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   “我知你为我不平,但在天子与太后面前,你万万不可如此说。”张居正警告柳贺,“你是有几分小聪明,但天底下还有许多聪明人,你若对天子不敬,终有一日会被人看出端倪。”   柳贺低声应下。   张居正看人实在是太准了,柳贺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这一点,他只是稍稍表露出来,便被张居正一语道破。   但这也是因为柳贺如今已十分信赖张居正。   在旁人面前,他始终是一副精干的年轻官员形象,可到了和张居正相处的时候,他心中的许多想法都能说出口。   柳贺道:“恩师,不如将此事再拖一拖,陛下已经成人,不可因此事令陛下丢尽颜面。”   张居正道:“我再与冯保细细商量。”   “弟子觉得,不如叫太后收回成命?”柳贺道,“太后怪陛下不知事也是应当,若臣是太后,恐怕会觉得……”   张居正见柳贺吞吞吐吐,不由轻笑道:“你平日不是很敢说吗?不必犹豫,有想说的便说出来。”   柳贺快速道:“太后会觉得……陛下如此顽劣,/.52g.G,d./便是能亲政,恐怕从恩师手中收权也不能服众。”   张居正蓦然沉默了下来。   室内气氛顿时变得极其沉闷,只有张居正闷闷的咳嗽声响起。   柳贺入内时本就觉得热,此刻他大着胆子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热度更是由大脑蔓延至后背。   “你所言倒也有理。”张居正继续咳着,门外下人端着茶进来,柳贺连忙给他倒了一杯。   “恩师,是弟子妄言了。”他见张居正实在难受,便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拍着张居正后背,“恩师不必放在心上。”   张居正道:“我若将你所言句句放在心上,恐怕早就被气坏了。”   “朝中官员有人劝我归政,也有人觉得,陛下尚无亲政之能,我应当多替陛下看顾几年。”张居正叹道,“可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位官员所言如你一般触动到我。”   柳贺道:“那是因为恩师纵容弟子,弟子才敢说旁人不敢说的话。”   张居正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之后张居正刻意避开了为天子写罪己诏的话题,反倒和柳贺谈起了他归乡后的见闻。   柳贺几篇《乡居小记》张居正都已读过,他平日一贯不爱浮词,总觉浮词令人心散,写文浮躁者为官必然不会踏实。   但换成柳贺就不同了,柳贺是他亲选的会元,成就三元的荣耀中有他的一份,之后柳   贺在文坛大放异彩,张居正本就对他有偏向,见他文章出众,自然更觉得他有本事。   何况柳贺文章的确写得极好,他有自己提携,为官时官声生又十分不错,加上一篇篇文章的影响力,在士林中,柳贺的名声是胜过自己的。   柳贺被会推为礼部尚书,在张居正看来,既是他一力推动,也有柳贺凭本事赢得众官员信赖的缘故在。   他在朝或天子信重,在地方时又收获了百姓的口碑,读书人也相当佩服他柳三元。   柳贺回镇江这一年,张居正心中也在不断思索着。   他身子不如从前,把持朝政必然也不长久。   他原先不觉得天子与李太后如何急切,但这一年中,朝中风向的转变他还是看得见的。   无论如何,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张居正并非天子,纵然权势滔天,这权势也是皇家赐予的。   “再将你在家种甘薯之事细道来。”张居正道,“这一年间,陕西、河南、山东各布政司都上疏赞甘薯效用,我未至地方上看看,因而不知这甘薯是否真如传闻所说。”   不待柳贺回答,张居正便提醒他:“甘薯由你荐给天子,但你不能只挑好处说,也要说一说弊端。”   柳贺便一一道来,张居正听得极为认真,柳贺说到一半,他示意柳贺先停一停,便命下人拿纸笔,将柳贺所说一一记下。   “原来如此。”张居正道,“归德府你也去过了?”   “我令潘惟良治水,依你所说,他这水治得还不错。”   柳贺道:“潘漕台治水的本事是天下人公认的,弟子与吴漕台在徐淮治水,也有赖潘漕台教的法子。”   “潘惟良此人就是性子太坏,本事还是有的。”   柳贺心道,潘季驯若没有真本事,恐怕也不会先被你踢回家,又客客气气请回来。   治水的事不是谁都能干的,河漕来来回回换过那么多官员,真正将事办成的也只有吴桂芳和潘季驯。   张居正用人,哪怕六部尚书也不怕换不过来,可到了治河这件事上,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柳贺这一年休息的时间足够,可也见了许多人和事,他被南京礼部冷落了一波的事他没和张居正告状,可张居正已经听说了。   张居正笑道:“官员门庭一旦冷落,便是做了再多事,旁人也觉得是理所应当,可一旦你得势,便是什么也没做,也会有人替你表功。”   “弟子为官虽然不长,人情冷暖也体会了不少。”   “你既回了京,手中事务必然不会少。”张居正道,“我知你与天子亲近,但天子家事,你还是少掺和一些。”   见柳贺不解,张居正细细说道:“张子维、申汝默入阁已有几年,你何曾见过他们去管天子家事?”   “与陛下亲近有亲近的好处,但靠得太近,便容易失去分寸,我之先例在前,你应当能看清楚。”   张居正身体已十分不适,但仍强撑着和柳贺说了很久,直至游七一再提醒,他才对柳贺道:“天已晚了,我不留你用饭,你回去仔细想想。”   “是。”柳贺道,“请恩师顾着身体,莫太耗费心神。”   此时天还没有全黑,张府门前依然有许多官员在等候,柳贺马车经过时听到人说,张相此次生病,宫中日日有赏赐送至。   “大明天下真离不得元辅。”一位官员说道,“元辅为国劳心许久,我等必要将元辅伺候好了,唯有如此,天子与太后才能安心。”   听得此言,柳贺心中只想冷笑。   大明天下自然是离不开张居正的,否则谁来背那最重、最黑的一口锅?   张居正神色着实令柳贺心忧,他并非完人,有许多许多的毛病,李太后表面上对他极   其信中,心中恐怕将它当成磨砺天子的磨刀石。   可张居正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苦。   他都有如此权势了,痛苦自然会消失。   ……   见过张居正模样后,柳贺连饭都未吃得下。   罪己诏的事张居正叫他别管,这个时候柳贺已经不想着对陈矩交差的事了,他是真真正正替张居正感到担心。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柳贺再贸然插手,若对方有什么后手,柳贺恐怕会坏了他的事。   可他心中仍是憋闷。   这京城的风水果然和他十分不合。   他是因进退两难之事而离京的,回京之后又是当头一棒,此事同样进退两难。   他觉得,张居正的遭遇也像是一道模拟题——在官场上,便是高位者也不能随心所欲。   就算他不愿找麻烦,天子也会一直制造麻烦。   ……   到第二日,柳贺先至礼部,他昨日已来过一回,但今日则是他作为礼部主官与下属们第一次会面。   左侍郎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右侍郎何洛文,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两人比柳贺为官时间更长,当然,相比他们的同年,余有丁和何洛文的升迁速度已十分惊人。   “见过部堂大人。”   面对柳贺时,两人将礼数都做足了。   “左宗伯与右宗伯不必客气,我等既都在礼部衙门办事,便该如一家人般亲近。”柳贺道,“本官也在礼部任过官,别的衙门只觉我们礼部清闲,可唯有我们礼部官员自己知晓,别的衙门都能出错,我们不能。”   柳贺这话简直说到官员们心坎上了。   礼部涉礼制、科举、王府,稍不注意便是礼法重罪。   自洪武朝至今,哪个衙门涉足事杀人最多?   答案显而易见——礼部。   仪制司一司管藩王,管科举,管礼制。   涉藩王者,永乐皇帝不必说,宁王朱宸濠造反是一例。   科举之事,南北榜案有多少血腥?鼎鼎大名的唐伯虎也是因涉弊案终身不能入仕。   论礼制,嘉靖年间的大礼议令朝堂换了一遍血,之后的首辅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堂不仅是朝堂,而是生死。   谁敢说他们礼部清闲?真想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 第233章 无题   礼部官员心想,幸而新任大宗伯此前任过右侍郎,对礼部的日常部务了解颇深,事实上,柳贺虽离了礼部有一年,礼部目前的要务仍是他经手的那些。   但见惯了礼部尚书调任的官员却清楚,柳贺说过好话了,接下来就该新官上任三把火了。   柳贺离京这一年,礼部各司官员虽有变动,绝大多数却仍是那批柳贺熟悉的官员。   果然,叙过旧情后,柳贺便严申了礼部的规矩:“本官的脾气各位应当也清楚,各位尽职尽责办事,本官也不会找你们麻烦,可若各位办事不力令本官蒙羞,本官也不会轻饶。”   柳贺说话办事的风格和潘晟截然不同,众人皆知他是干练型的官员,不过他升至二品部堂,与在地方上任四品知府时已不相同,对待手下官员要更宽和些,不可过于严苛。   任礼部尚书后,柳贺尽量不像之前那样事事都要管,毕竟他统领着礼部一个衙门,若他这尚书插手太多,底下官员反倒会觉得无所适从。   柳贺任右侍郎时主抓的是削藩,一开始对部务所涉不多,直到仪制、主客二司交到他手上,他才成为礼部权势最大的一位侍郎,在右侍郎任上,礼部仪制、祠祭、主客等司的事务他都逐渐熟悉。   潘晟卸任礼部尚书前,向内阁推荐的接任人选正是柳贺。   见过礼部全体官吏后,过了午,柳贺又单独见了余有丁与何洛文。   先是给二人分配权责一事,这算是礼部尚书最重要的职权。   柳贺与二人相交皆是不深,两人也都没有得罪过他,因而他的分配还按规矩来,左侍郎掌仪制、祠祭二司,右侍郎掌主客、精膳二司。   二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两人上任礼部侍郎也并不十分久,所掌的正是柳贺分配的二司,若柳贺贸然改动,二人或许还要再适应一阵。   余有丁是宽和的好人,王锡爵性子算是傲气的了,他对申时行都并不如何服气,对余有丁这位好脾气的同年却赞赏颇多,柳贺来京时收过王锡爵的信,王锡爵信中想必也对余有丁提了什么,余有丁待柳贺态度亲近了许多。   何洛文的性子则与余有丁截然相反,他话语中始终有股读书人的傲气在,不过在办事上,何洛文一向十分踏实,柳贺今日才和他见了一面,他便立刻给柳贺交了一份文卷,文卷之中,番邦进京的礼仪条陈十分清晰。   “番邦所遵定例为洪武朝时所设,到如今已十分陈旧,堪用的条例十分之少。”何洛文道,“大宗伯,徐爵之事后,礼部于番邦之事虽已有改进,但不足之处依然有许多。”   礼部这样的衙门所做的事仿如补锅,哪里出了错就去补哪里,其实多数时候也补不完整,毕竟礼部衙门所涉事非同寻常,天子不愿改,或是碍于礼制不能改,那便谁也动不得。   柳贺道:“你这章程待我先看一看,之后再报与内阁。启图兄,此事我也与你道明实情,内阁与陛下那里恐怕都不会通过。”   “本朝与番邦之交已延续百年,其中固然有许多弊处,然多年下来,番邦早已习惯本朝定下的规矩。”柳贺道,“若贸然更改,恐怕也会令番邦存疑。”   何洛文犹豫片刻,之后道:“大宗伯此言极是有礼,下官带回去再看一看。”   柳贺点点头:“启图兄辛苦。”   何洛文带着文卷回去了,柳贺在屋中待了片刻,礼部书吏便来了数回,先问柳贺是否要饮茶,又将柳贺所需的笔墨纸砚用具等全部拿来。   柳贺如今办公之地在礼部占了足足一大间屋子,屋中冬暖夏凉,还有一张小床供柳贺休息,便是柳贺要喝茶、写字,书吏们供给他的也是全衙门最好的。   待何洛文离开,顾   为在柳贺耳边轻声道:“老爷,右宗伯似是与维桢相处极佳。”   柳贺笑道:“他二人为同年,关系自然比常人更亲近些。”   柳贺以前也曾听说过何洛文的一些传闻,说他这人和不亲近的官员相处时显得过于端肃,可面对天子及上官时,何洛文也很会与他们打交道。   若何洛文当真如此端肃,他这官位也不会升得这般快。   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中,以何洛文、许国二人最为前途远大,相对来说,何洛文的晋升其实比许国更快,他为日讲官时的功劳是朝堂公认的,天子也十分欣赏于他。   和姚弘谟一样,何洛文也很擅长诗文。   见过了两位侍郎,柳贺又将日前礼部衙门诸事细细列出,一桩一桩去看,不管余有丁和何洛文办事如何,在许多事情上,柳贺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柳贺探查着部务,心中却忍不住去想,张居正究竟会如何处理这罪己诏的事。   陈矩那边又派人来给柳贺递了两回话,柳贺不如他耐心足,便老老实实告知陈矩,此事将由张居正处置,他若要问,就直接去问张居正。   陈矩当然不敢这般做,他敢私下联络张居正,便是刻意得罪冯保,冯保最为忌讳的就是内侍自他手中分权,否则张宏也不会被他一脚踢开。   相比朝中官员,来自太监的威胁显然更大些。   这罪己诏的事,虽宫中刻意瞒着,可听说过此事的朝臣已有数位,众人皆是按兵不动,只看张居正会如何应对。   此时的张四维府上。   其子张泰征和张四维提起此事:“我听说宫中大珰去请了柳丹徒,但天子的事,柳丹徒恐怕也摆不平。”   “这罪己诏一下,张太岳该如何面对天子?”张泰征道,“爹,这或许是你的机会,朝中官员对张太岳不满已久,太后只怕也并不如何满意,只是朝政要倚仗张太岳罢了。”   张四维摇了摇头:“我心中仍有犹疑,张江陵这罪己诏即便下了,要宫中将他冷落也要数年。”   张四维自然是想取张居正而代之的,他是太后的同乡,与武清伯李伟关系也不错,若他能登首辅之位,宫中太后必定会支持他。   但朝堂已被张居正经营了数年,纵然张四维想插手,他也唯恐落得和吕调阳一般的下场。   嘉靖以来,大明内阁便有次辅对付首辅的传统,如严嵩对夏言,徐阶对严嵩,高拱对李春芳,张居正对高拱……因而张居正要回乡守制时才如此敏锐,吕调阳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张四维一直有贼心,可惜没什么贼胆,他与万历都是如此,若非张居正去得早,这两人绝对不敢对张居正动手。   张泰征便劝张四维,要在张居正替天子下罪己诏这件事上活动一番,张居正越是被宫中厌弃,对张四维就越是有利。   但张四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张居正积威已久,张四维对他的畏惧几乎在骨子里,他稍有不慎,吕调阳当年之事就会重演。   吕调阳好歹也是内阁次辅,却在张居正威压之下退官返乡,张四维自认比吕调阳有本事,他却不愿直接面对张居正。   “柳泽远也摆不平此事?”张四维问。   张泰征点头道:“我听闻,柳丹徒被张相叫至府上,可之后并未传出此事交由柳丹徒处理。世人皆道柳丹徒有本事,但遇上冯保与张居正,他也没什么办法。”   张四维道:“柳泽远这个人,你不要小瞧了,满朝文武,谁能以而立之龄位列部堂?再过几年,柳泽远就能和我一道为阁臣了。”   “我疑心,此次陈矩之所以叫上柳泽远,是因冯保欠了他人情。”张四维道,“太监的人情不能欠,可能令太监欠人情的也是极少,何况是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柳泽远   是京中为数不多能说动张江陵的官员,陈矩找上他也在情理之中。”   “爹未免太高估他柳丹徒了。”   张四维摇摇头:“我见过柳泽远办事,你未和他相处过,只以为柳泽远是靠讨好天子与张太岳方有如今。”   张四维见张泰征仍是不屑一顾,不由心道,他张家为山西大族,他如今是内阁次辅,舅舅王崇古也官至六部尚书,张泰征在这样的家族中长大,便少了几分小心谨慎,常常眼高于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   张四维看人,先观其言,再察其行,之后才确定其人为何人,便是地位不如他的官员,他也不敢小看。   小人未必能够成事,却很容易坏事。   “爹,您总不能一直无所作为。”张泰征道,“听到旁人这般说爹,我心中十分不好过。”   若想扭转张四维在内阁中的处境,张居正去位是最重要的。   有张居正拦着,张四维名义上是次辅,实际上只是他的附属品罢了,张四维为官也并非没有自身抱负,可他纵有一身才华却无法施展,张泰征也为自家父亲感到不值。   张四维道:“此事你且让我先想一想。”   张四维心下道,此事他未必能够动摇冯保与张居正的决定,可李太后那边,他却能够说道说道。   但此事要悄无声息地做,不能被张居正察觉到。   “爹,你可曾听说,张府近日有数位大夫上门?”张泰征道,“就连张简修这几日也常在府中。”   张四维道:“张太岳究竟是什么病?朝中也未听到一点风声。”   张简修为锦衣卫指挥,平日都在京城巡逻,不得轻易去别处,若连张简修也留在家中,张居正这病必然不会轻。   想及此处,张四维心思渐渐活跃了起来。 第234章 黑锅   现代有一句名言,叫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形容的便是官场上的状态,放在大明朝同样也是如此。   在内阁任次辅者,无不是野心勃勃想取首辅而代之,就算是吕调阳这样的老好人,也在张居正守制一事上失了态。   张四维叫张泰征退下,心念一动,写了一封长信,叫心腹交予武清伯李伟。   张泰征虽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涉及官场毕竟不久,所见的肮脏事并不多,张四维虽为人狡诈,却不愿在子女面前露出这副面孔。   张四维这封信说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仅一日之后,柳贺便自陈矩那边知晓,太后近日仍在指责天子,逼迫天子降罪于己。   有了太后下令,冯保便要张居正快些写下这罪己诏,且太后觉得天子反思之意应当更足一些,故而这罪己诏要写得越狠越好。   柳贺不由疑惑道:“恩师如今病弱,便是天子要降下这罪己诏,也不该急于一时吧?”   顾为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   柳贺便看向自己另外一名幕僚,这幕僚名为黄耘,出身自顺义县,年纪比顾为大上一轮,因而他不仅性子成熟稳重,也有十分强的心机,柳贺原以为顾为搜集信息的能力已是十分强了,黄耘官面上的能量不及顾为,但他的判断力却十分之强。   在京中任官后,柳贺便一直在搜寻有能力的幕僚,然而进士好找,找一个非进士出身的幕僚却殊为难得,这样的人才早已被各路官员纳至麾下,不会等柳贺主动来寻。   但他这一回进京后,张居正为他推荐了一名幕僚,正是黄耘。   “东翁不妨思索一二,此事所涉之人无非太后、天子、元辅与内相,东翁此前见天子与元辅时,事态并未发生变化,此时突然生变,恐是有——”黄耘没有卖关子,而是静静看向柳贺,“另一方介入。”   “且此人必是能对太后施加影响之人。”   黄耘并未列出其人姓名,可柳贺不必猜想就已经知晓了。   能对太后产生影响的,除了她身边的权宦便是天子,外臣之中,张居正算一个,之后便是和太后娘家有关的人。   武清伯李伟。   次辅张四维。   李伟和张居正一贯过不去,一条鞭法实行后,李伟作为外戚代表,结结实实吐出了他在老家山西和京郊的数十万亩田地,张居正逼他交田,他拿张居正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大明朝,靠女儿上位和靠科举考试上位毕竟不同。   但李伟对付不了张居正,给张居正找些麻烦轻而易举,不过李伟纵是恶心张居正,也不会通过李太后这一条路径——他此前就因犯事给李太后招过麻烦,李家能有如今皆系李太后一人,时日久了,李伟对李太后这女儿也有些畏惧,无事不会找她。   因而究竟是谁走李伟这条路恶心张居正,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柳贺原本还在想,罪己诏这局究竟该如何破,这罪己诏叫张居正写了是个坑,可若叫旁人来写,一是地位不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替天子写罪己诏的,二则,这的确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柳贺何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何必叫人惹祸?   然而他不惹人,却偏偏有人来惹他。   陈矩主动来信告知柳贺,说太后对他劝说天子一事很不高兴,太后道,天子连自省都做不到,如何能将大明天下治理好?   柳贺身为礼臣,本该劝诫天子为君之道,而不是在天子犯错之时行小人之实,这不是礼臣该有的担当。   因而陈矩言道,近几日柳贺能不进宫则不进宫,此外,他若是与天子亲近,还是要劝天子谨慎持重,如此才能尽到他讲官的责任。   听得此言   ,柳贺可谓火冒三丈。   李太后只是当着冯保与陈矩几位太监面前说这些,并未当柳贺面说,也未发旨给柳贺,否则柳贺可要大不敬一番了。   尽管如此,他对这事仍是有些生气,托人带信给张居正时,他便阴阳了两句,再顺便给张居正提了一个可行性十分充足的建议——他这首辅既然病得不能起身,罪己诏自然是写不了了。   到这时候,张居正就该发扬大公无私的精神,把这一份罪己诏交给张四维来写。   张四维任次辅已有几年,他的功绩却不为世人所知,显然与张居正提携他入阁的缘由相悖,不如叫张四维替天子撰写这一篇罪己诏,也叫百官和天下百姓看一看他的本事。   张居正回信只有四个字——“汝人言否?”   柳贺:“……”   从来不是人。   他觉得张四维这人人设从来不倒,张居正遇到这般麻烦的事,他却依然嫌火烧得不够旺,特意添了一把柴。   既然张四维嫌张居正和天子关系太好,不如他自己亲自操刀,加强和天子之间的联系。   提完建议,柳贺胸口尤自有些不平。   洪武朝时,后宫不得干政已写得明明白白,当今是因天子年幼,才致李太后在朝事上说得上话。   万历在历史上很是刻薄寡恩,李太后作为他的亲妈,品行上和万历很有相似之处,她虽常教天子要如何如何,可从历史上万历的所作所为看,她这教育着实没有落到实处。   他好歹是堂堂礼部尚书,考试也有些本事,可在李太后口中,他却仿佛是一不学无术之人一般。   礼部掌天下科考事,柳贺又曾任过天子的讲官,太后说起来也这般没有顾忌,可见平时究竟将他们这些大臣都看成了什么。   ……   柳贺觉得,坑张四维这事张居正未必肯干,张居正除了问一句“汝人言否”,也在信中嘱托柳贺,小道不可取,柳贺若想日后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就必须走正道。   走小道者,与之成众者往往是小人,小人心目中惦记着阴谋诡计,便很难成就大事。   柳贺心想,他光明正大也得看面对的是谁,他处处光明正大,和他作对的人却在背地里放冷箭,这叫他该如何是好?   所以柳贺在给陈矩的信中,又很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张居正性子刚硬,他又是天子从小到大的先生,情分不同于常人,张居正这罪己诏写下,倒好似他不信赖从小看到大的天子一般。   次辅张四维则是不同,张蒲州见识渊博,才学也是公认的出众,他是世家出身,为人处事更是卓绝于众人,在张居正病重的时候,张四维是写这罪己诏的最佳人选。   柳贺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陈矩能说动冯保。   对不起,他并非众人以为的那般心胸宽广,相反,他挺记仇的,尤其是那种无缘无故找上门的麻烦。   虽然张居正的麻烦和他没有什么关联,可陈矩已开过口了,柳贺就等于是扯进了这桩事中。   张居正的事也差不多是他的事。   张居正那边他也不多说了,张居正自己在办非常事时会采取非常手段,可他只希望柳贺这门生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   无论是升官还是日后入阁,柳贺每一步都该走得令人信服。   “恩师实在高估我了。”柳贺叹道,“我可不是有仇不报的人。”   ……   柳贺不知陈矩是怎么说动冯保的,他没有细问,但陈矩能在冯保眼皮子底下混成天子亲近的太监,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何况那日柳贺进京,陈矩不知具体时间,却仍是果断地将他请进了宫,这事一般人干不出来。   可陈矩那   边还有后续,总结下来一句话——冯保果真找上张四维了。   张四维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可冯保问他,他既是张居正一手提携,如今张居正病重,张四维身为次辅,是否该为他这首辅分忧?   张四维敢说不吗?   不敢。   冯保又说,次辅大人觉得才学不够也无妨,翰林院中养着那么多翰林,不管由谁来写,才华横溢也好,字字庄重也罢,只要张四维署自己的名即可。   冯保为内相多年,威风朝廷官员大多是见过的,张四维也不敢得罪于他。   这烫手山芋便这般转到了张四维手中,便是太后想着,此事该由张居正来写才显得庄重,可冯保说,罪己诏是天子写给列祖列宗、写给天下万民的诏书,如何能由张居正一个病人来写?   这一是不敬先人,二是叫老朱家的列祖列宗见了,岂不是会想,莫非他老朱家已经无人可用,天子年纪轻轻便要下罪己诏,经手的臣工还是一重病之人?   太后本是迷信之人,一听冯保这般说便打消了念头。   柳贺听到这消息只想感慨,世界上的黑锅是恒定的,并不会消失,只不过由张居正转移到了张四维身上。   张四维接过撰写罪己诏的任务过后,柳贺又被张居正请至家中:“我原以为你能安分待着,你竟又耍起了小聪明。”   “恩师,弟子实在是气不过。”柳贺道,“此事又不是弟子报复他,实是他自作自受。”   何况张四维接了这活之后也没有立刻去写罪己诏,而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将申时行拉上。   于是,写罪己诏这事原先是张居正一人所为,经张四维这么一折腾,便成了内阁共同的意志。   那这罪己诏无论内容还是用词都是可斟酌的,申时行为人何其细心,又如何会犯哪怕一丁点错误?   这罪己诏全篇写下来,文采固然是出众的,可于“罪”的描述就要浅上许多。 第235章 阴阳怪气   不管怎么说,李太后那边已经有了交代,天子纵然会会因为罪己诏心怀怨恨,可他要怨就得将内阁三位阁臣全惦记上,而不是只记恨着张居正一人。   这罪己诏用词斟酌,不知是阁臣们亲自写的,还是请才华横溢的翰林写的,总而言之,张四维接下了这活,李太后或许会不满意,但凭他和李太后是老乡的关系,李太后对他应当能容忍一二。   柳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为人知,不过张四维恐怕猜到了一些,这几日看向柳贺的神色颇为冷淡。   但柳贺已经不必惧他。   这便是官至高位的好处。   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已经得罪过张四维一回,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阁臣,而他不过是四品外官,两人之间相差悬殊,张四维对付他轻轻松松。   可到如今,柳贺已是二品礼部尚书,张四维的面子或许重要,但他也不能轻易对柳贺甩脸子。   ……   张居正病稍好了些,就立即回内阁办事。   他气色虽比生病前稍好一些,却不如前两年,可内阁庞大的事务却都等着他去处理,便是他生病的这几日,宫中及朝中依然有许多公文被送至张府。   不管如何,天子犯错一事至此揭过,朝中官员与太后都不再提。   李太后在张居正病好之后召见过他一回,说了些在天子面前用贤臣的话,不仅宫中内侍要贤能稳重,天子的日讲也必得是有才有德之人。   张居正自然明白明白她指的是谁,但在此事上,他只装作无事发生。   他了解李太后的性子,被认为能够威胁到天子之人,李太后总会毫不留情地铲除,柳贺虽然未到被铲除的程度,但在李太后眼中,他来教导天子显然是不称职的。   张居正心道,若论有才,诸讲官中有几位能比得过柳贺?   柳贺是堂堂三元,论文才,论治才皆是一等一的,天子身边的讲官多为翰林出身,谈圣人之道的多,躬身百姓的少,李太后或许觉得柳贺贤能不够,但在张居正看来,天子身边缺少的正是柳贺这般的官员。   何况……罪己诏这事上,柳贺也为他出了不少力。   张居正将一张大纸摊开,纸上是他先前拟好的罪己诏,除了这诏之外,他另附了一封给天子和太后的疏,疏中称他年老多变,辜负了先皇的嘱托,虽天子有错,可天子犯错同样是他教导不力。   因而——他欲辞去这内阁首辅之位。   只是柳贺说动了冯保,令冯保将这重任交给了张四维和申时行,张居正这封疏才未上成。   不过朝事众多,初任首辅之职时,张居正只想着推行改革,令百姓们免受穷苦所扰,但自万历五年起,他所经手之事越来越繁杂,张居正虽能轻易处理,可难免会觉得疲累。   或者说,这天下间人只想到他位高权重,却无人愿为他分忧。   张居正问心腹中书道:“可知大宗伯最近在做些什么?”   “大宗伯近日未至文渊阁,想必是礼部诸事忙乱。”中书答道。   张居正对此不置可否,在他印象中,柳贺办事井井有条,即便是最忙的时候也没见他乱过。   何况礼部部务即便再忙,他这大宗伯又不是具体经办之人。   “将这一期的《育言报》拿来。”   中书应了声是。   礼部办《育言报》可谓大获成功,读《育言报》者南至琼州府,北至辽东都司,在读书人中更是倍受追捧,京中各衙门人人手持一份《育言报》,这报刚办时,柳贺只找了张元忭、吴中行等几人,到如今,报纸的规模越来越大,吏员数更是超过了礼部四司。   礼部原先是六部中穷得叮当   响的衙门,自《育言报》办成后,靠量取胜赢回成本不说,《育言报》版面上的广告更是引起了京中商人的哄抢,每一期《育言报》的推介都能卖出天价,便是张居正这等见多识广的官员也忍不住啧舌。   主要是办报之前,谁也没想到报纸的影响力能有这般巨大。   通政司等衙门不甘示弱,也办了几份报纸,但论影响力和受读书人看重的程度,仍是《育言报》为优。   张居正病的那几日落下了一期《育言报》,病好之后便两期一起看,前一期报纸倒没什么,最新一期——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第二版上正提了几句汉室女子干政之事,讲天子年幼,后宫借机干政云云,强调仁德的天子应当有自己的主见。   若是只写汉室倒也罢了,《育言报》上这篇文章却称赞了马皇后、钱皇后等本朝仁德的皇后。   张居正双眼不由眯起。   写此文章者虽为佚名,可观全文之内容,另有所指的意味颇浓。   柳贺看来还是十分不满太后之所言。   但他敢写这个,胆子着实是大了些。   张居正其实对李太后教育天子的方式也有不满,李太后严厉有余,柔和不足,令天子对其只有畏惧,可纵观本朝,哪有贤明天子事事遵后宫之意?   何况李太后出身一般,重后宫的规矩本是无错,但治理天下却非仅靠严厉便能做到。   但《育言报》所指之事,便是张居正这个首辅也不敢说。   柳贺胆子当真不小。   何况在张居正看来,此时实不该招惹李太后。   他派人去叫了柳贺,待柳贺到时,他直接将这文章指给柳贺看。   柳贺却一脸无辜的模样:“弟子实不知恩师指什么?”   张居正道:“你在这指桑骂槐,以为我看不出,还是天子看不出?”   听了张居正的话,柳贺却正色道:“此文非弟子所写,但对文章所言,弟子十分赞同。自洪武朝至今,本朝天子治国皆由大臣辅导,后宫向来不涉政事。”   柳贺觉得,这文章已经十分给李太后面子了。   大明朝不愿外戚干政,因而皇后都是清白人家出身,挑的是贤明大体之人到宫中指导,而李太后并非隆庆的正妻,皇子正妻在礼数、教育上自然无可指摘,可到了妾这一层,标准就要放低许多。   何况当下那位陈太后还在世呢。   陈太后是穆宗明媒正娶的皇后,虽不受穆宗宠爱,但其人性格温和,为皇后时也从未为难穆宗的妃子。   “祸从口出,你须得注意。”张居正道,“行事该有分寸,你既敬重天子,也该敬重太后。”   柳贺道:“弟子一贯敬重太后,此文并未影射任何人,若有人偏要对号入座,弟子也毫无办法。”   礼部这期《育言报》一发,果然,柳贺第二日便遭到了武清伯李伟的弹劾。   弹劾中说,礼部办报,本该论礼制之事,此报为朝廷之报,可柳贺却将《育言报》当作其私人之物,报其私仇。   李太后认为柳贺这讲官不合格,要天子选“贤明”的传闻有不少官员知晓。   该说柳贺年轻气盛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太后斥责他几句,他都心怀不满,特意在《育言报》上指着李太后鼻子开骂。   可他所言也未必有错。   天底下最叫人讲规矩的是皇室,最不讲规矩的也是皇室。   冯保为何得势?正是因为李太后宠幸。   但李太后的权势从何而来?自然是来自天子。   眼下天子年幼,李太后动辄斥责,甚至干涉朝臣们办事。   只不过别的官员不敢讲,柳贺为人有些愣,敢把这事堂而皇之地说出。   据说李太后在宫中气到不行,对天子道,《育言报》登这文章是何意?莫非是将她比作那祸国之人?   天子连连致歉,甚至跪在太后面前,口中称是他的罪。   李太后对此却仍觉不够,必叫天子将柳贺这礼部尚书之位踢了。   她知晓,以天子的本事是动不了六部正堂的,便将张居正和冯保叫去,叫两人将柳贺踢出京。   然而,自武清伯李伟上疏弹劾自己,张居正和冯保又被李太后叫去后,再过一日,柳贺便上了一封《论罪疏》。   在疏中,他道,是臣的罪责,臣不该说当今太后不如马皇后,即便臣一字未指当今太后,但武清伯斥臣说了,那便是臣说了。   太后您是万民之母,即便马皇后随□□打下天下,可论贤明,哪能比得过当今太后您呢?   他这一封疏引经据典,显出了他为天下文宗的深厚功底,隆庆五年殿试时,柳贺论的便是“礼”这一字,但在这之前,柳贺一直未任过礼部官员,因而官员及士子们都未见过他对礼之道侃侃而谈。   这一封疏读下来,虽字字都是歉疚,可字字都能说到人心上。   论与天子共患难,穆宗皇帝最为担惊受怕之时,陪在他身侧的是陈皇后。   论辅佐天子,虽张居正未必够格,可穆宗天子握手托付的是高新郑。   太后做了什么?当今天子一即位,她便将穆宗重托的高拱一脚踢开,全不论天子的临终嘱托。   且后宫通过内侍托付首辅一事,在整个大明朝可谓闻所未闻。   柳贺身为礼臣,纵然无法阻拦太后,可提出自己的意见却也是份内之责。   大明开国二百年,一向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时轮到后宫了?   尽管官员们这般想,却无人敢在李太后面前这么说,柳贺这胆子,真是……   叫人捏了一把汗。   柳贺论自己的罪,但每一句都是阴阳怪气,太后原本就十分生气,见了他所言,更是气到大怒:“此人大胆至极!他怎么敢?”   “这是栽赃,是构陷!此等大奸之人,岂能容其立于朝堂之上?” 第236章 太后震怒   被李太后认为是大奸大恶之人的柳贺,不仅没有自觉离开朝堂,甚至还大咧咧去给天子讲学。   他并非对李太后有私怨,只是柳贺觉得,罪己诏一事,若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太后在朝事上如此肆意妄为,长此以往,朝中官员岂非都要受他掣肘?   便是天子,行事都该有分寸,更何况是太后?   会引起太后震怒也在柳贺意料之中,他既然敢上疏,便不惧太后之威,何况太后越是愤怒,越是指使张居正与冯保去对付柳贺,正是印证了柳贺的话。   官员们如今看柳贺的神色都是一副“……”的表情,仔细想想,这位大宗伯也曾经发过癫。   虽然发癫的次数不多,可一旦他较了真,朝中能拦住他的还真不多。   上上回是会试之中,他将张居正之子的考卷筛落了。   上一回是夺情之事上,满朝文武都不敢劝张居正,只有他亲自上门至张居□□/上,将其劝回了江陵老家。   还有对宗藩,柳贺也展现出了毫无风度的一面。   之后便是这一回的《育言报》了。   柳贺声明他并非意有所指,可武清伯不信,太后也不信,他于是破罐子破摔,没错,我就是骂了,你李太后是嫌我说你不如马皇后吗?   行行行,我便告诉天下人,你李太后比马皇后强。   这一刀可谓扎得极深。   李太后焉能自比马皇后?马皇后当年与太/祖一同打下天下,什么苦没有吃过?她自起事那日起,便担着人头落地的风险。   何况马皇后是太/祖明媒正娶的妻子,《育言报》要后宫女子、天下女子学马皇后又何错之有?   李太后之所以震怒,莫非是觉得自己不该学马皇后不成?   柳贺为官后写文章就很喜欢摆出圣人道理,别的不说,圣人之言摆在前头,他和人吵架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天子都能受约束,官至首辅者,也受百官约束,李太后为何不能受约束?   柳贺身为礼臣,原本便担负着纠天子之责,因太后为天子之母,柳贺对她一贯十分敬重,可太后于天子却毫无敬重之心,连带着柳贺也被她横加指责。   在这份《论罪疏》的最后,柳贺也道,不管太后对他有什么意见,他都坦然受之,毕竟他是隆庆天子钦点的状元,他为天子讲官,也系隆庆天子拔擢。   可惜他年纪小了些,不适合如那些老臣般长吁短叹,否则柳贺定然也要嚎哭一场,说先帝啊,您在世时对臣如此信重,您一走,臣就成了大奸大恶之人。   臣心中委屈,恨不能随天子一起去了!   三十岁的官员嚎哭着实不太合适。   可太后懿旨一下,张居正与冯保都不得不重视。   冯保与张居正一道出了宫,他对张居正语气客气:“元辅,柳泽远该如何处置,您先拿个章程如何?”   柳贺毕竟是张居正器重之人,这些年过去,冯保也能看出,满朝臣工中,张居正最信赖的接班人恐怕就是柳贺。   “元辅莫要怪我多嘴。”冯保道,“咱们这位新任大宗伯,胆色着实是太大了。”   “本官也觉得十分头痛。”张居正道,“将他柳泽远斥出朝堂容易,可该如何挡住天下悠悠众口?”   张居正把持着朝政,都有许多官员不能容忍,更遑论后宫随意干政呢?   若日后天子亲政,政令如何还要听太后指点,那岂不是由首辅掌政变为后宫干政。   相对之下,后者其实要更糟糕一些。   冯保看向张居正:“元辅,该叫你知道,我欠他柳泽远的人情已是还了。”   太监和文官毕   竟不同,文官的权势并非出自天子,太监却是百分之百依赖天子,如今天子未亲政,冯保手握的权力很大一部分来自李太后。   因而在别的事上,冯保或许可以放过柳贺,可此事涉及李太后,冯保便很难放柳贺一马。   “天下众口如何堵,还有谁比元辅更清楚吗?”冯保此言意有所指,张居正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却并未回应。   ……   柳贺疏一上,众朝臣便知,他这大宗伯恐怕是干不成了。   官员们觉得柳鹤十分能折腾,这礼部尚书才当了几日,便将太后给狠狠得罪了。   太后虽在宫中,却不像前几朝般只是个吉祥物,论权势之盛,自□□朝以来,当今太后可排第一。   “照我说,这柳丹徒分明是肆意妄为,任了礼部正堂后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太后岂是他能得罪的?”   “周兄之言恕我无法赞同,当今天下是朱明天下,又不是李家天下,太后缘何不能说得?”   “若按□□朝的规矩,这般女子,分明该……”   这人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立刻闭上嘴巴。   京畿重地,到处都有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若他说的话被知晓,明日就得入北镇抚司大牢了。   可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太/祖为人刻薄寡恩,明初时便定下了殉葬的规矩,被他殉葬的妃子足有四十六人之多。   因而明初是没有外戚之祸的,人都死了,又何来的祸患在?   总而言之,在读书人心目中,天子不该为太后所掣肘,若是常为太后所制,便是他们想方设法赶走了张居正,之后还有一个太后垂帘听政,天子何日才能治理这天下?   若是柳贺听到此人所言,恐怕也会觉得可笑。   朱元璋是农民出身,看到唐时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便大行分封之制,将自家子孙都分至各地,为防其叛乱,又不给兵权。   他自身是农民起义才夺得天下,因而深深明白人有恒产者有恒心的道理,制定了严格的黄册制度,将百姓控制在所属之籍、所属之地上,谨防流民之变。   他又惧宰相把持朝政,因而设六部分宰相之权,忧心外戚干政,便令宫妃出自民间,且要求后妃殉葬。   然而朝政本身就是人为的,朱元璋的设想到今日几乎已经都被推翻了,何况殉葬制度多么残酷?在柳贺印象中,那似乎都是秦统一六国以前的制度了,却依旧被朱元璋拿出来用。   柳贺写这封疏,一是怕李太后肆意妄为,二也是考虑到张居正的下场。   他等于是先用文章给李太后定了信,日后若是他们再将不该有的罪名加到张居正身上,柳贺也能将旧账翻出来。   不过得罪了太后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武清伯李伟带着勋戚们不断弹劾柳贺,说来说去便是他德不配位,实不该在任大宗伯一位。   柳贺如今就算硬赖着不走,也不过是毁损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罢了。   但内阁仍是一片安静。   张居正不出声,其余官员便都在观望。   其实张居正态度如何,至此已十分明了了。   ……   太后宫中。   李太后一直住在慈宁宫,她虽为天子生母,但天子登基前,她是隆庆帝的皇贵妃,该由太后居住的慈庆宫由陈太后住着。   天子大婚以前,应张居正之请,李太后在乾清宫照顾天子起居,天子大婚后才搬回慈宁宫。   她这几日已经恼怒到极致了,不过她十五岁时便入裕王府,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到今日,她心中虽仍气恼,面上却未再露出许多。   唯有不断拨动的佛珠能显出她不平静的心情。   李太后笃信佛教,   在京中建造了许多庙宇,耗费甚巨,天子也常从内库中添资帮助修建,尽管张居正阻拦甚多,却依旧拦不住李太后。   客观来说,自天子登基后,李太后并无大的过失,她只是忧心天子地位不稳,对朝臣们也多有防备罢了。   “张先生可将那柳贺处置了?”   冯保跪在她面前,沉声道:“老奴未曾听说。”   李太后嘴唇微动,片刻后才道:“那毕竟是张先生的门生,他倚重些也是应该。”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但此人大奸似忠,想要挑拨与陛下的感情。”李太后道,“我一日为太后,便不能容这般奸诈的臣子在朝堂上。”   “张太岳不愿办了此人,便请陛下下旨,将此人逐出朝堂。”   冯保低着头,一直不敢回话。   片刻之后,李太后又道:“朝廷办报,本是为广开言路,令民间有本领之人为世人所重,却不是叫那报纸妖言惑众,冯保,你去将那《育言报》封了。”   冯保听了心中也是叫苦。   柳贺上疏虽深深得罪了李太后,可朝野上下也不是没人赞同他,若是真由天子下旨将柳贺处置,可以说《育言报》那文章所说千真万确。   如此一来,柳贺上疏反倒显得他为公义而触怒太后。   而将《育言报》封了,冯保虽能办到,可此事一办,他冯公公的名声也彻底毁了。   《育言报》也就几个翰林在办,其中虽有张居正之子,但得罪了他倒也没什么,然而《育言报》如今在朝廷及乡野所售之报就有五、六十万之巨,东厂及锦衣卫纵然凶名在外,士子们若真闹腾起来,东厂也未必能拦。   冯保好面子,也重名声,他很清楚,读书人的嘴皮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他为太监时都未做什么坏事,在民间的名声也不怎么样。   若真将《育言报》给查封了,他冯保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待入了明史,奸臣传上恐怕要为他留个位置。   可李太后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听。   这一日午后,东厂和锦衣卫便派人至礼部,要将《育言报》查封。   张元忭与吴中行正在审核下一期报纸的内容,一见这阵仗顿时大怒。 第237章 论礼   直至今日,《育言报》的影响力已非初开办时可比,张元忭、吴中行二人虽仍是翰林院中的翰林,在朝中的地位却已远非修史时可比。   办报虽才一年多,可二人的眼界已开拓了许多,二人办报极重求真,报上登载之事,即便并非亲眼所见,二人也求一个多方验证。   张元忭原想过,若实在忍不了京中浊气,便安安心心在家修一修书,写一写字,可办过报后,二人面前仿佛另有一片天地打开了一般。   今日张元忭正在核书吏们校验过的文稿,办报不同于写文章,因而不需要书吏们将文章写得多么天花乱坠,办报最重要是细心和较真,当然,文辞修养也要有一些。   可他文稿未核到一半,就听门外一阵喧闹之声。   下一刻,便有人闯了进来。   望见来人的一瞬,张元忭吃了一惊,他目光投向吴中行,在这一瞬,两人皆知发生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愤怒。   柳贺得罪了李太后的事不需隐瞒,文章便是自《育言报》发出,二人对李太后会震怒已有了心理准备。   可他们没有料到,李太后的报复竟来得如此之快!   为首之人身着飞鱼服,跟随其后的皆是厂位装扮,一看便是来自东厂与锦衣卫。   两人为官已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东厂番子与锦衣卫上门拿人。   为首的太监一挥手,身后厂卫便粗鲁地将办报的书吏们推开,未检完的文稿被他们连撕带砸,登时变得稀烂。   “你们在做什么?此为礼部重地,你们何敢在此放肆!”   吴中行下意识便拦在木柜前,柜中储存着《育言报》办报至今从各地征来的文稿,皆是书吏们的宝贝,吴中行平日对此极为珍惜。   一东厂番子却一把将吴中行推开:“东厂办事,你有几个胆子敢阻拦?”   “咱家接了圣命,这《育言报》办报为虚,行大逆不道之事为实,今日起,便将这妖言惑众、愚哄世人的报纸给封了!”   说罢,那木柜之中的文卷尽皆散开,几个番子将文卷拢在一处,竟将之直接点燃了!   吴中行见此目眦欲裂,火苗升腾的一瞬,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年间的努力付之东流一般。   他与张元忭不同,对方为人正直温和,他心中却仿佛蓄了一团火一般。   夺情一事,若非柳贺阻拦,他定要弹劾张居正这个座师。   可被阻归被阻,他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若非被柳贺叫来办《育言报》,见识到这大明朝仍有许多人心系国家,他的郁气才渐渐消失了。   但此刻,那火中烧的并非文稿,而是他的心血!   吴中行仿佛忽然来了力气,他将看着他的番子推开,一把扑到文卷之上——   “子道兄!”   他不顾此时燃着的火,将未被点燃的文卷抓住,张元忭所观,火已将他的手指灼伤了!   “把他拖走!”那太监大吼一声,“你这昏官,要违背圣命不成?”   “那臣要问,查封《育言报》究竟是圣命,还是太后之命?我大明究竟是朱家天下,还是李家天下?唐高宗时武后之事欲重演不成?”   吴中行此言振聋发聩,立时将在场的厂位吓住了,他们没想到吴中行此人竟如此之愣,连这等可诛之言都敢道出。   何况查封《育言报》的确不是出自圣命,而是太后下的令。   东厂番子急急忙忙将吴中行拖住,吴中行是文官,哪经得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拽,何况番子拽他时,吴中行仍抱着文稿不肯放。   还未拖两下,吴中行便抱住一番子的腿不松,那番子一急之下直接踹了他两   脚,众人只听一阵闷声,过了片刻,吴中行便不动了。   “尔等安敢!”张元忭叫了一声,“竟对翰林如此折辱!子道兄!子道兄!”   张元忭喊了几声,吴中行却没有回他,张元忭心中十分慌乱,东厂番子亦未料到吴中行如此不堪一击,拖拽众人的手也不敢再用力。   张元忭心中惦记着吴中行,挣开那番子后便扑上去查看吴中行情形,吴中行尚有鼻息,张元忭心下稍安。   “何事如此喧嚷?”   张元忭听见声音,面上立时露出惊喜之色:“大宗伯!”   他不知柳贺今日在不在礼部衙堂,发现东厂番子到时,他已紧急派人去请柳贺,可惜人还未行便被东厂番子拿下。   不过《育言报》众官吏都在礼部办事,东厂来人闹得声势浩大,礼部上下自然有人能瞧见。   柳贺一入内,就见《育言报》办报之处一片狼藉,吴中行闭着眼睛躺倒在地,张元忭等人都十分狼狈,他沉声问道:“是何人指使你的?”   “大宗伯,咱家奉皇命来查封这《育言报》,这《育言报》妖言惑众,离间太后与陛下,这罪天理难容。”   那太监施施然安坐着,他知柳贺得罪了太后,这大宗伯的位置定然坐不稳,和柳贺说话的语气便少了几分敬意。   柳贺问道:“既是奉皇命,圣旨呢?”   “此是天子口信,大宗伯莫非不信?”   “本官不信你。”柳贺道,“《育言报》若是有罪,当经三司会审昭告天下,你今日无缘无故闯入我礼部衙门,毁我文卷,伤我文臣,究竟谁给你这般大的胆子?”   “你说奉圣命而来,圣旨不在,说《育言报》有罪,罪证不见,若宫中内侍皆这般,还要我等大臣作甚?”   那太监抬起三角眼:“大宗伯,实情如何,您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   “本官不清楚。”   “但我礼部衙门也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柳贺话音刚落,那东厂太监笑道:“大宗伯说笑了,我东厂办事,便是内阁也不能阻拦,遑论你礼部……”   这太监忽然叫了一声,众番子来不及反应,就见柳贺一把将这领头的太监抓住:“今日本官便带你去见天子,本官倒要看看,竟敢假冒天子口谕,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快将公公放下!”众番子见这太监被夺,连忙上前冲至柳贺身侧。   “我看谁敢!”柳贺厉喝出声,“我乃礼部大宗伯,先帝钦定天子讲官,今日我便要治了这假冒圣旨之徒,胆敢来犯者,本官便叫他人头落地!”   众番子也不知柳贺这文官哪来的力气,竟就将这领头的太监硬生生拖拽了出去,可他们敢对张元忭及吴中行动手动脚,却不敢将柳贺如何,毕竟柳贺是堂堂正正的二品大员。   礼部衙门中,官员们闻得消息也纷纷赶来,余有丁及何洛文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柳贺拎着一太监走了出来:“大宗伯……”   二人视线看向《育言报》办报之处,其已不见原本的模样,入目之处一片狼藉。   柳贺道:“此人假冒天子圣旨,到我礼部滥打滥砸,子道兄遭他们殴打不省人事,本官正要去见天子,各位回衙安心办事便是。”   从柳贺的表述中,余有丁与何洛文已猜到了内情。   天子平日对《育言报》极为喜爱,可以说是期期不落,他二人也因在礼部任职受了两回赏,既如此,天子又如何会下令对《育言报》这般施为?   何况吴中行此刻躺倒在地,还不知境况如何。   “天下仪制只看我礼部,至洪武朝起,还未有人敢到我礼部如此放肆,礼法何在?公道何在?”余有丁沉声道,“大宗伯,下官与你同去!   ”   “下官也同去!”   余有丁与何洛文表了态,在他们身后,礼部四司的郎中、员外郎及主事等也都是跟随。   东厂本就坏事做尽,如今竟到他们礼部来放肆!   柳贺为人如何,礼部众官员都能瞧见,便是他开罪于太后,也是为了礼法公道。   今日受辱的是吴中行,若不能讨到说法,明日便会轮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岂能容几个东厂番子折辱?   礼部众官员气势汹汹向着宫门去,路过其余衙门,也有官员问发生了何事,到翰林院门前时,听得厂卫火烧文卷并将吴中行殴打致伤后,众人均是愤慨难平。   “同去!”   “进宫讨个说法去!”   “我等翰林,何时轮到他东厂番子折辱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至宫门时也有人阻拦,是那机灵的番子早一步至宫门外嘱咐,叫人将礼部众官拦下。   “各位大人,若无天子口谕,下官不敢开这宫门。”   那守卫一脸歉意,态度却极为执拗,仍然死死把住城门。   “大宗伯,咱家劝你老实回去,宫中可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被柳贺揪住的太监又道。   柳贺看向那守卫:“请向陛下通禀,礼部尚书柳贺有要事奏。”   “大宗伯,与他一守卫在这多说什么?请五城兵马司通报便是。”   