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作者:南楼北望   简介:   云乘月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个被推下山崖、香消玉殒的仙门世家女。   还陷进了一座神秘恢宏的帝陵。   帝陵的主人、古老的帝王缓缓苏醒。   他已成枯骨,周身弥漫着不祥的漆黑迷雾,吞噬了一切新鲜的血肉。   他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她,说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皇后,要帮她光复天下。   云乘月不慌不忙,思索片刻。   “当你的皇后,有什么好处?”   他声音缥缈阴森,却空灵清越如美玉敲击:“满室珍宝,你自取之。来日河山,有你一半。”   这个嘛……   “说得好听,还不是我出力更多。”云乘月莞尔一笑,“你可真是个磨人又小气的小干尸。”   她如入无人之境,穿过黑雾,“深情”地捧住帝王干枯的头颅……   然后,轻轻松松地拔了起来。   她安然道:“不过,试试也无妨。”   突然没了脑袋的帝王:???   书法修仙的世界,文能载道、书可通玄,文采风流天下见。   千年前,天子挥笔定山河,却在盛年离奇暴毙。   偌大帝国分崩离析,十三州州牧自立为王。   千年后,帝陵重现。   有人将带着帝王的魂魄与头颅,向十三州一一了结当年的生死怨。   ——仙人乘月来,光辉照幽晦。   *   优雅美丽、逍遥磊落、皮起来让人招架不住的仙女X圣洁又堕落、深沉又温柔、常常被心上人怼成沙雕贵公子的亡灵帝王   *   排雷:   轻松风格升级流,正剧走向,不时沙雕   惯例1v1,感情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乘月,薛无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想让我复活他   立意:生死无常,尊严不朽   vip强推奖章   理想是明哲保身、悠哉度日的云乘月,却在穿越后先是掉进古墓、放出千年前的神秘存在,接着又不得不面对一系列危机,只能-边抱怨麻烦,边仗剑问道,面对新世界的种种风云。   本文创造了令人眼前一亮的书法修仙,将书法之道融入修仙体系,以亦庄亦谐的文笔,讲述了一个恩怨交织、深情不悔的仙侠故事。 卷一:浣花仙门 第1章 云乘月   ◎【修】◎   云乘月记得,自己曾被评价说像一只悠闲的乌龟。她忘了是谁说的,只记得自己赞叹不已,深感贴切。   如果可以选,她希望第一世界和平,第二分给她一小块安静的地方。她可以和别人的繁华隔岸相望,自己关起门来过着悠闲的乌龟生活,时不时才出去伸伸脖子、看看朋友,也看看世上的新变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突然扔进一个充满变数的环境里。   还即将被一块巨大的落石击中。   轰——!   云乘月一睁开眼,就看见巨大的岩石披着残阳的血光,呼啸着向她砸落!   生死关头,她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情况,只就地一个翻滚,险险避开了巨石覆盖的范围;在她扑出去的一刹那,岩石重重砸在地面,顿时四分五裂。   砰——   大小各异的碎石飞溅开。   这是哪里……她不是在学校里熬夜写论文吗?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呆了一会儿才想到要爬起来。她下意识看看自己疼痛的双手。沾着尘土,但居然没受伤,皮肤还白皙柔软,一看就是从未劳作过的手。   这是她的手?   思维还有些迟滞,云乘月不得不晃了晃头。越来越多的回忆片段袭来,也带来越来越多的信息。   这时候,横里陡然炸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   “混账,让你们把货看好——!”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着急地将云乘月拽过去,左右察看。   这谁……?云乘月被他拽得有些痛,也很反感他的接触,却因为摸不清状况,只不动声色,低声说:“我没事。”   男人一听,却有些惊讶,又伸着脖子看看她背后的碎石,咂咂嘴,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哟?怎么,大小姐清醒了?”   清醒……对了,她之前都是半昏迷的状态。云乘月用力抽出胳膊,微微点头:“嗯。”   这时,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飞快围拢过来。   “大哥,没事吧?”   “这,这葛军师选的营地,明明说这地儿稳得很……”   几个一身风尘的男人,站在这荒郊野外开始吵嚷。   趁他们吵,云乘月悄悄后退半步,暗中观察。这是哪儿?她困惑地回头看看身后,琢磨着有没有一扇异界门之类的东西,可以打开门就回到原来的地方。   而不是一头雾水地站在野外,面对一群陌生人——还一看就不怀好意。   不……她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按了按太阳穴。直到这时,脑海中的记忆终于彻底回笼。对……她想起来了,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而且她穿越过来……其实已经好几天了。   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她原本在学校里敲键盘,外面雷暴炸响,接着她就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身边就已经换了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些大概的信息、片段。   而她现在所在的身体,拥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名字,身份是……浣花城仙门云家的二小姐。   云二小姐是个生来魂魄不全、痴痴傻傻的人,又兼父母早亡,在云家原本该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云家衣食无忧也一事无成地度过一生。   然而——坏就坏在这个“然而”。   这里是一个可以修炼的玄奇世界,有诸多神仙般的修士,更有形形色色的宝物、修炼功法。   云二小姐的亡母,恰恰就留下了一样有助于修炼的神秘珍宝,还附赠一份光鲜亮丽的婚约。   今年十七的云二小姐,眼看就要等来未婚夫下聘、完婚。可前段时间,这不通世事的傻孩子被云家一个老仆哄骗着出了门,带到郊外一处悬崖,就给狠狠推了下去。   二小姐当场就没了气,但可能是这个世界修仙者普遍身体强悍,二小姐虽然香消玉殒,却好歹没有摔得断手断腿。   就在那时候,云乘月莫名在她体内苏醒。开头几天她意识模糊,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还糊里糊涂做了很多怪梦。梦的内容是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云二小姐这也太惨了吧。而且好俗套的剧情……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很多。   她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头痛自己的处境。这可怎么办?她有点发愁。好想当只悠闲的乌龟,把头缩回去就当一切不存在……不行不行,云二小姐芳魂已去,她必须面对现实。   至少得摆脱这群人,不然就成死乌龟了。   这群人是干什么的来着……想起来了,人贩子。   这些人从悬崖下捡了她,还给她疗伤、给她吃饭喝水。但他们并非好人,只是看她气息奄奄、穿着华丽,又有些修炼的根骨,觉得能卖个好价钱。   要想避免沦落悲惨的境地,云乘月就要想办法逃走。   怎么逃?这群人好像都有修为,她自己现在浑身没多大力气,跑也跑不远。   云乘月沉默着思考。   那么首先,她得确保自己当下的人身安全。   安全……刚刚差点被石头砸死。是意外,还是人为?   她抬头看去。   这里是一片丘陵和缓的山林,林间的风颇为湿润,所谓悬崖也并不太高。不可能形成刚才那种巨大的岩石。   那石头是哪儿来的?   她正琢磨,忽听那商匪的头领冷不丁一句:“你看什么?”   血似的余晖里,匪首微眯着精光闪烁的小眼,脸上的横肉生出无数凶煞之气。   云乘月慢了一拍才收回目光,说:“我看看,险些砸死我的东西长什么样。”   她没有回避凶徒的眼睛。对方拿她当贵重的货物,轻易不会如何,她如果表现得太慌乱害怕,反倒容易引起对方的恶念。现在关键是要镇定。   头领果然只咧咧嘴,怪声怪气地说:“嘿,好货就是好货,这不,一清醒,说话的声气儿都不一样了!”   他又扯过头大叫一声:“老葛!过来,看看你选的什么破地方——要是货物损伤了,老子摘了你的狗头!”   一名穿着深青色长衫、托着个铜罗盘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   他瘦得像个猴儿,一双眼睛泛着贼光,来了之后先“滴溜溜”往云乘月身上看了一圈,才赔笑说:“大哥莫气,我来看看……咦,这石头像是风沙大漠那头才有的,怎么出现在这儿?”   这老葛看着寒碜,倒也有点眼力。看出不对,当即开始四下查探。   云乘月试着往旁边走了几步,看他们没阻止,她才快步走远。   希望只是她想多了,那石头就只是个意外。不过,如果真有异常……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怎么办呢。   好想要个坚不可摧的乌龟壳,往身上一罩,什么都不用担心……云乘月恹恹地叹气。   她才走远几步,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跟了上来。她想起来,这两人是负责照顾和看守她的。   她们腰上都挂着刀。云乘月看了一眼,挑了个平稳的地方,不言不语地坐了下来。   婆子塞过来一块干硬的饼子、一小袋散发着气味的水,云乘月接过来,看了看,有点接受不了,默默地放在一边。   都看到霉点了……   她抱着膝盖,观察四周的环境。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眼前这些人,修为都是什么层次?哪怕有一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她要逃跑都颇有难度。   云乘月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腰上只挂了刀兵,而有些人除了刀兵之外,还插着一只毛笔。   带毛笔做什么?总不能是这群人个个热爱读书写字,才都别一支笔吧?   她看看身边的婆子,轻声问:“张婆,为什么你们腰上都挂了一支笔?”   姓张的婆子正在吃一块饼——没有霉点,听她出声,偏头来打量她几眼,狐疑道:“你知道我姓张?”   云乘月说:“我听他们叫过。”   “你还听得挺多,可别想着逃跑!”张婆子撇撇嘴,没好气说,“你家里没人教过?不用笔,怎么运用书文,又怎么修炼和斗法?”   用笔还能修炼和斗法?听上去还挺风雅。云乘月很惊讶,记下这一点,又问:“那书文又是什么?”   张婆正要开口,另一个婆子却冷哼一声。   “问问问,问个屁!”   一只干硬的手伸出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张婆子,发出一下听着就很痛的钝声。   “这小丫头套你话呢!要是她跑了,你一家人的脑袋都要碎成烂泥!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干瘦的婆子站起身,厌恨地盯了一眼云乘月,却也不敢对她动手,就往拿身边的张婆出气,用坚硬的旱烟杆使劲儿敲了后者好几下。   张婆子不敢呼痛,却立即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云乘月,显然把这笔账记在了她头上。   云乘月只能闭嘴。   她盯了打人的婆子一眼,不言不语,只扭头看向一边。这种爱欺负人的东西,越给她回应,她越来劲,不如不理。   见她神色平淡,没有丝毫惧色,干瘦的婆子更加不快,却又无法说什么。   毕竟这是珍贵的货物……她只能自己恶狠狠地安慰自己:日后将你卖去腌臜的地方,看你还怎么保持这漂亮清高的模样!   云乘月已经有了新的关注之事。   她望着前方。在刚才落石的地方,那个拿着罗盘的老葛正在四处转悠,口里念念有词,右手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空气里写写画画。   随着他的一笔一画,空气中有什么亮尘似的东西散开了,又隐逸在空气里。   那是什么?   云乘月使劲眨眨眼。接着她辨认出,他写的应该是一个“察”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书文?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她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动,悄悄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勾了勾。   本只是心血来潮的动作,然而,那头的“亮尘”却忽地一动。   片刻后,一缕清凉的感觉渗入指尖。云乘月再去仔细感应,却又没了。   是错觉,还是……她不由掐了掐指尖。   那头正凭空书写文字的老葛,突然动作一顿,疑惑地抓了抓头,四下看看,这才又重新写了一个字。   他写出的“察”字不断连绵,放射出的“亮尘”也在不断连绵;微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而去,没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老葛口里念念有词:“这头没发现,这头没有,这头也没有……”   这么黑,他看得清?不……难道那个“察”具备“察看”的功能?   云乘月明白过来。假如这个世界的法术都通过写字来起作用,也难怪这些人随身带一支笔。   她记下这一点,又趁机偷了一点“亮尘”过来。这回她能确定不是错觉。这应该就是灵力?她能拿别人的灵力?   她振奋了一些。她继续试着抽取灵力。然而,这些力量总是清凉一瞬,就消失无踪,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   云乘月没有放弃。她闭上眼,试着更好地感受灵力浸入的刹那清凉,也顺便休息养神。   无论有没有用,多积累总是没错。也许她逃跑的契机,就在这上面。   然而……   咕噜噜——   腹中鸣叫打断了她的思绪。理想很美好,但现实告诉她,她肚子饿了。   云乘月无奈地睁开眼,看了看手边被自己嫌弃的饼子、脏水,挣扎一下后,她还是默默拿起饼子,掰掉霉点在的地方,再闭上眼,狠狠咬一口。   先填饱肚子再说! 第2章 发现大墓   ◎【修】◎   浣花城。   作为显赫的百年仙门,云家如今颓势尽显。   老太爷尚且领五等爵、捐了个虚职的从六品官,但底下三个嫡子里,二郎早逝,大郎、三郎还算出息,只修为迟迟上不去,不得不领个可怜巴巴的三等爵位。   朝廷的爵位共有二十等,七等以上才算高爵,云家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自然打起了联姻的主意。   城中聂家泥腿子出身,近二十年来却是蒸蒸日上、英才辈出,前途大好。他们本看不上云家,却愿意为了一个约定、一样陪嫁的宝物,娶云家的痴傻女儿回去。   临近下聘,傻姑娘却丢了。云家苦恼万分,和聂家一合计:也好办,嫁妆不变,叫三小姐顶上便好。   聂家屋宅连绵、移步换景,处处富贵风流。后宅一片广阔荷塘,四季荷花不衰,秋风中仍亭亭玉立。   云三小姐正微笑着,细声细气地应答着未来的小姑——聂小姐,不时帮她添茶倒水、挑选点心,言辞之间还不着痕迹地多多夸奖。   聂小姐被她伺候得舒服,便笑道:“阿容,二哥就该娶你,谁要娶个傻子呀?”   云三小姐垂首,叹气道:“别这样说……二姐没了,我也很难过。”   “唉,你就是人好。”聂小姐恨铁不成钢地握着她的手,“那个傻子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丢了多少脸?她死在外头,才是对所有人都好!”   云三小姐仍垂着头,仿佛很难过。但阴影中,她的嘴唇却轻轻弯起,成为一个明明白白的笑容。   “——妹妹慎言!”   却听一声斥责。竹青长袍拂动,一名青年出现在长廊边。他年约二十,气质清爽,譬如松间流水,令人见而忘俗。   这位正是聂二公子,也是这场婚约中的男方。   他面带愠色:“云二小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我们这般行事已是落了下乘,如何还能再口出恶语?”   云三小姐立即抬头,对二公子笑笑。她容貌随父,却和善可亲,笑起来时显得不安惶恐,令人怜惜。   “对不起,二公子,都是我在这里,才引出这话题……也许,是我不该抢了姐姐的婚约……”   聂小姐登时恼了,想也不想拉起她的手:“关你什么事?要我说,你家拿你顶上,名不正言不顺的,还是委屈你了呢!”   她又对兄长抱怨:“我又没说错!二哥你不也不乐意娶个傻子?从前我就听见你跟七叔抱怨过。”   聂二公子一怔,那分愠怒顿时化为不自在:“那时不懂事……”   聂小姐却根本不听,只笑:“好啦二哥,你好事将近,就准许我高兴高兴么!”   聂二公子无言。   他确实曾不乐意娶个傻姑娘,但长大了又想,将她娶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需要再在妻室上费心,还能专心修习书文。当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娃娃似的……   可惜。   他心下再一叹,有些怅惘地想:总归是娶个正常人更好吧。   ……   据说是个傻子的云二小姐,刚艰难地啃完干硬的饼。好歹是吃饱了。   要是她能知道聂家发生的对话,肯定会说,要不婚约给你们,财物还回来,咱们各不相干。大家族那堆弯弯绕绕,谁乐意掺和似的。   云乘月最后抿了一口水,暗自祈祷今晚别拉肚子。   不过,有个好消息。她不断从商匪身上偷取灵力,渐渐开始感到身体有了更多力气。仿佛身体里有棵树,正快速扎根、发芽、抽条、壮大。   如果能保持下去,多存点体力,之后她逃跑的希望也就更大。   云乘月稍微放心了一点,又寻思,能不能一口气把这些人的力量全部抽光?这样她就能大摇大摆直接走人,还可以报官抓他们。   可惜,没等她再多遐想一会儿,她就发现,她只能从每个人身上抽取一部分灵力,之后就无论如何拿不过来。   云乘月惆怅地捏捏指尖。如果这是她的金手指,她想和苍天许愿,让这个金手指变得更粗壮一点。   失望归失望,她还是非常努力地去抽取灵力,抽完这个就抽那个。   聚精会神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眨眼,凄凄的残阳落了,清寒的弦月升起;山林瑟瑟,风声如无数断裂的瑶琴之音,更添一分鬼气。   四周黯淡,看上去像是逃跑的好时机……但云乘月随即摇头。不行,天色太晚,此处荒凉,她哪怕侥幸跑掉,可能也会葬身野兽腹中。何况,她的记忆里隐约有“妖兽”的说法,那就更危险了。   商匪们还围着之前落石的地方转来转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不断发出嘈杂的声响。   他们在说什么?云乘月竖起耳朵,听见了“风水”、“大墓”、“陪葬”、“无法断代”、“发了”……这些关键词。   怎么,他们在这山林里发现了古墓?   一个念头出现在云乘月脑海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这儿附近山缓水浅,就是有墓,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墓。   咦……她什么时候会风水?   说不定是过去在哪儿无意看到的吧……云乘月摇头,摆脱这一缕疑惑。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突然,一阵狂喜的叫声打破沉闷。   “就是这里——下头就是地宫!是大墓,真是古代贵族留下的大墓啊!”   大墓?古代贵族?   云乘月想了想,立即站起来,往那头快步走去。   看管她的婆子在背后厉声喝道:“不许跑!”   “不是跑。”她说,“瞧,他们要下墓了,我们必定也要下去。”   毕竟,谁会放心让贵重的“货物”留在地面?与其被狼狈地扔下去,不如主动过去,也许还能争取一个相对有利的地位。   云乘月行动很利落,心中却颇为惆怅。如果可以选,吃过晚饭后,她真的只想散步、闲聊、看书,而不是跑来跑去地折腾。   假如成功地活着回去,以云二小姐的身世,应该能分到足够的财产吧……?找个繁华安稳的地方,当个快乐的有钱人,这不错。当然,作为交换,她一定会先帮这位可怜的小姐报仇,找出是谁害了她。   其实最好能穿回去……嗯,决定了,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还是努力找方法穿回去。   云乘月拍拍脸颊,阻止自己想得太美。还得先面临眼前的危机。   ……   一切正如云乘月所想,商匪们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下去。   她主动说下墓,引起了头领的怀疑。他性格狡猾,本能怀疑有诈,可转念一想:毫无修为的富贵娇花,聪明一些也正常,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不成?便同意了。   云乘月得了话,不再多说,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些人要下墓,应该要打盗洞吧?她暗中猜测。但周围没有像样的工具,这些人要怎么做?也用书文?怎么用?   她眼也不眨地观察着,不想错过任何有用的信息。   只见老葛用罗盘定位,两名商匪在他指向的地方撒下一圈粉末,圈出了一个圆形;更多的商匪点燃了防风的火把,并撒上另一种粉末。   寒月凄清,山里的风声与鬼魅、妖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火焰照亮了商匪们发亮的、狼一般的眼睛。   个子略矮、满脸凶相的头领一步跨出,站在了圈好的盗洞旁。   他右手抽出长刀,刀身同时折射出月光、星光、火光,还有无数双凝视此处的眼睛。他挥刀对准盗洞中心,忽然大喝一声,刀尖也随之用力划出一横、一撇!   登时,比火焰更明亮的笔画,熊熊浮在了半空。   云乘月突然想起,头领的灵力她还没拿过。她略有振奋,趁机勾动指尖。非常顺利;一点凛然的灼烧之意出现在她指尖,同样没入她体内。   有用!   云乘月有些高兴,不断拿着灵力。一点一点又一点……   相对地,头领已经憋红了脸。   今天这书文怎么这么难写?头领难以置信,一咬牙,更加大了灵力外放。   他这头不断放,云乘月就在这头不断拿。非常完美。   随着力量越来越多,她终于能在体内感到实质的力量存在……像是有一团半凝固的温暖液体,在她眉心、心脉、丹田之间缓慢循环。   这算是她的力量了?云乘月试着用手指写出一个字。可惜,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另外的好处非常明显:她能感到体力不断增强,五感、肌体力量也有显著提升。现在是夜晚,她却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的神情细节。   很快,她能吸收的头领的灵力,也达到了上限。云乘月只能收回手。   此时,头领已经满后背冷汗,不得不喝了两口补灵液。   趁这时,云乘月注意去看他写出的书文。那是一个“破”字。   破?击破?击破什么?   她正思索,陡然,那悬浮半空、泛着血光的大字,发出一阵嗡鸣!   “破”字脱离锋利的刀尖,重重撞上了盗洞中心!   ——轰!   书文融入大地,带着千钧之力爆裂开;地面破碎,被粉末圈出的地面猛地往下一震、一塌,碎裂成无数土石块,“轰隆隆”地往下砸去。   回音遥远。   一个盗洞顷刻完成。   书文威力这么大?云乘月微微一惊,更绷紧了神经。   盗洞黑黝黝的,过了很久,那些落下的土块才发出一点回音。如果云乘月的五感没有加强,多半都听不见。   这得多深……该怎么下去?   盗洞旁,老葛跨出一步,侧耳听了听底下回音,露出喜色。他伸出油腻腻的右手,抓着那只被写秃了一半的毛笔,在自己的罗盘上写了一个字。   ——降。   是降落的降。   云乘月恍然,看来书文有各种各样的功能。之前的“察”字是侦查,“破”字可以击破,这枚“降”就可以制造下沉气流?   还挺有趣的……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观察,她会更开心一点。   老葛写完字,扭头问:“大哥,要不,找个稳妥的人打头阵?”   他两只贼眼珠狡猾地转动。大墓多陷阱,谁走前头谁倒霉,他自然不乐意。   头领缓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两辆马车。   “将猪猡们一个个排开捆了,让他们走前头,探路。”   猪猡?云乘月迷惑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原来头领说的是人。   他们这支“商队”,除了携带云乘月这样的“高档货”,还有两车惯例的“普通货”——等待被贩卖的倒霉平民。   这些人他们原本都浑浑噩噩,被推搡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霎时就张嘴哭喊求饶。   “饶命啊……饶了我们!”   “行行好……!”   头领却狰狞一笑,挥挥手:“都瞎愣着干嘛。”   一名商匪立即走出,掏出笔,在半空写下一个“囚”字。   囚——人在四面牢笼中,不得不低头。   书文倏忽幻化为几道绳索,飞出去将十几人捆得严严实实;他们哭嚎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渐渐重新归于麻木、迷茫。   云乘月目光凝住。她指尖一动,就想去抽“囚”字的灵力。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原来那个人的灵力,她已经拿过了。   在书文的力量下,那些人已经不再哭喊。他们被绳索捆缚着,乖顺如牛马,僵硬地移动细瘦的手脚,呆呆往前走,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盗洞。   云乘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如果说刚才她还有种“穿越是真的吗”的虚幻之感,这一刻,她终于感到自己踩在真实的土地上。   这个奇异的、充斥凶徒的世界,的的确确是真的。   假如她刚才不是主动站出来,此刻是不是也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云乘月咬着牙,尽力别发出多余的声音。她现在自身难保,没办法帮助别人。   这群人……明知道下面大墓危险,明明是他们自己贪欲熏心、想要盗墓,却让别人牺牲!那如果她也有力量,她是不是也能随随便便杀死他们?   她深呼吸。   等到商匪们商量自己人的下墓顺序,云乘月主动走了出来。   “我先下吧。”   她说。   头领愣了愣,狐疑道:“你这小娘皮,莫不是在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云乘月淡淡反问:“那不然我走最后一个?或者中间?反正都得下,那我都行啊。”   下墓,头尾都很危险,中间相对安全。但——云乘月莫名地知道,对于下面这座墓,这些安排都没用。   所以走哪里,都一样。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表现出任何不配合,恐怕也会成为被“囚”字书文控制的傀儡。   那她宁肯主动跳下去。   头领又一愣。片刻后他咧开嘴,笑说:“你这丫头片子怪有意思的。行啊,下去吧!要是有命,回头给你挑个好主顾!”   他用力一掌推来。   云乘月眼前一暗,整个人往盗洞连通的黑暗中坠落而去。   她低下头。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从地底的阴风中吹来,掠过她的鼻尖。   眼前飘来一阵缥缈黑雾,幽魅无踪。   云乘月望着这段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黑烟,鼻尖轻轻耸动几下。   奇了,这烟雾怎么……好像很香、很好吃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朝烟雾伸出手——   呼!   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的风吹来。   跟在云乘月背后降落的匪徒眼前一花。他举起手里泛着光亮的油灯,往下头一探:光亮前方,只隐约见得到那群“低等货”的枯瘦影子,哪里还有那娇怯芙蓉般的少女?   匪徒慌起来,吼道:“大哥——那小丫头不见了!”   ……   云乘月感觉自己猛地下降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冷风托着她落在坚硬的地面。   她感觉到眼前一片亮光,再抬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座地宫之中。   空阔、高挑的长方形宫殿,亮着苍白阴森的光。   前方悬浮在半空的……是一座刻绘着无数花纹、华丽又阴森的青铜悬棺。   在云乘月投去目光的同时。   笃、笃……   青铜悬棺之中,忽然响起了缓慢的、单调的,像是谁叩响了棺盖的声音。 第3章 地宫与镜子   ◎【修】◎   笃、笃……   敲击棺椁的声音,乏味却持续。   回音重叠在地宫古老的空气里,引得无数苍白的光芒颤抖。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云乘月站在原地,有点紧张。   她站在原地,只转动脖子往四周看了看。四周是高大的立柱,另外虽有三扇宫门,却都紧闭着,而且一看就知道沉,推不动。   门缝里还缓缓流动着某种银亮的液体……她觉得可能是剧毒物质。   概括而言:出不去。   怎么办?   云乘月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很见效。   紧张归紧张,但可能因为一穿越就身处险境,她已经有点习惯突发状况了。   与其忙着害怕,不如保持镇定,说不定还能找出一条生路。   笃、笃……   敲击棺材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更重,也不更轻。   什么都没发生。   云乘月站在原地,又定定看了一会儿,确认里面的东西暂时不会出来——或者出不来。   她稍微放松了一点,甚至还有点羡慕那具棺椁的主人……棺材看起来很厚重,很有安全感,如果她也有就好了。   “那,”她沉吟片刻,没忘记基本的礼貌,说,“那您继续敲着,我先在这附近转一转,不会弄乱您的东西。”   礼多人不怪。希望这一点也适用于不知道是不是活人的事物。   笃、笃……   敲棺材的声音似乎顿了顿。   云乘月已经四下走动起来。   毫无疑问,阴森的地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踏出的足音很轻微,却在四面八方碰撞出颤抖的回音;苍白的光线来自四周排列的灯。   灯?   云乘月打量着它们。   在宫殿边缘,整齐排列着约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高的青铜立灯,都是跪姿人形,面部却是狰狞神秘的兽首;它们全都高举双手,托着灯盘,其中有微黄的油脂缓慢旋转、流淌。   能在地宫里燃烧不辍的灯……长明灯?传说长明灯是用人鱼油脂制成,永远燃烧不尽。   云乘月有点好奇,想去看个分明;但直觉里,这些青铜人灯让她觉得危险。   算了,还是先敬而远之。   除了诡异的青铜人灯,四周还堆砌着无数华美的青铜器皿、金银珠贝。这些数不尽的宝物无一锈迹,全都闪闪如新。   但更多的,还是一卷又一卷书画、一本又一本书册。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时光,它们却只蒙了很浅的一层灰,仿佛主人不过出了十几天远门。   陪葬这么多书籍画册……这墓主人好似是个文人雅士。   云乘月没动陪葬品,只是隔了一定距离,仔细看完了、判断过了,目光才再次转向前方。   前方,也就是那座青铜悬棺下方,有一处明显的高台。上面有张长条桌,桌上摆着笔墨本册,另有一面椭圆形的青铜立镜,此外还有……   一方印玺。   从陪葬品规格、宫殿大小都可以看出,墓中主人非富即贵,再加上这印……   手握权势之人才会用印,也才会陪葬印。   这墓主人难道是个王爷、皇帝之类的……也不是没可能。   云乘月回忆了一番云二小姐的记忆,试图找出线索。可惜,这可怜的小姐过去痴痴呆呆,又成天给关在宅子里,偶尔才能出去走走,会吃饭穿衣、记住有限人的名字已属不易,其他知识一点没有。   要不要过去看看?除了青铜人灯外,只有青铜悬棺附近她没看过。   她犹豫了一下。   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单调而不绝,她并不是很想靠近那里。但很奇怪,比起周围青铜人灯的危险预兆,更靠近棺椁的高台反而给她平静之感。   棺材里的人到底出不出来?云乘月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对方一直不出来、不伤害她,那……这里看上去足够大,也有氧气,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就在这里躺着,好像也挺舒服的……   这么想着,云乘月干脆找了个台阶坐下了。   坐了一会儿,她又默默站起来。还是算了,这里连基本的吃食都没有,她会饿死的。而且就算隐居,也得找个有阳光和花花草草的地方吧。   云乘月使劲晃头,把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开。总得面对现实。她定了定心神,到底是走了上去。   地宫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走上高台,围着条案转了一圈,也什么都没发现。但离得近了,那方印玺莫名吸引了她的注意。   印玺纯黑镶红边,黑的部分幽玄寂静,红色部分猩红炽烈;恍惚能见无数鲜血在震天杀伐中迸发、流淌。   印玺的把手被雕刻成盘龙形态。与云乘月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的五爪金龙”相比,这条龙显得更凶恶也更神秘。   这方印……   云乘月抽动了一下鼻尖,迟疑地判断:好香。   而且是会让人产生食欲的、醉人的、富有层次的香味。   她没忘记,自己在下落时遇到了一阵很香、仿佛很好吃的缥缈黑雾。这方印的味道……和黑雾很像,只是要淡一点。   可……香就是香。   不久前才被发霉的饼、怪味的水折磨过一遍的云乘月,盯着印玺,情不自禁地想:要不就吃吃看吧?   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云乘月沉思片刻,用一个呼吸的时间说服了自己:如果她注定死在墓里,那死前得吃顿好的,吃死也不亏。   就像此前吸收商匪们的灵力时一样,云乘月轻轻勾了勾指尖。   片刻后,居然真的有一缕淡淡的、黑红夹杂的气息,从印玺上分离而出,晃晃悠悠飞向云乘月,又浸入她指尖。   真的好好吃……!云乘月捂住嘴。很好吃,是有点辣的香气,像吃了一口麻辣锅巴。   比任何一个商匪都好吃。   而且吃下这条气息,不仅没有伤害,她体内的力量还在增强。各色灵力齐齐流动,此前消耗的体力也尽数恢复,甚至更感精神充沛。   那再来一口?   再多来几口吧。   不然干脆舔一口印玺……还是算了,这样太奇怪了。   云乘月忍住奇怪的冲动,只单纯地吸收气息。随着她的举动,印玺上原本盘旋的凶煞气息渐渐微弱。   到印玺上依附的气息被吸了大半,云乘月就无法继续了。   看来和之前吸收商匪的力量一样,吸收物体的力量也存在上限。   她有点惋惜,但乐观一点想,吸收的气息也很够了。   云乘月收了手,又细细感受了一下体内流转的力量:在吸收了黑红气息后,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引而不发的生机。   就像是……各种不同的味道汇合在一起,即将组成一盘口味富于层次的大菜。   可还缺了一点什么……缺了什么?   她尚在摸索,余光里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云乘月立即停下感知,扭头看去。   光源来自那面青铜立镜。   刚才她已经检查过这面镜子。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镜面——并不是印象中“古代人”会用的模糊的铜镜,而是纤毫毕现的水晶镜,甚至比她见过的水晶更透亮。   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但现在……   镜面却闪了闪,又亮起微光。   云乘月站在原地,盯着镜面。   镜子映照出她的容貌:颊晕芙蓉、目含雾雨;本是浓丽之色,却又因一双烟青细眉,还有天然带笑的浅色嘴唇,便如蔷薇湿了清露,只显娇憨可爱。   云二小姐的容貌的确盛极,和她原来的样子相比……   等等。云乘月蹙眉,镜中的人影也轻轻拢起了眉头。   她原本是什么模样,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再看镜中人,居然也并不觉得多么陌生。   难道……她原来也长这样?   那早知道就不想那么多形容词了。她只是想夸夸云二小姐。   云乘月正摇头,镜中的影像忽然发生了变化。   水波似的纹路荡漾开,如海浪一般冲去她本人的影像;光暗下去,镜中也相应地显示出其他东西。   这是……   “那群不好吃的人贩子?”   云乘月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头顶的“笃笃”声又顿了顿。   云乘月回头看了看青铜棺椁,还是没有等来任何变化,于是她扭回头,身体略略前倾,凝神望着镜面。   的确是那群商匪。   他们也在地宫里,缓缓前行。他们脚下是平整的道路,周围有连绵的木结构建筑,街边还挂着鲜红的灯笼。其中,间或有一动不动、姿态各异的人影,乍一看以为是活人,仔细看却都是活灵活现的石俑。   这座地宫比她想象的更大。云乘月意识到,她自己可能正位于核心的墓室里。   那群人贩子会找过来吗?   云乘月望着镜中商匪,吹了一口气,又小心地戳了戳镜面。她有点恶意地想,这面镜子能起到监视器的作用,说不定还能做到更多?比如让他们全部掉进陷阱什么的。   可惜她想多了,什么都没发生。   她只能继续看着。   镜子里,商匪走得很慢,一脸凝重。头领走在最中间,手里牵着一根晕着光的“绳索”;而顺着绳索朝前看……   镜子仿佛能感知到云乘月的心意,画面平稳前推。很快,画面中出现了一群被捆起来的人。   是那群被强迫探路的倒霉人。怎么少了一些?   一、二、三……   云乘月很快数完人数。不是错觉,探路的人真的少了。   中了陷阱,还是……?   无需她再想,画面就给出了答案。   只见,当商匪们来到一座紧闭的城门前时,那位罗盘不离身的老葛走上去,拿着笔写了一枚“解”字。他面色苍白、浑身是汗,身体抖个不停。   那枚黯淡、颤抖的书文,勉强脱离了老葛的笔尖,有气无力地贴在了城门之上。   接着,另两名商匪上前,抓小鸡仔似地抓出两名浑浑噩噩的探路者,举起刀,将手里的人给狠狠一抹脖子——   鲜血飞溅!   被切割喉咙的人不会立即死亡,而会在剧痛当中挣扎;可因为气管被割破,他们无法发出惨叫。现场变成了一出无声的惨剧。   血液喷洒在城门上,壮大了那枚“解”字的力量;慢慢地,城门被推开了。而两具尸体扭曲到极点后,终于乍然失力,倒在地上。   商匪们又抓了另一人,往他身上贴了什么东西,狠狠往前投去!   城门背后的黑暗之中,竟蓦然倒挂出一条巨蛇!   巨蛇一张口,准确咬住了半空中的人,迫不及待地生吞下去;趁此机会,商匪们合力射出火弩,将巨蛇灭杀在原地。   镜子前,云乘月看得发愣,本能捏住镜框,又立即让自己放开。   一个比此前更加强烈的认知,清晰地盘旋在她心中:这的确不是她原来那个文明社会了。这里的恶徒杀人如屠鸡宰狗,没有任何犹豫,遑论怜悯。   真可恨……要是她能做点什么就好了。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手指不经意轻轻扫过镜面。   这个动作她刚才也做过。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一回……   云乘月身形定住,心跳倏然加快。   青铜立镜中,出现了水波般晃动的涟漪;地宫与她本人的影像交替呈现。   就在她身边,刚刚还只有她一个人的地宫大厅里……   忽然多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头顶青铜悬棺中的“笃笃”声,也戛然而止。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轻转动眼珠,通过镜子的倒影来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剔透的镜面中间,映着她自己的脸;而在她倒影旁——   是一名正好比她高一头的男人。   一个年轻的、很好看的男人。   也是惨白阴冷、鬼气森森的男人。   他披散着漆黑的长发,一双迷雾般朦胧幽邃的眼睛,也正望着镜子里的她。   下一刻,他淡无血色的嘴唇轻轻一弯。   “你。”   他开口发出的声音低沉清越,回音叠在一起,如同古老的编钟奏响古老的乐曲。   “想杀人否?”   男人指着镜子,姿态优雅,眼里黑沉沉的雾气却仿佛深渊,即将吞噬一切。 第4章 墓室主人   ◎【修】◎   ——你想杀人否?   阴森诡异的地宫,忽然出现的鬼魅人影,一句杀气腾腾的话。   云乘月沉默着,发现自己心跳虽然快,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她已经经历了突然穿越到玄幻世界、醒来一身伤、被人贩子捉住、差点被大石头砸死……那再加一样,遇见大墓主人诈尸,似乎也不足为奇。   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况且……   她小心地抽了抽鼻尖,没敢太明显。好香啊……   云乘月没动,选择坦然回答问题:“我是想杀一些人,但暂时做不到。”   男人盯着她,微弯的唇角落下来。他眉头略低、眼帘略垂,眼神迷离又阴郁;当他目光流动时,仿佛漆黑的迷雾一点点结冰。   “你,想杀谁?”   云乘月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边抬手指着镜面:“滥杀无辜者。”   他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   他又一次弯起唇角。   他抬起左手、指向镜面;水波纹无声出现。   那群商匪也再次映照在镜中。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内城。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被他们用来探路的“货物”又少了两人;只剩五个人了。   墓主人的指尖点上镜面。刹那,镜中的街道接刮起一阵狂风!   狂风过去,那群人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青铜兽首人型灯。   青铜人灯……?   云乘月立刻四下一看,果然见殿内立灯少了一座。   还真是有机关的东西。她若有所思,觉得可以更信任自己的直觉。   她只不过一转头的功夫,镜中就传出一阵惊惶的喊叫。   云乘月立即看回镜面。   内城街道上,原本死气沉沉的青铜人灯忽然活了过来。它本来跪倒在地,现在忽而站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猛地指向满脸扭曲的商匪。   ——杀!   它大喝一声。   当它开口的同时,一枚巨大的篆体“杀”字也在瞬间成型。   隔着镜面,都能感到震天的杀伐之气汹涌而出。   青铜人以一种和体型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握着长刀往前砍去!   商匪们纷纷举起刀兵、全力写出自己的书文,但——杯水车薪。   不过几阵凄厉惨呼,镜中已是血雾翻腾。   真的杀了……   云乘月凝视着这一幕,不让自己错开一丝一毫。血肉翻飞的场景让她犯恶心,但她命令自己盯着,不准移开目光。这是她想做的事,这些人是间接因她而死,所以她不能逃避。   如果她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就绝不能逃避。她必须直面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忽然,她注意到,商匪们的血肉刚一落地,就缓缓沉入了地面阴影。   而相应地,云乘月身边的男人“咕嘟”一声,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   一次,又一次。   每死去一名商匪,他的喉咙里就发出细微吞咽声。   终于,商匪们被杀了个精光;还剩五名侥幸存活的人,都是被当成货物贩卖的探路者。他们刚刚才从“囚”字的控制下醒来,又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几近晕倒。   云乘月紧盯着镜子,指尖掐进掌心。   还会继续杀吗?她心中浮出这个疑问。   镜中的青铜人抬起沾满血肉的长刀,却是转了个身,直面了云乘月的目光。   而后,它转向墓主,缓慢地、恭敬地拜了三拜。   青铜人灯重新跪倒,双手高举又定格,恢复成毫无生气的立灯。   没有再杀。   那五个人没有死。虽然晕过去了,但是没死。   云乘月才出了一口气。因为放松,她不觉又没忍住,耸动了一下鼻尖。   “此处,并无血腥气。”男人忽然开口,“无需多虑。”   他仿佛很久很久没说过话,语言有些生涩,却并不减损分毫漠然和高高在上。   云乘月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嗅血腥气。   其实不是。   不过她没解释,正好顺势问出自己的猜测:“你吞了他们的血肉?”   男人瞥她一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变态式的欢快,也没有恶徒的凶悍。他只是很平静也很平常地颔首。   “剔除杂质后,所谓‘人体’不过是一团灵液。”   那就是没直接吃,而是加工后再吃。   “噢……”   云乘月若有所思。她想起以前去菜市场,去买现场点杀的鸡鸭。正常的食物链是自然法则,想来……死了的人,食谱变一变,也很合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镇定。   这人虽诡异神秘,但既然可以交流,也许就有谈判的余地。   “你吃饱了吗?”云乘月看看镜中那迷茫惊恐的五人,斟酌了一下措辞,“剩下的人,能不吃吗?”   “他们?”男人微一拧眉,似有嫌恶,“灵力微薄、不修书文,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只需按律斩杀。若按律无辜,放还便是。”   云乘月:……   意思是不好吃吗……?   他望向她,忽然又弯起唇角:“相较之下,食你,更佳。”   云乘月:……   她就很好吃?   这是威胁?   “但是,我灵力也很微薄,又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为了不被吃,她认真反驳,“哪条律法规定,我这种人该死?”   “哦?”   男人眼眸微睐;这一刹那,他原就浓黑的眼瞳变得更浓,如幽深的黑雾遮天蔽日。   他忽然抬手,冰冷毫无温度的食指,轻轻点在云乘月眉心。   “你——不怕?”   云乘月没有躲避他的动作,只是抬起眼:“怕什么?”   “杀人。死。”   男人手指移动,来到她眼角。像一滴冰冷的露珠缓缓流动。   “或者——朕。”   云乘月看了看他修长的手,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喉咙还滚了滚。   因为忍耐,她皱起了眉,神情显出几分凝重:“杀人是我要杀,与你何关?既然是我要杀,我又为何要怕?至于对你……是,我的确有些害怕你伤害我。”   “不过,话说回来,”她话锋一转,“如果我说害怕,你就能放了我,那我愿意害怕;如果我说什么都不怕,你就放了我,那我就不怕。”   这话细究起来有些奸猾无赖,但她神情、语气都坦坦荡荡,一点不觉得自己为了活命而心口不一是件丢脸的事。   “哦……?如此。”   男人拂在她面上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望了她片刻,收回手,负手而立,重又望向镜中。   镜中的内城街道上,再次兴起一阵风。风托着吓得那呆呆的五人往上而去,倏忽消失不见。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想起墓主人刚刚说的话,不确定地问:“你……放他们回地面了?”   男人颔首:“擅闯帝陵,本是死罪,念其被胁迫,可赦。”   她懂了,就是放了。   她一下子有点高兴:能活一个算一个,挺好的。   云乘月迟疑片刻,试着得寸进尺:“那你能不能把他们送到离城镇近一点的地方?如果是深山老林,或者土匪山寨,那也很危险。”   “……你还有空关心别人?”男人微侧着目光,眼里迷雾翻涌。   正当云乘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淡淡道:“可。”   是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他应该不会撒谎吧……她直觉可以相信这个答案。云乘月只觉挂心的事少了一桩,这才有心思更多地打量他。   这位墓主人身穿纯黑连身大袖袍,腰带赤红,闪烁着金玉般的色泽;光是布料上的精细同色暗纹,就是富贵十足。   而与这袭庄严的礼服形成对比,他乌黑的长发毫无约束,随意披散而下。   披头散发,不合礼法。对照云乘月原先世界的历史,这是阶下囚、落魄者的特征之一,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印玺陪葬,衣着华丽,自称“朕”……还真是皇帝?那座青铜悬棺里葬的是某位皇帝?   云乘月略侧过身,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青铜悬棺的棺盖已经被移开一半;从她的角度仰望,那棺盖上有密密麻麻无数孔洞,连成几个看不清的字符。   像是用手指一个个戳出来的。   她不由想起了刚才不绝的“笃笃”声,不禁一瞥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样好看:是惨白的,却无损于其修长优美,以至于那分惨白也像玉一样光洁无瑕,令人不安却又禁不住被吸引。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没有任何伤口。   青铜悬棺应该很硬吧……如果真是用手戳出来的,那他的手得多硬。   现在她该怎么办?一言不发直接跑?不行,他们距离太近,四周也没有出口,贸然行动可能反而激起对方凶性。   云乘月想得专注,无意放松了理智的防备,又动了动鼻尖。   啊……真的好、好……不行,不可以,要忍耐。   “我刚刚又回忆了一番,”她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很是郑重地看着墓主人,“我叫云乘月,今年十七,过去大部分时间不出门,没有任何违背律法的行为;在家里时,也没有一次打骂下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浣花城里查一查。”   “哦?”   男人神色不动:“你在求我,放过你?”   “不是求,是讲道理。”   云乘月镇定道:“你看,我也是被胁迫进来的可怜人,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既然放过了刚才那五人,就也该放过我,这叫‘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嗯……有理。”   男人沉吟一会儿,竟真的表示赞同。   可旋即,他神色一冷:“但是——不行。”   当他神情沉下,整座地宫里的空气都像冷了几分,连那些稳定而苍白的光亮也颤抖起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死后发怒,看来也会令四周震颤。   云乘月绷紧身体,然后沮丧地放松下来。她叹了口气,好吧,她努力过了。   仔细想想,这位墓主人刚才嫌弃那些人灵力微薄,可云乘月自己知道,她是吸收了不少灵力的。   他既然“吃”商匪,当然也可以“吃”她。   在他眼里,她说不定就像一条香喷喷的火腿,皮酥肉嫩、肥瘦相宜……这么一形容,连她自己都想吃自己了。   云乘月抽抽鼻子,觉得自己很理解这种迫切的食欲。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脊背挺直,才说:“那你吃吧。”   豁达一点地想,反正这身体也死过一回。云二小姐死得,她也死得;世间所有人都有生有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墓主人却半晌没动静。她偏头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说不好那双眼睛里含着什么情绪,因为它们实在太冷而深。   但这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锐意分明,睫毛浓密得近乎纤秀,唯独两粒眼珠亮着一种渗人的冷光,令人联想起无尽的死亡。   被好看的人吃……应该也不是非常亏吧,云乘月安慰自己。人在改变不了处境的时候,就应该往好处想,这样即便死也能愉快地死。   “你不开动吗?”云乘月问。   墓主人挑起眉毛:“你不跑?”   云乘月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又站起来:“你说得对,就算打不过你,我还是应该全力反抗,这叫生命的尊严。”   她摸摸身上,没找到武器,周围也没有趁手的东西,只能后退半步,摆出自由搏击的姿势。   “来吧。”云乘月严肃地说,又多提醒一句,“等一会儿你开动的时候,既然吃都吃了,就吃得干净一些,不要浪费。”   男人:……   他冰冷渗人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动。   “哦……你想得,还很周全。”   他似笑非笑地说完这句话,又忽地靠近过来,略弯下腰,将一张俊丽无可挑剔却惨白得可怕的脸,严严实实贴在了云乘月颊边。   他的皮肤冰冷刺骨,像冷到极点的雾;无数细小的寒冷,一根根地往她骨头里钻。   云乘月一个激灵。   好、好近……!   她睁大了眼,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不可以,要离远一点,不然她、她会……!   男人却牢牢抓着她,不让她远离。   他偏过头,目光聚焦在镜面,唇角一点点扬起,最终扩大为一个笑容。   这与之前不同,居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当他像这样笑起来时,面上萦绕的鬼气竟倏然消散,连带眼里的黑雾也轻盈不少,令他显出一种阔朗清正的气质。   ——虽然只有一瞬。   “朕,不吃你。”   他在她身侧,没有一丁点呼吸,声音低沉又空灵。   “如此胆色,可堪为后。”他说,“云乘月,朕许你后位。”   ……你自己都被埋在陵墓里了还想什么皇后呢?所谓后位,别是在那具青铜悬棺旁边添口棺材吧。   云乘月有无数质疑想说。   问题是,她现在有点头晕目眩,说不大出来。   仅剩的一丝理智在苦苦支撑,但也快要到了极限。   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云乘月眼睛微微一亮。难道,莫非,可以……   “当你的皇后……要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处?”她试探道。   男人正贴着她的脸颊,镜子里的动作很亲密,但他的神态幽冷遥远,仿佛一团看不清的、触不到的迷雾。   “满世珍宝,你自取之;来日河山,有你一半。这样的好处,足否?至于你要做的……”   他摸了一模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没有任何亲昵的气息,反而冰冷凛然,近似铿锵的命令。   “……助朕铲除奸佞,光复天下。”   ……听上去好难哦。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考虑这个交易条件。   因为她的忍耐力真的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忍不下去了。   够了,她努力过了。   “当你的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出一句话:“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吗?” 第5章 初临灵文   ◎【修】◎   “当你的皇后,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吗?”   “自然……什么?”   咬他?   男人神色古怪起来,也头一次显出了清晰的迷茫。   他听岔了?   云乘月现在破罐子破摔,反而产生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气。她以为他是为难,还不死心,自己先退一步,诚恳道:“那先给我咬一口吧?一口可以吗?”   她忍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真的,真的……   真的好香啊!   从他出现开始,就有一股浓郁醉人的香气,不停涌动在她鼻端。   就是最开始吸引她的、很香很好吃的黑雾的味道。她本以为黑雾来源是盘龙印玺,现在才知道,真正的黑雾——这位墓主的香味,比那还要香得多。   如果说印玺是麻辣锅巴,那这个人的味道就是四个汤底的高档火锅、蓝鳍三文鱼腹肉刺身、米其林三星的手工甜品……   而云乘月,就是饿了七天七夜、眼冒绿光的恶客。   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   可现在控制不住了。   如果有什么可以战胜死亡的威胁,那一定是食欲。   她在心里垂涎三尺,面上诚恳至极:“我就咬一口,不会咬坏的……尽量不咬坏。”   男人皱眉。他唇鼻英朗,眉眼却秀丽精巧,此时略一皱眉,就显出一种纤细的清冷。   他声音总算还沉稳,问:“为何想咬我?”   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磨蹭了一下,才解释说:“你太香了……”   男人:……?   她努力解释:“不是一般的香,是特别特别香,让人把持不住。我……不咬的话,舔一口可以吗?让我先试吃一下,才能谈当不当皇后的事,对吧?”   她说话时还不觉喉咙一滚。   男人:……   男人:……?   她是认真的?   望着她隐隐泛绿的眼睛,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如此……   他说不上来。   他们两人,究竟谁才是会吃人的那一个?   墓主沉默着。   云乘月深深望着他,眼中闪着无法压制的渴望。   片刻后,墓主人轻哼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竟原地消失了。   云乘月一怔:“哎……”怎么就跑了?那他到底是要吃她,还是真的要雇佣她从事皇后这份工作?就算不给咬,也把话说清啊。   “你先住下。”   墓主人已经回到了悬棺里,声音轻飘飘地从顶上传来。虽然隔了沉沉的青铜棺椁,但这不影响他的声音;那古老编钟敲击似的音色,仍然低沉清越、清晰优美。   云乘月一抬头,发现他连棺材盖都重新盖上了。   她不禁反思了一下:她这是把海鲜自助……不是,是把鬼吓回老家了?   也不对,他神智完整、思维清晰、目标明确,也不能说是鬼。   云乘月决定更正对他的称呼:无名氏墓主。   谁让他不说自己的名字。   目前的坏消息是,她仍无法确定自己的安全。   而好消息是,她暂时活了下来。   他说的皇后、光复河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认真的?   信息太少,想不明白。云乘月思索片刻,干脆抛开这个问题。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既然他暂时不杀她,那她就要好好活,将每一刻都当成最后一刻,认真地活下去。   云乘月开始四处转起来,打算找找生存资源。   她原本做好了睡地板的准备,还琢磨饮食问题,但不多时,就有几名“活”过来的青铜人灯上前,将陪葬品推开,拖出一张雕琢精细、木料结实还隐带异香的床榻,再铺上光亮如新的褥子、枕头。   除了床榻,还有薄如蝉翼的玉壶装的琼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灵果和谷物,以及烤好的肉类。   她面对一桌子的食物,不禁又抬头看了看青铜棺椁。他沉默依旧,不像要提要求的样子。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多半会战战兢兢、成日里忧心对方要做什么,乃至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但云乘月不是别人。她对着食物呆了一会儿,情不自禁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啊……?   房子够大,环境安静、没人打扰,有吃有喝,陪葬品有很多书籍画册,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睡觉的床看上去也很舒服。   如果可以再多开几扇窗、开辟一块花圃,偶尔出去逛逛街……这就是世外桃源吗?   啪。云乘月一巴掌拍上额头,她怎么又开始想这么美了。想也知道,墓主人必然有其他打算,她现在还没度过生命危机呢。   “哎,”她试着开口,“你是需要我帮忙吗?那我们可以谈谈合作的。”   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话,云乘月只能摇摇头。   接着,她就专心享用起了新鲜的食物。还挺好吃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该吃吃该喝喝,闲了没事就琢磨体内的力量,再无聊就去和捧灯的青铜人说话,或者去观察满室琳琅的陪葬品。   帝王的陪葬品都是珍宝,堪称豪华博物馆,颇有看头。   反正只要墓主人不阻止,云乘月就能优哉游哉地自己过下去。   但她并不盲目乐观,也反复分析过当前利弊。   墓主开口要她当皇后、光复河山,说明了:第一,他是个被夺了江山的皇帝,而且无法单独靠他自己完成大业。第二,她作为皇后,肯定有什么不可替代的用处。   他好吃好喝好睡地供着她,更印证了这一判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目前来看,绝对实力是她弱他强,但在交易的平台上,她的筹码更大。   不过是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要比宅,她绝不会输。   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云乘月气定神闲,活得有滋有味。   墓主人也并不总待在青铜悬棺里,有时也出来逛逛,捣鼓一些云乘月看不大明白的事。那以后,棺椁的盖子再没盖回去,一直斜斜地掩在上头。   有一次,云乘月站在下面,仔细观察棺材盖上的字,就是他用手指戳出来的那几个。那是四个字,线条匀净流畅、字体结构对称,是小篆。   她发现自己认识小篆,而且能认出字的意思:起死回生。   前三个字都流动着玄色光华,尤其“死”字更带血腥杀伐之气。但最后一个“生”字却黯淡无光、毫无精神。   云乘月猜测,在这个修炼书文的世界里,这个“生”字应该很重要。   但她没问,而墓主人也并未主动提起。双方怀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在阴森不见天日的地宫里,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时光。   时间来到第五天。   当云乘月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地宫变亮了。   她揭开锦被,打着哈欠坐起来,抬头看向光源。   “夜明珠……?”   她怔住。   墓主人正坐在青铜悬棺上,抬头望着地宫穹顶。   而在高远的穹顶上,是数以万计的夜明珠。它们正不断亮起,一颗接一颗,如同夜晚的大海亮起了星星的倒影。   柔和的光芒相互映衬,像一条缥缈的道路,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真好看。”云乘月感叹了一声,又半开玩笑道,“能修筑这么豪华的陵寝,你生前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墓主人一动不动,只垂下头,望着她。   模糊的一瞬间里,他好像显得有些孤寂:他的脸是真真切切的,但随风飘拂的衣摆、大袖,都显露出虚幻之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千年前的事罢了。”   他答非所问,身形如雾雨散去,下一刻,他又重新凝聚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挺直优雅,那点模糊不清的孤寂消失无踪,唯有繁复庄严的礼服轻轻一晃,如收尾的余韵。   “你修五行化灵之法,还欠一率水系灵力,便可筑基。”他带着一缕苍白的微笑,轻柔的声音暗藏诱惑,“朕可予你水系灵力,还可引你观想书文。”   五行化灵之法……是指她能吸收别人灵力的能力?   之前她能感受到力量,却写不出书文,是因为筑基未完成?   云乘月明白过来。   她问:“我如果不筑基,你会杀我吗?”   墓主人微笑:“会。”   “哦,那我筑基吧。”云乘月伸手摊开,心想这又没得选。   墓主人:……   他笑容一凝,神色阴沉起来:“予你好处,你还得了便宜卖乖?”   云乘月无奈:“我只是为了活着。你要我筑基,肯定是对你有好处,到底是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瞅着墓主人阴冷的眼神,她明智地咽下了后半句话。这年头怎么说实话都这么难。   墓主人这才略缓了神情,假装没发生刚才的对话:“很好。”   也没见他动作,就有桌椅飞来、笔墨铺开。   云乘月回头,见空旷的地面多了一张高桌,上面铺着宣纸,旁边的笔架上搁了毛笔,砚台里有墨汁缓缓流动,一旁的笔洗中有清水晃动。   “修书文,先习字。今日开始,每日临三百个大字。”他一拂衣袖,桌面上就多了一幅字帖。   字帖黑底白字,像是碑文拓印而成。   云乘月嗅到淡淡墨香,恍惚都快以为这是书法课堂了……她以前去过书法课堂吗?兴许去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修炼居然要先从写大字开始,这还真是有点神奇。   想到书文的玄妙之处,云乘月不由来了兴趣。更何况……她脑海中闪过此前种种,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经历愤怒却无能为力的心情了。   既然要学,就好好学。   她下定决心,又问:“我要临到什么时候为止?”   “先将这缕水系灵力收好。”墓主人屈起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缕缥缈黑雾飞到云乘月面前。   好香。云乘月抽抽鼻子,眼睛登时亮了。   “给我吃么?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愉快地说。   墓主人为人不错啊,还知道学习要靠鼓励。云乘月对他的好感顿时增加不少。   她道完谢,张开嘴,一口将他的灵力吞了下去。   “嗯……像喝了一小碗松茸炖鸡汤。”云乘月很珍惜地品鉴片刻,才依依不舍将力量咽下,毫不吝惜地夸奖,“谢谢,你真的很香,比最好的松茸还香。”   灵力入腹,化为暖流。很快,她感到体内灵力相互融合,最终汇聚在丹田处,仿佛一口泉眼,汩汩地让灵力循环全身。   她不小心打了个嗝,赶忙捂住嘴。吃……吃撑了?   “……这是筑基完成后自然的杂质排除。”墓主人淡淡道,“你体质不错,天生杂质较少。”   他语气有些古怪。实在是别人吸收灵力,都是很寻常地吸入即可,还没见过有人当食物吃下,还吃得津津有味的。   他暗想,这人倒真有点不同寻常之处。   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做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微微一笑:“现在你筑基完毕,丹田处应当生成了一缕先天五行灵力。你练字时,要尝试将灵力注入笔画。到你能用灵力写出完整的大字,就可以不用再临。”   云乘月问:“用灵力写字,难不难?”   墓主人略挑了挑眉,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孤傲锐利之色:“对一些人,难如登天;对一些人,易如反掌。你若是个蠢笨迟钝的愚人,那朕要你,又有何用?”   他唇角扬起,目光幽晖难明;四周一凉,光与影都瑟瑟发抖。   “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便不用写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伴随着无尽杀气;青铜人们“轰隆隆”全部跪倒,震得整个地宫都颤了一颤。   云乘月首当其冲,皮肤传来轻微刺痛。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她有点新奇地体验了片刻,反应就慢了半拍。   “你是说,”她谨慎确认,“如果我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你就吃了我么?”   “不错。”   “嗯……有没有通融的方法?”   “没有。”   “噢……”她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被掐断,反而坦然起来,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全力以赴。”   她说话时双目明亮,眼里的光潋滟如春水。   墓主人不知怎么地,竟是一怔,心中生出一丝恍惚。他察觉到这点古怪,不悦地按下心思,心道自己真是沉睡太久,竟将个陌生人当回事了。   他略别开目光,唇边的弧度压了下去,阴森的眉眼更显鬼气缭绕。   “……很好,若朕杀你,当留全尸。”   “云乘月,你只有十天时间。”   他留下这句话,整个人又化轻烟散去。   云乘月收回目光。   十天……   她看向摆好的文房四宝,刚才昂扬起来的斗志又有点蔫下去。这谁能保证……就算全力以赴,说不定也会失败。   可还是得尽力。害不害怕死亡是一回事,有没有竭尽全力去活,是另外一回事。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给自己打完气,她才走到书桌边,端正坐下,深吸一口气后,再抓笔蘸墨,开始仔细观察字帖。   看了两眼,她松了口气。太好了,她认识字帖上的字,是隶书。认字的话,应该成功的可能性大一点。不过她曾经学过书法吗?好像学过……记不大清了。   云乘月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专注心神。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仔细看看,这幅字帖写的什么?   开头是“乐陶墓志”四个字。   黑底白字,是拓印的墓碑碑文。   碑文一笔一画都笔法浑厚,古朴端正。看得久了,就有一股浓郁复杂的情绪,从纸面上一浪又一浪地扑打出来。   云乘月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沉入书写者的精神世界。   起笔“乐陶”二字,她感受到一片浓郁的黑:沉郁的、平静的、低缓的……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遇上一条安静的河流。   太安静、太黑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就要放松——刹那间,“墓志”二字却如惊雷闪电,轰然刺破了这强装出的平静!   悲伤、哀恸、愤怒、狂吼……   不过一瞬,无数尖锐的情绪喷涌而出,字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变成了高亢的尖叫!   ——痛!   ——悔!   ——哀!   ——怨!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处处愤懑处处曲折;置身字帖的精神世界之中,观赏者的神魂也无法自控地随这片惊涛骇浪上上下下,不得解脱。   啪嗒——   云乘月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恍惚落下泪来。她又赶快去擦掉那滴泪水,不愿意让它浸湿字帖。   书文真是神奇。她怔怔地想,几个看似没有生命的字,却注入了书写者一刹那间的全部思绪和情感,而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仍能引起观赏者心灵的震撼。   她全神贯注在字帖之中,而青铜悬棺上,黑雾缭绕而起、聚为人型。   长发散落的青年坐在棺椁边,望着下方少女纤细的手腕。   他本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神情逐渐凝肃起来。   “……咦?”   他无意识轻敲棺椁边缘,却没产生任何声音。   “走眼了,不该告诉她十天为限。”   他略略摇头,流露一丝自嘲,但又即刻归于深渊般的平静。   “云,乘,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玺。   这枚印玺与被云乘月“吃”过的盘龙印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通身漆黑,但镶边纯白,印纽部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皇后之印。   “这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吗……” 第6章 观想书文   ◎【修】◎   为保住性命,十天之内,云乘月必须临出合格的灵文。   但现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威胁。   她沉浸在《乐陶墓志》丰富沉郁的精神世界当中。   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   她忘记了生死,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   在她眼里,只有黑和白组成的宇宙。一个个字、一道道笔画,宛如无休无止的时间起伏;所有的时间加在一起,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当她跟随书帖指引、心潮起伏时,她体内的力量也流转不止、奔涌不休。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过的灵力,都被捏和在一起,一点点融合。   她置身于书写者或怒或哀、或苦涩或怀恋的情感起伏里,而她体内来路不同的灵力也在纠缠、搏斗、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体内的力量彻底融合,也彻底平息。   杂色褪去,化为纯净无暇的白。   也就在这一刻,云乘月福至心灵。所有在她神魂里激荡的情绪,全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外部的真实世界,还是内在的情感精神——这一刻起,全都焕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动,目光已经变得更清亮明澈。   她望着字帖。上面的每一个字,曾在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但现在,它们重新回归为笔墨文字。   回归为一撇一捺、一点一按;每一字态结构,她都尽收眼底。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   而后,她提起了笔。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这《乐陶墓志》,而是将笔尖揉按在宣纸上,悍然飞出一笔——   一个字,又一个字。   灵力顺着毫锋,恣意挥洒、纵情书画!   云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静地控笔、书写,另一半的自己则完全化身为了那位哀恸愤怒的书写者,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克制的背后是怒海般的波涛……   哗啦。   正是激昂之时,她手里毫锋突然一歪,脱出她的控制,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原本连绵不断的情绪,也被突然打断。   咦?   云乘月一怔,从忘我状态中脱离。   哒——   笔,掉了。   这时,她才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笔;丹田中流转的纯白灵力,现在也全部枯竭,一丝不剩。   ……情绪再汹涌,灵力不够,就如写字无墨,哪里写得出来。   云乘月摇头,只叹了一声,便收起了那缕惋惜。   再看纸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乐陶墓志。   可惜,最后一点却是歪了,毁了整个字。   饶是如此……   云乘月靠坐在椅子上,举起手,有点勉强地握了握拳,笑起来。虽然很累,可写字还真挺有意思的。   “哎。”   她抬头唤了一声,盯住青铜悬棺,也盯住那道静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动在她脸上,纵然隔了地宫苍白的光线,也像有冰凉的雾气扑上她的脸。   云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有点得意:“如何?”   他平淡道:“灵光氤氲,神采流转。对初学者而言,是上佳的灵文。”   只是“对初学者而言”?   云乘月猛一下坐起来,定定看了看成果。反复几遍,她仍然觉得,自己写出的字虽与原帖字迹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归。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她说,又有点促狭地一笑,“而且,谁说十天写出灵文的?刚才过去了多久?”   墓主人终于扬起了眉毛。   黑烟一散一聚,男人再次来到她身边。他大袖一拂,召来一壶琼浆,为她斟满一杯,衣袖流动如朦胧的阴云。   他将酒杯递给她,苍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更显无瑕。   “你灵力耗尽,须尽快补充。”   “谢谢。”云乘月端过青铜酒杯,小口小口抿了。放了杯子,她又笑眯眯,继续调侃:“十天?十天写出灵文?那我花了多久?”   男人苍白的嘴唇轻轻下压,做出一个略有不悦的形状。   他不说话,只侧头望着她写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难明。这副神态阴鸷疏冷,但他披散的长发轻盈柔顺,竟又带来一点朦胧的脆弱。   “……一个时辰。你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到底说出了事实,又看向她,还是带着那点微微的不悦:“云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淡淡赞赏之语,也说得纡尊降贵、宛如恩赐。   云乘月却更笑起来:“谢谢。原来写字没有我想的难,也很有意思。”   墓主人轻轻一敲桌面。他面上平淡,心中却震动不已。   他其实故意挑了一副难度很高的名帖,想给她个下马威。《乐陶墓志》笔力深厚、情绪浓郁,是大修士挥毫一气呵成,字字都蕴含了大能的喜怒哀乐、对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岂是初学者能够承受的?   初学者贸然观赏大能字帖,多半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至少要休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   换言之,这是他设下的陷阱。   可她不仅真的做到了,还只用了一个时辰?   墓主人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忌惮,只又缓缓点头,重复道:“很好。”   云乘月还在笑眯眯。她无法读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体想法,不过多少她能猜出他给她挖了坑。   挖坑就挖坑吧,她还能打他一顿不成?也不是不想,关键是打不动。   反正她应该很有天赋,这点是真的,那不如开心点。笑口常开是长寿秘诀。   她再给自己添一杯琼浆。琼浆有滋养灵力的作用,滋味也好,还能自己祝贺自己成功。   这回她喝得慢,啜饮了一口,心中思量一番言辞,才道:“既然我写出了书文……”不如来谈一谈合作条件?   墓主人没听完,只摇头打断她。   “书文?这不是书文,仅仅是灵文。”   他负手说:“以灵力书写文字,称为灵文。从灵文中观想出一缕观念,将之化为文字、容纳进识海,从此随心运用,这才叫书文。”   灵文……不是书文?   云乘月立即发现了微妙之处:“书文要从灵文中观想?我写出的灵文,自己还不能直接用?”   “自然。书文是一个人内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启己心,岂能随便得到?”   墓主人又看了一眼她的字,目光再次停驻片刻:“朕要你写灵文,的确是考验。等你通过了,朕也可以与你谈一谈将来。但朕什么时候说过,考验只有一项?”   “书写灵文,只不过是一道最基础的门槛。书文,才是朕真正要看到的。”   啊这……   云乘月蔫了。她望着他冷肃的神态,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说:“可你之前也没说不止一项考验。那这次你能不能一次说清,到底要我怎么样?”   不怎么认真的抱怨,再加上她音色本身轻柔婉转,令这抱怨听着更像娇嗔。   墓主人原本居高临下,目光极具压迫感,这会儿却忽然偏开脸。   “云乘月,你胆子很大。”他仍是淡淡,语速却不觉快了一些。   “朕是要用你,才会教你,却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须知……朕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长睫如浓影,看来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笼了杀意,“你——不想活?”   云乘月被他看得一愣。抱怨一句就要收到死亡威胁?这……好吧,谁让他拳头大,还是当过皇帝的人。   “我想活,我当然想活。”她坐得端正了些,实话实说,“所以你让我筑基、写字,我都认真做了。可我做不到卑躬屈膝。如果你还觉得我态度放肆,那……”   她为难片刻,还是叹口气:“那你要杀我,就杀吧。我就是这样,改不了的。”   虽然她的梦想是当只乌龟,可如果做乌龟不能自由地在泥地里摇尾巴,跟死乌龟有什么区别。好像某位圣人说过类似的话,云乘月深以为然。   墓主人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眼神幽邃莫测。   忽而,他微微一笑:“也好。”   “云乘月,朕还有最后一样考验。通过,朕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他伸出手。   不知何时,又一幅卷轴被握在他掌中。与刚才的碑拓字帖相比,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细,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层灵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轴打开,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机扑面而来。刹那之间,春莺红杏、清风煦阳、晴湖烟柳……   种种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铺开。   云乘月眼前一亮,一时连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气都忘记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颜色,分明只有一卷清丽遒媚的墨宝。开头几字是“仲春之际云舟飞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识想看后面的字,眼前却像有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   墓主人手指一抚书轴:“《云舟帖》。”   他声音轻了:“千年前,被称为春日行书第一帖的灵文瑰宝。”   “何时你能从中观想出一缕生机、化为书文,我们再来谈一谈将来的事。”   云乘月被字帖吸引了。她双手扶着桌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感叹一句:“这字真的很好看,难怪你这么喜欢。”   墓主人一默,声音中带出一丝异样:“我喜欢?”   “你难道不喜欢?”云乘月惊讶,“这么漂亮,你看上去又很珍惜的样子,我以为这是你心爱的事物。”   他手指忽然收紧。   “……写你的字去。”   他别过脸,消失了。   云乘月疑惑了一会儿,在心里给墓主人盖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戳。   写吧写吧,继续写字……哦不,观想书文。   *   浣花城。   聂家。   云家未来的姑爷——聂二公子,正站在书房中临一副字帖。   练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静的聂二公子,此时却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即将缔结的亲事,或许……   是因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说   聂二公子是松间流水、俊雅脱俗,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锐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云家的方向。   忽然,他开口说:“心神不宁,就不要侮辱纸墨。”   聂二公子笔尖一颤,滴下一滴圆墨。   “七叔……”   “浪费了。流风,你在想什么?”青年没有回头,却像什么都看见了。   聂二公子苦笑一声,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就不能不和云家结亲?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云三小姐无意……”   “后天就要下聘,管你有意无意?”   聂七爷终于侧过头,露出半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结亲云家,不过是为了得到《云舟帖》。”他冷冷地说,眼中一抹轻蔑,“觉得对不起云二?大局已定,《云舟帖》已写进了云三的礼单。就算云二现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绝不准她踏进聂家一步。”   聂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云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踪千年……”   “没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况云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遗物,是最好的摹本!”   聂七爷眸光如电,厉声道:“聂流风,绝了你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准备亲事!”   聂二公子只比这位七叔小五岁,但他性子温软,自幼就很敬畏这位天纵之资、冷傲霸道的七叔。闻言,他只能低头应是。   聂七爷到底爱护后辈,见他服软,也就缓和了神色。   但他还是又嘲讽了一句:“云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聂二公子长叹一声:“七叔,听说云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浑浑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区别?都是不中用的废物。”聂七爷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好,这样吧,要是她能带着真本《云舟帖》回来,你七叔我就算厚颜毁约,也必定叫她嫁过来,如何?”   “七叔,那不可能。”聂二公子无奈,“何况,若真有那一天……人家不一定乐意嫁呢。” 第7章 春日生机第一   ◎【修】◎   云乘月端详《云舟帖》,端详“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这几个字,已经过了一整天。   可……她什么都没观想出来。   云乘月搁下笔,脸往桌子上一放。   “唉——”   她侧过脸,去看时间,看着看着又开始发呆。注意力集中太久,她需要发呆来缓一缓。   青铜人之前搬出了一座漏刻,清水缓缓流动,标尺渐渐浮起,而水又被送回最高处的漏壶中,如此往复。   已经过了十二个时辰。她盯着标尺,突然站起来,跑过去鞠一把水,往脸上一泼。   清凉的水让她一激灵,清醒了不少。云乘月这才能继续转动大脑,思考字帖的事。   在这十二个时辰里,她只看出《云舟帖》与《乐陶墓志》截然不同。   《乐陶墓志》是碑文拓印,属于隶书,但又残留了篆体庄严对称的意味。无论书写者再有怎样的心绪波动,落笔也要遵循隶书的基本范式。因此,这篇字帖乍一看平平无奇,实际上所有深沉癫狂的情感,都如笔锋暗藏于内。观赏者必须凝神浸入,才能发现背后的惊涛骇浪。   但《云舟帖》不同。   《云舟帖》属于行楷,比篆隶而言,更清瘦秀丽,笔画又着意轻重变化,使得字体内部、字与字之间都牵丝映带。   这些知识都是自然而然从她头脑中冒出来的。云乘月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哪里学过,但她就是知道。   毫无疑问,上面的字很漂亮。   但——那份盈然生动的生机,究竟从何处而来?   她看不出。   更别说观想书文了啊……啊啊啊啊……   云乘月又洗了把脸。青铜人“咔哒哒”地挪过来,很贴心地递过来一条丝帛——擦脸用。   “谢谢。”   云乘月又伸了个懒腰,再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大床,才回去坐好。   有琼浆滋润,她精力还不错,不觉得困。但习惯上,她还是很想睡觉。   可……她总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这种感觉,就好像丢了一样感觉不该丢的东西,虽然理智上知道不用着急、东西肯定在,但情感上就是抓心挠肺地想找到,找不到就睡不着。   云乘月有点跟《云舟帖》卯上了。   之前《乐陶墓志》的轻易成功,令她隐约产生了“书文不过如此”的轻慢想法,但《云舟帖》立即将这点自得击得粉碎。   她坐在桌边,反复呼吸,让自己沉住气。慢慢来,不着急,越急效果越差。   隆隆隆——   沉重的青铜跪姿人又“走”过来,端来一盘琼浆和灵果。还是刚刚给她递丝帛的青铜人。   “谢谢。”   云乘月抬起头,看着青铜人的眼睛,对对方笑了一下。   青铜人也对她点点头,又指了指床。即便是跪姿,他也还是高大异常,靠拢时有大片阴影落在云乘月身上。   云乘月摇头:“我睡不着,再看一会儿。”   青铜人还想比划什么。   “天甲,退下。”   淡淡一声里,青铜人立即拜了一拜,乖顺退下。   黑烟一瞬,凝聚在云乘月桌边。亡灵的帝王长发垂落,发梢正好垂在云乘月手边,如丝缎光滑。   香气飘来,云乘月趁机猛吸了一口。   墓主人睨了她一眼,拂袖走开,留下一抹缥缈的背影。   “书文观想不易,若是一味逞强,不过是无谓消耗自己。”   他抬手徐徐一抹,放出一面水镜;水镜中有天蓝水绿,正是地面的情景。他苏醒之后,不时就会看看地面的景象,似乎在观察、准备些什么。   云乘月有点怀疑,他吞噬人贩子后,得到了他们的记忆。   一个明显的证据是,他刚苏醒时说话还带古腔,后来就非常流利,对于当今的一些概念也很熟悉,不像一把躺了很多年的老骨头。   她想了想,冒出一个主意。   云乘月站起身,拿了两枚灵果,走向墓主人。   “你吃不吃东西?”云乘月借花献佛,献得还非常自然大方,“桃子味的,很香甜。”   “不吃。”他没回头,仍看着水镜,“你这是挑衅?”   云乘月一愣:“啊?”   他淡淡道:“朕不是活人。若要献宝,不如割你自己一条肉来。”   “……不吃就不吃嘛。”   献佛失败。云乘月收回手,自己啃了一口。但她还是不死心,瞄一眼墓主人的背影,往那边挪过去。   “哎,”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一般观想出书文,需要多长的时间?”   他声音渺渺传来:“你是问千年前,还是现在?”   “都问。”   “千年前,普通修士完整观想一枚书文,大约要花半年,天赋超群的人,最快的只需要三天。”他说,“现在,能在一年内观想出完整书文,已被称为天才。”   他刻意强调了“完整”这个词。   云乘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差距?”   “暂时不知。”   原来他也有不知道的事。云乘月啃完了灵果,擦擦手,继续挪,再问:“你说的三天观想书文的人,是不是你自己?”   他不说话。   这是默认了。   “好厉害。”云乘月感慨道,突发奇想,“那如果我一两年才能观想出书文,是不是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咦……其实也不错啊。墓主人的水镜可以当成窗户,每天晒晒太阳、喝喝琼浆,跟青铜人聊聊天,自己看书、写字、睡觉……   怎么说呢,就,突然不是很着急观想书文了。   墓主人忽然回头一瞥:“三十天为限,不然……”   他话没说完,眼神却冰冷阴郁。   云乘月打个哈哈:“知道了,知道了。”   摸鱼计划,失败。   她伤感片刻,终于挪到离墓主人不远处。馥郁的香气涌动,她抓住机会,使劲吸了很多口。   “……你在做什么?”他声音几乎结冰。   云乘月立即露出笑容:“给点提示嘛。”   “什么提示?”他凉凉地问。   “《云舟帖》啊。”   云乘月一脸理所当然,又分析利弊:“你看,现在我们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我早一点观想出书文,我们就能早一点合作……”   他径直打断:“若你观想不出,性命都保不住,谈何合作。”   云乘月继续努力:“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其实,我看到现在,已经有点想法了,你要是给我一点提示,说不定我立刻就能悟出来。”   墓主人:“不给。”   云乘月:“哦。”   良久的沉默。   地宫之中,除了无声而苍白的灯光,就剩漏刻中的清水低低流动的声音。   墓主人唇角抽搐了几下,声音压抑:“你,在做什么?”   云乘月正入神,顺口说:“吸你啊……”   他太香了呜呜呜,实在是放松醒神之佳品。她都认真学习十二个时辰了,他又不肯给提示,分一点补品怎么了,很合理啊,很说得过去啊,很……   云乘月轻咳一声,退后,再退后。   终于,她站定了,双手叠放身前,微笑:“不给吸,说一声就好,也不用放杀气嘛。”   铺天盖地的杀气,震得地宫轻颤。墓主人下巴微扬,长发飞起,眼神阴郁至极。   云乘月转身就走,分外遗憾。太可惜了,她本来还想多吸几口的。   他可比灵果好吃多了,是火锅、海鲜自助、烤肉……唉不能想了,再想,灵果都吃不下了。   三十天观想书文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不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于是她最终还是成为了墓主人的盘中餐,追随本来的云二小姐而去。   人终有一死,不如在活着的时候,多吸一吸……多让自己快乐一点。   云乘月摸摸肚子,觉得还是吃得很快乐。   好,下午茶完成,摸鱼结束。   她看向《云舟帖》。在投注目光的同时,她就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她向来如此,一旦开始做什么事,就会分外认真。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   应当这么断句。   后面的字迹被烟雾笼罩,看不分明。   但仅仅是开头的几个字,生机就浓郁得化为了丝丝金光,如春日暖阳、朝霞和风……为什么?   还是说,虽然字迹看不分明,但并不影响整幅作品的意蕴传达?   墓主人说过,《云舟帖》是春日行书第一贴,那么其中所蕴含的道意,必定和春天、生机之类的有关。   但,尽管云乘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极力在仅有的八个字里寻找类似的意蕴,可那蓬勃生命力只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云舟帖》虽然是行书,但也终究是楷体,一笔一划再是刚柔变化、相互映照,也不离楷书的端正秀丽;就好比妆容妩媚的大家闺秀,首要是端庄,在这端庄之上才能谈柔婉妩媚。   工整娴熟,是为工夫。在工夫方面,《云舟帖》无疑登峰造极。   但在端庄的工夫之外……   一板一眼的工夫,真的能创造出如此浓郁的生机吗?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还是看不出来。   不知道又看了多久,云乘月才松弛了身体,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顺便也揉了揉眼睛。在灵力的滋润下,她五感有了大幅提高,不过揉眼睛的时候,视线还是会变得模糊一点。   揉眼睛的时候,她又不经意地看了《云舟帖》一眼。   忽然,云乘月的动作顿住了。   她坐直了身体,微微睁大了眼。   在略微模糊的视野里,《云舟帖》上那一个个端庄规矩的字……不,是在规整的字体边缘,那些巧妙变换的浓淡笔墨、细如发丝的映带之笔……   所有这些细节,在她模糊看去的时候,居然连成了一片,如旭日初升、朝雾初散——   !   云乘月竟下意识遮了遮眼。   刚才一瞬间,仿佛是朝阳的光芒照进了她的瞳孔深处。   灿烂的、振奋的,却也是和悦的、绝不逼迫谁的——   是她之前遍寻不到的……一缕生机!   云乘月又揉了揉眼。   这一回,她盯住了“春”字的那一捺,那里有一根很细的墨丝,看似随意地挥洒在略微泛黄的纸上。   她盯着那一根墨丝,只盯着那一点。   然后……   那一根墨丝忽如冰雪融春,潺湲漫开。   只从这一点点墨迹里,她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鲜花盛开。   ……   墓主人又回到青铜悬棺之上,垂眸望着下方的少女。   她是否会发现《云舟帖》的奥秘?   他思忖着,她虽然临出了灵文,但并没有正式修炼,连聚形境的修士都不是。凭她的灵力,不可能看见《云舟帖》的全貌。   但——谁又说,只有看见了全貌,才能观想书文?   古时有“一字师”的故事,讲的是一字将人点化成仙。所以道意并不寄托于外在形貌,而是内在神魂的联系、沟通;如果彼此道路相通、能够触摸真意,就算只有一字又如何?   云乘月能做到么?她应该是能的。但她会做到哪一步?   《云舟帖》里不止一枚书文。而且,哪怕观想同一枚书文,不同的人会得到不同等级。这就是个人大道的上限。   墓主人心中有一点隐忧。他需要有人观想出一缕生机、为他书写文字,否则他无法在地面行走。   然而,如果那缕生机是《云舟帖》里的那一枚书文……   如果是那一枚书文,可就不太妙了。以他现在的状况,那枚书文会是他的克星。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提醒她。他总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她成功,另一方面……她展现出的天赋,令他冥冥中有些忌惮。   他暗想,《云舟帖》能够观想的书文有很多,得到“那一枚”的机会渺茫如亲见不周山崩塌,他也不必杞人忧天。   多少年了,从没有人得到“那一枚”书文,哪怕是书写者本人,据说也不曾成功。灵文、书文的差距,譬如萤火与日月,不是人力能够强求。   不可能的。   墓主人下定结论,重归淡然。   然而。   陡然,墓主人站了起来!   他周身狂风大作;浓郁黑雾簇拥在他身边,也全都如战栗一般涌动起来!   他面上的从容一寸寸崩塌,双眼死死地、震惊地盯着下方。   在这阴暗的地宫中……他竟然看见了无数绚烂的仲春之花。   这是,这枚书文是……   在花海中心,她抬头看来,笑容如鲜花怒放,又比任何鲜花都更娇美鲜妍。   但对他而言,那个笑容也比任何杀机都更加令他颤栗。这是本能的、无法克制的颤栗。   在她掌心,那一枚轻轻跳跃、活泼灵动的书文,赫然便是——   整个天地间,最浓郁而精纯的,最能天然克制他这类阴暗亡灵的……生命之文! 第8章 两个戏精   ◎【修】◎   云乘月举起自己的书文。   她其实还在恍惚。任谁全神贯注、呕心沥血熬了几十个小时,成功的那一刹那,肯定都只觉得恍惚。   仿佛生命被榨干。   除了疲劳之外,还有一种轻松和得意。她努力了很久终于成功,性命的保障又多了一层,当然很轻松得意。她几乎是本能地托起书文,想跟那位严厉的墓主人炫耀一下:看,我成功了,现在你是不是要乖乖跟我谈合作了?不吃我了吧?   她抬头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愣住了。   云乘月终于发现了什么。因为迷惑,她只能眨了眨眼,再眨眨眼,可眼前的景象还是没变。   青铜悬棺上,墓主人居高临下、神情阴沉,浑身绷得死紧。他大袖当风,两只惨白的手扭曲成爪,仿佛下一刻就要扼住谁的咽喉。   地宫里一片死死的、压抑的沉默,令人不期然想起暴风雨来临之前。   但让云乘月愣住的,并不只是他展现出的姿态。   而是……   她情不自禁又揉了揉眼睛。她看到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你,”她探究地看着他,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怎么啦?”   她的声音唤醒了墓主人的神智。   他回过神。从刚才开始,他一切举动纯然出自本能,大脑其实一片空白。他太过震惊,无法思索出足够得体的应对。   ……怎么办?   冷静,不,想想,想想……怎么办?   攻击?不,她手里那枚书文比太阳真火更恐怖,哪怕无意识出手,他也会身受重伤。   不能攻击……不能。   等等,她是不是根本没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她不了解那枚书文?   对了,她根本不知道这枚书文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双手倏然握紧。没时间懊悔自己刚才的失态了,要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一定不能让她意识到那枚书文的威力。对,一定不能。   一连串快速的思考在他心头滚过,无数的问题牵出无数的推论,每一个都导向另一个复杂的结果。   但所有的快速思索,最终仍然化为最初的那三个字:怎么办?   这个原本孱弱的、可以任他宰割的女人,突然拥有了能够轻易灭杀他的能力,现在他该怎么办?   下一刻他就给出了答案:装。   她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他大可装成一切正常。   装得——这枚书文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装到——她和他签订帝后之契为止。   只要契约订立,这枚书文也就不足为虑,反而只是助力了。   念及此,墓主人心中的惊涛骇浪,略略平息了一些。他盯着她,命令自己做出一副随意的姿态。   他甚至成功地露出了一点冷冰冰的微笑,开口说:“观想书文,你用了三十二个时辰。”   黑烟聚散,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前。他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头发、衣摆都轻盈地垂落,这些举止应当都和之前相同,没有异常。   可是,云乘月没说话。   她仍然盯着他,连眨眼的速度都变慢了很多。   墓主人心中更紧张一分,面上却只淡淡流露一点不悦:“云乘月?”   “……三十二个时辰?”云乘月这才“噢”了一声。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墓主人绷得死紧,云乘月也陷入了某种困惑。   她正在思考:是她自己看错了吗?他的背后是不是有……可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样子会骗人,但味道不会。云乘月鼻尖一动,嗅了嗅他的味道。   ……咦?这个味道?   总觉得,总觉得……更香了?   她盯着墓主人,再次缓缓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好几遍了,但她还打算再做几遍,因为她现在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   他背后到底为什么有那种东西?   云乘月这副呆呆的样子,引起了墓主人更多的警觉。   他本就极度紧张,现在心中那根弦更是绷紧到了极致:难道她发现了?可她连《云舟帖》都分明没听过,之前只是个普通人,她凭什么知道?不,不可能。   他那空洞寂静的胸腔里,那颗由怨愤组成的死亡之心,在本能的颤栗中不断收缩。   安静,总是给人压力,而且是越来越强的压力。   “云乘月……”   终于,是墓主人先无法承担。   悄悄地,他往后退了一步。借着宽大肃穆的纯黑衣摆,他掩饰住了这个动作,唯独发梢的轻轻颤动,暴露一丝他内心的波澜。   然而,他的举动,反而让云乘月看得更加清楚。   她更加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墓主人又悄悄退了半步,尽量不动声色:“你,看什么?”   “我……”云乘月刚要回答,又犹疑地住了嘴。   她想,也许是她看错了?他刚刚说她一共花了三十二个时辰?接近三天没有睡觉,她说不准是劳累而不自知,累得出现幻觉了?   她再看墓主人一眼,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琼浆,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大口吞下去。   冰冷香甜的浆液滋润着她的肺腑,也补充了她消耗的灵力。   可再是琼浆玉液,喝了好几天,滋味也就腻了。   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和这单调的琼浆、灵果、烤肉相比,还是他的滋味更复杂浓郁,堪称豪华大餐。   而且,他现在的味道居然更好了。   莫非……是因为他背后的那个东西?   好想舔一口啊……   云乘月悄悄舔了一下牙齿,又咬一下舌尖,自责:不可以,怎么可以舔人?这样想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那个,”但她还是忍不住快速舔了一下嘴唇,语气也变得心不在焉,“我想问的是……嗯,你说我三十二个时辰观想出书文,你当初用了多久?”   也许转移注意力,就可以转移食欲?她不确定地想。   墓主人却误会了,以为她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份好胜,以及长时间集中心神的疲累。   他蓦然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果然,她不可能知道书文的事。   因着这份松快,他唇边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矜持的微笑:“我?我用了……三十三个时辰。”   云乘月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点头:“哦,三十三个时辰,比我多一个时辰。”   墓主人继续努力让自己显得一切正常。他板正神情,漠然中带点不耐,像是对她的说法感到不屑:“一个时辰的差距,什么都说明不了。”   云乘月歪了一下头,目光还是集中在他身后。   但这样的角度仍然不太看得清,所以她捧着自己的第一枚书文,绕到了墓主人身后。   她一边围着他转圈,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墓主人被看得简直毛骨悚然,却不得不忍着。无论是生前身后,他都不喜欢被人这么细细观察——没有哪个帝王会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太清楚。   可——   他现在心中有鬼。   有鬼,就要忍着。   不仅要忍着,还要做出和悦的、毫不在意的模样,这才能避免引起敌人的警觉。   墓主人微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的警惕不安,主动开口说:“既然你已经观想出了书文,朕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验,你就通过了。”   好了,快点让这件事过去。   云乘月闻言,倒是真的被牵扯了注意力。   她盯着他背后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可他好像很不喜欢被她知道这件事……那就不揭穿了吧?   嗯,暂时不揭穿了,要展现积极合作的友好态度嘛。云乘月暗中点头,并称赞了一下自己的机灵。   她停下脚步,仍旧捧着书文,微笑道:“好,那我们来谈谈合作。我的条件很简单,是……”   “朕不会接受。”墓主人斩钉截铁。   他冷静地思考:不错,这就是他正常会有的态度。合作条件?帝王从不和人谈条件。   云乘月则有点困惑:“不接受?可我还没说完……”   墓主人脊背挺直,平静地、漠然地重复:“朕不接受任何条件。朕会告诉你朕要什么,剩下那些没有要求的,才是你的地盘。”   很好,这就是正常的他。墓主人感觉自己无比冷静也无比自信,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   云乘月则听得发呆:这么霸道?   不过也符合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如果他忽然变得很和气、很好说话,她倒是更会奇怪一点。   嗯,很正常……不,等等。不对劲。   云乘月怀疑起来。   他之前明明很想要她当皇后吧?虽然设下了灵文、书文两道考验,但他说过,这都是因为要用到她,要她帮他光复天下。   之前他透露出的态度,分明是如果她通过考验,他就会松口谈谈。面对自己渴望的事业,以及唯一的合作对象,哪个聪明人会连条件都不听、咬死了不妥协?   墓主人是聪明人吗?总不能是个笨蛋皇帝吧。   所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他更像是迫不及待,是急着想要隐藏什么事——不愿意被她发现的事。   隐藏?   云乘月往左边歪了一下头,再缓缓往右边歪了一下头;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他的脸上,手里捧着的书文也始终跳动不停。   “你确定吗?”她慢吞吞地问,若有所思,“你真的连听都不听,就拒绝我的合作条件吗?”   墓主人冷冷地看着她:“君无戏言。”   云乘月只能轻轻叹口气。她已经明白了。无论是他背后的那个东西,还是他此刻的表现,她全都想明白了。   她本来想体贴地装不知道的,可是……没办法,她总不能把自己卖了。而且他看上去这么威风凛凛,她突然有点想看看他受惊是什么样子。   云乘月生出一股恶趣味。她举高双手,让掌心的书文更加活跃。   “你……”   她笑起来:“你是在害怕我的书文吗?”   她的语气轻盈欢快,笑脸也干净无害,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墓主人一呆。   一时之间,他竟然反应不过,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那枚恐怖的书文就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清新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下一刻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墓主人:……!!!   “离朕——远一些!!!” 第9章 流浪猫   ◎【修】◎   云乘月确实存了心想吓吓他,可现在反而是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墓主人的反应会这么剧烈。   “别过来——!”   短暂的呆怔过后,这位平素从容而强大的墓主人,陡然之间面色大变;所有极力伪装出的平静与从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黑雾沸腾了。   它们铺天盖地,令每一寸空气都被让人窒息的阴冷所侵占。   云乘月吃惊地后退了几步:“你怎么了?”   她一退开,黑雾就迫不及待地侵占了她的位置;它们一层又一层,将墓主人严密包裹起来,也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影。   黑雾淹没了整个地宫——除了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她手里的书文欢快地震颤,发出清爽的白光,笼罩出一片清新干净的空间。   云乘月看了看手里的书文,又抬起头,一直看进了黑雾深处。   这吓得也太厉害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书文,呆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如果这枚书文对他威胁很大,那她是不是能用来控制他?虽然她自己没有力量,但他看上去非常厉害,还自带一个高级的乌龟壳。   ……还是算了。控制别人很麻烦的,而且她讨厌强迫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他教她写字、修炼,还给她吸。   云乘月有了决断。   “我们来认真谈谈吧?”   久久没等到回答,她就捧着书文,往黑雾中走去。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你冷静一点。”   黑雾只沸腾得更加厉害。   “不准——靠近!”   不类人声的咆哮,如同从深渊里吼出,层层跌宕。   黑雾更冷、更锐利,甚至顷刻间捏碎了无数珍贵的陪葬品!   “你别激动……哎呀,好可惜。不对不对,你先别激动啊。没事的,没事的。”   云乘月有点心疼东西——都是可以进博物馆的重宝啊!可她又要忙着安抚对方,所以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有点滑稽。   她其实不太擅长一心二用,所以她很快决定,还是全神贯注对付黑雾里的人更好。   回忆一下……以前她也救助过小动物吧?对于惊慌失措的、色厉内荏的流浪猫,应该怎么做?   首先,戴好厚厚的防护手套,尽量保证自己不受伤。   然后,慢慢地、轻轻地靠拢,弯下腰,将视线保持平视,并且缓缓地眨眼睛。   要点是,要用对方理解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自己的善意。   然而,黑雾仍然在坚定地、发疯一样地拒绝她。阴风狂作,极力地想要将她往外推,甚至掀飞了好几块地砖,更是让四周的青铜人跪伏在地、不住发抖。   但云乘月——修行都没有入门的云乘月,捧着那枚白光柔和、隐带金芒的书文,却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黑暗。   ——“生”字在她掌心,源源不断地焕发生机。   生,是生命的生,更是天生万物的生,是生机勃发、驱散死亡阴影的生。   这就是云乘月的第一枚书文。   也正是墓主人最忧虑、最不愿意让她找到、也觉得最不可能被她找到的——那一枚书文。   黑雾深处,墓主人死死盯着她。他知道她在靠近。那种轻柔缓慢的步伐,落在他眼里居然有势不可挡之势。   他又往后退了退,紧紧贴在地宫边缘,让重重黑雾抵挡在前。他心中满是茫然和暴怒……她近了,又近了!什么才能阻止她?不,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想:为什么?   为什么!   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怎么偏偏是现在被人观想出来了——怎么偏偏是被她观想出来了?   如果他还活着,此时当然能冷静许多。但他现在是亡灵,亡灵的本能就是混乱和暴戾。他此前一直用理智压制,但在巨大的危机面前,他头脑一片混乱。   “——滚!!!”   舌绽春雷,声势浩大!   一瞬间,地宫摇摇欲坠。   云乘月不得不停下来。迟疑片刻,她摸了摸掌心的书文。   一缕柔和的、充满温情与生机的白光,轻灵地生长出来。   它是春日里第一朵破冰的嫩芽,也是无数在春风里睁开的眼睛;它承载了融化冰雪的南风,也醺着春阳和煦的暖意。   它包裹了黑暗,也镇压了黑暗。   一瞬间,地宫不再颤抖。   怒吼和阴风也不甘心地低伏、散去。   唯有寂静长存。   云乘月终于走到了黑雾的中心。不长的距离,却走了很久。   见无法抗衡,黑雾猛地收缩成一团,紧紧包裹着中心的人;它们不停波动,形成无数波浪般的尖刺,凶悍地朝她张牙舞爪。   她停下来,问:“你在害怕这个?”   没人说话。   云乘月弯下腰,指了指手里的书文,声音轻柔和缓:“对不起,因为我也很忌惮你,所以不会把它收起来。但我可以保证,我现在没有恶意,以后也不会主动伤害你。”   黑雾“啵啵啵”地突出几根尖刺,仿佛一个不屑的嗤笑。   看上去很凶狠,但……总让她联想起小猫伸爪子。云乘月忍住没笑。   她试着伸出右手。随着她的动作,薄纱似的白光抖动开来,拂去了黑雾。   墓主人就在她面前。   他跪坐在地,垂着头,散乱的长发及地,惨白的双手藏在漆黑的大袖之下,握得很紧。   这是他。   而在他身后,与他颅骨平齐的地方,悬浮着的,也是他。   ——是一颗皮肉干枯、长发委地的头颅。   只有一颗头……如果这是他的身体,为什么只剩一颗头了?   云乘月在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   观想出书文后,她抬头看见的、以为是幻觉的,就是这一颗头颅。   平心而论,有一点点吓人。   无需更多说明,云乘月已经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一个墓主人,大概只是他的灵魂。   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弯下腰,仔细地端详起这颗头。从五官、骨头的形状来看,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   “这是你的吗?”她有点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戳破你的秘密。我也没想到,有了书文后,我就看见了你想藏起来的这个……嗯,头?”   她琢磨着用词。   “……你想杀我?”   墓主人抬起头,声音清越如金石相碰,隐约带一丝干哑。   “不想。”云乘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想要……”   墓主人冷冷地打断她:“要杀就杀。心慈手软,妇人之举!”   “不要性别歧视……”   “少废话。”   他略眯起眼,目光如此凛冽,仿佛大军压城时黑沉沉的天空。这副神态无疑极具尊严,但他似乎没意识到,他仰头望来的这个动作本身,就充满了脆弱倔强的意味。   而且,“朕”的自称还变成了“我”。   他的面容有多俊美无暇,后面那颗悬浮的干尸头颅就被衬托得多可怖……但挺香的。   云乘月耸动鼻尖,觉得有点苦恼。他老是抢白,这可怎么办?   想了想,她抬手让“生”字书文悬浮在半空,自己腾出双手,轻柔地捧住他的脸。   在书文力量的笼罩下,墓主人根本无力反抗她。   “听着,听好。”   “我不杀你。”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无论是否你的本意,你救了我,又杀了我想杀的人,还教我灵文和书文。”   “我承了你的情,那就不会主动伤害你。嗯……也不会控制你、威胁你。我希望我们能平等相处。”   他仰着头,冰冷的表情说明他对此嗤之以鼻:“哦?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让你冷静。我话都没说完,你就一惊一乍的。”云乘月小声抱怨了一句,又轻轻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谈谈?好啊,那你要如何,说说看。”他冷笑一声,充满不信任,听上去也非常不高兴。   云乘月沉思着。   要不然,让他付一笔赎身款,然后她再付他一笔学费,他们两清,接着她腰缠万贯出帝陵,找一处宜居之地,快乐地当一个有钱有闲之人?   云乘月憧憬一会儿,又自己摇头。不行,她承了云二小姐的人生,必须先回去云家,帮她讨个公道。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   而如果要讨个公道,就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修炼还是绕不过去。   修炼……   那何必舍近求远?云乘月暗忖,墓主人看上去非常厉害,而且看这墓葬规格,他说不定比世上大部分修士都厉害。   还是互惠互利的好。   云乘月沉默时,墓主人又一声冷笑:“怎么,口口声声要谈,实际自己还没想好?云乘月,你这反应未免太慢。”   “总要想好嘛。”云乘月不以为意,反而笑起来,“这样吧,你教我修炼,直到我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作为交换,在这段时间内,你想做什么,我也帮你,如何?”   “没了?”   “我想想……有。三个条件。”   云乘月直视他的双眼,郑重起来。   “第一,今后如果你希望我帮你,要先说清目的。如果伤天害理,我不会做,但如果我能认同,我会全力帮你。”   “第二,除此之外,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   “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墓主人又是无声冷笑,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他等了一会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问:“没了?”   云乘月想想:“没了。”   墓主人眯起眼,神色猛然阴沉下来:“云乘月!你闹够了没有?”   “……啊?”   “你羞辱我,也要有个限度!”   云乘月:???   “这叫羞辱?你对‘羞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她有点生气了,“你别不讲理。这些条件根本不过分,只是我们和平相处的基础……”   墓主人抬手摁住额头。过了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动,自然不会再有类似青筋乱跳的表现。他居然都被气糊涂了。   “你再看一看,你现在到底——”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在对着哪一边说话?”   “……哪一边?什么哪一边,我不就对着你说话吗,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哪里不对。   云乘月缓缓低下头。她看见墓主人跪坐在地,仰望着她,目光不善。   仰望?他们不是在面对面说话吗?   她再缓缓抬头,又和另一双眼睛对上。   在她手中,是一颗枯发及地、皮肉干瘪的头颅。它睁着两只凹陷的眼睛,狰狞又无神地“望”着她。   云乘月再低头,再抬头。   片刻后,她面不改色,将亡灵真正的头颅抱进怀里,猛地埋首吸了一大口。   “我当然在对着你说话,从头到尾都是。”她试图混过去,“只不过顺便吃一点零食,而已。”   墓主人:……   他面无表情,唯独眼神古怪。云乘月试着解读了一下,翻译为: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到底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藏在干尸脑袋后,目光躲闪。   “那个,我这样做是不是,”她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抱着干尸脑袋猛吸什么的……可这颗头特别香,真的特别香,和他的灵魂相比别有一番风味,实在让人把持不住。   墓主人没有听过“变态”这个词,但此刻,他却福至心灵,一瞬间就领会了这个词语的奥秘。   他冷冰冰地回答:“是的,你真的很变态。”   旋即,他的身形猛然散开,化为无数轻烟,使劲抢回来自己的头颅,再马不停蹄地往上,一瞬就冲回了青铜悬棺里。   云乘月抬起头,呆了片刻,才吐出一句话:“我其实……平时也不这么变态的。”   这是谈崩了吗……就因为吸了他的头?   QAQ   ……   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墓主人生气了。   他固执地躲在青铜悬棺里,不出现也不说话,宛如从不存在。   云乘月很能理解这一点。   就像流浪的公猫被带去做了必须做的小手术之后,总是会生气一会儿;如果“小铃铛”是流浪猫的尊严,那形象大概就是墓主人的尊严。   他连灵魂状态都要维持一身庄重繁复的大礼服,肯定是很看重形象的人,所以才要尽力把本体隐藏起来。   谁知道,云乘月得到“生”字书文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极力隐藏的真相。   他这么努力想维持“本来的面貌”,这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尊严问题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   云乘月站在地上,抬头望着青铜悬棺,诚恳又严肃地承诺:“以后除非你同意,我都不吸你的头了,行不行?”   “——变态。”   冷冷两个字砸下来,“哐当”砸碎在地。   云乘月叹气。   她本来以为,他应该不会生气很久,所以干脆去睡了一觉。结果睡醒之后,他还是在不高兴:不出现,也不说话,非要说话,就是“变态”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好冤枉。她也不是故意那么禽兽的,实在是当时刚刚观想出书文,她的灵力没有完全恢复,才被他的头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啃一大口……   “唉——”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我要做什么,你才不生气?”   上头又冷冷地砸下来一句话:“把你的身体给我。”   云乘月一凛,下意识捂紧衣襟:“你好变态!”   墓主人:……   “朕,是,说——”   从青铜悬棺里,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蹦了出来,冰雹似地砸下来。   “——杀了你,将你的灵魂粉碎,身体给朕用!”   云乘月为难片刻,双手托出了“生”字书文,微笑:“它好像不答应呢。”   生机盎然的气息立即吹拂出去,将整个阴森森的地宫都照亮。它们不光向着四周弥漫,还欢快地向上飞起,尤其雀跃地飞向那具青铜悬棺——   “云乘月——!”   云乘月一秒钟收回了书文。   “开个玩笑嘛。不要生气,生气伤肝。”她顿了顿,思索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于是修正,“容易伤头。”   毕竟他只有头了,如果提肝,不是戳别人伤口吗?云乘月很满意自己的体贴和共情能力。   然而……   “滚!”   一个字重重砸碎在地,之后再也没有声响。   他好暴躁哦。   云乘月仰着头,又等了一会儿。   她没等来回应,却想起了某段记忆。好像曾有一次,她领回去了一只流浪猫。是长得很难看的白猫,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黑斑,很瘦,眼睛亮得出奇,瘸了一只后腿,见人就炸毛,嚎叫声从喉咙深处发出,叫得撕心裂肺。   带回家后,连续好几天她都不敢摘下防护手套。猫总是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猫粮、水、猫砂,都在悄悄地消耗。   过了很多天——几天?不记得了——之后,突然,猫走了出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蹭了蹭她的小腿。   从那以后,她真正有了一名小小的室友。   猫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是安详地老死了。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岁的大猫了。   现在,云乘月站在幽冷的地宫里,望着沉默的青铜悬棺,忽然又想起了她的猫。   一种温暖又感伤的怀念袭上心头。   该怎么办?她想了想,又想了想。   “那,”她轻声说,“我就先去做自己的事啦?”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   “你别怕。” 第10章 薛无晦   ◎【修】◎   不过在做事之前,云乘月决定找点吃的。   她之前吸了他好半天,虽然又睡了很久,但也还不饿。不过她就想吃点东西,好打起精神。   她走到青铜人旁边,问:“天甲,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点吃的?我有点饿了。”   跪伏在地的青铜人一动不动,只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看看她,又赶快低头。   云乘月又踱步到另一个青铜人边上:“天乙……”   “天丙……”   “天丁……”   没有一个青铜人回应她。   地宫里,只有很轻微的清脆碎响——这是青铜人们偷偷抬头观察时,碰撞出来的声响。   他们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疑问:他们外貌一模一样,她是怎么一眼分辨出他们谁是谁的?   可他们既然没问,云乘月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个问题等她解答。   她问了一圈,没得到回应也不气馁,只感慨封建皇帝确实很有威仪。她跑到记忆中放食物的地方找了找,翻出来一壶琼浆,如获至宝,开开心心喝掉了。   她喝完琼浆,又走动一圈当散步,再看看漏刻指示的时间——对应过来大约是下午两点半。   可以开始下午的学习了。   云乘月回到书桌边,将《云舟帖》铺开。现在她也没别的消遣,就想继续试试临摹。   “生”字在她眉心识海跳了跳,也跟着飞了出来,轻盈地绕着字帖飞了一圈,一会儿停在“春”字上,一会儿停在“云”字上。   “咦……”   是她想多了?她忽然觉得,这卷《云舟帖》和自己变得亲近了不少,好像不再只是一卷精美的墨宝,而是如一名亲切的老友。   “……是你的原因?”她看向活泼的“生”字。   书文没有固定形态,而是不停变换字形、字体,一会儿它是清雅秀丽的小楷,一会儿是宽阔浑圆的大篆,一会儿又成了不羁的狂草。   被云乘月一眼看来,“生”字原地翻了个跟头,又抬起中间的一横,仿佛两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脸”扭来扭去,最后才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让我看见后面的内容?”云乘月被逗笑了。   书文用力摇“头”。   云乘月和“生”字别有联系,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她的修为不够,看不见。   “原来如此。”她也不失望,只觉理当如此、自己还要多多努力,就拿起笔,开始凝聚心神,“那就临三百张大字吧。”   ——仲春之……   “云乘月。”   阴风吹来,逼得她一笔歪了出去。   云乘月被他吓了一跳,又有点惊喜。她面上沉住气,抬头瞟他一眼,板起脸:“干什么?你是一赌气就开始恶作剧的小孩子么?”   墓主人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带着那颗悬浮在他后面的头。   好香。   云乘月立即紧紧闭上了嘴,害怕自己真的垂涎三尺。饶是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变得含情脉脉。   被她目光逼视,墓主人僵硬地动了动。“生”字距离他太近,而她还不会控制书文的气息,所以他此时宛如被捕猎者盯上的弱小动物,毛骨悚然,很想往后退开,有多远避多远。   但他克制住了本能的恐惧,迫使自己站在原地,脊背绷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笔直。   “薛无晦。”他自我介绍,语气冷淡矜持,“神兵自晦,我无晦的……无晦。”   云乘月更惊喜:这是愿意沟通了?对待流浪猫,有耐心果然是对的。   她站起身,伸出右手:“哦,你好,我叫云乘月,乘月而来的乘月。”   她手已经伸出去了,才想到这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礼仪,又将手放下。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误会,但他凝视着她的手,寒冷的眉眼愈发寒冷。   云乘月觉得,他恐怕是把自己的动作当成威胁之类的了……   果然,他开口了。   “……你要什么?”他一字一顿,眼里有杀意与忌惮交相缠绕,“云乘月,你究竟要什么,才愿成为我的皇后?”   “……怎么说得跟求婚一样。”有点怪怪的,云乘月也没太在意,“你一定要我当皇后?不当行不行?”   他看上去并不习惯解释,因而露出忍耐之色:“不行。唯有借助帝后契约,我才能借用你的生机之力,也才能回到地面。”   “哦……那就没办法了。”云乘月理解地点头,“好,那教我修炼,再答应那三个条件,这样就行。”   “……只是如此?”   他不信,双眼微微一眯,仿佛迷雾里开始下雪。   云乘月以为他是忘了,就又重复了一遍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需要她做的事,首先要得到她的认同。第二,此外的时间,两人互不干涉对方的自由。第三,他们都不主动伤害对方。   而其实薛无晦并非不记得,他只是太吃惊,才久久保持着怀疑。他听完第二遍,终于困惑起来:“就……这些?”   云乘月耐心道:“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们都可以谈。”   薛无晦突然冲她冷笑一下,道:“别的有很多,比如让我成为你的奴隶,今后但凭你驱策。比如夺了我的神智,让我成为你的傀儡。比如逼我签订契约对你言听计从,如有违抗便酷刑处置……”   他语气很平,语速却很快。   云乘月听得渐渐睁大眼。   他们对视片刻。   云乘月率先感叹:“居然能想到这么多,你真的好变态。我就不行。”   这就是历史书上说的残酷的封建君主吗?不愧是被打倒的对象。   薛无晦:……?   云乘月摇头:“我就是不喜欢控制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控制。”   “不可能。”他断然道,“谁会有优势而不用?”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不喜欢吃香菜,也没有为什么啊。”云乘月没好气,觉得纠结这个问题实在无聊。   可薛无晦还是不大相信。他没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她,神色微妙。当一只警惕的流浪猫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审视你时,常常就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态。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手。   一点寒光挟在他的指间,将他毫无血色的皮肤映得更加苍白。   是刀光。   也是一缕杀机。   薛无晦握着刀,大袖翻飞如疾风,猛然往云乘月刺来!   刀光冷冽,桌面上的“生”字猛地弹动!   却紧接着,被一只纤细秀气的手掌按住。   云乘月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直觉。她没动,也没有反击,只是站在原地,略抬起头,直直望着那刀光。   她大半的面容落在匕首雪亮的光里,而那张鲜花般娇美的面容上,只有无限接近于凛然的平静。   刀光落下!   ——又轻轻一侧。   最后一刻,锋利的刀刃略略一偏,只割下了云乘月一缕头发。   薛无晦收回刀,握着这缕发丝。他望着云乘月的眼睛,眉梢微动,眼中栖息的阴寒也在流动。   “不躲?”他问。   云乘月说:“你不会动手。”   他笑了一声:“为何?”   云乘月说:“我就是知道。”   其实她心跳加快了,不过这点不用说。   薛无晦垂下眼,望着手里光洁柔润的长发,莫名笑了一声。他再也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在自己干枯的头颅上割下一缕头发,又走到位于高台的桌子旁。   桌面上放着黑色的盘龙印玺,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纯白的凤印。   他将两人的头发打了个结,放在一张铺开的空白画卷上,再拿起盘龙印玺一盖。印章落下后,两缕发丝流水一般散开,消失不见。   “云乘月,”他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冷淡,“过来盖章。”   “你答应合作啦?”云乘月走过去,拿起凤印,但不急着盖,“那我的条件呢?”   薛无晦牵起袖子,磨墨、提笔,神情淡漠。   “帝后是最古老而强大的契约之一。缔结此约后,我们彼此不可欺骗对方,也不可起伤害之心,否则会招致天谴。你的第三点条件,自然成立。”   他顿了顿:“至于前两点,还有教导你修炼……我也答应。而且我会写进契约里,你大可放心。”   饱蘸墨水的笔锋在空白之处绞转一笔,旋即流畅地书写起来。   云乘月注意去看,发现他写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写的是行楷,但仍不离篆书的峥嵘之意,笔画锋芒毕露、方折尖锐,字迹宛如用刀光流动——埋葬已久的、阴冷的刀。   随着书写的进行,方才刀光带来的肃杀之气也散了开去。墨香氤氲中,空气渐渐平和下来。   笔墨流淌,汇为契约。薛无晦再在落印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将笔递给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后,契约便宣告成立。”   云乘月点点头,先盖了凤印章,再提笔画出一横。   “嗯?”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详片刻,“总觉得不太对劲……”   薛无晦侧眼看她。   “不太对劲。”云乘月伸手给他看,左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再点了点契约上那孤零零的一横,“就是写起来的感觉不对。”   在临《乐陶墓志》、《云舟帖》的时候,她轻易就能做到笔随心动,能挥洒出优美的字迹。   但刚才,她却失去了得心应手的感觉。字的结构虽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应该怎么轻重提按、绞转平划,她却失去了章法,变得茫然失措。   薛无晦点了点她手里的笔,淡淡道:“这是寻常毫笔。但你临写名帖时,用的是窥道笔,效力自然不同。”   “窥道笔?”云乘月竖起耳朵。   “此前我为你备下的,是窥道笔。”   他声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软的雾气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窥道笔承载了制作者的书法记忆,极为特殊。初学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书法精神,就能使用窥道笔写出合格的灵文,乃至观想书文。”   云乘月明白过来。   “我临出来的灵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难怪我一提起笔就写得这么好。看来,以后要修行,得先从每日临摹大字开始。”   薛无晦轻轻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窥道笔?自己下功夫,总是枯燥而劳累。”   “是啊,我也觉得又枯燥又累。”云乘月深感赞同,期盼地看着他,“那有没有捷径?”   “没有。”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除了窥道笔。”   “那还是算了。”云乘月立即兴趣缺缺。   他唯一蹙眉:“为何2?”   “因为自己下功夫得来的,才是谁也夺不走的。我是不想多劳累,又不是傻。”云乘月认真答完,又忽然一笑,“而且你暗示得这么明显,我就觉得一直用窥道笔,肯定会坑到自己。谢谢你啦。”   她笑得有点狡黠。   “……”   看他一脸微妙,云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后半步,端详片刻,得出结论:薛无晦说得对,她现在写的字虽然不难看,却明显笔法稚嫩、结构呆板,比字帖里风韵独特的线条差远了。   她看得认真,却没注意薛无晦也正端详着她。   他暗暗思忖:绝大多数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窥道笔、温和容易学习的字帖,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勉强写出像模像样的一个字。她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一笔勾勒出《乐陶墓志》的精气神。   这份天赋,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当可怕。   她甚至还能轻易抵抗窥道笔的诱惑。   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里的书文和契约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难操纵她。   日后还是得想个办法……   帝王平静地按下心思,幽深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现在不能深思,否则会触动契约。   “薛无晦。”   正好云乘月开口叫他。   披发的亡灵之君沉默看来,目光冷淡。   云乘月搁下笔:“我写好了,契约就完成了么?”   “还差最后一步。”   薛无晦瞥了一眼契约内容,收敛心神,将契约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里,再在玉匣口写了一个“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阴风生出,托举着玉匣高高飞起,一路飞进了上方空悬的青铜棺椁之中。   云乘月耳朵尖一动,隐隐听见一声落水似的“咚”声,紧接着,她心头忽地猛跳几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涌直上,顷刻间灼得她面颊发烧。   咦?她不对劲。   她抬手贴住脸,又下意识去看薛无晦。   正好,他也看过来。他皮肤惨白、神态阴沉,眉眼阴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轻柔飘忽的艳丽之意;当他眼睛一眨,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就轻轻一颤,宛如黑暗的雾气纠缠而生。   云乘月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捂脸,只觉手下更烧,简直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我,”她梦呓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荡人心魄? 第11章 起死回生   ◎【修】◎   “薛无晦,我这是……怎么了?”   云乘月捂着脸。   薛无晦也正看着她。虽然他不提,但他知道她很美。此时她双颊微红,眼神变得比平时更柔软潋滟,如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又怒放到极致,还有无数春风化雨来作陪。   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生出避开的冲动,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而且必须做到纹丝不动,连眼神注视的方向也不能变。   “勿慌,这很正常。”薛无晦淡淡道,“帝后契约本是婚契,生效时,你我心有所感,才会对彼此产生不同的……印象。”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云乘月努力克制,声音却变得更柔软:“正常……真的吗?”   薛无晦清清冷冷地站着,还是很冷也很淡:“一天过后,就会恢复正常。”   云乘月立即皱眉:“一天?你是说……要持续一整天?可我忍不了……不行,我一定忍不了的。”   她朝他迈进了一步,又伸出手。   薛无晦差点跳开。他攥紧了手,按下心潮,却又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眼眸闪闪,整个纤细柔软的身体都像要化开似的,又仿佛花枝柔软的轻颤。   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让他烦躁。他固然没有身体,没有活人才有的感受,但帝后之契是深入灵魂的契约,所以他竟久违地体味到了活人的某种滋味。   这契约未免效力太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气血翻腾了。   “……退下。”他命令道。   这句话一说,他就看见这“海棠花枝”可怜地停下,眼里生出一点哀怨,那哀怨又化为春雨,令她显出朦胧的柔弱。停——他想,突然后悔过去看了太多的书册。   “薛无晦,就一天,行不行?”她柔婉地恳求,“我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你就让我靠一天吧。”   他一动不动,只眉头皱得更紧。可片刻后,他动了动嘴唇。   “……只有一天。”   他刚才冷冷地说完,就见她眼睛亮了,又弯成笑吟吟的月牙。   “真的?好。薛无晦,你真是个好人。”   她张开双臂,整个人朝他怀里跌来。   他站得笔直,神态冷如寒冰,实际却僵硬起来,藏于大袖下的手臂也不觉抬起。他漠然地看她扑过来,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娇艳花枝轻盈颤动,倏忽落入他怀里……   又倏然站直。   ……站直了?   帝王的眉眼,轻轻一动。   可她已经退后了半步。她还是一脸天真柔软的笑意,手里捞过去了一个东西,紧紧抱着。那东西拖着一把很长的、干枯的头发,颜色黯淡、皮肉枯萎……   很眼熟。太眼熟了。   她宝贝似地抱着它,还低下头,小心地将鼻尖贴在那一把长发上,紧接着,她就露出了陶醉的、飘乎乎的笑容。   薛无晦缓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后。空荡荡的。没错,空荡荡的。   他再缓缓扭头,看向云乘月怀里的东西。   不错,那样眼熟的东西,果然就是他的头颅。   是原本紧随他身后的——他的头颅。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灵魂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一点点地按下已经抬起的双臂。   “云乘月,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一字一句。安静的地宫倏然一抖,带着满室墓葬跟着一跳,撞出无数轻响。   云乘月抱着安静可爱又漂亮的干尸头颅,依依不舍地抬起头,莫名地看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行为应该如何定义。   “嗯,我在……”她试探着说,“吸你?吸你的头?”   她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地将干尸脑袋抱得更紧,告诫道:“你说了这一天我可以靠着你的。君无戏言,对吧?”   薛无晦:……   靠着他……他抬手摁了摁额心,好罢,这的确是字面意义的“靠着他”。   可是那颗头,他能……   算了。   “……只限这一天。”   他脸色黑了几分,隐隐带点咬牙切齿:“只许抱着,不准做别的事!”   云乘月一口答应:“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变态。”   薛无晦冷冷地盯着她,冷冷地盯着她怀里的干尸脑袋,再冷冷地翘起嘴角。   “不,你是。”他说。   云乘月:……   明明是他自己说可以的!她哪里知道,帝后之契一成立,他的香味突然就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她只是把持不住自己、犯了一个所有食客都会犯的错误,这也有罪吗?   薛无晦一脸冷漠。   他反手一拽,就将青铜悬棺的棺材盖给“拉”了下来。   云乘月偏头看去,见棺材盖上密密麻麻的坑洞组合成四个大字:起死回生。前三个字血光翻腾、黑气凶煞,最后一个“生”字则黯淡无光。   薛无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过来,用你的‘生’字书文,为最后一个字注入生机。”   云乘月不动,问:“为什么?”   “你……”他刚要不耐烦,忽然又想起契约内容,只好自己忍着。   “有你一缕生机,我写的‘起死回生’咒文才能真正生效,我也才能真正去往地面。如无生机内蕴,阴间亡灵只有夜晚能自由行动,白日会受诸多限制,还易被日光灼伤。”   云乘月理解了一下,明白了:“就是说,如果我不写,你就出不去。”   她说得对,但薛无晦就是莫名不大高兴,淡淡道:“我若出不去,你也出不去。如何,这在不在你‘伤天害理’的条条框框里?”   云乘月浑不在意他隐约的讽刺,只想了想,认真回答:“不在。”   她这才走上去,仔细去摸那用手指一点点戳出来的咒文。   薛无晦退开一些,又道:“凭你现在的实力,要写出合格的‘生’字很难,你注意……”   “嗯?什么?”   云乘月没听清,回过头。   在她手下,白光生机蓬勃,沿着“生”字轮廓流转。须臾,它灵光一闪,与前三枚血红的文字相连,气息交融,浑然一体。   薛无晦的话语全滞在唇边。这可是他的咒文!是他的实力退步,变得太过低微,还是说她……他略睁大了眼,简直有些惊骇:“你……”   云乘月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写的字,也不由紧张起来,手臂勒紧了干尸头颅:“怎么了,我搞砸了?能不能再写一次?”   “……不用。”   他忽然一僵,垂下眼睫,再抬眼已是含了一点赞赏的笑意,平静道:“你做得很好。”   云乘月放下心来,退开几步,想欣赏一下这四个字。但这是薛无晦生生用手指戳出来的,密密麻麻全是小洞,云乘月突然看得有点犯密集恐惧症,赶紧转身。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我有件事要做,得先回趟浣花城。”   他走上前,抬手一拂,那四个字竟消失无踪。相应地,他的魂魄凝实了许多,声音里的虚幻之意也少了一点。   他闭上眼,似在感受,而后才道:“你且休息一日,而后便出陵。”   云乘月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棺材盖,确定是真的没有孔洞了,才点点头。   她往大床的方向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   她回过头:“你是一千年前的人物,又是皇帝,你都这么成功了,为什么还想复活?”   “……问这个做什么?”他眼睛一抬,再略略一眯。   云乘月想想,不确定道:“互相增进了解……?”   短暂的沉默后,薛无晦半阖上眼,按捺住不被契约允许的戾气和杀意。   “……复仇。”   他睁开眼,睨着她,似笑非笑:“我回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复仇。”   “复仇?”   云乘月有些吃惊,紧接着又了然:“是害你只剩一颗头的人?千年过去,他们还活着……?”   “云乘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轻柔地打断了她。   云乘月安静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伤心事。”她正色道,“我也不该说你是眷恋人世。仇人如果还活着,那当然要复仇。为了报答你的教导,这件事我会认真帮你。”   帝王似是一怔,偏过脸去。   “报答……这世上恩将仇报者,可远比知恩图报之人多得多。”   近似呢喃的声音,透着十足冷意,像是并不指望谁答话。   云乘月却听见了。她摆摆手:“你不是说,缔结契约后,我们不能对彼此说谎么?所以我说的是真心话。你……”   她突然卡壳了。   在薛无晦抬眼看来时,她才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你复仇,麻不麻烦啊?”   他蹙眉不解:“麻烦……?”   “不是说你麻烦……呃,我是说,这件事难度如何?”云乘月怕他误会,赶紧摆摆手,“是帮你找到人,一剑了结就可以,还是……”   他了然,唇边一丝讽笑:“哦,怕了?此事的确难如登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你若不愿,大可随时借口‘修炼够了’,抽身离去。有生机书文在,我又不能拿你如何。”   云乘月:……   奇怪,她为什么感觉自己像被控诉的渣男……   而且他说难如登天,不知什么时候能做完啊……云乘月忧伤起来。她愿景中的隐居生活,到底什么时候能实现?   她艰难地争斗了一会儿,垂头丧气道:“那也没办法。你能不能更努力一点,让这件事早点完成?我可以等你复仇完毕,再去当乌龟。”   “……当乌龟?”他不解。   “就是隐居,大隐隐于市的那种。不要在意细节。”云乘月抱起干尸头颅,伤感地吸了两口,又叹了口气,“你可千万要努力一点。这件事肯定主要是你做,我就帮你跑跑腿的。”   她殷殷叮嘱。   他的神情却愈发古怪。   “薛无晦?”云乘月不放心,“你答应一声。”   他转过身,背对她。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若你不想休息,就去练字。这是修行的基本功。”   “……我选择睡觉,谢谢薛老师。”   云乘月抱紧头颅,赶快往床边走。   可她还是不放心,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先回浣花城哦?你找得着路么?要是找不到……”   “知道了,快去。”   薛无晦刚才张开水镜,回过头,有些不耐地斥责:“聒噪……”   他想说她叽叽喳喳的,比他当年宫里养的百灵还烦人,可这时,她却正好对他粲然一笑,才拉开床幔,带着干尸头颅一起滚了进去。   他怔在原地,以至最后两个字其实并未吐出,只含在唇边、挣扎了几下,到底是散了开去。   奇怪的感觉。帝王怫然不悦,扭过头,再不看那个方向。   都是帝后契约的错。   ……   床幔后,云乘月感到自己总算能松口气了。   她往柔软的大床上一坐,再顺势倒下,整个人侧躺着,双臂紧紧将干尸头颅抱在面前。   放松之下,她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在了干尸的长发之中,一边吸,还一边蹭了蹭。   虽然看着可能吓人了点,但其实这颗脑袋很干净,头发也不难摸,只是有点干燥,摸起来像蓬松的干草。所以摸摸蹭蹭,都没关系。   隔着床幔,云乘月没注意,当她抱着干尸脑袋滚来滚去的时候,另一头的亡灵帝王三番两次僵硬了身形。   她光顾着放松了。   身体放松,思维也在放松。思绪慢慢散开。   嗯……   终于安全了吧。   她想着,按住心口,察觉出一丝之前被忽略的疲惫。   她终于安全了。她告诉自己,你安全了,可以不用再那么紧张。   从穿越开始就绷紧的那根弦,到现在终于可以松开。一连串的突发状况、时刻都考虑着如何保障自身安全、好几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她是不大害怕,也是比较镇定。但……就还是挺紧张的。   不大害怕……也不对。老实说,还是有一点害怕。虽然有一枚好像很强大的书文,但她对这个世界到底所知甚少,也不能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万一和薛无晦发生严重冲突,他要鱼死网破,怎么办?就算她能赢,可她身处这座墓里,又要怎么出去?   这些她都想过,只是不敢想得太细。等到危机都过了,她才能慢慢梳理、慢慢排解。   好想当一只无忧无虑的乌龟。她又打了个滚,想,乌龟只需要经营好自己的一小片水塘,游来游去,再有几个喜欢的邻居就可以。   不如把这个愿望当目标?等解决了云二小姐的事,也积攒够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再解决掉薛无晦复仇的事,就找个地方隐居。   ……听上去遥遥无期。可恶,她为什么不能当一个知恩不图报的人!   何以解忧,唯有多吸薛无晦……抱着这颗头,她一定会睡得更安稳。   云乘月打了个呵欠,枕着干尸的长发,渐渐不动了。   她睡着了。   黑暗的、安静的潜意识深处,通往梦境和回忆的起点……   ——咚!   她被重重推到在地,意识朦胧又糊涂,只知道本能地抬起头。   有些迷幻的阳光里,一个女孩儿笑得灿烂,也笑得充满恶意。   “一个傻子,也配嫁到聂家?”她清脆地笑起来,“云二,你怎么不去死呢?”   梦……? 第12章 云二小姐   ◎【修】◎   云乘月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望着那个朦胧的女孩儿的影子,她试图站起来,也试图说话,但在梦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云二小姐的一段回忆。过去无法改变,回忆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在梦里面对过去的云乘月,也什么都做不了。   云乘月明白了,她只能看着这段模糊的回忆。   “云二,你怎么不去死?”   看不清脸庞的小姑娘,身形和声音大约在十二三岁左右。她甜甜地说着“死”字,从台阶上走下来,粗暴地将云二小姐拉起来,又狠狠揪她胳膊内侧的软肉。   云乘月无法感受到云二小姐当时的知觉,却接收到了她模模糊糊的想法:疼。   好疼。   她听见云二小姐开口:“疼,不要,疼……”   ——嘭!   她再一次被重重地推出去,这一回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她低下头,看见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痕。   这里是一座落满阳光、草木修剪精致的院落,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小姑娘走过来,弯腰盯着她,模糊的面容上有一个甜美的、浓郁的笑容。   “云二,你配不上聂家啊,把婚约让出来吧?哦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全!”   ——疼。   云乘月清晰地感知到了云二小姐的想法。   当云二小姐被小姑娘拽起来,不停地使劲揪身上的软肉时,她一次又一次地接收到了这个想法。   ——真的好痛,不要了,好痛……   呆呆的、迟滞的、麻木的思维,连加害者的身份都没有去想,只是一遍遍地想:好痛,不要了。   院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更大。   “汲夏,你在同二小姐做什么?”   小姑娘停下了动作,手里还稳稳捏着云二小姐的手臂。她转过头,甜甜地说:“回三夫人的话,二小姐摔倒了,婢子正为二小姐清理。”   顺着云二小姐的动作,云乘月也往那头看去。夏日炎炎的光里,院子门口站着一位环佩琳琅的夫人,身边还跟着一名矮个头的小姑娘。   三夫人似乎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云二小姐朝那边伸出手:“三、伯母,三、妹……”   三夫人却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清理干净了就带二小姐回院子,这里是少爷小姐们练习写字的地方,别让个傻子耽搁了旁人修炼。”   “是,三夫人。”   汲夏笑眯眯地行了礼,又扭头看向云二小姐。她带着笑,轻轻地抓住二小姐的腰,再狠命一掐。   “二小姐,不要怪婢子哦,也不是婢子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她状似苦恼地说,声音里的恶意一滴滴流淌,“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还挡了主子的路吧。”   ——痛。   为……什么?   命……是什么?   傻子是……什么?   云乘月不断接收到云二小姐破碎的思绪。   她被人说是傻子,种种单薄零落的想法、无法成形的语句,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云二小姐只能呆呆地站着、坐着、躺着,呆呆地任由一切事情发生。像个无能为力的娃娃。   ——那是二妹吧?   ——别理她,傻子丢脸死了。   ——聂公子,那就是你的未婚妻?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哈哈……   ——够了!   无数不同的人影,在云二小姐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光团;他们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太多的交集,留下的大多是匆匆而过的背影或侧影,以及漠然的只言片语。   但是,她也被人牵过手。   比她高的女人,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走过光影一截一截、漂浮着花香的走廊。   女人还会低下头,露出模糊的微笑,伸手为她别过一缕耳发。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才千方百计为你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女人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傻一些也没关系,啊?”   ——温暖。   她感觉到了这个词语。   然而接着,梦里光影流转,血色黄昏降临。云二小姐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冰冷的廊柱。   屋子里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前不久才温暖地对她笑过。   她在失态,在高声地发泄自己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欺负她,我也不愿意,我在尽力约束——可是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我还能让谁没了脸?我敢让谁没了脸?大爷,要不您来管家,您来查,有一个算一个,挨着家法处置,狠狠地教训、狠狠地打,好不好啊——敢不敢哪?”   猛一阵沉默,长久的沉默。   接着,女人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尽力了……可,活人总是比一个傻子重要,是不是?唉,这世道便是如此……”   云二小姐听不懂这些话。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受了欺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一回,她却低下头,沉默地转过身,往草木葳蕤的另一边走去了。就好像她听懂了似的。   ——没有人。   梦境里,云乘月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云二小姐的想法,亦或是她们共同的想法?   她难过地想:没有人真的帮她。   因为她是一个傻子,所以不值得别人真的帮她。   ……   “云乘月。”   她动了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苍白却柔和的光线落下来;地宫里就是这点好,虽然不见天日、阴森森冷飕飕,可黯淡的光线永远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她没动。   “……云乘月,起来。”   这个冷淡缥缈的声音,隐约多了一丝恼火:“将朕的头还来。”   她尚未完全清醒,好似还有半个自己是幼小的云二小姐,于是也幼稚地将胸前的东西抱紧:“不还。”   “……你的眼泪鼻涕沾满了朕的头发。”   冰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隐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一双冷冰冰的手也伸过来,想要夺走她怀里香喷喷的、已经被她捂得暖暖和和的“蛋糕”。   云乘月才不肯。她往旁边一滚,背过身去,闷声闷气:“就不还!”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   “天甲,天乙。”声音的主人冷漠地吩咐,“将地宫清理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附在了这女人身上。”   不干净的东西……?   云乘月坐起来,迟疑地看向他:“不干净的东西,是鬼?那不就是……”你么?   他神态冷漠平静,动作却迅如闪电,出手就揪住自己脑袋后的长发,毫不怜惜地狠狠一扯,把干尸头颅抢了回去。   薛无晦用手指尖拎着自己的头,皱着眉头盯了两眼——尤其是被黏成一块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抬起,凌空写了一个“水”字。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在半空凝聚、流动,化为一小座空中水池。   接着,他优雅地一抬手,一用力——   咚!   头颅缓缓沉下。干枯的长发在水流里缓缓上飞,狰狞的面庞静静地面对着云乘月。   “……抱歉,弄脏了你的头。”云乘月揉揉眼睛,这才算完全清醒,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等等,可你说了我可以一整天抱着你的头……”   “已经过了一整天。”   薛无晦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披散的长发在阴风黑雾里缓缓散开,恰与他背后的干尸头颅相得益彰。   云乘月探头看看漏壶,发现果真如此。她居然睡了一整天?   她晃晃头,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影像,又迷茫地看向薛无晦,半晌才呆呆吐出一个字:“哦。”   薛无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圈,眉峰阴沉地聚拢。   “睡傻了?在梦里哭得厉害,跟只被人丢了的小狗似的。”   他的眉眼天生有种艳丽的阴沉,当他再皱眉时,就仿佛寒风忽起、夜色阴沉,幽冷的雾气即将遮蔽瑰丽的星空。   云乘月用手指梳理睡乱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反问:“你在关心我么?”   薛无晦神色一滞。可没等他说话,云乘月又没精打采地说:“唉,你肯定不乐意承认,算了,我就当是你关心我,谢谢你。”   她继续用手指撑开头发打结的部分,低声说:“我梦到了这具身体以前的事。虽然是她的事,可我想起来也很难过。”   “‘这具身体’?”   “这原本不是我的身体。”云乘月诚实地说。在帝后之契的作用下,他们彼此不能说谎。   薛无晦有些诧异,上下打量她几眼,淡淡道:“想得太多,这就是你的身体。魂体相合,并无夺舍痕迹。不过,你此前命魂有些不稳,近来才巩固。怎么,你的命魂以前生活在别处?”   云乘月惊讶道:“命魂?”   “人有三魂六魄,命魂为主,承载一切记忆与思绪。偶尔有人命魂离体,剩余的魂魄便浑浑噩噩、只有基本的感知……哦,你的身体以前被人当成傻子,欺负得厉害?”   薛无晦明白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   他拂袖不悦,声音缥缈,连杀意都显得空灵:“出去后,朕顺手将他们都杀了,再将所有曾见过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知道你曾有狼狈的时候。”   云乘月呆了片刻,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用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裳下摆。他是魂体,但现在身形凝实,连衣裳的手感也相当逼真。   薛无晦没动,望着她,缓声问:“哦,你不忍心?”   “也不是。”云乘月无奈地说,“我其实还没大想明白……你让我慢慢想。我现在还在想命魂这事呢。等回去了再说好不好?”   薛无晦看了她片刻,眉头却愈发紧蹙。他忽地抬手,扔下了一样什么东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漆黑的梳子。剔透温润的黑色玉质,雕刻着她不认识的花朵叶蔓,线条很简单,但自有一番古雅天真之趣。   “梳子?”她捡起来,又发现背面镶嵌了一颗绿松石。在黑沉沉的玉色上,这一点青绿仿佛一粒生机,压住了黑玉的诡异深沉。   她打量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缺乏血   色的手指引导着她,将她的右手大拇指摁在绿松石上。   云乘月抬起眼,才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明明是魂体,却在床褥上烙下一个轻微的痕迹。   他靠得很近,眉眼中的艳丽和阴沉也都离得更近;这个人没有呼吸,漆黑的长发垂落几缕,说话时苍白的喉结依旧会轻轻滚动,与常人无异。   “像这样,按在这里、注入一丝灵力,再说话。”他平静地指导她,“即便我不在你身边,通过这柄玉梳,也能彼此沟通。”   原来是沟通用的?云乘月点点头,又端详片刻,举起来问:“除了通话,我可以用来梳头么?”   薛无晦动作微微一顿。   他站起身,往一边走去,只留下一个缥缈漆黑的背影。   “随你。”   “嗯……?”   云乘月试着梳了梳头,再看看精美的梳子,又抬头望望他。   “你难道主要是为了送我梳子?”   她冷不丁问。   他背影停下。也不好分辨那是普通的“停下”,还是叫做“僵硬”更好。   “……你自己在殿里选些衣裳、首饰,收拾收拾,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   “我暂时不能随意在地面现身,所以需要你先在浣花城里帮我做一件事。”他说,“这柄玉梳,权且当成报酬。”   云乘月再看看梳子。   “可按照契约,这些东西我本来都能自己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我的东西送我,也叫报酬吗?”   薛无晦转过身,纤细阴沉的眉毛拧在一起:“那你要如何……”   他话音未完,却戛然而止。   在目光尽头,那名长发散乱、坐得笔直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盈盈的笑。   “谢谢你安慰我,也谢谢礼物。”她有点狡猾地眨眨眼,“对人道谢,还是当面说更好,对吧?”   亡灵的帝王一怔,一时竟有些狼狈。这人真是……该反应快的时候迟钝,该迟钝的时候却偏要过分敏锐。   旋即黑烟一散,他消失在原地,唯有话音散落。   “……自作多情。” 第13章 驿站风波   ◎【修】◎   十月深秋的这一天,天高云淡。   风畅云清,树树秋色,两行飞鸟逆着日光而去,留下几声啁啾。   云乘月从帝陵里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她站在林地里,仰头望着天空,任由秋风掠过睫毛。   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也对着空空荡荡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却仍旧看得专注。   ——[你究竟在看什么?]   薛无晦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她指着天空:“看,活着。”   ——[……说人话。]   “看秋天的天空。”云乘月从善如流,虔诚许愿,“希望有一天,我能过上天天闲着的生活,没事就看着天空发呆。”   ——[你就不能有些出息?]   “乌龟没出息,可谁能比乌龟长寿?”云乘月振振有词。   ——[修行有成的大修士。]   他答得毫不迟疑。   云乘月:……   输了,忘记这里有修炼这回事了。   她呼出口气,又伸了个懒腰。秋天的阳光穿过五彩的树林,带来恰到好处的温暖,也将整个世界的色彩倾倒下来。   “不管怎么样,活着终究很美好。”她笑起来,“薛无晦,等你能够出来,就能亲自看看了。”   薛无晦安静了一会儿,才催她说,该走了。   云乘月点点头,胸前垂落的水滴状翡翠玉饰也跟着晃了晃。   这枚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吊坠,其实是通往帝陵的钥匙,通过它,就能随时出入位于虚空的帝陵。   不错,帝陵实际不在地下,而是位于虚空。   之前那群商匪之所以能够发现帝陵,是因为薛无晦将醒,亡灵的本能渴求新鲜血肉,才在地下布下陷阱。   薛无晦的灵魂也寄托在挂坠之中。他能通过与云乘月共享视野,来看见这个世界。   现在云乘月所处的位置,仍然是之前她下墓时的地方。   四周还散落着车马、行李,还有燃尽的篝火,但拉车的驽马大多已经挣脱了缰绳逃走,只剩一匹不安的母马,冲她呼气,睁着警惕的、圆溜溜的眼睛。   “我们要走回去?”云乘月回望着那匹马,问的是薛无晦。   ——[去搭车。如果有官府的人问你来历,你可以如实说,但不必说太多,只需告诉他们,你遇见了“奇遇”。]   “奇遇……还要告诉官府?”   云乘月惊讶了。   模糊的记忆里,她好像看过一些故事,里面的角色总有各种各样的奇遇、获得形形色色的珍宝,进而开启辉煌的人生。   可好像没人会去和官府的人说?这两个词放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届时便知。]   薛无晦无意解释,又催她走。   云乘月知道他从商匪们身上获取了许多信息,就点点头。   她先在四周搜刮了一圈,找到硕果仅存的一些钱财,接着又松开车轭,牵住驽马的缰绳,打算作为坐骑。   这是一匹深棕色的母马,被她牵在手里,显得愈发躁动不安,频频蹬蹄子、晃头,还想来撞她,无论云乘月如何安抚都没用。   ——[注意它的额头。]   薛无晦的声音淡淡响起。   ——[先将它额头的影子粉碎,你才能用它。]   云乘月依言看去,果然辨认出了一枚“驭”字。   这枚书文和她之前看的不同,没有灵光,笔墨也极淡,就像拿炭笔写出的一个死板的文字。   她伸出食指,瞄准文字轻轻一弹;灵力飞出,轻轻松松地将“驭”字击得粉碎。   没了这枚字,母马立即安静下来,原本暴躁的眼神也变得温顺,还用头来蹭蹭云乘月。   “这也是书文?”她好奇地问。   ——[不算。这是“书文之影”,是从某个人的书文拓印而来,作为工具使用。书文之影脱离书文后,就不再受原主人控制,可以在一定时期内独立使用,到期会自行粉碎。]   懂了,就像有授权期限的软件。   咦,软件又是什么?她穿越前的记忆也太模糊了吧,难不成她其实是个失忆选手,只是自己不知道?   云乘月爬上驽马的脊背,握着缰绳适应了一会儿,就很顺利地驱使它朝某个方向走去。薛无晦说那边有驿站,可以花钱搭车。   这匹马似乎很喜欢她,时不时会扭头看看她,冲她“唏律”一声,如果云乘月摸摸它的头,它就会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我动物缘挺好的。”她沾沾自喜。   ——[你的书文是生机所化。靠近你,对天下大多数生物都有好处。有你这一缕生机,足够这匹驽马洗筋伐髓,修炼为神驹。]   云乘月摸了摸身下温顺可爱的马匹:“它也能修炼?”   ——[万物有灵,如何不可?没有好处的事,又有哪个生灵会做?]   云乘月先是恍然点头,顿了顿,又反应过来:“你是在告诉我,动物只是利用我?”   ——[难道不是?]   “没关系的。”云乘月又摸了摸驽马的脑袋,“任何喜欢都有原因,我享受过程和结果就好。而且,对一匹马,要求就别太高吧,人家只是一匹马啊……”   ——[……]   薛无晦不说话了。   云乘月自觉扳回一城,满意地点点头。   驽马吸收了一缕精纯生机,脚步轻灵,跑出了腾云驾雾的气势。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山野的范围,进入了官道。   日上三竿的时刻,官道上已经有了车马往来。见了云乘月的坐骑飞驰,还有人大声喝彩,发出羡慕的叹声。   到了驿站前,云乘月翻身下马,解开驽马身上的缰绳,拍拍它的头,小声叮嘱:“有人说你可以长成神驹,去吧,小心别被抓住!”   驽马眼睛亮晶晶的,最后蹭了她一下,响亮地叫了一声,撒开蹄子飞驰而去。   它越跑越快,在云乘月的注视中、在许多惊呼里,它奔驰成为一道疾风,一头扎进了五彩斑斓的秋日森林。   “哇……”   驿站的伙计叉着腰,肩头搭一块布,啧啧感叹:“好神骏!客人您真舍得,放跑这么难得的坐骑。可您如果不要,肯定有人会去抓去卖了……这太可惜了。”   云乘月沉思道:“它跑得很快,应当运气也不错……也只能看它机遇了。”   伙计有些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扭头见着她,忽然一呆,才后退半步,不好意思地问:“您上驿站,是要住店、吃饭,还是要搭车?”   云乘月看他反应奇怪,不由摸了摸脸,她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她递过去几枚铜板,当作小费,说:“搭车。烦你替我找一队去浣花城的,价格贵一些无妨,一定要安全可靠。”   伙计接过铜板,响亮地应了一声。   “好嘞,您放心,我们是官府驿站,往来给搭车的车队都有名有姓,安全得很!您要去浣花城?巧了,一刻钟后就有一队,最好的位置还有空,您看……”   云乘月立即说:“就是它了。”   伙计笑着应了,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事,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还得麻烦您先登记身份玉牌。”   云乘月一愣,身份玉牌?她穿越过来的时候,浑身是伤,一些首饰都被商匪拿走了,哪来什么身份玉牌?   她略一踌躇,驿站伙计就看出眉眼高低,面色一变:“您……没有?”   四周空气一静。   悄然之间,气氛中便有什么东西绷紧、凝肃;所有人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过来,如黑压压的风吹来。   没有身份玉牌,莫非是相当严重的事?   云乘月想起薛无晦之前的告诫,就道:“实不相瞒,我是被人掳了,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什么都不剩。不过,我家就在浣花城,等我回家再补上登记,行不行?”   她说得诚恳又从容,挺直的脊背和脖颈,也在无意中彰显出家教良好的优雅气质。驿站伙计迎南送北,眼神毒辣,瞧着觉得不假,便又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个笑影来。   “您请等一等,我请户正张大人来一趟。”   伙计再作揖一次,小步跑开。   云乘月站在门口,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那股黑压压的怀疑尚未完全褪去,仍旧盘旋在侧,审视着她。   ——[无妨。]   等待的时间里,薛无晦的声音忽然响起。云乘月侧了侧头:“嗯?”   ——[若此处有人为难你,都杀了,再换一处地方便是。]   他的声音仍旧清淡,语速不疾不徐,浸着古老的优雅从容。   有些人谈及杀戮时如谈论屠鸡宰狗,可这至少代表他们意识到有剥夺生命这件事存在,而有些人谈论杀人时,语气却比摘一朵花更平淡。   云乘月眉毛动了动。众目睽睽,她不好直接开口反驳。   她用食指点了点胸前的挂坠,清清嗓子,状似自言自语。   “今晚吃点什么好?不知道有没有圆形的菜。”   比如某些圆形的高档自助、鲜香火锅、新鲜甜品……什么的。   ——[……无聊。]   他语气其实一直很冷淡,但云乘月就是听出了一点悻悻之意。她没说话,笑了。   很快,驿站伙计带着一名中年男子过来。男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穿着深青色长袍,腰上别一支笔、一块令牌。   “是你要临时登记?”   这位张大人的职位是户正,管驿站附近的人口流动。职位虽小,他却神情严肃、很是认真,看见云乘月时虽然愣了一下,却立即恢复了冷冰冰的工作状态。   “是我。”云乘月说。   “姓名,年龄?浣花城哪家哪户,什么时候丢的?”   “云乘月,十七,浣花城云家,行二,什么时候丢的……我不大清楚,贼人给我灌了药,当货物运输,没人告诉我时间,我迷迷糊糊也分不清。”   这些都是实话。   “云家?”   张大人抬起眼,手里急速记录的笔一停,露出几分惊诧:“是井水街的百年云家?”   云乘月点点头。其实她不知道云家在哪条街,但浣花城的百年云家只有那一个。   张大人更吃惊,露出怀疑之色,眼神极为犀利:“可我知道,云家的二小姐是个傻子!”   他执笔向前,身周灵力滚动,腰间令牌隐隐放出迫人威压。   他厉声喝道:“休要冒充他人身份,你究竟是谁——从实招来!”   云乘月一呆。这剧本不太对吧?   以前看的故事里,大家不都来去如风、无影无踪,连紫禁城之巅都随随便便用来决战,什么时候会查验身份,还通不过了?   如果她的人生也是一个剧本……   那这剧本,怕是有点太严谨了? 第14章 前往浣花城   ◎【修】◎   “你究竟是谁——从实招来!”   张户正一声厉喝,驿站内外鸦雀无声。   隐隐,有刀兵出鞘的冷冽脆响。一时间,连秋日明媚的阳光都冷了三分。   陷入迷思的云乘月也被震醒了。   ——[奇遇。]   薛无晦出声提醒。   云乘月考虑了片刻。   她并不擅长说谎,但思忖一二,她觉得自己的经历还真称得上“奇遇”——被家族欺负的废材少年跌落山崖(大墓),遇见被封印的神秘老爷爷(小干尸),获得了天赋肯定与秘宝加成(墓里一大堆名帖)。   这岂非实话实说?   她暗中点头,心安理得、十分笃定地开口:“我遇到了奇遇。”   “……奇遇?”   张户正一愣。   看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似乎一瞬间脑补了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事。   云乘月淡定地回望着张户正。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至少张户正是这么理解的。   但他维持住了官员的基本素质,坚持狐疑地盯着她,谨慎地问:“可有证据?”   云乘月又思索了一下。   “掳我的贼人半道去遗迹探险,全都失踪了,车马还留在林子里,可以找到。”   她严肃地解释:“我自己是看见了一枚书文,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说的全是实话,只不过是选择性的实话。   这大约就叫春秋笔法。   但也还是实话嘛。云乘月再暗暗点头,嗯,她没有骗人。   张户正听了,神色仍然严厉,却已经缓和了许多。   他似乎又脑补了什么云乘月不知道的东西。   他又问:“这奇遇在什么位置,是野生的还是官方的?”   啊?奇遇还有野生的、官方的?   云乘月吃了一惊,面上也自然而然流露出讶色:“什么是野生的奇遇,什么又是官方的奇遇?”   她吃惊得很真实,落在其他人眼里,简直太符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孩子、因为奇遇而侥幸找回神智”的状态了。   张户正神色更缓和了许多——这大概是个脑补彻底完成的标志。   周围人也放松了,有余力倒抽一口气。当这口气再叹出来时,显而易见带了深深的羡慕。   ——原来是奇遇!怪不得!   ——是野生的吧?能把傻子给点醒,肯定是个大奇遇!   ——唉,可惜,野生的奇遇可遇不可求,现在被人惊了,肯定已经跑了!   ——是啊,可惜,可惜!   云乘月竖着耳朵听,越听越惊奇:奇遇还能长腿自己跑?   哦……也不对。她挂坠里这一位,不就可以算是长腿的奇遇?   这个世界真还挺有意思。   张户正又问了几个问题,像奇遇的具体方位、贼人的特征,又一一详细记下。末了,他合上本册,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云二小姐因祸得福,可喜可贺。这应当是个野生的厉害奇遇,才既有杀人的凶戾,又有点化二小姐的神异。”   云乘月明白了:“野生的奇遇更凶。” 可不是嘛,她坠子里的千年亡灵真是太凶了。   张户正一愣,笑出声:“这话倒也没错。”   ——[……无聊。]   “凶,也是机会啊。”张户正感慨地摇摇头,用笔指了指驿站前,“瞧,已经有机灵的打算偷偷摸摸去探个路了。”   门前窸窸窣窣的一群人尴尬地笑了几声。他们骑上坐骑,果然朝着云乘月描述的方向飞驰而去。   张户正见状,忽冷笑一声:“一群蠢货。野生的奇遇难不成还原地等你们?便是真有什么好东西,事后官府讯问,还不得乖乖吐出来。”   云乘月瞧着这场眉眼官司,暗想,看来这个世界的官府管控力较强,不仅对个人的身份管理严格,更是权威十足,才能连小官员都底气十足。   薛无晦要光复天下,是要推翻这样的官府?那真是更有难度了。   云乘月心里转过想法,又问:“张大人,奇遇究竟是什么?”   张大人的神态已经温和许多,显然信了七分,剩下的三分怀疑,属于官员的例行公事。   他翘翘胡须,算是个客气的笑:“说来也不复杂,就是些遗迹、珍宝、功法之类,好的奇遇里还有很不错的灵文字帖,有的甚至有高级书文。您遇到的,当属此类。”   “若真是云二小姐,不知道这些常识也正常。等您回了家,多学一学,就明白了。”   他摸出一张纸,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笔尖先一停顿,接着气沉丹田,手腕一转、一挫!   云乘月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丝鲜红的灵力从张大人笔尖迸发而出,化为一个“户”字,落在了纸张上。这字感觉起来,和此前驽马额前的“驭”字很像。   张户正见她满脸好奇,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笑笑说:“这是书文之影。”   他将写好的文书递给她。   “云二小姐拿好,这是临时身份文书,盖好了书文之影的官府印章,有效期一整天。您从这里搭车回浣花城,大约要三个时辰,回去后记得,先在浣花城城门户正那里完成注销,否则会在岁星网上留下记录。”   张大人叮嘱得很详细。   云乘月道谢点头,将临时身份翻来覆去地看,尤其盯着最后一个“户”字。   “书文之影的官府印章?岁星网?注销?”云乘月被勾起了兴趣,“这都是……”什么?   张大人露出头疼之色,很干脆地说:“您回家再详细问罢!再说下去,车队就要出发了。”   周围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到这时,有了官方的认可,那阵黑沉沉的怀疑才总算彻底散去。   云乘月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一笑:“好,多谢您。”   驿站伙计也恢复了殷勤小心的态度,弯腰笑道:“小的给您引路,您这边请。”   ……   云乘月出示临时身份文书,顺利地搭上了“穆家车行”的车队。   据说这是一家传了五代人的车行,生意遍布西南三州,有口皆碑,很信得过。   车队快要出发了,临时加个云乘月,他们也是客气带笑,没有丝毫不耐烦。   车队负责人是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举止干练,眼睛明亮有神。   见了云乘月以及她的临时身份文书,她仿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欲言又止,却又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客客气气一伸手,叫人引云乘月去了中间的一辆车。   给云乘月领路的也是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说话却很妥帖。   她清脆地介绍:“云姑娘,车队的车厢都占满了,实在对不住。这一间是我们穆家自用的,装饰不如天字车厢华美,实用却一点不差。”   云乘月望着这雕刻描金、绣花垂幔的华丽车厢,实在看不出有哪一点“不如”。   她回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穆姑姑——就是车队负责人,只见到一个飒爽清瘦的背影。   她扭过头,什么都没问,对小姑娘笑笑:“没什么对不住的,我很满意,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穆姑姑。”   她一笑,小姑娘就一愣,面上微微红了。   “嗯……嗯!您太客气了。”她细声细气地点点头,回身往车队前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风里隐隐送来小姑娘的低声尖叫:啊呜呜呜呜云姑娘太好看了她对我笑了啊啊啊啊啊……   云乘月放下垂幔,摸了摸脸,有些纳闷:云二小姐的确很漂亮,可有这么好看么?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薛无晦。”她戳了戳水滴挂坠。   ——[何事?]   “我是不是特别好看?”云乘月问,“好看到了让人失态的地步?”   ——[……并未。]   他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但云乘月没有注意。   她只是赞同道:“嗯,我也觉得。”   ——[……]   车里的空间不算很宽,但足够人舒舒服服的躺卧,车壁上都嵌了软垫,榻上的被褥、枕头也都干干净净,摸起来顺滑贴肤。   角落放了一匣子点心、一壶清水、几样茶叶,还有一个并未燃烧的香炉,都供乘客自由取用。   云乘月东戳戳、西看看,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挑了一盘点心,再抱一个软枕头在怀里,靠坐在榻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身下的车舆略略一动,旋即往前方驶去。震感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云乘月推开格栅窗,将手肘支在窗框上,探头往外看。   正好,最前方的穆姑姑站在一匹墨蓝色的飞马上,身姿笔挺,十分显眼。   她右手握着一条珊瑚红的柔韧长鞭,凌空用力一挥,鞭身立即在空气中击打出响亮的呼哨。   “起——!”   一枚鞭影汇成的“起”字爆发出去,带着整个车队往上飞去。车、马、人,全都离开地面,一直到大约二十米的高度才停下。   穆姑姑再一挥鞭,车队便往前飞奔而去。   窗边景色明朗,秋日清爽的风景缓慢流动,如矜持的河流。   云乘月抱着软软的、回弹很好的枕头,望望穆姑姑的背影,又看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薛无晦,我们飞起来了!”她摸了摸翡翠吊坠,提醒他,“薛无晦,你看!”   ——[御空飞行罢了。]   他回答得相当冷淡。   云乘月戳一戳吊坠:“活都活了,就好好享受生活嘛。”   ——[无聊。]   他虽然回答得很冷漠,但云乘月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分享自己的视野。   当她望着下方五彩的树林、远处粼粼的河流、天空中掠过的飞鸟时,他也在凝望同样的景色,一言不发,没有一刻离开。   然而,车队里悠闲愉快的氛围,没能持续太久。   远远地,忽然响起一阵低沉密集的、打雷似的声音。顷刻之间,那声音就近了,与穆家车队只有咫尺之遥。   乘客们纷纷探头去望,很多人还紧张起来。   “糟了,那是强盗?”   “不对,他们打了旗子!”   云乘月也回首去看,一眼就看见了一支洪流般的黑色飞马队伍,还有一杆暗红色的大旗,上头一个气势雄浑的大字:聂!   聂家?   聂家的队伍已经追上穆家车队,形成逼抵之势,原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一匹毛色亮白、体格高大的骏马,自聂家队伍中飞起,四蹄一蹬,踏着云气就凌空而来。   正好,穆家车队领头的穆姑姑也驾驭飞马、调转方向,沉着脸驰向聂家。   两匹马一白一蓝,汇于穆家车队中间。   恰恰好,就停在云乘月的车舆旁。   她左右看着,立即放下枕头,去旁边拿了一盘果干,再飞快坐好,屏息凝神等待开场。   穆姑姑抢先喝道:“我穆家车队规规矩矩行路,聂家却无故冲道,敢问聂七爷,这是何意?!”   聂七爷?   云乘月立即去看主角之一……不是,是那白马上的青年。   被称为聂七爷的青年,外貌大约二十七八,一袭暗红短袍、系玄色披风,长发高束,容貌英俊凌厉,眉眼中还压着一丝阴鸷狂傲之意。   这位姓聂,是她的前未婚夫吗?云乘月努力回忆了一下,遗憾地发现,她只知道前未婚夫是聂家人,却不记得具体是谁。   也许是她目光太炯炯,那位聂七爷并未及时回答穆姑姑,却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秋日明净的天空里,云乘月和他对上了目光。   顷刻间,满面冰霜的聂七爷,微微睁大了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第15章 聂家的未婚夫?   ◎【修】◎   聂七爷的眼神里带着杀气,宛如两枚夺命钉,凶悍地钉了过来。   下一刻,他却怔住,连握着缰绳的手都松开了一些。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云乘月,一言不发,冰冷阴鸷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炙热明亮,像是白日里坠落了两枚星子,恰恰落在他眼里。   他明明是来找穆姑姑交涉的,这时候却只盯着云乘月。   “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哑意。   “我?”   云乘月正往嘴里放一枚葡萄干,一时间动作停下,不知道该吃,还是该等一会儿。如果真是她的前未婚夫,怎么不认得她?还是说他不确定,所以来盘查?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都让云乘月联想起梦里的情景。   梦,就是不高兴。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放下手,端正地坐着:“我不告诉你。”   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要跟他说自己是谁?现在她是穆家车队的客人,他总不能直接把她拎出去打一顿。   聂七爷一愕,却笑起来。   他笑,但也只是嘴唇牵动,两只眼睛仍是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好,我自己查。”他冰冷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如果我查到你是谁,你就跟我出来一次,算是奖赏。”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笃定,居然自顾自地就定下了这个约定。   云乘月迷惑了。   跟他出去做什么?他真要挟私报复把她打一顿?她都还没说明,他就已经未卜先知,知道她打算放弃婚事了?   噫,这个世界的修士竟然恐怖如斯!   ——[他是谁?]   薛无晦突然出声。   “嗯……”   云乘月忽然发现聂七爷和薛无晦的气质有些像,同样冰冷阴寒,只不过聂七爷少了那份阴沉的艳丽、飘忽的鬼气,而多了外露的狂傲。   她想了想,觉得当着聂七爷的面不好开口说话。   于是当着对方的面,云乘月对聂七爷回以礼节性微笑,并果断地关上了窗户。   砰!   窗户彻底关上,将聂七爷的错愕挡在窗外。   有了隔音,云乘月才说:“他是聂家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云二小姐……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薛无晦的声音,听上去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而且是猝不及防地被噎住。   “哦对,是前未婚夫,我现在名义上是有家室的人。”云乘月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很自然地纠正用语,“好像母亲给我定过一门婚事,就是和聂家。”   ——[……你确定他是你的前未婚夫?]   “好吧,其实我不确定。”虽然梦里隐约见到过,但梦醒之后就忘记了。   云乘月很诚实,又反应过来:“你很在乎我的婚事?”   薛无晦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无论是谁,今后都跟你没关系。你与我共谋大事,不必为旁人拖累。]   云乘月顿时会想起他说的“难如登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的大业,陡然丧了气,连手里的葡萄干都不香了。   “那我觉得还是单纯看戏开心一些……”   她放下果盘,又重新端起来。无论如何,食物没有错,不可以迁怒食物。   云乘月咽下第十二粒葡萄干时,薛无晦提醒道:[那姓聂的走了。]   走了?光顾着惆怅,忘记关心后续发展了。云乘月立即重新推开窗,试图看个收尾。   果真,聂七爷已经骑马回驰,玄色披风鼓满长风,在他背后如旗帜翻飞。   当云乘月看过去时,他如有所感,忽又勒马回首,长发在半空迅疾一划,凌厉如他本人的气质。   隔得有些远,但云乘月有灵力在身,还是看清了他的神情。当他看见她时,又露出了一点惊讶,再又微微一笑,灼热的目光中似有志在必得之意。   他扭过头,驰回聂家队伍里。   ……莫名其妙的聂家人。云乘月下结论的同时,又听见薛无晦轻轻笑了一声,同样流露出几许傲慢,还有一丝不屑。   “你在笑什么?”她没法问聂七爷,却能问薛无晦。   栖身于吊坠中的帝王却又笑了一声,缓声道:[没什么。]   云乘月修正了刚才的结论:两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男人搞不明白,她就看向穆姑姑,后者尚还停留在一旁。   其他乘客也在询问。   “穆姑姑,那聂家是怎么回事?”   “是啊,一来就冲道,还叫我们让路,哪有这样的蛮横法!”   穆姑姑驾驭黑马,腰间挽着长鞭,向四周一抱拳,身姿飒爽利落。   “大家勿要担忧,方才是场误会。聂七爷要事在身,想找我们借个道,不是大事。诸位稍等便好。”   穆姑姑言谈大方,举止有礼,乘客们抱怨几声,也就作罢。   这里是宸州,宸州的首府是浣花城,而聂家号称“聂半城”,堪称宸州第一世家。穆家车队的乘客们大多也身家富裕,却都无法同聂家抗衡。   穆姑姑再行一礼,末了,却深深看了云乘月一眼。   “云二小姐……”   她欲言又止,到底微微摇头,只说:“云姑娘自己小心,莫要让聂家撞见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去浣花城穆家车行寻我,报上名号便好。”   云乘月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惊讶道:“穆姑姑?难道聂七爷是因为我,才找你们麻烦?”   “……这却不是。”穆姑姑一愣,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他不认识你,难怪。这是好事,云姑娘莫要和他来往。”   说罢,她不再解释,策马往前去了。   云乘月叹气道:“一个两个,说话都玄之又玄。”   她托着下巴,看穆家车队的人指挥分流,让出一条道。   当车马往外移动时,两旁各有一道半透明的光线亮起;那线笔直,连通南北,长得看不见首尾。   ——[这是空中直道。怪不得那姓聂的要借道,而不是绕行。]   薛无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直道?”   ——[是十三州的主要道路,地面和空中都有,分别允许不同车驾、坐骑、修士通行,最开始是供军队使用。穆家用的这一条,是速度最快的主道。]   他沉默片刻,又轻声道:[直道是我当年下令修筑。没想到,一千年过去了,它们仍在使用。]   云乘月轻轻摸了摸吊坠;“你需要我安慰你么?”   ——[不必。]   她点点头,也就真的不再过问这事。   这时候,空中直道已经腾出了一条路,聂家的队伍呼啸而过,打头的便是聂七爷。   当他策马经过云乘月的车舆旁时,完全目不斜视,神情冰寒凌厉,一瞬而过。   云乘月嫌他们掀起的尘土太烈,立即将窗户关了。   因此,她也没看到,就在她关窗的刹那,已经奔驰而过的聂七爷,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待看见她紧闭的车窗时,他显露了一分遗憾之色。   只有车舆里的帝王,发出了第三次意味不明的轻笑。   云乘月吃完了半盘果干,感觉外面震动停止,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天空明净、空气清新,是能够重新开窗的好时机。   车队前方,穆姑姑亲自指挥车队合流,而后抽出长鞭。   长鞭用力一甩,仿佛在发泄某种郁气,鞭影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   鲜红的虚影,在半空中组成了一枚书文……不,是两枚!   不是之前的“起”,而是……   御——风!   云乘月辨认出来字迹。   忽然,她感到自己所在的车厢轻轻一震。她往四周看,发现穆家车队的车全都亮起微光,紧接着表面变形、组合,覆上了一层铁灰色的铠甲。   四面八方立即响起一阵喝彩。   “穆姑姑的双字书文!”   “御风书文又精进了!”   “整个宸州,找不出第二家能用双字书文的车行了!”   “还有穆家的疾风车,简直大开眼界!”   突如其来的兴奋,将刚才的抱怨、牢骚给一扫而空。   穆姑姑一手抓鞭,一手牵着飞马缰绳,豪爽一笑:“是我穆家要多谢诸位捧场!诸位看好,车队即将出发!”   她右手再度一转、一扬,鲜红长鞭漂亮地甩了出去,“御风”二字也随之猛地一散!   散开了?不,是这两个凝实的大字变成无数细小的“御风”二字,猛然往四周飞去,直到没入每一匹反拉扯的白马额头。   又有人大声喝彩:“双字书文的书文之影,穆姑姑好功夫!”   ——唏律律!   一阵响亮的应和过后,众马低头屈腿,齐刷刷往前一蹬!   整个车队,疾风般流动起来!   云乘月坐在车厢里,身体往后一倒,又赶紧抓着窗框稳住自己。   她趴在窗边,看前方穆姑姑英姿飒爽,再看四周场景流水般往后退去。   “好厉害啊。”   她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薛无晦你看,她好厉害!”   ——[御风么……虽然只是地级书文,但毕竟是双字书文。她能熟练运用至此,还能放出书文之影,也算不错。]   薛无晦顿了顿:[不过,这也值得你如此惊叹?云乘月,你可知你那枚书文是什么等级?]   他语气清淡,却又暗藏微妙的波澜。在不宽的车舆里,他的声音像被压在了她耳边,缥缈清凉,仿佛是本人垂首、贴在她耳边诉说似的。   云乘月摆摆手,仍然双目闪光地看着窗景:“不一样。”   ——[哦?如何不同?愿闻其详。]   “这是用在生活里,让不会书文的人也受益,比打打杀杀有趣多啦。”云乘月笑起来,才想起来追问,“你说我的书文等级?是什么等级?”   清爽的风掠过她的窗边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哼声。但声音太轻,比薄云投下的影子更轻,她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好问的?总归是不有趣的等级。不说也罢。]   云乘月突然想笑,忍住说:“好吧,那你和我说说,双字书文是什么?你写过四个字的,你是不是更厉害?”   ——[都不有趣,何必多说。]   云乘月终于笑起来,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记仇?我叫你薛幼稚好不好?”   ——[……云乘月。]   他声音一沉。   她讨价还价:“那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不叫你这个外号。”   ——[……随你便。]   听起来都不高兴了,却还是坚持不说。他真的好记仇哦。   云乘月腹诽一句,自己兴致勃勃伸出手。   “你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写写看。”   她凝神片刻,凌空写下一撇。   指尖亲吻空气,划出一丝凉风气息。   车里垂落的幔帐,忽然轻轻一动。 第16章 姑娘是谁?   ◎【修】◎   云乘月全神贯注。   她将书文当成新玩具,正是津津有味的时候,连麻烦都不怕了。她没有自己的笔,就学着薛无晦之前的动作,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写下“御风”二字。   第一次写的时候,“御”字刚写完,她才开始写“风”的第一笔,两个字却都不受控制地散开了。   云乘月愣了愣,比划了几下,恍然:“原来两个字的形神要相连,成为一体。”   她对自己点点头,又专注地写了一遍。   这次,她成功了。   小小的“御风”二字悬浮在半空,流转着白雾似的灵光,引得车厢里的东西都晃晃悠悠、即将漂浮起来。   云乘月也觉得灵力有点撑不住,赶快手掌一抹,将那两个字抹去。   “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试试。”她有些得意,“是比一个字难了些,我写得也不算很好看。但也不很难。”   ——[……]   “薛无晦?”   ——[……云乘月。]   “嗯?”   ——[不要让别人看见。]   “你是说我写的书文?为什么?”云乘月一怔,有点紧张,“莫非是什么禁忌?”   她不小心把别人的秘密绝学拿过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蓦然一声低笑:[是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做到了多么恐怖的事。]   他仿佛摇了摇头。云乘月当然看不见他,却直觉他这样做了。   ——[书文必须先从灵文字帖里观想,才能得到。哪怕是最低级的白文也是如此,何况是第二级的地级书文?千年以降,从无例外。]   最低级的是白文,第二级的是地级?云乘月竖起耳朵。   但薛无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   他只是用冷淡的声音继续嘱咐。   ——[无需观想和练习,就能随手写出双字地级书文?这等天赋,连我也要忍不住心动。若是夺了你的肉身,我行事又何须大费周章?]   ——[云乘月,你若是不想被人当成一块肥肉,便听我的。]   他重复道:[不要告诉别人。]   云乘月思考片刻,抬起手臂,端详着:“再怎么说……我也该是块瘦多肥少的五花肉吧?” 什么肥肉,真难听。   ——[……云乘月,这不是重点。]   “哦。”她从善如流,“那我一定不说。”   她很认真地保证。她确实觉得书文好玩,研究起来很有趣,可如果是她自己被人研究,那就不有趣了。而假如被人发现,万一迎来追捕、追杀……   脑补了一通复杂的剧情后,云乘月深深叹口气,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经历了一回跌宕起伏的人生,看过无数潮起潮落、爱恨情仇,现在疲惫不已,急需休息。   她往旁边榻上一躺,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你怎么又要睡?]   他语气有些诧异。   “我已经看遍沧桑。”云乘月语气苍凉。   ——[……]   ——[……你无非想睡觉而已。]   前方,带领车队驰骋的穆姑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怪了……怎么突然像感觉到了同类书文?不,甚至更生动、更精纯。   她分外疑惑,却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暗自摇头。   许是连日奔波,累了吧。   ……   浣花城。   空中直道栏杆闪烁,指引飞驰而来的马队降落。   城门大开,恭恭敬敬地迎回此间最有权势的家族。   聂七爷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自己携着一只长型玉匣,大步朝前走去。   “七叔。”   等候已久的聂二公子迎上去,温和一礼。这位温润公子与他亲叔叔的冷厉截然不同。   聂七爷随手一抬,就算还礼。   他脚步不停,口中道:“黄玉山参王取回了。这宝物只能存活七日,时间一到便烟消云散。流风,我即刻前去拜访卢大人,他一直在寻找可以修补识海的灵物。”   “有这黄玉山参王作敲门砖,就有可能为你求到卢大人的推荐信,届时大名鼎鼎的明光书院,岂非大门敞开?”   卢大人是京中的大人物。   虽说他已从司天监四象星官的位置上退下来,归家养老,但他与明光书院渊源不小,书法又自成一派、门生满天下,说话分量不可小视。   聂二公子露出感动之色,又很愧疚:“七叔,其实你天赋比我高,应该你去……”   “少说废话。”聂七爷冷冷斥道,“我走武将杀伐一道,你修书文、今后进入中枢,文武合力,才是家族长久之道。”   长辈训话,聂二公子不得不低头,肃声应下。   聂七爷走了几步,忽又停步,竖起左手,纯黑的皮质手套折射出一点锐利阳光。   属下立即上前,又恭敬落后半步。   “七爷?”   “你留下来,等一等穆家车队。”聂七爷头也不回,语气平静笃定,“问穆慧秋,那姑娘是谁。”   “是!”   属下立即应了,又迟疑:“那姑娘是……”   谁啊?   “穆慧秋知道。”聂七爷淡淡道。   穆慧秋就是穆姑姑的名字。她是穆家嫡系的姑奶奶,分管宸州一片的车队生意。   “是!”属下恭敬道。   聂七爷颔首,又道:“如果穆慧秋说不知道,就和她提一提穆家在宸州的生意,她想必就知道了。”   而所有在宸州做生意的人,都要小心聂家的脸色。   用整个州的生意威胁?不错,聂家就是有这个底气。   “是。”   属下应下,再无疑问。   聂二公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那姑娘。   “七叔,发生什么了?”二公子关心道,“莫非是遇上了女匪徒?”   女匪徒?   聂七爷身形一僵。   他扭过头,两束饱含杀气的目光刺了过来。   聂二公子被看得一凛,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很无辜。   除了女匪徒,还能有什么姑娘让七叔关心?总不能是心上人吧。没听说七叔有正眼瞧过的姑娘。   除非一见钟情。   那就更不可能了。   叔侄对视。   片刻后,聂七爷抿了抿嘴唇。   “行了!”   他猛一下走开,黑着脸,抱着玉匣,抓过城内专用的矮脚马,披风一甩,转眼人已在马上。   “我去拜访卢大人。”   聂七爷居高临下,声音如冰锥碎响:“下午云家宣读嫁妆清单,流风,你必须到场,务必确保《云舟帖》摹本在清单之中。”   聂二公子面上温和的笑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略低了头,低声应道:“是,七叔。”   聂七爷点点头,单手一策,一人一马便朝着某座尊贵府邸的方向,如流星疾驰而去。   ……   此时,云乘月刚睡醒,正倚着窗,朦胧地望着前方。   宸州多山,唯有腹地是一片富饶平原,这平原最便利的一块,又都给浣花城占了去。几条河流自城中、城边蜿蜒而过,又往更远方流去,要汇入奔流不息的横江。   这座首府之城修建得极为广阔,远远便能看见飞起的屋檐、壮观绵延的城墙。   午后的阳光尽情倾洒,屋檐在闪光,丰饶的河流也在闪光,还有秋日里色彩斑斓的花、树……   那便是浣花城。   穆家车队开始减速,最后沿着发光的直道栏杆降落,一直停在城门前。   一队军士守在城门前。他们都身披褐色铠甲,腰间都配了一柄刀、一管笔,正带着一种工作太久而略微麻木的神情,不断检查来人身份。   云乘月拉起了车窗,只留出一条缝,从中往外看。   她看见穆姑姑在给守门军士递文书,还在解释什么。说话间,穆姑姑指了指她的车厢所在,为首的军士看过来,神情很惊讶。   等到车厢缓缓靠拢,云乘月就主动推开车厢门,让对方核对身份。   年轻的军士竟愣了会儿,才忙说:“得罪了……!”   云乘月还没大睡醒,打个呵欠:“无事……”他道歉干什么?算了,懒得问。   “真是云二小姐?”军士又看了她一眼,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哦,您记得先去户正那里将临时文书注销了,否则户籍就会有些问题……”   “好,我记住了。”云乘月忍住新的呵欠,礼貌一笑,“谢谢你。”   车队顺利入城。   待车舆停稳,云乘月也彻底精神了。她正要下车,却有人敲响她的车窗,递进来一只幂篱。   是穆家的伙计。   对方低声说:“这是姑姑给您的。城里人多眼杂,您请暂时遮蔽容貌,免得被无赖缠上。”   遮蔽容貌?无赖?   云乘月茫然地接过幂篱。这是一种四周围了白色薄纱的宽帽,薄纱垂下,一直到她胸脯的位置。   她再看窗外,发现穆姑姑正同一名青衣男子说话,模样显得很有点不耐烦,隐约还有点焦急。   她记得那身青衣。是聂家,就是跟在聂七爷后面的那群骑士。   虽然穆姑姑没有明说,但云乘月直觉对方是来找自己的。   “我是不是真的给穆家惹麻烦了?”她皱了眉,心里对聂七爷多了三分讨厌。   穆家伙计微微摇头:“您快走吧。姑姑说,如果之后您遇到什么事,可以去找她。”   “我们姑姑与先云二夫人曾有同窗情谊。云姑娘,您相信姑姑,快走吧。”   同窗?那之前怎么不说……算了,可能觉得说起来麻烦,换她她可能也不说。   云乘月戴上幂篱,悄悄从另一侧下车,汇入了浣花城热闹的人群。今天日头高,许多人都戴了幂篱,男女都有,因此她并不显眼。   混在人流里,云乘月很快就远离了穆家车队。   她回头又看了看穆家车队,确定青衣男子没有跟上自己,这才放慢脚步。   她想起坠子里的薛无晦似乎知道什么,就问:“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和那个聂七爷结仇了?”   耳边一声轻笑,带出淡淡嘲讽。   ——[一个癞……罢了,不必多虑。]   “癞什么?”   薛无晦顿了顿,反过来问:[之后我寻个时机将他杀了,你还会不会啰啰嗦嗦?]   啰嗦?   云乘月摇头:“等你能够随意在人世现身,再来说些打打杀杀的话吧。”   自己都还出不来,话还说得这么凶。   ——[……]   薛无晦一言不发。假如现在有一只珍珠蚌,也不一定能有他闭得紧。   云乘月本来想继续笑他,却又想起聂家,继而想起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一大堆事情……她笑不出来了。   希望接下来一切能顺利一点。   现在,她得先去找浣花城的户正。   ……   她往周围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户正所在。这是一间小巧精致的建筑,离城门不远。   云乘月在门口说了来意,被人领进屋里。厅堂门口坐着一位官员,身穿深青色官袍,身材圆润,面白无须,一脸和气。   领路的人行礼道:“徐大人。”   官员瞅了一眼云乘月的幂篱,没说什么,单手接过她的身份文书,漫不经心一看。   “嗬——!云二小姐?!”   他惊得跳了起来,两只散漫的眼睛一下来了劲,看看文书,再看看云乘月。   “云二小姐,”他谨慎地开口,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位置,“这幂篱能否……”   “自然。”   云乘月取下幂篱。   小小的院落安静片刻。   官员愣了许久,突然失笑摇头,带着一丝自嘲。   “失态了啊……”   “可当年宋大家在浣花城时,也是这样的风采,曾引得万人空巷。”   他温和地看着云乘月,说:“云二小姐,你和宋大家很像。”   “宋大家?”云乘月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口。   徐大人颔首:“她是你的母亲,出身明光书院的书法大家,宋幼薇。”   云乘月也点点头,却生出不少疑惑。   这尊敬的口气……   云二小姐过世的母亲,难道是个很厉害、很受敬重的人?   那之前的云二小姐,怎么还被欺负得凄惨? 第17章 好多麻烦   ◎【修】◎   云乘月等着徐户正进一步解释。   徐户正白净的圆脸上露出几许感慨,还有几分伤感。但待这秋风再一吹,所有这些感触又都消失了。   他只是又说:“宋大家的风采啊……”   云乘月才问:“她很厉害吗?”   “宋大家……怎么说呢。”徐户正露出回忆之色,有些犹豫,“她来浣花城的时候,已经修为全无,也用不了书文了。”   “但她对书文一道极有见识,人又善良大度。我曾无意受过宋大家指点,一直将她当成一言之师。”   他笑了一下。这次的笑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许多怀念。   修为全无,却有书文造诣?看来宋大家也是有故事的人。云乘月想着,不由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宋大家就与云二爷成婚,但没过几年,听说是身体缘故,他们两人都相继去世。”   徐户正望着云乘月,有些感伤,又有些高兴:“但宋大家必定在天有灵,才保佑云二小姐恢复神智。善有善报!”   他看起来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云乘月感觉到了这一点,却反倒生出一点惭愧。   虽然薛无晦说她就是云二小姐,她也有二小姐的记忆,但她始终还是看客心态。回来解决旧怨,也只是因为她觉得应该这么做,而不是想。应该做和想要做不是一回事。   她又想起穆姑姑。在她身上,也有和徐户正类似的欣慰、怀念。穆姑姑也是与宋大家有旧,才为了帮她,宁愿开罪聂家。   这些善意都是真诚的,她很感激,但总还是有种鸠占鹊巢的不安感。   唉……这样一来,不就更要努力解决原来的事了吗?不能对不起原来的云二小姐,也不能对不起这些善意。   云乘月仿佛看见一只无忧无虑的乌龟离她远去,头也不回,还鄙夷地甩了甩尾巴。   她打起精神,对徐户正笑笑:“嗯,是母亲保佑,谢谢您关心,我今后会越过越好的。”一定会努力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最终过上梦想的隐居生活。   她说得非常认真,又引得徐户正更惭愧。   “哪里,我也实在没做过什么,不足以报答宋大家的恩惠……”   他连连摆手,望着云乘月欲言又止。   云乘月猜到,他也许是觉得此前对云二小姐袖手旁观,现在面对她就总觉得理亏。   可她也不清楚具体的前尘,不好开口说什么。替别人原谅或者不原谅?都怪怪的。还是搁置不理吧。   而且,连所谓的家人都没有很好地对待云二小姐,不好苛求其他人。   她指了指徐户正手里的文书,只说:“徐大人,请您帮我注销了吧。”   见她换了话题,徐户正松了口气。   但看着少女那比秋日更清澈的目光,徐户正心里歉疚更甚。他动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抽出腰间别着的毛笔,对准临时身份文书上鲜红的“户”字,轻轻一点。   立即,鲜红的灵光如丝缎波动,映在户正眼中,化为无数细小的字符。   云乘月没见过这场景,轻轻“哇”了一声。   徐户正立即抬起头,笑道:“这是官府印章的书文之影,传递信息很方便。我瞧见了,云二小姐是遇到了野生的奇遇?”   他笑得慈和不少。   “对……书文真神奇。”   云乘月点点头,又下评断:薛无晦,野生的。   “难怪。”   徐户正笑说:“云二小姐不知道这些事吧?奇遇,分成官方的、野生的。”   “官方的奇遇,就是经过司天监的星官们计算、测量、探索,确定了位置的遗迹。里头有古人洞府、天外遗迹、自然中生成的书文,等等。这些奇遇都登记造册,分为不同级别,对不同爵位的贵人们开放信息。”   云乘月竖着耳朵听。   “而野生的奇遇,就是更加玄奥、无法被司天监捕捉的遗迹。它们蕴含了更珍贵的机遇,却也代表了更莫测的危险。”   徐户正慈爱道:“云二小姐能遇见难得的野生奇遇,必是宋大家在天之灵保佑。”   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云乘月没指出来,还是认真点头。   “不过……”徐户正迟疑片刻,为难道,“我虽相信云二小姐是云二小姐,官府的流程却也不能违背。”   “要注销这临时文书,需要云家有人亲口认下云二小姐的身份,我才好勾去这枚书文之影。”   云乘月一怔,无奈点头。也对,政府办事嘛,是要多跑跑的。很正常。   “需要有人提供证言对么?我明白了,我先回家。”   她答得温和,只面上露出点苦色,叫徐户正歉疚更甚。他暗忖,叫一个遭了难的小姑娘跑来跑去、反复受累,确实不对头。   他反复思索,忽笑道:“巧了,今天下午云府要宣读嫁妆清单,因为要认证婚书、办理财产过户,我也会去。云二小姐安心归家,等下午我顺手一起办。”   嫁妆清单?认证婚书?财产过户?云乘月又竖起了耳朵。   这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手续?   她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大梁的婚书是一式三份,婚嫁两方持一份,官府备份一份。   聘礼、嫁妆作为财产移转,也需要在官府登记,才能生效。   云乘月听明白了。看来大梁的官府拥有很强的掌控力,就算是聂、云这样的大家族,明面上也要安安分分守规矩。   她又道了一次谢,就辞别徐户正,又谢绝了他给自己叫辆车的提议,自己往云府走去。   徐户正笑呵呵地望着她的背影。   笑了一会儿,他皱起了眉毛。   “云二小姐失踪了有……二十天了吧?云府怎么也没来个人报案?”   是因为要嫁女,觉得晦气?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咦……   等等。   他之前收拾公文、文书的时候,是不是瞄到了聂、云婚书上的姓名?   他一拍脑袋,反身回屋,从早已备好的公文里翻出几张文书。   “聂云的婚书,聂云的婚书……找着了。呃?!”   徐户正倏然瞪大了眼。   他虽然是户正,也知道聂云联姻的事,却没注意聂家要娶谁。他和其他人一样,虽然惋惜云二小姐的痴愚,却仍下意识觉得,她不可能嫁去聂家。   聂家这一辈的嫡系公子,只有聂二公子一个人。这位公子温润清俊、天赋出众,想来是要娶云家的大小姐或者三小姐。   可,可现在看这婚书……   这婚书上写的,怎么是云家二小姐?!   徐户正猛地抬头,伸着脖子看门外,却哪里还看得见云二小姐的背影?   那……那云二小姐痴愚乍醒,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却仍是那么笑吟吟的、镇定从容的……   她究竟要干什么啊?   徐户正愣了好半天,突然重重望椅子上一坐,“嘿”了一声。   “我就是个小官员。大家族的龌龊,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言自语,有些幸灾乐祸,“很好很好。谁让他们这么对待宋大家唯一的女儿?”   嘿嘿,嘿嘿。   不如,他干脆也帮云二小姐一把?   也算是弥补一下此前袖手旁观的愧疚……唉。   ……   云乘月戴好幂篱,回到热闹的街上。   和徐户正想的不同,她的确打算处理一下云二小姐的前尘旧事,却并不对聂、云两家的联姻怀抱恶意。   主要是没什么代入感。她又不想嫁人。   云家人也好,聂家那位前未婚夫也好,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个个陌生的符号。   ——[你打算做什么?]   无独有偶,薛无晦也很关心她的想法似的。他飘渺阴森的声音再次降临,缭绕在她耳边。   “我?”云乘月考虑着,“我想想……要先办妥身份户籍,再去云家拿回母亲遗物,再想办法查清是谁害我。办完之后,我就离开云家,去别的地方,开始正式修炼,再帮你……”   复仇。这话不方便说,她吞了回去。   她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差点要眼含泪水:“事情怎么这么多?”   幸好修炼书文还挺有趣,日子还算有盼头。   ——[如此而已?]   薛无晦却很狐疑似地,声音像悬了根丝线,在她耳边来回晃。   云乘月一惊:“‘如此而已’?事情很多了,你还嫌不够?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再给我加担子了。”   ——[你这人……罢了,我问你,你说要讨回遗物、要查案,可曾想过怎么做?若是云家不从,你能如何?]   他仿佛有些诱哄:[不若你先替我做件事,而后我将他们都杀了,你不就轻松许多?]   说来惭愧,云乘月竟然真的动心了一下,主要是因为“轻松”两字。   但旋即她就赶快摇头,生怕自己真的被蛊惑:“不行。”   ——[为何?]   他口气冷下来。   “不能因为想要自己轻松,就害了无辜的人。你什么三观啊,要纠正一下的。”云乘月有点嫌弃他,又有点自豪,毕竟她没有为了轻松而出卖自己的良心。   他嗤笑一声:[那你要如何?]   ……问到点子上了。   云乘月考虑了一会儿,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我在云家多住一段时间,会不会有所帮助?”   ——[呵……随你。但云乘月,你要做的事必定会狠狠伤及云家的利益,你还想跟他们多住一段时间?]   鬼气缭绕的声音,仿佛多了一点盎然兴味。   ——[就你这气死人的性格,不怕半夜被人报复?]   “这不是有你在吗。”云乘月微笑,“要是有人报复我,我就关门,放你。”   ——[……]   果然是气死人的性格。   “那就这么定了。”云乘月懒得再想,“我要做的事,就是要做。他们如果不高兴,就让他们不高兴去。”   他沉默半晌。   ——[很好,我挑选的契约之人,就是要有这般唯我独尊的气势。]   他很赞赏似地,发出一声笑:[既然如此,我可以额外给你提个醒。]   “什么提醒?”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旁人见了你,反应都这么大?]   “嗯,为什么?”她从善如流。   ——[你认为,美是什么?]   云乘月一愣:“你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吗?”   ——[……何谓哲学?]   “……我也忘了。算了,这个不重要。”云乘月想了想他的提问,“美……每个人心中的美,都是不大一样的吧。”   ——[对,也不对。万物有灵,向死求生。因此,世间至美之物是生命。生机越浓郁,就会越吸引他人的目光。]   生命?   云乘月思考片刻,觉得的确如此。   无论什么时候,美丽就是健康。柔亮有光泽的头发、饱满润泽的肌肤、健康有力的身体线条……所有这些标准,本质都是对“健康的生命”的具现化。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她的书文,就是一个“生”字。据说还是天地间一缕精纯生机。   这枚书文就在她的眉心识海中,蜷缩温养,散发灵光。灵光流转,融入她的血肉,时时刻刻都温养着她的躯体。   云乘月恍然:“你是说,是这枚……”   ——[正是。生机浸润之下,你原本的美……咳,原本的模样瞧在别人眼里,会微妙地契合他们心中对美的最高幻想。]   缥缈的声音突兀地顿了一下,仿佛是咳嗽。但灵魂哪来的咳嗽?   云乘月怀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美?”   ——[并非。]   他回答得非常快。   云乘月继续怀疑:“真的吗?”   ——[……君无戏言。]   哦。   好吧。   云乘月点头,复述了一遍他的观点:“就是说你不觉得我好看。别人会这么想,都是生机的缘故。”   ——[……随你怎么想。]   她停下脚步,偏头感觉了一下。   奇怪了……   怎么总觉得,他好像转过身去,悄悄摁了摁眉心?   在云乘月胸前,那枚翠绿欲滴的吊坠,隐隐闪过一抹水波般的光芒。   一闪而逝的光芒里,披发的帝王放下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真好骗。 第18章 云家不认?   ◎【修】◎   云乘月没听见那句心音。   她觉得薛无晦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就是默认。   她现在有点苦恼:原来是因为书文,才让别人见了她就先发愣?那未免有点太显眼。   “有什么办法遮掩一下?”她问。   ——[现在没有。等将来你踏上修炼一途,可以随心压制书文气息,便没……]   他的声音又突兀地停下了。   “便没这个烦恼了?”云乘月继续猜测。   ——[……待你正式修炼,再说罢。]   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正面回答。   但云乘月将这话当成肯定,不由吁了口气。   “那还好。”她欣慰道。   能压住就好。不然,自己明明没有好看到那个程度,却让别人觉得有那么好看,总觉得像是不小心诈骗了。   那可不好。   而且容貌太打眼,会惹来太多没必要的注意。   隐约地,空气里似乎有一声叹息。   ——下回给你找块镜子算了……   “你说什么?”   他不说话,就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别扭。   云乘月摇摇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养猫时甜蜜又烦恼的日子里。   可惜没有逗猫棒和猫条……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轻盈地往街上走去了。   逛逛街,说不定能找到?   薛无晦已经不理她了。   但即便没人聊天,云乘月一个人逛着街、听着四周的热闹,也觉得津津有味。   她置身于浣花城热闹的街市里,身周是形形色色的人影经过;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且变得比之前真实了很多。   路过一个泥人摊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摊主怎么捏泥人。看过了,就豪爽地出手,将最贵最精致的一个买了下来。   摊主很高兴,随后又捏了一朵小花,当添头送她。   云乘月一边走一边欣赏,很新鲜地看了半天。等看够了,她抬眼发现街边的小姑娘也瞪大眼,艳羡地望着她手里的泥人。   她就问:“你想要吗?”   小姑娘点头,又连连摇头,害羞地往边上躲了躲,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的东西。”   “嗯……”   云乘月蹲下来,想了想,有了主意。   “我叫云乘月。”她说,“你叫什么?”   “我?我叫李小桃。”小姑娘依旧躲着。   “李小桃,我记住了。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云乘月将泥人递过去,“这是礼物,送给你。”   小姑娘惊喜地伸出手,却又马上缩回来,在口袋里找了找,摸出一片薄薄的木片,上头刻了“平安如意”几个字。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文护身符,我拿来和姐姐换。”她强调说,“也是礼物。”   “真的吗?谢谢你。”   两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将礼物接过来。   云乘月将木片系在腰间,对小姑娘挥挥手,继续朝前走。   人在生活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在天地间。   这个世界啊……   这个世界。   她走着走着,突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他忽然又出声了。   她说:“活着。”   ——[……什么?]   “我在想,活着挺有趣的,麻烦一点也值了。”   云乘月走了几步,又轻轻蹦跳了几下。   “活着!”她宣布。   ——[……如果我没记错,你出陵时,已经说过一遍。]   云乘月笑眯眯:“好话不嫌多。而且之前是活在山野自然中,现在嘛……”   她按了按心口:“是我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的红尘烟火里。”   ——[……是么。]   足足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这么冷淡地回了一句。短促的话音里,似乎藏着某种阴沉的东西。   还是说,叫失落更合适?   云乘月点头,这次动作比较用力。   “而且我想,如果我能更投入地生活,你也会更有活着的感觉吧?”   ——[……什么?]   她认真说:“我既然带你出来了,当然要带你一起体验活着的感觉。刚刚那个泥人好不好看,你觉得呢?”   他又沉默了。   奇怪了,他是这么喜欢沉默的人吗?这一次,还比上次沉默得更久。   ——[……朕又不是个三岁的孩子。你自己喜欢,就自己玩去。]   沉默很久,回答出这么一句冷淡不讨喜的话。   云乘月却还是很好脾气地笑。   “好好,下次换个你喜欢的。”   养猫的人,怎么能没有耐心。   他又不说话了。   ……   云乘月原想打听一下云府的位置,结果在街上侧耳一听,发现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讨论今日云府还礼的事。   他们说的还礼,就是指宣读嫁妆清单。前些日子聂家下聘,今天云家照习俗还礼。   由于聂家的聘礼浩浩荡荡一整条街,礼单读出来相当阔气,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云家会用什么重宝来还礼。   自来大户斗富,都是百姓们的娱乐项目。许多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八卦,也都在往云府走,想要在现场听个清楚。   结云乘月根本不需要开口,顺着人流走,自然而然就被带到了云家所在的街巷。   距离预定好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时辰,街边的食肆却已经坐满了。   有人不肯花钱,就站在太阳底下,一个个都叽叽喳喳,欢喜得像过节。也有人像模像样开了赌局,分金额档次,来赌云家出的嫁妆价值几何。   这该怎么挤进去?莫非要翻墙?可众目睽睽下,也不好翻。   云乘月为难片刻,发现众人重重包围的是云家气派的正门。   偏门应该能用吧?   云家是一处很大的园林式建筑。她绕到另一条路上,果真找到了一扇无人的偏门。这里就没什么人看热闹了。   云乘月走上前,叩响了漆黑的木门。   泛着一点冷灰色的白墙往两侧绵延开去,愈发衬得木门颜色深沉,仿佛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谁?”   门开了,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张属于十来岁少年的、长了几粒痘的脸,谨慎地探了出来。   他先一眼盯上了云乘月的衣裙、配饰,见她穿着打扮很讲究,警惕的神色就缓了几分。   “姑娘,您要找谁?”少年家丁客客气气地问。   云乘月掀起半帘幂篱。   “我姓云,行二,丢了二十天,现在自己找回来了。”   她带着微笑,眼含期待。快,快说“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找了你好久”,然后她就能说“是啊是啊真不容易,你们婚约要换人对吗,没关系,把遗物还来就可以”,对方再眼泪汪汪“二小姐你真通情达理”,她就能故作惭愧说“哪里哪里,那不如我们顺便再查查凶手是谁”……   快速解决麻烦,非常完美。   云乘月简直迫不及待。   在她热情的目光下,少年家丁呆在原地。   片刻后,他狠掐了自己一把,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我从没听说二小姐丢了的事!姑娘不要冒充二小姐!”   云乘月陷入沉默。这剧本不太对。   “没听过……你怎么会没听过?”她循循善诱,“你再想想,是不是你忘了?”   家丁坚决道:“从没听过!你……你可别骗人,我们会报官的!”   他神情认真,显见所言非虚。   云乘月叹了口气:“算了,跟你说不清。你先去回禀内院主人,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家丁还要皱眉斥责,却见少女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对他轻声“嘘”了一声。   “跑跑腿的事,别嫌麻烦。有些事下人不知道的,主人心里明白。如果耽误了事,最后谁会是替罪羊?”   她轻言细语,如最轻柔的春风,却莫名让人心中一肃,不得不认真听她说话。   “你再告诉他们,我可以不声张自己的事,也不要聂家的婚事,只要他们将母亲的遗物还给我,再把害我的人交出来,我们之间就两清。”   少年家丁思量片刻,心里头颤了颤,犹疑道:“那……小的即刻就去。姑娘在门口稍等。”   说罢,黑漆漆的木门合上,又成了一只冷飕飕的眼睛。   云乘月安然等待。嗯,对方只是看门的嘛,不知情也很正常。   耳边却传来一声缥缈的轻笑。   ——[他们根本不想认你。]   云乘月保持微笑:“不可能。”   ——[哦?你竟然对这家人还心怀眷恋?]   他声音里含了一丝兴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恶意。   云乘月继续微笑:“不,只是因为如果是真的,我会面临更多麻烦。”   她拒绝。   ——[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怎么了?怎么了?想少点麻烦、多点悠闲有什么错?她不信自己运气这么差。   帝王的声音只又一声轻笑,并不出声反驳。这反而更显出一种笃定从容。   云乘月本以为,家丁问话怎么也要一炷香时间。或者,他会带着云家的某位主人一起来。   但她没想到,区区一盏茶的功夫,家丁就小步疾跑着过来,猛一下打开了门。   “姑娘请回!三爷说了,我们二小姐没丢过,若再有宵小冒充,就叫官府来拿人!”   云乘月眨眨眼。   薛无晦已经开始笑了。   她不死心:“你听错了吧?或者你问错人了?”   家丁一脸紧张:“我们二小姐没丢过,若再有宵小冒充,就叫官府来拿人!”   云乘月加快语速:“你是和谁说的?云府三爷?三夫人知道吗?大伯母和大伯父知道吗……”   “都知道都知道!姑娘请回罢!”   说罢,家丁不敢多看云乘月,用力关了门。   砰!   云乘月:……?   为什么?   一个人想要少一点麻烦、多一点顺利,难道是罪无可恕的想法?去驿站搭个车要波折一下,回来了更惨,居然连身份也拿不回来?   她站在门口,只觉世界灰暗、一阵萧瑟。   ——[呵……]   沉默中,薛无晦笑起来,而且是渐渐厉害起来的好一阵笑。   他音色缥缈清远,笑起来很悦耳,如编钟叮叮当当高低敲响。   换个时候,云乘月会很乐意欣赏他的笑声。这时候,她却没好气,怒道:“好了好了,别笑了!”   薛无晦还在笑。他像是要把相遇以来所有吃过的瘪都还回去,笑得愈发欢畅。   ——[云乘月,你也有今天?怎么,不当你优哉游哉的善心人了?]   “什么善心人。”云乘月又一句没好气,气咻咻地放下幂篱,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看云府。   秋阳下,云府宅邸矜持雅致,那扇低调的侧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再打开的意思。   梦境与现实相合,原本已经淡忘的情绪,渐渐又如雾气漫回。   现在,云乘月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是抱着解决麻烦的心态而站在这里,现在,她却真的愤怒起来。   这家人是真做得出来?如果她没有穿过来呢?如果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云二小姐,那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傻孩子呢?   他们就打算把她丢在外面等死了?   也对,他们中的某个人已经谋杀了她嘛。   她都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可以就在家族内部把事情解决了,也随便他们将婚事给谁。   结果他们连个身份都不还给她?   这个世界有多看重身份管理,云乘月已经有所领教。云家人难道不知道?   不,他们知道。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利益,宁愿丢了她,也不愿意沾染一点点麻烦。   ——[云家不认你,你要怎么办?]   薛无晦饶有兴致地问,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   云乘月也不要他相助。在她想来,他自己都出不来,还需要她来帮助呢。   她现在不开心,就怼他:“我?我当然要振作。我随身携带自己身残志坚的夫君,如果我崩溃了,谁来养他?我是要养家的人,不坚强不行啊。”   ——[……]   鬼气森森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深深疑惑的语气,问:[云乘月,你的命魂长到现在,是如何还没被人灭杀的?]   云乘月款款道:“你这样的都能活一千多年,我如何不行?”   ——[……]   和薛无晦打嘴仗有助于调节心情。云乘月心情好一点了。   但现在要紧的是,她要如何在一天之内让云家承认她是云二小姐,拿回身份?   “唉……”   云乘月恹恹起来:“这不是逼我选最麻烦、最撕破脸的处理方式吗?明明能协商处理的事,为什么他们偏偏要选最难看的一种?”   ——[这么说,你倒是有信心。你打算怎么做?]   他嘲笑她:[用你的乌龟壳砸死他们?]   她只和他说过一次乌龟,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云乘月撇撇嘴:“是哦,好主意,不如我用你砸死他们?”   ——[有何不可?我说了,只要你愿意,待我出来后,替你将这群土鸡瓦狗宰了干净,岂不简单……]   “啊算了算了,我再仔细捋捋。”   云乘月头疼地摆手。   她此时已经走回了街口,身边人来人往、嘈杂热闹,但她思考极其专注,不受任何人打扰。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傻子,那聂家为何还要娶她?如果有人要夺了她的婚事,仅仅是害了她,就足够嫁去聂家过安稳日子么?   还是说,他们需要另外的保障?   保障……母亲留下的遗物?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轻轻叹了口气,“没办法了。”   “只能撕一场了。”   ——[凭你?若是敌不过,该如何?]   云乘月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过程最宝贵,不要在意结果。”   ——[哼……若是办不到,不如我来。]   “那还是不能省略过程。”   她恹恹道:“麻烦归麻烦,总得通过正确的手段解决问题。   实在不行,也只能用乌龟壳砸死他们了。 第19章 好戏之前   ◎【修】◎   今天徐户正是怎么说的,云家要宣读嫁妆清单,并完成财产过户,才能得到官府认可?   “嗯,”云乘月继续自言自语,“就这么办。”   ——[云乘月,你想了什么?]   薛无晦有些狐疑:[少卖关子。]   云乘月其实没想卖关子,但他这么一说,她就想和他对着干。   “你好奇啊?不告诉你。”   谁让他刚刚嘲笑她。   ——[……幼稚。]   “这不是我说的词吗?”   ——[……你难道不需要借助我的力量?]   也对,有道理。   云乘月也没想真的不理他,就说:“说得对,既然我要帮你做事,你帮我也是应当。”   她大致说了说计划。   薛无晦听罢,却有些兴致缺缺。   ——[比我的法子麻烦多了。杀干净点,伪装成盗匪入城,也并不会惹来多少嫌疑。]   云乘月无语:“你以为杀猪么?还干净。哪怕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也不能连累人家,这才叫正确的三观,听见没有?”   ——[可笑。]   沟通失败。   云乘月就自己思考。现在还得搞清楚母亲留下的遗物具体是什么。云二小姐的记忆很薄,没有遗物的确切信息。   反正应该是最值钱的那样吧?去听听云府的宣读,就能知道。   嗯……还是不太保险。最好再有一招后手。   后手后手……云乘月不是很情愿地调动记忆力,仔细回忆了一番路上的所见所闻。她对这个世界的确陌生,但很多信息可以通过分析得到。   强大的官府……   军士们明显崭新的衣服,擦干净的兵器……   干净的街道,居民的议论,布告栏里刚刚更新的缉盗通告……   高兴地说着“最近官府救济很积极”的乞儿……   她有了六成把握。值得去城中心的官府区域看看。   云乘月当即搭上一辆浣花城里的公共马车,往城中心的官府方向而去。   路上,她又轻声道:“老薛,你说……”   ——[你叫我什么?]   “那……小薛?叫全了名字,万一被仇家听去怎么办?”云乘月坐在马车靠外,身边没人也不怕被听见,一本正经地说,“小薛你说,那……真会在城里么?”   她想的这招后手,刚才也和他提过。薛无晦知道她在说什么。   ——[十有八九。听好,届时若有需要,我会出手为你压制书文,否则如果被发现你的书文等级太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大约还在嫌她固执己见,声音冷淡如碎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还有,不要叫我……]   “嗯?”   ——[……罢了,随你。]   ……   此时,云府之内。   云家老太爷多年不管事,现在府里忙前忙后的,是长房和三房。   长房的老爷、夫人都在前院忙碌,三房的夫妇则悠闲一些,只需要为自家即将出嫁的女儿点好嫁妆即可。   也正因这份悠闲,他们才被看守偏门的家丁找见,汇报了“有个自称是云二小姐的姑娘找上门,还提了如下要求云云”这件事。   身为云府的主人,他们怎会不知道二小姐不在府里?   身为三小姐的父母,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份天上掉馅儿饼的婚事——是怎么来的?   三夫人一听,当即脸色煞白。   她是个一心一意恋家的女人,将丈夫和儿女看得比天大。刚刚她还在欢欢喜喜给心爱的女儿清点嫁妆,现在一听正主回来了,好似还不傻了,这位夫人的脑海里立即源源不断涌现出无数恐怖的场景:   ——云二拿回了字帖,云二拿回了婚事,云二风风光光受人艳羡,她可怜的女儿哀哀戚戚被人嘲笑……   光是想想,她都快晕过去了!   她是这样一位惊惶可怜的夫人,幸好她的丈夫稳重,表现远比她从容镇定。   云三爷手臂一伸,沉稳地扶住妻子。   他凝着一张儒雅英俊的面容,低声而快速地问了家丁几个问题,譬如对方的容貌、年纪,还有最重要的——是几个人来的?   听说对方是孤身一人,云三爷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了。   “没这回事。”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可怜的二娘是个傻子,谁不知道?招摇撞骗,小心我们报官!”   家丁不过是个看门的,被主人一吼,吓得踉踉跄跄前去回报。   望着家丁的背影,云三夫人不减惶惑。   “三爷!”   云三夫人捉住丈夫的衣袖,睁大了眼:“我们……我们真要如此?若那真是云二,我们不好叫她回不来呀!”   她是很想要保住女儿的亲事,可……可难道就丢了云二在外头,不管了?这是不是也太坏了?   云三夫人便是这么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常常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强行拿了,却又优柔寡断起来。   云三爷早习惯了。   他拍拍妻子的手:“看你吓得!云二是个傻子,怎么可能自己找回来?待会儿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再寻人去看看。最坏无非真是云二,我们就说是误会一场,把人带回来不就好?”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右边。   那是二房的地方。曾经雅致宽敞的院落,而今只剩了个偏僻的、狭小阴冷的院子还属于二房。那也是关   了云二这么多年的地方。   “左不过是个傻子,就是突然醒了,又能聪明到哪里去?何况聂家还有聂七爷,聂七爷不会让人扰了这场盛事。”   聂七爷……   光听这个名字,云三夫人就默然片刻。她有些害怕那人,却也因此感到安心。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放下心来。   ……   被人无声恐惧着的聂七爷,这时刚从州牧府的偏门出来。   他心情不错。   那只装着黄玉山参王的玉匣顺利送了出去,他心情自然不坏。   这是送给卢大人的礼物,希望能换他一封推荐信,推荐聂流风入读明光书院。   明光书院是天下一流的书文学院,诞生过无数青史留名的大修士、大书法家。   虽说卢大人给的话是,明光书院每年招生人数有限,且宁缺毋滥。他要先见见聂流风,才能决定是否写推荐信。而即便有了他的推荐信,明光书院仍然要单独考试,所以也不一定保证聂流风能上。   但既然卢大人收了礼、愿意写推荐信,聂七爷就满意了。   明光书院每年给出的推荐额都有限。卢大人算是手里推荐名额多的,但每年也只有九个。   其余八个据说已经给了出去,还剩最后一个,聂七爷势必要拿下。   就算聂流风最后去不了明光书院,拿着卢大人的推荐信,十三州里其余有名的书院,哪一个不是任挑选?   至于黄玉山参王,主要是和卢大人结个善缘。所以事成与不成,都已经物尽其用。   人脉就是家族利益的保障之一。再加上即将到手的《云舟帖》摹本,聂家百年兴旺岂在话下?   聂七爷又盘算一遍,信步下了台阶。   一旁候着的属下行礼问候。   “七爷。”   聂七爷眼风一扫,盯住了其中一人。   “嗯。”他语气一停顿,脚步不停,眼睛却微微亮起,状似不经意问,“穆家那边,如何?”   他没提那姑娘。   聂七爷是个骄傲凌厉的性子,要他这样的男人总是去谈风花雪月,也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拐个弯,不问姑娘,问穆家。   属下将头垂得更低。   “七爷,那穆慧秋不肯说……”   聂七爷身形停住。   他没回头,甚至声音都没抬高,只是淡淡一个反问:“不肯说?”   所有的属下,身体都不自禁轻轻一颤。   “属下确实提了穆家的生意,但、但穆慧秋说,他们穆家车队靠客人口碑为生,损失什么都不能损失客人的信任……”   “客人的信任?”   聂七爷咀嚼着这个词,随机陷入沉默。   沉默带来压抑。   “信任啊……”   压抑的氛围里,聂七爷突然笑起来。   他笑着重复这个理由,面上如春风化冻,眼中冰寒也消散了几分。   “好,她信任穆家,穆家也值得她信任。这是好事。”   他很欣赏地点点头,又看向属下。   “穆慧秋不说,你呢?”他问,“你也什么都没做?她不说,你就不做?”   他仍带着笑。   属下的脸却更白。   “七爷,属下本想派人跟上这一批车队乘客,但人手不够……”   他勉强稳着,声音里却已经带出了一丝干哑。   聂七爷看他片刻。   “算了。”   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这事原也该我自己来办。”   一语既出,四周的空气顿时一松。   属下感激道:“七爷言重,是属下无能!”   聂七爷摆摆手,止住了属下的声音,也按下了自己心中那一丝遗憾和急切。   失了她的踪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罢了,总归在浣花城里,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现在他还有大事要做,岂能为美色所耽误。   “云家那头,也该开始了吧?去看看。”   ……   现在,云乘月已经完成了她的预先安排,包括那一招后手。   她回到了正门对着的井水街。   快到好戏开场,来井水街看热闹的人们越发多了。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占满了每一块石板。   这座城市似乎别有一种慵懒的调性,让无论贫富的人们,都能高高兴兴卸了工、优先投入到当下的享受之中。   到处都没了位置,只边上一处二层高的酒楼,上头临街的座位还有位。   云乘月走到门口一看,见招牌上笔画风流地写着:二楼雅座,一客十两银。   这么高的价格,也难怪大多数人宁肯挤着,也不来叫商人占一天便宜。   云乘月却是刚好需要一个高处的位置。   付了钱,店小二满脸带笑,将她当贵宾引上了楼。   云乘月占了一张桌子,视线正好对准云府大门。   两扇黑漆大门清瘦雅致,黄铜门环精致锃亮,门口两尊小巧玲珑的石狮子,还有一圈小巧的橙红树叶的灌木作装饰。   时候未到,云府大门紧闭,只有上头悬挂的“云府”二字与众人面对面,古朴浑厚的笔画彰显着历史的底蕴。   云乘月要了一壶上好的碧潭飘雪、两碟特色点心,一面竖着耳朵听四方八卦,一面时不时喝口茶、吃口点心,也不着急——悠闲谁会嫌多。   她还记着穆姑姑的嘱托,没有将幂篱取下。   片刻后,又有人上来,占了她左边的桌子。那也是二楼临窗最后一张桌子。   云乘月往那头一瞟,见是一名白衣青年。   隔着幂篱,看不大清对方的容貌,却能觉出其行止优雅、谈吐有礼,声音也温柔和善。   这里的伙计似乎认识他,很殷勤地叫他“二公子”,连掌柜也来拜见了一番。   是酒楼的东家?   云乘月觉得酒楼的茶和点心都挺好吃,对这里的东家也就有些好奇,便将幂篱掀开一条缝,认真瞧了对方一眼。   这回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年约二十、白衣大袖,勒着浅青色抹额,腰中配着笔、玉佩,一派世家公子打扮。   他也望着云府,神情似乎有些低落。   云乘月看他时,他也看过来。   目光对上时,这位二公子忽然动作一停,有些不确定地倾了倾身体。   “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20章 “我不同意”   ◎【修】◎   见过?   云乘月摇头:“我不认识你。”   “是我唐突。”二公子坐正了,歉然道,“抱歉,我失态了。”   “没事。”   云乘月大大方方点点头,又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茶点很好,多谢款待。”   她指向茶点时,自然而然松了手。   薄纱垂落,遮蔽那一丝隐约的清艳之色。二公子又恍惚片刻,才温和回道:“好,我会替姑娘转达掌柜和厨师。”   云乘月点点头,觉得很该如此。   二公子笑了。   他回过头,片刻后却再次转过来,望着云乘月,问:“姑娘也为听云家回礼而来?”   为了听回礼么……似乎也不太算。云乘月含糊一声,反问:“二公子呢?”   这个简单的问句,却让他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叹了口气,才道:“姑娘不是本地人罢。”   云乘月不说话。当她不想说谎,又不乐意说实话时,她就会这样。   二公子望向阳光下的云府,笑了笑,语气淡下来:“我姓聂。待会儿云家要读的嫁妆清单,一多半便是读给我听。”   聂?   云乘月偏头看他。看了片刻,她略一点头:“是你啊。”   原来她的前未婚夫不是聂七爷,是聂二公子。   二公子不解:“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云乘月回过头,“好了,我不跟你说话了。”   这话很出乎意料。聂二公子惊愕地看着她,却见她说完一句,就果真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他。   他心里起了一丝不平,不禁追问:“为何?”   “我不喜欢你。”她放下茶杯,“这是最后一句。”   就真的顾自饮茶了。   聂二公子更愕然。   处心积虑想要与他说一句话的女人,聂二公子见过很多。以退为进、故作姿态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人,他也不陌生。   便是真的自恃身份、淡淡相处的人们,待他也客气有礼,绝没有人如此直白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冷淡得清楚明白,可他反而情不自禁要多注意她一些。   不容易得到的反而吸引人。人哪,就是这点骨头轻。   聂二公子教养良好,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盯着人看,却不免拿余光觑她。   仔细看了,他才发现她不仅身姿轻灵、舒展挺拔,举止也优雅可爱。她吃点心的动作随意自在,却绝不粗鲁;手指按在桃红色糕点上,愈发显得冰玉似的剔透。   他心中莫名一跳,当即不敢再看,只能盯死了下头的云府,心里默念:我要娶云三小姐。   云三……   他心情低落。之前还不觉,现在时候近了,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娶那个人了,他心里便愈发别扭。   两厢无言。幸而这时,云府大门推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一阵激动。   一队黑色短袍的家丁鱼贯而出,先将凑得太近的人群请开一些,又拉了一条灵光闪闪的绳索,防止有人扑进来。   因为是喜事,不好伤着人,可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井水街也不算特别宽敞,云府的家丁有些手忙脚乱,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聂二公子看得暗暗摇头。这些事情都该早些做,何苦临到头了弄得手忙脚乱?管中窥豹,百年云府看来是真没落了。   等到家丁清出了道路,云府的大门才缓慢推开。清瘦庄重的大门被推到极致,又先走出几名裙钗精致的丫鬟。   最后,才是老爷、夫人。   云家是长房当家。虽然是嫁云三小姐,但这样的重要场合,出来主持的还是长房夫妇。   云大夫人的身边,站了个垂首的少女,正是云三。   她今日精心打扮,既不显得过分隆重,却又足够俏丽,脆生生站在清淡庄肃的云家正门前,也像一枝秀丽的月季。   这时,人群分流,为几名深青色官袍的官府来人开路。   聂二公子认得,为首的是徐户正。   别看户正这个官职不大,但对地方而言,像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很多时候比调任的父母官都硬气,也更需要打点好关系。   更何况,徐户正的书文修行也十分不错。   二公子站起身,遥遥对徐户正一拱手。徐户正见着了,也客气回礼。   但……   不知是否秋日阳光太懒媚,徐户正那白胖的圆脸上,似乎……有种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精神劲儿?   聂二公子放下手,疑惑地将近来事宜回忆一遍。没什么吧,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是错觉。   云家老爷和夫人,向四周笑吟吟地拱手,礼数周全地问好。家丁开始散糖,吉祥话一箩筐往外撒。   立时,场面在热闹中又更添了许许多多的喜庆。   喜庆叫人熨帖。便是聂二公子不大满意他的婚约对象,见了这喜庆的一幕,仍是露出一点笑。   是该笑的。   聂云联姻,双方守望相助,未来能够更上一层楼;珍贵的字帖到了聂家,又能培养出多少英才?   “诸位——”   云大夫人拍拍手,拉开一卷洒金的大红绸布,明艳的面容笑容可掬。   人人都知道戏肉来了。无需多言,大家都安静下来,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云大夫人开始朗声诵读嫁妆清单。   什么百年人参、千年龟甲、名家古砚、珍贵笔墨……   每读一样,大家便欢欢喜喜鼓掌、喝彩。   读了一串,轮到最后大轴的嫁妆了。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样。”   她的神气忽然庄严起来,这庄严盖过了原本的喜庆,因为有的珍宝只能用最郑重的态度来提及,而喜悦只显轻浮。   “有史以来最负盛名、最传神的千古名帖摹本——朱雀本《云舟帖》!”   ——嚯!!!   短暂寂静后,识货的人当场失声惊呼。   ——朱雀本的《云舟帖》?!   ——传说中最神似真本的摹本?!   ——我在做梦?   ——天啊,天啊,天啊!   人群霎时被点燃了。   面对被自己点燃的人群,云大夫人露出了有些矜持、有些自得的微笑。她是那种喜爱社交、善于社交,能够从他人的注视和欢呼里汲取无数力量的人。   “徐户正。”她转身,朝官府来人略施一礼,“接下来的登记手续,就要麻烦徐户正了。”   徐户正笑眯眯,和和气气一点头。   他走上来,接过那张喜气洋洋的嫁妆清单,草草看了一眼,却不忙着动作。   他很妥帖地说:“云夫人,您两家的事,我放一万个心。但官府的流程是不改的。我还要先问问,有没有人对这清单有意见……”   他拖长了声音。   云大夫人会意,微笑道:“自然,您请便。”   大梁律法里的确有这个规定。宣读嫁妆清单,本身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   只有财产价值达到了一定数额,才有资格请官吏到场。否则,自个儿去官府跑吧,谁耐烦搭理你?人家不忙的吗?   不过,这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每个人都这样想。   云家的财产,能有什么问题?   徐户正环顾四周,也环顾楼上的四周。   一丝微笑从他眼中掠过。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微笑。   一支笔出现在他右手指间。这是一支陈旧却又崭新的笔。   说它陈旧,是因为它被制成已有数十年;说它崭新,是因为诞生以来,它被使用的次数太少太少。   这是一支官造的羊毫大笔,只有大梁官吏才能使用。   唯有柔软的山羊毫,才能制作出长锋大笔,也才能写出柔韧又锋芒耀目的大字。   而涉及至高无上的律法,又怎能不写大字?   徐户正写了。   一点、一点、一提、一横……   庄严的横平竖直,屏息凝神的提按,没有任何牵丝,也不敢有任何轻重偏倚。   徐户正凝望着半空中渐渐成型的字。   所有人都凝望着这个字。   此时,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想法,在这个字的面前都只能屏息凝神,忘却所有杂念,而任由庄严肃穆的书文韵致浸入自己的心灵。   书文成型的那一刻,连秋阳都像肃然起来。   天地起秋风,落叶半道而坠,草木匍匐不动,宛如深深叩拜。   唯有那个字漂浮在半空,道道光芒冲天而去,与青天背后的星空相连。   不属于徐户正、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顺着这联系,蓦然降临!   ——法!   是律法的法,也是天地之法的法!   冰冷的风倒飞而起,顷刻笼罩了整座浣花城。苍天之上,仿佛睁开了一只无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此间众生。   压迫感,令所有人噤声。   二楼雅座,云乘月感受到了这份绵延的寂静。她也感受到了这枚“法”字的厚重凝肃,不禁投以欣赏的目光。   ——[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收敛一些。]   “……唔?”   薛无晦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里,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缥缈冷淡;在这冷淡背后,却还像潜藏了什么复杂的情绪,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份复杂与那枚“法”字有关。   但他的语气十分平直,没有漏出分毫波动。   ——[这枚书文只是投影。它的本体虽然是玄级书文,但写的人火候不够,只写出了地级水平的投影。]   ——[你的书文等级太高,如果不加收敛,会把那小小的书文吓退。]   他轻笑一声,似有讥嘲之意。   吓退?   云乘月才注意到,来自“法”字的冰冷之风,的确在自己周边犹豫不决,不敢靠近。   她尝试着默想:收敛,收敛,收敛……   片刻后,冰冷的法之风顺利流动,好似松了口气。   底下的徐户正若有所感,抬了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法”字已经成型,他便清清嗓子,朗声问:“对这清单上的财产归属,可有人不同意?”   他的声音顺着“法”字的力量,一层层地推出,在书文力量笼罩的空间里回荡。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   这枚“法”字书文,代表了绝对的大梁官方意志。在意志笼罩之下,谁敢说谎,当场便会被书文诛杀。   何况,云家要嫁女,谁敢说不同意?   谁配?   谁敢?   聂家配,聂家敢,可这是聂家娶啊。   龙虎联姻,谁敢搅局?   在所有人的预计中,徐户正这问话,就该像往水里扔石头,除了开头“咚”一声,其余什么回应都不会有。   所有人——除了一个人。   二楼临窗,聂二公子忽然偏过头。   头戴幂篱的少女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也走到了他右手边不远。   阳光正好斜照来一缕,落在她身上。聂二公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白衣暗纹似流云飞动,深蓝长裙上的金色绣花闪烁如传说海域里的鲛人鳞片。   风吹起她面前的薄纱。   他心脏忽然跳起来。不好的预感。可为什么?   也就在这时,从州牧府那头赶来的聂七爷,也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人太多,他不得不被阻拦在人海之外。但是他抬起头,仍然一眼见到了高处那道倩影。   她戴着幂篱,面容不露分毫。   但她柔婉的声音,他听过一遍就不会忘。   接下来她说出的每个字,聂七爷都将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同意。”   清澈柔和的声线,在死寂的天地中,宛如玉珠琅然坠落,一粒粒地掷地有声。   “朱雀本的《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哗啦。   天地间的死寂,炸开了。 第21章 谁嫁谁?谁娶谁?   ◎【修】◎   ——“朱雀本的《云舟帖》, 是我的东西。”   寂静的余韵还残留在此处。   人群的哗然已经如岩浆爆发。   事件中心的人们,更是一片愕然,竟齐齐愣在原地。   他们没见过嫁妆宣读引来争议吗?   见过。   可他们想过, 云家会遇见这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怎么可能?   连最长袖善舞、知机识变的云大夫人, 都愣神在原地。   她抬起头,她身边的云大爷,还有今天事件的主角——云三小姐,也都愣怔地抬起头。   谁啊?她怎么敢?她不要命了吗?   “……真是胡说八道!!”   云大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当场勃然大怒。   她性格机敏果决, 比起先思考不速之客的身份,她的第一想法是矢口否认对方的指控。   何况, 她也确实这么想。   朱雀本的《云舟帖》,当然是他们云家的——只能是,必须是。   云大夫人一开口, 她那呆愣的丈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个温吞儒雅的人, 此时却也黑着脸,对自家养的家丁喝道:“去将人拿下!”   “——慢!”   这个“慢”字在整座城里回荡。   因为这是徐户正说出的。   “法”字投影还在,来自苍穹的无形之眼还在注视着此间。官府的威严重重压下,压得热血上头的云家人微微一惊。   云大夫人心中便惊着。   她看向徐户正,发觉这位以往圆滑和气、谁也不得罪的笑面小吏,此时神色肃穆,眼神也十分严厉。   “云大夫人,云大爷。”   徐户正托着“法”字, 一双眼睛冷冷地扫射在场众人, 道:“云家嫁女, 是家事。可现在有人不同意财产归属, 便是国事。”   云三小姐猛地抬起头,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已经带了羞辱的泪。她失声喊道:“什么国事!那个、那个小人……!”   云大夫人用力一捏她的手掌,云三小姐吃痛之下,神智才猛地回归。   徐户正却已经不高兴了。   “财产之争,律法所辖,如何不是国事?!”他喝道,“如果不是,本官站在这里做什么,当个摆设不成!”   人群里响起了几声零落的、抒发紧张用的笑。   云大夫人赶紧略略一礼,陪笑道:“徐户正说笑了。我这侄女也是心急。既然是您管辖的事,还望您替这可怜的孩子,也替我们云家问个清楚、讨个公道。”   这话软硬皆有,令徐户正不能再追着云三的话柄发作。   他心中嗤笑一声,往口中塞了两枚上品元灵丹,维持掌中“法”字不灭,抬起头去。   “你是何人?”他肃声质问,“你说云家这朱雀本《云舟帖》属于你,有何依据?”   其实他当然知道那是谁,可场面总得做一做。   越来越多的目光向上看,去看那楼上的姑娘。   ——那是谁?   ——好大的胆子……   ——看不清脸啊。   ——声音还怪好听的……   浣花城的民众是祖传的喜欢看戏,宗旨便是享受当下。他们现在虽然很紧张,但这紧张更像是看戏看到重大转折时的津津有味。   毕竟不关他们事嘛。   而在楼上,所有坐在二楼而得以直面当事人的客人们,碍于聂二公子在座,不得不做出一脸凛然。   实则大多人都心中惊喜:这十两银子花得值!哎呀,杨柳阁演出的第一等票要五十两银子,可没这值回票价呢!   唯有聂二公子面上飞起怒色。   “这位姑娘,若你即刻退下,我还能与官府求个情面,不让你受太多罪!”   他已然在心中补全了一出戏,譬如这美丽少女是敌人派来,专程给聂家搅事,所以她和自己搭话也是别有居心,并非偶然。   饶是清雅脱俗的贵公子,此时也动了真火。   但“法”字威严笼罩下,便是地位高贵如聂二公子,也不得擅自打断官府问话。   云乘月站在窗边,身姿舒展笔挺,没有紧张或如临大敌,更不见任何战战兢兢。她在一心想着自己的目标时,通常会忘记紧张。   她甚至还有余裕抬了抬幂篱。   她没看聂二公子,只望着底下芸芸众生。   “我姓云,叫云乘月,在这云府里行二。”   “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母亲宋幼薇的遗物。”   “我母亲的遗物,当然是我的。”   在旁人听来,她每一个字都清澈柔软,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如花枝徐徐摇摆。   但这一句句的信息,却像是惊雷,一声更比一声高,炸得一些人头脑嗡嗡作响。   云二?   云二!   “……不可能!”   这回矢口否认的,是云家大爷。   他急得有些团团转:“二娘,二娘……二娘她是个傻子呀!!”   而且二娘还丢了……这句话,云家大爷要不是被妻子狠狠拽了一把,说不得也要昏头昏脑地说出来。   他吃痛之下一个激灵,却还是瞪大了眼,宛如见了鬼,使劲儿抬着头去看云乘月。   这模样很有几分滑稽,可他周围的人们利益灼心,没一个笑得出来。   一道道目光往上钉,一根根钉住云乘月。   远方的聂七爷也面色数变。   他双手攥得死紧,脸色青得可怕,眼中宛如烈火燃烧,说不好是震惊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愤怒是家族利益受到威胁的愤怒,也是一种自己被玩弄的羞辱式的愤怒。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那个女人是故意的,故意接近他,故意要让他……!   可聂七爷到底还存了理智,知道一切都是巧合。她只见了自己那么一面,只看了他那么一眼。   是他自己要一脚踏进那一眼里,甚至到现在,他心里再是熊熊烈火、焱焱怒气,都掩不住那么一丝隐秘的喜悦——找到她了,又见到她了,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是云二小姐……云乘月。原来她叫云乘月。   现在要怎么办?   这位聂家实际意义的家主,顷刻间冷静下来,将一切思绪埋藏如地底的岩浆,思考起接下来的对策来。   不止是他们,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想:怎么办?   二楼上,聂二公子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所有方才阴暗的揣测都烟消云散。   云二小姐?他的未婚妻?   他喃喃道:“云……云二小姐?”   这几个字吐出来,不可遏制地染着歉意。这歉意一直潜藏在他心中,现在又猛烈地撞上了那点朦胧的好感,霎时便酿成了更浓郁,可他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在云乘月心里,聂二公子约等于不存在。主要是不喜欢的人,懒得记。   她再往前一步,让斜照来的阳光完全洒在她身上。光会带来所有的注意力,也会让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更被倾听。   沸腾的井水街,忽然安静了片刻。   徐户正早有准备,很是镇定,堪称刚正不阿。   “你说你是云二小姐,有何证据?”徐户正板着脸,指了指边上一溜云家人,加重语气,“云家不认!”   在他身边,云三小姐那满面激动的红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一片煞白。   她头脑里翻来覆去,全是揪心的、煎熬的惊疑不定,还有渐渐浓郁的怨恨。   云二?那是云二的脸?   不错,那的确是云二的脸。   甚至更美了。   为什么?   凭什么?   她摇摇欲坠,僵硬地去看楼上的聂二公子。她已经猜到了,可当她发现二公子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云二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一个踉跄,险些软倒在地。   众人反应各异,云乘月却很平静。   她听见徐户正的问题,便叹了口气。   “云家不认……大伯母,大伯父,你们不认我?”   她看向长房夫妇,而她血缘上的长辈,也都呆呆地望着她。   “二、二娘……”   云大夫人喃喃出声,倏然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臂,眼圈霎时红了,激动得有些失态:“大爷,大爷!那真是二娘啊!”   云大爷本能地扶着夫人,满脸茫然和震惊,只知道点头:“是啊,我也看见了,是二娘啊!”   徐户正面色舒展,问道:“这么说,云家认了这是云二小姐?”   “……不!”   云三小姐猛然扭头,小声尖叫:“不可能!二姐是个傻子呀!大伯父大伯母,你们别被骗了!”   “那肯定是个骗子,是邪修,不知道怎么弄来一张二姐的脸!”   她的叫声唤醒了长房夫妇的神智。   他们听见了云三的话,脸上的激动消失,变得惊疑不定。   是啊,一个傻子突然不傻了,还自己找回来了,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可疑。   “你……”   云大夫人犹疑着,问:“我们二娘天生有些痴愚,不是姑娘这样的伶俐人。你,你怎么证明你是二娘?”   云大爷惯来是附和夫人的,也立即点头,找回了一些理智:“正是。你可有官府盖章的身份文书?”   “咳……”   云乘月没回答,徐户正先开口了。   “云大爷,是这样的。”他吃了两粒元灵丹,客客气气地说,“这姑娘若真是府上二小姐,那身份文件肯定在贵府存着,她怎么会有?”   “若她不是,想必云二小姐一直在府里。可否唤云二小姐出来一见?”   徐户正不紧不慢,将问题范围缩短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上:“敢问二位,可以不可以?”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长房夫妇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陷入沉默。   在沉默里,云大爷低下头,似乎是羞愧得无法抬脸。云大夫人却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云乘月。   在不在?当然是不在的。   可如果不在,他们为什么没有报官?   他们没有报官,官府没有登记,所以这孩子艰难地自己回来了,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身份。   因为在官府记录里,她一直在府里呀。   没有家人出来说,这孩子不见了,求大人们帮帮忙。   没有。   云大夫人有些恍惚。那他们在做什么?   是了,他们为家族利益考虑,着急忙慌地夺了她的婚事、夺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宝物,粉饰太平。   她还笑得欢欢喜喜,笑得像从没有个孩子不见了。   可,这是为了家族,是为了整个云家!她错了吗?她没错啊。   “我,我……”   云大夫人艰难地搜索着言辞。   徐户正眼睛一瞪,威严道:“云二小姐何在!”   云大夫人无法回答,只能咬紧了牙。她想要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既能漂漂亮亮地将云家脸面保住,又能漂漂亮亮地把二娘接回来。谁也不受伤害。   可向来机灵百变的头脑,此时却像被蜘蛛丝层层粘住,什么计策都想不出来。   想不出计策,可时间总会流逝,事情也仍然等着解决。   她呆了半晌,总算深吸一口气。   “我们二娘,的确丢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没等人群重新炸锅,她就重又提高了声音:“可是,我们二娘天生痴愚!姑娘,如果你没法说明这一点,你——我们不敢认!”   云三小姐一下攥住伯母的手,像找回了大半力气。她也抬头,已然一脸哀戚。   “是啊,我可怜的二姐不见了,我们不想声张,也是为了二姐的名节!”   她哽咽两声,又道:“你这时候冒充二姐,不怀好意坏她名节,是什么居心?”   看似柔弱有理地给人下绊子,向来是云三小姐的得意技巧。   可她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搭理她。   甚至围观的人里,也没几个人理她。   名节?笑话。   或许在一些地方,名节是挺重要。   可这里是浣花城,是西部三州之一的宸州。   整个西部三州,女人们都爽快能干、绝不怕事,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谁吃饱了撑着给女人扣名节帽子?   家世、实力、人品、学识和心境,哪一样不比名声重要?   ——这云三小姐怕不是离奇话本看多了,看傻了吧?   这嘀咕传进云三的耳朵里,一下子让她的脸变得青青白白。   而云乘月,根本没有搭理这跳梁小丑。   她只是望着云大夫人,很有点惊讶。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渐渐漫出许多失望,还有许多伤心。   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云二小姐的情绪。那个傻孩子,原来还一直对家人抱有期待么?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为了过去的云二小姐,她得更认真点。   她定定望着那明艳果决的贵妇人:“你们不敢认我,还是不想认我?”   云大夫人嘴唇哆嗦了一下,神情却更坚定:“不敢认,除非你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云大爷也支持妻子:“对,姑娘你先……先证明罢!”   一旁的徐户正垮下一张脸,皱眉思索对策。   局势一时僵持。   云乘月沉默着,望着那一脸坚决的夫妇。她原本不想说很多,但过去那孩子的心情渐渐和她重合;她忽然感到,有些话她必须帮她说出来。   “其实,”她替她说,“大伯母,如果你们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也可以先接我回去。”   ——你们也能先将那孩子接回去。   “失踪的亲人回来,难道不是宁可认错,也不能错过么?”   ——如果那孩子一直都懵懵懂懂,真是撞了大运才侥幸回来呢?   “还是说,你们宁愿我死在外面,也不想让我成为云家门楣上的污点?”   ——污点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谁的分量更重?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犹豫,但原来对一些人而言,这竟是个艰难的抉择。   云乘月认为自己很平静。   但实际上,在很多人眼里,她明明是望着那对脸色苍白的夫妇,声音却渐渐抬高,止不住地流露愤怒和伤心。   她质问他们。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个人坐在府里,莫名被掳走的受害人。”   “为什么现在是我来证明,而不是你们来判断?”   “你们不问问我,这些天里都遭遇了什么吗?”   “你们不关心,是谁将我从府里带走,是谁想要害我吗?”   长房夫妇被她问得张口结舌。   “我,我……”   云大夫人紧紧揪住了精致柔软的裙摆,身体又晃了晃,显然心乱如麻。   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云乘月期望听到的回答。   所以云乘月终究只能摇摇头。她对心中那个茫然的孩子说,你看,你的期待从头到尾都是空。   那个孩子仿佛低下头,沉默地消逝在她心里;云乘月忽而也感到了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却更挺直脊背。她的背本来已经挺得笔直,现在则更加坚定,因为这是两个人的份。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身份和遗物。   她丢开手里的幂篱,朝徐户正抱拳一礼。   “徐大人,我听说,在官府书文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说谎。”   徐户正沉着点头:“正是如此。任何胆敢欺骗律法的贼人,都会被书文当场诛杀!”   “哦?”   云乘月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是云二小姐,这朱雀本《云舟帖》是我的东西……”   她看向云府众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那我怎么还没被诛杀呢?”   她语气很平和。   但她说出的话,也会化为一根根讽刺的针,深深扎进了云府众人的身体里、心里。   扎得云三张口结舌,扎得云大夫人一呆,扎得云大爷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无人能说谎!   他们怎么忘了呢?   其实不是他们忘了。而是云家作为浣花城的顶尖家族,已经太久没有和律法打过实际交道,以至于他们下意识地将律法当成了形式、摆设。   云家人讷讷不能应对。   围观的人群也激动起来,就像好戏快到高潮时的期待。   ——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云大夫人仰着头。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现在无法遏制地觉得脖子酸软。   而更酸软的,是她心里百般复杂的滋味。   “这么说,你真是……二娘?”   ……   人群外,聂七爷看着云家被徐户正逼问得张口结舌,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神色。   他拿出一块通讯玉简,联络上了某个人——某个可以压下今天这场面的人。   接着,他就用一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欣赏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惊心动魄。   聂七爷自诩不是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他不会为她失态,不会可笑地跟着她团团转。   他只不过是要正式地、彻底地占有这份美丽。   他心中的火仍在烧,却已经不再是纯然的怒火。另一种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脏烧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变成了兴奋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战。   当他面临极度渴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事物时,征服欲就会像这样静默爆发。   难免是要对不起流风一些……   聂七爷皱起眉头,眼中起了阴霾。   不过,流风原本也不乐意娶她。   即便乐意,又如何?   他这辈子都为家族考虑,从没为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样真正想要的,他就是要,谁又能说什么?   聂七爷想着,松开眉头,微微地笑起来。   他再往人群另一边看一眼:应该快来了吧?   ……   人群焦点处,云大夫人咬着牙。   最后,她到底吐出一口气,颓然道:“是,既然有官府书文在此,那你想必、想必就是我家二娘了。”   云乘月很干脆地说:“我自然是。那么朱雀本?”   云大夫人的身体又晃了晃,无比艰难地承认:“朱雀本……的确是你母亲的遗物……”   “很好。”   云乘月微笑起来,伸出手:“那就还给我吧。”   ——哇!!   在人群小小的欢呼里,云大夫人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怨怼和怒气。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现在二娘竟然还要当众拿走珍本……那和聂家的联姻呢?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她心里有怨,便僵立在原地,迟迟不肯开口。   也就在这时,云府里忽然又冲出几人。   “大嫂,千万别中了她的计!!!”   谁又来了?   人们不禁注目,见是两名衣着华贵的男女被簇拥着奔出来。那妇人上来便哭,一把搂过了呆呆的云三小姐。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颤抖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爹,娘!”   云三爷则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他痛心疾首一般,“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不能!”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这是云家的公产,哪里是你的东西!”   云三爷顾自说完,又顾自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又沉下神色。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她冰冷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无奈的笑,也是感慨于对方的愚蠢的笑。   她对徐户正微微颔首示意,又不紧不慢道:“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吧?”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罢了,罢了。”她低声说,疲惫而沧桑,“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辩了。”   云家难道还能去否定官府存的文书了?那才真是将自家名声踩在地里去。   一时间,场上只剩窸窸窣窣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尘埃落定。——云乘月暗中舒了口气。看来今天的计划还算顺利,到底没有用上备用的一招。虽然白做工让人失望……还是比继续浪费唇舌好。一直说话也很累的。   她等着徐户正宣布文书结果,暗忖,这事也该暂时告一段落,等身份、财产都要回来,再将婚约作罢……或者以此为筹码,让云家去查真凶?   这样似乎可行,那她就能轻松许多。   云乘月有点高兴,眼巴巴看着徐户正的动作,只希望他再快一点,这样她就能早点回去躺着,忙活了大半天,真是累。   想归想,她面上保持不动,落在旁人眼里,她的姿态便一如既往的优雅。   这时,夕色愈浓。   秋天是色彩缤纷的季节,连夕阳的颜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红镀在青瓦白墙上,也笼在少女身上。人们望着她白衣蓝裙,额头一点金色紫薇华胜,长发翩然,只觉她看向谁时,便恍如飞仙一瞥。   聂二公子就生出了这份联想,不禁微笑起来。温润清俊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笑得有几分傻气。   他想,她要回朱雀本,必定是为了拿回婚事。   所以,她就要嫁给他了。   如果云乘月知道他的想法,肯定吓一跳——哪个想嫁你的人会当场闹这么难看?虽然她还没明说,但大家心里不该有点数?   但,其他人还真没有。   虽然云乘月计划得清清楚楚,但她到底忽略了两件事:第一,云聂两家是浣花城名门,聂二公子是无数人心中的神仙归宿,人们总觉得没人不想嫁他。   第二么……她的表现太有条理了点。虽然她自己将云二小姐的过去分开看,更多同情唏嘘而非感同身受,可落在别人眼里,就理解为她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这才克制着百般伤心,鼓起勇气站出来。   于是,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她云二小姐是为了讨回婚事才站出来的,现在她大大方方拿回身份和遗物,也就成功地讨回了神仙夫婿,真是可喜可贺。   甚至徐户正都这么以为。他还一心想帮云乘月呢。   这个不怎么美丽的误会,还需要过一会儿才能暴露出来。   这时,云府门前正爆发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谁的名字?赶紧看看,也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徐户正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书,先抖开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云家、聂家的婚书!”   他朗声说道。   “立于十七年前,约定云家二小姐云乘月与聂家嫡系公子定亲,待云二小姐成年后完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心满意足的欢呼。   也有人发牢骚:“怎么好看的人都有对象了?”   云家人的脸色,则当场一个比一个白。   云三小姐捂着脸,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别在这里生生受人羞辱。   徐户正又拿来第二张文书,同样抖开。   “这一张,朱雀本《云舟帖》的财产登记人,是……”   “——慢着。”   忽然。   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徐户正略微亢奋的朗读。   谁?   人群外的聂七爷微微笑起来:终于来了。   ——哗啦!   是什么东西被一道刚劲的力量击碎?   徐户正脸色猛地一变!   顷刻间,他手中托着的“法”字书文破碎,天地间笼罩的威压烟消云散。   徐户正本人也受到冲击,“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怎么回事?   云乘月原本都懒散了几分心思,此时眼神倏然一凝,立即关切地看着徐户正。看他摆手示意无事,她才略松了一口气。   又有什么变故?其实她已经有了几分预感,但她不是很情愿相信。明明都快结束了啊……是不是有谁说过,最坏的可能一定会发生?这预言也太准了。   也就是说,她还得再站一会儿,等“后手”出场,说不得还要再唇枪舌剑几句……   云乘月有点失落,顾自转身,默默去喝了杯茶,且当安慰自己。她眼睛一抬,发现二楼的客人们一个个睁大眼把她瞧着,等目光一碰,又都赶紧扭头,装作看天看地。   云乘月莫名想起了动物园,恨不得在旁边插个告示牌,写上:看一刻钟收费一两银。   她喝了茶,就继续去栏杆边站着,等下方开始新一场演出。   人群里很捧场地起了一阵喧嚣。   “怎么了?”   “好像有谁过来了。”   “谁?”   “呀……!”   薛无晦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哼了一声。   ——[又是这些伎俩。]   他语带了然,又藏了一点鄙夷,和一丝倦怠。   ——[帮手来了。]   帝王懒懒地点破。   伴随一阵喧哗,一众靛蓝短袍、手拿黑刀的军士,粗暴地驱开人群。   在他们开出的道路中心,一顶华丽的官轿被人悠悠抬来。   片刻后,轿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帘帐一掀。   一名绛色长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膀大腰圆,肚腹将玉腰带撑到了极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饱满的圆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脸浑然一体的脑袋上,偏偏又镶嵌了一双妩媚的杏眼,看人时忽闪忽闪。   这副形貌很有点怪。   但在场的人却都面色微凛。   零零星星有人小声说:“州牧大人……”   这零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最后,一层层的人海成了一层层的躬身行礼。   “见过州牧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四面八方地荡开。   “这是在做什么?”   州牧拖长了声音,明知故问。一股浓厚的官腔。   “徐濯,你这是在刁难谁?”   他点了点徐户正,慢条斯理地训斥道:“我们做官吏的,可不是来给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两句话,就将整个事倒转了真相,还给徐户正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官场老油条。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徐户正若面对县官,还能辩上一辩。但面临州牧……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脸,拜道:“下官知罪!”   “什么,下官?一个吏员,真是位低权重了!称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笼着手,不阴不阳,似笑似怒。   官员和吏员是两种不同的制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官员有品、吏员无品。   但地方上的事务,很多都有赖于本地吏员,尤其是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所以,普通官员轻易不会和吏员闹翻,平时也客气地将官吏含糊着称谓。   可现在,州牧将这点翻出来挑明,谁也能说他说得不对?   徐户正咬着牙,再次认错:“小人知罪!”   云乘月听得不舒服,却暂时按捺住,只打量着看着这位大人。   云家的嫁妆一事,居然将一州之长都给惹出来了?   还是说……   “……方大人怎么来了。”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向一脸惊讶的聂二公子。   聂二公子愣了一会儿,也扭头看她。   他突然慌了,解释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的方大人……”   云乘月点点头,了然道:“果然是聂家的帮手。”   不是他,那就是聂七爷了。总归都是聂家。   云乘月往外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聂七爷。   那青年披着玄色披风,骑着马,身形笔直如一杆长枪,显眼地伫立在外头。她一看去,他就对她微微一笑,眼神灼热不减分毫。   甚至更加炙热。   云乘月皱了皱眉:有帮手,可把这人得意坏了吧。请动一州州牧来搅浑水,真是好大的阵仗。   聂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下定结论,又冷冷睨了聂二公子一眼,随即偏过头。   聂二公子傻傻地看着她,张口欲言,又蔫蔫地自己住口。   “真的不是我……”   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解释,垂头丧气,简直恨不能自己下去把方大人捂住嘴、推回去,以证清白。   下方,州牧已经撇开徐户正,对云家几人露出个笑脸。   “云家自家的财产处置,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文书就不必核对了,伤和气。”   他很老道地混淆视听,又笑呵呵地话锋一转:“不过,朱雀本是你们家的,这假不了,可婚书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什么意思?   云家人见事情陡然转了风向,虽然猜到是聂家暗中出手,却也摸不清州牧这问话的意思。   他就不能一并把两件事都带过吗?   还是云大夫人一个激灵,灵光一闪。   她抬头再看一眼侄女,这回有力气看得仔细,便越发觉出她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娇艳宛如天成,更要紧是清新灵动,常人难及。   这样的美人……是比三娘动人许多。   刚才三娘的表现,也着实叫人失望。   难道,聂家是想……   云大夫人又看了一眼楼上。临窗,聂二公子站得要靠里一些,却仍能看清他面上的笑意,还有凝望二娘时晶亮的眼神。   果然,是这么回事。   也对,面临这样楚楚动人、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男人未免要心动。   那就这么办吧。   这婚事原也是二娘的。   就是对三娘的打击可能……   云大夫人暗中一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这决断很无情,但就像先前她对二娘无情一样,只不过现在无情的对象变了一个。   为了家族利益,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吧……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吧!”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甚至连云乘月也呆了好一会儿,才跟着“啊”了一声。这州牧难道……不是来给聂家撑腰的?这是干什么,说错词儿了?那个聂七爷明明看她很不顺眼,还要找她麻烦,这位州牧跑来说亲,难道其实是聂七爷的仇人?这会对她的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她琢磨起来,也没管耳边缥缈的一声冷笑。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州牧却还在笑,甚至笑得更得意,仿佛一切成竹在胸。   “咳,咳咳——”   他惯例地咳嗽了几句,好叫人们更注意听他说话,慢条斯理道:“今天这事呢,要我说,的确是云家做事粗了些,叫云二小姐受了委屈,是不是?”   云大夫人能说什么?她只能一边茫然,一边本能地尴尬赔笑:“的确,是我们做事太粗了些,也太急躁了些……”   其实云家的决定哪里是她一个人做,只是这时候唯有她出来挨训。云家大爷在一旁唯唯诺诺,一副脊梁已软的糊涂模样。   州牧也更喜欢跟伶俐人说话,唱戏总得有人搭台嘛。他装模作样点点头,瞟了楼上一眼,心中啧啧感叹几句,便话锋一转:“不过。好事多磨嘛!”   州牧睁着眼说瞎话,说得面不改色:“听闻云二小姐心思纯善、人品贵重,现在又因祸得福,可见是得上苍垂爱之人。”   “聂七爷年轻有为、名震一方,至今尚未娶妻,正是需要一位温柔娴雅的妻室。”   “这般天作之合,世间能有几桩?”州牧吹得自己都快信了,“云大夫人,便将云二小姐嫁给聂七爷,如何?”   云乘月回过神,简直要听得气笑了。如何个什么,要嫁你自己嫁。   可她正想扔一句拒绝出去,却被薛无晦阻止了。   ——[你且等等,待他们再演上几轮,闹得再热闹些。]   “为什么?”云乘月倏然警惕,小幅动着嘴唇,“你别也打我的主意。”   ——[……我就是打你主意,也不在这上头。云乘月,你以为我是谁?]   他似是噎了一下。   “那是什么?”她问。   ——[现在群情激昂,却不在你身上。等他们闹够了,你再按着你那绣花针似的计划做戏,收效更佳。]   他淡淡说完,到底是哼笑一声:[之所以如此麻烦,还不是因你瞻前顾后。]   云乘月很自如地跳过了他最后一句,想了想,信服道:“说得有理。”   她也就不急,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议论,寻找合适的插话时机。   ……   井水街上,人群的注意力完全被州牧石破天惊的提议吸引了。   他们议论纷纷。   云大夫人还在发呆。饶是她有所猜测,可真的听见这提议,她还是给震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围观的人们呆了片刻后,却有不少开始欢呼,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   “好!”   “嫁!嫁!嫁!”   “郎才女貌!美人配英雄!”   看热闹不嫌事大,人们纷纷起哄。何况在他们想来,州牧所言不差,嫁给聂七爷——可不就是云二小姐的最好归宿么?   有人迟疑着,小声问,这事是不是得问问云二小姐自己?立即就有人不以为然地反驳,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云、聂两家是你这样的小门小户啊。   有读书人羽扇纶巾,摇头晃脑道:“浣花州牧点鸳鸯,百年后又是一桩佳话哪!”   人们更笑起来,欢欢喜喜地拍手:“好!!”   这热烈的气氛,总算将云大夫人从恍惚中惊醒。她勉强维持着笑脸,却也只是喃喃地和州牧说些客套话。她的婢女匆匆捧了匣子跑回来,低声询问是否要将文书拿出来,她都呆呆摆手,没有理会。   嫁给聂七爷啊……从没想过的事。聂七爷虽有盛名,却也凶煞得紧,不比聂二公子温润好脾气,二娘若嫁过去……她能好过么?   云大夫人又茫然了好一会儿,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她为什么会犹豫?这摆明了是对云家更有利的事。聂家表示不计前嫌,二娘得了嫁妆,又能嫁得更好……更好?是了,聂二公子再出息,也少说是十年后了,可聂七爷这两年里就会接任家主,在西部三州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虽然手段凶狠了些,人品却不假,总会敬重妻室。这样一来,叫聂七爷来娶,也算是补偿二娘了罢?   想到这一点,大夫人心中的茫然才忽而落地。不错,她暗暗告诉自己,这是对云聂两家、对二娘都好的事。   有他关照,二娘百年无忧,云家也真是几十年都不必愁了。   大夫人定了定心神,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瞧您说的。”她笑盈盈道,“这有何不可?总归是聂家自己的决定,我们二娘有福气呢。”   州牧笑得更和蔼三分,缓缓点着头。是个明事理、懂大局的女子啊。云大夫人不愧是女人中的榜样,这个宗妇当得好。   一旁,云家三房夫妇已经被制住,再不能多说什么。况且事关家族未来,云三爷已经犹豫动摇了——他又不是只有三娘一个孩子,其他儿子还要前途的!   “那么,事情便就这么定了吧。”   州牧矜持地晃了晃脖子上的肥肉,对自己很满意,觉得自己为官真是相当有原则,收了聂家的好处,就办成了事。   一锤定音。   也就意味着好戏终场。   人们看得心满意足,渐渐的,嘈杂之声都平息下来。   恰恰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之中。   “——我不嫁。”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猛地扎进了许多自以为笃定的心脏里。   这些心脏的主人都惊愕抬头。   那少女握着扶手,神态平静,却又一次轻易说出了让人错愕的话。   “我不嫁,谁也不嫁。” 第22章 “我自己来拿”   ◎【修】◎   ——“我谁也不嫁。”   仍然是清婉柔和的声音, 也仍然如玉珠跌碎。   无数张脸都愣住了。   云乘月数着自己的台词,提一口气好入戏,铿锵道:“云家和聂家的婚事, 就此作罢,再无后续!”   说完了!她打算退场。   ——[咳。]   云乘月默默停下。   ——[做戏就做全套。你若要半途而废, 就改用我的法子。]   他能有什么法子,不就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的,根本是说大话,他自己都出不来呢……云乘月站直, 保持微笑。算了算了, 人不能跟猫计较,万一他真有办法呢?   此时夕晖与星空交界, 浣花城里华灯初上,酒楼临窗的灯笼红光艳艳。她含笑的面容落在四方目光里,被瑰丽的光映得更绮丽。   很多人都看见了, 她望着他们时眼眸略垂, 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神色,只知道她唇边有一点明显的弧度。   像一个柔和又高高在上的嘲讽。   下方的云大夫人猛地抬头,又一次难以置信,很快又变成了焦急。   ——“哎呀,这孩子!你说你,生气归生气,这会儿说什么气话……你千万别毁了自己啊!”   气话?毁了自己?   云乘月听得笑了笑。是,说实话, 他们一直自说自话就想安排她的人生, 她听得还真挺生气。但有时候, “气话”不会毁了自己, 只会毁了别人的贪念。   比如聂家对朱雀本的贪念,还有云家对于联姻的贪念。   这就很好。   她在心中对过去的自己说:你看着吧,要开始了。   她目光扫了一圈,确保关键的人都有在听。   “我不要这婚事,可我的父母留下的婚书,别人也别想贪。”   “我的母亲的遗物,旁人也别想碰。”   她又看向那阴沉神色的州牧。   “州牧不让我看财产登记文书?莫非是心虚?”   她笑着,又倏然神情一沉。   “你的确不敢当众拿出财产文书,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上面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而不是云家的谁!”   ——“闭嘴!”   州牧的怒声里,云乘月却略抬起下巴。   这天生就是一个傲慢的姿势,让很多人都感觉自己受了被嘲讽。   她还是那么美,可这一回,许多人都欢乐不起来了。   听话乖顺的、完美受害的美人值得怜惜,可一旦美人自己长了刺,很多人就爱不起来了。   州牧的眉毛,也在他臃肿的脸上皱成一团。   旁边脸色苍白的徐户正则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犹豫不敢上前。   云乘月说:“将朱雀本还给我。这是最后一遍。”   她的声音里含了某种东西——一种极有分量、让人不自禁好好听的东西。就像是……如果不好好听,那接下来,她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可这孤零零的姑娘,又能做什么?   人群外,聂七爷缓缓眯起眼。   他眼仁极黑,眉眼锋利如暗刃,当他冷冷地沉下脸,目光便格外令人胆寒。   他忽然扬起手,狠狠一抖缰绳。   ——唏律律!   属下为他开道。   聂七爷策马上前,又引起了一阵低低惊呼。   云家人是认识他的,而且都有些怕他。见了他,他们个个都有点不安。   “聂七爷……”   还是云大夫人平静,行礼道:“七爷见笑了。”   聂七爷摆摆手,却是根本不看她。他只顾抬头,灼灼目光迎向云乘月。   他开口,声音仍是低沉微哑,含了一点笑。   “云乘月。”   他叫她名字时,语速略放慢了一些,仿佛在品鉴什么。而后他点点头,才说:“先前,你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云乘月瞧着他。   她不说话,也不动作,只脸上笑意淡了,目光也冷了。   聂七爷看出来了。然而,他将之看成弱势者的警惕与不安之举,不由更笑出来。这是笃定的、甚至有些宽容的笑。   “是为了母亲的遗物,才闹别扭?”   他声音放轻柔了一些,语气中的笑意也更明显:“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生你气。”   他这么一开口,普通人也就罢了,稍稍熟知一些他作风的人,个个都很有些惊悚地看过来。不过他们才看过来,就立即在聂七爷属下的冰冷注视中,忙不迭移开视线。   但那一眼也够他们震惊了。   聂七爷?说话的是聂七爷?聂七爷还能这么说话?他还在笑!   这……明天的太阳,还出得出来吗?   聂七爷可不关心他们怎么想。   他现在一心只瞧着楼上。他看见柔暖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面容玉也似的无瑕,便是再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里也只像雪白的猫儿矜持站着,只余可爱,哪有什么拒绝?   谁会真的拒绝他?   她是这样脆弱的、无依靠的美人,如果没有人能给她撑起一片天空,她很快就会夭折。   他能。   何况他对她,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聂七爷笑道:“朱雀本的《云舟帖》,是必然要归入聂家的。你拿这一点来任性撒气,却是拿错了。”   “……哦?”   她的眉眼动了一动,那逼人的灵动之美也像蝴蝶似地轻轻一颤。   蝴蝶飘落,落在他心尖,将那一丝颤动无限地延长、推开、放大。   他不自觉地声音更柔,宽慰她:“不过,待你嫁过来,摹本可以仍交给你保存。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留着也好当个念想。”   “乖,我已经让步很多了。”   她听着,偏了偏头。在他眼里,就是小猫终于动弹了一下,矜持地偏了偏脑袋。   她又缓缓问:“我母亲的遗物,必然要给你们……只不过,我可以保存?”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亮,很清,看得他心都快软了。   但也就在这时,她鼓起了掌。   啪,啪,啪。   “好不要脸。”   聂七爷的神情蓦然僵住。   什么?   她还在继续鼓掌。   云乘月淡淡道:“原来如此。在聂家眼里、在云家眼里、在州牧眼里,原来财产登记只是摆设?”   “这大梁律法,都只是摆设?”   这句话是一个讯号。   这句话也像针,猛地戳到了谁的痛脚。   话音才落,聂七爷尚未说话,州牧却面色凝重地、狠狠地一挥袖。   “胡言乱语!律法何曾是摆设,休要栽赃本官……!”   他的面色,莫名显出了一缕焦急。   这焦急支撑着他,让他想立即推翻那姑娘的定论;他是真急了,甚至猛一下都顾不上和聂七爷的交情。   聂七爷侧头看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州牧这是怎么了?   仿佛有一束无形的线轻轻一扯,而那线头握在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手里。   云乘月笑了笑:“栽赃?”   州牧肥胖的手臂狠狠挥下,气急败坏道:“你这奸猾的女子——你平白无故,非要说云家的公产是你的私产,谁能相信你?”   “就算文书上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又如何!”   他张口一顿连珠炮似地逼问,好像生怕说慢了,就要召来什么灾祸。   “朱雀本是何等至宝?你母亲亡故,重宝自然该由宗族掌管,谁会交给你这样一个傻子!”   “你说这是你的,难道你叫它一声,它会自己答应吗!你……”   云乘月说:“会啊。”   州牧一愣,声音戛然而止。   云乘月握住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她脸上有笑。那是一种先于所有人看见结局的笑;从容不迫,带着冷冰冰的鄙夷。   州牧愣愣:“啊……?”   什么?   云乘月平静地说:“我说,我叫它,它就是会答应啊。”   “既然你们不信……”   夜风忽起。她的秀发与裙摆也随风扬起,却并不轻灵,反而隐隐显出一分杀伐之气。   “——我就自己来拿。”   她伸出手。   栖息于她眉心的“生”字书文,瞬间苏醒过来,跃跃欲试地探出头。   柔和的生机,如春日叶芽的萌动,悄然无声地散开。   “《云舟帖》——何在?”   在她的影子投映范围内,无人看见的漆黑迷雾正缓缓弥漫。   黑雾之中,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伸出,轻轻搭上她的肩。他指尖冰凉得可怕,而那缥缈的声音比他的肌肤更幽凉。   ——[云乘月,我只帮你这一次。]   黑沉沉的死气如生机的影子,一并悄然漫去。   而在云府深处,越过重重精致栏杆,在层层防护的宝库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动。   像鸟雀听见呼唤,它也忽地抬起了“头”,正“望”向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生”字书文跃动在她眉心,春日生机在她每一寸骨血里流传。   它们流淌、绵延,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越过人群,越过夜色,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初升的星空下不断传递。   云府深处,被重重书文闭锁的宝库之内,某只包裹严密的宝箱内……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它开始往上飞,却撞上了层层封锁的箱盖,而没能成功。   但它并不气馁,继续一点点地去撞。   世上最精纯的生机就在不远处,令它本能地极度渴望靠近。   一下、一下、一下……   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   箱子外层,有无数流转的“封”字亮起。它们不断旋转,和箱子里那个想要挣脱束缚的宝物角力。   被封住的宝箱,乃至整个宝库,渐渐地颤抖起来。   而在它成功之前,在云府之外……   人们望着二楼的那姑娘。   他们看不见生机,看不见书文,也看不见漆黑的迷雾和……搭在她肩上的那只亡灵的手。   他们只看见她抬起手、说了一句话。华灯流光里,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动作。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片刻后……   许多人都笑起来。   说什么叫一声会应,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嘛。   人群里,竟隐隐有种轻松的氛围散逸开去。这种无事发生的平静,仿佛给了很多人一种安心之感;只要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就都还在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在他们眼中的安定秩序之内。   ——孤零零的、柔弱的美人,绝境之际鼓起一腔孤勇、发出不平之声,得到了英雄的怜惜,即将迎来婚嫁的巅峰。   这已然是许多人眼中的好戏高潮。   别的再多,那也未免太过。   人们笑起来,松了一口自己都没发觉的气。   州牧也笑起来,却是自己知道自己松了口气。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擦了擦层层叠叠的脖子肉上的汗。   “叫一声会应……那摹本又不是个人、动物。小丫头,真喜欢开玩笑。”他居然还差点信了!   而事实上,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州牧的笑声里,带着一缕轻松、一缕不屑。   “来人……”州牧再抬起手,又放下,看向身旁的聂七爷。   聂七爷看他一眼,下了马。   和州牧不同,聂七爷蹙着眉,神情隐有一些凝重。   他看看州牧,又抬头看着那临窗站立的少女,心脏收缩着加快跳跃,这一回,却好似不是因为她的美丽。   多年主事所带来的危机预兆,悄然笼罩在他心头,令他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   “我来。”   他利落地吐出二字,右手已然扬起。随侍的下属立即会意,如游鱼无声而出,倏然往楼上而去。   二楼,夜风在吹。   客人们有许多都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个秋夜真是清寒,怕是冬天真要来了。   裹着这一分清寒,他们再看那窗边衣衫单薄的、孤零零无所依靠的少女,不觉心生怜惜,觉得她伶仃的背影落满秋霜,又被夜风吹得格外寂寞冷清。   聂二公子离她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他看见她仍然坚持着伸出手,那纤薄的手掌里除了一束灯光,什么都没有。   可她仍然倔强地伸着手。   竟然有人有勇气反抗七叔,还是个柔弱的孤女……   二公子心中涌动无数复杂的情感。   “云二小姐,”他鼓起勇气,柔声开口,“别坚持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已经很勇敢,接下来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那,那他也会像个男人,帮她离开这里。   聂二公子这句话,没有能够让云乘月回眸。   但这句话,却结结实实地被聂七爷的属下听见了。   两名青衣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的皱眉,还有对方眼里自己的皱眉。   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七爷点名要的美人,他难道要和自己的叔叔对抗?   无需言语,他们立即决定要给聂七爷汇报。   “二公子,慎言。”   其中一人冷冷开口,而另一人无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捉云乘月。   “云二小姐,得罪了!”   灯光自外头的星空而来,也自窗外悬挂着的灯笼而来。光芒洒落,将云乘月的影子投在身后。   青衣人上前时,自然而然地一脚踏在了她的影子上。   这青衣人在聂家中也称得上精英修士,自傲于实力,觉得要他去抓一个小姑娘,简直手到擒来。   但这一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阴寒之意,却陡然从他脚下而起,瞬间便传遍了他全身!   仿佛整个血液都被冻僵,连同他的大脑和灵魂。   这一刻,他岂止无法动弹,简直是无法思考!   而那窗边的少女不曾回头,连一丝动摇都无。   她背对青衣人,面朝人群,目光却只凝望着云府深处。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里,她平静地开口,将同一句话说了第二遍。   “《云舟帖》——何在?”   声音飘荡。   下方的人群,只再次笑起来。   “云二小姐着急了。”   “小姑娘挺尴尬吧。”   “嗐,你说这事儿弄得,就答应嫁了嘛,难道还能找着比聂七爷更好的归宿?”   还有人开玩笑:“总不能,随便一个小姑娘冒出来,就是什么书文修行天才……吧……”   这玩笑的最后一个字,没能轻松地吐出来。这个“吧”字的尾音长长地拖了出去,变形、扭曲,就像说话者渐渐张大的嘴,还有那渐渐呆滞的、震惊的表情。   因为就在这一刻,大地颤动起来。   地震?   不,是云府深处传来的震动!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响亮的爆炸声。   ——砰!   ……   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   州牧府寂静无声。   一个人影盘腿坐在屋脊上,手臂搭着精致的脊兽,望着院子里负手而立的老人。   “卢老头,你瞧什么?”   听上去,人影是个青年。   院子里的老人静静站着,望着城里某个方向。他背影清瘦,挺直的脊背却格外有种刚强的气质,令旁人轻易不敢上前。   他手边放着一只狭长的玉匣。玉匣里装着天材地宝,是几个时辰前聂七爷送来的。   他本来已经收下了。   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一些事,所以将这玉匣拿了出来。   老人不说话,青年自己站了起来。   他笑着说:“我听见了,有人指控说,州牧将律法当个摆设。”   “唉,我是不想管闲事的。司天监的星官,不是应该看看星星、瞎写写岁星网的记录,就可以了吗?”   “可谁让我这趟出门,临时兼了监察官的活儿?得帮白玉京监察天下啊。”   他伸了个懒腰,叹气:“累。回去得要两份俸禄。”   夜风鼓起青年的短袍。这身墨蓝色的贴身衣袍上,银色的星光闪烁明灭,连接成一副天象图。   如果有人认识天象,很容易会发现其中最闪耀的、微微泛红的一颗,是荧惑之星。   白玉京中司天监,星官掌命勿妄言。   这个国家中最神秘的组织里,真正能称星官的不过是五曜三垣二十八宿。   荧惑星官,便是神秘又鼎鼎大名的五曜星官之一。   谁也没想到,这位大人物竟然莅临这里。或许除了老人,还有远方那战战兢兢的州牧。   荧惑星官足尖一点,身影如云雾散去。   下一刻,他已经停在围墙之上,回头望着老人。   “卢老头,你呢?”   老人又沉默一会儿,终于看向青年。   初升的星空下,他的眼圈隐隐发红。   “老夫在想……”   他缓缓说道。   “幼薇,是真的已经死了啊。”   青年快快乐乐地点头:“是啊,真的死了。”   老人喃喃自语:“她真是恨我们,真恨。恨到被人欺负,也不肯透露给我们一丝消息。”   “你说,她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正在被人欺负?”   青年歪头想了想,诚实地说:“应该不知道吧。”   老人点点头。   “她已经   不在了,当年的誓言……总算可以终止了。”   青翠的光芒如藤蔓延伸。   眨眼之间,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只有余音还回荡在院落中。   “……老夫管不了她,但那可怜的孩子,老夫却不得不管上一管。”   青年站了一会儿。   “别跑这么快啊。”他抱怨道,“带上我一起。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呢。”   淡红星光再次如雾气般散去。   州牧府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第23章 想撕就撕   ◎【修】◎   ——砰!!   云府里, 响起了爆炸声。   此时,浣花城里的月亮已经升起了。   浣花城里的姑娘也临窗而立,沐浴在月光中。她衣袂飘飘, 如仙人对月临风。   云乘月笔直地站着,望向云府深处。   “《云舟帖》何在?”   她根本无视了所有人群的骚动, 只注视着夜色深处,平静地问出了第三遍。   人们面面相觑。刚才……是有一声爆炸声吧?   不是沉闷的、恐怖的炸声,而是一种清脆的炸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许久,总算挣脱了层层束缚, 还很不开心地回头狠狠踩了好几脚曾经的障碍。   听错了……?   在这个疑问刚刚浮现时, 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种“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某种柔韧的纸卷正被人不断抖动、拉扯。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本能地往声音来源看去。   而少数人却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一个个猛地瞪大了眼,表情就像见了鬼。   州牧就觉得自己见了鬼。   他以一种和体格完全不符的灵活劲儿, 在原地使劲一跳、脖子一转, 两只长得不合时宜的杏眼瞪成了铜铃,震惊地望着夜空。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星空统治了世界,而灯光统治了这座城市。   在星光与灯光交织之处,在清澈的夜色里,大幅卷轴撑开四角,欢快地扭动着柔韧的身体。   那模样宛如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狗,兴奋地撒开腿欢腾,表示着:来啦来啦!   无数人眼睁睁看着, 卷轴从云府深处而来, “哗啦啦”地掠过人群, 目标明确地往、往……   往那窗边少女而去!   “那是……”   “不可能……”   “摹本?”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哎别挤!!”   无数人伸长了脖子, 想要看清上头的字迹。   还有无数人陡然忘记了一切,贪婪地伸出手、法器、书文……想要拦截那只在传说里听过的名帖。   然而,想看字的只看见了一片空白,想拦截的都被无形的力量挡回。   云家的谁惊呼一声:“拦住啊——那是朱雀本,快拦住!!”   他们不说还好,一旦坐实,人群更是沸腾了!   可是,他们沸腾是他们的事,人家字帖自个儿只管一个劲往楼上冲。   ——呼啦!   朱雀本的《云舟帖》,彻底撞进了云乘月怀里。看不见的生机脉脉流动,悄然注入摹本里。   满城的沸腾,如离了火的汤羹,陡然冷清下来。人们发热的头脑也冷了,眼睛愣愣地往上看,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这珍贵的摹本为何突然出现。   是因为,难道真是,是……   云乘月拿起字帖,扫了一眼,眼中流露一丝诧异。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将摹本高高举起来。   “神物有灵。”   在万众瞩目之下,她不笑也不怒,只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的东西,我叫它一声,它当然会应。”   “现在,谁还要质疑?”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晌。   有人试着解释,迟疑道:“听说有些人,会在珍宝上布下血缘术法,确保是自己的后人继承……就是这么一呼即来吧?”   立即有人附和:“是是,我也听说过。”   人类是擅长解释的动物,拥有神奇术法的人类更是如此。   这也是云乘月敢当众“作弊”的底气。   但这时……   “……不,这肯定是妖法!!”   有人怒吼。   而怒吼的竟然有两个人。   一个是州牧,一个却是云三爷。后者搂着自己的妻女,一脸扭曲地吼道:“必定是妖法!你也不是二娘,是个妖修、邪修,在这里哗众取宠,就是想诓了我们的宝贝!”   州牧却是为了另外的理由而在着急。   他隐秘地看了一眼州牧府的方向,心里暗暗祈祷,面上对着二楼疾言厉色:“不错,你这小小女子,胆敢玩弄妖法、公然掠夺他人私产,于律法不容!”   州牧被无人知晓的焦躁煎熬着,一时竟然连聂七爷的要求都顾不上了。   “来人——将她拿下!”   聂七爷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还算镇定,神色却更阴沉了几分。他的属下上楼有些时候了,居然没能拦住她?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是邪修?   官兵立即提刀挽弓,寒光闪闪的利刃顷刻对准楼上。还有一队官兵粗暴地推开人群,就要上楼拿人。   云乘月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刚才她在沉默,因为她将字帖展开了,神情认真地端详着。   她看得太认真,所有人都忍不住,继续伸长了脖子去看,仿佛只要这么盯着她,就也能一起从朱雀本中受益。   所以,其实云三爷到底说了什么、州牧说了什么……   没几个人在听。   也就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人听得认真,算捧个场。   大多数人现在只焦急地关心一个问题。   “她在看什么啊?”   “上面写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有人大着胆子,亮了嗓门儿吆喝:“云二小姐,那上头写的什么,也给我们瞧瞧啊!”   又有人鄙夷地皱眉,啐一口:“呸,人家的东西给你们瞧?好大一张脸,天地都盛不下!”   还有聪明人摇头晃脑:“唉,这云二小姐看着聪明,其实还是太稚嫩了。”   ——“是啊,她能将朱雀本唤出来,又如何?她保不住的。”   ——“看着吧,她最终还是得找个人庇佑她。”   ——“正是。就可惜了那宝贝啊……”   然而,在无数纷纷议论里,那柔暖灯光里的少女,却忽然微微一笑。   她本已瑰丽如梦,微笑时更如梦中春山、银瀑、月夜、日升……   是一切生命眼中最生机勃勃的美丽。   “你们想看?好啊。”   她的话出乎很多人意料:“这摹本写了什么,其实非常简单。来,我给你们看看。”   她伸出手,抓住字帖的两端。   “看。”   她双手用力一扯!   ——刺啦。   清脆的、不容忽视的一声响。   一瞬间,人人都呆住了。   他们不得不呆住,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刚才,这世间罕见、一面难求的珍宝,就这样被云二小姐撕成了两半!   她的动作甚至还没停!   刺啦。   刺啦!   刺啦!!   就在世人面前,朱雀本瞬间变成了碎片!   碎片……?   “……啊!!!”   是云大夫人在尖叫。她一个踉跄,捂着心口,软软地倒在了婢女身上。   尖叫的不止她,还有无数和这摹本并不相关的人。   ——暴殄天物!   ——罪人,罪人啊!   ——这不可能!!   ——那肯定不是朱雀本,是骗人的!   可怎么能是骗人的?   云家人的震惊、痛苦、绝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云二小姐却还在微笑。   “我的东西,若我保不住,便谁也别想拿。”   她一字一顿地说。   她笑得比星月更美。   可这会儿,在许许多多人的眼里,她的笑容更像剧毒之花。   灵文字帖珍贵无比,却也脆弱无比,许多名帖一旦毁损,内蕴的精气神就会一起消亡。盖因书法本是整体的表达,残留的线条虽然也能学得一二技法,却终究失了精髓。   虽说,可以找书法大家来修补……   可那是朱雀本,是《云舟帖》的摹本!   真本已经失传了,就是当世顶尖的书法大家,谁又能够修补这朱雀本?   没有了……没有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却也有人冷冰冰地说风凉话:“哎哟,你们心痛什么?别人的东西,爱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要不是那谁谁逼迫人家,也不至于到这步。”   “就是,自作孽。”   “活该。”   连上楼拿人的官兵都惊呆了。他们呆立原地,挤满了二楼的空间。   聂七爷也呆了。   他站在原地,手背上青筋尽露,连额头也一根根蹦出狰狞的怒色。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现在,唯一反应灵活的人,竟然是州牧。   他也在着急,急的东西却跟大家不一样。他当然也心痛摹本,可现在他更着急自己的乌纱帽。   “快拿下!!”   他对着楼上的官兵吼,声嘶力竭。   官兵如梦初醒,这才重新动作。   云二小姐悠悠道:“别急。”   “你们不是要看朱雀本的内容?”   “我看了,其实上头也没写多少内容。随便看一眼,就学会了。”   学会了……?   她在说什么?什么学会了?   人们十分茫然。   然而,所有正式修炼过书文、明白书文如何观想的人,这一刻却全都变了脸色。   她说的难道是……可不可能啊!她刚刚不是只看了几眼吗?   哪怕是天才,也不可能看一眼就……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云乘月已经伸出手。再一次地。   上一回,她的掌心空空如也,只托着人间灯火。   这一次,却有淡白的灵光亮了起来。   灵光如春日新芽一般,萌动、成长、伸展……   与此同时,她的食指对着夜色,划出了轻灵迅捷、锋芒清晰的一撇!   随着她的动作,一枚完整的书文也相应成型。   它由小而大,直到变得能让附近的所有人看见、看清。   它是淡白色的、雾气一般的;它笔画简单,不过一撇、三横、一竖。   但从每一滴光芒里,人们却仿佛看见了春雨夏花秋月冬雪……他们看见了旭日东升、明月高悬、大江东去、春柳莺啼。   他们看见了……无穷无尽的生机!   ——生!   天生万物的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生!   这一刻,没有人能动弹。   没有人能说出话。   今夜一切的一切,原本还在他们的认识范围内,是一出好戏,可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   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只看几眼,就观想出书文?   书文,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容易得到的事物?   而那书文……又是什么等级?   那真的是从《云舟帖》里得到的?很多人想否认,可那无穷无尽的生机正如传说,他们无法否认。   云二小姐……难道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女吗?人们茫然地想,是,云二小姐不是傻子了,可这世间万万千的平凡众生都不是傻子,而他们分量几何?   轻如鸿毛。   云二小姐也只是其中很美的一片羽毛而已。难道不是?她难道不就是一个……除了美丽之外别无所长的人吗?   她不是一片美丽却轻飘飘的羽毛吗?不是一枚伸伸手就可以摘下来的月亮吗?   她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寂静中,却忽然有人鼓起了掌。   突如其来的掌声,清脆又显出几分懒洋洋。   正如声音主人那懒洋洋的劲头。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清澈悦耳的男声说着、笑着,笑里又含了赞叹。   “一眼观想出书文的人,我此生见过不超过十个。而他们每一个,最终都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你这枚生机之文,虽然暂时只是天字级别,却还有成长潜力。未来勤加修行,它能成长为玄级书文,也未可知。”   这声音让人迷惑:这是谁?好大的口气!   可州牧却是脸色骤变,肥胖的身体摇摇欲坠,简直比枝头的小白花还可怜。   他用尽了力气,才能扭过身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荧、荧惑星官大人……”   他颤抖着声音。   屋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墨蓝劲装的青年。   他屈腿坐着,慵懒面容含着赞赏的笑意。看似亲切的神态,却有着居高临下的漠然。   月光如永恒,而他发带飘飞,也如不朽的月下仙人。   人们呆着。   什么星官?什么荧惑?   不可能是司天监的星官吧?   不可能是荧惑……不可能是这天下顶尖的修士、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五曜星官之一的荧惑星官吧?!   那种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星官?不不不。”   青年笑容满面,仿佛看出了众人的惊愕,轻易出声否认了。   可不待旁人吁出一口气,他便伸出食指,对着州牧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是以星官的身份出现的。”   “你应该叫我——监察官大人。”   戏谑的声音,分不出是否藏着一丝戏弄的恶意。   州牧脸灰如死,青年笑容却愈加灿烂。   至于云乘月……   她心道:终于来了。   对于监察官的出现,她不仅不意外,反倒轻松了很多。因为监察官的出现正是她所计划的。   今天下午,在她登上这酒楼之前,她去了一趟浣花城的中心区域,也就是州牧府、县衙所在的区域。   之所以去那里,就是为了找监察官——她计划里的“后手”。   白天的时候,经过观察和推论,她得出结论,这样一个官府管控力强大、繁荣稳定的国家,必然会有运转良好的监察制度。   从进城开始,她就发现了很多细节:官兵崭新的服装、加紧休整的道路、勤快更新的缉盗公告。这些都说明最近有重要人物莅临。   薛无晦也帮她确认了这一点。虽然过了千年,但目前的制度与他当时制定的大同小异。   通过他的指点,她顺利地完成了紧急检举。   而在一个看重法制,连驿站小官都言必称律法的世界里,有什么比践踏律法的罪名更重?   假如检举的力度还不够,那再加一个筹码——她的书文天赋。   任何秩序良好的地方,人才都会受到看重。即便监察官不在意她的检举信,也必然在意她展示的天赋。   这就是云乘月给自己谋划的今夜保障。   今夜之事,顺利有顺利的走向,不顺有不顺的安排。从找回身份,到利用生机书文的共鸣召唤摹本,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的生机书文虽然显眼了些,但有薛无晦帮忙压制等级,也不必担忧。相反,趁着今夜,她还能顺手为生机书文安排一个光明正大的来路,免去今后被人质疑的风险。   现在,这“后手”——这位监察官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转而针对上了给聂家撑腰的州牧。   “怎么样,说说吧?谁在戏弄大梁律法,罔顾事实、颠倒黑白?”   星官笑着伸出手,看似随意地招了招。   那原本好端端被徐户正拿着的财产文书,忽然乖乖自己飞起来,到了他手里。云府那头装有文书的匣子,也一并飞了起来。   万众瞩目下,荧惑星官取出文书,看了几眼。   接着他点点头。   “朱雀本《云舟帖》,宋幼薇所属。一式两份,内容相同,官府印章,确认无误。”   他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州牧:“之前是不是有人说,这朱雀本是云家的公产?”   他明明在笑,州牧却两股战战,险些站也站不稳。   “下官,下官……”   荧惑星官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州牧——头顶的乌纱帽。   淡红的光雾凭空出现,落在那顶乌纱帽上时,倏然燃烧成暗色火焰。   州牧大叫一声,惶然地伸出双手,却只摸到了光秃秃的脑袋——那火焰不仅烧去了他的乌纱帽,连同他的头发也一起烧光了。   “睁眼瞎不用当官。”   荧惑星官淡淡一句说完,面上重新出现了笑。   “好,现在让我看看谁是苦主。”   这一回,他看向的是云乘月。   不知是否错觉,但那张年轻懒散的俊美面容上,隐约像有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   “云乘月?”   云乘月戒备起来。星官懒洋洋的劲头让她感到了同道之人的亲切,但他给人的感觉远没有这么简单。现在他虽然在笑,却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感……有些像当初的薛无晦,只不过轻微很多。   她简单道:“我是。”   青年笑眯眯地。   “嗯……让我想想,有了。”   他轻飘飘地说:“要不这样,你加入司天监吧?”   荧惑星官望着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底下的云府,还有街上的众人。   他的笑容里,别有一种漠视和冷酷。   “如果你是司天监的人,别说区区一个正式身份,就是你要把今日为难你的人全扔进天牢,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加入司天监?   云乘月一怔。她第一反应是觉得麻烦,但转念一想,有时候,一个麻烦可以挡下更多细碎的麻烦,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问题是,他是认真的吗?感觉不太像。这位监察官比她原本预料的来头更大,她应该怎么应对更恰当一些……事情怎么这么多啊,它们如果非要来,就不能排个队,隔着日子来么。   云乘月一边叹气,一边认真思索起来。   同时,这条街也变得极为安静。   许久,才有人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荧惑星官说什么?一个前不久还心智不开的姑娘,哪怕现在展露出惊人的书文天赋,可就这么邀请她加入司天监,是不是也太、也太……   那可是司天监哪!   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他们无法做出别的反应,便唯有沉默。   重重沉默里,这个月夜忽然变得很冷。   这本就是个清寒的月夜,只剩满城灯光微暖。   可而今,对许多人而言,这原本微暖的灯光也冷得像冰,更遑论那本就冰冷的月亮。   冰冷的月亮,天上有一轮。   那屋脊上身披星光的青年,也是一轮。   