六部正堂一级的官员进宫,宫门守卫一般不会阻拦,今日他们这一众官员浩浩荡荡进了宫门前,守卫却偏要拦住,下令的人究竟是谁,结果已呼之欲出了。   “大宗伯,不如请内阁……”   柳贺拦住余有丁话头:“既是我礼部之事,不必劳烦几位阁老。”   说罢,他道:“今日本官便在此等候,何时天子召见,本官何时入内。”   说罢,柳贺便在宫门前坐了下来,其余礼部及翰林院的官员则都在他身后坐下。   “各位大人,本官实不该行如此非常之事,然本官为礼臣,争的便是一个礼字,父子君臣为礼,祖宗家法也为礼,天底下有礼之一字,因而本官便不能容人矫天子之诏。”   宫门守卫原以为柳贺会闹嚷,这样报予天子时,他们也好将责任甩到柳贺头上,说他袭扰宫门,威胁天子。   可他竟安然坐下,与众官员论起了礼。 第238章 进宫   礼部及翰林院的翰林们加起来,足足有几十人,众人在宫门外静坐,宫门守卫既无法劝走,又无法放任这么多人不管,一时间很是犹豫。   自坐上礼部尚书之位后,柳贺还未以自己的角度阐释礼,众官员原本想,《育言报》遭如此对待,柳贺论礼时恐有怨言,可他只是平静道出他为何执着于“礼”之一字。   他文才极佳,于经义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官员们不由听得入了迷。   众人便想,柳贺为何宁愿得罪太后也要将《育言报》那文章登出?   只因朝廷各衙门中,能纠大错、论大礼者,唯礼部而已。   众官员坐了片刻,都觉得体悟颇深,原先他们觉得,柳贺更擅办实事,论礼法道义或许有不足,此时听了柳贺之论,众人都有恍然大悟之感。   此时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幸而近日不冷不热,众人倒不觉得疲累。   柳贺忽然道:“陛下读书颇勤,自元辅教他政事后,陛下更是苦学不辍,若在往日,臣下有事拜会陛下,陛下应当早已接见了才是。”   “大宗伯所言甚是。”余有丁道,“太/祖设六科,便是令言道畅通,令官员们蒙受冤屈时能面见天子,然而历朝历代都有小人阻塞言路,意欲蒙蔽天子,朝臣们也都无可奈何。”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五城兵马司指挥忽然到了,见柳贺领着礼部及翰林院浩浩荡荡一帮人在宫门外,指挥及副指挥也是头大。   一边是东厂,一边是礼部,这其中任何一位他也得罪不起。   “大宗伯,不若先去歇歇脚,这般多人拦在宫门外毕竟不好看。”   柳贺笑道:“不劳张指挥费心了,本官今日只想看看,天子何时愿见本官,若是不愿,天子又是为何不愿?”   五城兵马司指挥心中叫苦不迭,堂堂礼部正堂竟被人拦于宫门之外,整个礼部衙门官员出动,这样的大事,天子仿佛瞧不见一般。   宫中那位纵是威势滔天,也该将文官们当一回事。   五城兵马司不敢对礼部官员及翰林们动粗,他大约是去搬救兵了,又过了些时候,张四维及申时行两位阁臣联袂而来。   “大宗伯这是做什么?”张四维眉头皱起,“带着一衙门的官员到此,礼部事还办不办?大宗伯你身为正堂,当以身作则才对。”   不待柳贺出声,张元忭便出列道:“张阁老,下官等都是自愿追随大宗伯来此,无他,心中之怨不能平也。”   “宫中内侍声称奉圣命至礼部,将《育言报》文卷一应毁损、焚烧,将众官吏如犯人把捉拿,编修吴中行不忍其所为,却惨遭其殴打,生死不知。”   “我等为官是为天子守江山,护佑一方平安,今日却连知己所遭不平事都不能为其申冤,下官心中难受至极。”   “若此事真为陛下之令,下官只愿见陛下一面,请陛下收回成命,若此事并非陛下下令,下官更要知道,究竟是谁借了天子口谕到礼部打砸烧!”   柳贺朝张四维二人深深一拜:“张阁老,申阁老,子道兄是我的同年,若非因我之故,子道兄不会来办报,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吴子道身为翰林都受此折辱,东厂究竟把我们读书人看作了什么?”罗万化也道,“两位阁老不妨替我等问一问,究竟是何人指使,才叫东厂番子如此猖狂?”   “请阁老相助我等!”   张四维和申时行知晓劝不住,只能道:“今日天子身体抱恙,已请了太医来看,各位先行回去,待天子病愈,定会召见各位。”   柳贺心道,张四维恐怕是李太后搬来的救兵,宫里不管谁出来劝解,众人不见天子是不会离开的,可换了张四维则不同   ,他毕竟是内阁次辅,官员们大多会给他面子。   “张阁老好意,恕下官不能接受。”柳贺看向余有丁二人,“左宗伯,你们先带着各位大人回礼部,衙门不能缺人。”   “一甫兄,多谢你前来相助,但此事毕竟涉及礼部,与翰林院无关,我还是不愿你们牵扯其中。”   “大宗伯!”   “泽远!”   此言一出,柳贺即转过身去,将宫门叩响。   这一瞬,张四维及申时行都变了脸色。   “臣有不平事,欲见天子,若今日不见,臣百死胸中仍愤懑难当。”柳贺朗声道,“若不能使冤屈得平,使天子亲贤臣远小人,使蒙蔽天子之人当罪的当罪,挨罚的挨罚,臣这礼部尚书不当也罢。”   叩阙鸣冤,即官员、百姓有冤屈不能平时可为,然而若扣响宫门,百姓及官员等要先受刑,因而大明开国二百年,有叩阙鸣冤者少之又少。   “泽远,你莫要如此!”   “泽远!”   亲眼见柳贺此举,罗万化不由道:“《育言报》所言,今日正应验!”   “以礼部尚书之尊,欲见天子却只能行叩阙之事,可知天子遭蒙蔽之甚!”   “我等要见天子!!”   “我等要见天子!!”   宫门外喊声如雷,柳贺叫礼部官员离开,可众人却不愿挪动一步,翰林院众翰林也是如此。   “开宫门,我等要见天子!!”   “开宫门!!”   宫门内,正得意着自己将人拦住的太监心道不妙,急急忙忙往乾清宫飞奔而去。   “这是在做甚?”   张居正的声音让宫门外的喧闹声止了片刻,众人都停下来拜见他。   “事情如何我已知晓。”张居正道,“简直——胡闹!”   “元辅,这柳泽远实在太过霸道,他竟将咱家绑了这般久。”那带头至礼部的太监见了张居正犹如见了救星一般,连忙哭嚎道。   他是冯保手底下人,平日也见过张居正数回。   柳贺道:“元辅,此人假冒天子口谕,下官等实不敢认,想叫他在天子面前作个见证。”   张居正道:“竟有此事?”   “元辅,千真万确。”   “本官收到禀报,只说礼部大宗伯带着礼部官员在宫门外闹事,现在想来,其中似有隐情?”   “还望元辅明察。”   张居正道:“你纵有冤情,可知叩阙事关重大?今日便先饶过你,待得见过天子,由天子来惩处你。”   “元辅!”那太监听得张居正这般说,顿时有些慌神。   张居正道:“大宗伯为天子经筵之师,这天下岂有弟子杖罚先生的?岂非陷天子于不忠不义?沈公公,其中的道理你也应当明白。”   沈姓太监顿时闭口不言了。   张居正又道:“既如此,我便派人请示一下天子。”   柳贺道:“有劳元辅。”   张居正命人通知陈矩,陈矩正要将此事禀报给天子,却被李太后宫中的宫人拦住。   陈矩已是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若将此事捅出,天子心中想必十分不好受,他在太后面前也要吃个挂落。   可若是不说,日后还有何人敢在天子面前道明真相?   陈矩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子道:“陛下,奴婢有一事需得禀告。”   陈矩一贯是个老实人,对待天子又极其体贴,即便天子有不得体之处,陈矩往往也是悉心劝导,他极少到冯保面前告天子的状,平日里与众讲官相处也很融洽。   片刻之后,天子目中露出惊愕:“此事当真?”   “奴婢不敢隐瞒。”   “好。”天子笑道,“陈矩,近日我在读户部呈上的账册,你可知我瞧见了什么?”   陈矩自是清楚天子要说什么,但他只是伺候天子的太监,不敢在此事上随意置喙。   其实正是张居正当国这几年流入内库的金花银,官员上书时皆劝诫天子勤俭,然天子那时还不到十五岁,能有多少开销?   银子都去哪儿了?   正如这一回,天下臣工及追读《育言报》的读书人都会以为,《育言报》系天子查封,天下读书人向《育言报》投的文卷系天子所毁,吴中行是天子派人所伤。   就为此事,他还得身体抱恙。   “将柳先生迎进来。”天子轻声道,“谁人敢拦,就地正法。”   陈矩觉得,此刻天子身上已露出了君王该有的狠戾。   “朕要听一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天子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惨淡,“要朕装聋作哑还不够吗?”   “朕的先生要见朕一面,还要宫门叩阙,实是朕的过失。”   “陛下……”陈矩十分忧心天子,见他渐渐恢复了正常,心中也稍放下心来,“奴婢这就去请柳先生。”   “去吧。”   如天子所料,去宫门的路上陈矩依然受了阻拦,虽天子给他就地处罚之权,但陈矩也不愿恶了太后,毕竟眼下宫人们仍多听李太后的命令。   自罪己诏一事始,天子心中就有些发凉,及至今日《育言报》一事发,礼部一个衙门和翰林院大半翰林竟都被拦在宫门之外,连面见天子都不能。   只叫他做泥人还不够,还要做聋子瞎子,可天下人只会怪责他这个天子没有容人之量。   乾清宫中,天子深深叹了口气。   待得柳贺等一众官员进了殿,天子才知,沈和究竟得罪了多少官员,礼部官员面上均是愤慨,这些官员中,有数位天子熟悉的日讲官,天子不由叹道:“诸位卿家,沈和究竟做了什么?”   沈和就是今日去查封《育言报》的太监。   他面对礼部官员时还十分猖狂,到了天子面前却一言不敢发。   其实沈和所做之事方才天子已听陈矩说过,此时听得张元忭陈述,天子静静看向沈和:“朕何时给你的口谕?”   “你究竟有几个胆子,敢对朕的先生不敬?” 第239章 弹劾   沈和是冯保手下,见惯了冯保威风八面的模样,冯保若真动了气,天子在他面前都要让三分,因而在沈和心目中,天子还是当初那个好哄好骗的稚童。   但见了此刻天子的模样,沈和才意识到,天子已经成人了。   他心念急转,立刻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有罪。”   “奴婢不该对大宗伯不敬。”沈和低着头,声音也极低,“只是……奴婢听令办事,《育言报》那处却非要违令……”   天子双眼眯起:“你是听谁的令?”   “朕何时给你下过令?”   其实天子、在场官员、沈和心中都清楚,这令究竟从何而来,不过众人都是看破不说破。   “朕何时下过令?”天子又逼问了一句,沈和便低着头不答了。   天子也是气到了极点,他转过头,看向柳贺:“柳先生,朕该如何处置此人?”   柳贺道:“臣将沈公公带来见陛下,便是要陛下知晓,此人借着陛下的名义欺上瞒下,却要陛下承受责骂,臣为臣子,实在不忍陛下如此。”   “柳先生,你待朕极好,余先生、何先生及各位先生都是如此。”天子道,“你们愿为了朕的名声在宫外候朕,可……”   他所亲近之人却并非如此。   这便是天子气恼的原因。   “沈和。”天子看向沈和,“你是冯大伴的亲信,又是母后信重之人,你以为朕不敢治你。”   “若是旁的事,朕的确可以放你一马。”   “但这一件,不管是冯大伴求情,还是母后替你求情,朕都绝对不会饶。”   殿中众人无人敢直视天子,可若有谁抬起头,恐怕能看到,天子看向沈和的目光犹如对待一件死物。   龙有逆鳞,天子自然也有,沈和之所为,是他登基以来所见最不能容忍之事。   见天子动了真怒,沈和心中渐渐开始畏惧,他正欲求情,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声音:“陛下,他这杀才犯了大错,但他在太后面前伺候已久,陛下若下手,恐怕会令太后心寒。”   沈和如蒙大赦,看向冯保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之色。   冯保却瞪他一眼:“还不快向陛下和大宗伯磕头!”   听了冯保之言,沈和忙不迭地磕头,天子却在此时伸手拦住了冯保。   他平日畏惧冯保甚深,此事宫内宫外都十分清楚,然而此刻当着冯保的面,天子却直言道:“冯大伴,朕要处置了他。”   “此人所为,朕绝不能容。”   冯保见劝不动天子,又来看柳贺:“大宗伯,这沈和虽得罪了你,但罪不至死,你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马吧。”   柳贺客客气气道:“内相,并非下官不愿放过他,只是自他矫旨那一刻起,他已犯下了死罪。”   “且此事究竟何人所为,臣依旧不知。”柳贺道,“若人人都如他这般,我礼部尊严何在?礼部又如何能令天下人知礼懂礼?”   “大宗伯的意思是不肯退了?”   “非下官不肯退,而是不能退。”柳贺道,“他到了礼部衙门这般猖狂,又将翰林打得人事不知,《育言报》数月心血一招毁损,内相此时可以救此人,然而《育言报》涉天下读书人,他沈公公的大名,日后便将如刘瑾一般。”   柳贺的意思是,沈和这人根本不值得搭救。   今日柳贺在宫门前等候了许久,他这大宗伯的面子被人吓了,可他幸亏是进了宫,若他不能进宫,待此事传出,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   冯保是很重面子的人。   他这一回过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护住沈和,事实上,接到李太后的命令时   ,冯保便觉得此事十分难办,他亦不愿得罪了天下读书人,他正发愁的时候,沈和却先一步到太后面前表功了。   既然沈和愿意,冯保便叫他过去处置。   可依冯保所想,即便是查封《育言报》,沈和也该轻手轻脚地去,可这沈和不仅大张旗鼓,还将圣命挂在嘴边,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一般。   他查封报纸倒也罢了,可他这一去,却将字纸烧毁,地方砸乱,甚至将吴中行给打晕了。   读书人最敬字纸,如何能忍他这般?何况吴中行也不是旁人,是正经的二甲出身,最清贵的翰林。   因而沈和轻而易举将礼部整个衙门得罪了。   柳泽远又不是不敢惹事之人,直接将他抓来见天子。   即便沈和是冯保的亲信,冯保也不好多为他求情。   何况他觉得,太后这事的确做得不地道。   柳贺堂堂朝廷大员,又是张太岳的门生,岂是那么轻易好惹的?   此刻天子执意要罚沈和,太后在这事上理亏,自然无法开口叫天子放过,何况沈和还未爬上高位便如此猖狂,长久看来也是个祸害。   沈和被天子命人拖了出去,柳贺对天子恭恭敬敬一拜:“多谢陛下。”   但对他来说,《育言报》的遭遇,只处置一个沈和还是不够的。   ……   慈宁宫中。   李太后听得沈和被打了二十棍后逐出宫门,写佛经的手停了停:“他家若还有亲人在,送些银子过去,都是穷人家出身,本宫也不愿太苛刻。”   “民间都说太后娘娘心慈,如那活菩萨一般。”   李太后笑道:“本宫待旁人慈和,待天子却是严苛的。”   “陛下渐渐大了,我也不愿理朝政事,省得令陛下心烦。”   李太后的心腹道:“太后娘娘莫要这么想,陛下会那般,都是被文官给蛊惑了。”   李太后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十分恼怒。   如果说先前她的怨气是对着柳贺和《育言报》,此时却转移到了天子身上。   她抚养天子长大,到今日,这是天子第一次反抗她。   李太后默默叹了口气:“这次便算了,那《育言报》天子极是喜爱,本宫也不是不能放过。”   “娘娘心善,陛下必能理解您一片苦心。”   那宫人与李太后说了一阵,逗得她眉头舒展,李太后心想,此事她可以揭过,但柳贺此人已经不适合留在天子身侧了。   李太后思索了一阵,忍不住想,张居正平日一副为天子效忠的模样,却连一个门生都舍不得舍弃。   她虽信重张居正为天子治理这天下,心中对张居正却很是防备。   可惜天子不懂她一片苦心,将张居正的门生当作好人,反倒把她当成恶人。   “太后娘娘。”   李太后一卷佛经还未抄完,便听服侍她的太监来报:“今日文官们纷纷上疏,要陛下惩治奸佞——”   这一日,文官的上疏竟有几十封。   其一要天子及太后约束宫中太监,正德朝时刘瑾之祸令京中官员人人自危,如今出了这沈和,他权势远不如刘瑾,然行事却极有刘瑾当年风范。   一位官员直接上疏道:“慈宁宫内侍敢矫旨,实是太后约束不力,太后虽为天子之母,然朝政之事却应归天子。”   这封疏一上,天子直接把上疏的官员踢去了广东布政司,但这人走归走了,疏的内容却传遍了整个京城。   天子一踢人,官员们个个来劲了。   我说错了吗?没有。   那天子为何踢人?   就是不想听官员的劝告呗。   继续上疏。   有官员   弹劾武清伯李伟,说他不是东西,天天不干人事。   也有官员说,《育言报》使天下读书人畅所欲言,沈和一把火将文章烧了,就是不将天下读书人放在眼里,今后太后和天子若要招亲信的太监,能否别招这种文盲?简直丢太后和天子的脸。   这人又被下放了。   总而言之,官员们上疏的多数内容都是要太后不插手朝政之事。   今日是礼部倒霉,好在柳贺这礼部尚书能刚。   明日若轮到刑部、户部及其他衙门呢?   何况就算当年嘉靖这般蛮不讲理的帝王,也没有派太监去找六部麻烦的。   总结下来,李太后也不是不能管事,但管事的水准不要太低。   因着这些上疏,李太后直接称病,天子见此极为担忧,日日去李太后宫中认错,李太后却不肯见他。   天子一气之下,便将上疏的官员能踢的都踢走了。   京中一时之间出现了许多空缺,倒令吏部十分忙乱。   然而官员们的上疏却未就此停止。   官员们本就觉得李太后管得太多,她插手天子日讲倒也罢了,毕竟为母者总要为子计,可《育言报》这一出却着实得罪了一众文官。   沈和何至如此猖狂?不正是倚仗着太后之势吗?   连翰林都敢动手,下一回是不是就得对阁臣、对首辅动手了?   何况沈和犯的不是别的罪,而是矫旨之罪,难道天子之母便能矫天子之旨吗?   圣旨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皇权。   假冒圣旨是其一,令天子担上污名是其二。   此事本就是太后之错,可太后犯错,却要天子长跪不起去认错,她究竟将大明朝的天子当成了什么?   官员们侍奉的是天子,而非太后。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才得以见到天子真容,才能够随侍天子左右,他们不是为了挨东厂番子揍才去考进士的。   天子越是认错,官员们上疏弹劾便越多,李太后便越是生气。   这几乎是个死循环了。   三方之中,必须有一方先退让。   天子是不可能退的,官员们也不会允许。   因而,能退的只有李太后。   自天子登基以来,李太后从未被人这般压迫过,然而文官们却非要她先低头。   李太后足足病了半月,这半月中,弹劾的帖子如同雪花一般,武清伯李伟原先行事高调,到了此时也不由默默缩住。   文官们还是内斗好,若联合起来弹劾勋戚,真没人能扛住。 第240章 不必生怨   “陛下这是嫌我碍事了。”想及此处,李太后不由悲从中来,“因而才纵着那《育言报》,纵着那群文官。”   她说话时,慈宁宫内静寂无声,无人敢回应一句。   “陛下还在外跪着吗?”李太后问。   “禀太后,陛下仍是跪着。”宫人应了一句。   “他是该跪,否则该如何显出他委屈?”   天子越是在慈宁宫前跪着,越是显得李太后挟持了天子,那《育言报》所遭祸事、文官的上疏……皆是冲着李太后而来。   李太后心中明白,天子也……心知肚明。   这几日与其说是天子向李太后认错,不如说是天子借着文官之势摆脱李太后的钳制。   “太后,陛下一贯纯善,只是抵不住有那黑心之人鼓动。”宫人劝解道,“待日后,陛下必然会懂太后您的一片苦心的。”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张太岳口口声声说要替本宫辅佐天子,可你瞧瞧,他的门生和本宫对上,他却要那群文官将本宫踩到泥里去。”   宫人忧心太后气坏了身子,连忙劝道:“太后,您还有潞王,总要为王爷考虑考虑,若是……”   李太后点点头,道:“是啊,总不能因我之故破坏他们兄弟间的情谊。”   帝王家兄弟阋墙者不知凡几,眼下潞王还小,李太后对他偏爱,天子对这个弟弟也极是宠爱,但日后如何就未知了。   若是天子亲政,她再多插手朝事也的确不合适,恐怕真会令天子心中生出嫌隙。   可真如那些文官所愿的那般放权,李太后同样也是不愿。   她辛苦十数年才将天子抚养长大,若轻而易举便将天子推到文官那边,她这太后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半月以后,李太后终于见了天子。   天子自幼便在李太后身边长成,隆庆帝过世后,李太后又搬到乾清宫照顾他的起居,李太后待他虽严苛,母子间的情谊还是深厚的。   李太后终于肯见他,天子“扑通”一声即是跪倒:“母亲身子无碍,孩儿就放心了。”   李太后道:“我这半月日思夜想,陛下已是成人,朝中之事我的确不该多过问。”   “母后,孩儿绝无此意。”   李太后摆了摆手,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钧儿,原先我对你十分不放心,朝臣多狡诈,你虽是天子,却比不过他们心眼多,但这一回,我也见识到了你为君时的气魄。”   母子二人谈起了过去,嘉靖帝还在时,隆庆帝活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不是嘉靖看中的继任者。   隆庆并非一定要当这个皇帝,但他是长子,又是朝臣公认的储君,若换为景王继位,他一家老小结局必然凄凉。   李太后想起那段时日也觉得唏嘘,天子那时虽年幼,可他少时便聪慧,父皇成日惶惶不安,他依然有印象。   李太后神色柔和,天子便回想起了李太后曾对他的种种好,心中便愈发愧疚。   他知晓,在《育言报》上有错的是李太后,但李太后毕竟是他的母后,母亲纵然有错,他也应当包容。   闲谈了许久,李太后方才道:“陛下一日日成人,你父皇若是见了,心中必然十分欣慰。”   “只是钧儿,你仍需记住,你是天子,不该受我这当娘的钳制,但也不能受朝臣钳制。”李太后道,“《育言报》一事因柳贺而起,据为娘观,这柳贺一开始就打着裹挟文官的主意。”   “他收买人心的本事,钧儿你也见着了。”   想及柳贺,李太后心中仍是有怨言:“这柳贺就如同张太岳一般心机深沉,钧儿,若你有朝一日亲政,柳贺可为部堂,却不可为   阁臣,这话你得记下。”   天子清楚,李太后一开始就对柳贺有偏见,可李太后都这般说了,他不可能不应下。   “若是柳贺任了首辅,以他之为人,必然如张居正般将朝臣都收拢过来,你到时想后悔也是不及。”   “孩儿明白了。”   天子毕竟还未亲政,心机并不深沉,对李太后的话,他一向言听计从,但在他心里,柳贺为人宽容谨慎,并不似张居正那般。   “今后朝事我不再过问,但钧儿你需得记住,你是大明天子,大明天下在你手中,不容旁人觊觎。”   李太后虽请了张居正主导朝政,但她心中对张居正并不十分放心,尤其这几年来,张居正行事愈发没有分寸,以致天下人只知张居正而不知天子。   张居正她能忍得,毕竟天子年幼,主弱臣强之事史书上也并不鲜见。   可她却不能容忍有第二个张居正出现。   ……   李太后既愿意放权,文官们的声息便小了些,沈和受了处罚,跟随他的东厂番子也各有处置。   《育言报》也重新办了起来,不过文卷有毁损,不得不延误了一两期。   张居正一日将柳贺召过去,告知他,此次太后虽放了权,可天子心中恐怕会有芥蒂。   虽太后将权赋给了天子,但这并非她主动放开,而是朝臣胁迫所致,天子即便收了权,心中依旧对李太后有愧疚之意。   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但事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育言报》遭祸。”   张居正点了点头:“这就是你的脾气。”   柳贺这性子,看着温和,可一旦他较了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张居正早已领教过了。   “太后既已不再问朝事,再看满朝文武之所为,我恐怕也要归政给天子了。”   “恩师……”   张居正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言。自将高新郑逐出内阁,我在首辅位上已有九年,这九年间,我不自夸为朝廷做了什么,但首辅的责任我已尽到。”   张居正在和徐阶的信中也表明了退意。   隆庆六年接掌首辅一职,他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之今日,朝中无甚大事,国库充盈,各地虽时有灾情,以朝廷之力这也能够挽救。   改革之始,张居正不知自己该在首辅位上留多久,及至今日,他觉得已到了放权的时候。   只是这话他并未对旁人透露,只告知了徐阶和柳贺。   “泽远,你也该做好准备。”张居正道,“此番你得罪了太后,但在天子那边,他应当十分信重你,但太后并非常人,你日后还须小心行事。”   柳贺隆庆五年进京以来,与张居正相识已有十年。   在他看来,张居正始终强硬,大明江山有他坐镇,便事事不必担忧。   想到历史上张居正过世后的种种,柳贺心中也有隐忧。   他只希望,若是张居正退去首辅之位,结局不会如真实的历史那般。   毕竟张居正对他处处提携,即便他待自己极严,也不是道德上的完人,可在柳贺看来,放眼整个朝堂,没有人比张居正更适合居于首辅之位。   张居正目光直视着他:“泽远,朝廷诸官员中,唯你最懂我之所为,张子维气量不足,申汝默魄力不够,若这二人为相,恐挡不住朝臣反对。”   “一条鞭法与考成法已渐渐有了成效,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轻易将手中之权交出。”   “可这天下并非我张太岳的天下,天下终是天子的。”张居正道,“只愿有朝一日,我若离开朝堂,你能替我护住些人,再将考成法与一条鞭法护住,那便足够了。”   “恩师,弟子不愿恩师离开   朝堂。”   张居正摆摆手道:“纵观历朝历代,论薄情寡义之极者,无人能与皇家相较。泽远,你可还记得你初入朝堂之时?”   张居正倒是记得清楚,柳贺初入朝堂不久,不过是翰林院中小小一修撰,便敢和他说身后之事。   天子初登位时,张居正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抵不住柳贺这门生常常提醒。   他原先不在意,因为行改革之事时,他已做好了被百官及天子厌弃的准备,然而改革推进的速度却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既然心愿达成,张居正就不得不顾虑身后了。   柳贺听得张居正提醒,不由道:“恩师,那时弟子对恩师之所为还有不解,今日已经明白了。”   “你口口声声说不解,可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你倒是替我出了不少主意。”张居正笑道,“只是你那时不愿与我同流合污罢了。”   “弟子……”   “朝堂多凶险,泽远,日后你须得好自为之。”   柳贺道:“莫非是《育言报》之事令恩师萌生退意?”   张居正并未作答。   事实上,去岁柳贺主动归乡,张居正已想过放权一事,那是朝中舆论给张居正的压力也十分大,但他其实并不希望柳贺离朝。   这一年间,他也思索了许多。   以往他没有可信重之人,纵然申时行为考成法及一条鞭法出了力,但申时行为人过于谨慎。   谨慎并非坏事,可到了生死关头,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自己发声的。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对付盐商,到了京城,削藩之事他敢于接下,面对太后,他也毫无畏色。   这便足以证明,他是可托付之人。   那么,有柳贺在朝中,张居正便不必担心一条鞭法与考成法无法延续,纵使天子执意要将这两法废除,柳贺也必然会从中斡旋。   此时不放权,又待何时?   杨廷和迎立世宗有功,却仍因大礼议一事被踢出朝堂,夏言人头落地,严嵩一手遮天,任首辅不过十五年罢了。   他任了九年首辅,自觉已竭尽所能。   天下焉有百年之首辅?   君臣相得或许难为,但也不必生怨。 第241章 上疏   《育言报》这事一过,柳贺依然安安静静当他的大宗伯,经此一事,礼部众官员对他倒是十分信服,毕竟他敢为了礼部的事找上天子。   沈和是冯保心腹,一般官员根本不敢得罪,柳贺平日是温和知礼的书生,大怒之下却能将沈和一把抓住。   观其行而知其人,柳贺平日都是能让则让,可一旦遇上要事,即便得罪了首辅、天子甚至太后,柳贺也往往能主动站出来。   这样的上官总是令人敬佩的。   当然,柳贺行事并不蛮干,而是依势而行,如今李太后已摆出了一副不过问朝政的架势,不得不说,其中必有柳贺的功劳在。   ……   柳贺回京这几月中,除了李太后命人查封《育言报》外,一切风平浪静。   作为礼部主官,部务有余有丁、何洛文两位侍郎分担,柳贺平日所为便是申明礼制,在礼部与内阁之间充当沟通桥梁,另外,他也在关注倭国、朝鲜二国的动向,此事知悉者甚少,柳贺回京后,便由他亲自过问。   万历八年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如果在十二月时,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未上疏的话。   到十二月时,京中各衙门忙碌得可谓热火朝天,年前的事必须先处理完,再给在京官员发了俸禄节礼等,到这个时候,各衙门之间待遇的差距也就显露出来了。   六部之中,户部与吏部一贯是不缺银的,前者借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之便,收归国库的银钱比前些年多了数成,仅田亩一项,弘治时是三百万顷,万历六年的数字是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户部年底就不必忧心了,军饷够发,赈济灾民的银子也充足,在京各衙门的官员也能过个丰盛的年景。   至于吏部,则是上上下下孝敬太多,就算京官们都穷得叮当响,吏部官员也不可能缺钱。   若论最穷,那必然是礼部。   但自《育言报》办成后,靠着一印数十万份报的积累,礼部官员除了自身的俸禄外,还能再多收一笔。   其实大明官员爱哭穷,可兜里真正穷的并没有几个,毕竟官员们不靠俸禄过日子——柳贺如今是正二品官,年俸七百三十二石,比他刚任从六品修撰时的九十六石涨了七倍,那时柳贺都未觉得日子难过,更遑论现在。   潘晟任礼部尚书时对官员发俸便毫不小气,柳贺接掌了主官之位后也是如此,《育言报》所获的收益,他除了办报必需与发给张元忭他们的润笔费外,其余均拿出,作为福利发放给下属。   除此之外,礼部衙门年久失修,国子监也常报何处毁损,柳贺便允了一笔银给工部,请工部派人予以修整。   京官看似高高在上,但能经手的银子远不如地方官多,地方官进京,财大气粗者出手就是千两白银,这都不算贪污受贿,而是默认的人情往来,考成法推行后,此景象有所收敛,可久弊难消,大明官场以这种方式运行了二百年,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更改的。   像柳贺任二品尚书后,他既能参加会推,又能参加廷推,即推选官员都能发得上话,就如近日兵部尚书方逢时以年老乞休,吴兑有意争位,一出手便是数千白银。   王崇古、方逢时、吴兑皆是因促成俺答封贡起家,这三人都先后任宣大总督、兵部尚书,若方逢时病退,吴兑是不二人选,参与会推的官员必然都会投他,但吴兑依然送来了银两。   这就是默认的规则,纵然板上钉钉,规则却不能被打破。   ……   到这个时候,官员们都等着忙完年前的活计,等着安心过年了。   可就在腊八节那日,宫外百姓家家户户都在烧   腊八粥,豆香与米香十分浓郁,柳贺早起上朝,天还没亮,鼻尖已嗅到粥的香气。   他先起了,杨尧还在酣睡,柳贺去隔壁屋看了眼知儿,知儿睡得脸红朴朴的,睡相可谓毫无下降空间。   看到知儿这般,柳贺不由有些想念纪娘子与妙妙。   他前日收到纪娘子寄来的信,说滚团已经不在,就葬在老宅的屋后,和柳信的坟冢隔了几步。   当年聘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施允羡慕他家有猫,便常来摸猫逗乐,还给滚团带好吃的,之后两人都中了举,施允也能有一只猫了,一晃眼,到如今已有十多年过去。   柳贺心想,他恐怕再没有聘一只猫的劲头了。   纪娘子说,妙妙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常去滚团的坟包那处陪他,她原想乘船来京的,然而今冬严寒甚重,河上结了冰,她打算开春了再带妙妙回京。   出家门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柳贺上辈子上班从未起这么早过,但好在晚上不必加班,中途溜出去摸摸鱼也没人管他。   上了轿,往宫城走时,宫城下皆是上朝官员的轿子,官员坐轿也有规矩,遇上官衔比自己高的官员必须避让,但到了柳贺这个品级,满京城需要他相让的官员不过三位阁臣而已,阁臣和普通官员上朝的时间不同,倒也不必担心撞上。   因而,尽管此刻算是上朝的高峰期,柳贺的轿子却一路畅行无阻。   这几日上朝,摆脱了太后掣肘的天子可谓神采奕奕,朝臣们按规矩站好,向天子汇报着近日朝中发生的诸事,天子则耐心听着。   年底事务无非就是那些,若突然来了急事要事反倒令人惊慌。   当天子问出“众卿家可还有事要奏”时,官员们已经做好了要退朝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张居正忽然上前一步,向天子递了一封疏:“臣张居正有事奏。”   “张先生有话请讲。”   “臣蒙先帝垂爱,忝为内阁大学士已有十数年,国事繁忙,臣日渐觉得疲惫不堪。如今国朝内外一片焕然之象,官员皆重实务轻虚词……臣已老病,请陛下择一二明达稷契入阁参机务。”   张居正竟在此时声称要归政?   天子毕竟年轻,在这时完全没有控制住面部表情,过了片刻才露出一副惊惶之相:“朕于朝事不足之处仍有许多,大明天下如何离得张先生?众位卿家,快替朕劝劝张先生。”   临朝的官员也被张居正此举惊住了。   夺情/事时张居正没想过要归政,此前朝野上下风声皆传他要归政,张居正依然牢牢占住首辅之位,便是今年,因《育言报》一事,张居正与李太后有了嫌隙,可李太后与天子依然一副江山离不开他的模样。   这事竟一点风声都未传出来。   殿中一半官员的目光看向了为次辅的张四维,另一半则看向了柳贺。   官员们心中觉得,张居正选择归政,柳贺或许知悉一些内/幕。   毕竟夺情一事,是柳贺劝张居正返乡,此前柳贺为避京中流言主动归乡,《育言报》一事闹得李太后将权力交归天子,细细想来,这几桩事都和柳贺脱不开联系。   但柳贺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张居正归政一事与他无关一般。   官员们不由揣测,这究竟是张居正内心所想,还是如夺情时一般,对其余官员的试探呢?   不过有了吕调阳的反面例子在,天子这一劝,在殿官员纷纷道:“元辅何出此言?”   “元辅若是累了,可暂且休个十日,元辅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交出……”   总而言之,张居正表露出归政的意思本身也令人十分震惊了,官员若是掌权,便都不想退。   李春芳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老好人,他在首   辅位上也不碍着谁,还是被高拱和张居正联手逼走了。   这只是因为李春芳这首辅不受天子器重,次辅高拱与三辅张居正又是朝中少有的强硬能干的官员。   李春芳为避这二人锋芒不得不退,但他心中也并不想。可若不退,御史言官便成日追着他弹劾,没有办法,上过数封乞休疏后,李春芳还是回了兴化老家。   到张居正这边,他在首辅任上的威势胜过李春芳十倍,李春芳都是上疏——不允——上疏——不允的极限拉扯,到了张居正这里,恐怕没有二十封疏天子不会让他走。   何况李春芳走是真走,张居正就未必了,谁也不知万历五年事会否重演。   但……奏疏中,张居正的确提了要增补阁臣。   万历五年,马自强与申时行便是因此入阁,那时内阁中有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与申时行五人,如今只有三位阁臣,增补阁臣倒也是时机了。   若要增加阁臣,可选之人其实并不多。   柳贺是其中一位,而另一位……王锡爵也并非不可。   张居正一封疏将满朝文武从年底的忙碌中炸了出来,之后朝事再忙,官员们这几日谈论的话题都是,若要增补阁臣,何人可以为之?   以及——张居正是否真的要归政给天子。   柳贺一入礼部衙门,与他熟识的官员便纷纷围了上来。   到下衙时他也没闲下来,罗万化、王家屏等人也找上了门:“泽远,元辅真有归政之意?”   以二人的资历,距离入阁还有一段时日,因而二人最为关心的是,张居正归政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柳贺苦笑道:“二位仁兄,恩师的确表露过此意,其余我便不知了。”   “元辅为何会选在此时呢?”罗万化一脸思索。   因万历五年之事故,即便张居正真有退意,朝中官员却仍不敢相信。 第242章 柳贺的设想   对罗万化几人,柳贺已是十分坦白,张居正之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柳贺不能阻拦,也不会阻拦。   朝廷官员中,他是最早了解此事的一人,据柳贺观察,张学颜、曾省吾等人都未先他一步得知消息,散朝之时,柳贺就见二人迎上了张居正,恐怕是问询去了。   他与张居正已开诚布公地谈过一遍,张居正退与不退,他都尊重对方的选择。   “入阁一事,无论元辅是否归政,泽远你都要早作打算。”王家屏道,“若是处理不慎,去岁之事恐怕又要重演。”   柳贺已归乡过一回了,同样的法子不可再行第二遍。   “忠伯兄,我心中自是明白。”   ……   回到礼部后,柳贺一切仍如往常一般,然而,那日张居正在早朝上了第一封疏后,官员们尚在猜测他归政之意是否为真,他便又上了一封。   天子自然仍是挽留。   天子心中所想与年少时已大不相同,周围也有人鼓动他,称他已到了亲政的年纪,张居正却死死把着朝政不放,他在宫中受李太后掣肘,在朝堂外,朝事又归张居正,他也忍不住想,何日他才能当这名正言顺的天子。   张居正的归政疏来得猝不及防,天子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印象中,张居正明明是个极擅弄权之人,他任首辅一位已有九年,权势盖过了大明朝任何一位首辅,天子觉得,张居正恐怕要在首辅位置上老死了。   但张居正的确是要退了。   他并非假模假样——上过第一封疏后,他便前往乾清宫,向天子道明自己心中所想。   或许是真要退了的缘故,此次面见天子时,他霸气远不如从前,对待天子的态度也极其柔和,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先生,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抱怨,一见张居正这副模样,也不由念起了他的好。   毕竟这一回,因有柳贺阻拦,张居正并未因夺情/事、高启愚案及罪己诏一事被天子记恨。   君臣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难题,成王与周公堪称佳话,可周公急流勇退是前提,君臣之间的分寸要把握好,像张居正选择此时退很是合适。   他将用人、练兵、收税、治水诸事都办得妥妥当当,还天子一个财政充足的江山,可谓极懂分寸,此时退,天子记得他的恩情,若是拖延再晚,便显得他太过恋栈权势。   天子已一十八岁,武宗朱厚照登位时只有一十四岁,照样做了十六年皇帝。   因而张居正顺势与天子商量起了增补阁臣之事。   归政要有归政的表现,万历五年时,张居正直接提选了马自强、申时行二人,天子只需要盖印就足够了,但这一回,他竟然要归政,增补的阁臣必得是在他退后能守住江山、又受天子器重之人。   张居正毫不遮掩,他所选之人是柳贺与王锡爵。   柳贺是他的门生,他是举贤不避亲,也不担忧旁人说什么,毕竟柳贺如今资历也够,为官后的种种作为满朝文武都能看见。   王锡爵虽与张居正不太对付,但王锡爵是难得的正直之人,张居正自忖,待他退后,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性子都太过圆滑了,一旦有不利事,这二人会选择避退。   且遇上不得不为之事,若阻力太多,这二人必然将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遵众人的意志行事,但这般下去,事情便难以推进。   张居正为首辅时可靠强硬的手段令百官遵他命行事,官员们纵然不愿,也不得不听他号令。   因而不管怎么说,内阁中需有一位直臣。   何况柳贺与王锡爵是天子最为信赖的两位讲官,这也有赖二人纯直的个性——天子年少,便最   厌旁人欺哄于他,柳贺是迂回着有事说事,王锡爵是直接有事说事,目标都是一致的。   提到王锡爵时,天子倒是满口答应。   提到柳贺时,天子面上却露出了纠结的神态,张居正何其敏锐,自然一眼便能看出。   天子没有理由不允柳贺入阁,何况这出自他的提议。   那么,缘由在冯保,还是李太后?   张居正快速地猜出了答案,必然是李太后。   冯保因罪己诏一事已得罪了天子,虽说他将这锅甩给了张四维与申时行,天子却将他惦记上了。   后来又出了《育言报》的事,李太后逼着张居正与冯保查封《育言报》,张居正那时已有退意,又何苦在最后关头得罪天下读书人?   冯保也是不愿,但他毕竟是内侍,身家性命皆系于宫中,李太后的命令他推脱不掉。   所以后来才有了沈和出马,他其实并未遵照冯保的安排办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冯保的下属,沈和丧心病狂到矫旨作乱,就算命令出自慈宁宫,天子却不会真正把这笔账记在李太后头上,冯保这锅又背上了。   张居正要归政,冯保其实十分不愿,但他并未着急跳出来,是担心更进一步得罪天子。   若张居正退了,天子亲政,冯保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会继续下降。   可张居正却不愿再顾冯保所想,他要退,自然也要将与冯保的同盟切割。   所以在择定阁臣这件事上,冯保没有到天子面前上眼药的必要。   那必然是李太后不愿柳贺为阁臣。   张居正并未逼问天子,他事母至孝,自然清楚天子在这件事上的为难。   但他心中觉得,柳贺待天子可谓事事周到,天子对柳贺的欣赏之意满朝皆知,若因李太后一句,天子从此便不愿令柳贺入阁……   张居正不由想到,自他推考成法那日起,柳贺便一直要他顾忌身后。   天子若是这般性情,柳贺的预言恐怕要成真的。   ……   柳贺这几日分/身乏术。   翰林院中、六部中、科道中……各个衙门的官员都找上了他,一方面因众人以为张居正必然会推柳贺入阁,毕竟此事万历七年就已经有传闻,而另一方面,张居正归政一事瞒得实在紧,官员们都不知其中实情,自然要来问一问柳贺。   柳贺刚被罗万化他们成功抓获,就又被张学颜和曾省吾二人拦下了。   二人是铁杆的张党,原先柳贺官位低时,这二人并不将柳贺放在心上,偶尔还会给柳贺上上眼药,但柳贺进京且位居礼部尚书之后,这二人态度便逆转了。   谁都能看出来,柳贺日后必然是能入阁的。   他二人也见过张居正,从张居正口中知晓他归政之意,但张居正肯退,这二人却不愿立即退。   此次找上柳贺,二人是想自柳贺口中知悉张居正归政之详情,而另一方面,张居正退后,他的政治遗产,能接收者恐怕只有柳贺。   毕竟他二人是自外官一步步升至部堂,至六部尚书位已是到顶了,柳贺却有可能更进一步。   柳贺年纪比二人轻许多,但该讨好他的时候,二人还是很懂官场上的规矩的。   柳贺自也看出了二人的投靠之意,但张居正仍未退,此时和二人搭上,柳贺倒像是迫不及待希望张居正滚蛋一般,这事他办不出来。   对张居正来说,舍弃首辅之位是极艰难的选择。   也是很了不起的选择。   何况他并非寻常首辅,是大明首辅中的第一人。   柳贺对自己能否入阁也无把握。   张居正方才递了一封信给他,将他与天子面谈之事悉数告知柳贺。   接下来,   天子将面临一个选择。   究竟是违背李太后之意推他为阁臣,还是顺遂李太后的心意,不让他入阁呢?   柳贺觉得,入阁这事和他八字不合,去岁是如此,今年也是如此。   且朝中纷纷扰扰和年节缠在一起,加上今冬雨水多,柳贺便觉得处处都不畅快。   就这样,他正式迎来了万历九年。   因着张居正归政一事,柳贺家中分外热闹,京官、外官所送的节礼比往年丰厚了数倍,自正月初一起,上门拜访他的声音便不断。   杨尧都不由生了怨:“还是去年正旦最舒心。”   柳贺只能报以歉意。   柳贺与王锡爵一直在通信,张居正有意增补阁臣一事,柳贺已在信中转述给了王锡爵。   年后收到王锡爵来信,对方在信中道,他只愿在老家太仓当一闲人,朝中之事暂时勿扰。   柳贺回道,他也愿如元驭兄一般。   在老家多自在,种种地读读书,再去欣赏欣赏人间百态,这般惬意的时光京中是不会有的。   不过柳贺清楚,王锡爵只是这么说罢了,对方的性子和自己差不多,闲是闲不下来的,相反,他俩还爱管闲事,一旦有麻烦事,别的官员都觉得事不关己,他俩一点不避忌,顶着脑袋往前冲。   柳贺觉得,无论自己能不能入阁,王锡爵入阁都是最合适的。   这一回是张居正提名的王锡爵,作为他归政的交换,朝中阻力必然会小一些。   此次若是他不能入阁,那就意味着他在大明朝的职场生涯已经到头了——阁臣以外,六部尚书便是官员晋阶的最高处,柳贺如今已经当上了礼部尚书,那么,他要么转为吏部尚书退休,要么就将这礼部尚书一路干到底。   到时候,他就如潘晟一般,高兴了就来当官,不高兴了就回老家,在老家著著书,将自己看不爽的人痛骂一番。   或者如吴桂芳潘季驯那般,在地方上干些实务,反正他资格够老了,也不怕得罪谁。   这般一想,他的退路倒也不错,别人柳贺不清楚,妙妙和知儿恐怕会举双手赞成。 第243章 制造谣言   春节一过,朝中传闻依旧不止,张居正只歇了正旦这几日,待各衙门恢复办事,他又上了数道疏。   天子批复仍只有二字——不允。   张居正这回没有作戏,也没有叫吏部尚书王国光私下做什么,求去之意表露得十分清楚,这和万历五年时已完全不同。   但不管怎么说,他自首辅位上离任仍需一段时日。   张居正既要退了,下一任首辅必然是张四维,此时已有胆大的官员自张四维府上拜贺,拼的就是一个趁早。   张四维却将那些去他府上拜望的官员一一叫走,可谓谨慎到了极致。   无论如何,他不能将名字传至张居正耳中,他此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恐怕都毫无遗漏地被张居正知晓。   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不能有一丝疏漏。   不过一日深夜,一辆马车停在张四维府门前,马夫递了帖子,下一刻,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进了张四维府中。   来见张四维的正是申时行。   申时行与朝中官员皆是交好,他虽受张居正器重,但他为人圆滑,便是与张居正私交不睦的官员,申时行也能与之打好关系。   他和张四维的关系也不算坏,毕竟都在张居正手下任阁臣,于朝事上建树不多,在士林中口碑也只是平平。   “次辅。”   “汝默来了。”   张四维早知申时行要来,早早便在府中候着了,二人一面是为了商量张居正归政之事是否为真。   说实话,二人一直盼着张居正卸任首辅之位,可张居正真要退了,二人反而十分不适应。   因而这段时日,二人皆夹紧尾巴,处处小心,不敢有一点错处,唯恐哪里触犯了张居正的禁忌。   申时行这三辅日子倒稍稍好过一些,张四维却觉得格外艰难。   二人把不准张居正究竟是要退,还是仍在犹豫,若张居正在天子一遍遍挽留下决意继续留在朝中,他二人又该如何?   此事让二人最为恼怒的,便是张居正一点口风也没透露。   “柳泽远似是知晓一些实情。”申时行道。   张四维目露嘲讽之色:“元辅对这门生器重过了头,连汝默你都要退居一射之地了。”   他这话有离间申时行与柳贺的意思,申时行如何听不出?   以往年轻官员中,张居正最为提携的便是申时行,自隆庆时张居正任阁臣起,申时行的风头盖过了嘉靖三十五年与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一路顺风顺水,轻轻松松便入了阁。   就连张四维都遭攻讦回乡过一段,申时行却一直留在京中。   可隆庆五年柳贺入翰林院后,张居正看似对他多有打压,实则让柳贺在几个关键衙门历练过了,柳贺所经手的也都是实事,因而眼下柳贺虽未入阁,在官场与民间的威望却不低。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归政前要将柳贺抬进内阁。   “汝默可知,张子愚、曾三省皆有投靠柳泽远之意?”张四维道,“若柳泽远真入了阁,王汝观必会和他亲近,你我在阁中地位虽在他之前,但他上有天子器重,又将张党之人收拢手下,这般下去,内阁恐无我二人立锥之地。”   申时行自也明白。   他想问张四维,可有法子令柳贺不入阁,但他在外一向是端方君子,纵有想法,也不好当面表露。   对王锡爵入阁他倒没什么想法,王锡爵的威力不如柳贺那般大,且王锡爵是他的同年,相交日久,对彼此的脾性都很熟悉。   王锡爵只是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申时行应对他时觉得十分容易。   可柳贺……若柳贺接掌了张居正一系的官员,正   如张四维所说,内阁或许真无他二人立足之地。   柳贺的脾性不似张居正那般霸道,但办起事来同样不达目的不罢休,若再给柳贺一些时日,恐怕他就是下一个张居正。   申时行虽入了阁,可他这阁臣干得并不快活,民间京中皆知,他这三辅就是张居正的家臣与属吏,丝毫没有阁臣的威风。   申时行入阁也有三年多,张四维清楚这位同僚的性子,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张四维便道:“柳泽远想入阁也并不容易。”   “次辅此言何解?”   “汝默恐怕不知,张太岳年前曾进宫面见天子,二人相谈许久,天子对王元驭入阁一事倒是赞同,可柳泽远入阁……”张四维压低了声音,“宫中阻力颇多。”   “柳泽远在民间有不畏权贵的名声,正是因为他敢于顶撞太后,能与东厂相争。”   “他既利用皇家刷自己的名声,就不必怨天子不让他入阁。”   申时行道:“但天子对柳泽远一贯信重。”   张四维微微一笑,道:“天子一旦亲政,与不亲政时终归不同。”   “世宗对张永嘉不曾信重,对夏贵溪不曾信重?”   张璁和夏言的结局却都称不上好。   天子的信重只是一时,而非一世。   穆宗对高拱可谓信重了一世,但穆宗一过世,高拱便被人拉下了马。   这意味着,对于官员来说,天子信重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就以张居正为例,当今天子是不得不信重他,因为天子没有选择的机会,一旦有,张居正这般的首辅并不会出现。   “我二人便一直等着?”申时行问。   “只能如此了。”张四维道,“此时若有风吹草动,张太岳会改变心意。”   若有机会,谁人不想登临首辅之位?   张四维本就是极恋栈权势之人,否则他不会主动和武清伯搭线,更不会侍张居正极小心。   他为次辅三年,在内阁中,无人比他更清楚张居正的威风。   他名义上是次辅,可朝事决断、官员任免、银税动用……事事都得经张居正批准,他不如说是专替张居正盖印的吏员。   扬州之事,柳贺狠狠将盐商打击了一番,张四维当时有武清伯助阵,却依然未动柳贺,便是担心张居正的反应。   那样的威风,他也想有。   只要张居正离开朝堂,他就是内阁首辅。   “我们不能对张太岳做什么,可对柳泽远倒是可以动动心思。”张四维在申时行耳边说了一句,申时行轻轻应了。   ……   柳贺是未听见张四维所言,若是知晓,他恐怕会摇头。   张四维玩权术倒是很有本事,可他也不是没看见,自嘉靖朝以来,名声响些的首辅哪个不是经过一番恶斗冲出来的?   等人让位是最次一等的想法。   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这几人为政之见或许不同,可能登首辅之位,几乎靠的都是把前任踢走。   没有和首辅相争的胆色,纵然坐上了首辅之位,也是顾虑重重,难以施展心中所想。   ……   对于自己入阁这件事,柳贺并没有主动去拉票,毕竟入阁和会推礼部尚书不同,主要是看张居正和天子的意见。   其余官员如何想,其实并不重要。   