两重冷色相互辉映,映得一些人头皮发麻、心中发冷,好似连骨头也给冻了去。   州牧在发抖。   云家人已经头脑空白。   聂七爷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而有些滑稽的是,满条街上,云乘月这个被问询的当事人纠结半天,却还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信息太少,除了“司天监很厉害”这一点之外,她分析不出别的了。算了,人生就是由一连串意外组成的,她总得面对。云乘月破罐子破摔,先开口确认:“你说,要让我加入司天监?”   荧惑星官笑眯眯点头:“嗯,嗯!”   他明明在笑,可对上他的目光,云乘月却又是一凛。她的本能在告诫她:这名监察官比她预想的强大很多,而且正在巨细无遗地审视她。   那到底要不要加入司天监呢……她有点想听听薛无晦的评价。可从星官出现开始,亡灵的帝王就不再出声,一直缭绕她身边的死气也悄然收回。   ……太不靠谱了。   云乘月腹诽一句,却更是凝重。薛无晦不会轻易退缩,除非这人连他也应付不来。她原本只想将监察官牵扯进来,没想到却钓出了超乎预料的大鱼。   她该怎么回答?   她又等了会儿,确认没有听到薛无晦的声音。   那就只有她自己来应对了。   想清楚这一点,云乘月反而放松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没路……那就停下来呗。   她再次确认:“让我加入司天监,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么……”   荧惑星官笑容扩大。他忽然双手一拍,发出一声脆响。   “……当然是假的!”   ……果然。云乘月表情一抽,毫不意外,只觉无言。   不光是她,四周的人群也都很无语。   ——这能开玩笑吗……   人群低低的叹气声里,荧惑星官无辜地看着云乘月:“我是真的想邀请你,可转念一想,你现在甚至没有正式修行,修为境界不够。或者,你愿意当我的家属?我可以……嘶!”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忽然猛一下往前栽了栽,原本悠然的笑容也裂开。   他抬手捂住背,揉了揉,有点龇牙咧嘴地咕哝:“开个玩笑也不行?小气,明明自己不肯出来……”   云乘月:……   还有别人在?   算了,以不变应万变。这位星官看上去暂时对她没有恶意,这就是好消息。   荧惑星官再抬起眼,见对面的云小姐静静看着他。她的目光安宁澄澈,纵然有一丝疑惑,却也只像湖面涟漪,浅浅散开,而后又归于宁静。   荧惑星官笑着笑着,对着她的目光,突然又生出点莫名的讪讪。说不定在对方眼里,他像个耍猴的……?不行不行,明明他才是星官,她才是个修行路都没踏上的小姑娘。   他再轻咳一声。   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酒楼上。   酒楼屋顶高挑,临窗栏杆到屋檐之间足以容纳一名成年男子还绰绰有余。   云乘月稳稳地后退了一步,谨慎地看着星官。   而在东升的圆月下,墨蓝短袍、乌发随风的星官站在窗边,如俊俏的仙鹤伫立长风,也正看着她。   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云乘月便说:“荧惑星官。”   他立即笑了。   “不,现在是监察官。”   荧惑星官一本正经地说,面上懒洋洋的笑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正是下午的时候,云乘月塞到联络暗匣里去的那一张。   “这是你递的条子?”   云乘月点头。   青年目光中露出探究:“谁教你的?”   云乘月诚实地回答:“奇遇。”   他沉默片刻,怀疑道:“奇遇……还会教人?”   她点头:“嗯。”   他一挑眉,似笑非笑:“别告诉我,你这灵力、书文,都是奇遇教你的吧?”   “先说好,我——不信。”   他声音仍是懒洋洋的,眸光却蓦地变得锐利无匹。   无声的压力,悄然降临。 第24章 响亮的公道   ◎【修】◎   二楼本来黑压压挤满了人, 有今夜的客人,也有原本奉命来捉云乘月的人。但现在,他们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开, 再推开。   窗边清清静静,只留了干净的灯光, 还有两个对视的人。   荧惑星官的笑容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   “你这灵力、书文,都是奇遇教你的?先说好,我不信。”   你不信你问什么……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大家一起划划水不开心吗。云乘月叹了口气:“您不信也没办法, 就是奇遇教的。”   她不喜欢也不擅长说谎, 所以她说的是没有丝毫掺假的大实话。只是她没说,奇遇是活的, 就随时跟着她,还很香。   他立即问:“可有证据?”   云乘月沉思片刻,试探道:“您……自己抽空去查查?”这不是应该官府做的嘛!什么都要被指控的人自己来, 还要监察官干什么。   她的无奈从语气中渗透出来, 隐隐还透出一种“你能不能不要把麻烦推给我”的嫌弃。荧惑星官一愣,暗暗摇头,觉得自己应该想错了,谁敢当着他的面嫌弃他?   他又定定看她片刻,眸中锐光忽然散漫开去。   他打了个响指:“也是哦!倒也不是没有这种类型的奇遇。”   也不是没有?   云乘月眨眨眼,恍然:“你刚刚在诈我。”   荧惑星官不说话,只对她嘻嘻一笑:“毕竟少见嘛。当官办事,还是得尽责一点, 是吧?”   虽说还是问句, 他却已经放过了这个问题, 只漫不经心一伸手:“你的临时身份文书, 拿来我看看。”   云乘月看看他的手,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太好了,事情赶紧结束吧。她略安下心来,也就从善如流,将文书递过去:“给。”   这平稳中透出喜悦的动作、神态,令她显得更加可信——至少荧惑星官这么觉得。   他接过这薄薄的、印有官府暗文的文书,随意扫了两眼——尤其是末尾的“户”字书文之影。   “原来如此。”   他根本没拿笔,甚至都没亲自碰那文字,只这么随便看看,就点点头。似乎彻底明了其中记载的内容。   “奇遇,还是野生的。”他感慨地抖了抖文书,“云二小姐好运道。”   说罢,他忽地单手一扬。   被他握在手里的临时文书一颤,即刻被夜风卷走。   被卷走的不仅仅是夜风,还有二楼地板上散落的朱雀本《云舟帖》碎片。   夜风忽骤,吹得几张纸“哗啦”作响,也引得地上的人们抬头看去。   ——那是……朱雀本碎片?!   就在这声音刚刚响起时,淡红色的、星光般的雾气再次弥漫。   暗色火焰笼罩了空中翻飞的纸张碎片,仿佛赋予了它们最后的生命力;火团飞在夜空中,如无数翩翩坠落的蝴蝶。   人群中惊呼起来。   ——坏了也不用烧啊!   ——补一补还是有可能的啊!   ——谁烧的?!   ——是星官大人!   ——这败家……   ——嘘!!   不少人看得目眦欲裂。   荧惑星官却彻底笑起来,像小孩子恶作剧成功后得意洋洋。   “没用的东西,烧了就烧了。”   青年懒散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又道:“验证过了。身魂相合,无有伪造。这位正是云府二小姐,也是朱雀本的继承人。”   “人家自己的东西,想撕就撕,谁有异议?”   夜色安宁,无有异议。   谁敢对五曜星官的判断有异议?嫌日子太好过吗?   唯有云乘月侧头。她心里想,可你不还是问也没问一声就烧了别人的东西?   青年好似听见了她的心音,回头对她又一笑。   这时候,半空中燃尽的飞灰里,却又生出了一枚光华温润、隐带金光的玉简。   荧惑星官伸手一招,便抓过了半空中的玉简,又将之递给云乘月。   “喏。”   他示意。   云乘月没有马上接,而是问:“这是什么?”   青年笑得眯起眼,炫耀似地:“司天监预备役才能有的身份牌!”   “有了这个,等你将来修行有成,就是司天监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轻盈地飞去了无数人耳边。   也听呆了无数人。   云乘月问:“那修行不成呢?”   “自然作罢。不过,这却不太可能。”   青年悠悠道:“虽说你目前实力尚浅,不能加入司天监。但能一眼观想天字书文的人,来日必定前途无量。所我得预定一下。”   “另外……”   人群更加竖起耳朵。   荧惑星官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这严肃里带着神秘,因而又显出一分格外的庄严。   “听好。”   “你展示出的书文修行天赋,经我确认,当属天下第一流资质。”   “故而,我,虞寄风,作为司天监五曜星官之一,在此推荐宸州浣花城人氏云乘月,于来年二月入读明光书院。”   他肃声宣布:“名额既定,无有更改。”   好似有一柄无形之锤落下,震得长街倏然安静。   连风也静了,唯有街边尘埃裹着落叶抖动。   过了好一阵,才有嗡嗡的议论声发出。   ——明光书院?   ——竟是明光书院?   ——是那个书文风流天下第一的明光书院!   ——现在能去明光书院?未来能去司天监?这……   ——那云二小姐,岂非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   书文修行第一流的资质、第一流的书院……还是五曜星官亲自推荐!   即便是明光书院,也从不会拒绝五曜星官推荐的人选。   那岂不是说,云二小姐已经铁板钉钉走在一条金光灿灿的康庄大道上了?   那,那这……   有人喃喃地,说出了无数人的心声:“那这样一来,谁还想嫁聂七爷啊……”   他的同伴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然而,无数人在沉默中得出的共识,又岂是这样容易遮掩的?   一道道目光,之前曾怀着轻浮的暧昧,盯向云乘月。此时,这道道目光却像赤礻果礻果的长鞭,猛地甩向了聂七爷。   长街上,聂七爷面无表情,脊背仍然笔直。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仍旧注视着楼上少女的侧影。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对美丽的欣赏和征服欲,而变得相当凝重。不像在看美人,而像在审视重大危机。   云乘月却没有看他。从始至终,他在她眼里就只是“需要解决的麻烦”和“解决完毕、不需要再搭理的麻烦”这两种事物。   她接过了玉简,正仔细观察。   约莫她小半个手掌大的白玉静静躺着。正面刻着练成线的北斗七星,反过来后,就看见右下方刻着的三个小字:云乘月。   要不要收下?   她抬起头,撞见虞寄风的笑脸。   两人对视片刻。   云乘月沉吟道:“这身份牌……能当正式身份文书用吗?”   司天监预备役身份牌,听上去很厉害,但也挺麻烦的。她得先确认一下,这块身份牌到底有什么用。   虞寄风笑眯眯:“不能。”   云乘月立即伸手:“哦,那还给你。”   这么简单的作用都没有,肯定有诈,还华而不实、树大招风。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万一有人心怀不轨,为了身份牌截杀她怎么办?   一言以蔽之:目前没用,拿着还烫手。   不要?荧惑星官陡然一呆。   他愣在原地,瞪着云乘月,也没伸手去接。   两人大眼对大眼,又对视了一会儿。   青年唇角抽了抽,眼睛更略略睁大了一些,看看云乘月,再看看她手里的玉简。   “你……居然有人不要?!”   他蓦地提高了声音,引得四周议论嗡嗡。   云乘月礼貌微笑,礼貌道歉:“谢谢你,不过我需要的是正式身份文书。”   见她不是开玩笑,青年唇边的笑彻底扭曲起来。   要是换个人,还不高兴疯了?这小丫头真是、真是……   真是见了鬼的和宋幼薇很像!   荧惑星官无奈地揉了揉头发。   “……我开玩笑的。这就相当于身份文书。”他一脸牙疼地说,“而且这是特殊身份文书,去很多地方都享有特殊的便利。上头有你的书文波动标记,别人抢了也不能用。”   “况且,抢夺司天监的东西是重罪中的重罪。很少有人有这个胆量。”   他解释得很详细。这样云乘月就没什么疑问了。   原来是不烫手的好东西。   她立即收回手,将玉简笼在袖中,真诚微笑:“好的,谢谢你,麻烦了。”   荧惑星官隐隐也松了口气似地,隐蔽地看了某个方向一眼,微微撇嘴:这老头,自己不敢出来,就指使他。要是事情没办成,他不知道要被念叨多久。   她又问:“那个明光书院……”   荧惑星官脸一皱,语速飞快地抢话:“是很好的书院去入读只有好没有坏人人都想进!只要进了明光书院,未来就有极大可能去国子监,因为国子监不收第三境以下的弟子!”   好学校吗……云乘月想了想,觉得先答应下来也无妨,总归她要修行书文,明光书院听上去很不错。她就继续礼貌微笑:“好,那谢谢你。”   现在,她今夜要做的三件事已经完成了两件。现在还剩下一件追查凶手的事……可这事线索太少,也不好现在麻烦这位捉摸不透的星官。   何况……   到现在,薛无晦也还是没有说话。   她侧耳听了听,只听到一点风吹过的声音。   他没事吧?云乘月有点忧心。他们两人利益息息相关。哪怕只为了他,她也想更谨慎一些,和荧惑星官保持一点距离。   身份牌她可以先拿着,今后去不去司天监再说,但凶案还是先由她自己来处理更好。   虞寄风又叮嘱道:“等你修为到了化意境……就是第四境修为,便能来司天监寻我。将玉牌给人看一眼,他们就知道了。”   云乘月收回心思,点点头,道:“我记下了,谢谢你。来日如有机会,我会报答。”   她说得很认真。不管荧惑星官今夜目的如何,终究是她利用了他一把,也从他身上得到了很大好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荧惑星官听出她的郑重,略一怔,重新露出笑容。他想,到底是个孩子啊,之前表现得那么坚强,一看有人帮着她、给她撑腰,她就感动了,还急急忙忙想让自己显得有用。   就这样,两人在心中各自怀着对对方的怜惜,又对视了一会儿,各自都觉得对方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善意,又一起笑起来。   荧惑星官不再说什么,只又走到栏杆边,轻轻一跃,像只轻盈无声的燕子,一掠就到了对面的屋檐上。   他落脚之处,正好是云府的正门顶上。   有意无意,他还踩在了云府牌匾的顶端,正将“云府”二字踏在脚下。   云家人本来已经大气不出、缩头缩脑,此时见了这一幕,立即浑身一激灵。   云大夫人张口想制止,却又立即表情一滞,最后只能无声苦笑,露出哑巴吃黄连的苦涩神情。   虞寄风踩在云府上头,笑容纹丝不动。   他天生有副快快活活的神气,而且是一种彻底视旁人于无物、只顾按自己心意大笑的冷酷的快活。   “公事已了,接下来的是私事。”   他优哉游哉说一句,目光下落,一直到对准聂七爷为止。   忽然地,这位星官的笑容更加灿烂,隐隐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哎,你,就你。”   他抬手指着聂七爷:“我找你有点事儿。”   聂七爷看过来。荧惑星官找他……?   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唯有下颔线悄然绷紧。   只见荧惑星官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狭长的玉匣,在手上来回一抛一抛。   聂七爷认出了那个匣子,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难道说……他送给卢大人的黄玉山参王?!那,聂家的明光书院推荐额……!   接下来的发展正如聂七爷所想。   荧惑星官轻轻松松一抬手,就将那装着珍贵灵物的匣子扔到了聂七爷面前。后者一动没动,也不接,就铁青着脸,看匣子落地。   当啷一声。   玉匣重重摔在地上。   聂七爷注视着那匣子,咬紧了牙,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不知……荧惑星官,这是何意?”   星官笑眯眯,轻轻松松道:“便是你想的那意思了。那老头儿说看你讨厌得很,不想给你们推荐了,东西还你们,收好咯。”   不待面色难看的聂七爷有所回应,虞寄风已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隔了一整条井水街,隔着满街黑压压的人,他清了清嗓子。   “监察事务已必,后续结果如何,不日由司天监张榜告知天下。”   “除了我钦点的小预备役以外,诸位——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星官的身影已经消失。   唯有星星点点的淡红光雾弥漫,好似一个懒洋洋的挥手。   人呢……?真走了?   许多人都回不过神,所以空气还静着。   圆月升得更高。月光洒落,带来又一重的冷清寂寞。   在月光里,聂七爷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一次。   他直直站着,目光僵硬地落在地上。那只好不容易送出去的玉匣就躺在那里,带着几道裂纹,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嘲笑。   他没有捡,也不许旁人去捡。   他将自己钉在了满街的注视里,而且钉得杀气腾腾。   可再杀气腾腾……   也掩盖不了他今夜已经成了个笑话的事实。   和他一起成为笑话的,还有整个聂家、整个云家。   聂七爷闭了闭眼,最后再看了一眼云乘月,忽然扭头,抬腿猛地朝前一跺!   咔嚓!!   那装有灵物的玉匣竟生生被他踏碎。   他翻身上马,双手狠狠一策,再也不看旁人,只往人群外驰骋而去!   聂家的骑士即刻跟上。   尘埃飞扬,送走玄甲骑士。和来时的笃定威武不同,他们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有颓然失落之意。   聂家这是退缩了么……   人们眼神复杂地看过了聂家的背影,又抬头去看二楼的姑娘。   云乘月也正单手抓着栏杆,望着众人。   这天然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居高而平静,换言之就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忽然之间,她变得有些让人畏惧。   许多人后知后觉,才恍然发现,其实她今夜一直都是这样居高临下。但此前,他们只觉得这酒楼是一只高高的花瓶、一座聚光的舞台,而她是那朵瑰丽奇艳的鲜花,正是要摆在高处才方便给所有人观赏,因而能够肆无忌惮地打量。   可现在……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居高临下。   这座城市的许多人,终于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娇艳清新如露珠蔷薇的少女,根本是高不可攀。   她根本不是一朵可以任人轻慢观赏的美人花,而是云端另一边的存在。她将遥远、不可触及;她的脚边已经铺开一条金光大道通天路,而她甚至尚未启程。   现在这区区两层楼的高度,恐怕已经是她人生中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次。   从此之后,她将越走越高,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她身后尘埃,是未来不值一提的过往。   这一刻,很多人都产生了类似的迷茫和感慨,如人群中的甲乙丙丁,如一旁沉默不言的聂二公子,也如云府前神色复杂、似哭似悔的云家人。   不过,云乘月自己却没想这么多。   从始至终,她都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曾觉得自己卑微低贱,也不觉得自己现在高贵遥远。   抓着栏杆……只是因为这样比较省力。她真的站了很久好不好。   她目睹荧惑星官离开,又目睹聂家离去,再摸摸身上的司天监身份牌,总算吐出口气。   呼……终于算是完了。   “哎。”她悄声说。   她是在叫薛无晦。   ——[……无事。]   他的声音终于归来了。音色仍是清冷空灵的,响起时如在她耳边。云乘月曾觉得他的声音过分寒冷,现在却从中觉出了一丝安心。   他没事就好。如果为了帮她,却连累他的安危,她就很难活得优哉游哉了——良心不安嘛。   云乘月立即决定,今夜之后,尽快去帮薛无晦做完他需要的那件事,这叫互惠互利。   不过现在……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云乘月转过身,找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幂篱被聂二公子拿在手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的。   “聂二公子。”她很礼貌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现在她心中的怒火已经发泄出了大半,所以看聂二公子时,也和看待普通人没两样。   二公子望着她。他脸色苍白,温润秀雅的眉眼含着一丝怔忪。他张开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个“你”字,便自己摇摇头。   “……给。”   他将幂篱递给她。   “多谢。”   云乘月接过幂篱。   人群自动为她分流,好似这神态平和的少女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势,令他们不得不保持沉默与谦让。   云乘月下了楼梯,走过安静的街道,站在了云府门前。   她将血缘上的亲人一一看过:大伯母,大伯父,三房夫妇,还有三小姐。   他们带着各自复杂的眼神,也沉默地看着她。   云乘月看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大门。   她摇摇头,打破沉默:“你们这是何必?”   话才说完,云三小姐却冷笑一声。   她毫不掩饰满脸怨憎,低声恨道:“你真会说风凉话!我们百年云府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啊?是你们自己不要这脸面啊。”   云乘月心情松弛,语气也慢吞吞起来:“下午我回府时就说了,婚约我可以不要,事情可以悄悄解决,只要将母亲的遗物还给我,再惩处害我的凶手,我就不会多说什么。”   “你们自己说不要嘛。”她也觉得很麻烦的好不好。   云大夫人的视线本来茫然着,闻言,她猛地看了过来。   “什么?”她急急地上前一步,却又犹豫停下,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分畏惧,“二娘,你说……你下午回来过?”   云乘月点点头,看向三房夫妇。此时,这两人已经脸色灰败,别过头去,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自家大哥大嫂。   果然是三房自作主张……她笑起来,有点幸灾乐祸:“我敲了门,但是开门的人告诉我,三爷说我是冒名顶替的骗子,还说云府所有人都这么说,如果我再坚持,就要报官抓我。”   她每多说一句,云大夫人的脸色就多精彩一分。说到最后,这位云家宗妇已经面色铁青。   “老三,你们两个……!”   云大夫人正要发火,却见云乘月摇摇头。   她语气仍然悠哉,好似浑然置身事外:“大伯母,可即便如此,假如在我一开始站出来的时候,你们就肯承认真相,也不必闹成这样。”   云大夫人身体一僵,忽然就说不出话。   云乘月凝视着这位贵妇:“事情本可以很简单的,不是吗?我不过是要个公道。”   “没人给我公道,我就自己拿,而且要拿得响亮。”   哪怕觉得很麻烦,哪怕会留下一地狼藉,哪怕要将无数人看重的脸面踩在脚下,有些事也得漂漂亮亮地办成。因为公道就是公道,不是一句家族利益就能抹掉。   云大夫人眼神颤动,嘴唇也颤动。半晌,她终于是彻底垂下了头。   “是……你说得对。原本,事情可以很简单的……”   她苦涩地想:可二娘的公道,也未免拿得太过响亮了。 第25章 晚安薛无晦   ◎【修】晚安云乘月◎   可是, 一件本可以很简单的事,为何会闹成这样?   云大夫人恍惚地想,大约是贪心罢。   这孩子给过他们机会, 不是吗?她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呼喊朱雀本,也不是立刻就要撕了字帖。   她一开始, 只是要他们还给她身份、还给她母亲的遗物——这要求很过分么?   根本不过分。人之常情。   是他们利欲熏心,想要将她践踏进泥地里,甚至还贪心地想把她当成联姻的工具,才有了无数撕扯, 也才终于彻底撕破脸。   云大夫人颓然捂住脸。   “是我们自作孽, 才让今夜变得错综复杂。”她苦涩地说,“二娘, 是我们对不住你……”   云乘月非常赞同:“嗯,是挺复杂麻烦的,下次记得简单点啊。”   众人一愣, 更觉口中发苦。   云乘月不管他们怎么想, 只想趁着自己一口精神气还在,赶紧解决问题:“大伯母,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将当初骗我出府的老奴叫出来。就是那人和他背后的指使者,害死了过去的我。”   云大夫人一怔:“老奴?啊,是那……”   她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这事有些复杂……你, 二娘, 你先进府来, 好不好?别站在外头。大伯母一定全都告诉你。”   啊?又有些复杂?云乘月一口气解决问题的期待落空, 却也不算意外。她叹了口气,往后头的云府看了一眼。云府大门开着,里头灯光凌乱地亮着,照亮黑漆漆的影壁、栏杆。有点像巨兽黑洞洞的嘴。   “也行。”她说。   云大夫人登时松了口气,忙着往前走,甚至亲自殷勤地给她打了灯笼。   大门彻底合拢,阻隔了人们看热闹的目光。   云府内,灯光次序亮起。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二娘,早在你失踪后,大伯母就着力查过。那拐骗你的老奴是扫外头院子的下人,没有固定的主子。而且……”   贵妇人有些小心地看着她:“而且,你失踪的第二天,那老东西就……就投缳自尽了……”   云乘月一怔:“死了?”   她过去的记忆茫然破碎,那老奴的面貌是她唯一的线索。而今人死了,她应该怎么查?   云乘月皱起眉,有点为难了。   云大夫人小心翼翼觑着她脸色,干巴巴地劝道:“二娘,天色也晚了,你奔波劳累,肯定也累了,不如回院子先休息一晚?”   这位精明的宗妇,很少有这般小心的情态。但满院云府之人却没一个觉得不对,因为所有人都和大夫人一样,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二小姐。   从她出现开始,就一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只这一回,却不是因为那飞仙般的美貌了。   云乘月顾自沉吟。   “也好。”   她点头:“既然一时没有头绪,就先休息吧……你们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她觉得自己脾气还很好呢。而且忙到现在,能先休息也挺好。   所有人才松了口气,闻言又露出古怪的表情:是,您不是不讲理,您是喜欢用雷霆手段来讲理。   云大夫人勉强维持住一个笑脸,却又立即想起来什么,笑容一顿。   她倏然看向云三,沉声命令:“三娘,你的院子先让出来,给二娘住。”   她的院子……?云三小姐本来在一旁垂头不语,闻言大惊,抬头白着张脸:“大伯母……”   “闭嘴。”云大夫人冷道,“你那院子原先是谁的,你心里没数?”   云三小姐语噎。原来是谁的?当然是二房的。   二夫人在的时候,二房的院子是云府里最好的。到他们夫妇先后去世,原来的地方就一点点地给三房拿走了。   云三小姐一下成了个没嘴的鹌鹑。   她想有也不行,因为她爹妈一边一个,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云三小姐“唔唔唔”的背景乐,云乘月想了想,有点嫌弃地说:“那把三小姐的东西扔了,换新的来。”   云大夫人没有半点异议:“可以。”   她当即吩咐了几个人,先一步去收拾院子。   云三小姐目瞪口呆,使劲挣扎又挣扎不脱,“唔唔唔”得更委屈了。   这场面有些可笑。   然而,看见云三轻易就被制住,云乘月却并不多么高兴。   她其实愣了一下。她承认,她说话多少有些找茬的意思,可她本以为其他人会维护云三一些。   她来回看了看众人,忽然明白了。   她感叹道:“这个世道,有实力和没有实力真是两种样子,血缘亲情都算不得什么。”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带我回院子吧。还有,我不需要别人服侍,明早我不出院子,就别来打搅我。”她想睡到自然醒。   其他人见她态度冷漠,都很茫然:不是按照她的意思为难三小姐了吗?为什么她还是不高兴?可真难讨好啊。   云大夫人无声苦笑,闭上眼、别过头,有些无力地招了招手。犹豫着的下人行一礼,赶紧去为那吓死人的二小姐引路。   云乘月慢悠悠走着,一路瞧着云府里漂亮的景致,却没什么欣赏的兴致。   想要舒舒服服地活着,除了合心的住处以外,再有几个相投的友人才好。云府宅邸不错,人……没什么来往的兴致。可为了解决凶案,她应该还得和他们打交道。   做人真难,想做乌龟。   秋夜湿润的空气包裹着她。云府的园林古朴典雅,曲径通幽,但在夜里显得有点鬼气森森。   月色叠着灯光,云乘月的影子在草木中摇曳。   阴恻恻的环境里,忽然又响起个阴恻恻的声音。   ——[无妨。]   云乘月脚步一顿。薛无晦?   她看看四周的下人,不好开口说太多,只能轻轻问:“嗯?”什么无妨?   ——[人死了也无妨,我可以帮你招魂审讯。不过,你得先帮我做了那件事。]   他语气淡漠,吩咐似地。   哦,那件事啊。云乘月舒展了眉头:“嗯。”   他有办法?这是交换么,他帮她解决问题,她帮他做事,可她本来已经决定要帮他去做的……算了,这话还是不说了,不然万一他又提个新的要求怎么办。云乘月偷偷决定躲个懒。   碍于四周有人,云乘月不好道谢,又因为有点心虚,就只又“嗯”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似有迟疑:[你……在生气?]   云乘月:?   哪儿像?   他轻嗤了一声。   ——[那蠢货星官的出现,的确让我有些意外。我现在力量受限,等你帮我做了那件事,我就能发挥全部的力量,招魂更是轻而易举。今后再遇到那蠢货监察官一流的人物,我也……]   他语速快,说的话远比平时多。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荧惑星官出现时,他被迫销声匿迹,这事让他很介怀。   她安慰道:“嗯。”这没关系,因为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他已经帮过忙了。   他仿佛蹙眉:[你不信?]   “嗯?”这话从何说起?云乘月眨眼。   ——[……日后你便知道。今夜你先休息。]   幽幽的音色忽然冰冷下来,变得简洁干脆。   但云乘月只是弯起眼睛。   “嗯!”他突然变得好可爱哦!   突然很想念他的气息,饿了……她脚步轻快起来。   在那枚翡翠水滴吊坠上,帝王的侧影映在微光里,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隐约显出一丝懊恼。   ……   等到房间收拾出来、整个换了新的用具,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夜深人静,云乘月不要别人伺候,自己很利落地将门落了栓。   薛无晦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   他话没说完,云乘月已经闭了房门、吹了灯,再左手握住胸前的翡翠吊坠,右手凌空飞快写了个篆体的“夏”字。   用她的灵力写篆体“夏”——这是通过翡翠吊坠进入帝陵的方式。   顷刻间,云乘月眼前一花、足尖一点,人已经回到了地宫。   暗无天日的广阔地宫,不过是一天没见,却已经显出几分陌生。青铜长明灯燃烧着,一动不动的人俑跪伏在地,无声朝拜中央的青铜悬棺。   而在悬棺之下,也就是云乘月的落脚之处……   披发黑衣的亡灵帝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无他,只因他现在双臂僵硬地抬着,怀里还接了个人。   云乘月刚刚落地时没站稳,往前一扑,直接跌进了他怀里,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了他胸膛前。   薛无晦神情很冷,略蹙着眉,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脊背上。   “云乘月,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下头,想要严厉训斥:“走开……”   这时,她却也正好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接住我。”   声音柔和、笑容绚丽,仿佛春柳莺啼、云开月明。帝王神色一滞,尚未说完的呵斥不由烟消云散。   “你……”   云乘月望着他,对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视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笑眯眯的姿态,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然后,她果断后退一步,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熟练地走向自己在地宫中的大床。   她步履轻快得过分,而且……怀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接近圆形,表面枯干,拖着一把长长的头发。   从薛无晦的角度,他能看见她低头埋脸,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而她头都没回。   “满足了满足了……”她抱住头颅,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觉地爬上床,拉过被子,又在宽敞的床上来回滚了几圈,最后才把干尸头颅放在枕头边,侧面睡着,舒服得叹息了一声。   “薛无晦,晚安。”   收工、吃饭、躺下睡觉,齐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薛无晦:……   他沉默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后背。   大袖下苍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怀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头,还能是为什么?   黑雾散而又聚,下一刻,薛无晦已经出现在她的床边。   他冷冷地睨着她,眉眼阴冷依旧,也艳丽依旧。   “云乘月,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仍是面无表情,“突然回帝陵干什么?还……”   还偷了他的头!   “出去。”他冷冰冰地说。   云乘月原本已经闭了眼,此时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神情看起来很认真,一副随时不打算让她好好睡觉的样子……怎么办?   上兵伐谋,第一招,示敌以弱——尤其是对吃软不吃硬的人。在某些时候,云乘月的头脑转得飞快。她立时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轻轻捏住干尸头颅的长发。   “我今天很累。”她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软声说,“我讨厌云家,不想睡在云府。”   帝王的神情一动不动。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瞳里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说话。   “我就想睡这儿,你在这里,比较有安全感。” 云乘月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上兵伐谋第二招,真心诚意地夸夸夸。   他还是盯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想了想,又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今天安排还是有缺漏。没想到监察官来头这么大……是不是吓到你了?幸好你没受伤。”   云乘月认真地认错,又认真地承诺:“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帮你跑腿。”   上兵伐谋第三招,主动检讨自己,并且不着痕迹地采用激将法。   “……谁吓到了?”   薛无晦立即皱眉,声音里不觉流露一分狠戾:“若非岁星网在上头,我何至于躲躲藏藏?荧惑星官也不过是洞真境后期,那藏在暗处不露面的人比他还差一些。”   他弯下腰,逼近她的视线:“云乘月,勿要将这些人与朕相提并论。”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么境界?云乘月不明所以,却懂得严肃点头:“嗯,说得对。”   “我明白你最厉害。所以,最厉害的薛无晦,我今天能抱着你的头睡觉吗?”   上兵伐谋第四招,孜孜不倦、百折不挠。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还不行……那也只能灰溜溜出去了,总不能耍赖非要赖在人家家里,这可不太好。云乘月暗中一叹,却又很满意自己高尚的人品——大概很高尚吧。   帝王弯着腰,阴郁地审视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眼里有笑。   他此时离她很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他忽然有些走神,却又不像真的走神,因为他知道她仍注视着他,眼神安宁,清澈见底。   ……他忽然有点莫名心烦。   薛无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却又猝不及防撞见了她的手——她还是拉着他的衣袖,皮肤是一种健康的莹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纹路。   他心中那淡淡的烦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应她,否则她今后岂非没完没了?   可一张口,他却听见自己说:“仅此一次,没有下回。”   他立即闭嘴。   对他的话,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弯起眼睛。她缩回手,将那颗头颅抱住,又将之贴在了脸颊旁,轻轻蹭了蹭。   他抿着唇角,望着这一幕。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说的香气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满腹疑窦。退一步说,再是有香气,那也还是狰狞丑陋的东西吧?不该令人心生厌恶、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这心满意足的样子,却像是贴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她还轻声问:“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吗?如果太晚,有人来找,发现我不在,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姑娘?她似乎总是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情绪清澈单纯得一眼能见底,却又自有一套条理,还有从容的计划。   她究竟在想什么?   只在这一刻,薛无晦突然希望她能继续看着自己。他希望她能继续睁着这双清澈明润的眼睛,将一切情绪继续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她已经闭上了眼,唇边还带着笑。   “晚安,薛无晦。”   他又等了一会儿,皱着眉、冷着脸,期望她会感到不安、瑟缩,于是再度睁开眼。但她没有。   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薛无晦伸出手,想推她,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悬在她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是望着她。   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帝王的神情变得怔怔的。他盯着她,又盯着那颗枯萎的头颅——他仅存的身体。   他现在是灵魂,而灵魂没有知觉,一点都没有。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让灵魂拥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可,他生前的头颅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过这颗头颅,他仍能拥有一些真实的、活着的感受。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千年以来,他带着仅存的头颅沉睡于青铜悬棺中,满心只有恨意和戾气,无暇他顾。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   薛无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脸,却又停下;片刻后,他收回手,只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他还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活人肌肤的温度、触感,原来是这样。   他站了很久。   最后,他侧坐到了床榻边,继续凝视着她。   他什么都没做,只就这样看着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化为黑雾消散。   地宫里空空荡荡。长明灯灭了,带来安稳的黑暗,恰如一个甜美的梦。   “……晚安,云乘月。”   ……   云府外,某一灯光暗处。   荧惑星官坐在细细的栏杆上,垂着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栏杆背后,站着一名老者。他背着手,正专注地看着云府的方向。   他看着那孩子走进云府,看着黑沉沉的大门关闭,遮去了她的背影。   “卢老头,你真不现身?”荧惑星官嘲笑道,“连聂家的事都让我去当恶人。怎么,你还怕见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刚直清瘦的肩略垮下来。他的头也垂下了。   “……古人说近乡情怯,想不到,近人也会情怯。”   老人自嘲地摇摇头,苦涩道:“一想到当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确……有些不敢面对她的孩子。”   虞寄风好奇地问:“你竟然也会害怕?那怎么办,你就不管她了?啧啧,那什么云家、聂家,可都是一个个成精的狐狸,说不定正商量着怎么害她……”   “他们敢!!”   老人倏然抬头,厉声喝道。   虞寄风掏掏耳朵,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卢姓老人的气势,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点期期艾艾,“我先在这城里待着,暗中护着她。等有机会……”   虞寄风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直接从栏杆上滚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没想到,前任四象星官、当代碑刻第一人的卢桁老头儿,也会有这幅情态!”   谁想得到?   就像也没有谁想到,那云府里无声无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这位老人视如亲女的弟子。毕竟……那位夫人空有书文见识,却毫无修为,也从来没提过她的来历出身。   卢桁本来很生气,渐渐却沉默了。他垂头不语,片刻后大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唯有荧惑星官留在原地,仍在肆无忌惮地大笑。 第26章 帝王的目标   ◎【修】◎   云乘月梦见了一块冰。   她梦见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一直悬浮在茫茫黑暗里。冰块还长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浑身散发着恒定的凉气。   她想问冰块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发不出声音, 只能和冰块大眼瞪小眼。   过了很久,冰块沉默着转了个身,漂走了。   别走啊!云乘月一急,使劲蹦了一下……   结果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   床幔的缝隙里照来一束阳光。清爽透明的淡金色质地, 一看就知道是清晨的太阳。   可这里是地宫……哪儿来的阳光?   云乘月再揉揉眼睛, 坐起来、掀开床幔。她探头一看,发现薛无晦站在前面不远处。   他身边有一面水镜一样的东西, 镜子里是初初破开黑暗的朝阳。   她莫名想起了梦中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冰块。   “薛无晦……你在做什么?”她打了个呵欠。   “……叫你起床。”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又淡淡补充一句, “我答应过, 便会做到。不过,下不为例。”   云乘月其实还没完全清醒,就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人刚醒的时候,容易混淆梦境和现实,她稀里糊涂地开口:“你昨夜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说话。”   他不吭声,背影却忽然一僵。   “……你睡糊涂了。”   片刻后,他只回了这么一句。   亡灵负手站在镜子旁,宛如凝固, 没有任何转身的意思。由于完全避开了金色的阳光, 他乌黑的长发和漆黑的衣袍沉沉如夜, 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一边朝阳一边夜色, 恰如生死之分。   云乘月又打了个呵欠。被阳光晒醒的日子,总能带来一种明媚幸福的错觉;人毕竟是趋光的生物。   她看了一眼漏壶。现在是辰时一刻,已不算太早。   青铜人俑“轰隆隆”地走过来,双手合十又上下分开,两掌之间便出现一枚“水”字;淡蓝色的书文潺潺流动,又化为一面薄薄的、几近无色的水幕。   云乘月又磨蹭一下,才下了床,从水幕中间走过去。微凉的水流令她一个激灵,总算完全清醒;水幕在瞬间与她细密接触,滤去所有尘埃,又没留下一丝多余的水渍。   书文真好用,比淋浴还好用。她想。   接着,她坐在新摆的梳妆台前的木椅上,开始时梳头发。她不会梳复杂的发型,但薛无晦给她选了一枚紫薇花造型的金色华胜,这首饰竟然能自动梳出漂亮的发型,很实用。   这个世界有挺多类似的首饰,所以云乘月的这一枚华胜并不显眼。   但今天,她才刚梳好头发,又拿起首饰,身旁却笼下一片阴影。   薛无晦飘然而来。他弯下腰,拿走了她的紫薇华胜,将之放在一边。接着,他用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仿佛在观察什么。   云乘月也侧头回视:“怎么了?”   他没说话,却伸手来拂她一缕头发;他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又动手拨下几绺额发。   她没有动,只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等他终于摆弄完、直起身,云乘月回过头,见镜子里的自己多了个挺厚的斜刘海,快将眉毛遮完了。   梳妆台上的镜子是普通的铜镜,要模糊许多,只能大致呈现出她的样子。容貌看不大清,发型又变了变,镜中的自己一时显得有点陌生。   云乘月琢磨了一下,问:“这是易容吗?”   他要她做的事,需要乔装打扮?   她想要拨开刘海,再对比一下自己的变化,但他伸手按下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又轻轻将刘海拨了回来。   “易容没这么简单。你别动。这样能挡去一些你的眉眼,你的容貌便不会太过显眼。”   是么……她又端详了片刻镜中的自己。朦胧柔和的倒影也静静凝视着她,似乎的确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就这样好了。”她同意了,想一想又觉得有些高兴,“这样是不是就能避免容貌诈骗了?”   他收回手,动作一顿,声音里多了疑惑:“容貌……诈骗?欺骗谁?”   “就是我的生机书文啊。”云乘月很认真地解释,“你说过,人家本来没觉得我非常好看,却被生机影响,以为有。这岂非就是诈骗?不太好。”   他默然片刻,略摇头:“你倒是……词语挺多。”   “谢谢夸奖。”   “却非夸你。”   他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唇边还有一点讥嘲似的弧度,显得很凉薄。   云乘月却还是挺开心。容貌显眼会带来更多麻烦,比如昨天的闹剧。聂七爷突然求亲,很可能也是中了生机书文的招……咦,这么想想,这书文干脆改名“魅惑”算了,更贴切。   她伸手去拿梳妆台面上的那枚华胜,想要梳妆。但华胜才入手,她却犹豫起来,有些不知道怎么用。   华胜是一种额心发饰,适合光洁的额头。可她现在有了刘海,用着就会很奇怪。   可她只有这一样首饰,如果不用,她又不会自己梳头,也不想专门去学梳头……   正迟疑,一只苍白的手从她肩上越过,拿起了梳妆台面上放的黑玉梳——就是薛无晦送她的那一柄。   “玉梳也可。”   他握住她的头发,左手将梳齿朝下、嵌入厚厚的头发里。   一股柔和的力量波动从发梳上传来,轻巧迅速地完成了一个简洁的垂髾髻。   云乘月抬手摸了一下,右手食指正好能碰到玉梳上的绿松石——就是他说过,可以开启远距离沟通的开关。   “谢谢。”她松了口气,“薛无晦,其实你很会照顾人。”   他皱起眉毛,似乎不喜欢这个夸奖,所以没有回答。他只说:“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放出来。”   云乘月依言伸出右手。   栖息在她眉心里的生机书文醒来,很雀跃地浮现在她掌心;“生”字最上面那横还弯起来,朝她挥了挥,似乎在快乐地打招呼。   而在它的“背”后,却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团淡金色的光,比“生”字略小一些、透明一些,显得有点单薄,还有点蔫巴巴的。   “原来长这样……”   云乘月好奇地抬起手掌,观察这团金光。   这团金光,是从《云舟帖》摹本中而来。   摹本与真本神似,都有一缕生机,但不如真本精粹浓郁。昨夜,云乘月利用生机共鸣召唤摹本;拿到之后,摹本中的生机就融入了“生”字书文。   所以,她撕毁的实际只是一个空壳。而一旦字帖毁去,旁人只会以为其中精神烟消云散,哪能想到她已经拿走?   连荧惑星官都没能察觉出不对。   但让云乘月意外的是,摹本中还存在着另一样东西,就是这团淡金色的光。当她吸收摹本生机时,它也紧跟着流入她的躯体,吓了她一跳。   所幸它进来之后,只是安安静静地依附着生机书文,仿佛不存在。   而看生机书文的样子,也并不排斥被它依附。   云乘月试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金光。它没反抗,仍是安安静静待着。   它戳起来像果冻。云乘月觉得有点好玩,还想戳。   薛无晦却伸出手,轻轻一点她的手背,责备道:“这是未成形的书文,十分脆弱,才要依附生机书文而存活。你胡乱戳,小心戳坏了。”   “对不起。”云乘月虚心认错,却更被勾起了好奇心,“你是说,母亲留下的摹本里,有一枚未成形的书文?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恰恰相反,十分罕见。”   他来了几分兴趣,解释道:“灵文字帖和书文是两回事,所以写出灵文字帖的人,不一定能观想出书文,这一点你知道。但你可知,为何旁人能知道字帖里大致包含了什么书文?”   “不知道。”她抱拳,“还请薛夫子赐教。”   他瞥她一眼,顿了顿,才说:“修行一途,虽然人人都要修炼书文,但要想成为书法大家,天赋、功夫、运气,三者缺一不可。”   “灵文字帖写好后,可以送去书馆,给书法大家鉴赏。真正的书法家,能贴近字帖的精气神,从而估量出字帖中是否包含了书文。”   “厉害的书法家,甚至能精准到具体多少枚、大致是什么等级、有什么特性。”   “当年《云舟帖》由举世闻名的书法大家鉴赏,鉴定出十数枚书文的存在,包括一枚等级极高的生机书文——也就是你那一枚”   “不过,现在这个……”   他指了指“生”字背后的金光,说:“这枚不一样。”   “不一样?”   他说:“这枚书文虽未成形,但以我的眼力,在你拿到摹本之时,我不可能一无所觉。但当时,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就是不一样吗?云乘月想了想,很严谨地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你书法水平不够、眼力不行,所以才……哎哟。”   她捂住额头,掌心碰到了厚厚的刘海。   薛无晦收回手,若无其事:“连我都没能提前察觉它的存在,足见其来历特殊。”   声音语气虽冷淡依旧,仔细听听,却能察觉出那丝强调之意。   云乘月又揉了揉额头,叹气,非常佛系地认了:“好吧,好吧,你最厉害了。那你说说,这枚未成形的书文可能是什么?”   “……总归是与生机之道不相违背的书文。”   他语速忽然加快了一点:“虽不及生机书文,但这枚书文等级亦不低,你好好蕴养,来日说不定能用上。”   他这是在转移话题?云乘月有点怀疑地看着他。但他的面容仍是苍白阴冷的,眉宇中蕴含着一丝缥缈的艳丽,看上去十分正经。   算了。她眨眨眼,继续提问:“你们总说的书文等级,究竟是怎么分的?”   他大袖中握紧的手悄悄松开。   “并不复杂,说来不过五个等级。”   “历来,人们将书文分为白文、地级文、天级文、玄级文,还有道级文。”   “白文是对世界的直观映像,虽然功能繁多,却不具备攻击和防守的能力,多被用于生活琐事。如你见过的‘水’字,当属此类。”   “地级文中,则蕴含了一丝道意,大多具备攻击和防守的能力。观想书文时,观想出这一等级的人最多,比如你见过的穆家车队负责人的‘御风’二字。”   “天级文是道意所化,力量比地级文有根本不同。能观想出天级书文的人,已经能赞为人杰。”   “玄级文开始触摸大道,与天级文又更加不同。能观想玄级书文者,可称天才。”   “而道级书文,则是纯粹的大道显化。历来能观想道级书文者,无一不是青史留名、搅动天地风云的人物。”   “此外,同一等级的前提下,双字书文优于单字,三字优于双字,以此类推。”   云乘月听完,又看了看掌心的书文。   她问:“那我的书文是什么等级?”   “暂时是玄级。”他平淡道,“日后你修为增长、境界突破,它也有可能成长为道级书文。不过道级书文也分高低,最终能走到哪一步,端看你自己。”   云乘月握住手,收回了书文。   “好。”她答得平静,却也极认真,“我必定竭尽全力,去修行之巅看一看风景。”   穿越以来,尤其是昨天的事情,让她完全明白,有实力的人的世界,就是没有实力的人的世界不同。想要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首先得要拥有足够的实力。   先改变自己,才能想着去改变周遭。无论在哪个世界,这都是真理。   不过……   想想就还是觉得好累哦。   云乘月心酸片刻,给自己鼓劲:“我会努力的!无论是修行,还是你的复活、复仇,我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宛如考前喊口号。   可薛无晦却听得很真。他一怔。   只在一刹那,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似乎闪动着什么。但再看去,又觉得他幽冷依旧、缥缈依旧,还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迷雾。   “好。”   他没再多说,垂下眼眸,又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一枚漆黑的、形状不规则的薄片。薄片略呈弧度,背上有浅浅的、被磨蚀的线条纹路,好像是一些古老的象形文字。   “这是占卜用的龟甲。”他说,“云乘月,既然你承诺帮我,便拿上这龟甲,去找到浣花城里的星祠。到了之后,找到星祠中的岁星井,将龟甲扔进去。”   “如此,我就能现身城中,并且动用更多力量,也能为你招魂审讯。且,下次若再遇见星官那种讨厌的东西……”   他平平地扯了扯唇角,不再说话。   原来这就是跑腿任务的具体内容。云乘月接过东西收好,想想又和他商量:“荧惑星官帮了我,也算间接帮了你,对不对?能不敌对,还是不要敌对罢?”   他听了,立即皱起眉头。   忽然,他再度化为轻烟黑雾,沉默地消失在她眼前。   空荡荡的地宫里,只余一声轻轻的“哼”,散在阴冷的风里。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云乘月摇摇头,却不觉笑起来:“我出去了。你别忧心,我今天就帮你把事情办好。”   ……   云乘月回到云府中的房间,随手摆弄了一番房间里的洗漱用具,做出用过的模样。这些东西上面都刻着“水”、“皂”等字,使用起来并不麻烦。   这便是白文吧?用在生活里,果然很方便。   待走出院子门,一旁等候的侍女上前一步,行礼道:“二小姐。”   为首的侍女看见她,视线集中在她额头,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色。   云乘月见她们一行人钗环齐全,裙摆沾露,显然等候已久,不由惊讶地问:“你们在等我?”   “是。大夫人原本也在,但老太爷起了,大夫人便陪着老太爷侍弄花草。”   为首的侍女再行一礼,双手捧上一只锦囊,垂首恭敬道:“这是两千两银票。此为‘烟锦阁’出品的空间锦囊,封存天字级书文之影,可用十年不坏。”   云乘月看着锦囊:“两千两,给我?”   侍女道:“零花钱。奴婢名涟秋,二小姐用完了,随时寻奴婢支取便好。大夫人说,此前种种皆是府里有眼无珠,二小姐将来修行有成,不求帮衬,还望勿要记恨府中。”   云乘月看着钱,一时陷入沉思。   今日天高云淡,又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但忽而平地里卷来一阵秋风,吹得路旁清扫成堆的枯叶纷纷扬扬。枯叶飒飒,又无人声,凭空便多了一缕肃杀。   沉默之中,涟秋的笑容多了一丝紧张。   云乘月回过神,有点抱歉:“哦……对不住,我不是想要为难你。我只是在想,你们送我银子,是要我别记恨你们?那我现在已经没记恨你们了,这银子你们还给不给?”   涟秋愣住,她背后跟着的几名侍女也都愣住。   还能这么考虑问题?其实这银子就是一种示好,可被二小姐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像街上买橘子,我说七枚铜钱一斤、你说太贵了六枚吧?   云乘月催问:“所以还给不给?”   涟秋犹豫,也不确定起来:“给……吧?”   “哦,那好的。”   云乘月立即笑眯眯接过来,礼貌道谢:“谢谢,辛苦你跑这趟。”   涟秋愣愣地看她收好锦囊、转身离开,才恍然想起别的事,急忙道:“二小姐,三老爷、三夫人,都被老太爷下令禁足三个月,您……”   “知道了。”   她没停,也没回头。除非三房就是凶手,否则她已经不在意这事了。   涟秋又追上几步:“二小姐可是要出门?府里有马车……”   “真的吗,有马车?”云乘月立即回头,却又犹豫片刻,不是很情愿地摇头,“不必了,谢谢。”   她要做的事,还是别太让云府掺和的好。云乘月忍痛走开,越走越快,生怕自己走慢一步就动摇了。   涟秋又追了几步,但二小姐看着不紧不慢、袅袅婷婷,速度却极快,彷如黄莺飞过,轻盈地消逝在门后。   她不得不站在原地,轻轻出了口气,无意识和其他侍女面面相觑。   半晌,她们同时噗嗤一笑。   “二小姐说话还怪有意思的。”   “是啊,人也温和又客气。哪个主子会这么和我们说话?”   “嘘……不过,这是真的。”   涟秋思索着,又道:“不过,二小姐怎么弄了个这般厚重的发帘儿?没的将美貌遮了小半。”   “二小姐是不是不大会打理自己?”   “要不,我们回去禀告一声,叫几位善梳头的姐姐来,给二小姐打理一下?”   侍女们都有些兴奋。   还是涟秋摆摆手,训道:“大夫人说了,一切以二小姐的意愿为主。你们别给人家瞎出主意。”   侍女们不敢还嘴,只能惋惜地叹气:“可是明明那么好看啊,唉……”   “下次还有跑腿任务,我也要来。”   “我也来我也来!”   她们小声玩笑着,走远了。   ……   云乘月一口气走到快出府,才慢下来,翻看手里的锦囊。   红色绣金线,是一种世俗却温暖的喜庆配色。打开后,锦囊口内侧隐隐有一枚“纳”字,这应该就是涟秋所说的天字书文的书文之影。   她试着伸手入内,发现锦囊内的空间比外表大很多,不仅有银票,还有一些碎银。   “这种锦囊,莫非很贵?”她思索着,突发奇想,“小薛,你说如果我以后缺钱了,能不能也去卖书文之影?”   ——[……若确有需要,也无不可。]   云乘月相当认   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好,等退休了,如果我缺钱,我会试试这份工作,努力养活你的。”   ——[……退休何解?]   “就是每天都能躺着的日子。”   ——[……云乘月,你可知道“上进”二字如何写?]   “知道。”她毫不犹豫,“世上只有一种上进,就是努力过上自己最喜欢的生活,任何时候都不放弃,比如我想过乌龟的生活。”   ——[……那你倒真是上进极了。]   他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她收好锦囊,推开最后一道云府的门。   这里是另一处偏门,街上的人很多都伸着脖子往这边看,目光里还留存着昨日未尽的好奇。   “云小姐!”   云乘月循声看去:“穆姑姑?”   她走过去。   街边停了一脸低调素雅的马车,穆姑姑正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对她爽朗一笑:“我就知道是你……怎么弄了个发帘儿?也不错,低调许多,省得惹那些登徒子惦记。”   她意有所指。   云乘月笑道:“穆姑姑,您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她说着,又递过来一面雕花木牌,质地很轻,却十分结实。木牌正面是“穆家车行”四个字,背面是一个“贵”字。   “这是我家的仙友令。有了这个,但凡有我穆家的马车,你就能免费使用。”穆姑姑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图方便,一点小心意。”   云乘月挺心动的,却还是摇头:“您已经帮过我,况且我不想占好人的便宜……”   “拿着!”   瘦高而利落的女人不由分说,一把将木牌拍进她手里:“当年幼薇师妹……就是你母亲,在明光书院里帮过我好几次,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后来又……唉,反正你拿着!你不拿,我心里不踏实。”   她复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你母亲的事,可当年她让我什么都别说,我也答应过。纵然她已经不在,我也要遵守誓言。”   “等你去了明光书院,或许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云乘月:不,您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么好奇,因为感觉很麻烦。   她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穆姑姑主事多年,是个个性强硬的女人,说完之后就立即转移话题:“你这是要去哪儿?正好,叫马车送你过去!”   云乘月也不再推辞:“好,谢谢穆姑姑。我想去城里的星祠看看,之后如果还有时间,想要买些东西,再去看看徐户正。”   昨天徐户正被州牧伤着了,她一直不放心。   “行!”穆姑姑手一挥,拍在云乘月背上,“今天这车给你包了,尽管用!”   待上了车,驾车的姑娘回头对云乘月一笑:“姑姑什么都好,就总是对中意的人太热情,可别吓着你。”   穆姑姑假作不快:“去!”   马鞭扬起,马车略微腾空,轻快地往城中心而去。   云乘月落下车窗、收回视线时,脸上还带着笑。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真的也有很美好的一面。   这时,薛无晦开口了。   ——[云乘月,有两个人在跟踪你。]   跟踪?   “谁又来找麻烦了?”云乘月笑容僵住。   ——[洞真境后期,这个气息……是荧惑星官,还有昨夜没露面的那人。和荧惑星官一伙儿的。]   他声音里多了一丝淡淡的嫌弃。   和荧惑星官一起……云乘月想起来了。昨夜荧惑星官出现时,随口开玩笑,忽然被谁打了后背,他还抱怨说对方“小气”。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应该没有恶意吧?”她不确定地问。   ——[虽无杀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嗯,嗯!”没恶意应该就没麻烦,云乘月立即夸他,“你真可靠。”   不光懂得书文,还能担任雷达,特别厉害。   ——[……花言巧语。]   “真心话哦。”   ——[……]   云乘月正笑着,却忽然心中一动。她眉心生机跃然,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是那枚尚未成形的淡金色书文。   它原本安安静静,此时却突然有点着急,迫不及待地提醒她去某个地方。   云乘月拉开窗,探头往前看去。   视野尽头是繁华的街道,还有街道中那座宏伟的、洁白的建筑。   浣花城一带的建筑大多是黑瓦白墙、斗拱飞檐的木结构建筑,但那一座不同——它整个像是用石头堆砌、雕刻出来的。立在秋阳下,它宛若鹤立鸡群,熠熠生辉。   “那是……?”   驾车的姑娘回头对她一笑,声音里带着自豪:“那就是浣花城的星祠!” 第27章 浣花星祠   ◎【修】◎   虽能看见星祠了, 可马车还是又行驶了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后,车停下来。   拉开车门,繁华的喧嚣扑面而来。   浣花城商业发达, 而这里又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街上商铺如林、行人如织,花果满街伴着酒旗招展, 正是一派秋日丰收的景象。   驾车的姑娘自称阿杏。她将马车停到路边,指着前头一座建筑,扭头说:“姑娘,按律法, 车辆不得靠近星祠一里以内, 所以……”   云乘月跳下马车:“我走着去。谢谢你,阿杏, 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自己找辆车就好。”   “姑娘可千万别客气。”阿杏做了个皱巴巴的苦脸,又自己笑起来, “我要是真敢回去, 姑姑可得骂死我!我在这儿附近转转,还很快活呢!”   “那好。”   云乘月抬了抬头上的幂篱。这东西遮阳确实很好用。   她按了按怀里的龟甲。龟甲凉幽幽的,仿佛一小块不化的雪。   街上虽然繁华,却秩序井然。路口设有治安亭,里头有身着官服的衙役,时不时就警惕地扫一眼周围。   云乘月顺着路,走近了星祠。这座洁白而朴素的建筑大约普通三层楼高,没有分层, 门口有照壁, 上头嵌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子, 形成一幅星图。   照壁背后, 正中间有一个阳刻大字:丙。   丙是什么意思?   ——[是丙级星祠。星祠分甲乙丙丁戊己六级,是岁星网的一部分,下受百姓祭祀,上承星运命轨。]   薛无晦经常能猜到她的疑问。云乘月已经有点习惯这一点了,淡然地点点头。   原来星祠也分等级。六级?不知道都有什么差异。   她望着星祠。她眉心里的书文一动不动,隐隐的共鸣却更加强烈。   云乘月看了片刻,想要走进院子里。   快要靠近门槛时,里头却蹿出一人,不声不响而快若闪电,幽灵似地拦在了她前头。   “闲人勿进。”   是一名深蓝衣袍的男人,个头不高,嗓音嘶哑,语气冷漠而警惕。   吓了一跳。云乘月拍拍心口,呼出口气,才问:“什么样才不算闲人?”   蓝衣人一板一眼地回答:“丙级星祠须四等以上爵,或隶属于司天监,或奉司天监手谕,方可进入。”   原来不同等级的星祠,进入的条件也不同。   云乘月想了想:“什么样的人有四等以上的爵位?”   蓝衣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仍很刻板:“世家人杰,朝堂有品官员,一等书院部分学子,公认的书法大家,书文修行有成的大修士……还有司天监的大人们,都有可能。”   云乘月考虑片刻。云家的人可能有,荧惑星官肯定有……等等,司天监的人?那她的身份牌能不能行?   她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背后一阵轻浮的笑。   “什么人都想进星祠了?姑娘,不如来认识认识我们霍少,让霍少带你进去啊~”   中气虚弱的声音,光听一听,就仿佛嗅到了油腻、装模作样的气息。   云乘月一回头,看见路边站了几名年轻人。这些人皆为浅黄长袍打扮,有男有女,腰间都别了两只毛笔,又坠一枚小小的木牌。   她五感都被强化过,一眼看清那木牌上写着“浣花书院”四字。   看来他们是浣花书院的学子。   云乘月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大声。   一名五官还算俊朗的青年虚浮着上前,冲她嘻嘻一笑:“姑娘,认识认识?”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惊艳、受到吸引,毋宁说是百无聊赖之下,随手调戏调戏路边看着还不错的年轻姑娘。云乘月看出来了。   她藏在幂篱后的眉毛一挑,悠悠问:“霍少?”   青年以为她心动,便又上前一步,双手负起、下巴微抬,开始端姿态:“正是。”   旁人给他鼓吹:“我们霍少可是聂家姻亲霍家的少爷!”   云乘月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吸引了青年注意。他问:“姑娘为何叹气?”   “我是想,原来我猜错了。”云乘月拿出雪白的手绢,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又故意端详片刻,“我想着,你应该姓油——三点水的油,要不这空气怎么油腻腻的?”   油腻腻的笑声,一齐断裂。   “你……不识抬举!你知道……”   那些人后知后觉想要发火。   可云乘月已经回过头,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   蓝衣人正带着一种有点憋笑的神情,一见这身份牌,神情当即一肃。他后退半步,竟是双手小心来接,又翻覆仔细检查。   他沉默察看玉牌时,那霍油少的同学正想冲上来发作一番,却被姓霍的拦住。这二世祖虽然不学无术、心术不正,但自幼长在锦绣堆,也算有几分见识。他觑着星祠守门人姿态恭敬,便心里一突,不愿多惹事。   很快,蓝衣人又双手奉还玉牌,肃声道:“果然是五曜星官大人亲自认定的雪脂玉简。按律,持雪脂玉简者,视同七等爵。”   云乘月眨眨眼:“那是七等爵高,还是四等爵高?”   蓝衣人道:“是七等爵。大梁朝堂官员授品,数字越小、官越大,但爵位一共二十等,数字越大的爵位也越大。”   看了身份牌后,他对云乘月一下亲近了一些,仿佛将她看成了自己人。   云乘月握着白色玉简,心道这倒是惊喜,日后不还荧惑星官人情真的说不过去。她便微微一笑:“多谢您解惑。那现在……”   “自然,您请。”   蓝衣人让开,又扫了一眼外头的学子。那群人正愣在那儿,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们,根本没回过神。只有那姓霍的反应快,已经拽着人,想偷偷溜走了。   蓝衣人扬起手,手中黑刀微微一震,荡出一片气流,直冲那蹑手蹑脚的霍少而去。   “——哎哟!”   霍少屁股一疼、往前一扑,当即摔了个五体投地。   蓝衣人收起刀,冷冷地盯着那群惊慌的学子,道:“四等爵冒犯七等爵,以下犯上,当笞二十;犯司天监者,刑加一等,笞四十。”   所谓笞刑,就是将犯人公开脱了裤子、摁在凳子上,用柔韧的竹条鞭打大腿后部。   霍少趴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嚎一嗓子看能不能求到情……   云乘月扭头说:“算了。天气很好,景色也很好,不必扰了旁人欢乐。”   蓝衣人立即放下手,还是板着脸:“既然云大人发话,便罢了。快滚。”   霍少立即蹦起来,带着他的狐朋狗友就开溜。跑了几步,他又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一个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他心想,云大人?五曜星官亲自认定的司天监预备役?这浣花城里,可不就只有那一个吗!   想起昨夜听的传闻,霍少一个哆嗦,庆幸地想:还好没惹到这个女煞星……管她传闻里再美,也惹不起啊!   他当即决定,这段时间不逃学了,回书院好好呆着,等这煞星走了再说!   霍少飞快地回了浣花书院。回去时正好课休,他眼睛一晃,就见廊上坐着个发呆的姑娘。   是云家的三小姐。   谁都知道她为何脸色苍白、心情不佳。到底是丢了大丑。   霍少眼珠一转,忽然冒出一个很让他兴奋的点子。他当即露出一个人模人样的笑,做出个风度翩翩的模样,抬腿走了上去。   “云三小姐近来可好?”   他含笑道,手里无意识按了按腰间——在腰带里,缝着一张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纸符。   纸符叠了三叠,将中间暗红的“祀”字藏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露。   ……   云乘月走进星祠。   进门是一面无字石碑。绕过石碑,便是一处敞亮的天井。   白色令光线更明亮、更通透,尤其这座建筑格外素净,毫无雕饰,四周空气便更显剔透,乃至沉静荒凉。   两侧走廊的墙壁镶嵌着无数白色的小石头,是模拟天象星图。再往里走,又进一重院子,便看见一口井、一座亭子,亭子里还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   亭子是木结构的八角亭,风格与星祠不同。   井也呈八角形,没有常见的木架、水桶,连井盖也没有,就是光秃秃一口井。井壁呈一种粗糙的沙色。   井边还竖着一块长条形石头,上头刻着线条如流水的四个字:岁星之眼。   怎么没人看守?   刚想这个问题,薛无晦的声音就响起:[暗哨十二处,看来监控严密。]   嗯?云乘月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用目光询问:那怎么把龟甲扔进去?别忘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考虑片刻。   ——[云乘月,你先过去那块碑前……不是岁星之眼,是亭子里那一块。]   ——[这应当是星祠修建后立的‘祭祀碑’,与岁星之眼一起,沟通天地。]   他说的不错。云乘月走到亭子里,见黑沉沉的石碑上刻满淡金色大字,开头是“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司天监卢桁撰”,后面便是文采颇佳的一些歌颂、说明、祝愿等语句。   碑文多为楷书,这座碑也不例外。楷书风格各异,而这座祭祀碑的碑文笔画刚强、棱角铮铮,铺面金戈铁马之气,字与字之间仿佛闪烁着兵刃的寒光。   云乘月注视着碑文。   她眉心里,生机书文十分淡定,但那团依附着生机书文的金光却颤动不停,好似十分激动。   ——[却是正好借用一番……云乘月,唤出你的书文。]   现在?那书文等级不就暴露了?昨夜唤出书文时,薛无晦说她的书文太显眼,所以出手帮她压制了等级级。那现在……   云乘月还是决定相信薛无晦。   她右掌一伸,书文即刻跃出。那团未成形的书文也跟着出来,仍趴在“生”字背后,眼巴巴地看着碑文。   书文出现的一瞬间,云乘月心神一动,感觉有一根无形之线,连接在了神秘书文和碑文之间。   ——[好了,收回去。]   “……啊?”这就收回去了?   云乘月依言照做,却忍不住惊讶。这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很安静。   阳光遍洒四周,亭中一片荫凉。碑文静静地看着她,仍是银钩铁画、凌厉杀伐。   薛无晦沉默着。   他好像在侧耳倾听什么。片刻后,他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笑声幽凉,又加重了亭中的冷意。   ——[那蠢货星官走了。果然是用意念化身来确认么……多疑而两面三刀者,不愧是大梁走狗。]   云乘月:“嗯?”意念化身?   ——[神念化出的分身,实力比本体弱。来的不是蠢货本人,是蠢货的一缕神念。]   云乘月恍然。难怪。之前荧惑星官在的时候,薛无晦都收敛气息、沉默不语,她还奇怪,这次他怎么敢说话了。   可是,为什么她放出书文再收回来,荧惑星官就走了?他来确认什么?   云乘月催促:“咳!”说清楚!   ——[……有人来了。]   他声音飘散开去。   哪有吊了人胃口就跑的?云乘月虽不满意,却也听见了脚步声。这脚步声轻而规律,显得有些刻意,像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她回过头。   星祠只有一条路。现在,这条铺着碎石的道路上,走来一名老人。他人很瘦很高,穿一身朴素干净的浅灰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幽蓝的簪子固定住。   看见老人的一瞬,云乘月轻轻眯起眼。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饱饮鲜血、寒光湛湛的刀。   莫名让她想起了身边的碑文。   不过,再定睛一看,老人又只是普通的老人。他容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能让人完全忽略他相貌的缺点。   云乘月直视着他:“阁下是谁?”   老人张张口,嘴唇颤动几下,沧桑的面容竟显出几分期期艾艾。   “你……”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地说,“生机书文虽未成形,却已经相当不错。勤加修炼,来日必有所成。”   云乘月眨眨眼,有些茫然:哪有人突然出来,对着陌生人说这么一番话的。而且……   “生机书文……未成形?”她不解。未成形的是另一枚书文吧?   老人却将她的惊讶理解为她一知半解。他放松了一些,冷硬的面容挤出一丝微笑。   “昨天,荧惑星官说你一眼观想出书文,是不是?真是个误导人的、不负责任的人。”他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那高高在上的星官一句。   云乘月不吭声,有点心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真的一眼就观想出书文,而是逢场作戏。她才是那个误导荧惑星官的人。   作为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她只能回以沉默。   但老人又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困惑,笑了笑,声音更放轻了一点:“所谓一眼观想书文,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体会字帖真意、感悟大道涌动,哪里可能一眼做到?连天生的圣人也不可能。”   “……咦?”不可能?   云乘月吃了一惊。这个方案是薛无晦帮她确认过的。她当时也问过,可他叫她放心。结果……居然不可能?那她不是平白惹人怀疑?   老人接着说:“所以,‘一眼观想’这话,其实是指吸收了字帖的根本精神,并在体内蕴养。还需要过一段时间,观想彻底完成,书文才能真正成型。”   “我看你刚才唤出了书文,却又控制不住、让它消散了?无碍,无碍,这是正常的。待你观想完毕,便不会收束不住了。”   云乘月眨着眼。刚才?哦,薛无晦让她唤出书文又收回去,然后说荧惑星官走了……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演戏!既然根本不存在真正的“一眼观想书文”,那荧惑星官虞寄风肯定也知道,所以他今天跟踪她,就是特地来确认她的实力。   他明明心中怀疑,面上却笑眯眯,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呢。   所以薛无晦才要让她表演一遭,做给虞寄风看。他看了,打消了最后的怀疑,才满意离开。   说不定薛无晦早就预料到,虞寄风会跟踪她。   那他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些人的心思,真是七拐八绕。   云乘月有点不高兴。她信任他,但他却怀疑她?   “哼……”   她忍不住发出一个鼻音,决定找个机会还以颜色。   薛无晦淡淡开口:[就你这个性子,我若提前和你说,你演得出真心惊讶?勉强惊讶了,能糊弄过那蠢货星官?]   不,这不是借口。   云乘月拒绝接受。   她虽然心里各色想法转来转去,话却说得少,又戴着幂篱。老人便只觉她身姿挺拔、冷淡寡言,疏离遥远极了。他不禁心酸起来,低低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恰好唤醒了云乘月。她取下幂篱,认真对老人行了一礼,说:“原来是这样。多谢您为我解答。”   见了她,老人愣在原地。他目光怔怔,透出一缕恍惚,仿佛不是在看云乘月,而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   两人一时沉默。   云乘月等了会儿,见对方久久不语,才问:“您认识我?”   老人倏然回神。   他犹豫片刻,抬手指了指她身边的祭祀碑:“那是老夫的作品。”   云乘月扭头一看,盯着那一列“司天监卢桁”看了会儿,才扭头确认:“卢……大人?”   老人飞快点头:“是,你可以叫我……”   他突然卡壳。   云乘月:……?   片刻后,老人垂下头颅,莫名多了几分沮丧:“就叫卢大人罢。”   云乘月若有所思,冷不丁问:“您认识我母亲?”   “……你知道我?!”老人猛一下抬头,双眼放出了希望的亮光。   “不知道。”   云乘月有几分无奈:“只不过,这段时间对我怀有善意的人,多多少少都与母亲有关系。您知道,过去我脑子有些问题,常年深居简出,并不认识外人。”   因为谁也不认识,所以也没有得到过谁的帮助。   老人听得愣愣,忽然苦笑起来。   他叹道:“是,你说得对。你可是觉得不公?我们这些人过去没有影子,现在你人好了,又一个个冒出来……可是,我以前的确以为你过得很好。浣花城富裕,云家也算有头有脸,又是幼薇自己的选择。可谁知……”   云乘月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她这么说,老人反而愈发愧疚,一时讷讷无言。   云乘月见他不说话,就转过身,大大方方继续观赏石碑。因有卢桁在,她没有唤出书文,只是抬手抚摸碑文,试着自行领略文中精神。   未成形的书文在她识海内颤动。它感受到了某种共鸣,却很模糊,只能干着急。   她又尝试了几次。隐隐约约,她仿佛在字里行间看见了什么东西,像是长条状,但只有一瞬,她就失去了那东西的踪迹。而越是这样,她反而越好奇起来。   几番努力下来,她体内灵力消耗大半,却还是没能找到玄机。   云乘月心知这事不能着急——急没用嘛,慢慢来——她收回手,揩了揩额头的汗,又四下看看,想找个凳子坐。可凉亭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她有些失望,决定下次自己带个凳子来。   她回头问:“卢大人,我能不能每天都来看看这座碑?”   卢桁一怔,露出喜色:“你果然喜欢这碑文?自然可以,你想来多少次来多少次,想看多久看多久。不过要注意身体,可别太逞强,以免损伤根基。你才开始接触书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云乘月没有打断,都认真听了。   “嗯,我想看碑文。”她点头,又问,“我来的时候,能不能再带个凳子?”   卢桁:……?   云乘月追问:“可以吗?”   “……带,也行。”卢大人还是没回过神,“你带凳子做什么?”   “坐着歇歇。”她建议说,“卢大人,其实星祠里也可以考虑修修椅子,总有人想多看会儿碑的。”   老人愣愣地看着她,忽然眼圈一红。   他转过脸,抬起袖子擦擦眼睛:“你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身体才这样弱,稍微多站一会儿就觉得累,早知如此,我实在说什么都该来看你,哪怕……唉!”   身体弱?云乘月沉默片刻:“不,我只是单纯地想坐着……”   “还这样逞强,必定受了不少委屈……唉,是我不好。”   云乘月:……   想坐着不是很正常吗……   两两对望之际,薛无晦的声音忽然降临。   ——[云乘月,既然如此,你这段时日可以多来几趟,寻个合适的时机,将龟甲投入井中。]   云乘月偏了偏头,目露疑问:寻个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待这卢桁不在,我可以布下迷障,你趁此机会将龟甲扔进去。]   还要多来几次,还要等卢大人不在……好麻烦。云乘月假装自言自语:“丢进去被捞起来怎么办?”   ——[噤声。扔进去即可,其余不必你担心。]   云乘月点点头。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先试试简单的办法?她看向卢桁,抬手指着旁边的井,礼貌询问:“卢大人,我想问问,可以扔东西到这口井里么?”   老人一怔。   ——[云乘月……!不可轻易暴露自己的目的!]   虽然看不见,帝王那缥缈空灵声音的收紧、急切,却也能勾勒出他骤变的面色。   ——[你想得太简单!他如何会应?!你退后,今日便是冒几分风险,我也要洗去这人的记忆……]   云乘月没退。   她继续询问:“我可以吗?如果不行就算了。”   ——[云乘月!!]   卢桁先是皱眉,很快又舒展眉头。他也偏头看看古井,疑惑道:“那是岁星之眼,是承接岁星网启示用的。你要扔什么进去?”   云乘月拿出装有银两的锦囊。她之前把龟甲也装了进去。   “我想许愿。”她说得一本正经,“我听过一个关于许愿池的故事,说净水有灵,如果从钱袋里抓一把东西扔下去、许下心愿,就会实现。”   云乘月是真的听过这个故事……只不过可能有些细节记错了。   卢桁疑惑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忽然失笑。他摇头感叹:“你们这些小姑娘,总是喜欢听信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幼薇也是……”   他止住了话,只带着几分惆怅、几分疼爱,说:“可以,去吧。”   云乘月确认道:“我真的丢了哦?您不会中途改变心思吧?我捞不起来的。”   卢桁哭笑不得,更觉得她是小姑娘心思:“扔就扔吧,不过岁星之眼灵力强大,东西扔进去就化了,你……咳,或许还是灵的。”   他不想打击小姑娘,立即转了话头。   云乘月得了话,耳边也已经归于沉默。她又道了谢,这才走到井边。   她探头看了看。岁星之眼和普通的水井没什么两样,井下的水映着她的影子,吹来地底的幽凉。   她在锦囊里抓了一把,将龟甲抓在手里,另外还有几粒碎银。   噗通——!   扔下去了。   水花溅起又落。龟甲消失在井底。   云乘月双手合十,许愿:希望关心我的、我关心的人们都身体健康、岁岁无忧。   许完愿,她回头又对卢桁一笑:“可以了。”   老人慈祥地点头:“好。来,这是我的通讯玉简,记一下,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如果有人找你麻烦,直接报我的名字。”   “嗯。”   “还有,”他又想起什么,“你现下虽然有了书文,但基础薄弱。我不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去浣花书院听听课。我会和他们打个招呼。”   “好。”   云乘月领了这份善意,又看一眼安安静静的古井。   她有些欣慰。总算有个简单点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要都是一波三折,她可能会当场哭出来。   所以说,怕人家阻止,就先问一声嘛。人家同意了不就好。反正他自己也说了其他事不需要管。   ——[……]   ——[朕有时想,想法简单的人总是快乐许多,真是令人羡慕。] 第28章 怪病   ◎【修】◎   扔完龟甲, 云乘月又问了卢桁一些祭祀碑的事,想知道其中隐秘。但老人似乎也不知情,只告诉她, 说这种祭祀碑属于利器,碑文本身经过处理, 并不包含书文。   “否则,岂不是什么人都要设法偷窥星祠了?”   他这样说。   云乘月暗想,那碑文的奥秘说不准是母亲的手笔。她虽一时解答不出来,之后也能再来看看。   卢桁来浣花城似乎有别的事。和云乘月说了几句, 又一同出了星祠, 他便告辞离去,临行前还又叮嘱了一遍, 说不论遇到什么事,千万别怕麻烦他。   云乘月目送他离开。   她开口问:“扔也扔了,还有别的吗?”   ——[暂时没有。]   “那好。那我就回去了……”   云乘月才露出个笑, 却又想起来什么, 叹气:“哦,不行,我还得再逛街买点东西,去看看徐户正。”   徐户正之前被打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人家帮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看看。   说到帮她……其实卢大人也算帮了她吧?   云乘月走神片刻。   她突然说:“我发现,我有时还挺冷漠的。”   ——[冷漠……?]   “卢大人对我挺亲切的。可我会下意识想, 他以前那么多年去哪儿了?我就没有太多感动了。假如换一个纯粹的陌生人, 我或许会更愿意同他交往, ”   薛无晦当即冷笑一声, 当着几分微妙的嘲讽。   ——[哼……原来你还算有些警惕心。我还道你真是容易感动,轻易便能交付真心……也不管对方来头如何。]   她的影子被阳光投映在地面。接着,影子伸长、变形,化为一名青年的轮廓。他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讥讽,却是静静站在她的影子边。   云乘月听出他的讽刺,轻轻踩了他的影子一脚,才说:“人类很矛盾,我也不例外。想一想,以前那个云二小姐坐在府里、等着谁来护着她的时候,这些人为什么不在?”   他淡淡道:[你既然姓云,云家又还在,哪有外人来管的道理。]   “我明白。正是太明白,我才说我不怪他们——我不该责备他们。”她沉默了片刻,“可当我面对卢大人,亲眼看见他的愧疚、纠结……这个念头就又冒出来。”   “哪怕他以前就只来看看,告诉别人还有人关心那个孩子,所以不要打什么坏主意呢?”   她低下头,有点困扰:“我还不很了解这个世界。你说,我的想法是在难为人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   但她等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掌。   看不见的黑雾弥漫,蔽去了云乘月眼里的阳光。   “不,不是难为人。你想得对。他们或许有什么缘由,被绊住了脚步,可无论什么阻碍,只要肯付出代价,便总能克服。”   清凉的声音落下,像一片片雪花在阳光里融化。   他拍了拍她的头,平静道:“他们只是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   “代价……”云乘月出神着,喃喃几次,无奈道,“你说得对,终究还是代价几何、你值多少。而且我何必想这么多?我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奇怪了,她干嘛纠结人心的复杂?她明明只想过上隐居的神仙日子。   云乘月侧头一笑:“多谢你安慰我。”   “我并未安慰你……只是见不得有人犯傻碍眼。”   他收回手,仰起头。   在浣花城繁华的街头,在星祠外,在明媚干净的天空下……   披发黑衣的青年终于站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侧对着她,正一动不动地凝视太阳。虽是幽魂,他苍白的肌肤却折射出一种细腻的微光,漆黑的眼眸又如深渊,吞噬了所有光明。   他衣袂飘飘,长发也随风飘扬;他看上去和活人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   “你真能出来了?”没白做工,她舒服了。她又提醒说:“不要直视太阳,眼睛会坏。”   他仿佛一怔,唇边泛出一丝弧度。   “果真是傻。想其他人想得傻,想我亦然。”   他冰凉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又轻轻一拍。这回带了点责备。   “我不是活人。”他轻声说。   云乘月浑不在意:“你是活人,只是暂时死一下而已。”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忽然轻轻一颤,半晌后开口却是:“下次行事不可如此鲁莽。并非人人都是那些和你有旧的蠢货星官。”   “知道啦,我有分寸。而且如果真的不能扔,人家不会答应的。”太阳很好,晒得她也有些犯困。云乘月的声音多了一份懒意。   薛无晦静静望着她,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   “……嗯。”   “还有件事。”云乘月突然想起来。   “嗯?”   “你能不能别叫人家‘蠢货星官’?”云乘月怕被人听见,声音很轻,“虽然我心里有芥蒂,可人家到底帮过我,我承情,不想说人家坏话。”   “你……”   薛无晦眉头皱得像有人给他塞了一口苦瓜。但最后,他到底淡淡“嗯”了一声,也算应了。   云乘月立即笑了。   薛无晦有些不快,可渐渐地,他却出了神。他想,她是常常笑的,虽然大多是微笑,可微笑也能再区分:有的是礼貌,有的是随意,而有的……就像现在,她没有戴幂篱,笑容自由地绽开,像晨光里花枝开放。   街上人多,来来往往。浣花城道路规整,人们各有前路,不会撞着她。当他们经过她身边,总会投来注视;尽管她声音放轻了,他们却还是露出异样的惊讶。   他们为什么惊讶?帝王惘然一瞬,忽然明白:活人看不见他。   他是幽魂,根本不存在于别人的眼里;他们看不见他。在旁人眼里,她只是孤零零一个少女,顾自站在街头,说话也是一个人、笑也是一个人。所以他们惊讶。   ——这姑娘看着俊俏极了,怎么一个人傻笑?   ——真是怪事。我们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亡灵的帝王垂下眼眸,睫毛轻颤数下。   “小薛?”   他没有回答。   转眼他已化为黑雾,又消散在透明的阳光里。   “招魂宜在夜晚。我有些事要做,今夜之前会回来……你若有事,当知道如何寻我。”   云乘月摸了摸头上卡着的玉梳,冰冷光滑的绿松石贴在她指腹,让她想起他指尖的触感。   “好。”她叮咛道,“你自己小心。”   “……好。”   ……   浣花城里,秋日明朗。   薛无晦走了,云乘月暂时成了一个人。   她走了两步,又看看自己一动不动的影子,竟觉得有点不习惯。   她戴上幂篱,拍拍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接下来要去看徐户正,想先买些东西,譬如药材、保养品,再有些上好的文房四宝——在这个书文修道的世界,文房四宝稳定如黄金白银,是不会错的礼物。   挑好之后,她找到穆家车行的阿杏。她还买了点心,见面就塞给对方——小姑娘大多喜欢点心,云乘月莫名有这个执拗的想法。   “给我的?呀……谢谢姑娘!”   阿杏果然很开心,当即吃了一块酥糖,鼓着脸颊笑。她笑了会儿,忽然问:“云姑娘,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云乘月摸摸嘴角,慢悠悠道,“可能看小姑娘开心,我也开心吧。”   阿杏瞪大眼,脸颊微微一红:“云姑娘……幸好不是云公子!”   她是个很机灵的姑娘,吃着糖,又说她打听过了,徐户正今日休息养伤,在家里,而且他家就在附近不远。   云乘月上了车。   徐户正的家果真不远,马车走了不到两刻钟。   这是一间二进院,不算很大,但位于浣花城中心区域边缘,四周清幽干净,往来车马、采买东西都很方便。   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正是结果的季节,树上挂着不少黄澄澄的梨果。   阳光照得果子很美。云乘月多看了两眼这棵树。   笃笃——   等了比寻常更久的时间,才有人来开门。两扇木门推开一扇,出现个愁眉不展的男人。   “您找谁?”男人客气地问。   云乘月取下幂篱,又提了提手里的礼物:“我来拜访徐户正。我姓云。”   男人愣了愣,思索了一下,恍然退后一步:“老爷提过云二小姐。云二小姐请进。”   院子里有仆妇在洒扫,厨房的方向冒着烟气。这间院子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可人们面上却浮着忧色。   “是发生什么了?”云乘月问,“难道是徐户正……”   引路的男人忙摆摆手:“老爷没事。是……唉,一会儿兴许老爷、夫人会说,我一个下人,还是不多嘴了。”   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等进了后面的院子,听见声响的徐户正已经迎出来。他披着外衣,满面愁容,看见云乘月时勉强笑了笑。   “云二小姐……唉,带这么多礼物,实在客气了!”   只经过了不到一天,徐户正怎么了?   云乘月将礼物放到一边,问:“徐大人,您遇到什么事了?”   徐户正欲言又止,回头望望室内,叹气道:“云二小姐进来罢。”   进了屋,左手边是一架图案简单的屏风;屏风后一张床,上头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小姐。一名妇人在一旁红着眼,憔悴又担忧。   “云二小姐……”   妇人见了她,站起身来,唇角想要提上去,眉头却止不住深皱。   徐户正说:“这是内子。”   云乘月道:“您好。令爱……这是病了?请大夫了没有?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不够还能找云家拿。这话是大夫人自己说的,云乘月反正很当真。   饶是夫妇俩愁着,听了这话也都抽了抽唇角。这云二小姐也真是,哪有上来就问人家缺不缺钱、要不要借的……真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话。不过,也是因此,方显真情实意。   徐户正苦笑道:“昨夜里开始烧着,昏迷不醒。连夜请了大夫,只说是普通风寒,可喂了药到现在,也没见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姐的母亲就红了眼,泪水簌簌地掉。她避开脸去,用袖子按着脸,低声泣道:“听说、听说有些人的风寒,便是一病之后,再也、再也不……”   她说不下去,只能抹泪不停。   门窗都只开了小条缝,外头阳光明晃晃的,可屋里却昏昏沉沉,黯淡的光被泪水浸得更加黯淡。   云乘月被她哭得不忍。她望着病床上的徐小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走近了两步。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什么黑沉沉的、若隐若现的东西——那是什么?   这时徐户正也抹了把脸,说:“云二小姐,实在抱歉,家里这样子无法待客,改日一定……”   “等一等。”   云乘月抬手制止,走到床边,弯腰仔细端详徐小姐:“我看看令爱……这好像不是病。”   “……什么?!”   夫妇俩惊呼后又面面相觑。徐户正率先回神,两眼陡然放射出激动的光。记忆深处,当年曾信手指点他的宋大家的身影,似又遥遥出现、对他遥遥一指。   云二小姐也是能人——徐户正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他急切之下,结结巴巴哀求道:“云二小姐,如果您能救小女,我徐濯愿做牛做马……”   “我、我也是!云二小姐,您一定救救珊珊……”   云乘月回头,认真说:“我不要别人给我做牛做马的。说声谢谢就行啦。”   她又看向徐小姐。   徐小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鲜嫩如春柳的年纪,可她不过病了大半天,浑身生机却像被抽去许多,苍白干裂的嘴唇显出老人般的沧桑。   而刚才云乘月看见的黑影,此时正如一条盘曲的蛇,在徐小姐的肌肤上游走。它时而盘踞在她脸上,时而游到她脖子处,时而又滑向别的地方。   每当影子移动,徐小姐就会无意识皱紧双眉,露出痛苦之色。   当影子重新出现在她面颊上时,云乘月迅速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摁住了它。   影子浑身一炸,竟真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挣扎不已,却又挣扎不脱。   仔细看看,这团影子很像一个字……祀?好像是篆体的祀字。这是书文之影。   看来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有人用书文作恶。   云乘月掐着它,又有点为难: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院子里那棵梨树的影像。用梨果应该能行。   等等,为什么她会想到梨树?还有别的……对,失魂、招魂,熟悉的事物和感觉能引导魂魄归来,那棵梨树可以用……她为什么知道这些?   云乘月愕然。这些记忆如轻烟流散,虽然看见了,她却不知它们从哪儿来,背后又还连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想了一会儿,并没能找到答案,只能自己摇头。也许……当她日后修行有成,能有机会找到缘由。   至于现在,她要先过好眼前的日子,做好眼前的事。不得不承认,她虽然不希望徐小姐出事,但独自一人遇见突发状况,偏偏她又能尝试解决,这令她有些跃跃欲试。   云乘月收束心思,手里仍稳稳掐着那黑色的书文之影。   她说:“劳烦摘只梨来,用清水洗净就可以。”   “梨……好!您等一等!”   徐户正旋风似地冲出去,很快又旋风似地冲回来。   一只澄黄清爽、沾着水珠的鲜梨,被他捧在掌心,小心翼翼递来。   “劳您拿稳了。”云乘月说。   她一手摁住徐小姐面上的“祀”字,一手伸出,虚虚在梨上写了个“生”字。徐小姐失了魂,生机受损,恰恰是生机书文最能起作用的情形。   她没有直接唤出书文。一来是因为徐小姐体弱,书文本体力量太强,她反而受不了。二来……她目前在别人眼里,是书文尚未成熟的小修士,随意使用书文,有些太过扎眼。   云乘月渐渐懂得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了。   书写完毕,“生”字灵光一闪,没入鲜梨之中。这果子微微一颤,刹那变得更水润饱满,望着让人食指大动。   云乘月拿起梨,递到昏迷的徐小姐口边。无须多的动作,这梨已经自行化为一道鲜甜液体,投入徐小姐微张的口中。   云乘月自己都愣了愣:这不会呛着吧……?   还好,徐小姐没呛着。   随着灵液注入,她干裂的嘴唇重新变得柔润,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肉眼可见地,她面上的死气消失了,神态变得恬淡安稳。   云乘月探手触碰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   就在这时,徐小姐眼帘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娘……”   她虚弱地喊。   一旁候着的妇人一愣,扑上去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哭音:“珊珊……!”   徐户正嗓子里发出几声压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音节,最后长长松了口气。他转向云乘月,一张脸又像哭又像笑:“云二小姐,这实在……实在是!该怎么谢谢您!我……以后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徐濯必定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那她得遇到什么大大的麻烦事啊。云乘月赶紧回绝:“说声谢谢就够了。”   她又问徐小姐,近日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徐小姐被母亲搂着,慢慢清醒过来,也是感激,又认真回忆了许久。   “没有什么异常,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去书院学习,下课后归家,有时和同窗一道去逛街、看字。”徐小姐迟疑着,“还有……我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   “前日下学时,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一首、一首情诗。”徐小姐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谁,只想着不好伤人心,便拿了回来,悄悄收着。”   云乘月问:“那信呢?”   “在那边……那本《诗经》里夹着。”   云乘月绕到另一边,找到了徐小姐说的书,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普通的纸张,街上随处可见,上头写的“白露为霜”等句子也是馆阁体,毫无个性、只有工夫。   她轻轻眯起眼。   白纸黑字之间,隐约有一个“祀”字的影子浮现其中。暗红色,已经很淡了。   在云乘月望见它的刹那,它便烟消云散。   她叠好信纸,收进袖中。   “暂时应该没事了。”她对一脸忐忑的徐户正说,“不过这几日,还是让令爱留在家中休养的好,如果真是同窗下手,一计不成,恐怕还会惹出波澜。”   “好!”徐户正狠狠点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云二小姐……”   云乘月道:“叫我云姑娘吧。”   她不想参与云府排行。   徐户正一愣,会意:“云姑娘,您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云乘月忽然想起自己的事,问道:“徐大人,如果我找到凶手,官府这边是什么流程?我很可能拿不出充足证据。”   徐户正出身吏员世家,权势虽不大,对本地官场之事却很精通。闻言,他并不为难,只露出个有些狠辣的笑。   “这您不用担心。昨天的‘法’字书文您也看到了,律法威严笼罩之下,没人能说谎。”他冷冷道,“没有证据怕什么?抓过来当堂审问,什么都一清二楚!”   云乘月问:“别的案子呢?我也能将嫌疑人带过来,还是要先报案?”   她是想到了自己之前被害的事情。凶手在云府,说不定早就把证据处理得一干二净。   徐户正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却也猜到了云府猫腻。换了过去,他必定不愿招惹云家这种地头蛇,但现在独生爱女蒙受大恩,他心中也被激起一股豪情。   “直接带过来。”他发狠道,“只要您有把握,我就为您说动县官,开堂审问!”   云乘月一拍双手,微笑道:“那就多谢您了。”   *   浣花星祠中,阳光和风都静悄悄的。   那口名为“岁星之眼”的水井,日日夜夜都处于暗哨的视野之内。没有一刻例外。   看不见的星光条条垂下,在天地间罗织为细密的网;它们遍布十三州大地,又落入无数岁星之眼中。   地上的水井连为密密麻麻的眼睛,天上的星星交织成精密的命运。它们相互映照、循环往复,将芸芸众生网罗其中,如此已经千年。   ——天地合一,这才是岁星网。   然而,此刻……   这一口水井中,落入了一枚古老而神秘的龟甲。   龟甲遇水而散,化为朦胧光晕;短暂的、细微的波动后,它融入道道星光中。   光晕从地下冲天而起,往无尽苍穹上的群星而去。   一瞬间,凡人们看不见的高空之上,所有和“丙级星祠”相关联的星星,忽然都动了动。这动静很隐秘、很细微,但也足以盖过某些异样。   有什么真相——被掩盖了。   群星轻颤,无言地隐瞒下了那不属于当世的力量。星网之中,甚至流转着一种秘密的欢喜,仿佛是与故人久别重逢。   遥远的白玉京司天监中,有人心中一动。他抬头看了看,掐算一二,却并未发现异常。   而在西部宸州的浣花城郊外,山上某座道馆里,也有人抬起了头。   这是个古怪的青年。   他五官算得上清朗,然而整张脸却像被从中间一分为二:半边脸呈现出懦弱恐惧之色,半边脸显得冷酷无情。   他盯着窗外的天空。   一道血红亮光在他身下浮起,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文字。   ——祀。   血红的大字照亮室内;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线条从“祀”字里长出,一端伸向远方,另一端则没入青年体内。   咕嘟、咕嘟……   仿佛有什么东西,经过血丝,源源不断流入他体内。   “你,”那半边懦弱的神情,艰难地蠕动半边嘴唇,“你在看……什么?”   “闭嘴。”   冷酷的那一半说。他眼神凝重,却又有些不确定。   “那是……不可能,算着不对……对,不可能……”   疑惑和恐惧交替在他眼中闪现,最终定格为一个狠戾的眼神。   “不管是不是,不管是不是……”   他抬起手,狠狠抓住一根血红细丝,一把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着。   幽暗的空气里,隐隐响起一声少年的尖叫。   “我需要更多力量,要赶快占据这个身体,要复活,要力量,不然对付不了……”   “那柄高悬头顶千年的——天子剑啊!”   无数暗红的“血丝”颤抖起来,地上的大字也颤抖起来。它们暗红粘稠,流动不休,时刻提醒着一些人……千年前那场罪孽。   这时。   ——笃笃。   有人叩响了最外面的大门。   道观内的异象顷刻消失。青年面部抽搐几下,最后被冷酷的神情占据了全脸。   “谁?”   他的声音一层层传出去,一直传到来访者耳边。   一个苍老却刚劲的声音响起:“卢桁,前来拜访封氏命师。”   青年并不意外。他又问:“来做什么?”   老人道:“五曜星官之首,岁星星官一位空悬已久。为天下计,请封氏命师起卦指点一二。”   青年矜持道:“进来罢,在三重门外候着。”   卢桁推门而入。   而在道观高处,两人看不见的地方……   披发黑衣的帝王居高临下,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名封氏命师的方位。   良久,他唇角微微勾起。   “是你。”   风吹过,穿不透黑雾。幽邃迷离的黑雾涌动,包裹着帝王飘渺的声音,也包裹着那无尽的恶意。   他伸出手,苍白的掌心里汇聚着死亡的气息。   “逆臣贼子——就这么死了,也未免太便宜你。”   “正如当年你们所做的,不光是你的命,你的成果……也不如由朕来接收。” 第29章 这般行事   ◎【修】◎   云乘月解决了徐小姐的问题, 取走了线索,又得到一个承诺,自觉消耗的精力与收获相当, 心情颇为愉快。   她还有一样想买的东西,便又在街上挪了一会儿。   浣花城虽富, 但大部分富还是藏在大户们的库房里;小民们忙于生计,推着流动的车,在路边卖些小零小碎。   有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跟着出来叫卖, 呆呆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有孩子蹲在树荫里, 用光秃秃的树枝专心写字。   云乘月独自挑着人少的地方走,心情很舒畅。她喜欢这样和平繁华的生活, 也喜欢自己一个人、不被打搅的状态。如果能再空闲些,她想要学学街边的老太太,搬把椅子出来晒太阳, 什么都不做, 就发呆,听四周生活起伏。   正是午时,街上食肆满座,行人少了一些。中间区域空了,忽有两个人走出来。他们都拖着一杆大毛笔、一桶清水,分别在街道两侧,将毛笔用力一蘸水,便在空地上笔走龙蛇。   笔法标准, 气势十足, 动作极为流畅。   “写字了——写字了!!”   有人吆喝起来。许多人闻声而动。街上走的跑了过来, 楼上吃喝的拥在栏杆边, 急得伙计连声高喊“莫挤莫挤,别掉下去”。   写字的两人一男一女,都头发花白,精神却健旺,动作也稳定有力。他们以水为墨,笔尖提按流转不停,书写出一柔一刚两种类型的大字。   这是做什么?   云乘月正好走到附近,也停下来看热闹。   四周人群热情地议论着。听起来,最近几年这两人常来闹市街头书写大字,很多人都从中受益。   云乘月顿时起了敬重之心。她的书文才入门,还没来得及认真练习,这两位的字虽不算顶好,基本功却相当扎实,尤其笔法标准,正是云乘月可以学习的。   她抬了抬幂篱,掀开半帘帷幕,跟其他人一起看入了神。   中间的两人不断挥毫,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街市,竟至鸦雀无声。   日头渐移,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最后一划飞出,那两位老者同时结束了书写。   寂静的人群犹在怔怔,渐渐有掌声、喝彩声响起,还有一些鲜花花瓣被用力撒出。秋日的浣花城里,忽地爆发出极热烈的气氛。   “咳——”   其中一名老者咳嗽一声,抬手按下周围欢呼。他笑容满面,很客气地对四周抱拳,道:“这三年里,老朽在城里各处都写过一些字,也承蒙诸位捧场。”   “可是,”他话锋一转,“老朽实在是白白担了城里夸赞哪——真正出这主意,想要造福大家的人,并非老朽!”   另一边的老妪也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   两相碰撞,激得人群一片哗然。   人们面面相觑,赶紧问:“那是谁的主意?”   老人露出了笑容。   他并不说话,却往前一抬手,似乎在邀请谁上前。   嘚嘚嘚——   众人忽听一阵马蹄踏向,又有人潮人流;人人都扭脸看去,也人人都诧异地睁大了眼。   老人高呼道:“是聂七爷的主意——!”   聂七?   听到这里,云乘月明白过来。她不觉笑了笑,放下手,退出了人群。   人围得有些多,不过她的身体经过灵力强化,力量、敏捷度等都有大幅提高,可以轻松巧妙地走出去。   她走开不远,背后的人群猛然爆发出欢呼,还有许多热情的感激之语。他们在说 “多谢聂七爷”之类的话。   看起来,聂家昨日丢的脸,马上就要长回来了,说不定还长得更多。   虽和聂家有嫌隙,但云乘月觉得这也很不错。今天这事真正关系到居民切身利益,是双赢。如果能长期坚持,有何不可?   如果换了她来主事,那接下来,她会宣布开设义学,免费教导贫寒之人学习书文……   正想到这里,身后便爆发出更热烈、更持续的欢呼声,听欢呼的内容,正是云乘月所想。   她又对比着想了想云家的状况,不由暗自点头:难怪云家没落,聂家上升,差距不光在实力,还有手段。宅子里的勾心斗角算什么本事?一招翻覆民心,将自己和万民利益捆绑,才是真正的魄力和手段。   云乘月想,聂七人虽然狂妄自傲,但行事正,怪不得说他是个人物。如果他能一直如此,对浣花城、对宸州而言,说不定算得上幸事。   不过嘛……   她还是不喜欢他。   夸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此时,街头食肆之上。   最上层是雅间,布置有隔音的书文,闹中取静,格外清幽。   聂七爷临窗站着,观看事态顺利推进,面上却并无喜色。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但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不认为这有何值得欣喜。   他只是冷静而按部就班地为家族做事,正如过去多年。   还有……也会想想昨天的经历。   和很多人想的不同,昨夜之事,他并不觉得多么屈辱、愤怒。   即便有,那愤怒之焰也是朝向荧惑星官、朝向言而无信的卢桁,唯独没有朝向那冰冷无情的少女。   他甚至很欣赏她的决断。此前他欣赏她,是因为她美;现在他欣赏她,是因为她无情不下于他自己。   她很适合当聂家的宗妇……聂七爷闭了闭眼。他不是蠢人。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这事再不可能,除非她自己愿意。   她自己愿意啊……   他睁开眼,仍是沉默着。他不是那种爱做梦的人。   他望着下方,忽然发现欢呼的人群里有一个逆行的身影。那是个带着幂篱的少女。   他目光一缩,心神追随而去。但他没有出声,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叫手下去确认那少女的身份。   他只是静静望着。良久,他暗叹一声。   聂七爷扭过头,问:“流风呢?今日之事,原是想要他出面主持,也好给他挣点脸面。”   属下低头:“二公子他……”   “还闹别扭?可笑。”   聂七爷眉头皱紧,不悦道:“如果他闲得慌,不如去想想办法,唤醒他妹妹!阿莹昏睡一天,招魂都没用,这个没出息的却还在那儿跟我闹脾气!”   他一掌拍在桌面,震得茶杯乱跳,也震得四周人垂首更低。   聂七爷抬起手,掐了掐鼻梁。   “……没办法了。虽然我讨厌那神神叨叨的命师,但如今阿莹昏睡不醒,城中也有其他少男少女出现类似状况,恐怕还是得起一卦,才能找到缘由。”   阿莹就是聂小姐聂文莹,也是云三小姐的好友。她知道昨夜的事之后,气得大骂云二小姐一通,却接连被兄长、叔叔训斥,委屈得回房大哭。谁想,她就这么昏迷不醒了。   “去,带上黄金千两,尽快到城外通天观去,找封氏命师求卦。”   “领命!”   ……   等云乘月拐进一家店里,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聂七爷。   这家店她之前就看好了,觉得很合适,所以宁愿多走几步。   她要给薛无晦买一样东西。   一进店,就有伙计笑着迎来:“客官想看点什么?”   这家店铺不大,但装修明亮、风格活泼,与其他店铺不同。货架上堆着许多的玩具,数量最多的是玩偶。   既有藤条、细竹编织的玩偶,也有毛茸茸的玩偶。毛绒的都不大,但一个个皮毛柔滑、活灵活现,如有生命。   “这些怎么卖?”云乘月指了指毛茸茸们。   伙计一听,精神略振,笑得更甜:“客官好眼光!这是本店的招牌,都是上好的动物毛皮精心鞣制,又请大家造型。每个定价不一样,最便宜的五十两银,最贵的三百两。”   云乘月捏捏自己的锦囊,一个个地看过去。   有乌龟吗?没有。失去首选项。   忽然,她眼前一亮。   在货架最高处,有一只毛色漆黑发亮的兔子。它有一双剔透的红色眼睛,两只长耳朵软软地垂下来,四肢都藏着,神态莫名让人觉得很威严。   威严的垂耳兔子……就是它了。   “我要那个。”云乘月坚定地指向兔子。   伙计顺着看去,一愣,显出了些许犹豫:“啊,那个……”   云乘月问:“怎么了?”   伙计忙道:“不敢瞒您,那原本是本店的镇店之宝,造价不菲,双眼都是红宝石呢。但制成之后,因为黑色不讨喜,兔子又是太普通的动物,所以……”   “一直没能卖出去?”   伙计赔笑,认了。   云乘月说:“无事,我就要那个。多少钱?”   “这……东家说了,这兔子不讲价,卖不出去就不卖了。刚才给您的报价,实在不包括这兔子在内……”   “你就说多少钱吧。”   伙计继续赔笑:“六百六十六两。东家说,这数字旺兔子……”   云乘月一听,旺兔子?那更要买了。   她说:“给我拿来,我就要它。”   银货两讫,双方都愉快。   兔子拿在手里很轻,质感极佳。它黑得很正,油亮的毛折射白光,反而不显得很黑。云乘月将它举起来,和那双透亮的红宝石眼睛对视。   兔子威严地盯着她,长耳朵威严地垂下。云乘月捏了捏,软趴趴的。   她很满意:“今天开始,你就叫小薛了。”   伙计:……?   他暗自摇头,心想,这年头一个玩偶兔子都能起个人名儿,还挺好玩。   ……   云乘月买玩偶,是想随时抱着说话。   其他人看不见薛无晦。她虽然完全不介意自言自语,但这样难免显眼,之后做事可能引起别人注意。   抱一只玩偶兔子自言自语,可能也挺显眼的……但毕竟比凭空说话要好。   更重要的是,兔子真可爱。   而且越看,这兔子越像他。她第一次见这么威严的兔子。   云乘月去了阿杏推荐的餐馆,两人一起说笑着吃过午饭。接着,她又去买了些文房用品、初级字帖,再去书馆里付费围观了一会儿挥毫泼墨,这才乘马车回了云府。   回去时,街上正好有人拖长了嗓子报时:酉时三刻——   正是夕阳西下。   秋日余晖格外有种凄艳,云府门前那棵银杏树被照成血金色,再有秋风作衬,益发颓丧靡艳。   云乘月下了车,挥别阿杏姑娘,带着装满逛街成果的锦囊,抱着威严的垂耳黑兔,愉快地走向了云府。   恰在这时,另一辆马车“骨碌碌”行来。   马车行过云乘月身边,忽然停了下来。   “二小姐。”赶车的人说。   车厢先是寂静,继而一只手推开了车门。   是云三小姐。她从车里下来,盯着云乘月。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面颊也染上夕阳的凄艳,才开口。   “云二。”   “云二,我有话跟你说。”她唇角紧紧地往下撇,语速很快,“你听着,我的确很讨厌你,但是……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害的你。”   “你出事,我一点都不难过,还幸灾乐祸。我承认。”她的唇角下撇得更厉害,语气显出几分艰涩,似乎很不习惯这样有话直说,“可……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你。”   云乘月取下幂篱,更仔细地看看她,问:“是吗?”   云三小姐多看了眼她的刘海儿,咬了咬嘴唇,又显出原来那分怯懦和躲闪。她扭开脸:“反正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反正也出气了,别想要冤枉我。”   她正好站在银杏树下。地上铺了一层蝴蝶样的叶片;三小姐就站在这层厚厚的金色叶片上。树叶在她脚底“咔啦咔啦”,她本人微微颤抖,也像一片惶恐的落叶。   沉默。   三小姐飞快瞟了她一眼,紧张地重复:“你,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云乘月有些新奇地看着她,才应了声,赞同道:“的确。你是那种就算做了,也不会承认的人。”   “你……!”   三小姐敢怒不敢言,憋屈地站着,手里紧紧捏着身上的斜挎包肩带。   她今日打扮很低调,脂粉不施、浑身几乎没有装饰,身上那只浅黄色的布包沉甸甸的,还斜露出一角沾着墨的元书纸。   云乘月问:“你去书院了?”   三小姐很想回一句关你何事,话出口却成了:“嗯。”   “去念书?”   “……嗯。”   “以前去不去?”   “……不太去。”三小姐到底很有怨气,忍不住嘀咕,“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谁要受念书的罪。”   云乘月若有所思:“那你今后去不去?”   三小姐自觉是被羞辱,悲愤道:“去,去去去!我现在这名声,嫁不了好人家了!不专心念书修炼,我能怎么办!都怪……哎!”   她原地跺了跺脚,怨念深重。   可这种色厉内荏的样子才显得她年纪小,完全是个还在念书的孩子。   云乘月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年十七,三小姐比她小,还差一点才满十六岁。她惊讶起来,因为她之前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三小姐之前浓妆艳抹,哪里像十六?   她感叹道:“十六岁……不念书干什么?”   “……你够了!你就得意吧,反正我没有害过你!”   三小姐终于受不了,转身想跑回家。   云乘月叫住她:“你等等。我问你,你去哪家书院?”   三小姐僵了僵,停了下来,低声说:“浣花书院。”   “那正好。”云乘月摸了摸怀里的兔子耳朵,“你明天去书院的时候,帮我抄个课程表,就是每个时段有哪些课,再记一下对应的老师讲得怎么样,记好了回来给我,明白么?”   ……我凭什么帮你,我自己上课都从不认真!云三小姐很想冷笑着回一句,以彰显自己的骨气。   但事实上,她只是咬着嘴唇,说:“哦……”   她一想起云二昨夜的表现,就害怕。她说不清为什么,不完全因为她的漂亮、天赋,而是别的什么……更强硬的东西。她没有的东西。   云乘月点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三小姐下意识点头,扭身离开。   “等等。”   云乘月目光一凝,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过来,拨开她脸边的碎发。刚才一瞬间,她居然在云三脸上看见了一块黑影,有些像害了徐小姐的那个东西!   “……你做什么!”   三小姐羞愤地挣扎了一下,对上她的目光,却又脖子一缩,声音不觉低下:“你干嘛啊……”   云乘月皱眉,审视着她。夕晖浸着街边的红灯笼,暖色的光里,三小姐肌肤光洁,没有任何可疑的黑影。   生机书文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看错了……?   云乘月只能放手,有些心不在焉地挥手:“你走吧。”   三小姐瞪大眼:莫名其妙!   她生气地转身就走,都快走到门口了,才突然一愣:自己不还是按云二的吩咐做事?   她憋屈极了,又觉得委屈极了,捂住脸跑回了家。   云乘月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却再也没发现刚才的黑影。她摇摇头,也迈步回到云府中,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没走几步,有下人自草木中而来,向她行了一礼。   虽是下人,但他穿着精良、举止沉稳,在府里应当颇有地位。   “二小姐。”   他恭谨道:“今早老太爷下了令,不仅削了三房用度,令三老爷、三夫人禁足,还禁止三小姐两年内谈婚论嫁。似聂家那般好人家,三小姐再不能妄想。”   他很有些邀功地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却只感到迷惑。   她缓声问:“嫁不了……聂家那般的好人家?”   下人以为她懂了,笑道:“是,嫁不了。所以,三小姐现在只能一心读书,争取在修行一途行更进一步,或许还能有点用处。否则,只能被家族放弃。”   “老太爷着小人来问,如此处置,二小姐可能消气?”   云乘月明白过来。她直视着对方,反问:“我消气如何?”   下人再行一礼,郑重道:“老太爷的意思是,过去之事已经过去,未来二小姐修行,也须与家族互相扶持,才能共同繁盛。何必为了以前的不愉快,闹得和家族决裂?”   “您觉得呢?”   “哦……我觉得?”   云乘月摇摇头。她声音变得很冷,很脆,像一个巴掌拍出去:“我觉得你们真是卑鄙。”   “人人都在习书文、修大道,你们却只想着抱别人大腿,也难怪把云三教成这个蠢模样。她是活该,你们却是愚蠢而卑鄙。”   想起下午看见的聂家行事,云乘月不禁暗自摇头:两家水平差得太远。她也算明白为何同样是世家,云家却非得献上重宝,才能换来和聂家联姻的机会。没有宝贝,谁看得上这目光短浅的一众人?   “二小姐……”   下人那老练世故的微笑,陡然凝固在脸上。   “云三读书好。”云乘月语气平淡,“她是该专心多一些书。家里教不好她,自己多读读书,或许能读得清醒些。这么看来,她也算因祸得福。”   “二小姐慎言……!”   云乘月懒得再理,挥挥手,走了。   下人错愕,又不甘心地提高声音:“二小姐,修行一道多艰苦,没有家族资源支持,再好的天赋也不算什么!”   “……二小姐!”   “二小姐!”   下人呼唤再三,却也只能眼睁睁看那纤袅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园林中。   他干瞪眼,茫然不解地想:百年仙门云家的招牌,怎么突然不好用了?   这,这不是打老太爷脸吗!还是说,二小姐仍没消气?   年轻姑娘的心思……可真难懂。   下人迷惑又发愁,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禀老太爷。   ……   云乘月回到院子里。   紧接着,涟秋带着人送来了晚餐,还有几套服饰。   云乘月道了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极力建议她换个发型,未果,才很遗憾地离开了。   等她用过晚饭、洗漱完成,再换上月白的中衣,已是暮色四合,星空再次升起。   当她开始犹豫是在房里睡,还是去陵寝睡时,消失大半天的声音终于响起。   “云乘月。”   黑雾成了黑风,一掠而进,落在烛光里,又化为阴沉艳丽的青年。   第一眼看见他,云乘月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不及询问,他抬手扔下一样东西。   哗啦——!   是锁链的声音。   地上侧躺着一名神情痛苦的老人。他身形呈半透明,浑身一股死气,正被漆黑的锁链绑得结结实实,连挣扎都无法做到。   那锁链不同寻常,仔细看去,是由无数细小的“刑”字组合而成。它们不断流动,向内发出漆黑的刺,狠狠扎入老人的躯体。   老人开口想要呼喊,却只能徒劳“嗬嗬”,连一丝气儿都发不出。   云乘月怔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就是当初推她落崖的云府老仆。   “这是……已经招魂了?”   他淡淡道:“顺手为之。审讯过了,但你或许想自己听结果。”   云乘月盯着老仆。她才知道,原来灵魂也能被刑讯,而且可以很痛苦。   她坐在圆桌边,抬头看看薛无晦,又低头看老人的魂魄。   眼睁睁看一个人类在眼前被折磨,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没有阻止,只握紧了手,问:“你是被谁指使,要来害我的?”   薛无晦伸手,凌空一点。   “刑”之锁链松开老人的脖颈,如无数巨大的蚂蚁,在他四肢缠绕。   “二小姐……二小姐饶命!二小姐恕罪,二小姐……!”老人哆哆嗦嗦地哭喊,“老奴也是为了孙儿……是三老爷身边的刘先生找到老奴,要老奴这么做的!老奴也不想啊……呃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锁链蓦然收紧,勒出惨呼声声。   云乘月听得头皮发麻,只觉骨头里的懒散都被叫碎了,噼里啪啦掉一地。   她忍着,问:“还有别人没?”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啊啊啊啊!饶命,饶命……!!”   云乘月实在听得坐立不安,摆摆手:“薛无晦,谢谢你,可以了。”   惨叫戛然而止。   然而,老人没有消失,黑色的锁链也没有消失。   帝王抬眼看来,眸光晦暗,隐隐泛着暗红血光。他指着地面的魂灵,声音阴冷得能让空气结冰:“你,心软了?背弃、谋害主人之徒,当五马分尸而死,再将魂魄煎熬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魂飞魄散,方能赎罪。”   “刑”之锁链流转的速度突然加快。空气中漂浮着“当啷当啷”的声音;这声音沉重又飘忽,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云乘月连连摇头:“不用麻烦你了。而且他为人奴仆,也只是被人当工具,还是找到真正主使再……”   “不。”   薛无晦冷冷地看着她,眼底血光转浓。   “你可以,我——不可以。”   “背叛就是背叛。”   他伸出苍白的手,凭空用力一捏!   ——呃啊!!!   锁链陡然收紧,发出尖锐名叫。当即,老仆痛嚎出声,魂飞魄散。   无数光点飘飞,汇入帝王的躯体,融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吵闹过后的安静会格外突兀。云乘月坐在寂静中,不说话。   帝王望着她,缓缓勾起唇角。他眼中又出现了迷雾,带着无尽的阴冷和无尽的血光,如从死亡深渊中弥漫而起。   “这才是我的复仇方式。云乘月,你记住了。”   他的身影陡然消散。   窗外,月正明。 第30章 兔子仙女   ◎【修】◎   月夜寂静。   云乘月独自坐了一会儿, 揉了好几次眉心。   算了,不想了,去睡觉了。   等等……兔子还没送呢。她抱起兔子, 盯着看了一会儿,皱起眉毛。   “再见。”   她斩钉截铁, 将兔子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央,自行去睡被褥崭新的床榻了。   油灯灭了,床幔垂下。月光透过纱窗,照得地面银白。   黑色的兔子坐在桌上, 长耳朵静静垂落, 一双红宝石眼睛折射月光,正对着云乘月的床。   它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大约一刻钟。   唰——   一只手用力掀开床幔。   云乘月跳下来, 赤脚踩着冰凉的地板,再双手抱起兔子,板着脸将它抱去了床上。她把它摆在床头, 调转了个方向, 让眼睛朝里,屁股上的短尾巴对着她的脸。   她想了一下,又换了个方向,让兔子四肢朝天地躺着。   兔子蹬着四条短腿,两只耳朵耷拉在两边,威严又无辜地看着床顶。   云乘月满意了。   她闭上眼:“晚安,小薛。”   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回应。   良久, 待她已经熟睡……   一阵冷风吹开床幔, 击打在兔子身上。四脚朝天的兔子立即一滚, 重新变成之前的姿势——屁股尾巴对着云乘月的脸。   风满意了, 悄然退开,不忘将床幔拉回。   床榻上,侧卧朝里的云乘月悄悄睁开一只眼,瞪着那黑兔子的屁股。瞪了一会儿,她终究没做什么,不大情愿地闭了眼。   ……   第二日,云乘月起了床,挑了一套藕荷色的衣裙,用玉梳挽了发,便出门往三房那头过去。   昨夜老仆说,是三房的刘先生指使他。按常理,刘先生是云三爷的门客,背后主使几乎板上钉钉是三房夫妇,但究竟真相如何,还是亲自确认更好。   云乘月没有向薛无晦求助。   他们之间存在一种无言的默契:如果云乘月要让薛无晦来解决这件事,那只有一个回答——谁有嫌疑,就杀谁,何必多费精力辨认。   他的方法当然很简单——未免太简单粗暴了!——她不愿意这样。   冤有头债有主,还是分清更好。   所以她自己来。   三房被禁了足,只有三小姐必须去书院,可以每天出入。云乘月到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匆匆忙忙出来,一副即将迟到的样子。   见了云乘月,三小姐猛地停下,险些摔倒。   “你来做什么?!”她面上戒备,脚下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又落在云乘月怀里。她眨眨眼,狐疑地问:“你抱着只兔子?”   云乘月没理她,只问:“你知道刘先生吗?”   “刘先生?”   三小姐疑惑道:“你说我爹的门客,刘斐刘先生?”   “还有别的刘先生?”   “没有……关你什么事?”三小姐忽然镇定下来,眼珠一转,露出一点虚情假意的笑,“你想知道,就要付出点什么。”   三小姐用一种“你懂的”的表情看着她。   云乘月思索片刻:“比如提醒你,你快迟到了?再提醒你,如果你不回答,我就不让你出门。”   三小姐:……!!!   她刚提起来的一口气立刻泄了,蔫蔫地低头:“只有那一位刘先生。应该是上个月吧,听爹说,刘先生说老家有事,已经离开了。你问他做什么?”   走了?云乘月皱了皱眉,时间这么巧,这人嫌疑很大。不过人跑了,能怎么办?   有了。   云乘月说:“知道了,你去书院吧。记得我昨天叫你做的事。”   三小姐低着头,暗地里撇了撇嘴,抓紧自己的斜挎包,一溜烟跑了。她清楚自己目前在府里的地位,明白自己最近得乖乖念书,不然说不定她也一起禁足。   跑着跑着,她打了个呵欠,又打了个呵欠,一不小心脚底下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又继续跑。   云乘月盯着她的背影。刚才她一直在注意,却没有看见昨天傍晚的黑影。不过,三小姐眼下青黑,好像没大睡好的模样。   她摇摇头,走进三房的院子。   三房的下人们见了她都很吃惊,却没有人敢拦她。   “云三爷,三夫人。我要麻烦你们帮我个忙。”   云乘月走进正房,站在门外,平静道:“上月辞行的刘斐先生很可疑,我需要你们去官府报案,就说他偷了价值万金的财物,要缉捕追回。”   房内“噔噔噔”脚步响起。三老爷一把拉开门,面色难看,怒道:“刘先生人品稳重,你一个小丫头,休要血口喷人……”   云乘月看着他:“如果不是他,就是你了?还是三夫人?”   三老爷一愣。其实他刚刚还没大清醒,这会儿才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谋害她的凶手!   三老爷一瞬间又惊又俱。云乘月现在是明光书院、司天监都定了的人,他哪里惹得起?这罪名可大了,担不得担不得!   “胡说!”他急了,“我可没有,可没有……二娘,你不能乱说话!”   云乘月道:“是与不是,官府堂上一问便知。云三爷,不如您带着三夫人走一趟?”   “……我真没做过!”云三爷跺脚。   这时,听见动静的三夫人也急急跑出来,不安地拉住丈夫的手臂,小心道:“是啊二娘,三伯母虽然、虽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真的不敢害你的。”   四周下人静悄悄的。人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那外表美丽、内心疯狂的女煞星将火烧到自己身上。   云乘月淡定地说:“要么报案刘先生盗窃,要么烦请二位自己走一趟,以证清白。”   云三爷:……   云三夫人:……   别家哪个小辈敢这样说话啊,二娘也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果他们低头了,颜面何存?以后怎么弹压下人?如何在儿女面前保持威严?怎么……   夫妇俩低头,异口同声:“报案吧。”   两人一愣,对视一眼,最后又同时苦笑一声。   云乘月微微一笑,很和气地说:“那就麻烦了。现在就去吧,这种要紧的事,慢不得的。”   三房夫妇有气无力:“二娘说得对……”   云乘月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告辞离开了。她怀里的兔子安静乖巧,柔顺的长耳朵在她臂弯外晃来晃去,宛如两绺黑亮的长发。   在云乘月离开后,三房夫妇也着人去了县衙,去报案。   云府的这个早上变得热闹不少。   花园里,一名靛青色长袍、白发干净整洁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小径。他手里有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子,稳稳地悬在一盆金色的菊花上。   咔嚓——   剪刀合拢。   一朵开得正好的菊花颤了颤,颓然落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花,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开得好啊。”他仿佛自言自语,“只可惜朝向不对。”   “朝向不对,越好越错。”   不如不要。   “父亲,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云大夫人笑着走来,身边跟着几名家丁,   怀里都抱着奇花异草。   “您要的这几株灵草,可算找到了。”   老人抬起眼皮瞄一眼,慈眉善目地笑起来:“还是老大媳妇孝顺我。”   ……   云乘月离开三房,又往云府外走去。   她打算去街上吃一碗本地特色的面当早餐,听一听市井人家的八卦,再搭车去星祠看看祭祀碑。   “小薛,你吃什么?”她低头问怀里的兔子。   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不起眼地晃了晃。   云乘月对着兔子,一本正经地说:“哦我忘了,你吃草。毕竟你只是一只兔子啊,小薛。”   她的影子倏然回归安静,仿佛真的只是平平无奇的影子。   “我有事。”   缥缈的声音似乎变得更阴冷,才在她耳边一触,就已经远去。云乘月抬起头,看见黑雾消失在天空的蔚蓝里,不知道去了哪儿。   滴——   这时候,她的通讯玉简响了。   云乘月拿起来,研究了一下怎么开,才正确开启对方发来的信息。   是卢大人。他说的是:【这几日有事,我须出城一趟。】   通讯玉简是通过灵力来书写、传达文字的。云乘月津津有味地试了试,正想回“好”,又删掉,重新写:【卢大人,您知道什么书文之影会导致人的生机流失、昏迷不醒吗?】   卢大人的消息回得很快:【你也遇到了?你现在修为尚低,尽量别插手,有麻烦可以使用虞寄风给的身份牌,那也算个宝物。】   【这是死灵一类邪物的手段。如果你身边有人遇到,你想救他们,可以使用生机书文试一试,不过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卢大人一口气回了一大串内容。   死灵……生机书文又能克制?云乘月回了个“您也保重”后,收起玉简。   她莫名想起了薛无晦。   她不觉得这件事和他有关,时间算起来太紧了,他之前连面都不能露。   但她总有种莫名的担忧,尤其他这两天还总是不在,昨夜又带着一股异样的气息。   云乘月沉默地走着,沉默地想着。   今晚问清楚吧。她下定决心。   她举起兔子,让兔子和天上的太阳重合。毛茸茸的垂耳兔冷冷地睨着她,有威严极了。   “不太好养。”云乘月拽了一下兔子的耳朵,“但是,还得养。”   抱起兔子,云乘月坐上阿杏姑娘的马车,又来到了浣花星祠。一接近星祠,她体内的神秘书文又开始激动,迫不及待想去往祭祀碑前。   星祠门口向来清净,今天却站着一列衣着精细的人,有男有女,看着像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他们撑开一把华丽的大伞,伞下停着一乘轿子,显然在等里面的谁。   云乘月悄无声息经过他们身边。她能感到无数静静的、幽幽的注视汇聚过来。她没理他们,和守门的蓝衣人打了个招呼,便跨进了星祠。   星祠中依旧安静,到了最后一进有祭祀碑、有岁星之眼的院落。   之前空无一人的院落,这时却多了一个姑娘。   姑娘穿一身素净雪白的衣裙,长发简单地盘起来,背影纤弱。她正跪在那刻了“岁星之眼”四个大字的条碑前,跪得笔直,手里举着几枝白芷、兰草。   条碑前还点了几根香。有些像草木,又有一点檀香;清净的香味飘散在院子里,令人心神安宁。   姑娘举着花草,郑重拜了九拜,接着她站起来,将手里的花草扔进了井中,又再深深一礼。   做完了这一切,她方才回过头。看见云乘月时,她吃了一惊,发出讶声:“你是……?”   她看着云乘月,又看着她的兔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姑娘看着不过十几岁,却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风吹就倒的病恹恹模样——令云乘月想起了此前“病”重的徐小姐。   云乘月注意到,这浑身素净的小姑娘,唯独手腕上戴了一样装饰品。那是一根鲜艳的红绳,上头缀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护身符上写了“辟邪”二字。   这护身符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   云乘月多盯了两眼,才说:“我来看碑文。”   “就看碑文?”姑娘怔了怔,看看旁边的八角亭,“啊,那你一定是司天监的人……旁人没有要事,很难这么随随便便就进来。”   她脸上多了几分尊敬。   云乘月走过去,往水井中看了一眼。井水还是那么幽凉,静静勾勒出一块蓝天,也勾勒出她的影子。   “可以问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吗?”她扭头看向姑娘,“岁星之眼……原来本来就能扔东西吗?”   姑娘又一愣,困惑地说:“你不知道?你不是司天监的人?”   云乘月说:“不太算,而且我是新来的。”   “哦……”姑娘将信将疑,但出于对星祠守卫的信任,她只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平常的时候,岁星之眼自然不能随意使用。但在祭祀和举行驱邪仪式的时候,就会采摘兰芷,洗净、祭拜,再扔进井中。”   “这样一来,岁星网的力量就会垂落,驱散妖邪。”   姑娘抿唇一笑,很有点轻松:“我现在就好多了。”   云乘月问:“那如果扔了其他东西进去呢?”   姑娘奇怪地看她一眼,理所当然道:“岁星之眼灵力强大,什么东西扔下去都会被净化。如果有人想破坏岁星之眼,可是打错主意了。”   小姑娘还挺警惕地告诫了她一句。   和卢大人说的一样。云乘月暗忖,也对,岁星之眼什么防护都没有,坦坦荡荡放在院子里,自然有底气。薛无晦多半也知情,所以反复强调的是“扔龟甲”本身,而不是别的事。   “咳咳……”   小姑娘掩唇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脸浮现倦容。   她捂唇时,手腕上的辟邪符一晃一晃。云乘月一眨眼,仿佛看见有什么黑影从她身上浮现,又流水一般往那护身符而去——或者说,是被吸过去了。   “等等——!”   来不及解释,她猛地抓住了姑娘的手腕。她左手抱着兔子,右手先是一抓,再食指、中指并拢,往辟邪符上一点。无需教导,她仿佛天生就知道该这样做。   “你在做什……?!”   咄——!   空气中,仿佛绽开了奇妙的爆裂声。   一团半凝固的黑色液体,被云乘月的手指挟着,生生从那枚护身符里被拔了出来!它宛如一块流动的树根,千丝万缕的黑影连在姑娘的身体里,狰狞而不情愿地被拽出!   “啊……!”   姑娘一声惊呼。   但云乘月已经抓住了那个东西。她拎着黑影,眉心生机书文跃动,送出一股蓬勃生机,通过她的指尖狠狠拍向黑影!   唳——!   是只有云乘月听得见的尖叫。   黑影重重一颤,顷刻间凝聚为一个巨大的“祀”字,一瞬又化为虚影、烟消云散!   果然又是这枚书文之影。   云乘月收回手。虽然一击得中,但这枚书文之影比徐小姐身上的又强力不少,她体内灵力几乎消耗一空。   可惜……看来,今天是没力气研究碑文了。   体内的神秘书文似乎也明白这点,蔫蔫地缩了起来。   云乘月问姑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那姑娘傻傻地看着她。她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身上陡然轻松的感觉,却不会骗人。   “你,你……”   她又活动了一下四肢,甚至原地跳了跳,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她张口结舌,半晌只叹出一声:“你好厉害!我哥哥、我叔叔、我老师,全都解决不了,连城外的大命师给的护身符,都只是让我清醒过来,刚刚祭拜过岁星之眼,也没这么立竿见影……”   她看看云乘月被幂篱遮掩的面容,又看看她怀里的兔子。   “你……难道是兔子仙女?!”   云乘月:……?   她低头看看兔子。黑兔小薛双耳垂落,也威严地盯着她。   “……这倒不是。”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兴奋起来:“我要好好回报你!你想要什么,钱、宝物、天材地宝?”   云乘月伸出手,手掌摊开:“可以啊,回头送我住的地方。你再说一声谢谢,然后把那枚辟邪符给我就行。”   “谢谢你!”姑娘说,看看手腕,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摘下护身符。   云乘月收起护身符,又问:“具体给这枚护身符的是谁?”   姑娘回忆了一下:“这是叔叔给我的。他说,是花重金从城外通天观的封氏命师那里求到的。我原本昏迷,戴上这护身符才醒过来。”   “好。”   云乘月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祭祀碑,决定明天再来。之前听薛无晦说,她现在最好不要用补充灵力的药物,等修为至少第一境了再用。   既然灵力用完了,她就打算回去了。   云乘月往外走。   那姑娘跟了上来。她确实已经恢复了,脸色虽然还白,却有精力问东问西:“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就进司天监了?”   “你叫什么,住哪里?我还是觉得应该付你报酬。”   云乘月瞄了她一眼:“我?你确定你想知道?”   她倒是已经猜出这位姑娘的身份了。   姑娘不明所以,却高高兴兴点头:“嗯!”   星祠不大,她们已经走到了门口。   云乘月走下台阶,看了看那群下人,侧头看看一脸天真的小姑娘。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姓云,暂时住井水街云府。聂小姐如果一定要送我钱,肯定知道该送到哪里。”   她慢悠悠说完,下了台阶,往人流熙攘的街上走去,留一个回不过神的聂小姐在身后,傻傻地看着她。   ——啊!!她、她是?!你你你……!啊啊啊啊!!   聂小姐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太过失态,但那混合了惊吓、愤怒、茫然的神情,却长久地定格在她脸上。   她呆呆地看了那个背影半天。   半晌,她喃喃道:“我还没看见她脸呢……真有那么好看吗?”   旁边的婢女扶着她,很欣慰地发现小姐已经恢复了活力,这才有心思问:“小姐不是讨厌云二小姐么?”   “是!”聂小姐回过神,很坚定地回了一句,却又立即放低了声音,“但是,就是因为讨厌,才更想看!”   她又纠结了一会儿。   “可,可是……我现在到底是该讨厌,还是该如何啊?”聂小姐皱着眉,很快下了决定,“我要去找阿容。阿容如果坚持讨厌,我也坚持,欠的人情用银子解决就行!”   阿容就是云三小姐的小名。   此时,正在浣花书院里奋笔疾书的云三小姐,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捏了捏鼻子,茫然地看了看窗外,视线又回到面前的课表、老师评价上来。她望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头疼地磨了磨牙:可恶的云二!就会使唤她!   云三小姐在心里暗骂,一边继续奋笔疾书,不敢怠慢一个字。   ……   云乘月回到云府,睡了一觉,又吃了些东西。   生机书文在她眉心蕴养,不仅滋润她的躯体,也令丹田处的灵力渐渐恢复。   云乘月又专心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见薛无晦还没回来,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她拿出通讯玉简,联系卢大人:【卢大人……】   她将遇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又问:【您见过封氏命师吗?您说的死灵,有没有可能和这一位有关?】   卢大人隔了一会儿才回:【我昨日去见封氏命师,并未发现异样。封氏一脉传承千年,连白玉京中都多有倚重,令其定期占卜天下命运。若无铁证,不要轻言猜疑。】   卢大人昨天见了,没发现异样啊……   云乘月收起玉简,琢磨了一会儿。她记得薛无晦说过,荧惑星官是洞真境后期,卢大人比之差一些,却也是洞真境后期的修士。   以荧惑星官的地位来看,卢大人必定也是一方大能。他说没有异样,应该是靠得住的。   所以,那枚护身符真的只是辟邪,只不过效用没有这么立竿见影?   昨日,昨日……   云乘月坐了很久。为了思考更顺畅,她又去泡了个澡,险些再顺便打个盹儿。   黑兔子小薛被她放在一边,转了个身,静静地面壁思过。   不然还是直接问吧。她想。有契约在,薛无晦不会说谎。不过,万一他跑了怎么办?上次他就一溜烟跑了,她都还没想好怎么反应。   唉——云乘月无声叹了口气,把脑袋埋进水里,有点苦恼。   房里吹来一阵冷风。   云乘月猛一下抬头:“不准过来!”   冷风僵了僵,一点一点后退。   云乘月爬起来,胡乱收拾了一下,再按了一下浴桶上的“收”字,不要的水就被自动回收。她再用棉布裹住头发,隐隐一个“风”字亮起,温度适宜的热风就烘干了她头发上的水渍。   “小薛!”   云乘月抱着兔子,推开了房门。   越接近冬天,白昼就越短。这时夕阳都快尽了。没有月亮。满月之后,月亮会出现得越来越晚。   院里草木寂静,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他没出现,云乘月也沉默了一会儿。那句话怎么说的?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不对不对,是说有些人吃软不吃硬。   她清了清嗓子,举起手里的兔子。   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和寂寞的花草,云乘月认真问:“兔子,可爱吗?”   “它叫小薛。”她说,“送你的。”   几盏石灯笼自己亮了,映出地面无数影子;它们同时晃了一晃。   黑影不断拔高,最后汇聚为长发披散的青年。他面无表情,冷淡的背后仿佛藏着什么。   他盯着兔子,沉默半晌。   “云乘月……你是不是傻?” 第31章 云乘月决定认真学习   ◎【修】◎   傻?   云乘月举着兔子, 真诚地问:“你是在说小薛吗?”   他看着她。   这副神态冷冰冰的,几乎显得凶戾,却也令他的眉眼更显生动精致——尖锐的精致。   在遍布秋意的天地间, 在最后的夕晖徜徉时,他这么多疑地、冰冷地看着她, 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下巴一抬,仿佛嗤笑。   云乘月转过兔子,认真看了看, 嘀咕:“明明很可爱。”   她又问:“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帝后契约下, 他们不能对彼此说谎。云乘月很有信心,只要她问, 他就会说。   他果然说了。   他说:“我不想说。”   “……”   云乘月抚摸兔子的动作一停。失策了,原来还有这个选项。   她捏着兔子后颈,再一抬头, 还想问。可刚刚还站在草木间的青年, 却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垂着目光,离她很近,将天边的余光都挡了去。   “问我,你自己又如何?”   他语气很凉,落下来的手掌也很凉。这只手从她头顶滑落,继而触碰到脸颊,最后是下巴。   薛无晦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你的灵力……今天又为哪个无关紧要的人消耗了?徐小姐, 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公子?”   云乘月保持这个姿势。她刚洗完澡, 老实说有点热也有点饿, 而他手上冰冰凉凉的、身上香香的, 令她感到极度舒适。   “去星祠,本来想看祭祀碑,结果遇到聂小姐了。她身上也有‘祀’字。”云乘月说。   青年眯了眯眼。他思考的时候,似乎尤其喜欢这个动作。   “哦?”   他略垂下头,乌黑冰凉的长发垂落几缕,像沉沉夜色向她压下。   “云乘月,我发现……你这个人的确很有善心。”他唇边勾起一丝弧度,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与我截然相反。”   “有时我会想,像前日那种事,你是否会在心里恨我,想要让我也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云乘月沉默片刻。   她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小心翼翼问:“你吃错药了?”   他唇边的嘲讽一滞:“什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啊?恨一个人很麻烦的,需要心情七上八下、心思百折千绕……饶了我吧。”   他唇角一撇:“仅是如此?”   沉默片刻后,云乘月投降了。   “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吧,我希望你放过那人的魂魄,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报应。这叫罪有应得。你不肯放,那也是你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我不是有资格做决定的人。”   “有能力招魂的人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说到底,那并不能算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只是……假如今后我更有能力,等再遇到类似的事,我会努力阻止你,而不是像这次一样,只能嘴上说说。”   她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   他盯着她,更逼近了一点。他眼中的迷雾变得很近,近得仿佛能将她吞噬。   捏住她下巴的冰凉手指,轻轻动了动。应该是无意识的动作,感觉起来却像一次摩挲。   “不,云乘月,你说错了一点。”青年的声音依旧冰冷,“你有能力。”   “你有生机书文。如果你用生机书文,我不可能反抗你。”   云乘月想都没想:“我不用。”   她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他却蹙起眉;那丝狐疑更重了。   薛无晦问:“为何?”   他先一步警告:“不许说麻烦。”   “……好吧,因为是我带你出来,我就要对你负责。”   “哦,何谓负责?”他继续问,手里一动不动,眼神也发沉。   云乘月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也苦恼起来:“你就不能自己意会一下?”   “不能。”他冷然道,“说清楚。”   “就是说……”   应该怎么解释?她卡壳了。并不是她不想说明,而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准确。云乘月皱着眉毛想了半天,勉强才憋出一句:“就是说,我会努力让你不要做太坏的事。”   “做了会如何?”   “我不会让你做。”   “你必须假设。”   “……反正我不用。用了就不负责了。”云乘月说,“我会在你做坏事之前就阻止你。”   负责……她真正想用这个词语传达的,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有些茫然了。明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人有时候就会这样,越是想要表达什么,越是怎么描述都不对。在唇舌和心灵之间,仿佛隔了整个天河的距离。   两厢沉默,唯有风和影。夕晖全褪色了,四周灯光愈显得亮,照亮了云乘月白色的裙摆,照不亮亡灵漆黑的身影。   薛无晦看了一眼那暖融融的石灯笼。他唇角动了动,似冷笑也像自嘲。   他松开手:“说到底,还是要与我作对。”   “罢了。”他移开目光,垂眼不看她,冷笑一声,“阻止我,凭你?连第一境的修士都不是。夸夸其谈。”   “你还生气吗?”云乘月偏头看他。她还是没有想到准确的话,所以决定等下次想清楚再告诉他。   “朕没生气。”   “哎,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容易自称‘朕’,你发现没?”   “……”   云乘月举起兔子:“你说的也对。我现在呢,能力越小,责任越小,烦恼也越少。还没发生的事,就不要瞎担心么。对不对,小薛?”   她把兔子举到他面前,所以猝不及防地,他居然和一只兔子对视上了。   薛无晦一愣。那只皮毛光亮、长耳柔软的黑兔子,也用一双无辜的红眼睛看着他。   他盯着兔子,掩在大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面上却皱眉:“你叫它小薛?”   “嗯,这样跟你说话就更方便。而且,你不觉得你们神态很像?”云乘月怜爱地摸了摸兔子耳朵,“我用心选的小薛。”   薛无晦很嫌弃地看她一眼:“送我的兔子,为什么是你起名?”   “……啊?”云乘月没料到会有这个问题,愣在原地,连眨了好几下眼,“那……你想叫什么?”   他看她片刻,眼神却像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尖锐冷漠。   “算了,总归暂时给你保管,随你罢。”   “哦……”   云乘月和兔子两两对望。她琢磨着:为什么就成她暂时保管了?想起来了,是她说要送他。那没事了。   她抬头问:“你喜欢吗?”   “不喜欢。”   “啊……明明很可爱的。”   她失望起来。她还多走了很多路呢。   他瞥她一眼,微微蹙眉,又走到屋内桌边,将一套白瓷茶具挨个轻拂一遍,才拿起一只绘了杏花的茶杯。等他再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只玉壶。   玉壶是帝陵中的东西。   他倾倒玉壶,斟满一杯琼浆,示意道:“来,喝了。”   琼浆是帝陵中的珍藏之一,可以补充灵力。它比普通的药材精纯许多,即便是初初修行的人也能随意饮用。云乘月在帝陵中时就常喝。   她抱着兔子走过去,接过琼浆,抿了一口,又“咕咚咚”喝完了。   薛无晦又皱眉:“慢些。”   云乘月抿掉瓷杯边缘的挂浆,才说:“我以为你生气了,就不分我琼浆了。”   “……你误会了,我并不生气。”   他淡淡一句,望向窗外。这个夜晚的云有些多,星光黯淡不少,飘荡的风里也多了一丝雨水气息。   他仰头望着星空,忽然问:“你可听说过‘字如其人’与‘知行合一’?”   云乘月正想再去倒一杯琼浆,动作顿住:“你看,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能不能换一天再上课……”   “不行。”   薛无晦顾自说:“书文是不会骗人的。它是一个人道心的体现,也是一个人的全部。一千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观想出生机书文的人。所以……”   他笑了一下,这是一个奇异的笑,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所以,你自然会珍惜生命、亲近生灵。这是你的道心所在。如果有一天你性情大变——变得如我这般,你的生机书文会当场碎裂,道心也会立即崩塌。”   “我又何必生你的气?”   “既然你道心如此,会阻止我反而是好事。否则,如果你死了,我还要另寻个人助我,真是麻烦。”   云乘月想了想:“其实你说一句你不生气就够……”   在冰冷的目光里,她自动消音。   她若无其事地换了句话:“你的书文和道心,有碎裂过吗?”   “有。”   他回答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冷漠更加恰当。他说:“在我临死之时,于众多叛逆眼前,头颅被斩下的刹那。”   她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不由一怔,再见他神情冷淡无澜,心里忽生一点说不出的滋味。   ——轰隆隆。   远处隐有闷雷响起。   他望向雷鸣处,说:“那一日的天气,同今日很像。”   云乘月张张口,伸手想拍拍他:“你……”   他飞快看了她一眼。在她辨认清那是什么情绪之前,他已然化为黑烟,散在满室暖光里。   “明日有雨,出门记得拿伞。云乘月,你若真想帮我,便尽快提升实力。”   有些人不喜欢被安慰。她明白,只能垂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天去浣花书院,弥补书文基础。”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你不想说你最近忙什么,就不说罢,不过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等了一会儿,她只等来一句简短的话。   “早些休息。”   她莫名有点闷,使劲拽了一下兔子尾巴:“算了,不休息,继续用功。”   云乘月关上门,又看了会儿新买的书,再研究了一会儿云三抄的课表——这姑娘自己不敢亲自送,叫婢女送来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打了个呵欠,灭灯就寝。   她今天是有些累,很快便睡着了。兔子小薛陪在她枕头边,一只软软的耳朵搭在她手腕上。   风吹开床幔。   迷离黑雾化为人形。   青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他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兔子的头。   “也不算很不可爱。”他眉头微蹙,挑剔地评价道。   云乘月歪着头,呼吸深而缓,已然沉入深深的梦境。   又过了一会儿,轻烟散去。   “……这回又不装睡了。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果然傻。”   很轻的一句感叹,隐约带了一声叹息。   *   第二日,薛无晦又早早地不见了。   云乘月按照原定的计划,先施施然去三房问一问案子的进度,再吃了早饭,便乘车去浣花书院。她还是坐阿杏姑娘的马车,就缀在云三小姐的车后头。   一路上,云三小姐好几次偷偷摸摸开窗来看,就仿佛她多看几次,云乘月就能临时变卦不去了一样。   云家离浣花书院不算很远,马车一刻钟多些的时间。   浣花书院是浣花城最大的书院,传承七百余年,也是很有名的学府。这里历代出了不少英才,只不过,由于默认给附近世家面子,很多混日子的学渣也能进来。   比如云三小姐。   也比如聂小姐。   云三小姐下了马车,抱着书包就闷头往里冲。没走几步,她就碰见了同样来上学的聂小姐,登时惊喜地握住对方的手。   “阿莹!”   “阿容!”   两位学渣小姐一白莲、一娇蛮,情谊却很有几分真,是以见了面都很欢喜。   云三小姐热切地问:“你昨日风寒告病,可是好了?我瞧你面色还有些不好呢,怎么不再休息两日?”   聂小姐撇嘴抱怨:“我也想呀。可我兄长、我叔叔,都太吓人了,说什么我敢偷懒就断了零花……呀,我不该提他们!”   她捂住嘴。   云三小姐却笑得柔和温婉:“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况且,那件事只能说我命不好……”   云三小姐做出了柔弱大度又隐忍的白莲花姿态。不过,她倒也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是习惯性使然。   聂小姐总是很吃她这一套,立即义愤填膺:“对嘛,我就说,阿容你肯定还是很讨厌她的!好,我跟你一起讨厌!”   云三小姐:……?   你家不是两个人吗?她很想这么问一句。而且隐隐地,她感觉聂小姐说的不是聂七爷或者聂二公子。   正迟疑着,两位小姐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   “原来你还是很讨厌我啊,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愧疚。聂小姐也是?那倒正好,昨天给我的报酬,翻个倍如何?”   两位小姐同时一僵。   云三小姐僵得更厉害。她一点点回过头,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心机笑容,只差两眼含泪了。   云乘月手里拿着幂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她的目光定格在云三身上。她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我可得想想,有些事情是不是应该做得更过分一点?”   昨天奋笔疾书大半天的云三小姐:……   想起自家父母处境的云三小姐:……   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一次讨了好的云三小姐:……   聂小姐很有义气,挺身而出:“好啊,我就知道你心眼不好,就会为难阿容……”   云乘月笑眯眯。   聂小姐还要再说,云三小姐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往里拖:“哎呀,要迟到了,这可不行,如果因为我的事连累阿莹迟到,我真是能自责得掉眼泪。快走快走……”   云乘月抱着自家的兔子,悠悠往里走。   旁边投来不少视线,显然都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猜到了她是谁。但众人只是悄悄关注她,却没人上前搭话,显然是摸不准聂家的态度,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但这也只是学子们的态度。   书院第一进院落的廊下,站着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其他学子见了他,都露出见了鬼的神情,立即低头问一声好,然后飞快溜走。   ——鲁夫子怎么出来了?   ——仓颉在上,今天不会突然考核吧?   ——你别吓我!   ——那不然活阎王怎么突然出现了?   ——完了完了,我要不及格了……   学子们像见了猫的老鼠,十分惊慌。   云乘月也看过去。   鲁夫子一怔,严肃的脸却露出一个微笑。他似乎很少做这个动作,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眼神里的欣赏却实打实地透了出来。   “云姑娘?”他主动迎来,笑道,“我已经听老师说了你的事。你这样的资质,能来浣花书院听课,倒是我们的荣幸了!”   云乘月问:“您的老师是……?”   鲁夫子轻咳一声,竟有点羞赧:“就是卢大人。我年轻时也曾上白玉京考试,想要有一番作为,那一场的主考官便是卢大人。可惜我资质有限啊……”   他摇了摇头,颇为感慨。   云乘月行了一礼:“原来如此。壮志雄心总是令人钦佩,您谦虚了。我从未正经学过书文,对很多知识都一知半解,想来浣花书院求教一二。”   “好好好。”鲁夫子笑容更甚,引她入内,。   四周学子见了这一幕,纷纷瞪大了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鲁夫子笑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   ——那是谁,怎么这么大来头?   ——你居然不知道?那就是……   鲁夫子看了周围一眼,嗡嗡的声音立即消失。   “都好好上课去!”鲁夫子恨铁不成钢,板起脸,“什么时候你们也能观想出一枚天字级书文,我也冲你们天天笑,好不好?”   ——不用了不用了……   学生们抱着书本,纷纷脚底抹油。   “见笑了。这些孩子都不坏,就是心性还有点浮躁。”鲁夫子有点尴尬地对云乘月说,又道,“老师也吩咐过了,说不妨让云姑娘自己选择听课。云姑娘想从哪一门开始?”   云乘月拿出课表,看了一眼:“我想从初级的笔画入门开始,可以吗?”   鲁夫子一愣,犹豫道:“可以是可以,可笔画入门都是六七岁的孩子……”   他原本心里预想的,怎么也是个中级的灵文临摹才对。可他再眼睛一瞟,忽然看见那课表上的字迹,唇边话语不觉一停。   鲁夫子瞪着那字,眼睛险些瞪出眶:这字,这字,这这这这……   这也太难看了吧?   可以说,他鲁平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不仅丑,还丑得别致、丑得有个性、丑得一言难尽。一般人写字,还真丑不出这个水平和境界。   这……是云姑娘写的?   当然不是。这是云三小姐的字,但鲁夫子不知道。   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斩钉截铁道:“云姑娘说得对,既然是弥补书文基础,自然要从最基础的开始!”   云乘月收起课表:“好,那就烦请您带路了。”   此时,中级灵文临摹班正要开始上课。   窗边的云三小姐正在研磨,突然鼻子一阵痒,止不住地打了个喷嚏,结果溅了自己一桌子的墨水。   望着狼藉的桌面,云三欲哭无泪:她最近也太倒霉了吧?   ……   初级笔画班。   正如鲁夫子所说,笔画班的学子都是垂髫小童。云乘月一迈进屋,就有无数好奇的大眼睛看过来。   一个扎着红头巾的小姑娘“哇”了一声,脆生生地说:“这位姐姐,你真好看,你是新来的夫子吗?”   鲁夫子立即露出尴尬的神情。   云乘月却没什么感觉,对小姑娘一笑:“我来跟你们一起上课。”   “啊……”   另一个小男孩立即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去和哥哥他们一起上中级班、高级班?”   “——因为这位姐姐从前没有上过课。当她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没能来成书院呢。”   一道温柔和善的声音传来。   一个女人走上前来。她和鲁夫子一样,穿着□□的蓝袍,身量不高,神情里流淌着温情和真诚。   鲁夫子侧开一步,非常客气地介绍:“这位是负责笔画班的林鹿林夫子。林夫子,这一位是云乘月云姑娘。”   “我听过她。”   林夫子对云乘月俏皮地眨眨眼:“我喜欢你那天的做法。”   云乘月笑起来:“我也喜欢。”   “嗯,那就来上课吧。”林夫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还双手轻轻一推,将鲁夫子赶出去,“不管您是要等着还是如何,不能干扰我上课。”   鲁夫子无奈,苦笑地看向云乘月:“林夫子就是这么个外柔内刚的霸道个性。”   林夫子已经愉快地“砰”一下关上了门。她又指了指教室后面的空位,说:“云姑娘,你高,坐后面吧。”   “好。”   孩子们都偷偷看她。不过,等林夫子轻轻一拍手,他们的注意力就全都回到了她身上。显然,这一双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说明他们都很喜欢这位夫子。   林夫子背后是一张被挟起来的大张元书纸,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支大号的毛笔、一台磨好的墨、一只笔洗。   她看了一眼云乘月,说:“今天我们先从头复习一遍。”   她拿起毛笔,没有蘸墨,将手抬高了给众人看:“笔有两种握法。一种叫单钩斜执,是以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夹住笔,笔杆斜倒,来完成笔画书写。”   “第二种握法叫双钩直执。大拇指在内侧,食指、中指钩于外侧,无名指抵住笔杆,直着书写。看,这两根手指弯弯的,像不像两根钩子?”   孩子们大声回答:“像——”   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就只点头。   林夫子在背后的元书纸上写下不同的笔画。   “现在我们学习书文,都要从楷书开始学。我们的文字虽然数量很多,但基础的笔画无非就是这几种,横、竖、点、撇、捺、钩,只要掌握了基础笔画,其余如竖弯钩、卧钩等笔画,也并不难。”   她语速不快,讲得也很清楚。   “书写时,基本的笔法有中锋、藏锋、侧锋、提按、绞转。”   她依次示范。   云乘月是第一次详细听基础的讲解,听得非常认真,手指不觉跟着模仿。   “……好,现在大家可以用面前的元书纸,来练习笔画书写。”   教室里顿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熟练地掌握不同笔画,是第一步。”她又说,“第二步,也就是大家今天开始要学习的内容,是要学会往笔画中注入灵力。”   林夫子又看了云乘月一眼,提示般地说:“笔画班的结业标准,是能够连续写十遍基础笔画,做到控墨稳定、灵力牵丝不断。”   云乘月提笔蘸墨,尝试着写出一横。   笔画作为基础,看着简单,实则颇有诀窍。首先,手要稳,一笔一划不能歪歪扭扭。其次,还要注意行笔的速度。   不同的墨、不同的纸张,会有不同的渗墨速度。因此,行笔时的快慢,会影响到一个字最后的成型。   不过,作为初级的笔画班,只需要做到连续十遍的基础笔画大致相同就可以。   对于很多人而言,更难的是灵力稳定注入。普通的书写,靠勤奋练□□能写出来;但灵力注入却颇为考验一个人的修行天赋。   云乘月一边写,一边想起了这些要点。她不知道这些知识怎么来的,仿佛她天生就知道。   横、竖、撇、捺……   不知不觉,十遍写完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泛黄的纸张,在满室墨香里搁下笔,站起身。   林夫子站在她旁边,微笑道:“结业了。接下来,云姑娘可要去中级灵文临摹班试一试?”   云乘月对她行了一礼:“多谢您解惑。”   林夫子摆手道:“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去吧,说不定……”   她又露出那种调皮的眼神:“你能创造一天就从浣花书院毕业的传说呢?” 第32章 云清容   ◎【修】◎   现在是灵文临摹班的休息时间。但所谓休息, 也只是各自随意练习、允许闲聊,最多在门口站一站。   灵文临摹是中级班。在浣花书院里,中级班是最多的。   云三小姐云清容过去从没觉得这有哪里不对, 但今天当她站在窗边,悬腕执笔, 盯着笔尖的墨滴坠落在纸面,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中级班最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永远是中等的庸才。   庸才——比如她自己。   她感到心里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针扎了似的不舒服。而且这不舒服一直盘旋在她心里, 怎么也消不去。   “阿容, 你发什么呆?”   聂文莹的桌案在她旁边,只隔了一条不宽的走廊。如果今天是晴天, 阳光会从窗外斜射而入,大半都在她桌上,剩下一个尾巴才会懒洋洋地光顾聂文莹的桌子。可偏偏今日阴沉沉的, 雨水呼之欲出。   云清容没答话, 莫名走神。   聂文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今日脸色看着也太差了,怎么比我还不如?要真是不舒服,就先休养啊。”   云清容这才惊醒,微微摇头。她眼睛弯起、唇角上翘,本能地做出一个最“自己”的笑,柔声说:“只是累着了罢。”   斜前方有人回头偷看她。云清容并不以为意。那是霍家的少爷,虽然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受宠。她对这类放荡二世祖没兴趣, 却也不会得罪, 甚至会刻意交好。   如果换个时候, 被人偷看或许会让她得意, 但今日她却莫名觉得烦躁。   她不可遏制地在想云乘月。她在想,云二来浣花书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真是来听课的?还是故意羞辱她?扪心自问,如果她们地位倒转,她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对方的。   但现在,被星官赏识的是云二、拥有司天监玉简的是云二,在家中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对待的也是云二。她的父母都已经服软,她更不敢做什么。   父母反复叮嘱她,说云二拿着司天监身份牌,目前相当于七等爵——七等爵!云府中爵位最高的老太爷,都不过是五等爵。若非长幼伦理限制,云家所有人都得给云二行礼。   说实话……   云清容害怕被报复。   但又不只是这个原因。   那一天在云家门前,她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书文,哪怕事后才知道那是一枚尚未成熟的书文……   那一刻,她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她和云二不一样。凡人和天才,永远不会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太清。过去她从没专心念书,对自己生活的城市都是一知半解,更别说那些缥缈遥远的爵位、修行之路、朝堂机构……   云清容一边心不在焉地临摹字帖,一边柔和地与聂文莹说话。她从来演绎的都是善于倾听的角色,与阿莹的娇蛮活泼正好互补。   “……就是这样,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谁?居然还真心敬佩!真可恶。不过,她的确是厉害的。司天监下辖的星祠呢,我平时进都进不去……”   阿莹在说她遇到云二的事。这是她第三遍说了。   云清容望着好友动个不停的嘴唇,忽然意识到:连阿莹都比她更清楚这个世界。比如,她自己就说不出“下辖”这个词。   云清容心中的烦躁变得更重。   她搁下笔,有些冲动地开口:“阿莹,你想过要成为大修士吗?”   聂文莹愣住,无辜地看着她:“什么?没有。你在开什么玩笑?阿容,我们不是很早就说好,要一起嫁人、一起开开心心玩一辈子?”   云清容愣住。接着,她喃喃地说出了一句话,一句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的话。   她说:“我以前没想过,也许还有别的路……”   聂文莹脸一沉,不高兴了。云清容倏然噤声。她怎么忘了,两人的情谊虽不算假,但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讨好聂文莹。聂文莹被家人宠得很娇,有时简直是刁蛮,根本容不下别人违抗。   她忙换了句话,道:“可是我现在这样子,哪儿还有嫁人的退路?”   对方这才缓了脸色。   “这有什么?挑个外地来的世家呗。”聂文莹的口气很随意,字句里充盈着聂家人特有的优越和霸道,“就你这样子,灵文都写不顺畅,修行又管什么用?再说了,我家那些护卫哪一个不是精英,不还是当下人、给我卖命的份儿?”   她笑嘻嘻地说:“所以啊,除非你有云二那本事,否则就别去受那罪了。”   什么?云清容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她:“云二那本事……?!你觉得她很有本事?可,可之前你不还不愿让她嫁到……”   聂文莹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阿容,虽然我们要好,但认真说一句,如果云二之前就这么厉害,我家是怎么着都会设法求娶的。”   云三小姐忽然说不出话。   聂文莹果然比她更了解这个世界。云清容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突然之间,她觉得很茫然:那她算什么?过去这么些年,她在外明里暗里讨好阿莹,在家总是嘴甜哄一众长辈开心,可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得到的回报又是什么?   所有人根本没有犹豫,就把她丢掉了。爷爷,大伯母,她自己的父母,甚至讨好多年的手帕交……   她自以为精心构筑的生活,云二一回来、一抬手,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打碎了。   而她自己甚至只能害怕,还要被长辈一遍遍地暗中叮嘱,说你二姐现在身份不一般,不要轻易招惹。   不一般——为什么就不一般了?   云清容又一次想起那天见到的画面。那天她羞愤交加、怨恨诅咒,恨不得楼上的云二失足掉下来摔死,但……她也的的确确看见了。她看见她的书文,那耀眼的光华也不可避免地深深烙印进了她眼底。   这个不一般,是书文天赋?甚至根本修行都没入门,仅凭着天赋,她就能被大名鼎鼎的司天监看中?   为什么?   云清容咬紧了牙。她耳边依旧充斥着叽叽喳喳,是聂文莹又换了第四种叙述方法,津津有味地讲起她在星祠遇到云二的事。   她终于反应过来:别看阿莹现在一口一个“讨厌”,但其实,她终究是觉得云二厉害、传奇,才会这么津津乐道——他们聂家人都是这样!看人家长得美、天赋高,就立即被吸引过去……这天生仰慕强大的一家子!   慕强……   她突然愤怒起来:为什么被仰望的人不是她?凭什么她是绞尽脑汁讨好别人——还讨不了好的那一个?   云三小姐心中那股难以言明的冲动,陡然变得更加强烈。   “不!”   云清容猛地抓起笔,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了好友的絮叨:“我要修炼,我要修书文。”   “……啊?”   聂小姐愣住。她瞪大了眼,惊奇又纳闷儿,甚至忘了生气。过了会儿,她居然噗嗤一笑,来拉她的胳膊:“看来真是病了,怎么都白日发梦了。”   轻飘飘的声音,不以为意。这种不以为意本身就是一种轻蔑。   云清容暗中咬住了嘴唇。她没有说话,心中的愤怒却更高了一点。聂文莹和她半斤八两,可聂文莹有一个的叔叔、兄长都前途无量,她有什么?   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云三小姐心中突然浮起了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不怎么强硬,而是很柔软、很哀怨,属于对“世界”失望的少女的赌气,很不成熟、容易改变,远非刚强彻底的觉悟;但是,它的确出现了。   “练字吧。”   她抽出胳膊,蘸了墨、拿稳了笔,垂眼望着桌上雪白的宣纸。   刚说完这句宣告,她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串咳嗽。这回咳得有些厉害,逼得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扭头用手帕捂住嘴。   却也正是这阵恰如其时的咳嗽,让聂小姐刚刚燃起的怒火平息了不少。   “我瞧你是病傻了!”她哼道,“记得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可不许再胡说八道!”   云清容咳嗽着,眼神却变得更倔强起来。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就像过去她一直做的那样,她咳嗽好了,就按按唇角,扭头对聂小姐柔弱一笑:“嗯。”   云三小姐太懂怎么阳奉阴违了。有些人也许天生就会这个。   聂小姐略一笑,正要说什么。   “给。”   一只手伸过来,将一杯淡金黄的液体放到桌上。两位小姐扭头一看,见是那位英俊而油腻的霍少爷。   “蜂蜜水。”霍少爷笑得有些轻浮,眼睛望着云三小姐,“云三小姐可要保重身体才好。”   云清容心里皱眉,面上却还是露出惊喜的笑:“给我的?谢谢……是不是我吵到你练习了?对不住。”   “哪里的话。”霍少爷挺了挺胸,“云三小姐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云清容笑,却不再接话。霍少爷也知情识趣,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聂小姐来回看看,凑近了问:“你怎么突然跟他熟了?虽然是我家姻亲,可我保证,他可是个花心浪荡的混球。”   他是混球,你家临时反悔的叔叔、兄长就不是了?云清容心中尖酸地骂了一句,表面却柔和地回答:“谢谢你关心我,我就和他客气一下。”   至于那杯蜂蜜水,云清容拿起来假装抿一口,实际根本没沾唇。   但过了一会儿,等她开始收心临摹,一阵倦意却突如其来。她眼前有些模糊,不由用力眨眼;模糊感又消失了。   这是怎么了……   当——   窗外一声锣鸣。下一节课开始了。   云三小姐不得不再次放下笔,等夫子进来讲课。   但她等来的不光是夫子,还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刚刚还在幻想自己修炼有成、随手一枚书文击溃云二的三小姐,表情难以克制地皱了起来。   进门那道带着浅笑、饶有兴致打量四周的人影,不是云二又是谁?   云三小姐脑海中的幻象——倏然破碎。   她僵硬地站着,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   跟着鲁夫子来到此处的云乘月,自然也看见了云三小姐,还有她旁边的聂小姐。两位小姐都愣愣瞧着她,云三尤其惊呆,又摆出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她们的表情还挺丰富……云乘月有些感慨,觉得这个年纪的青少年真有活力,反应一出出的,宛如变脸表演。   她也看到了那位霍油少,就是之前在星祠门口耍赖不成,反而被守卫教训了的二世祖。这纨绔子弟看她一眼,就紧紧低着脑袋,仿佛有些心虚。   云乘月扫他们一眼,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思。平时想东想西不要紧,上课还是得认真。   中级班的人数比初级班多一些,大多是束发、垂髾的少男少女,也有一些加冠的青年。他们自然比六七岁的小童沉得住气,并不出声询问,只是悄悄打量云乘月。   也有学渣看见鲁夫子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赶紧耷眉拉肩,恨不得原地消失。   夫子没有进行太多说明,只道:“云姑娘暂时一起听课,鲁夫子旁听。望诸学子安心上课、安心临摹,书文首要在于凝神定心,不要被外物所扰。”   下头答:“是,谢夫子教诲。”   这个班的夫子姓赵,是位有些年纪、温和沉稳的老妇人。她和林夫子不同,没将鲁夫子关在门外,而是好声好气将他请进来,让他从旁观摩这堂课。   鲁夫子吁了口气,板着脸站到一边。别说,他还真挺想看传说中的云姑娘写字的——这可是一眼就被司天监看中的人!鲁夫子对书文一道很是热忱,虽然面上严肃,心里却跟猫抓似地,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看这位云姑娘究竟哪里与众不同。   呃,希望别是那一手烂得很有个性的字……想到之前无意窥到的自己,鲁夫子简直头痛。   赵夫子对云乘月道:“后头有张空桌,笔墨纸砚都可随意使用。”   好巧不巧,那张桌子就在云三小姐背后。当她们擦肩而过时,云清容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   霍油少也悄悄转头,小心看一眼云乘月,又飞快瞄一眼云三小姐桌上的蜂蜜水杯。他回过头,无意识摸了摸腰带,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今天就不……   赵夫子已经开始讲课。   “灵文临摹,顾名思义,就是临摹前人书写完成的灵文字帖。”她说话声音慢悠悠的,缺少起伏,有些像催眠的小调,“通过临摹,我们能学习前人的笔法、观赏字体结构,更能揣摩到前人的精神。”   “只有领会了灵文字帖中蕴藏的精神,才有可能进一步从这股精气神里找到合适的道意,从而凝结出书文。”   “古往今来的大修士、大书法家,无一不是写秃了成百上千的毫笔、染黑了一池一池的清水,潜心精研灵文,才能成功观想书文,最终得成大道。”   “不过嘛……凡事也有例外。”   赵夫子瞥了一眼云乘月,唇边笑意更悠悠。   “世上生来有一些天才,一眼就能看出旁人一年、两年、三年才能揣摩得到的灵文精神,观想出书文雏形。再蕴养一段时间后,他们便能得到一枚完整的书文。古籍中记载的天生飞仙、天生圣人,皆属此类。”   室内的目光,悄悄集中到了云乘月身上。   她只认真听课,安之若素。   赵夫子面上流露一抹赞赏,继续说:“这些天才的出现,往往能为世人指出一条新的书文道路,至少是新的方向。而往往,他们一生中也会经历比旁人更多的劫难——所以,我们作为普通人,实在不必嫉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其后的磨难,旁人未必承受得住。”   云乘月不由自主想起了薛无晦。她还记得他说,他三天就观想出了书文,但这指的是完整观想。以他的资质,是否也曾一眼即得灵文精粹、蕴养出精妙书文?   磨难吗……   等等,难道她也得经历?   能不能选择拒绝……如果“大任”可以卖钱,她可以贱卖,真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静静投在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影子,不可能回答她。   教室前方,赵夫子拿出一张放大的、教学用的字帖,贴在了背后的墙上。   “今日,我们学习一首诗,是四百余年前北康留下的摩崖石刻《铁锁星河》。”   摩崖石刻是统称,指的是崖壁上刻下的文字。由于风霜雨露摧残,只有笔法深厚、灵力雄浑、精神深刻的文字,才能长久传世。这类石刻也能称为灵文字帖,并且人人都能观看,被视为书文瑰宝之一。   《铁锁星河》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云乘月这段时间阅读书籍,已经知道“北康”是前前朝,距离大梁有些历史了。   赵夫子拿出笔,正要示范。   下头霍少爷忽然举手,弱声问:“赵夫子,《铁锁星河》好难……能不能先用窥道笔?”   赵夫子眼神忽然一厉,不复方才的温和:“谁同你说可以用窥道笔?!”   不光是霍少爷吓了一跳,云乘月也一愣。她记得自己第一次临摹《乐陶墓志》时,就用的窥道笔。这是有哪里不对么?   霍少爷赔个笑,字斟酌句道:“学生听旁人说,只要使用窥道笔,临摹灵文实在很轻松,根本不用辛辛苦苦练习……”   后头一声重重的冷哼打断了他。是鲁夫子。   霍少爷缩着脖子看过去,迎面被黑脸的鲁夫子骂道:“歪门邪道!入学第一天就反复强调过,窥道笔不能随便使用!”   霍少爷被喷了一脸唾沫,面皮抽抽、不敢说话,表情却很有点不服。   有鲁夫子唱黑脸,赵夫子也就缓和神情,却还是皱眉。   她严肃道:“窥道笔、窥道笔,顾名思义,是给你们窥道的时候启发用的。等你们灵文临摹的功夫合格了,开始观想书文,自然可以用。而即便是观想书文,也只能用在第一次。第一枚书文过后,最好也不要再使用窥道笔。”   “但是,”赵夫子加重了语气,“如果基本功太差,就依赖窥道笔来写字,看似轻松,但日积月累下来,只会损害你们对灵文精神的敏锐性,影响日后书文观想——得不偿失啊。”   “忽略自己的努力、凭借外力得到的东西,看上去再好,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风一吹就散!”   云乘月注意到,前面的云三小姐忽然微微一震,仰起头。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震动。   她略一思索,微微一笑,心道:也是好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经历,暗自摇头:当初在帝陵里,薛无晦暗示她可以一直用窥道笔,果然是给她挖的坑。   看一众学子都神色严肃,鲁夫子又在一旁补充道:“如果谁不经允许就使用窥道笔,一旦发现,都逐出书院,没有例外!”   众人更是一凛,低头称是。   赵夫子收起严肃,又慢悠悠笑道:“也不怪你们。世人贪图便捷,外头的书本里很少写到窥道笔的坏处。原本这笔也贵重难得,寻常人轻易接触不了。你们不同,所以更要注意。”   她提起笔,用笔杆指着《铁锁星河》碑刻拓本的内容,开始讲解要点。   说是碑刻,但内容其实是一首简单的诗: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   诗文内容平平,但时隔四百余年,拓本中的笔画却凌厉依旧。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毫笔如何旋转、流动,多用平转而非提按,使得字迹不很工整,却流畅霸道,直抒主人心中万丈豪情。   “越是优秀的字帖,字帖内容与其中精神越是合二为一。”赵夫子望着众人,细细讲解,“《铁锁星河》内容平平,开头两句描绘作者静观时光飞逝,第三句却异军突起、精神凌厉一转,放话说要凭手中一根铁链,锁住诸天星河,让群星坠落,从此世界万年光明,何须再感叹时光荏苒?”   赵夫子讲得很用心,语气也变得激昂起来。   然而,教室里一半的人都听得没什么反应。有些在走神,有些没听懂,只有少数人听得入神,也跟着露出激动的神色。   这个班级的学生大多不爱学习,赵夫子也习惯了。   “注意看——”   她轻轻一敲墙壁:“灵文临摹,最忌看一笔写一笔。字帖是一个整体,你若眼中只能看见一两笔,心中又何来整个天地?”   “先全神贯注观察字帖,注意基本的笔画、结构。接着试着临写,反复调整,直到书写自如。最后,再从头领会字帖精神如何贯通每一笔画,乃至墨迹以外的飞白。”   有人咕哝道:“听起来很简单,实际根本做不到嘛……”   又是那个霍少。   他是个滚刀肉类型的纨绔,即便被鲁夫子拍了一下,也不以为意,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家有背景,书院里的夫子说到底也不能将他如何。   赵夫子知道这个学生的做派。   “做不到?”   她瞥他一眼,忽然看向云乘月。   “云姑娘,”这名和蔼的老妇人微笑着问,“你可要现在试一试?”   她还没回答,坐在前面的云清容已经飞快回过头。   印象中总是假笑的、欺软怕硬的三小姐,此时盯着她的眼神却奇异又复杂。她嘴唇动了动,带着一种云乘月不明白的紧张,轻声问出一句话。   “你……你做不到的,是不是?”   她声音真的很轻,但教室里更静,所以很多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云清容却已经顾不上其他人了。她只知道自己茫然地想:我练了两年,只写出过一两个勉强合格的灵文,从来没有写出一篇完整书文。何况是第一次上课就要写。   她近乎执拗地望着云乘月:“你也做不到的吧?”   云乘月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字帖,还在思考、消化刚才的知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笔,蘸了蘸墨,也顺带看了云三小姐一眼。   “我不知道。”她心想这谁能保证啊,“我得先试试。” 第33章 一日传说   ◎【修】◎   说真的。   在这堂灵文课之前, 云乘月并不在意云三小姐。所谓不在意,也能叫漠视——她心中没有任何云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称呼的地方, 她就叫对方“云三”。   主要是懒得记。   云乘月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待人友善,但这不过是一种悠闲的习惯。说穿了, 就像有的人习惯警惕多疑,有的人就是习惯友善。   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快乐、会想回报;别人伤害她,她会愤怒和反击。这个反击的对象里, 也包括过去欺负她的云三小姐。如果时机合适, 云乘月也不介意顺手让云三小姐再吃些苦头。   但也仅此而已。云三小姐没有任何值得她正视的地方。她只会阴暗地藏在别人背后使坏,自身却软弱无力。一旦将她倚仗的力量击溃, 她就惊慌害怕、不知所措。   三小姐连坏都坏得极其平庸、毫无威胁也毫无特色。记住她,还不如去记路边的野花更有趣。   但现在不同。   在这个天阴欲雨的上午,云三小姐直勾勾瞧着她, 眼睛里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飞。云乘月忽然想起一句话, 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云三小姐紧着嗓子,问:“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对视的一瞬间,云乘月几乎以为这是哀求。第一次,她认真凝视着云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视着其中的火星,觉得自己应该记住这个眼神。无论之后是否会产生实质改变,她都要记住这个眼神。   看似畏怯,实则燃烧着对新天地的新奇与对胜利的渴望。这种眼神不一定好,但绝对不坏。   “谁知道?试试吧。”云乘月没有笑, 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回答。   说完, 她移开目光, 去看最前面的《铁锁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说话。赵夫子悄悄让开了一些,哪怕她本来也没有挡住云乘月的视线。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内容。赵夫子讲解的内容也在她心中回荡;而且渐渐地,赵夫子的声音被别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代替。那绝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也不是她能记住的任何人的声音。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   那个声音在说:初学临摹,都从描红开始,但对你,要求不能如此宽松。你必须一口气完成。你看,仔细看,去看每一笔、每一个字。看见了吗?它们不是真正静止的。   声音说:书法是很特别的,它是瞬间的艺术,当你的笔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体行笔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变。弈棋者落子无悔,书写者落笔无悔。   声音说:你要从静止的文字里,看见当初写下它们的人如何用笔,要看清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丝颤抖、每一次失误。然后……   “……重现出来。”   不知不觉,云乘月喃喃着,声音与记忆中的回音重叠。   云三小姐愣愣:“什么?”   云乘月没有听见。   她低下头,心中只有她的笔、她的纸,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迹呈现在她脑海中,清晰无误、纤毫毕现。她闭上眼也能看见一横出去时的飞白、中锋落下时的颤抖,那颤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却宛如流星坠落的痕迹——星河坠!   笔尖落下,揉按流转,划出一竖又飞出一横。   灵文临摹,一在还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内藏的精气神。赵夫子说,《铁锁星河》的精神要点,全在一个“霸道”上面。书写者豪迈霸道到了极致,要诸天群星都听他的话。   晓望月轮……   云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对。   可是哪里不对?   她沉思着,手里笔画不停,继续书写。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里,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阴沉的窗边,凝神静气,笔下墨色蜿蜒,没有丝毫迟疑,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然而,在一旁观看的鲁夫子却皱起眉毛。他抬起头,和前方的赵夫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   云乘月还在写。   短短四句,她越写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疑。最后,写到“星河坠”三字时,她自己彻底停了下来。   纸面上,三行字静静躺着。   得益于这段时间练字不辍,乍一看,这些字都还不错,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   但……   鲁夫子摇摇头,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道:“不成。”他有些遗憾,也有些许失望,自己暗暗摇头,却又瞟了一眼云三小姐面前的纸,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来那丑得很有个性的字是云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笔。   赵夫子也走下来,弯腰仔细看了看,却是伸手拍了拍云乘月的肩:“第一次写,已经不错了。”   云乘月却没动,也没回答。她仍盯着那三行字,双眉轻蹙,仿佛在困惑什么。   好强吧。——二位夫子对视一眼,同时生出这个想法。这些年里,他们也见了不少天才,虽然都不及这一位传奇,但其中也有好几位第一次临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气。越是被捧得高,对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赵夫子就想安慰两句:“云姑娘,再练一练就好。”   夫子想要柔和劝慰,却有其他人想幸灾乐祸。立即,旁边一声轻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气派大得很?刚刚还吹牛呢,现在就不行了?那天别是运气好,撞出来的吧?”   带着嘲弄的年轻女声,当即让赵夫子沉下脸。她回过头,冷冷道:“聂姑娘还是要记得同窗之谊。”   聂文莹一撇嘴,毫无收敛:“她算什么同窗?喂,云二。”   云乘月没理她。她甚至没听见。如果说云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还是“一个姓云的挺恶毒的小姑娘”,那聂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关的某人”。   何况此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败的临摹文字。   “……云二!”聂小姐被忽略,自觉出了丑,恼了。   “好了,聂姑娘。”两位夫子皱眉。但聂小姐不听,仍是不依不饶盯着云乘月。   聂家有势力,他们实在无法将她如何。赵夫子板起脸,走回前面,说:“继续上课。”——希望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聂小姐挑衅。这些世家纨绔们再怎么扶不上墙,也得尊师重道。   但今天的聂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声音:“云乘月!”   连云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头,生出疑惑:阿莹虽然刁蛮,却向来比较守课堂的规矩。她这是怎么了?云三小姐盯着那位好友,盯着聂文莹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间,她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惊讶万分的结论:阿莹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面对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聂文莹为什么突然挑衅?云三小姐明白了:因为聂文莹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个人。她,还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着的那群人;她从没有被人才踩在头顶过。连刚才她夸云二“有本事”,说的都是家里会求娶——可娶到了又怎么样?当宗妇?   云三小姐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了大伯母的样子,永远优雅得体、滴水不漏,为了云家殚精竭虑。这就是宗妇。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么样?她终于明白了,所谓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种说法。说到底,他们聂家终究还是要去使用别人。   云三小姐一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只是过去多年,她将这个天生的本领用在讨好别人身上。而现在,当她第一次尝试将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内心:原来此前,当聂文莹轻蔑地否定她的书文天赋时,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想法。聂文莹说家里的护卫都只能给她卖命,可那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处,她们都在尘埃。   云三小姐怔怔地看着好友。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战栗:眼前看惯的世界,忽然显得很陌生,而她竟然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要亲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里看看。   原来她不光是在害怕云乘月,而是在害怕整个世界。云三小姐微微颤栗着,面对这新鲜的一切。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气,专注地凝视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怀疑去审视。她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莫名地,她觉得这很重要。   室内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汇聚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隐隐闷雷响起。   思想的河流往窗边流,最终系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   “云乘月。”   聂小姐扔下笔,执著地说:“其实,你也没那么有本事。”   “——我知道了。”   云乘月忽然说。她舒展眉头,露出一点微笑。   聂小姐以为这句是答她,不禁也翘起唇角,像松了口气似地:“你……”   话才开了个头,却见云乘月提起笔;毫锋重新吸饱了墨汁,再次变得油润饱满。从头到尾,云乘月一眼都没看聂小姐。   聂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云三小姐却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饰了这个表情,回头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提起笔,正要书写,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再次搁下笔。   “赵夫子。”她抬头说,“我想同您请教,如何修行?我现在还不会修行的法子,要写《铁锁星河》,可能灵力不够。”   赵夫子一怔,轻轻“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惊叹:“对了对了,我都忘记你连第一境都不是。”   这位和蔼的老妇人责备地看了一眼鲁夫子,才对云乘月道:“如此,云姑娘今日大约是完不成临摹的。修行入门需要先学会感受灵力、吐纳天地气息,才有可能成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   “聚形境?”   云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发出疑问:“这么说,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   一瞬间,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只有少数人颇为骄傲地昂起了头。   鲁夫子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   赵夫子体谅学生脸面,忙接着说:“所谓聚形境,对照的便是书文里的‘字形’。要达到这一阶段,需要修士能够体悟楷书基本法度,再积累足够修为。”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没办法,我总需要更多灵力。”云乘月沉吟道,“还是麻烦您告诉我诀窍。”   赵夫子一怔,讶然:“你想现学了用?”   云乘月:“不知道,试一试。”   斜前方的聂小姐忍无可忍,冷冷笑道:“‘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戏!可惜我没带瓜子和糖,要不还能赏你一把!”   鲁夫子有些生气了:“聂姑娘,便是你聂家家大业大,也没有几次三番目无尊长的道理!大梁律法里,可是都写了‘尊师重道’这一条的!”   他们平时轻易不会得罪这些有背景的学生,却也不是怕事。否则,浣花书院还要不要学风了?   聂小姐立即噤声,明白自己失态了。这事就算捅回家,也只会换来一顿骂。她只能用眼睛瞪云乘月,暗道:看你怎么出丑!   云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井蛙。”   聂小姐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句话——井蛙不可语海。她气得险些跳起来,但赵夫子已经开始教授修行的诀窍了。   “……修行并无什么独门秘诀,除了多多练习书文外,无非就是学会控制丹田的灵力,让它们凝聚出灵核,并以灵核为中心,让灵力旋转起来。”   云乘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那应该是什么速度?”   赵夫子笑道:“云姑娘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具体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据自己的大道来不断尝试、调整,找到最合适自己的灵力运转方式。”   “噢……”云乘月点点头,又问,“那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聚形境?”   赵夫子说:“修行一共有六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分三阶。每突破至一个大境界时,修士的灵力会沸腾片刻……”   她突然失声。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   因为云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问:“是像这样么?”   “是、是……不错,便是如此。”赵夫子呆呆点头,竟然结巴了一下。   “嗯,谢谢您解惑。”云乘月收起灵力,感受了片刻,有些惊喜,“原来到了聚形境后,丹田能容纳的灵力更多,灵力恢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她对赵夫子行了一礼,郑重感谢。   赵夫子愣愣地看着她:“噢,噢,不错,不错……”   鲁夫子揪揪胡子,镇定地说:“这是云姑娘嘛。云姑娘,你继续写。”   在众人的注视下,云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悬腕书写。   当她再次凝神,无论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书法。哪怕窗外刮起风、下起雨,几滴雨水掠过飞翘的屋檐,斜飞进来打湿了宣纸的边缘,她也没有多看一眼。   她站在这里,注视着桌上的纸墨,意识却往书文的世界里无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书写者的身影。   书写者开始写了。她看见了。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起笔这两句,书写者行笔尚还缓慢,字迹也还工整。仿佛有一人立于苍穹之下,仰首望着天空变幻。清晨人人都在赞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轮西沉;傍晚月出清丽绝伦,他却又惆怅日色太短。   为何日月不能同天?   为何光芒不能圆满?   为何光明与光明要彼此错过?   为何光辉耀目如日月者,仍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不行。所以要铁锁星河坠,要昼光万万载。   赵夫子说这是霸道,毫无疑问,但不完全。   在霸道背后……是对光明圆满的渴望,对错过的不甘。   ——是对光明的无限爱意!   果然如此。   云乘月双目明亮,书写速度不断加快,终至酣畅淋漓!   刹那之间,字帖的真意、书写者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彻底重叠在了一起!   昼光——万万载!   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她眉心识海中,一直依附生机书文的光团,也陡然一动。   “……啊!!”   离得最近的云三小姐,忽然遮住眼睛、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没有人笑话她,因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   沉稳的赵夫子竟微微张大了嘴。   鲁夫子站在边上,也完全丢掉了自己的镇定。他张大了嘴,手里呆呆捏着揪下的两根胡须。片刻后,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住自己,不停地默念:记得喘气记得喘气记得喘气……可这怎么喘得过来!   一道光照了出来。不是火光,不是星光,不是阳光。——白昼还在,何来星光?风雨飘摇,何来阳光?   而是——书文的光芒!   云乘月面前,那刚刚书写完毕、墨迹都没干的几行字上,赫然悬浮着一枚书文——光!   淡金色的书文,纤瘦的楷体,在半空摇摇晃晃,显得有些孱弱。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枚完整的书文,还会飞到云乘月颊边蹭蹭,宛如撒娇。   “真、真正的书文观想……”   鲁夫子颤着声音。这是激动的颤抖。他满脸喜色,甚至带着少年般的雀跃,振奋地欢呼:“太了不起了——不愧是被司天监选中的天才!不仅一次就成功临摹出了灵文,还直接观想出了书文!哎呀,这简直、这简直……哎呀!!”   这可不是说出来好听、实际却不成熟的“一眼观想”,而是正儿八经通过灵文临摹来观想出的!是完整的书文!将来别人提起来,就会说云姑娘第一枚完整书文是在浣花学院里观想得到的——多荣耀哪!   他话都说不全了,只会反复感叹。对鲁夫子这样热爱书法的人而言,亲眼目睹传奇诞生,简直是让这一辈子都值得了,是可以拿去当传家宝的谈资。   赵夫子也很高兴,有些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不会看错。”   她拿出一枚杏子大小的水晶,对着那“光”字书文看了看,微微倒抽一口气:“又是天字级的书文啊……”   这水晶是用来观测书文等级的工具。并不是人人都像司天监星官一样,能一眼鉴定出书文的等级。   赵夫子感叹连连:“原来《铁锁星河》里还有‘光’这个书文?似乎没有听说过。可不得了,这事说不定要载入史册的。”   鲁夫子才刚刚缓过一口气,闻言又不小心拔下几根胡须。他顾不上疼,只知道心脏砰砰跳:如果这件事要载入史册,那浣花书院的名字哪里少得了?他和赵夫子两个人,说不定也会青史留名——青史留名!   多少年的历史,多少人都被淹没在风里,而他一个仕途失意的教书先生……居然有可能青史留名?!   鲁夫子晃了晃头,当机立断掏出玉简,给书院院长、浣花城的县衙、宸州州牧……哦州牧暂时没了,给代理州牧等人,全都知会一声。   值得专门立碑记述的传奇!鲁夫子兴奋得两眼发亮,一边传递消息,一边又忍不住地去看那字——哎呀哎呀,真好看,真精神!书文真美!活着真好!当夫子真好!   其他学生想的没有夫子们这么多,但他们也茫然地站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听说过那一夜的传奇事迹,大多却并未亲眼见到,所以跟听戏似的,还能对传奇本人轻慢地打量。   可刚刚的事……   完全超出了常识。简直是打碎了整个世界。——连戏文都不敢这么编吧?!可这就是发生了。   不止一个人困惑地想:那我自己练了这么多年……就算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怎么什么都没练出来?世界上有这种人存在,还要我干什么?   聂小姐更是呆呆地站着。   那个窗边的少女什么都没对她说、什么都没对她做,她却仿佛被响亮地抽了一耳光,脑中嗡嗡的,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突然想起了七叔说过的一句话:当真正的天才往前走时,别去挡她的路。如果蠢到一头撞上去,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需要继续往前走,就能将你碾成尘埃。   那时她听不懂,现在懂了。   聂文莹忽然心灰意懒,默默地扭开头,赌气地想:修行那么累,下等人才去受罪,她啊,以后嫁个好人家,娘家宠、婆家宠,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而作为视线的焦点,云乘月此时……其实很尴尬。   她真的很尴尬,哪怕脊背挺得再直,她也忍不住尴尬。   因为她根本没有观想出书文,只是成功地完成了灵文临摹而已。   这枚“光”字书文,是她眉心识海里那团未成形的光团,是从摹本《云舟帖》里得到的,和《铁锁星河》没关系。   可两位夫子那么兴高采烈,还说要把“《铁锁星河》里蕴藏了‘光’字书文”这个消息载入史册……云乘月更觉得惭愧。   没有的事啊……她很想解释,却又不能解释。否则,她怎么解释“光”字的来历?   所有人都知道,她从摹本中“一眼观想”得到的是生机书文,没有别的。“光”字被鸠占鹊巢,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云乘月无奈,只能抓住“光”字,用眼神提问: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光”字扭了扭,伸出左右两点晃了晃,宛如一个很无辜的摊手:是啊,我怎么出来了,我也不知道?   它又扭动了一下,跃跃欲试地“看”向窗外。那是浣花星祠——或者说,祭祀碑所在的地方。   云乘月心中一动:虽是阴差阳错,但“光”字成型,莫非祭祀碑中的秘密也能有所突破?   可就算真能突破,也不是现在。她哭笑不得,将不大情愿的“光”字收起,看看赵夫子,又望望鲁夫子,有点心虚:“两位夫子莫急,这只是一个巧合……”   “是啊是啊,这等好事百年难遇,哪能天天发生呢!”鲁夫子红光满面,笑得不像阎王了,像阎王成了亲。   云乘月:……   赵夫子轻咳一声:“云姑娘,有时候也不必太谦虚。否则旁人何以自处?”   云乘月无奈:“我没有……”是真的巧合啊。   赵夫子挥挥手,拿出了教书先生的决断力:“云姑娘的课程已经学完了,可其他学生还要学。为了不让其他人分心,还是请云姑娘暂且移步。鲁夫子——”   “好好好!”   鲁夫子现在说什么都是“好”,乐呵呵地往外走,又示意云乘月跟上。   云乘月实在解释不清,只能认了。   没走两步,却听云三小姐轻声叫她:“二姐。”   云乘月回头。   云三小姐咬着嘴唇,眼神天真,乖巧柔弱得真像一个可爱的妹妹。她忽闪着眼,说:“二姐,你真厉害。回去之后,你能教教我吗?”   云乘月说:“不能。”   云三小姐脸一僵。她以为众目睽睽下,云乘月多少会给她些面子。她嗓子里带上哭音:“二姐,我已经知错了,我真的想要开始好好学,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你教教我……”   “别了吧,挺麻烦的,而且我们也没什么交情。”云乘月说得很直白,“自作多情是病,记得去看看郎中哦。”   云三目瞪口呆,望着云乘月的背影,脸腾地就烫了。   她难堪到极点,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一回头,又见聂文莹轻笑着:“怎么样,还是和我一起玩轻松吧?”   聂小姐眼里火气乱冒,显然很不满她刚刚的“投敌行为”。她气得伸出手,狠狠捏皱了云三小姐的纸,再又用力一拂,将那杯蜂蜜水重重打翻在地。   咔嚓——瓷杯碎了。蜂蜜水在半空晃出,浇到了始作俑者聂小姐手上。聂小姐更生气了。   前头的霍少爷猛然回头,眼中似有惊慌。但两位小姐都没注意。   云三小姐面对好友的火气,抿唇片刻,差点就要迟疑点头了。但终究,她还是捏住笔。   “你说得对。不过,还是先上课吧,阿莹。”她轻声说。   云三小姐忙着气闷,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察觉,从她被“光”字书文照耀的刹那,困扰她多日的疲惫、眩晕,忽然全部消失了。   而与之相对,聂小姐气哼哼地还要说什么,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疲惫之下,她打了个呵欠,也懒得吵了。   ……   哗啦啦——   外头真的下雨了。   云乘月抱着兔子,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雨丝连绵,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她刚刚注意力太集中,没有丝毫分神。   这场雨缠缠绵绵,也一点点化开她的思绪。   鲁夫子说,她不用再去高级班听课,因为高级班教的就是如何观想书文。而浣花书院毕业的关键考试,就是观想出一枚完整的、至少地字级的书文。   刚才她费了好一番脑筋和唇舌,才成功谢绝鲁夫子的热情邀请,比如亲自题碑……这未免太夸张了。   她毕业了。用了一天。   云乘月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自言自语:“好像我是挺厉害的。”   虽然灵力耗费光了,聚形境初阶也只达到修行门槛……但做人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她已经很厉害了。   云乘月有点开心,想要跟人分享好消息。她拿出通讯玉简,想了好半天,又收回去。   她站在廊下。书院里都在上课,这里又是个靠近大门的拐角,四周清幽,唯有雨声。   好像没什么人值得专门分享……   她看着雨,发呆。   雨虽然是从上往下坠落,但仰头看的时候,雨丝太连绵,恍惚会有水往上飞的错觉。这样看雨会让人开心很多,因为上升总是比下坠让人振奋。   云乘月抱起兔子,将脸埋在   兔子两只耳朵之间,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的呼吸将兔子的绒毛吹得很热;她暗想,活人才有。   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   下雨天没有阳光,白天又不至于开灯。她的影子只剩淡淡的一层,沉默地黏在地上。   “——我记得我说过,今日有雨。”   下雨的时候,世界会笼上淡淡的雾气。当幽邃的黑雾汇聚而来,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令他也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气息。   “你回来了?”   云乘月蓦然一动,却还是没抬头,声音闷在兔子小薛的脑袋上:“我带伞了。”   “哦?何处?”   “只是放在了马车上。”她理直气壮。   他冷笑一声:“那你现在要淋着去门口?”   “不,我可以用小薛挡雨。”   云乘月举起兔子,放在头顶。   青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推她的兔子:“不行,这是我的东西。”   “……小气。”   云乘月这才扭头看他:“你去哪儿了?”   “我不想说。”   “肯定是去干坏事了。”   “随你怎么想。”   他嘴里说“随便”,神色却明显冷了。他收回手,目光投向院子里面不绝的雨水;在雨雾的衬托下,他眉眼里艳丽的冷气,也好像氤氲起来,能够一直飘,从他眼里飘到她这边。   “激将法……你也生气。”   云乘月伸出手,在空气里一抓。没抓住。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动作引来他狐疑的注视:“你做什么?”   云乘月说:“我觉得你真好看,想要画下来,可再一想,我其实并不会画画。”   他凝视着她,不知道想了什么,慢了一拍才说:“你可以学。”   “学不会。我以前学过很多次,都没学好,就算了。”她轻轻抓住他的袖子,又趁机靠过去吸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多看看你。”   “……你只是不想学。”   “是没必要学。”云乘月笑起来,“只要我看见你,你就在我心里了。”   薛无晦眼神猛地一颤。   他垂下眼眸,又停了一会儿,才说:“你好似心情很好。”   “嗯,做了一件挺厉害的事情。我毕业了。”   “……嗯?”   “还又有了一枚书文。”   她给他看。   薛无晦若有所思。   云乘月说:“我本来是有些苦恼。人做了厉害的事,总是有点想倾诉和炫耀的,可是想了一圈,好像没有谁足够亲切、足够让我信任。”   “你最好没有。”薛无晦淡淡道,“我们要做的事很重要,你最好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   “所以我就只能告诉你啦。”云乘月说,“小薛你看,我厉害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停顿;沉默,沉默。在他们的对话里,他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薛无晦的嘴唇动了动。他好像想说什么,却仓促地转过脸。   半晌,他只低低吐出一句:“不要总是对着兔子说话。” 第34章 暗潮汹涌   ◎【修】◎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秋第一场足够寒冷的雨, 将浣花城浇成一片冷绿。冷色之中,金黄的银杏萧萧瑟瑟,叶片抖动着, 是一群群淋湿的蝴蝶。   但蝴蝶不会这么单调。虞寄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荧惑星官离开了。但此刻,在无边无际的冷雨里, 墨蓝短袍的青年坐在浣花书院里最高的建筑屋顶上,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他随风飘动的发带。   虽然打着伞,但雨滴在触碰到伞面之前, 就已经乖顺地滑开。他身周一片干爽, 没有水汽,没有“滴答”声。淅淅沥沥属于世界, 他在潮湿的世界里撑一把毫无必要的伞。   虞寄风笑起来。他经常这样,干一些没有必要的事,又因为过于无聊而发笑。   不过今天不同。他觉得今天的雨格外有趣, 因为他看了一场好戏。   “真是天才啊。”虞寄风懒洋洋地呼出一口淡淡的白气, “瞧瞧,先是一眼观想书文,然后是被司天监的五曜星官看中,接着在本地最有名的书院随便逛了一圈,就又观想出一枚完整的书文,还当场突破成为聚形境修士。”   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厉害!”   雨丝飘飞,又从动荡的雨水里幻化出一个人影。这人长发编成无数发辫,穿着图样古怪的宽大衣袍, 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 看不出是男那女。   “如果我没记错……”   这人的声音也分不出男女, 还忽高忽低, 像一首不和谐的乐曲,听了十分不舒服。   “……荧惑星官你,也是这个‘天才神话’的铸造者之一。”   虞寄风转动伞柄,仿佛恍然大悟:“啊,是了,那个‘司天监的五曜星官’,正是我自己。”   他一抬伞面,斜眼上看,拖长声音:“谢谢提醒——封氏的不知名者。”   封氏的人——面具人望着前方,目光越过雨雾绵绵的景色,一直落到靠近大门的拐角处。过了片刻,他或她发出一缕叹息。   “天才啊天才……果然是传奇。可修行六境,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还有——飞仙。世上通玄境寥寥无几,飞仙境更是只在古籍传说中,从没有人见过。”   “也不知道这一位天才,最终能走到多远?”   面具人的声音拖出一片怪异的颤音。   “可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嘛。”虞寄风答得轻松,眸光含笑,藏住那一点锐光,“天才谁不想要?你们封氏真就不想招揽?”   面具人扭过头,目光落在虞寄风身上。透过面具上的两个洞眼,是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   “荧惑星官究竟想说什么?”   虞寄风笑容扩大。这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笼在雨雾里,多了一层捉摸不透的意味。   “世人都说司天监星官执掌天下命运,但我们都知道,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虞寄风的声音缓缓的、懒懒的,“所谓岁星网,也只是测量命运的工具。”   “我一直都很想问问封氏命师,”他说,眸光却悄然锋利,如寒星忽亮,“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天下不停地追捧天才?”   “追捧”两个被刻意强调的字飞出去,像刀刃割开了雨幕。   面具人道:“因为捧高踩低是人类的本性。”   “不。”虞寄风很干脆地否认了这个回答。他站起身,雨水在他周围寸余处滑落。   “我翻过许多秘籍,多到你不会相信。我发现,世上流传下来了无数字帖瑰宝,但它们书写者的事迹,却都被故意淡化、抹去。”   虞寄风发出笑声:“可笑吗?我们视若珍宝的文字,都是哪些人写出来的?他们都去哪儿了?”   面具人平静道:“光阴是残忍的。”   “或者残忍的是书写历史的人。”虞寄风不笑了,“封氏,何必再遮掩?‘一眼观想书文’这个说法,根本是近二百年来伪造的。天赋卓绝之人的确能一眼抓住灵文精髓,却没有人能一眼完整观想书文。”   面具人没有说话。   虞寄风收起了伞,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有天空之上的什么事物;他的面容彻底被雨水笼罩。   他缓缓地说:“是你们封氏的命师放出了这个噱头,用来筛选天才。”   “你们在寻找天才——为什么?”   荧惑星官的眼睛明亮如星。他身周萦绕着淡红色的光雾,与天上星辰呼应。五曜星官的力量,本就能震颤群星。   面具人的眼神凝重了一些。   “我明白了。”面具人冷漠地说,忽高忽低的声音震得雨水轻颤,“难怪你那一天特意现身,提醒别人那是‘一眼观想书文’……你参与塑造了这个天才,是想用她当棋子,来试探我们的态度。”   “不愧是荧惑星官,足够笑里藏刀,也足够冷酷心硬。”   虞寄风看着他。他没有否认,也仍带着微笑,但隔了雨幕,他的面容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只是继续问:“封氏伪造历史,欺骗白玉京、欺骗天下人,究竟想做什么?过去那些天才的修士,究竟为什么被淡化了存在?”   “……我们?欺骗?”   面具人默然片刻,竟忽然轻声笑起来。这笑声并不动听,只像喘不过气的乌鸦。   “不是我们要欺骗啊——不,也的确是我们。可你要知道,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这么做。虞寄风,你什么都不懂。”面具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恋式的哀怨,还有一种傲慢的优越感。   “我们必须如此。”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漠然道,“不然,天会塌。”   荧惑星官一怔,眼中滑过不解:“什么?”   面具人陡然冷笑。   “所以才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活的时间太短,你也不是我们这样传承千年的家族。”面具人声音里飘过一阵恐惧。   虞寄风皱起眉。他觉得这个封氏的人可能是疯了,毕竟这个家族一直就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天会塌?怎么可能。   “天塌了?行吧,那就不说天了。”他扛着伞,语气又变得懒洋洋的,是合适跟神经病说话的语气,“我们说说另外的事。‘祀’字在宸州范围内作乱,受害人已经蔓延到附近的苍、定、沂、明四州。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面具人仍在冷笑,没有说话。   虞寄风道:“这件事是不是和封氏有关?”   面具人慢慢收起笑,却还是沉默。   虞寄风伸出手,指了指浣花书院的几处建筑:“这里,那里,那边……多多少少都潜伏着书文的影子。这种通过人心恶念来发挥作用的书文之影,是封氏最擅长的诅咒书文吧?”   面具人嗤笑:“那你为何不祓除邪恶?”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虞寄风。   面具人笑:“因为白玉京告诉过你,不要插手封氏的事,对不对?”   虞寄风沉默片刻,声音冷下去:“所以果然和你们有关。”   “荧惑星官,”面具人摇摇头,“无论你说多少,我是不会承认的。”   “呵……”虞寄风忽然嗤嗤笑起来,“原来如此,这是报应。”   面具人身体猛地僵住:“什么?!”   虞寄风审视着对方的反应:“这些年来,封氏的血脉越来越少,几近消亡。这一代的命师还天赋不高、身体孱弱,连白玉京都去不了。恶有恶报啊——”   “……闭嘴!你懂什么!”   面具人的两只眼睛猛然跳动起来。是真的“跳动”,那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心脏一样愤怒地颤动。   “呵呵……”面具人又笑得像一只喘不过气的乌鸦,凄厉又癫狂,“你懂什么!”   “虞寄风,别忘了,封氏再没落,也曾是宸州的诸侯王——!”   “这里曾经是封国,我们和……有过约定,我们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你以为,你一个草根里出来的小民,也配和我们相提并论?!”   “就连岁星之眼——你以为那些祭祀仪式,真的是在祭祀吗?你何妨再想一想,为什么岁星之眼被重重看守,却偏偏又不列入律法中,为什么不干脆锁起来,而任由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去看、去碰?”   岁星之眼……虞寄风真正愣住了。   “喂,这个说法有点过分啊,怎么就猫猫狗狗了?我们星祠还是有准入门槛的好不好?”他很不满,孩子气地抱怨,眼里却充满狐疑,试探道,“你不如再解释一下?”   面具人却倏然平静下来。他哼了一声,重重一拂袖。   “这个庶民的天下,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他留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身形已然消失在雨里。   虞寄风独自站在雨中,深深皱眉。他吐出一口白雾,发现这场秋雨下得更透彻,也更寒冷起来。过了这场雨,也许冬天就来了。   岁星之眼,封氏……他活在这个世上越久,反而越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虞寄风望着天地间阴郁的水汽,无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面具人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封氏在宸州仍然享有特权豁免,即便作恶的“祀”字真和他们有关,他也不能随意动手。   而他位属荧惑,善迷障、善攻伐,却并不擅长驱散邪恶。   真是为难。干脆静观事变。   荧惑星官撑开伞,重新毫无意义地举在头顶。他又开始感觉无聊了。这个国家有清晰严密的律法,但正是因为清晰严密,他总能看见一些人是如何名正言顺地踩在别人头上。   这律法是王朝的律法,却不是每个人的律法。无聊。   虞寄风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他给出那块雪脂玉简,不全是为了试探。他喜欢做一些“打破规矩”的事,尤其是在这个法网严密的国朝;当旁人因为认知被颠覆而惊慌失措时,他就会开心和发笑。   “好无聊啊……”   他的目光又落在前方。他能看见那个走廊下的身影,那个少女在和手里的兔子说话,又把兔子举到头顶。兔子是据说不吉利的纯黑长耳兔,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好像是她自己长了长耳朵。   虞寄风被这个联想逗笑了。他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走进雨里,和兔子一起被淋湿。她没带伞?   他转动手里的伞,脚跟提了提,还是又落下。   “……我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不短。人家比我年轻多了。”他嘟哝着,踢了踢脚边的瓦片,“怎么会有人一直跟兔子说话?”   星官抬头看自己的伞面,又若有所思起来。   “撑起不必要的伞,和说出没人听的话。”他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听上去,这两件事都挺孤单的。”   青年墨蓝色的身影也消失在雨水里。   而在更隐蔽的地方……   刚才的面具人身影闪现。   他或她凝视着这座城市,半晌,担忧地吐出一口气。   “少主究竟怎么了……‘祀’字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急。竭泽而渔,不是长久之计啊。”   在他特殊的视野里,城市里密密麻麻分布着黑影。有的浓,有的淡;有的清晰可见,有的尚未成形。仿佛巨大游鱼产下无数颗等待孵化的卵,每一颗卵又若有若无地相互连接。   它们不断从人们身上吮吸力量,也不断传送到城外的通天观去。   通天观所在之处,淡淡黑雾弥漫,遮蔽了观内情形。   ……   云乘月举着兔子小薛,冲出秋雨,顶着阿杏姑娘的惊叫,成功坐上了马车。   阿杏姑娘看她淋雨,十分懊恼,好像这是她的错似的,非要带她去买姜汤,又打开马车上暗刻的书文之影,让车厢里充满暖风,很快将她和兔子都烘得干干爽爽。   温暖的空气团团弥漫。   散发黑衣的青年坐在她对面,身姿端正优雅,吐出一句:“自作自受。”   云乘月喝下最后一口姜汤,看他一眼,对他伸出右手:“看,这是什么?”   她手掌摊平,又捏成拳,对他晃了晃。   “拳头。”薛无晦瞄了一眼,嗤笑道,“哦,你还能教训我不成?”   云乘月抱起旁边乖巧的小薛,在它头顶轻轻揍了一拳,很有优越感地说:“我可以打兔子。”   薛无晦:……   “……幼稚。”   “你又用我的词。”   云乘月又揉了揉无辜的兔子脑袋。她身上暖和了,鼻尖涌动的香气就变得明显。她深深吸了一口,犹不满足,渴望地看着薛无晦。   他不动。云乘月保持端庄的微笑,开始一点点往旁边挪。不一会儿,她就挪到了薛无晦身边。   亡灵的帝王也不动,乜斜着眼看她。等她真的挪了过来,斜靠过来想吸一大口时,他冷笑一声,顿时散为轻烟黑雾。   云乘月扑了个空,只能惆怅叹气:“小气。”   黑雾重新聚在她对面,化出青年的身影。他仍然坐得端正,唇边的笑意却清晰了一些。   云乘月正要再努力尝试一次,视线里却飘过一缕黑影。她定睛看去,发现那影子细长,漆黑里缠着暗红,飘摇着没入薛无晦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她再一眨眼,又看不见了。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见过的一幕:“祀”字的黑影浮现在徐小姐的肌肤上,盘踞、游动如黑蛇。卢大人说,这是死灵的手段。   死灵……   云乘月迟疑着。   她抬起眼,却发现薛无晦也正凝视着她。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笑意消失,变成一层层看不透的迷雾。他冷冷地看着她,又成了那个多疑的、冷漠遥远的亡灵。   他轻柔地开口:“你在看什么?”   直接问吧?这样简单。猜来猜去很烦的。   云乘月坐直身体:“‘祀’字书文为祸一方,这件事是不是你造成的?”   青年的神情本来就冷,现在变得更冷了。   冷到极点,他反而翘起唇角:“我若说是,你要如何?”   云乘月摇摇头,严肃起来:“你不要用反问来逃避我的问题。你告诉我是不是,好吗?”   有契约在,他只要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   可薛无晦却发出了一串冷笑。   “不好。”   青年的身形散去。   “喂……你先说是不是,我们才能商量接下来的事啊。”   没有回答。   车厢内镶嵌的明珠散发柔和光晕,簇拥着云乘月。她对着空荡的车厢怔了会儿,凝视着车壁上自己的倒影。   她本来觉得和他没关系的。但他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关系?   “薛无晦,”她说,“我只是想听你说实话。”   还是没有回答。   云乘月抱着兔子,抱得更紧,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吭声,我就杀死兔子。”   ——[……随你。]   “……小薛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对它弃而不顾。”   云乘月感觉自己像个单向喇叭,一直说啊说啊,只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她往背后一靠,也不想再说了。一个人说话又累,又没意思。   “薛无晦。”   她轻声说:“我有时也会累的。”   她的影子微微一动。   但一切仍旧沉默。   云乘月忽然有点烦躁。   她再次走下马车时,雨还在下。她望着低垂的天空,突然意识到,阴沉的雨天原来会让人的心情也低落起来。   她打着伞,抱着兔子,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路上她没碰到熟悉的侍女,其他下人们通常不和她主动说话。   经过前院时,正好碰上云大夫人在厅堂里读信。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快乐。云乘月不由停下来多看了一眼。   厅堂的大门开着,里面坐了几个人,而云大夫人正走来走去,轻盈又快活。她两手抓着信纸,一边笑一边读,抬脸时眼睛都在发光。旁边坐着的云大爷也在笑,还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儿也笑得开怀。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有些出神。就是这出神的片刻,云大夫人也无意看过来。她们对上了目光。   大夫人快乐的笑容微微僵住。她捏着信纸,好像无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瞬间有些无措。   但很快,她就又笑起来。这不是刚才天真自然的笑,而是属于“云家宗妇”的笑,优雅亲和、挑不出错,也就说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心。   “二娘怎么就回来了?今日去书院,一切可还顺利?”   大夫人招手,热情地说:“你大哥和大姐来了信,你可要来一起听听?”   换个时候,哪怕是一个时辰前,或者今天别下雨,也许云乘月都会敬谢不敏。显然大夫人也不是真心想邀请她过去。   但这一瞬间,也许是秋风秋雨吹得花草太蔫,也吹得她闷闷不乐,鬼使神差地,云乘月点了头。   “好啊。”   她走过去。   云大夫人的笑又僵了僵。其他两人也是。连下人都是。   云乘月心里却涌起一股恶作剧似的快乐。她意识到自己也有恶劣的一面,自己心情不好,就作弄别人;看别人苦恼,她就会轻松一些。   她人站进了厅堂,也将刚才那天伦乐融融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大夫人左右看看,退开半步,说:“二娘,这是爷爷。”   她指的是上座的白发老人。老人慈眉善目,笑眯眯道:“这就是二娘?好人才。今天去浣花书院听课,可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云府的老太爷了。云乘月望着他,又看了看云家大夫人、云家大爷,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云府中的主人,只有老太爷、大房和三房。假如被禁足的三房夫妇真的不是害了她的凶手,那真凶很可能就是这间屋子里的一个。   问题是,哪一个——或者每一个?   云乘月心中那恶作剧的意气暂时褪去了。她想起自己最开始回到云府的目的。她手里线索太少,而现在说不定正是一个主动出击的好机会。   她微微一笑:“很有收获,我已经毕业了。”   人们一怔。   老太爷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终究是笑着问:“怎么就毕业了?”   “我学了基础笔画,临摹了一篇灵文字帖,成为了聚形境修士,又观想出一枚完整书文。鲁夫子很高兴,说我毕业了,还给很多人传了消息呢。”   云乘月轻言细语,又暗中观察三人神色变化。   三人自然大为惊愕,但谁都没有喜色。光凭这一点,看不出谁更异常。   云乘月思忖着,又轻描淡写添了一枚棋子:“也许真的很传奇吧,不过我觉得很累,灵力都消耗空了,听说要多养几天,才恢复得了。”   云大夫人还怔怔地回不过神。她下意识看看手中的书信。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为了两个孩子的游学经历而高兴,但现在,她只觉得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时不知道是何滋味。   伶俐的大夫人说不出话,云大爷就只会讷讷说:“哦,好事啊,二娘果然厉害……”   唯独老太爷愣怔过后,又是慈爱一笑,夸道:“果然是有出息的孩子,好好好,云家有你这么个孩子,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他语重心长:“二娘,今后你与家族相互扶持,要争取走得更远。”   云乘月盯住了他的眼睛。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皮褶皱、眼珠混浊,和寻常老者无异。   她对着老人,微微一笑:“不。”   秋风刮过,雨滴乱打,厅堂内一片安静。   只有年轻姑娘的声音清澈明亮。   “我会离开这里,从此任何荣辱祸福,都无半点相干。”   说罢,她又看了看三人脸色,随意行了个礼。   “告辞。”   云乘月转过身,离开了。   她拿起门口滴水的伞,撑开来,踏上冷雨潮湿的石板路。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人们的视线聚集在她后背。   她暗忖: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刺激,能不能引诱凶手再次出手?   且行且看罢。   她的裙摆划过飘落的银杏树叶,隐没在转角的树丛之后。   ……   傍晚。   聂家。   雨还在下。   荷塘被秋雨乱打,亭亭莲花凋零不少。   聂七爷站在廊边,望着天地雨雾苍茫。他站得笔直,右手捏住左臂。他捏得很用力,但小臂上肌肉不停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他血肉里挣脱而出。   聂二公子站在他身后,垂首不语。   良久,聂七爷淡淡问:“阿莹又睡了?”   聂二公子略抬起头,面带忧色:“是。原本都好了,这才过了一天,她又开始犯困。虽然不像之前一样昏睡,但这次辟邪符也没什么用。”   聂七爷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一些:“阿莹之前在星祠遇到了她。”   聂二公子张张口,半晌才低声说:“嗯。”   聂七爷垂下眼眸,复又抬起。   “明天。”他面无表情道,“明天,我去请她过来。”   聂二公子一愣,不觉说:“七叔,她性格锋利,不如我……”   聂七爷扭过头,眸如寒星:“你觉得她性格锋利?”   “……七叔?”那一夜的凛然还历历在目,他不明白七叔为什么这么问。   聂七爷微微摇头,看着侄儿的目光隐有失望,道:“任何有能力、有骨气的人,被逼到那个地步,都会冷硬起来。但如果将这份冷硬当成她的本性,你未免也太不会看人。”   二公子更惊愕:“七叔,您自己不也……”   “不要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去对待她,容易弄巧成拙。”聂七爷语带讥诮,隐有自嘲,“你七叔前车之鉴,你怎么还没学会?”   “七叔……”   “只管去恳求她,拿出个求人的样子,别自以为是。”聂七爷冷道,“我去,你乖乖守着阿莹。”   聂二公子绷紧神情、想要再争取一二,却又不觉看向叔叔的手臂。片刻后,他颓然垂首,苦涩道:“是,七叔安排罢。” 第35章 冷雨未尽   ◎【修】◎   在云府前院的厅堂里“耀武扬威”一番后, 云乘月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一路反复思索,自己的“表演”可能有点生硬——没办法,她的确不擅此道, 不过,凶手也并不了解她。就算话说得过火一点、故意一点, 应该也看不太出来。   住回云府,原本就是为了找到真凶。只有三房刘先生那一条线索,虽然逼着三房去报了案,但找到人的希望还是渺茫。   所以她换了个思路, 决定试试激将法。她“炫耀”自己的天才, 又“不经意”地透露自己这几天会比较虚弱,如果凶手按捺不住, 说不定会再次出手。   云乘月走到院子门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撑着伞、抱着兔子,静静望了一会儿被雨水润湿的门, 这才吐出一口气, 有点苦笑。   不,承认吧,她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做事就容易任性。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凶手,那就找不到吧,何苦为难自己?今后她会修为增长、会拥有更多力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她就是冲动地去做了。原来情绪上头时, 她也会给自己主动找麻烦。   刺激凶手只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   她就是单纯的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薛无晦, 也许是因为……她被刚才那一幕触动了。   云乘月闭上眼。她想起命魂一说。三魂六魄, 命魂为主。命魂是一个人最主要的思想、情感,但如果只有命魂,这个人的情感会单薄一些;剩下的情感涌动,全在二魂六魄里。   她的二魂六魄,就是在这座府邸里活了十七年。种种痕迹,无论好坏,都已经留下。   她本来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消失,现在才知道,她其实一直藏在她心底,仍然怀着某种隐秘的眷恋。   ——她非常在意大伯母和大伯父。   他们是那孩子幼时唯一的温暖,但刚才——大伯母读儿女来信时所展现出的轻盈的快乐,直白地提醒她,他们仅仅是出于可怜她而稍微对她好一些,并不是真的疼爱。真正的疼爱是遏制不住的欣喜、渴望,全心全意的祝愿和守候。   云乘月感觉自己像分裂成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是懵懂的云二小姐,大的才是她自己。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对过去的云二小姐来说,并没有这么容易。   云乘月摇摇头,再次感叹自己太冲动。   “不过人生嘛,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冲动组成的……换言之,就是大大小小的麻烦。”   她进了院子,关了门。她踏过小路上的落叶和积水,又在台阶前停下。雨水和屋檐的积水一起坠落,敲打着她的伞面。   “喂。”   没有声音。   “小薛,我有些明白你了。”   她撑着伞,抬起头。天空中的阴云流动得异常迅速,像混浊的河流;高空的风一定很烈,地面感觉不到。很多事都是如此,暗中汹涌、惊涛骇浪,面上却平静无痕。   “我刚才生气得很没道理,冲动得也很没道理,但那一下我就是控制不住,很想对他们大吵大嚷、发脾气摔东西,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更多一点真心对云二小姐。所以,我想问问……你之前是不是也突然生我气了?”   ——[我为何要生你气?]   他冷淡的声音幽幽散开,仿佛雨中呼出的白色雾气。   “因为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忽略了……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受。你的经历比我糟糕,你才是更有理由憎恨别人的那一个。”   ——[我的确如此。]   云乘月摇摇头:“可憎恨的背后,都是渴望啊。”   “云二小姐渴望被爱,得不到才会生气。”   “而你……”   ——[……别说了。]   可她已经说了出来:“你也在渴望什么吗?”   一切都在沉默,除了雨。   云乘月单手拎起兔子耳朵,又移动手里的伞,让它更多地遮住兔子,自己后背却淋了雨,   “你生气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我怀疑你’这件事本身,是么?”   “那么,为什么我连这一点点怀疑都不能有?哪怕我都直接问你了,没有暗中揣测、没有疑神疑鬼,你却还是要生气?”   “为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雨静默地飘着。   静默之中,黑雾升起。它们在她面前缭绕、成型,化为一道修长人影。   青年站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垂眼看她,带着天生的阴冷和艳丽。他原本就比她高一个头,这样一来,他就更高了一些。   “我没有任何期待,除了将仇人挫骨扬灰。”   他神情却坚固冷漠,没有丝毫迟疑。   云乘月摇头:“只要是人,就会有期待。”   每个人都期望得到这样的情感:被关心、被信任、被注视……被全心全意地爱。过去的云二小姐——她自己——是这样,那位平庸无聊的云三小姐亦然。   那他呢?哪怕薛无晦总是一副冷漠多疑、只想复仇、别的都不关心的模样,哪怕他能用最平静的语调叙述被背叛的事实……   他是不是也仍然渴望被人关爱?   但只有她看得见他,也只有她能被他信任——契约写得明明白白,容不得背叛的空间。他是不是有意无意对她寄托了某种复仇之外的渴求,却从不说出来?   “如果你希望我全心全意对你,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云乘月很坦率地说:“假如我之前的问题伤害到了你,那真的很对不起,可我真的想知道‘祀’字和你有没有关系。”   “但只要你说一句不是你做的,我就会相信你。”   她将伞柄后仰,仍抬头望着他,等着回答。   他垂着眼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我……”   倏然,他闭上眼。他冷冷地质问自己:你这是在做什么?于是他再次睁眼,看见眼前雨幕飘飞;他知道雨应该是湿冷的,但他感受不到,因为这是活人的世界。   他的唇角一点点牵起。所谓的微笑,有时候等同于冰冷的武器。   “云乘月,自作多情是病。”   他轻柔地说。   “你直接回答我。”   薛无晦笑了。雨水如雾,他眼中却有更幽深的迷雾。   “和我有关。”他扬起眉毛,一字一句,“如果我说,‘祀’字为祸一方,这件事和我有关呢?”   “……真的?你不要说气话。”   云乘月握紧伞柄。   “薛无晦……”   “云乘月,你还没明白吗?我如何回答都不重要。”   他倾身过来,面容离她很近,冰冷的发丝触碰在她脸上。他对她微笑,眼神却冰冷幽暗。   “即便这一次不是我,下一次也会是。你总要面对这个现实——你和我一起堕入深渊,或者……你宁死不肯屈从黑暗,便只能和我同归于尽。”   他消失了。   云乘月握住胸前的翡翠水滴吊坠。这是通往帝陵的钥匙。一瞬间她几乎想在这里开启入口,但旋即她清醒过来。而且,就算去了帝陵,他就愿意正面回答吗?   她突然生起气来。怎么可能不重要?这一次不是他,那当然很好;如果有下一次,那就下一次再处理。为什么要把两件不同的事混为一谈?   所以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云乘月站了一会儿,丢开伞,干脆站在雨里。淋淋雨,也许她能更清醒,想出办法摆脱当前的困局。但是没有。   她只能抱起兔子,把脸埋在兔子的脑袋上。毛茸茸的、没有生命的玩偶,这时候却最可靠,也最柔软温暖。   慢慢地,她抬起手,捶了几下自己湿淋淋的头。   “我的谈话技能,难道得分为负……”   “算了,我靠自己解决。”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算了。   “祀”字的事,他不说,她就自己查清楚。如果言语不能沟通,就用行动来证明。   ……   晚上雨停了,但等第二天推窗一看,天还是阴着,一副不知道要不要下雨的倒霉样子。浣花城气候如此,不下雨便罢,下起雨来便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好几天,搞得人心都哀怨起来。   云乘月醒来时,薛无晦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也不觉得意外,便按部就班对镜梳妆、挑选衣裙,再用黑玉梳将头发挽好。   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她认真地嘱咐自己:“现在不是偷懒的时候,你得更努力一些。”   不过,事情总要一样一样地来。   洗漱完毕,她出去要了早饭,又回来写大字。   今天她不打算出门。她昨天一时冲动去挑衅凶手,给出了“快来对我下手”的讯号;她要等,等着看凶手怎么做。   这叫冲动的代价。   她打算这几天都托词“身体虚弱”,窝在房间里看书、写字,也多研究一下自己新得到的书文。   打算得挺好,只是没想到,她自己托词“身体虚弱”,扭头一看,她居然真的虚弱起来——小日子来了。   这……在这里该怎么处理?云乘月有点茫然。等一等,原来修士也会有生理烦恼?好接地气,明明五谷轮回都可以通过丹药免去烦恼。   她不大知道怎么打理,一时把自己搞得有点狼狈,匆忙塞了点干净布料垫着,才总算松了口气,又决定出门去买必须用品。   刚出院子门,却碰到了涟秋。她手里捧着一块刺绣布包,正要敲门,云乘月开门时差点和她撞上。   “……二小姐!呀!”   涟秋险些绊倒,云乘月赶紧扶了她一把。   “瞧婢子这笨手笨脚的……”涟秋站稳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哪里,是我开门太急。”云乘月问,“涟秋来我这里做什么?”   涟秋是云大夫人身边的丫鬟,算不得一等,但也很说得上话。她对云乘月态度友好自然,既不过分巴结,也没有畏惧疏远,不过她平时不常来,只有遇见时会说两句话。   涟秋笑笑,声音放轻:“婢子算着,二小姐的小日子快到了……虽说您现在聪慧,可婢子思来想去,还是不大放心,就擅作主张给您拿了用的东西来。”   她将那布包放到云乘月手上。是一个扁扁的、绣着芙蓉花的白色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叠空白的纸片,隐隐有做成暗纹的文字。另外还有一小包姜糖。   涟秋说:“这个,贴在亵裤上,每天换一次就可以,不难。姜糖可以随时含着,不过您向来不大会疼,这真是老天保佑。”   她说了几句,又抿唇一笑,有点羞涩的样子:“哎呀,真奇怪,二小姐小时候不觉得,怎么突然之间,婢子还觉得不好意思了!”   云乘月合上布包。她的记忆——过去的云二小姐的记忆里,翻涌出来了一些场景:她第一次小日子时的狼狈、被嘲笑,后来每一次时,都有人帮她清理身体,也会低声安慰几句……   想起来了。是涟秋。   她怔然:“涟秋,以前一直都是你帮我……”   侍女抿着嘴唇笑。她看上去年纪不很大,肯定不到三十,但眼下有细细的纹路,也不能说非常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如果一直都在云府里,一定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那群人。   她又轻轻补充一句:“大夫人也记着的……二小姐,婢子说这话是僭越,可婢子知道,大夫人挂念您是真的。您能不能……不要很记恨夫人了?”   云乘月屏住了呼吸。她在试着用这种方式,让五味杂陈的心情平缓下来。半晌,她还是觉得心情复杂,只能又将气吐出来。   她握紧布包,想,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起来这件事?除了被欺负以外,除了那些清晰的温暖以外……原来还有一些散落的好意,像断裂的珠子,四下藏起来,等她偶然想起。   “……谢谢你,涟秋。”云乘月轻声说,“也替我谢谢大夫人。”   她没有说“大伯母”。哪怕不提凶手嫌疑,有些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有些情分断了也是断了。回不去的。   涟秋听明白了。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也有些唏嘘感叹,但很快,她掩饰了所有情绪,只对她笑笑,又成了那个明媚要强的侍女。   “二小姐,婢子就告辞了。”   涟秋走后不久,云乘月才刚刚换了套衣裙,笔都还没提,就被另一群人打断了。   云府的下人来找她,说聂七爷到云府做客,有事请她。云乘月想也没想,说:“不去。”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亲自来了。她提了食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红糖姜汁水,还带了新制的衣裳,那件御寒的披风一看就很贵。   她到了院子里,先也不说做什么,就问她身体如何,又细心地督促她喝红糖水,叮嘱她天寒加衣。   她给,云乘月也就拿着。她不言不语地喝糖水,不言不语地试新衣,说“谢谢关心”,也说“劳您挂念”。   一来一回好半天,大夫人渐渐不笑了。她是那样伶俐的贵妇人,即便当场被刺了痛处、丢了脸,她一转眼又能回到端庄雍容的风度里去。   但当她不笑了,只用一种复杂的、有些疲倦的目光望过来,这时候,云乘月才感到自己见到了大夫人真实的一面。   “……二娘。”大夫人说一声,又叹一声,“你怨我们、恨我们,想要摆脱我们,都是应当的。我……大伯母和你爷爷想的不一样,并不奢求你能抛弃前嫌,还将自己和云家看成一体。”   她这话说得很坦然,让云乘月有点意外。但她没有回,只是沉默地点头。   大夫人又叹了一声,目露恳求:“只是,就这么一回,二娘,看在云府至少养大了你……看在大伯母和你之间多少有的那点情分上,你能不能答应帮聂家一回?大伯母保证,聂七爷这回不是来强迫你的,是真的有事相请。”   云乘月这才一抬眼,疑惑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夫人蹙起修得干干净净的两弯细眉,也露出些疑惑,说:“据说,是遇到了只有二娘你能治的怪病……”   她显得有点踌躇,底气不足,因为这说法听上去很奇怪:二娘又不是郎中,能治什么病?   云乘月却明白了。那天她在星祠里遇见聂小姐,出手拔除了“祀”字之影,这件事聂七爷大约听说了,现在正是为此而来。   她暗忖,是聂文莹又中招了,还是干脆中招的人是他自己?   祀字……   她想起薛无晦模糊的态度。一时间,尽管不喜欢聂家,但她心中也立即涌起一阵冲动,很想一口答应,立刻去看看。   可不行。云乘月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不行。   她现在正拿自己当诱饵,等着云府中的凶手动手。   为了这个目的,她这几天都扮作一个“虚弱的、很好下手的、才入门的小修士”的形象。如果她一口答应去聂家帮忙,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还可能被凶手发现她是做戏,提高警惕,那说不定本来要动的手,也按下不做了。   该怎么选?云乘月一时为难。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演几天。如果聂七爷真的是为“祀”字而来,他不会只来这一天。   打定主意,云乘月便捂住肚子,垂头掩饰表情,低声说:“我灵力还没有恢复,今天又是小日子,确实身体虚弱……不管聂家有什么事,我现在都有心无力。”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明:“而且,我对聂家也没什么心。”   云大夫人:……   后面那句话倒是不必说的……   这位贵妇人见她如此,也只能叹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也无法,大伯母便帮你去回了七爷。”   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   “二娘,你刚刚的说辞就很好。”她声音很轻,却很平静,“无论你今后走到哪一步,你都要记住,你可以任性,却不要得罪太多人。哪怕是回绝,也要回得让人面子好看、说得过去。做人留有余地,往后才有圆转空间。”   云乘月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教导之言。她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雍容的贵妇已经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给她撑伞,又有人专门为她提裙。   她想起来,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楼上、狠狠打了云府脸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惊愕至极、摇摇欲坠,腰脊也从来挺直,没有弯下半分。   她望着那道背影。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很多年前就蕴藏在云二小姐心里的冲动,也许是那个傻孩子一直都想说出来、却没有能力吐出的话,这些冲动的言语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怂恿着她,让云乘月猛地站起来。   “大伯母——”   贵妇人站住。   云乘月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傻孩子听到她愤怒而无力的控诉时、呆呆站在门口时那样。她深吸一口气。   “我曾经想要告诉您的,这句话……也许现在已经不适宜了,但它曾经真的存在过,那个孩子曾经很想告诉你,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   她捏紧门框,感到多年的时间忽然被折叠在一起;那个傻孩子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   她说:“大伯母,不管怎么样……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重要。”   那些年里。也只在那些年里。   大夫人的背影微微一颤。她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片刻后,她重新往前走。   只在她跨出院门时,她抬起手,仿佛一个拭泪的动作。   ……   云乘月回绝了聂家。   而和她想的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聂七爷每天都登门拜访。   云乘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她天天回绝,可只要聂七爷这么坚持不懈地登门拜访……白痴才会对她动手呢!凶手肯定不是白痴。   她懊恼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好歹这个虚弱的样子是做出来几分真,不会引起凶手的怀疑。   现在她只能静待几天,如果凶手再不动手,她就要先着手去解决“祀”字之祸了。   而薛无晦……他好像变得更忙,仍旧天天在外面。原先他还中途回来一下,现在一天到晚看不见人。有一次下午他不在,云乘月通过头发里那柄玉梳联络他;隐约地,她感觉到他在挺远的地方,起码在浣花城以外。   但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他越是这样讳莫如深,云乘月就越坚定了要查清真相的决心。   等她的小日子彻底结束,她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   根据惯例,聂家通常在午后上门。这天早上,云府里一片忙碌,好像是因为长房的大小姐、大公子要回来,所以忙着打扫、准备。   云乘月站在窗边,手中托着“光”字。这瘦小的书文不停跳动,望望窗外,又碰碰云乘月,很急切地想要让她去浣花星祠祭祀碑那里。   她原本打算等待聂七爷上门,却被“光”字闹得无奈。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我现在有别的事。”她开玩笑说,“如果那里的秘密能让我变得更厉害,可以一口气解决掉所有问题,我就去。”   没想到,“光”字一跃而起,中间的竖画大幅上下摇动,像在点头。   云乘月一愣:“真的可以?”   “光”字手舞足蹈,好像在信誓旦旦保证:真的!真的!   云乘月顿时心动。她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力尚浅,哪怕她的书文能克制“祀”字,但还真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它。   “那,”她犹豫道,“时间久不久?”   “光”字大力摇头。   “好吧。”云乘月很快决定,“反正上午也没事,我们就先去看看。”   府里热闹着,她挑了一条安静的路走。   虽没下雨,天空却还是阴着。云乘月带了把伞,想出门吃早餐,等餐点端上来再叫阿杏姑娘驾车来,省得她等。   但她一出门,还没走两步,却被人叫住了。   “云姑娘。”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云乘月扭头一看,见树下停了一架车马,车窗打开,后面的老人正看着她,面上条条严肃的纹路组合成一个和善的笑……应该称得上和善吧?   “卢大人?”   正是之前说出城办事的卢桁。   云乘月这段时间请教了他不少问题,不好意思给人家甩冷脸,就走过去礼貌问好。但走近了,她却发现老人面色有些灰败,气息也不复此前的生气充盈。   “您……受伤了?”她压低声音,问。   “小伤。”卢桁摆摆手,不欲多说,又道,“云姑娘去何处,不如老夫捎你一程。”   云乘月迟疑。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须,轻咳一声,说:“之前叫人排队买了城东有名的红豆羹,又带了一笼张记限量的包子,味道很不错,就是买多了,云姑娘可介意拿来当早餐?就当帮老夫个忙……”   驾车的人身姿挺拔、双目神光湛湛,显然也是很有实力的修士。闻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惊奇,仿佛在问:这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铁面无情的卢大人这么巴巴地讨好?   云乘月也听得出来其中曲折。如果换了之前,她可能会礼貌谢绝,但现在,她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对别人更包容一点。   她就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卢大人。等用过早餐,我想去星祠看看祭祀碑,卢大人如果有空,能不能也来指点我一二?”   老人面上立即放出了惊喜的光。   “自然自然。”他一口应下,笑容更甚,简直殷勤得过分,“来,上来吃,别淋着雨……你之前在浣花书院的事,小鲁都同我说了,真是了不起。当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同老夫说说?”   前任四象星官的卢大人絮叨起来,和街上一个普通老头儿没有任何区别。   驾车的人暗自憋笑,闻一闻空气中的香气,又有些哀怨地想:唉,我排的队,我也想再吃一份哪。   ……   清泉山,通天观。   薄雾弥漫。   黑沉沉的衣袍拖在地面,却又轻盈异常,连一根草尖都没能拂动。   薛无晦往外走去。   他背后有一座牢笼,黑色锁链交织,囚禁着一名半张脸呆滞、半张脸扭曲的青年。   “陛下……”   扭曲的半张脸艰难地蠕动嘴唇,搜刮着所有动听的词语,哀求着:“饶了臣……臣愿意做任何事,来祈求陛下的谅解……”   “不,臣不奢求陛下原谅,臣只想求一个痛快……”   他浑身颤栗着,连灵魂也在瑟瑟发抖。千年的噩梦——千年啊!那柄悬在头顶的天子剑终于斩落。他在这份等待的恐惧中挣扎,已经有一千年了。   他过去曾想,等这一天真的来临,说不定他反而会松一口气——再也没有比等待更恐怖的深渊了,可当这一天真切到来,他才明白,世上最大的恐惧……是直面这位陛下!   薛无晦背对着他。这里是山顶,可以一眼望见浣花城,甚至如果他看得再认真、再仔细一些,他能看见星祠——那座雪白的建筑实在太过显眼。   雪白——最不能容忍污垢的颜色。   他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一缕讽笑。这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惯来善于鄙夷自己的痴心妄念,也憎恶自己多余的欲望。   这份恶意也跟着蔓延到了囚徒身上。   黑色锁链“哗啦”作响,被囚禁的青年倏然双眼暴睁,露出极度痛苦之色,却又无法发出声音。   “少主……!”   几名戴着面具的人匆匆而来。他们的声音高低变换、十分刺耳,其中关切却半点不假。   这群人踏过山径,从薛无晦身边掠过,对他视若无睹。   他们也同样看不见那座囚笼,只能望见那名古怪的青年。   “少主,您身体不好,怎么这几日总待在外头?”   又有人说:“少主,‘祀’字是祖宗传下来的护身符不假,可您这段时间也太着急了。司天监已经注意到了这里,万一引起白玉京的不满……”   另一人却嘲笑说:“白玉京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过我们这里?就算真的全州死光又如何?一百多年前难道没发生过?自然是少主最重要!”   被称为“少主”的青年就是封氏命师。他垂着头,不停喘气,眼睛死死瞪着薛无晦。只有他能看见帝王。   “陛下……”   “少主?”   青年双手紧握,浑身绷得死紧。这不同寻常的模样引起了属下们的注意。但正当他们想上前,却听一声严厉的呵斥:“退下!”   命师牙齿紧咬,却又微微打颤。在他身下,道道黑红的光线延伸出去,隐隐有“祀”字不断浮出又消失。   多亏了“祀”字之力,他才能够不被黑色锁链绞杀。   他没有告诉属下发生了什么,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他只是哑声道:“都去城里……今日之内,开启献祭。”   属下们悚然一惊。他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最后还是对家族的骄傲和忠心占了上风。   “是!”   ……   今天是浣花学院的休沐日,学生不用上学。   因为大哥、大姐要回来了,长房忙着洒扫,云三小姐惯来不肯错过讨好大夫人的机会,也主动去帮忙。   虽然她心里多了一些想法,可十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哪里是那么好改的?所以她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连大夫人都不觉得她有什么改变。   只有云三小姐一人心事重重,一会儿想自己的凌云壮志、甚至有点自我陶醉,一会儿又哀怨自己天赋不足、缺乏名师,一会儿还暗暗责怪云家条件不够好,如果她有聂小姐那般家世,想要发愤图强不就轻松容易很多?   她心不在焉地做着事,直到她本能竖起的耳朵捕捉到一句话。   “……这是爹吩咐下来给二娘的,叫涟秋带几个人一起,送到二娘的院子……”   云三小姐仿佛被针猛戳了一下,陡然回神,两只眼睛黏了过去,下一刻又瞪大了。   她定定心神,含笑走上去,表现出适度的好奇,问:“大伯母,这是爷爷给……二姐的?”   大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拍拍她的手,和气地说:“三娘,这是你二姐的。”   意味深长、笑语告诫,云三小姐心领神会,但——她心里却拧来拧去,难受得很。   好多好东西啊……她一眼扫过去,绫罗绸缎、珍贵香料且不说,竟然还有一样能帮助修行的灵玉!那是一枚玉佩,不仅玉质清透,所刻下的书文也俊逸清妍,光看着就灵气十足。   云三小姐知道这是云府压箱底的好东西。她曾经磨了爷爷好久,就想要一样灵玉,可爷爷都没舍得给。   而今竟然……!   云三小姐眼底发烧。   可她忍了下来。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模样,羡慕地说:“是因为二姐的天赋么?大伯母,要是我以后也修行有成,能不能也给我一样?”   她一定做得很好,才连大伯母也骗了过去。这名贵妇的笑容变得亲切,轻快而和蔼地说:“自然可以,你大姐不也有?三娘有努力的心,这是好的,肯定要鼓励。”   云三小姐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笑。   她盯好了灵玉存放的位置。而且她知道,云二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她出门后,院子里是没有人的。   云三小姐忍耐着,保持着,从容地坐着自己的事。   然后,她告辞离开,说回屋练习灵文临写,而实际上,她暗中估算好了那边送礼、离开的时间。   等时间到了,她就偷溜出去,悄悄翻进了云二的院子。她是闺阁小姐,但她也是个修士,体能并不差。   一切都很顺利,她找到了那只装着灵玉玉佩的匣子,并用一枚普通的玉佩替换了。她在赌,她赌云二不会去跟大伯母他们核实礼物清单。   云三小姐悄无声息完成了一切动作。她将玉佩塞进心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没人看见她。   正如她也没有看见,那枚灵光熠熠的玉佩中,无数墨滴似的影子流出;它们不断汇聚,最终成为一个“祀”字,没入了她的体内。 第36章 祭祀碑文   ◎【修】◎   马车碾过了积水的路面, 也碾过一路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终于停在星祠前面。   星祠周围一里,按律法不能行车, 但十七等爵往上,不受限制。卢桁的车架就不受限制。   雨已经停了, 四下唯余冷气,云乘月下了车,又回头观察后方那棵梧桐树——他们刚刚经过那里。   “云姑娘?”   她回过头:“我觉得刚刚有人在看我们。”   卢大人却只是笑笑,并无意外之色, 说:“你发现了?无碍, 那是封氏的人。”   “封氏?”这个名字依稀耳熟,云乘月想起来了, “就是城外通天观的命师?”   聂小姐提到的辟邪符,就是封氏命师给的。那枚辟邪符她还保留着,尚未发现异常。   卢桁随意道:“不错, 封氏一脉擅长观星测命, 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历经无数朝代而不倒。”   这位老人还坐在车厢里,正按着时候喝药。说罢,他一气喝了最后一口药汁,放下药盅,皱眉咂咂那股酸苦的药味儿。年轻时觉得苦药清雅有风骨,越老却越不喜欢,喝下一口苦药, 仿佛就少了一截健康的生命。   “您吃糖么?”云乘月见状, 深感理解和同情。喝苦药是真的太痛苦了。她摸出一粒芙蓉糖递给老人:“请用。”   这是她在路边买的, 她很喜欢清甜的花香味。等卢桁接了糖, 她又请求道:“您和我讲讲封氏吧。”   老人托着糖,笑起来,没说自己不爱甜,只将糖果放进口中。他目光柔和,面上的刚硬都像泡在慈爱里:“你对这些感兴趣的话,今后去了明光书院,可以多逛逛藏书阁。封氏一族,历史源远流长,能追溯到战国之前,也就是千年前的大夏时代。”   “大夏?”   “千年前,夏皇结束乱世、建立夏朝。但很快,各州起义、自号诸侯,开启四百余年的战国时代。又经历几番朝代变迁,二百年前,就有了大梁天下。”   “各州……”云乘月意识到什么,“今天各州,还是当年夏朝的各州吗?”   “可以这么说。名称虽有变化,各州范围却大致不变。”卢桁道,“封氏千年前是宸州州牧,后来成了宸州的诸侯王。到大梁开国时,他们主动臣服,甘居人下,安心做国朝的命师。”   “直到今日,封氏在宸州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族人常常巡视全州。”老人又笑着夸她,“不过,你现在才是聚形境修士,就能察觉到他们的窥视,十分了不起。”   云乘月谢了他的夸赞,想要回一个笑,却高兴不起来。   如果封氏是千年前的州牧,那就是薛无晦的敌人了。他……如果“祀”字真的和他有关,他的目的是杀死封氏?封氏有多少人,他打算怎么杀,会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又会不会威胁到他自己?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信息太少,解决问题的难度也大大增加。难道她天生是劳碌命?   她不由叹了口气。   “云姑娘……?”   云乘月摇头,换了个问题:“卢大人,听说修行有七个境界,如果想成为最厉害的修士,需要多久?”   “最厉害?”老人失笑摇头,摆手道,“第七境飞仙境只存在于传说中。如果你说的是第六境通玄境……据我所知,世上最快晋升通玄境的人,是已故的五曜之首、岁星星官,严伯舟,他花了五十九年。”   五十九年?啊这……   云乘月眼神发飘。   “你才多大啊。小孩子,脚踏实地才好!”卢桁更笑起来,下了车,吩咐了手下几句,又和守门人打了个招呼,才带着云乘月往里走。   今天的星祠安静依旧。岁星之眼边上有一片落叶,大约是风雨带来的。很奇怪,这里干干净净的时候不觉得冷清,多了一片落叶,立即就多了许多的寂寞。   但也或许是因为云乘月想着封氏的事,有些走神,才生出了无端的感叹。   她走进八角亭,面对祭祀碑,抬手唤出“光”字书文。有了浣花书院的经历,她两枚书文都能大大方方地用了。   “这就是那枚书文……光,不错。”老人咽下最后一口糖,颇感兴趣地端详着,“天字级,还有些成长的潜力。嗯,来日方长,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云乘月想起虞寄风也说过类似的话,问:“书文也会成长?”   “自然。”老人道,“你读书时,可曾遇到似懂非懂的状况?彼时若有所悟,仔细一想又糊里糊涂。”   云乘月点头:“有。我以为是自己没有真正学会。”   “是学会了一点皮毛。书文也是如此。观想之初,受制于修为、心境,书文等级可能不高,待日后主人成长,书文也有可能突破等级。”   卢桁笑道:“不过,这并不容易。书文是道心映照;一个人很难真正突破自己,所以书文也很难真正发生变化。”   “您是说,知行合一、字如其人?”云乘月脱口道。   卢桁惊讶道:“正是,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听过一些讲解。”是薛无晦说的。云乘月收起书文,目光落回祭祀碑上,定定注视片刻,张口想问问题,却又犹豫着闭了嘴。   她拿出锦囊,再摸出一粒芙蓉糖,想了想,她干脆将整个装糖的袋子合拢,双手捧给卢大人。   “送给您。”她说。   老人望着这袋糖,脸上的表情缓缓组成一个问号。   云乘月见他不收,更不好意思,小声请求:“就是,那个,您能……给我讲讲碑文吗?”   她实在惭愧。   之前她还说介意卢大人多年冷落、不会太多交往,结果?她几次三番麻烦别人,还只能用一包糖来“贿赂”——可给钱的话,感觉卢大人也不会收。   云乘月苦着脸。虽然觉得不应该……可她还是想请教。在浣花书院听过课后,她就发现,先听课再练习,事半功倍。   祭祀碑正是卢大人所写,书法水平之高,令她很敬佩。她想要抓住一切机会提升实力,所以之前的那点清高,还是扔开的好。   虽然抱有这种决心,可云乘月还是挺不好意思……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啊。不过,要做一些事,就不能怕丢脸。   “对不起……还是您想要别的东西?”云乘月小心地询问。   卢桁这才听明白——居然有人用一包糖来贿赂他!他一时啼笑皆非:“你这孩子……这,给我糖做什么!好了好了,你们小姑娘的零嘴收好。你想听,我讲就是了。”   他笑过了,又觉得伤感:还是和他见外啊……也对,对这孩子而言,他实在只是个陌生人。   云乘月听他语气宽容,更是问心有愧。她行了一礼,又摸出新买的空间锦囊,从中拖出了两把简易折叠椅。   一把黑的,大一点,给卢大人坐。一把红的,小一点,她自己做。锦囊空间有限,只能塞下这两把椅子。   云乘月很快摆好了,伸手一指:“卢大人请坐。”   看完了全程的卢桁:……?   云乘月有些奇怪:“上次您不是说我可以带凳子来么?”   卢桁这才想起来。他糊里糊涂地坐了上去,才想起来自己从没有坐着讲课的经验,一时觉得浑身不对劲,可再一想,如果他站着,岂不是逼人家也站着?   他就僵硬地挪了挪,忍了。   一老一少坐在凉亭里,双双抬头看碑文。   卢桁又适应了一下,才说:“这碑文处理过,书意不剩多少,但笔势、结构、布局,还是能讲一讲。”   “书意?”云乘月跟着抬头,“不是精气神吗?”   “那是方便初学者理解的。你看,修行七境,除开飞仙境,前六境分别叫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这六个境界都和书文相对照。”   说到这里,卢桁一捋胡须,却是含笑停下:“正好,考一考你,这六个境界是如何对照的?”   这个问题云乘月思考过,稍一回想,就流畅答道:“聚形是磨练基本功,写出的文字完整、笔画流畅。凝神是指书写者聚精会神,全情投入书写。连势……我看书上说,是指下笔有势、行文有势,更多却是一知半解了。”   卢桁听得还算满意,点头道:“‘势’字说起来容易,解释起来确实困难。所谓‘势’,就是指笔势。你看——”   他指着碑文开头“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几个字。   与云乘月此前观赏过的《铁锁星河》、《云舟帖》不同,祭祀碑文字体方正浑厚,和《乐陶墓志》的风格更加类似,却又少几分苍凉古朴、多许多庄严冷硬。   尤其是每一竖画,中锋外露、收笔厚重,更显得字字铁骨、冷锐十足。   “不要单看笔画。”   卢桁仿佛知道她在注意什么,出声提示:“注意结字。”   云乘月被他一提醒,发现自己看字帖还真是重点看笔画。她听见一个新鲜词:“结字……?”   “就是结体。单字写法叫笔法,整幅作品的安排叫章法,而具体文字结构、字与字之间的大小疏密安排,就叫结字。”   苍老的手指悬浮背面,缓缓沿行文方向滑动。他肃声道:“看,‘花’字相对‘祭’字而言,笔画、结构更简单,但通过刻意安排,让两个字呈现出一致大小。”   果然如此。   云乘月仔细端详,很快举一反三,指着后面的碑文说:“这里,这里,还有……全部都是刻意调整安排过的。”   “不错不错……咳咳。”   卢桁很高兴,正想夸,又扭头猛地咳嗽了两声,喘匀了气,继续讲:“一副好的作品,笔法、章法、结字必然浑然一体、自然圆融。——这碑文是我所写,这么说来有些自夸,但这副作品我的确比较满意。”   “通过这三者,就形成了笔势。”老人敲敲石碑侧面,“你看这碑文,有什么感觉?”   云乘月边看边答:“扑面而来的冷硬尖锐……不,很奇妙,每个字都锐意分明,但每个字又都相互联系、相互呼应,就像,就像……”   她思索片刻,拍手道:“像列队整齐、甲胄闪闪的军队!”   “正是如此!”卢桁说得兴起,一拍石碑,“这份联系之感,就是笔势!”   云乘月先点头,再又疑惑:“可……那精气神是什么?您刚刚说的书意又是什么?”   “精气神常用来给初学者,统称笔势和书意。”卢桁道,“而书意嘛,就是道。它既存在于文字当中,也存在于文字之外。”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就是书写者的性格、经历、情感。意在笔先。你可听过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得意而忘言……”云乘月沉吟,“只要表达出自己所思所想,究竟运用了什么语言,都不重要了?”   “正是,对成熟的书写者而言,笔法、章法、结字都退居其次,如何表达胸中真意才是关键。”   卢桁很满意地点头。   “所以,贯通笔势为第三境,连势。而若能将书法、道心相合,就到了第四境——化意。至于其后的洞真、通玄,就要看你能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多远,又能多接近这天地大道了,这些是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强求不来。”   老人负手望天,看阴云密密流动,感慨道:“传说古时有皇帝,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老夫未曾亲见,便是第六境通玄修士,都没有这般手笔。或许,那飞仙境的大能真的可以做到罢?”   “飞仙境,笔落惊风雨……”   云乘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曾有人不屑说过,两位星官“不过是洞真境后阶而已”?   她勒紧怀里的兔子,又松开,再举起来仔细端详。兔子垂着软趴趴的耳朵,红眼睛还是那么无辜又威严。   “我可能养了一只仙兔。”她喃喃道。   卢桁一愣:“仙兔……何解?”   云乘月含混地笑笑。她凝住心神,按照卢桁教导的观察方法,仔仔细细通读碑文,去看碑文的笔势,也注意去看那据说不剩多少的书意。   当她聚精会神时,眉心识海里的“光”字书文又跃跃欲试。这一回,云乘月没有阻拦它;她想要探知碑文中的秘密。   碑身黑黝黝的,被风雨吹得更幽凉;淡金色的碑文方正严整,密密排列。看着看着,她感到眼前仿佛有一个旋涡,她的意识飞向其中,不断下沉、下沉……一直降落到很深的地方。   广袤的黑暗里,只有文字闪耀;她环顾四周,看见笔画舒展。无数笔画游动着,最后聚集成了……   一把剑?   如果意识也有眼睛,她的意识一定狠狠眨了一眨眼。但她没看错,那的确是一把剑。   她不由站起来,走近了石碑。   “光”字在她身边颤动,她依稀还听见卢大人“咦”了一声。但此刻,云乘月全部心神都被那柄剑吸引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从这个念头出现开始,她丹田中的灵力旋涡飞速旋转;大量灵力被抽出,疯狂涌向碑中,但是不够——还是不够!   她努力去够,再努力……坚持住,灵力再坚持一下!   一息、两息……还是过了漫长的一年、两年?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她思维里只剩下那一柄剑。   ——云姑娘……云乘月!别逞强,停下来!!   卢大人着急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没有精力去思考。她只想在灵力耗尽前,抓住那柄剑!   终于,在她的灵力全部耗尽之前——   当啷啷啷!   云乘月抱着什么东西,往后一跌,重重跌坐在地!   她来不及感觉到痛,只用力抱住怀里的东西,抬眼又看见半透明的虚幻锁链消散在空中。   她怀里抱着一把暗银色的剑。剑鞘上是精密的鱼骨纹,剑柄上镶了一圈白玉,触手温润,不会觉得滑。在剑柄末尾,还刻了一枚太阳图案。   “光”字飞到图案边上,绕来绕去,很是亲近喜悦的模样。   云乘月喘了口气,这才觉得丹田中空空荡荡,灵力一点都不剩。   “真是胡闹!胡闹!”   老人已经急得不行,将一瓶丹药放在她手里,松弛的、皱巴巴的手都在抖。   他又扶她起来,生气地训斥:“怎么这么莽撞!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不该轻易将灵力耗费一空——万一不够呢?那岂不是损及根本!你这个莽撞倔强的性子怎么跟幼薇一模一……”   他的声音突兀地停了。   云乘月也一起愣住,刚刚吃进去的元灵丹都差点忘记咽。   因为她面前忽然多了个人。   从那柄神秘的剑上,飞出一道白雾;白雾袅袅,化为人影。是一名钗裙简素、美貌绝伦的女人。她身形缥缈,双目平静宁和,却略显空洞。   细看去,女人的眉眼和云乘月五分相似。   云乘月明白了她是谁。   她身边的老人也嘴唇哆嗦两下,眼睛倏然红了:“幼薇……”   女人站在碑前,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云乘月,说:“唯有大道光明之人,才能找到玉清剑。但是记住,唯有忠于光明者能使用玉清剑,如有动摇、偏离,便会被它封印修为,如我一般……”   她摇摇头,一声叹息。她的声音很缥缈,和帝陵主人有相似的质感。   她说:“如果你不敢保证一生忠于光明,就不要轻易拔剑。而如果你决定继承它,那么,帮我一个忙。”   宋幼薇侧过头,望向远方,面露忧伤。   “帮我告诉师父,当年之事我也有错,我太过偏激自负、意气用事。无论如何,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帮我告诉师父,当年的誓言,不用再遵守了。”   “我……唯独师父,我原谅师父。”   说完,女人的影子渐渐散去,不留痕迹。   云乘月呆了片刻,再一回头,见卢桁已是老泪纵横。这位老人略弯下腰,按住眼睛,泪水却仍止不住地渗出指缝。   她现在是不是也该哭一哭?毕竟是生身母亲……可云乘月只是有点伤感,实在挤不出来眼泪。这和陌生人也没区别啊。   卢大人情绪激动,她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她又想,碑文中藏的原来是剑,叫玉清剑,而且是宋幼薇留下的。她说偏离光明就会被玉清剑封印修为,难道她自己修为全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有很多疑问,此时却都不方便问。当一个老人在旁边哀伤落泪时,她能做的只有小心递上手帕,又轻声劝道:“卢大人,我扶您出去吧?这里没有地方坐,您慢一些……”   卢桁点头,一时仍说不出话,也就让她搀着一只手,慢慢往外走。他一路都压着哽咽,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她。   到了外面,驾车的属下见了这一幕,当场愣住。云乘月冲他摇摇手,安静地将卢大人扶上车。   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水,老人才缓过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真是丢人……叫你见笑了。”   云乘月摇头:“怎么会。”   卢桁又发了会儿呆,忽又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我怎么就没有发现那里头的讯息……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喃喃着,额头抵着手掌,颓然摇了摇,才勉强对云乘月笑笑。   他恍惚解释:“刚才的,是你母亲宋幼薇一缕神识残念。她将玉清剑寄放在……放在我刻下的碑文里。想来,是持有光明一类书文的人,才能唤起玉清剑共鸣。”   “也难怪我发现不了……可是,她怎么就不愿意寄一封书信给我们?”   老人失神良久。   云乘月又陪他坐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刚刚……说的誓言是什么?”她实在叫不出“母亲”这个称谓,就含糊地混过去。   顿了会儿,卢桁才“啊”一声,如梦初醒,说:“是当年……有些复杂,说来话长。当年你母亲离开白玉京时,曾逼我们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不得主动联系她、不得叫她再见到我们一眼,更不得踏入她家中一步。”   他复述这个誓言时,说得很平静。   可哪怕他说得这般平淡,誓言中的激愤之意,仍是透过重重旧时光,朝云乘月扑来。她不禁吃了一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宋幼薇如此愤恨,而卢桁所说的“我们”,又为什么情愿发下这样的重誓?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卢桁又勉强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好像想摸一摸她的头,却又犹豫着收回。垂首沉默片刻,他再叹了一声:“今后你会知道……我现在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是我们不好,对不起她,也……也对不起你。”   云乘月却突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无意识抱紧兔子,问:“卢大人,你……你从没来云府看我们,是因为誓言的制约?”   他沉默点头,又苦笑一声,叹道:“不,我和他们一样,无非也是胆怯,不敢承担道心破碎的后果。如果敢,我又怎会不来?说来说去,我们都是懦夫。”   云乘月想起来,薛无晦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天他刚刚能在世上现身,浣花城阳光很好,街头人来人往,他站在她身边,却没有人能看见他。那时她苦恼于如何对待卢大人,他就说,他们只是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   那时她以为然。   但现在……   她握紧了双手。   “对不起。”   她突然说。   老人一愣,迷惑不解:“什么?”   “我没有资格怪您。”云乘月盯着手里的兔子,“您就算有对不起的人,也是我母、母亲一个人,和我没关系。母亲都原谅您了,我却私下说过您的坏话……对不起。”   “既然母亲说原谅您了,也让您别再遵守誓言,您就放轻松些吧。”   老人愣了会儿,凹陷的眼眶更红了。他却反而竭力笑了笑,哑声说:“你这孩子,真是……那你呢?我丢着你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不怨?说说坏话,不是很正常么!”   云乘月摇摇头:“不,是我做得不对。”   “我心里怨您,却不明说,反而一边请教您问题,一边不高兴您……实在是小人行径。我却还暗中得意洋洋。”   她认真反省:“您如果今后不再搭理我,也是我活该。是我错了。”   她等着对方生气,或者训斥。   可等来等去,她却只等到一阵笑。   卢桁一边咳嗽一边笑,笑着笑着,他又捂住脸,只不断摇头。   “哪有你这样的……哪有你这样的!说坏话就说了罢,我也不知道,你自个儿说出来做什么!你这个傻愣愣的性子……和幼薇也不像啊!”   他擦擦眼睛,故作严厉:“你那父亲难道是个愣头青?傻孩子,对别人可不能这样,自己吃亏啊!”   云乘月立即反驳:“我也不会见谁都说很多。”   她反驳完,又小心问:“您……不生气吗?”   这种行为很小人的!   老人却还是笑。摇头,笑,哽咽。   “傻孩子……我生什么气啊!我只怕你太傻!”   半天,他抹了把脸,才对外面吩咐到:“去云府。”   马车行驶起来。   卢桁又念叨了一会儿她傻的问题。云乘月从试图反驳,到乖乖闭嘴,最后只能确认,卢桁的确不生气了。她暗自又责备自己两句,告诫自己今后不能再这样表里不一,尤其是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好不容易,卢桁总算念叨完,又将玉清剑拿过去,查看了一番。   他似乎认识这剑,知道一些原委,翻覆确认一番后,他说:“这剑不是谁都能用的。云……云姑娘,你也听见幼薇的遭遇了,你可还想持有这柄剑?”   云乘月点点头:“我喜欢这柄剑。”   她说的是实话。说不出原因,一看到玉清剑她就感到很亲切。   卢桁默然片刻,加重语气:“你持有生机、光明两枚书文,道心自然光明,但你还年轻,今后如果稍有行差踏错……”   “那我就努力不行差踏错。”云乘月回答得很自然。   卢桁一愣,望她片刻。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居然失笑摇头:“原来如此。是我想岔了,我不该说你傻愣愣的。这是一颗天然的赤子之心,无惧无畏……反而是我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将玉清剑还给她,郑重说:“希望你能保持赤子之心,走出一条开阔大道。”   赤子之心是什么?如果是指乌龟的梦想,那她倒是很有信心。走出开阔大道就算了……有个水塘就行。   云乘月没有多说,只道:“卢大人,您直接叫我名字吧。我受了您的帮助,也不再有怨您的理由,当然就不该再刻意和您保持距离。”   老人又失笑。笑了片刻,他才怔怔道:“好,乘月。好名字……好孩子。”   ……   回到云府时,门口是聂家的车驾。   聂七爷大约得了信,竟然就在台阶下等。那一夜后,这还是云乘月第一次见到他。   和之前相比,他仍是冷峻高傲、脊背笔直,看似没有变化,除了……   云乘月看向他左手小臂。她当即皱眉,抱着剑和兔子下了车,也不顾其他人略有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聂七爷面前。   他一直看着她,道一句“云二小姐”,也不多说,只将手臂略伸出来。   一道泛着灵光的绳索牢牢捆在他臂弯处,绕了好几圈。他又拉起袖子,露出整条青黑的小臂。在肌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它每每往上,想突破绳索的桎梏,虽然失败,却撞得灵光晃动不止。   云乘月怀中的玉清剑一跳,忽地发出嗡鸣。   她感觉到了玉清剑的意思,却不急动手,而是略一抬眼,问:“你想怎么样?”   聂七爷平静道:“请你帮忙。”   她不确定地问:“只是如此?”   青年看了一眼她背后的卢桁,回道:“如有余力,请你再帮一帮家中侄女。她短视无礼,我替她向你赔罪,待她好之后,我会严加惩处。”   “并且……”   他又看一眼卢桁,微哑的声音多了一抹凝重:“若是可以解决问题根源,也请你帮帮忙。这关系到整个宸州的存亡。”   云乘月正要回答,耳边却掠过一声缥缈幽凉的笑。她对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抬起头后,果然见到云府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薛无晦。   散发黑衣的亡灵帝王高踞其上,傲慢地俯视所有人。他的目光比秋雨寒凉,最终落在云乘月身上。   ——“云乘月,不准插手。” 第37章 灰雾临城   ◎【修】◎   ——“云乘月, 不准插手。”   对上目光的刹那,她怀里的玉清剑再次嗡鸣。长剑异常激动,隐隐似要出鞘;“光”字书文再度与玉清剑共鸣。   丹田内灵力旋转, 一道格外温暖湿润的力量没入了她的眼睛。   刹那,她进入了一个玄奥的视野。   眼前的世界褪色、淡化, 成了灰色的背景;唯一显眼的,是……   云乘月定定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看见空中漂浮着无数黑红色的……丝线?根茎?血管?它们有粗有细,漂浮在城市上空,像巨大的植株整个横过来, 阻隔了地面和天空。   还有无数黑红的影子, 从各处民居里升腾起来,连在“植株”上。   咕嘟、咕嘟……她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像流动,又像吞咽。   她视线移动。面前的聂七爷,他的小臂上也升起一脉细线, 往上连去。云府里也有。到处都有。   黑红的“植株”往城外某个方向伸展过去, 而恰好也是从那个方向,还有另一条线伸过来,一直连到……   薛无晦。   那条延伸过来的黑线,落在了他的背后。它和他连通,暗红的煞气不断流入他体内。他的力量在缓慢增长,她得出结论,又仔细感觉了一番,确认没错。   这巨大诡异的“植株”, 在天空中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字——祀!   云乘月望着这个字。   正是她一直在意的那一枚书文, 也   是薛无晦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回答的文字。“祀”字的事, 果然和他有关。   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渐渐上升。可她好像又不很意外。   她的目光重新对准上方——薛无晦站立的地方。他也正望着她, 神色阴冷平静。他不知道她看见了——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刻,云乘月倏然按下了那股震惊乃至茫然。她变得冷静异常。   她听到自己脑中一声清脆的响——啪。这是某根弦绷断的声音。   这是一个标志,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但这的确是一个进入战斗状态的标志。   如果她能记得更多曾经的事,她会知道,这种状态叫心流——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一件事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大部分时候,她都没什么强烈的愿望、目标,平时走路都慢悠悠的,真就像一只划水的乌龟。可一旦真遇到什么事,她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穿越以来,她曾有两次进入心流。第一次是穿越之初,她睁眼发现自己处境危机,于是积极自救。   第二次是云府门前,她一心一意想着“拿回身份,讨回亡母遗物”,行动毫不迟疑。   现在是第三次。仍然是在云府门前,但这一次薛无晦不在她身后,在她对面。   云乘月脑子里通往心流的那根弦,那个开关——“啪”,开了。   她非常冷静地得出结论:沟通暂时失败,开始唯我独尊的处理方式。   即:解决“祀”字的事,按住薛无晦,不让他搞事。   她怀里还抱着兔子。她拎起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在自己手臂上绕一圈、打了两个结。她捆得很扎实,兔子立即成了她左手臂上的一个挂件。当她手臂扬起时,兔子无辜的红眼睛正好扫过其他人,最后对准了上面的薛无晦。   兔子:……   周围其他人:……?   上方的薛无晦:……?   聂七爷默然一瞬,若有所思:“你喜欢这样的装饰?”   “不,只是这样比较方便。”云乘月简单地解释。现在,她手里只剩下一柄玉清剑。   做完这件事,她收回目光,看向聂七爷,抬手指向“祀”字连通的方向:“城外那个方向,有什么?”   她开始调查信息。祀字一直在往那个方向输送力量,那里应该就是根源。   聂七爷看了一眼,神情一动,迅速答到:“通天观,封氏命师清修之处。”   四周有什么气息,忽然起伏一瞬。有不止一个人在窥视。云乘月察觉到了,但现在她没空去理。   她只是暗忖:封氏?封氏是千年前就存在的家族,是薛无晦的仇人……是他们搞出了“祀”字?那么,薛无晦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想做什么?   “封氏命师,是什么修为境界?”她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身后卢桁气息一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是第五境,洞真境。”   他下了车,疾步上前,苍老的声音惊愕而凝重:“乘月,你看见了什么?”   “‘祀’字。”她没有回头,左手下沉,右手握住玉清剑的剑柄,“我看见了‘祀’字,不是书文之影,是真正的书文。”   “就在天上。你们看不见吗?从通天观里延伸出来的力量!”   她在试探薛无晦。可没想到,这句话刚一出口……   白日的长街上,忽然阴风大作!   远远近近响起许多尖叫,大多惊恐而迷茫;风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好像是无数东西被搬来搬去。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了一眼,眼瞳收紧。就在一瞬间,天上的“祀”字伸出无数细须,抓住无数普通人,让他们悬浮在半空。人们在尖叫,但是很快,被抓住的人们就横在半空、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知道自己应该惊讶,还有愤怒。但在心流状态下,她心中一片清明。   聂七爷的小臂也被猛地往上一扯!他神色陡然一厉,口中喝了一声,四周聂家卫士即刻收阵,将几人围在中心。只听刀兵脆响,诸人手持兵刃,将寒光对准四周未知的敌人。   聂七爷本人也想拔刀。   但云乘月说:“别动。”   她抽出了玉清剑。白玉剑柄触手温润,太阳图案闪光,与她眉心中的“光”字书文呼应。   无需多言,“光”字跃出,附着于剑身之上。笔画抽长、变形,成为薄薄的光幕;它裹住狭长的剑刃,而后——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方天地。   云乘月扔了剑鞘,左手抓住聂七爷的手腕,右手平平挥出一剑。她感到对方肌肉收缩、本能要退,但她用力抓住,居然没有让他逃脱。   发光的玉清剑清鸣一声,斩出一剑。   这一剑,斩向了聂七小臂上那根“丝线”。剑刃拦住“祀”字的触须,但它异常柔韧,没断,而是顺着她拉扯的方向不断变形。   这股力量,比她在徐小姐、聂小姐身上见过的都更强。   云乘月沉下心神。识海中的“生”字书文苏醒过来,也加入了这场角力;生机的白光流出。   玉清剑剑刃一震,“光”字化出的光芒上,竟然又浮现出一个隐隐的“生”字虚影!   “这是……”   旁人的惊讶是旁人的事。云乘月的世界里,只有安静、专注——她在朝着她的目标前进。   “生”字与“光”字大道相近,相辅相成;两枚书文的力量叠加,又被玉清剑这一神秘的宝物加倍放大。   刹那之间,生机浓郁、清新纯净的光芒,像风一样荡开。   不仅是聂七爷浑身为之一轻,所有被“风”扫到的人们,都感到身心清爽许多。   卢桁浑身一震,抬手按住眉心识海处,惊讶道:“老夫识海中的伤……”   云乘月已经全神贯注望着薛无晦。她手中刀锋一侧,已然估量起该如何阻止他……她能做到吗?   云府屋檐上,帝王居高临下。他乌发飘荡,大袖当风,黑雾弥漫如死,抵抗着生机的气息。和帝陵中相比,他的力量的确增强不少。   他也看着云乘月,又多看了一眼聂七爷,尤其是他的手腕。他不笑也不怒,神色冷淡若冰:“云乘月,你果然要同我作对。”   她看向他。她明明说了,这是通天观搞出来的“祀”字……他居然说是和他作对?他究竟做了什么?   她不能说话、不能叫他,她想,不然他会被人发现。她只能保持沉默,直直看着他,平静的心海中生出些许愤怒。   他却只是摇摇头,唇边一缕讥诮。   “果然世间之人,大多不可信,也不可靠。云乘月,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如果你破不开这一局,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世间,如何沦为死亡的乐土。”   他声音平静至极,抬起两臂的动作也同样平静。这是一个属于帝王的动作,如怀抱日月、如坐拥山河。冷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也让天空中巨大的“祀”字猛然颤抖。   云乘月忽然感到了更炽烈的怒意。她很少像这样发怒,但这注定是,也只能是沉默的怒意。她唯有通过挥剑来发泄。   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账!他凭什么话不说清,自顾自地就宣布他们对立,然后搞出乱七八糟的这一幕?什么又叫“死亡的乐土”?浣花城原本优哉游哉的生活气质多好,她想拥有还不能呢——凭什么要破坏别人平静悠闲的生活!   玉清剑再震!   然而,帝王的身影已经散去了。四周迷雾降临,他自身也化为更加幽暗的迷雾。   突然,天地暗了。   明明是白日,黑压压的层云却遮蔽天空;风冷得刺骨,地面的积水居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凭空生出的灰色迷雾弥漫着,笼罩了全城。   这东西很危险……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   云乘月意识到这一点,更用力地握紧剑柄。她往天空挥剑。剑光上切,刺向上方那黑红色的、巨大的“祀”字主干。   然而。   当啷——   剑光堪堪嵌进一分,就被猛力弹出!   云乘月被逼倒退两步,才发现丹田空荡,浑身乏力。她毕竟才只是第一境的聚形修士,甚至只是初阶,玉清剑两剑挥出,就已经让她灵力耗尽。   “云姑娘!”   “乘月!”   聂七爷和卢桁同时伸手扶她,后者更是又塞过来一瓶元灵丹,斥道:“又逞强!先将丹药吃了!”   云乘月喘了口气,站稳身体。她倒了两粒元灵丹含住,目光一扫,左手摊开,对聂七爷说:“拿来。”   青年略一怔,低头看她空荡荡的掌心,不解道:“什么?”   云乘月拧眉:“报酬。我救了你家的人两次,没有报酬么?补充灵力的丹药,谢谢。”   卢桁也跟着皱眉头,深以为然,怒道:“年轻人做事真是不周到。”   聂七爷生平第一次被这么评价,不禁又一呆,接着,他望着云乘月,冷厉的双眼却又沁出几分笑意。   “有。”他说得干脆,摸出一只袖珍锦盒,“这是五百年灵木的结灵之心,食用之后,能滋润丹田,还能提供相当于第三境高阶修士的灵力数量。”   云乘月不客气,接过来:“有没有坏处?”   他想了想,郑重道:“没有。”   云乘月点头:“好,从此我们恩怨两清。”   这话却并不能让聂七爷高兴。相反,他神色阴郁了一些,眼中笑意也消失殆尽。   五百年灵木的结灵之心……卢桁不禁为之侧目,一时也有些惊讶。便是以他的地位、经历,也少有机会得到这样的宝物。如果将其放到白玉京中拍卖,数万金不在话下。   这聂家的掌权人,倒也还恩怨分明,做事爽快。老人虽然不喜聂七爷,此时却也暗自点头。想到这里,他却又一愣:小姑娘说恩怨两清,莫非也是听出了这东西的价值?她反应还真快,原来真没那么傻愣愣啊。   他回过头,吩咐驾车的属下:“这灰雾来得异常,去探一探四周情况,注意保全自身。”   “是!”   驾车的中年人站起身,应声行礼,身形如燕子掠去。   云乘月吞了结灵之心,缓过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左臂上绑着的兔子小薛,面沉如水,收剑入鞘,又看了一眼通天观的方向。黑红色的“祀”字横在上方,力量直指通天观。她知道他去了那边。   但四周灰雾重重,稍微远些的建筑都被吞没。道路也被淹没,透出十足诡异。   刚才还有杂乱的人声,这会儿却极其安静,除了周围可以见到的几个人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说三天时间……   云乘月沉默地站着。不能急,她想,就算遇到了突发状况,也要一样一样来。   结灵之心沉入丹田处,与灵力旋涡融为一体,缓缓释放力量。她感到自己的灵力旋转速度加快了一些,旋涡也变得更深邃,似乎有壮大的趋势。   灵脉中流淌的力量,也隐约在雀跃,好像随时可能沸腾。   但距离灵力恢复还有一会儿。   云乘月抬头看着云府门楣,心中闪过涟秋的脸,也闪过大伯母的脸。刚刚听到的杂乱叫声里,也有来自云府的。   “我想进去看看。”   她抱着玉清剑,带着左手臂绑着的兔子,踏上了云府的台阶,又回头问:“你们要来吗?”   正好这时,刚才去探路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对卢桁一礼,说:“大人,灰雾不影响道路通行,但能吸收声音,还有一定迷幻、麻痹作用。路边行人已经昏倒,体内生机有被抽吸的现象。”   卢桁面色一凛:“不好,这样下去,恐怕全城大部分人都有性命之忧!”   “不是全城,”聂七爷冷冷地接话,面色凝重,“是全州。”   云乘月也想起了他来时说的话,问:“为什么这么说?”   聂七爷面上多了一抹讽刺,望着卢桁:“听说卢大人出城九日,也前去拜访过通天观,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一愣,抬手止住属下的呵斥,平静解释:“我去通天观是为了别的事求卦,之后按照卦象前去寻人。这事十分重要,不能假手他人,也绝不能告诉司天监以外的人。所以你说的事情,我的确不知情。”   聂七爷面色仍冷,淡淡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接到各地消息,不断有人莫名昏迷不醒,或是感染风寒、一命呜呼。我原本以为是某种疫症,现在才明白……”   他看向天空,神色凝重。   云乘月见状,眼睛微亮:“你也看得见‘祀’字?”   如果聂七爷看得见,也许她可以托他处理云府和城中的事,自己立即赶往通天观。   聂七爷一僵,露出几许不易察觉的尴尬:“看不见,但云姑娘说有,我便信你。”   云乘月有点失望:“哦。”   看不见你看什么啊。   卢桁斜了他一眼,心想小年轻就是喜欢瞎显摆。他咳了一声,板着脸,很有威仪地说:“乘月,如果云府无事,你就留在府中等消息,我去通天观解决这件事。”   云乘月眼睛又一亮:“您也有类似的光明大道,可以克制‘祀’字?”   卢桁一僵,讷讷道:“这,老夫的书文虽然不是光明大道,但修为在身,也不是不能试试……”   云乘月再次失望:“哦。”   两个不同年纪的男人面面相觑。这一瞬间,这彼此都互相瞧不上的一老一少,忽然都心有戚戚焉。   云乘月转身,叩响云府大门。然而,本该紧锁的大门,她一推就开了。   保养得很好的门轴旋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门开了,涌出一片淡淡灰雾,还有……   当啷——!   玉清剑自行出鞘,凛然击向前方,拖出一串火花!   来袭者闷哼一声,往后腾空,惊疑不定道:“灵剑护主……?”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很不和谐,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身后,聂七爷才举刀,卢桁却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老人右手一抬,指间已是挟了一支毛笔——不,是精铁所制的铁笔!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因为在他一抬手间,那个文字已经完成了!   ——矢!   箭矢的矢,邦有道如矢的矢。直行而去,九死不悔。   那道刺耳的声音变了语气,变得更多惊恐:“玄之文?玄之文!卢桁老儿,谁说你识海破碎、无力再用玄之文……!”   书文化为的箭矢,并不快。   然而,被箭矢瞄准的敌人,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凌厉刚猛的灵力如同墨汁,在空气中拖出浑厚痕迹,重重刺入敌人的胸膛。敌人再哼一声,从半空跌落,“咚”一声后,再无声息。他面上的面具也碎为两半,留下面中一缕新鲜血痕。   聂七爷神情凝重,颇为忌惮地望了卢桁一眼。不愧是前任四曜星官,哪怕身上有伤,也能一笔用出玄之文。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直接出手解决宸州的事?   云乘月也有同样的疑问:“卢大人……”   “叫卢爷爷。”卢桁坚持道。   她说:“卢爷爷,您实力高超,我比不上。为什么您不直接出手?”   “云姑娘,大人身体不比从前……”卢桁的属下不由鸣不平,但看了一眼聂家的人,还是没说下去。   老人恰好也咳嗽几声,面上浮出疲色,神色却很平静:“无妨,这件事也不是秘密。我识海受损多年,无法随心出手。像刚才那样的攻击,我无法随心所欲使用。”   他没有说具体还能用多少次,到底外人在场,并不方便。   云乘月问:“那您需要休息吗?”   “不必。”纵然神色严肃,卢桁面上也不由浮出一点微笑,“情况危急,你虽是小修士,现在却比我们都有用。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给你护卫好。”   他警告似地瞥了聂七爷一眼。后者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现在云乘月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聂七最好别想回驰聂家,而是乖乖给她当护卫,这叫大局为重。   两个人在短时间内,凭借微妙的眼神完成了一次交流。   聂七爷确实有先回聂家的心思,但他暗忖,卢桁说得也对。他既看不见“祀”字,也没有类似的光明大道,回去作用也有限。如果是刚才的敌人,那聂家也有精兵护卫……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放心,便吩咐手下:“你们回聂家守着。”   “七爷……!”   “回去!”青年厉色呵斥,“我这边有卢大人在,还怕出什么岔子?”   诸人无奈,只能行了一礼,如雷霆奔回聂家。   云乘月已经走进云府,卢桁的神识笼罩在四周,为她警惕其他情况。   她走到刚才那具新鲜的尸体旁,忽然发现一件怪事:“这个人身上血液很少,奇怪。”   这人面目平淡,唯有皮肤苍白得令人记忆深刻。而不论是他被贯穿的胸膛,还是面上的血痕,都只出了很少的一点血,十分诡异。   “血液很少?”   卢桁走上前来,聂七紧随其后,那名属下跟在最后,随时保持警惕。   卢桁上来一看,又仔细盯了一眼那枚破碎的面具,不禁倒抽一口气:“果然是封氏的人……怕是将自己全身血肉也祭祀了去!”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聂七爷也确认了一番,更动手从那尸体上摘下一枚腰牌。查看过后,他一把握碎腰牌,面色铁青:“果然是封氏的辟邪符……想我还不惜万金,从通天观求来符咒,结果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搞的鬼!”   卢桁神色却颇有些微妙。   云乘月四下一看,看见好几个云府的家丁,静静伏在地上,已经没了气。她抿起唇。   “我去里面看看。”   她仍保持着心流状态,冷静得出奇。   云府里各处都弥漫着淡淡的灰雾,寂静如死。熟悉的景物被遮蔽,普通人容易迷失方向,但云乘月脑海中已经还原出了整座云府的地图,走得非常快。   更何况,她还能看见“祀”字的触须。此时,那些不祥的东西反而成了路标,告诉她应该前往何处。   一边走,她一边问:“卢爷爷,您似乎知道什么。对方是封氏的人,您并不意外。”   卢桁没想到她竟然发现了,神色微变,陷入了矛盾状态。片刻后,他才低声道:“这是司天监机密,直到你成为正式星官前,我不能告诉你。”   “但……”   他面皮抽动一下,脸上的皱纹深如铁画银钩。   “据记载,一百多年前,宸州也有过一场大雾。”   云乘月听了,半晌不语。   “这么说,荧惑星官也该知道这件事。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忽然说,“荧惑星官去哪里了?”   她回头望着老人,目光平静凛然,明亮到寒冷的地步。   “如果这场大雾不是新鲜事,那是不是从头到尾,它都在司天监的预料之中?”   封氏命师,司天监,还有薛无晦。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前,这三者究竟分别起了什么作用?   云乘月感到自己走进了一团迷雾。但无论如何……   她一定要把薛无晦拖回来,不然就活该她变成一只死乌龟,去偿还这场无妄之灾! 第38章 “我要负责”   ◎【修】◎   这场灾难是否在司天监预料中?   云乘月并没有证据, 只有一点联想。她不能确定,但她可以直接问。她相信卢桁不会骗她。   “……我对此并不知情。”短暂的沉默后,卢桁沉声回答, “但出于一些原因,发生这场灾难, 我也不很意外。”   云乘月问:“什么原因?”   老人眼神复杂:“我不能说。按律,这些事只有五曜、四象星官,及从一品以上的朝廷大员能了解。”   云乘月点头,又重新问:“那荧惑星官到底去哪儿了?至少告诉我, 他在不在通天观吧?”   老人苦笑:“我还是不能说。”   “那您, ”云乘月皱了一下眉,声音也凝重了一些, “您真的会全力解决这场灾难吗?”   “老夫义不容辞。”这一次,老人答得毫不犹豫。   聂七爷露出怀疑之色,禁不住哼了一声。   云乘月凝视他片刻, 却舒展神色, 说:“好,我相信。”   她说得很坚决。这种清爽果断的语气,令聂七爷一愣,也让卢桁一愕;他们齐刷刷升起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这么肯定?   其实很简单,心流状态下的云乘月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直觉,令她轻易能够分辨出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对她而言,这个疑问已经得到了部分解答。至于暂时无法解答的事,她根本不会多想。她继续朝前走去。玉清剑躺在她怀里, 流淌出暖意, 也击退她前方的灰雾。   云乘月不时抬眼看看空中无数“触须”, 观察它们的方位。它们垂落下来, 布满全城,疏密不定,其中有两条落进了云府。不过这两条“触须”都落在一个地方,是在……   是三房的院子。   她判断出来,加快步伐。   一路上有不少伏倒在地的仆婢,大部分都还有气。每当遇到这样的人,云乘月就停下来,挥动玉清剑,驱散他们身边的灰雾。结灵之心在她丹田中流转,提供源源的灵力。   几次过后,聂七爷沉声说:“云姑娘,现在要紧的是‘祀’字,别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力量。”   “什么叫‘无关紧要的人’?”云乘月没有回头。   青年一怔,有些好笑地扬了扬眉,只当她小姑娘心软的毛病发作了,道:“结灵之心的力量虽相当于第三境连势修士,终究也有限,还是节省力气,等遇到真正重要的人再说。”   “我不认可。”   “……什么?”   “所有的命都很重要。”云乘月又一次挥动玉清剑,并且给自己塞了一颗元灵丹,“而且,我要负责。”   “负责?”聂七更扬起了眉毛,“这祸事和你又没关系。哪怕你有些特别的力量,终究也才是第一境的修士,你哪儿来这么沉的责任感?”   “……我必须负责。”   卢桁咳了一声,挥袖将附近的活人都堆到一起,他的属下再甩出灵符,为人们隔离出一个安全的空间。这种空间能暂时隔绝灰雾,但不确定能支撑多久。   他淡淡道:“乘月想做,就让她去做罢。我们在边上搭把手,也不会慢多少。”   聂七讨厌他,立即冷冷驳斥:“卢大人,这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云乘月没说话。这是任性吗?她不太确定。她应该无视所有倒下的人,一心一意只奔向问题根源吗?也许。可……丢下她看见的人们不管?她做不到。   谁想给自己添很多麻烦啊?可是有些事必须去做。该担的责任,必须担。   她对薛无晦说过,她会负责,所以对今天所有不幸的人,她必须努力伸出援手。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无法违背。   可无论她多努力,终究是有人死了,而且很多人她都有一面之缘。她和他们没什么交情,却见过他们在生活中的样子,是谁曾经说过,当一条生命逝去,实际上是一段生活消失。   她感到难受,心流却让她继续保持平静。她深呼吸一次,有些倔强地重复说:“我要负责。”   “云姑娘……”聂七有些不悦,但目光触及她,他的声音还是不可遏制地变得柔软,“你现在应该主要去解决问题的源头。”   云乘月垂下眼睫。她看了一眼左手臂上绑着的兔子,这只黑色的垂耳兔安静地跟着她,两只柔软的长耳朵绞在一起,紧紧圈住她的手臂。   “我没有办法。”她再次深呼吸,让心流的平静覆盖了所有情绪,“而且,已经救完了。”   她走到院落门口,扬起玉清剑,后退半步,一剑刺破木门。   “——谁!!”   出乎意料,院子中响起了活人警惕的呼喝,紧接着,那声音变成了惊喜:“二娘……七爷?卢大人?!”   是云大夫人。   三房的院子很大,应该是云府中最大的一间。此刻里头挤满了人,有云大夫人、云大爷,有三房夫妇,甚至云家的老太爷也在这里。涟秋等下人也在。   他们紧紧挤在院子的空地里,四周铺满了字帖;字帖发出灵光,勉力抵挡住了灰雾的侵袭,为他们圈出一片干净的空间。   但是,字帖的灵光一点点变得黯淡,能够站人的地方也在收缩。而在灰雾弥漫的地方,已经倒了几具尸体。   云乘月抿了抿唇。来不及多解释,她用目光搜索那两条“触须”的落点,一条在人群中心,一条在……云老太爷身上?   而且,这两条“触须”还不太一样。老太爷身上这条偏红,虽然凶煞,却没有夺人生机的危险感;另一条“触须”偏黑,毫不留情地掠夺着活人的生机。   ——啊!啊啊啊!   云乘月耳朵一动,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痛苦的呼声。   “二娘,你没事!七爷,卢大人,请你们帮帮我们!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正要急急抛出一连串问题,云乘月已经摆摆手:“卢爷爷,聂七爷,麻烦你们解释一下。”   她抽出玉清剑,指向人群。   寒光烁烁,人们全都一愣,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慈眉善目的云老太爷,抬起目光,面上垂着的肉也跳了跳。   “二娘啊……”   老太爷正要悠悠地说什么。如他这样的世家仙翁,即使面临危机,也能悠哉从容。   云乘月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只是举起剑,像之前一样,用力挥出!   “光”字闪耀,“生”字浮现;明亮清新的风吹开,吹得人人一松,唯独吹得老太爷一凛。   人群中的呻吟声也稍低下去。   然而,“触须”没断。   云乘月一愣。刚才剑气飞出,的的确确切中了那两道“触须”,但它们异常坚韧,只是颤动着摇了摇,就稳固如常。   “乘月,怎么了?”卢桁走上来,又给她塞了一瓶元灵丹,一脸凝重,“难道聂家小子给的东西有问题,你的灵力又用光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聂七做错了事。   旁边正跟云家人解释状况的聂七爷:……???   跟着帮忙的中年下属脸一垮:……不要误会,大人平时不这样。   云乘月摇摇头:“灵力没问题,但我斩不断。”   她比划了一下天空到地面的距离。   卢桁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道:“也许是书文力量不够。你不若试试书写法?”   云乘月没听过这个词,问:“书写法是什么?”   “你的书文比较特别,都是能蕴养的天级书文。所以原是要等你到了第二境再来学,现在……恐怕很难成功。”卢桁皱眉道,“一时不好解释,总之你试试用玉清剑将书文写出来。”   云乘月点头,忽然想起来,她穿越没多久的时候,那群商匪就是用随身的毛笔、武器,写出书文。后来穆姑姑也是这么用的。她原以为是他们无法蕴养书文,可难道这才是正确的使用方法?   她再度举起剑。   她也注意到,云家老太爷的神色很有点异常。她心中一动,却来不及分神。   因为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莫名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中。是她在浣花书院临摹灵文时,听见的陌生的声音。   ——乘月,天赋再高,也不能偷懒。   “……谁?”她一怔,呢喃出声。   那声音很稳重,却也遥远模糊。   ——今后出手,可不能再这么冒冒失失。书文蕴养体内,是用来悟道的,哪是方便你砸人的?你这孩子,莫不是街边“胸口碎大石”表演看多了?   ——真正要发挥书文的力量,还是要写,写出来!用你的笔,用你的本命法宝,写出来!   ——每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观想书文只是第一步,你要重复写上无数遍,才能真正吃透这个字,也才能离大道更近一步。   “是这样吗?”她喃喃回答,恍惚有点心虚和惭愧,像个学生那样垂头,“对不起,我不该偷懒。”   卢桁有点糊涂:“乘月?”   云乘月已经凝住心神。她慢慢吸了一口气,再将那口气沉下,一直沉到丹田。   用毛笔写字,她会,但用剑怎么写?剑有锋无毫,握持方式也和笔截然不同,写出来的字能一样吗?   ——观察,凝神!   ——真正的书写者,以天地为纸,以胸中真意为墨,天下无物不可书,何必囿于笔头?   原来如此。云乘月闭上眼。   她的意识在下沉,但对四周环境的感知力却在提升。世界远去了,人们的碎语远去了,一直涌动的担忧和自责也远去了。   天地,为纸。   胸中真意,为墨。   一次书写,就是一次证道。   她手中有什么,什么就是她的笔。人的意愿,怎能被物质所限?   她握住剑柄,睁开眼。这一次,两枚书文没有出现。它们都回到了她眉心识海中,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天空中,巨大的“祀”字俯视着她。两道“触须”一黑一红,宛如一道嘲讽的微笑。   云乘月凝望着这道微笑,心中有一点怒意,如星火亮起。掠夺别人的生命,很高兴?践踏别人的生活,很得意?残忍的自私,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   她剑尖平稳如秋水,指向那道微笑。   “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们都要有这样的觉悟。”她胸中燃烧着一股冰冷的怒意,喃喃仿佛对那个离开的人说,“我们都有自己苦苦追求的事物,但这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刹那间,云老太爷的神情又跳了跳。他是场上唯一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他没有说话,眼睛紧紧盯着那道剑光,长满老人斑的手猛地握紧扶手,紫色的血管突出得可怕——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预感到了,却无力阻止。   因为那剑尖在半空轻轻一抖,已经划出明亮的笔画。   “生”字——向死而生的生。   “光”字——吾心自光明的光。   两枚书文本就同属光明大道,同出一脉、相辅相成;此时,它们又被同一支“笔”,以同样的灵力、同样的心境,流畅地书写而出,更如水□□织,清辉大盛!   “嗬!”卢桁抚手赞叹,眼睛发亮,“好字,好气魄,好天资!吾儿大才!”   清辉映亮云乘月的眼睛,映亮旁人惊艳的目光,也映亮老太爷铁青的脸。   玉清剑,再斩!   ——轰!   顷刻间,那道嘲讽的微笑破碎了,连天上横亘的“祀”字也像微微一颤。   空中的两根“触须”摇摇晃晃,开始消散,不断化为粉末。   也在这时,老太爷抓紧扶手,猛然呕出一大口血!   “爹?!”   “老太爷!”   “这是怎么了!”   人群里,却也传来惊喜的呼声:“阿容,阿容,你醒了!你有没有事,还痛不痛?”   云乘月横剑身前,望着这一幕。四周灰雾缓缓褪去,畏惧又忌惮。   她看向人群。   人们不觉分流。   她于是看清了,云三夫人正抱着云三小姐,泪流不止,后者满脸痛色尚未收起,目光迷茫,显得有些呆呆的。   云乘月走上前,无视了三夫人误解的惊叫,用剑尖一挑三小姐的腰带。   啪嗒——   一枚颜色灰败的玉佩落在地上,摔出一道缺口。   云乘月了然:“原来是用它下咒。云三,这是谁给你的?”   云三小姐还没完全清醒,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我真嫉妒你。云二,你怎么就没死呢?”   “阿容,嘘!!”云三夫人紧张地捂住她的嘴。   云乘月拧眉:“玉佩谁给的?”   云三小姐挣脱母亲的手,目光迷离,尖声一笑:“你嫉妒我呀?这宝贝凭什么给你,就该是我的,我拿了就是我的了!”   云三夫人吓得扑上去,死命按住她。云三爷站在一边,脸色却已经变了;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   云乘月一怔:“给我的?”   没见过啊。她正思索,却忽然被卢桁拉到身后。她抬起头,只看见老人花白的、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还有他刚硬的脊背。   “你说这玉佩本来是给乘月的?”老人的声音冷硬到了极点,一个字一个字都像钉子,“是谁给的?”   云乘月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怒火。她探过头,发现云家的人也很迷茫,又见聂七爷带着讽笑,正冷冷地望着某个方向。   是云家老太爷。   云乘月想起了刚才那两道“触须”。   “哦,”她这才恍然,暗道自己应该早点想到,“原来加害方的‘触须’要偏红色,那就好分辨了,我记住了。”   她又看着老太爷,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说不出的荒谬感:“原来凶手是你。看来三房的刘先生,也是听你的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一片震惊茫然之中,聂七爷却是有些微妙地眯起眼——他反而很明白云老太爷的做事缘由。如果换了他,他暗想,他会不会做出一样的事?   云大夫人扶着老太爷,也僵住了。她的目光落在地面的玉上。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手里搀扶的公爹在不断颤抖。她离得近,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枚玉佩是,那枚玉佩难道不是今早才送到二娘院子里……云大夫人的眼睛越瞪越大。她的丈夫在另一边扶着父亲,还一迭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肯定搞错了!”   满院死寂。   直到云乘月平静问道:“为什么杀我?”   老太爷没吭声。   云乘月只能自己猜测:“难道我的生身父亲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胡扯!”老太爷咳了两声。   “那是为什么?”   半晌,老太爷抬起脸。他停止了颤抖,面上浮出一抹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这是为了云家。”   他语重心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家的利益。二娘,你不懂,当时和聂家的联姻,对云家的前途十分重要。你那时是个傻子,就算嫁过去,也是一招废棋。不如让更明事理的孩子嫁过去,才能维系长久之好。”   他叹了口气,面带伤感:“你不明白,家族的掌舵人必须做出正确决定。我也不愿害死自己的亲孙女啊——可是,只能这样。后来你回来了、机灵了,我很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执意抛弃云家?”   “难道不是云家养大你的?没有云家,哪儿来的你?真是忘恩负义。放你出去,日后万一反过来戕害家族,怎么办?”他痛心疾首,看向四周的亲人、下人们,“你说,你们说说,我做的事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大家?”   竟然也真的有些人跟着红了眼睛,只觉得老太爷说得太对了,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啊!这是没办法的事。   连聂七爷都有些感叹,沉默不语。他虽然不认同这种做法,却能理解一家之长的责任心和决断力。身为男人,冷酷一些是天生的责任。   只有卢桁大怒,痛骂道:“荒唐!懦夫!一家之兴寄望于联姻?那我看你们这家人都废了!大家大族的兴衰,从来要看出了多少人才,谁靠裙带关系?靠裙带关系的,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蠢货!糊涂!狼心狗肺!一个个都是废物……”   他骂得滔滔不绝。   听得一众人目瞪口呆。这,这卢大人以前不是大官吗?这就是大官的作风?   他们却不知道,卢桁一生为官清正、铁骨铮铮,最看不上这种攀附关系的行径。如果他还在白玉京上朝,这会儿会用力甩出手中的笏板,把这些人的脑袋打开花。   现在虽然没有笏板,他暴怒之下,却找回了当年在庙堂上和人对骂的气势。说得难听些,连皇帝他都骂过,同僚被他骂哭过的不知凡几,再配上他的铁笔书文,是真能将人活活骂死的。   云乘月被他护在身后,看不见他面上如何暴怒,心里却一阵温暖。   她拽了拽卢桁的袖子,摇头说:“卢爷爷,我们走吧,去通天观。我的事回头再说。”   卢桁正骂得唾沫横飞,闻言重重喷了口气,一扭头,却已经是眼神慈爱:“你说得对,走吧。”   其他人:……   卢桁的属下:……大人指天骂地的风采,真是久违了,久违了。   老人又扭头一瞪眼,怒道:“回头再来处置你这个废物老东西!”   云老太爷被他骂得脸色铁青,居然又“哇”一口吐出血来。可这回,云大夫人却在沉默中放了手。她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眼神失望至极。她看看云乘月,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用几乎没人听到的音量,喃喃说:“二娘,你走罢,以后别回来了。”   云乘月却听见了。   她本来已经转身,这时却又扭头望着大伯母。这名贵妇向来以宗妇的身份自豪,多年来从无行差踏错,可这时她站在院子里,明明被很多人簇拥,却忽然像很孤独。   真奇怪。云老太爷和她血脉相连,却要杀她;大伯母和她实则没有血缘关系,却反而更亲近她。   云乘月说:“大伯母,你也可以走的。人生还很长。只不过是多经历了一些麻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当宗妇当得后悔了,以后不当了就行。   云大夫人愣住了。   老太爷回过神,气得直哆嗦:“灾星……灾星!休要蛊惑人心!休要……”   云乘月抓住卢桁的衣袖,阻止他再激动骂人。她自己问道:“你刚才说,你害我是为了云家,对不对?”   