唯有这二人皆属意自己入阁,事情方才能成,其实张居正也可以强推柳贺入阁,他眼下仍是首辅,这样的能力也是有的。   可柳贺不愿他在临退前再得罪天子一回,何况他纵然强推柳贺入阁,入阁之后,柳贺仍是要为天子办事,不被天子看重的阁臣结局会如何?   柳贺   完全可以想象。   所以柳贺颇有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的心态。   爱咋咋地。   不过他什么也没干,京里这几日倒是有些他的不利传闻,说他出位搏名,也有说他为人冷酷的,甚至有人说,他在扬州养了一房小妾。   柳贺:“……”   这种传闻实在太过低级,柳贺甚至不想理。   其实他明白,传闻的源头是什么。   无非就是有人不想他入阁罢了。   就像张居正归政,明明是因为改革已有成效,他趁势将朝政还给天子,可民间传闻却是他吃海狗丸吃多了,身体扛不住,只能选择病退。   最离谱的是,在传闻里,他柳贺常去张居□□上孝敬,这海狗丸便是他呈给张居正的,“二人同服……云云”。   柳贺:“……”   京城套路深,他要回下河村。   张居正对这般传闻自然恼怒到极点,流言可谓粗鄙不堪,却又契合了民间对于阁臣私生活的好奇,又有柳贺这个三元郎掺和进其中,再传个几百年,野史上恐怕真会出现内阁首府张太岳与礼部尚书柳泽远同服海狗丸的传闻。   对这种传闻,二人却没有什么办法,即便派人去抓,那似乎也是二人为封口而为。   柳贺任由传闻散播,他心中其实也很生气,单纯放任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因而过了几日,京中又传,张四维给他爹过寿,他爹耳提面命:“儿啊,你一日不登首辅之位,爹一日不能合眼啊。”   这个谣言的真实性可比海狗丸强多了,海狗丸冲击性足够强,但真实性一看就不够。   张四维气得砸了一个花瓶,他爹还在山西老家,如何能对他耳提面命。   但这谣言一出,京中皆知他张四维想当首辅想疯了。   因而过了一日,“俊三元巧献海狗丸,张相国喜得美娇娘”的传闻也消散了。   柳贺感慨道:“这叫不打自招啊。”   拼的就是一个离谱,反正他柳泽远可以不入阁,但张蒲州却不能不任首辅,情绪已经铺垫到这里了,张居正再杀一个回马枪入阁的话,张四维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张居正面色微冷:“去岁便有人用流言逼我,莫非以为我不会用这一招吗?”   故而不久后,京城官场都传,柳贺因《育言报》一事得罪李太后,李太后便强令天子不许他入阁。 第244章 师徒对谈   “泽远,京中传闻连江南都听说了,你却仍能稳坐喝茶,我当真佩服你。”   柳贺一见来人便笑道:“鸣周兄,我着急又有何用?”   柳贺若一心盼着入阁,万历七年时也不会乡居一年,眼下朝野中议论纷纷,皆是期盼张居正归政后政局有改。   说实话,柳贺并不十分乐意搅进浑水之中。   因而这几日他只在礼部衙门和家两处行走,若无要事,他连内阁也不愿去。   虽然他心中清楚,阁臣之位靠等是等不到的,但强求也并无意义。   这几日的传言柳贺也听说了,依他猜测,传言恐怕不假——李太后对自己恐怕相当厌恶,对天子嘱咐几句也并非不可能。   但传言一出,柳贺却没有使之加剧的意愿。   此前是靠文官们上疏劝诫天子,李太后才未继续掌权,但当时,《育言报》的确是由李太后派人查封,吴中行也的确是李太后派人所伤。   那时上疏是为公义,纵然李太后是天子之母,文官们心中也没有一丝惧色。   但这一回不同,虽传闻说李太后“强令”天子不许柳贺入阁,可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为真,李太后针对的也只是柳贺一人,而非公义。   柳贺若想借文官之势攻讦太后,压迫天子,他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日后他即便入阁,天子每日见他,所想的也是他对李太后的攻击,入阁之初便和天子有了嫌隙,柳贺这阁臣之位必然也坐不稳当。   所以柳贺只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做,闲下来喝喝茶看看《育言报》,倒被他品出了几分滋味。   “鸣周兄,近日刚到的好茶,是汝迈兄赠我的。”柳贺见黄凤翔走得出了一身汗,便笑道,“也给你倒上一杯。”   “你这大宗伯亲自倒的茶,我当然要品一品。”   黄凤翔如今的官职是右中允,隆庆二年进士中,于慎行、王家屏都先他一步为经筵讲官,他对仕途并无争胜之心,倒是在文教一道上颇有心得。   众翰林如今也在关注着京中动向。   柳贺离入阁只差临门一脚,可这一步却格外艰难。   “泽远,我也明白你之不易。”   旁人只瞧见柳贺一路晋升飞速,入仕不过十年便稳坐礼部尚书之位,甚至有了入阁的资格。   可在黄凤翔等人看来,柳贺一步步至今,为的都是常人不敢为之事。   他心中不由道,虽有太后从中作梗,可天子如此举棋不定,倒令人心中失望。   为何?   其一,张居正是那般能退让的官员吗?经历过夺情一事,京中谁人不知,若张居正想久据首辅之位,几乎无人可阻拦。   此时张居正决定归政,细节虽无人知晓,可官员们都猜,必有柳贺在其中劝说。   朝廷官员中,能够劝动张居正的,也不过那一二人罢了。   其二,若非《育言报》一事令文官们团结一致,太后又岂会那么轻易地放权给天子?   柳贺的功劳也无需细说。   可以说,天子已从柳贺手中收了不少好处,但轮到他回报的时候,他却十分吝啬,何况柳贺不是旁人,天子仍在东宫时,他便是天子的讲官,彼此间情谊可谓十分深重。   柳贺为官可谓兢兢业业,为人又深得信重,在民间,在官场都颇有声望。   若天子因柳太后之故断绝了柳贺的入阁之路,黄凤翔也会觉得十分失望。   柳贺道:“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咱们品茗即可,不谈朝事。”   “也是,是我失态了。”黄凤翔目露歉意,“我为官虽比泽远早上三年,论稳重却多有不如。”   他真佩服柳贺到如今还坐得住,入阁是何等要事?殷士儋都对高拱报以老拳了,就是因为高拱千方百计阻止他入阁。   “鸣周兄,我是觉得无论,入不入阁,只要我对百姓有一颗慈悲之心,在何处不是为国办事?”柳贺道,“况且……我也不愿令陛下为难。”   黄凤翔觉得,柳贺的品德果然是被对比出来的。   他来此处,只是想安慰安慰柳贺,顺便为柳贺出出主意,可据他所观,柳贺似乎不需要劝慰。   他于为官之事看得很透彻,因而才能够淡定沉稳。   或许柳贺能办成事也有这个缘故在。   ……   事实上,此次关于柳贺与李太后的传闻远不如上一回奏效,毕竟张居正眼看着就要归政了,此时得罪天子殊为不智,文官们也不愿为柳贺一人出头。   柳贺也提早嘱咐过翰林院中的几位好友,叫他们不必为自己发声,张居正那边,在张居正上疏称要归政给天子后,守在张府门前的官员便少了许多。   柳贺上门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张府竟也有如此冷清的时候。   张居正第一回 上疏时,官员们不知他心意,便到他门上劝诫,所说之语与天子所说颇为相近,无非就是江山离不开他云云,到张居正上了二三四五道疏后,官员们终于意识到,为大明江山操劳十年的权相张太岳去意已决。   张居正要归政,张府管家游七自也没有了过去的风光,以往柳贺来张府时,游七言语客气,可行动间总有和柳贺平起平坐的意思在。   他清楚张居正归政有柳贺的手笔在,心中自然暗暗恨着柳贺,可张居正致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柳贺入阁虽然也悬,但他毕竟是张居正亲信门生中声望最高的一位。   张学颜与曾省吾、王篆等人皆赖张居正而起,柳贺虽说是张居正的门生,政声却比这二人要好上许多,即便这一回不能入阁,未来如何却也说不准。   游七仍未放弃想给柳贺当管家的念头。   不过他暂时不敢和柳贺说,只想等张居正回乡时再提,张居正若致仕,必然是要返回江陵老家的,他游七在京中见识了许多风光,与部堂、侍郎称兄道弟,想着江陵清苦,他必然是不愿和张居正一道回老家的。   张居正书房内仍是茶香袅袅。   张居正既决心归政,自上第一道疏后,他便没有再回内阁办事,若有朝官书吏如以往般将政事送至张府,张居正也一概退回,归政之心十分明显。   可天子的赏赐却如流水一般进入张府,不仅如此,去年腊八起,天子日日派内侍对张居正嘘寒问暖,或下旨称他对政事仍有不足,需张居正相扶云云。   柳贺在心中默默感叹,天子之心,路人皆知。   但不管天子如何劝说,张居正始终意志坚定。   张居正比柳贺上回见他又瘦了一些,以往有蟒袍遮挡,他一品大员的气魄又令人不敢直视,故而若非柳贺这般亲近他的官员,常人也难看出他身体的异常。   今日穿着常服,张居正面色看上去也不够红润。   “京中传言你可有听闻?”   柳贺皱眉道:“恩师,已至今日了,您实不该为弟子之事操劳。”   张居正已上了数道疏,却仍挡不住京中对他归政一事的疑心,若是他再借势推柳贺入阁,恐怕天子与百官都以为他不愿走。   “我并非为你。”张居正道,“只是我若归政,朝中还需有一能担当之人。”   柳贺是符合他心意的人选,且他的几位心腹中,张学颜知军事知税事,却不知用人,王国光任吏部尚书几年,只对其任户吏二部尚书经手之事有了解。   唯有柳贺对他改革的理解是全方位的。   张居正眼下最忧   心之事,便是他的改革。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但陛下那里……”   张居正道:“陛下并非不愿你入阁。”   后世史书上爱写张居正对万历如何如何坏,可柳贺穿越至大明朝数年,对张居正与万历都有些熟悉,在他看来,即便万历有不到之处,张居正却从未指责过天子。   这是他为相的涵养。   柳贺道:“陛下若心甘情愿令弟子入阁,弟子自是十分满意,陛下若不愿,弟子心中也不会有怨言。”   “百官皆如你一般,朝堂便没有争斗了。”张居正道,“我致仕之前,阁臣人选必是要定下,你再有耐心些,该争的时候必须要争,你为人太正直了些。”   “身在官场,若只干实事,当个直臣倒也无妨,可到了内阁,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就不适合了。”张居正道,“我原对你有些担心,可你进京以来,对几桩事的处置都还算平稳,我也能放心了。”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柳贺道,“只是弟子为恩师做的甚少,恩师却如此惦记弟子,实在叫弟子无地自容。”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未回应柳贺这一句话。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泽远,自去年九月以来,我便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有太医来诊治,也说不出一二来。”   “高新郑活了六十五岁,放眼本朝,他也算不上是长寿的首辅,如今看来,我恐怕还不如他。”   柳贺道:“恩师莫要这般说,还请恩师保重身体。”   张居正挥了挥手,道:“我若不在人世,墓志铭便由你来替我写,不必写出我生平功绩,只愿能如那篇《祭师文》一般,感人些,真挚些。”   在真实的历史上,张居正的寿命的确只剩一年半而已。   初至这大明朝时,甚至初次见到张居正的时候,柳贺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会与自己产生关联。   在那时候,张居正的生或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此刻,一想到不久之后的未来,柳贺也忍不住有些悲伤。 第245章 转机   张居正与柳贺谈了会便有些疲了,尽管如此,他仍强忍倦意,和柳贺说起了他为官多年的经验,如何为人、如何办事,条条道道皆剖析分明。   柳贺知晓张居正这是在为自己铺路,便将他所说一字一句全部记下。   到离张府时,柳贺步伐也有些沉重。   朝政之事皆压在张居正一人肩头,有他护着,天子可以安心学经义文章,学为君之道,百官各司其职,朝中政策也能有条不紊地推行。   谁都不知,张居正一旦不在朝中,大明江山又当如何。   柳贺心中明白,张居正对他是有所期待、有所托付的。   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否接住这份期待,他不是张居正,在这大明朝,也没有人会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尤其入阁这桩事经历了太多纷扰,柳贺其实也有些迷茫,入阁是许多官员毕生的梦想,柳贺对入阁的执念虽然不深,可他很清楚,唯有攀至高处,他才能为天下、为百姓做出更多。   只差一步了,他究竟该进,还是该退?   或者说,在入阁这件事上,他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今日上门见了张居正,柳贺一想到他的将来,便觉得自己还是该争一争。   若自己不能入阁,日后天子若真要清算,谁能护住张居正?   柳贺并非自傲,他觉得,到今日,或许只有他一人罢了。   且只看入阁这一件事,便知天子并不是那等对朝“臣十分优容的君王,万历朝的首辅中,能从容致仕而不生怨者也数得过来。   那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   ……   白日见过了张居正,晚上柳贺睡得就不太沉,夜里翻身醒来了好几回,心情也不似往日,连杨尧都有所察觉。   杨尧便握住柳贺的手:“夫君,我有些睡不着,便和我讲讲事吧。”   她见柳贺眉头不自觉皱起,便伸手将它抚平:“自进京以来,夫君老了许多。”   柳贺叹了口气:“若是可以,我倒宁愿在乡下和山水作伴,然而朝廷有事,若人人都是这般想法,百姓们又将如何呢?”   他是官员,退路有无数条,便是大明江山再动荡,距离覆灭还有六十年,他不至于活到九十多岁。   但他若选择退,张居正的改革又该如何?   莫非真要眼睁睁看着后人将前人创下的家业覆灭,看历史迈入不可挽回之深渊吗?   曾经的柳贺可以不在乎,但至如今,改革有他参与,他周围的官员、百姓皆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史书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贺道,“何况恩师已为我付出了许多,我此时放弃,便是将他一番心意付诸东流。”   杨尧轻声道:“无论相公做什么,娘与我都愿意支撑着相公。”   “还有妙妙和知儿。”柳贺笑道,“知儿一说话,我心中也舒畅了许多。”   “妙妙再过一月应当也能进京了,待河上解了冻,船只畅行,相公便能见到娘和妙妙了。”   柳贺又与杨尧说了会朝堂的纷争,具体细节他没有和杨尧详说,只挑了其中简单些的、不够凶狠的争端。   杨尧一直耐心听着,时不时附和柳贺两句,柳贺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不好袒露的,不管是对张居正,还是对翰林院中几位知交好友,他在这一点上一向谨慎。   因而,有些时候,他心中即便有烦闷也无处发泄。   说着说着,柳贺渐渐有了困意,又说了几句,他便不似前半夜那般难以入眠,反而侧着身子睡去了。   杨尧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贴柳贺更紧了一些。   她的确和柳贺说过,说是在朝中不舒畅,回乡当教书先生倒也无妨。   她年少时也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二品诰命夫人。   旁人都羡慕她一生无忧,成婚时夫君尚是举人,过了不久就成为美满天下的三元郎,之后更是令她得封敕命、诰命,一切都十分顺遂。   然而只有杨尧清楚,柳贺这一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柳贺并不是眷恋官场之人,他之所以不能退,不过是责任使然罢了。   所以在这种时候,她所能做的,无非是陪着柳贺,听听他的烦忧,因为她清楚,便是为了百姓考虑,柳贺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乡间。   她的相公,永远不是为自己而拼命。   ……   睡了一夜安稳觉,早起时再喝碗热粥,品些小菜,柳贺觉得舒服多了。   他其实想过,若实在不行,他就去和张四维伏低作小,入阁之前和对方做些交换,先把位子占了再说。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和张四维打交道,可张四维毕竟是朝臣中唯一能与李太后搭得上话的,且对方也急需张居正退后留下的人脉。   从某种程度上说,天子也很需要。   张居正退是退了,可天子是否做好了亲政的准备,张四维是否也酝酿过该如何任这首辅?   柳贺心想,这二人心中恐怕都没有成算。   在历史上,张居正遭遇清算,除了有万历深恨他对自身的钳制、张居正为官狂妄外,其实也是万历确定自身威权的需要。   将张党自朝堂清出,将张居正推行的政策一应覆灭——在这一过程中,张四维充当头号打手,之后才重建了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   自张居正以后,大明首辅再无人敢如他一般,毕竟他下场过于惨烈,官员们虽都有抱负,却都不愿落得如他一般的结局。   若天子觉得张居正处处不行,将朝堂上有关他的事务能清则清,为何独独留下一条鞭法?   因为张居正是真的能挣钱,而天子是真的很能花。   不过和张四维搭线,再作交换的话,所用的仍是张居正的资源,柳贺出马未必管用,柳贺便想着,有什么能为张四维所用,却又不必麻烦张居正的法子。   实在是为难。   ……   待张居正上了第十封疏,天子仍是不允,一副要他为大明江山干到死的架势。   天子不愿张居正走,不管这意愿是真是假,增补阁臣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搁置在那。   可京中传闻与官员们的好奇却未就此止住,不少官员觉得,柳贺既得罪了李太后,天子碍于孝道不愿让他上位,他这阁臣恐怕是悬了。   “柳泽远纵是入了阁,若无天子信重,他在内阁也无立足之地。”沈□□。   他在翰林院中和许国走得颇近,他一贯是不爽柳贺的,柳贺明明科第低他一科,晋升却可谓飞速,将他们隆庆二年这一科进士远远甩在身后。   隆庆二年这一科中,柳贺和罗万化、黄凤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相处都极佳,偏偏和沈一贯一开始就处不来,对方是明显的利己主义者,少些冲动,凡事只从利之一字出发。   除非是为自身博名,朝中的高位官员沈一贯一概不得罪。   许国道:“我看也是未必,柳泽远若入了阁,张江陵一派的官员必唯他马首是瞻。”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换了首辅,其所施之政必然与前一任有不同,张居正执行的政策,若张四维不愿推行,他摆出首辅的架势,也无人能与他抗衡。   到这个时候,官员们必然要在内阁中找一个倚仗,柳贺若真入了阁,他就是不二的人选。   到那时候,张四维纵是首辅,说不准还要受柳贺掣肘。   “此事之中,唯一的变数是陛下。”许国道,“陛下向着谁,谁就能获胜。”   许国倒不似沈一贯那般不想柳贺入阁,对他来说,柳贺已是礼部尚书,资历远胜于他,纵然此时有人拦着柳贺入阁,但能拦一时不代表能拦一世,柳贺入阁的时间必然会在他前面。   但柳贺此时入阁的话,空出的礼部尚书之位不出意外会归左侍郎余有丁,右侍郎何洛文再晋一步,之后他便可接下何洛文的礼部右侍郎之位。   由詹事至三品侍郎,便意味着在官场上迈进了一大步。   不管怎么说,柳贺如今是京城官场的热门话题,官员们吃酒闲聊时也会猜测,这阁臣他究竟能不能当上。   还有另一个话题是——张居正这疏究竟要上多少封。   天子和张居正正在无限拉锯中,柳贺心想,他将来退休如果要打这么多封申请,他宁可在家摸鱼,就是不上班。   但在官员们眼中,这体现了天子对张居正的信重,十封疏就让张居正滚蛋,就显得天子过于冷漠,二十封疏恐怕也不够,说不准张居正这疏要上得创记录。   当初李春芳离任时,一月之内便上了数封疏,那是因为高拱和张居正都迫不及待要他滚蛋,李春芳也不能不赶紧上疏,否则言官们要把他的老底都倒出来。   张居正疏上得不急,否则就像天子在赶他走一般,但朝事他已不管,疏也是一封一封在上,正月以后,官员们便习惯了将奏报等报予次辅张四维,朝政倒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柳贺本以为,他入阁之事要待张居正归乡时才能定下,然而天子一直拖着不肯张居正走,一拖便是整整三个月。   到了五月时,各地开始奏报,今岁汛情不同往常。   地方官员的奏章中,将雨势形容得十分壮观,不仅是南直、浙江一带雨水多的地方,便是辽东也有水情。   张居正归政给天子,内阁中只有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汛情来后,二人忙得脚不沾地,都不愿将最坏的数据报予天子。   毕竟天子才刚刚亲政,兜头便是坏消息,天子心中怕是会十分不喜。 第246章 论功   “今年这雨势着实不同寻常,江南倒也罢了,辽东又是为何?”   “辽东巡抚奏报,称辽东各地积水甚深,百姓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他请朝廷速速派粮派银增援!”   若是仅有水灾倒也罢,此时朝廷派去的粮食还在路上,便有本地粮商坐地起价,趁机将粮价抬得极高,便是本地官府从中斡旋,粮商也不愿降价。   朝廷援粮未至,不得已,百姓们只能吃粮商的高价粮。   这也是一条鞭法的弊处所在,百姓不交公粮,而将粮食换成银钱,百姓一窝蜂换银时,粮商趁机抑价,将粮价定得极低,百姓不得已用更多的粮去兑银缴税,自己留的粮便少了许多。   而此时百姓家中无粮,只能又从盐商那里买米买油,遭灾之后百姓手中本就没什么钱,如何经得起这般花销?   张四维道:“粮商所为实在可恨,此风若不杜绝,百姓生计又当如何?”   申时行瞥了张四维一眼,他倒不知,张四维所言究竟是在抨击粮商,还是在抨击一条鞭法,此人心机深沉,便是一两句话也有许多深意要品。   总而言之,辽东遭灾之事满朝文武都十分关心,户部尚书张学颜原本就任过辽东巡抚,辽东一地的官员士绅许多都与他相熟,他对给辽东拨银拨粮之事也绝无二话。   然而这一回,有汛情的也不止辽东一地,还有南直隶的扬州府。   水势之大,据扬州府官员奏报,是大明开国以来,扬州府官方记载中最猛烈的一次,家在兴化的前任首辅李春芳也向京中来信,称水情甚急。   可扬州府的官员却不似辽东官员那般急切,到内阁的急信也没有几封。   张四维、申时行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相商:“莫非是扬州府官员有所隐瞒?或是灾情损失惨重,扬州官员不敢上报?”   内阁便立刻向地方发信,要求扬州地方速速上报汛情之实情。   过了几日,扬州府、凤阳巡抚及河漕总督衙门的覆信到了。   信件先至申时行手上。   张居正人还未离京,但张四维已算是名义上的首辅,申时行也顺势往前挪了一步,行起了次辅的职责。   读到信中内容时,申时行先是露出一副惊愕的神色,之后便不由叹了口气。   之后他缓缓起身,去了张四维屋中。   内阁那张首辅的专座仍属张居正,他平日办公的屋子也仍空着,他一日不返乡,张四维便一日无法转正。   申时行道:“次辅,您先看一看这几封覆信。”   张四维原本在忙碌,见得申时行入内,他换上一副笑容:“何事需汝默亲自来?”   待阅过信中所写之后,张四维脸色微微一沉:“他当真有运道。”   “京中本就有许多官员为柳泽远抱不平,此事一出,柳泽远的声望恐怕要更上一层了。”   张四维瞥他一眼:“还有何人可拦?”   原本柳贺入阁只差临门一脚,若非李太后对他有意见,他此时已经能在内阁办事了。   眼下天子与张居正在僵持,或者说,是张居正与李太后二人各自的想法在僵持,只差一点就能打破平衡。   而到此时,能打破平衡的东西到了。   “人心不可拦。”申时行道,“次辅,内阁之中终是要多出一位柳阁老了。”   天子一直不肯张居正走,一日日耗下来,张四维同样精疲力竭,毕竟张居正一日不走,他想当首辅就名不正言不顺。   虽有天子阻拦,难道张居正就不能早些滚蛋吗?   在张四维看来,或许张居正也有为柳贺铺路的想法。   纵然柳贺入阁后   会生出种种弊端,可若能早日将张居正踢走,他似乎也不是不能让柳贺入阁。   这事原先要再拖一阵,可扬州知府、凤阳巡抚与河漕总督三人的覆信却为柳贺的入阁增添了一把助力。   因汛情紧急,三人的覆信字数都十分简短,总结下来是同一个意思——   柳贺任扬州府同知、知府时治水有功,扬州汛情虽为大明立国以来最重,汛情于百姓却无影响,百姓仍是安居乐业。   任扬州府官时,柳贺疏通河渠、加筑堤坝,且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治水方略,他官升得越来越大,后来的扬州府官为了讨好他,治水都沿用他之方略,因而这几年间,扬州遇雨总是无灾。   此次汛情虽重,扬州府上下却丝毫不惊慌。   张四维与申时行并不怀疑此言有假,浙江道、河南道的御史也都为之作了证。   对比辽东一地的慌乱,扬州府上下可为治民之典范。   但追根溯源,仍是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奠定了好的基础。   ……   天子这几日也是劳心劳力。   他才刚刚亲政,此前他并不觉得治国有多难,到自己真正上手时,他才意识到,一国江山意味着多么重大的责任。   辽东、扬州二地的汛情令他牵挂,粮商哄抬粮价令他愤怒。   就在他焦虑之时,内阁的密件到了,天子揭开一看,不由惊道:“此事当真?”   申时行道:“有浙江、河南二道御史证言,此事应当为真。”   御史之言自然比扬州知府、凤阳巡抚等人的覆信要丰富些,浙江、河南二道的御史甚至将扬州府的治河方略摘抄了一份呈给天子。   天子这才发现,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时,已经料到了汛情发生后会有粮商哄抬粮价,他便充当酷吏,将哄抬粮价的粮商进行了合理的划分——   粮价涨一成,便赏粮商十棍,之后每多涨一成,便多赏十棍,府衙出品,童叟无欺,欢迎尝试。   天子:“……”   明明是打人的事,一想到辽东粮商之所为,他便觉得此法十分适用。   且柳贺这份功绩着实沉甸甸的。   一府雨势那般险急,他却靠治水庇佑一府百姓安宁,且他为扬州府官已是万历二年的事情,他在扬州不满三年,所惠百姓不知凡几。   “朕也曾听说,柳先生在扬州极受百姓爱重。”   对比产生美,柳贺在扬州那几年,百姓生活如何,百姓们心中都有一杆尺。   且柳贺离开扬州时日越久,扬州百姓便越念他的好,之后每一任府官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都不如他。   “朕也十分感激柳先生。”天子叹道,“放眼朝野内外,能如柳先生般替朕分忧的官员又有几人呢?”   亲政以后,天子看过各个衙门的文书,对朝廷的运转逐渐了解,他阅览文书、询问官员,之后慢慢发现,目前朝中许多事,皆是经柳贺之手办成。   扬州府的汛情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户部所收商税、盐税,百姓们所种的甘薯——说来也是讽刺,辽东是北方各地中种甘薯最少的地带,因当地官员称,辽东天寒,甘薯不易养活,他们不愿令甘薯夺了原本种米粮的百姓的地利。   结果汛情来到,本地粮商哄抬粮价,反倒是为数不多的几县有百姓种了甘薯,百姓们将甘薯制成干存至地窖中,此时正是米粮收获的时节,一场大水叫百姓们颗粒无收,还得高价购买米粮,种了甘薯的百姓靠啃食甘薯干活了下去。   细究之下,这如何不是柳贺之功?   且张居正提议增补阁臣已有数月,事情之所以搁置,正是因他心中有迟疑——柳贺也从未因此埋怨过半句。   天子此时便觉得对柳贺十   分羞愧。   柳贺办成了那么多事,他能亲政也与柳贺有关,他连让柳贺入阁都不愿意。   他与柳贺是年少时的情谊,回想起柳贺任日讲官的种种,天子双眼也有些发红。   忙完朝事后,天子便至李太后宫中请安,他对李太后既敬又畏,即便如今他掌了权,对李太后的畏惧却仍刻在骨子里。   天子便隐晦向李太后提及,柳贺治水如何有功,扬州及辽东的百姓都受其恩惠。   “陛下。”李太后打断了他,“柳泽远是臣子,臣子何以能施恩给百姓?百姓所受恩惠皆来自于天子。”   “且柳泽远既当了官,便要勤勤恳恳为朝廷办事,如何能够自持功劳讨要封赏?这本是他当为之事。”   天子讨了个没趣,这才明白李太后对柳贺偏见究竟有多深。   李太后竟觉得,治水的事换个人也能干,只不过柳贺当时恰好在扬州知府任上罢了,若别的官员当了扬州知府,功劳就不是柳贺的。   天子心中苦笑,只治河一事,太后便不知其所以然,黄淮之水是那么好治的吗?手段高明如张居正,在吴桂芳过世后也只能请潘季驯出山。   莫非是张居正多么欣赏潘季驯?   事实上,潘季驯这人是个直脾气,也挺爱和他作对,可张居正仍是忍了他,正是因为治水这活没人能干,朝中也无人可用了。   天子心中烦闷,便不由到隆庆的第二任皇后陈太后那里坐了坐。   天子少时起,这位陈太后便对他十分照顾,从未因他的出身而轻慢他,天子待李太后如何,便待陈太后如何。   事实上,李太后正是陈太后家中的婢女,之后受了穆宗宠爱诞下皇子,境遇才渐渐有不同。   李太后待他严苛,陈太后却处处和婉,天子在陈太后面前也能袒露心情。   听得天子烦闷,陈太后道:“陛下莫心急,我替你劝劝你母后,她平日忧虑甚多,你也该少让她烦恼些。”   天子道:“母后生了病,还要替我操劳……”   陈太后道:“若非有了陛下,我哪能有今日?陛下且安心,耐心等我便是。” 第247章 尘埃落定   陈太后来时,李太后仍在生着闷气,她明白天子来见她的意思,无非是想叫她同意柳贺入阁。   可李太后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天子若一门心思令柳贺入阁,这是他的决断,李太后也不会反驳,可天子此番作为,却仿佛在她面前耍心机一般。   天子少时事她至孝,她说什么都不会反驳,然而自《育言报》一事以来,他却仿佛事事都偏向朝臣,将她这个母后抛在脑后。   李太后也并非没有做好准备,只是天子这般……着实太早了些。   宫人劝她道:“太后,陛下总是向着您的,那柳泽远纵使受他信重,可朝堂上那些大臣总是换来换去,陛下今日宠幸那柳泽远,明日便会宠幸旁人,您何必和他小小一个臣子计较?”   “此言也不无道理。”李太后道,“只是想及那柳泽远,我胸中仍有郁气。”   李太后这厢说完,那一厢,宫人便报称陈太后到了,李太后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快请进来。”   她本是泥瓦匠的女儿,当初是作为陈太后的陪嫁入裕王府的,她虽受裕王宠爱,但待陈太后却十分尊敬。   便是年少时二人之间都没有龃龉,何况如今先帝已过世十年,陈太后比先帝在世时更康健了些,她脾性正直,便常常劝说先帝勤勉朝政,反遭先帝冷落。   陈太后待当今天子若己出,她与李太后本就有少时的情谊,到如今,天子已登基十年,深宫之中,唯有二人还能常常说说话。   但陈太后身子一向不如李太后,也是因天子与李太后二人时时关怀,陈太后晚年才不寂寞。   “你平日就爱将气闷在心里,都一把年纪了,又何必如此?”陈太后道,“钧儿已到我处来说了一场了。”   李太后心中郁闷难言:“我说什么,他如今都不乐意听了。”   “钧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也不愿令你为难。”陈太后道,“我倒是觉得,他若只听你的话,如何能有为人君的担当?”   “彩凤,你可还记得我二人入裕王府之时?”陈太后喊起了李太后的闺名。   “如何不记得?”李太后叹道,“那时先皇成日活得战战兢兢,唯恐……”   那时景王还在,嘉靖皇帝为人又苛刻多疑,先皇虽为长子,却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嘉靖将景王立为太子,裕王府的用度等也丝毫不敢奢靡,先皇害怕阁臣们在嘉靖面前说他坏话,甚至给严嵩和严世藩送礼。   李太后生下了天子后才被立为侧妃,但即便有了子嗣,李太后心情也并不舒畅——天子出生后,她便为天子考虑了许多,若是先皇被废,天子这皇长孙的地位必然要动摇。   所幸那段时光已熬过来了,可李太后想起时仍是焦虑不已,就连梦中也会出现先皇被废、景王登基,进而将裕王府一家老小连根拔起的场景。   那段时日里,陈太后安慰了她许多,最能替她着想的人便是陈太后,也唯有陈太后才懂她当时遭受的磨难。   天子是嘉靖第一位皇孙,天子出生后,李太后既担心先皇的皇位,又担心天子遭遇危险。先皇过世后,天子登基,李太后之所以不能容高拱,便是担心高拱势大,或许会迎旁人为天子。   她苦熬了十数年才见到天子登基,如何能容旁人觊觎?   陈太后道:“你也替钧儿想一想,世宗皇帝在时,先皇不受世宗皇帝宠爱,处处伏低做小,即便当了天子,亦是小心翼翼,将朝政交由朝臣处置。天子已比先皇当年好许多,你若压着他,岂不是叫天子如先皇当年那般?”   陈太后说的话,李太后还是能听进去的。   何况陈太后是全心全意替她考虑,她无子无女,所倚仗的唯   有天子一人,自然不会如朝臣般欲念颇多。   “钧儿所说的柳三元,据我所知,是个十分有本事的官员。”陈太后道,“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帝王要成就一番大业,必得选用能成事的官员。”   “你一贯信佛,也知佛渡世人,这柳三元在扬州治水保百姓安宁,又种了甘薯令许多百姓得以保命,正是做善人行善事,虽庇佑百姓是官员之责,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李太后出生时,正逢武清伯家道中落,后来又遇上庚戌之变,一家人逃到京城,她不得已到了锦衣卫副千户家中当婢女,这才有机遇入了裕王府。   她知晓流离失所的滋味,也过过一阵苦日子,因而陈太后说时,她虽不发一言,其实已经听进去了不少。   何况柳贺虽处处得罪她,柳贺的本事她却还是清楚的。   别的不说,旁的官员若是得罪了她,早就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了,可柳贺得罪她之后不仅保住了大宗伯之位,在朝中的声望反倒一日胜过一日。   人心不可违,这样的道理李太后也懂。   陈太后道:“你我到了这个年纪,只等着含饴弄孙了,钧儿已经成人,你越是叫他做什么,他越是和你反着来。”   陈太后这么一劝,李太后反笑出了声:“我只是十分气不过罢了。”   “将心放宽些,钧儿是个聪明孩子,朝堂的局势他必然能把握。”   陈太后这么一劝,李太后那边也就松口了,放眼宫内宫外,也唯有陈太后发话她能听得进去。   ……   扬州、辽东二地有关汛情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扬州一府可谓风平浪静,百姓虽遭了灾,但水势控制住了,便没有更大的险情。   何况一条鞭法施行后,扬州府保存着不少余粮,官府将粮食发给百姓,整个扬州府都没有百姓流离失所或至饿死,功劳报至内阁,天子给扬州府上下都封了赏。   但这赏因何而起,官员们心中都十分清楚。   “柳丹徒之势已不可挡了。”   “天子初初亲政,也不可因一己之私阻断了柳泽远入阁之路。”   “而立之年便能入阁办事,柳三元真不愧是柳三元。”   扬州、辽东二地汛情的对比令京中官员议论纷纷,柳贺入阁的声势便越发响亮。   到这时候,张居正已上了三十五封疏,疏中恳请天子放他致仕返乡。   天子前面三十四封疏都是不允,到这一封时,终于略微松了口。   朝臣们便知晓,僵持了数日的张居正归政事、增补阁臣事终于见了分晓。   无论如何,朝臣们一颗心也安定了。   如今张四维虽接起了首辅的职责,但张居正毕竟还未退,他人未退,张四维任首辅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朝官们也十分为难,不知究竟该先投靠张四维,还是烧一烧张居正的冷灶。   相对来说,投靠申时行倒是一个保守的做法,因而这段时日,申时行身边聚集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官员。   眼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以礼部尚书柳贺,兼武英殿大学士,前吏部侍郎王锡爵,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   朝中官员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在许多官员看来,柳贺入阁的时间比想象中更晚了一些。   如今在阁几位阁臣中,他在各个衙门历练皆有建树,且张居正若致仕,张党官员便仿佛少了主心骨,柳贺任了阁臣,张党官员自是安下了心。   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与张党官员的关系其实比柳贺要好上许多,但张居正一退,张党官员却不约而同地投靠了柳贺。   其一,柳贺为人十分护短,此事从《育言报》之祸便能看出。   其二,张居正信重他   。   其三,他是货真价实的张居正门生,门生不能违背座师,张居正之改革若被天子推翻,柳贺必是要出来阻挡一二的,从这个层面看,他和张居正的关系比张四维、申时行要稳固得多。   接了圣旨后,柳贺进宫拜谢天子,王锡爵还在太仓老家未至京中,柳贺只得独自一人前来。   随着他入阁之事尘埃落定,张居正在大明朝的首辅生涯也到达尾声。   天子批了张居正回乡的上疏,赐予他赏赐无数,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张居正已集齐了太保、太傅、太师三公之封,成为大明第一个真拜三公者。   天子如今给予张居正的恩荣,令人实不敢想象,历史上张居正的下场竟是那般悲惨。   算一算,此时距离万历十年也只有一年罢了。   柳贺心想,张居正提前还政于天子,他对人事、财税、军政的改革也一步步逐渐显露出成效,若他下场仍如史书上所写那般,便足以证明当今天子的本性。   但柳贺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不管是为张居正还是为自己。   他既入了内阁,便要庇护张居正身后无忧,这是他的职责。   ……   柳贺入乾清宫时,乾清宫内一片静谧,但天子亲政以后,便是乾清宫似也多了一股沉肃之气。   宫殿随主人,天子不掌权时,他做了什么,大臣们或许会过问,却并不十分在意,待天子少一份敬畏之心。   但如今,乾清宫宫殿依然巍峨,但官员们都清楚,大明朝的中心已逐渐由内阁转至这座宫殿——亲政的天子与不亲政的天子,价值完全不等同。   柳贺一步一步向前,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打在宫墙之上,也打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半边脸,却仍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   “柳阁老,您请慢些。”   引路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柳贺每一个脚印都走得极其沉稳。   自这一日起,他便是柳阁老了。 第248章 离开   “臣柳贺,见过陛下。”   天子已经一十九岁,样貌比柳贺第一次见他时成熟了许多,样貌更像隆庆皇帝,体型也与隆庆皇帝一般横向发展。   “柳先生快请起。”天子待柳贺仍是亲和,与他说了一些张居正离朝他如何不舍的话。   不过柳贺为官已有十年,又如何看不出天子心中的真实想法?   他此次见天子,也是来向天子交底,讲他任阁臣后该如何施政。   天子侧耳倾听着。   柳贺觉得,天子这个人虽然小心思颇多,但他刚刚亲政,心中必然是抱着为国为民做些什么的想法,柳贺附上了自己对财税、军政、文教各方面的看法,天子看了片刻,又将那奏章放下。   “柳先生。”   “臣在。”   天子道:“张先生要离朝,朕该如何是好?朝中一日无张先生,朕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陈矩也在一旁附和天子道:“柳阁老,陛下所说句句为实,昨夜念叨着张先生,陛下都没有睡好。”   柳贺同样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有陛下此言,恩师心中必也十分激动。”   “但见了柳先生这封奏疏,朕心中总算安下了心。”天子道,“天下臣工若皆如柳先生般该有多好。”   柳贺低垂着头:“陛下,臣不敢当。”   听天子的意思,恐怕是以为他要当第二个张居正。   柳贺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大臣们都想当张居正,如此才能令一身抱负施展,可惜纵然世人对张居正多有抨击,却无人能成为张居正,柳贺也不能。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张居正。   “柳先生,朕初亲政,于朝事有许多不通之处,满朝官员中,朕最信重者为柳先生,但愿柳先生莫令朕失望。”   柳贺正色道:“陛下,臣虽没什么本事,但对陛下、对百姓,臣都尽己所能竭力而为,此为臣发自肺腑之言。”   即便坐上阁臣之位,柳贺也十分平和,他面上虽有年轻官员的锋锐,然而内心依旧沉稳十足。   天子定定望了他一眼:“只愿日后柳先生能记住今日之所言。”   此次见天子,柳贺觉得,天子除了气势一日胜过一日外,对大臣也逐渐有了防备,不似此前那般直白,为君者大多如此,能对臣子敞开心扉者少之又少。   不过柳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犹记得当初他被外放扬州时,天子赐他飞鱼服护他安宁,两人私下也互通信件,天子不似如今这般成熟,却令柳贺十分敬重。   但到了今日,他们之间终是有了君臣的隔阂,尽管天子仍是信赖他的,却无法像过去那般全心全意信重。   不仅天子如此,他也是如此。   ……   柳贺入了阁,便接掌了一部分申时行的活计,原先在内阁中,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是张居正的辅佐,诸事皆由张居正一人定论。   但张四维接了首辅一职,他清楚自己无法像张居正一般将朝堂掌控住,便处处收买人心,凡遇要事,必由几位阁臣一同协商,对待六部几位正堂也十分礼遇。   而此时,张居正疏上至第四十封,天子终于允他归乡。   尽管张居正没有大张旗鼓,可满朝文武都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已渐渐过去了。   柳贺去见张居正时,他的身体愈发孱弱,人也十分消瘦,不过柳贺视线与他对上,他眸子依旧十分迫人,只轻轻朝柳贺一瞥,便有一股难言的威压在。   “你不在内阁办事,来此做甚?”   张府内外都在打点行装,张居正此次回江陵,日后必然不会再返回京城了,张居正几子   中,前三子都是进士出身,四子袭了锦衣卫的职,五子六子则都随他返乡。   对比张居正任首辅时的威风赫赫,此时的场景不免有些凄凉。   柳贺不由道:“恩师此次归乡,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张居正一向待柳贺十分严肃,此刻却露出了笑容:“我人虽在江陵,你在朝堂做了什么,都能分毫不落地传入我耳中。”   “见与不见并不重要,我唯独希望,日后你能为天下万民行好事,实现你我为官之时的抱负。”   “扬州与辽东的汛情,若非你在扬州任上筑堤疏河,若非你力荐甘薯,百姓遭灾必然不止如此。”   张居正一边说着,一边发出轻咳声。   柳贺连忙止住他:“恩师还是先养好身子,弟子在朝堂上人微言轻,办事时总是不顾后果,若恩师身子康健,即便在江陵,您也能时时提点弟子。”   张居正轻轻点头,张敬修轻轻扶住他,眼下京城的天气已经十分热,张居正却靠着一个炉子,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热一般。   “阁臣之中,张子维是个擅于卖弄权术之人,此人未必能成事,却易坏事。”张居正道,“内官外官与他亲近的都有不少,若你和他对上,当更小心谨慎些。”   张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共事许久,自然明白二人习性,这二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过他为首辅时能够压制住,张居正不管其人是好官庸官,能为他所用时自然尽力去用。   但在他看来,张四维任次辅倒还够格,可若当首辅的话,要么如他与高拱一般能将朝政牢牢控住,要么如李春芳般是个温和的好友,如此才能避免阁臣之间起更大的冲突。   可张四维胸怀不够开阔是其一,干事同样闯劲不足,他更擅与其他官员结成关系。   若非柳贺资历实在太浅,张居正心想,这首辅他未必不能当。   但他不可能推柳贺至首辅之位,只他一人就足够令天子警惕了,再多一位张居正在朝堂上钳制,无论何人为天子,恐怕都无法忍受。   “三日之后,我便启程返回江陵。”   柳贺抬眼:“恩师,路上舟车劳顿,何必如此匆忙?”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一日不离京,天子如何能安心?”   “自嘉靖二十六年考中进士,我在这京城已经度过了三十五年,京城虽好,终非我乡,再不回去,家乡的父老乡亲们恐怕要笑我了。”张居正道,“万历五年我不愿离乡,实是新政刚施,纵然世人骂我谤我我亦无悔。”   “但今日想想,哪有游子不归乡的道理?”张居正长叹一口气,“只是京中的人和事,再想见就难了。”   柳贺在官场上见了太多的离别,他到翰林院不久,与他关系不错的陈栋就离开人世,之后每过一段时日,都有同僚离京。   但听了张居正之言,他心中仍觉得十分酸涩。   在他印象中,张居正一直是个很不服输的人,也就是这段时日他才有如此多的感叹。   张居正并非不能再居首辅之位。   他应当更强硬、更强势一些。   能发出这般怅惘地感叹——似乎他并非张居正本人一般。   但柳贺清楚,若非将自己当作最亲近的人,张居正是不会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   “我离京之后,敬修、嗣修、懋修和允修都要托你多多关照了,他们几人都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你是十分佩服的。”张居正嘱托道,“我的儿子皆是纯善之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几位世兄的品行弟子是信得过的。”柳贺道,“只要弟子在一日,弟子定能护他们无忧。”   张居正为官时威严十足,但他几位公子却都不爱摆架子,张嗣修在办《育言报》时颇为得力。   何况就算张敬修几人难以管教,就算张居正不托付,柳贺也必然会好好照顾他们。   ……   三日之后,一代大明首辅张江陵返回故乡。   不管日后天子会对张居正如何,但眼下的朝堂内外已深深打下了张居正的烙印。   考成法将权势集中到内阁,即便天子亲政,阁臣所掌之权也高于前一代。   张居正以内阁制六科,便解决了官员们互相攻讦的问题,让官员们能够拧成一股绳专注朝政,不会出现嘉靖时腥风血雨的场景。   事实上,万历一朝,下场凄惨的首辅也只有张居正一人,朝堂争斗虽然激烈,可官员们想保命还是容易的。   一条鞭法、清丈田亩策的实施令权贵们退田,让朝廷拥有了更多的财税,之后天子与朝臣干大事时才更有底气。   在真实的历史上,天子清算张居正,抄了他的家,张敬修不堪受辱自杀,张嗣修被流放,张懋修自杀未成,便毕生整理张居正的著作,他恨万历至深,著书时见到万历二字,总是将之倒过来写。   柳贺忍不住想,若张居正知晓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他是否还会毫无畏惧地进行改革呢?   或许是会的。   只是这样对他实在不公平。   他低估了天子的狠劲,也低估了改革的持久性,或者说,他以为天底下会有第二个张居正。   不会有的。   通州码头前,一丝风也无,只有恼人的蝉鸣声不断响起。   “弟子送恩师,愿恩师此去江陵一帆风顺。”   柳贺跪在码头前,重重对张居正磕了几个响头。   张居正是他的座师,也是他在官场上的引路人,是一位伟大的改革者。   他真心实意希望张居正今后的人生一帆风顺。   ……   张居正离京前并未通知任何人,卸去首辅之职后,他也不愿张居正这个名字在朝堂上引发任何风波。   眼下改革已经成功,即便他功成身退,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他张太岳之名?   纵然他离了首辅之任,他的功绩却是无法被抹杀的。   即便在遥远的未来,他的名字也必会在史书上闪耀。 第249章 阁事   “阁老,这封奏疏,请您先阅一阅。”   柳贺入阁之初可谓风平浪静,张四维虽为首辅,但论权柄,他远不及张居正为政之时,柳贺入阁后对他处处尊敬,他倒也不会刻意为难。   “不过一封奏疏罢了,何劳大宗伯亲自跑一趟?”说虽这么说,柳贺仍是打开奏疏,细细阅了起来。   余有丁在他身旁坐着,静等着柳贺。   自柳贺入阁后,余有丁便接任了他的礼部尚书之职,两人在礼部时本就合作默契,尤其自《育言报》遭李太后查封后,两人私交更是胜过以往。   纵是一贯端肃的何洛文,在《育言报》一事后,和柳贺相处也十分和乐。   与柳贺相熟者,何人不知他的为人?   柳贺入阁为阁臣后,纵然他科第、年纪都比余有丁要低,余有丁待他仍十分客气。   两人相处犹如君子之交,一人退让一步,另一人便退得更多,因而少有相争之时。   礼部与柳贺商讨的奏疏是礼科给事中聂良的一封奏,要各地提学官严格管理各地的乡贤祠,不许冒滥。   柳贺道:“便依他所言。”   公事谈完了,二人又聊起了私事,七月后,王锡爵也自太仓老家来京,余有丁与他是同年,关系本就极其融洽,柳贺与王锡爵关系也不错,三人便约着一道吃酒。   自柳贺入了阁后,他几乎已经没有空闲约着一二好友闲谈吃酒,不仅内阁事务繁忙,他的宅邸外几乎日日都有官员守着,等待着他的召见。   余有丁也是如此,他眼下虽未入阁,但离入阁只差一步罢了,且他若入阁,必然不会如柳贺一般生出那么多波折。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榜一甲如今可谓备受瞩目,状元申时行和榜眼王锡爵皆为阁臣,探花余有丁为礼部尚书,这在大明朝历史上也并不多见。   柳贺如今的官衔是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真论官衔的话,他不如吏部尚书王国光,毕竟王国光有一个太子太保的加封。   入阁之后,柳贺也极尽低调,他与张四维、申时行二人此前虽有龃龉,到如今却也能和平共处,无论如何,柳贺已是入了阁了,既阻止不了他,这二人自然要改换应对他的态度。   他与余有丁聊了片刻,近日礼部没什么大事,自张居正离京后,只有一二藩王在闹事,要求改回万历以前的《宗藩条例》。   但朝廷财税已从此事中得了好处,别说朝臣们不愿,就连天子也不会愿意。   天子对自身十分大方,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多为宗室掏钱。   即便前几年施行了新的《宗藩条例》,宗室的开销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大同巡抚贾应元近日奏报天子,称太平王如今修身养性,其当年犯事系奸人误导。”余有丁道,“贾应元请天子令太平王袭爵。”   柳贺道:“此事是否查清了?袭爵之事非同小可,且太平王名声极恶,若轻易允之爵位,百姓心中恐怕难安。”   “我同阁老想的一样。”   代王算是常与礼部打交道的宗室了,之前新宁王就来礼部闹了一回,如今要求承袭代王爵的是太平王朱鼐铉,他在如今的宗室中也是赫赫有名——代王爵之所以八年未袭,皆是因朱鼐铉之故。   代王有四子,朱鼐铉为长,包括新宁王在内的二、三子都是庶子,唯独第四子为王妃所出,朱鼐铉便请人对幼弟施厌胜之术,其幼弟果然无疾而终。   为此事,朱鼐铉一直没能袭爵,连郡王的俸禄都只能领三分之一,他自是千方百计想要袭爵。   “陛下初亲政,恐怕还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柳贺道,“于此事,礼部需问清代王宗室情形,再请贾应元出一   份文书,此事我会向元辅、申阁老与王阁老说明。”   余有丁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柳贺不好意思张口,但他觉得,代王这一脉出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说是从矮子里面拔高个已是赞美了,应当说是从一群犯罪分子中选出一位罪行稍稍轻些的,第一代代王朱桂就曾被贬为庶人,之后还有思王朱聪沬在父丧期间荒淫无道被贬为庶人。   余有丁恐怕也是这般想的,但官员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得有气度,还是平和对待吧。   待余有丁回了礼部,柳贺刚喝了口水,张学颜便至了。   “阁老,你说如今这事,谁能再办下去?”   张学颜一至便是满口抱怨。   柳贺为他倒了杯茶水,请他入座,张学颜也不和他客气,喝过茶后又道:“凌汝成要银子疏河,还要将贡船暂停,我去张蒲州那边走了一回,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不允?”   “正是。”张学颜道,“若在以往,那贡船停便停了,何必为淤塞的事为难底下官员?可张蒲州竟回绝了此事。”   柳贺道:“此事待众议后再说,仅元辅一人,倒也无法作出决断。”   张学颜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是抱怨来了。   张居正在时,对涉及银钱之事虽也有约束,可只要能办成事,他对官员并不苛刻,凌云翼所奏不过是以往的惯例,张四维却给否了,叫张学颜十分不满。   当然,柳贺心中清楚,张学颜不满的是如今坐在首辅之位的人,张四维和他关系不算亲厚,即便只是在些微小事上阻拦,也会令张学颜不高兴。   首辅不同,其行事之风也是不同,朝廷官员如今都在适应张四维这位新首辅。   张居正任首辅时为众人所诟病,可张四维任首辅之后,他确是将长袖善舞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可在庶务上,他既媚天子又要安抚百官,便会令干实事的官员有不满。   张居正在时,柳贺与张学颜关系只是平平,可到此时,不需柳贺多说,张学颜便自动向他靠近了。   柳贺虽是三辅,但他和王锡爵关系亲近,两人联合起来在内阁中已有了话语权,便是张四维也不能小视。   “元辅一回乡,便是诸事不问了。”张学颜道,“若元辅还在……”   柳贺打断他的话:“大司徒,恩师已为国为民做了许多,便容他歇一歇吧。”   张居正归乡后,与柳贺间的通信不如以往频繁,据他说,他身子日渐不适,家人也为他延医问药,可惜效用平平。   柳贺给李时珍写了一封信,请他去张居正家中看一看,李时珍也是湖北人,之前因《育言报》刊载《本草纲目》的篇目,柳贺与这位药圣有了些联系。   柳贺不想因朝事打扰张居正,张居正这病或许就是累出来的。   ……   柳贺入阁后,朝臣们皆知他是张居正的衣钵传人,张居正柄政十年,朝中要事莫不与他有关,众人皆想,既张居正归政于天子,张四维又任了首辅,为摆脱张居正的影响力,天子与张四维该做些什么才是。   可朝堂上竟就平平静静的。   不少官员都听说张居正患了病,心想,莫非天子与张四维要等到张居正不在了再动手?   天子亲政时日虽不长,但观其手腕,与其祖父嘉靖颇有肖似之处,似乎也不是那等胸怀宽广的帝王。   柳贺也在内阁值房中思索着他日后所为。   内阁值房面积并不大,建筑老旧,光线也不算明亮,柳贺初入官场时便在此轮值了诰敕房,他难得有空闲的时候,往外走时,就见一群翰林在此忙忙碌碌,其中有几位正是他的同年。   隆庆二年的翰林至今日已多在詹事府、太仆寺、国子监等衙   门有了职务,轮值诰敕房这类事务开始由隆庆五年以后的进士包揽。   以往翰林们若要晋升,要么任日讲官,要么轮值诰敕房,要么与内侍搭上关系,不过第三种路线是最不保险的,李太后将权位交予天子、张居正归乡后,冯保的权势便大不如前,受他提携的陈思育等人在官场上便失了倚仗。   官员靠太监晋升毕竟是件耻辱事,一旦太监失势,他想再起复就难了。   “柳阁老。”   “见过柳阁老。”   四周翰林纷纷对柳贺行礼,柳贺才走了一会儿,张四维便自他的值房中走了出来。   见到柳贺后,张四维面上也有些惊讶:“泽远。”   “元辅。”   首辅的值房比其他阁臣的要稍宽敞些,每一日,朝中各衙门的文书都等着他办理,还有各衙门的主官等着他见。   张四维难得出一回值房。   张居正返回江陵前,张四维一动不动,将身为次辅的退让做到了极致,直到张居正返乡,他才搬入了首辅值房。   “泽远入阁不久,阁中事务却已处置得十分妥帖。”张四维道,“这着实令我心安。”   “元辅谬赞了。”   “泽远不必过谦。”张四维道,“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柳泽远的威名?”   柳贺考中进士后,张四维便觉张居正对他这门生格外器重,有张居正助力,柳贺在官场上必定无忧。   但显然,他仍是低估了柳贺上位的速度。   自隆庆五年考中进士到万历九年入阁,柳贺只花了短短十年时间。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万历二年入阁,用了整整二十一年,这已经不算慢了。   如今的内阁,唯他年近六十,申时行与王锡爵都是四十多岁,柳贺则年岁更轻。   便是身着二品官服,柳贺周身仍有一股难言的锐气,尽管他为人低调平和,并非那等气势迫人的官员。   如此年轻,又如此敢成事,便是张四维这样久浸官场之人都感觉到了压力。 第250章 诸事   两位阁老并肩而行,一人老成持重,另一人朝气蓬勃,此般场景叫路过的官员们多看了两眼。   京中有传闻说张阁老与柳阁老不太对付,似乎并非如此。   二人走了一段,张四维先停下脚步,对柳贺道:“近日兵部那几封疏,你可都看了?”   本月唯兵部的奏疏最多,先是要将巡检司由城内移至城外,以方便缉盗,之后又奏称蓟镇曹家寨要修筑台堡,此系京城边防,阁臣们亦十分关注。   除此之外,还有武臣考核、公费岁额银等事务,有遵定例者,也有改新例为旧例者,事务十分繁杂。   柳贺点头道:“我都看过了,其中最难者,恐怕是高尚忠之奏。”   高尚忠是万历五年进士,如今任户科给事中一职,他奏的是边饷的问题,北方边防一向是大明朝的重中之重,据高尚忠之奏,山西、蓟镇、宣府等都有积欠边粮、冗费繁杂的问题。   张四维笑道:“泽远是否觉得,入阁之后才知国事艰难?”   柳贺答道:“我初初入阁,怎敌元辅辛劳至今?”   对于这些事,都得内阁商议后给个条陈,之后再报给天子,事实上,六部奏报之事,许多在早年间已经发生过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兵部之事柳贺并不十分精通,张四维和申时行探讨时,柳贺便在一旁倾听,边事张居正也对他叮嘱过,自土木堡之变后,历代大明天子都十分看重北方边防,然而边军数量众多,边饷重,却依旧有许多问题在。   “边饷问题由来已久,若非太仓银还算充足,拆东墙补西墙总能办到,否则兵卒都要哗变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边镇不打仗,光是供给兵卒嚼用就要花去许多,若是有了兵事,银子就如流水一般用出去。   “积重难返啊。”柳贺补充了一句。   “但别的银子可省,军费却一点也省不得。”张四维道,“自一条鞭法施行后,朝廷财税收上了不少,然而花钱的地方更多,泽远,你在扬州时便很有办法,如今既入了内阁,不如再替大明百姓再想一想?”   柳贺沉默了半晌。   他在扬州府的所作所为,朝中恐怕无人比张四维更清楚,对方特意提起这个,不知是真觉得柳贺有办法,还是仅是试探于他。   张四维说的也不错,这几年,大明各地也不是十分太平,就以扬州府为例,洪涝刚过去不久,又突然遭遇了大风,根据当地记载,这是大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风灾,官民屋舍上的瓦都飞了,如皋县的县衙都垮了一间屋。   柳贺搞钱的能力张四维还是清楚的,虽他在扬州时将盐商们狠狠剥下了一层皮,可作为官员本身,能对付商人,能从这些视财如命的商人手上挣到银子,这就是柳贺的本事。   “元辅着实高估我了。”柳贺笑道,“若有此等法子,我必然第一个跑过去。”   要想挣更多银子,无非两个法子,一是自身生产力的提升,二则是自海外积蓄财富。   西方眼下已经在开辟新航路,大明却仍在海禁中,当然,两地国情不同,柳贺暂时也无法决定开放海禁一事,即便开了,拥有强劲的海军和火炮也是极有必要的。   若不跑远,只是围着近海的话,往倭国转一转倒是很不错的主意,毕竟日本有着丰富的银矿资源,这一点着实令他垂涎。   洪武朝时,朝廷收税以米粮、绢帛等为主,钱、帛为辅,正统以后,米粮开始折色为白银,自一条鞭法推行以来,各地都以白银折入太仓,然而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就那么多,时间久了,银子自然不够用。   可惜朱元璋将倭国定为不征之国,否则趁着此时其国内还在打仗,骗些银子来   花花也不错。   柳贺心想,若有机会,他定然要试上一试。   张四维与柳贺谈了片刻,他谈到了银子,柳贺本以为他会提一提天子如今的开销问题,可张四维竟闭口不言了。   张居正柄政时,柳贺便知天子尤其能花钱,不管那时是太后借天子的名义伸手,还是天子自身的要求,举个例子说,光禄寺是供给宫廷饭食的,定额开支是每年二十四万两,明初每年只用十二万两,正德时则涨至三十六万两,嘉靖时更是达到了四十万两的总额。   当今天子虽有张居正约束,开销却着实不算少。   张居正时时上疏劝诫天子,到了张四维这里,他自觉首辅之位坐得不如张居正稳,还是多倚仗天子,便不敢多说天子的过失。   柳贺不由有些失望。   他也和其他官员一样,在慢慢习惯首辅并非张居正这个现实。   不过张四维不愿说的话,他还是要说的。   天子一边自己花得舒畅,一边用《宗藩条例》控制宗藩的用度,可谓大明朝双标第一人。   柳贺其实也不愿太过得罪天子,但满朝文武中,愿意提醒天子的不过那寥寥几人而已,他若不为,又有谁能为?   结果柳贺刚上了这疏,他就发现,王锡爵几乎和他在同一时间劝诫天子。   “元驭兄,当真是巧合了。”   “不过是你我所想一样罢了。”王锡爵道,“不仅是你我,你可知,还有何人上疏?”   柳贺心道,京城各衙门的官员他识得的不算特别多,头最铁的几位他还是认识的。   “一甫兄?”   “汝师兄?”   柳贺忽然灵机一动:“莫非是仲化兄?”   “正是。”   柳贺面露喜色:“仲化兄回京了?”   “刚到京不久,还没歇上两日,就急忙劝诫天子了。”   “他为人一贯如此。”   沈鲤这一番离京时日着实长久,他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许国的同年,柳贺到扬州后他归乡为父守制,之后又为母守制,直到今日才返回京城。   许国已是礼部右侍郎了,沈鲤下一步恐怕会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若他未回乡的话,他与许国的晋升之路应当差不多,甚至早于许国,毕竟他早早就任了会试同考官。   柳贺回京前曾路过归德,但他和沈鲤也的确许久未见了。   不久后几人就收到了天子回应,说几人的建议非没有道理,只是宫中各处开销甚大,此前大臣们还劝他纳九嫔,他不想多花钱,但他也无能为力。   大臣们:“……”   总而言之,天子就是不想听劝。   对待这样的天子,大臣们也毫无办法。   但不管怎么说,柳贺与王锡爵这两位新入阁的学士敢于劝谏天子,已彰显了其作为阁臣的风范。   ……   这一年八月,京城仍是十分热,内阁之中放着冰,但对柳贺来说,这冰于他着实不太够用,对张四维这个年纪的官员倒是正好。   他只能一边扇着风,一边处理手中的文卷。   内阁事务繁重,柳贺的记忆力极佳,依然觉得事务一时之间处理不完,还得轮到他当值那日再抽出时间来办。   他都不知当时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三人是如何能将那么多事办完的。   何况眼下考成法、清丈田亩策及一条鞭法都已大概完成,在其进行的期间,内阁中的事务恐怕更多。   柳贺不得不感慨,能当阁臣的也都非常人。   他墨笔在一份文卷上停留了片刻,思虑了一会儿,他决定去找申时行问一问。   然而,还未待他起身,他值房的一位中书便快步起身,在他   耳边低语几句。   “此事当真?”柳贺问道。   他语速也比平日急促了些,但依然能维持平和。   “当真。”中书道,“张阁老、申阁老与王阁老都已候着阁老您了。”   柳贺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心中感叹,即便张居正在万历九年便归政返乡,历史的走向变动仍是不大。   天子做了什么,尽管他极力隐瞒,仍是会传入阁臣耳中。   这事……有些难办。   果然,待他出了值房,张四维面色十分严肃,但他与申时行、王锡爵俱是一言不发,柳贺也默契地没有开口。   实在是没话说。   天子在李太后宫中宠幸了宫女王氏,王宫女因此有了身孕,此事有起居注为证,但天子偏偏不肯承认。   王宫女是其母婢,临幸母婢这事在礼法上本就不太好听,可天子做便做了,又不肯认,这就更不君子了。   为这事,太后及冯保将阁臣召集起来,想以阁臣之力劝天子认下王宫女及其所生的孩子。   柳贺:“……”   不仅是他,几位阁臣此时都是一副便秘表情。   这就是有一位年轻帝王的坏处——阁臣们当爹又当妈,从小要教读书,长大了要教做人。   天子成婚已有三年,皇后及几位宫妃至今未诞下子嗣,太后心中自然十分着急,毕竟嘉靖帝这一脉子嗣便不丰,年少夭折的皇子有数位。   见王宫女有孕,太后既气天子不知分寸,又希望他能将王宫女及孩子认下,可天子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叫太后气了个倒仰。   所以他们阁臣能做什么?   天子的家务事,是能随随便便伸手的吗?   几位阁臣都是当爹的了,张四维甚至已经当了爷爷,却还要去做这种事——虽这关系到皇嗣,可阁臣们经验着实不太充足。   怪只怪天子耍无赖。   阁臣们匆忙入了宫,入殿时,张四维走在最前面,柳贺与王锡爵则在后方。   王锡爵轻拍了柳贺一下,低声道:“少说话。”   柳贺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太后恐怕容不得。”   他们是来劝天子的,必然不会一句话不说。 第251章 见天子   历史上,明光宗朱常洛是在万历十年出身的。   天子本就不喜他都人之子的身份,加上万历十年张居正过世,天子独掌大权,内心更是十分膨胀。   若非因天子一己之私,轰轰烈烈的争国本事件也不会闹得数位首辅离任,大明本就经不起内耗,被这么一耗,大臣们无心朝事,天子更加怠政,大明终是向陌路走去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在柳贺看来,万历朝的大臣们有能力者不胜凡几,文有张居正,武有戚继光、李成梁等人,便是在整个大明朝的历史上,这样的文武配置也足够打出一副好牌。   然而要使江山兴旺,帝王与大臣们必须劲往一处使,可惜天子并不是这般想的,他有帝王的心机与谋略,却无帝王必须做出牺牲的谋断。   ……   阁臣们依次入了内,李太后并不在,天子身边站着冯保,自天子亲政后,李太后已极少在大臣们面前露面,若非此事涉及皇嗣,她也不必请阁臣来相劝。   此前罪己诏一事已令天子十分不喜,天子亲政已有几月,如何愿意叫手下大臣看到他睡了人不赖账的场景?   被叫来的大臣们也在心中暗暗叫苦,除了四位阁臣外,礼部尚书余有丁也被叫来,太后想叫他对天子叙一叙人伦大道,叫天子更知礼法。   柳贺心道,就算他此时没有入阁,这一波终归是躲不过。   天子心中也是极其气恼的,他亲政不久,初尝权势滋味,自然不愿被几个大臣束缚着。见几人入内,天子道:“今日几位先生怎么有空过来?莫非是朕有过失不成?”   柳贺:“……”   他也被天子这种提起裤子不认人的精神给折服了。   不得已,还是张四维先朝天子一拜:“陛下,臣等此次前来,是听说宫中有喜事。”   “何喜之有,朕怎么不知道?”天子道,“几位先生倒是消息灵通。”   柳贺此时庆幸,幸亏他是三辅,遇上这种事都是首辅次辅先出头,张四维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又被天子给打了回去。   那又能如何说呢?   难道说,陛下你就认了吧,俺已经知道你哪天晚上睡了太后的宫女云云。   天子耍起了无赖,他们还得顾及他的面子,简直……叫人为难。   张四维话已经说完,便轮到次辅申时行了。   申时行为人圆滑,这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沈鲤便极不喜他为人,不过圆滑有圆滑的好处,在这种场合,申时行一贯是不得罪人的。   就听他对天子道:“陛下,先皇尚为裕王时,世宗皇帝未立太子,先皇与景王皆有登位之机,幸而陛下极得世宗皇帝喜爱。”   申时行的意思是,孩子是非常重要的,隆庆能顺利登位,也是因为他府中有皇孙出生。   可惜申时行这话也并不太管用,天子毕竟年轻,觉得自己还能生。   “张先生和申先生说完了吧?柳先生,你有话也速速道来。”天子不想听他们啰嗦,就先发制人了。   其实若仔细观察,也能看出天子面庞比以往更红润,语气也微微有些冲。   柳贺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陛下,具体情形臣已知晓,臣想问陛下,若此事不可为,陛下该叫那位……如何呢?”   天子脱口而出:“朕不想要,随她如何便是了。”   这可以说是拔X无情甚至到无耻的程度了。   柳贺低下头,朗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   “臣为天子讲官时,陛下曾问臣家中境况,臣答,家中只一寡母。”柳贺道,“臣母之艰难,臣看得十分清楚,臣母便是想要为臣买些什么为臣补身体,也要托   家中亲友。”   “陛下若非是要叫一女子出宫?世道对女子极严苛,与男子不同,陛下如此,岂不是叫她去死?”   “她可以将孩子……”天子正要说什么,就见四位阁臣与余有丁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露出那种最令天子头疼的眼神。   在这件事上,连年岁最轻、最懂他的柳先生也不支持他。   “陛下,谋害皇嗣是死罪。”柳贺冷淡道。   “可朕只是一时过失,谁知会……你叫朕如何能认?”天子很是不爽,“母后也是,几位先生也是,冯大伴也是,朕不愿便是不愿,你们莫要逼朕!”   “陛下是天子,陛下一句便能置人于死地。”王锡爵道,“臣等并非逼迫陛下,只是与陛下道明实情罢了。”   王锡爵嘱咐柳贺少说话,自己倒是忍不住开喷了,显然是天子说的话实在是太不负责任。   王宫女是太后的婢女,按天子的说法,她敢将腹中的皇子了结了,她必然是活不成的。   可若她大着肚子留在宫中,天子不认她及腹中孩儿,名不正言不顺,又叫她如何自处?   若是王宫女出宫,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管是哪一条,天子都是没有给王宫女活路。   何况大臣们听说有皇嗣也十分欣喜,自是更不允许天子胡作非为。   天子被气得脑袋发昏,可几位大臣却觉得,他既然知晓有今日,那日又为何要冲动?   “朕……”   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眼下天子毕竟还年轻,对自己的名声颇为看中,若放到六年后,他连上朝都不去了,整个人放飞自我,自然更不在乎为君的名声了。   “陛下勿要忧心。”柳贺道,“首辅、几位阁老及大宗伯都是极讲信誉之人,今日发生了什么,我等必不告知旁人。”   当今天子贪心又好面子,事情他可以做,但旁人不能说。   不过他也清楚这是他干得不地道,心中多少是有几分愧疚在的,柳贺和王锡爵语气颇重,天子也没有反驳。   ……   待出了乾清宫,几位阁臣面上都是一副无奈之色,不过纵然天子耍无赖,此事也有些污了皇家名声,但只要天子肯认,其余都是小事。   何况天子终究是要认的。   宫中有李太后和冯保坚持,宫外大臣们又盼望皇嗣出生,若能有位小皇子自然更好,天子一己之力根本拗不过百官。   其实纵观万历朝后期,国本之争就是天子与大臣们的争斗,然而天子并非嘉靖帝,他玩弄权术的本事还是弱了些,最终仍是由朱常洛登基。   想及那样的未来,柳贺便觉得前途无亮。   但到了如今,他已不会畏难了,当初张居正一心改革时,所面临的形势比今日还糟——依柳贺看,天子如今虽长得有些歪,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救。   只不过需要大臣们更用些心,不能一门心思附和天子。   难度着实有些大。   柳贺与王锡爵、余有丁走在一处,张四维、申时行走在三人前面,待张四维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申时行却又绕回来,至三人面前:“我为官二十年,劝过无数人,可从未因家事费心。”   “汝默兄,谁又不是呢?”余有丁悠悠叹了口气,“只盼陛下能回心转意。”   柳贺觉得,天子应该会挣扎一下,待他确定自己挣扎无用,他恐怕就会屈服了。   几位阁臣都当过日讲官,对天子的习性自然有所了解,总而言之,他们这位天子各种毛病着实不少,但他们也不能要求天子天生成熟稳重。   只是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起来的。   “泽远,自你入阁后,你我二人都未曾细商几句。”申时行道,“今日恰   好元驭兄、丙仲兄都在,不如我们四人一道聚聚?”   为官之后,申时行、王锡爵与余有丁四人也少有机会凑齐。   王锡爵脾气虽然刚硬,但他与两位同年关系都不错,就算申时行过于圆滑,但他为官也有二十载,形形色色的官员都见过,比申时行更圆滑的也有许多。   余有丁也没有不愿,他品性十分正直,和王锡爵很是投契。   二人能听出来,申时行是想趁机和柳贺打好交道,只要柳贺愿意,他二人倒是可以当当这陪客。   柳贺道:“也好,我也有些时日未与汝默兄对谈了。”   高启愚任应天乡试主考一事,柳贺原本就反对,他觉得此事不合规矩,他当时是礼部尚书,科考之事本就归礼部管,可申时行偏令高启愚为主考,罗万化为副主考。   后来柳贺将这事捅了出来,否则高启愚出的考卷直指张居正觊觎皇位,简直是将张居正放在火上烤。   高启愚明明是申时行力荐为主考,可这锅最终还是张居正背了。   自那桩事后,柳贺便与申时行渐行渐远,二人此前虽有合作,可申时行这事办得不地道,简直是视柳贺为无物。   他心中也替罗万化觉得不值。   不过那时是那时,张居正既已返乡,柳贺与申时行同为阁臣,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一直僵持着。   何况申时行这人虽私心不少,办起事来是漂漂亮亮,叫人抓不住把柄,而且他为人颇为镇定,不管是对张居正还是对张四维,礼数上都做得极为周到。   他已经是阁臣了,实在不必如此。   且张居正夺情一事,便是马自强也出声替翰林们说过话,申时行却仿佛透明人一般,在柳贺印象中,他也未曾劝张居正归乡守制。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可人一聪明,便叫人不敢相信。   柳贺如今待他便是如此。   他可以和王锡爵、余有丁议论朝事是非,可同样的话他必然不会说给申时行听。   毕竟他不了解这个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即便申时行没有恶意,柳贺却难以交托真心。 第252章 谈   当然,柳贺已入了阁,他和申时行之间的恩怨自然该消弭一二,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他若想成事,有同僚支撑是很有必要的。   桌上酒水很少,申时行道:“刚进翰林院时,我与元驭兄、丙仲兄白日写文章,晚上便约着到酒楼里喝上一两盅,那般时光已是许久未有了。”   “年轻时总有许多不平之愤,到了这个年纪,难免惜时惜命。”   菜肴也很清淡,且位置隐蔽,四人在楼上吃酒,只有一位伙计服侍,伙计动作又轻又快,中途一句话也不说,看来这处是申时行常来的酒楼。   王锡爵、余有丁在官场上混了不是一日两日,他们心中自然明白,他二人不过是陪客罢了,申时行真正要找的是柳贺。   虽王锡爵也为阁臣,但他与申时行是同年,若是有事,二人商量起来也方便,可柳贺这边却有些难办。   柳贺入阁后可谓极是低调,将姿态摆得很低,对张四维和申时行也很是尊重,但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柳贺如此,总叫人怀疑他在下一盘大棋。   吃了会菜,几人不免谈到了皇子的事,几人都颇有读书人的气度,倒也不会方面吐槽天子,若要吐槽,那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身为官员,和文官们打交道是一个风格,和天子及太后打交道又是另一个风格,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们虽不是宰相,与宰相相差也不甚大,一些小事能放过也就放过了。   过了片刻,申时行才渐渐步入正题:“泽远,你我既同为阁臣,过去种种,还请你多多包涵。”   柳贺笑道:“次辅何须与我客气,你我之间并无私仇,都是公事,为公事者,总要有些偏差的。”   “正是。”余有丁笑道,“你我为官以来,好心办坏事可没少过。”   申时行的意思是,要柳贺放下过往的恩怨,与他同舟共济。   张四维当了首辅,他与申时行在张居正任首辅时都无所作为,到了此时,申时行自然想将他作为次辅的权势稍稍扩大一些。   他和王锡爵有交情,然而柳贺与王锡爵交情更深,这二人皆是精干之人,若是联合起来,便是张四维也觉得难为。   何况眼下户部尚书张学颜、吏部尚书王国光、工部尚书曾省吾与兵部尚书吴兑皆是张居正原来的人马,刑部尚书严清为人端直,可以说是谁也不靠,余有丁与柳贺又有交情——柳贺不说一呼百应,在朝臣中的影响力也不可忽视。   想及此处,申时行看向柳贺:“泽远,饭后你我二人用杯茶如何?”   申时行此前已与王锡爵、余有丁打过招呼,见他如此,这二人也很识趣地离开了。   到这个时候,申时行方才开门见山:“泽远,我近日听说了一件事,不知你可有所耳闻?”   柳贺抿了一口茶,茶香沁人心脾,一看便是申时行私人珍藏的好茶。   柳贺也道:“次辅应当知道,我在京时日不长,消息远不如旁人灵通。”   “那我便向你道明。”申时行道,“张蒲州似有更换六部尚书之意,此事再过不久他便会向天子直言。”   柳贺愕然道:“竟有此事?”   这事柳贺也能猜到,不过事情未必是张四维引起的,不管怎么说,六部尚书中有四位都是张党人马,他若是天子,恐怕也睡不安稳。   柳贺将茶杯盖上,思索片刻道:“次辅找我说此事是为何意?我一贯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次辅不如说得再分明一些,我方能更明白。”   “杨伯谦换王汝观。”   申时行十分直白。   “次辅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柳贺道,“此事我很难答应你   。”   王国光可不是张瀚那般的吏部尚书,他办事精干,在吏部尚书任上已近四年,官衔并不比申时行与柳贺低。   申时行一开口就要换掉王国光,不说吏部尚书一职本就十分重要,便是考虑到张居正,柳贺也不可能答应申时行的要求。   但申时行所说的确给柳贺提了醒。   张居正卸了首辅一职,天子必然会想办法将那些亲近他的官员换掉,若是天子动手,这些官员未必能有招架之力。   当然,官员的去留也非天子一人能决断,据柳贺猜测,天子或许在酝酿,但他应当会忍到张居正不在人世。   柳贺接到了李时珍的信件,在信中,李时珍很直白地告知柳贺,张居正恐怕时日无多。   申时行闻得柳贺此言也不生气,反问他:“泽远你一心一意护住他们,但你究竟能护多久?”   柳贺道:“那便待元辅动手也不迟。”   张四维动手是张四维的事,可申时行却要他提前将王国光给卖了,那柳贺是万万不会干的。   这顿茶终究喝得不欢而散,柳贺回家后便给王国光写了封信,又派人给张四维去信一封,约他改日喝茶。   ……   这一回阁臣们被叫去后,因柳贺承诺天子,他们会将天子干了何事先隐瞒住,但若天子不肯承认王宫女及她所怀的孩子,他们这些大臣也不会替他隐瞒。   天子终是挣扎了几日。   但不得已,他还是没能扛过宫内宫外的压力,将王宫女封为妃——王恭妃的遭遇,读过明史的都有所耳闻,一个恭字便足以证明她在万历心目中的地位。   但无论如何,大臣们好歹达成了目的。   ……   柳贺之前给王国光透了口风,他在不久之后收到了王国光的回信,作为张居正的朋党,王国光自然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他心中有了准备,就可慢慢等待张四维发作。   柳贺倒并不害怕。   事实上,张四维一直没有发作。   恐怕此时最疑惑的人是申时行。   他一直属意推杨巍为吏部尚书,无论如何,在六部尚书中,他必须有自己的人马,王国光是这几人中最难抓把柄的,严清先不说,曾省吾、张学颜几人都非完人,他们在地方时便曾遭遇数位官员弹劾。   张府。   张四维与长子张泰征、次子张甲征对面而坐,张泰征中进士后一直留在京中,同为衙内,他远不如张居正几个儿子打眼,张四维也没有叫他进翰林院,他便在户部衙门先干起主事。   张甲征已经中了举人,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科他也将参加会试。   眼下的内阁中,张四维与申时行皆已任过会试主考,待万历十一年会试,主考必然就是柳贺了。   张四维不愿如张居正还在时那般碌碌无为,他早想过要对张居正信赖的官员动手,不过张居正毕竟离京不久,他只能徐徐图之。   可柳贺却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中柳贺用词十分委婉,只是点拨了一下他曾经和冯保有过交集的往事,柳贺的用意很明显,张四维若能稳住,他也就能稳住,若张四维不肯稳,他就将对方做过的事抖出来。   ——科道上柳贺多多少少能说得上话。   揭开信的那一瞬,张四维自是十分恼怒,但他毕竟在官场上浸淫许久,因为柳贺在信中也不全是威胁,他隐约也表达了合作之意。   张四维对此也有些意动,无论如何,自张居正离京后,他在朝中的人脉大多交予了柳贺,且柳贺在年轻官员及读书人中的威望更是非同凡响。   只听张泰征与张甲征二人说,张四维便清楚柳贺如今的声名。   在一些事务上,张四维倒也愿意提前和柳贺   通个气。   ……   柳贺在家中休了一日,这几日天子认了恭妃及皇子,但对逼迫他的官员们都没有什么好脸色,闹起了脾气。   尤其是柳贺,他有事找天子,却被天子挡在门外,用的理由是病弱不能临朝。   一日倒也罢了,可天子连着三日都是如此。   这是青少年犯错之后的正常表现——他们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选择对指出错误的对象视而不见。   柳贺是以自己的真实经历来劝谏天子的,正是因为天子心中清楚,也亲耳听过柳贺为考科举付出的种种,柳贺所说的确是实情。   天子知晓纪娘子曾经遭遇的苦闷,所以他其实是理解柳贺的坚持的。   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他心中高兴。   柳贺觉得,天子在治理天下上是有些聪明的,也有些善良,但并不十分多。   既然天子避见他,柳贺便安安心心待在家里,他入阁之后事务繁忙,还要值衙,家中最明显的改变就是——知儿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妙妙和纪娘子也一道回了京城,对柳贺常不在家这事,妙妙的抱怨要比知儿多一些,有时候柳贺离家,知儿若是醒着,还要哇哇大哭一场。   柳贺在家这日,正要将这几年的文卷再看一看,却有一人上门来见他了。   来的人是兵部尚书吴兑。   “打扰阁老了。”   “大司马何必客气,你能上门,简直令我府上蓬荜生辉。”   吴兑是为了边饷的事来的。   此事张学颜已和柳贺抱怨过一回,说户部有银,天子却不肯批钱。   大明边疆辽阔,然而只有辽东一地的军饷能够发放齐全,其余大同等地都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张居正在时,倒是第一时间将筹来的钱发至边关,但如今形势却已和以往不同,吴兑心中也有数。   吴兑是到柳贺这边找支援来了。   柳贺其实也早想和吴兑谈一谈,只是由他主动,吴兑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此时对方主动上门,柳贺自然求之不得。 第253章 永宁公主   “万历七年核定四川兵马钱粮折银三十三万九千八十余两。”吴兑道,“八年、九年,朝廷抠抠减减,才勉强将四川官军安抚了下去。”   柳贺道:“兵马钱粮是该给得充足些,四川练兵如何,还请大司马为我详细说道。”   四川兵马剽悍在大明朝是出了名的,明末川军对抗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又先后抗击清军,大名鼎鼎的女将军秦良玉便是出生川军。   她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作为王朝将军被列入正史的女性。   吴兑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丁士美的同年,他起步便是任兵部主事,之后促进俺答互市,任过宣、大、山西总督,可以说,自王崇古、方逢时脱离朝堂后,吴兑是如今官场上为数不多知兵事的文官。   他未在四川任过职,但对四川的兵事也有所了解。   柳贺问道:“播州宣慰司眼下是杨应龙吗?”   吴兑点了点头:“杨应龙袭了其父杨烈之职,此人骁勇善战,却又有阴狠嗜杀之名。”   柳贺又道:“杨应龙家族在播州经营已有数百年,虽其归为朝廷,但川军仍需谨慎。”   在明史上,播州杨应龙的叛乱也是赫赫有名。   吴兑本身是找柳贺要钱来了,既然柳贺提及了杨应龙,他虽不知这位年轻阁老的用意,却仍是点头应下。   柳贺答应吴兑,他会将内阁几位阁老劝动,将川军钱粮交拨。   当然,眼下大明边防的问题不仅是边饷一项,难得吴兑过来,柳贺便与他议论起了兵部的建制,二人说得兴,柳贺干脆去兵部武器库转了一圈——论火铳的制作,大明已初具规模,兵部武器库中便有戚家军所使的鸟铳,柳贺提议道:“大司马是浙江人,可曾听说过温州有一位后进,其名为赵士桢?”   浙江籍的在朝官员十分之多,除了户部少一些外,几乎分布于京城的各个衙门,吴兑连在京官员都未必能认全,何况照柳贺的意思,这赵士桢还不是进士。   柳贺道:“我听闻此人擅制兵器,大司马不妨将其请至京中,与兵部工匠共商兵器制作之事。”   吴兑不知柳贺连兵器制作的事都要关注,不过他仔细一想,这位柳阁老平素就是各个衙门的事都要掺一脚,如今他当了阁老,甘薯在各地推广更多,工部也发明了众多促进农事的用具,百姓们都感念他的功劳。   找个人对兵部来说并不费事,吴兑自然也应下了。   柳贺与吴兑在兵部衙门详谈了片刻,道:“大司马是否觉得,如今各地看似风平浪静,可北方边镇常受袭扰,倭患眼下虽平息了,但倭人狡诈,谁也不知他们如今在筹谋着什么。”   “阁老的意思是……”吴兑不知柳贺用意。   柳贺道:“我想请陛下开海防,派兵至倭岛上探听一二。”   “除此之外,各地边防用兵之情形、边饷如何,还请大司马奉上文书,眼下兵事未起,我等也需未雨绸缪。”   听了柳贺的话,吴兑心中未必乐意,只能先将他搪塞过去。   但柳贺开海的想法还是将他惊到了。   便是张居正任首辅时都不愿开海,柳贺眼下不过是三辅,却有此抱负。   柳贺笑了笑:“大司马应当知道,我在扬州任过知府,仅靠大运河上的盐和漕粮,是养不活这么多百姓和兵卒的。”   钱的总额原本就有定数,若是在明初,宗室还不算膨胀,皇室的开销也未至如今这个惊人的程度,不打仗的话,国库多少能有结余,然而到如今,开销越来越大,朝廷除了从百姓身上盘剥也没法挣到更多银子,到这时候,节流基本已不可能了,只能想办法去开源。   “阁老还请听我一言。   ”吴兑低声道,“以阁老如今的地位,贸然去提,恐引起陛下防备。”   柳贺道:“大司马安心,我自然会徐徐图之。”   天子想动张居正提拔的官员一事,吴兑也早已收到了消息,他其实也有准备——张居正离朝之时,他心中自然也有不安,但柳贺入阁之后,吴兑却稍稍放下了心。   无论如何,柳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官员。   他平时与柳贺接触不多,但这一回和柳贺说起兵事,柳贺既不推诿,反倒将兵部诸事宜道得分明。   那便意味着,他着实是下过功夫的。   ……   柳贺正要去文渊阁和张四维几人商议边饷的事,刚到门口,就见王锡爵匆匆往外走,柳贺将他拦下:“元驭兄,何事这般匆忙?”   王锡爵道:“还不是为了永宁公主的事。”   柳贺闻言也是沉默。   阁臣们每日要办的事太多了,别的不说,就是天子不肯认王恭妃一事,这本身属于天子家事,阁臣插嘴总显得不伦不类,可太后偏偏要他们发声。   此事涉及皇嗣倒也罢了。   可永宁公主的大婚却也要他们关心。   永宁公主是天子的胞妹,李太后的女儿,李太后对她虽不如对待天子,却也十分关心。   柳贺道:“可是公主择婿有眉目了?”   王锡爵道:“此事交由司礼监和礼部共商,听闻冯保为公主择了京中富商为婿,其父曾任兵马副指挥。”   听完王锡爵解释,柳贺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此户人家可是姓梁?”   “正是,泽远也听说了?”   柳贺心道,他并不是听说的,只是上辈子看到明朝故事时,因为这位公主的经历过于离谱,他多看了两眼,便将这故事记下了。   大明朝的公主其实也过得艰难,驸马不能从高官大族中择取,即便驸马家中有人为官的,也不允许出仕。   因而李太后的妹妹可以嫁给伯、侯门第,她的亲闺女却只能挑选一个普通人家。   这事交给冯保去办,冯保收了好处,居然选了一位得了痨病的梁邦瑞为驸马,梁邦瑞在婚礼上当场吐了血,又被太监宫女们欺负,不久后便归了西,永宁公主成婚一个月便当了寡妇。   明朝本就待女子极苛刻,对公主更是如此,之后永宁公主没有再嫁,二十多岁便过世了。   柳贺在王锡爵耳边低语了一句,王锡爵听后眼睛睁大:“此事我从未听过,泽远是如何得知的?”   “元驭兄,具体情形如何你不必多问,将此事告知大宗伯便是。”柳贺道,“我这边再派一二人马去查,一查便知。”   文官们之所以不愿意和太监打交道,也是因为太监本身就十分变态。   “我立即过去。”   柳贺不愿告知他是何处的消息,可他一贯相信柳贺,知晓对方没有必要在这事上说谎,王锡爵便立刻去找了余有丁。   冯保做了亏心事,礼部完全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   柳贺又派人去找了张简修。   张居正归乡后,在礼部任主事的张敬修回乡侍奉他,张懋修、张嗣修及张简修都留在京城。   张允修如今仍是锦衣卫官,自张居正卸去首辅一职后,张家兄弟的待遇确实不如以往。   但柳贺和张家兄弟的关系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查这种事,自然是锦衣卫更为方便。   柳贺找上门,张简修没有犹疑,立刻叫人私下里去查了,梁家虽有人任过官,在京中却并非大户,如今其实就是普通百姓,锦衣卫去查自是轻轻松松。   不过锦衣卫被东厂管教了许久,见了东厂番子都十分畏惧,柳贺因而叮嘱张简修小心些。   果然,不过一日,张简修那边便来了信,柳贺回忆起的事情果然是真的。   柳贺便领着张简修去了礼部,又将余有丁叫上。   人证物证俱是齐全,王锡爵与余有丁算得上见多识广了,看到冯保这般操作仍是一脸迷茫。   若在张居正柄政时,冯保这般倒没人敢直言,可如今张居正已回乡,他这司礼监太监的行事之风仍与以往一般,莫非是将天子当成摆设?   余有丁道:“我进宫见一见陛下,张指挥,你与我同去。”   张简修自然应下。   柳贺见此轻轻颔首。   他将张简修叫来,就是有叫对方作证的意思,毕竟张简修是张居正的儿子,他能在公主的事情上如此费心,天子心中或许能念一念张居正的好。   而且……若在此时揪住冯保的把柄,让天子早些处置了对方,对张居正并非坏事。   余有丁不久之后回了礼部,天子听说消息后自然大怒,将梁家家主及其子梁邦瑞捉拿,一查之下,果然那梁邦瑞是个痨病鬼,余有丁所说皆是实情。   天子又将此事禀报给了太后。   冯保背后站着李太后,李太后平日对他极是器重,结果他一个太监,竟胆子大到将天子的亲妹妹卖掉,天子自然不肯容他。   此事传出后,文官们也犹如接到讯号一般纷纷上疏,将冯保及其门人所做的丑事一一抖出。   其中就包括天子少时经历的王大臣案。   天子将阁臣们召至文华殿:“各位先生都来看看,此事不是今年发生的吧?还有这徐爵办的丑事,桩桩件件都叫朕看不下去。”   “可为何他们上月不说,去岁不说,偏偏挑到此时才说?”   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曾听到天子发问。   文官们的上疏虽主攻冯保,但多少也波及到了张居正,不过为公主挑个痨病鬼驸马这种事,也只有冯保这种心黑的太监才干得出。   张居正好歹是读书人出身,为官多少还是有些底线的,冯保却是一点底线也无。   何况此事还是张简修查出。 第254章 廷议   冯保得势本就倚仗天子与李太后,自张居正归乡后,他在朝中的权势一日不如一日。失去天子宠幸的太监是何般模样?刘瑾、汪直两个例子在前,冯保必然也是清楚的。   怪只怪他没有认清形势,行事仍如天子未亲政时——就连李太后也逐步退让至后宫,冯保却丝毫不肯收敛,天子便是再大度,也很难再容忍他。   何况他连天子家事都敢插手,简直胆大包天。   太监与文官不同,所仰赖的唯有天子的宠幸,冯保在永宁公主一事上深为天子记恨,他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有数年,手底下的太监个个都想着将他掀倒,此次他彻底得罪了天子,自然是墙倒众人推。   和历史上一般,冯保被发配至南京,据说他离京之时怨愤难止,当着众人面斥责张四维:“张蒲州,你当年是靠谁才能入阁?”   “先是高新郑,再是我冯双林,后一个恐怕就是张太岳了!”冯保厉声道,“你这无忠无信的奸邪之徒,竟也能居首辅之位!”   张四维这首辅坐得本就不如张居正稳,被冯保这一骂,他整张脸都丢尽了。   他当初因贿赂高拱被弹劾,之后回乡两年,又靠讨好李伟与冯保回了京,进而受张居正提携入阁。   这些老黄历人人皆知是一回事,被翻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如今官至内阁首辅,本应是文臣的表率,却被冯保指着鼻子骂。   张四维深感丢脸,便向天子上疏,称自己无颜居首辅之尊。   天子道:“罪臣之言何必听信?朕对张卿家十分信重。”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张思维做过便是做过,朝中有看不惯张四维的官员取笑他,说他心比天高,脸比地厚,换成旁的官员,早就卷铺盖回乡了。   永宁公主一事至此正式落幕,天子不敢再将这事交给太监,便令礼部、詹事府官员一道商议,□□间俊杰为公主之婿。   但驸马着实难挑,比选后妃难度高上数倍,毕竟当了驸马就不能走仕途,青年俊杰们心中只惦记着科考一途,谁也不愿将自己拘束住。   世人皆知,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那恶意隐瞒天子的梁家被天子毫不客气判了流放,梁邦瑞挨不住路途艰苦,在半路上就没了性命,其父母也吃了许多苦头。   梁父任过官,家中颇为富裕,若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即便梁邦瑞活不长,也不会致全家遭殃。   ……   吴兑的提议,柳贺在阁臣议事时提过数回。   他觉得边饷要给足了,然而张四维所说的客观情况也切实存在——边线此时无战事,边饷发足了,别处能用的银子就少了。   “柳阁老心系边事,本辅自是明白,但柳阁老可知,山西、操江、宁夏各地皆缺银,以朝廷的银两,如何能够赈济各处?”   申时行于此事无可无不可,王锡爵则站在柳贺这边,但最终仍是僵持着。   之后又召来六部尚书、侍郎等再议。   自柳贺入阁以来,这还是第一回 召开廷议。   廷议的形式与会推、廷推相似,内容则不同,廷议之前,先由内阁官员将其所议之内容备揭帖交予各衙门官员,再对具体事务进行协商,协商结果报给天子,由天子下定论。   廷议是大事,事由各衙门官员都已知晓,众人来时,视线不免往柳贺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能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无一不是人精,众人都清楚,在这桩事上,无非是张四维与柳贺意见不合罢了。   柳贺才入阁几月,便有了和张四维掰手腕的能力,这着实令人侧目。   文渊阁内十分安静,众官员并未交头接耳,就算平素相处甚笃的官员,此时   也只互相交换个眼神罢了。   吏部尚书王国光。   礼部尚书余有丁。   户部尚书张学颜、工部尚书曾省吾、刑部尚书严清及兵部尚书吴兑均是一脸肃穆之色,其余在场官员或埋头苦思,或眉头紧皱,倒没有谁神态十分放松。   内阁四位阁臣居于上首,此事虽与柳贺息息相关,他神态却十分放松,有滋有味地品起了茶水。   六部几位尚书先不必说,九卿衙门的官员他大多都识得,这些人心中是何想法,柳贺大约也能猜中一二。   张四维先出声道:“柳阁老的意思,各位想必已经明白了,边饷事关重大,然朝廷各处花销众多,就算要付,恐怕也不能尽付。”   若是张居正为首辅时,他一人独掌票拟之权,朝廷要是不需经其余几位内阁学士协商,他写下票拟,再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批红,朝廷大事便可决定,可张四维无论为人为相都远不如张居正,他独掌票拟权,次辅申时行第一个就会不同意。   因而如今,票拟之权由四位阁臣共掌,朝廷大事由四人共同协商决定。   柳贺道:“元辅,我并非无的放矢,四川、山西等地兵饷缺口甚大,若再有拖欠,恐引起兵卒哗变,你我都担负不起。”   其实这就涉及到银子该怎么花的问题。   张四维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官员都清楚,此前天子以填充后宫为借口开口要钱,张四维这首辅批了一笔,之后永宁公主议婚、册封九嫔及为潞王制作大婚袍服等又花了一笔,苏松嘉湖这几年遭了灾,还是地方上特意请旨,天子才允了其陆续呈进。   在侍奉天子一事上,张四维的确比前任张居正要失去的多。   但柳贺的想法又有些理想主义了,户部尚书张学颜和吴兑为官生涯多有交集,吴兑来找他求援时,他都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众官员低声议论了起来。   就在这时,礼部右侍郎许国突然问柳贺:“听闻柳阁老有意令兵部兵器司与工部一道研发火器,可有此事?”   柳贺颔首道:“的确是有。”   “火器研制便要许久,之后阁老可能保证各地边军都配备?”许国道,“若依阁老所想,其后续花费恐怕更是惊人。”   柳贺轻声道:“此事我也想过,各位可曾阅览近期的《育言报》,西人研发的火器十分精湛,我听闻,近日有一泰西传教士,其名为利玛窦者,正于果阿至广东香山墺,其所携者,便是泰西所用之火器。”   “阁老所想只怕太远了,泰西与我大明何干?自太/祖开国来,我大明与他国之往来只有贡途,阁老莫非是觉得,他泰西人能破我大明国门不成?”   柳贺心道,如今自然是不能的,但几百年后就说不定了。   “各位,戚家军在战场上之所以战无不胜,正是因戚家军兵卒有四成配了鸟铳。”柳贺道,“我以为,锐器未必人人都要配,但先有是极必要的。”   “何况此事并非今日商议之要事,右宗伯若有异议,不妨廷议之后再商,如何?”   柳贺已这般说了,官员们自然也是赞同,话题便又转移到了边饷上。   张学颜与吴兑一道将各边镇所耗钱、人、马等数据一一列上,果真,除辽东以外,各地边镇都缺银,便是分布在富庶之地的卫所,纵是有地方接济,开销依然紧巴巴的。   大明天下是靠打仗打出来的,两百年后,各边镇军纪松弛,兵卒战意远不如洪武时,加上朝廷以文驭武,武官升迁之途十分狭窄,兵卒们自是更缺少动力。   但钱给还是不给?   多少还是要给的。   全不给,这锅就是各地总督和兵部背了,朝廷如今也不是最缺银的时候,该出的钱还是要出的。   不过此事若只有吴兑一人坚持倒也罢了,偏偏张四维与柳贺两位阁臣掺和了进去,那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除了这二人外,也要顾及天子所想。   九卿衙门正官及六部侍郎将自己所想记下,交予兵部右侍郎,结果并未当堂公布,但据一位离张四维十分近的官员说,看到廷议结果的瞬间,张四维面色十分不好看。   下衙之后,吴兑邀柳贺上门,向他细述了一番如今的苦处——他之所以争边饷,也并非全为边关将士。   “自元辅归乡,王蒲州、方嘉鱼所揽功绩皆系于我一人之身。泽远你也知,大司徒也是因军功起家,元辅在任时,提携了不少在边事上有功的官员,若元辅一离任,我连边饷都争取不到,那便意味着我等官员的溃败。”   柳贺敬了他一杯酒:“大司马的确不容易。”   吴兑并非为自己一人争,而是为张居正所提携的边镇官员在争。   在这一点上,他是决计不能输的。   但以他一人之力抗衡内阁十分艰难,加上柳贺则不同,无论如何,柳贺与王锡爵算是铁杆,只要张四维做不到大权独揽,在票拟一事上,柳贺总能动摇到他。   无论如何,此次廷议结果已经票拟呈给天子,吴兑已付出了足够的艰辛。   他又道:“柳阁老你提到的那位赵士桢,我已将其请进了兵部,此子果真大才。”   吴兑毕竟是任过边臣的,他与俺答之妻三娘子关系不错——三娘子就是那位看中了文官帅哥小蔡就带回去睡的奇女子,长期在边关,吴兑见过赵士桢发明的火器后,便立刻明白其威猛之处。   《育言报》也常常刊载弗朗机、泰西等地火炮之威,虽吴兑不知其消息源于何处,但既是《育言报》登载,其中也有几分可信之理。   除此之外,《育言报》上也登载了朝鲜、倭国的近况,令人看了大开眼界——吴兑此前也曾怀疑过《育言报》所登内容不实,然而某回朝鲜使者进京,见了《育言报》所载之事,便大呼小叫称《育言报》败坏其王室声名,他们国王委屈云云。   大明官民原本对《育言报》上的内容只是将信将疑,见了使者这般,如何不知《育言报》所言皆是事实?   因而《育言报》各版中,除了论辩外,其讲述海外风情的内容也格外受读书人欢迎,《育言报》几乎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完成了对大明百姓的科普。   自利玛窦进入广东以来,《育言报》想尽办法与利玛窦联系上,开辟了《育言报》的海外专栏,版面越做越大,百姓们自其上知晓了海外的大航海时代,也知晓了各国的怪异风俗。   就算天子也对其颇感兴趣。   当然,已有大臣猜到了柳贺在其上详细介绍海外风俗的目的——隆庆之后关闭的开海之路,柳贺恐怕是想将其再度开启。 第255章 开海之论   吴兑的提议经由内阁票拟,最终交至天子手中,天子只批了两个字——准拟,但花钱的是天子也十分看重,便又将四位阁臣与吴兑叫去,听几人详说边饷之事。   无论如何,柳贺入阁的第一战算是大获全胜。   不过边饷发与不发还未涉及到张四维的核心利益,只是叫他权势受损罢了,张四维也并非承受不起。   但柳贺这一出,倒令官员们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无论在永宁公主一事上出力,还是力主天子任下王恭妃,柳贺永远做的比说的多。   因而,在阁臣眼中,在六部部堂眼中,柳贺不够沉稳严肃,反而有股难言的锐气,但在年轻官员看来,这便是如今的官场所需要的。   大明官场积重难返,极需的便是柳贺这般敢为天下先的官员——自柳贺连中三元那日起,他便受到天下读书人景仰,而之后,他并未辜负天下读书人与百姓的期待,一步步走得极为有力。   满朝诸公不敢为之事,他敢为,文武官员不敢问之人,他敢问。   张四维觉得,这也是柳贺真正的威胁所在。   ……   自《育言报》扩版之后,读书人与官员们热议的话题俨然变成了海禁该不该开,原本没有《育言报》的宣传,读书人并不知海外情形如何,只觉得他们是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经《育言报》一刊登,他们才知,原来天下并非如此。   但也因《育言报》的影响,柳贺之心也路人皆知了。   这一年十月初,大文豪王世贞便在《育言报》上刊文,称自隆庆开海至今已有数年,开海之效尚未知,便因张居正柄政而中断,而今天子既亲政,当思开海通商,以令民得其惠。   王世贞这文一发,远在福建的李贽便发文声援于他,之后民间亦有许多支持开海的声音。   李贽称,如今士风凋敝,百姓埋首于田却不得温饱,漕运亦是贪腐成风,漕粮所获进国库者,不过十之三四。   百姓既逐渐知晓海外如何,我大明也当兴船运,开海禁,以使各地贸易通畅,令大明之货物自海外获得许多利润。   然而,支持开海的声音多出自民间,王世贞这会儿正因为得罪张居正而被罢归故里,李贽更是全大明朝公认的疯疯癫癫,在官方层面上,大多数官员都是不支持开海的。   尤其是张四维。   张四维本身是山西大商出身,江南的盐运与漕运就有张家在支撑,海禁一开,受影响最大的必定是河漕。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并非夸张,漕运一旦衰败,导致的后果阁臣们必然承受不起,别的不说,若非大明朝廷非得革了驿站,李自成还老老实实地在陕西当着他的驿卒,漕工们闹起来,地方官员抵挡不住,京中必然要有官员担责。   一部分官员心忧的是漕工闹事,另一部分官员自身便是河漕的后台,利益与河漕牵在一处,自然更不愿意河漕被海漕替代。   因而王世贞这开海的提议一出,便又有官员在《育言报》上撰文,称开海劳民伤财,所获极微,且大明财税征收模式已经固定,若贸然将开海纳入其中,恐怕引起时局不稳。   更有官员称,开海是祸国殃民之举。   “张江陵反对开海,柳丹徒是他的门生,为何非行开海之事?”   “隆庆开关后,海船淹没便有数次,许多百姓因此丢了性命,可柳丹徒尤不死心,不知他此举究竟为了什么?”   “莫非是柳丹徒在扬州时,河漕衙门的行事令他不喜了?”   “我看此事极有可能,柳丹徒在扬州时,唯吴子实一人支援他,其他官员一直在天子面前弹劾他,比如傅希挚这些长久依于河漕的官员,据我   所知,柳丹徒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我看就是劳民伤财!他柳丹徒任了大学士之后便想为所欲为,我等岂能容之?”   开海是大事,纵然《育言报》只放了个风,便引得朝中官员议论纷纷。   柳贺现下还未展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过《育言报》是他一己之力办成,纵然他如今已不是礼部尚书,他在礼部与翰林院的人脉仍旧非同小可。   可以说,《育言报》支持什么,柳贺心中便偏向什么。   《育言报》只论了两期开海,便有官员上疏弹劾柳贺,称他意欲违背祖宗家法开海,太/祖朝时的规矩岂容后人轻易更改?   还有官员说,倭国等为大明不征之国,《育言报》却成日登载其内乱,似有趁火打劫之意,此事未免失了天/朝气度,非君子所为。   御史李植更是道,柳贺此举包藏祸心,意图损大明之根本,其罪不可轻饶。   ……   柳贺并未理会朝中纷扰,《育言报》所载的确是他在为开海作铺垫,但柳贺心中清楚,若要达成目的,光靠舆论辅助意义不大。   尤其在开海这件事上,王世贞等人的呼吁并不重要。   关键是天子心中怎么想,内阁及九卿官员又作何想。   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开海未必不会成。   至于祖宗家法之类的弹劾,柳贺更是没有放在心上,若祖宗家法有用,隆庆开关就不会发生,而不征之国这个词更是被柳贺视为笑话。   倭国侵扰大明有百年,百姓死了多少人,又遭了多少罪?沿海的百姓提起倭寇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   等到大明想去探一探倭国的境况,就有官员拿不征之国出来说事,合着大明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这一点,柳贺去见天子时,就算天子也很生气。   他年少时正是倭寇最猖獗之时,纵然他那是懵懵懂懂,也知道朝廷为了打击倭寇花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心力。   何况天子刚刚亲政,并不是那等胆小怕事的君王,是一门心思干出些实事的。   天子道:“柳先生,依你所言,这开海势在必行了?”   柳贺摇了摇头,道:“陛下,臣也不能保证开海获益多少。”   当年隆庆不是没有想过开海,只是朝中的反对声太响,之后海船又出过几次事故,之后隆庆去世,张居正任了首辅,开海便不了了之。   “只是臣觉得,如今倭国正值内乱,待其重整旗鼓,恐怕又要袭扰我沿海军民,不如趁此机会前往倭国探路,再寻我大明通海事及海船制作的工匠,将我大明水师磨练出来。”   柳贺道:“太/祖立国时,鄱阳湖水战何其威猛?成祖时,我大明坐拥海船三千八百艘,正德与嘉靖时,我大明水师也曾与弗朗机开战而不落下风。”   “臣觉得,泰西等国都在发展水师,其如发现了新大陆,虽不会侵扰我大明,然《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人狼子野心,必有一日将与我大明交战。”   开海的利润也是一方面。   但天子同样犹豫:“隆庆时海船倾覆之事,柳先生想必也有所耳闻。”   柳贺点点头,道:“此事臣自然是知晓的,只是臣敢问陛下,漕船倾覆者可少了?”   如今大明国内运粮运物皆以漕船,漕运坐地起价已是常态,若是启用海漕,一方面会影响漕船运输,漕船又破又贵,且内河航道拥挤,若是走海路,轻快便捷不说,运量也能大一些。   而另一方面,海漕会将海外的货物运至国内,本土的商业多少会受一些影响。   “柳先生待朕细想一番,此事若真要行,还需内阁再行廷议。”天子笑道,“边饷之事,听闻张卿家是反对的,柳先生却   力排众议令此事推行,朕听了也十分惊讶。”   柳贺道:“并非臣力排众议,只是边饷事关重大,朝中大臣都不敢等闲待之。”   天子并未出声,过了片刻,他忽然问柳贺:“柳先生,听闻张先生身体已十分不好?”   柳贺试图分辨天子这句话中的情绪,许久之后,他才道:“臣听闻,恩师如今已不能起身了。”   柳贺面上难过之情丝毫不作假,便令天子想起,柳贺初任讲官时,他仍是稚童,听他说起陈栋去世时的悲伤,天子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虽柳贺心中偏着张居正,但天子清楚,这反而能证明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自天子亲政以后,许多官员都清楚,他对张居正的钳制并不喜欢,这些官员并不上疏,却会在私下面见天子时说张居正的种种不是,其中甚至包括张居正的某几位门生。   可柳贺从不这样,他不喜欢谁便堂堂正正地不喜欢,他喜欢谁也毫不吝啬表露。   他在皇位上坐久了,有时也不知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可不管怎么说,柳贺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对张居正的亲近,便说明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一位可以吐露真情的帝王。   天子的心情可以总结如下——   他不喜欢柳贺亲近张居正,但又不喜欢柳贺表露出对张居正的不亲近。   前者是因他不喜张居正管束,而后者,则是他不喜柳贺是一假情假意之人。   天子不由想起了柳贺写的《祭师文》,那位先生只是镇江府乡下一位默默无名的秀才,柳贺在京中当了大官,却时时惦念着那位先生,此事也让天子十分感动。   而张居正为人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柳贺的座师,天子若因此事迁怒于柳贺也着实不该,无论如何,二人座师与门生的关系不会改变。   仔细想想,张居正除了爱揽权外,对他也并不算坏,毕竟年少时他于政事毫不精通,张居正朝事再忙,却不会忘记对他的教导。 第256章 开海之事   “开海获利如何,你对朕细细道来。”天子是《育言报》的忠实读者,《育言报》上曾经登载了弗朗机航海家环游世界的壮举,天子倒是怀疑过其真实性,只是《育言报》将故事说得妙趣横生,又有利玛窦的经历佐证,可信度似乎高了许多。   大明物产丰饶,有许多可出口到海外,事实上,即便推行海禁,大明官方仍然通过多种渠道与海外进行贸易,东南沿海的渔船走私的获利也有不少,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只从海外获得白银一项,柳贺觉得就能争取一二。   至于河漕与海漕之间的矛盾,海漕不夺河漕利是一,但河漕因涉利多又杂,用海漕钳制,也能助力河漕效率的提高。   除了经济因素外,开海也有政治因素在。   柳贺来见天子前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是来争取机会的,准备自然要做充足了。   开海的阻力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朱元璋开启的海禁之策,二是河漕的利益牵连,三则是官员及百姓对开海有陌生感,或者说,现下开海究竟能获得多少利润,这也是不可知的。   张居正任首辅时反对开海,柳贺却觉得,开海有大利可图,尤其在眼下这个时机——各地天气虽然多变,但因玉麦、甘薯等作物的逐渐推广,纵然逢上灾年,老百姓也不至于饿死。   且国库比嘉靖、隆庆年时要充盈许多,省着点花的话,的确可以用来训练海军——就当是为朝鲜之战做准备,此时虽有些早,但凡事预则立,多做准备总是没有坏处的。   何况若要开海,朝廷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也是很有必要的。   柳贺特意写信给张居正,告知自己意图开海的计划,他所写的内容要比今日对天子说的更详尽许多,毕竟有许多话不适合在天子面前说,却可以说给张居正听。   张居正的回信比以往更迟一些,随他的信一道附来的是一封张敬修的文书,张敬修说,张居正身子已不大支撑得住,恐怕明年就要不行。   “家父见了阁老来信十分欢喜,江陵地处乡下,家父离乡数十年,许多旧人已不识得,唯有阁老的信能令他稍感慰藉。”   万历二年柳贺筛了张敬修的会试卷,那时张敬修仍有些傲气,至如今,他已三十九岁,作为长子支撑起了家中内外,张居正任首辅与不任首辅的境遇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一点张敬修的感受十分深刻。   无论如何,柳贺雷打不动,每隔几日就有一封书信到江陵,见了他的来信,张居正总能稍稍高兴一些。   张敬修对父亲有位值得交托的门生也十分欣慰。   张居正性子一贯霸道,对待门生不像别的官员那般和婉,因而他早已料到自己的门生缘会极浅。   然而,嘉靖五年这一科,他终究是有了柳贺这么一位出众的门生。   柳贺读着张敬修的信,又将张居正对自己的叮嘱记下,柳贺能认出,这信并非张居正本人所写,而是由旁人代笔,可想而知如今张居正身体的境况。   在信中,张居正说,尽管他并不支持开海,但柳贺既下定决心,便放手施为就是,若柳贺开海得成,开海之利胜以往百倍千倍,那也是他想看见的情景。   柳贺手中攥着信,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   作为闲居在家的首辅,曾经执掌了整个大明的张居正不适合为柳贺摇旗呐喊,不过,其他官员则没有这样的顾忌。   事实上,自倭寇侵犯后,海禁与开海二事在朝堂内外都有支持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嘉靖年间倭寇之乱之所以猖獗,也是因为嘉靖元年开启了史上最严格的海禁政策。   沿海渔民、手工业者、船员等,有一部分甚至加入了倭寇,   王直那般的巨寇因此诞生,浙江巡抚朱纨奉命扫倭,却也因此得罪了朝堂上一批既得利益者,在一片攻讦声中,朱纨身为二品大员之尊却不得不服毒自杀。   他因此留下名句——“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注1)   隆庆开关以来,海禁政策远不如嘉靖时严格,但也说不上彻底的开放,且就算海禁不算严,海上的利润仍然为世家大族所盘踞,并不能为朝廷与百姓所用。   朝中支持漕运的官员数量颇多,不过浙、闽二地也逐渐有官员发声,称支持朝廷开海。   《育言报》的销量因此一涨再涨,到了万历九年下半年,报纸可以说是供不应求,且海外专栏开辟后,不少读书人涨了见识,都觉得朝廷可以去搏一搏。   当然,在京城中,不看好此事的官员仍有许多。   “柳泽远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申时行慢慢踱步:“此子入阁后,京中情状与张江陵在时十分相似。”   他本以为,柳贺入阁后,天子或许会忌惮柳贺身后张居正那一派的人马,可天子竟仍对柳贺十分器重。   申时行心中十分忧虑。   仅从上回吴兑提议付边饷一事来看,支持柳贺的官员竟比支持张四维的官员更多。   “开海之事尤难,东翁还是莫要掺进其中。”幕僚建议道。   申时行苦笑道:“此事我也知,莫要忘了,朱子纯是我的老乡。”   朱纨去世时,申时行年方十五,还是苏州府的一位小小生员,朱纨抗倭有功,在朝中官声也不错,这样一位二品大员愤而服毒,在苏州府上下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申时行印象自是十分深刻。   他清楚,海禁之事牵扯重大,非常人不能涉及,柳贺今日提及此事,申时行除了感慨对方大胆外,心中难免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朱纨的下场人人皆知。   隆庆开关后,朝堂上反对开海的声音也不小。   柳贺并非哪一派的代言人,却大胆到敢提开海之事,这足以证明他的官场抱负。   申时行甚至觉得,柳贺这位张居正的门生,在行事上已经与张居正有些相似,他有张居正的胆色与果敢,却也有筹谋与沉稳。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不比张居正好对付。   自嘉靖四十一年入朝为官以来,申时行与形形色色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官至阁臣者,若能有高拱与张居正的决心,天下便没有他们不可为之事。   这样的人居于自己身后,如何不令他心惊胆战?   “无论柳泽远意欲何为,他的目的已是达成。”申时行道,“虽反对者众多,他亦有许多支持者。”   “何况开海之事隆庆年后便甚少提及,柳泽远此举却令此事人尽皆知。”   申时行觉得,这或许就是柳贺的目的。   ……   面见天子后,柳贺正式向朝廷上疏。   他在疏中说,眼下朝廷缺银严重,各地的银矿虽已开采,仍无法满足朝廷所需。   东南沿海每年都有海船装载白银至国内,以获取丰厚利润,除此之外,弗朗机人在波托西等地发现银矿,经由果阿进入香山墺,以购买大明所产茶叶、丝绸、手工制品,此中利润可谓十分广博。   既然其中利润如此丰厚,为何不将其公开?由朝廷监督,从中抽取商税,派海兵为海商保驾护航,扩张与弗朗机等地的交易范围?   事实上,大明虽维持海禁政策,但眼下白银已成为了官方的货币,隆庆开海,也有阻挡不住白银紧缺的因素在。   除此之外,一条鞭法以白银抵粮税,也是将白银作为一种货币抵   挡国内经济危机。   大明的灭亡,后世有一个观点,认为是“白银中毒”,大明虽实行闭关锁国之策,但其东南沿海逐步呈现出初始的市场经济的状态,正视其进入世界经济市场的表现。   因而柳贺觉得,既然利润都由豪商巨贾获得,那不如让朝廷也来分一杯羹,至少可以为朝廷增加收入,也能缓解缺银的压力。   除此之外,柳贺在疏中也提到,百姓之所以怕海畏海,也是因海禁之策。   眼下各国都派船至各地巡游,弗朗机甚至占据了吕宋,以促成其与东方的贸易,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绝不可以坐以待毙,先要强海兵,再要强海民,外敌不敢犯令大明之海域。   柳贺这疏一上,满朝文武皆惊。   原先只是柳丹徒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柳贺却将自己的想法明晃晃摆了出来,一点也不加以遮掩。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以阁臣之尊提开海者,柳贺是第一人。   当年漕运总督王宗沐提倡开海,因七舟覆没,被吏科都给事中贾三近、御史鲍希颜弹劾,之后开海之声渐罢。   “柳丹徒此人常敢为天下先,若非他这一疏,我等如何得知海运之意义?”   有人读了柳贺上疏感慨万千。   也有老夫子怒骂道,柳贺此举祸国殃民,贻害无穷,要将堂堂大明带进沟里去。   但这些人所举的缘由,不过是太/祖祖训及上国怎能与蛮夷互通等理由。   朝中议论至此再未停止。   王宗沐此时乡居,他也在《育言报》上发声支持柳贺,除此之外,浙、闽籍的官员支持开海者也有众多。   礼部前任尚书潘晟便道,浙江百姓常年受倭患所苦,居内地者知此事者甚少,且民间既有海船交易,朝廷屡禁不止,便知此事堵不如疏。   除此之外,柳贺在疏中提的抽税一事也令不少官员心动,尤其是任过户部尚书的王国光与张学颜。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户部尚书,也不会成日只想着搞钱。   在他们看来,许多官员只知伸手要银子,莫非银子是在地上长出来的?大明银矿光是制银都不够,何况内库伸手要一些,勋贵们再伸手要一些,重重盘剥之下,能落到户部口袋的不过那区区几两罢了。   若非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向朝廷证明了商税获利巨大,户部收税来源恐怕会少这重要一项。   张学颜对天子奏道:“产自我大明的瓷器,销往海外者,价能翻十倍,运至海外后,再翻十倍,其利远胜国内商税。”   这钱叫海商们赚也是赚,叫朝廷赚也是赚,哪怕朝廷一毛钱不出,只要负责护卫一下商人,多抽些钱不过分吧?   一点也不过分。   何况泰西、弗朗机等地都纷纷派出海船来大明挣钱,大明市场上也有来自海外的货物,为什么只外人赚钱,大明朝廷却不能赚钱呢?   开海的获利还是要大过风险的/.52g.G,d./。 第257章 新春   “依泽远你之言,海运之利可谓无穷,但其害处只怕也要小心。”王锡爵道,“你可知,自你上了那疏后,我府上收到了数位同年的来信。”   柳贺那封疏在几天后登上了《育言报》的头版,这段时日以来,《育言报》主版几乎为开海一事所占据,朝中议论有许多都登上了《育言报》。   开海一事,正如张居正柄政时推行的考成法、一条鞭法一般,成为街知巷闻的大事。   若张居正仍任首辅,有他支持,开海或许比如今更通畅些,开海虽由柳贺提出,但他毕竟是三辅而非首辅,此事的推行力度恐怕远不如考成法及一条鞭法。   也有官员不将祖训摆在前列,反是问柳贺,海运之利必夺漕运之利,朝廷或许可以自海运中收重税,然漕运事关百姓生计,又有漕工、漕兵等以此为生,若这些人的生计受到影响,柳贺又当如何?   大明禁海以来,漕运几乎是运输货物的唯一渠道,事实上,尽管漕运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垄断,但漕工与漕兵的生活仍是十分艰难,无论朝廷有什么筹划,无论其出发点如何,最终受损害的只会是普通百姓。   一条鞭法同样是如此。   开海也是如此。   漕运的获利仍是归了世家大族,这些人平日躲在背后吸取民脂民膏,一旦漕运本身的利益受损,他们便将百姓搬出,摆在前面。   柳贺暂时未言,便有官员声称,柳贺一意孤行推行海运,将致百万漕工衣食受损,此等祸国殃民之举,朝廷应当立即禁止才对。   然而,柳贺心中明白,包括这些弹劾他的官员心中也明白,开海之后,漕运的弊端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垄断行业想要转好,唯有在出现危及它生存的领域之时。   更重要的是,即便朝廷不开海,难道没有人从海禁一事上获利吗?   自然是有的,还有许多。   因为海运本身是被禁止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将海船开出海境的,也只有那些背后有倚仗的世家大族。   无论朝廷的政策如何,都不影响他们的收益。   ……   自柳贺入阁以来,如今是他最受关注的一段时期。   许多官员都认为,柳贺才刚刚入阁,即便他要开海禁,也应当徐徐图之,不该如此匆忙。   可柳贺一想,距离万历朝鲜战争也只有十年,此时不养兵,还要徐徐图之到何时?   便是张居正力推的考成法及一条鞭法,也是几年下来才有了小小的成效。   柳贺在内阁之中常常见到各地官员送来的文书,看得越多,他便越有时不我待之感,这或许和他来自未来有关。   距离明朝灭亡还有六十三年,若他能活到九十三岁,恐怕还能见证那一时刻。   不管如何,他总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为了前人,如张居正这般一意改革、置身家性命不顾的官员,还是为了后人——总不能在史书上添上一笔,说正是他为阁臣时加剧了一个王朝的灭亡吧?   他不想做功臣,却也不想当罪人。   身为阁臣要做的事情有许多许多,柳贺觉得,若是开海能成,他便可以到倭国去探访银矿,之后再根据形势左右倭国与朝鲜的战局。   提前做好准备,才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   柳贺刚到内阁,通政使倪光荐见了他便道:“柳阁老,近日我们通政司可是热闹非凡。”   官员奏章必经通政司,柳贺一听他说便知,此时通政司恐怕满是弹劾他的奏章。   不过柳贺心中无惧。   除非是天子对他动手,他不至于落到如朱纨那般的   境地,朱纨是外臣,他是阁臣,且开海一事在朝廷中也非没有支持者。   但重要的是,他要先将开海一事的好处摆出来,如此天子才能有动力去推进此事,否则柳贺在这将诸事都铺垫好了,推行之后若因达不到期待而终结,柳贺就等于做的是无用功。   柳贺只能道:“还请银台包涵。”   对开海一事,倪光荐并不反对,柳贺如今寻求的也是朝中这批中立官员的支持。   反对开海者,如张四维等官员,根本没有争取的必要。   支持者,不需柳贺多说,他们自能站在柳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回到文渊阁后,柳贺先坐下来,拆开施允寄给他的信,自万历二年考中进士至今,施允已在陕西留了七年,他在信中和柳贺开起了玩笑,说柳贺入阁之后,陕西地方官员们对他都十分客气,不敢轻易得罪。   他原任陇州知州,如今升至凤翔府知府,统七县一州,陕西民风彪悍,又常常遭灾,百姓日子过得艰辛。   施允也是陕西官员中率先种甘薯、玉麦等物者,除此之外,柳贺也和他商讨过,若是能开海,他将请海外商人探索更多能在陕西种植的作物品类,这样百姓也能从中得惠。   施允在信中说,他任官这几年,常常关注百姓生计,柳贺提倡开海,若是能平抑物价,他会更加支持——仅这几年间,一两白银能购买的东西比隆庆时要少了些,当然,百姓的日子比嘉靖时还是好过些的。   柳贺坐下来,静静给施允回信。   朝中反对声响,也在他意料之中,柳贺做好了长期抗争的准备,他暂时没有放弃的打算。   柳贺的体会很明显,张居正还在朝时,朝中即便有攻讦他的声音,大多数也被张居正挡住,到如今,所有的弹劾都只冲着他一人而来,当然,柳贺也清楚,这其中许多声音未必是反对开海,不过是反对他柳贺罢了。   其中有张四维的人,或许也有申时行的人。   柳贺心中无惧,任了阁臣之后,他对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理解更深,无论如何,他办事只随本心,旁人如何看待并不那么重要。   ……   就这样,时间转至十二月,去年时张居正还在朝,柳贺因《育言报》被封一事将李太后狠狠得罪了。   到了年底,内阁要比礼部要忙上许多,礼部烦劳的不过是祭祀之类的大事,内阁事务却有千千万万,申时行笑道:“若非泽远与元驭兄入阁,凭我与元辅二人实在忙不过来。”   兵部之事、宗室之事,还有天家之事,加上柳贺提议的开海之事,阁事烦杂到柳贺都想早日回府休息。   他现在明白了,能为首辅者不仅需要非人的脑力,也需要非人的体力,像申时行这种办事不紧不慢的官员很适合当首辅,首先他很能熬,其次他心态要比普通官员沉稳许多,这样的性子对身体也有益处。   柳贺最大的优点无非是年岁轻罢了。   这一年,天子的第一位皇女出生,这是皇后与天子的第一个孩子,天子自然喜不自胜,阁臣们也纷纷献上贺表,柳贺将贺表写得花团锦簇,天子十分高兴,叫他再写一封。   柳贺:“……”   他也想早点回家过年啊。   当然,柳贺很理解天子初为人父的欣喜,妙妙出生时,柳贺不如现在这般忙,他一有空就会陪妙妙玩。   这是柳贺为阁臣的第一个春节,家中忙碌同样远胜往昔。   原先在张府门前出现的景象,也渐渐在他面前出现,官员们新春时节到他家中请他接见,京官及地方官也纷纷送上贺礼。   柳贺并不喜这般场景,但这是大明官场的常态,不仅柳贺府上,张四维、申时行及王锡爵府上也是如此。   朝廷大事必经内   阁,何况如今票拟是由四位阁臣共商完成,阁臣还有密揭之权,可单独对天子上奏,其中内容可为私密,也可为全体阁臣共同知晓。   而其余官员的上疏则要经通政司。   柳贺如今可以轻轻松松在天子面前说某位官员的坏话。   各地官员、包括藩王都要将他说动,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权益。   此前太平王朱鼐铉想袭代王之爵,柳贺请余有丁细查,便查出为朱鼐铉上疏的那位官员收受了他的好处,且朱鼐铉甚至贿赂了冯保,冯保便策动底下官员为朱鼐铉说好话。   天子知晓后可谓震怒。   一是代王藩的官员欺他年少,上疏替朱鼐铉说了诸多好话,以为他不会明辨是非。   二是藩王竟轻易和宫中内侍勾搭,想将他这个天子蒙蔽了。   冯保去南京后,也曾想尽办法回到天子身边,可他做下的事情实在太多,不仅是他,他的门人徐爵等人也像是宝藏一般,遍地都是瓜,天子越查就越生气。   也因此,朱鼐铉未能成功袭爵,代王的爵位仍空置着。   天子不愿令朱鼐铉袭爵,便叫内阁及礼部则一二可用之人袭代王的爵位,礼部一查之后发现,前任代王朱廷埼子嗣虽多,可堪用者……   天子听了礼部勘察也十分惆怅,心道,他这些堂兄堂弟们歪瓜裂枣怎的如此之多。   不仅是代王一藩,这几个月中,郑王、周王藩都有事闹到了朝廷,周王藩那位宗室格外叫人无语,他在路边赌博,又调戏了人家的妹妹,就被人给打了,结果县衙照磨判他有罪,令人对他进行处罚。   这位宗室于是闹到京中,要朝廷处罚县衙照磨,说照磨一小小官员,居然敢擅打宗室。   天子都忍不住和柳贺吐槽:“此事朕该怎么管?”   柳贺心想,天子管这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应该叫居委会大姨上。   可就这小小破事,天子还是交托给了内阁。   柳贺明白了,在天子心目中,内阁的功能大约也和居委会相当。   张四维、申时行毫不犹豫地又将这事甩给了柳贺。   这都是因为柳贺应对藩王的经验丰富,不管是此前推出的《宗藩条例》,还是他制止了朱鼐铉袭爵一事,总而言之,这种小事张四维与申时行也懒得管,由柳贺来办正合适。   种种事累积起来,到了年底,柳府不仅收到了内外官员的贺礼,也有许多贺礼来自各宗室。   宗室对柳贺十分警惕,毕竟他任礼部右侍郎时便力推了《宗藩条例》,任礼部尚书后又硬逼得李太后退让,将权势归还天子,任了阁臣以后,他更是不顾一众反对声向天子提出要开海。   这么一个什么都敢得罪的官员任了阁臣,他若是看宗室不爽,今日想个主意,明日再想个主意,宗室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关键在于,柳贺得罪了宗室后活蹦乱跳,得罪了太后后仍是活蹦乱跳,要等他倒台恐怕还要等一段时日。   尤其是那些自认为得罪过柳贺的宗室,奉上的贺礼更是十分丰厚。 第258章 当值   “见过阁老。”   “见过阁老。”   柳贺入文渊阁时,在阁的中书吏员等纷纷和他打招呼,便是正旦时,内阁也离不得人,柳贺在家歇了两日便回到了内阁。   他如今是一日比一日忙碌,以往在礼部时,纵是值守,也不过打打盹看上几页书罢了,到了内阁却真有事要处理。   初三这日恰好下了场雪,柳贺便命人拿来各地上的奏章,同时向地方上下文,令其有灾情者及时上报。   大明朝的通信着实太慢了些,许多事情待朝廷知晓已是半月以后,因而如今内阁存着的文书中,有许多是官员去年年底报上来的。   柳贺看着其中一封皱起了眉头。   上面说的是去年底丰利盐场遭遇暴雨引发海水倒灌,致使许多百姓被淹死,盐课也因此消了二十四万余引。   兵事、边牧诸事也十分繁杂。   “再拿几卷过来。”   柳贺低声吩咐着,内阁中书便遵他所说取了其他奏章过来。   他对内阁的办公环境十分满意,毕竟能入阁办事者,无论翰林还是中书俱是干脆利落之人,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柳贺只提点一句,对方便能将他所要之物取来。   且轮值的翰林都是有才干之人,平日于朝政事亦有自身见闻,柳贺听他们细述,自身也能有收获。   当值到一半,柳贺轻舒口气,用了些饭,饭后喝了杯浓茶后,他便开始回信。   其一是写给张居正的信。   若是有机会,柳贺是很想去江陵看一看张居正的,按历史记载,这一年张居正就要离开人世,张居正和他师生一场,柳贺不愿连对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可张居正却叫他不必来。   内阁之事繁重,阁臣们轻易不能离开,柳贺既倡议开海,眼下自然是关键时期,不可因他而耽误。   但柳贺明白,张居正不愿他来的缘由并非如此。   张敬修说,张居正归乡之后瘦了许多,如今面容十分憔悴,他猜,张居正是不愿他如今的模样被柳贺看到。   柳贺心中只能叹着气。   到此时,他能做的唯有一件事了。   张居正对他的恩情不必多说,他必须回报。   给张居正的信写完后,柳贺又开始写给潘季驯、王宗沐、潘晟等大员的信,这都是浙籍官员的代表,这些官员如今虽不在内阁,影响力却依然十分广大。   如今的内阁中,张四维出身山西,申时行、柳贺与王锡爵俱是南直隶人,当时柳贺二人入阁时,便有人说,阁臣俱是南直隶出身,这于别地官员实在不公。   然而官场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阁臣出身如何,还得追溯到当年考科举时。   总而言之,浙江、江西、南直隶及福建官员至高位者数量的确更多,就以这几年的会试为例——   嘉靖四十一年状元申时行,南直隶人,四十五年状元范应期,浙江人,隆庆二年状元罗万化,浙江人,隆庆五年柳贺,南直隶人,万历二年孙继皋,南直隶人,万历五年沈懋学,南直隶人。   至于万历八年的张懋修,众人皆知这是天子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取的状元,可以不算。   换句话说,嘉靖四十一年至万历五年六科会试,几乎被浙江人和南直隶人垄断了。   严嵩还知道给自己的江西老家谋福利,南直隶及浙籍官员若是主政,自是要为自己家乡谋更多好处。   官员们也是有乡土情结的。   柳贺提出开海之后,潘季驯等赋闲在家的官员表达了支持态度,而吴兑、余有丁这些浙籍大员也在私下里支持柳贺,二人官至部堂,总   不好在朝堂上和其他官员针锋相对,这就有些失了礼数了。   而之后,柳贺又将自己之后几年的计划缓缓写了下来。   官位低时,他可以没有自身的谋划,朝廷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若有急事发生,他就先处理急事。   但任了阁臣之后,凡事都要计划充足,即便险阻再多,他也要按自己的规划一步步踏实走下去。   先是财税上。   财税与开海也是相通的,柳贺心中默记着户部报上的数值,再想想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心中便渐渐清晰了起来。   之后是兵事。   还有民生,赈济,河漕……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张居正叫他去扬州那几年十分有用,扬州是个好地方,既涉盐运,又涉河漕,还是天下财税最丰硕之处,在扬州知府任上,柳贺对经济的方面越来越通。   待他将文卷写完,天色已黑了,文渊阁中一片寂静,柳贺办公时无人打扰,他因而可以放松下来慢慢想。   万历九年其实是很平静的一年。   虽这一年中张居正归政于天子,冯保被逐,但因张居正的放权格外干脆,故而并未发生历史上潘晟在路上就被踢的场景。   当然,柳贺心中清楚,张居正还在人世,天子选在此时动手名声必然十分败坏。   何况张居正在天子心目中的形象并未如历史上那般,在历史上,张居正去世后,他做的种种事情都被官员们翻出。   先是王大臣案,这事到现在都没有定数,但不少官员都认为是张居正干的,只为了给高拱强加罪名。   王大臣的确吓到了年少的天子。   之后便是夺情一事,他不肯归乡,将天下读书人得罪了。   还有辽王一案,罪己诏一事,高启愚案……   冯保和张居正两人可以说是互相背锅,有些事未必是两人一起干的,却都被官员及百姓认为是两人共谋。   柳贺的官场生涯见证了张居正任首辅后的种种,他这位座师虽有许多不当之处,但也做了许多正确的事,实在不该落得史书上那般的下场。   待从内阁值守过,第二日时,柳贺才有空好好歇一歇。   纪娘子十分心疼他,她觉得,柳贺任了内阁学士后当真瘦了许多,开始显出老态,在家时也常常考虑朝堂的事。   她虽对朝堂不了解,可也听杨尧与杨乡绅说,柳贺这官,天底下在他前头的只有两个人。   其实她在镇江时已经很了解了。   她不过是一乡下的秀才娘子,镇江府的知府上任了,却要第一时间去柳府拜会,逢年过节时,天子也常常有赏赐至家中。   纪娘子却不好说叫柳贺歇歇的话了,柳贺肩头扛着什么她并不清楚,作为母亲,她也不该妨碍儿子。   柳贺许久没有和杨尧一道出门了,他任首辅后,所受的拘束越来越多,像以前读书时那般动不动出去溜达的时光已经不见了。   妙妙也想跟去,柳贺一把抱住自家闺女:“爹和娘要一起,妙妙被知儿玩。”   妙妙:“……”   她并不是很想和老是咧嘴傻笑的弟弟玩,但爹和娘的确很久未出门了,妙妙只能委委屈屈应下了。   京城刚下过雪,夫妻二人也不过是看看四周的景色罢了。   街上铺子几乎都未开,人迹也十分稀少,大约要到了元宵才会热闹起来,柳贺道:“元宵时娘子再和我一道看灯吧,还记得当年元宵灯会,我一见娘子便十分倾心。”   杨尧默默看他一眼:“我读了相公近日所写的文章,这般文辞已不能打动我了。”   柳贺:“娘子莫要为难我。”   写情书他很不在行。   喷人的话,他的战斗力   倒是不弱。   两人自柳府走了半个时辰,杨尧有些累了,柳贺平日不是坐马车便是坐轿,也有许久不曾走路,此时走了半个时辰,身上出了不少汗。   不过能与杨尧一道是难得的清闲时光,柳贺也十分珍惜,可能是朝堂上纷扰之事太多,和家人在一处时,柳贺内心就十分平静。   ……   正月以后,有关开海的争论还在继续。   天子一直未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将柳贺那封疏暂时搁置了,他只是拖,却未告知官员他究竟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柳贺因而上了第二封疏。   他知晓,自家这位天子很能拖,一个国本之争便持续了十数年,柳贺和天子打过数回交道,既然天子拖,他就不等,逼着天子给说法。   过了半月,天子大约也是对他的狂轰滥炸不耐烦,令内阁去议此事。   柳贺渐渐明白了天子的想法,天子也不是不愿开海,但是他不愿背锅,换句话说,开海若有获利他可以先拿,可违背祖训开海的锅他不肯背。   “泽远,各衙门如今因你提的边饷一事正在忙碌,你又提开海,实是令我为难。”   张四维为官还是偏保守的,开海又切切实实损伤到了他的利益,因而他从一开始就不赞同。   天子将这件事交予内阁,便是先交于他手,张四维也先发挥拖字诀。   柳贺道:“元辅,下官也清楚您事忙,开海之事徐徐图之便是。”   张四维这首辅之位已渐渐坐稳了,虽他因冯保一事受了不少影响,可他自身是长袖善舞之人,天子也不会因此事将他逐出朝堂。   听得柳贺此言,张四维颇为疑惑。   柳泽远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士林之中皆称柳贺是有德君子,为国为朝付出甚多,张四维对此却不屑一顾,柳泽远是君子,他就不会写信至他府上威胁了。   何况柳贺平日里脾气看着挺温和,真到了出手的时候,他是又狠又准,在张四维看来,这就是小人做派。   偏偏人人将柳贺当成君子,却视他为小人。   想及此处,张四维都想感慨一句天道不公了。   ……   柳贺心想,这开海的火烧得还不够旺,要添一把柴才是。 第259章 消息   开海的益处与弊端,朝堂上争论了一轮又一轮,不仅百官清楚,就连关心朝事的读书人也十分明晰。   到这时,天子想法隐晦,官员们自然为了自身支持的一派而不断争斗。   柳贺讲了开海的种种好处,近几期的《育言报》上都有他的文章,但在许多人看来,柳贺这种做法无疑是动摇国本。   通政司参他的奏章比去年还多,许多官员甚至认为,柳贺就该辞去阁臣之任。   冯保已经去了南京,他这颗棋是用不上了,冯保去南京前,张四维想必已经和他做好了切割,如今柳贺再想用冯保来动摇张四维已不可能。   之后的机会,恐怕就是在廷议上了。   柳贺问顾为:“大司寇与大司徒的回信还未至吗?”   顾为低低应了声是,随即不忿道:“老爷那般维护他二人,这二人竟在开海一事上三推四阻,实是小人作风!”   柳贺摆了摆手:“大司寇与大司徒都是老资格的官员,你万万不可这般说。”   张学颜与王国光都被视为张党骨干,但和张居正在时一心听令于张居正不同,柳贺任了阁臣后,这二人在一些事上支持柳贺,在另一些事上却有自己的看法。   比如这一回的开海之策,张学颜与王国光都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柳贺。   柳贺并不觉得有什么,开海事涉重大,何况王国光与张学颜并非他的下属,二人官至部堂,在整个大明朝堂都是威风凛凛的角色,如何肯居于柳贺下首呢?   顾为在柳贺耳边低语两句,柳贺颔首:“原来如此。”   “此事倒也极有可能。”   王国光与张学颜和张四维关系只是平平,且张四维任首辅后,这二人虽仍在六部尚书任上,位置却坐得并不安稳,此前申时行都曾来劝柳贺,要改王国光为杨巍。   王国光非翰林出身,入阁几乎是不可能,就算他想入阁,也不会有一位阁臣支持他,但他自己也清楚,在没有张居正支持的情况下,想长久地把持吏部尚书之位也并不容易。   故而,张四维和申时行必然是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而张学颜那边,若是叫他更进一步,由户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倒也是相当诱人的条件。   原先这种可能几乎没有,但只要王国光肯退,张学颜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柳贺道:“事情这样就有些难办了。”   针对开海之事,柳贺几乎给在朝所有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官员去了信,支持开海的官员自然积极响应,而不支持开海的,要么在信中严厉指责柳贺一番,要么就向他说明缘由,称他反对柳贺非因私怨,而是因公利。   柳贺也很理解。   在开海这件事上,并非若有官员都有利益沾身。   唯独王国光与张学颜二人,态度是一日比一日含糊,此前柳贺提出开海时,这二人一片赞同之声,但后面柳贺去找二人时,二人却再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其实就等同于拒绝。   柳贺心想,张四维恐怕是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原以为王国光和张学颜会和自己站在一处,结果到了廷议时,张党尚且反对柳贺,柳贺又如何能够劝动其他官员?   这件事最大的坏处是——张居正最亲近的下属们正处在一个分裂的状态。   若是张党官员团结在一处,有柳贺在内阁,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等在六部,即便天子都不会轻易动手,何况首辅威势远不如张居正的张四维。   柳贺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能如何?”   他已经尽力了。   何况柳贺在一向秉承“以德服人”   的行事作风,旁人既然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待柳贺得知这个消息的后几日,他又听说京中几位三品以上大员被张四维说动了。   因而下一回柳贺再提议开海一事时,张四维欣然应下了。   ……   身为首辅,即使张四维本身并不强势,他也拥有许多申时行、柳贺未曾拥有的优势,比如廷议一事,开启通常由首辅决定。   一些官员对于不涉己身的朝事,在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也会给首辅一个面子。   柳贺年岁毕竟轻些,不及张四维在朝中扎根多年。   加之王国光及张学颜在开海一事上支持张四维,朝中已隐隐约约有了传闻。   柳贺是旗帜鲜明支持开海的,许多官员十分清楚,他大张旗鼓地为开海做了那般多铺垫,疏也上过好几封,若此事在廷推上被驳回,对他这三辅的影响可谓十分巨大。   但这一桩事上,他连王国光、张学颜二人都不能说动,也着实叫人怀疑,他一力主推的开海是否能成?   “隆庆时,便是有天子支撑,开海一事仍不了了之,柳丹徒设想不错,可要得朝中一众官员支持也是不易。”   “张肥乡与王汝观竟倒向了张蒲州,张相若在,不知心中该做何想?”   “柳丹徒根基还是有些不稳,何况开海的提议太过突然,他若是在首辅任上再提,或许还能成事。”   “张蒲州才五十许岁,申吴县也正值壮年,他柳丹徒要熬上许多年,才能登上首辅之位。”   这是正常的阁臣上升途径,当然,大明朝不正常的首辅上升途径也有许多。   把首辅干掉,我就是首辅。   和只要我不想当副科,我就是正处的官场准则截然相反。   不管怎么看,柳贺也不是那般血腥的官员。   ……   柳贺问过张四维后,廷议之日就慢慢定下了。   原先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时,柳贺也参加过一两回廷议,但当时张居正为首辅,所谓的廷议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最后仍是以张居正的意志为主。   但他为阁臣后参加的廷议,官员们的想法很难揣摩,最细微之处都需认真观察。   这一日,柳贺起了个大早,还在正月,他起床的时辰,天还黑着,柳贺简单洗漱了一番,用过早饭,便往内阁的方向去。   今日是廷议之日,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   在一般人想象中,阁臣已经是大明官员的最巅峰,生活应当是十分滋润的,比如张居正返乡就被编出了一个三十二抬大轿的例子。   ——事实绝非如此。   别的不说,若是朝中有要紧事,天子第一时间便要见阁臣,因而内阁每日都要有阁臣当值。   要说轻松,柳贺觉得,还是自己在翰林苑当修撰时最轻松,那时候还未认识到官场险恶,每日读读书修修史就足够了,再听听翰林院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八卦,下衙后又是崭新的一天。   可当了阁臣以后,他每日出行反而更早一些——大明有避轿的传统,在官场上,官位但低的官员要给官位高的官员让轿,品级相差大了还要下跪问安,柳贺若是不早点到衙门,可以想象一路上要有多少官员向他问安。   柳贺只需避一避张四维、申时行几人便罢了,六部正堂中,他和王国光、张学颜他们都是可避可不避。   好在读书时他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这一日廷议事由虽重要,但柳贺心态依旧十分平静。   到文渊阁时,堂前的空地上已被官员们占据了,下级官员或许会抱怨领导起早开会,可到了京官三品以上的职衔,开会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了,这是将他们和下品官员区分开来的标志。   此时,众人只见一绯袍官员缓缓而来,对方步履沉稳,面上却有一股难言的锐气,如今内阁四位阁老中,这一位年岁最轻,却也是公认的不好惹。   众官员纷纷对柳贺行礼:“见过柳阁老。”   “各位不必多礼。”   柳贺摆了摆手,便也如其他官员般在堂前等候了片刻。   在大明官场上,开会迟到也是一种惯例,官衔越高的官员迟到得越狠,常常是一整屋子的官员只等他一个人。   柳贺是四位阁臣中来得最早的,六部尚书尚且未至,他却已经先到了。   柳贺是习惯来得早,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的,何况他来得早些,底下的中书文吏就能将之前积压的文卷交到他手中,效率能提高些。   “仲化兄。”   柳贺挪至沈鲤身前,和他低低叙起了话。   礼部左侍郎何洛文忽生重病,已不能再行礼部左侍郎之责,故而右侍郎许国晋升为左侍郎,沈鲤则被晋为礼部右侍郎。   沈鲤为人方正,亦是天子潜邸讲官,天子也十分信重他。   “你今日可有把握?”沈鲤开门见山。   “应当……还好。”沈鲤观柳贺面色,见他并不惊慌,也并不沮丧,便知王国光二人倒向张四维一事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沈鲤也放下心来。   他回乡守制几年,柳贺行事越发有分寸,已渐渐成长到令沈鲤觉得畏惧的程度。   他与柳贺结交源于他是柳贺的会试同考官,但沈鲤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会试中他点中的考生,竟只花了十年便升至阁臣之位。   “尽力而为便是。”   柳贺一举一动都十分受关注,沈鲤也并未与他多说。   “右宗伯,柳阁老此次恐怕是难了。”待柳贺离开后,许国道。   “左宗伯不必替他忧心。”沈鲤淡淡回了一句,“结果如何,谁也不知。”   许国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此时天光微微亮起,张四维与申时行一道行至,与他二人一道来的则是王国光与张学颜。   这般景象,着实值得琢磨。   在场不少官员都将视线投向了柳贺。   柳贺微笑着看向张四维:“元辅,是否该开始了?” 第260章 万历开关   “泽远,你我一道入内。”   柳贺却谦让了一步:“元辅先请。”   待申时行入了内,柳贺才跟在二人身后缓缓进入文渊阁中。   众官员进了文渊阁,便显得文渊阁中愈发逼仄,大明朝办公环境差是各个衙门的常态,内阁已经是十分不错的,至少阁臣们都有独立的办公场所,虽不及任礼部尚书时那般舒服,柳贺也算是满意。   何况廷议放在文渊阁正正合适,若在洪武朝时,廷议非得在天子眼皮底下进行,议题也由天子选定,遇上朱元璋那般脾气的帝王,廷臣们别说提议了,恐怕要时时担忧自己人头落地。   文渊阁正好,阁臣们虽有各自的心思,却也都属文官集团,若是放在天子眼皮底下,哪怕当今天子好糊弄些,官员们也会觉得不自在。   待众人都坐下,官员们便各自站出,对今日所议开海之事进行讨论。   其实开海这事已经议论了数月,争论点根本无需多言,廷议之前众官员已经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再行一轮也就是走过场。   阁臣及六部正堂俱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都不知他们究竟在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柳贺抿着茶,只觉今日穿得稍多了些。   人一多就容易觉得闷,尤其在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环境中。   开海一事主要涉及工部,便由工部侍郎将帖子下发给各个官员。   柳贺领了帖子却未立刻去写,而是稍稍候了片刻,去看众人神色。   他心想,张四维为这一日恐怕已准备了一段时间,他任次辅时虽处处受张居正钳制,但朝中官员皆知,张四维并不是十分好打交道的官员,可今日他却一改平日严肃神色,模样变得十分亲和。   说他转性了柳贺可不相信,无非就是想从三品京官中得到更多支援罢了。   柳贺抬眼时,便见兵部尚书吴兑先上前去,将自己所写的帖子交给了工部左侍郎。   路过柳贺时,吴兑短短停了片刻,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边饷之事,柳贺帮了吴兑的忙,柳贺正要为廷议一事联络吴兑,对方却已回信给他,说兵部上下他已经嘱托过一遍,此事必然没有问题。   之后王国光与张学颜也逐一起身,吏、户二部的官员跟在二人身后,将帖子一一交出。   堂中官员也十分好奇,不知王国光与张学颜是否都已被收买,此事乍听之下或许令人觉得荒谬,可细细一想,却并非全无可能。   王国光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遍历三朝才至如今,六部尚书中,属他年岁最大,他已有七十岁,此时入阁几乎是不可能,阁务如此繁忙,他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处理。   而张学颜在户部尚书任上已有几年,想更进一步,唯有吏部尚书一职最为合适。   文渊阁中静谧无声,待堂中一半的官员都交了帖子,柳贺才缓缓起身。   在这时候,张四维也恰巧站了起来:“泽远,请吧。”   “元辅先请。”   无论为开海一事争论了多久,柳贺和张四维面上始终客客气气,仿佛从未有过争端一般。   平日里张四维老成持重,柳贺年轻气盛,但在在场官员看来,今日二人仿佛调转了一般。   沉稳的那人变成了柳贺,张四维则似乎有些急躁。   待柳贺交过帖子,见申时行还坐在原地,他不由多问了一句:“次辅可是还未下定论?”   申时行笑道:“论已在我心中,不必此时再定。”   四位阁老都交了自己手写的帖子,之后便由工部左右侍郎带着工部几位郎中一同将众官员的选择揭晓。   帖子为实名,因而谁人选   了开海、谁人选禁海一看便知。   不过在这种大事上,官员们通常也不会隐藏自己的选择,比如张学颜,以张学颜的性子,他若真反对张四维,此时应当坐在柳贺身旁才对。   今日,若仔细观察,他和柳贺眼神没有任何交集。   帖子已经写完,官员们一边品着茶,一边不经意地闲谈着,或谈谈近日天气如何,或谈谈最近听说的一桩奇闻,应和者嘴上笑着,耳朵却默默竖了起来。   ——没有人想错过廷议的最终结果。   候了片刻,工部官员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工部左侍郎朗声道,“此次廷议,事涉开海,工部此前已部议过一回,因结果未定,特召开廷议。”   工部左侍郎将结果书于纸上,以令在场官员都能瞧见。   此次参与廷议的京官共来了五十一位,其中赞成开海者二十九位,不赞成者二十一位。   结果出炉的那一瞬,申时行视线略一移,就见张四维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他眼中神色莫辨,心中却道,开海一事,他迟迟不知是该支持张四维还是支持柳贺,申时行觉得,此事最重要还是看天子的偏向,可天子也未表露过究竟是支持柳贺还是支持张四维。   因而张四维和王国光、张学颜谈条件时,他帮了对方一把,可到了开海一事的选择上,他却选了柳贺。   现在一看,柳贺果然赢了,看来他的选择没有错。   申时行稳坐钓鱼台,张四维的面色却可称得上十分难看。   他已想办法将王国光、张学颜拉拢,可开海一事上他却仍败给了柳贺。   这究竟是为何?   