老太爷冷笑,昂首道:“我问心无愧!”   云乘月干脆道:“既然这样,你应该自尽。”   人群安静。   老太爷几乎疑心自己听错,目瞪口呆:“什么?”   云乘月说得非常认真:“你应该自尽。因为如果你不死,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就会去报官,你的所作所为会大白天下,云府会非常丢脸,以后云府的子孙都是罪人之后,都不能再入仕。我看过律法的。”   老太爷还发愣,其余人脸色却变了。子孙不能入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官无爵,云家被永远开除世家的行列,永远不能翻身!   云乘月还在说:“只有一条路例外,就是进司天监。嗯,我应该可以进,我不担心。”   “所以,如果你真的为了云家着想,你应该自尽。”她叹了口气,“不然……总不能说,我死得,你却死不得吧?那可就不是为了云家了。”   说完,她也不管云家众人的反应,扭头便走。   聂七回头看了看他们,再看看那姑娘的背影,面露激赏,抬步跟上。不错,他也理解这样的思考方式,如果是他处于云老太爷的位置,他的确会自尽。就是不知道云家人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云家的灰雾散了,人们安全了。可此时,他们望着那纤细挺拔的背影,却都觉得难以呼吸。   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荡:这位二小姐,真是比恶鬼还恐怖的存在!   这时,神思迷茫的云三小姐,才迟迟彻底清醒。她糊里糊涂地靠在母亲怀里,记忆断断续续,本能开口问:“娘,这是怎么了?”   这一声唤醒了很多人,也唤醒了她的父亲——云三爷。   云三爷看一眼地上的玉佩,再看看外头躺着的自家侍妾、庶子女的尸体,一时脑子里一片嗡嗡,所有惶恐都化为迁怒!   他冲上前,扬起手就狠狠两个巴掌!   “丧门星!祸根!没脑子的蠢货!——全都是你的错!谁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   云三夫人尖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打死她的啊——!”   云三爷想到自己惨死的爱妾——虽然是被他自己保命推出去的,简直悲从中来,反手给妻子也一巴掌:“混账!看你生的什么好女儿!”   云清容被他拽着头发打,脸上一片剧痛,本能地挣扎起来,拼命想推开施暴者,也不由自主地哭叫出声。   “——够了!住手!!”   云大夫人气急,赶快叫人拖开云三爷。她上前一看,虽然她也不喜欢三娘这小家子气的性格,可一看她身上被顷刻打出的斑斓伤口,不由也当即含了泪。   “有本事,你打真凶啊!”她大喊了起来,声音里饱含怒火。   云大夫人跪下身,抱起懵懵懂懂、凄惨流泪的侄女,多少年来她头一次卸下所有面具,也将多少年里积蓄的愤怒和鄙夷倾倒而出。她收紧手臂,恶狠狠地骂道:“这见鬼的家族——不待了!!”   而一边,云老太爷瘫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刀——那是死去的护卫的,他试着想了想死亡这件事……   他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恶鬼”刚刚跨出云府的门槛。   她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被她斩碎的“触须”终于散尽,却有一枚暗色文字缓缓下落。   那是什么?云乘月伸出玉清剑,用剑尖接住它。   “‘镇’字?”   这枚字方正圆厚,横竖整齐,宛如一只盖子,充满了“镇压”的意味。   卢桁也走来看了看,品评道:“这‘镇’字有些年头了,不少于二百年。”   云乘月“咦”了一声:“您看得见了?”   “限于它。”卢桁指了指,失笑自嘲,“真没想到,老夫好歹也是洞真境后阶,现在居然一点用没有。”   聂七爷冷冷道:“我也没什么用。”   说着,他又递来一枚袖珍的玉质笔架,说:“这是收纳书文的器具。不是自己的书文,如果还有用,就能放进去。”   他虽没说价值,但只看玉质,就知道这笔架价格不菲。云乘月有点踌躇。   聂七眼里掠过一点笑意,却仍冷着脸:“当是报酬,补偿我出力太少。”   云乘月这才道谢接过。她很在意这个“镇”字,总觉得它会有用。   刚刚收起“镇”字,头顶却有伞撑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个懒洋洋的人声。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姑娘,胳膊上绑一只兔子?莫非是传说中的兔子仙女?”   荧惑星官手持一柄伞,飘飘而下,面上带着他不变的懒散笑容。   “兔子仙女,想去通天观吗?” 第39章 奔赴   ◎【修】◎   “兔子仙女, 想去通天观吗?”   虞寄风笑眯眯的,眼神却明亮锐利。他扛伞如扛刀,修长的身影立在街上, 如山岳不可撼动。   “你为什么知道源头在通天观?”他缓缓问道,“再是天才, 作为一个刚刚聚形境的修士,你不觉得自己会的有些太多了吗?”   云乘月冷冷地说:“那你作为司天监星官,享受万人敬重,出了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赶到?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虞寄风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慢条斯理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云乘月不说话。虞寄风问的问题根本没办法解释。怎么知道?看到的。为什么看得到?她哪里知道。   “荧惑!”卢桁拂袖护住云乘月, 惊讶又恼怒,“你怎么没回……乘月一心为了这场祸事奔波, 你上来就诘问她,这是何意!”   荧惑星官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你这老头儿摘了官帽,警惕也跟着摘了?”他抬抬眼, 笑容更甚, “而且我问的是云乘月——以司天监五曜星官的身份,闲杂人等不准干涉。”   一片安静。   卢桁被他气得脸色铁青,张口数次,却也真的咬牙闭嘴。他将律法看得极重,虽不乐意对方以星官身份压他,但他必定会遵从律法规定。   聂七爷刚想开口,却又抱起手臂,来回看了看几人, 暗想, 如果云姑娘与司天监不和, 对他倒是更有好处。他现在开口, 也只是吃力不讨好。   云乘月站在台阶上,对上虞寄风的目光。没下雨,他却撑着伞,面容上的阴影如刀锋迫人。她不意外被虞寄风怀疑,但对方一开口就切中关键,还是让她心跳暂停片刻。荧惑星官果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可亲。   如果对方坚持怀疑,也要坚持阻止她的话,怎么办?   云乘月的大脑急速转动起来。   “我能看见‘祀’字,所以知道源头在通天观。”她说,“至于别的,你想问什么?我的剑,还是书文?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这些都是实话。   虞寄风不置可否,仍笑眯眯的。   “我想问的事情很简单。”他含着笑,雨伞在他手里轻巧地转了一圈,“这场灾难是否和你有关?”   云乘月略一怔。   长街无人,灰雾寂静。荧惑星官的声音荡开,闯出危险的回音。   ——“虞寄风你胡说八道什么!就算是星官,也没有这样栽赃的道理!你明明知道这事是因为封氏……”   哗啦!   是收伞的声音。   青年收起伞,伞尖指向老人。他的笑容变得危险起来:“卢老头儿,我说了,闲杂人等不准干涉。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云乘月立即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左挪,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卢桁。她当然挡不完,所以干脆再朝前走两步,让自己更加直面荧惑星官。   事情就像颠倒了过来。几天前,她还在执拗地问薛无晦这个问题,现在是她站在这里,而且发现,这个问题还真的很难回答。   有关?不是她放出的“祀”字。无关?可她放出了薛无晦。   这要怎么回答?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忽然露出一点微笑。她实在是有点无奈了。   “和我没关系。”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个谎言,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的谎言。   虞寄风笑容不变,立即问:“无关?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你难道不知道,凭你的修为,贸然参与进来,容易遇到危险?”   云乘月望着他,唇角也同样扬起。   在灰雾弥漫、薄冰遍地的街上,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呼吸停滞的笑,连荧惑星官都不由捏紧了伞柄;但随即,他就发现了那个笑容中的怒意和嘲弄。   “无关,就不能关心了?”   “我关心,是因为我想要解决这件事,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无辜之人死去,因为——不然,我能怎么办?荧惑星官,我很乐意报官,百姓遇到灾难的时候,官府应该挺身而出。所以,你现在是来拯救这个地方的吗?”   “如果你能保证做到,我马上走到一边,什么都不管。”   这是第二个谎言。云乘月一句比一句激昂。   可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平静得让她自己都惊讶。她在赌,赌荧惑星官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而且她有足够的底气,哪怕荒谬的是……这底气居然来自于薛无晦傲慢的宣言。他敢说三天考验她,就必定有充足把握。   三天,三天……三天考验?当她看见人们死去时,她恨不得拿玉清剑狠狠抽他。   她要负责——是她放出了薛无晦,所以她要对他造成的一切后果负责,她必须赶到通天观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云乘月就更加愤怒。   “你……”   听见她的嘲讽,荧惑星官的笑容褪色了一些。于是,云乘月知道她赌赢了。   她扬起下巴,做出更加不屑的模样:“如果荧惑星官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就不要挡我的路。你多耽误一刻,就会有更多人遭遇不幸。”   虞寄风一时没吭声,只眯起眼,打量着她。他暗中问自己,她看上去的确很有底气,应该是无辜的,对吧?其实他也并不真的相信一个第一境小修士能如何,只是之前封氏命师给出的卦象说她……不,也许封氏在说谎。他们只是要引开他的注意力,好玩弄这场灾祸。   他自认为想通了,便打了个哈哈,轻松地笑起来:“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小仙女,别这么认真。”   云乘月没有纠正他。她也正凝神观察他的反应,顾不上这些细节。   虞寄风拎着伞,笑着对她招招手:“来来,过来……你们两个也过来。卢老头别苦大仇深地看着我嘛,我也是职责所在。谁让我就是肩负重任?必须要讨人嫌嘛。”   他嘻嘻哈哈,变脸比翻书更快,宛如刚才的凌厉是幻境一场。   一时没人应。   云乘月回头看看卢桁,老人果然一脸怒容。但他忍耐着,只是铁青着脸走下来。经过她身边时,他轻轻一拍她的肩,低声说:“乘月,你是好孩子,今后我会想办法,让这怪人离你远点。”   荧惑星官顿时可怜兮兮地喊:“你好过分——我很喜欢她的!”   卢桁挡住云乘月,回以满面怒色。   “荧惑星官到底要做什么?”他冷冷地问。   “啧啧,板正又偏心的老头儿。”荧惑星官又是一脸笑,轻快地说,“我要借用乘月的书文之力,撑起‘障’字,暂时抵挡上头那玩意儿。”   他轻松从容地吩咐起来,全不将别人的怒气当回事。   “我会用出全力。趁这个时间,卢老头儿和你边上这个,还有聂家的这个,”他用伞尖点了点在场三个男人,不客气地指使,“你们在城里进行搜查。”   “搜查什么?”聂七爷立即问。他其实有些失望于星官的退让,却并未表现出来。不过,荧惑星官仍然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一凛,仿佛顷刻被人看穿。   星官拿着伞晃啊晃,眼神幽深莫测。   “封氏的人,还有一些为虎作伥的蠢货。等等他们会变得很明显。”虞寄风又笑眯眯地看向云乘月,含情脉脉地说,“因为有乘月的力量嘛。”   饶是云乘月处于心流状态,也被肉麻得轻轻一抖。她能感觉到对方说话真假掺半,却分不清他到底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   她其实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人,所以干脆也一直冷着脸,防止被对方看出什么。   卢桁骂了一句:“谁让你叫她名字的?离乘月远点儿!需要老夫出力之处,老夫不会推辞,但你别想对乘月做什么!”   虞寄风却只是哈哈大笑。他虽然言行总是显得十分夸张,行止间却格外自然灵动,这么大笑起来时,不仅墨蓝发带飘飞如雨,浑身星光也闪闪发亮,与四周的薄冰呼应。   “那就看着吧!”   他抛起手中的长柄伞,又干净利落地一把接住伞尖,顺势将伞柄插入地面。光滑的竹柄击碎薄冰,忽如根系蔓延;油纸伞伞面一晃,竟整个开始往天空生长。   虞寄风伸出右手食指,凌空写了一个“障”字。他的笔画飘忽柔媚,交缠出一枚韵味奇特的文字。   “障”字击在伞面上。油纸伞生长的速度大大加快,伞面变得透明,缭绕着淡红色光雾;它越变越大,遮天蔽日,竟有将全城都笼罩在伞下的气势。   云乘月抬起头。透过伞面,她依然能看见那枚巨大的“祀”字;黑红煞气流动,击打在透明的伞面上,打出道道涟漪似的痕迹。   “荧惑之障?!”一旁的聂七爷面露忌惮,却又有些敬佩,感慨道,“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虞寄风斜了他一眼,笑容扩大:“你还有些见识。”   他收回手。他右手竖起,掌心向外,中指与大拇指捏在一起,指间有星光缭绕。   “小仙女,来。”虞寄风伸出左手,指尖对准她勾了勾,眼中笑意懒散,“将你的书文写在这儿。”   云乘月看看他的手掌心,沉默片刻:“用……剑吗?”   他的手只有指间有薄茧,掌心光滑,看起来被剑锋一划就会出血的样子。她迫不及待地抽出玉清剑,琢磨着从哪儿下手。   虞寄风:……   卢桁:幸灾乐祸。   虞寄风笑容微僵:“普通的剑还行,这柄剑……就不用了。用手就好。”   “哦……”   云乘月遗憾地收回玉清剑,再次沉下心神,在他掌心书写出“生”字和“光”字。   充盈生机的光芒,在他掌心漫开。   虞寄风手掌合拢,虚虚握成拳,将所有光芒都关在掌中。接着他双手合拢,神色沉下,变得专注至极,抬头望着天空,眼中有火红的光芒亮起。   “——十二周天,万方星辰,荧惑在位,遮蔽命轨!”   一串口诀倾吐而出。无形的力量拔地而起,层层传荡。   天空中巨大的透明伞面,忽然充满红白二色流光。红光向外,对抗“祀”字之力;白光下坠,落入城中各处。   四周弥漫的灰雾被白光一淋,立即淡去许多。   云乘月耳朵一动,听见四周多了许多人声,像是苏醒后的呻吟。这些声音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虞寄风回头看她,神色却变得严肃:“乘月,你听着。我位属荧惑,不擅光明大道,借了你的力量,才能暂时对抗死气、缓解城中状况。”   “但其一,我的‘障’字只能笼罩浣花城,宸州其他地方,我无能为力。”   “其二,你借我的力量有限,所以我最多只能支撑六个时辰。我会送你到通天观,但如果到明日日出前,你都还没能解决问题根源,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云乘月明白他的意思。   她想要点头,却先又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臂的兔子。小薛的长耳朵已经有些松开了。她伸出手,再一次把它捆紧,而且这一次她更用力,狠狠将柔软的布料勒进了自己的皮肤。   然后,她抱着玉清剑,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她说得异常庄严,甚至有些悲壮,听上去就像在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粉身碎骨。   虞寄风听得一愣,有些茫然,又有些好笑。他自以为明白她的心思,便想,再如何天赋异禀,小姑娘也毕竟是小姑娘,乍然被委以重任,就会流露出少年人的天真的孤勇。   他不禁放柔了语气:“压力别太大。如果真的做不到,也不会所有人死光。天地生命来去,并不是稀奇的事。”   云乘月摇摇头,却还是说:“谢谢。”   一旁,卢桁却有点狐疑地看了虞寄风一眼。他和荧惑相交多年,知道他心性冷酷、喜怒不定,虽然面上和善,却从不真的对谁温柔上心。现在他的样子,是有些怪异了。   不过,荧惑星官已经收起了那副柔和情态。他抬手一划,前方便出现一道淡红色的空间裂缝:“事不宜迟,去吧。”   云乘月踏入空间裂缝。   卢桁也收起怪异之感,正要跟上。   “卢老头儿,你跑什么?我不是说了还有事吗。”   虞寄风没好气地放下手,那道空间裂缝顷刻消失。   卢桁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什么都没了。他猛一拂袖,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通天观有命师坐镇,何等凶险,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去?你,你……给老夫打开!”   他说着,却又等不及,自己一抬手,手中铁笔已经要落下痕迹。   虞寄风却淡淡道:“你走了,那些东西谁处理?我要支撑‘障’字,腾不出手。”   他往一边抬了抬下巴。原来从天空中,不光有白光下落如甘霖,还有不少暗红色光柱落下,仿佛在指示什么。   “那些就是封氏和他们的走狗,我已经杀了几个,没杀干净。”虞寄风语气沉稳,“卢老头,聂家的小子,还有那个谁,你们算是这城里修为高的,现在立刻去清除他们,避免百姓再受害。”   卢桁刚才是急了,现在虞寄风一说,他也明白过来:封氏传承千年,虽然血脉日渐稀少,可到底也有几百人。这些人在城中潜伏,与“祀”字呼应,偷取活人生机。   作为官员,他责任心很重,无法对百姓置之不理。可……   “可乘月……”老人艰难道。   虞寄风摇摇头:“卢老头儿,你还没明白吗?她的路必须自己走。”   卢桁心中一跳,立即有了联想,却犹自不敢相信:“这……这是何意?”   “你还记不记得,你去通天观求卦时,问的什么问题?”青年面上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五曜之首、岁星之位,空置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她今年十七岁,你再想一想她的特殊之处——还不明白么?”   老人呆在原地。他这次来宸州,一个重要目的是去通天观求卦,而求卦的目的,是问询下一任岁星星官的身份。他拿到卦象后,发现描述之人应该就在宸州,所以才花费了很多天四处寻访。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极度的震惊:“你是说……不可能!她才多大……不可能!”   老人连连摇头:“你确定吗?她的生辰八字,你怎么能……”   卢桁非常明白星官背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非常抗拒这个事实。他自己可以为了天下奉献许多,年轻时也曾对身边的人寄予厚望,但现在他老了,他只希望自己记挂的人平安无忧,不需要有什么大出息。   他抗拒——深深讨厌着那个猜测。   虞寄风却玩味一笑。   “你看看她,浑身都写满了不可能。再多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语气变得尖锐,“卢老头儿,你也当过星官,你该知道,有些人的命运,别人插不上手!如果真是她,我们只能送她过去。这是她的劫,只有她自己能渡!”   曾经的四象星官站立原地,哑口无言,心思纷乱,一时陷入沉默。   一旁,尚未离开的聂七抱着双臂。他必须暗中死死摁住自己,才能利用疼痛,防止自己发出丝毫声响。但他心中震惊无法停止。他们说的是岁星星官的位置?难道?可她才只有第一境的修为!   正是思绪纷乱之际,那名年轻的星官又瞥来一眼。他笑容莫名加大,悠悠说:“所以,某些人就别打坏主意了。”   “如果她过得了劫难,天地会无限广阔,这一城、一州算什么?”   “而如果过不了……”   他的笑容中有种相当冷酷的东西,也像星星一样闪光。   “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劫,就只能灰飞烟灭,也劳不了别人操心。”   “行了,你们快去。”   他抬头望着天空。纵然是他,也看不清那枚据说是“祀”字的书文,然而有她的力量在,他勉强也能看个轮廓大概。   与修为境界无关,这是真正的道意。并不是每一种光明大道,都能达到这种层次……不愧是下一任五曜之首。   虞寄风望着那隐隐的煞气,却忽而露出一个笑。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那么无聊了。”   ……   通天观。   已经是傍晚了。   这座道观位于城郊的清泉山山顶。如果不是那大片的灰雾遮天蔽日,从这里望出去,原本能看见非常美丽的夕霞落日。而不是像现在,天地灰黑一片,唯有那枚巨大的“祀”字杀气腾腾,往四周无限地延伸出去。   薛无晦坐在山顶,望向浣花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浓郁的死气和瘴气,他却看得异常专注。   四周点着灯笼。灯光落下来,照亮了他黑沉沉的衣物,还有苍白得可怕的肌肤。他眼睛不需要眨动,眼仁幽黑阴冷,像两颗深渊的泉眼。   他正坐在一棵树上。这是一棵古木,分叉处很宽敞,仿佛一张天然的御座。他坐得很随意,一腿屈起,一腿垂下,带得大幅衣角也一并垂落。   与他的闲适形成对比的,是树荫下的人。   这是一名古怪的青年,半边脸呆滞迷茫,半边脸却充满恐惧、狠戾、疯狂、绝望……无数复杂的情感。   他被关押在一座牢笼中。这牢笼十分特别,是用不断流动的黑色锁链组成;仔细看去,这些锁链本身又是由无数小小的“刑”字组成。   一重又一重的“刑”,牢牢关押着他。   这是封氏命师。   他的身下还连接着一道暗红色的线条。这线条往外弥漫,一直往外,和天空中横亘的“祀”字连接在一起。   每当“祀”字吸取生机、将力量传回,他就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壮大。这壮大给予了他勇气和希望。   封氏命师倏然伸出双手,左右手各写出一个“镇”字,这两枚文字煞气流动、凶意腾腾,狠狠撞向黑色的牢笼——   轰!   牢笼安然无恙,命师却被力量反弹,震得跌坐在地,双手剧痛无比。   竭力积攒了很久的“祀”字之力,也被牢笼吸收,化为帝王力量的一部分。   这一幕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每一次,“祀”字传回力量,他拼命破除牢笼,最终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如果不吸收“祀”字的力量,他就无法对抗“刑”的惩罚,会更快地被牢笼压碎、吸收!   所以,明知是徒劳挣扎,他还是像离水的鱼,一次又一次绝望挣扎。   一声轻笑落下,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   “失败第几次了?次数太多,朕懒得数。”   命师的身体禁不住颤抖。如果有一丝一毫获得宽恕的可能,他这时候都会伏地痛哭流涕,然而他深深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他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怨毒。   “陛下……再如何折磨臣,也终究回不去了!”他抬起脸,扭曲着、抽搐着笑,“啊,昔日如太阳耀眼的皇帝,而今只是一介丑陋卑微的亡灵……哈哈哈哈哈,臣就算万死,能看到陛下这般落魄的样子,也真是十分痛快……啊啊啊啊啊!!!”   锁链“哗啦”作响,不断收束,像无数毒蛇绞紧身体,让猎物窒息。   伴随着命师的痛苦叫声,薛无晦却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道:“封栩,我有些失望。”   他仿佛听不见那凄厉的痛呼,顾自疑惑:“朕曾经无数次想过,你们为何背叛?也无数次想过,等朕回到世上,必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还活着的,一片片剜了;死了的,招魂出来,折磨到最后一滴灵魂也干干净净。”   “可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失望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依稀还如当年贤明的君主:“封栩啊封栩,你的骨气去哪儿了?只剩个魂魄,居然还要窃取自家后代的肉身,在人间苟延残喘。”   “你当年有胆子窃取臣的虎符,怎么就没胆子面对死亡了?”   帝王侧耳倾听,听见那不断的惨叫声,唇角弯起:“幸好,这惨呼终究动听,一如朕的想象。”   他手中把玩着一样漆黑的东西。这样事物光润如玉,线条简朴生动,俨然被雕刻为一头虎的形象——虎符。   他的四周,黑雾化为无数锁链。一部分锁链形成了树下的牢笼,而更多锁链往外延伸。它们诡异如毒蛇,悄然蹿进浣花城,也蹿向宸州各个方向。   灰雾之中,还有许多游荡的身影。他们手执刀、剑、戟、弓箭、盾牌,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驾车;这些人影都很缥缈,却结为有序的阵法,列队前行。   薛无晦望着他们。他敲了敲虎符,通过意念下达了某个命令。   “朕的士兵都是好的。”他低声说,“哪怕只剩残魂,也是朕忠心耿耿的好儿郎。——封栩,你也配用朕的虎符!”   锁链流动。   命师感到了极度的痛苦。每一次他都以为这痛苦已经是极致,但下一次他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他这具肉身的主人已经死了,他的灵魂被迫留在这里,不得不承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他挣扎着,竭力从“祀”字中吸取力量。他绝望地抽出双臂,拼命抓住脖子上缠绕的锁链。   可他还要笑,要大笑。因为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天,忽然想通了一件一直不明白的事。   “陛下啊……陛下!您在犹豫什么?您是死灵,您要复仇,就需要力量……!”   他嘶哑地吼叫着。   “可您为什么要一再等待?您应该吸收臣,吸收方圆百千里的所有生命……将活人的血肉变成死人的力量!这样……您才能真正完成复仇……那个真正的凶手,还活着啊!”   薛无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表情冷淡无波,把玩虎符的手却悄然停了动作。   折磨命师的锁链,也忽然松了一些。   “说下去。”他轻柔地开口,“朕也很想知道,朕在犹豫什么。“   命师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呼吸。可他眼睛亮得诡异,因为他觉得自己抓住了帝王的弱点——那本不该存在的弱点!   “您在……在意谁的想法?为了谁……您不愿意断送这百万人的性命?”   命师桀桀大笑。   “陛下,您该知道的——我们这种卑贱的死灵,都是靠唯一的执念苟延残喘!而一旦……一旦将什么别的东西,置于执念之上……我们的力量却会被削弱……”   “那您还怎么复仇?复仇不了啊!!”   命师扭曲着脸,露出充满希望的、有些得意的笑。就像他活着时那样,他开始又一次蛊惑人心。   “陛下,饶臣一次……饶了臣!臣就可以帮您!”他嘶嘶说道,“臣可以帮您杀了她……从此之后,您再也没有任何缺陷!”   薛无晦面无表情,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片刻后,他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横斜的枝叶,穿过上方诡异的文字,一直看到微蓝的、群星显露的天空。   哗啦啦啦啦啦——   锁链急急流动!   命师陡然发出了更凄厉的惨呼!   薛无晦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语:“不,我没有将她看得更重。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想法。如果她拒绝站在我这边、执意要阻碍我,我就会抛下她。我不伤害她,只是因为帝后契约不允许。我不在意她。现在我身处这里,就是证明。”   他们才相识多久?甚至不到一个月。他想要复仇,却已经想了一千年。他绝不能失去执念,不能失去力量。   所有在他内心蔓生滋长的欲望,都是多余的、不该存在的。它们只配静静枯萎,最好腐烂。   “我绝没有……”   他长睫忽然一颤,望向山脚的方向。   宽大的衣袍微微一动,仿佛主人忽要站起。但接着,他回归了平静。   “云乘月……”   他注视着那个方向,手指倏然握紧虎符。   “我会证明。”帝王冷冷地说。 第40章 通天观   ◎【修】◎   云乘月本来以为, 空间裂缝就像一道门,她走过去,就能到达另一边。但当她真正踏入裂缝时, 才发现不是这样。   在裂缝中,从浣花城到通天观, 一路上所有景色都被压缩到了一起。它们像飞快流动的画片,刹那而过,如果她愿意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情不自禁要去看——这一路上都有什么?   她看见被灰雾笼罩的世界。以往热闹的街道陷入混乱, 人们相互搀扶, 惊慌地四下张望。还有很多人伏在地面,不知生死。   她看见了一处食肆, 大锅架在灶台上,火已经熄灭了,老板趴在一边。她觉得眼熟, 然后想起来有一天, 她曾来这里吃过午饭,是面条,捞起来不带汤汁,拌着油辣子和菜吃。她还记得自己咬到了很辣的东西,一直“呼哧呼哧”,老板乐不可支,嘲笑她不是本地人,又顺手给她多舀了一碗面汤。   ——姑娘, 不是我吹, 我这面可是浣花城一绝……   言犹在耳。   她还看见一个小姑娘仰面躺在地上, 怀里抱着一只风筝。那景象一闪而过, 她总觉得那孩子眼熟,极力想看清,思考那是不是曾和她交换礼物的孩子……她记得那孩子说自己叫李小桃。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文护身符,和姐姐交换。   她怀疑自己还看见了驾车的阿杏姑娘,还有穆姑姑……可一切都太快,哪怕她竭力睁大眼,也只能抓住一点点片段。   是,还是不是?她想起来,自己还新买了一包酥糖,本来想要和阿杏分享。阿杏姑娘吃糖的时候像松鼠,脸颊鼓起来一动一动的,很好玩。   云乘月还想看得更清楚,却一个踉跄跌出去。   她直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腰。这里同样弥漫着灰雾,天空中的“祀”字阴恻恻地俯视着她;山林间漂浮着什么影子,隐隐还传来锁链“哗啦啦”的声音。   云乘月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   通天观在山顶,她必须立刻赶到。   这时,玉清剑却嗡鸣起来。   噌啷——!   长剑出鞘,剑锋迫人。   “谁?”云乘月戒备起来。   山上只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从前方的雾气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宽大衣袍,上面盘旋着很多诡异的纹样。一张面具遮住他的上半张脸。当他摇摇晃晃走来时,满头发辫都在跳动。   他看上去受了重伤,身上残留着大片干涸的血迹。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仍然传来极度危险的气息。   是修为不低的修行者。   云乘月浑身都绷紧了。她曾在荧惑星官身上感觉到类似的压迫感。尽管这个人的气势稍弱,但对她而言,他的修为境界仍然要高出太多……是第几境的修士?   那人也发现了她。   “竟然有人……?不,不准去干涉少主……”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极不和谐,与云乘月此前遇到的封氏之人一模一样。但他的修为应该更高,即便他已经摇摇晃晃,看上去神志不清……可有时疯子才更危险。   云乘月后退一步。一股锋利的杀气与浓浓的恶意扑面而来;她立马判断出,自己打不过这个人。   如果是虞寄风或者卢爷爷在这里……她有些苦笑。这算什么事?她能轻易克制诡异的“祀”字,但面对真正的敌人,她却束手无策。   第一境初阶的修士,还是太弱了。更甚至,她修行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学会多少攻击手段。   咔嚓——   封氏摇摇晃晃,像僵硬而危险的僵尸,直直朝她行来。   云乘月一咬牙。她不能退!如果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要想办法!   她抬手握住玉清剑,再后退半步,接着压上浑身的力气,用力朝前一劈!   剑气清鸣而出,击向敌人面部!   封氏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闪身一避,轻轻松松躲开剑气,同时在地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像老鹰般扑过来!   云乘月往旁边跑去,却被那人的手爪钩住背心!刹那间,她浑身汗毛竖起,脑内警钟长鸣,想也不想,她拼尽全力回身,狠狠斩出一剑!   铛——   玉清剑劈出钟鸣般的声音。剑刃划破了敌人的肌肤;几丝血液绽出,又猛地往上飞,就像被吸力使劲抽走,一直飞向那巨大的“祀”字。   顷刻间,云乘月突然明白为什么封氏的人身上血液很少——他们将自身的血液献祭,全部献给那枚书文了!   “疯子!”她脱口而出。   她虎口发麻,却竭力借着反震的力量弹出去,落在地面。这里恰好是一处斜坡,她脚踝一歪,传来一阵疼痛。   云乘月忍着不适,凝神静气、剑尖朝前,戒备地看着敌人。   那人却在吃吃地笑。他看着自己的伤口,仿佛在欣赏艺术品:“啊,啊……这是少主的造物……我们已经接近神的领域……凡人伤不了我们……”   紧接着,他却又突然发出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受伤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双手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不止。   云乘月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完全是刹那间凭借直觉,挥剑挡住什么东西,自己再往旁边一侧!   轰——!   巨大的气流贯通而来,蹭着她的后背击飞出去!她被那股气流一震,整个人重重擦过树枝,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顾不得浑身疼痛,云乘月狼狈地爬起来,一边喘气,一边戒备着敌人的攻击。   她脚踝异常疼痛,多半已经肿了。但她一声没吭,咬着牙,目光不断搜寻四周。   刚才的攻击掀起了一阵浓浓烟尘,混合着灰雾,她的视野顿时变得很狭窄。敌人消失在烟雾中。   在哪里……在哪里?   “呵,呵呵呵……”   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贴着她耳边响起。   云乘月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往前一扑!   她躲避得险而又险,等她整个扑倒在地,才感觉左肩一阵疼痛。她目光一瞟,看见一片漫延开的血迹;如果刚刚她反应再慢一点,恐怕就是脖子被人切开了。   再回头,敌人又消失了。   怎么办……实力差距太大了。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丹田灵力流转,眉心生机跳跃,积极地涌向伤口,修复她的伤势。   云乘月坐在地上,目光四处逡巡。她第一次这么狼狈,但生死间的压力反而让她的思维极度清醒。用书文?不,一开始她就试过了,无论是“生”字还是“光”字,本身的攻击性都很弱,虽然对死灵、污秽一类有奇效,但对付普通的修士并不管用。   玉清剑?她修为太低,剑法也只是本能的刺、砍,全无章法。   其他的,其他的……   她心神微微一动,脑海中莫名浮现刚才的画面:敌人被她砍伤后,仅有的血液被天上的“祀”字吸收。他和那枚书文是一体的?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的书文对他不起作用?   因为他使用的是普通的灵力?可哪个正常人,能在失去大部分血液之后,还这么活蹦乱跳?   一定有些问题——是什么?想想!   嗖——轰!!   气流轰出巨大的烟尘,云乘月再一次狼狈滚开。她吸进了一大口灰尘,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她浑身都痛,血、汗、尘埃全部混在一起,头发也散成一绺一绺的。她用力擦开刘海,不让它们挡住自己的视线。   她喘息着,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   她想到了。难怪他要利用气流掀起尘埃,原来支撑他行动的力量,就是……!   云乘月忽然狠狠扑向前方。她像只咬牙切齿的兔子,忍着脚踝的痛,自虐似地狠狠蹬地,整个弹跳出去!   “咦……!”   刺耳的声音发出惊呼,往旁边让开。   云乘月扑了个空,但没关系,她的目标本来也不是他本人!   她扑倒在地,擦着敌人的衣角,重重滑出去。地面上尖锐的石子、枯干的树枝,在她身上摩擦出尖锐的疼痛,但她反而笑起来,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的弱点!   云乘月单手撑地,让自己翻转过来,面向天空。   她与地面平行,望着敌人的后背。她清楚地看见,在他后背对应心脏的位置,有一根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触须”,往上一直延伸到“祀”字上!   这——才是他的本相!   云乘月挥出玉清剑。   她没有直接劈砍,而是在半空写出“生”和“光”字。仓促而就的笔画牵丝映带,虽然不够工整,却带有天然意趣,仿佛孩童开心大笑的脸——她看见了他的弱点,当然开心啊!   清风化剑,生机为光。   玉清剑放大了书文的力量,赋予它们无匹锐意,得以更轻松地刺入那根“触须”!   ——呃啊……!!!   敌人发出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仿佛失去丝线的傀儡,重重往后栽倒!   “啊……!”   云乘月赶快往旁边一滚,才避免了被尸体压住的悲惨下场。   四下一片安静,烟尘尚未停歇。远远近近仿佛有鬼影窥测,一切都看不分明,一切都是压抑。   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在不断响起。   云乘月就躺在地上,平复了一会儿,让生机修复伤口,好歹别再流血,才艰难地爬起来。她又努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着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她盯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左手,竖起中指。   “去你爹的。”她口齿清晰地骂道,“祝你下次投胎,一辈子天天睡不好!”   骂完,她继续一瘸一拐往前走。再走几步,用玉清剑砍了一根树枝,拿来当临时拐杖。等生机书文再努力一会儿,她的脚踝应该就好了。   云乘月一边走,一边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偶尔骂骂脏话,还挺神清气爽。”   ……   她一路戒备,但接下来没有再遇到敌人。   或者说……她遇到的都是敌人的尸体。   全都是封氏的人。他们戴着面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像被刀戳穿心脏、有的像被弓箭射杀,有的像……被盾牌砸碎了头。   他们身上都没有多少血液,看起来全是黄的、白的一团,皮肉骨骼内脏都混在一起,汪在地上。   场面很恶心。   云乘月尽量不去仔细看,只管往前走。   她的脚踝差不多好了,虽然还有些酸痛,但不影响正常走路。她扔了树枝拐杖,重新紧了紧左边胳膊上的长耳兔。经过一场激战,兔子也变得黯淡狼狈,身上破了好几处,露出苍白的棉絮。   快到山顶的时候,泥土小径上多了石板。   云乘月仰起头。天已经全黑了,星空的光芒被“祀”字所夺;山上笼着诡异的暗红光芒,建筑群的轮廓寂静又模糊,恍如阴森沉默的野兽。   最上面的那一座,就是通天观。不如她想象的气派……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除了道观,山顶还有一棵树。遮天蔽日、气势磅礴,一眼即知是多少年的古木。   云乘月好似见到了某个人影,但那道影子立刻又消失了。她小心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避免尘土飞进眼睛,再仔细去看,可又什么都没看到。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摸了摸兔子柔软的头,又握紧玉清剑的剑柄,这才踏上石板。   轰——!   一面黑红流转的光屏降落,挡在她面前,宛如通往阴间的火焰之门。   是从“祀”字降落下来的。   云乘月试着后退,发现“门”消失了,她再踏上石板,“门”又出现。   “这是……”她记忆中幽邃的地方又开始翻涌,一个词浮现,“防火墙?”   云乘月沉思片刻:“好像不是这个词……”   但总之,要想去通天观,就必须通过它。   哗啦啦……   她又听见了锁链声。但再仔细观察四周,却并没有黑色的锁链流动。唯有树林间的鬼影,仍远远近近地缀着她。   如果她没感觉错,这里存在着两股不同的力量。一股是“祀”字,另一股……   云乘月抬起剑,按照之前的方法狠狠砍向“大门”。   白光散去,“大门”纹丝不动。这股力量比她之前面对的还要强大千百倍,凭她现在的实力,很难动摇它。   云乘月专注心神,提剑重来。   一次,又一次。   全都失败了。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灵力。她停了手。   云乘月沉下脸,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薛无晦,你给我出来!”   山中寂静,连虫鸣鸟叫都无。风声窸窣,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出,在幽暗的光线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她。   “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不知道你在里面!”   还是没有回答。   虽然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云乘月还是感到怒火上升。她从来没这么愤怒;出事以来的景象就在她脑海中旋转,她忘不了——那碗面、那只风筝、那个吃糖的姑娘……她忘不了!   她张开口,又停下,使劲擦擦脸,才咬牙压下那口气。   “……好,我自己解决。”   她凝神看向这道大门。这是阵法——她不知不觉想起来了,而所有阵法都有破解的方法。   心神下沉,她的意识变得专注而纯粹。   倏然,当她的意识沉入某个玄奥的点时,她眼前的“大门”改变了模样。它不再是一整面燃烧的暗红火墙,而变成了无数文字。   在黑暗的空间之中,无数细小的“镇”字和“祀”字交缠在一起,组合成了这面巨大的火墙!   两个字?   云乘月走近一步,仔细观察着。   两个字分别列成一列列的,互相交缠在一起,呈螺旋状流动。每一列文字都有微妙不同,或清峻,或狂放,或庄严,或奇古……   云乘月想起了在浣花城中得到的那枚“镇”字。她拿出笔架,唤出书文,观察着。她这一枚“镇”字笔画圆润而古朴,结字稳重,最下面两点却又狰狞锋锐,像两颗獠牙。   她尝试将手里的字按进墙里,却被弹开了。   “奇怪,明明风格一样……”   她挑的是类似风格的一列“镇”字。难道不是这样解的?   云乘月不断逡巡,看得眼睛酸涩,暂时闭目养神。不能急,仔细思考,假如这枚零散的“镇”字是钥匙,应该怎么用?   忽然,卢   桁的教导浮现在她心头。这是此前观赏祭祀碑时,老人告诉她的,他说,一副好的作品,笔法、章法、结字浑然一体,这三者相辅相成,就形成了笔势。   笔势?   如果将这面火墙视为一副作品,它的笔势是什么?只有两个文字,风格杂乱无章,它的笔势能是什么?   换个角度,如果从作品内容来考虑呢?镇,祀。祀字应该是祭祀的意思,是用活人生机祭祀死灵,可镇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两个字要放在一起,而且要互相交缠?   镇——镇的是什么?是死灵?不可能……那就是镇活人了?   对了。以活人喂养死人,这种事有伤天和,所以需要镇压活人的怨气……但前提是,先有活人的奉献,再有镇压之意,所以两个字必须一一对应。   而在这幅作品里,每两个字互相映照,并没有多余的“祀”字给她放置这枚字。   不……说不定有。   云乘月倏然睁开眼。   她左手抛起“镇”字,右手倒转玉清剑,在自己左臂上一划!   几丝血液飞出,恰恰泼在“镇”字上。书文有灵,登时低吟一声,自动没入“大门”。   云乘月的血化为一个新的“祀”字,与“镇”字纠缠,投入阵列。   轰隆隆——   门,开了。   云乘月走进去。她的血顺着胳膊、指尖,滴落在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有黑黢黢的草木影子一抖,悄然吞噬了那滴血液。   ……   通天观里异常安静。视线所及,还有不少伏地的尸体。云乘月已经不想去看了。   她只是顺应直觉,往某个方向走去。   ——陛下!   什么声音?!   她猛地回身。   身后的来路,居然变成了一片黑暗。一个人浑身笼着微光,正从她背后走来。是一名青年。他容貌柔和清秀,眼神里有一股燃烧般的狂热。他穿着衣角曳地的暗银色长袍,戴着窄而高的黑色帽子,往前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他的部分身体径直穿过她,变得缥缈透明。   ……灵魂?还是幻觉?   云乘月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陛下!”那人呼道,匍匐下拜。前方空无一物,他却庄重而颤抖,不知是太敬还是太畏。“臣,封栩,蒙陛下天恩,在……离开后,监修岁星网,臣必将鞠躬尽瘁,如有疏忽,臣必万死以谢陛下恩德!”   在……谁离开后?她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还是那个人没说清楚。   封栩……封氏的祖先?   封栩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倾听什么。   片刻后,他却伏地大哭起来。他哭得凄厉悲伤,近似野兽的嚎叫。   “陛下,陛下,臣万死……臣万死!!臣自知其罪,臣对不起天地众生——可是陛下,这都是因为臣能看见命运!陛下想走的路,走不通啊——陛下!……说的未来,实现不了的!”   “陛下不愿屈服,可臣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命运,必须这么做……窃取虎符,是无奈之举啊!”   他伏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撞得满脸是血。   “臣死后,心有不甘……也许臣终究怀有疑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才苟延残喘至今,想要看个分明……”   “可是死灵,终究不是活人……臣被戾气蒙蔽,再次戕害陛下……就此灰飞烟灭,已是臣侥天之幸。不敢奢求陛下宽宥,臣只愿陛下……早日回归正途!”   “还有……还有……也终将归来……”   “臣,再拜……”   ——“你一直在说的,究竟是谁?”   这道声音响起之际,四周黑暗轰然破碎。那道发光的灵魂也化为碎片,最终再化为齑粉,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回答。   云乘月抬头望去。   原来她已经来到古木之下。一旁地面伏着一具尸体,模样惨不忍睹。   在苍翠挺拔的巨木上,散发黑衣的帝王高坐着,在无数黑色锁链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头到脚,没有丝毫放过。   “真是凄惨至极的模样。”   他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如架起无数编钟,撞出清越空灵的回响。   “云乘月,你想做什么?”   灯笼在四周摇曳。半明半昧间,他唇角勾起,形成一个清晰的笑容。   “你,想杀朕否?” 第41章 不愿承认之事   ◎“所谓对你负责”◎   薛无晦手里有一团黑红夹杂的光。光往外延伸, 一直连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够显眼,它还不停扭曲跳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宛如一个个恶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云乘月盯着那团光, 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注意到她在看哪里,薛无晦面上的笑容更扩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 他的神情仍然冷淡,那些恶意都在他眼角眉梢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   “正如你所见到的。”   他手掌一抛,那团光就到了他指尖。他把玩得漫不经心, 那团光球也“滴溜溜”转来转去, 很无害似地。   “这枚‘祀’字是诅咒之文,能吸取活人生气, 转而滋养死灵……正合我的需要。”他声音里也含着一丝笑意,却又极冷漠,“我要吸收它。”   “哦, 你想得很美, 建议继续做白日梦。”云乘月波澜不惊,“你知道,我讨厌麻烦,也讨厌浪费唇舌。直接一点,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淡淡道:“第一个,把天上那东西搞掉,让一切恢复原状,然后跟我出去救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荐这个选择。”   薛无晦露出几分诧异:“半日不见, 你的自作多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第二个选择呢?”   一线冷光——玉清剑的剑刃。   剑柄微侧, 剑光如水波闪光;在雾气与血光中, 这抹剑光干净得刺眼。   云乘月握着玉清剑,以一种初学者的生疏姿态,指着薛无晦。   “第二个选择,你用自己的命赎罪。”   薛无晦忽然不笑了。他一动不动,目光阴郁,连身下的黑色锁链也缓慢许多。   他注视着那一道清润刺眼的剑光,微微眯起了眼。   云乘月的动作实在笨拙,浑身也实在狼狈。她浑身尘土、草叶,头发散乱,脸上都是擦伤,衣裙破了好几处,左手臂的伤口才刚刚止住血。死气渗透了这座山,尘土砂石、一草一木都变得锐利无匹,才能割伤修士的肌肤。   但那剑光平稳得惊人,她眼里的光芒也亮得惊人。   亡灵的帝王站起身。他站在无数锁链之巅,也站在无数“刑”和“法”字之上,长发飞逸,大袖当风。   “云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冷淡地叙述,“我们有契约。谁若主动伤害另一方,谁就会引来天谴,而反过来,反击的一方却没有任何损失。”   “你要先对我动手?”   哗啦——砰!!   黑色锁链翻飞如浪,挡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挡住,它们仍然寸寸消失、化为齑粉,仿佛被那白光顷刻腐蚀!   可是,它们终究是挡住了。   淡白光晕消散,“生”字轮廓也悄然散去。   云乘月举着剑,剑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写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逸出唇边,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鲜艳的痕迹。   “居然是真的啊……契约这种东西,真讲信用,我很欣赏它这一点……”   她一边咳,一边却笑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无声的警告:契约不可违背,否则要承受代价。   帝王居高临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里的诅咒光团却仍是不动。   “书写法?你竟学会了,还用来对付我……还真是长本事了。”他神情中隐藏着一丝怪异的情绪,“你可知道,从这时起,我就能随意出手,再无顾忌——”   话音未散,阴风已出!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迅捷如电,游走出龙蛇般蜿蜒的痕迹。   顷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雾暴涨如潮,汇为“死”字。它飘忽却又真实,线条煞气腾腾,划破了空间,划破了夜色,也划破了那骤然亮起的生机之光!   ——原来玉清剑化为锐利的笔尖,也同样划破空气,连写出“生”与“光”二字。   黑雾如龙,那淡白的生机之光却也如龙。只是黑龙盘旋阴沉、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气势无匹,白龙却纤细轻盈,好似尚未长成的幼龙。它也昂起头,没有丝毫畏惧,更没有丝毫犹豫,全力飞出去、重重撞上黑龙!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长一幼……它们都恶狠狠地咬上对方,带着狂怒和燃烧般的恨意,撞击出巨大的轰鸣!   狂风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观前,在天空中暗红的“祀”字之眼的凝视下,生死之道互相绞杀,陡然将四周夷为平地!   草木摧折,砖木建筑也顷刻破碎,化为飓风中无力的黑点;但当它们击打在地面时,却又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唔……!”   云乘月被接连砸了好几下,都咬牙忍着、寸步不离。早知道她就该拿一套铠甲来……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况危急,哪里来得及。而且她靠着书文特性走得太顺,几乎忘了自己真实的修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时候,人不能表现得特别强悍、特别可靠,否则容易被认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却忘了她也是个人,也会有痛得想哭的时候。   她不知道卢桁本来打算同行,只是临时被荧惑星官阻止,此时也正后悔不迭。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听唱戏,战斗时也都咿咿呀呀、大马金刀,个个中气十足,茶楼里说书的讲某次著名战斗,也总是讲得惊险万分。战斗的主人公可能孤勇狂傲,可能沉默坚毅,但没人会想哭。   现在自己站在这儿,感觉到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被尖锐地割破或者沉重地钝击,痛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生理性的眼泪已经涌上来了。她想骂人,怎么没人早点告诉她,痛到极致是能生生把人痛哭的。   但她忍着,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黑白二龙搏杀,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书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风也渐渐平息。许多杂物更是如雨点落下,重重砸碎在云乘月脚边。她瞥了一眼那根木头——显然曾经是横梁,觉得自己可能侥幸逃过了脑袋开花的下场。   不过,就算现在不开花,可能迟早也会开花。   “呼、呼……”   她弯下腰,用玉清剑当拐杖,不停喘气。丹田中的灵力旋涡疯狂旋转,与眉心识海的书文配合,努力恢复灵力、努力修复她的身体。然而,即使有结灵之心在,她最多也只能算半个第三境修士,力量终究有限。   迷离的夜色里,黑雾蔓延。   烟尘尚未散尽,一道人影已经出现。他半个身躯都消失了,衣物边角翻飞,如残破的战旗。但很快,黑雾汇聚,修补了他的伤势。   他走了过来。   “云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会如此狼狈。”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帝陵,我刚刚苏醒,身上没有一丝阳气,才会被你的生机书文压制。但是,我们结成契约后,我就从你身上得到了一缕生机。再经过浣花星祠,我又恢复了部分力量。现在,我更有……”   他唇角的弧度一动不动:“‘祀’字带来的——数十万活人的精血与生气。”   “你再有天赋,也不过第一境。你的书文再有潜力,现在也仅仅是天字级。”   亡灵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弯腰垂眸。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目光中丝丝恶意如有实质,好似要往她灵魂深处流去。   “你,如何能与朕相比?”   云乘月只觉他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觉皮肤也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就不能有个不痛的地方吗?——可没精力去管。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我吓得躲在棺材里,不敢出来。”她怼回去,又止不住咳嗽,违背契约带来的伤害还在蔓延,不过也还好,反正她浑身都痛、内外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人生本来也就是不断习惯无奈的过程……   习惯个鬼,痛死了!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紧玉清剑的剑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个骗子。”她有些咬牙切齿,因为疼痛也让她暴躁。   他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边血迹一掠,凝住不动:“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被我的生机书文克制……我就想着,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烦,我总能来抓住你,将你暴揍一顿,要么打死算了。”云乘月磨了磨牙。   “可你看,你现在一点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惨兮兮,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早知道这么痛,她肯定拼命把战甲往身上套……她之前到底在想什么,哦想起来了,太一心一意想来解决他,忘了。云乘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薛无晦一言不发。他目光将她再一扫,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注意到,她明明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轻柔,仿佛悠闲的午后闲聊,没有任何怨恨或阴霾。   如果云乘月知道他的念头,一定一剑戳过去。她说话声音能不轻吗?她现在受伤很重,咳嗽都牵得肺腑疼,说话当然是能多轻有多轻。   沉默之中,烟尘终于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松了手,后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强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强你弱,情形自然不同。”   “居然……是这样。”云乘月恍然,哼了一声,又因为牵得伤口痛而咧咧嘴,“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你讲课。好罢,当初你答应教导我书文,其实也算尽心尽力,称得上半个老师。”   她转动剑柄,费力地抬起手。玉清剑也在颤抖,却仍是指向了薛无晦。   她有些恶狠狠地说:“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弑师了。”   薛无晦没动,只睫毛一垂,静静望着那点寒光。玉清剑不染尘埃,仍旧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却灰扑扑的。没来由地,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站在地宫的镜子前,也是狼狈,容色却如春光明媚。明明身处险境,却一脸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态完完全全透出“这里好像还不错也许可以住下”的意味,与阴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他左手托着控制“祀”字的光晕,右手垂落,目光也愈发低垂。他想,他需要说点什么。   “你本来不必如此。”   他淡淡地,本来只想三言两语,实际却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话:“现在还来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会再伤你,甚至能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待我将这数十万活人生气炼制完毕,再彻底吸收,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你本来就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又何必为了一群素不相识之人,与我作对,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云乘月愣了愣,有些惊讶。他是……想要劝她自保?   她摇摇头,忍着血腥味的咳嗽,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然知道我不爱麻烦……就也该知道,我可讨厌做事之前说很多很多话了……如果今天只有一个结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有步骤,直接抵达它。”   薛无晦抬起眼。   “你现在的状态,只是自己找死。”   云乘月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个都在发抖了。薛无晦无意识扯了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笑容。   “是你先对我出手。”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杀你,我没有任何损失。但如果你杀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会被天谴而死。”   这是帝后契约的效力,没有人可以违背。   她原本神情有些凶,但这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好像想通了什么,突然笑了笑。他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   “哦……是这么回事。”因为疼痛,她竭力喘气,这样才能勉强稳定手里的剑,但她还是笑起来,眉头松开了些,又叹了口气,“你要了很多人的命,唯独不想要我的命。”   他想否认,她却继续顾自说话。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损失的吧……至少我这样天才横溢,脾气又好、能忍你还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了。”   他冷笑道:“自作多情。”   她没有再反驳,再低头咳了一阵,手里的玉清剑颤抖得更厉害。他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紧,但他自己没有发觉。   他催促:“选哪一个?不收手,你会死。”   她垂着头:“是啊,你说得对。”   下一刻,她抬起眼。   薛无晦竟然慢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澄澈安宁、平稳无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着生机!   ……不应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生机。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降临,他急急要退!   然而——   风声。   四面八方都起了风。   不是狂风,不是阴风,而是清新纯粹、生机勃勃的春风。它们无处不在,将山顶包围;蓬勃的生机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可就是这简单的存在,逼得死气不断压缩、凝聚,不敢上前。   薛无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废墟,空旷荒凉,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能从何处生出温润的春风?他往四周看,却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风中颤动,每一个弧度就是一抹笔画,无数笔画交叠起来,就是无数个“生”字和“光”字!   黑雾包裹着他,也抵抗着生机的浸润。这温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是……薛无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没有离开,仍然在不远处。他们一步之遥。   她还是狼狈,浑身的伤做不了假,唇边的血迹也是真。可直到这时,薛无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机书文蕴养,伤势为何还好得这么慢?   “……你的生机书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着到了这些死物上头?”   云乘月专注地控制着力量。她的灵力比他少太多,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现在成功了,她虽然有些欣慰,却也没表现出来。   “我不久前听人说,即便观想出了书文,也不能放弃书写的过程……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又有人说,道之所存,天地万物都可为笔。”   一次性倾泻出太多力量和心神,她感到自己像个被戳了无数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得更连贯一些。现在是最后的时刻,她必须向他解释清楚:“我知道我们实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证道一次呢?”   “如果……我让尽量多的事物,都化为笔,同时证道呢?”   “一个不行,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到我的极限为止。灵力不够,我就不要修复伤势了。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当墨,天地是纸……我拼尽全力,终究成功了,对不对?”   薛无晦听怔住了。半晌,他忽而失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谎。”   他看向她的剑。那柄颇为玄异的玉清剑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剑光像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杀不了人,我只是一杆笔罢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不会……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戏的时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么?”   生机之风流淌,间或有光芒闪烁。   薛无晦环顾四周,意识到她原来她不光是同时书写了无数“生”字,也书写了无数“光”字。他之前告诉她,说他强她弱,但其实她的道一直在这里,哪怕她实力真的弱,她书文中的道也从来不弱。   他试着伸出手。   嗤——!   温柔的生机灵光,陡然化为最蚀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蚀了他的指尖。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伤也是灵魂的伤,而灵魂的伤痛更甚于肉体,而且是甚于千万倍。   薛无晦却没有说痛。相反,他注视指尖的飞灰,渐渐轻声笑起来。   “是,你胜了,败的是我。”   他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口气里有些许遗憾,却终究是干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罢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摇头,再摇头,笑声不停。等他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他的脖颈。这柄剑很神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他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他的脖颈。她望着他,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他很不顺眼,才特意给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她送了送手里的剑,扯了扯唇角:“说不定哦,说不定我真的会放过你,只要你肯说清楚……明明是封氏的书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薛无晦盯着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弯起,恍然大悟。   他问:“原来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这数十万活人都是封氏决定杀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观?这样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可以不杀我?”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又连连叹气,嘲讽一声比一声浓。   “好,我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回归平静,一字一句:“封氏的书文,原本是可以细水长流,不会造成大规模死伤。”   “是我逼封栩动手的。”   他唇角仍然上弯:“‘祀’字是封栩的书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机。我恰好需要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进的路。”   云乘月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了一下。她现在浑身痛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在发晕,实在需要更多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问:“就是说,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们的死亡?”   他说:“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生机,供养自身?”   “是。”   “你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阵,“你想要强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他淡淡道:“万物残杀以利自身,我要复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蠢问题……吗。”她轻声说,“或许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那团黑红的光,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过它,他得以源源不断地吸收万民生机。   “就是这个?”她问。   他说:“是,你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说多余的话,我明明觉得很麻烦……”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我其实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她叹了口气:“死了很多人。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书文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业,本也需要百千万的尸骨造就。”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   他一语断定,冷冷道:“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他的思维忽然陷入泥沼。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来刺激她?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只看见,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他,已经泪流满面。   “是,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终于能确认这一点。”   她这样流着泪,喃喃说道。   她没有掩饰哭泣。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   良久,他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失败的是他,即将消逝的也是他。功败垂成,他才是该哭的那个。   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怎么会有人哭成这种丑样子?他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他低声说。   她还是哭,又说:“你闭嘴。”   他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她甩开,但他突然执着起来。他都要再死一回了,现在他不想再忍。   有一件事他从没告诉她,他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他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   他猜测她哭的原因:“被我骂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是我不该苛求你。”   她不理。她身体里是藏了个海洋么?怎么也哭不尽。   他沉默片刻:“是因为受了重伤,太疼?我出手的确没有保留……但总归我也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放过这一茬?”   她摇头,总算咬牙回道:“你也知道痛?”   “……我受伤也很痛,魂魄受伤,痛苦更甚肉身。”薛无晦重重皱眉,觉得这事明明很公平。   她默然片刻,微微摇头:“不全是痛。说了叫你闭嘴,让我哭一会儿,我现在确实很难过。”   除了痛,还有什么?他又想了想,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吁了口气:“你动手杀我,自己也会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动手?”   他暗忖,这要求也未免过分了罢?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低低吐出一口气。   “你非要知道?好吧,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只是想到……”她哑声说,“我只是想到,其实你说得对。”   薛无晦蹙眉:“我说了很多句,对的是哪一句?”   她没什么表情:“你说得对,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他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她毫不犹豫地说,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又痛得倒抽一口气,眼泪一气掉了好几颗。   她缓了缓,才说:“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   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他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他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有……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忽然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他手中。长剑清澈如水。   “我哭得差不多了……薛无晦,你拿稳。”   她泪水止了一些,眼圈红肿,目光重新安静下来。他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不好意思,只不过我一想到很多人都因我而死,现在自己也要死了,就忍不住觉得恐怖。死生亦大,原来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有资格活下去。你拿这把剑,杀了我,然后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什么?”   他以为这是某种羞辱,恼怒起来:“要杀要剐随你便,怎么,你这时候还要来装模作样一番?你……”   “你给我闭嘴!”   砰。   她一拳打过来,打在他肩上。没多大力气,反而她自己痛得咬牙。   “我一个本来想过悠闲生活的人被迫来收拾烂摊子,我也很绝望,怎么了还不准人哭了吗!”   她咳了一阵,但完全不影响她的气势。她眼睛亮得像星空燃烧。   “听着,你拿这把剑杀了我,然后我再杀了你,这是我觉得唯一不太麻烦的同归于尽方式……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   “为什么?这有什么区别?”他完全糊涂了。他从没听过这种奇怪的要求。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自己也有点困惑起来:“是有点矫情么?可我总得负责到底。”   她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前面。我既然带你出来了,那就不会再让你经历一次……咳咳咳……被人杀死,临死前眼睁睁看着仇人离开……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   他猛地瞪大眼。   沉默的夜色里,她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你快一点行不行。说真的,我也才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忍耐力很低,你捅我一剑……咳……说不定还没这么痛。”   他却已经顾不上她的要求了。   因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第一次告诉他,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他想起临死前的场景,于是对她说,他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你……”他说得很慢,必须慢,因为他要理清纷乱的思绪,“你是说,你要和我同归于尽,是因为你要负责……而不是因为契约?”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叹了口气,显出几丝疲色,“你不是个多话的人,怎么这时候话变得这么多。”   他置若罔闻,固执起来:“你就为了一群陌生人,要和我同归于尽?”   “那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你……咳咳咳咳咳……”   她也猛一下有些激动,可愤怒还没到顶,却不得不被伤势牵扯。她只能重新放轻声音。   “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有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但我还是带你出来了。”   她自嘲一笑:“而且当初……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他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有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笑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他、也可以帮他,但他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有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提对你更有利的条件?”   她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呢……好烦啊,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她说:“我说过,我既不喜欢被人控制,也不喜欢控制别人,就像有人坚决不吃香菜一样,哪有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是吗。”   她又想了想:“好吧……还有一个,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我当时就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有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只是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命,够不够赔这么多人……大概不够吧,但我也没办法了。”   她笑了笑,笑容像有一丝惨淡,但再看去,她还是很平静,带着一丝不耐。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还在愣怔,她已经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也让剑柄重重烙在他掌心。他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他抓得很紧。   “薛无晦,你先动手吧。”   她眼里还有泪光。他想到了含泪凝睇这个词,但这个词未免太哀怨,又不适合她此时的神态。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像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他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有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逃开她的目光。他不得不望着她,他们距离很近,他甚至想伸手去……   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他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他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他将无法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负责……好一个负责。有时候,你说话真是很好听,很会蛊惑人心。”   他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她惊讶地看着他,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只需要吸收它,储存在“祀”字中的无数力量都将顷刻涌入他的魂魄。他将重回巅峰,甚至变得比生前更强大;仇恨将支撑着他,以雷霆之势荡平仇人的巢穴……   但现在,他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力量的象征破灭了。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皱着眉毛,凝视这一幕,不解:“你这是……咳……要死了,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她想,这爱好真是别致,也许这就是古代帝王将相的仪式感。   他却冷笑一声。   “……不会有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他神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云乘月真的怔住了:“什么?”   他的侧脸显出一分不耐烦的神气,加快语速:“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他也配!真是抬举他了。朕根本没用他的脏东西。”   “不就是几十万陌生人?当年打仗,死伤数以百万计,朕也不曾流过泪。”   “生机罢了,还给他们罢。朕要力量,办法有的是,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   他语气无波无澜,却是盯着地面,一气说道:“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机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嘭!   帝王捂住肩,连退三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云乘月捡起剑鞘,双手握住,狠狠一下劈在了他肩上!   他脱口道:“你发什么疯?!”   “你才发疯!!”   她继续劈,毫无章法,全凭怒气。   “我明明都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你是想让我揍你吗?!咳咳咳……干什么,你突然变成话痨了,想要做作地表演一番是吗?!你想死直接说一声……!”   他刚刚散了力量,仇恨陡然被别的情绪压过,身体虚弱不少。而且,他脚下像生了根,居然被她这么乱七八糟地用剑鞘砍,他也只能勉强腾挪躲闪。   终于,他忍不住怒道:“你够了没有……!”   她提着剑鞘,喘着气,也怒道:“你以为……打你我不痛?你也不看看自己之前下手多重!”   她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她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他们对视片刻。   她动动嘴唇:“真的没人死?”   他冷冷道:“没有。”   她又问:“那……我也不用杀了你负责?”   他冷笑一声:“看来你真是很想杀我。”   她盯他片刻,嘴唇动了动,忽然扬手“当啷”一下丢开剑鞘。   他差点以为她是要赤手空拳打,但她几步上前,却是用力抱住了他。   “麻烦死了。绕这么大一圈,你早说不就完了,好痛……”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有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质感?感觉?他忽然僵住了。   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苦笑:“你没吸收你就早说啊,闹什么别扭,亏我一直觉得压力好大……算了,不骂你了,我快散架了,让我靠一会儿。”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必定呛声回去。什么闹别扭?他追求的从来都是力量。他是死灵,他靠复仇执念而生,一旦有了其他在意的事物,他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她到底明不明白?他一直在艰难地抗争。   可这时,他却僵硬到了极点,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他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温度、呼吸,手用力打在他身上的闷痛,她头发上血和尘土的味道,还有草木的气味……   他感觉到了。为什么?   灵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呼吸渐渐平缓,像是都快睡着了。   他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又抬起头。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看见了这一幕,也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有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有的感觉。   他抬起手,也轻轻抱住她,再一点点加大了力气。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他有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他又试着碰了碰她的头发。活人头发的质感……对了,是这样的。他都快忘了。   他无声地自嘲一笑。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他对这世界怀有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他低下头,纵容自己闭上眼,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   他停下。   她问:“什么?”   他说:“算了。”   他其实想问她记不记得有一次,他说她持有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她美,又强调说他自己不会受到影响。   但那是谎言。   人人都向往生命,他也不例外。   每个生命都向死而生,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走向死亡。哪怕是浑身怨恨的死灵,站在死亡的深渊中,也会竭尽全力触碰活人的世界。   想要活下去……就是因为被死亡用力抓住,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生机。这份对活着的渴望,他原本还能压制,但她偏偏是掌控了生机。他原本不愿如此。   所以,到头来……   他终究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 第42章 活着   ◎因果◎   夜色越深, 星光越浓。   她渐渐不哭了。总算是哭够了。   薛无晦才问:“你想知道我的事么?”   她没抬头:“嗯。”   他刚想开口,却突然沉默。从哪里讲起?可以讲的事有很多,但仔细想想, 又似乎每一件都没有讲述的必要。他的时光和事迹都已死去,对今天的人世没有任何助益。如果他想讲, 那也不过是因为他自己需要倾诉。   “……很久以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选出一点勉强值得叙述的事,“大夏初创, 封栩是大夏的国师。”   “那一次……”   一千多年前, 当他踌躇满志、创下山河伟业时,他让封栩成为了国师。   那时他还活着, 那一场雨中的背叛也尚未发生,封栩还是兢兢业业的国师。那时,他曾为大夏的皇帝卜过一卦。   薛无晦从来不信命。他用封栩, 只是为了定下国朝正统, 自己却从不曾信命。如果他相信命运,又如何能带领军队横扫天下,结束乱世,一统江山?   但当时,很多人都很相信命运,也很相信祭祀、祈祷、占卜……他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就能预测人世的未来。   封栩尤甚。   封栩其实是他母族一系的人,算起来还是他表亲。但薛无晦幼时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封栩却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他们在争斗中站在他这边, 从而顺利地成了大夏贵族。   据说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封栩卜卦, 算出薛无晦是胜利者。大夏创立后,整个封氏都对占卜更加狂热,封栩也越发迷恋窥测命运。   尽管薛无晦不喜欢,但封栩坚持要为他卜卦,说这是帝王安定民心的必要举措。最后薛无晦同意,每年新年祭祖,就让封栩登台起卦,卜个国泰民安、帝王长寿的吉兆。   那一次,封栩卜完卦后,就一直忧心忡忡。   祭祖仪式结束后,他拜见薛无晦,说他为陛下卜出了一次劫难。   “……是生死劫。”   他还记得封栩跪在殿堂上,四周黑纱庄严肃穆,人们重重跪倒、一片寂静,发出压抑的喘息。   他坐在御座上,却半点不在意,还笑:“哦,什么样的生死劫?说给朕听听。”   他从不信命,所以将封栩的卦象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听。   封栩那时是个孱弱的青年,骨头都比旁人轻三分,裹在厚重的国师礼服里,好像快喘不过气。薛无晦暗自觉得,这位和他有些血缘关系的国师说他有生死劫,可他自己看上去才是一副随时都可能夭折的模样。   他就更加没把封栩的话当回事。   但是,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   封栩伏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说:“到那时,陛下将面临一个重要抉择……如何抉择,关系到陛下最后的生死。选对了,便是生,选错了……”   他噤声,不敢再说。四下也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被嫌弃吵闹。   薛无晦却大笑起来。他记得自己的笑声在广阔的宫殿里回荡,那黑沉的宫殿肃穆华丽,是直接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他喜欢那座宫殿,那是他的丰碑,也是敌人沾血的墓碑。   “……无非一死!”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且说说看,那是什么抉择?”   封栩抬起头。他深深皱着眉,表情充满担忧,那副不堪重负、仿佛随时要溺毙在压力中的模样,也许就是他后来鼓起勇气背叛的缘由之一,他太相信命运,也就被所谓的命运束缚了。他总是根据命运去做决定,却抛弃了自己的本心。但当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未来。   他忧郁地说:“卦象难以准确解读……大致上,陛下不得不选择,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薛无晦没听懂,问:“何意?”   封栩却摇摇头,也很茫然。   对当时的薛无晦而言,这段对话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他疑惑片刻,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作为帝王,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不必担忧含混不清的卦象。   但他的确记住了封栩的话。有时夜深人静,他终于闲下一些,便会不大认真地琢磨,到底是憎恨更重要,还是活着更重要?   这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因为它根本不像个选择。憎恨与活着并不矛盾,一个人完全可以恨着什么而活下去。不如说,就是因为憎恨、想要复仇,所以才要竭尽全力活下去,活到亲手杀死仇人的那一天。   薛无晦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一次次将剑刃送进敌人的咽喉,也最终构筑了这统一的天下。   这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所以他既没有将这个选择当真,也不信封栩的话。   直到那个雨天。他从摘星台跌落,落入曾经忠心的臣子们的包围。他被按住,头颅被踩进雨里,他竭力睁眼,要记住所有仇人的模样,却只看见雨水落下,天边阴云滚滚。   他被斩下头颅。   他是仙人,斩下头颅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他用最后的力量遁入陵寝,带着整座帝陵从世间消失,才在青铜棺椁中陷入沉眠。   千年之后,世上已几又一次分裂、统一,王朝几轮更替。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成了如今阴森冰冷的死灵。   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死灵依靠深重的怨气、恨意,盘桓世间,一心一意只想杀死仇人;这是他的力量本源。   他想要的当然更多。他不仅想要复仇,还想自己复活;他曾经的基业被人夺去,他就要将这天下重新改名换姓,要重新回到那座肃穆华丽的宫殿中,再次将自己的姓名深深刻进史册。   仅仅是复仇,如何抵得过他当年受过的屈辱!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爱民如子?怜惜百姓?牵挂他人?   这都是活人才配享有的奢侈之物!为了复仇,他情愿将所有曾经看重的品质,一一踩在脚下。   他是死灵。死灵一旦将别的什么东西看得比仇恨更重,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再孱弱一些的,甚至会直接消亡。   然而,死灵又天生是矛盾的存在。明明已经死去,却还流连人世;说是仇恨,其实何曾不是深深眷恋生命?   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比死灵的怨恨更深。   然而,也再也没有谁,比死灵更加渴望活着。   生命,活着的感觉,哪怕是简单的太阳的温度、风吹过的凉爽,甚至下雪的冰冷,还有和他人交谈时的愉快或愤怒……   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再也得不到。没有任何感觉,也无法被人看见;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比路边一条野狗都不如。   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他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他甚至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但为什么……他遇见的是这个人?   在他的棺椁中,有一卷丝帛。他不记得这是从哪儿来的,但上面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丝帛上写,说将他唤醒、带他走出帝陵的人,是他的命定之人。   他其实觉得很可笑,甚至觉得这是伪造的。他从不信命,又何来命定之人,何况他自己没有任何写下这句话的记忆。   但他的确在意起来。无法解释的东西,总是让人更在意些。   他一直在观察她。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观察她。   其实他的确骗了她。他需要有个活人写出“生”字,完成他的起死回生咒,但……也仅此而已。帝后契约根本不是必要的。   他完全可以换成另外的契约,哄骗她签下,等起死回生咒语完成,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自己走出帝陵。至于其他事项,他也有的是办法。世人大多软弱惶恐、没有主见,他有一万种方法操控他们。   但他偏偏和她签订了帝后契约。   后来他跟自己辩解,说这都是因为她观想出了生机书文,她拥有消灭他的能力,所以他不得不调整计划,利用帝后契约与她互相制衡……   这只是借口罢了。他心中知道,他就是莫名地在意她。早在她观想出生机书文前,他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在青铜立镜前俯身,说要许她皇后之位。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她诚然貌美,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他活着时都不曾为谁的容颜而动心,更何况成了怨气深重的死灵。   他疑惑过。后来他明白了,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因为她的大道就落在生机之上。   世上有极少的人,天生便接近大道,或许她也是如此。假如他还活着,大约不会察觉异常,可他成了死灵,于是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的本能就已经被那份生机吸引。   死灵是矛盾的存在。需要仇恨才能拥有力量,却又本能地眷恋生命。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压制这份眷恋,可原来不行。   她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从他和她签订契约、跟着她重回人世起,他就应该明白,他会透过她,重新看到他曾经热爱的一切。   当她凝视着秋日五彩的树林时,当她抚摸马匹的额头时,当她扶着车窗说“薛无晦你看那个书文好厉害”的时候,当她走在市井中问他喜不喜欢一个泥人的时候,当她举起一只蠢蠢的假兔子说要送给他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他不得不想起,他曾经多么热爱这世上的生命。   原本,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是因为强烈的想要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愿望,而在尸山血海中奋战,最终立下万里江山。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在这世间恋栈不去,更多原来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他死前,在他死前……   薛无晦终于想起来了。   在这个千年后的夜晚,在这已成废墟的山巅,他终于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很久的事。他有些唏嘘,不禁喃喃笑道:“我死之前,想着的其实不是复仇。”   “我记得,我当时想……”   他望着夜色,仿佛也望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我想,糟了,岁星网还没修完,谁来继续做?你不知道,岁星网原本是防御工事,用来防止敌人侵略。它耗费极大、修筑时间太长,工程量引起了很多不满,我怕我死之后,就没人完成它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岁星网,究竟被改成了什么模样……”   她没有说话。   “我觉得……”过了一会儿,她才略带一丝鼻音地开口,却又停下。   他等了等,淡淡问:“觉得我惨,还是觉得可怜?都不必。若是觉得我可敬,也还将就……”   她低声道:“我觉得你好傻。”   “什么……”   “你不是已经活着了吗?”   他一怔,只觉这是荒谬的孩子话,无意识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活着?我是死灵,云乘月,你看清楚,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的样子,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我甚至没有感觉,除了……”   “我是说。”   她站直了,抹了一下泪,试着让模样端正些。但她整张脸乱七八糟,看上去只显得滑稽可笑。   “你说你不愿意承认渴望活着,可是你能通过我……通过我活着啊。”   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开玩笑。   他提了提嘴角,没能笑出来。好一段时间里,他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只能蹙着眉,狐疑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他低低地问,压抑着情绪。   她似无所觉,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眼睛直直望着他,有些没来由的生气:“你看,我能看见你,我会和你说话,我在乎你的感受、想法。你想去的地方,我会带你去;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   “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在做什么?这也是负责的一部分。”   “我会送你礼物,我会跟你分享我的心情,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心思。所有活人能体验的事,你都能通过我体验。我从来都觉得你是正常人,只是比别人情况特殊一些,可这世上特殊的人也不少,所以也没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小。   “……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她松开手,垂下头:“不够,是吗?”   “只有我一个人,不够吧。”她轻声说,烦躁地吐出口气,“我也没有很自作多情,觉得我一个人就能让你开心,能替代整个世界,只是我以为……起码,直到你真正复活之前,你可以通过我活着,这样的话,你不会感觉太难过。”   等等,怎么有点奇怪……   云乘月突然尴尬起来。有些想法不说出来觉得很正常,甚至根本不会细想,但一说出来就能发现自己是如何自以为是。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是她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甘心当个边缘化的幽魂。   什么通过她活着,也太自以为是了。   “……算了,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她干笑一下,“你继续说你的,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抬起眼:“你要反悔?”   “……嗯?”   云乘月一愣。   “不是反悔。”她干巴巴地解释,“就是,我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我知道我想岔了,我很自以为是,对不起打断你回忆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呃?”   她没能说出后面的话。她脑袋被按住,迎面撞在他身上。   夜色安静,群星无言。   薛无晦抱着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边。   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份凝重。他正在仔细感受着:活人肌肤的温度、湿润的气流,当他抚摸过她的头发时,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慎重地,又有些茫然地感受着这一切。活着……他想要的活着究竟是什么?他本以为那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活着也许并不难。   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   “……你还少说了一样。”   她挣扎了一下,费力地问:“什么?”   他感觉自己像是按住了一只好动的松鼠或者什么,有点恶劣地继续按住、不准她动。然后他垂下头,靠在她发间。   “不止是你说的那些,我也能……感觉到你。”他低低地、有些费力地说出真相,“尘土,草木,汗水,甚至血的味道……它们都在。暌违已久。”   他眼眸半阖,看见她,也看见自己的身体。他的身影飘忽了一些,衣角变得半透明,头发的光泽也黯淡不少。这些都是力量减弱的标志。   他孜孜渴求的力量,他复仇的凭依,他所有计划的核心……就这么没了大半。   “云乘月,你根本是个灾星吧……是我一个人的灾星。”   他喃喃道:“我原本已经快要恢复成飞仙境实力,经历这么一遭,连洞真境都勉强。复仇……真是遥远得可笑。”   值得吗?放弃抵抗,就这么承认自己渴望生命而更甚于仇恨,值得吗?他尚未肯定。   他到底还是有些厌恶自己,觉得自己过于软弱,声音里带上了冷笑。   云乘月听了,闷了一会儿。她抬起手臂环住他,这样她就能把重量放在他身上。天知道她现在多累,浑身像散了架,每根骨头都在痛。换成平时她早就躺下了,而且会哀怨很久,觉得自己太亏了、亏大了,可现在她大概有点毛病,居然还想笑。   气笑的。   “是哦,你太惨了,惨得难以形容……只有洞真境呢,也就比我这个聚形境高出那么一二三四个大境界吧。”她呵呵一笑,“虽然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同情或者安慰你,但一想到你‘惨’得可以随手把我打成这种样子,痛死了……嘶……”   不仅毫不同情,甚至还有点点幸灾乐祸好吧。   他手臂的力道轻了很多。   云乘月笑了一下,到底无奈道:“算了,有生机书文在,我会好得很快。这次我就不记仇了。”   “你原来不嫌记仇麻烦?”他冷淡道,又顿了一下,声音弱了一些,“果真?”   :嗯。   她又笑了一下,这回笑出了声,扯得嗓子疼。她有点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了。唉,她明明受了伤,很应该虚弱地躺平,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来着。   不过,再等等吧。   她笑够了,又犹豫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她站直了身体,清清嗓子,不是很情愿地开口。   “不过,假如你的力量真的很久都恢复不了,而那个仇人又真的很厉害……”   他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她踌躇片刻。一旦说出这话,就代表她想要的悠闲日子愈发遥远,堪称远在天边,说不定一辈子都得不到了。真的要承诺吗?她心中很不舍,却终究叹了口气。   算了,说吧。还是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算了。归根结底,是她最开始要带他出来,过分自信地觉得能两全其美。能不负责吗?   她苦着脸:“我本来想,你自己去复仇吧,我跑跑腿就行……但假如你一个人做不到,我就和你一起。我天赋还不错,努力修炼,万一有生之年也飞仙境了呢?我就可以帮你报仇。”   他缓缓眯了眯眼:“为什么?这也是你所谓的负责?”   她没精打采:“是啊,这叫售后全包。别问什么意思,我也忘了。”   修炼嘛,报仇嘛,无非就是更努力……   不行,听上去还是太难了,而且很苦。云乘月想了想,赶紧又加上一些退路:“不过我可能会花很久的时间,可能我还是会经常睡懒觉,可能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你要是可以一个人做到,那就还是努力自己……!”   砰。   她再度被他按在怀里。她感觉唇边的伤被撞得生疼,痛得眼角带泪。   “……说真的,”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薛无晦,如果你恨我可以直说,没必要三番五次这么折腾我。”   他到底对按头有什么执著?   但他强硬地按住她,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   “恨你?这建议很好,我会尝试去做。”他淡淡道,语气怪异,“云乘月,你为什么要这样?”   “……嗯?”   她勉强发出鼻音。   “为了别人拼命,为什么?”他仿佛叹了口气,“为了一群陌生人,想要和我同归于尽。为了我,你又情愿抛弃你想要的无聊日子。为什么?过分善良,就是虚伪。”   “……这不是你说的字如其人么。”她终于挣脱了一点,无奈至极,还有点怨念,“怎么说呢……唉,我要对你负责啊。我说过好多遍了。和你同归于尽是负责,帮你也是负责,这是一回事。”   很久以前她听过一个故事,细节已经忘记了,讲一个女人被卷入众神纠纷,得到一只魔盒。善良的神告诫她千万不能打开,邪恶的神诱惑她打开,说打开就能青春永驻、永远貌美。女人打开了,于是盒子里飞出无数诅咒,从此人间多了疾病、灾难、绝望……那个故事的结尾,嘲笑说美貌的女人总是软弱而没有头脑。   她当时听了故事,觉得很生气。女人也是被骗了。而且谁不会犯错?这和美貌、头脑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站出来,努力弥补错误、承担责任,就够了。   很可惜,那个故事中,女人只是一个被嘲笑和利用的工具,从来不是主角。   明明只是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已。和善良有什么关系?负责——这两个字有这么难?难到不借用其他概念,就无法理解?   果然,他说:“我不信。”   云乘月撇了一下嘴,想要怼他一句,却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他说:“除非你向我证明。”   她愣了一下,简直要被气笑了:“我还要怎么证明?”   他考虑了一会儿。   “今后每一次选择,都是你证明的机会。”他声音轻柔,带着不化的凉意,“你万不可行差踏错。今日你说的话,但凡有一次违背……到时候,我就不会像今日一样心慈手软,放过所谓的无辜世人了。”   云乘月正要回答,却忽然沉默了。   薛无晦以为她是为难,便微微一笑,正要再说什么。   却听她压着声音,问:“心慈手软?你不是说,你本来就不打算吸收活人精血么?你不是说那是封栩的脏东西,配不上你用吗?”   她没记错吧?   薛无晦:……   现在收回刚才的话还来得及吗?   不愧是大夏的开国帝王,此时临危不乱,冷静地转移了话题:“闲话之后再说。旁人就要到了,我得替你处理好现场。否则,光是命师身死,你就难以解释。他是化意境后阶的修为。”   云乘月缓缓抬头:“哦。”   薛无晦保持冷静:“封栩死后,灵魂不断占据封氏后裔的身体。他当年弑君,召来孽力天谴,所以封氏不断衰落,命师也一代比一代弱。”   “哦。”   “……封栩占据的这个身体,一天前已经真正死去。朕正好可以将这具尸体炼制为傀儡,就说是封栩的死灵作祟,才有了今日之祸。这话原也没错,不必你说谎。”   “哦。”   “这么做的好处,还有一样。”他很多年没有像这样绞尽脑汁,竭力去逃避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我叫你仍的龟甲有什么用?”   “什么用?”   “可以屏蔽岁星网的感知。如果没有龟甲,司天监就能通过岁星网监视到我的存在。不过,浣花星祠只是丙级,之后还要在乙级、甲级星祠做一番手脚,才算大功告成。”   他再略一沉吟,道:“经过今日,司天监中必然有人察觉不对。我抛出傀儡,扔去西北定州或东北霜州,正好能够引开司天监的注意,方便你我行动。”   云乘月盯着他,一言不发。   夜风经过。不是争斗掀起的狂风,也不是清新的生机之风。只是普通的风,普通地路过,普通地吹动了草木沙沙。   轻微的窸窣声,令夜色更安静。虫鸣响起了。原来这山上也不是没有其他生命。   云乘月吐出口气,无奈地笑笑。   “算了。”她说,“过去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了。要是以后你也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就省事多了。”   薛无晦移开视线。   “……哼。”   说得像他害怕她计较似地。   从山腰的方向,传来了呼声。   “乘月——!”   恰好在这时,东方的天空出现熹微之光。   薛无晦扭头看去,竟也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又天亮了。”他喃喃道。他原本没想过自己还会站在这里,看见新一天的日出。   从日光来看,浣花城连续下了这么多天雨,也终于要放晴了。 第43章 烟火气   ◎缺失的东西◎   当卢桁匆匆来到山顶时, 看见的就是“封氏命师”逃走的背影。   “……死灵?!”   老人一脸震惊,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本质。   不过,这是薛无晦炼制出的傀儡。   卢桁太惊讶, 一时站住了。一旁缥缈的幽魂抓住空隙,一刀砍去——又被那名忠心耿耿的属下拦住。   幽魂散去。   山上影影绰绰, 到处都是佩戴兵刃的幽魂。它们在试图阻拦卢桁等人,而在“封氏命师”离开后,它们也都消失了。   云乘月之前注意到了它们,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望着那些黑影:“那是……”   “是我当年的亲兵。封栩偷走了我的虎符, 他们拒绝效忠他, 一同举剑自尽,化为阴兵, 沉睡在虎符中。”   他站在她身边,松了手,防止引人怀疑。但他没有消失, 而是广袖垂落, 静静立在一旁。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封氏的人,靠取巧的手段艰难胜过对方,但是后来的路上,所有封氏的人都成了新鲜的尸体。当时,这些黑影也散落在树林中。她本来以为那是封氏的手段,但……   原来是他让亲兵将那些人清除了?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   因为卢桁已经大步走来,紧张又小心地拉着她, 一边让人给她喂药, 一边又指挥别人察看、清理现场。连穿着官服的陌生人说要先问她公事, 都被老人严厉拒绝, 说她应该先休息。   “……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睡一觉,你的书文比什么灵药都强。”   老人松了口气,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甜苦的味道弥漫开,几乎在同时,云乘月就感到浓重的困意。   她晃了晃,倒在旁边女修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云乘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封栩的灵魂,又听薛无晦讲了当年封栩的事,她竟然梦见了千年前的大夏。   梦中有一座宏伟异常的城市,宫殿建在最高处,宫殿中又有一处很高的楼台,被称为摘星台。   站在摘星台上,可以望见远处正在修筑的工程。纯白的建筑绵延开,从城市中如龙游出,往天边而去;密密麻麻的征夫挑土推石,像蚂蚁一样围在建筑旁。   摘星台上只有封栩一个人。   他戴着瘦长的黑色官帽,头发却没盘好,掉了好几缕出来。灰黑色的官服被高处的风吹起,鼓满,掩盖了他孱弱的身躯,只剩纤弱的脖颈微微颤抖。   “……这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颤抖不停,充满了恐惧。   “这是不行的……陛下带领人类,将鬼神从大地上驱逐,让世间成为人类的国度,这已经是上天能容忍的极限。为了大夏的存续,陛下应当重开祭祀,供奉鬼神……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可岁星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御神鬼降临,更是——弑神!”   他凝望着那纯白的工程,又仰头看着苍蓝的天空,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这会让人类走上灭亡的命运……大夏会亡啊,陛下!人类是无法真正战胜鬼神的!”   ——封栩,你太悲观了。命运是用来战胜,而不是用来顺从的。   谁在说话?好像不是薛无晦。   云乘月想要转身看看,却无法做到。她的视角在封栩背后,固定不动。   曾经的大夏国师没有回答。   他喃喃着一些奇异的词句,都是和占卜有关的话。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他是个柔弱的青年,容貌清秀,眼神中天生含着一股忧郁。   “……您劝劝陛下,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他神态沉重而悲伤,重复说,“现在将岁星网改建为祭坛,还来得及。”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国师的神情愈发悲苦,乃至绝望。他不断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重新凝望天空。   “如果行走的方向注定是一个错误,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   他忧郁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您看啊,所有这些征夫,那些等待离人归家的亲眷,那些战壕中堆积的尸体……到那时候,都只是白白牺牲。”   “我们也是,到那时候,我们也只能无助地等死……”   “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违抗。我们在前往错误的方向,您真的决意置之不理么……不,您当然会这样选。”   国师突然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含着一丝凄厉,仿佛乌鸦尖鸣。   “因为陛下这些叛逆疯狂的想法——全都是因为您啊!您要负责,您必须负责,只有您能负责啊——”   “……大人!”   谁?   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没有封栩,没有摘星台,没有绵延的纯白建筑,没有蚂蚁一样的人民。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地,她听见喘息声。   沉重的、带着杂音的喘气声,好像破烂的风箱不断拉响。她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慢慢低下头。   黑暗中,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她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柄长剑。   她才意识到,喘气的声音来自自己。   她好像踩在什么东西上。她试着挪动脚步,才发现脚底黏糊糊的,好像踩着什么。   ……血腥味。   很浓的血腥味。   她听见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好像代替了某种呼喊。   从脚下的血液开始,周围的景象慢慢亮起。她看见了。   脚边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   不远处还有,更远的地方有。   尸体之上还叠着尸体。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跑起来。   她开始不断去翻那些尸体,一个个地确认还有没有活人。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停颤抖,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死了。   死了。   最后,她用力推开门。   屋子里坐着一名老人。他背对着她,跪坐在一张草席上,满头白发散下,身上全是血。   “……夫子!!!”   她听见尖锐的悲鸣。   那名老人仿佛摇了摇头。   “明哲保身……终究是不行的。”   “……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我们都要肩负起应当肩负的责任。”   “士不可以不弘毅,否则……就会导致今日的祸事!”   咚。   老人的头往旁边一歪,突然掉了下来。   他的头“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上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严厉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身体定定站着,而后一点点滑落在地。   “夫子,夫子……”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醒来的时候,云乘月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脸。   触手干爽,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眼睛也没有哭过的刺痛感。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呼……”   她坐起来,拍拍心口。吓死了,还以为梦里那个一看就很惨的人是她。没哭,看来不是。就是说嘛,谁会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啊,一看就是奇怪的故事看多了,自己编出来的离奇剧情。   “你醒了?”   一个带着笑音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云乘月扭头一看,见自己床边竖着一架屏风,屏风上有颗人头——是荧惑星官。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脱口而出:“你脑袋也被人砍了?”   星官笑容一僵。   “说谁被人砍了……我像那么弱?”他不满地吐出草叶,抬起手臂,趴在屏风上,眼里却始终有笑影,“猜猜看,你睡了多久?”   云乘月揉了揉脑袋:“嗯……一年?”   虞寄风笑容又一僵,悻悻道:“怎么可能那么久。”   “你让我猜,那肯定是比较久。”云乘月不在意地说,又问,“你为什么趴在屏风上?”   星官做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因为有人不准我超过这道屏风,为了不被啰嗦到死,我不打算犯戒。”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悠悠道:“你睡了三天。我是来通知你,这次封氏被死灵蛊惑、酿成大祸的事件,你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司天监会如实记录你的功绩……怎么也是个甲级。”   “甲级……有什么用?”云乘月没明白。   “最高级的奇遇地图、全天下驿站免费住、定期发放补给、部分刑罚豁免、可以收二十个以内的奴隶……好处多得很。”虞寄风掰着指头数,语气很夸张,“很多星官五年都拿不到一个甲级功绩!”   “等白玉京那头登记好,你的身份牌就会自动升级。你本来是参照七等爵待遇,现在开始,参照八等爵了。”   他目光闪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如何,如何?是不是很厉害?”   “荧惑星官,您究竟在兴奋什么……”云乘月有点头痛他这真真假假的性格,撑头说,“也就升了一等爵嘛。”   “七等以上就是高爵,你想升多少。”虞寄风懒洋洋地一挥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预备役。等你将来从明光书院毕业,修为至少到第三境连势境,才有资格参与星官考核。”   云乘月:“哦。”   并不关心。主要是对着荧惑星官,除非必要,她懒得开动脑筋,去分辨他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她意识到,薛无晦不在,他又去哪儿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看屏风,又看看另一边的窗户。她听见了市井嘈杂的声音。这里显然不是云府,而是客栈之类的地方。   啪——   一颗栗子砸到了她头上。   棕色的扁球掉到被子上,被炒干而裂开的缝像大笑的嘴,乐呵呵地露出棕黄色的果肉。   云乘月捡起栗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虞寄风笑眯眯,晃晃自己手里的栗子:“请你吃,别客气。”   云乘月把栗子放在床头,继续面无表情。   星官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居然被一个预备役嫌弃了。我可是五曜星官!”   云乘月绷不住表情,无奈了:“荧惑星官,您……”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好吗?   青年却再次笑出一口白牙:“卢老头儿不在,是因为替你去述职了。当时在通天观发生的事,原本该   由你亲自向司天监报告,但考虑到种种因素……反正卢老头儿替你做了。之后会有其他人来再问一遍,好确认事实。”   云乘月动作顿了顿。   她重新躺下,拉过被子到下巴,闭上眼。这样能最大化地减少表情的破绽。   “有什么好问的。”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小姑娘发脾气,“我被一个神神叨叨的修士揍了一顿,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没死是侥幸。虽然我觉得自己义无反顾,但去之前,我也没想到我的书文对他作用有限……早知道这么痛,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会不会有点假……唉,她尽力了。云乘月有些哀怨地想,不知道明光书院教不教演戏。   但荧惑星官似乎没有察觉异常。   他还噗嗤地笑出来:“这才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非要装老成。听说卢老头儿找到你的时候,你眼睛都哭肿了?有那么痛?”   “嗯。”云乘月只应了一声。既然不擅长演戏,就尽量少说话,少说少错嘛。   虞寄风却嘿嘿笑起来,不怀好意地说:“等以后加入司天监,类似的事多得很,你难道每次都要哭?”   云乘月木着脸:“哭就哭吧,我就喜欢哭着打架,这是我的爱好。”   “真的啊?”星官又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云乘月简直怀疑自己长在虞寄风的笑点上。   “我得走了。”   终于,他跳下去,落在屏风另一边。但他还在说话,像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你知道你在哪儿么?是卢老头儿特意找的一家闹市客栈,还特意要的最靠街的房间。”   “他说你的书文是生机大道,在人气旺、生机足的地方,恢复得最快。”   “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多出去走走,多看看。”   他站在屏风另一边,叉着腰,成了一道剪影。   “你这姑娘,年纪不大,和人群还挺疏离。哪家十几岁的姑娘跟你一样,不是在家就是去书院、星祠,就算逛街都是一个人,跟街边晒太阳的大爷似的。”   云乘月打了呵欠:“当大爷也没什么不好。”   他发出一声怪叫。   “那可不行。”他的语气突然严肃了一些,“你的生机书文虽然清新灵动,却缺少了人气,你没发现?”   云乘月呵欠打到一半,愣了愣:“人气……?”修炼书文还需要人气?那要怎么办,去街边站着,热情洋溢地挥手,让大家给自己投票?   她忍不住联想了一番,表情诡异起来。   虞寄风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只当她不解,便说:“‘生’之一字,既是自然万物,却也是人世烟火。你的道看似纯净圆满,实际却是缺少人气而造就的虚假圆满。”   他笑道:“我还吓了一跳,说怎么一个才入门的小姑娘,竟然能有这种圆满的大道。之后我才想明白,你是完全剔除了另一部分。”   云乘月懂了他的意思,就是一百分的试卷,她给自己搞成了五十分上限,然后考了满分?   ……那岂不是不及格?居然,甚至,不及格?   虞寄风说:“也不怪你。你是那样的出身,对家人失望,难免也对这个世界兴趣缺缺,说不定对卢老头儿也没什么感情……但那老头儿是真关心你,你看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也别对他太冷漠。”   老头儿……这个称呼让梦里的一些场景浮现。   云乘月沉默片刻,重新坐起来,低声说:“我并没有对卢爷爷冷漠相待。”   “你自己知道咯。”   星官耸了耸肩,声音里的快乐宛如芦苇晃来晃去:“虽然我刚刚说你有了甲级功绩,书院毕业后就能来司天监……不过嘛,如果你不想办法弥补这个短板,说不定连明光书院的入学考试都无法通过哦?”   云乘月抬起头:“入学考试?”   虞寄风走到屏风边缘,侧过身体,露出张笑脸:“卢老头儿还没跟你说?啧啧啧,我简直要怀疑他会帮你作弊了!那么,为了防止他晚节不保,我来跟你说明。”   “明光书院位于颍州、中州、宸州的交界处,所在地叫明光城,号称‘三州之都’。”   “它只收第二境以上的学子,是大梁最顶尖的甲等书院。顺带一提,浣花书院是丙等书院。”   “明光书院分为内院和外院。想进入最好的内院,必须有一封合格的推荐信,和至少一枚天字级书文。如果没有这些,也可以去考外院。所以每一年都有无数学子前往明光城。”   “明光书院规定,所有学子必须先通过入学考试。并且,考验从出发时就开始,学子必须独自前往明光城,不得有长辈、护卫等人陪同。”   他手里捏碎一粒栗子壳,将栗子肉往嘴里一抛,边嚼边摇头:“所以,如果卢老头儿说要送你过去,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从司天监退下,正要去明光书院当老师,要是公然违规……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云乘月听住了。   明光书院……她有点喜欢这个名字。唯一的问题是……   她坐在床上,撑着脸:“听上去,连入学考试就这么麻烦了,要真入学了,是不是得麻烦上天了?”   虞寄风对她撇撇嘴:“小姑娘家家,别成天麻烦、麻烦的!你再这样,书文就永远缺一半!”   云乘月毫无惊慌,反而有点惊喜:“那我就通不过入学考试了?那何必千里迢迢赶过去,我可以就近挑一家好点的、不那么麻烦的书院,也能修行嘛。”   虞寄风:……   啪。   又一粒栗子扔了过来。   他笑容不变,眼神变得有点恐怖:“不行,是我给你写的推荐信,卢老头儿也写了。他我不管,你要是真不去,浪费了我的推荐信,我就……”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由问:“你就?”   星官憋出一句:“我就娶了你!”   两人面面相觑。   云乘月一个激灵,抱住双臂,抚平鸡皮疙瘩:“太恐怖了,我还是努努力吧。”   虞寄风:……   云乘月眼疾手快,迅速躺下,同时拉过被子盖住头。   砰——!   什么东西砸在她身上。过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将被子拉开一条缝,才看见那是一袋栗子,口子是夹好的。   星官已经往门口走去。   “送你吃了。”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懒洋洋的,“哼,小姑娘差不多是我曾孙女辈,你想嫁我还不娶呢。”   他离开了。   云乘月站起来,将那袋栗子抓过来。她犹豫了片刻,打开纸包,拿起一枚咬开。带着点焦味的甜香在口腔中散开,还留着锅中的温度,以及被蒸汽闷出的湿软。   栗子粉糯香甜。   她下了床,没穿鞋,试着踩了踩木板。   接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新出的瓷器!   ——新制的成衣瞧一瞧!   ——客官,来玩碗藕粉吧?   ——娘,我要那个球,不要那个,呜呜呜我就是要嘛……   ——小宝你给老子滚过来!谁准你逃课的?!   她抱着栗子,趴在窗边,扑面而来全是市井烟火。   不远处有一家面摊,竟然正好是她喜欢去吃的那一家。正是中午,面摊坐满了人,不过今天掌勺的是老板娘,老板坐在一边,怀里抱着个女娃娃。   有熟客问:“怎么今天是嫂子在灶上?”   女人给客人舀了一碗面汤,不无抱怨地说:“这个作死的冤家哦!前些日子该收摊了,非要磨蹭,结果被那个什么书文之影啥的捶了,足足躺了两天,吓得我哦!”   熟客恍然,接过面汤,呼呼喝了两口,才感叹道:“人没事就行!我家娃也是,中招了,人都没气儿了,可把我哭得……结果天一亮,人又醒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女人一边应,一边瞪了丈夫一眼,却又自己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再送您碟小菜。”   熟客乐了:“那行!”   云乘月看着,又思索着刚才虞寄风说过的话。   人间烟火气……她的确从来都是站在一边看,觉得很好,但不会想要自己成为其中一份子。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觉得麻烦吧。她只想过一种悠闲的日子,和这些热闹比邻而居,这样的活法……不好吗?   她不太明白了。   余光里,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乘月扭头看去。   在左边的屋顶上,有个人坐在那里。他披散长发,黑衣如夜,苍白阴郁。但他注视着下方的闹市,眼神却专注异常。   没人能看见他。他只是静静望着。   云乘月突然想到,如果他也看着,她也看着,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收回目光,发现面摊老板的女儿突然大哭起来,夫妻两人一下子都有点手忙脚乱。当娘的大叫说你给她换衣服啊,当爹的赶快先走远几步,怕被食客们嫌弃、坏了自家的生意。   她深吸一口气。   “老板。”   她大声说,招招手。余光里,那个人也看了过来。   云乘月笑起来,对面摊老板两人说:“送碗面上来吧,要素椒干拌的。”   也许,她可以先试着多参与一点点进去。 第44章 浪潮   ◎卷一结束◎   浣花城的煎蛋面和别处不同。   先将鸡蛋打得足够散、加盐搅匀, 再烧油,油辣之后将蛋液“唰”一下倒进去,快速两面一煎, 再用锅铲摁碎。接着加水、葱花、盐,加几颗花椒, 盖上盖子熬汤。   等汤熬白了,才将细面放下去。等面快煮好了,再加一把水灵灵的白菜。清晨才摘的白菜叶,一烫就熟, 嫩生生的, 再和着面、汤、散碎的煎鸡蛋一起盛在碗里,就是一碗煎蛋面。   鸡蛋被油煎过, 味道全给熬进了汤里,再有盐调味,实在是唇舌的一大慰藉。   煎蛋面费工夫, 总要贵一些, 而且每天限量供应。一锅煎蛋面总是分得干干净净,半点汤汁都不留。   ……咕嘟。   云乘月放下碗,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口气。   “小云吃好了?今天的味道还行?”   锅边,包着头巾的女人侧过头,笑脸被水汽晕开一些。   今天掌勺的还是老板娘。她姓顾,虽然是某个人的妻子,但她更喜欢别人叫她顾姨。   云乘月点头:“好吃!顾姨,我给的钱还剩不剩?”   女人笑, 被她逗乐了, 手里搅着新一锅汤, 离远了些, 才说:“哪里不剩了?你给了五两银子,足够吃三个月的一天三顿了。你说说,就算我家面好吃,也没你这样成天吃的……吃不腻么!”   旁的食客也听笑了:“老顾,送上门的生意你还推?”   顾姨笑骂一句,回道:“换成是你家闺女,你忍心她成天吃一样东西?”   食客很油滑地说:“我家是个小子,没这烦恼!”   “小子也得仔细啊!”顾姨又扭头说,“小云,你别成天只在我这儿晃来晃去,到处好吃的多得很,你都去试试!”   云乘月分辩道:“我去逛过的。”   “怎么,都不和你胃口?”顾姨有些惊讶。   云乘月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说:“这里近。”   顾姨:……   她抬头看看客栈,再估计了一下客栈门口到自家面摊的距离,愣了一会儿,才说:“可你不也要去别的地方逛?”   “是。”云乘月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每天出门,都要想一想今天吃什么,再抬头看见顾姨,我就懒得再想别的了。”   顾姨:……   她叹了口气,恨道:“懒死你!嫁不出去了!”   旁人立即接话:“云姑娘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哪愁这个!”   顾姨不甘示弱地回道:“做大事就不嫁人啦?做大事可不就是为了想嫁谁就嫁谁么!如果那人不好,就痛打一顿踹出家门,再换下一个!”   旁人一起哄笑。   这个市井里讨生活的女人自有一套处世哲学,听得云乘月直笑。   她站起身,摸摸鼓出来的胃,捂嘴打了个嗝,才说:“顾姨,我去逛逛。”   “哎。”女人应道,忙着低头切葱,“小云,你去不去城南?路过程记的时候,帮顾姨打瓶酱油,下回的面不算你钱。”   “好!”云乘月一口应下,“那我要最贵的鲜鱼面!”   顾姨一眼瞪过来:“美得你!”   云乘月对她一笑,赶紧溜了。   薛无晦不在。虽然他没有明说自己去哪儿了,但是云乘月能猜到,他也是去闲逛了。没有明说,但他们两个人的状态似乎都松弛不少,不再总是绷着,急着要做掉什么事、又去做下一件事。   路边,一辆马车在等她。   “阿杏,”云乘月走过去,有些惊讶,“今天是你?”   坐在边缘晃腿的阿杏回过头,头上双丫髻像两根小鞭炮,也快快乐乐地晃了晃。见了她,阿杏咧嘴一笑,本就圆圆的脸更圆了。   “我休息了足足十天,再不出门,我都快成僵尸了。”阿杏掐住自己的脖子,摇头晃脑做了个鬼脸。   旁边路人“嘘”了一声,有些生气地瞪一眼:“那场祸事才过去多久,小心说话,别又招来邪修!”   阿杏立即捂住嘴,也有点后怕。   十天前那场弥漫全州的灰雾,最后被官府定性为“邪修作祟”,还煞有介事地发布了通缉令。虽然几乎没死人,但浣花城的居民们大多生了一场怪病,都还记得那股难受劲儿,自认是死里逃生一回。   阿杏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她原本在跑一程生意,中途昏迷摔倒,险些被马踏死,好悬才保住一条命。   云乘月没说什么,将手里的糖递给她,糖包里偷偷塞了一张银票。她又问:“穆姑姑呢?”   阿杏不觉异样,高高兴兴收了糖,放在一旁,道:“姑姑这段时日在外头,来信说一切平安,叫我们不用担心。”   “云姑娘,你这会儿是去云府?”   云乘月爬上车:“嗯,大夫人说还有一样母亲的遗物,清点东西的时候找到,要交给我。”   “好嘞。”   马车行驶起来,马蹄哒哒,走得不快,却很轻盈。   今天天气好,虽是初冬,阳光仍暖融融的。这里出太阳像过节,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步履缓慢,连挑货的小贩也走得不疾不徐,自有一股从容气息。   几道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前方街边。   云乘月将窗户推得更大些,小幅招手:“徐户正!徐夫人!徐小姐!”   一家三口正在街边散步,手里拎着新鲜的鱼,徐小姐扶着母亲,正有说有笑。   他们看过来,对她笑,互相问好。   徐户正和夫人的面色都有些苍白。在那场灰雾中,他们也是受害人,所幸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   云乘月原本表情有些绷着,但望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渐渐远去,又见几片落叶乘着阳光落下,她的神情又慢慢松缓下来。   ……   到达井水街的时候,云府门口也堆了好几辆马车。下人们忙着将东西从里头搬出来,看服饰,他们并非云府的下人。   一名妇人站在一边,正由两名丫鬟扶着,看着货物搬运。   正是云大夫人。她今日装饰朴素,头上只一对金簪,素面披风,唯独姿态仍优雅大方。   阿杏姑娘停了车,突然瞪圆了眼:“咦,那是何家车行的车?他们什么时候来浣花城开店了?这可不行,我得告诉姑姑!”   何……   云乘月探身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夫人娘家好像就姓何。”   “嗯?”阿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何家的……啊!我突然想起来了!”   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靠在云乘月耳边:“云姑娘,我曾听人说,二十年前,姑姑差点跑去何家车行做事呢。那时候何家有个姑奶奶,打理生意很能干,姑姑可崇拜她了。但后来,何家的姑奶奶嫁人去了,姑姑才老老实实留在自家车行。”   小姑娘觉得很好玩,笑过了又赶紧嘱咐:“云姑娘可别说是我讲的。”   “好,不讲。”云乘月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又不太惊讶。大夫人做事气度格外不同,说她曾经是能干的主事者,一点都不奇怪。这么一想,她在云家待这么多年、当一名规规矩矩的宗妇,好像又有点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   “大夫人。”   大夫人回过头,略略一怔,失笑道:“二娘……乘月怎么这副打扮?”   云乘月低头看看:“这副打扮?”   她穿一身绛色衣裤,衣摆上绣了两只乌龟,方便又合她心意。   一个声音说:“看起来跟个男孩子似的!”   云乘月抬头一看,只见车帘落下,正好遮住云三小姐的脸。她坐在马车之一里,俨然也是要离开。   大夫人瞪了那马车一眼,恨铁不成钢,却又颇为无奈,只能低声道:“回头治你!”   门口往来热闹,但除了大夫人、三小姐,云府的人一个都没出来。何家的人却显得很高兴,他们用显然不同于浣花城的方言交谈,一派喜气洋洋。   云乘月心中有了些猜测,却还是走上台阶,问:“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离了。”大夫人一笑,神态清爽,“你也别叫我‘大夫人’了,我原姓何,名字里有个‘巧’字,你叫我何姨或者巧姨都行。”   “巧姨。”云乘月说,又看看马车,“那为什么还带着……”   巧姨收敛笑容,无声叹口气,朝云府大门看了一眼,隐有一丝不屑:“当爹的不慈,当娘的一味顺从,清容总算有些心气,说跟着我去奉州,好好历练一番,将来独当一面。”   独当一面的云三小姐……   云乘月想象了一下,诚实地说:“想不出来是什么样。”   巧姨失笑,轻轻打了她一下:“你呀,真不给人留面子。”   旁边丫鬟也跟着笑。是涟秋。当云乘月看向她时,她也对她轻轻一眨眼,眼中笑意明朗。   巧姨拿起一只木盒,放在她手里。木盒雕着兰草图样,线条虽然简单,却匀称柔和。打开之后,里头有一本厚厚的手札。   手札上贴了一张封条,中心一个灰色的圆形。云乘月试着去揭,却没能揭开。   “是你母亲留下的手札。我记得……当年常见她在里头写写画画。”   巧姨出了会儿神,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旧日回忆里。很快,她重又一笑,没说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道:“她当年嫁进云府,虽然没有嫁妆,却凭借在书文上的见识,让全府上下受益。那时人人都敬重她,可惜后来……”   云乘月问:“是她身体很差么?”   巧姨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可又像另有隐情。她从不和我们说过去的事,也不准我们打听……看着柔柔弱弱,做事很有些霸道。你还是很像她的。”   她笑着看云乘月一眼,又说:“只有一回,她提起明光书院,似乎是当年受了极大的误会和委屈,才让她对那些人不屑至极。”   “那些人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隐约记得有一个姓庄。”巧姨回忆片刻,皱了皱眉,“你现在也要去明光书院,如果遇上,可要小心些。”   云乘月收起手札,道了谢。   两人相顾片刻,俱是无言。   巧姨忽道:“那逃走的刘先生已经捉了回来,好似是正好被司天监撞上了。他将当初的事招得一干二净,老太爷也因此下狱。”   “我看见公告了。”云乘月点点头,“老太爷到底没有自尽。”   “……哪有那个胆子呢。人活得越久,有时就越怕死。”巧姨摇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他们说我是落井下石,看云府遭难,就迫不及待抽身。可是,我实在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脸面,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云乘月又点点头:“嗯,我明白。”   巧姨一怔,却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能真的明白。”   云乘月奇怪地眨眨眼,才道:“我明白啊。在这里待得不舒服,想换个地方待,又不难理解。”   巧姨又怔片刻,摇头一笑,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云乘月肩上。   “今后出门在外,可不能总想得这么简单。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很多时候,人言可畏,旁人嘴皮子一碰,便能杀人……你啊,日后即便越走越高,也还是要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你要明白,有时候越是世人眼里光鲜亮丽的位置,越要承担别人看不见的惊涛巨浪。”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嗯。”   女人欣慰一笑,收回手。   “——娘,您好了吗?”   另一架马车里,钻出来一名青年。看见云乘月时,他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低头一礼,又缩回去了。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姐姐都跟我走。”巧姨低声说,“不过,这一别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   云乘月抬起头:“可以的。”   巧姨一愣。   云乘月说:“等我变得很厉害,就来找您炫耀,让您再后悔一次,怎么以前没有对我足够好呢。”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   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巧姨呆了片刻,却是笑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最后只能扶着边上的丫鬟,又抚着胸口喘气。   “……好!”她忽然振奋了不少,“那巧姨等着你来,好好让这些孩子羞愧一番!”   她一边笑一边说,又一边按了按眼角。   “保重。”她最后说。   云乘月行了一礼:“您也一路顺风。”   此去一别,恩怨皆休。天长水阔,各自珍重。   ……   阿杏姑娘喜欢驾车,又一抖缰绳,往城南另一条街行去。   程记的铺子在那边,云乘月要去打酱油,带回去给面摊的顾姨。   阳光太好,她舍不得关窗,趴在窗边继续看风景。   她想着刚才巧姨说的话,又想到之前荧惑星官说的“人气”……这些人和人交往的规则,她也不是不明白,就是会怀疑“真的有必要想这么多吗”、“世界上就没有更简单的生活方式吗”。   但好像,如果不是从心底里认同这些事,她的道心就永远只能圆满一半。   万一真的过不了明光书院的入学考,会不会很丢人?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   “管他呢,先去了再说。”她摇头,“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比如一厢情愿的荧惑星官。   叮——   她的通讯玉简亮了。   【卢爷爷:乘月,前去明光书院的船票,我已托人订好。三日后启程。】   【卢爷爷:是否需要我送你前去?】   云乘月看着讯息,没忍住笑了。老年人连发讯息都很严肃,一板一眼的。   她输入灵力,回复:【谢谢卢爷爷,我可以自己去。明光书院见。】   过了一会儿。   【卢爷爷:我已说过虞寄风,勿忧。】   说过?云乘月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通讯玉简就开始疯狂震动。   【虞寄风:你告状!!!】   【虞寄风:小姑娘家家不要学得这么小家子气!!】   【虞寄风:你以为我怕卢老头念叨?】   【虞寄风:好吧我真的怕。】   【虞寄风:你跟他解释一下我在开玩笑!!!】   云乘月研究了一下通讯玉简的屏蔽功能,于是很快,世界回归清净。   但她看着手上的通讯玉简,自己又笑起来。   多认识一些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街边的笑闹不断飘进车厢。她撑手看着街景,伸手捏住一片风中的红枫叶,又松开手。枫叶打着旋远去,飞往另一边蓝天。   “宁做太平龟,不当乱世人。”   前方,程记的旗子招展在风里,酱油的味道悠悠发散。   ……   街道另一边,一处高楼。   临窗站着两人。   “七叔。”   聂二公子欲言又止:“您……真的不再去见见云姑娘么?”   聂七爷看着前方,目光专注,却也只是目光专注。他淡淡道:“见了做什么?”   聂二公子低声说:“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七叔您又为什么放弃?您明明很喜欢她。”   青年沉默片刻。   “就是喜欢,才不能去见。”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向来锋利高傲的眉眼,此时显出一分感伤。   聂二公子不明白:“为什么?”   聂七又默然片刻,低声说:“如果她肯垂青,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但既然她无意,我又何必纠缠?她必不会高兴,我也只觉羞辱。”   “她冒死平息风波,于我们有恩。我们无力报答已是亏欠,又怎能再让她困扰。”   “可七叔……”   “不必再说。”青年微微摇头,“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过去我只在书中见过,而今也算自己经历一遭。自己经历……总是明白得更加深刻。”   他自嘲一笑,又问:“阿莹如何?还是不肯去赔礼道歉?”   聂二公子有些尴尬:“是……而且阿莹说话,实在不中听,我也不敢强迫她如何,怕她给云姑娘增添不快……”   “……这蠢孩子。”聂七蹙眉,又问一旁的属下,“浣花书院那里给准话了?阿莹的病,是霍家那蠢物害的?”   属下抱拳道:“确实是他。那一夜异变,虽然霍家百般遮掩,但诸位夫子作证,那霍小子身上确实出现过‘祀’字。结合种种迹象,确实是他害了小姐,也害了不少同窗。”   聂七冷哼一声,眼中迸出戾气:“将他处理了,不必经过官府。”   “是。”   说完正视,聂七又有些漫不经心道:“阿莹连这种伎俩都逃不过,也就这点出息了。她年纪也差不多,回去跟嫂子说一声,也该给她相看婆家。自己没出息,嫁个好婆家,也算将就。”   聂二公子点头:“好。”   此时,仍在聂家屋宅里闹别扭的聂小姐并不知道,她的好友已经乘上马车,前往遥远的北方边界,而被她视作眼中钉的云乘月,也即将前往英才荟萃的明光城。   她们曾在同一间课堂里听课,曾在差不多的年纪有过交集。   但从此之后,她们的命运各自背道而驰,并且会越行越远,无法回头。   直到若干年后,当已经嫁为人妇的聂小姐回想起她年轻的时候,才会生出许多唏嘘感慨,并咀嚼着百般滋味,思索自己是否错过什么。但很快,她也会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任由前尘朦胧而过,不去想得太清楚。   ……   浣花星祠。   因为十天前的事,这里暂停开放。   尽头的院子里,却仍有一人蹲在岁星之眼旁边,一边探头看,一边吃面。他手里捧一个白瓷海碗,里头盛着红亮的干拌面。他吃得“呼啦哗啦”、畅快淋漓,筷子上的油辣子不时滴进井中。   在他身边,这口人人敬重的井,却像个街边的泔水桶。   虞寄风本人却毫无所觉,还吃得兴高采烈。   旁边的人很嫌弃,凌空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不要吃得这么难看?”   “香啊!”他抬起头,一双桃花眼盛满无辜。   说话的人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觉得人家小姑娘香吧?”   虞寄风顿时跳起来:“少胡说!那是我曾孙女辈的!”   来人呵呵一笑,懒得跟他计较。她一腿踏上台阶,胳膊肘撑着膝盖,一头卷曲长发垂落,衬得面容格外妖娆。   “荧惑,你看出什么了?”   虞寄风吃完最后一口面,将碗往旁边一放,揩揩嘴,才说:“岁星网上有一个漏洞。封氏就是利用这个漏洞,逃过了司天监的眼睛。那枚‘祀’字少说有千年历史,恐怕早在他们被封为宸州诸侯的时候,就将书文埋入地下,不断吸取宸州精气。”   女人恍然:“怪不得宸州一直人才贫瘠,没出过什么大修士……可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损人利己的家族。”   虞寄风伸了个懒腰,拖长了声音:“可问题在于,岁星网上为什么有这么个漏洞?”   “说不定是千年前的什么手段。千年前隐秘太多,我们不知道很正常。”女人不以为然。   她没等到回答,自己纳闷了一会儿,偏头看见青年似笑非笑的脸。   他唇角上扬,眼神却格外锐利:“朱雀,你说,白玉京果然不知情吗?”   朱雀愣了愣,吃惊地站直了身体,神情一厉,喝道:“荧惑,话不可乱说!”   他们对视片刻,虞寄风倏然一笑。   “哎呀,我就是吃撑了,随便说说。”   朱雀狐疑地盯着他,渐渐放松了一些。但她仍然有些心神不宁,回不到最初那悠闲的状态。   片刻后,她喃喃道:“其实,这次我出京前,辰星就说,封氏本来也气数将尽,管不管都无所谓。不过那利用封氏的死灵,岁星网监视它逃到东北霜州附近,上面要求继续追查。你说,那死灵到底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嚣张?”   虞寄风但笑不语,眼神却闪烁起来。   朱雀纠结了一会儿,一甩袖子:“烦死了,老娘才懒得想这些复杂的,有什么事都发生了再说!”   她双手凌空一划,写出“提校”二字。火红的灵光亮起,隐隐有羽毛翻飞。   双字书文落入井中,映得井壁红艳。片刻后,无数细小的文字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它们刺破长风,刺破重云,一直映入高高在上的群星里,并化为一束星光。   天空中,隐有巨大华美的朱鸟展翅。但这一幕只映入少数几人眼中。   虞寄风抬头观赏,感叹道:“不错不错,这样一来,这段时日的记录就传去白玉京,发生什么都逃不过司天监法眼,连我滴了几滴油进去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朱雀收回手,没好气道,“我看你总有一天要因为阴阳怪气而倒霉。”   虞寄风懒懒一摊手,也不反驳。   朱雀办好了事,心情好了点,又问:“你真能确定,未来的岁星就是……嗯?你那小姑娘?”   “什么我那小姑娘。”虞寄风瞪她一眼,“要说人选,差不离吧。”   朱雀轻笑起来:“我却觉得不一定。”   “哦?”   “天才总是成群而来,现在我们正好处于这样的时代。今年的明光书院,可是不少天才的目标。班家、季家、齐家、乐家……还有庄家。”   说到最后一个姓氏时,朱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笑容稍淡。她心里更得意,笑容灿烂:“这些天才也都得过了不得的卦象,未来岁星是谁,可是难说。”   “那要来打赌吗?”   虞寄风不笑了。   朱雀扬眉:“赌什么?”   他面无表情:“你的命。”   朱雀一愣。   微风忽起,点点淡红星光散开。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荧惑星官重新笑出一口白牙。   “骗你的。开个玩笑。”他举起双手,笑眯眯地,“赌一次甲级功绩,我赌十年之内,她会成为岁星星官。”   朱雀冷哼一声,回身一旋,身影散去。   “……疯子,我才不跟你赌!”   火红羽毛散开,女人暗自擦擦冷汗,心中再骂一声:这个荧惑,真是疯子!   虞寄风笑容不变。   他独自站在院中,扭过脸,看向另一个方向。   “还是我的曾孙女比较好玩。”他摸着下巴,“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卷二:试炼之地 第45章 启程   ◎离开浣花城◎   “没有兔子了。”   浣花城某间专卖玩具的商铺里, 伙计一脸歉意地说。他手上夹着木板,说是前段时间摔断了胳膊。   “东家说,做这玩偶费时费力, 老工匠又去世了,她也没个成器的徒弟、子孙, 再做不出这么精巧的兔子啦。”   商铺里没什么人,伙计就有空絮叨:“东家本想亲自来给您道个歉,可夜里染了风寒,这段时日实在起不来, 很是过意不去……”   云乘月有些遗憾, 但也只能说:“那也没办法。谢谢你帮我打听。”   她顺手买了个小乌龟当纪念,伙计还给她打了折。   乌龟是藤编的, 不是毛茸茸的,脑袋缩着,乌龟壳却很硬, 很有气节似的。   云乘月捧着乌龟走出来, 一直盯着它的脖子,琢磨了半天它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最后擅自决定将它的眼睛当成闭着,这样就相当符合她的梦想。   黑雾在她身边成型,雾气般的黑色长发飘拂在她肩上,幽凉轻柔。   “乌龟……”他顿了顿,含蓄道,“没那么好看。”   云乘月瞟了他一眼, 没说话, 慢吞吞往前走。今天是她启程的日子。有人送了她一条新的项链, 实际是颇为实用的空间法器, 足以将司天监发下来的东西乱七八糟全塞里面。   但这事没完。   帝王的魂灵跟在她身边。他皱起眉,声音有了轻微的波澜:“那只是一只兔子。”   云乘月坐上马车。还没到中午,等马车出了城,一路到码头,应该正好该吃午饭。今天午饭吃不了顾姨的面了。   “……不过是一只兔子,下次再买一只就好。”   云乘月捧着乌龟,叹气说:“店家都说了手艺失传,买不到的。”   “而且就算买到了,”她说,“也不是小薛了。”   他更加皱眉。   薛无晦坐在她对面,苍白的面容在阳光里发出细腻的微光,眼睛浓黑如夜,也有一点隐隐的光。尽管身形变得飘忽了一些,可不知怎么地,她觉得他反而更接近活人了一点。   他沉默不语。这神情看起来不像一筹莫展,反而更像内心在激烈斗争什么。过了会儿,他舒展眉目,略抬起下巴,冷淡道:“兔子罢了。回头我收集些材料,再做一只便好。”   他的语气实在很自然,和他说“都杀了吧”时没什么区别。云乘月缓缓抬头:“啊?”   “……啊什么啊。”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往阳光处转过脸,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幼时经历坎坷,什么事不会做。区区针线,自不在话下。”   云乘月惊讶,忍不住联想了一下:漆黑华丽的宫殿肃立云端,山下是万民重重跪拜,山上是臣子人人俯首;高傲威严的帝王盘踞巅峰,俯瞰他的臣民,手里拿着……针线和玩偶?   她还在琢磨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就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好啊。”   他一下抬起眼,神情沉静:“不生气了?”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松弛脊背,往后靠在抱枕上:“本来也懒得生气。”   兔子小薛“死”在那个夜晚,被战斗掀起的风刃搅碎,变成了一堆零落的绒毛、棉絮和布料。两颗红宝石眼睛大约是被打碎了,不知道滚进哪个缝隙里,变成了清泉山的一部分。   她摸了摸左臂,补充说:“要一模一样的,耳朵尤其要一样长的。”   他立即皱眉:“是你成天抱着,又不是我,我怎么会记得很清楚?”   云乘月微笑:“因为那是你的兔子,你起的名字。”   他严肃地坐在对面,神情端凝得仿佛面对人生中的重大抉择。   “……我尽力。”   他没有化为黑雾,而是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长发随着马车颠簸而抖动。   云乘月想起来,她在书上见过,说死灵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无法拥有哪怕一点知觉,自然也不会对阳光、微风……产生任何反应。   但是,薛无晦一直都能和世界保持一点联系。他的头发和衣袍会随风而动,坐下时也会留有一点痕迹。她原本以为这是正常的,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他会不会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能和世界互动。   她想着,翻出一本书,打开放了书签的那一页。这是一本讲世上奇谈的书,其中就包括死灵。   薛无晦忽然问:“你在看什么?”   云乘月往旁边一倒,将书枕在脑下:“没看什么。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他冷道:“你猜我会不会叫你?”   她没睁眼:“会。”   直到她快睡着了,朦朦胧胧才听见一个短促的音节。   ——嗯。   ……   浣花城附近多水,都汇入贯通东西的元江中。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里,最宽阔的是鲤江。   码头浪平水深,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江面上远近还有小小的渔船,拖着波光闪闪的渔网,上头的人成了一个个长条状的小点。   铺面而来的水腥气里,还夹杂着对岸的歌声。旋律很简单,关键是声音拖长,唱出纤夫的气势。   云乘月挥别了眼泪汪汪的阿杏姑娘,怀里抱着对方送的什锦杂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券——船票。   卢桁本来想给她安排一个最好的位置,她拒绝了。万一这种特殊照顾也算在“作弊”范围内怎么办?卢爷爷岂不是真的晚节不保。   老人没说什么,叮嘱她小心,不过半个时辰后,云乘月就收到了荧惑星官的连环哀号。这也不算什么,她屏蔽荧惑星官已经很熟练了。   她要了一张普通船票里最好的一张,也就是通过钱能买到的最好船票,号称鲤江过江龙的……   云乘月确认着票上的字:“保宁号?”   怎么记得面摊上顾姨最喜欢的醋是这个牌子……   一个声音传来:“你也坐保宁号?是不是也要去明光城?俺们搭个伴吧!”   云乘月抬头看去,她身边的帝王也一同看去。   一个个头矮小、精瘦得跟个猴似的少年,正冲她憨厚地笑。他约莫十六七岁,腰上挂着一把刀,肤色黝黑,笑出一口略微发黄的牙。   “俺叫洛小孟,今年十八,来自宸州安县七里村,修为是凝神境初阶。”他响亮地说,“八喜哥说了,想和人搭伴,就这么介绍自己!”   “凝神境?那就是第二境了。”云乘月抬起幂篱,“你好。”   少年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头:“完了,找到好看的姑娘了,那俺还是不和你搭伴了。”   云乘月奇道:“为什么?”   洛小孟小声说:“四喜姐说,好看的姑娘麻烦多,俺不会应付,只会给人拖后腿。”   云乘月正想笑,就听薛无晦冷哼一声。他伸手一拂,声音淡淡:“这小子是凝神境后阶圆满,离第三境只差一步,莫被他糊弄。”   他大袖掀起些许阴风,吹得洛小孟扭脸一个喷嚏。他赶忙揉揉鼻子,看似天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但他转过头,又是一脸淳朴的憨笑。   这演技……云乘月刮目相看。想了想,她问:“你为什么想和我搭伴?”   洛小孟挠头傻笑两声,道:“姑娘你不知道?这不去明光城没个照应嘛,大家都是互相搭伴……俺是觉得,虽然你修为比俺低些,但背影和四喜姐好像,特别亲切。”   云乘月问:“你看得出我是什么修为?”   “第一境后阶……没错啊。”洛小孟又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呃,姑娘的修为,不跟姑娘的年龄一样……问不得吧?”   “年龄也没什么不能问的。”云乘月笑笑,“既然你觉得不合适,那我们就各自搭伴吧。”   说完,她扭身走了。   淳朴少年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色变得有些阴郁。他暗中啐了一口,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云乘月拿着船票,在船边给人验过,上了“保宁号”。这是一艘楼船,但不算很大。鲤江上游的船都不大,因为从宸州往东,出山的一截风高浪快、多旋涡暗礁,极是惊险,虽然大船多有书文保护,但船小一些总归方便驾驭。   船身形似梭鱼,船头除了“保宁号”三个大字,另外还有一个“聂”字。原来这是聂家的产业。   验票不光验船票,还要验身份。云乘月的身份牌就是司天监发的雪脂玉简。上次虞寄风说给她算一个甲级功绩,玉简拿去升了级,还回来的时候,上面多了一道朱红色的痕迹。   船工见了,表情略有震动,不动声色地将资料还回来,对着顶楼指了指:“天字号第一间,您请。”   云乘月上了船。   还没到开船的时候,甲板上很热闹,但通往二楼的楼梯附近很安静。   云乘月走到甲板一侧,望着下方熙熙攘攘。有些人衣着简朴,带着大包小包;有些人衣着富贵,背后跟着几个小厮、丫鬟;有人和她类似,两手空空,年纪也不大。   码头上很挤,多是亲朋好友执手相送,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不少叫卖的流动摊贩,食物的热气腾腾熏白了冬日的江岸。   江流击打着船身,发出不间断的“哗啦”声响。   有人靠近过来。   “你刚才不理那洛小孟是对的。那人看着老实,其实说话真真假假,不知道什么居心。”   云乘月扭过头。   一名高挑英气的女子冲她一笑。她穿一身黑色劲装,背着一把精铁柄的武器,单手扶着短款幂篱,深棕色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   她笑容爽朗:“幸会,我叫王雁冰,第二境中阶,宸州五华县人。搭个伴?”   云乘月看看薛无晦,后者评价道:“倒是没说谎。”   她就点头一笑:“我叫云乘月,浣花城人。王姑娘也去明光城?”   “去碰碰运气。”王雁冰笑道,却也没说更多。   云乘月点头:“我是第一境后阶的修为,连明光书院的入学门槛都差一些,周围有不少人修为强过我,王姑娘为什么找我?”   王雁冰有些惊讶,忍不住笑容扩大,诚恳道:“你手里什么都没拿,独自乘马车过来,穿着虽然不张扬,质地剪裁却都很精细。下头查票的是‘保宁号’的二把手,他可不常亲自干这活儿,想必是有特殊的客人。有心之人多留意一二,看他待你态度客气,就能猜到许多。”   “你应该是浣花城世家出身?姓云,也很有名。”王雁冰笑道,“世家子弟多有特殊手段,敢在第一境后阶就去明光城,多半有所依仗。即便没有,多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受教了。”云乘月点头。其实她也会这些观察技巧,比如当初判断浣花城中有监察官莅临,但她总是习惯性懒散,观察归观察,除非必要,她不太会去提炼信息。   才刚到码头,就接连碰到两个聪明人。云乘月不禁问:“去考明光书院的人,都这么厉害么?”   王雁冰笑,又叹口气:“这才刚开始呢。不瞒你说,我已经连续考了三年,三年都没考上。现在登船的这些人,能顺利到达明光城的能有一半就算多,剩下的人再竞争入学名额,那才叫群英荟萃、精彩纷呈。”   她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面上交织出羡慕、憧憬,但唯独没有嫉妒,反而很坦然。   云乘月也笑起来:“说不定今年就通过了呢!王姑娘,这一路劳你照应,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互相搭把手。”   这就是答应结伴了。   王雁冰很高兴,当即同她交换了通讯玉简联络印记,这样她们就能随时联系。   又说了几句,王雁冰便礼貌告辞。云乘月倚在船边,看她又去和下一个人搭话。   薛无晦站在她身边,瞥了一眼她搭在船舷上的胳膊,蹙了蹙眉,才说:“你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这类人行走江湖,自知资质不够,考试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目的是撒网捞鱼,拓展人脉。你瞧着,不出十天半个月,她就要叫你帮帮费钱的小忙了。”   云乘月怔了怔,恍然:“噢对,还有这样的可能……不过也没事,如果她叫我给钱,我不给就好了。而如果她真能帮上我,出点钱也很正常。”   “对吧,二薛?”她拿出巴掌大的藤编乌龟,将它放在手边,让它和自己一起晒太阳。   “你倒是想得开……”薛无晦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又满眼嫌弃,“别叫它二薛。”   云乘月头也不抬:“我的乌龟,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有本事现在缝一只兔子出来,你也随便起名。”   “……也好,我要起名傻云。”   云乘月抬起脸,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好啊,反正我不叫,你也只能对我叫。”   薛无晦:……   他略弯下腰,逼近她的脸,似笑非笑:“别忘了,你修为虽然进步快,却卡在第一境后阶突破不了。看起来,如果你不先解决生机书文缺乏人间烟火气的问题,就到不了第二境,也就去不了明光书院。”   “若是你修为废了,我不能保证我不会重新将仇恨放在首位。到时候,你又要如何,又拿把剑和我同归于尽?”   云乘月估计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先自己吸了好几口香味,才悠悠道:“如果你要亲我,你可以快一点。”   他眼里的恶劣含义,陡然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你这是什么话!”   他一下站直了身体。   云乘月重新看向自己的小乌龟:“是你自己离我这么近的。而且我看书,说千年前民风豪放,你怎么这么害羞。”   “那你也不能随意对人……”   她笑了一下:“不随意啊。亲你我又不吃亏。”   他狐疑地盯着她,神色几次变幻:“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云乘月捧起乌龟,严肃道:“我发现了,对二薛,就是不能太宠。我精心照顾的小薛已经没有了,我也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崭新的斗士。”   一言概括: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才不要照顾他的情绪。   薛无晦:……   他有充分证据怀疑这个人被鬼上身了,这个鬼可能是那只兔子的精魂。万物有灵,玩偶生出怨念也并非不可能。   他摇头退后:“我去四处看看。”   黑雾散去,化为轻烟。   云乘月估计他是去逛了。他虽然表面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但自从坦诚自己对生命的渴望后,他对逛来逛去就萌生了极大的兴趣,偏偏还要遮遮掩掩。   她摸着乌龟壳,琢磨着薛无晦刚才的话。玩笑归玩笑,她修为卡在第一境后阶是事实。   真的是因为生机大道有缺吗……   人间烟火气到底是什么,她吃了半个月的面,也没吃明白。   云乘月四周看看,见船上热闹,甲板也挺干净开阔,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她走向楼梯,上了二楼,找到天字房一号,将船老二给的凭据和门锁对应,推开门。   很快,她拎着一张折叠椅,带着一杯米浆饮料、两本书,又往楼下走。   楼梯上,她正好遇到那个自称洛小孟的少年。黑皮少年还是一脸憨笑,身边多了个模样娇憨、打扮富贵的小姑娘,两人正有说有笑。   见到她从楼上下来,洛小孟神色微动。   “借过。”   云乘月没理他,顾自往甲板上去了。   她挑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将椅子放好,又翻出一张自带的折叠桌,将饮料放上去,自己坐下,再把椅子背角度调低一些,最后捧起一本没看完的书。   阳光洒落,带来些许暖意。   乌龟二薛趴在桌上,一脸深沉地望向前方。   王雁冰逛了一圈回来,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了半天,才犹豫道:“云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乘月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答道:“吸收人间烟火。”   周围这么多人,应该有很多吧。   王雁冰:……???   ……   “保宁号”在风平浪静中启程。   云乘月一直瘫到看完落日,才心满意足回了房间。她晒了半天太阳,没怎么被人打扰,觉得很满足,甚至萌生了“如果没有考上书院那就自己去开一条船漂流”的念头。   但这天晚上,平静就被打破。   明光书院的入学考试,从启程的第一天开始。 第46章 鲤江第一夜   ◎今晚风儿十分喧嚣◎   冬季天黑得早。阳光一褪去, 寒冷就迅速漫延。   外头寒星烁烁,而在天字一号房里,云乘月坐在一只大木桶里, 泡得打了个哈欠,却还专心致志地听着什么东西。   ——……赵戈上前, 一把揭了那黄衫女子的面具,顿时如遭雷击!只见她惨白的俏面含着一丝微笑,唇边鲜血流下,不是他苦思多年、辗转梦寐的心上人, 又是谁?原来这么多年里, 她竟一直在他身边,他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再一次害死了她!想到此处,赵戈不禁……   “云乘月——你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这种漏洞百出的庸俗话本,也亏你能听得津津有味。”   云乘月赶紧“嘘”了他一声:“别说话, 我正听到精彩部分。”   屏风隔断了房间。在浴桶边的矮桌上, 一面玉简立放着,上面“说书”二字隐隐发光,并伴随重复飘过一行“银面传说之再寻旧梦”的文字。   这叫“说书玉简”,是云乘月在浣花城买的。说书玉简利用书文之影,记录下本地受欢迎的说书人故事,实乃无暇亲自翻书、又想找个乐子的绝佳途径。   云乘月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张说书玉简,最近非常沉迷。   这部《再寻旧梦》,讲的是银面人如何为仇恨辜负心上人、最终无意害死了她, 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故事。听说最近几年, 这类讲述女主角如何痴心付出却没有结果, 最后失望离去或者死去, 男主角痛苦后悔的故事,非常受听众欢迎。   云乘月在听书店老板介绍的时候,也曾夷然不屑,觉得这类庸俗的故事没什么好听的。   然而,真香。   终于,《再寻旧梦》在男主角立下香冢,癫狂哭哭笑笑、举剑自尽后,结束了。   云乘月听上头了,泡得过了头,不仅水凉了,皮肤也起了一点皱。她完全没发现,只顾着揉眼睛,喃喃道:“我竟然听哭了,这没有道理……明明毫无脉络、人物扁平、为了煽情而煽情,可我还是听哭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傻。知道是瞎编的故事,还浪费时间。”   屏风另一边,薛无晦坐在椅子上,也正在灯光下翻看一本书——《十三州广记》,这是一部著名的游记,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地理情况,还记录了当时各地的重大事件。   云乘月站起身,跨出浴桶,声音平静下来,又被水蒸气熏得懒散:“劳逸结合才是正道。”   “而且,你不懂这类故事的乐趣。”她说。   光影在屏风上勾勒出她的身形。   “什么乐趣……”薛无晦恰好在这边抬了一下头,略微一僵,又立即垂下眼,手里的书却久久没翻页。   云乘月慢吞吞地收拾好水、皂角、毛巾,戴上自带烘干效果的绒毛帽,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才说:“乐趣在于代入。比如我会想,如果那个痛不欲生、又哭又笑的男主角是你……我就觉得浑身舒爽。”   薛无晦淡淡道:“哦,那你是什么,那个修为低微、头脑简单、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报复男主角的傻瓜女主角?”   云乘月深沉地说:“不,我是你最后自尽用的那把剑。”   薛无晦:……   帝王合上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招手道:“过来,帮我个忙。”   云乘月放下水杯,没动,摊开一只手,手指勾了勾。   薛无晦眼角微微抽了抽,大体还是面无表情,还可说很优雅地抬起手,弹出一缕黑色轻烟。   黑雾飞去,带着馥郁的香气。云乘月一口吞下,细细品味一番,决定这一口像果冻,而且是百香果口味的。她发现,薛无晦主动给出的灵力,滋味比她自己强吸的好很多。   她这才走过去:“怎么了?”   薛无晦站起身,递来一枚黑玉虎符:“这是封栩当年偷走的虎符。我有两名信重的将军,当年为我战死,他们的魂魄本应也在虎符中沉睡,我却没有找到。”   云乘月略一想,问:“你想招魂?”   他颔首:“正是,我需要有人帮我统御军队。但怪就怪在这里,我招魂时感受到某种阻碍,竟然无法唤醒他们的魂魄。”   “我猜,也许因为我的力量死气浓郁,如果有你一缕生机作引,也许就能突破那一线阻碍。”   云乘月说:“我试试。”   她正要伸手,却见薛无晦先一步伸出左手。他掌心朝上,示意道:“在我掌中写下,这样我能将你的生机融入死气中,充分发挥书文力量。”   云乘月手指点在他掌中,却又迟疑道:“可你是死灵,你不会痛?”   他淡淡道:“些许疼痛,不算什么。快一些。”   她才动手写下一个“生”字。   白色灵光渗下,“嗤”一声腐蚀了他的手。他眉头略皱,显出一分忍耐之色,手却很稳,轻轻一翻,便在虎符上龙飞凤舞写出“招魂”二字,又写出两个名字。   片刻后,他收回手,摇摇头:“还是不行。”   黑雾飞来,修补好他手上的伤。   云乘月想了想:“是因为我的书文之道有缺?”   他瞥她一眼,眼里隐有笑意:“你倒是学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了。但这次应当不是……是联系太微弱。如果能找到他们的后裔血脉,或是当年旧物,应当能招魂成功。”   云乘月一想,大摇其头:“一千多年前?希望太渺茫了,你别告诉我你又要让我东奔西跑找东西去。”   “即便要吩咐你,也不是现在。”他收起虎符,重新捡起方才看的《十三州广记》,声音低沉悦耳,“待你起码第三境再说罢,蠢乌龟。”   云乘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什么蠢乌龟?”   他重新坐下,顾自翻书,不答话。   云乘月叹了口气,感伤地摸摸桌上的藤编小乌龟:“二薛,别难过,他说你是蠢乌龟,可你在我心里是最棒的。”   帝王纹丝不动,翻过一页:“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呵呵一笑:“谁先开的头?”   他不说话了。   云乘月取下帽子,用黑玉梳将头发理顺,又取出纸笔和字帖,想要练习临摹。   薛无晦抬眼提醒:“你忘了?你这段时日练得够多,灵力积攒太过,需要先寻求突破,到第二境后才能继续练习。”   “……啊对,我习惯了。”   云乘月动作一顿,想起项链里堆满的练习纸,无奈道:“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自己想要努力,却被迫放假的时候。”   薛无晦露出一个假笑:“这只能说明你以前对自己要求太低。”   云乘月假装没听见,确认自己头发彻底干了,就吹灭自己这一侧的灯,戴上眼罩,往床上一躺,再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   “晚安,二薛。”   “晚……”他抬起眼,“你在跟谁说话?”   她调整了一下眼罩的位置:“我的乌龟。”   薛无晦:……   他突然很想把手里的书砸过去。忍了忍,他还是继续看书,冷淡的面容上多了一缕无奈。能怎么办,自己找的契约者,反抗也反抗过了,只是没反抗成功……忍着罢。   ……也看在她把半个房间让出来的份上。   房里半边亮着灯,半边流转夜色。云乘月在夜色里沉入梦乡,亡灵在灯光里继续翻看他不曾读过的世事。   光暗交融,互不打扰。   ……   云乘月梦见了青山秀水,梦见了错落的建筑,梦见了安静的庭院和高大的椿树。   好像是个春天,她站在树下,抬头看见椿树发芽。暗红色、水灵灵的嫩芽,香气复杂奇妙,让人立即开始想念香椿炒蛋的味道。   她就点了点谁,指挥人家去摘香椿芽。那人答得很利落,没有任何不情愿,快要爬上树梢了,却又有点忸怩地低头,问了她一句话。   “师姐,我做了一个……你想要吗?”   她抬起头。   春阳无边无际地落下来。那人逆光低头,面容隐藏在强烈的明光中,只有唇边的微笑异常真实。   她张开口,几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砰!   椿树摇晃起来,阳光也摇晃起来,树上那个人也跟着变得模糊。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着急起来,努力让这个梦稳住。   ——砰砰砰!!   愈发明显的震感,还传来水声、嘈杂的人声。   梦境散去了。   云乘月躺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抬手捂住耳朵,试图重新让那个梦续上。见不到人也就算了,能不能让她吃上一口香椿炒蛋?现在是冬天,又没得吃。   ——啊!   ——小心!   ——孟哥哥!!   ——到我这里来!!   云乘月忍了又忍,终于猛一下做起来,掀开半边眼罩,堪称怨恨地盯住窗户。   “大晚上的谁不睡觉,在吵吵吵?!”   被突然吵醒,再懒散随和的人也要被气成河豚。   云河豚赤脚踩在地上,随便将外套一披,愤怒地“咚咚咚”绕过屏风:“发生什么了?”   灯光仍亮着。   薛无晦仍然低头看书,对外面的喧闹置若罔闻。他的姿势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手中厚厚的大部头被读得只剩小半。   “这艘船被水妖袭击了,不止一只。”他没抬头,翻过一页,“掀起了一些风浪,但船上的人能应付。你不睡觉,起来做什么?”   “……被吵醒了啊!”   云河豚继续炸。   他瞥来一眼,唇角勾起:“果真?”   云乘月见他平静,也被感染得平和了一些,但她还是不高兴:“我都站这儿了,还能是假的?”   他笑容扩大,慢条斯理:“哦,我看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一些。”   云乘月:……   她揉了揉脑袋。在他们对话期间,船身又震动了几次。   “我找个东西当耳塞……”   她在空间项链里扒拉了一下,好不容易翻出两条细软的绸布(薛无晦皱眉嫌弃:“你就不能好好收拾一下你的空间法器?越堆越乱。”),决定就让它们来承担隔音的重任。   但没等她重新回到被窝里,她的通讯玉简就疯狂响了起来。   云乘月看一眼来信人,发现是王雁冰。这是谁……想起来了,下午认识的长袖善舞姑娘,她答应搭伴。   那还是接吧。   【王雁冰:云姑娘,有三条第二境修为的桃花鲶袭击我们,人手不够,速来帮忙。】   【王雁冰:凡是出力者,最后都能分一杯羹!】   云乘月琢磨了一下:“分一杯羹……是说这鱼很好吃?宸州料理鱼确实很有名。”   她立即心动。   薛无晦叹了口气,抬头说:“妖灵一共九品,桃花鲶是鲤江特产,属第五品,也算珍禽异兽。其鳞片、鱼骨都能炼制法器,血肉食之,有助于静心凝神。”   “我知道,我看过。”云乘月说,“那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帝王一怔,哑然失笑:“是,确实好吃,当年桃花鲶也算御供珍品。只是人家辛苦搏杀,不大可能煮了让你吃。”   “哦……”   云乘月略有失望。她睡意已去,很快又振作起来:“但如果我能搭把手,说不定也能分一块肉呢?鱼头也可以,鱼尾也可以,尝尝嘛。”   她拿出玉清剑,踩了鞋,就要出门。   “等等。”   薛无晦叫住她,身形飘来,伸手为她拢了拢外套,又将腰带系好。   “注意仪容。”他松开眉头,又有些奇怪,“我记得,你之前对口腹之欲没这么热衷。”   “我要吸收人间烟火气嘛。”云乘月摸摸腰带,发现他系了一个很是漂亮平整的结,顿时有些对他刮目相看。不愧是夸下海口要亲手缝出长耳兔的皇帝。   他奇道:“人间烟火气,和吃饭有关?”   云乘月笑笑:“我要是知道,我就已经突破了。只是人生在世衣食住行,试试嘛……而且吃东西确实很快乐。”   她推开门,迎面一阵风雨气息。嘈杂声更浓,船的摇晃也更明显。二楼一共四间屋子,其他三间房门紧闭,也看不出有人还是没人。   ——“云姑娘,这边!”   前方甲板上,一个影子冲她奋力招招手。紧跟着一个浪头打来,半空淡蓝色的光一闪,阻挡住了水浪的袭击。   薛无晦看过去:“是这艘船的灵力罩。也是‘天’字级的防御类书文之影,姑且看得过去。”   云乘月无意义地“哇”了一声,迅速下了楼梯。甲板上已经处处是人,边缘的灵力灯亮着,又有各色武器折射着寒光。   四周不乏第二境乃至第三境的修士。骚乱持续到现在,修士们已经有意无意形成了秩序:修为弱的被挡在后头,修为强的在前面出力,争夺那一份战利品。   但云乘月左右腾挪,如花瓣掠过密集草尖,轻巧地滑到了前方。正好,她还一把扶住了快要跌倒的王雁冰。   “没事吧?”她问。   王雁冰抬起头,眼里掠过一抹讶色,很快她又高兴道:“云姑娘,你来了!多谢多谢,这孽畜力气实在大。”   云乘月往外一看。只见黑沉沉的江面上泛起白浪,三条巨大的鱼在浪中出没。它们背部鳞片呈青黑色,腹部呈白色,肚子上隐约有一块红点,艳丽若桃花。   保宁号的船工已经摆开弓箭、鱼叉,不断攻击大鱼;船上的修士也在帮忙,各色灵光不停照亮夜间的鲤江。   桃花鲶被逼不能靠近保宁号,但它们动作极为迅速敏捷,又能昂首喷吐水箭,并掀起风浪动摇船只,令大部分攻击落空。   云乘月站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左右看看,有些失去兴趣:“王姑娘,这里修士挺多的,也不缺人,用不上我吧。”   王雁冰的武器是一柄三节辊,能脱手攻击。她浑身湿透,应该已经攻击了好几轮,闻言她立即摇头:“别看人多,实际能够伤害桃花鲶的屈指可数。我瞧云姑娘来历不凡,如果能出手帮忙,一定能起到大用。”   薛无晦是魂魄,不被人群所扰。他已经坐在船舷上,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这时回头淡淡道:“傻子,她只是想探探你的实力。嘴皮子一碰的工夫,她倒是会说话。”   云乘月看看王雁冰,再看看浪里翻腾的桃花鲶。她怀里抱着玉清剑,没有离开的意思,但也就站在原地,打了个呵欠。   “这样啊。”她说,“我只是第一境后阶,剑法也很不熟练,连隔空御剑也不会,没什么办法。”   王雁冰苦笑一声:“云姑娘可是对我起了疑?我敢发誓,我没有丝毫坏心。云姑娘如果无法,那就先回房间,这里乱糟糟的,别伤着你。”   前头的帝王点点头,赞了一句:“以退为进,还算不错。”   云乘月不理他,自己想了想:“可我答应和你搭伴,也不好自己回去。那我站在这儿等你,正好这里人多,我多积攒一些人气。”   王雁冰一愣,纳闷道:“人气到底是什么……云姑娘小心!”   ——铛!!!   一道光箭偏离了方向,猛地坠落下来,深深插入甲板中。若不是云乘月往前让了一步,这光箭就要穿透她的天灵盖了。   箭是从后面射来的。   王雁冰生气了,厉声道:“谁这么不长眼?”   一道笑声传来,娇滴滴地说:“对不起,我手滑了,不是故意的。”   后方高处,恰在一盏明亮的灵力灯前,立着一名白衣少女。她白衣如雪,黑发上束着灿烂金环,手腕上也累着金丝手镯。   一把灵光熠熠的弓箭握在她手里。她左手持弓,右手引弦,眼见又是一道光箭即将成型。   “别害怕,这回我不会再错了。”   她一脸天真地笑道。   云乘月想起来,她正是那名和洛小孟同行的少女。   她还没说什么,余光里已经有一道幽邃黑烟飞去,重重击打在少女身上。   少女一声惊呼,直接被打飞出去,一头栽进了滔滔江水里。   咚——哗啦!   “陆姑娘——!”   一声高呼,一道人影跟着跳进江里。竟然是洛小孟。   人们一呆,才赶忙互相招呼救人。   云乘月回过头,正好见薛无晦放下手。他衣袍鼓满夜风,长发翻飞,漫不经心道:“嗯,我是故意的。”   她没忍住,噗嗤笑了。   一旁王雁冰惊疑不定,低声道:“云姑娘,难道是你……”   “不是。不过,”她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今晚的风儿十分喧嚣,力气挺大,准头也挺好,而且——”   她笑眯眯道:“甚是合我心意。”   亡灵的帝王别过目光,黑发遮住苍白的侧脸。   “……口蜜腹剑。” 第47章 桃花鱼脍   ◎鲶鱼王!◎   “那把弓……”   云乘月回过头。摇晃的夜色里, 王雁冰神色似乎有异。   那支穿透甲板的光箭,在主人落水后,渐渐散为灵光, 只留出一个边缘锋利的洞。   云乘月问:“王姑娘认识?”   王雁冰点头,似有苦笑:“若我没看错, 这应当是诸葛家的追日弓。”   “诸葛家?”   史书记载的旧日十三州诸侯,并没有这一家。云乘月看了薛无晦一眼,后者摇头,表示这一家和他无关。   王雁冰解释道:“诸葛家本是宸州名门, 因二百余年前开国有功, 家族迁往白玉京。他们擅长炼制法器,追日弓更是嫡枝才能拥有的神异法宝。没想到, 方才那姑娘竟然是……”   她欲言又止。   云乘月说:“可她好像不姓诸葛。”   王雁冰也迟疑了一下:“出门在外,用化名也是有的。”   “是吗……”云乘月却觉得,会张扬地拿出射日弓的人, 怎么会怕使用真名?她没有争辩, 顺着王雁冰的意思问:“你是说,我得罪诸葛家的嫡系了?”   王雁冰苦笑:“恐怕正是如此。”   云乘月说:“可又不是我将她弄下去的。我还没来得及还手。”   王雁冰叹口气,勉强笑笑:“说的也是。兴许那位姑娘不会太过霸道。”   可惜,王雁冰的期望落了空。   认出诸葛射日弓的修士不止她一个。很快,等众人七手八脚将那陆姑娘救起来后,那湿淋淋的白衣姑娘恨恨瞪了云乘月一眼。因为正好有救急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那一眼相当明显,很多人都看到了。   立即, 大多数修士都默契地后退一步, 同云乘月保持距离。   王雁冰身形动了动, 没走, 却面露难色。   云乘月安慰道:“没关系,如果你想跟我划清界限,那我们的搭伴到此为止,你走吧,没关系。”   王雁冰一愣。她什么都没说,微一点头,往旁边走去。晃动的甲板上,她又回头一眼,眼神似是十分复杂,像有惊愕,也像有些感激和羞愧。   桃花鲶仍在不远处兴风作浪,甲板上很拥挤,可云乘月周围居然生生空出一小块地方。   薛无晦站起来,就居高临下地站在船舷上:“势利之辈,何必要她好过。”   云乘月不在意道:“本来也就萍水相逢。”   帝王飘然而落,顺手将她被吹乱的头发理整齐,这才松了眉头,淡淡道:“你如果一直这样,将自己当过客,丝毫不将旁人放在心上,无论好坏都不能影响你,那你的书文之道就永远不会突破。”   云乘月一怔,在原地站住了。   她也没有不把别人放心上吧……大伯母、涟秋、卢爷爷、顾姨,勉强加上一个荧惑星官,她都认真地记在了心里,怎么就要被扣个不在意别人的帽子?   薛无晦却没有要多说的意思。他又顺手拍了拍她的头,背对滔滔江水,也为她隔开带着腥味的风浪。   他说:“道,是别人解释不了的东西。我只能这样提点几句,具体如何,还要你自己领悟。”   黑雾弥漫,散开一道障眼法,使得别人都对云乘月身边的干爽视若不见,也不会注意她一直动来动去的头发。   她想了会儿,隐约像明白了什么,再具体去想,却又还是没抓住。她摇摇头,别开薛无晦的手,走到栏杆边,去看另一旁的人们。   那位陆姑娘已经被披上了最好的厚衣裳,因为水汽蒸发,她身边淡淡白雾缭绕。洛小孟持刀护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艳。   ——“陆姑娘,你别怕,我一定会护好你!”   陆姑娘抬起眼,目光闪闪,又垂下头:“谢谢小孟哥,你真好。”   黑皮少年挺起胸膛,持刀看向远方,周身腾起淡淡光芒:“孽畜,你们伤了陆姑娘,俺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嗯?   云乘月近日来一口气听了十多张说书玉简,练就了某种奇怪的直觉。她抓住栏杆,本来开始犯困的头脑倏然清醒,甚至觉得需要来一包零食。   她在专门的零食锦囊中摸了摸,真的摸到一包没拆过的坚果,都是剥好的,不用吐壳。   只是翻零食的功夫,那洛小孟已经大喝一声,气势已然不同!   属于第三境初阶修士的气息爆发而出,惊得旁人连退几步,口中呼道:“居然是连势境!”   少年手中的长刀飞出。   刀身笼罩青光,一力破开风浪,直取浪巅的桃花鲶!   咔嚓——!   鱼身尚在直立,鱼头已落江中。再等一等,才有桃花粉色的鲜血狂喷而出。   “哎呀……!”   众人惊呼,云乘月也跟着惊呼,递到嘴边的葵花籽都忘了吃。   薛无晦瞥她一眼,有些不快:“这有什么了不得?”   云乘月盯着鱼头消失的地方,惋惜道:“这么大的鱼头,一个就够煮鱼头火锅了……”可现在没了。太浪费了。不要的话,可以分她啊。   薛无晦一怔,也看了一眼江中,收敛神色,沉吟道:“我记得,桃花鲶之美味不在头尾,而在腹部。做成鱼脍,不必其他调料,便称得上人间至味。”   云乘月有些向往,却又摇摇头:“我连鱼头都没有,还想要腹部?不可能的。”   帝王看着她,等了等,没等到别的话,反而见她又专心看向人群,神色还挺兴致勃勃。他彻底扬起了眉毛。   浪潮中,那柄青光刀刃神勇异常,已经又斩杀一条桃花鲶。   船上修士有人又惊又羡,却也有人非常不高兴。确实,洛小孟看似势如破竹,但那三条桃花鲶早已被保宁号众修士消磨了大半体力,而众人之所以进度缓慢,无非是想整条捕捉桃花鲶。   “这黑皮倒好!”有人暗中啐了一口,“白白浪费鱼头、鱼血,还把风头全部揽了去。怎么,他还以为现在多出出风头,就能让明光书院注意到他?”   “就是。”旁人冷笑附和,“表现得大义凛然,不过是找着合适的时机,取巧出手罢了!”   但他们也只是低声暗骂,并不出头去点破,更不阻止。   云乘月听得有点奇怪,但一想,也明白了。原来那洛小孟并不是真的为了陆姑娘落水而激愤,只是借这个由头,想抢功劳。陆姑娘疑似诸葛嫡系,她的落水正好给了他出手的借口。   她不禁有些失望,将坚果收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真实版的说书玉简呢……”她又看看那位陆姑娘,见她正望着洛小孟,看着很崇拜,仿佛就要许出一颗芳心,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洛小孟的用心。   江涛中,仅剩的第三条桃花鲶不断游动。它速度快若闪电,似乎被同伴的死亡激怒,开始不要命地攻击保宁号。   洛小孟重重哼了一声,伸出右手,凌空写出一枚书文。   “看俺收了你这孽畜!”   ——“网”字书文,顷刻成型。   灵力结成的大网,浩浩扑出,网内银光闪烁,乃无数锋利的刀刃!   但那桃花鲶立在浪巅,不仅没有躲,反而用力一甩鱼尾,直直撞了上去。   ……砰!!   桃花鲶裹着大网,重重撞在了保宁号的灵力罩上!   这一下撞击和先前都不同,只有一击,却顷刻将灵力罩撞出一道明显的裂纹。整座狭长的楼船失去平衡,被江浪一推,瞬间如山岳摇晃。   云乘月站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正好也就是那桃花鲶撞来的地方。   她反应很快,当即往下一蹲,就近抓住船身,稳住自己。桃花鲶的血液顺着裂缝滴在甲板上,甚至还有被利刃割开的雪白鱼肉。   “看起来就好疼啊,太惨了。”   云乘月一边同情感叹,一边眼疾手快扔出一只玉盒,将散落在甲板上的血肉收集起来。   “掉在地上三秒之内还能吃!”她鼓励自己。   薛无晦:……   这人的同情可谓相当没有诚意。   他站在一旁,大袖垂落,长发飞舞,身形却纹丝不动。他周围的一小块地方,虽然在外人眼中是不断摇晃的险境,实则相当平稳。   所以,他真的不明白……   “你在做什么?”他问,“有我在,你何须躲闪。”   云乘月已经收起玉匣,正在思想斗争,要不要去收集那些跌落超过三秒的血肉。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不懂,这叫代入感,说书玉简很强调这一点的。”   薛无晦:……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时机将这人那堆说书玉简都扔掉了。自从沉迷说书玉简,她奇怪的想法就越来越多。   云乘月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去捡别的血肉。事情结束后,多半有人来察看情形,如果发现甲板上干干净净,肯定知道是她拿了,还会来找她掰扯一番,要讨回去战利品。   那多麻烦。   “就这些吧。”   她也满意了。   她站起身,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刚才那只桃花鲶在撞裂灵力罩后,明明已经跌回江中,此时它却再次高高跃起,恰好与她视线平行。如果不是错觉,她好像在这条鱼的眼睛里看见了……狂热?   ——“云姑娘!”   时间被拉长了。   她一瞬间听到了很多人在大喊,而每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雁冰在喊:“快躲开,危险!”   洛小孟在喊:“那条鱼怎么还没死!”   不认识的声音在吼:“失策了——那是桃花鲶中的‘供鲶’,难怪它们突然袭击人类,这是要献祭自身,召唤桃花鲶王!!”   桃花鲶王……鲶鱼王?这个名字唤起了某些古怪的情绪,不过云乘月不大记得是什么了。   她站在原地,和薛无晦肩并肩,一起抬头看桃花鲶一头撞在灵力罩上,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但这一回,它没有散为血肉;它的身体粉碎了,也变得异常柔软,成了天然的墨汁。   红红白白的血肉在灵力罩上蜿蜒,写出了一个大大的“降”字。   降临的……降!   血肉书文,大放光芒。   不知道谁绝望地大吼:“晚了——晚了!!”   云乘月微张着嘴,半晌才道:“这鱼……还会写字?”   薛无晦道:“书文乃大道,万物有灵便能领会。”   她抽出玉清剑,剑尖朝上,后退半步,比划了一下……有点高啊,怎么办。   要到第二境开始,才能学隔空御剑,她现在还只能亲手执剑,剑法还不太熟。   “你说,”她抓着薛无晦的手臂,爬到船舷上,“鲶鱼王好不好吃?”   帝王衣袂飘飘站在她身边,伸手托了她一把,眼神莫名往旁边飘了飘:“嗯……桃花鲶王做成鱼脍,最是美味。它们常年在水底沉睡,被供鲶召唤后就会苏醒,通过祭品的血肉重获新生。”   “要祭品?”云乘月不无遗憾地说,“那我大概吃不到了。”   玉清剑划出一道淡白光芒。   “生”字书文成型。   这一枚“生”字很小,只有近处的云乘月自己能看清。它没有攻击能力,却正好克制一切死亡,当然也包括自杀式献祭的供鲶之力。   血糊糊的“降”字陡然一震,旋即便被生机抵消。那股弥漫开的腥味与恶意,被清新的生机冲刷得干干净净。   最后,它们回归为肉糜,从灵力罩上缓缓滑落,跌进了江中。   云乘月收起玉清剑,扒着船舷往下看。   “啊呀。”她说。   薛无晦问:“怎么,受伤了?”   云乘月喃喃道:“我突然想起来,鱼糜做成鱼圆,煮火锅或者煮汤都很好吃。”   薛无晦皱起眉头,立即反对:“不行,太难看了。”   “哪里难看,好吃就行……咦,你原来是颜控?”   “颜控何意?”   “……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就是颜狗的意思吧。”   “你才是狗。”   “下次我买个小狗玩偶,起名叫三薛你信不信?”   薛无晦:……   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想不出如何回击。他只能板着脸,转向一边,假装欣赏黑黢黢的惊险江景入了神。   等到江中真的风平浪静,其余人才能确定船头部位真的安全了。他们围拢上来,也带来无数含义复杂的目光。   ——“这是谁……”   ——“发生了什么……”   ——“云姑娘……”   ——“她姓云?”   “你刚才做了什么?”   裹着披风的陆姑娘拨开人群,直截了当地问,目光却落在她怀里的玉清剑上。   洛小孟站在她身边,看向云乘月的目光也颇为复杂。他不出声,就闷着看。   另有些人并不想掺和这些事,闷头捡甲板上的血肉。   云乘月看看众人,微微一笑,反问:“我做了什么?”   陆姑娘略一眯眼,忽然又露出那种天真纯净的笑:“是呀,这位姐姐,刚才我们都看着供鲶献祭,你爬上去,写了什么书文。一定是很厉害的书文,才能阻止这场危机呢。”   云乘月说:“你说得对。”   陆姑娘一怔:“什么……?”   云乘月笑眯眯:“多亏了我,大家才逃过一劫。依我看,这次猎杀桃花鲶,我应该记首功,之后分战利品时,我要最大的一份,谢谢。”   之前被洛小孟宰杀的两条桃花鲶,虽然没了头,但身体却被网了回来,就堆在另一边的甲板上,用书文之影保鲜,等着之后按功劳大小来瓜分。   陆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却又被她自己的话堵着,一时说不出话。   洛小孟咳了一声,憨笑着插话:“陆姑娘也是担心云姑娘。俺杀的鱼,明天云姑娘先挑就行。”   云乘月眨眨眼:“怎么是你杀的鱼呢?明明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给了你杀鱼的机会嘛。要我说,明天分鱼的时候,大家再来仔细捋一捋功劳大小,这才公平——当然,除了首功在我。”   她环顾四周,还是微笑着:“有人有意见么?”   人心一时浮动。   这船上的人大多没什么跟脚,之前以为陆姑娘出身最高,才有些巴结,现在看云乘月一出手就解决一次危机,人人心里也多了点想法——万一这个也很厉害?   神仙打架,他们不掺和,但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嘛……应和一下又如何?   当即就有人大着胆子叫道:“云姑娘说得对!多谢云姑娘出手搭救,首功在云姑娘,我们按力气分点东西就行!”   有人带头,也就有纷纷响应:   “是是,我也这么想!”   “就这样,就这样!”   这下,洛小孟的表情也僵了。他之前作一番戏,无非为了抢到桃花鲶最好的部分,也是因此才出言堵云乘月的嘴,这下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哪能不郁闷。   但他为人灵活,只懊恼一瞬,见人心逆转,立即又憨笑道:“云姑娘说的是,明日再说。”   陆姑娘一脸不情愿,却也没再说什么。她再盯云乘月一眼,也没有追问不放,反而也笑着附和了两句,又娇声一句“云姑娘,我记住你了”,便转身回房。   保宁号的船工走上来,再三确保明日会公平划分桃花鲶的尸体,就客客气气驱散了人群。   等云乘月回了房间,船长又悄悄来拜会一番,再三解释说,桃花鲶袭击时,他和重要船员都必须守在船底,为作为动力核心、防御核心的书文之影提供力量,实在抽不开身,并非故意要让云乘月置于险境。   “这没什么,自然是保宁号的核心重要。”云乘月说,叮嘱一句,“明天分战利品时,我要腹肉。”   船长一愣:“腹肉虽然也能炼制丹药,却比不上鱼鳞炼器实用,云姑娘这是……”   云乘月说:“好吃。”   船长哑然失笑,心道还真是孩子心性。他转念一想,暗道这位姑娘是司天监的人,手里不知多少好东西,瞧不上别人争夺的“宝贝”也正常。   他又客   气了几句,这才离开。   终于又安静下来。   云乘月草草用“水”字书文再清理了一遍自己,总算能够重新扑倒在床上。   她还没灭灯,隔着薄薄的屏风,她能看见薛无晦侧身站着,手里似乎在处理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她问,“帮我灭下灯,谢谢。”   “要睡了?我还道你心心念念,总要尝了这一口再睡。”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尝什么?”云乘月先是不明白,忽然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来,踢踏着鞋走过去。   薛无晦站在桌前,面前一只浅黄色的正圆形瓷盘。他堪堪收回手,指尖幻化出的黑色刀刃也才散去。   在他手下,雪白的鱼脍扇形分布,贴在瓷盘上,绕了整两圈。鱼肉被片得极薄,纹理清晰,每一丝肉都晶莹弹润,仿佛月光下注,落在盘内。   瓷盘边,还有一条刚死的鱼,头尾都还在弹动。它的模样和之前的三条桃花鲶几乎一样,只除了鳞片是桃花粉。   “桃花鲶王体型不大,腹部正中的肉最好。”   他又调整了一下鱼脍的边缘,让每片鱼肉都整整齐齐,这才满意推开,又看来一眼:“愣着做什么,过来。”   云乘月走过去,拿起筷子,挟了一片鱼脍送入口中。温凉的鱼肉弹在唇齿间,鲜香扑鼻、入口回甜,没有丝毫腥气,隐隐还有一丝花香。   她吃了一片,又吃一片。   “你是什么时候捉的?”她低声问。   他声音平淡:“你说分不到鱼肉的时候。”   “所以……就算放任那条供鲶不管,也不会出事?”   “我倒是希望有第二条桃花鲶王。”薛无晦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瓷盘,“这样就能装满了,不至于空出一圈,真难看。”   云乘月没再说话,一片接一片将鱼脍吃完了。   等她放下筷子,才抬起头,一脸下定决心。   “我,”她不无感动地说,“暂时不买小狗三薛了。”   薛无晦原本柔和的眼神倏然锋利起来。   “……把‘暂时’去掉。”他冷静地说。 第48章 江中变故   ◎都不简单◎   因为昨夜的变故, 云乘月起晚了。   修士在第三境之前,都需要正常的睡眠来调息灵力,无法通过打座来恢复。云乘月的作息非常精准, 昨夜少睡了多久,早上就要补多久。   她醒来时, 天已经全亮了。等收拾完、走出房门,船上已处处人声,窗外还传来鸥鸟的鸣叫。   一枚“音”字从上飘落,正落在她面前。墨字一扭, 变为一行文字, 还发出了船长的声音。   “云姑娘,即将开始分割桃花鲶, 请往甲板一观。”   传音完毕后,这枚文字就自行消散。   云乘月抬手戳了戳空气,有些好奇:“原来书文之影还能这么用……”   缥缈烟雾在她身边凝聚, 从中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轻轻在她面前一抹。霎时,黑烟形成一行新的文字:你还有的学。   云乘月和这行字相顾无言。   她抬起手,拿藤编小乌龟当板擦,把那行字“擦”掉。   二楼似乎只剩她一个人。她往楼梯走去,又问:“你去哪儿了?”   帝王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的神情颇有些耐人寻味,仿佛在微微地笑,眼中却又像有狠戾之色。   “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云乘月停下脚步:“需要我帮忙么?”   他转身倚着栏杆,有些漫不经心:“你是想问, 我是否又要伤及无辜, 累你负责?”   云乘月并不生气, 反而笑起来, 脚步轻快地跟上去:“既然你明白,就直接告诉我吧。”   “不会。”   今天是个阴天。他在冬日惨白的天空下回头,黑发被江风吹得扬起,更衬他眉眼阴冷精致。他唇角弧度不变,声音却冷了下来。   他说:“这回我目标明确,不必劳你费心。”   “好,多谢你体谅我。”云乘月微微叹口气,“可我也是真的想帮你。”   他多看她一眼,转过脸,没吭声。   云乘月试着走到他身边,探身想看他的表情,结果他再一转脸,长发将侧脸遮了个大半——不让她看。   她问:“你看到什么了,还是你觉得谁有问题?”   他这才略瞟过来一眼:“你真在关心这个,而不是用来当借口?”   ……结果是为了这个在不高兴。云乘月莫名脑补出了一只不高兴的猫、兔子、乌龟,全是黑色的,简直可以开个动物黑脸大会了。   她莫名想笑,忍着,顾自捧起乌龟,说:“我真的关心你。我们认识的时间最长,其他人当然比不了你啦。”   认识的时间长,所以最关心……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很自然,说完了却心中一动,仿佛若有所悟。   她还在沉思,一只苍白的手横伸过来,重重往她的乌龟壳上一弹——   “……喂!”   藤编小乌龟腾空而起,在半空翻转两圈,云乘月眼疾手快,好险才抓住,没让乌龟从二楼甲板摔下去。   她心疼乌龟,心里冒出两点火星。可还没发出来,薛无晦走到她身后,帮她将发髻理正。   “这么简单的发式也能歪,看着别扭,你到底有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他冰凉的手指穿插在她发间,将那柄插歪的玉梳正了正。云乘月下意识想回头,却被他抵住后脑勺,不让她乱动。   “洛小孟。”他说。   云乘月心思立即转过去,轻声问:“是他?他有问题?”   帝王隐约嗤笑一声,牵起她一缕头发:“怎么,不信?”   云乘月突然希望乌龟能长牙,这样可以帮她咬他一口——让他浑身是刺。可实际上她并没有宠物,只能自己上阵:“你上辈子是不是根竹杠?”   薛无晦:……?   她才解释说:“那人虽然不怎么样,但看起来也不是很厉害的人,起码没有厉害到足够入你的眼,所以我觉得奇怪。”   他动作一顿,接着将她头发多挽了一次,不知道在做什么。   “……届时你会知道。”他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却缓了许多,像绷紧的弓弦懒洋洋地松弛下来,“好了。”   他松开手,自己满意地端详片刻。   云乘月摸摸头,狐疑道:“你做了什么?”   “总不会害死你。”   他淡淡一句,又道:“快拿你的战利品去……如果你们真的能开始的话。”   他有些意味深长。   “……嗯?”   ……   云乘月走下楼梯。   她并不是最后一个到甲板上的。她到的时候,王雁冰、陆姑娘、洛小孟等人已经站在前头。陆姑娘娇娇的,又想来找茬,王雁冰却长袖善舞,和和气气地替她挡了回去。   她笑道:“云姑娘昨夜一击,必定累着了。她修为不如我,却比我起的作用大,真叫我惭愧,多等一等算得了什么。”   她是第二境修为,那陆姑娘也是第二境,闻言就不好再说什么。   云乘月对王雁冰客气地笑了笑,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她忽然想起昨夜薛无晦说过的话,就迟疑起来。   王雁冰弃她而去时,她并不生气,现在她帮她,她也没什么感激……这说来合理,但似乎确实不太对劲。   但人的心情波动如果能受理智控制,也就不叫心情了。云乘月犹豫一下,就走到王雁冰身边去。   “王姑娘,”她低声说,“谢谢你帮我说话。”   王雁冰个子高,比她高出小半头,闻言有点惊讶,接着爽朗一笑:“这有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况且……”   她压低声音:“昨夜,实在对不住。是我先找你搭伴,却没能尽到同伴情谊,也没来得及好好道个谢,你还来谢我干什么?”   云乘月感觉有点怪。她想了一下,明白是哪里奇怪了。她有点惊讶:“你……难道只找了我一个人搭伴?”   “自然,搭伴原本就只能找一个人。”王雁冰有些奇怪,继而明白过来,有些苦笑,“你以为我找了很多人?”   “嗯。”云乘月并不掩饰,坦然道,“我看你交游广阔,以为你跟很多人都说好了要搭伴。”   王雁冰长相英气,两道剑眉尤其精彩,此时她长眉一扬,故意做出个有点凶巴巴的表情:“我像是那么花心滥情的人?云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我结交你虽然有私心,但我也不屑去做那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洛小孟。恰好,那黑皮少年也看来一眼。他站在那一脸无聊的陆姑娘边上,还是一脸憨厚,只是外放的气息已经调整回了第三境。   云乘月突然噗嗤一笑。   王雁冰本来鄙视得很认真,被她一笑,有点懵:“云姑娘,你笑什么?”   云乘月说:“我在想,原来王姑娘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势利。”   王雁冰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这个嘛……适当势利,适当势利。”   她不无自嘲,自己却也笑起来。   笑了会儿,她突然问:“云姑娘,那不然……我们再搭个伴?”   云乘月想了想,摇头:“不了,你昨天晚上走得挺利落,我暂时不能将你当成同伴信任。”   王雁冰碰了个钉子,也不尴尬,爽快道:“也对。云姑娘说话直接,我喜欢。那我就去找其他人了,这一路没个照应总是有些心慌。”   云乘月说:“好。”   又等了一会儿,船长等人才走过来。他们作为保宁号的船员,不参与战利品的分割,惯例是作为第三方主持。   他们才一踏上甲板,就有熟悉的人问:“怎么没拿叉子来?”   保宁号上的鱼叉是三品法器,切分五品的桃花鲶很利落,在昨夜也发挥了大用。人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们过来。   船长走上高处,神色却有些凝重。   “诸位,实在对不住。”   他沉声说:“昨夜出了纰漏,存放食物的仓库被水妖击穿,几乎所有食物都沉了江,包括灵米、果蔬、清水。”   “我们保宁号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在航行到下一个码头前,全体船员都会尽力捕捞江中灵物,但……现在是冬日,江中生物并不活跃,所以恐怕这两条桃花鲶的尸体,不得不暂时充公,以作不时之需。”   船长深深一礼:“实在对不住诸位!”   他说得客气,语气却非常坚决。   人群顿时哗然。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鲤江上走了这么多回,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大的事故!”   一石激起千层浪。   修士修行,耗费资源不少。第三境之前的修士,都要从蕴含灵力的食物中摄取灵力,难以直接提炼天地间的力量。保宁号上大多都是一、二境修士,自然很不满。   也有人没明白:“这也不算什么吧?大家都该带了足够的食物,暂时吃自己的存货不就好?就算没有食物,灵丹灵液总该有吧?”   说话的是陆姑娘。   她今日一身珊瑚色衣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手腕上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也相当显眼——谁都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空间法器。   她还在不满,又一扯洛小孟的衣袖:“小孟哥,你说是不是?下一个码头能有多远,干什么要趁机抢我们东西呢?”   洛小孟却显得有点尴尬,低声道:“陆姑娘,算了,还是……”   话未说完,已有人冷笑道:“鲤江险峻,到下一个江阳码头至少还要走两天,中途大家没有灵力补充,万一再遇到昨夜的妖物怎么办?”   “是啊,我们可没有好运气,出身富贵,空间法器大得吓死人,多少灵丹、食物都能买。我们也不是第三境修士,必须吃东西才有力气,所以我们就活该饿着?”   众人出门在外,当然带的有基本物资。但大多数空间法器很狭窄,最多装点身份牌、银两、灵液灵丹。昨夜遇到桃花鲶,人们又消耗不少,本就指着桃花鲶回血。   结果?好嘛,现在桃花鲶只能勉强充当食物了。   要是还按原来的方法分割战利品,陆姑娘他们肯定要拿去不少,剩下的人怎么办?   哪怕人们敬她是诸葛嫡系,现在也不乐意拿自己的命去捧她啊。   “你,你们……”   陆姑娘被讽刺得下不来台,面上一阵红,躲在洛小孟背后不出声,委屈道:“小孟哥,我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好凶。”   黑皮少年的憨笑已经有些勉强了,却还是在尽力打圆场。   云乘月和王雁冰站在另一头,两人都只听着,没做声。到这时,王雁冰微微摇头,低声说:“那陆姑娘……养得有些太娇了。云姑娘你是首功,你都没说什么,她站出来哪能服众。”   一旁的薛无晦却轻笑一声。   “未必。”他说,“那姓陆的说不定是故意找个由头,和那黑皮决裂。”   话音才落,不远处的陆姑娘就已经哭着说了一句“连小孟哥你也不站在我一边”,接着她一扭身,一口气跑上了二楼,将房门重重一甩。   黑皮少年的脸色顿时相当精彩。   云乘月呵欠打到一半,生生愣到停下了:“她……这是在做什么?”   王雁冰以为是问她,便解释道:“世家子弟,是有很多脾性不好。”   薛无晦却悠悠道:“果真是世家子弟么?云乘月,你不是要精进书文之道?正好,你来仔细观察一番,看那姓陆的要做什么。”   云乘月正要抬头,却被他按住脑袋。   他淡淡道:“人间烟火,不全在你那些零食上头。对周围的人多用点心,别成天觉得麻烦。”   云乘月咽下反驳,有点沮丧地说:“哦。”   ……   甲板上的不满很快散去了。   大家都是修士,自己行走惯了,关键时候处事利落。他们见证船长将桃花鲶分了,存放好,又取出一块料理,公平地按人数分好,作为今日的食物。   虽然有些少,但还在人们的接受范围内。   云乘月领了自己的一份,在“拿出折叠椅在甲板上观察众人”和“回去想办法观察陆姑娘”两个选项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听从薛无晦的建议。   陆姑娘住天字二号房。她应该的确有些来历,因为她定下了天字三号房,是给洛小孟的。   云乘月上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洛小孟被人领下来。原来陆姑娘一气之下,和船长说要拿回三号房的权限,不准洛小孟再住。   黑皮少年本来是上去哄人的,却被轰了下来,还被云乘月撞个正着,神色相当难看,面上还要做戏,委屈巴巴地说什么“俺只是担心陆姑娘的安危”。   云乘月站在一边,对船长点点头,又仔细端详洛小孟。这人到底有什么不凡,居然被薛无晦看入眼了?   薛无晦会在意什么?   她灵光一闪,调动生机书文,将灵力汇聚在双眼中,定睛看去。   她的视野中多了无数光芒。众人的生气化为不同颜色、强度的光芒,在她眼里摇曳;而到了洛小孟身上,除了他本人的青色光芒之外……   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影?   是死灵……但也不像。她还没见过这么不易察觉的死灵。薛无晦自然不是,她曾在通天观见过的封栩也不是。   洛小孟身上的死灵淡得几近于无,静止不同,更加看不清具体身形、面容。如果不是云乘月刻意观察,完全就将它忽略了。   这难道也是薛无晦的……   云乘月收回目光,明白了什么。但如果洛小孟身上的死灵真是薛无晦当年的仇人,以薛无晦的个性,怎么可能忍住不杀他?   走上二楼,她侧头问:“你需要他活着?”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她身边的帝王却只斜她一眼,平静道:“嗯,暂时。”   云乘月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走到二号房门口,想要敲门,可站了半天,她没想出来自己应该说什么。总不能直接问,你好啊陆姑娘,听说你可能是在演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那也太傻了。   云乘月纠结了一会儿,干脆回自己的房间拿一把椅子出来,再拿本字帖出来,坐在门口观赏字帖,学习前人笔法。如果陆姑娘从房间里出来,她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动静。   她还将矮几也搬了一张出来。薛无晦嫌她麻烦,黑烟一卷,直接把她常用的东西放在门口去了。   末了,他又自己往她的矮几上一坐,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还继续嫌她:“你这是什么样子,当门神?你就不能灵活点?”   饶是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云乘月也有点忍无可忍。   她竖起字帖,挡住自己半张脸,微笑道:“我忽然知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他果然上当:“什么?”   云乘月斩钉截铁:“爹味儿!”   薛无晦:……   帝王面无表情地想,他居然听懂了。   ……   云乘月耐心等待,悠然地看着字帖。看完字帖,她又翻出游记来看,结果看得太入神,陆姑娘出来时,她顺口说了一句“麻烦快点,别当着我的光”,结果被薛无晦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头。   她捂着脑袋,如梦初醒,再一抬头,发现陆姑娘居然没回嘴,而是快步往下头去了。看背影,她还有点着急。   云乘月立即站起来,又回头说:“帮我收一下。”   薛无晦略眯起眼:“你在教我做事?”   云乘月看着他,眨眨眼。   他默然片刻,拂袖走来,背后黑雾弥漫,轻盈无声地将桌椅书本全给卷了回房,连饮料杯都没落下。   下了楼梯,云乘月就看见保宁号右侧多了一艘船。   鲤江这一段江水流得急,但那艘船与保宁号保持平行,看着非常稳。在两艘船之间,搭出了一道船板,宽度足以容纳两名成年人并肩而行。   对面船舷上,立着一名青年。他容姿俊秀,长身鹤立,雪青衣袍飘飘,发上一只灿烂的明珠冠,腰间挂饰多而不繁,一柄长剑竟全是玉琢而成,极是惹眼。   他冲保宁号抱拳一礼,朗声道:“在下乐熹,出身奉州乐家。因本船书文核心受损,沉没在即,恳请保宁号上诸位伸出援手,允许我等上船。一应物资,我等皆可与诸位分享。”   云乘月看他一眼,转眼继续观察那位陆姑娘。那名少女站在一旁,双目闪闪发亮;她一直盯着那青年看,等对方看来一眼,她就拨一拨头发、低头一笑,很是娇羞的模样。   她不禁又看了看那名青年,再看看陆姑娘,最后看看不远处的洛小孟。霎时间,说书玉简的万千剧情涌上心头。   云乘月福至心灵,轻轻“啊”了一声。   薛无晦轻笑一声:“明白了?”   她重重点头:“嗯!原来黑皮是替身,现在正主来了,替身立即就被抛下了。”   她的说书玉简里,大多都是仙门公子找贫寒女修当替身,原来现实里也可以反过来,是仙门大小姐找贫寒男修当替身。   薛无晦:……   他忍耐地叹了口气,暗自决定将“丢掉云乘月的说书玉简”改为“烧毁云乘月的说书玉简”。   “你这个……”他到底吞下了那两个字,免得再被她怼,只是有点咬牙地说,“那姓陆的女人就是乔装打扮成大家小姐,专程出来攀龙附凤的!”   云乘月沉默片刻。   “那……下次我记得买点这类情节的?”   帝王摁了摁眉心。   “不用了。”他一字一句道。 第49章 世家来客   ◎乐熹和季双锦◎   对面船只上的青年说自己叫乐熹。   乐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能称奉州乐家的更是只有那一个家族。与封家类似,他们也是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大族,而且如今也颇有权势。   众修士不愿意轻易得罪这等人, 且保宁号原本就缺乏食物,现在有人雪中送炭, 很多人都动摇了。   船长征询了一番众人意见,又询问对方一共多少人、重量几何,最后计算一番,同意了。   “乐公子, 如果你们上船, 一应物资都要重新统一分配。为了撑到江阳码头,每个人分到的食物都会少一些, 你能否同意?”船长最后又向那锦衣青年确认道。   乐熹洒然一笑,朗声道:“自然。”   他跳下船舷,很快又牵了一名天蓝衣裙的女子出来, 后头跟着一队下人, 依次走了过来。原来那船上的主人只有他和那名女子,其余都是随侍的下人。因此船虽大,他们一共也不超过三十人。   蓝裙女子年约双十,装扮典雅,唇边含着浅浅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云乘月看着她,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蓝裙女子行了一礼, 语速不疾不徐:“叨扰了, 我叫季双锦。”   人群又是轻微骚动。   “季……莫非是中州季家的姑娘?”   季双锦噙着笑, 点了点头, 幅度很小。   中州在宸州东北方向,在十三州中位于中心偏东的位置,自古繁华。季家曾是中州的诸侯,现在虽然不如乐家,却也称得上风光。   季双锦与乐熹站在一起,两人举止亲昵,称得上一对璧人。   众修士也客气地恭维了一番。   云乘月余光里看到,那位红裙子的陆姑娘神色微变,手攥紧又放开,下一刻却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眼神只在乐熹身上掠一圈,就飘到其他地方去,仿佛毫不在意。   一番客套后,乐熹道:“这是我们带来的物资,船长可以清点一番。”   一名仆人走出,捧上三枚玉简,每一枚都是纯净无暇的白玉,雕刻不同图案。   仆人道:“三枚一品空间玉简,各自含灵米二百斤、清水三百斤、灵酒三百斤,灵蔬灵果灵肉各二百斤。”   三枚各含……那加起来岂不是都上千斤了?仙门世家子出门在外……带这么多物资?   保宁号众人被这份豪气震住了,一时讷讷说不出话。   那位陆姑娘神情一闪,抓着众人安静的空隙,一手把玩发辫,笑道:“这下好,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乐公子,多谢你啦。”   青年看向她,眼神温和:“互相帮助,不必言谢。这位是……”   陆姑娘说:“我姓陆,名叫陆莹。”   立即有人小声说:“这位姑娘用的是诸葛家的追日弓呢!”   陆莹皱起眉:“什么追日弓,普通弓箭而已。”   但昨夜情形人人看在眼里,这时只当她在隐瞒来历,都是心知肚明地彼此看看。   那乐熹公子也神色微动,单独对陆姑娘抱一抱拳,而后不再多说什么。陆莹的目的却像已经达到,眼里含笑,一派天真。   蓝裙的季双锦站在一旁,没说话,微笑如故,眼神都没动一下,稳得像是拿尺子一厘厘量出来的。   待保宁号船员清点完物资,确认无误后,对船长点点头,神色里也难掩惊叹。   船长却很沉稳,伸手拿了一枚玉简起来,将另两枚玉简推回去:“乐公子,季姑娘,我们只需撑到下个江阳码头,二位到时候也能另寻一只舒适的乘船,不必委屈与我们挤在一起。一枚玉简中的物资够了。”   乐熹却不接,只笑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我也不想再找别的船了。我观诸位也要往明光城而去,不若就此同行,剩余物资,当成我等给保宁号的酬劳。双锦,你说呢?”   季双锦仍是浅浅含笑:“就按你说的来。”   船长皱眉,干脆挑明了说:“二位,保宁号二楼的天字号房一共四间,都住满了。我能帮两位协调,勉强挤一挤,但如果要一直同行……”   乐熹笑道:“这好办,我与双锦只要两间房,找两位腾出来便好。虽然有人用过,但我们这时不会挑三拣四,叫仆人换一整套新的,也能继续用。”   船长一噎。这是他们不挑的问题吗?这是保宁号对客人的信誉问题!保宁号背后是聂家,如果今天为了迎合世家子,将自己的客人赶到一边去,聂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但这位船长在水上是一把好手,对船员也非常负责,待人接物却只能称四平八稳,远说不上灵活。这时他一为难,气氛就有些僵住了。   这时,陆莹忽然开口:“不是已经空了一间房出来么?”   不远处,洛小孟神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好似已经要发怒了,却极力忍住,却还是再也维持不住憨厚的笑,咬紧了牙。   乐熹又看她一眼,笑笑:“那就只差一间了。除了陆姑娘外,不知剩下两位客人是谁?如能将房间让出来,乐某定有重谢。”   陆莹眼睛一转,准确地看到了云乘月身上。她眼神中似乎闪过什么,笑得可爱:“云姑娘,你要不要让出房间?你可以和我一起住,我不介意。”   云乘月微微一笑:“可我介意。”   她看向乐熹和季双锦:“你们说的‘重谢’,是有多重?”   乐公子望向她,目光一停,笑意加深。   “是云姑娘?云姑娘想要什么谢礼?”   季双锦还是那副微笑,不开口,神情也不变。   云乘月微笑道:“你们要去明光城,是为了参加明光书院的考试?是的话,你们如果放弃考试资格,我就让出房间。”   江风喧闹,船上却突然安静了。   乐熹收起笑容,略一皱眉:“云姑娘这是何意?”   “提条件而已。你能随便叫人家让房间,我也能随便让你放弃考试嘛,这才公平。”云乘月也收起笑容,淡淡道。   乐熹道:“我如果说不行呢?”   云乘月说:“那我自然也是不行。乐公子,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对不对?”   世家公子眉头紧皱,很快又无奈一笑,偏头对季双锦说:“双锦,果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温柔懂事。”   季双锦垂眼微笑:“嗯。”   云乘月看着蓝裙女子的模样,心中那丝奇怪更重了。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总觉得不对头。   云乘月拒绝了,第四间房的主人却挺乐意收一笔重重的酬劳,因此,安置的事情很快谈妥,两位世家子到底是称心如意。   这时,乐熹转过身,面向那艘看上去毫无问题的大船。他抽出腰中的白玉剑,凌空一划:“去!”   起先是安静,而后忽地一震!   那艘装饰精美的船只颤抖起来。江浪击打着它,它却也击打着江浪。   船身的每一块木板都开始发光。很快,这些光芒朝着乐熹手中的白玉剑奔来,汇为一个大字:   ——凝!   半透明的书文飘逸秀丽,浮在白玉剑尖,片刻后又散为无数透明花瓣,往四周飘洒、消失。   没了书文,船只发出巨响,顷刻支离破碎,砸入鲤江之中。   大大小小的残骸被急流卷走,往下游冲去;有的撞上礁石,便立即粉身碎骨。   乐熹收剑回身:“久等了。”   船长看得震惊,脱口道:“难道……乐公子说的船只核心破碎,是完全粉碎?方才船只完好,全是靠着乐公子的书文支撑?”   乐熹摇头笑道:“献丑了。”   人群中当即发出一阵轻微的低呼。   能够以书文之力维持这么大一艘船不散,不光需要灵力深厚,更要书文圆融自然。否则,即便只是一瞬间的断裂,也会使船只破碎。   而看乐熹的模样,他居然还颇为轻松,完全没有要补充灵力的意思。   这至少是第三境的修为,说不定有第三境后阶……不,第四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人都要去明光书院考试……”   众人只觉得本就渺茫的希望,变得更加微小。   唯有陆莹拍手笑道:“乐公子真是惊才绝艳,叫我长见识了。这回明光书院内院,必定有乐公子一个席位。”   乐熹对她一笑,笑容多了几分温柔之意:“若有机会,也希望见识陆姑娘的弓道。”   陆莹又一笑,却是没回,一礼过后,顾自回房了。   云乘月在一旁思索片刻,也回了房。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却见季双锦正看着她。对上目光的一刻,蓝裙姑娘避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云乘月想了想,利用生机书文的力量多看了一眼,但没有发现类似死灵的存在。这倒也是,如果突然之间船上一连三个千年前的死灵,她都要怀疑自己撞上了什么阴谋。   她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从乐熹上船开始,薛无晦就消失了。这时云乘月一回房,见他已经坐在窗边,正望着外头阴沉低垂的天空。   他虽然不在,却像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开口道:“倒是少见你对陌生人生气。”   云乘月站定:“我?生气?”   他回头道:“你刚才不是生那个乐熹的气了?”   “你这么一说……”   云乘月一听,不怎么认真地抱怨:“我是觉得他很讨厌。上来就说什么要别人腾出房间、他不介意,后来又说季姑娘懂事什么的,好像被人天生就比他矮一头,要听他安排……我想起来了,有点像之前的聂七爷。”   薛无晦道:“贵族子弟,不少都是这么个德性。我本想说替你将他们杀了出气,不过这样也好,有人能让你讨厌,总比谁都让你觉得无所谓的好。”   云乘月一怔。   “是吗……”   生机书文在她眉心跳了跳,隐隐闪过光华。   她摸摸眉心,看薛无晦一脸淡漠,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我也没有对谁都无所谓啊。你看,我对你还是挺有所谓的,我要……”   “嗯,对我负责,我知道。”   他重新看向窗外。   云乘月走过去,侧身看着他。他没理,她就走开,去给自己拖一把椅子过来,再拿一个橘子,坐在窗边,慢悠悠地剥桔子吃。   片刻后,他蹙眉看来:“你在做什么?”   “我觉得你的情绪也不太对。”云乘月没抬头,仔仔细细撕橘络,这是为数不多她不嫌麻烦的事情之一,“所以,我在等你向我倾诉。”   “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断然拒绝。   等云乘月撕了两瓣橘子,将那两朵饱满的橘色果肉放在盘子里时,他突然伸手将她的劳动果实拿走。   “橘络去火,不许丢。”   他指了指剩下没撕橘络的部分:“吃完那些,这两瓣给你。”   云乘月忍了忍:“你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是么,或许是因为你管得也挺多。”他语气里带上一丝恶劣的笑意,“你也可以认为,我在帮助你更多一些情绪体验,好早日弥补生机大道。”   云乘月不吭声,也不撕橘络了,飞快吃完手里的橘子,然后站起身。   她两手撑住窗框,直接将薛无晦圈在两臂之间,脸离他很近。她盯着他,一言不发。   帝王的微笑僵住:“做什么……?”   “吸你。”云乘月微笑,“你不让我吃我想吃的橘子,这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很好吃。”   薛无晦:……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抬手把那两瓣橘子递她嘴边:“吃你的吧。”   云乘月这才重新坐下。咽了橘子,她看他还是安静地看窗外,就说:“好吧,你不说,我来猜一下。乐熹和季双锦,是不是你当年旧部的后代?”   他蓦然看来:“你怎么知道?”   “我这段时间也不只是看了说书玉简。”云乘月笑笑,“史书记载虽然有限,但千年前管辖各州的家族却都有名有姓。北部奉州的乐家,中州的季家,都是绵延千年的家族。”   她猜测:“难道……他们的祖先也是你的仇人?”   薛无晦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能确定。”   他伸出手,手指在半空停了停,最后轻轻碰上她的头发。他轻声说:“我也不能确定,造成我如今这副模样的人,除了当年亲自出现在摘星台的几人以外,还有谁。”   “乐家祖上追随我的是乐陶。季家祖上是季栗。”他脸上出现了回忆的神色,语速变得更缓,“乐陶是个女将军,在我出事前就去世了。你临写过她的墓志。她没有后代,但她有个弟弟在朝中担任要职,子嗣繁荣。”   “季栗也是将军,为人看似豪迈,实则粗中有细,对我向来忠心耿耿。”   “但……”   他微微眯起眼,眸中闪烁杀意,声音愈发幽凉。   “当年宫变,必然有掌兵者里应外合。”   云乘月灵光一闪:“那洛小孟身上的死灵……当年的人里,是不是也有姓洛的?我记得西南明州,曾有洛姓诸侯,只是洛家没落很多年了。”   “是。”他说,“千年时光漫长,能留下来的姓氏实在不多。”   云乘月沉吟道:“那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他忽地笑了一声,“不若将所有这些姓的人都杀了,以解我心头之恨。”   云乘月看着他。   他淡淡道:“不阻止我了?”   云乘月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你不是真心说这话的。”   “……何以见得?”   她说:“直觉。”   他手指动了动。   薛无晦闭上眼,手掌放在她头顶,像是在感受活人的温度。   “……千年过去,那一丝血脉与陌生人又有何异?不必在意。”他说,“但若是和那洛小孟一样,因缘巧合招了祖先魂魄在身,我也不会放过。”   他收回手,睁眼道:“我确实有一些疑问。我多次尝试招魂,但既招不出我当年的将军,也招不出曾经的仇人。而且我所感到的阻力不大一样。”   “你若有机会,帮我多注意一些。”   云乘月点头:“好!”   他一怔:“答应得这么快?”   她笑了:“这是你第一次直接说,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我怕我答应得晚了,你就后悔了。”   “……你不是成天都想偷懒?”   “偷懒是每个人的梦想吧……但该我做的事,我从来也都会做。”云乘月笑着,又叹了口气,“能调整一下我在你心里的印象么?我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其实还挺满意的。”   除了那个搞不大明白的人间烟火气。   “……是么。”   他往后一靠,唇角隐约扬起。   “我会考虑一二。”他说。   ……   这一天一直过得很平静。   云乘月刻意注意着门口的动静。等到傍晚时,天气晴了,夕阳漫射,霞光璀璨。她带着小乌龟出去看夕阳,无意却发现那位乐公子和陆莹站在一起。   他们站在甲板一侧,隔了一点距离,却是聊得很投机的样子。陆莹活泼爱笑,时不时逗得乐熹也笑起来。   云乘月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乐熹不是和季双锦一起的?   她又在船上逛了一圈,没看见季双锦的身影。等她折返回去,又见正好有丫鬟进去季双锦的房间,送去丰盛的晚餐。   但到底是别人的事,云乘月也就想了想,便抛诸脑后。   到晚上,她快睡了,却发现自己打算睡前听的说书玉简丢了一块。她找了一遍,想起来可能是之前丢在甲板上了。   为了说书玉简,云乘月决定不辞辛劳,出去找一下。   夜深人静,星空冷峻。   她绕到一层的甲板某处,却看见一道人影背对她,专心致志听着说书玉简。这人不仅听得专心,还不时伴随一些肢体动作。   “可恨,渣男!”   人影跺脚。   “这个妹妹是什么套路角色,太刻意了,没意思!”   人影叹气。   “啊啊啊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人影怒拍栏杆。   云乘月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激情澎湃地投入说书玉简,一时看得愣住了,甚至渐渐生出一点羡慕。这么投入,好像……比她懒洋洋地听要好玩?   人影听书,她看人家的背影,正好一起听。   过了一会儿,对方听完了故事,心满意足回过头,猛地吓得原地蹦起来。   “你你你你是……云姑娘?!”   云乘月也目瞪口呆了。   “季……季姑娘?!” 第50章 季双锦   ◎伪装的理由◎   夜色。江涛。安静的船只。   两个人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面面相觑。   季双锦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我明明让阿苏望风……阿苏!”   那边倒着一个佩刀的劲装姑娘, 一动不动,应当是她的护卫。季双锦连忙跑过去,推搡了几下, 不时又戒备地转头看看云乘月。不过她的修为大致是第二境中阶,比云乘月高, 所以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叫人,只顾着察看护卫的情形。   云乘月站在一旁,无言抬头, 果然看见黑衣的帝王坐在上头, 大袖在夜风里飘飞,露出半截苍白的指尖, 还残留着一道袅袅的黑烟。   他什么时候把人打晕的……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垂眸看来,淡淡道:“我不打晕她, 晕的就是你了。”   云乘月思忖自己勤学苦练多日, 应当也不会那么脆弱。   他说:“这女护卫是第三境的修士,身手也不俗。”   云乘月默然片刻,抬手一拱,当作道谢。好吧,她确实会被打晕。   薛无晦站起身:“记得早点回来。”   空灵飘渺的声音还飘荡在她耳边,他的身影已经化为黑烟,飞回房中。   这时,季双锦已经确认护卫姑娘只是昏迷, 略松了口气, 又重新转身看来。   “云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她翘起唇角, 试图让自己回归白日里那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云乘月清清嗓子, 很体贴地说:“我可以装作没看见,不过那枚说书玉简是我落下的,你能不能还给我?”   季双锦才发现自己还捏着说书玉简,甚至忘记关上开关。虽然说书已经结束,但还有很轻的配乐在叮叮咚咚地敲响。   昏暗的灯光里,也看不出她是不是脸红了。   “给……给你。”   她走过来,将说书玉简递过来。斜里一束光照在她脸上。她已经卸了妆,不像白天一样完美精致,眼睛圆圆的,眼角略微下垂,像小狗一样湿润无辜。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云乘月握住玉简,一拽,没拽动。   “季姑娘……?”   对方脸红了,这回云乘月看得很清楚。   “你能不能,”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你看见我的这个样子?”   “嗯,好啊。”   云乘月继续拽,还是没拽动。   季姑娘还是握着玉简另一端,有点凝重地看着她,强调:“真的不要告诉别人,不要敷衍我哦。”   云乘月:“我没有敷衍你……”   季姑娘眼神更凝重:“可是你答应得太快了。”   云乘月从善如流:“那不然,我再等半炷香时间?”   “嗯,好……不对。”季双锦猛地回神,神情沮丧起来,“抱歉,我是不是说了很蠢的话……是挺蠢的吧,我明明想处理得更好。”   她松了手,突然沮丧起来,又还是为难:“那,要不,我给你一笔封口费?你想要多少?”   看她一脸认真,云乘月哭笑不得,她刚想摆手说不用了,毕竟她对别人的私事没什么兴趣,但突然,她脑海中又掠过了曾经的评价,荧惑星君说她对生活缺少感情,薛无晦说她总是对身边的人无所谓。   她捏着玉简,沉默半晌,再深吸一口气,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尽量集中注意力。   “我不想要封口费,我也能发誓不会泄露你的另一面。”她认真起来,“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伪装?”   季双锦倏然警惕:“你为什么想知道?”   云乘月说:“季家应该挺厉害的,你的修为也不错,喜欢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表现,而要遮遮掩掩呢?”   季双锦有点纠结地看着她:“你……这是保密的条件吗?”   不等云乘月回答,她突然又有点高兴:“好,那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作为交换,你发誓不能泄露我的秘密!”   等云乘月点头答应,她看起来更开心,简直是兴高采烈。   “云姑娘,来我房间,我们坐着说话!”   季双锦一把扛起自己的护卫,对她招招手,侧影突然豪迈起来。   看她眉开眼笑,走路都蹦两下的劲头,云乘月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怀疑:怎么觉得……季姑娘像是终于有个借口找人倾诉,所以相当来劲呢?   等她真正来到季双锦的房间,在桌边坐下后,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   季双锦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催云乘月发了誓,然后大大松了口气,还一拍掌:“太好了,我早就想有个人能说说话了,这一路可把我憋坏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顾云乘月的阻拦,执意要准备吃食。   按理说,二楼四间天字号房应该布置差不多,但此刻,季双锦的房间里已然是锦绣处处、明珠点缀,布置装饰的人应当精通此道,将房屋收拾得典雅温馨,又无一丝炫耀粗鄙之气。   季双锦没叫丫鬟,自己端来水和点心,又有些得意地说:“这是我自己研制的果汁,用温玉壶保存着,冬日喝也不会伤胃。”   再指着四样小点:“金丝酥、枣泥糕、流沙丸子、鲜蔬糯。我最喜欢的四样点心,云姑娘也尝尝。”   等云乘月拿起一块,季双锦自己也伸手要拿,却又犹豫托腮:“晚上吃,会不会胖……”   云乘月没忍住说:“修士不都能将食物转化为灵力?”   季双锦叹气道:“说是这样说,可我听说这些糖呀、油呀,吃多了总归是不好,会影响身材,还会影响皮肤……有灵力也不是很保险。”   云乘月心中一动,之前的一丝疑问浮出水面。   “季姑娘,”她托着一只流沙丸子,暂时没吃,有些郑重地问,“你刚才说到的事,还有之前你听说书玉简时说的那些评价……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家乡用语吗?”   虽然云乘月的记忆有很多模糊之处,但她还是识别出了一些和这个世界不大匹配的用语。难道季姑娘也来自那个世界?   季双锦闻言,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听说书玉简,却不知道吗?”   云乘月一怔:“什么?”   季双锦到底是拿起一块枣泥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很享受地眯起眼,将那一口酸甜浓香的糕点含在嘴里,舍不得立即咽下。   她闭着嘴,一点点用舌尖舔那点甜味,又含含糊糊地说:“很多说书玉简里都有啊,什么套路啦、渣男啦,还有很多很奇妙的食谱,好像都是以前民间的故事,被人收集起来编成了书。”   原来是这样……   云乘月看她神色,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也许,过去也有人穿越过来,只是并没有巧合到与她穿越到一处。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不是有点失望,只能出神片刻,怅然一笑:“嗯,我前不久才开始看这些故事,还没来得及了解。”   “真的?”   季双锦陡然挺直了脊背,双眼放出激动喜悦的光芒,连手里的点心都放下了:“那我要给你推荐《林中旧事》系列、《万里仙音》系列、《十二花月》系列……”   她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出了许多名字,都是云乘月没听过的。   云乘月听得发呆,一半是感慨原来说书玉简还有这么多不同的系列,一半是为季双锦的热情惊讶了。从她的眼神和神情来看,她完全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些故事,说起哪个角色可爱、哪个角色可恶,也是如数家珍,喜爱时温柔珍爱,厌恶时鄙弃不屑,惋惜时恨不得拍桌长吟。   云乘月自己虽然也会听得眼泪汪汪,但还没有过这样沉浸投入的经历。   “……哎呀,真是,江唳这个人物,绝对是《春江无边》里最可惜的一个,呜呜呜我真的好喜欢他的,为什么他这么惨……”   季双锦揉了揉眼睛。   云乘月倒了一杯果汁,默默放在她手边。   季双锦很自然地拿起来,仰头喝了。   忽然,她僵住了。   片刻后,她缓缓放下杯子,慢慢用手帕擦擦嘴,有点尴尬地翘起唇角,试图恢复成那个完美的大家闺秀:“我,是有点太激动了,对不起……”   云乘月摇头:“不,挺可爱的。我只是从没见过谁这么有热情,觉得很新奇。”   季双锦微微睁大了眼,又有点激动:“你听这些故事,都不激动的吗?”   “不太……”   面对她控诉的目光,云乘月小心地伸出小手指,不怎么确定地说:“就,一点点?”   “……一定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故事!这样的话,我刚才说的故事,你都听一遍吧,一定有你喜欢的!不,我写一份清单给你,不然容易漏掉!”   季双锦轻轻一拍桌面,铿锵有力地替她下了结论。   云乘月立即点头:“嗯,嗯,我会好好欣赏的!”   如果她也能做到季姑娘这么投入,是不是就能突破书文之道了?   “好!”   季双锦满意地一点头。   然后又僵住了。   “咳……”   她抿了一口果汁,试图若无其事:“那,既然云姑娘发过誓了,我就告诉你我的事。”   “就像你看到的,我……我其实并不是温柔优雅大方的人。还有容貌、身材这些,也是我自己用心控制的结果。”   季双锦叹了口气,低头捏了自己的腰,有点紧张地喃喃:“最近我是不是胖了?”   “没有吧。”云乘月看看她纤细的腰身,感觉自己脑袋上冒出了很多个问号。   季双锦却很笃定:“胖了一些,唉,我要减肥了。”   云乘月不解道:“你哪里胖了?再瘦就不大健康了。而且你已经很漂亮了,家世也好,修为也好,你对自己是不是太严苛啦?”   季双锦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哪有那么好啊。你看到的都是我努力后的结果。而且……虽然云姑娘遮掩了容貌,我还是看得出来,云姑娘才是真正天生丽质,所以之前我忍不住多看了你,你不要介意。”   云乘月继续不解:“你多看我,我又不损失什么,我为什么要介意?”   季双锦轻轻“噢”了一声,睁大眼:“云姑娘,你人真好。”   云乘月:“……啊?”   季双锦说:“你是第一个说我本来就很好的人,也不会计较我的失礼。”   云乘月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都快将这座房间堆满了。她困惑道:“你的确很好啊?而且你没有失礼。你以前到底活在怎样的环境里?”   季双锦对她一笑,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却还是开心道:“谢谢你安慰我。”   是实话实说啊——这句话说出来她大约也不会信,所以云乘月默默咽下了。可现在,她是真的对季双锦好奇起来。   她问:“季姑娘,你到底为什么要努力掩饰自己?”   季双锦笑笑,轻声说:“因为我想变得更好。”   “白天的时候,你听他们说我是季家出身,是么?可其实我是季家的庶女……不,连庶女都不大称得上。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外室,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被记在姨娘名下养大。”   “其实季家对我挺好的,会让我读书习字,也会让我修炼。季家女儿多,都是要联姻的,我知道自己也会被嫁出去,可能是个和我差不多出身的仙门世家子,或者有出息的寒门修士。”   她撑着脸,戳了戳弹润的糯米丸子,流露出一点想吃的欲望,却还是克制住了没吃。   戳了几下,她笑起来,这回笑容温柔了许多:“可我不自量力,喜欢上乐熹了。他是乐家的嫡子,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那一支,可也比我好了太多。和他的联姻,原本是轮不上我的。”   “所以,我让自己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喜欢端庄懂事的姑娘,喜欢温柔优雅的姑娘,喜欢蓝色、青色这样清冷的浅色,我就努力去做,最后……他就选我了。为了这个,他还和家里闹过,我会一直记他这个情。”   云乘月:“啊这……”   她不禁想起乐熹和陆莹在一起时暧昧的场面。   望着季双锦温柔而充满憧憬的眼神,她突然感觉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糖衣苹果,很漂亮也很甜,如果不小心轻放,马上就要把苹果摔碎了。   她没发现,自己是头一次对薛无晦以外的人小心翼翼,居然根本想不起来麻烦,努力调动了全部脑筋,思考应该怎么措辞……而对方和她认识甚至不到一个时辰。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可是,那位乐熹公子好像……嗯,有点太多情了,会不会容易移情别恋?”   陆莹!陆莹!你想起来陆莹啊!云乘月在心中和季双锦呐喊,却没办法对着她说出这句话。   谁知道,季双锦却一下笑了。   “我知道啊。”她坦然地说,“他又对那个陆莹感兴趣了。我瞧着,他还挺喜欢云姑娘你的……对不住,乐熹他就是这么个风流多情的性格。他喜欢所有好看的事物,尤其是好看的姑娘,但他本性不坏,也不会勉强别人。云姑娘你如果不喜欢他,不理就行。”   云乘月听愣了。   “你……不介意吗?”她问。   季双锦的笑容淡了些,叹口气,眼神有些落寞,却还是温柔的。   “哪里能不介意?可本来就是我配不上他。这姻缘是我强求来的,实在不能再对他做要求。”她说,“何况她虽然处处多情,却总还是在我身边。我已经满足了。”   云乘月莫名有点生气,脱口道:“我觉得你也值得更好的。”   季双锦诧异道:“我?”   “你看,”云乘月伸出手指,一样样数,“第一,如果你这次能考上明光书院,今后就有大好前途。我们是修士,如果够强,谁管你什么出身?如果你考上了,他落榜了,那就是他配不上你。”   “第二,你明明很好看,至少也是跟乐熹差不多的水平,甚至我觉得他在男人里算不上特别好看,可你一定是女孩儿里特别好看的。”   “第三……”   她想了想,严肃道:“你看了很多说书玉简,有自己真心热爱的事物,他有么?我瞧他没什么定性,多半没有,所以在爱好上他也配不上你。”   季双锦本来都挺愣了,到这里噗嗤一笑。   “云姑娘,你怎么歪理比我还多。”   她越笑越厉害,不停揉肚子,等她直起腰来,却是眼眶微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她抿唇一笑:“我也还是喜欢他!他比我厉害多了,不可能我考上了他却没有,我只怕结果相反,我就真的再也配不上他了……”   她怔怔神伤。   云乘月看看说书玉简,再看看季双锦。她一时想,怎么说书玉简里不同类型的完美角色看了那么多,季姑娘还是会为身边一个缺点大大的男人着迷?一时又想,唉,傻姑娘,要是能一巴掌拍醒就好了,事情就简单多了。   “季姑娘……”   云乘月还从没对谁这样苦口婆心过,还想再劝。   季双锦却倏然握住她的手,说:“云姑娘,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能不能换个通讯方式?我想要和你做朋友,可以么?不需要很近,偶尔联系一下就好,我们也可以交流各类说书玉简……”   她一句请求总是要伴随很多的让步和犹豫。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一个好姑娘这么不自信,却还信服自己周围的人对她已经足够好。   云乘月想叹气,忍住了。   她没答话,而是拿出通讯玉简,干脆利落地直接换了两人的联络印记。   “如果你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乐熹,一定要告诉我。”她郑重地叮嘱,“这一定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可以欣喜若狂的好事。”   季双锦原本发着呆,一下又笑出声:“云姑娘……我可以叫你乘月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原先看你冷冷清清站在人群外,觉得你真是不仅好看,还天生优雅从容,可谁知道你这样有趣。”   云乘月严肃道:“我说的是认真的。”   “……嗯。”   季双锦到底答应了,弯起眼睛:“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那一天。”   ……   第二天早上,云乘月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她一直睡到快中午,还是被薛无晦叫起来吃早饭的。梳妆的时候他又在挑剔她发型歪了,不过云乘月已经能很熟练地过滤他这些唠叨——不错,她现在觉得他很唠叨,明明看起来很冷淡,其实话可多了。   她照例去甲板上参观其他人的生活状态,不防听到一条新闻:今天早上,乐公子落水了,被捞起来的时候很狼狈。   落水?   云乘月的直觉先于思考,让她扭头看向薛无晦。   他正站在船头,迎着江风,面对岸上山崖。   “今天早上,那姓乐的在你门口走来走去好几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轻哼一声,“只是落水,便宜他了。”   云乘月捧起乌龟,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薛无晦:……   “不过,”她笑道,“谢啦,我还挺高兴的。”   “——哎哟!对不起!”   关键时刻,云乘月侧身一避,好险没被突然冲出来的人撞翻。   那人匆匆道了个歉,头都没回,就冲向了甲板另一边,手里还抱着个用白布挡得严严实实的笼子,里头似乎有什么活物。   “……嗯?”   薛无晦的袖子本来都抬起来了,这时他忽然一声疑问,飘然而下。   “那是……”   他眯眼看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混浊的江面。   “云乘月。”他忽然说,“你要注意一些,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发生意外。” 第51章 钓鱼   ◎天将降大任?◎   尽管薛无晦这么说了……   但接下来的两天, 鲤江江流渐缓,船上更风平浪静。   有人开始钓鱼,大多在清晨和傍晚, 在甲板边上拿一根鱼竿、一只鱼篓或者水桶,就在鲤江边上垂钓。   哗啦——   加长的鱼竿被用力拉起, 银亮柔韧的鱼线牵出一条黑亮的小鱼。一只手接住这拇指大的鱼,悠悠放进身边的鱼篓。   “冬天鱼少,碰碰运气,指不定钓到什么大货?奇遇的宝贝, 也是有可能的。”   一名短袍男子双手持竿, 面对夕阳下的白浪,发出了充满憧憬的喟叹。   路过的几名华服侍女扑哧一笑, 其中一名低声笑道:“哪来的白日梦,真是些不上台面的庶民!”   短袍男子听了,笑笑, 也不说什么, 在鱼钩上挂了饵,又用力抛出去。   那几名侍女袅娜地离开了,背影鲜妍,在暗色的船只上格外显眼。她们手里捧着鲜果,走到甲板上,含笑簇拥着乐熹,那名发出嘲笑的侍女拈起一粒果子,喂进了乐熹嘴里。   季双锦不在。   云乘月收回目光, 看向不远处的短袍男子。   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问:“你不生气吗?”   短袍男子悠悠道:“她说的……也是事实嘛!”   说完, 他就大笑起来, “哈哈哈”地震得鱼竿一直抖,让人不禁怀疑他只钓上来小鱼是有原因的。   笑会传染。虽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但云乘月看他笑久了,自己就也笑起来。   她手里也拿着一根钓竿,钓线垂在江涛里。有时钓线动一动,她拽起来,却只是水草、虾蟹什么的。   这几天她一直跟着短袍男子学习钓鱼。不过,对方只教了她挂饵、抛线、收线,其他就说“听天由命”,仿佛收取的那五两银子从不存在。   想到这里,云乘月又不太想笑了。她板起脸:“常道友,你收了我银子,也该好好教我钓鱼吧?”   常道友也不笑了,干咳两声:“这不正教着吗。”   风吹过,吹得钓线浮动几下。倏然,常道友的钓线绷直了,他用力收线,拉起了一条鲜红如宝石的、异彩流动的大鱼!   “嫣红妖鲤!”常道友双眼放光,猛地站起身,眉开眼笑,“发了发了!”   四周也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嫣红妖鲤是八品妖物,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是入了品,超过许多凡物。这一条嫣红妖鲤还格外大,卖个三十两银子问题不大。   常道友迅速将鱼震碎经脉,又收好鱼身,再从自家空间法器里倒出许多零碎玩意儿,勉强将妖鱼塞进去,这才松了口气,得意洋洋道:“这下就没人能偷了去。”   云乘月立即说:“如果你不能教我钓鱼,那也可以用这条鱼的一部分来抵。”   常道友当即瞪大了眼:“你这小姑娘!坏心眼!完整的嫣红妖鲤值钱,少块肉值什么钱!”   云乘月说:“那你要教我也钓一条起来,不然你就是骗我钱。”   常道友一噎,悻悻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计较?之前交钱的时候,不还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云乘月笑起来,眼神又有些认真:“嗯,但我决定要认真一些了。”   常道友眯起眼睛。他盯着她,神色一时有些怔怔,接着他摸出一条旱烟管,点燃烟草,深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认真啊……”他慢慢说,“认真,倒是好事。”   今天天气还不错,夕阳霞光遍染,此时江面瑟瑟,四周山色也凄艳,无端叠出一段寂寞之感。   这段夕色也照在常道友身上。他是个乍一看很普通的青年,哪里都平凡得恰到好处,但仔细看去,又觉得他可说是个颓唐的中年人,有时候却又觉得他像个活泼爱胡闹的少年。前天云乘月在一边观察他钓鱼,他抬起草帽,带着一脸狡猾的笑,问她要不要交钱学钓鱼。   “小云,来一下。”   他招招手,咬着烟管,吐字有些含糊:“要学真本事是吧?来,看看。”   云乘月走过去,也靠上栏杆,撑着身体,去看江面,等着常道友为她讲解钓鱼技巧。   常道友却拍拍栏杆:“别看鲤江,这没个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现在也看不出来。看后面。”   “后面……?”   云乘月回过身。   常道友随处指了指:“看这满船的人,你看到了什么?”   云乘月这几天都在观察周围的人,目光一扫,很快报了出来:“甲板最前面那几个人在打赌,看谁钓的鱼最大。旁边的男女是道侣,吵架了。往我们这一边的老人在卖烤米,但是买的人不多。隔壁几个人在练习书法,一个人举帖、另两个人比赛谁写得更像……”   她还没报完,就被打断了。   “不是这种看法。”   常道友拿起烟杆,磕磕栏杆,神情变得有些严厉:“你说的这些东西,换一个人来说,有什么区别?重新来!”   云乘月一怔:“区别?”   常道友却没有要为她解惑的意思。他只是重新含起烟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这一次,云乘月没有急着开口。   她站直了身体,不再靠着栏杆。她先是仔仔细细地观察四周,有点困惑,而后又若有所思,最后闭上了眼。   常道友说,她说的这些话和别人没有区别……区别到底是什么?   夕阳继续西沉。寒风起了,吹得江面浪急;甲板上消磨时间的修士们,开始一个个回到房中。   常道友抽完了一杆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正想开口。   “……我觉得,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努力。”   冬日江风里,在昼夜交替之际,女修睁开眼。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背上,黑红二色为主的衣裙在夜空下沉凝着;尤其当她收起面上惯常有的慵懒之色,侧影竟显出几分肃穆。   “卖烤米的老人不是去参加明光书院考试的,只是想趁着人多,赚几个钱。她的修为只有第一境,烤米也卖得很便宜,可作为零嘴,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不大有人买。她却还是每天起很早,不停地在四周转悠,不停地问别人要不要一点烤米。”   她沉默片刻:“我每次都会买一点,都没有买很多。我建议她改卖别的,但她说她只会做烤米,何况其他原料太贵了,她也买不起。”   “还有那练习书法的三兄弟,他们很穷,不敢用笔墨纸砚练习,每次都用秃了的毛笔蘸清水写字,对那本字帖也非常爱惜。他们总是互相鼓励,看上去非常乐观,但有一次我无意撞见,那个大哥躲在角落悄悄地哭,因为他知道自己三人考上的概率非常低,不知道如何回去面对家里的妻儿。”   “还有……”   她抬起头。   乐熹还在二楼栏杆边。他身边没有了侍女,却多了一个巧笑倩兮的陆莹。季双锦捧着披风走出来,笑着给他系好披风,握着他的手对他笑,又对陆莹点点头,而后她便袅娜离去,背影优雅笔挺,仿佛全无在意。   “我原本想起一句话,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云乘月轻声说,“但后来又觉得,我没有资格随意评价别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也每个人都有藏在心里的苦。看上去昂扬乐观的生活,也许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美丽。”   “我觉得……”她笑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我多少会觉得,有点难过吧。”   “哦……”   常道友手里的烟杆已经冷了。他将烟杆插回腰间,抱起手臂,抬头望着星空,沉思着什么。   “这回倒是像些样子了。”他说,“不过,小云啊,你是觉得生活太难过、太无奈,所以才不愿意认真面对?”   “倒也不是。”   云乘月回答得很快。   常道友有些惊讶,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不是?”   “嗯,不是。”云乘月说,“我知道生活总是无奈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十成十的甜美幸福,大多数人都挣扎在苦涩里,却还是尽力去活着。”   她说得有些慢,自己也在整理思绪,眉头微蹙:“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我虽然有些难过,却并不会太惊讶……因为人生本就如此。”   常道友渐渐皱起眉毛,神色变得更加郑重起来。   他想说什么,又不大确定地停下来,自己思考片刻,摇摇头,无奈地笑起来:“小云啊小云,这话说得……你听过道祖的故事吗?”   云乘月问:“道祖的哪个故事?”   常道友说:“道祖曾是一名史官,在古国藏书室中遍阅天下历史,五十岁时忽然感叹,说读史令人老,因为读尽了史书,人就会明白人生总是凉薄无常。此后道祖便顿悟大道,倒骑青牛,西出函谷关而成圣飞升。”   他指了指云乘月,有些嘲笑:“你才多大,对人生认识又才多少,难道就以为自己能达到道祖的境界,成为天地不仁、清静无为的圣人?”   他嘲笑得越来越明显,最后干脆哈哈大笑。   “常道友叫我说,我如实说罢了。”云乘月笑笑,并不生气。她心中有某种玄妙的触动,牵绊住了她的心神。   在常道友的笑声里,不知不觉,她喃喃道:“我虽然不觉得惊讶,可我很尊重他们。我觉得……能面对人生中的无奈,继续努力生活下去,甚至明知道前路不通也还是要闯一闯,这是很可敬的。”   “所以,我渐渐也想……”   常道友收起了笑。他的神情专注起来。   只见云乘月深吸一口气,捧出了一只藤编小乌龟。   “我也想要为了自己的目标,无论何时都不放弃,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努力走向这个最终的目标。”她庄严地说,“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只悠闲的乌龟!”   再也不用头疼修炼,也不用烦恼欠了谁人情,不用思考怎么复仇……她想要在和平繁华的地方,有自己的屋子,和自己喜欢的人比邻而居,大部分时候都悠闲地睡觉、看书,有时候也出门逛逛街,和朋友聚一聚。不需要功成名就,也没有心力拯救世界,只需要过好这样的人生就可以。   在很多她必须做的事情里,只有这一个目标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   完全不明白她指代的常道友,听得呆住了:“乌、乌龟……?”   云乘月点头:“嗯!”   她感到眉心的书文轻轻跃动,停滞的境界有了松动的预兆。还差一点点……但也只差一点点了。她沉浸在这种感觉里,自言自语:“很多人都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但不是这样的……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大去想。我不想去怜悯别人——我有什么资格怜悯?芸芸众生里,我们都是努力挣扎的那一个,怜悯别人宛如羞辱,为小事而斗气则是我不屑为之。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淡淡生机灵光环绕着她,一闪而逝。   良久,云乘月吐出一口气,收起小乌龟。   她侧过头,见常道友望着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似乎有些欣慰。不过在她看过去的刹那,他就收起了这幅神态。   “想通了?”他拖长了声音,语气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云乘月轻轻眯眼。   “嗯,多谢常道友,我欠你一个人情。”她微笑道。   “哦!”常道友双目放光,搓了搓手,“那要不咱们谈谈这个价格,也就两三百两银子意思意思……”   云乘月顾自说:“我很想还常道友这个人情,不过我也有个困惑想请常道友解答。为什么常道友给我的感觉,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常道友笑容僵住,搓动的双手也僵住。良久,他咳了几声,沉下脸:“小云啊,用这种借口逃避是很没有良心的举措……”   “是吗,说得也是。”   云乘月立即接话,没有半点迟疑,只愈发笑眯眯:“我刚刚还想,如果常道友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实在无法回报,干脆将我前些日子得到的……嗯,一个很重要的功绩换来的宝贝,全部送给他。原来常道友不是啊,那没事了。”   常道友:……   “反正,”他勉强撑住心虚,“我的两三百两银子不能少……!”   “什么两三百两银子?”云乘月惊讶地瞪大眼,“常道友收了我五两银子,答应要教我真本事,你忘了?”   常道友又呆住,片刻后他一脸哀怨:“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啊!”   云乘月重新笑眯眯:“现在我们两不相欠。常道友,多谢你借我渔具,现在还你,再见。”   她转身回房。   一直到她上了楼、关了房门,下头呆呆的常道友才“哈”了一声。又过一会儿。他失笑摇头:“居然……啧,阴沟里翻船。”   他双手撑着船舷,往后一用劲就坐了上去,仰头看星空。他后仰的幅度很大,身体也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但一直到很久之后,他的身体还是在摇晃,就是不掉。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   如果云乘月在,她一定能认出,这是那个卖烤米的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身量矮小敦实,满面皱纹几乎将眼睛淹没。但现在她每走出一步,身体就长高一分,身上的皱纹也减少一分。等她终于走到常道友面前,她已经成了一位神态严厉、模样端庄的中年女人。   她神色有些凝重。   “您出现在这里,”她戒备道,“是要干涉这一届的书院招生?”   常道友在船舷上晃啊晃。晃着晃着,他直起了身,却没下来,而是微微低头、带着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   他的面容不再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常道友”了,而是慵懒桃花眼、玉色的俊秀面容,还有让人捉摸不透的、面具般的笑意。   ——荧惑星官,虞寄风。   “我怎么敢干涉大名鼎鼎的明光书院——”   他拖长了声音,笑容里却全是满不在乎。   虞寄风笑道:“只是来看看感兴趣的小姑娘,和其他人没关系。”   “云乘月?”女人望了一眼二楼,“那是个好孩子,天赋也好,道心却有缺失,今年过考的机会不大。”   “嗯?”   虞寄风突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道:“顾老师,要不我们打个赌?如果小云进了书院内院,嗯,我想想……有了,书院就从碑林里随便找一块给我,如何?”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令顾老师勃然变色。这位端庄严厉的女人瞪圆了眼睛,压着怒色:“不可能!”   “嘁。”星官的神情立即变得刻薄,“输不起。”   顾老师不中他的激将法,一板一眼地说:“碑林是书院至宝,岂是我能做主?您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一个个都这么严肃,真无聊。说得大义凛然,可那些真正可怜的人,也没见你们关心咯。宝贝是死的,人是活的哎——还不如小云懂事。”   星官撇撇嘴,有些孩子气,说出的话却让女人陷入沉默。   慢慢地,顾老师叹了口气。   “这世道看似太平,实际确实是很无奈的……那孩子如果真是自己看透了这一点,而不是重述书上的话,那她的确很有潜质。”   她摇摇头,收起那一分迷惘,最后严厉地警告道:“无论如何,即便是您,也不能干涉书院的自由!”   “无聊的事,我才不会做。”虞寄风笑眯眯的,话锋一转,“不过,如今的明光书院,真能称得上自由?”   顾老师仿佛被人戳中了哑穴,神色难看起来。   “……这些事,我们自己会想办法处理!”   最后,她留下一句看似强硬的话,消失在了黑暗中。   夜风拂在保宁号的船身上。虞寄风望着空无一人的甲板,知道明天那个老妇人又会早早起来,卖她总是卖不出去的烤米。   如果船上这些考生知道,买了烤米的人会有隐藏加分,不知道会有什么神情?明光书院的考试从启程开始,这可不是玩笑。   想到这里,虞寄风不禁蠢蠢欲动,很想干点什么坏事,但转念一想,他又摇摇头。   “不够有趣。”   他有点苦恼地说。   那什么才足够有趣?   他一直坐在船舷上,一直抬头想着,竟然就这么坐到了后半夜。偶尔有人偷偷摸摸溜出房间,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经过他面前时,却都对他视若无睹,好似根本没看见这里有个人。   总是没想出个头绪的荧惑星官,终于想得有点烦了。   “真麻烦!”他捶了一下手,抱怨道,“干脆我去把书文核心破坏了,给他们增添一点点考试难度?也能看看小云如何应对……嗯,我只是在帮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没有波折,哪有获得?”   他非常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但正要动手之际,他又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力。   三道人影偷溜出来,鬼鬼祟祟地,中间那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盖了白布的笼子。   星官停了动作,偏头看去。   “咦,那是……?”   他眼神一动,站起身,注视那三人的行动。   那是三个船上不起眼的修士。如果云乘月在,就能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那天抱着笼子撞到她的男人。   在这个星光冷冷的夜晚,他们抱上笼子,偷了一只舢板,从甲板外侧滑下,落在江面。   “能成功吗?”   “总得试试!”   一人撩起白布,从笼子里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右手拿刀狠狠一割,就得到了一小杯血液。那只不知名的生物发出微弱的哀鸣,却因为太过虚弱,而连惨叫都无法大声嚎出。   抱着笼子的男人有些不忍:“老大,你轻一些,它也挺可怜的……”   “怎么,你还养出感情了?还娘们儿唧唧的!”   另两人粗豪地嘲笑他,也是另类的鼓舞心气的方式。   取血的男人用毛笔沾了血,很吸一口气,抬手缓慢地写出一枚“潜”字。   ——潜。沉潜,下潜。   这却不是一枚血红的文字,而是一枚蓝盈盈的书文;笔画末端缀着将落未落的血滴,不显得肃杀,反而有些僵硬和呆板。   虞寄风看得摇摇头,品评道:“基本功太差,灵力着墨也不均匀,书文勉强带点笔势,可意蕴连门槛都没摸到。别人是意在笔先,这人?怕是大头鹅来写,都比他写得好。”   可惜,他这段品评无人欣赏。   那写字的人还有点得意,自觉这回写得不错,笔尖一甩,就将“潜”字甩入江中。   等了一会儿,江面不时泛起波浪,但什么都没发生。   三人等得有点焦躁。   “怎么回事?”一人嘟囔,“不说就在这儿吗?鲤江的奇遇……是在这儿吧?”   抱笼子的人呐呐道:“是不是老大的书文写得没太……”   “闭嘴!”   写字的人提高了一点声音,恶狠狠地说:“肯定都是你这东西养得不对,要么就是血统不纯——个杂种!白浪费老子的灵力!”   他伸出拳头,用力打在了笼子里的生物身上。   那阵微弱的哀鸣一下下地响起,却一下比一下微弱。   抱着笼子的人忍不住躲开,哀求道:“老大别打了,万一打死了……要是打死了,我们就永远找不到鲤江水府奇遇了!”   这句话让打人者停下了拳头。   “……明天再来试试!”他啐了一口,威风凛凛地说,“要是还不行,就将这小东西剁了喂鱼!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碰!”   上头的虞寄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鲤江水府?哦,就是那个官方记载了、却从没有人成功打开的奇遇?”他摸着下巴,“原来是需要那东西的血?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嗯?”   他侧耳倾听。   少顷,他发现了什么,倏然露出笑容。   “有意思,这倒是有意思……嗯,几个庸才,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这宝贝,可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既然如此,就等航行到那个地方,我再动手好了!”   他心满意足,身形在半空隐去。   而直到他彻底消失,夜空里还回荡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奇怪小调。   ……   二楼屋内。   薛无晦收回手,扯去了水镜。   他现在的力量,也就比刚出帝陵时强一点,虽然能隐匿气息,却无法太靠近那名蠢货星官。   他对此自然不快,此时却有更关心的事。   “鲤江水府奇遇……”   他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瞥了一眼云乘月。她已经睡着了,戴着宽大柔软的眼罩,半张脸都被遮住,还砸吧砸吧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   他摇摇头,伸手去拿她的雪脂玉简——司天监发给她的预备役身份牌,挂在她腰带上,睡觉时放在一边。   玉简刚入手,薛无晦又想起来一个细节:她身边的东西总是随他使用,并不设防。这块身份牌也好,她自己那堆乱糟糟让人头疼的空间法器也好,都随他拿。   ……就好像他会随便动她的东西一样。   他心里滑过这个想法,动作却变得有点不自然。他发现了这一点,又有点恼:那他能怎么办?她睡着了,他把她叫醒,让她睡眼惺忪地做事?那岂不是大大增加出错几率。   帝王说服了自己,接下来的事就变得简单了。   他打开雪脂玉简,调出奇遇地图,放大鲤江江阳码头至雀翎码头的一段。   这一段只有一个奇遇。颜色标灰,等级不明,旁边注明“鲤江水府”四个字。   “这里是……”   联想起那笼子里的生物,薛无晦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不能确定。   他沉吟片刻,将雪脂玉简放回去。他转过身,却又停下,走回床边,轻轻坐下。   恰好云乘月翻了个身,将枕边的藤编小乌龟碰翻了。那只小乌龟“骨碌碌”滚下来,四仰八叉地躺着,并不显得凄惨,反而像十分惬意。   薛无晦无声地冷笑一下。   他伸出手,食指虚虚点上她的额头。   “你既然为我做事,我自然要护你周全。”他低声说,“暂时……当你的乌龟去罢。”   ……   天刚蒙蒙亮。   保宁号猛烈地震动起来!   云乘月被使劲一晃,直接从床上跌了下来,还好后心及时被人拎住。   她还没睡醒,却已经下意识把玉清剑抱在怀里。   “怎么了……敌袭?”   回答她的是外面一声声吼叫。   “船——要翻了!!!” 第52章 江上风浪   ◎修复核心◎   云乘月穿衣服时, 船只的颠簸越来越厉害,她匆匆笼上外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接触地板之前的刹那, 她运转灵力,浑身肌肉绷紧再用力, 身体成功恢复了平衡。   “原来秘诀是这样……”   她嘀咕了一句,余光见薛无晦缩回手,但等她真的扭头,他已经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情况紧急, 但云乘月还是禁不住笑了一下,才急匆匆推开房门。   “……乘月!”   靠里属于季双锦那间房, 房门也开了。她也正带着护卫、侍女出来,急急几步上来,双手捉住云乘月手臂, 脱口道:“乐熹……乐熹不在!”   云乘月还是头一次在她脸上见到慌乱的神情。季双锦的钗环都歪了, 妆也没上,大而圆的眼睛盛满惶急,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姑娘……”   那名叫阿苏的护卫试图安抚她,又隐蔽地看了一眼另一间房——属于陆莹的房间开着门,里头没人,显然主人也是走得匆忙。   云乘月的目光与护卫对上,明白了什么。她忍住皱眉,正要开口, 但船只陡然一个颠簸, 她往侧里一歪, 还没来得及稳住, 季双锦已经将她拉起。   面对她惶惑不安的眼神,云乘月拉起她的手:“先出去看看!”   天空下着雨。   昨日还是个晴天,今天却阴云密布。水位上涨,江水急流滚滚,黄浊的浪水咆哮而来,推得保宁号摇摇晃晃。   四面八方都是人,人人也都被雨幕笼罩。   “发生什么了!”   “灵力防护罩呢!”   “船长去哪儿了!”   一个浪头猛地打来,将保宁号推上了浊浪之巅,短暂的沉寂后,整艘船又猛地往下坠落!   一些修为不足的人尖叫起来。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船身发出了不详的、刺耳的断裂声。   咔嚓……轰!   船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附近的修士险些落入缝隙之中。   有人在愤怒地咆哮:“究竟怎么了——得有个说法啊!”   “——诸位!!!”   一名身穿船员制服的修士飞上最高处,同样声嘶力竭地咆哮:“保宁号的书文核心遭遇人为破坏,船长正在紧急修复,还请同道伸出援手!!”   他的声音穿透风雨,竭力传遍了保宁号每一个角落。   “书文核心被破坏?!”   人群呆了一瞬。   云乘月身边的季双锦原本急着寻找乐熹,此时也面色一变:“书文核心被破坏,难道船长修复不了?这下可糟了!”   云乘月不明白,问:“这么多修士,不能一起修复核心?”   季双锦身边有护卫撑开的灵力伞,不让他们被雨水淋湿。她抬头望着天空,神色焦急:“船舶的书文核心,属于工学大道。工学大道分支相当繁琐,航行类只是其中之一。”   “观想航行类书文的修士不算多,船长通常是本船最精通的人。如果船长都无法修复核心,那……”   云乘月略一思索,问:“那假如能为船长提供更多支撑,是不是也有助益?”   “这……应当是这样!”季双锦一怔,旋即双眼一亮,“走,我们去控制室看看,说不定乐熹已经去了那里!”   控制室在客舱下方,通常都有人看守,可现在一片混乱,通往控制室的楼梯人来人往,再也没有往日的井井有条。从四周的议论来看,不光是她   们想到了要帮助船长。   挤过汗味重重的甬道,一拐过去,就看见一扇打开的铁门,门后是一间宽阔的房间,中心闪烁着巨大的、淡蓝色的书文。   不对,这应当是书文之影。任何脱离原主人、在一定期限内能一直使用的书文,都叫书文之影。   云乘月第一次看见这么巨大的书文,大约有五个成人叠起来高。它的光芒是接近白色的蓝,一笔一划组合成一个词语:护航。   在它完好的时候,应当十分有气魄,但此时隔了一段距离,云乘月也能一眼看出书文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有些笔画甚至在碎裂掉渣。   “护航”书文的模样如此凄惨,看上去宛如被谁狠狠践踏过。加害者简直生怕毁得不够彻底,将每一丝光芒都击打得粉碎。   要不是下头的船长高举鱼叉,竭力维持住书文的形状,这双字书文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双字书文……这是天字级别的双字书文!”季双锦惊道,“竟然连这种级别的书文之影都能毁坏至此,出手之人的修为绝不可能低于第四境,究竟是谁?!”   云乘月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薛无晦。   黑发的帝王站在她身边,右手虚虚将她拢住,不叫人群冲挤过来。他唇边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简洁地吐出四个字:“蠢货星官。”   云乘月明白了,心中更多了对虞寄风的几分忌惮。此前他们相处还算融洽,令她无形中放松了对荧惑星官的警惕,但他行事果真喜怒无常,事关一船人的生死,他居然也不管不顾。   她暗自远了荧惑星官几分。   控制室里乱糟糟的,船员们不断询问有没有谁可以帮忙,但修士们只能提供一些灵丹灵液,帮助船长补充灵力。   季双锦眼见着,有些着急:“这是治标不治本……我们有没有办法?”   她问阿苏。   女护卫摇摇头:“姑娘,我们一行人中,并无拥有航行类书文的人。”   薛无晦打量了几眼那摇摇欲坠的书文,又道:“你目前修为,不足以修复这等级别的天字书文。不过,生机大道乃万物之本,你可以利用‘生’字助益船长,也能弥补一些‘护航’二字的精气神。”   云乘月一听,立即点头,更往前走去。她实在有点恼怒,因为她刚刚才在保宁号上找到一点对人间烟火气的感悟,却出了这种意外。   可再转念一想,人生本就许多从天而降的横祸,也许这等祸事也是烟火气的一部分。遇到之后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硬着头皮上。不然,要是死在这里,就真成死乌龟了,还谈什么未来!   船员们还在呼喊:“是否有同道能够帮忙维持书文?”   云乘月按下心思、振作精神,快步走出人群,扭头确认季双锦也跟上了,才松手而举起玉清剑。   “我来试试。”她说。   船员先是一喜,扭头看看她,发现她修为不到第二境,便有些失望。即便如此,他仍是拱手一礼,道:“姑娘如果有多余的灵丹灵液,也十分感谢!”   云乘月还没说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冷笑。   “云姑娘又来凑热闹了?可现在事态紧急,可不是给你玩耍、出风头的时候!”   原来不远处正站着陆莹。这名惯来以娇俏天真示人的女修,此时虽然还是穿着精致,半明半昧的面容却显出一点尖刻。她正盯着云乘月,好像一只莫名发怒的鬣狗。   而在她身侧不远,正是季双锦遍寻不到的乐熹。这名贵公子倒还是优雅从容,见了季双锦也只微微一笑,半点不解释为何他与陆莹在一块儿。   云乘月来不及回头安慰季双锦——也许后者本人也并不想要安慰,她瞥了陆莹一眼,不搭理她,只肃声对船员道:“我有生机大道的书文,虽然不能修复核心,但多少能起到一点作用。”   船员似乎没听过这个大道名称,露出迷惑之色,反而是那头的乐熹面色微变,再次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认真。   “护航”二字之下,也不知道船长怎么越过重重人声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只听他立即高声呼道:“是云姑娘?云姑娘请来!生机书文的确能帮上大忙!”   船长声音有些嘶哑,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却还说得上镇定,格外能安抚焦躁的人心。在颠簸的船只里,众人倏然一寂,而后层层目光都朝云乘月围拢来。   生死危急时刻,人群再有疑问,也默契地让出道路。云乘月右手抽出玉清剑,快步走上前去,经过陆莹时,她听见一声小小的、气急的哼声,但她已经无暇顾及。   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护航”两个字吸引。   离得近了,那两个字也变得分外清晰。虽然浑身裂痕,但仍能看出二字浑然一体、笔势连通。   云乘月抬起头,凝神去看,半晌不语。   一旁有着急的船员想说话,却见船长摇摇头。这名忠厚稳重的船长低声道:“但凡修复书文,都要先观看笔画,领略其中笔势、意蕴,否则即便大道相通,精神不能共振,也无法达到修复的效果。”   有人凝重插话:“可临时观看,能领悟多少?万一来不及,船岂不是……”   “你做不到,不见得别人做不到。”   另一人忍不住开口,大声说:“我早就憋着想说了,你们难道都没听过传闻?浣花城中的云二小姐,为了给自己、给亡母讨个公道,一眼观想出书文,还得了司天监的青睐,大名鼎鼎的荧惑星官亲手给出了雪脂玉简,这等英才,岂是浪得虚名!”   人群立即发出一阵惊呼,陆莹等人更是面色一变。   云乘月却顾自沉浸在书文当中。   她望着“护航”两字,想起往日卢爷爷的教导,想起从前观想书文的经历,竟然一不小心就跌入了书文的精神世界里。   渐渐地,“护航”二字在她眼中不再是表面的文字;它们流动起来,开始一遍遍演示书写者最初挥毫的景象。   笔法——笔尖的运作方向、方式。   笔势——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的共鸣。   意蕴——书写者投注在文字中的情感、意蕴。   隐藏在“护航”背后的……   云乘月有些惊讶地睁大眼。   “护航”属于工学大道,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类型,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穿透笔画,看清了文字背后那一点残留的意蕴,却发现那是……一股灼灼光明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响起。   “写字的人应当师从光明大道,至少受光明大道影响很深。”他若有所思,“我倒是想岔了,最适宜的并非‘生’字,而是你的‘光’字。”   他忽然勾起唇角,语气中流露一股高傲:“云乘月,你尽管放手去做。什么蠢货星官,也敢来挡你的路?你是我选中的人,如何能被旁人看轻!”   他伸手一点,阴风四起!黑烟流转,倏然扩张至整艘保宁号,将其重重包裹。   四周风浪受阻、雨水不落,摇摇欲坠的船只陡然一静,令人们纷纷抬头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因为——   唳——!   玉清剑的剑刃划出一道银亮弧线,也划出鸟鸣似的悦耳之声。弧线在半空腾飞,成为意念中的笔尖,起笔轻灵快捷、收笔稳重端正;转眼之间,一枚书文便成型。   “……光?”   有人一怔:“不是说生机大道?!”   但船长却大喜:“原来云姑娘也有光明大道!这再好不过!这‘护航’核心是请了明光书院的公输夫子题字,公输夫子是工学大道的大家,但师从王夫子,受光明大道影响极深,因此‘护航’二字也内涵光明之意。”   “有同源书文,我必能保住‘护航’不散!”   话音才落,光明大盛。   “光”字升上半空,不断变大,再猛地往前一扑,便融入了“护航”二字之中。整个过程彷如水乳交融,没有半点停滞,仿佛两枚书文天生便是一家。   光明如水,流淌在“护航”上细密的裂纹中,就像胶水一般,将书文之影牢牢粘合。   趁此机会,船长气沉丹田,再大喝一声、高举鱼叉,极力在半空牵出“航”之一字。这枚书文便是纯粹的工学大道,在“护航”稳定下来后,这枚书文往前飞去,融入“航”字。   淡蓝光芒一闪,“航”字彻底修复。   虽说与此前相比,现在的“航”字多了更多稳重谨慎的意味,少了那厚重广阔之感,却总算彻底恢复,没有丝毫裂痕。   然而,“护”字虽然好了一些,却还是斑斑驳驳,宛如奄奄一息的病人。   船长扼腕:“可惜,我却没有‘护’字书文,不能将核心彻底修复!”   云乘月收起玉清剑,咽下一粒元灵丹,转身问:“船长,现在保宁号状况如何?”   船长收起憾色,先郑重一礼,才道:“要再像之前一般,绝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将船身分为两半,以‘航’字为核心重构书文法阵,勉强能保住一船人性命。”   云乘月沉吟片刻:“一半……人会不会太多?”   这时,乐熹跨出一步,朗声道:“我可以‘凝’字维持船身不落。眼下距离雀翎码头还有大半日路程,我坚持一二,应当能到。”   季双锦望着他,双眼放出温柔喜悦的光芒。她正想说什么,陆莹却已经抢先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乐家嫡系的公子,书文造诣果然不凡。那我们就等着开开眼界啦!”   乐熹也微微一笑,受了这夸奖。   季双锦眼神黯然下去。她又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粉黛不施的脸,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脸扭向阴影处。她的护卫阿苏皱起眉毛,板着脸看了一眼那头,迈过一步挡在自家姑娘前头,正好把那两人的身影挡住。   事不宜迟,满船修士立即准备起来。   云乘月本想去找季双锦,却见她对自己笑笑,又恢复为那优雅端庄的模样,走到乐熹身旁,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又商量自己两家的人如何安排,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   她不禁暗叹一声。   “叹什么气。”   薛无晦已经收了手,保宁号重新回到风浪颠簸里。他继续虚虚拢住她,片刻后手指又在她肩上压实,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自己立不起来,你如何想帮她都没用。”   “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云乘月本能地说了一句,而后无奈笑笑,“嗯,你说得对,我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小命罢。”   回到甲板后,她又伸着脖子到处看,努力找了找那位卖烤米的老妇人。对方修为境界不足,又上了年纪,云乘月担心她会出事。   不过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对方的身影。云乘月便低声问:“你瞧见那位卖烤米的老人家了么?要是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帮她一把?”   薛无晦有些似笑非笑:“她却是不用你帮。若是连她都出了事,恐怕你也办不上忙。”   云乘月一愣,半晌回过味来。合着又是一个和虞寄风一样,装模作样、扮猪吃老虎的人?   她哭笑不得,想想还是说:“那也挺好,至少我不担心了。”   薛无晦摇头:“无聊的善心。嗯……”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你知道我有能力抱住保宁号整艘船,为何不求我出手?你不是最爱乱发善心了?”   “你才爱乱杠我。”云乘月回了一句,才抬起手臂擦擦脸上雨水,“就算我想救人,那也是我的事,你帮我是情分,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来。何况如果真是……嗯,那谁故意搞事,你出手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你已经为我出手一次,担了风险,我哪能继续让你冒险。”   他听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船长指挥船员拉紧纤绳,大吼着指挥动作。保宁号应当本来就被设计成能够分离重组的结构,随着船员们的动作,四处的部件被拉了出来,在江面重新组成一艘小得多的船。原先的保宁号变得千疮百孔,却还算立得稳,看着很有几分神奇。   接着,船员们又在两艘船的缝隙上方搭上木板。乐熹率先飞过去,凌空写出一枚“凝”字,让新船更加稳固,以便承受接下来的众多乘客。   人们开始黑压压地往新船挪动。   除了少数第三境修士能够凌空飞过去,大多数人都要经过木板才能到达对面。陆莹抢先一步,足尖点地,飞掠而过,立在乐熹身边,又很是自然地喂了他一粒灵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隔着雨幕和人群,云乘月没大听清,只见到乐熹笑得更温柔。   ……而她不远处的季双锦,面色更是雪白。   云乘月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爱慕这种情感真是麻烦又可怕,我一定不能沾身。”   薛无晦低头看她一眼:“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着,他揽着她往后带了带,悄无声息地为她拂去浑身湿漉漉的水汽。   云乘月却是忽然被另一件事吸引力注意力。   在人群里,那黑皮少年洛小孟挤了过来,居然在和季双锦搭话。他的容貌浸在阴雨天中,黑乎乎的不大看得清,说了几句话,却让季双锦对他有点感激地笑了笑。   不过,当他提出要送季双锦去对面时,季双锦摇摇头,扭头道:“乘月,我们一起。”   洛小孟的笑容似乎隐去了不少。等季双锦走开,他扭开头,似乎暗骂了一句什么。   薛无晦评价道:“洛氏的后人没落至此,也真是令先祖蒙羞。他与那陆莹的区别,也就是一男一女罢了。”   话虽如此,云乘月却发现,当洛小孟晃神、脚下一滑而差点跌落江中时,薛无晦却抬手一扶,遥遥将他扯了回来,不让他落水。   她想起,他说过暂时需要洛小孟活着……看来这个人活蹦乱跳,对他而言还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她便牵起季双锦的手,和她一起走上甲板。他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过桥的人了,好像是因为季双锦听从乐熹的话,要给众人做个表率,于是和他一前一后。   要云乘月说,季双锦才是个傻瓜。   ……   而当云乘月等人走上甲板,洛小孟那一批人还没完全走上新船时……   保宁号底部一侧,三个男人扒拉住一艘舢板,正商量些什么。   抱笼子的人怯怯道:“太危险了,老大,不然还是算了……”   “不冒险,哪来回报!”   那个凶狠的老大吐了口唾沫,道:“这场风浪来得诡异,要我说,肯定就和这小崽子有关!你没发现,从下雨开始,这小崽子就躁动不安?”   不等其他人说话,老大已经一把掀开白布,从笼子里将那小东西拎了出来。   那是一只天蓝色的小生灵,虽然幼小,却能看出狮头、鹿角、龙鳞、牛尾——居然是传说中已经消失的瑞兽麒麟。   看属性,这是一只幼小的水麒麟。   它浑身伤痕累累,叠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在男人手中不断挣扎。   男人抬起手,“啪”一下重重给了它一耳光,打得小麒麟吐血哀鸣,十分可怜。   男人毫不同情,又持刀在小麒麟前腿狠狠一剜,竟是生生抠了一团血肉下来!   小麒麟痛极,两眼流出泪水,不停地哭泣哀鸣。   三个男人却都被江中的变化吸引了。   血肉落入江水中,竟然没有逸出一丝血色。接着,一道旋涡出现。   “一定就是……就是鲤江水府!!”老大大喜过望,“发了,我们发了……!”   不待他激动完,旋涡却陡然扩大;一倍、十倍、百倍,小小的旋涡猛地成了江中巨兽,搅得风浪滔天!   不光是三个男子带着小麒麟顷刻落入水中,保宁号更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木板破碎,上头的人下饺子一样地掉落下来。   危急时刻,云乘月只记得自己快要走到新船那一头,然后用力推了一把季双锦、将她推上去,只要旁边的乐熹肯伸手,就能把她拉回去,而季双锦肯定也会拉她。   然而,那陆莹却也站立不稳、往江里跌落,那贵公子竟然伸手去拉陆莹,没有去接季双锦的手。   云乘月暗骂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出玉清剑,用力将剑身钉入船身,险险稳住自己和季双锦。护卫阿苏立即抓住季双锦,将她用力往上送去。   云乘月松了口气,正要自己上去,抬头一看,却见那黑皮洛小孟莫名其妙掉了下来,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更危险的是,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根尖锐长钉,划破风雨,即将穿透他的胸膛。   她可以发誓,那一刻她根本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本能地抽剑、扑出去,奋力将那枚长钉击打而出!   “——云乘月!!”   落水前,她听见一声出离愤怒的吼叫。   来不及多说,她依然落入水里。她用力闭上眼、屏住呼吸,却被人用力按在怀里。冰冷的怀抱,隔绝了混浊的江水。   “你发什么疯!!”   他像是愤怒异常,手按得很用力。   云乘月心想,那还不是你非要抱住那货的命?   但在一道光芒过后,她却失去了意识,只感觉自己被什么力量抓住,拽进了某个发出白光的空间里。 第53章 鲤江水府(1)   ◎试炼之地◎   “刚才的力量……”   虞寄风在江面晃了一圈, 随手将滔天巨浪拨开,顾自沉思:“去哪儿了?虽然有所掩饰,但隐约有一丝死灵的气息……不过, 下面有鲤江水府,如果传闻属实, 有些死灵气息也很正常。会是又一个野生奇遇么?”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跃上浪巅,随着风浪忽上忽下,对苦苦挣扎的保宁号视若无睹。   最后, 他纵身一跃, 在新船的桅杆顶端单脚而立,抱臂俯瞰。   下方一片混乱。木板碎裂, 没来得及上船的修士纷纷跌落,船上有一些第三境修士竭力救援,但更多人选择袖手旁观。   一片断裂的木板被江浪抛起, 又急速落下, 顷刻穿透了一个倒霉修士的胸膛。鲜血在水中氤氲片刻,就被下一个浪头吞没。   荧惑星官看着这一幕,面上仍然带着悠悠的笑,没有任何反应。   “……荧惑星官,你未免太过分!”   扮成老妇人的顾老师腾空而起,再也管不了身份暴露。她双手一扬,写出一枚飘逸柔润的“绾”字。书文化为粉白色的光带,自她手中飞出, 将新船裹了个结结实实。   又有部分光带分出, 尽量抓住江中的幸存者。   青色衣裙的女人双手挽住光带, 凛声道:“稍安勿躁, 互相救援!我会稳住船只,谁若敢浑水摸鱼,明光书院便永不招录!”   船上人群一寂,甚至来不及太多惊讶,就在铺天盖地的风浪里努力求生。   顾老师悬空而立,一边挽救众人,一边对荧惑星官怒目而视。   “虞寄风,我敬你是五曜星官,却不代表明光书院怕了你!”她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我必然会如实上报,司天监若有包庇,休怪御史台上疏弹劾!”   荧惑星官瞟去一眼,笑容不改。他的高马尾在风中狂舞,深棕色的桃花眼里氤氲着淡红星光。   “请便。”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顾老师握紧了手里光绫,眼中全是怒火。她喝道:“因为你,刚才一瞬便有十余人丧命,还有八人不知所踪,你竟然毫无悔过之心?!”   虞寄风放下手臂,两手揣兜里,换了一只脚站在桅杆顶。   “我为什么要悔过?”他说,“考试选拔嘛,哪有不死人的,我帮你们先筛选一回,怎么还怪我?要是怕死,就别考试咯。”   “你……!”   “哦,还是说,你们明光书院就是想培养一群贪生怕死的懦夫?那也难怪你们现在陷入麻烦,却没多少人敢站出来保你们喽。”   星官语气中隐有嘲笑。   顾老师似是被说中痛处,脸色一白,但随即,她神色重归坚毅。   “我们的大道之争,与你无关!”   她用劲一拉,又拉起几人,再问:“你推荐的云乘月也落了水,你竟然不怕她遭遇不测?”   虞寄风顿时哈哈笑起来。   “小顾,你搞错什么了吧?”他戏谑地说,“正是因为我看好她,才要搞出这么一出风浪啊!”   他张开双手,像一只巨型的海鸟,又仿佛在拥抱世界。他周身的灵力罩忽然消失,大雨倾盆,瞬间将他浇得湿透,但他在笑,笑得分外畅快。   “要进司天监的人,必先经历磨难;如果没有,就将他们扔到磨难中去!我们可不是明光书院那种温情脉脉的地方,我们是——”   他仰起头,凝视着灰色的云层,一直看到深处的星空,那天意不可测的岁星网,还有岁星网背后的未知。   “——这个天下,最后一道防线!”   顾老师一愣,露出茫然之色。她隐约想起了曾听过的某些传闻,但此时风高浪快,她不急细问,也下意识将这话当成了荧惑星官又一次疯言疯语。   她转过脸,在心中记下这一茬,便一心一意救起人来。   却见荧惑星官停了笑,伸出手……   风忽起,如一只只无形的大手,重重撞在了一人身上——正是船上那雪青衣衫的贵公子乐熹!   他猝不及防,也根本无力抵抗,便在一众惊呼中跌落下船,消失在江浪中。他的侍从们发出吼叫,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下,于是船边又是无数黑点坠落。   顾老师不及阻止,又惊又怒:“虞寄风……!”   “别生气嘛。”   青年打了个响指,浑身水汽蒸发,而他笑容悠哉,眼神慵懒又冷漠。   “虽说我不得不为难一番小云,但她瞧这人不顺眼,我就顺手帮她个忙,算是补偿。”他笑眯眯地说,“况且,如果传闻属实,鲤江水府需要九个人才能开启,正好缺个人,我就再送一个下去。”   “鲤江水府……”   顾老师忽然沉默了。   她不再言语,忌惮地看了一眼青年,摇摇头,收束光带,往船上飞去。   虞寄风居高临下,看她如何同众人解释一番,竭力安抚人们,不禁淡淡一笑。   “明光书院的人都是些迂腐之辈,却也不算讨厌。”他自言自语,“嗯,就还是去这儿吧!小云啊小云,我为你这个曾孙女,可真是操碎了心。”   他撑开一把油纸伞,整个人笑着消失在雨里。   ……   云乘月还没醒,但她知道自己陷进了昏睡的状态。   她努力想要醒来,意识却十分沉重,像被黑暗粘连在一起……像是鬼压床的感觉,拼命想睁开眼,几次都差点以为自己醒了,旋即就意识到,眼前模糊晃动的仍然是梦中的场景。   不行,要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她竭力想睁开眼睛。   不过……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种努力的感觉了。其他的事情全都忘掉,甚至连做这件事的动机也忘了,一心一意只想着去做,去努力,去朝向那个唯一的目标前进。   模模糊糊地,她感觉自己好像睁开了眼,但也因为景象模糊,她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仿佛正趴在地上,现在她想支撑起身体,眼睛最好也能睁大点,才能看清四周。   但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艰难万分。她好像回到了曾经的某个时刻,艰难地跑完几千米长跑,气喘吁吁,肺很痛,鼻腔很痛,后脑勺也突突地在痛。   怎么这么累,干脆放弃吧,一觉睡过去就很轻松……不行,必须振作起来,她不想死在这里……   云乘月倏然抠紧了地面。   疼痛从指尖传来,终于让她真正睁开了眼睛!   “呼、呼……”   她竭力喘气,又马上观察四周的环境。   她一旦清醒,识海与丹田也活跃起来。生机书文开始运作,滋润她受损的肌体,也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   云乘月按住隐隐作痛的头。她感觉眉心的生机书文仿佛壮大了一点,但又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重要的是……这是哪里?   好像是个山洞……四周冰冷潮湿,光线来自两侧缝隙里的不明石头。她正坐在一个像石床的东西上。   石床?   云乘月再往旁边看,发现那里有一个大坑。从截面来看,好像是有人临时挖了一大块石头起来,放在这里作为石床。   ……既没有床褥,也没有干草,这石床和地面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   她现在丹田几近干涸,可能是落水后为了自保而消耗空了。昏迷时身体无法自行吸收灵力,直到现在才能重新积攒。没有灵力,她连空间法器都打不开。   等灵力恢复大半,体内暗伤——并不严重——也好得差不多,云乘月检查随身的空间法器,想取出丹药,却发现这里像是存在某种禁制,空间法器打不开。   难道撞上法阵了……法阵?对了,之前看地图,鲤江这一段好像是有什么奇遇。   幸好她为了以防万一,一直随身带着应急用的灵丹,就是怕遇到空间法器打不开的情况。   云乘月翻出口袋。里面的丹药有一半都被水洇坏了,不能吃,但幸运的是还有一半算完好。   她含了两粒在口中,用灵力蒸发身上最后一点水汽,就将丹药收好。此地状况不明,资源紧张,要谨慎使用才行。   最后检查一番,云乘月才从旁边拿起玉清剑,站起身,试着沿唯一的道路往外走。   山洞不大,但空气非常稀薄,这也是她之前不断喘气的缘故。   很快,她走到了门口。   云乘月停下脚步。   山洞口有一层薄薄的光幕,上面流动着许多细小的文字。仔细一看,那些字都是篆体的“兵”字。   这些字长得一模一样,认真端详,便能发现它们虽然线条不算工整,却别有一种凌厉杀伐之气;无数“兵”字合在一起,又像千军万马滚滚奔驰,竟有倾吐天下之势。   云乘月眼前一花,竟忽然看见平原上山峦起伏,乌压压的军队自四面八方而来,分为黑红两色,像两条磅礴的河流轰然对撞在一起,撞出喊杀震天、血流漂橹!   但这苍凉的幻象稍纵即逝。   云乘月回过神,思忖后明白过来:如果这里真是奇遇,这些文字很可能是古人留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它们独自支撑,却还能带出刚才的幻象,足可见当年的书写者修为何等高超,神识又如何坚韧。   可惜,她暗想,一切风流还是做了古。   她现在得想办法出去,说不定还要破坏这些文字。   “得罪了。”   她拱拱手,郑重一句,便执起玉清剑,想要划破文字。虽然门后不知道是危险还是安全,但如果一直待在这里,她也只能被困死。   何况,薛无晦不在,还有季双锦、阿苏也落水了,不知道他们在不在这里……   才刚想到这里,玉清剑都没完全出鞘,突然,迎面扑来一片冰冷的黑影!   云乘月一个激灵!   她反应迅速,立即后退一步,留出空间彻底拔剑,而拔剑的同时也是锋刃切出之时——   “去!!”   其实不需要呵斥出声,毕竟书文不是咒语,但人在紧张的时候,大喊一声比较能保持心态,而且显得比较有气势……大概。   嗡——!   剑身被弹偏了。   云乘月还没来得及更凝重三分,就被迎面一掌击中了天灵盖。   就是说,薛无晦的手掌落在她头顶。   “你在做什么?”   黑雾穿透“兵”字光幕,飘然凝聚为披发的帝王。   他眉头略蹙,长发垂落,每回他冷下脸,眉眼便显出薄薄的戾气,那分艳丽也像淬了毒的锋刃,令人眼里一凉,却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云乘月站立不动,抬头看他手腕苍白,再看他大袖飘飘。从手腕往里,全是一片黑雾,看不见肢体。   那应该是真的薛无晦,不是什么精怪变的。   她略松了口气,却还是保持警惕,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   “你怎么证明你是我认识的人?”她喝问。   薛无晦:……   “……罢了,算你警惕。”他捏了捏鼻梁,眉头倒是松开了,“这么精神,看来并无大碍。云乘月,我问你,你之前发什么疯?”   云乘月一时没想起来:“什么发疯?”   他露出一点忍耐之色,冷声道:“你为何突然奋不顾身,要去救那黑皮?”   黑皮……云乘月这才想起来。   “我没为他奋不顾身。”她这才全信了薛无晦的身份,收起玉清剑,不大在意地说,“我是为了你啊。”   他嘴唇动了动,神色却有些阴郁:“少来。”   “什么少来?”其实问完,云乘月就想到自己的话引人误会了,她却反而笑起来,有点促狭地说,“原本就是你要保他的命,不然我费什么劲?我说了要帮你,岂能言而无信,那我不是为了你奋不顾身,还是为了谁?”   他嗤了一声:“唯独诡辩一道,你倒是从不嫌麻烦。”   话虽如此,他却略微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了一些。   “……你之前落水,虽然我尽量护着你,但此处有大型法阵,又年久失修,状况有些诡异。在进入此地时,你的灵力被法阵强行抽空,我看这像是某种试炼。”   云乘月思索道:“试炼?”   薛无晦“嗯”了一声。他抓起她的手,动作有些强硬,指腹搭上她的手腕,送入一道力量。   冰冷的死气流入经脉。对他人而言是剧毒的力量,却因为生机书文的存在而成了补益。云乘月想起,生死相克又相生,有薛无晦在,她倒是不必担心灵力不足。   “什么试炼?”她催问。   “莫急,你体内还有些暗伤……好了。”   帝王收回手,转身面向那面“兵”字组成的光幕。   “很久以前,天地灵力更加充裕,英才也更多,然而那时人类生存比现在艰难许多。为了维系人类的传承,大能修士便会专门设置试炼场所,用于考验后起之秀。通过试炼者,就能获得奖励。”   “也许是功法,也许是字帖,也许是神兵利器……什么都有可能。”   “如今许多被称为‘奇遇’的场所,就是过去留下的试炼之地。”他冷笑一声,“这大梁官府很会钻空子,将试炼之地伪造成他们的功绩,哼……”   云乘月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又走上前,想了想:“既然是试炼,那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如何可能?”   帝王收回心思,有些嘲笑地看了她一眼:“唯有浴血而出,才是人类需要的传承者。试炼之地死人,实在太正常。怎么,怕了?”   “怕倒是还好,就是你能不能别总是对我开嘲讽……”   云乘月啼笑皆非,倒是也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   “这么说,”她思索道,“这里是第一重考验?”   薛无晦颔首:“是。这里应当是试炼之地的预备关卡,没有杀伤的机关,等试炼者设法走出去,才算正式试炼开始。不过……”   他话锋一转:“我说过,此地法阵有异,你还是要小心。”   云乘月听得有些头疼。   “我才第一境后阶,连第二境都不是。”她试探道,“你看,我们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宝贝不宝贝也不重要,我就想先找找双锦他们……你能不能代劳?”   薛无晦:“不。”   云乘月:……   拒绝得好干脆。   帝王凉凉地说:“我看了一圈,你说的季双锦,还有其他一些人,也都被拉入了试炼之地。他们既然参加,你也必须参加。若我没想错,这里是乐陶当年留下的试炼之地。她擅长兵道,又拥有顶尖的剑法,你如果能得到她的传承,就可补上武技差劲的短板。”   “如果我来帮你,你就会被试炼之地排斥在外。”   云乘月听他说季双锦也在,放了一些心。   “乐陶的试炼之地……那就是你的故人?这位将军在你之前去世,所以不会是你的仇人,对吧?”她问。   薛无晦神色淡了些,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云乘月点点头。   “好,那我会帮你拿到故人的东西。”   他不大满意:“我不在意,少拿我做借口。”   “给个努力的动力嘛……算了。”云乘月又想了想,“那就……我要为了回去寻找烟火气而努力!”   “嗯,”薛无晦神色平淡,语气毫不当真,“你好好努力。”   云乘月点点头,收起玉清剑,凝视着“兵”字,开始专心思考出去的方法。 第54章 鲤江水府(2)   ◎陆莹◎   淡蓝色的光幕上, 和平常写大字差不多大小的“兵”字不断流动。它们竖着排列,一共九列,自上而下不断运动。   当云乘月集中心神去看时, 光幕突然静止了。   接着,“兵”字不断移动, 最后组合成了一个明显的九行九列的正方形,大小大约是自云乘月膝盖开始,到高出她两个头的位置。   再接下来,正方形中的文字继续移动, 最后形成了某个内部分布不规律的图形, 终于再也不动。   而在正方形上方,“兵”字又组合成了一根长条。云乘月抬起头, 正思考那是什么,就看见一枚“兵”字的笔画掉落下来,变成散碎的粉末, 消失在整个光幕的下层。   看起来就像一炷香……是计时的?   云乘月一凛, 立即更集中注意力,观察面前由文字组成的正方形。   片刻后,她发现这好像是一个迷宫。文字组合成线条,线条又横竖拼接成迷宫的“墙”,有些通道是死路。   右手边有一个缺口,那里站着一枚“兵”字。仔细看去,它和别的字长得不一样,更像是一个……抽象的小人?   迷宫的出口则是在上方。   云乘月灵光一闪, 尝试分出一缕神识, 去触碰那个小人一样的“兵”字。   非常顺利, 神识附着上去了。她再试着控制它前进、后退, “兵”字立即迈动下面左右两竖——篆体写法,欢快地走了起来。   这个预备关卡,是要操控这个小兵通过迷宫?   云乘月新奇了一下,有点来了劲,控制小兵前行。   第一段路是唯一的,但不久后就遇到第一个岔路口。左边的绕过去是死路,只能走右边。   云乘月控制着小兵,轻快地跑向右边。很快,她来到了第二个岔路口,这是一个三岔口,但也不难看出通路是哪一条。   正当她控制小兵奔向中间的道路时,突然,从“围墙”里冲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兵”字,将小兵的前路堵死了。不仅如此,胖兵抬起两只“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她的小兵……!云乘月一急,下意识让小兵赶快后退,但胖兵其疾如风,扑上来摁住小兵就是一顿痛揍。云乘月利用神识,几次试图反抗,却都被胖兵镇压。   很快,小兵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笔画都被打得碎成了渣,不停往下掉。   云乘月看得目瞪口呆。书文还会打人的?!   破碎的小兵最终化为流光,消失了。迷宫入口处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小兵。   小兵碎了,她的神识也感到了一丝刺痛。如果小兵“死”一次,她的神识也会受损……云乘月又看了一眼上面的“一炷香”。也不知道是时间先耗尽,还是她的神识先耗尽。   “需要我帮忙么?”   云乘月一心看迷宫,随口说:“不要,这是我的兵。”   薛无晦笑了一声,但她没有注意。   她在想,如果下次再遇到胖兵要揍她,怎么办?她的小兵很明显打不过……不对,她的神识既然可以操纵小兵移动,为什么不能操作更多?   云乘月有了想法。   她控制第二名小兵,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上回的岔路口。果不其然,凶神恶煞的胖兵又出现了!   “等的就是你!”   她笑得有点咬牙切齿,神识分化更细,操控小兵也举起“双手”。不仅如此,她的兵还抽出了更多笔墨,在“手”里汇聚出一柄长剑!   只见细瘦的小兵,双手举起大剑,毫不示弱地冲了上去,对准胖兵就一顿砍!上次是胖兵把小兵揍得满地找牙,这回情况彻底反过来,是小兵虎虎生风,几剑就把胖兵打飞了出去。   前路通畅!   云乘月弯起眼睛,操控小兵“手”里的剑变小一些,又继续往前奔跑。   跑了几步,正好跑到刚才胖兵倒地的地方。看了看“敌人的尸体”,她突然又冒出个主意。   只见,在云乘月的神识操控下,迷宫中的小兵单手握剑,另一手揪住胖兵,飞快地将对方的笔画弯来折去。   很快,原本好好一个宽阔的篆体“兵”字,居然被她改造成了“马”字。   小兵翻身上马,单手举剑,向前驰骋而去。   迷宫的道路不算复杂,接下来又出现了几次“敌人”,都被骑兵以砍瓜切菜之势通通收拾了,还有一个兵更是直接被马碾了过去!   云乘月也不浪费,一路收集“敌人的尸体”,分别做成了盾牌、甲胄,连马都给想办法写得更强壮高大,还武装上了马儿专用的铠甲。   曙光就在前方。   全副武装的骑兵气势昂扬,往前冲去,眼看就要冲出迷宫——   突然,前方出现了很多波浪线。   云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本能地控制马匹做了个跃起的动作,想跳过去。谁知道,波浪线居然竖了起来,抓住她的骑兵狠狠一拽!   她的神识只觉被一股冰冷潮湿的巨力摄住,毫无反抗之力,顷刻就被抓到波浪线上。   顿时,她辛苦武装的骑兵化为了波浪线的一部分,再也粘合不起来。   神识又一阵刺痛,这回比上次更甚,因为云乘月控制了太多文字,也就招来了更猛烈的反噬。   她捂住额头,“嘶”了一声,有点生气:“不讲武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水?河流?河流还会自己抓人的吗!”   一旁的薛无晦忽然开口:“在岁星网彻底完工之前,人类一直在与神鬼作战。那时,水域中所谓的‘水神’就能控制水流,将人类的战士尽数吞没。”   云乘月一怔:“你是说……这是模拟的千年前的战役?”   他轻轻一笑,声音中藏着某种模糊遥远的情绪:“我的时代在千年前,乐陶的时代也在千年前,还有……这不是千年前的战役,还能是什么?”   说不出为什么,云乘月原本的游戏心态散去了不少。她再看眼前的迷宫,就要郑重些了。   第三个小兵出现在迷宫入口。她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思考了一下:在人神作战的时代,人类战士要怎么克服神灵的能力?   水……   她眼前一亮。   小兵三号再次出发。过程大同小异,但这一回,云乘月没有制作太多装甲,而是留出一部分笔墨,分别写成金、木、水、火、土五字。   在快要抵达出口时,果然,这一回出现的并非代表水的波浪线,而是一些像岩石的线条。   云乘月没有犹豫,挑出“木”字,让小兵三号奋力扔了出去!   ——木克土!   “木”字一碰到岩石,立刻蔓生为无数缠绕的线条,将震动的石头捆了个结结实实,最后绞得粉碎。   云乘月仍旧保持谨慎,操纵骑兵缓步踏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遇到其他困难。   骑兵三号走出了迷宫。   上方的“一炷香”还剩最后短短一截,也停止了粉碎。   光幕落下,露出一片幽黑,看不清外面都有什么。   云乘月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时,她才感觉识海空了一小半,摸出一粒丹药吞下。   “……还不错。”   声音飘渺的帝王化为黑雾,投入她的翡翠挂坠中。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试炼之路。我不得不暂居空间法器中,否则,如果试炼之地在你身上察觉到了两种不同的力量,便会算你作弊,直接取消你的试炼资格。”   “好。”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本来就没想依靠谁,反而还想了想,问:“你会不会无聊?我的说书玉简也放了一些在挂坠中,你可以……”   “不。”   他拒绝得相当果断。   云乘月不死心:“那几本挺好看的,你听完了我们还能讨论……”   “不。”   “……行吧。”   她最后运转了一次生机书文,确保身体达到最好的状态,这才提着玉清剑,向着那片幽黑,谨慎地迈出步伐。   黑暗包围了她。   然后……   她眼前倏然一亮。   只是一瞬间,她四周的景色就截然不同。   天高云淡,光秃秃的、发红的山峰伫立为林,一根根扎在天地之间;瀑布自峰林中坠落,连接成一片巨大的白色水幕。   水声隆隆,又被广阔的空间稀释;在峰林之间,山脉断续连接,森林也高高低低,形成了高低错落、疏密不一的景观。   云乘月正站在某座山的顶端,抬头能见山峰高耸,四周有隐约的道路蜿蜒。   她回头再看,只见背后是一片光滑的石壁,没有任何山洞的存在。   四周也没有人,倒是有虫鸣鸟声、风吹林叶,显得十分宁静和平。然而,天空中又蒙着薄薄的红,这颜色并不热烈,反而显出十分的不祥。   鲤江水府……水府?这是山野吧?还是说,这是幻境?   往上没有路,云乘月也没找到其他线索,便沿着隐约的小径往下走。山中的道路有个特点,如果是人为踏出的野径,假如没人一直走,草木很快就会夺回它们的地盘。这里有路,说明有人经常走,只是最近可能不太用了。   往下走了不久,就有一处无人的小木屋,从简陋的建筑风格来说,这确实应该是千年前的样式。   云乘月检查了一圈,只找到一个老旧的石磨、几支折了的箭、几块脏兮兮的破布,还有一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   她想了想,将木牌收起来,继续往山下走。   没走几步,她耳朵尖一动,捕捉到一点窸窣声。   云乘月一声没吭,右手拔出玉清剑,当即就往声音来源用力一刺!   “……你做什么!!”   对方狼狈地跌倒在地。   云乘月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陆莹。这名女修坐在地上,身上多处损伤,衣裙也有发黑的痕迹,像是整个人从火球边蹭过去,却还是不免受伤。   她正一脸怒色地盯着云乘月,但这种发怒似乎更接近心虚之下的色厉内荏。   云乘月觉得有点奇怪,盯她片刻,才想起来陆莹本来是第二境中阶的修为,比她高,但现在,她气息混乱,像是退回了第一境后阶的修为。   云乘月没有收剑,反而上前一步,将剑刃抵在陆莹脖颈边。   “你怎么在这里?”云乘月问,“你不是被乐熹拉上船了?”   陆莹戒备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云乘月:“凭我随时能一剑杀了你。”   陆莹却冷笑:“你有这个胆子?你不怕我戳穿你?我告诉你,我可不止自己一个人,如果我的同伴见不到我,他们一定会揭了你的老底!”   “……我有什么老底?”云乘月第一反应是薛无晦的事,这一刹那,她竟然真的动了一丝杀念。如果薛无晦的存在暴露出来,他们两人就都完了。   她的杀意大约从剑气中溢了出来,陆莹神色有些僵硬。   “……我也不一定会说。”她的语气有些软化,“只要你别动手,我们一切都能再商量。你看,你看不上乐熹,反而走了季双锦的路子,对吧?我们的利益不冲突,没必要敌对。”   云乘月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陆莹说的不是薛无晦。那她又在说什么?   “看不上乐熹?走了季双锦的路?”她狐疑道,“什么意思?”   陆莹撇撇嘴,小心地往后挪开一些,一骨碌爬起来,又使劲拍拍身上的尘土。她原本是个娇俏天真的大小姐做派,这会儿却显出几分不耐烦和粗鲁,神态也刻薄起来,哪有半点天真。   “还装什么傻?”她颇有些怨念,眼神里还透出嫉妒,“你倒是比我胆子大,冒充云家的小姐也就算了,司天监的人也敢冒充?几条命都不够你玩的。”   云乘月:……?   “冒充?”她有点不可思议,“你说我冒充……呃,冒充谁?”   “冒充那个云二小姐呗。”陆莹手里多了一根峨眉刺,身体放松了一些,神情愈发酸溜溜,“也对,云二小姐过去名不见经传,陡然成名,也没多少人见过。冒充她的确很方便……你就是凭这个搭上季双锦的?算你识相,没跟我抢乐熹。”   云乘月终于明白过来。   陆莹是个冒充仙门世家子弟,一心攀龙附凤的骗子,原来她把她当成了同行了?   她一时哭笑不得。   “我没冒充。”她说。   “得了吧,骗子都这么说。”陆莹又撇撇嘴,“也行,任何时候都不承认自己骗人,这是骗子的基本信用。算你基本功过关。”   云乘月:……   骗子还有基本功,还过关呢……?   她耳边响起了一阵闷声的笑。薛无晦大约在挂坠里看戏,听上去他还挺开心。云乘月一时有点嫉妒,怎么就不是他苦哈哈地遭受考验,她悠闲地坐在一边看戏?   见陆莹神色坚定,一副认准了她也是骗子的神情,云乘月也懒得跟她争。   她思忖一二:“你这身伤,是出来的时候弄的?”   “不错,那什么‘兵’字迷宫,也太难了。”陆莹看她一眼,神色发生了变化,“你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还能这么光鲜亮丽。”   云乘月懒得理她的酸言酸语,收起剑,说:“既然遇到了,就一起下山。”   “我凭什么跟你一起?”陆莹本能地流露敌意,“你是不是看我骗术比你高超,嫉妒我?”   云乘月:……   “我嫉妒你脑子有问题啊?”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里多半是个幻境,从刚才的关卡来看,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考验。如果你还想出去,那就暂时合作,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陆莹想了想,点点头:“好。”   这骗子倒也干脆。   云乘月指指小径:“好,你走前头。”   陆莹差点跳起来:“凭什么我走前面?!”   云乘月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凭现在我能一剑捅了你。”   “……行,虎落平阳被犬欺。”   陆莹占了个口头便宜,灰溜溜地走了前面。   两人都没拿着武器,一前一后,隔了一段距离,往山下走。陆莹给自己喂了两粒丹药,状况好了一些,修为却还是没恢复。她手里的峨眉刺隐隐泛紫,像是淬了毒。   云乘月忽问:“你的弓箭呢?”   陆莹没回头:“那种关键时刻暗示身份的好东西,怎么能随便用?哦,你倒是奢侈,搞到一把好剑,居然舍得一直拿着。”   云乘月沉默片刻:“所以那也不是诸葛家的追日弓了?”   陆莹嗤笑一声:“真是笑话。我要是搞得到追日弓,我还在那儿讨好那乐熹干嘛?看他黏黏糊糊的就烦,不过气气那个傻乎乎的季双锦还不错。”   云乘月语气平平道:“双锦是我朋友,你再说她,我就揍你。”   “……行,虎落平阳!”陆莹一噎。   云乘月又问:“你不喜欢乐熹,那你讨好他干嘛?”   陆莹好似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说:“骗了钱就跑啊,那种肥羊,宰一笔能逍遥好几年!你还有没有一个骗子的基本素养?再说他皮囊挺好看的,我睡两觉也不亏。”   骗子还有基本素养……   云乘月想起乐熹那看似风度翩翩、实则自我感觉良好的模样,就有点想笑,可再想起季双锦的憧憬和失落,她又笑不出来。   陆莹飞快地回了一下头,谨慎地看她一眼。   “我怎么觉得……你这么菜,又不太像骗子了。”她若有所思,“喂,你不会跟那个洛小孟一样,是什么没落的名门之后吧?”   云乘月没吭声。其实这好像也是事实?   陆莹当她默认,嘲笑似地“哈”了一声。   “难怪你这么能端着。不过,也比洛小孟好。他是表面演戏,内心端着,还以为别人傻,看不出来呢。”   她抱怨说:“你不知道,我一开始还真被那小子唬住了,以为他是白龙鱼服,是哪家的子弟跑出来装穷好玩,哪儿知道他真是个穷酸,还把我当肥羊呢!你知道他给我许诺什么?”   云乘月有点好奇:“什么?”   陆莹又重重“哈”了一声:“那小子说什么,以后要娶我当正妻,但是为了他复兴家族的梦想,他还会娶很多其他名门闺秀,叫我放心,因为他心中第一位永远是我。我就奇怪了,你说这小子做什么白日梦呢?”   云乘月也无语了,抽抽嘴角:“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自信。”   “自信,没错,就是自信!”陆莹说,“不过,我最喜欢自信的男人,因为特别好骗。想想他们发现自己被看不起的乖乖女骗了,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可太喜欢骗他们了——前提是他们要有钱!”   “……那你还挺有原则的。”   “那当然。”陆莹得意洋洋,“你看,我跟你不一样,我就不骗女人。”   “我也没骗好吧?”云乘月也冷笑一声,“你还骗出高度了!”   不知道为什么,跟陆莹说话,云乘月就特别想怼她。她简直比薛无晦还欠怼。   “所以,”云乘月问,“你当时用箭射我是为什么?为了除去一个……同行?”   陆莹说:“那不废话。”   云乘月:……   好想揍她。   不过,这样的陆莹反而比那个“娇俏天真大小姐”更让人舒服。至少,假如真的揍她,那也不会觉得恶心。   就是可惜季双锦……云乘月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将季双锦从渣渣的旋涡里拖出来。   产生这个念头时,正好陆莹也开口。她说:“我觉得你这人还行,没我想的那么装。”   云乘月皱眉:“装?我装什么了?”   “还跟我装?”陆莹不屑,“你之前那副遗世独立、无欲无求的样子,不就是装的?谁也惹不了你生气,对乐熹那种贵公子都冷冷淡淡的。你要是真把季双锦当朋友,不得想办法教训他?教训不了,至少也痛心疾首,生气朋友离不开傻……咳,离不开不值得的人吧。”   “瞧你装出来的那副清淡样,我看了就烦。当时拿箭射你,也有这个原因。”   云乘月闷住了。   她没说话,走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   她喃喃道:“我可能……对‘烟火气’理解错了。”   “哈?什么烟火气?”   陆莹莫名其妙地回头。   然而,就在这时……   林中传来一声嚎叫,又逼来一道腥风!   一只约五米高的黑色老虎奔出来。   眨眼之间,那张血盆大口已经出现在陆莹头顶,即将咬下! 第55章 试炼之地(1)   黑色巨虎的血盆大口即将落下, 陆莹的反应却也很快。她没有回头,扑地一滚,手中峨眉刺同时用力一挥!   一根长钉激射而出, 撞向巨虎的眉心。   生死一瞬间,陆莹展示出的武技不容小视。   然而, 那枚泛着紫光的长钉尚未碰到巨虎的额头,就被腥臭的劲风吹开。   云从龙、风从虎,这头黑色巨虎能够驾驭风力,那它的修为……   “……第四境?!”   陆莹叫骂了一句, 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她再也不敢反击, 而是直直往反方向冲去,使尽全力奔逃。   刹那间, 她身上爆发出第二境中阶的气息;灵力如烧,推着她全力前进!   云乘月也在跑,头也不回。她虽然只有第一境后阶, 但在保宁号上时, 她的境界已有松动,接近第二境,况且她的识海、灵力本就比同境界修士更深厚,此时全力逃跑,速度也不比陆莹慢。   两人都知道山上是绝境,所以一鼓作气往山下跑。   黑色巨虎发出吼叫,四爪生风,朝她们追来。   幸好, 它虽然足有第四境修为, 但似乎不懂得灵力运用技巧, 也没有武技, 速度远比同境界人类修士慢。   陆莹一边跑,一边骂:“云乘月,你这个小人!说要合作,结果比我还先跑!”   云乘月口中含着丹药,斜她一眼:“第一,我修为比你低,你打不过我肯定也打不过……”   她话没说好,陆莹就愤愤打断:“你没见我受伤了?!”   云乘月跑得很快,却还有余力哼笑一声:“我正要说,第二,你一直在骗我。”   面容甜美的女骗子倏然眼神一动,可她表面上还是很愤愤。   “……我骗你一个小菜鸟干什么!”   云乘月说:“你还要装傻?你的实力受损是装的,刚才一路唠叨,也无非是想给自己捏造一个直爽的形象,好让我对你放松警惕。”   陆莹沉默片刻。她面上那种惊慌、愤怒……所有这些显而易见的情绪,都消失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提起速度,轻盈地越到了云乘月的前头。   “也不全是嫁的哦。半真半假,才是最厉害的骗子。”   “你知道逃跑的时候,谁能最终活下来?就是将队友留在最后的人。”   “再见了,不知真假的云二小姐。”   陆莹轻快地说,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无踪。   云乘月盯着她的背影,轻轻磨了磨牙。   ——[需要我帮忙?]   薛无晦的声音响起,有些漫不经心。   “不。”   云乘月抬起右手,食指竖起,在空中迅速写出一个字。   有一样能力她一直没用过。当初她刚出帝陵、搭上穆家车队时,她曾因好奇而模仿过穆姑姑的“御风”二字。那是地级的双字书文。当时薛无晦告诫她,说所有人的书文都只能通过观想获得,从没听说谁能直接写出,叫她不要在人前使用。   但现在……试炼之地里,应该不算人前吧?   云乘月飞快地写出一枚“缚”字。   她并未观想过相关的书文,但这些日子里,她曾在灵文字帖中见过这个字,对它的笔势和意蕴都有印象。   ——吼!!!   腥臭的野兽气味已经快要贴上她的后脑勺。再笨拙的第四境妖兽也仍然是第四境,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追了上来。   但云乘月没有分心。   一旦开始写字,她所有的心神都会投注进去。这是每一个书文修行者的基本功,也是要修炼一辈子的功夫。   地级书文——“缚”字成型!   它的字意不稳,笔画有些漂浮,又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生机、光明的含义。但在这时,已经足够了。   “缚”字变形,顷刻化为长长的绳索,又如灵蛇吐信,猛地朝前一蹿!   “……啊!!”   前方的陆莹发出一声喊叫,因为她的腰上突然多出了一道沉重的绳索!她如果要保持原来的速度,就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   女骗子回头一看,云乘月也正好对她微微一笑。她双手捏住绳索不放,笑容中有一股狠劲儿。   “你跑啊。”她说,“带我一起就行。”   陆莹甜美的面容一瞬间扭曲了。   可她无可奈何,因为她发现自己挣脱不开那道绳索,而且现在状况危急,也没时间让她挣脱!   而云乘月已经顺着绳索往前冲,手中的光绳也不断收短,硬是挤到了陆莹身后半步的地方。   陆莹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恶狠狠地扭回头,真正拼上全力发足狂奔。