他视线在这一瞬恰好与柳贺碰上,柳贺并未露出得色,只是见张四维长久未出声,他才道:“元辅,廷议之结果,我等阁臣早日告知陛下才对。”   张四维见柳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怨懑几乎难以控制。   他身为首辅,却无法掌控内阁,就连廷议也两回输给了柳贺,长此以往,即便天子不提,官员不弹劾,他也没有脸面再居于首辅之位。   连廷议都掌握不了,便证明他这个首辅不堪此任。   想及此处,张四维视线不由看向申时行。   他原本只是有些怀疑罢了,此时却十分怀疑,申吴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之失?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针对柳贺,不管柳贺如何强势,对方仍是三辅,并非首辅,他最该提防的应当是申时行才对。   但众官员中,面色最难看的却非张四维,而是王国光与张学颜。   二人本以为,少了他们的支持,柳贺在廷推中必败,他二人并非浙籍官员,故而对开海一事并不十分热衷,何况张思维给出的条件着实令他们无法拒绝。   但此时,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贺。   结果已定,二人明白,张四维的承诺未必会兑现,可他们与柳贺的关系却已经破裂了。   ……   从文渊阁离开时,张学颜与吴兑走在一处,吴兑不由道:“子愚兄,你当真糊涂,张蒲州岂是可信之人?”   “你好好想一想,自元辅归政后,户部之事,柳丹徒可曾拦过你?户部有事,兵部有事,他这三辅可从未推脱。”吴兑叹了口气,“元辅之所以将重任交托于他,而非你我,便是看中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张学颜被他一通说,许久后才道:“君泽,你说这柳泽远究竟是如何赢的,我仍是想不通。”   吴兑便细细和他掰扯起来,参加廷推的无非是三品以上京官,六部尚书加侍郎十八位,还有九卿衙门并光禄寺、太仆寺、太常寺等,除此之外,翰林院及詹事府的主官、顺天府的府尹,还有科道官员也有资格列席。   “王汝文   支持柳泽远,此事你可知?”   王汝文是王篆的字,王篆如今任吏部右侍郎,是王国光的下属,也公认的张居正的铁杆,张学颜从未见他和柳贺勾搭过。   “岂会……”   王篆对张居正可谓十分忠诚,当年他们常在张府议事,王篆对柳贺多有不满,便是因柳贺虽为张居正门生,吃了张居正的许多好处,与张居正关系却并不紧密。   “这便是人心所向。”吴兑拍了拍张学颜后背,“子愚兄你好好想想。”   或许正是因为王篆离张居正太近,他比旁人更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张居正这棵护住他们的参天大树已不在朝中,若他们仍不能相互扶持,日后不是谁想宰一刀便能宰一刀?   何况在吴兑看来,张四维并不是可信赖之人。   吴兑自战场起家,能官至兵部尚书也少不了权谋,可他着实不喜张四维这般将权术玩弄到极致的官员。   若非柳贺令他出了两回丑,其他官员恐怕不能看出,这张四维并非能成事之人。   “只盼柳泽远能坚持久一些。”   ……   廷议的结果自内阁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向一旁的陈矩:“廷臣竟又支持柳先生?”   陈矩便将内侍们探听来的廷议情形报之天子。   天子感慨道:“柳先生果然很得人心。”   “既然柳先生要办,那便由他办吧。”天子道,“柳先生这人永远闲不住,若他能成了事,朕也为他高兴,若不成,日后他要办什么也得先掂量掂量。”   这是万历十年的正月二十一。   一次小小的廷议,天子御批,允福建、浙江等地开海,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大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史称“万历开关”。   这的确只是一次小小的廷议罢了。   参与其中的官员也未料到,自己的选择会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但自这一刻起,大明造船、经商、水军甚至火铳等水准迅速提升,航贸的发展带动了经济的繁荣,水军为海船保驾护航,朝廷同样推出新政促进海外贸易的发展。 第261章 噩耗   天子御批福建、浙江等地开海,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其一,是京城内外有官员坚定不移地反对开海,其中首辅张四维也更偏向海禁。   可廷议的结果却是开海。   这着实令人察觉到朝廷风向的变化。   其二,开海隆庆时已有过一次,朝中反对声众多,万历年间再行开海一事,其与隆庆开海又有何不同?   若是毫无实效,只验证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那这所谓开海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   然而,就在天子御批后几日,内阁便出了一封《请兴海事练海兵以振大明海威疏》,其上将开海何为一一道明——出台新政令浙江、福建二省鼓励渔民出海;磨练水军,提升水军本领……   这封疏详尽又鲜明,仿如万历初张居正力推的考成法,此疏一出,在朝中引发数月争议的开海一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无论其结果如何,在开海与海禁二事的交锋中,终归是柳贺胜了。   ……   柳贺一入翰林院,翰林院众官吏便迎上来和他打招呼:“柳阁老。”   “柳阁老。”   翰林院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柳贺熟识的旧人也越来越少,内阁这回出的《开海疏》,便是柳贺请罗万化、黄凤翔及赵志皋三人写的,三人中,罗万化及赵志皋是浙江籍,黄凤翔是福建籍,他们三人于二地海情更为了解,柳贺又派人去二地探查,总结了多方经验方才将这《开海疏》撰写完善。   与《开海疏》一道呈给天子的,还有一本《神器谱》及一本《海外作物图注》。   《神器谱》系赵士桢所写,将他这些年对火器的研究均书于其上。   此前吴兑听柳贺说了赵士桢之名,便将其请入京中,授予其官职,专负造枪之责,赵士桢也未负他望,不仅写成《神器谱》,展现了出众的理论水准,在火器制造上同样经验非凡,据吴兑说,赵士桢研制的一款火器造价比以往更低,其效能却比以往的火器更出色数倍。   而这本《海外作物图注》则是将一些目前仍未被引进大明的蔬果、粮食等写下,若海民能探寻成功,朝廷自有奖励送上。   除此之外,开海同样有防御倭寇的要求,眼下柳贺未将此事与吴兑道明,但他暗中也在关注倭寇国内事。   事实上,开海所涉重大,财税一项,需要与户部协商,造船一项,又要工部出力,而练水军造火器等,兵部的任务格外繁重,而开海导致各衙门多出了任务,自然要多设人员,此事又得由吏部烦扰。   及至三月,柳贺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便是回到家中,也有许多官员等着与他会面。   家中虽无人抱怨,可柳贺也意识到,京城这座宅邸似乎是小了一些。   这座宅子原先已经扩充过一次,可随着柳贺官越当越大,这宅子便越来越显狭窄,内阁四位阁臣中,柳贺从未张扬过自己是清官,也未想过要在仕途留下清廉之名。   可对比另外三位阁老,他家的确寒酸了些。   柳贺便问纪娘子与杨尧,是否要搬到更大的宅子去。   一家人思虑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不搬,主要是这些年下来已住习惯了,杨尧道:“待相公归了乡,咱们就在江边置一栋宅子,平日无事多看看水。”   柳贺:“……”   是的,他才三十出头,但他家娘子和老娘的愿望就是他早日致仕返乡。   ……   因开海一事的廷议向着柳贺,这段时日以来,张四维在内阁行事颇为尴尬。   张四维已算是十分有手腕的官员了,但身为首辅,掌控不了廷议即掌控不了官场,他又不是张居正那般说一不   二的首辅,在许多官员看来,张四维此时的处境与隆庆时的李春芳有些相似。   底下的次辅三辅都非易与之辈。   “柳丹徒并非张江陵,申吴县也绝不是高新郑。”朝中官员论起此事,都道,“张蒲州与李兴化也绝不相同。”   李春芳是个性子和婉的老好人,他的前任与继任下场都不算很好,他却能安稳回乡。   柳贺在开海、边饷事上都反对张四维,但柳贺自身并不咄咄逼人,他的性子若如张居正那般,此时恐怕早就支使着言官逼张四维退让了。   对柳贺来说,把张四维踢走没有意义,张四维走了,申时行能在首辅之位上坐个十余年。   若按李春芳的脾气,连着两回廷推不顺意,他就该惶恐请辞首辅之位了,然而张四维至今未有任何动作,官员们皆知他是恋栈权位之人,好容易等着张居正卸去了首辅之位,他如何肯轻易放手?   也是因此,内阁中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且柳贺赢虽赢了,他与王国光、张学颜之间的确有了裂痕,王国光年岁已老,见此倒是的确产生了退却之意。   就在海禁之策实施的后几日,王国光便主动与天子请辞,称自己年岁已老,已无力担负起吏部尚书之职。   柳贺只能主动上门:“大司寇何必如此?”   “泽远,我着实没有脸面。”王国光面露愧色,“太岳离京前曾再三嘱咐我,说内阁形势艰难,要我助力你一二。”   可他不仅没帮成柳贺,甚至拖了柳贺的后腿,柳贺并未斥责他,然而到了吏部尚书这一层级,站对位置十分重要,纵然王国光厚着脸皮不肯退,官场也不会容一位反反复复的吏部尚书。   柳贺见此也只能轻叹。   王国光执意要退,这位置注定不会属于张学颜,柳贺对此毫无办法,年岁轻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劣势,至少他没有本事退出一位吏部尚书来。   何况他才因开海一事和张四维硬掰过一次,再来一回的话,就显得内阁分裂太狠,因而王国光一退,吏部尚书之位便落到了杨巍头上,一切正如申时行所想的那般。   “老爷,申吴县为次辅,又掌了吏部,若张蒲州一退,他恐怕……”   柳贺摆了摆手:“王汝观执意要走,我既拦不住,又何必坏了人家好事?”   张四维既无法掌控形势,就不能怪旁人来掌控。   柳贺也料到了这种形势,在他看来,申时行其实比张四维更难对付些。   不过即便在阁臣任上,柳贺的目的也仍是做事,而非争首辅之位。   譬如这开海一事,既然身为三辅就能够达成目的,他也不必非要将张四维踢走。   眼下张四维觉得他是威胁,自然能够和申时行合作无间,可一旦杨巍任了吏部尚书,形势便立时逆转了。   到那时候,谁才是真正的威胁,想必张四维心中也十分清楚。   ……   这几月中,内阁事务依旧繁杂,柳贺一边听着福建、浙江二地转来的有关开海的奏报,一边处理兵部诸事。   自那回替吴兑争了边饷后,兵部上下对他这位阁老似乎都十分信重,若遇上麻烦事,除了报给内阁外,也会到柳贺面前单独奏报一番。   兵部众官员都清楚,柳贺问询兵事的时候十分谨慎,自他关注起兵部事务后,便就如何整军、官员知兵事等提出了颇多看法,可凡事若找上他,他从不推脱,必然有响应。   大明以文御武,柳贺却十分看重在边兵卒的想法,若兵卒有善计,他往往也欣然采纳。   这一日,柳贺尚在内阁听户部官员禀报两浙盐法之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柳贺耳朵尖,隔着门也有一二字句传入户部官员他耳中   ,听着那熟悉的字眼,柳贺心中猛地一突,下一刻,便有中书入内向他汇报道:“阁老,前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于六月二十日……”   柳贺猛然站起,那中书说了什么他已分辨不清。   他也不肯信。   他桌面上仍有一封张居正的信,写于前日,由张敬修代笔,在信中,张居正告诉他,说他在家乡江陵一切安好,叫柳贺不必记挂。   无论在首辅任上还是致仕之初,张居正和他说话语气都甚少和婉,柳贺早已习惯了他硬邦邦的性子,但这一封……   初读时他并不察觉,眼下再读,竟仿佛是绝笔一般。   柳贺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叫一旁的户部官员吓了一大跳。   史书上,张居正正是死于这一年,或许也正是这一日。   他此前一直劝着张居正归政,现下想来,若张居正仍在京城,他应当就能见对方最后一面。   “是本官失仪了。”   那户部官员一走,柳贺呆呆站了片刻,许久之后,他将桌上文卷推到一旁,提起笔,想在纸上写些什么,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文渊阁内平素一贯安静,此时却吵吵嚷嚷,想必也是听说了张居正过世的消息。   张居正在时,无论朝事如何艰难,柳贺始终有一种安定之感,即便对方远在江陵,但仅凭着他信中的字句,柳贺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再动笔时,柳贺回忆着与张居正相处的种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着,他自己未曾察觉,但待他一篇文章写完,外面的天色已全黑了。   那几页纸也便得皱巴巴的,其上有泪水浸过的痕迹。   第二日,天子宣布辍朝一日以纪念张居正。   之后,对于张居正的谥号,天子虽还未公布,却已有朝臣上疏,称古今能予“文正”谥号的官员,无一不是于朝廷有大功,于自身有大德的官员。   简而言之,陛下您在给张居正谥号的时候悠着点,文正这个谥号,他不配。 第262章 疯狂弹劾   宋时,范文正公名号响彻天下。   到了明时,获文正谥号的名臣有谢迁、李东阳等,能获这一谥号的,至少是深受帝王信重、于国家有功的官员。   在柳贺看来,张居正的功劳必是值得一个“文正”谥号的,他不过是行事风格比旁的官员更高调些,对大明的功劳不必多说。   柳贺在想,自己是否该进宫劝一劝天子。   但这个年头刚刚生出,柳贺便立刻止住了。   张居正一生如此骄傲,岂会容许自己连谥号都要靠争,天子愿给就给,不愿给,他一生的功绩,又岂是一个谥号能够掩盖的?   若他知晓柳贺为他争取一个谥号如此费劲,恐怕还会责怪柳贺。   早在他一意改革那日起,身前身后名已被他抛下了。   柳贺去了张府。   自张居正归乡后,张家几兄弟仍居住在张府,柳贺上门时,张嗣修正要与弟弟们一同返乡,张家兄弟一贯傲气,此时却露出了六神无主的模样。   “几位年兄,节哀顺变。”柳贺道,“恩师必不愿见你们如此。”   张嗣修强打起精神,回他道:“多谢阁老。”   见他这副模样,柳贺眼眶也有些发红:“我不能再见恩师,还请年兄替我多看一眼,尽些孝心。”   升为阁臣后,柳贺甚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此时却怎么也难以忍住。   张嗣修也不由想起张居正还在世时的种种,嗓子沙哑道:“家父在世时便十分挂念阁老,常常在我们兄弟面前夸赞阁老,家父身子一贯不太好,我们兄弟也有了准备,阁老不必伤心,仍要以朝事为重。”   待柳贺送了行,张嗣修、张懋修及张简修都踏上了归乡之途。   ……   对张居正该用什么谥号,朝中议论仍是纷纷。   文官的谥号,文正为最上选,之后有文成、文忠等,武官谥号以武开头,有武忠、武勇等,俞大猷的谥号便是武襄。   为了叫天子避选文正这个谥号,有官员将张居正为官的种种错处列了出来,他们并未直言张居正不该谥“文正”,却提前设好了限制。   作为当朝首辅,张四维上疏称,张居正之谥号,用文定为最佳,他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讲张居正定国安邦之功,将张居正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柳贺听得心头火起。   大明文臣的谥号顺序,先是文正,再是文成,之后是文忠、文端、文定等,文定这个谥号给别的官员倒也不错,毕竟文官能得谥号者只是少数。   可张居正为国创下的功劳,当真只配得上一个“文定”吗?   张四维之心,路人皆知。   何况张四维居于首辅之位,竟就不怕后来人评说,他眼下在天子面前要给张居正一个低低的谥号,难道就不担心日后朝臣们给他谋一个文庄、文顺吗?   柳贺思虑了一阵,还是给天子上了封密揭,他在其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请天子考虑到张居正这许多年为国、为民所谋之事,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柳贺心中明白,天子对张居正仍是有嫌隙,天子亲政已有一年,然而朝堂内外的诸多功绩都是由张居正创造的,是张居正冒天下之大不韪推一条鞭法,若非如此,国库不会如今日般充盈。   要知道,万历初推行考成法的时候,京官的俸禄还是由胡椒折抵的,哪像今日,朝廷想办成什么事,多少还能拿出些钱来。   而无论天子最终为张居正定了什么谥号,柳贺都不会再恳求,事非功过由后人评说,张居正恐怕也不愿向天子低头。   张居正归政已有一年,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多少削减了一些,不过他身为首辅   创下的功劳太大,以致百官知张居正而不知天子。   一直到七月,张居正的谥号才终于定下,天子最终用了“文正”这个谥号,想必也是感念张居正对江山社稷的功劳。   但柳贺一颗心仍是悬着未曾落地。   果然,到了八月,适逢皇长子出生,张四维向天子上疏,要改变朝堂上的烦事苛政,弘扬天子的恩泽。   柳贺与王锡爵道:“朝政之事,何来不烦不苛的时候?”   许是在张四维看来,张居正柄政时过于苛刻,令官员们无法放松吧?   然而真正办事,哪有不苛刻的?若非考成法揪住官员们的软肋,哪有清丈田亩策、一条鞭法的施行。   张四维此举看似是弘扬天子的恩德,实际上不过是希望天子推翻张居正主政时的功绩,让天下官员及百姓只记得天子罢了。   天子欣然采纳。   此事仿佛是开启了征兆般,就在这一月,前吏部尚书王国光两次遭劾,一是云南道御史杨寅秋纠他王国光六罪,称其支工部银修火房,受重贿,纳美女——   沧州知州送美女一事柳贺和王锡爵都知晓,他既然会给王国光送,自然也会给柳贺等阁臣送。   王锡爵道:“王汝观真有雄风。”   柳贺和王锡爵都不肯收美女,年纪是柳贺两倍多的王国光却还有精力与美女嬉戏,实在叫二人佩服之至。   当然,言官想弹劾的时候,做没做过不重要,只要他弹劾的官员看起来有重罪就足够了。   之后曾省吾、王篆等都遭到弹劾,这两人为人还不如王国光,自然被弹劾更狠,何况王国光是致仕官员,被弹劾也就罪加一等,少领俸禄罢了,曾省吾与王篆却真真切切给冯保送过礼。   天子十分恼怒,立时将二人贬官了。   大明官场的风向历来看上位者的态度,上位者一个眼神,纵是官至部堂,言官们也能弹得他自行求去。   曾省吾、王篆及王国光的遭遇仿佛揭开了弹劾张居正的序幕——   这一年底,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弹劾张居正子泛滥登科。   下一月,工科给事中唐尧钦弹劾王篆和曾省吾欺骗张居正,致张居正误国。   南京吏科给事中刘一相弹劾,称王篆曾劝张居正夺位称帝。   高启愚一案再度被揭,王大臣案、夺情等旧事也纷纷被揭开。   就在这同时,张四维也被弹劾,说他结交冯保,且在张居正为首辅时唯唯诺诺,在其卸任后又背信弃义,此等小人,不堪为首辅。   申时行也受高启愚案的尾风影响,被言官们弹劾。   前首辅、现首辅、次辅,前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户部尚书都被弹劾,堪称大明官场上的奇景。   但官员们都看得出来,张四维、申时行被弹劾只是受到波及罢了,真正被弹劾的还是张居正。   有官员称,张居正任首辅时欺上瞒下,其一辜负了天子深恩,其二将大明天下视为私有,朝廷官员皆听他号令,其三官场风气也因张居正变得浑浊不堪。   天子初时仍是一副张居正于己有恩的态度,不肯处置张居正,之后却渐渐松口。   就在这时,已故辽王之母也向天子弹劾张居正,说他恶意构陷亲王,霸占辽王产业,还有官员称,张居正贪污受贿,其产业遍布各地,富裕更胜皇家。   朝中几乎掀起了一股倒张的浪潮。   张居正做过的事、没有做过的事,都一股脑倒在了他头上。   柳贺也是大开眼界。   他心中不由想,当年刘台弹劾张居正时,这些仗义直言的官员在哪儿?   张居正夺情不肯回乡时,吴中行、赵用贤意欲上疏被他阻拦,但进士沈思孝、艾穆仍是上疏,   在那时候,今日慷慨陈词的官员,可曾上疏称国事离不开张居正?   既考成法是烂法,一条鞭法百姓深恨,两法施行不止一年,若百姓有恨,这些官员当时就该为百姓伸张冤屈。   他们在哪儿?   柳贺将他这一声声问写于疏中,待早朝时,他一句不落地报给了天子及百官。   “臣只想问,公道与正义为何只在张阁老过世后才能伸张,莫非各位大人觉得,万历五年时,陛下不能为各位大人伸张正义吗?”   柳贺这话等于将众人面皮揭开。   他曾几回去张居□□上,朝官中慷慨激昂弹劾张居正的,有数位也曾在张居□□外苦苦等候。   “陛下,辽王之事及贪污之事还需细查。”柳贺道,“不可听辽藩一面之辞。”   “臣之恩师为首辅时是犯过错,然而近日朝中弹劾纷纷,有许多骇人听闻之举,臣之恩师必然不会为。”柳贺对天子深深一拜,“恩师为人臣十分清楚,他既已故去,实不该承受这些虚空捏造之言,请陛下明察。”   别人不敢拦,那就由他来拦。   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张居正一贯十分照顾他,若非张居正护佑,柳贺在官场上做了那么多得罪人的事,他早就该滚回老家了。   天子看向柳贺:“柳先生对张先生倒是情深义重。”   柳贺道:“恩师在时就曾和臣说过,他平生所为之事,他认,他不曾为之事,纵然挖坟掘尸,他也绝不会认。”   “王大臣一案,何人所为至今无定论。”   “夺情之事,百官上疏请陛下挽留恩师,今日为何又成恩师之罪责?”   “张嗣修为榜眼,张懋修为状元,此皆金殿上陛下钦点。”   这锅到头来全结结实实砸到张居正头上。   且这话旁人不能说,柳贺却能说。   王大臣案发时,柳贺不过是小小一翰林,还说不上话。   可夺情一事,百官都闭了嘴,唯独他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去劝说,张居正才返乡守制,令朝廷礼法有存。   科考一事更是,若非筛落了张敬修,柳贺也不会被踢到扬州府去。   他这般说堂堂正正,因为他敢,那些官员不敢。   而那些官员在张居正柄政时一言不发,他一死,便纷纷弹劾张居正。   可谓无耻之徒!   柳贺一声“无耻”道出,殿上无一人敢辩驳! 第263章 愤怒   其实柳贺在骂谁,在场官员十分清楚,天子也十分清楚。   他所骂之人,此刻正在这殿中。   被他一骂,许多官员都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就连天子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还未亲政时,见了张居正便张先生长张先生短,许多赏赐张居正不肯收,天子又各种给张居正戴高帽。   天子的圣旨又不是秘密,有起居注为证,他对张居正的宠幸百官皆知。   张居正一过世,天子便撺掇着百官抹杀张居正的功绩,将香的臭的往张居正头上倒,在这时候,声望受损的难道仅张居正一人吗?   柳贺骂到怒极,双眼也不由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子道:“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只是臣心中有话不得不倾吐,恩师病重时,仍挂念着陛下,挂念着朝事……”柳贺哽咽道,“陛下,嘉靖以来历任首辅,比恩师年岁还浅者又有几人?”   张璁也因改革土地得罪了权贵,但张璁活了六十四岁,就算是被严嵩害到人头落地的夏言,也活了六十六岁。   张居正当真算不得长寿。   柳贺此言,天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见过柳贺如此愤怒的模样,何况柳贺之言……并不算错。   天子心中明白,这朝堂上的官员,若要掀了他们的底,不堪之事恐怕比张居正还多。   何况这些官员方才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弹劾张居正,柳贺指责时,他们却一个个低下了头颅。   无他,柳贺说中他们的心事罢了。   ……   柳贺是真的怒了,他一点做戏的成分也没有,心中只想着张居正的遭遇。   当年他还是翰林院小小一修撰,张居正推考成法时,他便劝对方考虑身后事。   之后他轮值诰敕房,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那时官场都传他得罪了张居正如何如何,但事实上,张居正并未把他怎么样。   后来到了扬州,再之后是京城。   柳贺的官场生涯不算长,也没有遭受过许多苦难,其中有张居正回护的缘故在。   他从不觉得张居正是一个完人,在他看来,有德君子可以批判张居正,张居正做过许多错事,也得罪过许多人,但那些上疏张居正的官员——他们不配!   中极殿中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天子方才道:“既是柳先生所言,便由三司并宗人府去查,辽王母所言是否为实情。”   张四维到此时才出声道:“只由三司去查,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将锦衣卫叫上,各方皆查,方能查明实情。”   天子点了点头:“便依张卿家之请。”   柳贺目光看向张四维,眼中一片冰冷。   ……   待出了殿,王锡爵与柳贺一道:“泽远,你太冲动了些。”   柳贺道:“世人皆知我是恩师门生,若我今日不动,来日祸必及我身。”   柳贺并未对王锡爵道明,他在殿上所言皆是真情实感,但他对王锡爵说的话也毫不掺假。   言官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柳贺为了明哲保身而视张居正遭遇于不顾的话,其一,他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难保,其二,言官必然变本加厉踩到他的头上。   “我也这般想。”王锡爵道,“只是你已为阁臣,实不该在殿上公然顶撞陛下。”   柳贺道:“元驭兄,你是知晓我脾气的,形势已到了如此地步,你叫我如何忍得?”   得罪天子也就得罪了。   柳贺既然敢在殿上喷人,他压根不怕得罪天子。   王锡爵心中对柳贺的佩服又深了一   层。   阁臣大多沉稳持重,也不需要为了博出位仗义执言,那都是小官微官做的事,到了阁臣这个位置,沉稳是第一位的,若连他们都稳不住,日后朝政有事,天子还能倚仗谁?   柳贺可以不做,但他依然做了,正是因为他心中仍有公道在。   两人并肩行了片刻,柳贺忽然道:“元驭兄,若我有朝一日离朝,在汝默兄与你之间,我更看好你。”   王锡爵停下脚步。   柳贺的潜台词他已经听出来了。   王锡爵坦然道:“泽远,你我政见相似,为人亦相似,若你有朝一日离朝,那是你的选择,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柳贺微微一笑:“我是真诚之言,并无试探之意。”   “因而我才将内心之想告知你。”   张居正去世后,朝臣纷纷攻讦张居正,柳贺的心情一直不太爽朗,此时听得王锡爵之言,他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柳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他要把张四维踢走。   如果王锡爵想当首辅的话,他也可以帮忙。   王锡爵拒绝了他。   对方是说,就算柳贺因离开天子离开朝堂,柳贺也不必为他做更多。   首辅人人想当,但王锡爵不需要柳贺为他劳心劳力。   ……   后一期的《育言报》,柳贺在其上发了一篇《祭张文正公文》,文章文字平实,用读书人的话说,柳贺的文章“已至化境”,这篇文章是他真情实感所写,读起来自然更加感人。   尤其二人私下相处的细节,柳贺更是予以揭秘。   在读书人印象中,张居正此人可以用简单粗暴来形容,他竟下令毁掉天下书院,这根本不是读书人所为。   和在柳贺这一篇《祭张文正公文》中,读书人却看到了张居正的另一面。   “柳三元这文章……我原本觉得张江陵为官霸道之极,现在读来,却觉为首辅者需有几分脾气。”   “这篇文章中说,柳三元赞吴子实,张江陵心中不喜,却只旁敲侧击叫他也夸一句自己。”   官场风传张居正将被清算,柳贺偏偏选在此时在《育言报》上发文,这令得这一期《育言报》刚刚发售便被抢夺一空。   读书人抢不到《育言报》,便给银子请人抄书,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一篇《祭张文正公文》抄下。   “柳三元的传世文章本就不多,抄一篇便少一篇。”   “就算任了阁臣,柳三元还是那个柳三元。”   ……   关于张居正的死因,王世贞发文称其死于海狗丸,柳贺在《育言报》上将他痛骂了一番,骂王世贞堂堂文坛领袖,竟如同街头闲汉一般造谣。   柳贺骂得实在不好听,偏偏他文章写得不错,那些骂人之语反而比正经文章流传更广。   王世贞也是当代文宗,柳贺还居于辅臣之位,二人的骂战着实掀起了一番关注。   天子每期也必读《育言报》,这印有《祭张文正公文》的一期刚发,就立刻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读着文章,半晌忽然将《育言报》推到一边。   他询问着身边内侍:“朕……真的错了吗?”   这篇《祭张文正公文》中所写的张居正,正是他熟悉的那个张居正。   在他年少时,张居正曾对他谆谆教诲,就算朝事再忙,张居正也必抽空教他读书,还为他编了《帝鉴图说》。   人死如灯灭,他曾经一心一意想着张居正归政,他曾以为,以张居正的性子,必然是要在首辅任上待满一世。   但张居正仍是归政给他了。   他犯过许多错,张居正待他虽严厉,却也没有将他如何。   且如柳贺所说,   张居正只活了五十多岁,大明朝历任首辅中,的确没有一位首辅比他更辛苦,他如此短命,或许也是因朝事所累。   毕竟他登帝位时只有十岁,大明如此广博,没有一位强势的首辅坐镇的确不行。   读了这文章后,柳贺的愤怒,天子渐渐懂了。   天子心中明白,柳贺是性情中人,任阁臣后性子虽有所收敛,但他的本性在骨子里,改是改不掉的。   柳贺说的也没错。   张居正任首辅时,张居正势大,他要夺情,满朝文武无人敢拦。   此时张居正不在人世,是他这帝王势大,这些墙头草一般的官员自然又倒向了他。   这些人口口声声公道正义,说张居正犯了不可饶恕之错,其实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罢了。   天子又读到柳贺与王世贞对喷之句,不由道:“我今日才知,原来柳先生这么会骂人。”   内侍心道,柳阁老不是会骂人,只是他敢骂旁人不敢骂的人,便显得十分特立独行。   天子闭目了片刻,忽然道:“三司和锦衣卫的查证有结果了吗?”   内侍道:“还不曾,想来是那张居正贪的钱多,三司一时点不过来。”   天子静静瞥了内侍一眼,道:“若他们过来,直接请入内便可。”   内侍应了。   天子心道,辽王之事未必为真,藩王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恶事做尽,可以说比他这个天子还要嚣张百倍。   就如代王之事,天子听了也是目瞪口呆,他当年还在裕王府时,一直有传闻说景王要对他下手,但隆庆帝和李太后将他护得极好,他一直没有遭祸。   总而言之,藩王着实没有什么节操。   辽王母攻击张居正,只是因辽王爵位被夺,可她言辞中将辽王形容成大善人,天子却是万万不可信的。   说张居正贪污了辽王家产,天子也觉得没有必要,张居正官至首辅,他若要贪财,天底下的官员都等着排队。   当年严嵩被抄家时,家产记在《天水冰山录》上,仅这一册就有六万多字,其中包括白银二百多万两,黄金万两。   然而严嵩自认雅人,玉石字画等比金银贪得多得多。   而徐阶名声要比严嵩好得多,家中土地却是严嵩的十五倍。   就这样,徐阶还被吹为清官,要知道,他任首辅的时间远不如严嵩,只有六年。   张居正任十年首辅,家产又有几何?   待三司与锦衣卫去探查时,天子微微一愣:“多少?”   这是一个令他无言的数字。 第264章 正文完   张家的家产,金银类的折算成白银也不到二十万两,其中还有许多是天子年节时相赠。   天子原本想着,张居正家产若比徐阶略多一些,他也能放过对方,毕竟他任首辅的时间要比徐阶长上四年。   且徐阶任首辅是在嘉靖末和隆庆初,他的皇祖父与父皇都不似年少时的他那般好操控,张居正任首辅这十年,国库充盈远胜嘉靖、隆庆时,他若想贪墨,自一条鞭法实施后,朝廷的大把银子等着他贪。   便是考成法一项掌控着官员升迁,都足够官员们排着队到他府上孝敬。   天子常听左右密语,说张居正家有万贯之财,可说是富可敌国然,而此刻看着奏报上的数字,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都说张太岳富可敌国,富在哪儿?”   “陈矩。”   听出天子语气不对劲,陈矩轻轻一颤:“奴婢在。”   “二十万两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吗?”   陈矩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不算。”   “张鲸。”   张鲸也是天子面前得宠的大太监,自冯保被发配至南京后,他在内侍中格外说得上话,虽风头不及当年的冯保,却也差不上太多。   “怎么不说话了?”天子问,“你平日不是最爱在朕面前说张太岳豪富吗?”   “豪富在哪儿?”   “朕怎么看不出?”   天子道:“自你升上司礼监后,难道没有官员、内侍给你送礼?依朕看,你收到手的恐怕也不止区区二十万银子吧?”   天子语气越是平静,陈矩与张鲸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你们如何有脸说张太岳贪污,说他谋政谋财,谋朕的大明天下?!”   陈矩与张鲸心中明白,天子在殿上被柳贺斥了一通,今日是找补来了。   他们也不肯信,张居正家中竟然只有金银二十万两,其中一部分还是天子与太后赏赐。   要知道,张居正气势最炽时,满朝文武都给他送礼,这一点便是他们身在内廷都有所耳闻。   可现在,事实由不得他们不信。   十年首辅,一年所获不过二万两白银,便是陈矩这样不算贪财的太监,旁人结交他一年所费资财也远不止这个数。   天子叹了口气,悠悠道:“难怪柳先生要骂了,是朕对张先生不够包容。”   仅一条鞭法一项,朝廷便获得无数金银,除此之外,张居正还严征商税,削减藩王开支,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他这天子所花的银钱也一日高过一日。   将张居正的坏处抛开后,天子所念的就只有张居正的好了。   虽张居正待他严厉些,但柳先生待他极温和包容,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天子心想,他是一国之君,先生待他若不严,他如何能将这大明天下管好,如何才能不辜负父皇与母后的期待?   就在天子思索之时,三司及宗人府也以最快的速度向他禀报,称辽王在荆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之事为真,当初辽王被除宗,或许有其得罪过张居正、朝臣为讨好张居正推波助澜的因素在,但称张居正霸夺辽王家产却绝无此事。   何况这是隆庆年间的旧事了。   当初辽王也喜欢找道士作法那一套,因此极受嘉靖帝喜爱,隆庆帝登位后,这位辽王便失了宠,张居正不爽他是其一,当年的隆庆也未必喜欢他。   毕竟是将宗室除名,若非天子点头,张居正也不能将手伸到辽藩。   刑部尚书严清道:“陛下,嘉靖时严世蕃作恶多端,官员皆称其谋夺皇室之产,意欲起事,此事后被证明为子虚乌有,辽王妃诉张居正,恐怕也不是实情。”   严   清是朝堂上公认的不攀附张居正的官员,他的话,天子还是信赖的。   当年对辽王的处罚最多算是重了些罢了,可张居正侵占辽王家产并无实证,何况张居正为首辅时坐拥天下,就连藩王都要给他送礼,他何必谋夺辽王家的丁点产业呢?   天子摆了摆手:“朕知道了。”   待官员们出了殿,天子挥手示意内侍们也离去,他独自一人在桌前坐了许久,一篇《祭张文正公文》被他翻到发皱。   过了一会,天子吩咐内侍道:“朕要拟旨。”   第二日,圣旨的内容为满朝文武所知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庆以来,朝政益驰……唯吾师张居正,自任天下之重……安不忘危,得治制保邦之要也……朕感念其师恩深重,荫其子敬修、嗣修、懋修……”   百官听得此诏纷纷惊愕。   柳贺听完却泪如雨下。   无论如何,他恩师为这个天下、为百姓、为这个时代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被辜负。   恩师或许并不在意,但作为门生,他必须为他的恩师正名。   他要让几十年后、数百年后的人们看到,张居正生前壮阔,死后也并不凄惨。   “泽远。”   柳贺接过王锡爵递来的巾帕,笑道:“叫元驭兄看了笑话。”   王锡爵摇了摇头:“泽远性情中人,我岂会笑你?”   柳贺为张居正的奔波他看在眼中,不仅是今日为张居正身后所作的努力,自万历五年起,他劝张居正归乡、办《育言报》,及至此前在殿上为张居正疾呼。   张居正能有柳贺这般的弟子,也是生平之幸。   ……   天子既下了这道圣旨,等于是将张居正生平所为定了性,张居正仍被天子尊为师,其在首辅任上所为之事皆为家国社稷,纵然其他官员有异议,天子也不允许其再对张居正横加指责。   天子承认张居正为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   一时之间,朝中弹劾张居正及支持张居正的官员的奏章倏然减少。   官员们皆知,张居正之所以被弹劾,一是有天子属意,二是因为张四维所上的那道疏。   可今日,天子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不需多猜,官员们心中也清楚,是因为柳贺对张居正的维护。   “张江陵当真好运气。”众官员感慨道,“能有柳丹徒护着他身后。”   以张居正死后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官员们本以为张居正和张党的官员都要遭难,可柳贺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将张居正生前的风评扭转。   其中艰辛,恐怕也只有柳贺自己能体会。   在官场者,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位处处护着自己的门生?   毕竟官场倾轧,今日为首辅,明日就可能沦为阶下囚,天子的心意无人能说准。   “可惜并非人人都是柳丹徒,柳丹徒这般敢担事的官员,官场上又有几人呢?”   想及此处,众官员叹着气,内心渐渐平衡了,别的不说,就算是内阁四位阁臣中,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也只知明哲保身。   众人尤其看不起张四维,此次张居正遭弹劾,其中必然有张四维在指使。   ……   事实上,正因为张党官员被弹劾得太狠,王国光、曾省吾与王篆俱已遭祸,不需柳贺多言,剩下的张党官员便自动聚到了柳贺周围。   张居正归政时便曾劝他们听柳贺之言,当时柳贺虽已入阁,但众人觉得他年岁尚轻,并不愿听从于他。   可这几日的遭遇却令一众张党官员看清了现实——愿护且能护住他们的官员,放眼整个朝堂,也唯有柳贺一人而已。   他们不肯听柳贺的,莫非要听张四维那种小   人的话?   ……   张居正的身后既护住了,柳贺下一步的行动也开始。   他为官后自认堂堂正正,几乎不与别的官员起冲突,纵然有,也是因公事而非私事。   他属于百姓能安他就能安那一类的官员,哪怕如今身为内阁三辅,在柳贺看来,他也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一些,受到张居正扶持的缘故。   可张四维之所作所为他已忍不了了。   事实上,此次张居正能被护住,就已证明张四维大势已去,对待这样的官员,柳贺一贯是很心软的,何况历史上张四维这首辅大约也只当了一年,时间很短,再忍一忍似乎也没有什么。   但柳贺觉得,就算只有一年,他也不愿张四维继续居于首辅之位。   不合适,也不行。   他决心痛打落水狗一回。   ——即便张四维在几日后上疏要辞官,柳贺却仍支使手下言官将其给张居正、冯保送礼、私控扬州盐政、提拔其表弟王谦为户部主事一事全部挖出。   张四维想体面退休,柳贺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   说来也是有趣,柳贺搜寻张四维犯事的证据时,他手头也收到了旁人送来的证据,这个旁人是谁,他心中十分清楚,只能说,不仅是他等不了了,申时行大概也等不了了。   张居正去世后一月,张四维自首辅任上返回江西蒲州,他心中纵然有未酬之志,可天子不愿给他机会,他在内阁中的搭档也不愿给他机会。   张四维回老家后不过一年,其父便过世,张四维一边留在家中丁父忧,一边郁闷难平。   他心中清楚,若如万历初那般,他仍有重返朝堂的机会,可今日他已官至首辅,除非天子十分信重他,否则他的继任者们不可能允许他再重返朝堂。   李春芳是如此,高拱是如此,轮到他也不能例外。   他甚至该庆幸,申时行和柳贺表面上都是有德君子,不可能造个“王大臣案”构陷于他,不然他归乡守制也不会安稳。   万历十一年,前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在家乡蒲州过世,天子谥曰文毅。   张四维归乡后,申时行便顺理成章当了首辅,柳贺为次辅,王锡爵为三辅,之后补礼部尚书余有丁入阁。   四位阁臣中,三人出自嘉靖四十一年一科,申时行练达圆滑,柳贺柔中带刚,王锡爵则针砭时弊道尽天下不平之事,余有丁为人正派,却也是和善的好人。   入阁几年,几人之中冲突也是不断,却也未曾发生张居正欲取代高拱、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赶尽杀绝之事。   柳贺这次辅敢于成事,却并不恋权,他不会处处为难申时行这首辅,可若他想办成的事,他都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有这样一位次辅掣肘,申时行心中不是没有想法,只是柳贺受天子信赖,在百官之中也很有威望,若他对柳贺发作,天子究竟会留下谁,申时行心中也没有把握。   万历十年后的内阁就是这般平稳,在明史上,四位阁臣相互扶持,定国本、稳邻国、通海贸、强水军构筑了一段佳话。   事实究竟如何,也只留待后人慢慢挖掘。 正文完。 第265章 番外一   番外一   十二月,京城。   京城已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万历十年底,京城人潮却十分汹涌——为了明年二月的春闱,各地士子都在此时赶赴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各家客店、会馆俱是满员,白日士子们四处交游,或是畅谈诗书文章,或是去灵验的寺庙碰碰运气,到了晚间,众人则埋首于灯烛,再三查看自己文章的不足之处。   今科会试主考虽未公布,但士子们都明白,若无意外,必然当今内阁次辅、大名鼎鼎的柳三元。   次辅任主考的规矩已沿续了数科,首辅申时行已任过万历八年的会试主考,这一科无论如何都该轮到柳贺。   许多士子刚至京城不久,才去书肆逛了逛,就发现印有柳贺文章的书册早已销售一空。   柳贺文章本就在读书人中受欢迎,平日书肆就极爱售他的文章,到了会试的关键时刻,各家书肆更是将他的文章摆在门脸处——士子们通常不会只买一卷,买上十卷八卷的也有许多。   “掌柜,你家可有这一年间的《育言报》?”   “原版没有,请人誊抄过的可好?”   那士子爽快地丢下银子:“速速拿来。”   《育言报》一份只售十文,但外地来的士子未必读过报纸每一期的内容,他们到京城之后,往往会想办法买过往期数的《育言报》,京城各大书肆的掌柜就请人将报上内容誊抄开来——原版印制他们是不敢的,礼部会找上门来要抽成,是谓“版权费”。   但也有胆子大的书商去找礼部谈生意,将一年发行的《育言报》头版文章订成册发售,《育言报》方面应下了,这书商便将搜来的文章,自柳贺与颜钧等人论书院起,自朝野内外议论的开海之效的文章装订,一卷还不够,分了数卷出售。   这样的大部头价格不低,在书肆中一般也不太好卖,可或许今年恰逢会试之年的缘故,来了京城的士子都不差钱,加上京中各府的官员也大多会买上一册,这套《育言论策集》竟卖得极好,初版几日内就卖光,书商急急忙忙去印第二版。   书商发掘了其中的商机,但他们仍不明白此书为何如此畅销——《育言报》系柳贺力推,朝中要事皆书其上,今科又是柳贺任主考,《育言报》文章中安能没有柳贺本人所想?   何况《育言报》头版文章篇篇是精品,纵然和柳贺这次辅无关,仅是读其上的文章,都能令士子们受益无穷。   没有赶上《育言论策集》的书商们见此,便想办法订下了《育言报》中其他版面的文章合集,有涉农事、水利、海外见闻的——后者系开海之后《育言报》辟的新栏,专载福建、浙江二地渔民于海外的见闻。   书商们料想,这几册恐怕不会如《育言论策集》那般受欢迎,但书发售后竟卖得都不错。   可以说,通过《育言报》,大明的读书人及百姓都长了不少见识。   此次许多士子之所以十二月进京,便是因为他们未走内河,走的是海路,冬日里运河结了冰,海路却依旧通畅,有不少士子甚至决定过了年再来京,走运河或许有许多不便,可走海路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   这也是朝廷开海的一大益处。   “柳三元任今科会试主考,我等若习秦汉文章者,恐怕要改一改行文之风。”   福建会馆中,几位士子相对而坐,几人手中都捧着几篇柳贺的文章。   自柳贺参加应天乡试起,他的每一篇文章都为士子们所熟读,士子们觉得,自柳贺隆庆五年中状元以来,他的文风日益成熟,《祭师文》一篇令他成就一代文宗,之后的《祭张文正公文》更是令人感怀他与前首辅张江陵的师生之情。   “我等再磨练三五十年   ,不知能否达到柳三元文章皮毛?”   “于文章一途,柳三元并无门户之见。”一位士子忽然道,“他与王凤洲在《育言报》上掀起骂战,却仍赞其文章。”   此士子名为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少时便极有才名。   “王凤洲崇尚拟古,柳三元却推唐宋,他二人文章,我更喜柳三元,《育言报》上二人争论那几日,我将城中书肆踏遍,却仍未寻到《育言报》只字片句。”   “尔张兄一急之下找上了县尊,请县尊借他《育言报》一观。”   这被众人称为尔张兄的士子在福建也极有名气,他是晋江人,却在太学读书,万历十年秋考中顺天府乡试第一。   这二人对柳贺都极其推崇,尤其是叶向高,叶向高自福建而来,少时家中便遭遇倭寇侵扰,他因此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之后因戚继光攻破倭巢,他一家才渐渐安定下来。   叶向高很清楚,倭寇中真正的倭国浪人并不多,许多都是沿海一带的渔民,自朝廷开海后,朝廷在福建各地设下了关口,收海税,但自那日起,渔民出海不必战战兢兢,出海远一些,亦有水军保驾护航。   至少他觉得,这大半年间,家乡气象已与以往不同。   他之所以推崇柳贺,一是因柳贺文章非凡,他初读柳贺文章时惊为天人,之后柳贺在扬州府、回京后的文章他篇篇不落。   其二也是因柳贺在官场上的政绩。   文章写得好,不代表官就当得好,这一点叶向高十分清楚。   但他观柳贺生平,只觉柳贺虽才入官场十二年,却将修齐治平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范文正公曾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地方,无论是任内阁大学士还是任治河的亲民官,柳贺眼中、心中都有百姓。   且其余官员不敢为之事,他敢为,其余官员不敢劝诫之句,他敢说。   士子们投身科举,固然有令自家荣华富贵的想法在,可也有许多士子愿为朝廷奉献己身、于青史留名。   柳贺在叶向高心目中可称完人。   他将柳贺文章翻烂,每一句的释义都能分析透彻。   ……   及至万历十一年二月。   柳贺领了会试主考的任命,会试副主考则是眼下任吏部左侍郎的许国,二人之间原本有些嫌隙,不过柳贺已是内阁次辅,若无意外,他要在这次辅位置上坐不少年,许国和他有矛盾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何况真论权势,柳贺这次辅也不比首辅差多少。   许国心中暗自嘀咕,若有意外,恐怕只会是柳贺当上首辅。   二人接了任务,连家都没回就到了贡院,衣服都是卫兵回家拿的,正是忧心考官们与考生有串联。   事实上,柳贺手头还真拿到了不少人情帖。   但柳贺毕竟不同于过去,在这官场上,需要他给面子的官员不过寥寥几人,但能到这个级别的官员通常也不会在会试这桩事上干扰他。   “阁老,听闻此次会试,各地出众的士子颇多。”   柳贺颔首:“我也有所耳闻。”   这一科进士的含金量恐怕只是略弱于万历二年一科,比之嘉靖四十一年也不遑多让。   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这三人都是任过内阁首辅的,文才有之,手腕也有之,柳贺也想早些读到他们的文章。   许国与柳贺寒暄了片刻,二人便说起了此次会试的命题。   许国任考官的经验比柳贺丰富,他任过乡试主考,也任过会试同考官,柳贺倒是任过会试同考官,但那已经是万历二年的事情了。   命题之事,自然以柳贺这个主考的想法为主。   柳贺道:“眼下   朝廷着力于开海、练兵等实政,出题之时,各位考官切记少浮辞重实务,士子真有实才者,纵是文辞稍若些,也可先取,待本官与少司寇阅过后再决断。”   “你我身为考官,当思为国取贤意义深重,此次会试之中,若有那等私通作弊、致好文章蒙尘者,本官必严惩不贷。”   说到最后一句时,柳贺语气稍稍重了一些,同考官们俱是振奋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同考官大多出身翰林,和柳贺打过不少交道,自然也清楚他这位次辅的脾气。   别的不敢言,柳贺绝对是说到做到之人。   翰林们都清楚,前首辅张四维之所以被踢回老家,都是因为他发力了的缘故。   张四维他都敢踢,何况是他们这些翰林?   好在柳贺办事虽较真,却十分讲理,翰林们畏惧他,却也信赖他,他们曾听前几科的翰林前辈讲,高新郑任首辅时如何,张江陵任首辅时又如何。   “论脾气,柳丹徒胜过高新郑、张江陵数倍。”   “论公道正义,柳丹徒又胜张蒲州数倍。”   换句话说,作为领导,柳贺是那种十分好打交道,也十分维护下属的类型。   但他的要求的确不低,不管是对文章还是对翰林们办事——如今新进翰林院的翰林除了修史外,都要去《育言报》及涉开海的衙门锻炼,柳贺这位次辅也乐于花时间看他们锻炼的成果。   他要求严一些,众翰林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论科第,柳贺是大明朝第二个连中三元者。   论文章,他是公认的当世文宗,文章直追苏韩。   早在许多年前,便有士人疾呼,称大明文章已死,他柳三元横空出世,可以说是吸尽了大明文气。   论为官,他年方而立便入了阁,官声在朝在野都极好,且他也非一心升官的庸碌之辈,朝廷若有难事,天子和朝臣们都清楚,将事情交给他必不会有错。 第266章 番外二   番外二   会试考题,历来是各房的同考官先出题,再由主考官从中抉择出最合适的一道,开考之初,柳贺就与各位考官约法三章,定下了出题的规矩。   他自己出也不是不行,不过会试毕竟事关重大,纵然他官位最高,也不能一人独断。   会试考场中一片肃穆,作为主考,柳贺得在贡院内待足十多天。   除了出题、改卷外,他偶尔也要与许国一道在贡院内查看考生的情状。   士子们或胸有成竹,或埋头苦思,令柳贺回想起自己参加会试时的场景。   当年他也是在会试考场上得见张居正第一面的。   众士子正在作答,忽见两位官员在一众官兵簇拥下进了考场,士子们不敢看考官真颜,心中却清楚,那走在最前的、身着蟒袍的官员,必是此次会试主考、名满天下的柳三元。   若非此次得见,考生们竟不知,传闻中的柳三元样貌如此年轻!   柳贺走在前,副主考吏部左侍郎许国稍稍落后他一步,若论年纪,许国比柳贺大了数岁,可论气势,许国却远远无法和柳贺这内阁次辅相较。   柳贺在某一位考生面前逗留片刻,拿起其考卷查看,之后便将其考卷放下。   事实上,能中乡试进京会试的举人文采大多不错,哪怕是偏僻之地的士子,也能将四书五经之义琢磨透彻,但要在会试中突出重围却并不容易,考生们必须将文章写到极致。   文章是对比出来看的,考官只会择优而选。   此次柳贺任主考,便要求同考们不许为凑足额数而滥取——同考们都希望进士出自自己之房,自然不愿将取中的额数相让,因而即便自己一房内出众的考卷不够多,同考官们却仍会为了填足人数而取劣卷。   柳贺丑话已经放在前头——同考们不是不能取劣卷,前提是瞒过他柳泽远的眼睛。   众同考官自然都听过柳贺博闻强记之名,若拼记忆,满朝文武能比得上柳贺的官员的确不多。   柳贺已经一再提醒,再去触霉头的话,可想而知次辅大人会如何对付他们。   有威胁在前,众同考官在择取考卷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待第一场经义卷汇总至主考官这边,柳贺一边判卷,一边在心中感慨,这一科有才华的士子的确颇多,此次出卷偏重实务,原以为考生们会因此畏难,谁知被选出的考卷水平颇高,尤其是这答“君子为世道计,即使三代而不可复返也,是世道之变也”的士子,柳贺读来颇为心悦。(注1)   一场科试,考卷足有上千份,经同考官筛选,汇总到柳贺这边的也有数百份,在这些文章中,文才非凡者有之,精通实务者有之,柳贺读着文卷,颇有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感慨。   之后二、三场考卷汇入,柳贺改卷改得头晕眼花,连觉都睡得很少。   柳贺记得自己当年科考的艰辛,因而对待每一份考卷,他都珍而重之,须知考官之笔能决定每一位考生的前程,即便他如今官至次辅,却依旧不敢轻慢。   改卷之余,作为主考,他还要到各考房筛出落卷,以防有实才的考生因同考之误被筛落。   如此忙碌了数日,三百五十份考卷才最终被择出。   众考官都有些精力不济,但看着考卷一份份考卷被筛出,众人心中也颇为喜悦。   会元之卷该如何择定,众同考为《书》经房的二卷相持不下,只能将视线看向柳贺。   “便取《书》二房,先起二比,中叙作六段,末缴二比之文,另一文九段平叙,无取无缴,不如前一篇。”(注2)   众考官皆称是。   “少司寇可有异议?”柳贺又问许国。   许国心中嘀咕,你都已将会元卷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不过他也只敢心中这么说罢了,柳贺面上和气,行事却颇为说一不二,与他打交道久了,自然明白这位阁老外柔内刚的性子。   众考官一同将会元卷拆开。   “竟是他?”   “晋江李廷机的才名我在京中都有所听闻,此子才学非凡,今日观其文章,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此子为会元,天下读书人必然信服。”   另一卷也被拆开,为安福士子邹德溥。   柳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汝海兄之弟,果真是家学渊源。”   事实上,会元卷的抉择之所以产生疑虑,并非因李廷机与邹德溥文章高下难分,而是因取中李廷机的《书》二房,其同考官为工部郎中苏浚,通常来说,会元卷大多出自词臣之房,出自六部及六科官员考房的极少。   对士子们来说,有一位翰林老师要方便许多。   尤其会元殿试必在前五,除非碰上罢考选之年,会元进翰林院板上钉钉,若有一位翰林同考官,进翰林院后便轻车熟路,能省去许多麻烦。   柳贺当年的同考官是沈鲤,二人因科试结缘,在如今的朝堂上,沈鲤也是公认的柳贺一派的官员。   邹德溥之兄邹德涵是柳贺的同年,邹德涵名气不算十分大,他的祖父邹守益却是理学大宗师,王守仁的弟子。   柳贺一边感慨邹德溥的确有才,一边又忍不住感叹,这科举一途,寒门出贵子的机会的确越来越少。   科考越来越卷,出身豪门大族的士子早早便知晓该如何备考、写的文章如何打动考官,又能时时与名人大家交游积攒名气。   柳贺出身寒门,对这一点体悟更为清晰。   因而他如今所做之事,就是要让百姓一日日过上好日子,读得起书,令家贫之人不为生计所扰,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当然,光读四书五经也是不够的,只是读书做官的信念已经深植于士子们心中,一时半刻也无法更改。   中榜的考卷随后一一揭晓。   “这竟是汤临川的考卷!”   “汤临川其人名满天下,自万历五年起,会试却数度不第,今日总算中了进士。”   世人皆知,汤显祖两度不中进士都是因张居正的缘故,张居正为令其子嗣修、懋修中进士,特意笼络民间才子与其相交,汤显祖并未攀附张居正,因而一直没能中进士。   真相并非传闻那般。   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极其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去挖掘民间的才子,更不必指使这两科的会试主考张四维、申时行二人特意将汤显祖筛落。   但他在那个位置上坐着,不必他亲自吩咐,自然有人愿意帮他的忙。   何况张居正在读书人中名声可谓极差,无论发生了什么,旁人都只把锅往他头上扣。   别的不说,万历十一年这一科也有两位衙内,一是张四维之子张甲征,另一人为申时行之子申用懋。   这二人都出现在了沈自邠所取的一房。   沈自邠这人没什么名气,其子沈德符却因《万历野获编》一书成名,研究万历年八卦及官场秘闻必读《万历野获编》。   柳贺心想,日后沈德符再写这《万历野获编》,他的名字恐怕也要在里头。   只盼沈德符手下留情,别把同服海狗丸之类的传闻记进去,那他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贺细细看了一番,张甲征、申用懋同为宰相之后,才学还是有的,将他们取为进士,倒也不是沈自邠徇私。   就这般,万历十一年会试榜正式出炉,会元李廷机,贡士中有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未来宰辅,也有汤显   祖这般青史留名的才子。   柳贺作为主考,会试结束后,他自然要接受这些士子的拜见。   李廷机、方从哲年岁比柳贺更大些,叶向高只有二十多岁,因而他才能登上魏忠贤的东林点将录。   李、方二人颇有心机,但于朝事也深有想法,柳贺见这些士子,也是想知晓这些人中何人能为自身所用。   李廷机、叶向高是福建人,方从哲是浙江人,这一批士子中还有王宗沐之子王士琦,柳贺便专问他们开海之事,这几人虽未入官场,却也有干才,柳贺所问,他们都能答得头头是道。   张居正过世后的遭遇让柳贺意识到,一项政令想要延续,一要有利,二要有人。   张居正所推的一条鞭法等之所以能够持续,正是因为它为朝廷创造了足够的利润,天子想要改法,除非能想出比一条鞭法更好的政令,若废了一条鞭法改为原来的税法,朝廷得利少了,这种做法只是吃力不讨好。   其二,便是选出能使政策持续的官员,才不至于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   柳贺轻轻叹了口气。   他倒不必如此忧虑,他能做的,都已经竭尽所能做到了,若历史仍按它原有的方向行进,只是证明大势不可扭转,以他一人之力无法改变罢了。   一位名人曾经说过,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柳贺只能顾好自己生前之事。   李廷机与叶向高是一同去见柳贺的,自出了衙门,二人都不由深深舒了口气。   明明他二人才中了会试,可与柳贺相谈时,柳贺竟将他们当成官员一般。   “恩师十分和善,我见到他却如见猛兽般。”叶向高道,“当朝次辅之气度,着实非旁人能及。”   李廷机自负有高才,可他与柳贺论起政事文章,柳贺所想之繁复,头脑之灵通,当真是他生平所见第一人。   在二人心目中,柳三元原本只是一个符号,可自此次会试后见过柳贺真容后,他们心中只有一句感慨——   盛名之下无虚士。 第267章 番外三   番外三   早春三月,阳光比往日更明媚,天气暖和起来之后,外出的游人比以往更多,士子们写诗作画,流连于美景之中。   福建泉州府的泉州港边也是一片极热闹的景象。   宋时,泉州是天下第一大港,这里商贸繁荣,吸引了来自各地的商人交易,泉州的商人们既踏实肯干又敢想敢拼,将自己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但自洪武七年撤销泉州市舶司以来,泉州港便日益没落了,洪武时,朝廷下令“片板不许入海”,泉州本地的渔民们只得将生计转至内陆,即便有渔民偷摸入海,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可至如今,泉州港又恢复了往昔的繁荣。   一艘艘大船自港口发出,开往吕宋等邻国,还有跋涉十分远的,也如《育言报》中所言的航海家那般,将足迹踏遍世界各地。   原先渔民出海并不容易,如今只需到府衙领一封书,将船只形貌、登船的渔民人数及样貌等信息记录下来就足够。   府衙的官吏一贯懒洋洋的无事可干,自万历十一年开海以来,倒是变得格外忙碌,不过忙归忙,泉州港一恢复生机,有船出海,他们这些官吏俸禄也能提一提——   “去往何处?”那官吏问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去弗朗机。”   官吏在书上盖了章,待渔民领了书后,又附上一册文卷,那渔民连声道谢,因这文卷上附了一份详细的地图,他们也不知朝廷是如何得来这地图的,但据此前出海归来的渔民说,此图所列十分详实。   除了世界地图外,还有一张详细的弗朗机地图,另附各国风土人情等,渔民出海后若有所见所闻,也要及时向官府标注,以供官府修改。   开海以来,渔民们原先只敢在泉州港附近的水域逗留,可朝廷竟派人至泉州港磨练水军——本地的水兵,有许多正是泉州府人,渔民出海后,朝廷便派水兵护送。   近几年弗朗机人占了吕宋,其虽与大明有贸易往来,但冲突也是不断,有一回渔民们与弗朗机兵船在附近海域起了冲突,渔民们本以为自身要丧于弗朗机人之手,谁知水兵及时赶到,将他们救下。   渔民们出海愈发安心,胆子变更大了些,敢往更远的水域走了。   ……   这正是朝廷磨练水军的目的。   一方面,强大的水兵可以为出海的渔民保驾护航,而另一方面,眼下倭寇国内战事不休,水兵缺少练兵的机会,护送渔民时常常遭遇实战,水军的战斗力自然进一步增强。   水军与弗朗机、倭国等水兵交战时缴获的枪支火炮等,往往在第一时间交至工部与兵部,由二部的官吏及时研发,再投入制作。   火器研制很是烧钱,若在以往,朝廷自然不允许二部这般造。   但现在,理由很简单——朝廷不差钱。   自开海以来,泉州、福州、宁波等地的港口迎来了各地的商人,运银、运货的船彻夜不休,朝廷的新政激励了更多商人和渔民出海,大明物产广博,海外商人格外喜爱到大明购买商品。   出海一项被朝廷垄断后,各地港口只要负责抽税和护航,便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白银。   这些白银中的大半都涌入了国库。   不说官员们,就是天子这般从来不缺钱花的,也被如今大明的挣钱能力给惊住了。   泉州等地有本地的水兵保驾护航,水兵们俸禄要比北方边军高上不少,纵然在海上遭遇强敌,他们也勇武敢战。   以往他们对海情不熟悉,因而不太敢战,可如今他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战斗力自然越来越强。   总而言之,就连户部尚书也不必为钱发愁了。   这是开海带   来的最直观的影响力。   在大明朝,一项政策带来的利益越多,它的阻力自然也就越少。   开海之政施行前,朝野上下最忧心的无非是漕运会受影响,然而,朝廷虽力推开海,却也未完全放弃漕运,首先在运输上,海运快,但贵,漕运慢一些,但价格实惠。   且海运毕竟无法将货物等运到目的地,其中还需借助漕运之便,若运与朝廷置办的贡品等有关的货物时,漕运的经验显然更为丰富。   换句话说,漕运的市场原本是恒定的,漕运上的官员以为,如果开了海运,海运必定会抢占漕运的市场。   然而,海运开启后,漕运官员赫然发现,因海运市场广博,且主要是对外,原先漕运市场若以百计数,海运便是以千计数,因海运存在,漕运不仅没有压缩,相反,因海运开拓的市场过于广大,以海运之力不能够完全消化,反而将一部分转给了漕运。   大明的漕运可以说是一笔烂账,换了首辅、换了漕运总督都无法解决,漕工与漕兵懈怠者众多,官员贪污严重,运至京城的漕粮商品等,漂没者不在少数。   但开海后,漕工漕兵们忧心没了生计,干事反而比以往更用心,当然,漕弊深重,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善,但无论如何,海运的出现却让朝廷看到了改革漕运的曙光。   ……   “我此次来泉州府,只觉此地比嘉靖时繁荣十百倍。”一位中年文士道,“我祖父少时自泉州往京城任官,我父也在京城为官,之后家人便都留在京城。”   “若非亲眼得见,我也不敢相信,这东南之地,繁华竟不逊苏杭。”   因泉州航运十分发达,泉州府便与浙江的宁波府等一道出了份《开海报》,专讲渔民海上见闻,讲渔船在海上发现的新物什,讲造船,讲各国对大明的印象,《开海报》一出,《育言报》便将海外的版块让出,交由《开海报》登载。   这中年文士读了《开海报》,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历来有些眼高于顶,读过《开海报》之后,他才知自己所见所闻颇为闭塞。   “若非柳阁老在朝堂上力争,我泉州百姓哪能等到开海那一日?”   “嘉靖时倭患起,泉州可谓生灵涂炭,此次据传倭国有意进犯朝鲜,我泉州男儿知晓此事后,有渔船的,都要一个个冲至倭国,以报嘉靖时的仇怨。”   “咱们都想去,却被府尊老爷给拦下了。”港口的汉子提及此事颇为失望,“老爷说,咱们不会使那火铳,去了不如人家会用铳的。”   泉州府如今有水兵驻扎,实力已今非昔比,因朝廷开海后这些年一直致力于磨练水军,倭寇进犯朝鲜,朝野上下也并不畏惧,都盼着攻下朝鲜后再去倭国扫荡一番。   之所以还不能成行,皆是因太/祖将倭国列为不征之国的缘故。   但不少百姓觉得,海禁也是祖训,如今海禁都开了,又何须在意所谓不征之国的祖训?   何况他们去倭国,也并非为了征服倭国,只是想顺带参观一下他们的银矿,考虑到倭国人力挖矿困难,他们就勉为其难替倭国挖一挖,展现一番大明朝的风范。   “据说朝堂之上,元辅不赞同去倭国,柳阁老却同意去倭国一观。”   中年文士颔首道:“我在京中也听到这般传闻。”   他甚至听说了,天子在此事上更偏向申时行。   天子对银矿颇为动心,在京城这些年,朝野上下已将当今天子的脾性摸了个透彻,天子贪财,天子好大喜功,可天子也好面子,不想给世人留下穷兵黩武的印象。   “以往咱们水兵不如人倒也罢了,如今为何不能?”   不同于内陆的百姓,泉州这些近海之地的百姓可谓将倭寇恨得牙痒痒。   “或许是申阁老老成持重吧。”   阁臣之中,柳贺的官声是最好的,哪怕他是张居正的门生,也曾将张四维踢回老家。   但在官员与读书人看来,柳贺不是伪君子,他家人丁少,家人在镇江府也只是安稳生活,并未扰民,更未侵占百姓土地。   何况柳贺挣钱的本事是内阁中一等一的,他却没想过在自己身上挪用一分。   而申时行为人圆滑,人人都不得罪,可他一边与人结交,一边下手也有数次,且他在吴县老家的土地数目堪称当地士绅之最,他次子又与乌程董家结亲,嫁妆之巨震撼了整个苏州府。   如今内阁仍是四位阁老,申时行这首辅当了数年,他行事不如柳贺爽快,朝臣与百姓都盼着改柳贺为首辅。   柳贺似乎对此并不动心,他并未派言官攻讦申时行,也未给申时行找麻烦,待申时行也极为尊重。   “谁当首辅,当阁老,和咱们小老百姓也没什么关系。”港口的汉子道,“但谁能护着咱们百姓多一些,咱就盼谁来当这个首辅。”   “柳阁老的事咱们远在泉州都听说了不少,若不是他,咱们岂能过上如今的日子?能吃上肉,时不时还能打些酒来喝,家中的儿子,等他们再长几岁,便送他们去读书,纵然考不上秀才进士,先识得几个字,不行就去试试造火铳,造农具,总比我这当爹的有出息。”   中年文士不由感慨:“这都是柳阁老为国之功。”   当年柳贺力主开海时,朝廷反对声一片。   而今开海有成,沿海百姓生活能安,朝廷财税一日日富足,沿海有钱,便能援其余布政司,缓旱灾,缓水灾,加之开海后不断运至大明的作物,万历年后,百姓的日子比嘉靖、隆庆时好了许多。   朝廷当真需要柳贺这般的官员,百姓也十分需要。   开海之功,绵泽岂一省之人。   “柳阁老非泉州人,泉州百姓却愿为他造生祠供奉,只盼他家中平安,当阁老当得长长久久。” 第268章 番外四   番外四   关于柳贺是穿越者的证据谈谈谈   LZ:话说,我以前怀疑王莽是穿越者,看他颁的那些政令,看他发明的游标卡尺,简直和现代人一模一样。   1L:不是说王莽还杀了一个和刘秀同名同姓的人吗?这显然是他意识到了刘秀位面之子的身份提前下手,可惜刘秀命更大,所以这和柳贺有什么关系?   2L: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I hate柳贺!!!!背《祭师文》背到吐啊!背《祭张文正公文》背到吐啊!   3L:打开课本,马冬梅;合上课本,马什么梅?打开课本,马冬梅;合上课本,什么冬梅?考试,孙红雷。   LZ: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柳贺是穿越者,你们看他任了大明首辅之后颁布的各种政令,开了海,赢了倭战,最离谱的是,他居然派人到了北美,宣布印第安人的官方正统!   LZ:史书上说,柳贺闺女是大脚,有人用这事攻击他,柳贺干脆向天子提议给女子放脚,他闺女一辈子没嫁人,他还在工部给她谋了个职。   4L:听起来真的非常穿·越·者。   5L:但是我疑惑的点是,穿越者怎么能那么轻松连中三元?这可不是科举文的连中三元,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   6L:说实话,在我心里,柳贺比王安石还要牛,会考试,能当首辅,会用兵,搞了开海,拓宽了作物,咱们现在能吃上苹果,据说都是因为他。   2L:我还是hate他,错了一个字被扣了一分的痛有谁能懂?但是每回诗词填空都要考到他!   7L:楼上……别忘了上周月考的古文解析……   2L:再见,这个世界。   8L:还有,明史上说,倭国战败之后,丰臣秀吉派人来大明求和,柳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倭国语和朝鲜语,他还会说英文和葡萄牙语。   LZ:穿越者实锤了!   9L:你们为什么不能往好处想一想?也许人家就是天生的学霸呢?   2L:今天开始不复习了——一气之下变成猴子,扇所有人一个大比兜!荡来荡去!抢走游客的钱包!变成猴子!扇所有人一个大比兜!荡来荡去!抢走游客的钱包!(注1)   7L:楼上冷静,冷静哈。   10L:柳贺的确很牛,史书上说,张居正延续了大明国祚五十年,柳贺向后延续了整整二百年,他任首辅的时候,大明商力、军力、航海、文化……每一项都很繁荣,德国佬说他是大明俾斯麦,要我说,柳贺比俾斯麦强多了好吗?他主政之后,大明水军未尝一败!   5L:那我倒觉得柳贺不一定是穿越者,可能就是天生的爽文男主。   11L:他的理念真的很超前。我之前在书上读到过,柳贺回乡之后就一直在著书教弟子,大明那时候还在表彰贞妇烈妇,柳贺便写文章说,这些表彰就如同刀一般砍在女子身上,男人不必守贞,女子却被贞烈二字束缚着,至死无法脱身。   12L:还有他办的《育言报》,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报纸了吧?   13L:世界上最早的报纸其实是咱们国家的《邸报》,西汉时期就有了,但《育言报》是最早的、具有现代报纸雏形的报纸,内容也很先进,镇江博物馆就藏着《育言报》的原版,那个年代已经有治秃广告了。   7L:喜欢追历史故事的表示,柳贺真的是神话一般的人物,六边形战士,没有任何缺点。他和妻子一辈子和美,儿女也都十分厉害,自己会考试,是大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除了不会写诗外,一切都很完美。   2L:呵,不会写诗,那我的诗词填空为什么因为他丢了1分?   7L:楼上,《滕王阁 序》是骈文,《师说》是议论文,《岳阳楼记》是散文,也要考的。   LZ:楼主有回去镇江,镇江博物馆有好多柳贺的遗物,我最佩服柳贺的一点是,他一点也不在意权势,到了卸任的时候,他真的就回了老家镇江,天子派人请他回朝,他说,朝政之事不能只托付一人,应当由满朝文武齐心协力。   2L:我的hatred可以暂时少一点。   7L:我觉得柳贺最神奇的一点是,在那个科举为重的时代,他并没有让自己的儿子考科举,他儿子后来跟着徐霞客探险去了,有没有一种次元壁破了的感觉?   LZ:!!!这还不是最神奇的!最神奇的是,那时候不是开海吗?他儿子跑到海外去了,现在北美和东欧还有他儿子的“到此一游”手书。   14L:完全就是柳贺宇宙了吧!笑死。   15L:就怪柳贺他儿子太能跑,当年好像也跑到隔壁棒国去了,现在棒国有姓柳的宣称他是柳贺的后裔。   LZ:阿这……   2L:也不是不能承认,把《祭师文》和《祭张文正公文》和《论商》和《乡居小记》一到十和《祭施公文》和《祭王太仓文》通通给我背十遍啊!!!   7L:楼上放过柳贺吧,他本人并没有错。   16L:年老的时候,柳贺也经常感慨,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好友都走在他前面。   LZ:柳贺对朋友没得说,他的文集里一大半都是给朋友写的信,用词特别肉麻,真想知道他的朋友看完了都是什么感受。   16L:他《祭师文》是写给自己的蒙师的,《祭张文正公文》是写给张居正的,当时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祭文写得好,一个个加钱求他写祭文和墓志铭,柳贺晚年回乡也免不了被骚扰,他一气之下给好友们写信,拆开来只有一句话——不许死在我前头!   LZ:就是超厉害超有魅力的类型,但据史书记载,他好像不是美男子。   7L:绝对也不丑!他的好友施允后来做到了工部尚书,两人有二十年没有共事,之后施允回了京,两人通信,柳贺一直夸施允长得好看。   LZ:施允也很厉害!后来发掘的史料上说,施允和柳贺都很喜欢猫,两人经常在一起撸猫。   7L:这个我也知道,柳贺养过一只猫,活了十几年,后来不在了,他就一直没再养,等他归乡之后,他女儿送了他一只猫,他就天天带着猫去钓鱼,钓不上几只,猫还老偷他的鱼吃。   16L:真的笑死,这一段施允好像也讲过,他一直在嘲笑柳阁老钓鱼水平烂。   17L:柳贺给我的感觉真的不太像古人,就是那种既能干又诙谐的感觉。   16L:关于柳贺的长相问题,我特意去搜了照片,不是说泉州那边给他立了生祠吗?这个似乎是原版的[图片][图片]。   LZ:倒也不必……被风雨侵蚀得太厉害了吧?我绝对不承认这个蒜头鼻是柳贺。   LZ:总而言之,柳贺绝对不丑!!!   LZ:我其实很喜欢张居正和柳贺,这师徒二人性格虽然不一样,但都很敢干大事,都说他们是张规柳随,但是我更偏柳贺一点,我觉得柳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18L:张居正死后是真的要被万历清算的,说实话,万历这人确实不怎么样,动不动就要搞事,好在之后朝廷钱足够多,他一个人再能花,也花不了太多,柳贺当首辅之后,万历还比较听他的,才没出什么大事。   19L:所以王世贞那么恨张居正,都在《嘉靖以来首辅传》里评,满朝文武皆不敢言,仗义而出者,唯柳丹徒一人。   20L:一说到王世贞,我就想起他和柳贺在《育言报》上互骂,笑死,当时不是一直传闻说王世贞是兰陵笑笑生   吗?柳贺还写信给他,说,老兄,你黄文写得怎么样了?   LZ:王世贞是张居正的同年,柳贺那会儿是气他乱说张居正死因,才把王世贞怒骂了一顿。   20L:王世贞不肯承认自己是兰陵笑笑生,但是因为柳贺给他写了这封信,现在史学界最普遍的看法就是,王世贞是兰陵笑笑生本尊。   LZ:同服海狗丸警告,哈哈哈,流言传着传着就会变成真相。   21L:作为官员的话,柳贺是真的厉害,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赵士桢的《神器谱》,包括徐霞客的游记,在现代都是很经典的著作,但是在那个年代并不受重视,但是柳贺在《育言报》上推广它们,又给赵士桢升官,又给他制作火器提供条件,所以大明的火器才那么厉害,后来还出口了。   22L:对对对,火器售价是造价的三十几倍,兵部报价的时候,内阁和万历都惊呆了,说他报价太狠,人家未必会买。   21L:卖掉了……   22L:确实卖掉了,卖给了古斯塔夫·阿道夫,我真的不理解到底是怎么搭上线的,那会光荣革命还没开始呢……   LZ:总觉得柳贺的故事越说越离谱,有点接近玄幻小说了。   22L:但是史书上只说卖掉了,没说卖给谁,是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故事里说的,从遥远的东方购置了一批火器,遥远的东方还能是哪里?   23L:柳阁老深藏功与名。   LZ:所以楼主才觉得他是穿越者啊,不是穿越者干不出那么多事,最让我嫉妒的是!!据说,柳贺头发十分浓密!!!   2L:呵。(怒吼)(变成猴子)(飞进原始森林)(荡树藤)(创飞路过吃香蕉的猴子)(注2)   3L:呵。   4L:呵。   5L到NL:呵。 第269章 番外五   番外五   万历二十年。   大明内阁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自开海之后,内阁所处理的事务虽还是原来那些,忙碌程度却添了一倍,虽几位阁老皆是干臣,却仍是有些精力不济。   如今内阁一共五位阁老,申时行为首辅,次辅柳贺,三辅王锡爵,余有丁在万历十二年过世,便增补了许国为阁臣,之后又因内阁事务繁忙,补了王家屏。   这一日,内阁收到自辽东发来的奏报——倭国果真集结大军侵犯朝鲜。   得了消息,诸位阁臣神色倒没有太大波动,这数年间,大明各地并不是十分安定,本年二月,哱拜与其子承恩、义子哱云等在宁夏叛乱,朝廷派麻贵及李如松等镇压,在七月时结束了哱拜的叛乱。   倭国进犯朝鲜才刚刚开始,朝鲜国尚未对大明求援,但因柳贺入阁以来常请辽东等地驻守官军关注朝鲜动向,对倭国国内也投注了精力,今日接到奏报,阁臣们都并不意外。   开海之后,福建等地的水师若无事就会去鲸海溜达一圈,顺带找找倭国的麻烦,本以为能震慑倭国,令其不敢进犯朝鲜,谁知丰臣秀吉野心竟如此大,仍在国内集结兵力,要将朝鲜拿下。   王锡爵先来找上了柳贺:“若倭国拿下朝鲜,其是否会越过海境,直奔我大明而来?”   “元驭兄,的确有此风险。”柳贺道,“倭寇狼子野心,我等不得不防啊。”   柳贺和王锡爵都赞成出兵的想法,但申时行颇为犹豫。   申时行也非为私欲,只是哱拜叛乱已叫辽东兵马忙碌了许久,对上倭国势必又是一场恶战。   若倭国进犯本土,大明上下必然毫无犹疑,但只为朝鲜一国便要出动无数兵力,粮草、人马、军饷……要朝鲜国出这笔钱,朝鲜国必然是出不起的。   经过开海十年,国库中的银钱的确充盈了许多,加之朝廷为百姓经商提供便利,商税税制又加以完善,可一场战争的烧钱程度着实不容小觑。   仅在宁夏打的一场哱拜叛乱,就足以令朝廷休养生息许久,大战之后再迎来大战,播州杨应龙又在蠢蠢欲动,作为阁臣,治理国家也像是一场生意,亏损太多就不适合做。   申时行一贯沉稳,凡事不喜冒进,有他任首辅,内阁便仿如有定海神针一般。   自万历十年张四维回乡后,内阁阁臣之间、内阁与六部、与六科虽常有冲突,但彼此间互谦互让,加之朝野内外俱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朝臣们也愿为之共同奋斗。   所谓治世出能臣,说的便是这么个道理。   柳贺这次辅在朝堂上已算是十分醒目了,但论为人处事,他仍是不及申时行老辣。   柳贺这边刚和王锡爵商议过朝鲜战事,兵部尚书石星便至了,石星是自户部尚书转的兵部尚书,也是大明朝为数不多被下狱处死的兵部尚书,皆是因其在朝鲜之战的判断失误。   战事仍未起,石星所想倒是与柳贺、王锡爵一致——这一仗,该打。   开战是大事,柳贺虽觉得和倭国这一战不可避免,但倭国毕竟还未打到大明,还有时间仔细商议。   张居正还在时,他便和张居正谈过倭国之事,借助开海之便,大明在倭国内部安插了不少人手,将倭国的动向及时汇报。   倭国有多少兵马、其战力如何、使用的何种火器,大明未必事事透彻,却比倭国以为的更了解这个对手。   ……   待朝鲜国派使者来求援,此事正式登上内阁议事桌。   申时行忧虑仍然不减,廷议之前,柳贺曾关起门来和他探讨过几回,他所想的是,这一杖大明若赢了倭国,便将其国内银矿据为己有,据柳贺分析,丰臣秀吉之所以能够一统日倭国,也   是因大明货物涌入倭国,又反过来使用倭国所产白银的缘故。   “泽远,其中道理我也明白,但我大明着实经不起战事遍野。”   柳贺道:“朝鲜国那边,元辅觉得该如何回应?”   当今天子十分好面子,朝鲜使团来求救,若大明置若罔闻,天子面子上恐怕也过不去。   后世分析明史,认为万历三大征断绝了大明的命脉,将张居正改革的收益全部耗光,是万历穷兵黩武的表现,可身处眼下的情境中,柳贺却觉得,三大征是避无可避。   播州杨应龙叛乱、宁夏哱拜叛乱,朝廷不可能视而不见,至于丰臣秀吉侵占朝鲜,朝鲜是大明属国,距离辽东又十分近,待其将朝鲜完全侵吞,丰臣秀吉的野心必然进一步扩大。   何况柳贺了解倭国这个国家,倭国人必须将之彻底打服,他们才能暂时断一断野心。   大明处处相让,换来的必然不是倭国的退让,只会让丰臣秀吉的气焰更加嚣张。   “泽远,此杖非打不可?”   廷议之前,沈鲤也来与柳贺向商,沈鲤如今是礼部尚书,只差一步便能入阁,与倭国之战事关重大,他也十分谨慎。   柳贺只道:“仲化兄,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应当是懂得的。”   廷推之上,柳贺慷慨陈词,他在万历十年时便在朝堂上蓄积了许多人脉,到今日,隆庆二年、隆庆五年的进士俱是中间,柳贺说话自然越来越管用。   待朝鲜国又发来另一封求援书,由大明天子下令,令辽东兵马驰援朝鲜。   柳贺为次辅后,就一再上疏给天子,要求强化各地兵马,当时的兵部尚书吴兑懂战事,懂练兵,朝廷自海税、商税所收之银,有大半都用于练兵。   当时戚继光还在世,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又懂带兵打仗,柳贺便给予他们充分的权限,要他们将辽、川等地的兵马练成铁军。   边饷一年消耗本就多,各地边军有求,柳贺必然积极响应,这在朝堂上引发了许多争论,可柳贺硬是扛住了非议,让诸边将放心大胆地练兵。   哱拜之乱,麻贵、李如松等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都是因为兵强马壮、粮草充足。   对于朝鲜的求援,朝廷这边还未给出定论,辽东兵士却已向朝廷请命——区区倭国,何足道哉!   内阁只得先回了一道——不可轻敌。   此次廷议,战一派占据了上风,其实也并非没有官员想要求和,只不过如今哱拜一战给予了官员许多信心,若大明朝的军力与宋时一般,那自然今日求和,明日写盟书,后日岁贡。   可朝廷既然有一战之力,为何要求和,何况这对手不是旁人,而是倭国。   朝堂之上,浙江、南直、福建、广东各地的官员都深受倭患,若没机会复仇倒也罢了,此时朝廷兵马皆已准备好,为何不能同倭国硬碰硬?   申时行道:“还需与李汝契、李子茂父子提醒,叫他们从容应战,不可轻敌。”   柳贺点点头:“此事他们应当也是知晓的。”   李成梁是张居正看中的干将,战功赫赫,李如松是进士出身,曾受教于徐渭,才能也不容小觑,张居正过世之后,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也受了不少弹劾,柳贺任次辅后,因与申时行之间的默契,他不去动申时行的人,申时行也不动他的人。   柳贺便如张居正一般信重李家父子,令其掌兵、练兵。   大明朝兵备松弛早已有之,缺钱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自屯田法废弛后,兵马的生计都靠粮饷,但朝廷缺钱,又要供天子及达官贵人们享乐,兵事自然发展不起来。   柳贺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办法筹钱,但是各路边军必须把兵练好了,军纪需严明,便是没有战事时,各边军也需要常练兵法、   通火器,体力要练,冷兵器和□□也都要练。   他将考成法毫不犹豫地套用在了边军身上,一年一考或是两年一考,也不派文官去考,但由文官负责记录,将各地边军将领交换,四川考辽东,辽东考山西……谁若落在最后,减银子即可。   最开始实施的时候,各地边将都认为自家最强,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为此还掀起了一场骂战,最后闹到内阁,阁臣们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们继续吵。   无论如何,边将有进取心总是好事。   考成法在边军中的作用比柳贺预想中更好,加之赵士桢发明的火器被广泛使用,不管是边将还是朝臣,对如今大明的兵力都很有信心。   申时行其实也是如此,但他谨慎惯了,一切只图谋百分百的成果,不喜欢冒险。   柳贺连夜给李如松写信,在信中说,援朝之战尽量速战速决,不要给倭寇重新集结兵马的机会。   倭寇若要求和,先将其打服了,再去参观他们的银矿,搬一些白银回来也可以。   李如松应他——必不负阁老所托。   大明援朝之战正式开始,这是继哱拜之乱后万历朝经历的一场大战,战场还不在大明国土,而是要过江前往朝鲜,除了边军外,福建、浙江二地的水师也参与了此战。   战事开启后,内阁便特辟了辽东与京城的联络线,只要涉及此战,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及时报备,阁臣们也延长了在阁时间,以便及时处理战事相关。   此事是柳贺一力主导,如今申时行任首辅已有十年,柳贺在内阁声势本就非同寻常,此战再一胜,柳贺再接首辅之任是顺理成章。   事实上,柳贺觉得他与申时行配合不错,任不任首辅不重要,只要目的达到就足够。   何况大明朝的首辅十分难当,申时行已算是圆滑谨慎之人了,却依然常被言官们弹劾。   首辅是被官员们用放大镜盯着的任务,一点错处都不能有。 第270章 番外六   番外六   朝鲜半岛。   倭国袭来后,朝鲜国王李昖北逃义州,釜山已经失陷,大明军兵到此之后十分无语——李昖竟选在这个时候立光海君为王世子,自己则跑路到了平壤。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种事是绝不存在的,跑路是最快的。   且朝鲜军兵在倭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倭兵一来,朝鲜兵立刻被打得四分五裂。   李如松手中有一份朝鲜地图,来自内阁,地图上对于朝鲜国、归津江、鸭绿江的方位等描绘得极为细致,且大军至朝鲜时,便有在朝鲜国内的大明百姓主动到军中,将情形对李如松说明。   李如松心道,这位柳阁老缘何对朝鲜形势预判如此准确,在来朝鲜之前,李如松也觉得,倭国不会胆大妄为到进犯大明,然而见了倭军在朝鲜势如破竹的情形,李如松才知,倭军在朝鲜气势正盛,进犯大明的可能……极高。   内阁有柳贺坐镇,故而给大军下令下得极快。   李如松心底十分震惊,因大军还未至朝鲜,柳贺便将他在朝鲜的布置对李如松道出,他仿佛早已预料会有这一战,不仅如此,李如松也得到了许多与倭国有关的情报。   大明以文御武,即便是同一品阶,文官也要比武官地位高出许多,能官至尚书、巡抚者,无一不是进士出身的官员,他们这些武将也常受文官掣肘。   文官纵然看不起武官,可武官心中也未必瞧得起文官。   柳贺任次辅后,给了李如松领兵上的许多权限,在李如松看来,他是一位十分宽和的阁老。   李如松曾听辽东的文官们说过,这位柳阁老无所不能,样样精通,初听时,李如松觉得,或许是柳贺三元及第,令他在文臣心中地位非凡。   可真正和柳贺打交道之后,李如松才意识到,这位阁老果非常人。   就以他对朝鲜的熟悉程度,他就不像一个处于朝廷中枢的官员。   此战随同大军而行的,还有礼部派来的懂朝鲜语、倭国语的官吏,这给大军行事增添了许多便利。   此战粮草充足,又有熟悉水情的水师在前冲锋,李如松也想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要满朝诸公瞧一瞧他们辽东军的战果。   ……   李如松入朝之后,便在一月之内以四万大军收复了平壤。   朝鲜国王喜不自胜,向天子夸赞上朝之军勇武非凡。   之后便爆发了有名的碧蹄馆之役。   因碧蹄馆地形复杂,皆是崎岖狭窄的河流溪谷地形,并不适合明朝骑兵,倭军借此机会将明军包围,然而明军军备充足,火器配备也十分惊人,立刻在碧蹄馆取得了一场大胜。   京城这边,石星果真要派沈惟敬前往倭国议和,柳贺却觉得,优势在我,不必对倭患议和,但与明军援助朝鲜在廷议上取得绝大多数支持不同,到了此时,许多官员觉得,既赢下了碧蹄馆之役,收复汉城已近在眼前,明军此时与倭国议和,便可省去大军劳顿,能令军民有喘息之机。   众朝臣中,柳贺是反对最狠的。   他知晓历史,自然明白议和不会成,倭国将再派大军进犯朝鲜,李如松甚至会因为此战丢命。   在众多见好就收的意见中,柳贺的想法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为此,柳贺特意上门劝说石星。   他和申时行商讨许久,二人在政事上有过不少冲突,为了这一战,柳贺对申时行做出了许多让步,之后,柳贺又与王锡爵、许国和王家屏商议。   众朝臣最终赞同了柳贺的决定,但因此事,他也在朝堂上引起了许多争议,不少官员觉得柳贺十分好战,言官弹劾他,说他因一己之私令朝廷陷入战乱之中。   柳贺   对此一片平静。   战事起之前,柳贺特意写信给李如松,叫他先夺了朝鲜国主的权力,这位朝鲜国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夺回汉城后,他竟中了倭国的反间计,将朝鲜名将李舜臣罢免,要知道,在整个对倭之战中,整个朝鲜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李舜臣一人了。   到这时候,柳贺多少理解了张居正当年的感受。   他眼下还不是首辅,只是次辅,却觉得官员立于官场之中,想得人人称赞是极难的,可被批判质疑却十分简单。   朝鲜战事的境况不断出现在阁臣桌案上,即便夺回了汉城,挽救朝鲜与危难之中,可倭国的军力并未受到影响,换而言之,倭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柳贺劝说众朝臣时便道:“倭寇袭扰我东南海境时,朝廷连年派兵镇压,倭寇依然连年来犯,使我沿海臣民受了多少苦难?此时倭寇既打了败仗,我等自然应当乘胜追击,若令其再有喘息之机,其一或许再犯我东南海境,使开海之功化为乌有,其二,其若再集结兵力进犯朝鲜,我大明再派军兵助力,岂不比如今更耗费兵马粮草?”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继续打仗,朝臣们担忧的无非是穷兵黩武,可柳贺所强调的也是钱。   朝廷自开海一事上挣了许多白银,若因倭寇侵扰而影响海贸,那是满朝臣工都不愿见到的。   其二,柳贺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倭寇奸诈人尽皆知,此时若放他们归国,日后他们必然再来侵犯,这是倭寇的本性,根植于其骨血之中,几年、几十年间也不会改变。   虽倭寇侵扰沿海在隆庆以后便渐渐少了,可由于大明与各国海贸增多,也明白倭国此前正处于战国时代,各地大名混战,形势十分混乱,才令倭国没有机会进犯东南沿海。   可如今,丰臣秀吉将倭军整和,其国内的战事刚刚平定,便迫不及待侵犯朝鲜,可知其图谋甚大,此时回去后,倭国对大明的进犯必然不会是小打小闹。   何况柳贺在朝这么多年,有关朝事的判断出错的情形很少。   不过朝臣们虽同意了明军继续留在朝鲜,关于战事,众人心中仍是担忧。   毕竟之后的战事不是救援,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此之外,明朝大军驻扎在朝鲜,朝鲜釜山、汉城皆失手时,明朝大军入境,朝鲜国王尊其为天兵,对李如松事事恭敬,更时不时命使者入宫吹捧天子,或到阁臣们家中奉上礼物。   可大军一时半会不肯走,还要借朝鲜入境倭国,朝鲜国王就十分不愿了。   他们一方面担忧明军会趁机吞并朝鲜,朝鲜国王自身昏聩,在国内很不得人心,战事初起时,他便想过依附大明,将朝鲜划为大明领土,在大臣们的劝阻下,此事才未成功,眼下明军迟迟不走,朝鲜国王心中有此芥蒂,自然希望明军早些滚。   除此之外,明军要借道朝鲜入倭国,朝鲜也担忧明军撤走会引来倭国报复。   提及此事,李如松信中也有不少怨言,觉得朝鲜国卸磨杀驴太早了些。   可有内阁之命在,李如松才不管朝鲜国作何想法,依柳贺的推断,日后倭国再进犯的话,以朝鲜今日之态度,明军置之不理也有充足的缘由。   论兵强马壮,明军强于倭国,此次又是乘胜追击,不久后便进入倭国本土。   倭军自是竭尽全力去抗衡,明军入境时,其国人哭嚎声一片,更有通大明官话的官员称,倭国是大明的不征之国,大明如此进犯,实在是不仁不义!   听得此言,浙江、福建二地的兵卒们大怒,当年倭寇进犯二省时,杀了多少大明百姓,烧了多少房子,竟还有脸在他们面前说仁义!   倭国人又哭道,那些恶事尽是倭寇所为,他们只是些无辜的百姓,不该遭此劫难。   不说明军入倭国并未肆意烧杀抢掠,仅这些话就听得大明兵卒十分生气:“此事的确非你们所为,可倭寇抢夺的财物,你们没有用吗?”   “我家祖辈积攒的家财,你们供自己的儿女吃穿,你们又说,坏事不是儿女做的。”   论讲仁义二字,大明兵卒的确讲不过倭国人,因倭国人嘴上所讲与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倭国人满口仁义道德,其人却是天底下最不道德。”李如松叹道,“若倭国能投降,并写下不再犯的国书交予我大明天子,再奉上几个银矿,我大明仁义之军,倒也并非不能原谅。”   李如松的条件其实十分宽和了,内阁允他行事时,也不许他伤百姓,只是要他以大军之压力逼迫丰臣秀吉服软罢了。   倭国在外横行霸道惯了,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明军会进入其本土,眼下正逢战国之乱结束,倭国本土已遭遇了许多战事,丰臣秀吉也不愿再来一场。   外战赢不过大明倒也罢了,内战若再输,必然会影响其对倭国的操控。   最终,这一战的结果是——大明赢下了倭国数个银矿的控制权。   天子与内阁十分仁厚,倒也没有叫倭国将银矿的收益尽数奉上,只是令其每年奉献一部分而已。   这一部分的数量……客观来说,不是特别少。   金钱驱人奋进。   至少在柳贺任首辅之后,各地的边军防范倭国都十分卖力,毕竟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若有官员捧着祖制说话,到了年底,柳贺便将那些要钱的衙门前往那官员家中,要祖制,或者由他来解决钱的问题。   二选一,很公平。   摄于柳阁老之威,众人敢怒不敢言。   这一战打下来,倭国,或者说整个东亚平静了数年,倭国一直不敢轻易来犯,而靠着银矿的收益,大明朝廷经济运行更为顺畅,白银不足的问题多少有所缓解。 第271章 番外七   番外七   镇江府上下近日都在商量一件要事,此事最开始只是自官场上传出,没过多久,民间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   太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柳贺已向天子请退,上了足足八十封疏,天子终于允他告老还乡了。   告老……其实柳贺倒也算不上十分老。   他三十岁当的阁臣,之后当了十年次辅,又任了八年首辅,至今不过五十岁而已。   别的不说,即便在此时的内阁,他也不是年岁最大的一位。   申时行去首辅之职归乡后,朝臣们原本以为柳贺要在首辅任上干到年老,可谁知柳贺干首辅的时日还不如申时行长。   在他任阁臣期间,万历年三大征皆以胜告终,且因明军勇武,朝廷所付的代价并不算大,又“借”了倭国银矿,反而收获颇丰。   开海之事堪称万历十年以后的最大事,此事令朝廷获得了丰富的收入,促进了整个大明朝商贸的繁荣,百姓的生活的确一日比一日富足了起来。   在这期间,因生活富足产生的爱攀比、奢靡之风,柳贺作为文坛领袖积极加以纠正,他纠士风,纠文风,为朝廷选了一批出众的官员。   他仍延续了张居正的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对两法的不足之处予以完善。   除此之外,因商贸导致了大明作物种类、数目均有所增加,大明百姓也开始见多识广……   换而言之,柳贺的故事妇孺皆知,尤其在这镇江府城内,柳家老宅读书人来此必要拜会,柳贺中状元的故事也被排成了一出出戏,文人们常年听不够。   柳贺并不算十分年老,他的故事镇江城中不少人仍然记得。   “当年柳阁老就是在丁氏族学读书,才一步步中了秀才,举人,最后到京里中了状元的。”   “柳阁老家中穷,他二叔也不是实诚人,才叫他娘和他那般辛苦。”   “大明朝二百多年,咱们镇江府也只出了一个柳阁老,不过他一个就能顶人家好几个。”   柳贺既然要返乡,镇江府上下自是十分重视。   柳贺为人低调,但对家乡来的官员却十分亲和,当年张四维任首辅时曾为家乡百姓免去赋税,柳贺倒未如张四维那般,可家乡的官员、百姓若遇上难解之事,他也从未拒绝过帮忙。   “阁老家的宅院仍是清风桥那一座吗?”镇江知府道,“太过逼仄了。”   “东翁,阁老在京中的宅院也不宽大。”师爷劝道,“阁老自进了京,咱们镇江府便有无数士绅要给他送宅子,阁老一概未收,便是东翁要送他新居,阁老也未必会高兴。”   镇江知府觉得此言有道理,便派人到柳贺府上,将他家中里外都布置一新。   这是柳贺当年成亲时买的宅子,到今日已有三十多年,入阁之前柳贺倒还回乡住过几回,当了阁臣之后,阁中事务根本离不开他,他二十年里只回家过一趟。   就这一趟假,天子也不肯批。   柳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工作狂,他最多算是责任心比较强,自己办的事情就要一丝不苟去完成,毕竟权势越大,责任越大,当了阁臣之后,他能影响到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柳贺不愿辜负百姓的嘱托。   张居正过世后,张党一派的官员希望他挑起大梁,柳贺也不愿张居正改革的成果被浪费,便在内阁中苦苦干活。   也不过是一转眼,他便从青年迈入了老年。   他二十一岁进京赴考,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留在了京城,因而到了该卸职的时候,柳贺就迫不及待要跑路了。   柳贺第一回 上疏的时候,天子并未放在心上。   大明首辅上疏要退的太多了,就是天子亲   政后,已经历了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三人的上疏。   这几人中,柳贺年岁最轻,实在没有到归乡的时候。   何况柳贺以年老乞休,天子看看阁臣中的王家屏、沈鲤和于慎行,再看看赵志皋和张位。   年老乞什么?   阁臣之中年岁最轻的于慎行,也要比柳贺大上几岁。   柳贺一边走路带风,一边办事雷厉风行,然后告诉天子,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天子:“……”   他和柳贺相处这么多年,心中清楚柳贺并非那等权欲旺盛的官员,只看柳贺对待儿女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似乎没有心思将柳家培养成一个大家族,子女也是放养居多,柳贺长子柳知与天子交情不错,因为他常去海外,便对天子讲了许多他在海外的见闻,还给天子带了不少海外的物产。   天子深深怀疑,柳贺此时辞任,也是想和柳知一道出海,以他对柳贺的了解,这事柳贺未必办不出来。   天子毫不犹豫地答复柳贺,不允。   柳贺又上了第二封疏,仍是不允。   天子显然低估了柳三元上疏的速度,纵然一天一封,柳贺仍然能把文才处处彰显,天子读了都觉得他文章写得十分之好,令讲官与内侍读给他听。   “好文章,读来令人齿颊生香。”天子抚掌赞叹,然后再疏后附上二字——不允。   内侍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天子着实过分了些,这岂不是在玩/弄柳阁老。   天子这人的确刻薄寡恩,可柳贺年轻时便和他很对盘,君臣相处至今近三十年,也并非全无矛盾与猜忌,可这么多年下来,感情多少是积累了。   而且柳贺并没有太多私心,当年他一心护住张居正,如今一心为朝政,哪怕是任了首辅,柳贺也并不与其他官员结党,可以说是十分光明磊落。   此次柳贺要归乡,天子第一反应就是阻拦。   可柳贺归心已定,待天子拒过他五封疏后,他便进宫见了天子,告知天子自己内心所想。   古人寿命算不得长,他已将三十年托付给了朝政,在这些年中,照顾母亲皆交给了妻子,抚养儿女亦是妻子费心,他对张居正的承诺、对天子的承诺皆已尽了,如今大义达成,他多少也该照顾照顾自己的私心了。   何况他早已对杨尧承诺过,待朝事忙完他就返乡,二人在清风桥住一阵,再回乡下住一阵,在家读书、教书,再在城中四处走走。   落叶归根,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家乡。   天子叹着气,他自然听出了柳贺真有归意:“柳先生这一去,就不会再回京城了吧?”   “若朝廷需要臣,陛下需要臣,纵然臣已年老无用,仍会奔赴京城为陛下效忠。”   天子道:“朕现在仍需要先生。”   天子如今也有四十岁,登基三十年,亲政二十年,已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帝王。   柳贺道:“臣当年受先皇所托教导陛下,虽非事事尽善尽美,却也能说,臣自受命以来不敢懈怠分毫,然而臣不能一直伴在陛下身侧,这亦非先皇之本愿。”   “先是张先生,再是申先生,如今又轮到柳先生。”天子悠悠道,“你们都回乡了,独留朕一人在这宫里。”   听了天子这话,柳贺也不由有些心软。   天子一向是孤家寡人,何况当今天子自十岁时便登上帝王宝座,可以说未过上几天宽和的日子,朝堂之事虽有大臣们分担,可天子不可能全不过问。   “柳先生既要归乡,朕也不能逼迫先生留下。”天子道,“何况先生为大明江山做了许多,朕清楚,天下百姓也清楚。”   “当年父皇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叫先生做了我的先生。”天子语气里也有几   分动情,“朕一直记得先生的教导,也记得先生为朕做了什么。”   柳贺任首辅后,天子不是没有过忧虑,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芥蒂,不过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张居正当年之所为,也就慢慢释怀了。   可尽管逐渐理解了张居正,天子却不希望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张居正。   他毕竟是君王,柳贺对朝堂的功劳他很清楚,对百官的影响力他也清楚。   可他仍是让柳贺当了这首辅,只是因为他相信柳贺的为人。   而柳贺果真没有辜负他的信赖。   此时柳贺决意返乡,竟让天子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感,别的官员恨不能在首辅之位上坐得长长久久,柳贺却说不干就不干。   