这一回,她展现出的修为足有第二境后阶,而且她似乎尤其擅长速度,跑起来堪比第三境修士。   云乘月呵呵一笑:“你不是要扮猪吃老虎?不扮了?很好,我很欣慰。”   “……你欣慰个鬼!!”   陆莹这次是真正气得七窍生烟,不再是装出来的傻大姐。   然而,那头黑色巨虎到底是第四境。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黑色巨虎再一次追上了两人。   陆莹再次开口,声音都出现了些许颤抖:“云乘月……与其我们两个人死,不如死一个!你放手,我以后每年这时候给你烧柱香行不行?”   云乘月说:“我也可以给你烧香,烧三柱……不,烧一百柱!”   陆莹绝望地骂道:“妈的!”   她实实在在是燃烧尽了所有灵力,而云乘月也同样如此——她还得维持手里的书文!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一齐往前一扑,摔成一团。   “昂——!”   黑色巨虎纵身扑来!   云乘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手里紧紧捏住一个什么东西,多花了一息时间,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木牌,就是之前在山上废弃小木屋里找到的那一样东西。她为什么会捏住这个?   隐约地,她感到木牌有点发热,并且跳动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   “孽障!!”   一道虚影横里飞出,直直击中巨虎太阳穴——是一杆木枪!   这头巨虎铜筋铁骨,又能操纵腥风,可这木枪却仿佛穿透柔嫩的豆腐,轻而易举就穿过巨虎的太阳穴,枪杆上又旋生出尖刺,牢牢卡在巨虎头上。   木枪带着万钧之力,将这第四境的巨虎整个掀飞;短暂呼啸过后,伴随无数枝叶碎落,巨虎被整个钉在了岩壁上!   整个过程极其短暂,看在两个刚刚被追击得非常狼狈的人眼里,这一幕却又极其惊艳。   无论是陆莹还是云乘月,都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前方,一时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太理解了,才感到匪夷所思。   能用一杆木枪,一击杀死第四境妖兽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云乘月扭头看向一边:“多谢前辈相救。”   “嗯,顺手。”   一道纤细的身影大步而来,踩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人影径直走过她们面前,先去将木枪取了下来,再将黑色巨虎口中的两根长獠牙掰下来,用绳子拴好,往背上的筐里一扔。   “药材有了,运气不错。第四境的黑风虎,也够吃两顿了。”   是个略有沙哑的女声。   人影转过身,手里木枪重重一落地,左手摘下头盔,打量着地上狼狈的两人。   “人类的修士?”她笑了一声,“一个第二境,一个连第二境都没有,敢跑到深山老林里?来给神鬼送两盘菜?”   虽然话说得不好听,但她语气很爽朗,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讽刺,因此完全让人生不起气。   更何况,她虽然有一副略哑而低沉的风情嗓音……   只见这位仗义出手的前辈大约身高一米五五,皮肤微黑,脸颊饱满、眼睛很大、额头光洁,怎么看……都不会超过十六岁?   云乘月使劲眨了眨眼。   “发什么呆?”   前辈将箩筐背在身前,又把那头巨大的黑风虎背在背后,动作异常轻松。然而,她的人实在太娇小,以至于几乎全淹没在黑风虎的肚子里。   看上去就像黑风虎直立行走,下面却多了两根细细的人类的腿。   这时,陆莹猛地爬起来,面上的表情已经切换成了天真热情的模样。   “恩人太厉害了!”她热情而充满仰慕,“恩人年纪轻轻,就实力不俗,实在让人自惭形秽……”   她话没说好,前辈就停下了脚步。   “……年纪轻轻?”   她似乎转过了头。但在黑风虎的遮掩下,看不清她的眼神,只隐约感觉到她声音里仿佛有杀气。   “我哪里年轻,你说说看。”   这一刹那,云乘月仿佛看见了两道寒光从黑风虎肚子毛里射了出来,想必那就是前辈的眼睛。   她明哲保身,大气不出。这是一枪射死黑风虎的大修士,惹不起,乖得起。   陆莹也察觉到了不对,马屁可能拍在了马腿上。她僵在原地,立即想要补救,但同时她又感到很困惑:哪有女人不喜欢被夸年轻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随便千万种机巧都使不出来。最后,她只能有点笨拙地赔笑:“恩人……恩人精神昂扬,十分年轻。”   对方思索了一会儿。   “原来是精神昂扬……那还不错。”   她像是满意了,声音里的杀气消失。   “行,你俩看上去像是读过几天书的,我们正需要。跟上来,跟掉了被妖兽吃掉,我可不管。”   她走得很快。黑风虎两条后腿基本完全拖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划过尘土、石头、落叶;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妖兽,现在没了气,只显得卑微可怜。   而相对应的,这位娇小的前辈浑身却像笼罩着光环,哪怕她实际整个被淹没在黑风虎肚子毛里,也无损于她的威风。   陆莹刚才说错了话,这会儿却又笑嘻嘻地,不仅跟得快,还腆着脸嘘寒问暖。云乘月对她的变脸能力实在叹为观止,居然生出了一丝奇怪的佩服来。   “恩人真的好厉害,一定是至少第五境的高手!”   “恩人但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全力去做!”   “恩人真是我的榜样,我也想成为像恩人一样厉害的修士!”   前辈一直没什么反应,听到这句话,却说:“不必担心,我带你们回去,就是要训练你们成为和我一样厉害,甚至比我更厉害的战士。”   陆莹立即问:“战士?”   她面上笑,心中却暗自叫苦。她可不想当什么战士,只想尽快脱离眼前这诡异的幻境。   前辈笑了一声,爽朗道:“你也不用跟我说那些,我念书的时候就对这些奉承头疼得很。你学学你同伴,安静点儿,我来问你们,行不行?”   她语气很和善,却令陆莹有些讪讪的。她扭头瞪了一眼云乘月,大约又把这笔账记她头上了。   云乘月的回应是一脸嘲讽,用眼神表示:你活该。   嘲讽完,她才说:“前辈客气了,您救了我们,有什么话您尽管问。”   “可别说您啊您的,我最头疼了。”前辈连忙拒绝,“我叫乐陶,你们直接叫我老师就行。嗯,是我带你们回去,所以我会负责训练你们。以后等你们正式入伍,再叫我将军就行。”   乐陶?云乘月一怔,那不就是……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薛无晦会一直沉默了。忽然见到千年前的故人,即便知道这不是真人,他大概也会有相当复杂的感受。   她的迟疑被乐陶察觉到了。   “你认识我?”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悄然带上一丝警戒。   说谎肯定会被察觉,毕竟她不擅长演戏。云乘月稍一思忖,便坦然道:“乐陶这个名字很有名,我听人说过。”   陆莹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乐陶一听,却又笑出来,不再警惕:“哦,也对,我总是忘了我还算个名人。嗯,自从奉国国灭,这一带争来打去,也就近十年才被我们清理出来,也就有了点名声。”   她说的这些大约是千年前人人知道的事情,可云乘月并不清楚,也不敢随便接话。陆莹亦然。   乐陶又说:“你们呢?你们打哪儿来?我看你们不像是附近的居民。你那块身份牌都磨损了……长途跋涉来的?吃了很多苦头吧。”   身份牌……那块木牌?   云乘月“嗯”了一声。   这时,薛无晦说话了。   ——[说你们从太苍山附近来的。]   太苍山?云乘月觉得有点耳熟,来不及细想,就说:“我们从太苍山附近来的,你知道么?”   “太苍山……明光书院啊?那很有名。不过看你们这修为,难道只是刚入学?”乐陶的声音里多了许多惊讶,“那你们怎么不好好读书,到这种艰苦的地方来做什么?”   ——[边境患难,无法安心。]   云乘月顾不上陆莹越来越奇怪的目光,复述:“边境患难,无法安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莫名想起了自己梦中的血山尸海,竟不由恍惚一瞬。但这种略显沉闷的恍惚,反而令她的语气更显真实。   乐陶叹了口气,信了。   “唉,你们真是……不过,不愧是明光书院的学生,果然有一腔热血。不错,近年神鬼异族的骚动越来越多,如果人人都有这份忧患意识就好了!”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和敬重。   “你叫什么?”乐陶问。   她说:“云乘月。”   陆莹立即道:“恩人,我叫陆莹。”   乐陶却说:“知道了。不过,下次我没问,你别抢话。”   陆莹一咬牙,却还是笑道:“是。”   乐陶说:“既然你们也有这份心,那就好办了。最近几年,我们定宵军折损了不少人马,正是需要招纳新兵的时候。虽说你们修为实在太低,但资质不差,训练个一年半载,差不多就能上战场了。”   “走,跟我回军营!”她抖了抖背上的黑风虎,“请你们吃最后一顿好的,以后就要当成新人狠狠操练了!”   云乘月有点发愁,不会真的要训练个一年半载吧?麻烦倒不说了,可等她们出去,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但她又对乐陶很有几分好感,何况这事关千年前的往事,她总是有点在意。   她便振作一二,说:“好,我努力!”   乐陶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不是努力,而是必须!如果做不到,就把你扔去喂妖兽!”   云乘月:……   千年前……莫非是个茹毛饮血的时代?   乐陶又大笑:“骗你的!”   ……   乐陶说军营不远,但云乘月和陆莹跟着她走了足足大半天,才到达目的地。乐陶还说,这是因为照顾她们,不得已走成了蜗牛爬。说话的时候,她很有几分嫌弃。   还慢啊……   云乘月和陆莹相视苦笑,居然莫名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战友情。不过立即,她们又各自扭头,抹去了这一点惺惺相惜。   说是军营,其实更像是建立在山中的寨子。   进了大门,乐陶就大声说:“打到黑风虎了!拿去做菜,獠牙煮了药,给伤兵送去!”   “将军回来了!”   “将军将军!”   “将军!!”   男男女女都冒出头,相当热情地问候。   又有一名高大修长的男子疾步而来。他手里抱着头盔,长发束成低马尾,身上干净清洁,修眉俊眼、面带微笑,是个温润俊美的青年。   “将军回来了。”   他看向乐陶时,眼神极为温柔。之后他又看一眼云乘月和陆莹,笑道:“出去打老虎,还强征了民夫?”   乐陶有点不高兴,将背上的黑风虎用力砸向他:“接着——你才强征!人家是明光书院的,主动要来为定宵军做事!”   “……明光书院?”   男子轻轻松松接过黑风虎,又扔给背后呼哧喘气的小兵,也有点惊讶,迟疑道:“可这修为,是低了些吧?”   乐陶不在意道:“人家才考上嘛。是骡子是马,操练两轮就知道。”   男子想想:“也对。”   他刚刚扔出去的黑风虎,将背后一溜小兵砸了个大马趴。他虽看起来温柔,可他身后的小兵没一个敢吭声,都只竭力爬起来,又合力抬起黑风虎。   男子笑道:“我是申屠侑,是乐淘将军的副将。正好,我也收了几个新人,这里就有一个,过段时日演戏,看看你们谁更勇猛。”   乐陶大声说:“自然是我的兵!”   申屠侑说:“将军,那可不一定。”   云乘月此时却眼睛一亮。   她在申屠侑背后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时,那个灰扑扑、满身尘埃的人也抬头看来,唯一清亮的双目放出惊喜的光芒。   她脱口道:“乘月!!”   正是季双锦。 第56章 试炼之地(2)   ◎被迫打鸡血◎   乐陶的目光蓦然投来。   “你们认识?你也是明光书院的?”   她是看着季双锦问的。   季双锦已经换上了此地风格的服装, 一身土黄色布衣、藤甲、毛领,浑身灰扑扑的,哪有半点之前华贵端庄闺秀的模样。   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迟疑着摇头:“我想去明光书院,但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云乘月说:“我们是路上结伴的。”   陆莹忽然说:“我也不是明光书院的, 我们几个人中途才认识。”   她刚才可没说这话。   云乘月余光看了她一眼,隐约看出了一丝恶意与好奇。陆莹大约是以为她知道什么,想趁机试探她一下,也是撇清关系。   “不是?”   乐陶有些沉下脸, 幼态的圆脸显出几分煞气与威严。副将军申屠侑也收起了笑, 右手悄然握住剑柄。   四周安静,气氛忽地肃杀起来。   女将军冷冷看着云乘月:“那你到底是不是明光书院的人?”   关键时刻, 云乘月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千年以前也有明光书院,但她记得,在保宁号上修复书文核心时, 船长提到, “护航”二字是公输夫子的书文,而公输夫子师从王夫子,所以书文中潜藏着光明大道。   光明大道,明光书院……   试试吧。   她没说话,因为她不擅长说话,万一被识破,处境只会更糟糕。   所以,她只是伸出手。   “光”字书文同样栖息在她识海中, 与“生”字亲亲密密地挨着, 此时受她呼唤, 便跳跃几下, 好像伸个懒腰。接着,它幻化为半透明的、碎光无数的流光,自她掌心浮现。   流光飞舞缠绕,重又回归为“光”字。淡金色的光芒里,又夹杂着缕缕白雾般的生机之光。   云乘月也是头一次注意到,“光”字和“生”字待久了……好像互相浸染了一些气息?她不太确定地想,这应该也不算坏事?   “这是……!”   见了书文,乐陶猛地睁大了眼。她扭头看向申屠侑,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等她再度扭回头,神色变得郑重多了。   “难怪,我说你怎么第二境都没有,却能成为明光书院的弟子,原来是持有光明书文的夫子亲传,失敬。既然如此,阁下身份再无疑问。”   女将军一拱手,算是一礼。   还好有用。云乘月微微松了口气,又疑惑夫子是谁,可这话现在不好问。她便收起书文,又对乐陶微微一笑。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说书玉简里的“高人”都喜欢有事没事微微一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嘛。   乐陶再与申屠侑对视一眼,才问:“你前途无量,哪里都去得,就是留在书院里静修也很好。你真下定决心要来我们定宵军?”   云乘月心下无奈,想她倒是想去明光书院,却是千年后真实的明光书院,而不是过去的幻象。定宵军大约是此地的试炼内容,她不得不留在这里。   所以她也拱拱手:“是,要给前辈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毕竟你的光明书文克制妖鬼有奇效!”乐陶笑容明朗起来,也热情了许多,“都说了,叫我‘老师’就好,虽然现在我才知道,让你叫我老师,那我还占了夫子便宜……喂!”   她最后一个字是冲申屠侑说的,因为刚才申屠侑不声不响地拍了她后背一下。   这位温柔俊美的副将军笑道:“将军自己说的,要对夫子保持尊重。”   “……是是是。”   乐陶有点悻悻,又抚掌道:“总之,我就腆着脸占下这个好处。其实,在军队中历练,也是修行的一种方式,你们明光书院讲求知行合一,你也是因此才过来的吧?”   云乘月继续绷住:“老师说得对。”   “好,那事不宜迟,你们今天休息一晚,吃顿好的,明天就开始操练!”   乐陶大眼睛一眨,又看向季双锦。她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瞥向申屠侑。   她虽没说话,副将军却已经明白了,温柔的神情多了几分无奈。   “将军又来抢人了。”他叹了口气,却并非真心抱怨,因为他眼中笑意不改,“季双锦,你也还不算正式加入我麾下,既然将军要你,你就跟着将军训练罢。”   季双锦登时又惊又喜,应了一声,再看乐陶不说话,这才放心地走过来,乖乖站在云乘月身边,又笑眯眯地把她看着,眼神变得很甜。   陆莹站得离她们有些远,这时斜着瞧她们一眼,撇撇嘴,扭头看向另一边。   乐陶单手叉腰,爽脆地吩咐:“行,申屠,黑风虎就交给你,如果有空,你再找人摘点蔬果回来,晚上咱们开个新兵会。我带她们三个去拿战甲、兵盾,你是不知道,她们之前连黑风虎都打不过,哈哈哈哈哈……”   云乘月和陆莹的唇角齐齐一抽。   第四境的妖兽,打不过不是很正常吗……云乘月暗想,在千年后,第四境无论在哪里都能称高阶修士,可以被捧为大能。怎么在乐陶口中,第四境的妖兽就跟路边的小猫小狗似的?   而看申屠遥忍俊不禁的模样,好似乐陶说的并不是玩笑。   千年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   ……   与惊人的修为形成对比,定宵军配给的物资相当简陋,就是季双锦身上穿的土黄色布衣、藤甲,再一人领一块鞣制粗糙的皮草。   乐陶却很自豪,拍着胸脯说:“我们定宵军虽然挺穷,对自己的兵却很好!别的军队穿麻,我们说什么都要让自家人穿布,还得配皮毛——冬天奉国太冷了。”   云乘月三人捧着粗糙的服装,只能连连点头。   乐陶又看看云乘月身上的衣裙,再看看陆莹的服装质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明光书院的衣服原来这么好啊,这材质我都没见过,轻而柔韧,颜色也好看……哎,你不说你不是明光书院的,你的衣服从哪儿买的,贵不贵?”   陆莹突然被点名,身体微微一绷,不假思索地指着云乘月:“她给我的!”   云乘月简直想把陆莹这个推锅怪拖过来打一顿。她倒是很想戳穿陆莹,但再转念一想,如果放任陆莹被乐陶他们怀疑,可能会影响她自己的试炼。   这个试炼看上去像是个团体任务。   她就冷笑一声,抬起下巴看了陆莹一眼,露出高傲不屑的神色:“什么给你的,是借给你的。你之前生死关头扔下我逃命,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云乘月抛出这话,算是为她和陆莹不睦留出余地。她们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要她和陆莹装姐妹、相亲相爱?想想就一个哆嗦。   这时,季双锦细声细气地说:“你们别吵了。乐将军,对不起,陆莹和我们不大处得来……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我家的。”   “你家?”乐陶看过来,有些惊讶,“对了,申屠和我说过,你是哪里的大家小姐……哪里来着?”   季双锦说:“中原,季家。不过我是不起眼的庶女……所以我带上自己的东西,想要建立自己的功业。”   “哦!!”   乐陶一听,顿时刮目相看,伸手一拍季双锦的肩(大小姐被拍得露出忍痛之色):“有志气!我看好你!不愧是我的兵!”   她倒像是完全忘了,就在不久前,季双锦还是申屠侑的兵。   这一茬怀疑好歹算是糊弄过去了。   云乘月和陆莹换上定宵军的衣服,顿时都变得灰扑扑的。在乐陶笑眯眯的注视下、季双锦同情的目光中,两人又取下头发上的钗环,乖乖放在一只藤编的筐里,充公作为军费。   乐陶喜滋滋地说:“一看就很值钱,可以多买点粮食了!也不知道王公贵族的衣服、首饰,能卖出多少钱?”   她一副财迷的样子,满心想的却都是为军队筹划。   这个娇小而飒爽的将军,在云乘月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换了衣服,她们又去拿兵器。按照各自的习惯,云乘月拿了一把骨剑,陆莹拿了一把木制弓箭,季双锦已经拿了一杆枪,在一旁等她们。   乐陶多看了她一眼:“你也用枪?哦对了,是听说季家的枪法很有名。原来他们也肯教庶女?那我对他们的印象好那么一点点了。”   季双锦被这话触动心思,动动嘴唇,有些苦笑,低声说:“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乐陶叹了口气,目光中充满理解:“很辛苦吧。别想了,都过去了,今后在定宵军中,我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嫡庶男女之分,大家都凭实力说话。”   季双锦神色一动,复又想起什么,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感伤,道:“多谢乐将军。”   乐陶挥挥手:“你用枪的话,我少不了要指导你一番。你跟她俩一样,叫我老师就好。你瞧,陆莹就会顺杆子往上爬,嘴甜又心思活跃,一看就是尘世中摸爬滚打练出来的两面三刀,比你和乘月都更有杂草的生命力!你们要多向她学习……哦,两面三刀就不用了。”   陆莹:……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早已被乐陶看穿,神情一时变得相当精彩。   云乘月憋笑。   季双锦也憋笑。   ……   做完了这一切,天色也全黑了。寨子的大门关上,四处火把点亮了,中间的大型篝火也燃烧起来。   定宵军说是军队,实则人数应该不超过一万人。他们汇聚起来,乍一看也算人山人海,但一想到战场损耗,不免让人忧心他们人手不足。   乐陶却一派洒脱,还能高高兴兴地和人拼酒、拼吃肉,又拿着木枪和申屠侑过招,最后一枪将他挑翻,便趁着醉意哈哈大笑。   黑风虎的尸身已经变成了无数烤肉。   出乎意料,这活着时腥臭万分的妖物,做成烤肉却辛香扑鼻。   定宵军应该加了什么香料,又烤得略微带焦、外脆里嫩,瘦肉部分柔嫩不柴,肥肉部分口感香酥,丝毫不腻。云乘月本来觉得没什么胃口,却不知不觉飞快啃完一大块,还意犹未尽。   “嗝……!”   她还不小心打了个饱嗝。   旁边的陆莹“嗤”笑了一声:“哦哟,仙女也会打嗝?”   季双锦皱眉看她一眼,非常努力地憋了憋,也憋出一个微弱的嗝,于是她很严肃地说:“我也打嗝,不要讽刺乘月。”   陆莹:“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才脑子有问题!”云乘月瞪陆莹,“人家双锦比你可爱多了,别欺负她。我打嗝怎么了,我还会告状呢!”   陆莹狐疑:“告什么状?”   云乘月冲她一笑,当机立断举起手,大声说:“老师,陆莹说她吃不下烤肉了!”   “——什么,吃不下了?”   乐陶的声音起先很远,一句话之间,就变得很近。   陆莹神情一慌:“我没……!”   娇小的身影像黑豹疾掠而来!   女将军伸手一捞,就抢过了陆莹手里的烤肉,毫不嫌弃地啃了一大口。她很快乐地宣布:“很好,那就给我了!”   陆莹快气死了。她又不敢对乐陶说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瞪云乘月,一瞬间仿佛想扑上来和她打一架。但她忍了忍,倏然站起身,往木屋的方向走去。   云乘月擦擦手,觉得自己简直威风凛凛。   旁边的季双锦看看她,再看看陆莹的背影,露出犹豫之色。   “乘月,乘月。”   她往这边挪了挪,跟云乘月说悄悄话。   “我们会不会太过分了?我看陆莹也没吃多少。这里训练量很大,万一她明天饿了,撑不住……”   “那就撑不住好了,正好被痛揍一顿、教做人。”云乘月毫不迟疑,有点语重心长地对季双锦说,“双锦,你别太老好人。陆莹故意欺负你,你难道不记恨她?喏,乐熹的事,还有我们落水前的事,她还对你出言不逊,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季双锦沉默片刻,微微叹口气。   “要说没感觉,也不可能。但我又觉得……根源还在乐熹身上。如果不是他天性多情,陆莹也好,其他什么女人也好,没有人能让他恋恋不舍。”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眼里凝住不动的感伤。   不过,她捧着叶子裹的烤肉,也没耽误吃,几口就把烤肉吃完了,完了甚至舔舔唇上的油脂,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模样。   搞得云乘月也不知道是该跟着叹气好,还是更多关注一下烤肉更好。   季双锦自己出神片刻,又噗嗤一笑。   她放下叶子,擦擦手   ,拍拍云乘月,大而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别说我了,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出去……而且,乘月,你怎么变了?”   “我?我变了吗……呵欠……”   云乘月吃饱了,今天一整天又过得跌宕起伏,这会儿困意上涌,连打了个好几个呵欠。她左右看看,找到一个看着还行的石头,就丢出“缚”字,把石头拖了过来。   她和季双锦都是席地而坐,再把石头放在背后,她总算能靠上去,舒服得叹了口气。   她又问季双锦:“你要不要?”   季双锦下意识摇摇头。   云乘月又调整了一下坐(瘫?)的姿势,问:“你说我变了吗?”   季双锦睁大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推了推云乘月,说:“乘月,你让我也靠着试试。”   石头不算小,云乘月就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一人一半,靠在石头上,瘫得毫无形象。   季双锦忽然说:“我家里从不许我这样。”   云乘月想了想:“我忘了我以前试没试过,但可能我经常这样。”   季双锦笑了:“那还挺舒服的。”   云乘月懒洋洋地说:“是啊,该绷紧的时候绷紧,其他时候别亏待自己嘛。”   “亏待么……”   季双锦侧头看她:“你看,你变了。”   “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可之前你给我的印象,是绝不会过分干涉别人。你不赞成我对乐熹的感情,我知道,但你绝不会强迫我按你的想法去做。对别人也是……乘月,你好像从来不会真正和别人产生很深的交集。”   云乘月略睁大眼:“原来你希望我强迫你不准理乐熹?”   “不是不是。”   季双锦赶紧摇头,显得有点紧张,急忙解释:“我很喜欢你这样为我着想,也很感激你不会强迫我……只是,我对你很好奇,所以在船上悄悄打听过你的事。大家都说,你对人很疏离,仿佛对谁都不感兴趣。”   云乘月闷了一会儿。   她仰起头,看头顶无边无际的星空。深蓝色的、绸缎一般的夜空,星星明暗大小不一,却都是同样的清澈。如果眼前的一切只是环境,那未免也真实得太可怕。   “……你说得对。”   她慢慢说,有些出神:“我的确对别人没有真正的兴趣……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点。”   所以,别人的阴暗面不会激怒她,旁人的喜悦也至多让她一起笑笑。她并不觉得那真正和她有关,所以一直都只是往前走,目不斜视,也不会回头。   季双锦有点好奇:“可是,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云乘月有点含糊。她觉得这兴许和穿越有关。那句话怎么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只是她本来以为自己克服了这点游离感,现在才明白她还差得远。   季双锦想了想,又问:“那现在你为什么变了?你看,你和陆莹吵架,两个人都吵得挺生气,我觉得你以前肯定不会在意她。”   云乘月笑起来:“怎么回事,我们认识的时间明明很短,难道这就叫……”   季双锦故作深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些人相处到白头,彼此也仍不了解。而有些人相逢不久,却已像多年老友。   云乘月笑得更厉害。   “大概因为我并不是真的不感兴趣吧?”她想了好一会儿,“我也是正常人,也会想要真正的亲朋好友。可能我就是比较迟钝,需要更多的时间慢慢反应,才能真的意识到……嗯,意识到我原来也需要别人。”   她差点说出“真的意识到自己从今往后都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幸好又赶紧换了说法。   季双锦没有怀疑。   她怔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说得对。你这样一说,我也忽然意识到,也许除了乐熹,我也是需要别人的……阿苏和我一起落水,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阿苏是她的女护卫,对她忠心耿耿。看她们两人的相处,说是密友更合适。   两人一起在星空下瘫着,出了会儿神。   云乘月都快睡着了,季双锦推了推她:“回屋里睡。这里的训练量真的很大……明天要早起。乘月,你做好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睡意让她产生了错觉,云乘月总觉得……她在季双锦脸上同时看到了恐惧和欣慰的情绪?她欣慰什么?   ……   第二天天还没亮,云乘月就知道了。   “上山下山来回跑五圈,热身,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回来练习基础挥刀两千下,接着练习各自的武器基础用法两个时辰。中午吃饭,休息半个时辰,下午一共三个时辰,全部练习书文对战!”   云乘月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训练量……她怕是没做到一半,就已经壮烈牺牲了吧???   但一扭头,她就看见了季双锦。这位昔日的大家闺秀也正望着她,眼神沉痛,又略有欣慰。   “走吧。”季双锦深情地说,“乘月,我们一起。”   陆莹已经翻个白眼,自己从她们身边跑走了。她这人有个优点,一旦发现无力回天,就认命而且全力以赴去做。   云乘月抬头看看山顶,再俯视一会儿山脚,估计了一下这座山的高度。五个来回……   “走了!最后一名午饭减半!”   乐陶在她背后一掌推来。   薛无晦缥缈低沉的声音响起。   ——[嗯,确实是乐陶的风格……令人怀念。]   云乘月不得已开始往前跑。   她在心里计算训练量,差点就要哭了。   “不,我一点都不怀念。”她悲伤地说。   季双锦跑在她身边:“加把劲!我先走了!”   望着好友的背影,再想想刚才乐陶说的最后一名午饭量减半……   云乘月的面容扭曲一瞬。   “站住——等等我!!” 第57章 试炼之地(3)   ◎书文对战◎   “呼、呼、呼……”   肺里感觉像有火烧。   云乘月最后踉跄着淌过山溪, 跌跌撞撞踩过粗糙的石子,终于回到了她出发的地方。山路粗糙,她穿的鞋是定宵军发放的草鞋, 五次来回下来已经磨破。她顾不得痛,空白的大脑里只缓缓浮现出一个念头:   ——终于跑完了。   陆莹、季双锦都在她前面, 两人也都十分狼狈,但都比云乘月的状况更好。第二境的修士肉体素质要更强;季双锦是第二境中阶,陆莹是第二境后阶。   乐陶坐在一边倒下的树干上,一边晃腿, 一边啃果子。   “我都睡了一觉了。”她抱怨说, 老成地摇头,“你们这个身体——不行!在这种神鬼出没的乱世, 你们这种弱鸡,也敢说自己是修士?”   她扔了一个红果子来,砸在云乘月脑袋上。   “还有你, 你也敢说自己是明光书院的?你多大了了?看骨龄快十八了, 怎么还是第一境后阶?”   一旁喝水的季双锦连忙抬头,说:“老师,乘月才修行不到半年……”   她之前在船上打听过云乘月的事。作为季家的小姐,季双锦生性天真温柔,却自有行事缜密的一面。   “半年?”   乐陶手里的果子停在半空,过了会儿才缓缓咬下。   “半年……”她重复着,偏头想了想,最后一锤定音, “你的书文还不错, 但肉体强度还是不行!季双锦, 陆莹, 你们别光看着,你们作为第二境修士,本来该比她提前至少一个时辰到,但你们只提前了一刻钟!”   乐陶圆脸圆眼,手里还有个红彤彤的圆果子,瞪眼时却颇有气势。   三人立即乖乖站直低头,大气不出,听她训斥。   “看看几点了?我说让你们先热身,回来还要练习武技的基本功,现在好了,时间没了!要是在神鬼战场上,叫你们去送个信,人还没回来,人家的军队已经打过来了!”   确实,日头已经接近中午。按照原本的计划,五次上下山来回只是第一个项目,后面还有两个,才能开始午休。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乐陶很生气,抱着怀里的果子,一枚一枚地扔,轮流打三个人的脑袋。   三个人的脑袋依次被打得低下去,再老老实实抬起来,继续挨下一轮揍。   不是她们天性乖巧,而是……   乐陶身上正散发着至少第五境修士的威压,她们光是站在原地就已经十分困难,更别提再做出其他反应。   终于,乐陶打够了,勉强消了气。   她“哼”了一声,挥挥手:“行了,旁边有釜,念在你们才开始操练,食材给你们准备好了,自己做去。一个时辰后回来集合!”   三人连忙往旁边走。   “站住!”   三人停下。   乐陶晃着腿,神情还是十分威严:“在定宵军中,军纪最重!我让你们走,你们必须先行礼说‘是,老师’,才能真的走。下次再犯,一人领十军棍!”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军棍打得有多疼,但三人没人希望挨打,立即一拱手:“是,老师!”   乐陶满意了:“嗯,走吧。”   ……   午饭的时候,三人都没力气说话,草草将山药之类的块茎埋在火堆下烤熟,再烤点肉类,飞快吃了,就各自靠着树干睡着了。   云乘月是被一声尖锐的骨哨声惊醒的。   她刚一睁开眼,视野还模糊着,就见一团棕色的影子带着劲风,猛地向她砸来!   她本能地往旁边一扑,身上沾满泥土草叶,爬起来才看清那是一大截巨木。如果被砸个正着,大概她能当场呕血三升。   “双锦!”她喊道。   “……我没事!你有没有事?”   巨木另一侧,季双锦也爬了起来。陆莹则已经站好了,手里紧紧握着骨质匕首,警惕地四下观望。   乐陶的声音传来。   “你们三个人里,陆莹的警惕性看来最高。好,今天晚饭给陆莹加半只烤鹌鹑!”   将军盘腿坐在大岩石上,身边是一个新鲜出现的大坑——树是刚才拔起来的。起码一人抱满的粗细,她却像随手扔出一根小树枝,脸上挂着清爽的笑意。   陆莹一听,头就抬了抬,又斜睨了其他两人一眼,唇角禁不住往上翘。   季双锦对此眨眨眼,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云乘月则心说一句陆莹幼稚,移开目光。   乐陶仿佛没看到,笑道:“下午的操练项目只有一项,书文对战。不过,不是你们自己,而是你们和我。”   她仍坐在石头上,只伸出一只左手,手指冲她们招了招。   “三个时辰内,让我还击一次,就算你们赢——对,你们一起上。”   乐陶拿出两团布,当着她们的面塞进耳朵里,再抬手捂住耳朵:“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商量战术,一炷香后,正式开始。”   说罢,她还转了个身,背影很是悠闲。   这头的三人下意识互相看看,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情愿——云、季二人不愿意跟陆莹合作,陆莹也不愿意跟她们合作。   但是乐陶性格温和亲善,却自有武将果决勇悍的一面。她发话了,几人都不敢抗议。   过了好几息,三人才忸忸怩怩地走过来,站成一个扇形,又彼此看看。   一炷香的时间,真的能商量出什么吗……?三人心中不禁都浮现出这个疑问。   云乘月干脆很多,开口说:“陆莹,双锦,这是团体任务,想要成功通过,就要暂时摒弃前嫌。”   她说的既是乐陶的考验,也是指整个鲤江水府的设计。   季双锦所在的季家是千年家族,族中有着对试炼之地的记载,所以她微微点头,没有异议。而陆莹虽然知道得不清楚,但她冒险经验丰富,了解很多“奇遇”的通过方式。   故而,虽然不情愿,她却还是说:“当然。而且我修为最高,我主攻。”   主攻的人当然功劳最大,通过试炼后,获得的好处也最多。陆莹面上有些发狠,觉得既然都落入了险境,不如搏上一搏,说不定人生的转折就在这里。   云乘月一口答应:“好。你的书文有什么?”   陆莹反而有些狐疑,戒备道:“你答应得这么快,是不是就是要骗我说出自己的书文?”   云乘月略一挑眉,这个表情和薛无晦简直如出一辙。   “我骗你说出书文,有什么好处?哦,难不成我修为比你高,只要知道你有什么书文,就能杀了你?那主攻应该我来啊。”   陆莹一噎,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又看向季双锦,忽然说:“我主攻,季大小姐修为次之,副攻,你云乘月修为最低,给我们掠阵。要说书文可以,你们先说。”   云乘月似笑非笑:“瞧你那小家子气的样。”   陆莹被她一刺,反而假惺惺地也笑起来:“就怕有人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   季双锦有点苦笑:“你们怎么针尖对麦芒的……算啦算啦,我先说。”   她思索一番,道:“我的书文里,辅助类的有两枚,礼、悦。礼字的作用……我其实还不大清楚,悦字可以让敌人心绪飘荡,削弱攻击力度。”   陆莹嘀咕:“好没用的书文,一听就知道是大小姐。”   云乘月瞪她一眼,季双锦则是有点脸红。   “还有两枚攻击类的地级书文。”她说,“分别是冰、火。”   陆莹先是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继而想了想,却又眼睛一转。她不急说话,就看着云乘月:“到你了。”   云乘月一边暗自估算时间,一边快速道:“我的辅助类书文你们都见过了,生机之道的生、光明之道的光,这两枚是天字级书文,另外还有一枚地字级书文,是束缚的缚。”   “攻击类书文,有刺和震,都是地字级。”   实则她并没有观想过缚、刺、震,但她可以随手写出地字级书文,也能将就用用。虽然这件事不能暴露,但云乘月也想尽量出力……何况她信不过陆莹。   陆莹盯她一眼:“难得两枚天字级书文,可惜都是辅助类。攻击类的书文将就能用吧。主攻还是得我来。”   她语气中有点嘲笑之意。   云乘月没好气道:“行行行,陆主攻,你说我们怎么打?”   陆莹思索片刻,渐渐皱起眉。她更习惯欺诈、取巧,对正面进攻其实不太有把握。   她问:“你们会不会用书文组合?”   季双锦说:“我会。”   云乘月想了想:“书文组合是把自己的不同书文结合起来?我只用过生和光,两枚都是辅助,可以克制邪魔污秽,但对老师可能不起作用。”   陆莹立即也有点没好气:“那不废话,你至少要结合一枚攻击类书文……算了,反正你掠阵,你不重要,我和季双锦来。”   这时,乐陶背对她们,大声说:“时间要到了,我数三声,三——”   三人当即一凛,纷纷抽出武器,按品字形分开。陆莹站在中间最远处,拉开了弓箭,箭尖微微震动,已是震出了一枚“射”字。   “二——”   季双锦有些慌张,双手握紧木枪,咬牙备好一枚“悦”字和“冰”字,灵力调动至最大。   云乘月抬起剑,飞快写出一枚“缚”字,剑尖直指乐陶身边。   只要能够稍微绊住乐陶一瞬间,应该就会有空隙!   “一!”   刹那之间,攻击齐发!   云乘月的“缚”字化为藤蔓,直奔乐陶脚踝。   季双锦的“悦”字震荡为无形的气流,包裹乐陶,而同时,“冰”字也带来极速降温,令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甚至草木都结冰、碎裂。   三重辅助,在将军四周制造了三重障碍。两人都不求真正绊住乐陶,但只需要一瞬间——   陆莹的长箭旋出气流,狠狠往乐陶而去!   此时,乐陶捂住耳朵的双手已经放了下来。   却也只是放了下来。   她手掌撑在石头上,轻轻巧巧一个转身。   当她伸直双腿时,云乘月的“缚”字藤蔓碎裂为灰烬。   当她扭身时,“悦”字和“冰”字同时破碎。   当她彻底转过身时,那支长箭堪堪到了她额心前三寸的地方,而也就在这时,乐陶打了个呵欠。   “嗯……午睡没太睡好。”   ——嘭!!   长箭恢复为“射”字,继而化为飞灰。   三人齐齐一震,被逼倒退一步;作为主攻的陆莹更是首当其冲,猛一下栽倒在地。   云乘月只觉四周空气忽然变得极具压迫感,每一丝风都成了倒钩,狠狠刺向她的皮肤。她不得不全力抵挡,却仍抵不住胸口气血翻腾。不过就在这时,她识海中的“生”字分出道道暖流,护住了她全身上下。   等她站稳了、左右一看,发觉陆莹和季双锦都被力道反震出一口鲜血,模样十分狼狈。   她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了什么,再看陆莹一眼,却又有点迟疑。   乐陶坐在石头上,放下捂嘴的手,故作惊讶:“你们怎么了,我才一转身,你们怎么都东倒西歪的?”   云乘月的状况相对最好,喘了口气,立即说:“老师,你这样也算反击了吧?”   乐陶眨眨眼:“反击?我没有。哦,你说的是我的灵力反冲?”   她笑起来,有点狡猾:“这可不算。每个修士在受到攻击时,灵力都会稍微反冲一二,这又不受我自己控制……怎么,你们竟然连这——么——轻——微——的反冲,都受不了?”   她故意强调了“这么轻微”几个字,又重新盘起腿,单手撑着脸颊,像只晒太阳的黑猫。   云乘月只能无言以对。   ——[需要提示?]   她沉默片刻,使劲摇摇头。   “双锦……陆莹,你们要不要再试一次?”   季双锦爬起来,显出几分倔强:“要。”   陆莹也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粗鲁地擦擦嘴唇:“让开,我是主攻。”   云乘月瞥她一眼,忍住对她的不满,手里托出一枚“生”字。   淡白生机一分为二,分别覆盖在另两人身上。   “嗯?”   “这是……”   两人身上的伤势都有了明显好转。   “嗯?”岩石上的乐陶也眼睛一亮,想说什么,却又歪头止住了话语,只眼神还是变得兴奋起来。   云乘月盯着乐陶,说:“生机书文有治愈效果。我们现在需要合力攻击,我就会尽我所能。”   陆莹看看自己愈合的双手,却有些不耐烦:“我最烦你这凛然大义、虚情假意的模样……”   “你给我闭嘴!我是为了你吗?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双锦。”云乘月毫不留情,“你这个自诩修为高的如果只知道一意孤行,就换双锦主攻。”   季双锦提着木枪,看陆莹一眼,立即道:“我赞成乘月。”   陆莹噎住,露出恼色,一瞪季双锦:“行,那这一次我们一起攻击,看谁能行!”   季双锦也有些火了:“要比?比就比!”   乐陶笑嘻嘻道:“你们商量完没?像你们这样的,送到战场上去,连一个时辰都活不到。”   云乘月心里一口气冲上来,横起长剑,铿锵道:“那你试试。”   ……   ——“试试”就“逝世”。   夜晚,云乘月瘫在床上,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这句话。   说是床,其实只是铺着干草和一些麻布的木板。所幸木屋还算结实挡风,虽然屋顶有些缝隙,但瘫在床上时,就能直接看到很好的星星。   云乘月瘫在中间,左手边是季双锦,右边隔了一段距离才是陆莹。   三个人都七歪八扭,宛如四肢被折断,表情也接近空白,只知道不断喘气。   “好累……”   “真的好累……”   下午的书文对战,她们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是失败。   书文对战的目标是,逼乐陶出手反击一次。也就是说,她们根本连乐陶的灵力反冲都没能破开……   云乘月累得晚饭都吃不太下,还是季双锦努力劝她,又带了两个烤山药回来。她刚才缓过来,觉得很饿,才把山药啃了——不然陆莹就要抢了。   沉默了很久,陆莹突然开口。   “……都怪你。”   云乘月一扭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眼神中蕴藏着一股怒气。   陆莹气冲冲地说:“我们三个人,就你没到第二境,书文也很难用,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拖后腿的!”   云乘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拖后腿?对,我修为境界是不够,但灵力数量没有比普通第二境修士差吧?要说书文,起码我的生机书文一直在给你治疗,不然你早就倒下了好不好?”   陆莹毫不退让,瞪大眼:“要是你能更有用点儿,我们三个人一起进攻,说不定早就成功了!”   云乘月气笑了:“你也知道是‘说不定’?”   陆莹:“你……”   “别吵了,别吵了。”季双锦有气无力地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呢……”   两人一下子就沉默下来。   她们再对视片刻,齐齐冷哼一声,各自扭开头,翻身闭上眼。   云乘月还挺故意地放柔声音:“双锦,晚安,明天我们一起努力。”   季双锦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安抚道:“嗯,嗯,我们一起。”   陆莹特别大声地“哈”了一声。   云乘月却自觉吵赢了,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几乎在同时,她就沉入梦乡。   ……   “你今天很幼稚。”   “……嗯?”   云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周围也是一片黑暗,然而她能看见自己,还能看见自己坐在榻上、左手肘放在桌面。   桌子另一侧,则坐着薛无晦。   黑暗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周围是亮着的。   薛无晦还是那副模样,黑衣散发,侧脸精致而阴郁,垂眼再抬起时,眉眼会泛出一点艳丽之色。   他手中把玩着黑玉虎符,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你这几天都都有些不对劲。”他淡淡道,“与陆莹那般货色,有何值得计较。”   云乘月呆呆看他片刻。   她的第一反应是往后一倒,发现身下是真实的、柔软舒适的床铺触感时,她几乎要感动落泪。   “这是入梦术?我现在跟你说话,会影响睡眠质量吗?”她闭上眼,喃喃问。   “不会。”薛无晦似乎皱了皱眉,“回答我的问题。”   云乘月侧了个身。   “那我在这儿睡,别把我从梦里赶出去……哦,你说陆莹?我就是挺生气的,你不觉得她很烦?对战的事怪我吗?她也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朕说的不是这个。”   他莫名像有些动气,手指轻轻敲击木质桌面:“云乘月,你何时成了这么容易动气的人?”   云乘月睁开眼。   从桌子的间隙里,她能看见帝王纯黑的衣袍。虽然梦里没有感觉,但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衣袍的质感……可能她又想念他灵魂和头颅的气味了。   “其实……”   她想了想应该怎么说。   “其实,我确实有点故意。可能我本来的不高兴只有一点点,但我放任它们发泄出来,表现得就像很生气。”   他立即问:“为什么?”   云乘月轻声说:“因为我觉得我把‘烟火气’理解错了。你之前想点醒我,是不是也是指这个?”   薛无晦没说话。   云乘月低声道:“烟火气,终究是由每个人的生活构成的——是每个人。像我之前去关注市井生活,观察别人的生活状态,可我关注的重点都错了。”   “我去观察面摊的面,可我其实应该看的是顾姨他们。我应该去关心他们每天起早贪黑是什么感受,辛苦吗,快乐吗,还是有过怨恨。”   “我对双锦也是……我试图了解她的生活,但也仅此而已。还是陆莹提醒了我,我并没有真正关心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   “我只是看着,但我没有参与。”   “所以……”   他打断她:“所以你想试试改变。”   “是。这次试炼,对我来说也许最重要的部分是这个。”   云乘月爬起来,有点疑惑:“我怎么觉得你并不高兴?”   他瞥她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   “我没什么可以不高兴的。你能找到突破的契机,于我也有利。”   他袖子一挥,四周陷入纯粹的黑暗。   “睡吧。”   云乘月望着黑暗,心中却一动。   “我也会,”她脱口而出,“我也会更关心你……我是说真正的关心。”   不知道是否错觉,她总觉得耳边响起了某种窸窣声。但她伸手去摸,又什么都没摸到。   黑暗中,只是又响起一声缥缈低沉的话语。   “晚安。” 第58章 书文对战(1)   ◎第一次尝试◎   一连五天, 三人尝试过各种不同的方法,全都失败了。   最好的一次结果,是乐陶转身说了一句“这次还行”。   然后, 娇娇小小的将军就那么笑着,任由灵气反冲将三人击败。   唯一勉强算好消息的……三人都渐渐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训练。   第六天, 云乘月在火堆边吃完了晚餐,因为过于劳累而头脑空白,眼睛盯着火焰,发了好一会儿呆。   其他两人也是。   而她们三个人坐的方式和之前一样, 云乘月、季双锦靠得比较近, 陆莹独自坐在一边。吵架要再过一会儿,因为这时候谁都累。   可这时, 云乘月却发现,自己体内好像有一点更多的灵力。以往这时候她甚至累得饭都吃不完,要带回去睡觉前吃, 但今天, 她不仅吃光了山药——又是山药——还能抬起手,勉强再写出一枚文字。   “生”——她第一枚,也是她最熟悉的书文。   写出来的淡白字迹歪歪扭扭,很快就散了,也没能发挥什么作用。但是,她的确写出来了。   难道……她要突破了?   云乘月立即尝试调动书文,又闭目内视,观察丹田中灵力旋涡的状况。   过了一会儿, 她有点失望地睁开眼。突破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 她的灵力数量确实增加了, 灵力旋涡也更凝实了一些。   算起来, 她其实一直有在刻意压制灵力积累的数量。因为她的根本大道在生机,如果生机书文的境界不能突破,她的灵力超过太多反而是累赘,严重的甚至可能爆体而亡。   她对丹田的压制没变,灵力却增加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书文境界确实松动了一些?   是哪一步起效了?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迫使自己直起身。   她说:“明天,我们试试换个方法吧。”   陆莹眼皮子一抬:“哦,云小姐要当主攻了?可喜可贺。”   随着时间的推移、训练的艰苦,陆莹是越来越懒得装了。如此一来,她性格里那些刻薄尖锐的底色就都露了出来,令她越发像个焦躁的刺猬。   云乘月眼见她一天天焦躁,基本也懒得跟她认真生气了。而且总是生气……那也挺累的。   她揉揉太阳穴:“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关键是如何过关……”   陆莹紧跟着说:“真新鲜,就像谁不知道一样。”   云乘月眉头抽抽,面上还是保持微笑,嗯,生气很累,她不生气。   “之前几天,我们都是陆莹主攻,双锦副攻,我辅助。总结下来,还是昨天陆莹使用‘诈’、‘射’的结合技,起到的效果最好……”   陆莹又打断说:“原来你也知道?我还以为云大小姐不知道。真要自己上阵当主攻了。”   云乘月嘴角抽抽,还是努力保持微笑。团队合作,气氛崩塌往往是从一个人发脾气开始。道理上讲,如果她想尽早摆脱陆莹,现在就要有耐心……   有个鬼的耐心。   云乘月一骨碌爬起来,唇边还有一丝笑,却笑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   “陆莹,你是不是想打架?”   陆莹也立即站起来,不甘示弱:“哟?大小姐当了几天兵,也知道发火打架了?”   季双锦有些不大情愿地站起来,无奈道:“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云乘月指着陆莹,有点生气地控诉:“是她先挑衅!”   陆莹更怒:“她先装模作样!明明只是个辅助,充什么梁柱!”   云乘月怒目而视:“我说话,还不是因为你不想办法!要是你这个主攻能想个通关的办法,你当我很想浪费唇舌?”   陆莹更大声:“哦哟,还‘浪费唇舌’?口水就口水,大小姐真是文绉绉!我想不出来办法,你就想得出来?”   “你听都没听完,你怎么知道不行?”   “你修为境界不行,我听都不用听,就知道不行!”   “你……”   两人吵得一句比一句大声。   四周的定宵军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们,甚至开始鼓掌喝彩。   ——打起来!打起来!   ——不服就是干!   ——谁认输谁是这个!   季双锦站在边上,默默地叹了口气。   唉……一开始她还很紧张、很认真地劝架,但说真的,她也很累。   以后不想生小孩……   季双锦的思维,发散到了海量的说书玉简故事里。自己在脑海里演绎故事,这是她多年来苦中作乐的重要方法。   乐陶抱着一只水囊喝果酒,悠悠哉哉地走过来,看了一眼火堆边认真吵架的两个人。   她问季双锦:“还没打起来啊?”   季双锦有点怕她,立刻收回脑海中的小故事,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乐陶笑眯眯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把她看得更紧张。她才问:“那你觉得她们打得起来吗?”   季双锦想了想,小心摇头:“打不起来。乘月有分寸,陆莹其实……其实也挺有分寸的。她们就是太累了,吵架发泄一下。”   乐陶眨眨眼。她的眼睛是浅棕色,镶嵌在她蜜色的、光洁圆润的脸上,被火焰映得很亮。她有些探究地看着季双锦,忽然说:“你还要再发挥一下自己的潜质。”   季双锦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发现自己没听错,于是她很震惊地站在原地,糊里糊涂地愣了好一会儿。   “我?”   她甚至举起手,指了指自己,又迷茫地看看四周……四周也没别人了。   “我有潜质?我能有什么潜质……”她讷讷道,“老师,您是不是想说乘月,或者陆莹?”   乐陶拍拍她的肩。手有点重,拍得季双锦更缩起脖子。   “抬起头!”   将军有些严厉地命令。   季双锦一吓,立即抬头挺胸。   乐陶这才重新笑了,又接连拍了她好几下。   “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不错,何必浪费。”   “那两个,”乐陶朝火堆边抬抬下巴,“吵架,是为了发泄,也都是在绞尽脑汁想破题。双锦,你呢?”   季双锦一怔。   将军收回手,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只有劝架这一个作用。”   说完,她就走了。   季双锦独自站在原地,却愣怔了很久。   一直到夜深人静,她和好友并肩躺在干草床铺上,她已经撑不住打架的眼皮,却也还是在想。   ——如果她还有别的潜质,那到底是什么?   她也很累,模模糊糊睡着了。   但到后半夜时,漆黑的木屋里,一个人影突然坐了起来!   季双锦肩上还飘落着干草,她却已经翻身下床,急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发现没有她熟悉的纸笔。她傻了一会儿,一拍脑门,去屋外点燃一团火,烧黑了一端,将就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双锦,你在做什么?”   云乘月含混地吞下一个呵欠。   季双锦背对房门,借着火光,眼神专注。最后她放下炭笔,又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笔画,眼睛越来越亮。   “乘月,陆莹,你们过来……明天的对战,我有个想法。”   她声音有点发颤,也许是不确定和害怕,也许是兴奋和期待,也许兼而有之。   云乘月的第一反应不是走过去,而是警惕地回头看陆莹,怕这个骗子整出什么幺蛾子。但陆莹的脸隐没在黑暗里,旋即又被一团火光照亮。她的目光的确有点奇怪,但她没说什么,而是抿着唇走出来。   陆莹还瞪了她一眼:“云大小姐发什么呆?”   “……反正不是看你好看。”云乘月语气平平地回道,又一扭头,率先走到陆莹身边。   夜空中,云层移开了一些,洒下下弦月的清辉。   月色下的木屋前,三个姑娘蹲在地上,季双锦在最中间。   “你们看,我们各自拥有的书文是这样——”   季双锦指了指三个圆圈。每个圆圈又被直线一分为二,右边写的是辅助类书文,左边是攻击类书文。   “这几天我们的作战分配是,陆莹主攻,主要用‘射’字,也用过几次‘锥’字。我主要用……”   陆莹有点不耐烦:“我记得,你直接说重点。”   季双锦原本就不大确信,现在被浇了一盆冷水,神情立即迟疑起来。   但这时候,云乘月按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有些警告地盯着陆莹:“你想一辈子留在这里,我们不想。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尝试。最坏无非你不参加,那行,别打扰我和双锦。”   陆莹有些动气,转念一想,万一真的有用呢?她就又忍了下来,只黑下脸。   季双锦看了看云乘月,点点头,又坚定起来。   “这几天,我们用的书文组合技,都只是自己的书文。虽然有配合,却只是各自做事……可其实,你们看,如果我们能把自己的书文和别人的组合起来,应该威力会更大。”   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线,将陆莹的“诈”字和她自己的“冰”、“火”连接起来。   “之前我看到,陆莹的辅助类书文‘诈’字,可以将箭矢的锋芒隐藏起来。那我想,是不是这个欺诈的功能,也可以用在我的‘冰’和‘火’上?”   另两人神情一动。   云乘月立即问:“双锦,你明天要主攻?”   季双锦深呼吸,抿起嘴唇,点头。   陆莹反应也不慢,只是有些迟疑:“你是说……让我用‘诈’字辅助你?你难道是要……”   季双锦再点头。   云乘月沉吟道:“如果这样,干脆我来佯攻,给你打个掩护。”   陆莹有点恼怒地瞪她:“你少来一副事情说定的样子,我还没同意这个方案!”   云乘月:“哦,那你想个新的。”   陆莹一噎。   半晌,她猛地站起身,重重往屋里走。   “试试就试试!”   ……   第二日下午。   砰——!   巨木砸来。   三人已经无需乐陶催促,就能准时从睡梦中一跃而起。   “开始!”   云乘月放出“缚”字藤蔓,陆莹开弓凝箭,季双锦木枪挑出冰火两重天。   将军坐在岩石顶,啧啧道:“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话音才落,云乘月的藤蔓上面却发生异变!   无数尖刺生出,速度之快,甚至产生了无数凄厉的破空声。   ——刺字与缚字的结合攻击!   漆黑的带刺藤蔓如巨蛇腾起,狠狠咬向将军——与此同时,也遮蔽了她的视线。   尽管只有一瞬。   护体灵力反冲,带出蓝绿色的光芒。看似气势汹汹的藤蔓被灵光一冲,立即散为灰烬。   但——时间也够了。   被火焰包裹的冰锥,已经呼啸而至。   季双锦同时拥有“冰”和“火”的书文,制造出了冰火双重攻击也十分凌厉。   乐陶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笑了笑,甚至没抬手。   嗤——   她的护体灵力荡出水波,眼看就要将冰锥上的火焰熄灭。   然而……   攻击的三人却同时眼睛发亮。   将军忽然皱眉。   “咦?”   只见水波之中,冰锥上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猛!火势陡然加剧,竟然生生将乐陶的护体灵气烧穿了些许!   烧穿护体灵力的一瞬间,火焰便用光而熄灭,只剩一根冰锥锐利而明亮。   乐陶歪头又一眨眼,有点兴趣了。   “冰和火……?”   既然只剩下冰锥,护体灵力便化为火焰,试图让冰锥融化。   然而,冰锥却反而像得了助益,变得更加寒冷锐利!   与此同时,一枚“诈”字升上天空,化为一缕青烟。   在欺诈效果解除时,那一枚冰锥也改变形容,再也不是寒冷幽蓝的模样,反而化为熊熊火焰!   正是陆莹的书文,将“冰”与“火”的表象互换了。   所以,其实陆莹的护体灵力反而为这道攻击增加了无数力量。借力打力——正是季双锦提出了设想。   嗤——   冰锥刺进灵力护甲,到了乐陶面门前!   三人屏息凝神,季双锦更是握紧了手,不敢留余力,全神贯注支撑书文前进。   她牙关紧咬,只差最后一点了——只要完全破开乐陶的防御,就能够逼她出手,就能通过这次书文对战的试炼!   这时候,乐陶忽然长长地“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诈’字……对不住,我不太反应的过来这些诡计,总是会分心。”   她笑道:“好了,现在我心神集中起来。”   伴随着她这句话,那最后一层薄薄的护体灵力陡然一震!   “……啊!”   三人被齐刷刷反震出去,撞在树干和石头上。而且这一回撞得比之前都猛,三人都好半天没回过神。   啪——   乐陶一拍手。   “可惜了,差一点。”她站起身,面露赞许,“不过,这一次进步很大。鼓把劲,明天说不定你们就成功了。”   季双锦一急,勉力道:“不,我们还能再尝试,今天才第一次……”   将军抱起双臂,收起笑,淡淡道:“你们已经力竭。此非生死存亡之战,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   说罢,她跳下岩石,径直走了。   留下三个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继而一个接一个地苦笑起来。   甚至难得云乘月和陆莹没吵架,只是一起叹了口气。   季双锦呆了片刻,突然重重握拳砸地。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想的办法不够缜密!”   云乘月正要开口安慰,却听陆莹冷笑一声。   “你这个大家小姐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看着烦死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咳了几声,又抓过水囊喝了两口,再重重丢给季双锦。   “起码今天确实有进步……今晚再研究一下战术,总不能一条生路也没有!”   她铿锵说完,又猛一扭头,皱眉道:“云乘月,你看我干什么?”   云乘月收回目光,往地上一躺,闭上眼。   “我发现……你这个人,说话也不总是很讨人厌。”   陆莹没好气道:“你才每句话都讨人厌。”   云乘月不理她,只说:“双锦,我们今晚再一起想想办法,包括这个阴阳怪气的陆莹。”   “你才最阴阳怪气!”陆莹呸了一声,也往地上一躺。   季双锦愣了一下,张张嘴,轻轻松了口气,也笑起来。   “居然没人怪我……”   她喃喃一句,想了想,也轻轻躺在地上。   “嗯,一起想。”   她闭上眼,想,真奇怪。   很奇怪……   明明今天还是失败了,她却不仅不沮丧,甚至……还有点开心。 第59章 书文对战(2)   ◎成功!◎   接下来的三天, 每天都功败垂成。   古怪的是,三人之间的气氛却微妙地松弛了许多。当然不至于很要好——主要是云乘月和陆莹,但她们吵架的次数大大减少, 大部分时候都是轻飘飘地互相嘲讽。   虽然看上去还是很有火药味……   但作为那个总是负责劝架的人,季双锦已经觉得很欣慰了。   晚上睡觉前, 她们坐在门口,继续商讨第二天的战术。   这一天夜里下雨,外头的山林远远近近都是雨雾。雨声将夜色糅杂成扁平的一团墨汁,屋内的火光就好像字帖中间的飞白。   “……能用的组合都用过了。”   季双锦托着下巴, 身边放着简易炭笔, 有些惆怅地望着外面。   “不知道阿苏怎么样了,还有乐熹……他留在船上应该很安全吧。”   云乘月躺在旁边, 枕着一个自制的简易干草枕,闭着眼睛养神,懒洋洋地说:“你可以把后面那个人去掉, 我完全不介意。”   陆莹撇嘴说:“说得就像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跟我没关系。”云乘月睁开眼, “不过,跟你还是有点关系,对吧?”   陆莹不吭声了。她的目光凝在云乘月脸上。   这位云大小姐虽然只是懒散地、毫无形象地躺着,但她的轮廓被火光镀上朦胧的光影,每一丝线条都优雅而恰到好处。迎着亮光,她的皮肤没有一丁点瑕疵,多日来的疲累和艰苦,竟然没有损害她分毫光彩。   陆莹不自觉有点酸溜溜, 想, 如果她天生也能长这样, 骗子的生涯里会多出多少辉煌的战绩啊。指不定早就赚够一辈子的钱, 金盆洗手了。   她又盯了大小姐一会儿,试图竭力找出她外貌上的瑕疵,却只是徒劳。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想这女人性格实在不怎么样,又爱装、嘴又损,根本不是真正的仙女。   “喂。”   她长久不说话,云乘月就出声提醒,目光也在光影里懒洋洋地眨动几下。   “所以,陆莹,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陆莹回过神,本能地警惕起来——她总觉得云乘月随时开口就要损她。她选择性地遗忘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己主动挑衅的事实。   她生硬地说:“什么叫我是怎么想的?”   季双锦也回头看着她们。这位货真价实的仙门大小姐,睁着她粉黛不施、圆圆的、天真到过分的眼睛,凝视着她。   陆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悦。当她看到什么人过得过分顺利、宛如生活在漂亮的琉璃罩子里时,她就会产生这种不快。这种不快会催生出某种恶意,让她总想把这些人的琉璃罩子打破。   不过……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这两位大小姐。   “如果三天内我们能顺利通过这一关,”她听见自己不屑的声音,“那我可以放弃乐熹。不过,你们得给我补偿。”   云大小姐立即眯起眼:“不给,他也配?”   “补偿?好,你想要什么补偿?”   季双锦却这样说。她的眼睛立即变得亮闪闪的,满是憧憬。   陆莹看见她这副表情,不禁露出一个无声的嘲笑,又示威似地看了云乘月一眼。   她们在雨声和烛光里对视。   云乘月皱起眉毛,却又很快松开。   “这样好了。”   她重新放松下来,声音有些含混:“如果我或者双锦想出了可以通关的方案,你就没有补偿。如果是你想出来的,就有。”   陆莹眼睛一转,就找到了一个空子,唇边飞过一个小小的、狡猾的笑。   但云乘月随即说:“我们轮流来想,想了就必须全力以赴,否则你也没有补偿。”   陆莹眼中的狡黠之意凝固住了。她露出一个有些阴沉的表情,而后才说:“也行。那从明天开始……你想一个?”   她说这句话是有点刁难的意思,毕竟这几天她们都束手无策。而假如云乘月有什么突破……她就可以从中学到点东西,赢的把握也更大。   谁知道,云大小姐就像等着她说这句话一样,有些慵懒的神情舒展开,眼里全是笑意。   “好啊。”   她说,手一撑坐起来,拿过地上的炭笔。   “我想过了,这几天我们试了很多种组合,但其实还有一个组合没用上。”   “……什么?”   云乘月看一眼季双锦,对她微微一笑,在地上写出一个字。   “双锦的‘礼’字。”她往旁边让了让,示意道,“双锦,你来写一写。”   “礼……”   季双锦有点迟疑。   陆莹心中隐约闪过什么,面上却摆出瞧不上的神气:“你在异想天开?连季双锦自己都不知道这书文有什么用,你还想用来通关?你知不知道,书文也是越用越熟练,才越能发挥书文的威力。”   云乘月头也不抬:“嗯,我不知道,也没别人知道,就你知道。”   陆莹:……   她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大小姐从哪儿学来的气人方法。相比之下,市井里撒泼骂人都更容易也更痛快。   季双锦被她们逗笑了,反而放松下来,伸手写出“礼”字。   她的确不会用,也不常用这枚书文,都没写连笔,而是规规矩矩用了正楷的写法,一笔一划地写出这个“礼”字。   云乘月端详了片刻,正要开口,又看一眼陆莹。   她招手说:“你过来,近点儿。”   “你还真是又装上了?”   陆莹回了一句,才走过来。她语气不屑,观察书文时的神情却认真;到底她也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云乘月会说到这枚从未使用过的书文的。   云乘月伸出手指,描摹了一遍“礼”字。   “礼,本意是指以珍贵器物祭祀的活动,蕴含了庄重、敬重、肃穆的含义。”云乘月回忆着典籍中看过的零碎知识,“而祭祀的对象,从前是神……后来成了我们的先祖。不过,无论是什么时候,‘礼’敬的对象都是高于我们自己的。”   “哦,就你知道。”陆莹用她的话讽刺了回去,才问,“那又如何?”   “就是说,”云乘月加重了语气,“你觉得你礼敬的对象,是好的还是坏的?”   陆莹故意说:“我没有可以礼敬的先祖。”   季双锦一愣:“你不是诸葛家的小姐么?你……你真是骗子?”   云乘月无奈:“我跟你说过啊。”   “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还是觉得……从没听说过追日弓能造假。”季双锦疑惑地偏头,“那等回去再说。”   季双锦又沉吟道:“我好像明白乘月的意思了。礼敬的先祖,在我们心中当然是崇高伟岸的,是光明的……光?你是想说,‘礼’和‘光’这两枚书文能结合在一起?”   “对。”   云乘月点头,详细解释:“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头回有突破是什么情形?老师的护体灵力差一点被双锦的攻击‘击破’,所以我们接下来一直在努力增强攻击的力量,想要彻底击穿那一层铠甲,对不对?”   陆莹反应敏捷:“你是说,这个思路不对?”   “嗯,不对。”云乘月很肯定地说,“反而我们恰恰是被第一次的情形误导了。而实际上,老师的护体灵力被穿透,很可能并不是因为攻击的力量……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大约还不够老师一根手指。”   她这么一说,其他两人不禁回忆起这几天的凄凉遭遇,齐刷刷抖了抖,都心有戚戚焉。   季双锦疑惑道:“那是什么原因?”   云乘月说:“我不是很确定,但也许是因为老师被我们的诡计吓了一跳。她当时不是说了么?她不擅长应对这些阴谋诡计。”   当时她们利用陆莹的“诈”字,调换了冰和火的外表,确实让乐陶吃了一惊。   “老师不擅长诡计,却擅长正面作战。我们后来转而研究力量攻击,反而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然次次失败。”   “可,”陆莹立即质疑,“明明这几天老师都说我们只差一点。”   云乘月说:“她也许在骗我们。”   季双锦瞪大眼:“可你不是说,老师不擅长诡计?”   “只是不擅长,又不是不会用。这种小小的欺骗,又不算难。”云乘月自己也不擅长说谎,却也能在有需要的时候表演一番,所以对此比较有把握。   “……好吧。”   陆莹点点头,勉强算是被说服一半:“那你想怎么做?”   云乘月露出一点微笑。   “我们这样,这样……”   片刻后。   陆莹不相信地问:“你行吗?”   云乘月这会儿不跟她生气了,笑眯眯地说:“我明天不行,还有你的后天嘛。说不定你就成功了,拿到补偿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要是你爹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彼此彼此,承让承认。”   “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   次日下午。   乐陶仍然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今天她没戴那个威风凛凛的兽角头盔,只绑着根麻花辫,鬓边还插了一朵小红花。   她笑出一口白牙。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信心?”   “有的,老师!”   这是装得热情积极的虚假好学生陆莹。   “有!”   这是真实乖巧的好学生季双锦。   “有……”   一副没睡醒样子的是云乘月。   “很好!乘月,说过你多少次了,你要再有气势一些!”   乐陶夸了另外两个人,又扔出一根小树枝,正正砸在云乘月头上。   云乘月揉了揉额头,无奈道:“我就是这样啊……”   她都已经很积极上进地体验人间烟火气了,做了很多努力了,再要求她改变自己的性格、随时打鸡血一样地奋起……有点过分了吧。   关键时刻奋起一下不就行了么……   乐陶有些霸道地说:“不行,我的兵就不能丢了那股精神气!回头再收拾你!”   她抬手就要捂住耳朵,却又问:“你们还需不需要商量?”   三人异口同声:“不用了。”   “唔……”乐陶有些意外,又笑出一口白牙,“你们好像更有默契了。不错,更像我的兵!三、二——”   “一!”   与此同时,云乘月也精神一振,率先喝道:“注意节奏!”   乐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嗯?今天是你指挥?”   三人没有应答。   不是不懂尊师重道,而是实在无暇他顾。   她们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在今天的作战计划里,她们第一次攻击就要全力以赴,才能有一丝成功的希望。   陆莹极速退后,手里长弓拉满,一支光箭乍然亮起!   季双锦站在中间,神态肃穆,木枪挥舞,眨眼便起出一枚巨大的“礼”字。   “礼”字往上飞去。   而同时,云乘月已经往前冲去。她手执玉清剑,剑刃向前,雪亮的剑光里隐隐有文字浮现,仿佛是个“刺”字。   乐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修为最低,却让你主攻?你们今天真是……嗯?”   她根本没把云乘月的攻击当回事,还抬起头,去看“礼”字的变化,   只见半空中,那枚巨大的“礼”字横平竖直,虽然过于板正生疏,却也写出了那股庄严郑重的意蕴。它笔画翻动,幻化为了一只巨大的钟。   “……礼器?”   乐陶不解。   虽然不解,她的护体灵力却还是流动起来。蓝绿色的流光飞舞,就要去轻轻把攻击者——云乘月——甩出去。   事实上,云乘月也的确被甩出去了。   她倒飞在空中,却露出一个微笑。   借着乐陶灵力巨大的反冲力,她在同一时刻用力甩出玉清剑;她还不会隔空御剑,所以这是她想到的最能让剑势加剧的方法!   玉清剑嗡鸣着飞出,恰恰飞向了半空中巨大的铜钟。   剑身金光一闪,飞出一枚早已写好的书文——不是之前乐淘以为的“刺”,却是“光”。   是不被认为有攻击力的辅助类书文——光!   “光”字在极速飞行中不断拉长,须臾间化为一柄长长的光锤。   它扬起来,对准巨钟,重重一敲!   ——铛!!!   巨大的响声震得满世界都在嗡嗡响。   “礼”与“光”相结合,本身就构成了一场简单的祭祀仪式。   而既然是祭祀,自然要让天地同感。   所以,这巨响不能由单独的哪一枚书文发出,而必须先有祭祀,才有真正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种振聋发聩不仅仅是耳朵听到的,更是神识受到的震颤——在祭祀中,被震撼的原本就是人的心灵。   哪怕修为高如乐陶,也不能完全抵挡祭祀带来的凛然。   在这巨响之中,她情不自禁——心神一凛!   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瞬间。   却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箭矢飞来!   ——书文,射!   ……刺啦。   听上去,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声响。   然而旋即,整个山林都被巨大的力量掀翻了!   在护体灵力被破开的刹那,乐陶的反击也迸发而出。   属于第五境修士的力量和威压,沉沉地降临在此地,笼罩了整座山,也让山里的三人猛一下跌坐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云乘月被压得喘不过气,几乎就想张口吐出一口血。   幸好,这股压迫之感很快就消失了。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吃了一惊,一时没收住力!”   未散的烟尘中,岩石上坐着的娇小将军跳了下来,很不好意思地跑过来。她像只黑猫一掠,就把三人扶了起来。   几个人里,乐陶最矮,可她此时却左手臂两个、右手臂一个,将三个姑娘都揽过来。   “哦哦,原来你们的计划是这么回事!不错嘛!虽然是我不擅长的诡计,我更喜欢正面击破……不过,在自己实力和敌人差距太大的情况下,也只能用巧妙的计谋了!”   将军豪爽地笑道,还用力拍她们的背。   “过关了!”   云乘月本来已经没想吐血了,被她一拍,忍不住“哇”一声吐出一口血。她刚才先是被乐陶的灵力反冲出去,接着又在耗尽灵力时,被乐陶的反击重重再震。气血翻腾,实在按不住了。   “乘月!!”季双锦大惊。   “哎哟,乘月,你没事吧?”   有乐陶在,陆莹还是假惺惺地关心了一句,只眼神里流露出幸灾乐祸。其实她自己的样子也很苍白难看,但她忍着没吭声。   “……哎呀,用力太重了。”   乐陶有点讪讪地收回手。   云乘月弯腰喘气,摆摆手,好一会儿才笑笑。   “没什么大事……别担心。”   她喘够了气,直起腰,胡乱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对其他几人露出一个微笑。   她笑起来原本是很美的,但现在她唇齿间都是血,这个微笑也变得血淋淋起来。   看上去……有点恐怖。   其他两人同时一哆嗦。   乐陶摸摸鼻子,还想再说什么,却又一愣:“你……咦?啊?这么快?”   季双锦:“老师?”   陆莹:“老师,您怎么了?”   乐陶却只顾瞪大眼看着云乘月。片刻后她大笑两声,拍手说:“我捡便宜啦!这是我的兵!谁要是敢抢,我就打爆他的头!”   她指着云乘月,笑道:“你居然就这么突破了!”   “……突破?”陆莹蹙眉。   “乘月突破了?”季双锦有些惊喜。   “还在突破中。”   云乘月擦擦嘴边的血,试着伸了个懒腰。她听见身体里有轻微的“噼啪”响声,丹田中的灵力旋涡扩大了十倍,而识海也更加凝实。   生机之文栖息在识海中央。   原本是淡薄的、缥缈的白光,现在却凝实了许多。不再像摸不着的、轻飘飘的仙气,反而更像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   她身周的灵力开始不断汇聚。   乐陶很有兴致地数:“嗯不错,第二境初阶了……哦?中阶了?一次就突破到第二境中阶,不愧是明光书院的……后阶了?!”   将军真正惊讶起来。   灵力还在汇聚,女修散发出的气息也越来越明亮锐利。   乐陶吹了声口哨:“哇,生平仅见!这就是夫子亲传?你不会一口气突破到第三境吧?”   陆莹眼神沉凝,没有说话。   又过一会儿,灵力沸腾停止了。   云乘月并未突破到第三境,而是稳定在了第二境后阶。   在突破最终完成后,她刚才受的伤尽数恢复。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季双锦目光里盛满惊讶,还有羡慕。她望着云乘月,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乘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云乘月认真地感受了一下。   然后她捂住胃。   “好饿。”她诚实地说,“我今天晚上想吃三倍的烤肉。”   她想念油滋滋的脆皮,想念外酥里嫩的口感,想念骨肉之间丰盈的汁水……不行了,不能再想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乐陶。   其余两人也转头看去。她们其实也饿了,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食物话题。   乐陶叉腰一笑。   “三倍没有。”她爽快地说,“两倍可以!”   没等三人拥抱欢呼——其实只有云乘月和季双锦有这个念头,乐陶又轻快地补充了一句。   “然后,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能参加正式演习,七天过后就能正式上战场了!”   将军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走,我们一起去荡平神鬼异族!”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第二项试炼……这么快就来了?   ……   她们都没有想到,在第二天的军演中……   她们见到了阿苏、洛小孟,以及——   “乐熹?!”   季双锦惊呼道。 第60章 竞赛   ◎三人小队◎   发现乐熹也在时, 情况其实很尴尬。   因为只差一点点,季双锦的冰棱就要刺进乐熹的心窝,将他和他后面的队友捅个对穿。   一切还要从这天早上说起。   ……   早上开始, 定宵军的营地变得很热闹。   早饭也丰盛了很多。以往只有一碗稀粥、一块肉干、半块硬饼,这天早上多给每人分了一块烤肉。   油汪汪的烤肉, 用新鲜翠绿的蔬菜叶裹着,还配了红艳水灵的浆果。人人吃得头也不抬,连季双锦都没了以前秀气文雅的模样,狼吞虎咽的, 和别人没差。   吃饭时间只有一炷香。   末了, 香还没彻底燃尽,乐陶已经跳上了桌子。   “停——!”   将军中气十足, 震得碗碟碰响。   云乘月也立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之前有一次她晚了一秒,就被罚午饭减少三分之一……实在太惨了。   乐陶多看了她一眼,又瞅瞅季双锦、陆莹, 露出了一点不怀好意的笑。   她又吼道:“每个人——拿起你们的头盔!”   人们桌上都放着一个头盔, 这项防具平时操练时不用戴,现在新发下来,明光锃亮、威风凛凛地排开。   和这些头盔比起来,自己这些人灰头土脸的……云乘月感觉,仿佛这些头盔才是士兵,他们都是头盔的附带。   旁边不远处,也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嘀咕:“还不如让我们吃得更好点……”   头盔顶部还镶嵌了一块红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每个人头盔上面的石头都不一样, 好像是从整块大石头上敲碎下来的。   晶石中间, 有一枚线条古拙的文字——乐!   “我将书文之影拓印进你们每个人的头盔晶石中!戴上头盔后, 你们就要凭借这个记号互相认识, 这个记号也能防止你们自相残杀,防止间谍在背后放冷箭。”   乐陶举起自己更加华丽威风的头盔,敲出几声清脆的响:“我知道有些新兵要问,为什么头盔最好?为什么有多的钱不给你们吃得更好一些?”   “因为神鬼异族最擅长偷袭攻击人类的识海!一旦识海废了,人也就废了,而这块晶石能为带去最好的防护!”   刚才嘀咕“为什么不吃得更好点”的兵,立即缩起了脖子。   乐陶再自己戴上头盔,抽出背后的木枪,指着天空。   “上甲——!!”   定宵军立即戴上头盔。   云乘月将头盔往头上一放,立即就感到几道柔韧的力量生出,护住了她的下巴,也固定住了头盔。头盔居然是半悬浮在她头上,没有压下多余的重量。   隔着头盔,她扭头去看季双锦、陆莹,发现她们看上去就像顶着个华丽装饰的稻草人……她自己估计也差不多。   刚刚乐陶说,不能攻击戴着相同头盔的人……   云乘月悄悄指着陆莹,试着放出一缕锐气。这缕锐气大约是会轻微割破人的表皮的程度。   但她看见,她放出的锐气即将刺在陆莹衣袖上时,对方的头盔上隐约散出一点波动。   ……波动抵消了她的攻击。   而且,陆莹似乎收到了什么提示,倏然看来。   云乘月还没说话,耳边就响起了一缕分不出男女的声音:【队友[陆莹]尝试攻击,攻击力度为“不入流”。】   不入流的攻击……   她唇角抽抽,也盯着陆莹。   陆莹盯着她,眼里也有冷笑。   “微末攻击?”陆莹皮笑肉不笑,一双眼睛哪有半分天真,全是老成和不耐,“试探我?”   “你呢?不入流的攻击。”云乘月微微一笑,懒洋洋地说,“彼此彼此。”   季双锦这才反应过来,眨着圆圆的大眼镜,低声劝道:“老师看过来了,你们别斗嘴了。”   “谁跟她斗嘴?”   “这叫互相伤害,双锦。”   季大小姐无奈笑笑,也不说什么。   这一次军演,乐陶的军队都戴着镶嵌红宝石的头盔,而扮演敌方的是申屠侑的士兵,都头戴蓝宝石头盔。两位主将在后方坐镇,指挥大局。   云乘月三人则被调侃为“定宵军中实力最弱的新人”,被派遣为机动小队之一,在战场边缘负责打探、传递消息,有需要的时候也要救助己方伤员。   军演虽然不会死人,但受伤是常事。   此外,如果遇到“敌军”,当然是能打就打。   背着武器、简陋的医药箱,三人出发了。   “战场”就是方圆百里的山脉、峰林。她们三人负责侦察,光是爬坡上坎、上山下山,就足够累一壶的。   走了半天,却没碰到人。别说“敌人”了,连自己人也没大碰得到。   三人从出发时的小心翼翼、警惕万分,到后来不自觉松弛了一些。   云乘月走在最后面,拿着地图,研究道:“附近的休息点有些少,最近的一个还得再走两个时辰……都中午了,要不我们吃个饭,就往休息点出发。”   “嗯?”   季双锦走在前面,拿着她自制的简陋望远镜——她好像很有手工的天赋——四处观望,闻言疑惑道:“我们不往敌军营地深处走么?”   “我赞成去休息点。”陆莹走在最中间,正在翻她自己的笔记本,头也不抬。这几天她用土法自己做了一点草纸,用绳子穿在一起,就算是一个笔记本。她有记东西的习惯。   云乘月回过头,再偏一点视线,才能看见陆莹。   她似笑非笑:“咦,这次你怎么这么乖?”   陆莹抬头瞪了她一眼,说:“我们三个人,我和你是第二境后阶,你还是个新手。季大小姐是第二境中阶。这个幻境中的人,修为都高得吓死人,我们去敌军后方,根本是送盘菜。”   她说得大义凛然,实则眼珠在微微颤动,往四周不断看去。   显然,她还有另外的目的,但没有告诉她们。   云乘月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按自己的想法来:“好,那我们找个地方做饭,休息一会儿,就出发去最近的休息点。”   季双锦举着自制望远镜,前后看看,失望地叹口气。   “不去杀敌啊……”   她有点遗憾。   云乘月很懂她的遗憾,也跟着叹口气,安慰道:“没办法,现实毕竟不是说书玉简,我们虽然遇不上传奇,但也可以避免危险。”   季双锦眼睛一亮,笑道:“对吧!我还挺想经历什么一波三折的事……千年前这个时代,有修为很高的妖兽,有老师这样的人物,还有只在书本上见过的神鬼……真是太令人向往了。”   陆莹瞥她们一眼,无声地冷笑一下,继续看她的笔记。   当她看见一株灵草时,眼睛微亮。   “就在这儿休息吧。”   她说了一句话,装作不耐烦,率先走到那株灵草旁边,一屁股坐下,手里悄悄将灵草搂进了空间锦囊。她表面烦躁,心里其实相当高兴:这地方简直到处都是宝贝!这可是金焰草,用来磨成粉、加入墨汁中,就能做出华美瑰丽的金粉墨汁,最受那些达官贵人欢迎。   好多金焰草……如果能带出去,她就发了!   陆莹藏住兴奋的眼神,自以为没被人发现。   云乘月一边捡柴火,一边却撇撇嘴。   她捏住胸前的翡翠吊坠,用神识传音:[还以为她想干什么,结果就是偷偷摘金焰草这种东西……虽然赚钱也很好,但我还以为她有更厉害的发现。]   自从她晋升第二境——凝神境,她的识海就大大拓宽,也无师自通了用神识传音的诀窍。   当她集中精力,甚至能隐约看见薛无晦的模样。譬如这个时候,他就在布置成书房模样的空间里看书,旁边还放着山河疆域图,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出来的……这个世界里,地图是重大机密。   地图旁边还放了一只藤编小乌龟,就是云乘月的二薛。她出来前,将小乌龟放进了吊坠空间里。   不过,她刚刚看清吊坠里的情形,帝王就一眼看来,淡淡道:[你将神识传音当成闲聊?]   云乘月毫无压力,一口应下:[嗯!]   薛无晦:……   他微微摇头,合上书:[金焰草墨粉入墨,用来练习临写,有稍许提高观想几率的作用。那些“达官贵人”追捧它,并不仅是为了美丽。]   云乘月有些惊讶:[还能这样?那我能不能用?]   他面无表情:[对天赋太高的人而言,没用。]   云乘月笑了:[谢谢夸奖。那双锦能不能用?]   他说:[可以。不过她是季家的小姐,虽然只是庶女,但看她吃穿用度,也并未被亏待,金焰草应当不缺。你对她这样上心,不过是自作多情。]   云乘月不在意道:[女孩子么,被怎样上心地、细致地对待,都不会太过。双锦这样的姑娘,又不会被宠坏。]   帝王移开视线,淡淡一句“是么”,就要结束对话。   云乘月却又问:[你呢?]   他冷道:[无论男女,但凡碍了我的路,我都不会留手。]   [……我倒不是说这个。]云乘月无奈了,却又想笑,“我是问,你想要什么?陆莹那个本子上,大约记的是千年前常见、千年后稀少的天材地宝。你对千年前的时代更熟悉,有没有你需要的?”   他长睫一抬,静静的目光如水面,无声地映照着她。   [你想帮我?]   云乘月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又赶快假装自己对一朵花入了迷。   她说:[说了多少次,我一直在帮你。]   他仍然静静看着她。再过一会儿,他才微一颔首:[好。我需要金银异生莲、湖上藤蔓、翡蓝石,这三样便可。如果遇到重明鸟,能得它一些羽毛,再好不过。]   [听上去,那个重明鸟挺厉害的……你还真不客气。]云乘月笑笑,[好,记住了。]   [嗯。]   他重新拿起书:“试炼要专心。”   也没见他动作,云乘月就眼前一黑——她用来观察吊坠内的神识,被他屏蔽了。   虽然只是说了几句话,但看他平安无恙,也没有显得很孤单,云乘月还是稍稍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她不乐意看他孤单……   大概是因为她将二薛留在他身边,作为龟质,所以希望对他温柔体贴点,这样他就也能好好对待她的乌龟。   云乘月晃晃头,抱起一捆挑好的细木枝,走到季双锦挖好的坑边,将细木枝扔进去。   季双锦伸手一点,写出一枚“火”字,迅速将湿润的木枝烘干,又才点燃明火。   火堆下卖得有山货,等会儿就能烤好。云乘月再把釜——千年前的锅——放上去,里面有已经杀好、洗干净的禽肉。她们打算熬一锅汤。   陆莹坐得离他们稍远,撩起眼皮看来一眼,扔了个“诈”字过来。“诈”字化为一道灵力罩,将食物笼罩起来。   “要是你们的炊烟太明显,惹来敌人还好,惹来妖兽就糟了。”她硬邦邦地说,“别连累我。”   云乘月冲她一笑看,拖长声音:“行啊,多谢关心。”   陆莹翻个白眼:“我关心我自己好不好。”   季双锦正往禽肉汤里丢香料、浆果、蘑菇,扭头问:“陆莹,你待会儿喝肉汤,要不要浆果和蘑菇?”   陆莹忙着和云乘月大眼瞪小眼,匆匆丢下一句:“我都要!”   季双锦用木勺搅了搅汤,很自然地回答:“哦,好。”   陆莹瞪了一会儿人,才反应过来不对。她猛一扭头,怪异地看着季双锦:“你一个大小姐,为什么会厨艺?”   季双锦的动作顿了顿,才又继续。   她看了陆莹一眼,语气变得平平的:“庶女,这些会得越多,能得到的教养、考虑也越多。”   她说完,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过分严肃,就试着用开玩笑的轻松口吻补充道:“我厨艺、女红都不错,下次有机会,给你们看看我自己做的裙子。”   云乘月本来已经躺着了,现在“蹭”一下做起来,双膝并拢、斜着做好,温柔地说:“好的,我一定会用别的你想要的宝物来交换的。”   陆莹还沉浸在某种怪异的情绪里,只本能地怼了一句:“你们关系这么好,怎么你还要交换?”   云乘月看她一眼,表情严肃了些。   “因为双锦做的东西是有价值的。”她说,“我认为她比我们想象的更富有,不需要依靠别人,就可以过得很好。”   依靠别人——比如乐熹。   季双锦的汤勺,又一次停下了。这一次她整个动作都像凝固,而且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含义,只知道她安静地盯着那锅汤,活像能用目光将它们熬得更香浓。   云乘月收回目光,又迟疑地看了陆莹一会儿,才轻声补充道:“陆莹,我觉得你也有……嗯,这个潜质。”   陆莹一默,而后炸了:“老娘一直有这个能力!潜质个鬼!老娘靠坑蒙拐骗立足,谁也不靠!!”   云乘月立即收起表情,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哦。”   “……不准‘哦’!给我承认!承认!!”   云乘月扭开头,姿态优雅地往后一靠,躺着、闭眼。   她的“缚”字书文化为无形的藤蔓,在三人周围环绕一圈,又将触角更往外伸展一些。她的神识也随之蔓延开,形成一张无形的网络。   如果有任何生物靠近,她都会立即察觉,并警告队友。   “汤好了叫我。”   她打了个呵欠。   “嗯。”   这一次,季双锦回得很快。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轻声说:“如果真有我靠自己的劳动活得很好的那一天……乘月,我不会收你东西的。你想要什么裙子,我就做什么裙子。”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因为,你是阿苏之后,我第二个真正的朋友。”   云乘月没有回答,只有唇角微微扬起。   另一边的树荫下,陆莹扭开头。   她刚刚借着发火,又迅速搂来了第二株金焰草。她盯着草木投下的阴影,冷冷地告诉自己:让她们虚情假意去,只有钱才最重要。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   云乘月忽然睁开了眼。   季双锦正要去舀汤,还笑着说:“你醒了?正好我要分吃的……”   陆莹也放下了她的笔记。   三个人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异常。   但仅仅是云乘月一个动作,还有几次短暂的目光交汇……   三个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偷袭。   这份默契……连她们自己都很愕然。但这就是多日来合作进行书法对战的训练成果——最重要的并非凭借努力、提高修为实力,而是学会和看不顺眼的队友相处,学会团队协作!   在战场上,团队才是生存几率最大的单位!   下一瞬间——   云乘月的“缚”字往上突刺,化为张牙舞爪的荆棘。   陆莹的“诈”字离开食物,如烟花往四周绽开,将荆棘变得更加亦真亦幻、迷惑人心。   而季双锦——   她泼出了手里的汤。   汤水在半空飞溅,倏然凝为一把颜色混浊的冰锥。虽然书文本身可以从环境中积聚需要的力量,但如果有更贴合书文的元素、材料,书文也能施展得更快!   敌人的攻击,完全被前两枚书文打乱了。   他们原本隐蔽的身形被逼现身,而最前面那个偷袭者——他正好要来抢汤锅,要抢三个姑娘的午餐!   所以,自然而然,那支冰锥也就狠狠钉上了他的头盔,恰恰是额心的位置。这头盔主要用来防止神鬼异族偷袭,但对于人类的攻击,防御力则比较一般。   而季双锦恰恰也经历了试炼洗礼,对“冰”字书文日益熟悉,更能发挥其中威力。   云乘月双手合拢,让藤蔓上的尖刺更加生长,又喝道:“蓝宝石的头盔,是敌军!拿下他们,搜索物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陆莹已经拉满了长弓。   “收到!”季双锦正要打出第二波攻击。   却听那头盔下,发出了又惊又怒……隐隐还有点窃喜的声音。   “双锦……我是乐熹!”   他狼狈地往后一倒,屁股重重撞上土地,却忙不迭将头盔拿下来,露出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那只冷光闪闪的冰锥,露出惊色。   季双锦愣住了。   “乐……乐熹?!” 第61章 线索   ◎破局的方法◎   乐熹?   云乘月保持“缚”字荆棘不动, 身体微倾,看了看地上这人的脸……嗯,汗水把脸上的尘土冲得脏兮兮的, 但看上去五官不错,眼睛尤其温柔水灵, 果然是乐熹。   另外还有两个人被她的荆棘束缚住,她抬步走过去,想把荆棘扯下来,却发现藤蔓都被陆莹的箭矢钉在一起, 不好拔。   她扭过头:“喂。”   “……喂什么喂, 叫名字。”   陆莹正盯着乐熹,眼神飞快闪动, 似乎在盘算什么。云乘月一叫,她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收起手里的长弓。   云乘月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和季双锦“互诉衷肠”的乐熹, 又皱眉盯着陆莹, 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承诺。”   她们打过一个赌。当时约定,如果云乘月或者季双锦能在三天之内,想办法通过乐陶的考验,那么陆莹就放弃乐熹。   之后,虽然她们没再说起这件事,但修士认真说过的话,就是一个誓言。如果不履行,会损害书文的道基, 严重的甚至会书文碎裂。   陆莹目光又是一闪。   “我当然记得啦。”   话虽如此, 但她的语气微妙地变得轻快、天真、甜美, 俨然又是那副“陆小姐”的模样、姿态。   乐熹原本和季双锦笑着说什么, 听见陆莹的声音,不禁又回过头。   他有些惊喜:“原来你也在。”   陆莹手指卷了卷头发,明快地说:“乐公子眼里只有双锦,哪里有我们旁人呢。”   云乘月眯起眼,低头将捆住乐熹队友的藤蔓扯开。因为藤蔓束缚太紧,这两人都一时晕了过去。他们一个是洛小孟,一个是阿苏——季双锦的女护卫。   “阿苏!”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对季双锦招手:“双锦,你家阿苏在这儿!”   与此同时,她指尖冒出几缕生机灵光。   淡白的灵光渗入头盔缝隙。蓝宝石闪了闪,似乎在判断这是否攻击,但到底没有阻止。   生机渗入,片刻后,阿苏就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呻吟。   “阿苏?阿苏!”   季双锦匆匆对乐熹一笑,就爬起来往这边跑。她一把搂过护卫,开头是欢喜地笑,紧接着就带上了哭腔。   “真是阿苏……阿苏!”   护卫还迷糊着,却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小姐?”   云乘月笑笑,往旁边走开了一些,顺带也唤醒了洛小孟。黑皮少年很快苏醒,警惕又有些茫然地爬起来,环顾四周。   “发生什么了?!”   没人理他。   云乘月正走到陆莹身边,有意无意挡在她和乐熹中间。   她用神识传音:[陆莹,洛小孟可是也在。]   陆莹卷着头发,貌似天真地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云乘月探究地看着她:[洛小孟此前落水……那枚差点要了他命的钉子,是你放的吧?你用峨眉刺反击妖兽时,我看见了,那枚钉子和袭击他的那枚一模一样。]   陆莹微微眯起了她“天真”的大眼睛,笑容不改:[那你去跟他说呀。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她的神态中自有一股信心。   云乘月却只又笑了笑:[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   她上下打量陆莹一番,貌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改成说话,而且说得相当清晰。   “陆莹,你怎么猜到妖兽的粪便了?”   陆莹一呆,一脸“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但她低头一看,就发出了一声压抑短促的叫喊。   在她脚下,确实有一团黄绿色的、黏糊糊的东西,看上去相当可疑。   她单腿跳开一步,正要往地上蹭。   云乘月又看似温柔体贴地叮嘱:“陆莹,你千万要仔细清理好,不然妖兽的气味容易引来另一种妖兽。”   霎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陆莹身上。   也包括乐熹。这位贵公子虽然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也不大美妙,却还是对陆莹的狼狈露出了一丝隐藏的嫌恶。   陆莹眉眼一扬,面上闪过一缕怒意。她抬手抓住大片树叶,随手写了一枚白文“净”,就将那团黄绿色的物体剥离得干干净净。   接着,她又在旁边踹出一个坑洞,将垃圾扔了进去,最后埋好。   “这样好了?”她有点恶狠狠地瞪着云乘月。   云乘月笑容不改,轻飘飘地说:“对不住,我发现我好像看错了,那其实是一种果实,不是妖兽粪便。”   陆莹眉眼抽搐几下,抱起双臂,传音问:[你搞的鬼?存心的?]   云乘月大大方方传音回去:[对,我用藤蔓勾过来的果子。也是为你好嘛,不然,万一你对乐熹贼心不死,不是自己也面临书文破碎的风险?]   陆莹盯她片刻,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季双锦,顾自走到一边去。   但她居然也就真的不再有意无意吸引乐熹了。   反而乐熹还有点恋恋不舍,频频看向她。   季双锦和阿苏相见,激动也激动完了,这会儿她看阿苏身上有伤,很疲累的样子,就将她扶过来,说:“我们煮了肉汤,阿苏你……”   “等等。”   这句“等等”,居然是异口同声。   云乘月和陆莹一边站一个,对视一眼,居然也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片刻后,陆莹往后一靠,摊摊手,意思是:那你来。   云乘月就说:“双锦,我知道你看见故人很激动,但这是我们三人合作猎来的午餐。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分量还不大够,如果再分出去,我们都要饿肚子。”   “啊……”   季双锦一怔,也明白过来。她自   幼辛苦,也深知资源的重要性,只是习惯了衣食无忧,没想到一锅粗糙的肉汤也算珍贵。   阿苏见状,忙道:“小姐,我没关系,你们用吧。云……云小姐,多谢你照顾我家小姐。”   护卫略睁大了眼,显然是发现了云乘月境界不同。   另一边的乐熹就没这么豁达了。   他修眉一皱,站起后又一拂衣摆,彬彬有礼道:“云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缘故,此前一直隐瞒自己的修为。但看上去,你与双锦、陆小姐都相处融洽,自然不是恶人。而我们同为落难之人,此时你助我一把,来日我等助你,也未可知。”   季双锦连忙说:“乐熹,你误会了,乘月是最近才突破的……乘月,能不能通融一下?”   乐熹眼中闪过一丝惊色:“最近突破?!”   季双锦暂时不能为他解惑,只顾为难地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冷下声音:“要吃东西也可以,你们三个拿东西来换。可以是食物,可以是天材地宝,可以是情报和讯息。”   “毕竟,如果这里是正式战场,你们三个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成了我们的俘虏。”她严肃地看了季双锦一眼,又审视着乐熹,“乐公子,我记得之前有人说你是第三境,甚至第四境的高阶修士,你这样厉害,这些日子里总不能一无所获?”   乐熹神色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在迟疑。   一旁被人忽略的洛小孟大步上前,打断了几人的沉默和对峙。   “我收集了一些东西。怎么换?”   他此时同样灰头土脸,身上还有斑斑血迹,看着比乐熹狼狈很多。他似乎也懒得再装成淳朴无害的乡下少年,一脸冷漠警惕,手里却很干脆地捧出一把东西。   他又补充道:“这些都是在这里收集的,但我不保证它们一定能被带回去。”   云乘月眼睛一扫,盯上了一块石头。那石头鹅蛋大小,看上去粗糙、灰黑,很不起眼,却在一线裂缝里露出了一抹幽蓝的色彩。   那似乎是……   ——[翡蓝石。]   薛无晦的声音响起。他也有些惊讶似地:[这么大块的翡蓝石,通常只在大泽中心才能孕育,这小子运气竟然很不错。]   云乘月一想,便说:“行,我挑一样,然后给你一碗肉汤……嫌少?那是我三分之一的午餐。”   洛小孟有些悻悻地闭上嘴。   云乘月拿了翡蓝石,也不废话,直接舀了一碗肉汤给他。她自己又舀了半碗,再从火堆下面挖出烤好的白薯、山药,顾自吃起来。   阿苏见状,忽然道:“我也有东西可以换……这里是一些止血草,还有我自己做的简单驱虫散。”   云乘月还没说话,季双锦已经忙不迭道:“够了够了,我的一半粮食分给阿苏!”   林中的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云乘月挑起眉毛:“很好,那乐公子拿什么来换?”   乐熹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扯扯嘴角,说:“双锦与阿苏向来关系好,她最是心善,只有时候难免顾此失彼。”   季双锦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说:“我的另一半给乐熹!”   “不行。”   云乘月斩钉截铁,丢了剩下的皮,站起来,头一次对季双锦严厉:“我们三人已经能默契配合作战,如果你不吃东西,没了力气,我和陆莹怎么办?双锦,现在你的安危不是你自己的事,是我们整个团队的事。”   季双锦被她训得低下头,说不出话。   云乘月又瞥了一眼乐熹:“何况,乐公子作为在场修为最高的人,难道一点食物都弄不到?乐公子,亏你还姓乐。”   乐——乐陶的乐。虽然他并非乐陶的血脉,却勉强能说有点渊源。   乐熹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这时候,洛小孟一气喝完了汤,冷笑几声。   “别说了!”他颇有些怨愤道,“我们这几天过的,哪能叫人过的日子!”   他相当讥讽地看了乐熹一眼,加重语气:“这位乐公子不仅没攀上关系,还被说成居心叵测,生生被打落了一截修为,现在也不过是第二境后阶的修士!”   第二境后阶……?   季双锦猛地抬头,急了:“真的?乐熹,你不是第三境中阶么?”   陆莹忽然插话:“洛哥哥,你也是第三境初阶的修为罢,怎么现在也只有第二境后阶了?”   洛小孟破罐子破摔,有些怨毒道:“还不是被乐大公子连累了!”   乐熹神态阴沉到极点:“滚,谁连累谁还不一定。”   云乘月看看这两个语焉不详的男人,暗暗摇头,看向阿苏:“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苏叹了口气,方才轻声道出原委。   ……   和云乘月等人相比,阿苏、乐熹、洛小孟三人的遭遇,就要狼狈太多了。   他们三个人也是一开始就降临在山洞,但除了阿苏以外,另两人也许是因为第三境修为,面临的考验更难。   而阿苏……就是单纯的不擅长解谜。   所以,他们三个出山洞的时间更晚,中间也经历了被妖兽追的狼狈,最后被申屠侑给捡回去了。   他们也在定宵军的寨子,但在申屠侑的驻军一侧,没能碰到云乘月她们。   同样地,申屠侑也给他们出了书文对战的难题。   然而……   这三个人完全配合不好。   阿苏倒是习惯于听命,但乐熹和洛小孟实在不对付。乐熹觉得洛小孟油滑、不懂军事和战术,洛小孟觉得乐熹纸上谈兵、大少爷脾气。   他们天天都争来斗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自然没有通过申屠侑的考验。   而没通过考验,就意味着他们每天都吃不饱饭……   一直吃不饱,三人就打起了别的主意。   阿苏只是忍耐饥饿,违背夜晚宵禁,偷偷去打点猎物,比如修为低的田鸡之类,可乐熹、洛小孟却在这时候达成一致,居然决定去偷厨房的食物。   乐熹还煞有介事地分析了一番申屠侑的言行举止,最后信心满满地告诉其他两人,说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   “申屠侑设下的考验,本来就不可能通过!他是什么修为,我们又如何?所以,破题的方法一定在别处!”   阿苏不敢不从,就帮他们放风,而洛小孟也乐意有人带头挑事,就跟着乐熹去了。   结果……   三人被逮个正着。为首的乐熹、洛小孟,当场被申屠侑打退修为,而阿苏因为没有踏进厨房,只领了十军棍作为告诫。   三人本来就饿,现在还添了伤,无疑是雪上加霜,情形愈发惨淡。   而这次军演,他们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来的。那个看起来温柔亲切的申屠副将军,翻脸无情,嫌他们浪费军粮,只一人给了一小块饼,就赶出来自生自灭。   那一点点东西,哪里吃得饱?   三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彼此拖后腿,阿苏还忍着饿,分了一半饼给乐熹。在她想来,乐熹迟早是她未来的主人,她是不得不照顾的。   所以,当他们一发现这里有人迹……   乐熹立即决定,不管对方是谁,都要竭力抢到食物。   也就有了刚才发生的事。   ……   听着听着,云乘月先还忍笑,接着再也忍不住,笑得乐不可支。   “……云小姐笑什么?”   乐熹手里终究端了一碗本属于季双锦的肉汤。他吃得还算优雅,速度却可称狼吞虎咽。   云乘月止了笑,抬起头,面上还挂着嘲讽:“我就是觉得,怎么世家公子这么大出息?自己成不了事,还瞎分析连累队友,最后还要自己的仰慕者巴巴地送吃的。”   她又看季双锦:“双锦,你就喜欢这么个人?”   季双锦沉默了一瞬,试图帮忙解释:“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乘月你别这样说……乐熹其实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云乘月心道,他恐怕只在女人堆里打转的时候很有担当。   但有些话,再好的朋友也没法说太多。   刺了一句,暂时也够了。   云乘月按了一下四分饱的肚子,站起身,在自己的小包裹里摸了摸。   接着,她抱着一堆东西转过身。   几十枚坚果、两块沾着泥的白薯,在她怀里躺得满满当当。   其余人都还饿着,一下子看得眼睛发直。   连陆莹都难以置信:“你……你哪儿来这么多吃的?”   “我路上找的。”   云乘月大言不惭。其实这些都是薛无晦指点她找的。这位千年前的帝王,竟然很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看一眼就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吃的。   她又看向乐熹,面沉如水。   “乐公子,我知道你家也是传承千年的大家族。”她淡淡道,“连双锦都知道一些千年前的秘辛,你身为大族嫡枝,理当知道得更多吧?你如果愿意说出来,我就能再分你一些食物。不然……”   乐熹的神情锋利起来,抢先一步道:“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双锦,陆莹,你们愿意跟我走,还是跟云小姐?”   嗯?还会抢话?   云乘月挑起眉毛,左右看看自己的两名队友。   她反而不太担心陆莹——陆莹在自身安危面前很拎得清,看她刚刚出言阻止就知道。但双锦……   她看着左右为难的季双锦,有点威胁地说:“双锦,你要是选他,我们的情谊也就走到尽头了。”   “这……”   季双锦蹙着双细眉,犹豫片刻,对乐熹柔声道:“乐熹,我们这一队配合默契,找食物也很娴熟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我还能照顾你,你就别和我的朋友计较了,行不行?”   乐熹听她柔声细语,神情渐渐也软化下来。   末了,他叹了口气,摸摸季双锦的头发,宠溺道:“拿你没办法。既然如此,我便再忍上一忍。”   在场其余几人,齐刷刷地冷笑了一下。   云乘月看得也撇撇嘴。   ——[看来,你想拆散他们并不容易。]   她板起脸:[你不要说话。]   薛无晦偏偏要和她对着干,微笑道:[他们能相处这么多年,自然有他们的默契,哪可能是你几天功夫、几句话就能拆散的?莫要觉得乐熹就是绝对强势,你那好友,也很有对付他的经验……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说得上是外柔内刚的大家宗妇的料子。]   云乘月抱起手臂:[大家宗妇是个好词儿不成?]   他又微微一笑,声音好似放柔了些:[对有些人,是,但对你不是。你做好自己的事便可,我也不需要有个以嫁人为目标的合作者。]   云乘月心中那股莫名的气才顺了些。   她拍拍手,也干脆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道:“好,乐公子,那就拿出你的情报。”   乐熹沉吟片刻,也下了决心。他说不上是个卑鄙的人,甚至在世家子里的确称得上是人才,只是生性温柔风流,也并无太大的才能,落难后才显得如此狼狈。   他对云乘月点点头,还是客气有礼的模样。   “好,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他说,“根据我家的典籍记载,鲤江水府是当年申屠侑殒身之地。相传,他在鲤江上方与人斗法,力竭落水而亡,身边还带着乐陶先祖的随身坐骑——水麒麟。”   “水麒麟寿命足有千年,又能操纵风雨、擅长幻术,我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   “我怀疑,水麒麟如今还活着,而且就是操纵环境的幕后黑手!” 第62章 异常   ◎变化◎   ——“水麒麟如今还活着, 而且就是操纵环境的幕后黑手!”   说完,乐熹严肃地望着几人。   几人也沉默地望着他。   片刻后,云乘月叹了口气。   “所以, ”她有些兴趣缺缺地说,“水麒麟是幕后黑手, 我们应该怎么办?”   乐熹一愣。   在他想象里,这是个相当震撼的大隐秘,一旦被曝光,就会引起世人震惊。   但是……怎么办?   他的气势莫名有点萎靡, 声音里还撑着一股自信:“如果我们能找到水麒麟, 一定就能找到脱离鲤江水府的方法,还有申屠侑和乐陶先祖的遗产, 甚至得到传说中……千年前的仙人传承!”   云乘月听见了一个新词:“仙人传承?”   她注意到,这个词语似乎有些敏感,因为它吸引了季双锦、洛小孟的注意。   季双锦是有些愕然:“乐熹, 你真相信传说中的‘仙人传承’?”   乐熹对她笑笑:“我们两家都有相关记载, 而且……这位洛小孟公子也有所耳闻,是也不是?”   他看向黑皮少年。   洛小孟没吭声,眼神有些异样,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口道:“不过我家早就没落了,这些传闻也只有只言片语,我也说不好……陆小姐如何看?”   他有些探究地看向陆莹,呵呵一笑:“追日弓的传承……诸葛家的人, 怎么也该知道得更多吧?”   陆莹眼神镇定, 很大方地笑笑:“诸葛家实在称不上千年传承, 我知道的未必属实, 就不在乐公子、双锦姐姐面前献丑了。”   她虽然答应放弃乐熹这个猎物,但为了维护骗子身份,陆莹还是打算继续装一装。   云乘月打断他们两人的往来,直言道:“仙人传承是什么?”   乐熹盯着她,不说话。   云乘月反应过来,一笑,将怀里的食物抛了几样给他:“答应的事,我不会食言。”   乐熹接了,很自然地交给季双锦。无需他多说,季双锦就拿过食材,为他烹调起来。   贵公子寻个地方坐好,又喝了口水,好歹恢复了一点仙门公子的气度,方才侃侃说道:“千年前,曾是一个混战的时代。神、鬼在天地间呼风唤雨,人类虽然也有大能修士,但大多数人仍然□□孱弱,无法抵抗神鬼的侵袭。”   “后来,有人集结了当时人类各大势力的代表,组成联合军,不仅赶走了任性妄为的神鬼异族,还荡平天下,建立了人类第一个统一王朝。”   “那就是大夏的第一位皇帝。不过,到了今天,已经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反而当年追随皇帝的功臣留下了传承,也就是我等。”   云乘月忽然说:“等等。”   乐熹:“嗯?”   她没有说话,只手指拂过胸前吊坠,传音说:[薛无晦。]   [……何事?]   [没什么,叫你一声。]她说,[我知道你姓甚名谁。]   [……嗯。]   云乘月才说:“继续吧。”   乐熹不解她的沉默,只当她对冗长的历史感到不耐,便直入主题:“我们今天的人,对那个年代所知甚少。但各家都流传着一个传说,说当年夏皇之所以能成功平定战乱、建立人类王朝,是因为得到了仙人的帮助,而仙人也在世上留下了传承,就是所谓的‘仙人传承’了。”   “……仙人?”   云乘月有些不解:“不是说,神和鬼都是异族?”   “仙人不是鬼。”   乐熹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隐隐带着点优越感:“千年前,人类中存在‘生而知之’的圣人,和‘天生仙骨’的真仙。他们是人类血脉孕育而出,却天生不凡,是人类的中流砥柱。”   “传说,第一间书院就是仙人开办的。他们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修行七境中的最后一境——飞仙境,是他们生来就拥有的境界。”   云乘月思索道:“你是说,飞仙境有两种,一种是后天修行,一种是先天的仙人?这听上去有些太匪夷所思……如果是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今天一个飞仙境的修士都没有?”   如荧惑星官那般让人无可奈何的大能修士,也只是第五境——洞真境后阶。洞真境后面还有通玄境,据说当今世上,通玄境大能不超过十人。   飞仙境一直都被认为是传说。   薛无晦倒是提过,他差点就能恢复飞仙境的修为,不过现在他的实力只能算第六境洞真初阶。   “这……”   乐熹有些语塞,却还是道:“照这样说,千年前的神、鬼更加缥缈,但这个幻境里的人不也理所当然?如乐陶先祖,她实力强得可怕,却也只是一方军队领袖,那当年的夏皇又有多强?”   云乘月摊摊手。她其实也不是真心要挑刺,毕竟她身边就有一个曾经的飞仙、现在的幽魂,只不过她总要表现出几分不信,才更切合她的身份。   “好吧,就算有飞仙,”她保持着语气的不以为意,“那又和我们出去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修为都很低,即便真的找到了水麒麟、宝贝,也不一定能占便宜。”   “不。”   乐熹唇边的微笑却变得更加明显。   他的语速也不觉缓下,变得庄重:“千年前的仙人,仍然有血脉流传。你们可听说过,大梁一直在寻找修士中的天才?”   他有些若有所思地看着云乘月:“若我没记错,云小姐就是那个被司天监看中的天才。”   云乘月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大约是吧?他们总不能是看中了我的美貌。”   乐熹:……   他没应付过这种神来一笔的反应,一时愣在原地,下意识去看季双锦。   季双锦忍着笑,柔声道:“乘月开玩笑呢。”   云乘月心道,谁和渣渣开玩笑,顺口怼他一句而已。   乐熹也将信将疑,却算有了台阶,还是从容道:“根据我家中一些记载,结合我自己的猜想……大家不妨先想一想,这鲤江水府多年来从未被打开,为什么现在却开了?”   “还有我,”他语气深沉,“我原本在船上控制大局,却被突然的风浪卷入水府,这又是为什么?”   一旁默不作声的洛小孟忽然说:“你是说,是因为我们聚在了一起,才开启了这个水府?”   “正是!”   乐熹一笑,手里做了个收扇的动作,才又想起来自己没扇子,只好装得无事发生,信心十足道:“甚至我怀疑,我们的相聚都是千年前仙人的安排。否则,为何我与双锦乘坐的船正好破碎?为何我正好在保宁号上遇到你们?为何恰巧起了风浪、开启了水府?”   “我们这六人,祖上都出过大能,血管中流有飞仙的血液,也说得过去!”   他说得有些激动。   好像也有点道理……   云乘月默默传音:[真的?]   [假的。]   [……嗯?你这么肯定?]   黑暗中,帝王端坐着,搁了笔墨,有些无聊地把玩着藤编小乌龟。他讥笑地瞄一眼云乘月的神识,道:[若是我当年能预见千年后的事,早就将逆臣贼子一网打尽。]   [当年最擅测算天机之人,是封栩……你见过他的魂魄。若他知道自己最后魂飞魄散,又怎么敢犯下大错?]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双手将小乌龟合拢,墨色长眉蹙起:[仙人传承,我记得确有其事。当年辅佐我的飞仙?有这人?不,的确有。怪了,我怎么有些记不清。我记得是……]   他喃喃自语了几句,忽然陷入苦思,也就沉默下来。   云乘月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神色凝重,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云乘月只好收了神识,打算回头再细问。   “好,”她说,“假设鲤江水府中有仙人传承,假设我们几人确实和这里有点关联,你们认为该怎么做?”   虽然是问句,但几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浮出了答案。但谁都没有先说。   云乘月提议:“我们再来对一对彼此知道的情报吧。”   “这一处奇遇,是幻境,也是千年前的试炼之地。通过试炼,就能得到好处。不过,如果只是想离开试炼,其实失败也可以。时间到了就能脱离。”季双锦率先给出了回答。   “但前提是,那是正常运转的试炼之地。”乐熹补充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尽量应付定宵军的试炼,同时尝试寻找仙人传承。”   洛小孟语气冷漠:“我知道得不多,我没意见。不过乐公子,别忘了你之前把我们带去沟里了一次。”   “你……”   乐熹面上有些挂不住。   陆莹笑着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仙人血脉,我姓陆,不姓诸葛。我对乐公子的提议没有意见。”   最后还剩云乘月没说话。   她沉吟片刻,有了决断。   “好,那我们就一边行动,一边继续打探情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耽误得有些晚了,不过赶赶路,还是能在天色全黑前到达休息点。在那里我们可以找人修补武器、防具,也能补充一些灵石、药物。”   此言一出,乐熹等三人的神色顿时有点异样。   “……那个,云小姐,”阿苏小心翼翼地说,也有点尴尬,“我们因为被申屠副将军罚了,所以补给也是……按照最低一等……”   云乘月愣了愣。   “就是说,你们,”她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之后的补给,也要分我们的去用?”   阿苏羞愧低头。   乐熹假装无事发生。   洛小孟……他皮肤黑,一扭头就看不出脸红不红。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   她左右一看,快步走向陆莹。在对方略微戒备的目光里,她冷静道:“陆莹,纸笔给我。”   “做什么?”陆莹下意识不愿意。   “记账。”   云乘月温温柔柔地回答,微笑道:“不知道照顾大家公子,应该按多少钱来收费?双锦,阿苏那一份你不准出,都让乐熹公子来出。”   她扭头继续微笑:“乐公子,你堂堂乐家嫡系少爷,总不会白吃白拿,不给钱吧?拿我们的补给,你打算给多少?”   乐熹“呃”了一声。   “一百块……下品灵石?”他试探道。   “五块中品灵石。”云乘月讨价还价。   二十块下品灵石相当于一块中品灵石。不过,通常品质更好的灵石会有溢价,所以中品灵石的市场价通常更高一些。   “好。”乐熹恢复从容。   云乘月补充道:“你们三个人,每人每天五块中品灵石,一直到你们不再白吃白拿为止。”   每人每天五块,就是十五块中品灵石,再按天数计算……   乐熹的笑容僵了。这不是一笔小钱。如果云乘月要银子还好,灵石这样的稀缺资源,他虽然拿得出,却会非常肉疼。   阿苏是季双锦的侍女,也就算了……乐熹看向洛小孟。   他正要开口。   云乘月故作惊讶:“听说乐公子是小队领头人、决策者,一定也会负责所有人的开支吧?不可能闯祸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担责,要给钱了就要分亲疏远近了吧?一定不可能的吧?”   乐熹:……   “……对。”   仙门公子神色略有扭曲,咬着牙,微笑道:“云小姐说得……极为有理!”   季双锦在一旁小心瞅瞅他们两人,低头不说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陆莹倒是嘴唇扬了一下,拿回自己的纸笔时,又格外欣赏了一下上面的记账。   她传音云乘月:[报酬平分。]   云乘月:[算上双锦,三个人分。]   陆莹撇嘴:[嘁,那阿苏那份不相当于白收。]   云乘月微微一笑:[是啊,我偏心双锦,你打我啊。]   陆莹:……   她嘴角垮下,扭头翻个白眼,不吭声了。   ……   赶在太阳完全落山前,云乘月等人来到了附近的休息点。   这里是一处简单的棚屋,没人看守,但里面已经放好了补给,都用书文阵法锁着。   红色“乐”字是乐陶军队的补给,蓝色“申屠”二字是申屠侑的人的物资。红蓝二色阵法互为区分,光芒映照时却又很和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晚了,休息点里竟然没人。   “奇怪了。”   云乘月一边迅速拿走补给,一边自言自语:“我们一路走来,妖兽遇见了一些,蓝军却只遇到了三个人……还是认识的。其他人去哪了?定宵军怎么说也有一万多人吧?”   其他人点头赞同。   “是有些奇怪。”   “这个休息点放着补给,也没人看守,万一被攻破了怎么办?”   “是因为……惯例就不需要守备?毕竟千年前的修士实力很强。”   ——[不。千年前行军,补给仍然是统一配备。这类分散点只会出现在军演中,而且都有专人守备。]   薛无晦的声音出现了。   ——[如果鲤江水府完全还原了千年前的某段场景,不该出现这类疏漏,除非在原本的场景中……就出现了这个异常。]   他沉吟道:[但是,乐陶率领定宵军的时间,是在她投靠我之前。我并未听说她遭遇过什么意外……不,等等。]   吊坠的幽绿当中,他仿佛轻轻眯起了眼。   [但有可能,这处试炼之地包含了不止一段记忆……云乘月,我告诉过你,这处试炼之地是乐陶设下的。]   [对……不过刚才乐熹说,申屠侑带着水麒麟殒身在此?]   云乘月也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薛无晦淡淡道:[申屠侑对乐陶非常执著,他会死在乐陶设下的试炼之地中,恐怕并非巧合。]   [试炼之地通常只能容纳一位构筑者的设计,假如多了一个人,产生异常也说得过去。]   他站起身,在黑暗中来回踱了几步。   [仙人传承……我竟还是想不起来。但云乘月,你要小心。]   薛无晦才说完。   咩——!!!   夜色降临的山野中,蓦地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   云乘月猛地回过头,又有些疑惑:“那是……羊?”   “或许是妖兽!”   众人戒备起来。   但乐熹突然眼睛一亮。   “不,典籍记载,水麒麟的叫声也与羊类似!说不定那就是水麒麟,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拿起武器,就要追着叫声而去。   “等等!”云乘月说,“你没看发下来的军演手册?太阳落山后,我们不能擅自行动,夜晚行动的妖兽非常多,随便碰上一个修为高的,就能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乐熹一听,也为难起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六人面面相觑。   还是云乘月拍板说:“这才军演第一天,我们还有时间。先静待下来,看看这里的情况。明天白天说不定还能听见麒麟的叫声。如果实在没有其他线索……我们再在夜里冒险。”   其余五人想了想,也没意见。   “好,就这么办。” 第63章 突发的试炼   ◎镜里镜外◎   休息点是一处简单的棚屋, 不过在背后,还有一座用书文阵法遮掩起来的仓库。   按照手册解开阵法后,一座狭长的、形状有些怪异的木屋出现在众人面前。   云乘月探头看了看。仓库里很暗, 不太看得清。她伸手托出“光”字。   光芒亮起,照亮了狭长的道路。内部两侧的门都是开着的, 从气流流动的方式来看,里面没有大件物资。   仓库看上去不大,内里却阴恻恻的,隐约像埋伏着什么东西。但现在夜色已临, 按照手册上的安全提示, 他们最好在建筑内休息,以躲避妖兽。   最好还是先侦察一番。   云乘月回过头:“先来个人跟我一起进去看看。其余人在外面守着。”   季双锦正要说什么, 却被乐熹轻轻一拉。她转脸看过去,见贵公子微微摇头,先是不解, 而后细眉微微一皱。   陆莹瞥了他们一眼。   出乎意料, 这个骗子走了出来,简单地说:“我跟你一起。”   云乘月有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反对:“走吧。”   这座仓库的确有些古怪。踏入之后,迎面一阵凉风,背后的声音都不见了。   云乘月回头看了一眼,见门口火光映照下,其余四人都还在,才放下心来。   她和陆莹保持沉默, 迅速在仓库内走了一圈。走廊狭窄弯曲, 连接了三间房。正对入口的尽头是一面墙, 两侧错位的走廊各对应另一个出口。   “一共三个出口……门都坏了。”   检查完后并无异常, 云乘月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门闩看着是被暴力破坏的,但屋里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外面放的物资也没有损坏……”   陆莹有点烦躁:“别说了,我也看得出不太对劲,但我们又没有别的选择。反正只是军演,乐陶那个性格,总不会故意害我们。”   云乘月到底没有别的发现,只微微点头。   她们返身出去,将仓库内的情形说了一遍。   众人简单商量一番后,决定六个人分成三组,各守在一处入口附近,如果有异常,就立即出声通知其他人,防止被偷袭。   六人都是第二境修为,都能使用白文“火”字作为照明。当下,他们又接连进入仓库,并将损坏的门尽量掩了起来,又确认外面遮蔽的书文阵法运转正常。   这样一来,即便有妖兽或者敌人偷袭,他们至少能得到预警。   五团火光、一团淡金色的光芒,照得仓库里明亮许多。因为没有蜡烛,几人只能一直保持书文燃烧。   火光也映在季双锦欲言又止的脸上。她望着云乘月,想说什么,却被乐熹打断了。   “双锦同我一道。”他很和气地说,“她有些柔弱,既然和我在一起,就由我来照顾。陆小姐,抱歉今晚不能照顾你了。”   陆莹眉毛动了动,几乎像一个嫌弃的表情。但旋即,她便明媚一笑:“嗯,我同乘月一起就好。”   “等等。”云乘月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乐熹,你所谓的‘照顾’就是又让人家做饭,又蹭人家的补给?双锦跟我们作战默契,你也有自己的队友。你不如跟洛小孟一起,你们都是男人,做事也更方便。”   乐熹有些不快,忍耐道:“双锦与我青梅竹马,云小姐这是要挑起内讧?”   “你们别吵了,我……”   季双锦看了乐熹一眼,又看看好友,轻声说:“乐熹,不然我跟阿苏一起吧。”   英姿飒爽的女护卫巴巴地看着她,仿佛一只可怜的大狗。   乐熹面上有些挂不住,用力抓住她的手:“双锦,你怎么出来一趟,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这样可不是我喜欢的双锦。”   季双锦仿佛被针猛地刺了一下,陡然不说话了。   “小姐,我没关系的。”阿苏见她这样,又连忙乞求似地看了云乘月一眼,再看向洛小孟,主动说,“洛公子,你与我一道可好?”   季双锦微微垂下眼,没说话。   云乘月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暂时这么安排。   六人站在仓库中间,商定后,各自分开。   云乘月与陆莹一道,在门的内侧简单铺了点干草,又吃了点东西。   但才坐下不久,她就觉得不对。   “怎么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她警觉地站起来。   陆莹也发觉了异常,当下喊道:“其他人在不在?”   没有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皱眉。   云乘月当机立断,写出“缚”字,在门侧放出荆棘。而后她从背上取下玉清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仓库不大,只需要走过一截狭窄的走廊,转角就是刚才几人分别的专心点。   刚一转过去,她们就差点和人撞上。   “谁?!”   “退下!”   短暂的警惕后,云乘月才发现对面是阿苏、洛小孟。很快,季双锦、乐熹也出现在这里。   云乘月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是不是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对。”   “我们以为出事了,就想来确认一番。”   “这仓库果然有些古怪……能隔绝声音?”乐熹思考着什么,“我好像曾经看到过典籍,说古时候有些阵法,可以在外敌侵入后被启动,隔绝声音,只有阵法启动者能掌控一切动静,莫非这就是那种失传的阵法?”   “这么说,果然这里曾被袭击过?”   云乘月同季双锦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表示她也看过类似的记载。   一直保持低调的洛小孟忽然抬起头,短暂迟疑过后,轻声说:“这里似乎有死灵盘踞过,这种阴冷的气息和我以前见过的……很像。”   “……死灵?”   云乘月汇聚生机书文气息在眼中,四下看了一圈。生死之道相互依存,再微弱的死灵气息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并未在屋里看见死气。   薛无晦也出声道:[此处并无死灵。不过,此地阵法有些诡异,确实有滋养死灵的作用,所以,这洛家小子身上的那个死灵……大约快要醒了。]   他声音里透出一点杀机,又有隐约的期待。   洛小孟身上的死灵……洛家先祖?当年背叛薛无晦的仇人之一?   云乘月心中“哎呀”一声,有些惋惜地传音:[糟了,早知道我应该要求和洛小孟一组。]   他默了默,声音轻了些:[先管好你自己罢。此地在千年中变化太多,连我也无从把握。你小心应对……省得我费力再找个代替你的人。]   众人纠结一会儿,各自用尽方法试探死灵的存在。   对修士们来说,“死灵”是一种很少见、却让人本能不安的事物。他们一直被告知,死灵是污秽,而弱小者也有难缠之处,强大的死灵更是极为恐怖。   但他们一无所获。   反而云乘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粒黑黑的东西,被薛无晦要求收起来。   ——[这似乎是金银异生莲的种子。你先收着,回头我试一试在帝陵中种植。这东西在今世绝迹了,但又很要紧。]   云乘月依言收好,好奇道:[用来做什么?也是滋养死灵的?]   薛无晦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解释。   其余各人也像有些收获。但修士出门在外,除非必要,惯例不会多问别人的收获,诸人也就默契地带过这一节。   ……   六人又折腾了一番,最后确认了一件事:在这间仓库中,只要他们看不见其他人,就会同时失去对方的声音。传音也收不到。   “那怎么办?听不见声音,实在不太安全。”云乘月吐出口气,征询各人的意见,“我们出去?”   众人摇头:“出去遇到妖兽,也是凶多吉少。”   阿苏说:“那我们不如一起待在这里?”   “不妥。”洛小孟冷静道,“这样的话,三个入口都无人看守,我们又察觉不了门口的动静,假如有人袭击,很容易就被一网打尽。”   季双锦迟疑道:“那……”   乐熹没注意她想说话,开口道:“那这样,我们各自两人轮流,每过半个时辰,就来这里碰个头,确认其他小组安全无恙。”   他一说话,季双锦便不说了。   云乘月注意到了,问:“双锦,你想说什么?”   季双锦先看了一眼乐熹,才细声细气说:“我赞同乐熹的想法。嗯,还有,我觉得可以让碰头的人就站在拐角处,探头看一眼,这样就能同时和门口的人交流,也能和其他路口的人交流,避免失去联络。”   乐熹略一愣,展颜笑道:“双锦聪慧,这正是我的意思。”   季双锦:“嗯。”   云乘月移开视线,又余光里看到,身边的陆莹居然趁着光线昏暗,偷偷翻了个白眼,但立即又是一脸天真无邪的笑。   她本来有点憋气,看陆莹这副表里不一的姿态,反而噗嗤笑了。   洛小孟看她们一眼,唇角居然也扬起来。   赶在乐熹狐疑前,季双锦赶紧扯扯他袖子,说:“时间不早,明天还要赶路,我们先休息吧。”   “……也好。”乐熹展眉道,“那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睡一个时辰,各自醒来碰头。”   “好。”   众人没有异议。   云乘月和陆莹也回到了属于她们的门口。   “缚”字荆棘忠心守卫着,并未发现异常。她又确认一番,才收起藤蔓,在原地补充了一些灵丹(定宵军发下的军粮),闭目养神。   “喂。”   陆莹突然说。   云乘月没睁眼:“你不睡?”   陆莹坐在她对面,沉默片刻,说:“我觉得季双锦那样活着,也挺没意思的。我从起还以为大小姐的生活一定很舒服。啧……以后我还是不骗大小姐的钱了。”   云乘月眼睫一动:“你之前不是说你不骗女人?所以你果然要骗?”   这里只有她们两人。   微弱的光线下,陆莹大大方方地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两点白色写满了鄙视。   “讨生活的人,有口吃的,分什么男女!”她不屑道,“果然是只有大小姐才会相信。听说你遭遇坎坷,但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想必你从不曾饿过肚子。”   云乘月没说话。她过去的记忆不太清楚,总是突然地想起一些片段、细节,又大段大段地想不清楚。但直觉地,她觉得自己可能饿过肚子。   见她沉默,陆莹便当她默认。   “……算啦,我就知道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陆莹也闭上了眼,面部线条都绷得紧紧的,透出一种独狼式的凶狠警惕。   云乘月却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点好奇。   “陆莹,你为什么会当骗子?”她问,“这世道,也不是非得骗人才能活下去吧?”   “骗人来钱快,谁要当穷鬼。大小姐以为修行不花钱,写字不花钱?钱都从天上掉下来?”   陆莹嘲讽了一串。   云乘月回了她半个白眼——没翻太上去所以算半个,也就闭嘴了。   片刻后,陆莹却低声说:“我生下来没有爹妈,被师父捡回去,小时候是小骗子,长大了也继续做呗。”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云乘月“哦”了一声。她困了,有点心不在焉:“那你师父呢?”   “被我杀了。”   “……嗯?”   云乘月重新抬起眼。   陆莹正盯着她,见她惊讶,她就露出一丝快意的微笑。   “我十三岁那年,他想把我卖去当小妾,再伺机骗走那个大胖子的财产。我不干,就想办法把他杀了,又拿了他的弓,跑了。”   她指了指眉心识海。   “那把弓箭,厉害吧?能直接被我收进识海,很神异……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不过拿来装装什么‘诸葛家的人’,还是挺好用的。”   云乘月凝视着她的微笑。   “陆莹,”她轻声说,“你说得太多了。”   陆莹的微笑凝固了。   她沉下神色:“怎么,听我这种下等人的经历,脏了你大小姐的耳朵?还是说,你觉得我又在骗你?”   “不。”云乘月静静地看着她,“只是我觉得你说的是真话,但如果你再说下去,也许明天就会后悔。”   陆莹怔了怔,半晌才闭上眼。   “说得有些道理。”她声音里那点惆怅消失了,重新变得刚硬,“都几岁了,还要扯着人说自己过去多惨,好像要引起别人同情似的……喏,你记着,以后遇到这种的,十有八九都是骗子。”   云乘月也闭上眼,又笑了笑。   “说得对,厉害的骗子手段更加百出,是能屡屡得手的能人。”   “那不废话。”   ……   夜晚,云乘月按照商定好的方法前去碰头。   她一共碰了四次头。隔着一段距离,她谨慎地延伸了“光”字范围,确保自己看清了对方的脸,才算碰头完成。   一夜无事。   三个半时辰后,她和陆莹同时醒来。这是六人约定好的晨起时间。   云乘月说:“我昨晚一切安好。”   陆莹蹙眉站着。她看上去似乎没睡好,眼白泛红,神情也有点焦躁:“那不废话,要是有事你肯定叫我,我要是有事也肯定叫你了。”   “……你吃火药了?”云乘月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反常。她和陆莹经常吵架,但反而因为吵得多了,她们彼此大概都知道吵架的点是什么。   陆莹应该不会为了寻常的一句话而发怒。   骗子自己也愣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睡得不太好,好像还做了怪梦……不是说这里的阵法能滋养死灵吗,说不定对活人也有害。”   她有点酸溜溜地看云乘月一眼:“你怎么就没事?”   云乘月不理她,往中心汇合点走去。   但她的耳边响起缥缈的声音。   ——[有我在,你自然不会有事。]   她心中一动:[你是说……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   [有一些类似幻术的东西,但算不得什么。如果我想得没错……我暂时还不能确定。]   薛无晦若有所思:[云乘月,你之后无论遇见什么,沉住气,勿要慌张。]   云乘月脚步一顿。   “怎么了?”   她背后的陆莹警惕起来。   “……没什么。”   云乘月无奈地想,可薛无晦这么一说,不就相当于铁板钉钉“发生了什么”吗?   ……   果然。   到了中心点后,只有她们两个人。   将其余两扇门检查一遍后,云乘月确定,仓库里只剩下了自己和陆莹。   陆莹猛地看向她:“你不是说昨夜一切正常?”   “我的确没有发现异常,你不也一样?”   云乘月检查了一番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出去找找。”她说,“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回定宵军中。乐陶是给予我们试炼的人,假如这里真的发生了什么,她身上应该有些线索!”   陆莹也镇定下来,狠狠一咬牙:“好,听你的!”   两人迅速解开休息点附近的隐蔽阵法,想按原路返回军营。   然而……   ——咻!!   几道流矢袭来,深深钉入她们脚边地面!   不过一夜功夫,外头的山林完全变了模样。宁静不再,而是充满了喊杀声,还有书文斗法的亮光。   血色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林间还挂着破碎的军旗。   ——杀啊!!!   两人一时惊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这是……在打仗?   轰——嘭!   一块滚烫焦黑的石头向她们袭来!   但旋即,一道高大的声音飞扑过来,狂吼一声,用身体将那滚烫的石头撞碎。他自己被烫得皮开肉绽,却犹自不觉,站起来一声大吼,随手拔出身边废弃的长刀,反手投掷出去!   接着,他猛一转身,浑身是血地吼道:“你们这种新兵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   “战场……?”   “不是军演吗?”   壮汉骂了一声什么,从破破烂烂的定宵军军服里掏出细小的竹筒,用力塞给云乘月。   “带回去给乐将军,有人背叛了定宵军……去啊!!”   两人下意识转身就跑。   背后一声巨大的轰鸣。云乘月侧过头,余光里看见刚才的男人被某种力量炸成了一堆血肉飞雨。   她飞快地跑。脚底有些粘稠,不像草或者土地的质感。她不太愿意去想那是什么东西。   林子里不光有她们,还有其他定宵军的人、被使役的妖兽,还有一些半透明的影子。这些影子既像人,又像有兽形;它们身边总是伴随着奇异的景象。   定宵军正在和这些影子作战。   “那是,那难道就是神鬼异族?”   陆莹咽了口唾沫,眼神都有点发直。她虽然是个老江湖,但骗子大多走奇巧诡诈之道,很少直面这种血肉搏杀……何况还是满眼的搏杀!   “我不知道,也许是。”云乘月咬咬牙,“我们现在要把情报送回去……这或许就是试炼的第二环!”   陆莹震惊:“这么突然?之前乐陶给我们的试炼,明明很循序渐进……躲开!”   两人滚成一团,险而又险地避开一阵突如其来的土石攻击。   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力反抗,两人爬起来继续跑。这个战场上到处都是第三境以上的气息,她们两个人在这里完全像小孩子跌跌撞撞闯入成年人的搏斗场。   云乘月浑身狼狈:“所以才说是发生异常啊!”   “其他人说不定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别说了,快跑!”   ……   “啦——啦啦……跑呀,鼓劲跑,啦啦啦——”   无尽的星海。   无穷无尽的繁星,往上下左右都延伸出去。置身此地,让人有一种踏在星空中的错觉。   然而,这里仍然是人间的建筑。   白玉京,司天监——五曜星宫。   水镜铺开,成为一面巨大的屏幕。   屏幕被分为三个部分,展示着三个不同的画面。   如果云乘月在这里,一定能从中发现她自己。   因为,水镜中映照的,赫然便是鲤江水府的情形!   而在水镜前观看的人……   “荧惑星官,还请停下你荒腔走板的小调。”   一名白发曳地、华裳长裙的女子转过身,淡淡地斥责。她怀里抱着一面正圆的镜子,面容被水镜的光照亮,极美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严厉的神态。   荧惑星官——虞寄风,仍然穿着他朴素修身的墨蓝色劲装,盘腿坐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哼着古怪的小调。   被斥责后,他露出一脸委屈。   “辰星星官好无情哦,明明多亏我在那乐熹身上放了你的小镜子,我们才能在这里窥探鲤江水府的情形。鲤江水府哎——千年来从未有人打开过的奇遇哎!”   他夸张地比了个手势,笑容灿烂:“你们不是一直很想探究千年前的秘密吗?居然不夸我,反而还斥责我!”   同为五曜星官的辰星星官,一脸冷漠,丝毫不为所动。   “安静。”她冷冷道,“不然将你赶出去。何况,荧惑星官,我们是希望你将水镜放在云乘月身上,她才是我们关注的新人。乐熹算什么?你为何擅作主张?”   虞寄风想了想,语气深沉道:“可能,因为那是我的曾孙女吧!”   辰星:……   “哎呀,干嘛计较这么多!反正你也能看见小云嘛!”   虞寄风转眼又是一脸灿烂,笑嘻嘻地说:“这也是一石二鸟。我不仅凑了一帮小家伙,帮我们试探了水府中的情形,还帮了明光书院一把——对不对?”   他往旁边一侧头。   一脸严厉的老头当即怒目而视,看上去很想冲过来将他打一顿。   虞寄风啧啧道:“卢老头,好凶。”   “你这个混账——你不帮乘月也就算了,居然给她找麻烦?!”   卢桁暴跳如雷,眼看就要开始一通怒骂。   虞寄风笑道:“卢老头,你急什么?多亏我,小云还在水府里突破了呢。而且……院长都不急,你急什么?”   在场几人的目光,汇聚到了一直沉默的人影身上。   “院长,你觉得如何?”   虞寄风收了一点笑,眯起一双桃花眼:“按时间来算,这几个小家伙是赶不及参加书院的考试了。不如将鲤江水府的试炼,作为他们的考核成绩,如何?”   卢桁怒道:“你想得美,明光书院向来公正严谨,如何能临时为部分考生更改规则,从未有这种先例……”   话音未落。   一道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没有先例,就做一个出来嘛。”   明光书院的院长往前走了几步,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水镜。他无疑已经很老,头发、眉毛、胡子全都白了,但他的眼神非常明亮锐利,甚至显出一种孩童似的天真好奇。   他正在看水镜中狼狈逃亡的云乘月。   “我看,”他慢吞吞地说,“这个小姑娘,还是蛮不错的。”   “不过,要不要为她破例……嗯,还有其他几个人,我还得再想想。”   老院长捋捋胡须:“不如就看看,他们能把这异变的试炼,推进到何种程度吧?”   卢桁道:“王夫子,您万不可为难自己……”   “哎,我有什么好为难的。”   王夫子摆摆手,还是慢吞吞地说话:“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和我的光明大道这么相似,简直像我在世时收的徒弟一样……这么一想,我还觉得挺可惜呢。”   “千年前,怎么就没遇见这种好苗子呢……不然,又能教个飞仙出来喽!” 第64章 围观与被围观   ◎突进!◎   听了王夫子的话, 卢桁喜忧参半。   他深知这位老院长的影响力,如果他真的愿意破例,云乘月必然能入明光书院。   然而, 另一方面……   如果真的以破例的形式进入书院,人们不敢质疑老院长, 风言风语岂不就对准了云乘月?   如此一想,卢桁开始暗暗希望,幻境中的其他孩子也能入学。这样一来,压力起码会有所分散。   心思一转, 卢桁就更仔细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试炼画面。   水镜映照中, 鲤江水府处处都是血与火。画面中,到处都是今人视若珍宝的灵草、灵花, 却被战火毫不留情地付之一炬。   而那些被称为“神鬼异族”的影子,举手投足间带来恐怖的破坏力,往往要合三、四为人族军士之力, 才能诛杀。   在碾压的实力面前, 那些参加试炼的孩子们毫无还手之力,都在各自处境下狼狈逃窜。   卢桁一时担忧晚辈安全,一时又被这场试炼吸引心神。   “这……果真是千年前的世界?”卢桁不禁感慨,“神鬼异族竟真有这般可怕?”   虞寄风笑道:“卢老头,你感叹什么?这些东西不早就被人类镇压,说不定他们也没这么厉害,只是试炼调高了它们的实力。”   几人谈论鲤江水府时,都直言“试炼”, 显然非常清楚所谓“奇遇”的本质是什么。   荧惑星官看似爽朗而不以为然, 实则眼神暗暗飞向老院长。   王夫子捋捋胡子, 笑了一声:“荧惑星官是想问老夫, 试炼中的景象是否属实?”   此言一出,连沉默观看的辰星星官都看了过来。她冷艳的容貌映着淡蓝的光,双目幽幽,显出一种专注的神色。   千年前……那个时代充满了谜团。   而这位王夫子,就是世上少有的几位知情者。   因为他们就是千年前的存在。   王夫子望着水镜,神情中渐渐浮出一缕追忆,还有幽微的唏嘘。他往前走了两步,如此一来,水镜的光芒更多地洒在他身上,也照亮了——他虚幻的衣摆。   这位夫子,原来根本不是活人,而是幽魂,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死灵!   “是啊。”   王夫子悠然神往,又轻轻叹了口气:“一千多年了……现在的修士们,已经开始怀疑神鬼异族是否真实了,而我当年所见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现在想来却仍清晰如昨——”   他伸出手,苍老的手指指向某个画面。   其余人顺着指向看去,正看见一只幽影高举雷电,将一位浴血怒吼的将士劈成一团焦肉!   然而那位将士竟还未死,还拼着一口气扭身扑上,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也同时喷出一枚血淋淋的“抗”字,一举贯穿了幽影的头颅!   王夫子平静道:“我的第三个弟子,死法与之相类。其余种种情景,我也一一见过。”   其余人沉默片刻,虞寄风也站起身。   他们低下头,肃穆一礼。   虞寄风少有地严肃起来,恭声道:“冒犯仙长,见谅。”   须发皆白的老人笑了笑,摆摆手:“我就是一个教书的,什么仙不仙长。”   他们所说的“仙长”,指的是鬼仙。   人死之后,魂魄恋栈不去,便可能化为幽魂,也被称为死灵。但是,如王夫子这般的千年大能、古时圣贤,却被世人铭记、颂念,并受到种种供奉。   一旦这种供奉被星祠纳入,他们就会与岁星网产生某种联系,进而被称为鬼仙。   世上如王夫子这般的鬼仙,还有几人。他们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每个人的名字都如雷贯耳。   但……   虞寄风非常清楚,这些鬼仙并不能等同于古时候那批修士。   他们不是完全的三魂六魄,而是借助世人的怀念、想象,还有岁星网的力量……种种杂糅而塑造出来的。   因此,王夫子并不是真正的、千年前的“王夫子”,而只是拥有那位大能记忆的微妙存在。   甚至于……王夫子拥有的记忆,也并不完全。   虞寄风眼神忽闪,与那一头的辰星星官对视一眼。他们虽然彼此有些过节,但到底相处多年,一眼就能明了对方的想法。   虞寄风再行一礼,试探道:“可是,王夫子,过去我们向您请教千年前的事情,您总说记忆模糊不全……何以今日如此想得清晰?”   卢老头立即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不悦地皱起眉毛,斥责道:“虞寄风,你在暗示什么?”   虞寄风在心里冲这刚硬过分的老头儿翻了个白眼。卢桁这老头儿就是这样,一门心思维护他认为正确的人、正确的事,所以才容易被人当枪使。啧,还好把他从星官位置上顺利弄下去了……   王夫子拍拍卢桁的肩:“稳一些。荧惑星官的疑问……有些惭愧,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哦?”虞寄风带着几分审视,看着这位鬼仙。   老人云淡风轻,目光平和地在他身上一掠,又转而望向水镜。   “仿佛就是见了这鲤江水府的景象,见了这些将士,见了这……些孩子,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   他笑了笑,似乎还从中得了一丝趣味:“自然而然,谁说这又不是大道真谛?或许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也未可知。”   他定定地注视着云乘月。苍老的眼眶下,这双眼睛依旧清澈、好奇、平静又坦然。   虞寄风突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刚才王夫子说见了谁?“这些孩子”?他那个细微的停顿,是不是说明,他真正想提到的其实只有云乘月一个人?   而且,他忽然觉得王夫子的眼神、气质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见过?   荧惑星官轻轻地眨了眨眼。他想起来了,同样的眼神和气质,他在云乘月身上见过。只是,她的平和宁静显得更疏离、更缥缈,带着更多不自知的迷茫,而王夫子的气质却端厚、凝实、包容,更入世也更高大。   这些蛛丝马迹……究竟是他想多了,还是确实存在某种可疑的联系?   虞寄风一时陷入了沉默。   卢桁瞥了他一眼。   这位严肃刚直的老人暗暗摇头。其实他刚才出声斥责,并不是反对虞寄风怀疑,只是他很讨厌这种试探。对待王夫子这样桃李满天下、无私育人的圣贤,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便好,试探未免失之轻浮,说不定还惹人反感,徒劳生事。   老人暗忖,虞寄风自然很聪明,可聪明人有时就容易被聪明误,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他有这毛病也不是一两天了。总归他有任性妄为的本钱,就由他作天作地去罢。   老人暗中一想,也就将刚才的插曲抛诸脑后。   他更在乎另一件事。   见王夫子专心致志地看着水镜,卢桁犹豫片刻,还是放心不下,出声问:“王夫子,您说要以推进试炼为标准……但现在这试炼究竟异变到了何种程度?”   “唔?”   王夫子有点好奇:“嘉树,你好像相当担忧。”   嘉树是卢桁的字。卢桁早年也曾在明光书院求学,是以与王夫子格外亲近些。   卢桁老老实实道:“是,学生想着,万一这试炼太过危险……那无论如何,还是孩子们的性命为重。王夫子,学生想知道如何救人。”   “哦,原来是这样。嗯,嘉树一生宅心仁厚,是个好孩子。”   王夫子高兴地夸了他一句,又摇摇头:“不过,我们怎么想,其实没有用。”   “没用?”卢桁一愣,急了,“您的意思难道是……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束手无策?您……难道您也不行?”   他一下有点着急上火。刚才他一直能沉住气旁观(最多骂骂虞寄风),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有王夫子在,总会有办法。存在千年的鬼仙大能,手段变幻莫测,远非寻常修士能够想象。   王夫子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又拍拍他的肩。   “鲤江水府是……当年乐陶设下的试炼之地。”   王夫子面上出现追忆之色。他语速不快,似乎自己的记忆也才随着叙述,一点点复苏、一点点清晰。他重又凝望着水镜中的一草一木,借着千年前的幻象,找到更多记忆。   “你们看到的这景象,乐陶大约还是洞真境初阶的修为,到她后来设下试炼之地时,她应当差不多接近飞仙境了。”   “试炼之地本身就被设计为严禁外力干扰。当年外界动荡,外力干扰大多是不怀好意的偷袭,所以防御这块做得尤其完善。”   “假如鲤江水府没有异变,我还可以出手试试,但经过千年的异变,其中还有申屠侑的干涉……这试炼之地现在完全处于封闭状态。”   王夫子叹息道:“或许,若是当年的夫子复生,或是夏皇再世,还有挽救的可能。”   当年的夫子,自然不是现在的鬼仙,而是真正的仙人、圣贤。   至于夏皇……   旁人一默。   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王朝核心的人们有意无意都对这个名字保持缄默。   虞寄风忽然出声:“申屠侑?那个乐陶的副将军?他难道不是幻境的一部分?”   王夫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没看出来?”   他点了点画面的某处。   “这试炼之地中藏着的死灵,不是别人,正是申屠侑。”   “这试炼看起来,原本应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 分是书文对战,考验试炼者的协作和学习能力。第二部分是军演,考验试炼者的军事战略眼光。”   “第三部 分应该是最重要的,是由乐陶带着他们在神鬼战场上厮杀,传授他们真正的作战技巧,磨砺他们的书文大道,通过实战展示人类的大道传承。”   “第四部 分,才应该是战场异变,以生死无情、战友零落,来锤炼试炼者的心灵。”   王夫子一边说,一边有些疑惑地敲敲眉心:“咦,这个设计思路,好像和当年的明光书院很像……第一个想出来的人,好像是,是……”   他沉吟着,也吸引了其余人。他们屏息凝神地等待。   片刻后,王夫子舒展神情,轻轻一拍手。   其余人眼睛微亮,等着他解答。   只见王夫子一脸肯定,从容地说:   “嗯,想不起来了。”   其余人:……   ……   云乘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旁人眼里。   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跑,时不时就狠狠摔一跤。有时候是她冲上去推开陆莹,有时候是陆莹用力拉开她。   无需多言,她们互相扶持,跌跌撞撞往寨子跑。   这时候,她们都是战场呼啸中的尘埃,只有彼此扶持才有一线生机。   一心一意想着“跑”这件事时,时间的流速就变得无关紧要。不知道过了多久,云乘月忽然觉得景色熟悉起来,继而她想起来,这就是之前她们和乐陶进行书文对战的地方。   她精神一振。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离寨子不远了!   但这个时候,两侧忽然冒出十几道幽影——是神鬼异族!   见她们只有两人,这些影子哪会手软,当即便唤起雷霆,就要将她们粉碎电光下。   此前她们也遭遇过类似危机,但当时身边都有定宵军的人拼死替她们挡下。可现在靠近大本营,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反而没人了。   为什么?对了,她们拿到的情报是,定宵军中有人背叛……难道这一队神鬼异族是来偷袭的?   那她们要做的应该是……可恶,双锦不在!   “云乘月你他妈的给老娘发什么呆——!!”   陆莹猛地将她扑下。   两人骨碌碌往旁边滚,背后的山地被劈得一片焦黑。   出手的幽影发出了诧异的声音。它们大约见她们修为低微,所以只有一只影子随意出手。   云乘月来不及解释,抓着陆莹吼道:“替我挡一下!”   与此同时,她手里快若闪电地写出一个字——礼!   就是能幻化出铜钟的礼字,是季双锦的书文。然而此时季双锦不在,云乘月只能自己咬牙拼一把,希望能一次成功,勾勒出地字级的礼字,因为只有至少地字级的“礼”,才能幻化出铜钟。   陆莹完全没明白,简直目瞪口呆:“你他妈的疯了,老娘拿什么替你挡……我草啊!”   一片雪亮   ——神鬼异族的电光已经奔袭而来!   生死关头,陆莹也疯了。   她再也想不起自己伪装来骗人的那层皮,骨子里所有争强斗狠、拼命求活而且还要活得好的念头,这一瞬间全部迸发出来!   一把耀眼的长弓,从她体内浮现而出!她没有伸手拉弓,因为此刻没有时间,她只是拼了命地送出全部灵力,咬牙切齿地将力量化为一根根箭矢。   “老娘跟你们拼了啊啊啊啊……!!”   她红着眼睛大吼,是愤怒也是恐惧的宣泄。   一枚大大的“射”字顷刻成型,无数光矢也同时出现——万箭齐发!   陆莹没注意到,明明是力竭之时,但她的“射”字书文突然变得更加饱满、更加灵动,仿佛即将突破了一样。   她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弓箭上——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弓,也是她像杂草九死一生才挣出来的命,这一刻她就是这把弓,而她的命就抵在无数箭矢之巅!   “老娘跟你们同归于尽——!!!”   陆莹怒吼!   她的箭矢连成虚影,用力撞向电光!   一瞬间,时间宛如停止。箭矢的影子与电光互相角力、谁都不肯让——   然而,也只有这一瞬间。   陆莹的修为,毕竟是太低了。   一瞬过后,电光吞噬了箭影。   陆莹也重重喷出一口鲜血。这口鲜血同时带走了她的愤怒和专注,而只剩下惨淡的绝望。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   ——铛!!!   空中巨钟响起。   “光”字化为长柄,重重敲响钟壁。   陆莹力竭要倒地时,云乘月用力勾住她,两个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滚到了一边。   “唔……!”   云乘月倒抽一口气。   她挡在了陆莹身前,而那些电光实在太猛烈也太广阔,她躲得再快,电光的边缘也还是重重刮过了她的背。   顷刻,她就感觉后背失去了知觉,旋即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和焦灼。   陆莹被她推在身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她茫然地看着她,好像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帮我挡下了……攻击?”   云乘月忍着剧痛,咧咧嘴。   她喘气说:“你帮我挡了一回……还你!”   陆莹还是瞪着眼睛看她。   神鬼异族已经愤怒起来。刚才的钟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也戳破了他们的战略企图。   幽影发出尖锐的长啸,再也不留手,就要愤怒地将她们撕成碎片。   云乘月喃喃说:“这回我可也没办法了……”   ——[……傻。]   薛无晦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轻轻叹了一声。   影子动了动,有黑烟即将成型。   但,千钧一发之际……   “滚——!!!”   一杆木枪从天外飞来!   它在半空化为一枚大大的“杀”字,继而又化为无数枪影,顷刻飞向神鬼异族。   不消片刻,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十几只幽影,就尽数被诛杀于枪下!   枪影回归为一柄看似普通的木枪,再回到一个人手上。   甲胄俱全、身姿娇小的将军,一脚踏在岩石上,神情凶悍,手里盾牌还在滴血。   “活腻了!”   乐陶跳下来,护在她们身边,又即刻给云乘月喂了两粒丹药。   云乘月只觉得一阵清凉力量游走而过,舒缓了不少灼痛。她勉强一笑,又对陆莹说:“情报……!”   陆莹才反应过来,连忙翻出竹筒,交给乐陶:“老师,她们……说有叛徒!要我们带回情报!”   乐陶点点头,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背上乘月,回去再说。”   她顿了顿,拍拍她们两人的肩,眼神带着赞许。   “干得好!”   云乘月点点头,爬上陆莹的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可女骗子却愣了愣,抿起嘴,低下了头。   “……嗯,谢谢老师。” 第65章 试炼前夕   ◎汇合◎   乐陶只有一个人, 像是匆匆从哪里赶来。   云乘月趴在陆莹背上,不敢动,动一下就背疼。她抬眼看着乐陶的背影, 心中有无数疑问,就捏了一下陆莹的肩, 示意她问问。   但陆莹明明很狡猾一个人,以往从不放过任何打探消息的机会,这会儿却像傻了一样,低头闷着, 始终沉默, 只管往前走。   云乘月无奈。她现在说话也会牵着疼,所以很想能偷懒就偷懒……可能怎么办, 还是自己上吧。   她勉强抬起头,问:“老师……情况如何了?这究竟是……”   乐陶快步往前走,背影透出十足的凝重。   “情况不大好。”她干脆地说, 声音是嘶吼过的沙哑, “你们失踪了三个月,我都以为你们死了,谁知道这会儿开战不久,你们又一个个都回来了……可惜了,我现在没时间教导你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能护送你们回太苍山。”   “所以……你们这些新兵,也只能跟我们一起背水一战,共存亡了!”   她语气铿锵, 身上甲胄污迹斑驳, 透出一股苍凉肃杀。   云乘月一凛。   乐陶这段话给出的信息有三个:   第一, 他们失踪了三个月。三个月?他们明明才离开一天。鲤江水府的异变, 难道导致了时间快速变化?   第二,一个个都回来?除了她和陆莹,别人也都回来了?   第三,背水一战……这是接下来的试炼内容?是的话,如果他们想离开这里,就一定要通过这场试炼。   云乘月又捏了一下陆莹。她相信这个骗子也能听出来这三个信息。   这一次,陆莹总算不木讷了。她抬起头,结果抬得太急,后脑勺直接撞在了云乘月脸上。   “嘶……”   云乘月被撞得倒不是很疼,就是仰脖子那一下扯着伤口火辣辣地痛。她龇牙咧嘴,怀疑陆莹是挟私报复,就一眼瞪过去,可惜只看见陆莹乱糟糟的后脑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火烧秃了一块。   陆莹闷着声音,问:“老师,其他人也回来了?那……我们几个人,能不能帮上你们的忙?”   乐陶突然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黑猫似的将军脸上也都是尘土和血,但她眼神锐利清亮,宛如两点利刃的光,能刺破一切迷茫。   “嗯,你也成长了。”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唇边仿佛掠过一丝笑意。她没有解释的打算,只说:“你们能帮什么忙,冲上去当个人肉盾,都挡不了事。”   这话说得两个姑娘都默然一瞬。   好……直接……   乐陶又说:“其余人?你们是问双锦,还是另外几个申屠的人一起?一共四个人,前几天都陆陆续续回来了。你们是最晚的,我还以为你们死了……这不活得挺精神吗。”   她声音里透出一股高兴。   云乘月下意识戳了一下陆莹,而后者也同时动了动脑袋。   “活着就好……”   云乘月喃喃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定宵军的寨子已经出现在前方,以往被阵法遮蔽的大营,此时竟然露出了全貌,赫然呈现在天日之下。   而寨中处处插着暗红的战旗,不少都有破损。里头的人影都披上甲胄,门口也有人守备,俨然是森严戒备的模样。   乐陶拿着竹筒装的情报,仔仔细细将里面的讯息来回看了几遍,最后重重捏紧了拳头。   “竟然连张荥也是叛徒……可恨!到底没防着他,才造成西军折损!”   她头也没回,冲门口守卫挥挥手,将两人带入寨中。云乘月明显感觉到,四周投来警惕的眼神,还伴随着不自觉的杀气。战时,要对任何人都保持怀疑——她明白了这种氛围,不禁一瞬绷紧身躯,然后又疼得咬咬牙。   乐陶将她们领到一处木屋前,指了指门。   “其余新兵也在里头,你们两人和他们碰个头,休息一晚。到明日,我有任务给你们。”   陆莹立即侧过头:“老师要给我们任务?”   云乘月也努力说话:“不是说……我们当人肉盾牌,都不行?”   饶是浑身肃杀,乐陶也还是爽朗一笑。   “所以不叫你们去当人肉盾牌。”她拄着枪,语气带点玩笑,眼神却相当坚毅,“这一次,你们几个新兵都冒死为定宵军带回来了情报,想来在逃遁一道上,你们都颇为有天赋。”   “故而,我会交给你们一项机密任务,要你们相互合作,为定宵军取得一样致胜的宝物。有了它,我们就能击败神鬼异族!”   但她并没有更多解释的意思,只挥挥手,示意她们进去。   云乘月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线索。   她回过头:“老师,申屠将军在哪里?”   “申屠?问他做什么?难道……你们怀疑他?”乐陶拎着枪,转身而又回头。她的面容掩在头盔的阴影背后,但咧嘴一笑时,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别担心,谁背叛我,都不会是申屠。”   她理解错了。   但云乘月没有追问的机会。   因为乐陶背上木枪,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不知道哪里去。作为定宵军的主将,她必定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   陆莹背着云乘月,推开了门。   “谁?”   屋里的人立即站起。   季双锦、乐熹、阿苏、洛小孟……云乘月环视一圈,确定真的是他们。   那四人也愣住了。   “你们都去哪儿了?”   他们异口同声问,又互相看看,明白过来。   乐熹一拂衣摆,急急问:“难道你们也是第二天早上发现仓库没人,出来发现战争开始,被往回赶?”   云乘月没搭理她。她身上痛,更懒得和讨厌的人说话。   还是陆莹语气冷淡地说:“嗯,你们也是?”   这语气与她的“人设”差异很大。   乐熹显然察觉了。他愣了愣,但来不及计较。   因为季双锦已经小跑过来,轻咬着嘴唇,看看陆莹,又转来看云乘月的伤。她手中托出一枚丹药,毫不犹豫往云乘月嘴里一放,手掌又轻柔地拂过她的脊背。   云乘月没躲——也躲不开,下意识一张嘴。丹药入口即融,化为甜丝丝的暖流。立时,她感觉背上的伤痛又好了很多。   她笑笑:“这是什么好东西?双锦,谢了。”   季双锦盯着她,伸手轻轻碰碰她脸上的伤口,眼睛都有点红了。   “对不起……”她嗫嚅着说。   陆莹略偏过头:“季大小姐道什么歉?”   阿苏跟在季双锦身边,闻言,立即忠心耿耿地瞪了陆莹一眼。   云乘月也愣了愣,片刻后明白过来,季双锦是在为她守夜选择和乐熹在一起、没选择她,而道歉。   她不禁又笑了一下,低声说:“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你们才是关系更深厚……”   季双锦仿佛想摇头,却又立即停下这个微小的动作。她抿住嘴唇,没说话,眼神却流露一丝迷惘。   背后,乐熹忽然皱眉:“双锦,你拿出的莫非是三阳丹?”   “三阳丹?”   洛小孟正在门口张望,忽而扭头,脱口道:“就是传说中的一品灵丹?”   灵丹与灵物、妖物一样,也分九品,一品灵丹都是绝少见的珍宝,仅有几位炼丹宗师才能炼制得到。   季双锦虽然是季家的小姐,但她是庶女,这粒三阳丹对她来说肯定相当贵重……云乘月油然而生一股歉意。   乐熹是真心痛了,甚至有点焦躁地抱怨:“三阳丹能让濒死之人保住神魂不破,你也只有一粒保命,这下可好……唉!”   季双锦微微瞄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不吭声。   陆莹突然开口,语气竟有点刻薄:“那也是季大小姐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乐公子如此心疼,别是打算关键时刻自己拿来用吧?”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呆了一呆。   “你……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你,你真是陆姑娘?!”   乐熹自然不可置信,不明白陆莹为何突然“变得”阴阳怪气。   就是洛小孟也愣了愣,有点古怪地看着这边,那深思的眼神大约可以解读为:你怎么不装了?   连季双锦也呆了一下,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惊奇地看着陆莹。   云乘月也惊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也没有特别惊讶。   她甚至笑了一下,慢吞吞地动了动胳膊。三阳丹是一品灵丹……不愧是一听就很厉害的丹药。   “谢了。”   云乘月感觉身体好多了,虽然还是疼,却能勉强行动,就试着从陆莹背上下来。她站在地上,左右看看陆莹、季双锦,干脆两臂一伸,把自己压在另两个姑娘身上。   阿苏本来想拦,又犹豫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云乘月对她笑眯眯,手里再拍拍两个姑娘:“麻烦扶我过去坐会儿,谢啦。”   “啧……”   陆莹立马“啧”了她一声,却没有拒绝,默默照做了。   季双锦也是下意识扶她过去。   云乘月忍着痛,挪到旁边的干草床铺边,坐下时轻轻舒了口气。   此时,她才对季双锦点点头,郑重道:“双锦,这个情我记住了,来日必定重酬。”   季双锦却面色微微一变,有点着急地说:“你跟我说什么谢,我、我不是……”   云乘月摆摆手:“我也没想跟你生分,你别急。出去再说罢。现在——”   她环视一圈:“我们来说说各自的情况。”   季双锦双手交握,有点可怜地看看她。之后,她才像想起来乐熹,扭头看他,用目光征询意见。   乐熹面色还是有点难看,但他修养风度到底不错,已经调整过来,还能回季双锦一个无奈的笑。   “我先来吧。”   他说:“我和双锦是三天前回来的。我们在仓库中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却发现只剩下我们。