待柳贺出了殿,天子心中当真十分感伤:“我识得柳先生第一日他便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陛下若是舍不得柳阁老,便请他多留几日吧。”一旁的内侍道。   天子摇了摇头:“柳先生也是倔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不好阻拦,纵是朕也未必能拦下。”   柳贺并没有说错,他官场沉浮近三十年,在首辅位上都待了数年,权势他有了,抱负他也实现了,纵然天子能以利诱他,这天底下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又有多少?   “是朕看轻了柳先生。”天子叹道,“柳先生没有辜负朕。”   柳贺归乡,天子赠了浩浩荡荡数箱礼,又给赏赐又给封赠,柳贺原本想轻松回去的,肩头却莫名多了许多负担。   天子之赐,他还不能辞。   柳贺回乡的事早已与亲近的官员说过了,也有许多官员劝他留下,但柳贺心意已决,纵然他留下,也不过是在这首辅位上再干上几年罢了。   再干十年,还是一口气干到老死?   他已位极人臣,该有的都有了,如今回乡还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若再留得久一些,恐怕天子见他则生厌。   天底下没有四十年的太子,自然不会有二十年的宰相。 第272章 番外八 柳阁老回乡二   通州码头。   柳贺当年进京时, 通州码头便一派繁荣景象,如今还是这样,开海之后,外邦来的货物进京仍需过这一条水路, 通州码头因此扩建过好几回。   柳贺一家是趁着天还未亮出发的。   若是在白日, 天子的赏赐一波接着一波, 也必会有与柳贺亲近的官员前来送行, 柳贺觉得, 自己已经是致仕官员,着实不必如此高调。   进京近三十载,为阁臣近二十载, 柳贺攒下了一些家业,但并不算很大,其中有许多是天子的赏赐,自他任讲官时算起, 已积累了许多。   “倒是难为你, 半夜就得起来。”这个时节, 京城的夜仍微有些凉, 柳贺给杨尧披了件衣裳, 知儿和妙妙在后面的车上。   柳贺要归乡的事早已和家人说过了,和柳贺不同, 妙妙和知儿几乎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妙妙对镇江府还有些印象,知儿却是完全不知。   因柳贺的缘故,知儿也获了荫封,若他有意科举,倒也能参加顺天乡试, 可知儿无心科举,柳贺也不强求,随他做什么。   “好在娘先回乡去了,倒省得将她叫醒。”   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有多少风浪,都是杨尧陪着柳贺度过,天子立太子那日,柳贺在宫中过了夜,之后张鲸事发,柳贺匆匆将家中诸事托付给了杨尧,便在内阁留了数日。   他若有什么事,家中妻儿一直为他担忧,夫妻二人从前还常常打趣说柳贺致仕后要如何如何,之后柳贺这首辅做得久了,杨尧估计他一时半会退不了,就不太提柳贺致仕后的事了。   柳贺选择此时回乡,杨尧心中也十分意外。   当然,也有欢喜。   马车出城时,城门的守卫见了印信,失声喊道:“阁老……”   柳贺道:“不必声张,我如今已不是阁老了。”   城门守卫默然不语,只在马车离去时静静一拜。   此时通州码头上船只并不十分多,但也有几艘夜里才到的船,柳贺左右将书箱、衣箱等放下,船舱里很快便塞满了大半。   柳贺道:“我原以为应当没什么东西。”   “住了这些年,东西只会越积越多。”杨尧道,“夫君平日只当甩手掌柜,自然看不出了。”   被杨尧这么一说,柳贺难免有些羞愧。   柳阁老在朝堂上威风凛凛,回了家却是老娘说得,老妻也说得,儿女们都习惯了。   待得物什收完,天已渐渐亮了,一家人上了船,柳贺也有了些困意,当官当了这么多年,刚进翰林院的时候,柳贺觉得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可首辅当的时日久了,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破事也有一堆,柳贺难免有些倦了。   朝中纷扰,就让那些乐在其中的人去烦心吧,他柳泽远不奉陪了。   回乡这一路倒并没有什么波折,朝廷每年花了大笔银子清理漕河,在柳贺任上,他也揪出了许多贪污的蛀虫,也发现了不少治河的人才,大明朝的弊病着实不少,彻底根治很难,柳贺只能延续张居正的修补之策。   从某种程度上说,开海就是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以对外的商贸促进大明本土商贸的繁荣,进而有更多的银两用于民生、军事等方面。   船航行时,柳贺也常常去探看四周景色,他当年回乡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经他观察,如今水路上的船确实比当年更多了些,河岸的堤坝一看便是新筑的,两岸郁郁葱葱,倒不似冬日时那般荒凉。   “爹嘴上说着致仕,心里仍有些舍不得。”   妙妙已是大姑娘了,在柳家,杨尧顾不上管的事就由她来管,她总嫌柳贺太沉迷朝政,忙起来时连自己身子都顾不上。   柳贺指着舱外风景道:“爹不是舍不得,只是爹究竟为这天下做了什么,爹总想要亲眼看到。”   船依旧是先到河南,沈鲤如今还在朝堂上,柳贺就不必去归德见他了。归德仍是黄河两岸易发生水患之地,这十数年间,朝廷下了狠心去治水,至少近几年间,归德虽仍有水患,灾情却比前些年要轻一些。   过了河南地界,便到了徐州,船在徐州停了一天,坐船坐久了,柳贺和杨尧便下船歇了歇脚,徐州是三省交界之处,又是航运重地,柳贺下船时,便见河南、山东等地的船也在附近停靠。   夫妻二人买了些熟食上船,柳贺就见知儿在与一年轻公子在争论着什么。   那人的船似乎就在他们这艘船旁边,两条船贴得极近。   柳贺既已去了官衔,自然不会挂官牌,可对面那艘船却挂了河南巡抚的名号,在这徐州地界,以河南巡抚的尊贵,几乎可以横着走了。   柳贺心中回想了一番,如今的河南巡抚曾如春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任上素有嫉恶如仇之名,可他家儿子素来是个散漫性子,也不会轻易与人发生争执。   柳贺问道:“知儿,何事?”   “爹。”柳知面上一派怒色,“我与瑛娘下船采买,此人见静书样貌出众,便出言调戏,还要买下静书。”   柳知成婚早,他娶的是于慎行家的小闺女,这静书是于家的陪嫁丫鬟。   那锦衣公子听柳知如此恼怒,反而笑道:“不过区区一个丫鬟,卖给我就是了,又不费什么钱。”   柳贺道:“我家没有买卖丫鬟的习惯,这位公子请回吧。”   入阁这些年,柳贺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涵养早已今非昔比,按他过去的脾气,必然一脚将此人踹开。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柳贺回绝得干脆,那人却不依不饶,这官船挂了河南巡抚的官牌,他一路上横冲直撞也无人敢拦。   “你是何人,与我无干。”   船正要开行,那人却令手下将官船横在柳家船前,不肯叫柳家的船离开。   柳贺叹道:“我也不愿惹事,只是过了二三十年,各地的衙内怎么还如以往一般?”   素质一点没见长,都是套路。   “曾仁祥可在船上?”柳贺朗声道。   他喊了两声,船上并无人回应,那锦衣公子笑道:“你在找哪个曾仁祥,这船上可没有你要找的曾仁祥。”   这锦衣公子尚未意识到,船舱内却有人急了。   曾仁祥正是河南巡抚曾如春的字!   能以曾仁祥称呼曾如春的,必然是与曾如春有交情的官员。   官员家眷用官牌是官场上的通例,朝廷虽一直在禁,却一直屡禁不止,毕竟官船通行更为便利,在河上行走也能少许多麻烦。   “这位老爷,家中后辈不晓事,怠慢了老爷,不知这位老爷名讳?”   柳贺道:“我并非什么大人物,只是与曾仁祥有些交情,朝廷三令五申官员官牌不可他用,家眷要用,小心行事倒也罢,若行事不谨,恐怕也要给曾仁祥招来麻烦。”   “多谢这位老爷提醒。”   柳贺估计船上的应当是曾如春的夫人,这年轻公子未必是曾如春的后辈,否则不会连曾如春的字也不知晓。   “锦麒,快让船。”   “姑姑,这老头儿又不是什么……”   “快让!”   听那夫人发了怒,锦衣公子才不甘不愿地给柳贺让了船。   曾如春夫人也摸不清柳贺的底,柳贺连官牌也未挂,可听他语气,却似根本未将曾如春放在心上。   曾如春此次因河道上的事务在徐州逗留,曾夫人便和娘家子侄在城里走动走动,她娘家不如曾家,借着曾家权势,子侄倒是一日日骄纵起来。   自曾如春任了河南巡抚后,在河南地界上,曾夫人娘家子侄犯过几回事,不过事情不大,靠着曾家权势能轻易解决。   不过柳贺气势不同寻常,曾夫人也不敢大意,待曾如春忙完事回来,曾夫人特意将事情告知。   “多大年纪?”   听曾夫人描述,曾如春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待曾夫人说其样貌四、五十岁,自徐州往扬州、镇江方向去后,曾如春心中猛地一突。   曾夫人见他神情严肃,不由更为郑重。   之后,她将她娘家侄儿叫来,她那侄儿横行霸道惯了,见了曾如春却十分畏惧,不待曾如春细问,他便将实情一股脑道出。   他说得越多,曾如春面色便越难看:“坏了,此人必是柳阁老。”   “柳阁老此番回乡,天子隆重以待,南直隶地界上,官员们皆在商议该如何出迎。”   “柳阁老行事怎会如此低调?”曾夫人仍是不信。   曾如春一甩袖:“柳阁老为帝王师近三十年,入阁也近二十年,天子信重他,朝廷官员皆唯他马首是瞻,他该得了都得了,又何必行事张狂?”   “柳阁老如今已返乡,他既已不是阁臣,对老爷应当没有影响才对。”   曾如春摇了摇头:“你不懂,自许阁老回了乡,我在京中只能搭上沈阁老的关系,但你可知,沈阁老与柳阁老一贯亲近,若柳阁老说了什么,沈阁老必然是会应的。”   曾夫人的娘家侄儿缩在一旁,片刻之后,曾如春皱起眉头:“你再说说,你遇上了谁?”   待听清他侄儿和谁起了冲突之后,曾如春面色更是沉得厉害,过了许久,曾如春沉沉叹了口气:“我在官场上处处小心,今日恐怕要交代在此处了。”   “你恐怕是不知,柳阁老和谁当了亲家。”   不待曾夫人开口,曾如春便道:“柳阁老的独子,娶的是于阁老家的女儿。”   柳贺是退了,可于慎行依旧在阁。   以他二人的影响力,对付一个曾如春自是轻轻松松。   何况柳贺带着圣眷归乡,他在首辅任上八年,于天子、于百姓贡献甚多,大明官员百姓对他皆是佩服。   柳贺位极人臣,尚且知晓约束家人,他一路自京城至徐州,沿途并未打扰百姓,也不要求地方官员面见,可谓尽显君子风范。   即便他家中亲眷出言不逊,柳贺也未以权势威压,曾如春知,这是因为柳贺官位越高,便越能容事之故。   可柳贺能容他,却不代表他曾如春能大咧咧受了这份宽容。   ……   柳贺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不知曾如春已脑补了这么多。   他既决心彻底退了,自然不会到于慎行和沈鲤面前告曾如春的状,河南巡抚也是一方大员,轮不到柳贺这致仕官员干涉。   既回了家,朝中事务与他无关,柳贺终于可以办一些以往没空办的事。   回乡后不过歇了几日,他便动身前往江陵。   张居正过世已近二十年,这些年里,柳贺始终在京城,将朝中大事小事一件件忙完,到此时,他才有空去看一看张居正。 第273章 番外九 柳阁老回乡三   人到了一定年纪, 必然会缅怀过去,柳贺在首辅位上坐久了, 便渐渐觉得, 他当年不理解张居正做的许多事情,如今已渐渐理解了。   在朝这些年,天子并不爱提张居正, 张居正得罪过许多官员,自他过世后, 朝野上下受过张居正恩情的、与张居正结仇的,许多人都忘了他。   柳贺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去江陵的这一路, 柳贺不免回想起了曾和张居正相处的点滴, 自隆庆五年会试中榜以来, 他的整个人生都因张居正而改变了。   在朝这些年,柳贺一直忙于朝事,他未能见张居正最后一面, 他也想过, 待日后有了空闲,必然抽空去往江陵一趟。   谁知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在大明朝的官场上, 论阁臣的数目, 湖广布政司绝对无法和浙江、江西及南直隶相较,可张居正一人, 就令江陵之名人尽皆知、人人生畏。   “老爷,您慢些。”   柳贺下了船, 又坐了许久的车, 才到了江陵县城。   自他归乡后,他的幕僚都散了,顾为原先跟他最久, 后来被放到地方任知县,若放在现代,柳贺这个年纪还是中年人,可任了阁老之后,他好似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实在不必如此。   “我走得动,不必搀着。”柳贺摆了摆手,抬起头,望向四周的景色。   柳贺心道,嘉靖时,张居正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返乡途中看到百姓穷困孤苦,才立志要行改革之事。   若他看到如今的江陵,心中又该作何想?   柳贺觉得,自己未必有张居正当年的豪气,却仍是一步一个脚印将自己该做之事做过。   张居正对自己期待颇深,柳贺只希望,自己所作所为并未辜负对方的期待。   张居正家中住址,江陵县人尽皆知,有百姓指路,柳贺便向张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张居正过世后受了许多攻讦,他的儿子们也未能幸免,张懋修、张嗣修皆被弹劾,说他们的科名来路不正,都是因张居正权势之故。   当时柳贺极力反驳,但张敬修几位兄弟的官场生涯终归是受了些影响。   不过天子虽过问政事,却并不太追究地方官员的任职,张敬修兄弟几人都不在京中任职,时日久了,天子也就渐渐将他们抛在脑后了。   柳贺叩响了张府大门,许是家中几位公子都在外任官的缘故,这一处宅子十分安静,只有一位老仆问柳贺从何处来,为何事找上这府上。   柳贺见此情景心中又是一酸。   当年张居正在京时何其煊赫,在张府候着他面见的官员能子城东排到城西,就算如此,也未必能见到张居正一面。   可至如今,柳贺忍不住一叹,好在张居正不必看到此情此景。   听柳贺道明来意,那老仆“哦”了一声,请柳贺稍待。   过了一会儿,柳贺便听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家父他不喜人打扰……”   看到柳贺站在门前时,来人眼中闪过一抹讶然:“柳阁老,你怎么……”   “嗣文年兄,不必称呼我为阁老,我已告老还乡,不是阁老了。”   张敬修与柳贺也有数年未见,只有张敬修回京历职时柳贺才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柳贺记得,张敬修眼下应当是在广东任官,柳贺并不知晓他已回了家。   “年岁大了,精力便有些不济。”张敬修笑道,“二弟、三弟他们都在外为官,家中无人照料,我便先回来了。”   张敬修当年何其骄傲,京城官员中,能被他们兄弟看在眼里的不过寥寥几人,到如今,大抵是被磋磨过了,张敬修待人圆滑了许多。   “阁老还记得家父,家父在天之灵,必然也十分欣慰。”   柳贺摇了摇头:“恩师对我的情谊,我十倍百倍都难报。”   回忆起张居正,张敬修眼眶也不由发红:“家父过世时,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他发声,若非阁老,我们兄弟恐怕也难有如今。”   张居正还任首辅时,张敬修并不知形势竟已如此危急,张家还未将张居正下葬,官员们弹劾的奏章已让张家上下手忙脚乱。   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皆受了张居正提携,可张居正遭难,这二人竟还落井下石。   想及此事,张敬修心中仍愤不能平。   他记得,张居正那时十分看重柳贺,他有些不解,又怪罪柳贺将他会试考卷筛落,便会在张居正面前说柳贺的坏处。   张居正却告诉他,柳贺是至真至诚之人,若日后张家遭难,能护、会护他们的,只有柳贺一人。   张敬修初时不解其意,可张居正过世后的世态炎凉却叫他明白了。   能在天子面前护住他张家的只有寥寥几人。   有人能护,却不会护。   在张居正眼中,柳贺恐怕是那种不能护也要尽全力去护的人。   何况距离张居正过世已近二十年,也唯有柳贺会在此时上门。   这便是至真至诚之人。   张居正归乡时,柳贺已是内阁大学士,可他和张敬修的信件从不间断,张居正过世后,柳贺先任次辅,几年之后再任首辅,可阁事再忙,柳贺仍会与他、与二弟、三弟来往通信。   张居正在官场上结下了许多仇人,这些人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兄弟好日子过,可因有柳贺相助,他们晋升固然不顺遂,却并没有被人为难。   刘台弹劾时,张居正曾感念自身没有师生之缘,可张敬修此时却觉得,他父亲生平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在会试中点了柳贺为门生。   ……   二人同至张居正墓前。   张敬修道:“我们兄弟只要回乡,必然会来爹坟前看一看。”   无论如何,张居正的谥号是“文正”,纵然天子并不十分待见他,但他有柳贺这权势非凡的门生在,地方官员对张府家眷也十分客气,不敢有丝毫轻慢。   之后,张敬修便退后了一步。   柳贺在张居正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恩师,弟子来看你了。”   “弟子入官场后,每走一步都有恩师相助,弟子当年不懂恩师之为难,待自己坐上恩师当年所坐之位,方知恩师为国为民所做之事。”   “这些年里,弟子一直记着恩师教诲,在官场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弟子不知,弟子在朝堂上所为,是否有负恩师之期待?”   “时至今日,弟子才能来见恩师一场,但愿弟子未曾负了恩师。”   柳贺在张居正墓前静坐了许久,当年在官场上,他遇上麻烦便去找张居正,他负责放火,张居正便替他收拾残局。   若没有张居正,必然不会有他今日。   他心中默默想,无论如何,他总算也做了些什么,让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不至于半途而废。   当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贺一直坐到天黑,一直到张敬修来喊他回去。   他和张敬修虽互为年兄年弟,可彼此间的交情并不是十分深厚,一直到张居正过世,二人才有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到如今,两人都已年过半百,少时的种种恩怨已尽数消弭。   张敬修便向柳贺说了他为官之后所做的种种——张居正的遭遇令张家兄弟的权势欲熄了许多,纵是官至首辅又如何?生死只在皇家一念之间。   因此,张家兄弟只想着在地方上为百姓做些实事。   张敬修任亲民官后,在地方上修水利、兴文教,做的都是实在事,在百姓中颇有口碑。   “二弟、三弟也常与我道,平日在官场受了阁老许多恩。”   柳贺摆了摆手:“我并未做什么。”   “阁老已做得够多了。”   张居正提携了那么多官员,在他死后,能为他发声的又有几人?   张敬修很清楚,一月之前柳贺才对天子上了乞休疏,柳贺恐怕才刚刚归乡,却先来江陵看了张居正。   为人子者,父亲如此受敬重,张敬修心中也十分骄傲。   两人回想着张居正生前,二人都已这个年纪,忆起往昔,也不由眼眶发红。   柳贺自江陵回镇江时,他不用张敬修送,张敬修却仍将他送至船上,看他登了船,许久后方才离去。   柳贺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此次来了江陵,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到这时候,柳贺心里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当年没有见成张居正最后一面,所能做的,只有护住张居正身后。   柳贺一向厌恶分离,可步入官场之后,他却不得不面对分离,到了这个年纪,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过往见到的人和事。   若张居正知晓自己身后之事,他会想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   不管如何,等柳贺去地底下见了张居正,他心中应当是没有愧疚的。   ……   船自江陵往镇江行去,在船上,柳贺情之所至,便铺开纸,极沉入地写了一篇文章。 第274章 番外十 柳阁老回乡终   回了镇江府以后, 柳贺便将自己内阁学士的身份抛到脑后——那已是过去了。   镇江府的士绅官员若有来拜见的,他也是尽量不见,作为致仕官员, 他不该插手地方官员行事, 即便他曾威风赫赫, 一个念头便能将府中官员拉下马来。   前半辈子他忙碌于朝事,到了如今,也该为自己忙碌忙碌。   刚回乡的时候柳贺也有些不适应,他已许多年未回乡了,此前家乡是一副模样, 如今又换了另一副模样, 清风桥的老邻居们有许多已经不在了,他熟悉的丁氏族学,丁显如今已不教书了, 丁琅则生了一场病,几年前去世了。   下河村中也是如此,柳贺熟悉的族老们大多已过世,留下的都是年轻的小辈, 见了柳贺,他们知晓这位族叔是大官, 心中便存了几分畏惧, 和柳贺说起话来也战战兢兢。   柳贺只能安慰自己, 他好歹不是贺知章诗中所写的那样。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回乡后,还是有许多认识他、记得他的人。   二叔被纪娘子狠狠约束过,在柳贺入阁之后都没生过事,柳贺不愿纪娘子烦扰, 便请镇江府的官员帮忙约束。   柳义见了柳贺不惧,对府尊老爷的威势还是有些害怕的,之后便安安稳稳留在镇江府,前岁离了人世。   柳贺少时对二叔十分不满,当了官之后,尤其是当了阁臣之后,各类纨绔子弟他都见过许多,和这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相比,柳义都可称得上一声“可爱”了。   且纪娘子年岁渐老,心也渐渐软了,她既然可以释怀,柳贺也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   丁氏族学如今倒依旧在办,有柳贺这位阁老的声名在,镇江府城的士子们倒是很愿意到丁氏求学,但丁氏本家这些年都未出过什么人才,族中没有子弟考中进士,家族便一日一日败落了下去。   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没有进士,家族便无法继续兴旺。   丁氏与柳家不同,柳家靠柳贺考中进士发家,然而柳贺无兄弟姐妹,唯一的二叔与他并不亲近,他子嗣也并不算多,故而柳贺虽位极人臣,柳家在镇江府却称不上大家族。   当然,柳贺在官场上积累的名望足够柳家在镇江府横着走了。   柳贺并没有横着走的需求。   回乡之后,他终于能满足当教书先生的期望,偶尔去丁氏讲一讲课,但他只讲课,不讲为政之道,他觉得,读书人就该先好好读书,读书时大脑掺了太多朝政之事,反而会令人不明智。   讲课之于,柳贺便是写文章和整理文章。   他的文章数量并不算多,主要是在京城实在太忙,根本无心写文章,但柳贺身边有许多和天子、众官员及好友们的信件,这些他都需要仔细整理。   除此之外,柳贺也乐于发掘实用性强的文章篇目,赵士祯的《神器谱》便是由他写的序。   柳贺任首辅时也提拔了许多务实的官员,这些人未必是进士出身,但在农事、水利、军事等方面颇有建树,柳贺也乐于叫他们为百姓出力。   光是整理这些文卷,就要耗费他许多时间。   何况他此时在家乡,王锡爵、申时行等人也会和他通信,还有于慎行、沈鲤、罗万化等在朝的官员,也常常有事请教柳贺。   朝事柳贺不会出声,他不能给天子留下自己“遥控”内阁的印象。   除此之外,每逢年节,天子也会给他赏赐,因着这些赏赐,柳贺即便不想见地方上的官员,这些官员却仍千方百计要见他一面。   不管柳贺态度如何,他们姿态总要做足了,否则一不小心,柳贺或许就会在天子面前告他们的状。   柳贺叹道:“回乡后原以为能歇一歇,却仍是闲不下来。”   “比在京城时要好许多。”杨尧道,“相公去忙相公的吧,我早知相公陪不了我。”   回乡后不久,知儿夫妇俩便有了孩子,杨尧精力便不在柳贺这里了,柳贺虽也挺在意自己有了孙辈这件事,他却不好去关心儿媳妇,只得自娱自乐去了。   他常常提着桶,去河边钓一钓鱼。   柳贺自认技术有所精进,为此常常遭受施允嘲笑——施允致仕比柳贺晚几年,他归乡后,二人便如同少时那般在镇江街头闲逛一圈,日子也多了几分趣味。   “考进士果然早一些好。”施允道,“你二十一岁中进士,我二十四岁中进士,在朝为官三十年,已十分长了。”   他们干的年头足够久,给天子上疏时也毫无愧疚之心,可如赵志皋那般四十多岁才中进士,那就得干到七老八十了。   柳贺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旁人或许乐在其中,他却是无法忍受的。   施允道:“改日你若有空,我们去见见汤运凤和于遥吧。”   “好。”柳贺应了下来。   于遥是府城人,不需要打探,柳贺便知他如今住在哪里,于遥当年进学无望,便在镇江府谋了一份生计,他是柳贺旧友的事,他几乎从不对人声张,连家中子侄也不清楚。   待柳贺与施允找上门,他儿子才知自家父亲有这一份交情在。   柳贺问到时,于遥道:“你二人一人是阁老,一人是部堂,我若成日宣扬你我为旧日同窗,岂不是玷污了你们的名声?”   他未曾借柳贺与施允名声谋过什么,故在二人面前,他仍能维持着旧日同窗的尊严。   若他事事求二人,在外又靠二人名声招摇,此时必然是唯唯诺诺,在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柳贺心想,当年他问纪文选愿不愿意和他一道去京城时也是如此。   再好的情谊,只要掺杂了利益纠葛,便很难保持当初那一份纯真。   柳贺和施允同朝为官,施允也从未因自己的官位晋升等向柳贺求过什么,他在工部尚书任上也和柳贺有过分歧。   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二人分得很清。   待见过于遥后,柳贺忍不住对施允道:“诚甫,你我二人运气当真很好。”   “谁又言不是呢?”   读书时,柳贺遇上了孙夫子和两位丁先生,又有品行高洁的同窗,便是在赴考的路上,也有施允一直陪着自己。   之后到了京城,他成了张居正的门生,受过对方多番照料,在翰林院中,他又结识了沈鲤、罗万化及于慎行这般能干事、又有品德的同僚。   为阁臣时,王锡爵与柳贺几乎同心同力,柳贺在内阁中便多了一份支撑,少了许多麻烦。   ……   汤运凤如今是依旧生活在丹阳,他年少时精力十足,前几年生了一场病,身体已经不太健壮。   不过汤运凤的性子仍如从前一般,十分看得开。   他自嘲读书不上进,可他家长子却是读书的料子,前一科乡试,他家长子中了举,可惜会试未中,如今正在家苦读。   “也算是圆了我当年的一场梦。”   汤运凤长子知晓他曾在丁氏族学读过书,问他认不认得柳贺和施允,汤运凤只说不熟。   柳贺叹道:“你说一声熟悉,我二人不会如何的。”   汤运凤摇了摇头:“他性子有些像我,平日读书虽用功,可一旦知晓你我当年是同窗,他少不得要动一动心思。”   柳贺和施允对视一眼,心中也有几分无奈。   他们二人都在朝为官,彼此之间倒没有什么隔阂,可汤运凤、于遥二人则不同,虽柳贺和施允待他们仍如少时那般,可在他们眼中,柳贺二人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于遥、汤运凤二人见他们时态度与少时并无太大区别,这已令柳贺十分欣慰了。   这一回几人再一聚,菜吃得清淡了些,酒也饮得少了些,再说一说镇江府如今的变化,几人之间倒是亲近了许多。   一晃已是三十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当年我便觉得你二人会很有出息。”汤运凤道,“待泽远你当了阁老,又当了首辅,我和丁先生他们都不敢相信。”   柳贺和施允中举的时候,他们便觉得,有一位举人同窗十分了不得了,待柳贺中了三元,汤运凤甚至怀疑,他究竟是否和柳贺同过窗?   一样的族学,一样的先生,怎么柳贺就那么厉害?   之后柳贺进京当了部堂,又官至阁老和首辅,汤运凤已不知该如何说了。   他心中自然为柳贺高兴,却又时不时怀疑人生。   柳贺回乡的事他也知道,可他从未去柳府拜访过柳贺。   官与民之间的鸿沟可谓巨大,汤运凤也有自己的尊严,他去柳府拜访,柳贺若装作不认得他怎么办?   汤运凤当年便知柳贺是坦荡君子,他在朝廷当了那么多年大官,却依旧将自己视为知己,汤运凤心中也感慨良多。   果然,柳泽远还是当年那个柳泽远。   时移世易,柳贺仍如当年读书时那般。   果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   出酒楼时,柳贺与施允走在前头,刚走了两步,迎面而来的身影便叫柳贺吃了一惊。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楚贤已不在人世了,谁知还能在府城中碰见对方。   楚贤显然也认出了他,虽然柳贺样貌已苍老了许多。   “楚伯父。”柳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当不得,当不得。”   楚贤急急往后退了几步,便上了马车,消失在柳贺视线之中。   与他的龃龉,柳贺早已忘得精光,他也从未问过旁人楚贤的近况。   他已到了这个年纪,年少时的恩怨自然如风般散去了。 第275章 番外十一 一生   “柳贺, 字泽远,号清风居士,南直隶镇江府丹徒县人(今镇江市润州区), 明代著名的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翻译家。”   “柳贺在明朝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考中进士,创造了明代科举史上第二个连中三元的壮举——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政治上, 柳贺继承了张居正改革的诸项举措, 施行更为完善的考成法,对一条鞭法进行了修补与完善,同时开放海禁,使大明朝成为当时世界的经济中心和商贸中心。他完善了明朝的商税制度、对盐铁等官营产业的完善提出了有力举措,推动了玉米、红薯、西红柿等作物在明代的推广。”   “在文学上,柳贺是明代文学唐宋派的代表,《祭师文》、《祭张文正公文》都是他的代表作品,在明代文学史上,他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万历时, 他与复古派文学大家开展了一场大辩论, 使唐宋派逐渐成为明代文学的主流。”   “军事上, 柳贺发掘了一批有军事才能的将领,他同样有着敏锐的军事嗅觉,促成了万历年间三场大战的胜利, 也为大明成为当时的军事强国奠定了基础。”   “柳贺还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 大明与世界各国开展商贸往来后, 许多海外传至国内的书籍由他翻译,他也为明朝培养了许多翻译人才……”   谁是大明第一首辅?   史学界其实已经有了定论,最大的问题是——柳贺本人不同意。   在柳贺心中,大明朝的第一首辅永远是他的座师、挽大明江山于既倒的张居正。   但在他为阁臣、为首辅的岁月中, 他也的确做了许多事。   “真的超级厉害。”来博物馆参观的学生感慨道,“我根本不会葡萄牙语,为什么他一个古人会。”   解说员仍在前方介绍着柳贺的事迹——   “这是柳贺《祭张文正公文》的拓本,原稿目前陈列于GG博物院,是大明朝最为珍贵的古迹珍藏之一。”   “到了柳贺晚年,他与南直隶的文学家们往来频繁,留下了许多佳作,有一部分在镇江博物馆中,还有一部分被各地博物馆珍藏。”   “人真的可以拥有那么多精力吗?”   “应该要承认,世界上本来就是有那么多天才的。”   “柳贺与张居正之间的师生情谊也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张居正改革极大地改善了大明国库空虚的现状,使朝廷有充足的银两去办大事,在此基础上,柳贺更进一步改善了百姓生计,使嘉靖、隆庆时颓靡的社会境况为之一改。”   早些年古装偶像剧流行的时候,柳贺的故事许多人虽听过,却没有深入了解。   可电视剧《万历首辅》开播后,在卫视台取得了超乎寻常的好成绩,电视的时间线是自隆庆年起,讲高拱与张居正之斗,讲柳贺连中三元,又讲张居正改革和之后柳贺如何继承其遗志、一手担负起大明江山的。   电视剧情惊心动魄,几乎还原了史书上那一段故事,观众们看得十分过瘾。   柳贺这个角色的魅力便渐渐体现出来。   柳贺没有风流韵事,他只有一位妻子,这样的角色原本并不吸引观众,可自电视剧圈逐渐追捧起正剧之后,柳贺这样的历史人物反倒更加受欢迎。   “柳贺让我觉得,翩翩君子就是这样的。”   “张居正曾引导过他,他便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为张居正谋身后之名。”   “真的,柳贺是那种愿意为朋友肝脑涂地的人,其实咱们看嘉靖和隆庆的内阁争斗,都觉得一片血雨腥风,哪怕是知交好友,也有老死不相往来的。”   “他自身实绩太强了,这种人会让人觉得,他就算为人有些毛病也可以理解,可是柳贺偏偏一点毛病也没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描述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我是真的很为张居正和柳贺的情谊感动的,张居正这个人口碑其实不太好,哪怕他是公认的改革家,可不喜欢他的人其实有很多,在当时不少官员眼里,他就是个大奸臣,但是张居正很照顾柳贺这个门生。”   “所以后来张居正差点被清算,柳贺一直护着他,护着他的家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以想象那副画面,没有一个人敢为张居正出声的时候,柳贺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你们读过张居正儿子张懋修写的文章吗?简直看哭我了。张懋修说,当时他的家人已经做好了绝命的准备,如果不是柳贺,他们恐怕要随张居正而去了。”   自《万历首辅》这部剧播出之后,史书上有关柳贺的细节都被电视剧的粉丝挖了出来——柳贺不擅长写诗、柳贺养猫、柳贺钓鱼的细节,都让观众觉得,柳贺一瞬间似乎离他们很近。   “据说,只是据说,柳贺当年是有一位指腹为婚的妻子的,后来他家道中落,那户人家却富贵了,就把婚约给退了。”   “瞬间过渡到某点退婚打脸流是吧?”   “莫欺少年穷!”(注1)   “但柳贺自己没有提过一句,是史学家挖掘史料的时候,那户人家的后人提的。”   “古代女子的名节很重,被退婚的明明是柳贺,柳贺似乎也受过侮辱——来自史料,可柳贺一辈子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因为一旦曝光的话,那户人家的女儿就无法自处了。”   “他女儿一生未婚,当时有老学究批评这件事,柳贺脾气挺好的,退休之后就是一个到处晃的老头儿,可为这事,柳贺和人家battle了一整年,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所以说文学家就是文学家,其实柳贺通篇主题就一句——你几把谁啊,可人家骂人都不带脏字。”   “之后柳贺为女子写过很多文章,对,就是咱们必须全文背诵的那几篇,试想一下,几百年前的古人都能有这种思想,我们当代还有那么多脑袋缠着裹脚布的,真叫人无法理解。”   “那个年代女子的日子之所以能够好过一些,其实也和柳贺有点关联。”   “他推动了开海,开海带来了大量的贸易往来和货物需求,商业太繁荣,以当时大明的制造能力,是很难满足海外买家的需求的,所以大批女子走出家门开始工作,这才带来了她们地位的提高。”   “劳动!!劳动最光荣!!”   “柳贺是很好,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可不喜欢他了,一看到全文背诵四个字我就头大。”   “现在论坛上有很多人觉得柳贺是穿越者,其实他做的事情的确很像穿越者,比如翻译外文,会多国语言之类的,但是我宁愿相信,当时明朝内忧外困,时局不稳,老天特意送来了一个猛男来救命。”   “明史上说,柳贺过世的时候,当时的皇帝要给他定谥号,当时朝野上下一致觉得他配得上文正这个谥号,但之前柳贺已经上过疏,说他的恩师张居正谥号只是文正,他自认不如张居正,就请陛下给他次一等的谥号。”   在明史研究的领域,对于柳贺的研究也十分多,可以说,各个领域的专家,甚至农学、林学、水利方面的专家都很了解他,海外也有学者专门研究柳贺的平生经历。   作为官员,柳贺的一生能受到如此关注,就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了。   ……   当然,后世的人们并不知晓,一代首辅的养成,最开始只是源于一个在大明朝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无论柳贺是不是穿越者,他已经彻底融入了那个时代,并在那个时代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并不是想成为多么伟大的政治、文学家,只是当现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他是被历史的浪潮推动着一步步往前走的。   当柳贺年老到走路都走不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十分圆满。   虽年少时父亲就已过世,但母亲待他一心一意,以瘦弱的身躯照顾他长大。   之后他遇到了很多好的老师,无论是在读书时还是在官场上,还结识了许多知交好友。   柳贺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只要有人在支撑着他,那么他一定会努力坚持下去。   他这一生是没有遗憾的。   每一件事,他都尽自己的努力去做到。   无论是对张居正,对天子,对家人,他都全心全意。   他从未想过要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得到的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柳贺倒是比万历多活了不少年,新帝即位之后仍请他回朝堂,柳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   柳贺,字泽远,丹徒人,隆庆五年进士,万历八年任礼部尚书,时张居正为内阁首辅,柳贺受知居正,却不事事依从居正。   万历十年,居正卒,张四维、申时行相继柄政,张四维因言官劾去,时行为首辅,帝欲罪居正,贺力争之。   贺既在阁,每遇议事,必秉公执法,不抗不随,其为阁臣时,开海禁、定储位、清贪腐、平叛乱,上甚信之。   二十年,贺为首辅,王锡爵为次辅,贺与锡爵数年无相争,以社稷为己任,阁部同心,四野平定,百姓安居,贺居功甚伟。   二十八年,贺上乞休疏,帝一再挽留,贺辞相归乡,乡居数年,百姓皆称其贤。   泰昌三年,贺年七十四,帝仍谴人问之,至夏卒,帝大恸,辍朝一日,诏祭九坛,谥文贞。 第276章 番外十二 儿女   在妙妙十五岁这一年, 她忽然告诉柳贺和杨尧,她不想嫁人成亲,只想一辈子陪着父母。   在柳贺生活的现代, 女孩子作出这种选择毫不令人意外, 但在大明朝, 成婚生子似乎是女孩子唯一的归宿。   纪娘子不免忧心起了妙妙的将来。   纪娘子十分疼妙妙, 柳贺岳父岳母也是,妙妙小时候皮一些,纪娘子和岳父岳母都一直宠着, 不太愿意责备她。   听了妙妙的话,岳父岳母神色颇为淡然。   他们只有杨尧一个女儿,妙妙是杨尧的长女,他们自然希望妙妙过得自在顺遂些。   妙妙毕竟还有知儿一个兄弟,当年若非柳贺这个女婿方方面面都不错,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养杨尧到老。   只是女子独身一人在这世间,父母难免会担忧。   柳贺此时已任了内阁次辅有几年,每日阁事繁忙, 可他依旧抽出空和妙妙好好聊了聊。   妙妙长成时,柳贺从不拘着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一切由着她性子来, 故而妙妙和他其实有些像,对刺绣持家毫无兴致, 反倒爱读《育言报》, 喜欢琢磨一些小工具。   柳贺告诉妙妙:“不管妙妙选了什么,爹都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但你也要先想好了你爱做什么, 能做什么。”   成婚不成婚,那是妙妙的自由,柳贺虽然是她的父亲,然而妙妙的人生仍该由她自己走下去,而不该由柳贺来决定。   妙妙思虑的时间颇长,大约也是听出了柳贺话语中郑重其事的意味,过了数日,她方才找到柳贺,说自己对农事和水利很感兴趣。   为了佐证自己之言,妙妙特意带了一个小水车给柳贺看,水车是竹制的,除了大小只够摆在桌上看之外,其余功能一应俱全,柳贺见了也十分惊讶:“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妙妙点着头。   柳贺不知她还有这方面的才能,追问道:“你还会些什么?都给爹看一看。”   妙妙便变戏法似地摸出了数个小玩意儿,都属于模型的范畴,但是其中的原理她应当已经摸透了。   柳贺也不由啧啧称奇:“你是如何会的?”   妙妙道:“爹你书房里的书我都看了,外祖父每月也会到书肆替我买书,他知晓我喜欢这个,街上若有这些小玩意,外祖父都会买来给我。”   杨乡绅对孙辈的爱很直接,就是给孩子花钱,他原先身家就很丰厚,柳贺与杨尧刚来京城时,杨乡绅一直支援着他们,之后随着柳贺官越做越大,杨乡绅有钱也没处花,便都花在了妙妙和知儿身上。   为了让妙妙学得尽兴,杨乡绅甚至请了工部的工匠帮忙指点妙妙,因而在柳贺不知不觉间,妙妙的制作水平不断攀升。   柳贺道:“你既然想做,爹自然会支持你。”   何况农事水利之事女子也非不能做,只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约束会更多些,若在普通人家,饭都未必能吃饱,女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   这件事起初自然是有些难的,柳贺先将妙妙做出的成品拿出去推销,官员及工匠们都承认她的资质,但知晓妙妙是女子后,这些人态度却为之一转。   妙妙想做什么,柳贺一开始是秉持随她乐意的态度,他不反对,只看妙妙能做到哪一步,但见到这些官员、工匠对女子态度如此不屑,柳贺反倒有些怒了。   故而他便开始为妙妙争取。   自开海以后,沿海各府也有女子在外经商、织布的,川军中亦有女将,为何朝廷一面拿着女子辛劳挣得的银子,一面又对女子不屑一顾呢?   正如一些官员,一面与教坊司的歌女吟诗作对,感慨其身世凄凉,一面却又花着教坊司女子挣的血汗钱。   柳贺入阁后,便联合礼部尚书余有丁一道,将教坊司给关了。   以前礼部是个穷衙门,教坊司是其营收的重要来源,可《育言报》经营之后,礼部的日子便渐渐好过了起来。   在柳贺看来,朝廷着实不需要官办/妓/院,这些女子的经历已十分悲惨,朝廷纵然不能护住她们,也不必在她们身上吸血。   为妙妙争取的过程可谓十分艰难,总结起来,就是柳三元大战老学究,好在朝堂上愿意为柳贺助阵的官员也有许多,众人一道尽力,为妙妙将在工部的职务定了下来。   只是妙妙并不能常去工部坐堂,平日还是常与工匠们待在一块钻研。   妙妙道:“这正合我意,爹,我可不乐意去衙门里值堂。”   妙妙心中很清楚,柳贺为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原先她说自己不成婚不嫁人时,本以为爹娘会责怪会埋怨,可她爹不仅没怪她,还在朝堂上和人交锋。   妙妙之所以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在《育言报》上都看到了。   因而她得了职务后,便更为专注地投身于农田水利事,男子能做的事她要做,男子不能做的事她也要做,无论如何,她不能叫自家爹爹丢脸。   谁说女子不如男?   既然她有喜好,也愿意投入其中,她便不能够比任何人差。   到后来,柳贺致仕返乡,妙妙不好一个人留在京城,但即便她在家乡,她仍辛苦钻研,为百姓制造了许多利于农事、节水、省力的工具。   据万历年间的记载,柳贺之女柳妙虽未登上明史正传,却也是大明朝有名的奇女子,她终生未婚,以女子之身致力于钻研农具,她发明的“节水神器”比西方早了几百年,时至今日,在西北等地仍被使用。   ……   知儿小时候比妙妙要乖一些。   或许是妙妙这个姐姐成日大大咧咧的缘故,知儿的性子便有些羞怯,不莽撞,家门口若来了野猫,知儿也不会如妙妙一般直接扑上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再试探。   杨乡绅都嫌他慢。   他试探还没完,猫早就跑走了。   可这不代表知儿不爱动,他只是比旁的稚童多了几分谨慎罢了。   和妙妙不同,妙妙小时候还经历过柳贺被外放到扬州,可知儿有记忆以来,柳贺就已是朝堂上声名赫赫的柳阁老了。   换而言之,知儿自小便走上了衙内的道路。   柳贺任了次辅后,官员们便常爱去他家坐坐,柳贺家院子小,书房也只有一处,知儿对他的嗅觉又格外灵敏,只要柳贺在家,知儿必然是能摸到的。   柳贺与于慎行、王锡爵等议事时,偶尔就会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声,过了一会儿,门被“吱呀”推开,一双小腿先用力迈过台阶,之后便眨着双大眼睛,一脸好奇地往书房里看。   这个时候,王锡爵往往会伸手招他过来,知儿见了熟人,小短腿便蹬得更欢,伸出手,美滋滋地喊王锡爵一声“伯伯”。   柳贺叫他下来,王锡爵却乐呵呵地和知儿玩了一阵。   王锡爵在官场上严格又正直,教育家中的子弟,他也一向承担着严父的职责,可王锡爵待知儿却宽容和气,每回知儿找过来,他都高高兴兴的。   柳贺无奈道:“我在家里的事又未和他说过,不知他是怎么摸到的。”   于慎行道:“泽远,你一看就是在家时日太短。”   柳贺瞥他一眼:“可远兄为何说我,你不也是如此吗?”   论起对家人的亲近,几人之中,王锡爵显然是最好的,他如今已是内阁辅臣,却仍日日伺候在母亲身前,柳贺觉得,自己比起对方还大有不如。   知儿小时候性子有些软,柳贺以为他长大了也会如此,谁知知儿大了以后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柳贺忍不住猜,这或许也和他有关。   柳贺在次辅任上经过几次风浪,尤其是天子立太子及三场大战的时期,朝堂上对柳贺的攻讦声始终不断。   知儿从小就看见,那些官员今日可以上门到柳府门前讨好,待柳贺遭了难,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将柳贺卖掉。   这其实是官场常态,柳贺自身早已经习惯了,可知儿却十分受不了。   且对于其他年轻人来说,官员们大多高不可攀,他们要费尽无数心思考中举人、进士后,才能得到这些官员平等相待,可知儿不同,自他有记忆来,柳贺就是内阁次辅,大明朝最顶峰的官员他个个认得,就算申时行为首辅时,有吏部尚书杨巍相助,他也不敢过于为难柳贺。   对于知儿来说,官场是一个没有丝毫神秘感的地方,他自小便知它是如何运作的,也知晓得势的官员平日是如何生活的。   那样的生活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   加上有妙妙珠玉在前,他便下定决心,要做些常人没有做过的事。   恰逢《育言报》、《航海报》等大力宣传海外旅行家的经历,有柳贺教导,再去四夷馆学了一阵,知儿便会了弗朗机语、泰西语等语种,年岁再大一些,他又去辽东和李如松学武,掌握了一身好本事。   之后他便自称船长,乘着船往西去了。   杨尧为此生了一场气,责怪柳贺待孩子太随意,什么都不管,她宁愿知儿在家当个衙内,也好过出海去那弗朗机去泰西。   杨尧并不是要将知儿拘在家里,只是海外路远,她很为知儿的安危忧心。   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何况出海风险一直不小,知儿一年半载都不见什么音讯,杨尧心里时时都记挂着他。 第一回 出海时,知儿确实去了许久,但他不是出海做生意,而是作为航海家出行,因而这一路上,他所见识的都是各地商人并未认真去发掘的风光,他每逗留一个地方,便会在那里做记号,完善地图,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   之后他在《育言报》上将自己的航海见闻记载了下来,还买了许多海外的文卷、纪念品等带回大明。   柳贺便收到了一本他带回的《蒙田随笔》,蒙田创作的时间恰好是在万历八年到万历十五年之间,收到书的时候,柳贺本身也有一种十分神奇的感受。   他感觉,即便身在这大明朝,他与海外国家仍是奇妙地联系起来了,还是通过知儿这个渠道。   总而言之,之后知儿又出了几回海,在头一次出海时,他遇上了不少问题,比如物资带得不足,比如船本身航行的里程有限制,他便埋首到了淮安的船厂,请里面的工匠为他造出一艘更好的船。   妙妙也为他的船出力不少。   当时大明水师刚和倭国打过一场,造船技术和造火器的技术比周边各国都强上许多,知儿结合海外见闻给柳贺提了许多意见,柳贺又将之转告工部与河漕衙门。   柳贺并非为了自家儿子出海而插手工部部务,只是问题既然存在,便不能轻易忽视。   如今弗朗机、泰西等地依然被大明子民视为蛮夷之地,但蛮夷之地也有擅长之事,也有许多大明没有的资源。   知儿性子里的谨慎小心便渐渐派上了用场。   心思急躁的人是当不了船长的。   知儿出海的次数多了,便渐渐成为了大明朝的航海专家,天子于海外有不通之处,一旦知儿回了京城,他必然要召过去相询。   知儿在海上经历风浪,整个人又黑又瘦,全不像官宦人家的公子,京中不少官员对此有异议,觉得他好好的宰相公子不做,偏偏要去做那愚民才会做的事。   当然,这些话是不敢当着柳贺的面说的。   满京城的官员都知道,当今首辅柳丹徒并不十分好惹,若是惹上他本人倒也没什么,可若惹了他的家人,那就……   柳丹徒还未入阁时,文章就已天下闻名,谁若是被他喷上一喷,那是要许多年都抬不起头的。   当了首辅之后,柳贺不太爱炫技了,可官员们知道,他的本事必然没有丢,就等着哪一天发作呢。   只是在许多人看来,知儿与妙妙做的事都不是正道,若官员们都如柳贺这般纵容,家业必然是无法长久的。   柳贺却觉得,自知儿出海以后,他整个人越来越沉稳,即便不当官,以他的本事,也足够支撑起一个家了。   就是知儿成家这事叫杨尧犯了愁。   妙妙说她不成婚,知儿到了年纪,却没有表露过不成婚的想法,可他如今黑瘦黑瘦如猴儿一般,又成日往外面跑,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杨尧便要柳贺想想办法。   柳贺摸摸鼻子,当年他成婚真的是运气好,和杨尧一谈就谈成了,办法该如何想,他是真不知啊。   柳贺出了个馊主意:“这样,你下回遇到人就说,我爹是柳贺,看人家愿不愿……”   柳贺话还未说完,腰间软肉就被狠狠捏住,疼得他龇牙咧嘴。   杨尧少有这般生气的时候,见她如此,柳贺也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说一个巧字,于慎行瞧中了知儿,双方父母便叫两个孩子见上一面,知儿和于家姑娘一见面就对上了眼,很快便谈婚论嫁了。   成婚以后,知儿出海的频率低了,但有他这个宰相公子的带动,民间也多了数位沉迷航海之人,知儿常被这些人请去讲学,他对此也乐在其中。   在历史记载中,柳知的名气不逊于其父柳贺,主要是柳贺的知名度仅限于大明朝,柳知却在海外许多遗迹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海外对柳知的记载偏少,柳知这个比五月花号更早到北美的人物便显得十分神秘,某莱坞的电影大片中,出场的僵尸王/华人面孔的bss要么叫柳知,要么姓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