出了仓库,外面战火滔天,我们被一位定宵军的勇士拦下,让我们带回来紧急求援的消息。”   季双锦轻声补充:“我们是最先回来的。”   她没说路途有多艰辛,但看她浑身也很狼狈,就知道她和乐熹的归途也相当惊险。   接着,洛小孟和阿苏对视一眼。   洛小孟开口道:“我们昨天到,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是负责送回一副敌人行军的地图。”   阿苏点点头,表示此话不假。   云乘月和陆莹也将她们的遭遇简单说了说。   “……这么说,”云乘月又道,“我们都听乐陶老师或者申屠将军说过,明天要接任务的事?”   其余人点点头。   “那看来这就是试炼内容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凶险。”云乘月沉吟道,又看向季双锦和乐熹,“你们家族中有没有记载,如果在试炼之地中死亡,会发生什么?”   两位仙门世家子迟疑片刻,低声交换了几句信息,才说:“似乎不会真的死亡,而是会被传送出试炼之地……不过,鲤江水府状况诡异,不知道又会如何。”   云乘月想了想,恍然:“就是说可能真的会死嘛……你们说话怎么这么含蓄。”   两位世家子:……   季双锦有点不好意思:“习惯了……”   陆莹则干脆翻了个白眼:“险境中提到‘死’字,很不吉利!”   云乘月偏了偏头。陆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别人面前,怎么也如此放飞自我……这个词没用错吧?下意识想到,就拿来用了。   她又思索片刻,直言道:“就算真的会死,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全力闯关。那不如现在各自休息,养精蓄锐,我也尽量恢复些伤势,等明天,我们齐心协力完成试炼。”   她说话时,又调出生机书文。   “生”字笔画舒展,将淡白灵光四处洒下。其余人被生机浸润,面色好看了一些。   不过,花费力气的云乘月,看着就要累很多了。   她尽量撑着,做出轻松的模样,不让旁人看出来,不过……等侧卧一沾枕头,她几乎立刻睡着了。   被她收回识海的生机书文,静静散发灵光。   而在她意识深处……   ……   云乘月睁开眼,看见一片漆黑的空间,以及一张熟悉的卧榻。   好像并不意外……   她趴在宽大的卧榻上,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褥,一时简直要感动落下泪来。   “有家真好。”她衷心感叹。   “……区区一个空间吊坠,也称得上‘家’?”   云乘月正色道:“这就不对了,有挂心的人所在之地,就是家。”   帝王坐在她身旁,声音清淡空灵:“我倒是未曾见到有何让你‘挂心之人’。”   云乘月自然而然道:“你啊。”   他一默,又淡淡道:“油嘴滑舌,看来是苦头吃得不够多。”   薛无晦站起身,往边上走去,大袖同时一拂,又扔下个什么东西在云乘月眼前。   东西还挺沉,砸出一声闷响。   她定晴一看,发觉那是一只小巧的圆形盒子,还是用金丝缠绕、宝石镶嵌出的一只极为华丽的小盒子。   她研究并欣赏了一会儿上面的花纹,才问:“这是什么?”   “伤药。”   薛无晦已经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之前得到的翡蓝石、金银异生莲的莲子,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没看这边,只冷冷清清道:“试炼之地中的伤,既有在躯体上的,也有在神魂上的。你现在神魂受伤,目前的生机书文还不足以疗愈。用这个,也好让你不拖别人后腿。”   “我什么时候拖过别人后腿了,我觉得我明明才是被抱的大腿。”   云乘月下意识抬了抬头,又疼得“嘶”了一声。   她再垂眼看看那只小盒子,思考了一会儿,又试着比划了一下……不行,好痛。她赶紧缩回手,重新把手背垫在下巴下。   “那个……”   她慢吞吞地开口,还轻咳了一声:“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什么?”   云乘月又咳了一声:“就是,你看,我伤在背上,自己够不着,而且抬手又很疼……你帮人帮到底,帮我涂一下药,可以么?”   他没说话。   也没动。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反而把自己那点羞涩等没了。   “你别害羞。”她无奈道,“你就当自己面对的……嗯,是一块猪皮,需要你往上涂抹点东西,不就行了?”   “……猪皮?”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变得很微妙。   云乘月一怔:“哦,你们那时候不管猪叫猪?那叫什么?那你想象成随便一块什么肉好了。”   从薛无晦的方向,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似乎是他捏紧了书册,也像是他衣衫与其他事物摩擦出的声音。   “……云乘月,你这人,怕是脑子里缺了点什么。”   他无声地走过来,冷冷地扔下一句话。   云乘月哭笑不得:“你突然说我干什么……嘶!好冰!”   背上传来猛一阵凉意。她给冰得倒抽一口气,将脸埋进枕头里。   薛无晦冷冰冰地说:“是你要我上药的。”   云乘月缓了一会儿,想应,却又想起一件事。   “你,”她迟疑道,“不用给我脱衣服的吗?”   他的动作似乎顿了顿。   然后,薛无晦也清了清嗓子。   “你在这里的,实则是一团神魂。”他说。   云乘月:“我知道……?”   他沉默一瞬,继续说:“所以,你在这里其实可以用任意模样呈现……因你实力不够,也会受到我的影响。”   这话什么意思……说得好绕。   云乘月陷入沉思。   背上清凉之意不断。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   “你的意思难道是……你想让我不穿衣服,我就能不穿?!”   帝王的动作,再一次顿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幽灵并不需要这个动作。   “你,”他有点咬牙,“给我闭嘴!” 第66章 痒   ◎薛无晦觉得很烦躁◎   “所以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挣扎着想回头   , 语气透着股不依不饶。   薛无晦脑中某根弦一跳,手指也跟着微微一抬。   一缕轻烟流过,在她太阳穴上轻轻一触。   立时, 云乘月就趴在枕头上,呼吸平稳下来——她睡着了。   这下总算能安静地上药……   薛无晦还没来得及这样松口气, 另一个念头就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也只有睡着的时候,会真正显得恬静优雅。   这话也不大对。他暗自思忖,等她睡得熟了,还是会傻乎乎地微张开嘴、睡得口水都流出来, 哪里优雅?   借着这微微的嘲笑, 帝王找准了自己心态的平衡点;他总算重新放松下来,一直僵硬而攥着的手也放开了。   他站得笔直, 垂眸审视着榻上的人,心想:不过是给这傻子上药而已。   不过是……   苍白的手指沾着嫩绿的、半透明的膏药,正要重新落在云乘月的脊背上, 倏然, 却又重新悬在距离她肌肤半寸的高度。   他盯着她。   她趴在大红洒金的被褥上,脸侧向一边,大半面容隐在黑亮的长发下,只剩一点嫣红唇角,随着呼吸扬起微微的弧度。   为了方便上药,她的头发被他拨开往两边散去,无意露出整个脊背。   烧焦而发黑的伤口大片地分布在她背后。   其中嫩红色血肉的部分,是她吃了三阳丹、正在愈合的征兆, 却衬得她背上的伤更加狰狞。   尤其是, 她其余没受伤的肌肤雪白细腻、光洁无暇, 往上是一截纤细的曲线没入秀发, 往侧方和下方是……   薛无晦蓦然抿紧了嘴唇,生生移开视线,又有些强迫地让自己的手指落下,也让药膏轻轻落在她的伤口上。   心中仿佛有细小的泡沫涌动一瞬。他不去想,专注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什么?对了,这伤药是用帝陵中的药材制成,专门治愈神魂的伤势,甚至能反过来浸润她的肌体,当年也是专用于治疗这类伤势的良药……   “唔……”   她砸吧砸吧嘴,脑袋一转,脸朝向另一侧,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嘟哝:“凉……好香……不,这个不好吃,薛无晦好吃……”   他听清了,唇角动了动。   ……都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他移回视线,开始上药。只盯着伤口,他的手也相当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用力应该足够轻,她才睡得很安稳,除了几句梦话呢喃,其余一声都没吭。   嫩绿的伤药缓缓渗入伤口,也缓缓包裹那些狰狞丑陋的黑色焦肉。   薛无晦拧好盒盖,将之放在一边。上完药,接下来就是愈合。等到明早,她的伤就能全好。   已经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他可以走开,继续去琢磨自己的事。他这样想。   但……   莫名地,他就是站在旁边,一直凝视着她。他感到了一种隐秘却又无法忽视的不悦,但对此他自己又有些讶异,想:当年的战场上,还有没有别的人受过这种伤?自然有,很多还更重,还有很多直接丢掉了性命。   如果当时他都能面不改色,为何现在他会感到不悦和烦躁?   然而再过一会儿,当他如此凝视着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心中那股混乱的戾气就能一点点平静下来。   大约这就是乌龟的用处,成天都念叨着想过优哉游哉的日子,时间久了,旁人看她时也就联想起了所谓的岁月安稳。   “乌龟……”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乌龟其实也有典故。古时某位夫子说过,乱世纷争,高官显贵也不过行尸走肉,不如当一只卑贱的乌龟,曳尾于涂,来得更轻松自在。   一时之间他竟疑心起来:难不成这所谓的乌龟一说,还是大智若愚?   薛无晦审视着她。   片刻后他扯扯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她应该就是随口一说。   而且……   明明摸上去也不像个当乌龟的料。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轻轻一碰她的伤口。她的脊椎纤细,却能将巨大的伤疤分成两半,与其说像乌龟,不如说更像蝴蝶的身体……   她突然动了动。   薛无晦一惊,这才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不禁又一僵。但是,他没有收回手。   他只是抬眼望去,仔细看她睡梦中的神态,好一会儿才确定她只是无意识动弹,并未真正醒来。于是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但他还不够确定,所以谨慎地往前倾了倾,更仔细地观察她的模样。   本来只想看看她睡得如何,可看着看着,他却又失了神。这个人——云乘月——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安静地躺着,闭着眼,侧脸精致如玉琢,眉毛细长,颜色很淡却很匀,像山里飘过一阵蒙蒙细雨。   “……云乘月。”   鬼使神差地,他唤了她一声,声音却异常地轻,不像真心想将熟睡的人唤醒。   她果然没醒。   他却不禁注意到,她的唇角却始终微微地扬着,仿佛梦见了什么喜乐之事……不,对她来说,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睡觉,大约本身就足够喜乐。   睡觉都能笑……   薛无晦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再一次微微笑起来。他暗想,她总是说得自己像明哲保身、害怕麻烦,实际每次遇到事,都傻愣愣地往前冲。   还好这世间算得安稳。   若是千年以前,以她这样的容貌、这样矛盾的性格,要么有大能庇护,要么便是被召入宫墙,成为……   成为——什么?   漫射的思绪蓦然收紧,紧得他心口也烫了一下。这烫意令他惊醒,险些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可能灵魂要散了或者又走火入魔……之类之类。   但是没有。他凝神感受自身,发现一切如常;他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幽魂,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除了眼前这个人。   ——他唯独能感觉到她。   哪怕是狰狞翻出的伤口血肉,当他的手指划过,他也能感受到它们具体如何受损、如何跳动。这些细微的感受唤醒了他更多记忆,他不禁想,她受伤时必定很疼。   有什么细微的、埋在深渊中的事情露出了神秘的獠牙……不太对。   他的直觉在预警,于是他直起身,想要离开。他发呆已经够久了。无意义的事,没必要做。   想是如此想,实际上,他却仍旧盯着她,还吐出一句话。   “傻子……疼死你算了。”   被神鬼异族的攻击击中会有多疼,千年前他就已经再了解不过。   “为自己也就罢了,居然为了护住那个女骗子……”   某种没来由的涩意,还有纷乱而沉郁的心绪,在他心头盘旋。这种乱不同于亡灵的怨戾,而更像蒙了轻纱,又让他无端想起千年前一场雾雨中的桃花,那时好像人们爱唱,桃之夭夭如何如何。   “云乘月。”   他垂着手,又看了一会儿,也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   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帝王再一次伸出手。   他的指尖苍白,这一次,也没有沾染任何东西。他不是为了上药,而只是,只是……他说不上来。他现在是动作的主导者,但他盯着这一幕,又恍惚像个不明所以的局外人。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落在她脊背中心。   到这时,她背上的药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伤口也好了很多:发黑的部分成了略深的粉红色。深深浅浅的粉色交错着,像雪白的背上开出一朵巨大而奇异的花。   但这朵“花”有温度,有骨骼的形状……   生命的温度,还有……还有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意识里屏住呼吸,手指不觉轻轻颤动了一下,却还是一点点顺着她的脊椎往下,缓缓勾勒她骨骼的形状。   顺着她背部柔滑的曲线,他的手指滑落到她腰窝最低的一点。他停了下来,指尖却颤得更明显了一点。   他在做什么?他开始恼怒,而且这种恼怒指向自己。但他一时无法让那只僵硬的手移开……他可能出了某种问题,薛无晦冷静地判断,也许是亡灵的躯体还有他不能理解的谜题。   “唔……”   却也恰恰在这个时候,一直安静的云乘月突然扭动起来,本来乖乖放在枕头上的手臂也动来动去,手指屈起来,挣扎着想去挠自己的背。   极为罕见地,他吓了一跳。   “……别动!”   他被烫了一下似地,刚才还僵硬不听话的手,猛一下就缩了回来。旋即,他犹豫了一下,看她挣扎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重新伸手,而且是两只手一起,按住她的胳膊。   “你这是做什么?”他低声呵责,“伤口快好了,你别碰。”   “痒……”   她醒了,睫毛颤动着,眼帘都睁开了小半。但这醒只是半醒,因为透过浓郁的睫毛,她眼神迷离,与她清醒时大不相同。   薛无晦按着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酷而严厉:“不行,别动。”   但她不听。他只能收紧手,更用力。   一旦被迫按住她,他就不得不察觉到她胳膊纤细而有力,挣扎时薄薄的肌肉都贴在他手掌里,并且很快将肢体上的温度传递了过来。   古怪的僵硬……再一次代替了他的意识,控制住了他的手。   云乘月显然更清醒过来。她眼里水汽似的迷蒙消失了,微微笑着的唇角变得圆圆的——她仓促地打了个呵欠。   她试图起身,又一边扭头,可惜因为双臂都被他钳制,她只能继续趴在榻上。   “真的好痒……你别按着我!”她挣扎得更厉害,连声音都收缩起来,像嗓子都在痒,还痒得很着急,“让我挠一下……就一下就一下行不行!”   痒比痛更要命。云乘月显然有点烦躁了。   薛无晦却很坚持地按住她,还按得更用力了一些。   “这种药很有效,但伤口快愈合时会很痒。”他语气极其冷漠,坚硬得毫无空隙,“忍一忍,很快就好。”   “唔……!”   她并不是很任性的人。听他这么说,她也就咬住了嘴唇,沉默地试图忍耐。   但痒哪里是好忍的?几个呼吸时间,她整个躯体拱起来,又反过来往上折,试图用皮肤的牵拉来代替抓挠,缓解一些痒意。   薛无晦没办法,干脆一只手抓住她两个手腕,另一手按住她的腰,不准她动。   “……别动。”他的声音终于还是被身体传染,也暴露了僵硬,带上了狼狈的低声下气,“很快就好……你再忍忍。”   “我觉得都过了很久了……!”   云乘月还在抓狂,又深呼吸一下,开始卖可怜:“就一下,就一下……你帮我挠一下也行,不不不挠,轻轻戳几下好不好?”   她的声音听上去都快哭了。   薛无晦一时踌躇。是真哭还是假哭?她有时候也很会演戏。   但她挣扎得越来越激烈,他顾不上思考真假,只能笨拙地说:“好了,真的很快了……我在帮你挠了,好些了么?”   实则他当然没有,只是哄她的。   “……你骗我!”   但她也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个骗局。喘了口气,她还想说什么,忽然身体的动作又停了停。   “你……你手再往上点。”她迟疑道,又催促,“快点,往上!”   薛无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右手按在她腰上,往上的话,就是……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说服了自己,又成功地让手掌上移,掌心贴合她温暖的肌肤。   “这样……?”他试着问。   她闷了一会儿,长长出了口气:“再往上一点……左边一点,嗯,对,停一下。”   “右边右边……斜上方!”   “靠中间……过了,再回去点!”   她的声音舒展了一些。   他竟然也跟着略松了口气。   在遥远而冗长的记忆里,除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时期,他还没被人这么颐指气使过。然而,当年他被人趾高气扬地使唤,心里只觉得羞辱,现在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他却……   若非他是亡灵,他恐怕都要满头大汗了——意识到这个念头时,他忽然愣住。   某种细微的、被刻意忽视的了悟闪电般地蹿过他的脑海,令他险些浑身战栗。   但他忍住了。   他忍住了。而且想通过后,他本来僵硬无措的身体反而放松下来,连神态也更归于冷然与沉默。   过了不长的时间,云乘月长长出了口气。   “……好了。”   她的声音松弛下来,重新变得懒洋洋的:“你的手很冷,能让那种钻进骨头的痒好受很多……谢了。”   薛无晦动作略一停顿,松开她,直起身。   他转身想走,却又飞快回了一次头。惊鸿一瞥中,他看见她脊背变为一片雪白,只留下很淡的红痕。柔和而分明的曲线起伏着,每一寸肌肤都温暖光洁。   他垂下眼。   到他再一拂袖,她的衣裙重新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身上。   “现在应该可以抓了?太好了……学到了,以后如果我要严刑讯问谁,就痒死他!”   她全无所觉,还忙着看顾自己的背,报复性地使劲挠。   薛无晦没说什么。   他走到一边,再也不看她,开始整理桌上那堆乱糟糟的资料。他动作很稳,心中对接下来要做什么也很有条理。   “你在做什么?”   她不挠了,但也没动,而是懒洋洋地坐在榻上。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投过来,落在他身上,如有重量。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他说,“等时间到了,我自然会送你出去。”   “好。”   她基本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声音里带着松散的笑意。   很快,她再一次睡了过去。到底是累了,伤也没好全。   薛无晦以为自己已经收起了所有心思,但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凝在书册上的几个字上。   ——栖魂傀儡。   这是千年前的一种禁术,随葬于他陵寝之中。只要收集好稀罕的材料,就能尝试以特定手法炼制傀儡。   厉害的栖魂傀儡,能让死灵附身后,行动与活人无异,只是仍旧缺乏活人会有的一切知觉。   他原本只打算随手试试,成固欣然,败也无所谓。傀儡毕竟是傀儡,他追求的远非如此。   但,现在……   不,这肯定是帝后契约的作用。   即便不是契约,他总归留存着正常男人的记忆,日日夜夜和一个姑娘待在一起,心思浮动也很正常……   又或者这根本是亡灵之身出了什么问题……   ——啪。   薛无晦丢开书册。   不知不觉,他吐出一句话。   “还是尽力些罢。”   帝王抬起手,漆黑大袖垂落,掩住他大半张苍白的面容。   半晌,一声轻微的叹息在黑暗中沉沦。   ……   鲤江水府。   在某座不属于定宵军的山上……   还有三个气喘吁吁的人。   “老、老大……怎么办……”   一人捂着手臂……不,他的左臂已经被砍去,只剩一个凝血的、白骨戳出的截面,伤口还被尘土污染得乱七八糟。   他身后的另一人怀里抱着个笼子,也不停地回望身后,眼神惊慌。   笼子上罩着的白布已经丢了,里头的小动物趴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老大跑在最前面,一脸狠色,眼神中又透出十足焦躁。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骂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那些鬼影子真他娘的强!”   “要不是有这头杂种麒麟,我们哥三个早被杀了!妈的!”   这三人正是那携带小麒麟的三兄弟。他们在鲤江上反复割破小麒麟的皮肤,误打误撞用麒麟血肉开启了鲤江水府,自己也被江浪卷进了此地。   他们本来只是偏远地方的小修士,某次杀人越货后,偶然得到了这头小麒麟,还有一卷神秘的地图。   大梁的修士,对“奇遇”从不陌生。三人觉得翻身的机遇到了,就搜集了许许多多不知真假的线索,一头栽进了寻找鲤江水府的旋涡。   居然还真被他们找到了。   只是,原本以为是条富贵通天路,进来之后先是遇到什么定宵军的人,他们三个拼死反抗,杀了那个军士,带着麒麟狼狈逃窜,却又闯到了一群鬼影子的地盘。   幸好,那些鬼影子似乎颇为讨厌麒麟血。   发现这一点后,三人如获至宝,赶紧一路洒下麒麟血,躲躲藏藏、跌跌撞撞地熬到了这时候。   然而,越是辛苦,他们反而越是坚信,这一切都是守护宝藏的机关陷阱。只要能找到路,他们就发了!   越是付出太多,人有时候就越对目标疯狂。   尤其他们又发现,这头小麒麟隐约和某个地方存在共鸣。这小东西失血太多,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但它总是时不时抬头朝某个方向鸣叫两声。   尽管没有确切的依据,但这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三人就不断朝目标移动。   老大又骂了几句,停下来,返身抓出小麒麟的尾巴,熟练而利落地在上头狠狠一割。   “咩……”   微弱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惨叫。   发蓝的血液滴在地上,渗入泥土。   “可别被鬼影子追上了。”老大嘀咕一句,又瞅了小麒麟一眼,随口吩咐,“老三,给这玩意儿喂点灵丹,可别宝贝没找着,探路的死了!”   老三唯唯诺诺地应了,赶紧给小东西塞了一粒丹药。   已经浑身血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动物,眼睛睁开一条缝,勉强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极为哀戚,眼眶中映满泪水。   老三被看得心中发虚,只能移开目光,低声念叨:“别怪我别怪我,这是你的命,这天底下就是各有各的命……等你死了,我一定给你好好埋了,啊……”   小麒麟闭上眼,泪水无声流下。   没有人看见的是,小麒麟的眼泪混合着血液,滴入地中,又无声地淌进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处。   在这混沌的深渊里……   有一个覆盖着泥土、青苔的巨大影子。   它一动不动,仿佛是死气沉沉的石雕。   但在那血与泪滴在它身上的刹那——   那双紧闭千年的眼睛,一点点睁开了。 第67章 寻宝(1)   ◎突破+1◎   鲤江水府外, 五曜星宫。   当水府中的三兄弟割破小麒麟的肌肤时,他们不知道,外界有人正注视着他们。   “麒麟……杂种?”   辰星星官蹙起了银白色的细眉。当她皱眉时, 美丽而冷淡的五官几乎纹丝不动,只有眉头微微聚集起来, 显出一种刻板的、面具似的疑惑。   她怀里抱着镜子,手臂抬了抬,仿佛下意识想用镜子去照里面的人物……或者动物。但旋即她想起来,水镜中的世界是她无法干扰的存在。   辰星只能继续蹙着眉头, 凝视着镜中那只浑身伤痕的小动物。看着看着, 她深蓝色的眼睛里浮出一抹不快。   “看上去,的确不像纯血的水麒麟。”她音色清冷如雪, “但麒麟血脉珍贵无比,怎能如此践踏。这三人,不配入明光书院, 也——不配活着。”   “辰星星官, 你爱护小动物的毛病暴露了哦。”背后不远处,荧惑星官蹲在一团淡红色的光雾上,单手在耳边扇了扇,用一种很夸张的语调大声说,“冰美人辰星居然是个爱护小动物的善心女子,真是……哦哟哟,好危险的咧!”   两道夹杂着冰刺的风缠绕而去,差点将虞寄风束缚在一起。   看冰风杀气腾腾的模样, 就知道其主人的怒意。   虞寄风却仍然笑嘻嘻, 而且因为挑衅成功, 他看上去更得意了。   辰星星官盯着他, 什么都没说,却略微鼓起了面颊。   这时候,一旁的王夫子忽然说话了。   “哦……那不是混血的。”他眯起眼睛,回忆似地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那就是纯正的麒麟。嗯,应该没错。”   “……嗯?”   美丽的星官回过头,清冷狭长的眼睛看向那位鬼仙。   其他人也惊讶起来:“什么?”   麒麟,存在于古时传说中的瑞兽,传说在大夏初立不久后,就莫名血脉消亡。   时隔千年,从哪儿来的纯血麒麟?   辰星星官神色淡淡,语气却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澜:“可它的模样,和水麒麟并不完全一样。鳞片夹杂黑色,气息也并非纯粹的水属灵力……”   “唔,唔,确实如此。”   王夫子又眯着眼睛辨别了一会儿,道:“因为那不是一头水麒麟。那应该是一头五色麒麟……可怜哦。要是在千年以前,这就是麒麟族的下一位王。”   “……”   鸦雀无声。   有时惊讶到了极点,人反而说不出话。   连辰星也略呆了一下,本来略鼓的面颊也放松下去。她又蹙眉想了一下,突然微微叹了口气,面上浮出一点失望:“不是水属性的啊……”   噗——   虞寄风发出一声气音。   唯有卢桁还是一脸严肃。老头儿用一种很忧心忡忡的表情,想了半天,凝重道:“您能确定?”   王夫子一摊手,老神在在地说:“不确定。”   卢桁:……   鬼仙又笑眯眯地说:“我不过是个鬼仙,这些记忆都是那个真正的王夫子的,我只能复述出他的认识。”   卢桁凝神片刻,忧色不减:“如果真是五色麒麟……传说五色麒麟只随千古明君出世,偏偏是在这时候,那……”   在场一片默然。   现在的大梁皇位上,是有人的!   不仅有人,在皇位之上,还有另一位神秘的存在……   如果说五色麒麟忽然出世,那么,谁是那个“千古明君”?   这问题根本没法细想,甚至不敢声张。   王夫子却很轻描淡写:“只是传说而已。人家麒麟也有生孩子的需求,怎么就非要安个什么名头?你们这是胡思乱想,要不得的。”   卢桁苦笑:“哪有这么简单……”   白胡子的鬼仙笑了笑:“你看,除了你,还有谁把这当回事?”   卢桁一愣,四下一看。   果然,无论是虞寄风,还是辰星星官,都一副各自神游的模样。   虞寄风被他一看,就嘻嘻一笑,轻松道:“就是嘛卢老头儿,不要胡思乱想,是不是五色麒麟,对我们都毫无影响。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东西,难不成它自己能够翻出天去?”   辰星星官还在失落:“不是水属性的……”   卢桁狐疑地看着他们。司天监虽然被称为大梁最神秘的机构,但在司天监中,最神秘的又要数五曜星官。作为司天监的长官,他们掌握着最多的秘密。   卢桁曾经是仅次于他们的四象星官——青龙星官,但正因为他离五曜最近,才深知五曜的神秘。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何必多言?五曜这种表现,就说明此事涉及秘辛。无论是什么,只要他们觉得这事不重要,他还是不要追究更好。卢桁暗忖,乘月与五色麒麟同处一地,还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这时,水镜之中,那三人已经带着小麒麟走进了山体深处,到达了一个黑幽幽的、向下延伸的入口。   随着他们的行进,水镜显示的画面也在不断扩展。   卢桁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   他便问:“王夫子,即便这小家伙是五色麒麟,但据我所知,麒麟只能靠血脉共鸣。这鲤江水府里,如果说还有一头麒麟……岂不就是当年那一头水麒麟?”   王夫子点头:“就是乐陶的坐骑,在她战死后,被申屠侑一直带着,最后也跟着沉入了水府。”   “这么说……”   虞寄风也好奇地凑过来,接话道:“那下面的就是水麒麟?或者申屠侑的死灵也在?”   鬼仙沉吟片刻:“若老夫想得没错,一半一半罢。”   “一半一半?”辰星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微侧过身,深蓝色的眼睛与怀里镜面同时一闪。   王夫子淡定地点头,抬手一指,虚化的衣摆也化为一道深金色光芒,示意性地在镜面上点了点。他指的是那山洞深处的位置。   几人抬头看去。   此时,水府中的三兄弟已经走了进去。那山洞居然没有很深,只是一直朝下,四周黑得虚幻,道路却一直在发光。   那三兄弟并未察觉到异常,但镜前的大能们都已经了然。   “是死气。”   “确实有死灵盘旋。”   很快,那三人走到了一处亮着幽蓝火焰的空旷区域。   此地四周没有想象中的宝物,唯有淡淡的蓝光交织,照亮了中间巨大的……石像?   不,那不是石像。   那是一具巨大的兽类骸骨。   无数青藤、枯枝、碎裂的骨头……覆盖在骨架上,露出的骨质部分像灰扑扑的石头。   然而,在那头颅之上生着巨大的鹿角,并且……   ——老、老大!眼睛!眼睛!   ——眼睛睁开了!   ——慌什么……稳住!   兽类骸骨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两枚鬼火似的眼睛,冷漠地凝视着三人。   镜前的人们也仔细端详着其中状况。   辰星抬着头,忽道:“那是水麒麟的尸骨?但是,其中的气息不像兽类。像人。那就是……申屠侑的死灵?”   王夫子颔首。   卢桁跟着问:“什么?申屠侑的魂魄附在了水麒麟的尸骨上?”   王夫子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嘉树,你从前在书院时就有这个毛病。都告诉你了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是非要重复问一遍,才能明白过来。”   一把年纪的卢老头被说得有点讪讪,肃声应了,俨然还是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   虞寄风仔细看了看画面,又看了王夫子一眼,嘴角上提。   他悠悠道:“人的魂魄附着到兽类身上?我都吃了一惊,可王夫子却并不吃惊。您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水府中存在死灵,而且知道那是申屠侑?想来,不愧是鬼仙,果真了不起。”   他又来阴阳怪气地试探?好学生卢桁当即竖起了眉毛。   王夫子却摆摆手,很淡定地说:“嗯,要是看不出来,老夫不就连荧惑星官都不如了,那可真是辜负岁月……悲哀,太悲哀了。”   虞寄风:……   卢桁眉毛一动,神色微妙地多了一点骄傲:王夫子,还像当年一样不还口则已,一还口就没有对手,真让人欣慰。   辰星在那头看了一眼,低头摸摸自己的镜子,面无表情地轻声说:“哈哈。”   虞寄风:……   他撑住一口气,也撑住笑容,单刀直入:“王夫子,还是请您更详细地解释为好。”   鬼仙捋捋胡子,睨了他一眼,笑笑,才微微点头,开口详细解释。   “我原本也并不确定,只是察觉到了死气。但这个幻境运转千年,又与世隔绝,得不到外界灵力补充。”   “要在这种环境下存续千年,只有飞仙境中的顶尖者才有可能做到,但无论是乐陶还是申屠侑,他们生前都没有触碰到那个境界。”   “所以,光凭他们……即便魂魄留恋人世,也很难存续至今。”   “但有了水麒麟的尸骨,就大不一样。”   “麒麟这类瑞兽,肉体强大、灵力充沛,魂魄却不如人修坚韧。它们死后,身体长时间不腐。”   “若是真有人修的魂魄留存,那么俯身到麒麟尸骨之上,无疑是最好……也最无奈的选择。”   “人类的修士,修的是人类的大道。如果有其他选择,谁愿意舍弃人形……一旦俯身,虽然能苟延残喘,却也会变得浑浑噩噩,渐渐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   王夫子忽然叹了口气,笑容褪去,多了些惋惜。   “想当年,申屠侑也是名震一方、赫赫有名的大修士。年轻时在边境浴血奋战,此后又为人族的兴旺而四处征战。他为人正直,书法也写得相当好,可惜了……可惜了。”   水镜之中,那沉默许久、僵硬许久的兽骨,缓缓站立起来。   那两枚幽幽的眼瞳,忽然变成了血一样的暗红。   接下来的鲜血四溅,自然也不必多说。   但水镜前的大能们,对此并无怜悯。在他们心中,早在那三人凌虐小麒麟时,就已经被预判了死刑。   虞寄风只是抬了抬眼皮,发出一声无所谓的笑。   “您大可不必惋惜,甚至可以庆幸那位古时大能失去了意识。”   荧惑星官笑着,声音冷漠异常。   “待水府开启,我必定亲手将这等死灵捏碎,以绝后患。司天监自创立以来,便有谕旨,一应非星祠供奉的死灵,全部该挫骨扬灰!”   王夫子雪白的眉毛一扬:“老夫也是死灵。”   “您有星祠供奉嘛,所以不是死灵,是鬼仙。”   虞寄风收了那副神态,重新懒洋洋一笑:“惹不起哦。”   “除非,哪天王夫子您失去了星祠的供奉,被斩断与岁星网的联系,跌下鬼仙的神探,而沦为死灵,到那时……我也必不会手下留情。”   辰星听了,也抬起头。她什么都没说,却轻轻“嗯”了一声,美丽纤细的面容冷漠异常,也坚定异常。   卢桁唇角抽抽,眉心狂跳。   然而,被凝视着的王夫子,却只是淡淡一笑。   “不知怎么地……”   他冒出来一句轻飘飘的感慨。   “……老夫竟然还有些期待那一天。看来,活得太久,的确是让人厌烦的。”   他负手看着镜面,忽又补充一句:“不过,得在教完这批学生以后。”   ……   “这批学生”——现在刚刚醒来。   定宵军的大营中,氛围肃杀,战旗猎猎。   没有更多的装甲发下,六人只能尽量绑好残破的甲胄,拿上发放的武器,还有自己随身不离的法宝,走出了木屋。   结果才一出门,迎面就人推了回去。   此前被没收的原本的衣物、装饰,全部都被扔了进来。   “贴身穿好,外面再套上军服!”   来的不是乐陶,而是那位面容俊美、神态温柔的副将军,申屠侑。   隔着门,他略有沙哑的声音传来:“将军说,既然要用你们,就还是将这些东西还给你们。幸好她开口了,不然我险些就要把东西都卖了,拿去换物资!”   六人不及多问,各自分开。他们原本的服饰都是各类法器,有很不错的防护作用,穿戴也方便。   云乘月第一个穿戴好,推门就问:“申屠副将,怎么是你?老师呢?”   青年副将一改往日的温柔悠然,神色有些凝重,微微摇头。   “军中机密,别问。”他语气干脆,忽又多盯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昨日回来时受伤极重,今天就跟个没事人一般?”   云乘月面不改色:“我伤口长得比较着急。”   副将一愣,沉默片刻:“算了,将军格外信任你,我也信任将军。”   此时,其余人也都出来了。   申屠侑便拿出一卷地图,交给云乘月。   打开一看,是这片山林的简图,其中一个地方画了个红叉。   “将军说了,标记的地方埋有可以左右战局的宝物,而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悄悄潜入,为定宵军取得这件东西。”申屠侑肃声道,“这项任务事关万人生死,也事关身后中原安危,许胜不许败!”   饶是知道这是幻境,几人还是面色一肃:“是!”   云乘月却没大吭声。她盯着申屠侑,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和谐。   ——[照他说的做。]   薛无晦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便不动声色。   申屠侑又道:“那样宝物听说被重重机关迷宫守卫,你们六人齐心协力,想必能够成功!”   云乘月点点头。   “申屠副将,那宝物到底是什么,至少长什么样?”她问,“总得有更多细节,不然万一我们拿错了东西……”   青年说:“是一箱书册。”   “……书册?不是法宝?”   青年摇摇头,神色郑重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书册,而是仙人传书的抄本,本身就是神异的法宝。”   “其名为——《天下经略》。” 第68章 寻宝(2)   ◎翻船◎   除了云乘月,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流露出震惊之色。   没时间多说,六人被催促着出发。   离开时,云乘月回头看了一眼来处。高高低低的木屋依附在山体上, 阳光淋上去,将屋子、旗和深绿的树林全都连在一起。岩石礻果露的地方也被照耀着, 白得耀眼,甚至有些刺目。   云乘月被反光刺得眯起眼睛,但她依旧试图看清申屠侑的表情。这位青年副将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他身姿挺拔, 一动不动, 在肃杀忙碌的定宵军营中,他的姿态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稳当。   “你在看什么?”   耳边响起一个低低的疑问。居然是洛小孟。他们不常说话。   云乘月回过头, 见这位黑皮少年皱着宽平的眉毛,单眼皮下的眼珠凝着一种沉沉的疑惑。他低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那个申屠侑……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也发现了?   云乘月还没细想,就听薛无晦淡淡道:[洛小孟被先祖死灵附体, 虽然那死灵还在沉睡, 但他的感知也比旁人敏锐许多。]   [这水府中真假交织,有些灵物是真,有些灵物是假。至于人物……全是幻影。申屠侑原本也不例外。]   [但而今,申屠侑的幻影中多了一丝死气。你修生机大道,自然有所感悟。]   这么说,果然有问题。死气……难道申屠侑的死灵在水府之中?   云乘月记下这点,再点点头,对洛小孟道:“是有些不对。但即便有问题, 我们现在也只能按他说的去做。另外, 《天下经略》是什么, 为什么你们看上去都这么吃惊?”   “……你不知道?”   其他人也吃了一惊, 立即你一言我一语,有些兴奋地将这个著名的传说讲了出来。   经过一番解释,云乘月才大致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天下经略》就是传闻中千年前的仙人遗物。据说,千年前有天生飞仙出世,帮助人族对抗神鬼异族,并传下一部深奥玄奇的仙书。   它记载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国家、生活,传说那里的人们完全摆脱了神鬼的桎梏,也不用法术和灵力,就能制造天上飞的铁鸟、水里游的铁鱼、陆地上日行千里的铁马。   它还记载了闻所未闻的技术,能让田地旱涝保收、人们丰衣足食,还能建造宏伟华美的建筑,更重要的是,它记载了如何制造对抗神鬼异族武器的方法。   不仅如此,甚至传说,这部书全篇每一个字,都蕴含了可以观想的书文。谁能参透这部书,谁就能预知天下的命运。   听闻这部书藏于明光书院,然而书院对此从来不置可否。   很少有人见过这部书的真面目,人们只知道,书的扉页提了八个大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   云乘月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咳嗽。   这部奇书……怎么听怎么都有股穿越的味道?!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和穿越没关系谁信……不过穿越前有什么技术可以对抗神鬼异族,某种蘑菇云吗?   “乘月,怎么了?”季双锦立刻表示关心。   陆莹则是凉凉道:“可别把自己咳死了呢,乘——月——”   最后两个字实在有点阴阳怪气,惹得乐熹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云乘月抽着唇角,想笑一下,却实在笑不出声,只能干巴巴地说:“确实是……很玄奇的奇书,奇书……”   “是啊。”   洛小孟对此似乎相当憧憬,还有些沉溺在其中,一口说道:“虽然传言有所夸大,但先祖有言……咳,总之,《天下经略》是真实存在的。”   “传说当年的夏皇就是得到了《天下经略》,才能建立大夏!”   乐熹却不太赞同地说:“这应该是传言。否则,为何夏皇登位不久,就暴毙而亡?”   洛小孟一听,就有点火气,嘲讽道:“那必然有复杂的原因,不然?换个没出息的世家子去,就算有《天下经略》,恐怕都早被神鬼异族打趴下了。”   两个男人之间生出了火星,登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开了。   四个姑娘互相看看,很有默契地和他们拉远了一点距离。   聊归聊、吵归吵,他们实则赶路的速度并不慢。云乘月持剑、拿着地图,走在最前面,其后是季双锦和阿苏,中间是陆莹,而后是乐熹、洛小孟。他们并未排成一排竖排,而是略呈两翼阵的模样,让陆莹走在最中间。   在几人同为第二境、无法御剑攻击的前提下,陆莹用弓箭,攻击距离最远,相对最需要保护。   另外,六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小小的石头,上面写着一个“蔽”字。这是出发时申屠侑给他们的,说是能暂时遮蔽神鬼异族的感知,让他们不要理会战争,尽快赶到目的地。   不过,今天出门时,山脉和峰林又变得很平静,只零星有些战斗。不像昨天那么激烈。   云乘月抬起头,看见斜前方一座狭长的山峰被削断,截面平整冷白,显得突兀而冷峻。   身后的季双锦轻声说:“那是战斗的痕迹。”   云乘月看了看,道:“昨天回来的时候,我记得这座山峰还是完整的……我怀疑,这里的时间又被调整得过了不止一天。”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默然。   “不错,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战争不可能结束这么快。”   “难道……世上真有控制时间流速的方法?可是都说,时间是唯一不能被掌控的力量,这是天地法则决定的。”   不能被掌控的力量……   时空禁术?云乘月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和此前类似的情形一样,那看不清的记忆一闪而逝,也仅仅是一闪而逝。   环境的诡异重新浮上每个人心头。六人重新沉默下来。   趁着沉默,云乘月换了一个问题,传音问:[你知道《天下经略》?]   ——[……知道,的确有这样一部书。]   [真的?不过……你听上去有些迟疑。]   ——[……因为有些相关的事,我似乎不大记得清。]   即便只听声音,云乘月眼前也能浮现他眉头微蹙、沉思不语的模样。   说起来……云乘月忽然想,薛无晦似乎也好几次提到过记忆模糊,她也是。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难道是魂魄都经历过穿越?薛无晦沉睡千年,魂魄应该也算得上穿越?   云乘月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薛无晦沉默着,大约是在思索,而后说:[不无可能。]   他竟然也不太确定。   不过,暂时就当这样吧……也没别的解释了。   云乘月收回心神,专心赶路。   翻过好几座陡峭的山峰,最后六人一直下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边。根据地图,目的地在逆流而上的山洞里。   此时,天色将暮。   河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显得分外嘈杂,冰冷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逆流而上……看,那里有条船!”   季双锦心细,指着岸边一个影子。   影子黑黢黢的,长形,一动不动地覆在地上。要不是她说,云乘月险些以为那是一截倒下的树木,或者什么妖兽的尸体。   他们走上前去,将倒扣的船扶起来。   船居然很沉,要六个第二境的修士合力才能将之翻过来。   “小姐,这不合理。”   阿苏忽然道:“这里地势陡峭、岩壁光滑,附近根本没有人烟,为何这里有条船?”   季双锦沉吟道:“说得对。而且这船很沉,看着像铁灵木……这种木材作为船只,极其考验工匠的手艺。”   云乘月有些好奇:“同一种木材,给不同的人来制船,难道差别很大?”   季双锦点点头:“好的制船人,能够用铁灵木打造出轻灵迅捷、百年不朽的好船。但如果没有这份手艺,铁灵木做成的船……”   “会很容易航行一段时间后,突然沉入水底。这种就叫废船。”   乐熹插了话,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如果这艘船是一艘废船,我们又要用它逆流而上,恐有性命之忧。”   他一说话,洛小孟就呛声嘲讽:“那我们能怎么办?有请乐公子为我们想想办法。”   乐熹瞥了洛小孟一眼,极轻地哼了一声。他思索片刻,手里探向腰间,摸了会儿却毫无收获。   接着,乐熹的目光投向了季双锦……身边的阿苏。   “世家行事,有世家的规矩。”他没看洛小孟,语气中却有种淡淡的骄傲,“双锦,你说呢?”   季双锦一怔,紧接着脸色忽然煞白。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阿苏的手臂。   女护卫却只是微一愣神,旋即看了身边的小姐一眼,轻轻一拍她的手背。借着这个动作,她也成功让季双锦放了手。   阿苏上前一步,利落地一拱手,英挺锐利的面容格外坚毅。   “我先来试水。”   说罢,她就走上前,打算将小船推进水里。   望着这一幕,陆莹目光闪了闪,想说话,却又没说。洛小孟也愣了愣,都“呃”了一声出来,却也不约而同地什么都没说。   毕竟,这里只有一艘船,而他们都没有其他办法。陆莹和洛小孟都是从小自己挣扎、见惯人情冷暖的人,对于牺牲别人的利益成全自己,并不陌生。   他们暗想,如果能有人先试试水,其实也不坏。   乐熹更是带着理所当然的、淡淡的微笑,以一种仙门世家子的优雅姿态立在那儿,望着阿苏,眼神中带着赞赏和鼓励。   云乘月看了他们一眼,不觉皱眉,又去看季双锦。   季双锦在水府中磨砺了这些日子,早已不复船上的端庄华丽大小姐姿态。她穿着破洞的藤甲,里头是自己脏兮兮的裙子,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紧紧绑在一起,力求不要有碎发遮挡视线就好。   此时,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直愣愣地看着阿苏,又去看乐熹,然后又看阿苏。   她面上出现了一种艰难的挣扎情绪,好像在犹豫自己是该开口阻止,还是也冷眼旁观。   云乘月突然生起气来。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重重咳了一声。   “停!”   她走上去,一把抓住阿苏的手臂。   这时,黑色的长船即将被推进水里,都有一头倾斜下去。云乘月一抓她,阿苏本能地就抓紧船,还有些不乐意地说:“云姑娘,世家有规矩,我等忠仆自愿为主人肝脑涂地,还请您不要阻挠。”   她话是对着云乘月说,目光却有意无意看向季双锦,仿佛在安慰自家小姐。   ……这主仆两个,怕不都是榆木脑袋?   云乘月恨不得使劲敲她们的头。   她板着脸,语速快而语气淡漠:“出发前,申屠侑有意无意强调过,需要我们六人合作才能通过迷宫,得到《天下经略》。万一阿苏出什么事,我们剩下的五个人说不定会跟着倒霉。”   “这里是水府幻境,要按人家的规矩办事。世家的规矩,在这里什么都不算。”   其余人一怔。出发前申屠侑的确说过类似合作的话,只是没说得很明白,他们也就没有过于注意。   乐熹面色微变,却还嘴硬:“阿苏不过为我等探路,也不一定会出事……”   “懒得听。”   云乘月一句话给他堵了回去。   “要上船就一起上船。”她又淡淡道,“乐公子,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凝’字书文,能够让船飘在水上?如果真出事,就有你的用武之地,我们其余人和你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肯定也会全力帮你。”   “还是说,乐公子居然忘了自己有这么一枚书文?”   乐熹的脸色登时青青白白,显然面子挂不住。他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担心自己书文力量不够,还是有个人先探路更保险。   “我修为被申屠侑击退,‘凝’字之力也退了不少,恐怕……”   他还想嘴硬。   季双锦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指节都攥得发白。   “乐熹。”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异:“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但既然你有办法,就别让阿苏一个人涉险,这一次算我求你。”   乐熹张张口,犹豫片刻,到底是默认了。   季双锦松了口气。她收回手,抬眼朝阿苏看去,又看看云乘月。   云乘月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不是太过严厉,但在目光相接的刹那,季双锦露出被烫了似的慌乱情绪,又带着隐约的愧疚和矛盾,将目光移向一边。   然而,阿苏却挣脱了云乘月的手,大声说:“多谢小姐,多谢乐公子!”   ——[哼……这些世家贵族,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是这个软骨头的德行。自己没本事,就养狗来挡灾,还要狗对他们感恩涕零。]   ——[云乘月,也亏你将这般软弱不定之人当好友。你挑人的品味,可需要再高一些才好。]   换个时候,云乘月肯定会反驳。   但现在,她心里一阵不舒服,于是沉默了。   ……   沉默归沉默,事情还要完成。   六人还是按之前的次序——云乘月、季双锦、阿苏、陆莹、乐熹、洛小孟——上了船。   铁灵木制造的船只,虽然看上去很老旧破损,但入水却显得格外轻盈。沉重的木材吃了水,暗沉乌黑的表面反而折射出无数细碎的银光;这些银光仿佛光雾,将船托了起来。   船里还有四根船桨。   云乘月要持剑对抗逆流的力量,乐熹要随时准备好“凝”字书文,所以由剩下四人拿着桨。   “水很急……逆流而上的难度很大。”   云乘月横剑在前,将剑气外放。剑气在半空书写出一枚意蕴潇洒的“缚”字。   不同于此前用于绑缚的藤蔓,这一次的“缚”字更凝视,却也更潇洒;笔画隐约有飘逸闪亮之意,明显变得更加完备,也有了不同于尖锐、捆绑的含义。   “缚”字变化,形成一个薄薄的、壳子样的屏障,将小船和六人都笼罩起来。   ——是束缚,也是保护。   有了这层壳子,水流击打船身的力量顿时弱了不少。对应的压力转移到云乘月身上;她凝神沉气,全力对抗逆流的力量。   身后光亮亮起,拿桨的四人也各自放出得心应手的书文,各自做好准备。   乐熹手中捧着一枚虚虚的、尚未完全凝实的“凝”字,以备不时之需。   云乘月深呼吸,沉声问:“准备好了?”   身后五人道:“可以!”   玉清剑登时放出光芒,全力将“缚”字屏障推到最大。   云乘月指挥道:“开始滑,起……?!!!”   她话音都没完全飞出,就感觉脚下的船只一阵颠簸。她试图站稳,颠簸却越来越猛烈,就好像……   就好像是船上的什么力量,很不均衡地施展出来?   只听身后:   “别挤我!”   “洛小孟,你别摇那么快!”   “陆姑娘,你先别动……!”   “双锦,我来帮你,你别动……!”   “小姐!”   四只船桨各行其是,各有各的速度。   只过了短短片刻,云乘月就感觉天旋地转——   她,以及其他五个人,全都一头栽进了水里。   船,翻了。 第69章 局(1)   溺水, 对修士来说并不是一个大问题。   即便只是第一境的小修士,也不会凫水,落水后也能用灵力护住自己, 不至于立即溺水。   但是,这条河不同。   落水的刹那, 云乘月就感到冰冷的河水宛如一只巨手,拽着她飞快向下沉。她尽力想挣扎,但越挣扎越快;灵力也好,书文也好, 刹那间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只有水流从四面八方将她死死抓住, 让她不断下沉。它们强迫式地灌进她的口鼻,一瞬间就让肺腑充满了久违的憋闷之感。   她觉得喘不过气, 头脑几乎嗡嗡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但她还是竭力睁开眼,去看其他人的情况;模模糊糊中, 她看到季双锦他们也在下沉。和她不同, 他们的四肢僵硬在水里,像一只只木偶,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她感觉自己至少还在挣扎。   刹那间,一个遥远的念头袭上心间——死亡的感觉。   死的感觉……喘不过气、视线模糊、头脑昏沉。很难受,本能地想挣扎,但是挣扎不动,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灌了铅,全力以赴地拖着她往下沉去。   很快, 云乘月就无法再坚持, 失去了意识。   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一个模糊的影子游了过来, 朝她伸出手。   云乘月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一眼。隐约地, 她看见一个娇小的、四肢修长有力的轮廓,还有一双清亮而坚毅的眼睛。   乐陶……?   云乘月陷入了一片黑暗。   ……   一黑,一亮。   云乘月猛地坐起来,本能地就开始大口呼吸。溺水的感觉还深深停留在她脑海里,她按住胸脯,使劲喘气,贪婪地吸入更多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里是另一片空间。   无边的黑暗,微微的光亮。床榻上铺着大红洒金的褥子,矮桌上放着精致华丽的瓶瓶罐罐。   另一旁立着书架,上头摆满了书册;桌上铺着图册,还有笔墨纸砚,以及一些零碎的材料。   黑衣散发的帝王坐在桌边,侧脸对着她。他手里拿着一截墨绿色的藤条,正用小刀不紧不慢地削下树皮,让粉末洒进面前一只小巧的玉碗中。   那只玉碗是白色,晶莹剔透,透光能看见其中已经盛了一些液体。当藤条的碎屑落入碗中时,其中的液体会微微颤动,仿佛在发生什么变化。   ……薛无晦所在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变。   云乘月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如梦初醒,抬手一拍额头,轻轻“啊”了一声。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梦……还是怎么样?”她有点糊涂,怔怔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帝王头也没抬,淡淡道:“在这试炼之地里,你算是死了一次。趁你身体还在恢复,我将你神魂拉进来,也好告诉你一些事。”   “……死了一次?”   云乘月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仔细盯去,她发现自己的手的确有些半透明,也显得更苍白,不像之前一样凝实。   “死了……死了?那我现在算什么,死而复生?”   她下了床,来回走了几步,并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同,就疑惑道:“死而复生是这么容易的事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薛无晦还没复活?   帝王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动作停了停。   “第一,因为没死透。第二,试炼之地在设计之初,会有一些保护机制,让试炼者‘死亡’后被扔出去,顶多受伤,而不是真的死。”   薛无晦放下藤条,拿起玉杵,慢条斯理地研磨玉碗里的液体。   “虽说水府改变了许多,但当初的机制还是剩了一些下来,何况还有……”   他语气一顿。   云乘月走过去,还在比平时更用力地呼吸。她问:“还有什么?”   薛无晦却说:“我暂时还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后再说。现在,有些其他事你需要知道。”   云乘月自己将旁边的凳子拉出来,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试着喝了。溺水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清水沾唇时,她都本能地战栗了一下,但她克制住本能的抗拒,一气将水喝了下去。   总不能让一次溺水成为心理阴影。她鼓励自己。   而后她才说:“好,你说。”   帝王放下玉碗,双手置于膝上,抬起眼,还是那般不动声色、略有阴郁的模样。   在光线幽微的环境里,他这副精致却死气沉沉的模样,看上去其实有点吓人,但可能是看习惯了,也可能是不变的事物总能带来安慰,云乘月望着他,竟有些安心。   她不禁笑了一下。   薛无晦正要开口,神情中却多了一丝狐疑:“你突然笑什么?”   “……嗯?”云乘月摸了一下唇角,正要随口回一句看见你想笑就笑了,却又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就临时含混起来,“没有,你看错了。”   她使劲抿住嘴唇。   薛无晦又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微微摇头,才端正神色。   “我看了这些时间,对于水府幻境的变化也大致清楚了。”   “第一,作为试炼之地,此处的法阵失效了很多,不足以支撑完整的试炼流程。大致来说,其中部分天材地宝,比如这一节湖上藤蔓——”   他指了指桌上那节墨绿色的老藤。   “这就是真的。还有让你找的翡蓝石、莲子,也都是真的。这些东西在千年前都不算罕见,放在这里,原本也是给试炼者的奖励。”   “而此处的人物,几乎都是幻影。”   云乘月神色一动:“几乎?那就是有例外。你是说……申屠侑?”   薛无晦摇摇头,却又若有所思:“我原本以为是申屠侑。如果有谁的死灵,能同朕一般,苟延残喘千年,那也只有少数几人可以做到。”   他无意识又使用了“朕”这个字。云乘月暗想,这是一个彰显身份的自称,或许说明薛无晦在面对这些旧部时,仍难忘怀自己曾经的帝王身份。   她没有戳破,而是感到些许不忍,便保持缄默。   薛无晦没有察觉自己的口误,还在凝神道:“此前在浣花城时,我曾试图招魂申屠侑,那时就察觉到一股奇异的阻力。在此处,阻力小了,却并未完全消失。由此,我原本有九成把握,申屠侑的死灵藏身于此……”   云乘月说:“但是?”   薛无晦一愣。   云乘月一本正经:“通常这时候,都需要有个‘但是’。我帮你说了,你可以继续。”   薛无晦默然片刻,压下唇角,才若无其事道:“但是,此前,你所看到的‘申屠侑’也仅仅是个幻影——直到你出发之时。”   云乘月点点桌面,有些明白:“你是说……也许原本申屠侑的死灵和你之前一样,在沉睡,没有真正醒来,但现在,他突然醒了?”   薛无晦道:“应当不错。之前的幻境异变,也许只是年久失修的自然变异,但现在……恐怕说不好。”   “难道……我们落水,是他搞的鬼?”云乘月想起出发前申屠侑的怪异,不禁有了这个猜测。   薛无晦没有否认。   云乘月拧眉想了想:“你了解申屠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分析他想做什么?”   “正有此意。虽然说,无论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死灵都会充满怨恨与戾气……”   薛无晦神色漠然:“但唯有一点,对生前放不下的事物,死灵会变得更加执著。从这一点入手,不会有大错。”   说到这里,两人都默了默。说的是申屠侑,又何尝不是薛无晦?   帝王的神色却看不出变化,只继续说:“而申屠侑至死都放不下的,恐怕是乐陶之死。”   “我想起来了。乐陶和申屠侑原本是边境将士,在一次戍边战争中,他们被自己人背叛,损失惨重。后来,他们发现背叛之人其实是他们的国家——奉国国君的人。他们功高震主,奉国国君试图除去他们,巩固自己的权势。”   “他们从此对奉国极其失望,此后才会来投奔我。”   “他们为天下安定之战做出了不少努力,但后来……”   薛无晦沉默片刻,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云乘月轻声问:“怎么了?”   他抬起眼,眼眸幽黑如迷雾谷底,沉沉又如怨气翻腾。   “在战争即将结束之时,曾经奉国的贵族,将奉国的覆灭归因于她的‘背叛’,于是买通她的身边人,设下埋伏,谋杀了她。我去看过,现场极其惨烈,乐陶堂堂上将军,竟然尸骨无存……这件事,朕也一直放在心里。”   云乘月的手不觉紧紧握住水杯。她想起幻境中乐陶温暖开朗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可那又如何?那个强大又温暖的女将军,一千年就死了。她也只能再叹口气。   薛无晦说:“事发时,申屠侑正好休假归家,忙碌家中之事,不在乐陶身边。所以,他一直深以为恨,从此性情大变,变得冷厉孤僻、独来独往。”   “十年后,大夏已立,在平定神鬼异族骚乱的战争中,申屠侑与敌人同归于尽,恰好就在这鲤江水府之上。”   “鲤江水府,是乐陶生前设下的试炼之地。她对此兴致勃勃,还专门和……和飞仙请教过。”   薛无晦的语气恍惚了一瞬,眉眼间也闪过一丝疑惑。   云乘月察觉了:“飞仙?”   “……不记得了。应该不重要。”他这句话说得不太确信,却很快带了过去,“总之,申屠侑应当是故意与敌人同归于尽,让自己长眠于乐陶的印记边上。”   云乘月又叹了口气。   可不论再怎么样惋惜,那也是千年前的事。现在她得先处理自己的困境。她收敛心神,问:“那照这样说,申屠侑到底想做什么?”   薛无晦道:“当年奉国逆贼设下的埋伏,正是以《天下经略》为饵。彼时,《天下经略》失窃,乐陶一直挂心这事,恐怕才会轻率上当。”   “《天下经略》?那不就是……”   “不错,正是申屠侑布置给你们的‘考验’。”   薛无晦眯了眯眼,眸光沉沉:“恐怕这根本不是试炼原本的内容,而是被他改动过的。他想要的,无非就是……”   “……让所有觊觎、争夺《天下经略》之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云乘月一默。争夺《天下经略》的人?难道就是他们?   她轻声道:“这么说,这其实是一个必死之局?”   “死灵原本就不会对活人怀有怜惜。”   薛无晦淡淡道:“我原本想出手,直接将你带出去,不过刚才我改了主意。这个死局中,又出现了一缕生机。”   “生机?在哪儿?”   云乘月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乐陶?!”   她溺水时,那个伸手抓住她的人,分明就是乐陶!   如果说幻境中只有申屠侑的死灵,乐陶只是幻影,那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甚至打破了申屠侑的死局?   难道说……   两人对视片刻。   最后,还是薛无晦低声开口。   “或许,当年乐陶死后……魂魄也并未离开。”   “抓住乐陶,也就抓住了生机。”   “不过……”   薛无晦话锋一转:“话虽如此,鲤江水府中,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既然申屠侑醒来,你的试炼也不必再做。”   “云乘月,我可以现在带你离开,你不必再冒生命危险。”   “同朕相比,申屠侑的死灵不算什么……”   云乘月却说:“不了。”   帝王略略一怔:“你还要继续?”   云乘月说:“如果乐陶的魂魄可能在这里,那我想看看她。而且,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更重要的是……”   她莫名又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说的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   云乘月摆脱了那一缕略有点怪的念头,正色道:“如果真的是他们两个人的魂魄,那你岂不是也需要他们?”   他之前几次试图招魂旧部。云乘月记得这件事。   “为了你,我也会努力找到他们。”她说完,又补充说,“我答应过你,会全力帮你。”   薛无晦垂下眼,睫毛却颤动了好几下。   “嗯。”   他说。   ……   云乘月醒了过来。   对这次苏醒,她早有心理准备。清醒后,她先是闭眼倾听四周动静,而后尝试调动神识、书文、灵力……还好,她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肺里有点难受。   而且,这里有空气……不是水底?   “别装睡了。”   一粒小石子被扔了过来,敲在云乘月耳边。   云乘月微微一惊——她刚才根本没感觉到这里有人。但随后她放下心来,因为那是乐陶的声音。   她睁眼又坐起来,抬头看去。   肤色微黑、娇小可爱的女将军抱着头盔,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又笑眯眯地看着她。   “不过,还算有点警惕心。”   她没戴头盔,头发扎成一根辫子、垂在一侧。   云乘月脱口道:“老师怎么在这里?你……是真的乐陶?”   “我还能是假的?”   乐陶却像没听懂,还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腿踢踢脚边的什么东西……不对,那是个人。她说:“既然总算有个人醒了,你就照顾一下自己的战友。还有几个人丢了,我去找回来。”   将军洒脱地一挥手,转身就走。   云乘月有点急了,跳下来想追:“等等……!”   然而,女将军的身形已经消失了。这一回云乘月看得清清楚楚,那绝对不是修士的遁身法门,而更像是魂魄一般的消散。她在薛无晦身上看到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察觉到了一缕死气。很虚,和普通的死气不一样,所以她也不太能够确定。   虽然有满腹疑问,但乐陶毕竟是消失了。听上去,她是要去找其他失踪的人?云乘月安慰自己,这是好事,说不定乐陶会带着其他人回来。   想完了,她才记得低头去看,刚才被乐陶轻轻踢了几下的人是谁。   “……阿苏?”   云乘月一怔,蹲下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   片刻后,五官英挺的女护卫动动嘴唇,猛地睁开了眼。   “谁……!”   她本能戒备,而后也是一怔:“云……云姑娘?”   阿苏立刻左右看去:“小姐在哪里?”   四周却并没有其他人了。   云乘月大致将情况说了说,又道:“乐陶也许会回来,我们可以先等一等。”   阿苏没说话,而是观察四周的环境。   环境幽蓝幽蓝的。抬头看去,能看见水流在上方流动。这里似乎是一处迷宫,在水下错综复杂地蜿蜒。   护卫看着看着,显然焦躁起来。   “我要去找小姐……”   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却坚决道:“我不能将小姐的安全交到别人手里。云姑娘,对不住了,您可以先在这里等着。”   云乘月无奈,抬步跟上。   “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再走散了……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 第70章 局(2)   ◎阿苏◎   水下的石窟看上去弯弯绕绕, 但走了几步,就能看出这里其实只有一条主路。   其他分岔要么是死路,要么通往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的黑暗。云乘月和阿苏对视一眼, 都决定暂时不去亲身尝试。   但阿苏看起来还要格外心神不宁。   她走几步,突然停下来, 喃喃道:“万一小姐陷进去了呢?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看!”   说着,她就想往里冲。   云乘月赶紧拉住她:“你等等,冷静些。”   阿苏有点崩溃:“我冷静不了!”   云乘月板起脸:“就算双锦真的陷进去了, 这里不止一条岔路, 你知道往哪儿走?要是走错了,谁去救你家小姐?”   阿苏明显被震住了。   女护卫握紧刀柄, 英挺修长的眉毛皱起来,薄薄的嘴唇也抿起来。她纠结了一会儿,点点头, 不怎么情愿地认可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里就仿佛一个地下的水族馆……水族馆应该是长这样的?云乘月脑海中飘过模糊的记忆。水流在大大小小的洞窟外流淌, 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拦,却漏下幽蓝的光芒,也将她们的前路照得蓝莹莹的。   阿苏走在前面。她自己似乎没意识到,但她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姿态警惕,完全是一个将云乘月护在身后的姿势。   走了一会儿,云乘月忍不住说:“你不用护着我。”   阿苏似乎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才有些犹疑地点点头。饶是如此, 她的身体依旧比寻常人更紧绷, 目光也时刻锐利, 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出击的豹子。   之后, 两人陷入沉默。   不同于季双锦、陆莹……甚至也许换了洛小孟、乐熹在这里,云乘月和他们之间都不会这么沉默。争吵或嘲讽也是声音的一种。   但阿苏……这个季双锦的护卫兼好友,反而与云乘月最陌生。   云乘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之前她被乐熹推出去,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先去划船。当时,季双锦竟然一言不发,只是顾自纠结。   她犹豫了一下,问:“阿苏,你不怪双锦么?”   护卫的背影似乎顿了顿,但她没有真正停下脚步,甚至也没有回头。她只是说:“不怪。”   声音干脆利落,甚至很冷漠。   两人又走了几步。   阿苏突然又头也不回地说:“云姑娘,之前在岸上的事……我多谢你为我着想的心意,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还请您不要阻拦。”   云乘月一怔:“什么?”   护卫闷闷道:“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能坚持自己先试水,大不了只有我一个人落水,无非一死,可现在小姐也……都是我一时软弱。”   她的声音听上去压抑而自责。   云乘月反应过来,苦笑:“原来你在怪我。”   阿苏说:“不敢。”   但这冷淡沉闷的语气,分明是藏了一丝怨怪的。   ——[云乘月,理这等自甘下贱之人做什么。好了,不要说了,吵得我心烦。]   薛无晦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比阿苏更冷淡。但在云乘月听来,他的声音反而显出了一种微妙的烦躁……他怎么了?以往他都不太爱说话的。   云乘月传音问了几句,帝王却又陷入沉默。他待在空间吊坠里,似乎在忙着处理药材,隐约像是个黑乎乎的假人……?云乘月没看清,神识就被他屏蔽了。   小气。   她暗中撇撇嘴,收回心神。但她没注意,她刚才还有点苦笑和无奈的心情,一瞬间就变得轻快许多。   她盯着护卫的背影,不生她的气,反而生出一点好奇。   一路上没有其他障碍,只有漫长的幽寂。两人不敢太耗费灵力,赶路的速度有限,这段幽蓝色的静寂就更彰显其存在感。   在沉默里,云乘月再次开口。   “阿苏,你全名叫什么?”云乘月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够亲密,大概还是称姓氏更好。   但护卫闷声道:“就叫阿苏。”   云乘月:“嗯……?”   阿苏理解错了她的疑惑,声音里显出一丝遗憾:“我的修为不够,还不能冠上季家的姓。”   云乘月顺着问:“修为够了就可以吗?”   “也不一定,还要看为季家做出的贡献。”   这个问题挑起了阿苏一些兴趣。她的声音略活泼起来,总算像个年轻的女孩子了。   “云姑娘提醒得对,我不仅是修为不够,贡献也不够。其实……在小姐的护卫里,我并不是最优秀的一个。”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旋即却又有些高兴,“不过,就是因为我修为不够,才能陪着小姐。按照明光书院的规矩,第三境以下的护卫还能说自己是外院考生,书院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修为再高就要判作弊了。”   “第三境?”云乘月问,“但乐熹之前不就是第三境?”   阿苏摇摇头:“乐公子是乐公子,与我们不同的。我只是护卫,是奴籍。”   云乘月张张口,愣了一下,才问:“奴籍……有很多限制?”   “云姑娘不知道?”阿苏也有点惊讶,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奴籍不允许报名书院内院,不允许与良籍通婚,不允许入职官府。”   她说得很理所当然,也很平静,就像在阐述“今天天气不错,因为出太阳了”一样简单——不带任何情绪。正面和负面都不带。   云乘月又张张口。   “……双锦说你是她朋友。”她说,“也许她会帮你把奴籍销去,改成良籍?”   阿苏显然吓了一跳。   “云姑娘!”她紧张起来,“我哪里得罪了你,你怪我就好,求求千万别让小姐赶我走!”   “……赶你走?”云乘月一愣,试图解释,“可如果你成为良籍,就能报名书院了吧?以你的修为、见识,要独立生活也不难,还能和双锦平等交往……”   “云姑娘!!!”   阿苏是真急了。   她猛一转过身,“噗通”就朝云乘月跪下了。   “……你起来!”   云乘月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拉她,但阿苏铁了心要跪,还咬着牙仰头看她,恳求道:“云姑娘,我是季家的家生子,小时候身体瘦弱,差点要做苦力累死,是当时的小姐救了我。那时候小姐自己都过得很苦,还要分她自己的东西给我……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陪着小姐,无论小姐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全力为她实现。”   “可是……”   “我知道您在为我不平,可真的不需要。”阿苏神色诚恳,“只要能一直待在小姐身边,保护她,看她高兴……我就很高兴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护卫的眼神柔软不少,一时显得清澈干净,宛如孩童憧憬的目光。   云乘月叹了口气,点点头。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她又摇摇头,“那……你们开心就好。”   这世界上的观点有很多,幸福的方法也各不相同。虽然她完全不能赞同……但也许对阿苏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人生。   ——[被世家驯化了的愚人。]   薛无晦比她刻薄多了。   ——[何须介怀?这世间从来只有强者的一席之地。将人生寄托于他人身上,只是另一种软弱罢了。]   云乘月不禁传音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   ——[事实而已。]   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微妙地有些不高兴:[你喜欢这样的软弱之人?]   云乘月心想,这简直像小孩子争风吃醋,但薛无晦怎么可能做这样幼稚的事?她一定感觉错了。她就敷衍地传音说:[不不不,我不喜欢阿苏,我喜欢你这样强大的。]   ——[……]   虽然没说话……   但莫名感觉他高兴一些了。这应该也是错觉。   大概她溺水的后遗症没过,容易想得多而且想得奇奇怪怪。   ——哗啦。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水流拍打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同时戒备起来。   此处虽然是水底,但外面的水流安静无声地经过,没有任何声音。洞窟里也只偶有些滴水声。太过寂静,现在猛一下响起的水声,就格外捏住人的心神。   半晌,仍然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湖水拍打河岸。   两人对视一眼。   云乘月说:“去看看。”   阿苏显然更习惯听从命令,就点点头,利落地照着做。   两人循着水声往前走。   不知道踩过了哪一个点,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还是光线幽蓝的水下石窟,但忽然,景象开阔起来。大片的水面反着光……不,这根本是一个湖。湖里载满了荷叶、荷花,正在不知何处来的风里微微摇晃。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荷花、荷叶上还各自承托着一个个文字!   两人又齐齐一怔。   “那是……”   “灵文?”   阿苏回过头:“云姑娘,你说那是灵文?不是普通的文字?”   普通的文字谁都能写,而只有运用灵力书写出、别有意蕴、可以观想出书文的文字,才能叫灵文。一般的修士只能临摹大家的灵文字帖,很难自己独立写出合格的灵文。   云乘月虽然修炼时日不长,但她在帝陵中看了无数灵文字帖,翻来覆去地临写,对灵文熟悉得不能再熟。   “是灵文。这些文字的笔画都灵光内蕴,且笔势互相勾连,不过……”   她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默认着湖面上的文字。   “明、成、许、农、湖、大……”   “不过,怪了。”她若有所思,“虽然这些字的笔势连贯而统一,根本是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字帖,但无论怎么读,它们都读不通啊。”   “读不通?”   阿苏尝试着辨认,皱起眉毛认了半天,才苦恼地点点头:“云姑娘说得对,的确读不通。不过……我不擅长辨认文章含义,我的意见也不能作数。”   云乘月笑了一下:“和你擅不擅长没关系,就是读不通。就是乐熹在这儿,他也读不通。”   薛无晦收藏了无数精华字帖,任何一本拿出去都是能让人瞠目结舌的瑰宝。那么满满当当一陵寝的珍藏,让哪个世家大族看了都得眼红。云乘月甚至调侃过,说是不是都因为他跟松鼠一样,把好字帖都囤积完了,才害得现在的灵文字帖如此稀少。   自然,薛无晦对这说法相当不屑,并在当天默默给她作业量翻倍,作为报复。啧,小肚鸡肠,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   云乘月话说得轻松又有底气,没注意到阿苏微微一怔。女护卫悄悄看她一眼,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   “我还以为云姑娘会责备我……”   “嗯?”   她声音小又说得含糊,云乘月没听清,下意识看过去。   护卫赶紧摇头:“没有,没有。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这片湖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在野外见过。”   阿苏现在有点怯怯、又有点高兴的情态,莫名像季双锦……这个念头闪过,消失不见。   云乘月看向大湖,又回头看看来路。不出所料,来路成了一片石壁,没有缝隙,根本无法回头。   “只能是试炼了。”云乘月说,“说不定这就是通往《天下经略》的迷宫机关之一。”   她想起薛无晦讲过的事,心思凝重了些,但没让阿苏看出来。这事情她没办法解释来由,说出来平白惹人怀疑。   “试炼……”   ——噗通!   一道黑乎乎的影子被扔过了湖,重重砸到对岸!   云乘月倏然警惕,就要往后退去;阿苏反而迎击上去,手中长刀已经出鞘!   然而……   “咦,你们也在?”   离湖岸最近的一片荷叶上,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轻飘飘地立着。她还保持着刚才扔出重物的姿态,回首时微微笑着,一个眼神就让人觉出潇洒之意。   居然是乐陶。   云乘月生生止住后退的劲头,反过来就往上冲。她伸出手,想抓住乐陶。   “老师!我们有话想问……”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还有事。”   乐陶却打断她,脸上仍带着笑。她指了指湖对岸,说:“刚刚我找到了你们另一个战友,顺手把他送过去了,谁知道你们还在这儿。”   “我现在要去找另外的人,你们就自己努努力,去湖对面找到他。”   “哦……对了,记得快一点。这个湖的水位会上涨,太慢的话,你们战友可能就淹死了。”   乐陶语速快如散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而更快的是她的身形。   最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她的身影就重新消失在半空,只有余音袅袅。   云乘月没能抓住她,有点不甘心地收回手。乐陶现在的状况明显不对……是因为申屠侑,还是因为那个真正的魂魄?如果是后者,她想做什么?   难道是……   她的目光看向湖对岸。刚刚被扔过去的是谁?   阿苏已经急起来:“那是不是小姐?云姑娘,刚才那是乐将军?怎么感觉不一样……不管了,我们快去救小姐!”   她急急冲向湖面,就要凫水而过。   但阿苏的脚尖刚刚踢上水面,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弹出来。   “唔……!”   她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所幸没受伤。   只见湖面上,几个文字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汇聚为一句话。   ——“请按照合理的诗句顺序,通过湖面。” 第71章 局(3)   ◎诗句排列◎   这句话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接着, 文字们各自下沉,回到了自己那片荷叶上。   合理的诗句顺序……   看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云乘月感觉有些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天下经略》有固有印象, 总觉得那可能是穿越前人的遗物,现在看见这句话, 云乘月都觉得其措辞风格,与此世格格不入。   但看阿苏的反应,却又不像觉得奇怪。   她从地上爬起来,闷着出了口气, 重新走上前来。   “没事吧?”云乘月顺手拿出一颗灵丹——这是定宵军配给的存货——递过去, “补充一下。”   阿苏还捂着胃部,一愣, 看看那颗灵丹:“云姑娘……?”   云乘月说:“之前我看你受伤也一直忍着,是不是把灵丹给双锦或者乐熹了?我这里还有多的,你拿着罢。”   她自己的伤势有薛无晦暗中治疗, 对灵丹的需求不大。   阿苏望着那颗淡金色的灵丹, 却怔了好一会儿。她英气十足的眉毛动了动,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好像刚硬的刀尖差点融化;但旋即,她掩饰住了这一点神情变化,只摇摇头。   “我是偷偷把丹药塞给小姐的,小姐不知道,云姑娘不必为了我……”   “拿着。”   云乘月直接将丹药塞她嘴里,力道不重, 却不容分说。塞完了, 她就转身面对湖面, 又朝前走了几步, 仔细观察湖上的情形。   “云姑娘……!”   “好了,快来一起看看怎么通关。”云乘月摆摆手,提起裙摆跨过一滩软泥,站在一块干净点的石头上,换个角度观察。   湖面上,荷叶最多。大大小小、深碧浅绿的荷叶铺满水面,间或夹杂一枝茎干直起的粉红荷花。   本该是清新悦目的夏日美景,但因为荷叶太过密集,上头偏偏又还来回滚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一幕看上去,竟然有点恶心。   云乘月莫名有点起鸡皮疙瘩:“密集恐惧症……”   “云姑娘怎么了?”阿苏看过来,声音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冷淡客气,“您抱着手臂……难道受伤了?!”   “没有,没有。”云乘月赶紧摇头,放下手,却又不禁打个哆嗦,“我只是……好像突然想起一种奇怪的病症,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看到密密麻麻的东西堆在眼前,会生出不适。”   护卫想了一会儿,一脸严肃道:“事关您的健康,还是更重视的好。您是小姐的好友,又得司天监看重,请您务必珍惜身体。”   云乘月顺口道:“你不也一样,你也是你看重的小姐的至交好友。”   阿苏却摇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不,我只是个家仆。”   云乘月抬起头。   但阿苏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径自走向另一边。这一回,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急切,谨慎地站在距离湖水一步远的地方,逐一辨认那些密集的文字。   ——[天不渡人,人当自渡。云乘月,你与她不同,何必做无谓尝试。]   她回道:[试试也不亏嘛……不过,你这是佛家的说法?你还修佛?]   [未曾,这是……]   他的声音忽而停顿。   云乘月追问:[什么?]   ——[……无事。]   过了会儿,他才淡淡道:[大约是当年我在书院求学时,无意听哪位夫子提起过。]   云乘月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书院?是明光书院?你也去过明光书院?]   ——[……你先专心考察试炼。这一关要求的诗句,实则并不难。]   他语气中像多了一丝细微的无奈。   云乘月一听,倒是更有了精神:[不难?你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是什么?]   ——[你的关卡,自己过。你不是要自己过?]   云乘月叹气:[此一时彼一时。万一刚才被乐陶丢过去的人是双锦呢?先救人再说。]   ——[哦……原来如此。]   薛无晦的语气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忽而变得冷淡起来:[不行,你自己想。自己挣来的实力,才最靠得住。]   云乘月无奈:[你……好歹也分分时候。救人要紧,行不行?]   ——[……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从笔势下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微叹了口气,语气多少软下来:[当初你来通天观找我,被书文阵法阻拦,不正是从笔势中找出通行法门?]   云乘月其实是有点心急,才想直接“作弊”。现在薛无晦一说,她就想起了当初的情形。笔势……对了,当时她面对一个密密麻麻的书文组成的屏障,最后是用自己的血填补进去,让整幅书法的笔势完整,才打开了通路。   难道……这个关卡考验的也是笔势?   对了。云乘月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她觉得鲤江水府发生异变,原本的试炼就不作数了,但如果不是呢?即便申屠侑醒来,想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也只是刚苏醒不久,能有多大的力量?   就是薛无晦,刚醒的时候也就能欺负欺负低阶修士,还有当时没有修为的她,后来到了地面,他不也怂了,暂时躲着不肯出来?   申屠侑生前实力必定不如薛无晦,死后苏醒,实力肯定也更加不如。   所以……这个关卡,其实确实是试炼的一部分?是为了磨砺试炼者的书文修为?   云乘月忽然传音:[薛无晦。]   ——[何事?]   她说:[通过这个关卡后,是不是会有奖励?]   ——[……按照通常的设计,的确如此。]   云乘月心里长长“哦”了一声,觉得想明白了:[那个奖励是不是对你有用,你才希望我自己通过试炼?如果你出手帮我,可能就没有奖励了?]   他沉默片刻。   ——[你是傻的?我就算直接告诉你答案,你自己通过,也会被认为是自行破解难题。]   云乘月卡壳了。   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不过你说得对,那样可能的奖励,的确对我有用……如果我没猜错乐陶当初放了什么的话。]   薛无晦却又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凉凉:[可谁叫我看你为难,就高兴?且去破题,勿要再起作弊的心思。]   云乘月悻悻住嘴……哦不,住音。她的确是还没死心。   原本还想利诱一下……她摇摇头,也就顺着他的话,认真思考起湖上文字的笔势来。   这时,阿苏已经在左右都看了个遍,快步走回。   “云姑娘,您可有什么发现?”   “别用敬语,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云乘月正专心,随口说了一句,又继续抱臂沉思。   阿苏看看她,轻声说:“那怎么行……您和我是不同的人。”   云乘月没有注意听。   她正开口说:“阿苏,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湖上的字明明杂乱无章,可一眼看上去,字与字却隐隐互相勾连,笔势不断……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苏收回心神,也点点头:“是,我也发现了,我正要和您说这事。我试着挑了几个字,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试试。”   云乘月有点奇怪:“你有头绪了?有的话就试试,我暂时还没有想法。”   阿苏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点紧张:“可……万一错了呢?这种诡秘的地方,也许机会只有一次……”   “试炼的机会应该不止一次,之前老师……就是乐陶考验我们时,也是耐心地等到我们成功为止。”   云乘月笑笑,伸手轻轻一拍对方的肩:“就算只有一次,那也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没线索。即便真的发生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起扛。”   阿苏抿紧嘴唇。她嘴唇薄,下巴方正,很有男相,再一抿唇,就显出格外的坚毅。   她点点头:“好。”   说罢,阿苏转过身,抬起刀尖,眼神端凝,姿态也十分郑重。   一道灵力化为劲风,自刀尖飞出,击打在某片荷叶上。   荷叶上的文字本来露珠似地滚来滚去,被灵力一打,就升了上来。   ——接。   继而又是几个字。   ——天。   ——莲。   ——叶。   ——无。   ——穷。   ——碧。   “接天莲叶……原来有这一句?”   云乘月差点说成“原来这里也有这一句诗”,还好及时转了过来。   阿苏却理解岔了,笑笑,说:“嗯,我也跟着小姐念些书,不然书文进境不够,就没资格给小姐当护卫。您看,季家对我们这些家仆其实都不错。”   云乘月张张口,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又只能咽下一声叹息。也许……阿苏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也有自己的意愿,她不能够干涉。   阿苏继续击打荷叶。   等把“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一句也打完,湖面的荷叶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成功了?”云乘月审视着这一幕。   但伴随这句话,湖面上原本悬浮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一句诗,却突然纷纷落下。   哗啦啦——   文字全部掉进水里,而且再也没浮上来。   “……这!”   阿苏低低一声惊呼,神态紧张起来。她捏紧刀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显出一种自责的神态。   又等了一会儿,水中的文字仍旧没有出现,而且从各处荷叶上,又新飞出几个字,组合成一句话。   ——“有待斧正。剩余机会,三。”   看到这句话,阿苏的脸色更白了。但她身姿仍旧笔挺,沉默着,转过身,望着云乘月,嘴唇动了动。   “云姑娘,十分抱歉……”   云乘月原本也有点凝重,但见她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不禁出言宽慰:“怕什么?还有三次。本来就是毫无头绪之事,开头尝试几次,犯了错也正常。”   “而且,失败乃成功之母……”这句话也有些耳熟,云乘月略一晃神,鬼使神差地想,不知道《天下经略》里会不会记录这句名言,可惜不能和穿越前人交流一番异世求生心得。   她说:“犯错不打紧,我们来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什么启发。”   阿苏的神色好看了些,用力点头。她望着云乘月,有些怔忪,说:“云姑娘,您真是……”   云乘月问:“什么?”   阿苏却忽然一笑,向来严肃冷峻的神情化开了去,终于像个年轻明媚的姑娘——尽管这笑存在的时间很短,像阳光轻轻一晃。   “云姑娘,您一定能如愿以偿,进入明光书院。”阿苏郑重道,“我很希望,未来的司天监中,是您这样的人在为大梁天下掌舵。”   “怎么突然这么……”   护卫摇摇头:“别管我了,我不打扰您,您专心试炼罢。”   云乘月耳边蓦地响起一声轻哼。   ——[什么大梁天下,即便有谁的天下,那也是朕的天下。云乘月,你的立场永远在朕这一边。]   云乘月无言:[你这是突然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你说谁耍小孩子脾气?]   云乘月只能敷衍:[是是是,对对对,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别闹了,她要专心。   不过,薛无晦果然也就沉默下来,久久都没再出声。   云乘月回忆了一番刚才的诗句。   “书文之势,在三方面。一在单字结字,二在字与字的贯通,三在语义的流畅。”   她思索道:“这句诗本身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语义流畅之势,自然具备。”   阿苏点头:“是,且我挑选的单字,结字也都工整平稳,风格相似。”   “的确。”云乘月看向湖面,“那就是字与字之间的笔势无法相互勾连?对了……回想起来,刚才那一句诗,虽然乍一看去很通顺,但总有点僵硬,像初学者写出来的,毫无意蕴。”   阿苏一听,有些羞愧,低头道:“您说的是,我对书文一道的理解实在太浅薄……”   “你别总急着给自己揽错啊。”云乘月哭笑不得,“要是我们都修为已臻化境、完美无缺,哪需要在这儿试炼?”   阿苏没说话,神情却还是难掩自责。   云乘月顾不得再劝,又伸着脖子看看湖面。虽然少了几个字,但湖上的荷叶实在太多,文字也太多,还是密密麻麻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忍住不适,目光如刺,凝神将特定的几个字挑出来。   阿苏问:“您在看什么?”   云乘月道:“你看,刚刚我们用过的字虽然落了水,但还有重复的文字在,我仔细看了,字是一样的,分毫无差,所以我们的确还有机会。”   这是一句事实,而事实带来的安慰总是最有力。阿苏总算沉下肩,用力点点头:“好。”   云乘月看了一会儿,上前一步:“这次我来。”   她抬起玉清剑,也放出灵力,击打书文。   她选择的诗句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然而,这一回的诗句在半空中漂浮的时间虽然久了一点,但最后还是纷纷落水。   ——“有待斧正。剩余机会,二。”   湖面再次飞起提示。所幸,提示本身所用的文字不会作废。   云乘月若有所思:“阿苏你说,我们选的两句诗之间有什么不同?”   “不同?”   阿苏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您选出来的文字,互相勾连出的笔势更加活泼,也更加贴合诗句本身的意思?”   云乘月点头:“我也这样觉得。或许,这一关考验我们书法笔势,不光要三个方面都照顾到,还要让三方面互相结合,最好浑然一体。而这个所要求的‘统一风格’就是……”   阿苏接话道:“生动活泼?”   “……呃,对吧。”云乘月觉得哪里怪怪的,嘀咕一句,“怎么总觉得有点耳熟。”   有了具体的方向,两人的搜索就更加有目标。   其实这一关并不难,因为她们二人都较为了解“何谓笔势”,不需要从头领悟。云乘月更是曾被卢桁专门指点,教的就是笔势。   很快,她们找出来了对应的文字。   但她们没有急着去选。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迟疑。   “这……真是句诗?”阿苏迟疑着。   云乘月沉思片刻,手指轻点下巴:“虽然很不像,但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没关系,即便这次错了,也还有一次机会。”   “好。”   阿苏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那我来。”   “我们一人一句。”云乘月说,笑起来,“万一错了,也是我们一人一半责任。”   阿苏又一怔。她嘴唇动了几下,赶紧移开目光。   “……好的,云姑娘。”   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拿刀,很快选好了诗句。   “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诗句浮起,悬浮半空。   片刻后,它们发出了微白的亮光,融化开去,又落在湖面上,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荷叶,好像玉石雕成。   这些白色的荷叶组成了一条道路,一直通往湖对岸。而这时,湖水水位已经上涨了不少,对面安静不动的人影被淹没了一半。   一行新的文字出现。   ——“选择正确,恭喜通过。”   云乘月有点无语望天。   “还真是啊……”   虽然这是乐陶的机关,但她直觉,这个试炼答案是那位穿越前人的恶趣味。   还真是……   挺对她胃口的。 第72章 局(4)   ◎怪物◎   “小姐……!”   阿苏踩着白玉荷叶组成的道路, 飞快地跑了过去。   云乘月跟在后面,走得不快不慢。到中间时,她回头看看来路, 发现随着她们走过,荷叶、荷花都逐一凋落。   看来……没有回头路。   无数文字从荷叶面滚落, 又在水中漂浮。它们簇拥在她脚边,拥挤、密集,像某位修士多年来苦练的字,现在全都赤礻果礻果地呈现在这里。   一种无端诡异荒凉的气氛。   云乘月又停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了什么?]   薛无晦问。   云乘月犹豫一下:[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种矛盾的气息。]   ——[这很正常, 因为死灵的气息越来越重了。]   帝王仿佛淡淡一颔首:[死灵苏醒后,只要能吸收活人血肉, 就可以迅速恢复实力。现在,申屠侑对整个水府的控制力又增强了些。]   [你是说……]   云乘月一怔:[他吸了活人的血肉?是谁?难道是……]   [还不能确定。]   薛无晦的音色清越冰冷,比冷雾更迷离:[你现在只能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担心担心, 也不违法么。]   云乘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顺溜地下去了。   薛无晦默了一默,声音里隐约飘过一点笑,但再开口却是别的话:[等你走过去,不要急着上岸,先帮我在水里找一找“凝水之精”。]   [凝水之精?那是什么?]   [是一种表面弹软的透明石头。在水里不易察觉,不过周围会出现小气泡。这里或许有,或许没有,你且看看。]   [好。]   云乘月有些好奇他最近到底在捣鼓什么, 可惜一直没时间仔细问。   等到了湖边, 她停在最后一片白玉荷叶上, 低头四下看了看。不一会儿, 她就发现在某片荷叶下不断升腾的小气泡。   怎么拿?   直接下水会像之前阿苏一样,被力量弹开,但她蹲下试着够了够,却也够不到。   这时,薛无晦说:[别动,保持手伸出去。]   云乘月就将右手臂伸到最远,指尖朝向冒气泡的地方。她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忽然浑身一激灵;一股冰凉柔软、却并不刺骨的清凉之意,突然出现在她手臂表面,而且沿着肌肤往外流淌。   感觉……像一条蛇缠在了她手臂上。   云乘月的脖子上不由自主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指尖都绷紧了,忍了忍,没忍住:[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说你不能干涉试炼?]   [此前,的确不能。]   他慢条斯理道:[但现在,试炼之地的规则在逐渐变化。申屠的力量正慢慢覆盖水府,我行动起来也更方便些。]   黑色的雾气从她指尖飘出,越过水面,钻进水底,抓住一样透明的东西,倏然飞回。   一颗形状圆润、冰冰凉凉的软石头,塞进了云乘月的掌心。她不动声色,悄悄将石头揣进怀里,这才起身往前走。   走下白玉荷叶的一刹那,背后宽阔的湖面开始微微摇晃。   在云乘月的注视下,整座荷叶湖散碎开去,化为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汇聚如流,冲天直上,纷纷消失在了上空的黑暗里。像被巨大的怪兽用力一吸,就消失殆尽。   眨眼之间,刚才还是茫茫的湖面,就回归为水底石窟的模样。幽蓝的光芒从大大小小的孔洞中落下,外面水流移动;但她们来时的道路,此刻变成了一片漆黑,不知道其中是什么情况。   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尝试走进去的好。   云乘月收回目光。   前方不远,阿苏正跪坐在人影身边,沉默地守着。   人影有呼吸,此时还发出了一声将醒的呻吟。但阿苏只看着,伸手帮对方抬了抬头,并未流露太多关心急切。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地上那人不是季双锦。   云乘月走过去一看,发现这人是洛小孟。恰好在她低头看去的刹那,黑皮少年猛然睁开眼!   唰——铛!   一枚暗器袭来,被云乘月用剑鞘打开。   “你冷静一点!”她喝道,“这里没人害你。”   洛小孟眼中的焦距这才完全对准。他还保持着投掷暗器的姿势,身体僵着,水也没干,愣愣地看着她,又看旁边的阿苏。   “云乘月……和阿苏?”   他哑着嗓子,声音听上去完全不像他本人,仿佛被钝刀子磨过似的。   “醒过来就好。”云乘月扫了他一眼,从他脖子前的锦囊中扒拉出灵丹,给他塞嘴里,“发生了什么?简单说说。”   洛小孟差点被噎到,半个白眼都翻出来了。好不容易咽下,他一声不吭,先坐起来打坐,运行灵力;片刻后,他的气色好看了一些,干裂发白的嘴唇也恢复了正常。   “还好修为没出事……”   他一边松口气,一边又有意无意地摸了摸怀里某处,等确认怀里的东西也还在,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我只记得在船上时,我们几个人的桨总是力气用不到一处……不知道怎么地,当时我异常心烦,其他人好像也是,动作都变得更乱。”   洛小孟回忆道:“然后……就是落水了。那条河很奇怪,一落水我就失去了意识,也没力气求生。”   一旁阿苏点点头,道:“我也是。”   云乘月问:“你看到其他人了吗?是谁救的你,你还有印象吗?”   洛小孟回忆片刻,迟疑摇头。   阿苏掩不住的失望。她站起身,看了一眼唯一的去路,一脸忧心忡忡:“不知道小姐怎么样……”   云乘月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继续出发。洛小孟,你能走吗?”   黑皮少年试着站起来,按了按下腹丹田的位置,点头:“没问题。”   他神态沉着冷静,与早先的憨厚感截然不同。少了那层伪装,此刻的洛小孟看上去多了一丝凶狠,但更真实,也更值得信任。   三人往前路走去。   路上又交流了几句,云乘月将自己二人遇到的情况简单讲了讲,也包括乐陶的事。在听说是乐陶救了自己时,洛小孟惊讶得脚步停了停,手又按上了怀里的某处。   ——[他身上的死灵快醒来了。说不定他以为乐陶是看在他先祖的面子上,才救了他。哼……这些贵族后代,总是容易自作多情。]   薛无晦突然说。   云乘月险些脚步一滞:[死灵……洛家的先祖?]   ——[正是。看来,这小子在试炼中也得到了足够的好处……也对,此处天材地宝不少,能用于滋养魂魄的也很多。]   薛无晦的声音发着凉,像缓缓抽出的刀刃。   云乘月问:[那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暂且不用。事情一样样做,我总会安排好。况且……]   他语气淡下来:[还有一些碍事的玩意儿,过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   轰!!!   刹那间,地动山摇!   整个水底石窟摇摇欲坠,墙壁被打出一个大洞;从烟尘之中,走出了一个人。   ……人?   不,也不像人。   这是用乱七八糟的碎骨、枯枝、砂石……拼接起来的,有点像蜘蛛形状的巨大怪物。在最顶上,却顶着一颗人类的脑袋。连接脑袋和身体的,则像是一截没有皮肤包裹的脖子,上头肌肉、脂肪、血管都在,还在不停地鼓动。   怪物没有急着动作,而是缓缓低下头。   人类头颅睁开眼,眼眶中的眼球急速上下颤动起来,片刻后才对准三人,停住。   三人缓缓后退,同时戒备起来。   “……好恶心。”   阿苏低声说,还禁不住发出一声干呕。   其他两人虽未明说,神色却也不好看。   人类的样子不可怕,完全非人类的生物其实也没有很可怕。最令人恶心的恰恰是这种……人类和非人类的结合体。只要看它一眼,仿佛就能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被扭曲肢体,硬插在非人的身躯上。   更何况……那颗头看上去有点眼熟。   洛小孟忍着恶心,仔细看了一眼:“这个人我好像在保宁号上见过。”   云乘月也想起来了:“对,我也见过。那天他抱着一个笼子跑开,还撞到了我。”   她还想起来,薛无晦似乎知道什么,但他保持沉默。他就是这样,知道很多事,但只有他认为有必要的、有把握的,才会说出口。   她干脆也就不问了。现在薛无晦没有出声提醒,就说明他们面对这只怪物还有胜算。   阿苏唇角抽了抽,好像情不自禁要干呕起来。她竭力克制,眼中露出怀疑之色:“这东西有点不对。我看见它就想吐,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这是死气与活人将死未死之气结合后,所带来的感受。]   薛无晦的声音恰好响起:[这种即将死亡、无可挽回的恐惧感,会让活人感受到本能的恶心。云乘月,注意用好你的生机书文。]   云乘月立即将生机之力汇聚双目,见怪物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气——死气。这种死气与薛无晦的不同,而呈现出一种灰白交织、缓缓流动的状态。   生机一出,她肺腑里弥漫着的恶心之意顿时消散不少。   她当机立断,以生机为风,覆盖了两名同伴。   “这是……生机?”   “我好多了……多谢云姑娘!”   与阿苏纯然的感激不同,洛小孟神情微变,悄悄将生机阻拦了一些,手臂也更护住怀里的事物。   片刻沉默。怪物没有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云乘月不确定道:“它怎么不动?”   阿苏迟疑:“也许……我们可以绕过去?”   洛小孟看看她们两人,忽道:“我来试试。”   说罢,他提着剑,全神戒备,试探着往旁边迈出一步。   他的右脚刚要踏上前方地面——   砰!   怪物一条腿狠狠拍下,险些将他砸成肉饼!   幸好洛小孟反应快,倏然后退,又有旁边两人拉他一把,才逃过一劫。   烟尘里,怪物机械地发出人声:“禁止通行。”   说完,又不动了。   三人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   ……   水府外,五曜星宫。   卢桁皱眉,把眉心的川字皱得越来越明显。   “王夫子,”他终于开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怪物看上去,既像试炼,又不像试炼……乘月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一旁虞寄风凉凉道:“卢老头儿你这问的是什么话,要说危险,他们不一直都挺危险的?”   卢桁怒目而视:“还不是怪你擅作主张!”   虞寄风笑眯眯:“我也是为他们好呀~”   辰星星官瞥了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镜子:“聒噪。”   唯有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王夫子,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须,仔细辨认一番。   片刻后,他露出恍然的神情。   “原来如此。”   卢桁立即看去:“王夫子?”   “你瞧。”   王夫子指指那只怪物:“注意看它身上的花纹,那其实是一个沙盘阵法……嗯,若我所料不错,这的确是一个试炼关卡,而且考校的是兵法。果然是乐陶将军的喜好哟。”   “不过,”他话锋一转,“申屠侑的死灵已经苏醒。虽然他暂时无法掌控水府,却已经将力量渗透进了各处。这怪物,就是他钻了试炼的空子,扭曲修改出来的关卡。”   卢桁一愣:“那……只要是试炼,就会有通关的方法。这么说,乘月他们还是有生路?”   “卢老头,你怎么这点东西都反应这么慢。”   虞寄风再次打断,兴致勃勃道:“其实王夫子就是说,原来正常的关卡,通关的可能或许在五五之间,但现在嘛……可能就是二八、一九,而且如果通关失败——”   他拖长了声音:“可能就真的死了哦。”   卢桁面无表情:“知道了,你闭嘴。”   虞寄风嘴角下垮:“你好无情,人家好伤心。”   说着,他的视线移回水镜,尤其是到那名气质慵懒、眼神清亮的女修身上。   “让我看看吧。”他自言自语,笑容扩大,“小云,你这回要怎么做?其实,我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通关方法……就看你想不想得到,又会不会用了。”   水镜前的人们观望着这场试炼。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   在那名格外受到关注的女修身上,在那枚看似不起眼的翡翠吊坠里,帝王的亡灵站起身、侧过头,遥遥看了他们一眼。   ——“这次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薛无晦轻声说,苍白的唇角抿出一点奇异的弧度。 第73章 兵法(1)   ◎其疾如风◎   在云乘月三人与怪物僵持时, 洞窟的另一头,季双锦、乐熹也正面临难题。   他们的遭遇和云乘月等人差不多,落水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已经在水底石窟。   同样地,他们也经历了一次试炼关卡, 所幸考的都是经书典籍内容,对他们这种世家子而言不算难。   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了。   在他们面前,一只浑身遍布尖锐岩石、挂满藤蔓青苔、状似刺猬的怪兽,同样顶着一颗人类的头颅, 空洞的目光盯着他们。   石窟已经被打碎了大半, 到处都是破碎的石头。这些石块零散分布,却又隐约组成了什么法阵。   季双锦、乐熹就被困在这个法阵中。   同时, 还有无数枯萎的藤蔓从怪物身上蔓延而出。它们缓慢却不停地蠕动,仿佛秋风中枯萎的麦浪,又像将死未死的山林。   两名修士俱是面色凝重。   乐熹手里握着白玉剑, 而原本白玉无瑕的剑身上竟然出现了裂痕。   叮——叮——叮——   空气中, 不断有这样细微的声音响起……是什么暗劲不停击打在白玉剑上。一次又一次,才打出了那些细小的裂痕。   乐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这名以温柔优雅而著称的贵公子,此时额角渗汗,竟然显出了几分慌张和不知所措。他死死握住剑柄,看上去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季双锦忍不住说:“乐熹,你不然将白玉剑收起来吧。不然……”   “这怎么行!”   乐熹的反应相当激烈。他猛然瞪大了眼,像怒气冲冲:“你没见现在情况紧急吗!我收了剑,又怎么自保!”   季双锦微微吃了一惊。   她凝视着乐熹, 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的目光穿透了他温柔闲适的表面风度, 看见了他情绪化、不稳定的一面。   这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但她还是尝试安抚:“乐熹, 你别急。你的白玉剑十分珍贵,自然也很厉害,但它需要结合书文的力量,才能充分发挥作用。”   “你现在的书文力量不足,神识也不稳,白玉剑发挥不出本来的实力,反而会格外脆弱……”   乐熹粗暴地说:“你闭嘴!我自然会想办法!”   季双锦立时默然。   乐熹手里的白玉剑,在奉州很有名。因为这是乐家从白玉京中得到的,相传是司天监历史上某位擅长炼器的五曜星官所铸。剑身通体纯白、晶莹无暇,且对神识感应敏锐,更能加倍发挥书文的威力。   乐熹的修为,此前虽然是第三境,但其实是乐家用天材地宝、灵液灵药,给灌出来的,算不上他自己修炼得到。   像在鲤江上,乐熹用“凝”字护住大船,看似轻松惬意,其实一半都是借助了白玉剑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他修为不稳,才会轻易被申屠侑打落修为……季双锦的心中,浮起了这个隐秘的想法。她不是第一次这么猜测了,只是她下意识避免去细想。   乐熹……其实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季双锦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武器。   她自己手里拿着的是金精石长枪。这是她的本名法宝,算不上什么稀罕名贵的武器,比白玉剑差得远,却胜在坚固,反而更适合眼下的状况。   她一直不说话,沉默的侧脸显出几分忧郁。   乐熹误解了这份忧郁,以为她是感伤于自己的粗鲁,不禁心软下来。   “双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情人,“只是我一想到,如果我不能突破眼前的难关,就要连累你跟我一起受困,我就很着急。”   季双锦抬起眼。   “我也能想办法啊。”她轻声说。   乐熹一怔:“什么?”   季双锦已经移开视线。她的神情变得更郑重,目光在怪物身上一寸寸地搜寻。   任何人都有弱点,任何事物也都有弱点,这原本就是天地间的平衡大道。只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就能知道如何应对。   要找到弱点,就需要细致的观察。从遇到这东西开始,季双锦一直都在观察。   仔仔细细的观察——这本就是她从小到大的立足之道。   这东西看上去非常怪……更重要的是,毫无规律。   天下一切大道,无不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而出。哪怕是山野间的妖邪,都会使用书文攻击。   迄今为止,季双锦唯一见过的例外,就是这方幻境中的神鬼异族。   而这头怪兽,也根本没有使用书文,就能发出诡异的攻击。它是神鬼异族?不像。   季双锦眯起眼睛。这个动作她是跟云乘月学的,她记得这位好友躺在璀璨的星空下,懒洋洋地说,稍微眯起眼睛能看得更清楚。她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现在她觉得,这个动作应该真的有用。   因为她渐渐看到了。   在怪兽看似杂乱无章的身体上,那一道道尖锐凸起的石刃、藤蔓,看上去……似乎有些像一个变形的篆体“林”字?   季双锦使劲眨了眨眼。   在看见“林”字的刹那,她就觉得眼前一花,乃至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但这反而让她兴奋起来。   低阶修士窥视高阶修士的书文,就会被力量反噬。她现在之所以感到不适,说明她的确看见了书文!   不过,林……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能作为一个书文来使用吗?林,森林,树林……难道还有什么攻击、致幻的作用?   还是说,就和她的“礼”字一样,需要结合其他书文来使用?   “双锦,你在看什么?”   乐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季双锦不敢移开视线,怕移开了自己就失去“林”字的踪迹;她用余光看去,见乐熹一脸不安。让她忽然想起家里不能自立的幼弟。   季双锦突然觉得有点无聊。   但她压制住了这个瞬间的反感,只柔声说:“我有了一些发现。”   她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乐熹。   乐熹听完,目光变得有些奇异。他看看怪物,又看看她,如此几次,目光中仿佛含着一点复杂的东西。但紧接着,他微微一笑,忽然又变得自信而温润。   “原来你也看见了,其实我正想同你说。”他不疾不徐道,“林字……不错,这怪物的确是用‘林’字作为攻击手段。”   ……少装模作样了,你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季双锦心想,如果是乘月或者陆莹在,一定会这么说。哪怕是阿苏在,大概也会侧头微微叹口气,还以为她没发现。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的。   季双锦保持沉默,只回以一个敷衍的微笑。   但乐熹没看出来,反而又增加了一些信心。   “不过,林字的具体作用……”他蹙眉想着。   季双锦站在一边,看着拧眉思索。以往这种时候,她都会缄口不言,静静等着乐熹想出解决方法,然后给他一个温柔崇拜的笑容;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但很奇怪,现在她居然在想,如果是乘月或者陆莹在这里,她们会怎么做?   陆莹……说不好。可能她也会伪装吧。   可如果是乘月,大约会懒洋洋地等一会儿,再等不到回答,就柔声细气、却毫不客气地阐述自己的意见,不动声色就接过领导者的位置。   季双锦回忆了一番好友的作风,尝试着露出一个尽量相似的微笑。这种相似的表情,能让她觉得自己产生了新的勇气。   她开口说:“乐熹,你记不记得‘军争篇’的内容?”   “军争篇?”   乐熹一愣,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是说,我们两家家族里秘密流传下来的……残片上的内容?”   季双锦点点头。   他们这些千年家族,多多少少都留有一些隐秘的传承。最多的就是竹简、书册,内容都是残缺的,据说正是当年《天下经略》的一部分内容。   千年过去,谁都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但世家们都很有默契,从不对外提起——尤其是对白玉京。   而他们彼此内部却保留着一定的交流。   季双锦所说的“军争篇”,就是季家和乐家共享的部分残片内容。作为乐家嫡系,乐熹自然也背过。   他想了想,诵出其中记载:“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季双锦没等他说完,就立即点头:“对,其徐如林。这个‘林’字,会不会就是这怪物的书文?”   乐熹到底不蠢,神情一动:“你这么说……”   两人观察着怪物。   既然是残片,当然注释也残缺。虽然知道有“其徐如林”这一句,但究竟如何解释,两人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根据各家自己多年的研究和理解……所谓“其徐如林”,指的是军队在防御时,行列森严、行动徐缓,以防止被敌人偷袭、溃散。   因此,“林”字看似说的是林木,实则说的是军队队列。   眼前的怪物,出现时声势浩大、威势赫赫,但一直都保持不动,只有身上的藤蔓缓缓蠕动,构成严密的法阵……   恰恰就像军队防御的队列。   乐熹看出这一点,先是一喜,而后面露难色:“我想想,我们要如何做……我的天字书文有‘凝’、‘柔’、‘切’,你的天字书文少一些,有……”   这一次,季双锦同样开口:“侵略如火。”   乐熹三番两次被她打断,总算觉得不对劲了,他有点不高兴地沉下脸,像发脾气的小孩子:“双锦,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现在什么时候,别给我闹小孩子脾气。”   季双锦盯着他的脸,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不耐烦。一瞬间她居然想像乘月一样,勾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充满嘲讽,反问一句……   “究竟是谁在闹小孩子脾气?”   季双锦冷冷地说。   乐熹明显愣住了。   以往端庄乖巧的大小姐,移开目光,语气冷淡平静:“军争篇残片,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其徐如林讲的是军队防御,下一句恰恰讲的就是如何侵袭。”   “鲤江水府是乐陶将军设下的试炼之地,有兵法之道的试炼,也很正常……何况,这里面据说还是《天下经略》。如果我们的‘军争篇’真是《天下经略》的部分残余,那就要用对应的方式通过试炼。”   季双锦双手提起长枪。金精石似金非金、如玉如流,被她的灵力一激发,就在她手里不断变幻。   “我有‘火’字书文。”她感到自己头脑清晰,甚至有一点点面临挑战的兴奋,和解开难题的痛快感。这种感觉……好像不比恋慕之情差,不,甚至更好。   远比她和乐熹在一起时,惶恐而紧绷的感觉好。   季双锦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但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听见自己说:“我要用‘火’主攻,乐熹,你帮我掠阵。”   乐熹的表情惊讶得……大概他从保宁号上跌下来的时候,都没这么吃惊。   他呆呆地说:“可你的书文力量不如……”   季双锦猛一扭头,严厉喝道:“那也要试!如果我的方法不行,就你来想一个!”   乐熹居然被她呵斥得脖子瑟缩一下。   “……好。”他勉强说。   季双锦严肃道:“乐熹,要全力以赴。”   乐熹从没见过她这样陌生的神情;他实在有点惊住了,不由自主点点头,喃喃道:“好,我会全力以赴。”   季双锦收摄心神。   灵力催发、枪尖疾舞,顷刻便抖出一枚大字;笔画皆为烈焰,笔势挟带炎意。   ——火!   而且,不能是普通的火。   季双锦盯着对面的怪物,心神从未如此紧绷,却也从未如此宁静。她仿佛回到了书文对战的时候,那时她与乘月、陆莹一起,面对乐陶,什么别的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找出通关的方法——找到那个唯一的答案。   现在,虽然她的队友不在,但她还有自己。她有自己的头脑,她的观察力是连乐陶都肯定过的……!   一团又一团的火,燃烧了起来。   幽蓝的洞窟,忽然变成了橙红的、炎热摇动的空间。   纷繁的火焰聚在一起,一朵朵仿佛一个个士兵;它们排列、聚散,每一点焰尖就宛如一把刀尖!   “如果没有军队……就制造一支!”   季双锦看着四周蠕动的、越发逼近的藤蔓,露出了微笑:“其实该怎么做,敌人早就给我们示范了。我竟然还想了这么久。”   她虽然在微笑,眼中却格外有种凶狠的意味。也因为这种狠劲儿,她的眼神明亮极了,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明亮。   乐熹瞥见了这个眼神——他从没在季双锦身上见过的眼神。   刹那间,他呆了一下,并且……   并且,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   差不多的时候,云乘月也动了。   她的耳边响起了来自帝王的提示。   ——[《天下经略》,兵法一卷的军争篇,讲其疾如风,你仔细看傀儡身上,是不是遍布大篆“风”字?]   云乘月觉得他说的话很耳熟,但似乎原文不是什么《天下经略》……   她摇摇头,摆脱不合时宜的疑惑,仔细看去,的确看见了大大小小的“风”字。   薛无晦继续道:[注释曰,其来疾暴,所向皆靡。意为军队迅疾如风而出击,便所向无敌。]   云乘月抽抽嘴角:[都所向无敌了啊……不过,应该任何事物都有弱点才对。]   薛无晦笑了笑,声音却显得很冷酷:[自然。面对迅疾如风的出击,只要能狠心舍得牺牲,就能让另一部分人存活。]   云乘月一怔:[牺牲?我明白打仗会牺牲士兵,但我们现在可不是真的军队。]   薛无晦淡淡道:[却有一样的解法。你们三人,选一人出去吸引这傀儡的注意力,牵绊住它的攻势。它攻击太快,反而会在另一侧出现破绽,到时候你们另外两人,直接逃跑就行。]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要选谁?]   云乘月一点点皱起了眉头,陷入沉默。   ……   五曜星宫。   虞寄风望着水镜,笑容悠闲。   “你们看。”   他指着云乘月所在的一幕画面,笑道:“其实只需要扔一个人出去,另两人就能轻松通关。如果是我们选,我们各自会选谁?”   他摸摸下巴,自问自答:“我会选阿苏。她看着就挺没劲的,想必很愿意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别人。这样一来,想死的可以死,想活的可以活,公平得很。”   卢桁板着脸:“乘月不会同你一样。”   辰星星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说:“傀儡最丑,让傀儡死。”   虞寄风无奈:“辰星,那三个小家伙又打不过申屠侑的傀儡。”   辰星看向他:“那你去死。”   虞寄风:……   “王夫子呢?”他又看向那名道骨仙风的老人,“您又怎么看?”   “我么……我们怎么看,并不重要。其实最后的选择是什么,都不重要。”   王夫子悠悠道:“重要的是,这些孩子究竟会用什么理由,来支撑他们的选择。”   虞寄风眯眼道:“这是明光书院的选拔标准么?”   王夫子笑笑:“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几人沉默片刻。   虞寄风微笑道:“还是先期待他们能够生还的好。” 第74章 兵法(2)   ◎观想◎   云乘月有时候会希望自己拥有一项特殊技能——时空跳跃。   这样的话, 可以从考试前一天直接跳跃到考试结束后,假装中间的努力、压力、困扰都不存在。   还比如现在,面临所谓的“必须牺牲一个人”的选择……   云乘月叹了口气。   “不了吧。”她说。   薛无晦没有说话。但她莫名有种感觉, 仿佛他就贴在她耳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最多只有长长的睫毛轻轻一动,掩住眼中无数幽深的情绪。   她这句话没有用传音,所以也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云姑娘?”阿苏问。   洛小孟的神情则有些复杂。他顿了顿,才问:“你也想到了?”   云乘月说:“我没想到。”   的确不是她想的, 是薛无晦想的。但洛小孟看上去并不相信, 因为他那张天生憨厚老实的面庞上,流露出了一种不合适的冷笑。   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刀, 显出十足的戒备,声音也嘶哑而凶狠:“我是不会乖乖任你们主宰的。”   云乘月:“谁说要主宰你了……”   阿苏看看他们,最后目光定格在前面的怪物身上。那巨大的怪物一动不动, 用那颗僵硬的人头凝视他们;只要他们不前进, 怪物就不会攻击,但……他们总要前进。   她深吸一口气,调转手里的刀,将之嵌入刀鞘。   锵琅——   “我去。”   这名仙门世家培养的护卫,露出了坚毅的神情,就像之前她被命令去以身试船时一样。她目不斜视,修长的腿已经抬起,眼看就要落地。   “云姑娘, 我家小姐就拜托你了……?!”   云乘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用力往后一拽。她情急之下用了大力, 结果阿苏猝不及防, 差点往后栽在她身上。   “谁说让你出去了?!”   云乘月有点生气:“我都说了,‘不了吧’,你们脑子里就不能想想别的?不对,我都压根儿没说有什么办法!”   阿苏望着她,英气而不乏秀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显得很无辜,还有点湿漉漉的。   她说:“敌人不主动攻击,但速度极快,我们不能应付。这时候,有至少一人尽力牵绊住它的注意力,给另两人提供通过的机会,是最合适的法子。”   洛小孟在一旁皱眉:“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阿苏冷冷地睨他一眼:“我也不放心让你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尽心尽力?”   洛小孟一愣,冷笑一声,有点恼怒:“你们这些世家奴仆,有什么好得意的!”   云乘月说:“好了好了,别吵了。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的,就要三个人一起走,别想着牺牲谁不牺牲谁。”   “敌人身上刻有‘风’字,大约是迅疾如风的意思。”她含糊地带过薛无晦的提示,不过语气很凛然,一点不心虚,“我们一起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阿苏还想辩驳,但云乘月瞪了她一眼,她怔了一会儿,居然也就乖乖听话了。   见两人都陷入思索,云乘月才略松了口气。   她同时给薛无晦传音,有点没好气:[老薛,是不是你悄悄提示他们了?]   ——[……这种一目了然的方法,若需要我提示才能想到,未免也太愚蠢。]   他的声音微妙一顿,带上一丝恶劣:[哦,我却是忘了,还有你。]   云乘月:……   帝王冷淡道:[若你不愿牺牲旁人,就要自己想出别的方法。说“不”容易,解决问题才是最难。]   面对阿苏疑惑的目光,还有洛小孟将信将疑的眼神,云乘月默然片刻,揉了揉太阳穴。   她用神识嘀咕了一句:[你当皇帝的时候,肯定是个特别不好应付、要求特别严格的上司。]   薛无晦没说话,大概懒得理她了。   这时,洛小孟忽然开口。   “你们说……”   他目光闪烁一下,似乎在掩饰什么,语气也有点含混:“这里原本是要去拿《天下经略》的试炼,这怪物……会不会和《天下经略》有关?”   嗯?他怎么知道?   云乘月的耳畔响起缥缈的冷笑:[他身上的死灵开始苏醒了……这小子果然在试炼之地里得到了好处。很好。]   云乘月犹豫了一下,悄悄道:[那……如果有可能,尽量还是别杀洛小孟吧。千年前的人的罪孽,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血脉说不定还没有街上的陌生人更近……遗传学是什么?忘了。不过这里是修仙的世界,可能情况又有不同。   薛无晦极轻地冷哼了一声,没说话,但似乎默认了。   ——[总之,你若不愿采取最简单的法子,就自己想出办法。]   这人怎么又闹脾气啊……算了算了,就当他是严师,在用实战逼她成长。   云乘月忙于传音,没说话,而阿苏也没说话,洛小孟就又犹豫了一下。   “我家虽然没落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线索。这个‘风’字,很可能就是《天下经略》的残片所说,‘其疾如风’的意思。”   他试图透露得更多,措辞很谨慎:“所以,这个‘风’字指的是行兵之法。或许,破解之道也落在兵法上。”   阿苏眼前一亮,又为难:“兵法……我虽然学过一些,但记得书上说过,用兵列队唯快不破,我们又要怎么应对?”   洛小孟迟疑:“这个……”   云乘月却心中一动。   她看向洛小孟,问:“你家传下的内容里,有没有说‘其疾如风’那一段的全文是什么?”   “全文?”   洛小孟目光又闪了闪,到底下定决心:“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后面就不知道了。”   云乘月假装没注意他的异常,只点点头:“嗯,不动如山。”   “所谓静极生动、动极生静……那么,要克服‘疾风之速’,是不是就要用到‘不动如山’这一句?假如真是试炼,题目和解答都来自同一篇兵法内容,也是很合适的出题思路。”   她的思考异常顺畅,就仿佛有谁曾教导过她兵法,或者她曾经在哪里千百次地研读过……此时才能信手拈来。   “这么说……”   “……似乎有理。”   阿苏点点头,眼睛一亮:“对了,我想起来,好像以前家里的先生也说过,真正用兵如神的大将,快也快得、慢也慢得,遇上喜好急速行军的对手,就要以不变应万变……”   阿苏似乎很喜欢军事,说起来竟有滔滔不绝的势头。   洛小孟嘴角一抽,忍不住说:“那问题来了,那只怪兽是‘万变’,我们怎么‘不变’?”   “呃……”   阿苏一噎,半晌讪讪道:“这个,当时先生说不好学,没教,就提过一句,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想起来……”   云乘月帮她总结:“就是说,还是没有具体办法。”   阿苏:……   女护卫沮丧地垂下了头。如果她头顶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现在多半已经垂下了。   洛小孟嘴角再抽抽,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看向云乘月:“云姑娘怎么想?”   云乘月也有自己的考虑。她看向那只一动不动、看似无害的傀儡,仔细看它身上遍布的“风”字,思索一二。   她问:“你们的书文里,有没有‘山’字,或者和‘不动’之类的含义相似的?”   阿苏和洛小孟想了想,都是摇头。   “我也没有。”云乘月用食指轻敲下巴,这是她思考时惯用的姿势,“那这其实有点奇怪。一方面,试炼给出了明确的命题范围……呃,就是提示,另一方面,难道试炼者没有对应的书文,就不能通关了?”   阿苏谨慎道:“也或许是水府异变,试炼变得十分怪异。”   云乘月摇头:“但我总觉得,这道题是浑然一体的,不像是异变的缘故。”   洛小孟道:“云姑娘的意思是……有别的书文可以用?”   云乘月却又摇摇头。   她心中早已有个想法,只是一直犹豫,毕竟薛无晦提醒过她好几次,这能力绝不能曝光。   但……如果她的猜想是对的,说不定这也是另一种“洗白”她的能力的方式?   试着掩饰一番,应该能行。   只衡量片刻,云乘月就下定决心。   “我们试试临时观想一枚合适的书文。”   一旦下定决心,她说话的语气反而又变得懒洋洋起来,像是随口一提。   “……啊?”   “云姑娘在开玩笑?!”   临时观想?   阿苏和洛小孟面面相觑。   大凡观想书文,谁不是苦苦临摹灵文字帖,失败一百次就尝试一百零一次,甚至写秃好几根毛笔、写干好几池墨汁……才能成功观想一枚书文出来?   书文,还能说观想就观想的?   紧接着,那面面相觑的两人却又同时“呃”了一声。   因为他们想起来,身边这名女修……好像就是因为一眼观想书文,而被司天监看中的。   可就算是一眼观想书文,也无法立即使用啊?修行上有句话,讲书文从观想开始,才是真的修炼。同一枚书文,越使用、越理解、越磨合,才能有越大的威力。   阿苏小心翼翼问:“云姑娘,你是想试试一眼观想?可我们现在也没有合适的字帖……”   洛小孟就直接很多:“就算真能一眼观想,恕我直言,凭对面那东西的‘风’字威力,新生的书文不可能是对手——除非观想出传说中的玄字级书文。”   云乘月说:“不是一眼观想。一眼观想只是个名头,观想出的书文又不完整,用那个做什么?”   另两人一愣:“那……”   “就是……唉,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云乘月提起玉清剑,示意两人往边上让让。她自己则调转剑尖,对准那只怪异的傀儡。   剑锋划破空气,银光一闪如线。   她人虽未前进,怪物自然也不动,但那一点锐气十足的波动,却仍然令怪物看了过来。那颗血淋淋的人类头颅转动无神的眼珠,冷森森地盯着云乘月。   云乘月也盯着它的眼睛。   然后,玉清剑缓缓在半空一划——竖。   然后是竖折。   最后是略短一些的竖。   她没有写篆体,而是选择了最熟悉的正楷,并且有意无意地,她借鉴了卢桁的风格——方折尖锐、刚硬有傲骨。   ——山。   灵力在半空集结,幻化为一个半透明的“山”字。   但只是一瞬间,这字就散去了。   另两人见了,自以为恍然大悟,不由都无奈起来。   阿苏说:“云姑娘,书文不是这么观想的……”   洛小孟更直接:“如果能随手写出一枚书文,我们还修什么大道?”   写字,随时都能写。   可以用手指乱画,也可以用树枝胡乱扫出。   自然,谁都能用剑尖在半空划一下,装模作样地写个字出来。   可文字,不一定是书文。   书文是道意的投映,是修士自身对大道的理解,也是修士与天地大道的部分重合。   而道,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古之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足见道之难求。   所以……因为缺乏对应的书文,就随便写一个字出来?   就算是天才,也绝不可能。   但云乘月充耳不闻。   她只说:“再试试。”   另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怀疑:云姑娘莫非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压力很大,精神有点……崩溃了?   云乘月却更加集中起注意力。   正如阿苏、洛小孟所说,没有人能不经过观想、就随意写出书文,但云乘月可以。   她一边控制灵力,一边酝酿好解释,重新开口:“我并非异想天开,只是……你们注意看那怪兽身上的字,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是不是又浑然一体?”   “……浑然一体?”   两人凝目看去,半晌却只觉得头晕眼花,差点后退一步。   洛小孟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按了按怀里的东西,片刻后,他神情微微一变,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道……那怪物身上,根本是一副字帖?是同文字帖?不……是太极字帖?!”   一时情急,他脱口而出,居然都忘记掩饰自己消息的来源。   但阿苏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作为世家的家仆,她也知晓颇多隐秘。   “太极同文字帖……就是据说已经失传的,那个能从一个字里观想出完全相反的另一枚书文的字帖?”   通常来说,从字帖中观想出的书文,都和字帖本身的含义、精神相符合,至少相类似。如云乘月的生机书文,就是《云舟帖》的书意所在。   但这种已经失传的字帖不同。   它暗合太极两仪相生的道意,偏偏要让修士从一种极端的书文里,观测出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极端。据说,这样观想出的书文不仅等级高,而且修士对书文的理解也很深,是以书文威力很大。   云乘月没有移开视线,只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太极字帖,但我觉得可以试试,就试试。”   阿苏和洛小孟都微微倒抽一口气,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傀儡。哪怕头晕眼花,两人也撑着不愿意移开视线。   传说中的太极字帖……如果真是太极字帖,谁会错过?   云乘月凝视着傀儡。   她实际也感到头晕眼花。那傀儡身上似乎被下了某种诅咒,恶意地想要污染她的心神,或许那就是申屠侑对试炼的扭曲……但她坚持住了。   她瞪大眼睛,也绷住了神识。   终于,她的目光穿透傀儡的表象,穿透那些扭曲的恶意,一直看到了每一个“风”字本身——   其疾如风!   看清的一刹那,她身边仿佛有狂风大作。   风有了,而相反的山在哪里?迅疾有了,不动在哪里?   云乘月凝神搜寻。   没有。   ……没有?   她疑惑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垂下目光。   其实不动一直都在……就是承托狂风的地面。   一线灵光闪过。她抓住这个时机,用玉清剑写出了银钩铁画的文字——书文!   “……成功了!”   云乘月都没来得及细看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灵力差点被抽空,自己也踉跄往后差点摔倒,而与此同时,伴随着阿苏的呼声,轰隆隆的巨响响起。   ——山字,成型! 第75章 通过   ◎胜利◎   深褐色的岩石拔地而起, 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山”字,将傀儡围困其中。   人头傀儡猛地一抖,就要往上跳起, 但它越上升、越快速,反而越是被头顶的岩石压下去。   不过, 如果仔细看去,就能看到那枚“山”字呈现虚幻之意,边缘晕染、飘飞,好像初学者歪歪扭扭的字迹, 随时都能崩塌。   “趁现在!”   云乘月往前跑去。   阿苏、洛小孟紧随其后。   被困在“山”字中的傀儡不断挣扎, 并且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风化为风刃,一片片凌厉地飞出。每一呼吸之间, 都有成千上万枚风刃撞在“山”字壁垒上,而每一次撞击,都让“山”字更单薄一分。   不过短短几息, “山”字就已经摇摇欲坠。   而奔跑的三人使出全力, 总算恰恰跑过傀儡的身边,往它背后的通道奔去!   云乘月竭力喘气。她是最累的一个,既要维持书文,又要尽力奔跑;丹田和识海都仿佛燃烧,烧得她嘴里都是血腥味。   ——[云乘月。]   薛无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还没来得及——也是没精力——“嗯”一声,就觉得丹田处传来一股凉飕飕的气息。   虽然凉,却让她精神一振,喉咙里沸腾的铁锈味也缓解了不少。   ——[申屠侑既然做手脚, 我帮你一些也不成问题。]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   虽然很累, 云乘月却还是禁不住提了提嘴角:[我没问你原因啊。]   ——[……]   ——[聒噪。]   他生硬地说了一句, 又掩饰似地说:[你往旁边跑一些……跑到傀儡倒影的中线上。]   云乘月一边如言照做, 一边问:[你要干什么?]   ——[取点有用的东西。]   洞窟中处处是烟尘,却也到处都是大片幽蓝的光芒。这些光映在傀儡身上,将“山”字最后的屏障映得很薄,也映出了傀儡清晰的倒影。   倒影落在它身后,也落在三人奔逃的前路上。   云乘月往旁边跑了几步。在她踏上倒影中线的刹那,她耳边听见一声清冷的笑。   ——[不出所料,果然是用了那样东西。甚好,正能为我所用。]   云乘月的影子叠着傀儡的影子;黑色叠着黑色,又被烟尘掩盖。   没人看到,一点迷离幽邃的黑雾融入影子里。它沿着傀儡的倒影飞快流动,一直流进了“山”字壁垒,一直攀爬到了傀儡身上,并且……浸入了它看似无坚不摧的身躯。   ——[找到了……玄阴珠。果然,短时间要将活人炼制成傀儡,没有这东西,很难成功。]   薛无晦轻轻笑起来,颇有些舒心畅意的味道。   ——[这样一来,我的栖魂傀儡就更稳妥……哦,洛家那小子也想要?]   云乘月正想问他说的“栖魂傀儡”是什么,就听他冒出这么一句。她不禁侧头望去。   在她身边落后一小步的地方,是急速奔跑的洛小孟。而此时,他正偏头看着那只傀儡,神色似有挣扎。接着,他做了个像是深呼吸的动作,悄悄伸出手,在半空做了个抓取的手势。   下一刻,他喉咙里却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呃”声,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东西,很是惊愕。不过他很快掩饰住了这一点。   云乘月眯眼看去,觉得他身上缭绕的死气却是更深重了。   这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石头破碎声。   三人皆是一凛,本已推进到极致的速度,在压力之中再次爆发。   不过,猛地朝前蹿了几步后,云乘月觉得不太对劲,便冒险缓下几分速度,回头看去。   一看只下,她的脚步就彻底停住。   “等等!”   她说,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想要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你们看,那东西……不见了?”   另两人在她前头停下,阿苏更是想也不想,掉头跑回来,一直护在她身前,才算罢休,又抬眼看去。   “真不见了。”阿苏也愕然道。   洛小孟也愣愣地看着来路。   就像上一次“大明湖”的关卡一样,此时,刚才还是烟尘乱飞、破碎一地的战场,此时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条普普通通的路。幽蓝的光芒从大大小小的石窟里落下,好像从不曾被怪物打碎;狭窄曲折的道路一直通向云雾般的黑暗。   哪儿还有怪物的影子?   三人又相互看看。   云乘月退后一步,突然一下坐在原地。   这个动作又让紧张的两名队友惊了一下。阿苏都快拔刀了。   云乘月摆摆手,苦笑一下,说:“我缓缓。”   她唤出生机书文,托在掌心,慢慢滋养自己疲惫的身躯,也顺便分润一点好处给队友。   另两人已经见识过生机书文的神奇之处,不需多说,就自己乖乖靠拢过来。   三人沉默着,休养了一会儿,也是思索了一会儿。   “刚才那个……”   洛小孟到底忍不住,有点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来路:“你们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苏摇摇头。   云乘月收起生机书文,双手撑地,艰难地和“就地躺平”的念头抗争了一会儿,才有点慢吞吞地说:“我觉得……那应该本来就是一个试炼,只是……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异变。”   “我们算是通过了太极字帖和兵法的考验,所以它也只能被迫消失。”   洛小孟皱眉道:“你是说,规则压迫?”   “……规则压迫?”云乘月抬起脑袋,眨眨眼,“那是什么?”   黑皮少年一愣:“你居然不知道?”   阿苏接过话:“云姑娘,规则压迫指的是,当有两个及两个以上不同的书文之道碰撞时,哪一方的规则能够占据上风。占上风的书文之道,就会对其他书文形成规则压迫,强行让其他书文也遵循它的规则。”   “哦……”   云乘月想了想,明白了:“这么说的话,其实书文对战也是同一个道理?比如以‘水’字攻‘火’字,前者胜利就是水汽弥漫,后者胜利就是炎热缭绕。”   “是。”阿苏赞叹道,“不愧是云姑娘。”   洛小孟在一旁,有几分审视地看看她,而后摇头:“云姑娘对修行的常识如此陌生,我总算相信你修行不久了。”   云乘月认真想了想,困惑道:“这句话……到底算夸我,还是暗中损我?”   洛小孟一板一眼道:“也许两者皆有。”   三人彼此看看,竟同时笑出来。   云乘月对洛小孟说:“我忽然觉得你也没那么讨厌了。”   洛小孟再看一眼来路,收起遗憾之色,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云姑娘为何一直不待见我?我自问从相识开始,就没做过对不起云姑娘的事。”   云乘月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其实没什么助益,都是灰,还破损了好几处,才说:“我也说不好,可能你开头伪装的气息太浓,熏到我了……不行,我现在想起你装出来的那副‘憨厚乡村少年’的样子,还是想讨厌你。”   洛小孟无言,又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这种富家女不懂我们下层修士的苦!”他没好气道。   阿苏立即道:“可我听说,你一开始还想骗陆莹陆姑娘,想将她当跳板,后来还对我家小姐心怀不轨。”   洛小孟眼睛一瞪,叫冤:“什么心怀不轨?是是是,我是有意要结交权贵子弟,但我只是想出人头地,这也叫心怀不轨?”   阿苏怀疑道:“骗女人,也叫想要出人头地?”   洛小孟悻悻道:“女人比较心软。”   云乘月想起一件事,说:“陆莹说你想骗她当贤内助,还说什么真爱她一个,但还要去勾搭别的有钱有势的姑娘,好发展你的大业……”   “停!”   洛小孟嘴角抽搐,一脸受不了:“停停停,这都是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当时只是以为陆莹真是什么大小姐,想沾点光而已……我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可能想出那种无耻言辞?况且,就算我愿意,女人也没那么傻吧?”   他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烦躁道:“陆莹那女骗子说的话,你居然也信?”   “那没办法。”云乘月温温和和地说,“反正你们两个都是骗子,谁知道你们哪句真哪句假?干脆把坏的全当真,这样风险最小。”   洛小孟:……   阿苏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笑起来。   云乘月在原地又伸了个懒腰。   “走吧。”   她看向前路:“除了前进,现在我们也别无他法。”   阿苏点点头,又忧心道:“不知道小姐如何……”   洛小孟“切”了一声。大概是他自觉真面目暴露无遗,干脆破罐子破摔,发牢骚道:“阿苏你成天‘小姐’、‘小姐’的,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   阿苏不大高兴地回道:“保护小姐就是我的想法。”   洛小孟摇头,有点鄙视:“你们这些世家啊,连家仆都这么忠心耿耿,真没意思。”   云乘月悠悠道:“刚才是谁说自己祖上也有名有姓的?要是我没记错,明州的洛家就是因为豪奢太过、烈火烹油,最后大厦倾倒,迅速没落的吧?”   阿苏帮腔道:“就是,就是。”   洛小孟:……   他憋了半天,猛地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最前头。   “我总会振兴家族给你们看!”   云乘月看看他的背影,忽然问:“洛小孟,你今年多大?”   “……十六,干什么?”   云乘月有点吃惊,顿了顿,才感慨道:“那你比我还小一些。搞了半天,你竟然是个小孩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什么意思的意思。”   “……你把你的意思说清楚!”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嘛。”   阿苏走在一旁,一边护卫,一边禁不住轻轻笑起来。   ……   五曜星宫中。   面对水镜中的画面,四人沉默许久。   有人在看云乘月这一边,对着那被抛下的傀儡沉思良久。   也有人在看季双锦那一头,看她如何艰难地困住“林”字傀儡,趁机逃跑,而那位风度翩翩的乐熹公子,则一直护着她,又回头有点惊慌地看那挣扎不已的傀儡。   还有人在看另外的画面——那画面黑乎乎的,只有几个模糊的影子,看的人却像是看出了神。   “……你们怎么看?”   王夫子收回目光,忽然翘了翘雪白的长胡须,缓声问。   卢桁抬头看着这位老院长。说起来,卢桁已经算高的,不过他高而瘦削,气质刚硬;老院长的身材却更为高大,哪怕此时须发皆白、满面皱纹,他也显得十分硬朗。   因此,卢桁仍然像当初求学时那样,每每都要抬头看着夫子。   “乘月虽然观想成功,不过太极字帖的临时观想……到底是临时观想。‘山’字写得实在差劲,也就勉强能用。”卢桁下意识忧心忡忡,又有点严厉地批评,“这孩子的基础还是不够扎实。也就凭着太极字帖写了出来,还算不上真的观想成功。”   “我看,她也就只能用这么一回‘山’字。”   他碰上云乘月的事,总显得有些絮絮叨叨。说完,他才自己反应过来,有点赧然:“学生多话了。王夫子您问的是哪一边?”   “卢老头儿,你就知道关心小云。不过,也没错。”   虞寄风晃悠悠地走过来,一直走到离水镜最近的地方,抬头看着画面,又道:“王夫子还能问哪边?必然是小云。除了小云,其他几人都没什么看头。”   “想想,先有浣花城中一眼观想‘生’字书文,再有危急之中,从太极字帖里一眼观想‘山’字书文——”   他笑道:“小云若非当今世上第一的天才,还能有谁是?”   辰星在他身边不远处,冷冰冰地盯了他一眼,而后抱着自己的镜子,小碎步往旁边挪了一段距离,神情里充满嫌弃。   而后,她才清清冷冷地说:“王夫子恐怕没有问你。”   虞寄风一脸无辜:“咦,是吗?”   王夫子笑呵呵道:“嗯,老夫在问各位同僚。”   卢桁怔了怔:“同僚?您是说书院的各位夫子?他们似乎不在这里……难道?!”   他神色一惊。   不止是他,虞寄风也笑容微敛,眼神变得十分认真。   “王夫子。”   片刻后,虞寄风重新扩大了微笑:“王夫子难道是,在五曜星宫中……延伸自己的神识,从白玉京一直到了万里之外的明光书院?”   “这个么……也不能这样说。”   王夫子摆摆手,很谦逊地回答:“还是需要列位同僚用神识回应,我们才好沟通的嘛。”   这话说得……就像谁用神识沟通时,另一方不需要回应一样。   神识沟通不难,第二境的修士就能做到。然而……隔着千里、万里的遥远距离,依然能用神识沟通,甚至一次不止沟通一人,这份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更何况,这位鬼仙还如此轻松。   而那几个能够凭神识回应他的修士,修为也相当深厚。   鬼仙的实力……究竟有多深?或者说,现在的明光书院究竟保留了多少实力?也难怪白玉京要想方设法,将明光书院……   虞寄风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卢桁就轻松很多了,只单纯地佩服道:“不愧是王夫子。”   王夫子笑眯眯:“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所以——诸位怎么看?”   他再次问出了这句话。   辰星看了虞寄风一眼,银白的细眉微微一蹙,忽然抬手敲了敲镜子。   “既然各位夫子的神识都联通了五曜星宫,知道了原本不该传出去的事,不若就一并现身,同我等讨论清楚,如何?”   女声清冷如琉璃击响,又像泉水缓缓流淌,盈满了星光闪耀的空间。   随着她的声音和动作,三道白光亮起,形成了三道光柱。   “哎呀,哎呀……”   “王夫子,好可惜,我们被抓住了。”   “什么被抓住?言行坦荡,有何不可对人言。”   三道光柱里,出现了三道半透明的人影。之所以是半透明,乃因三人并非真身在此,而是一缕神识降临。   王夫子并不意外,只仍然笑呵呵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哎呀’不断的是杨嘉杨夫子,这位一脸可惜的是公输润公输夫子,这位满脸严肃的是张廉张夫子。”   公输夫子笑道:“这里都认识,王夫子您还介绍什么?”   虞寄风逐一审视着三位夫子的面庞。   他的眸光悄然变得犀利起来。   “看来,几位夫子对鲤江水府中发生的事也都了若指掌。那么,看得如何?”他直奔主题,笑道,“这几个人里,谁有资格入读明光书院?”   不待旁人回答,他便轻轻一拍掌,似是恍然:“哎呀,我说错了,其实不该说‘明光书院’,毕竟……”   几位夫子的神色都略沉下来,只有王夫子依旧悠然。   虞寄风微笑道:“毕竟,今年之后,明光书院很可能就不复存在了,不是吗?”   “几位,务必好好珍惜今年招生的权力。这很可能是……诸位说话还算数的最后一年了。” 第76章 局面   ◎局势如何◎   “话虽如此……可最后结局如何, 其实也不好说。”   一片古怪的沉默里,王夫子笑呵呵地说了这么一句。   虞寄风眸光一闪,也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辰星在一旁看着, 忽然问:“你还真不在意你的曾孙女了?”   虞寄风一愣:“啊?”   “云乘月啊。”辰星一脸认真地说,“你说她是你的曾孙女。”   明光书院的另三位夫子不知道前因后果, 乍然一听,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虞寄风。   “难道……”   “原来……”   “怪不得……”   虞寄风眉心跳了几下,笃定悠然的笑容终于崩塌。他还在坚持微笑, 却咬着牙, 一字一句道:“那是我开玩笑的。”   辰星怀疑地看着他。而后,她清冷漂亮的面容流露失望之色。   “这样啊……”   她一脸遗憾地移开目光, 望向水镜中的云乘月:“这样的话,我就没有理由记恨她了,本来还想让朱雀去找找她的麻烦……算了。”   虞寄风一脸微妙:“虽然不喜欢你, 但你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想找别人麻烦, 我还挺欣赏的。”   “不需要,走开。”辰星冷冰冰地说,“恶心,讨厌,去死。”   闻言,虞寄风重新哈哈大笑,又露出那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活得意。   两位星官说话时,明光书院的夫子们则仔细打量着画面中的年轻修士。   “那傀儡做得太粗糙了。”   公输夫子忽然开口, 且若有所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不错, 眼镜。公输夫子戴着一副罕见的眼镜, 如果云乘月在这里, 一定会感慨“居然还是金丝细框的”。   公输夫子看上去像个寻常中年女人,五官纤细而清淡,皱纹和略微松垮的皮肉都很符合中年女人的特点。   当她注视着水镜时,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目光仿佛细细的小刀,要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剖开。   “傀儡?”   其他人试图从画面中寻找出傀儡,却一无所获。   辰星扭过头,发色如雪,神情也冷淡如雪,唯独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傀儡一关的试炼,他们已经通过了。现在,水镜中没有傀儡。”   “不,有。”   公输夫子又推了推镜片,指向水镜。   众人又仔细看去。   此时,水镜的画面一共分成了三个部分。   中间是云乘月、阿苏、洛小孟。   左边是狼狈通过、气喘吁吁却露出微笑的季双锦,还有神游天外、一脸复杂的乐熹。   右边则是……   一片几乎看不清细节的黑暗。   这块画面原本属于三个人,正是那带着小麒麟、开启了水府秘密机关的三兄弟。   他们进入水府后,无意避开了定宵军的试炼,闯入了神鬼异族的地盘,又凭借小麒麟和某个存在的联系,跌跌撞撞闯进了底下通道。   并且唤醒了一头巨大的麒麟骸骨……王夫子说,那上面附着的,其实是申屠侑的死灵。   从“麒麟骸骨”睁开眼开始,水镜这头的人们就只听见短促的惨叫,而后画面上就只剩一片漆黑,还有无尽的安静。   辰星仰着头,长而柔软的银发垂落如水波,深蓝色的眼睛也映着点点光芒。她注视着那片漆黑,凝神不言,怀里抱着的银镜一点点发出微光。   “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随着银镜的亮起,大水镜的画面也被调亮了。不仅是亮,更多细节也随之传送回来。   画面变得有些闪烁,像是雪花时隐时现。   辰星星官渐渐拧起了眉。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每一次呼气都吐出冰寒的结晶;她眉眼间显露出一种怒气,深蓝色的眼睛也变了颜色,成为一种浅而剔透的蓝紫色。   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环绕着她的身躯。   她看上去像在和什么力量作斗争。并且,随着这场斗争的推进,水镜中的画面变得更清晰了许多。   见状,虞寄风有点嬉笑地说:“你的水镜术果然还未发挥到极致。辰星,你要是有余力,就早点发挥嘛。”   辰星理都没理他。   虞寄风也不恼,转过身去,煞有介事道:“只要有附着物,辰星的水镜术就能反映千万里之外的情景。鲤江水府虽说完全封闭,我们辰星也还是能拼一拼,真不愧是五曜星官中最高傲的一位……打我?打不中!哈哈哈!”   一道寒冰之风激射而出,擦着虞寄风的发丝而过,将他脸边的一缕头发冻成了碎冰。   明光书院的几位夫子相互看看。他们对虞寄风的古怪作风,倒也不算陌生,只是每回见了,还是有些无奈。   唯有公输夫子视若无睹。她目光瞬也不瞬,依旧认真地注视着水镜;随着黑暗的画面一点点清晰,她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兴奋的神情。   虽说清晰了一点,其实也看不清太多。   中央,巨大的麒麟骸骨占据了大幅画面。它正闭着眼,却又微微留出一条缝;两粒鬼火似的幽蓝眼珠,便从这缝中漏出些许光芒。   在它身前,有一个好像是丝茧的东西,大小和之前阻拦云乘月等人的傀儡差不多,里头隐约也像蜷缩着一个什么东西。   麒麟骸骨上,延伸出了丝丝缕缕的细线。一部分延伸到了丝茧上面,似乎在输送、孕育什么东西。   而另一部分细线,则延伸在了……   旁边一只小小的、蜷缩伏地的小动物身上。   ——正是那头遭遇凄惨的幼年五彩麒麟。   它似乎睡着了,却又时不时抽搐几下。   薄薄的麒麟血,从它身上缓缓流出,一直流进麒麟骸骨中。   水镜前,有人狐疑道:“那是什么?这看上去,似乎不像是救助这头小麒麟。”   王夫子颔首赞同:“不是救助。”   “不仅不是救助,还是……更彻底的利用。”   “利用?”   其他人都看过来。   王夫子却看向公输夫子。   公输夫子沉浸在画面带来的信息中,神采奕奕,笃定道:“这应该是据说早已失传的‘血裔换命法’,而且在这个法术之外,还顺便拿来蕴养了傀儡……嗯,确实有些想法。”   “傀儡很粗糙,这人应该不擅长炼器,但能想出用‘血裔换命法’增强傀儡功用,足见其巧思。”   王夫子轻咳一声:“公输夫子。”   “……嗯?”   王夫子露出微笑。   一旁的张夫子瞪起了眼,严厉道:“公输夫子,说人话!”   公输夫子露出疑惑的目光。   杨嘉夫子轻咳一声,温声道:“公输夫子,我们不如你对工学了解甚深。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是请你明言的好。”   “哦,这样。”   公输夫子恍然地点点头,也并不生气,目光依旧认真。   “这个麒麟骸骨,附着了申屠侑的死灵。但是,它并未完全恢复,死灵要想真正复苏、找回力量,首先必须吸收活人血肉。”她指着画面,说。   张廉夫子有点急躁地打断:“这些我们都知道,常识不必讲!申屠侑当然吸收了活人血肉,那三兄弟不就是?”   王夫子看他一眼,悠哉哉地说:“张夫子,不要着急,让公输夫子慢慢说。”   被轻飘飘说了一句,一脸严厉的张夫子立即低下头,恭声应是。   杨嘉夫子轻笑一下,颇觉有趣地看着他们。   公输夫子仍旧不恼,还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碰碰水镜,却又想起来自己此时只是一缕神识,不由露出遗憾之色。   “不,申屠侑没有吸收那三兄弟……至少没有全部吸收。他只吸收了一点,而剩下的部分,都被它炼制成了傀儡。”   “傀儡一,失败了。”   她指向云乘月等人所在的画面。   “傀儡二,失败了。”   她又指向季双锦和乐熹所在的地方。   “傀儡三……”   她指向漆黑画面中的巨大丝茧:“还在孕育。这一只傀儡,力量与另外两个……不可相提并论。这是用真正的麒麟骸骨死气,结合五彩麒麟血液,所炼制出来的傀儡。”   她又指着那小小的、不时抽搐的麒麟。   “申屠侑对它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将它当成了彻底的养料。这小麒麟本已身受重伤,现在不仅要用自身血肉供养申屠侑,还要供养这只傀儡,恐怕命不久矣。”   公输夫子一板一眼地说,完全是在汇报事实,而一旁的杨嘉夫子摇头叹息,露出悯然之色。   公输夫子看了杨嘉一眼,仍是板正地说:“你救不了它。就算能救,它也是回天乏术,即便勉强捡一条命,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五彩麒麟了。”   张廉夫子听了,摇摇头:“可惜了。麒麟是瑞兽,传说本性公正善良,很不该死在这污秽的死灵手中。”   虞寄风忽然插了一句:“可这‘污秽的死灵’,当年也是无数人爱戴的好将军哟?”   几位夫子看向他。   “荧惑星官,何意?”张廉夫子不快地皱起了脸。   “没什么意思。”虞寄风笑眯眯道,“只不过,这么听上去,好像申屠侑在搞什么大阴谋啊?”   公输夫子立即点头。她虽性格温和,却是个只认事实、合理性、机关奥秘的人,很少考虑别人的情绪,面对隐有挑衅之意的虞寄风,她也不带丝毫反感,反而很有兴趣地解答。   “我也是这么猜的。”她说,“申屠侑放出前两只傀儡,很可能只是想阻拦试炼者太快到达他所在的地方,而他真正要用的‘士兵’,只有这个傀儡。”   虞寄风眨眨眼:“这么说,一旦小云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其实就是自己送上门,成了申屠侑的一盘菜?”   公输夫子面不改色,严谨地解释:“即便申屠侑刚刚苏醒、实力大损,这些年轻修士也不能胜过。所有,如果没有别的意外发生,恐怕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嗯……”   虞寄风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申屠侑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人?”   这时,辰星忽然开口。她指着画面,侧头看向公输夫子,漂亮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深蓝色,不再有之前的非人之感。   公输夫子仔细看去。   原来在水镜中,在小麒麟不远处的角落里,还匍匐着一个人。因为画面太黑,她之前又一动不动,所以竟被大家忽视了。   这时,她却好似苏醒,手脚僵硬地动弹   着,好似想往外面一点点地挪。   辰星若有所思:“这个也是试炼者。我记得,她和荧惑的曾孙女在一起……”   虞寄风面颊一抽:“算了算了,能不能别提我的曾孙女了?”   辰星一脸认真:“是你说的啊。”   虞寄风无语:“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话?还不是故意嘲笑我。”   辰星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但那个眼神……似乎可以微妙地理解成“你知道就好”。   公输夫子没被他们打扰,仔细看了会儿,也露出疑惑之色。   “不明白。”她摇摇头,“按道理,这个修士资质平平、修为平平,对申屠侑应该没什么用,他想要恢复力量,很应该吃了她才对。”   “为什么没吃?”   公输夫子陷入了沉思。   王夫子忽然开口:“会不会,是为了乐陶?”   他手搭在雪白的胡须上,露出了像是回忆、又像是不确定的神色:“陆莹之前也接受了乐陶的训练,算有点缘分,而申屠侑对乐陶从来执念深重,或许并不愿意亲手伤害乐陶看重的人。”   “您是说……”   杨嘉夫子也恍然:“难道,之前出现的乐陶将军,果然不仅仅是水府中的幻影,而很可能是真正的乐陶魂魄?”   张廉夫子皱眉:“什么,一个奇遇里有两个死灵?不得了,赶紧诛杀!”   杨嘉夫子无奈:“那也要你能诛杀得了。况且,乐陶将军看上去并无恶意……”   张廉夫子严厉道:“无论有没有恶意,按照大梁律法,非经供奉的死灵,一律处死!”   杨嘉更无奈,也不和他争,只含糊说:“行,行,你高兴就行。”   ——啪。   虞寄风轻轻一击掌。   “我明白了。”他兴高采烈道,“这么说,如果小云他们想要活命,唯一的生路就是利用好乐陶这张牌?”   王夫子不置可否:“或许如此。”   “就要看,申屠侑真正的态度是什么了。”   他们再次看向水镜。   画面中,陆莹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她头都没敢回,拼尽全力,往外面跑去。   在她身后,那巨大的麒麟骸骨睁开了眼,凝视着她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他重新闭目,不知所思所想如何。   ……   陆莹竭尽全力地奔跑。   她感觉自己仿佛受了很重的伤,但又说不好哪里不对。她全身乏力,灵力虚弱;在漏下的幽蓝光芒里,她隐约觉得自己的皮肤苍白得可怕,就仿佛是谁取走了她许多血液一样。   她不敢回头。   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异常恐怖的气息,她本能地觉得,如果回一次头,她就会死!   她只敢跑。   为什么其他人不在?   她究竟在哪里?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最后,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而苦苦挣扎?   哪怕有一个人呢……哪怕有一个人能在,就算两个人都很弱小、都只能互相搀扶着逃命,也行啊!   她脑海中闪过了某一天的画面。那一天幻境里处处战火,她和一个她总看不顺眼的女修一起,相互搀扶,没命狂奔。最后那个女人还替她挡了一次攻击,而她本来不必那么做。   她并没有对谁产生感情。骗子不会真的对人产生感情。   她只是……   呼哧、呼哧……   她听见喘息声,以为是什么怪物追了上来,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结果又反应过来这是她自己的喘气声。   她拼命地跑,思绪也茫然又紧迫地飞奔。   这里难道没有其他人?   她只是……   ——谁?   ——站住!   模糊的视野尽头,好像有几个人影。中间的那一个……似乎很熟悉。   陆莹睁大眼睛,一瞬间竟然感到的是愤怒——为什么你们一开始不在?   她张开嘴,发出嘶哑不像人声的呼喊。   “云乘月……滚过来!!”   她愤怒地骂道。   然后腿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一直很看重的脸也重重地蹭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陆莹克制不住,茫然地想。   她只是……   ……不想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哪怕只有一个很讨厌、很恶心的人陪着,也可以。   ……   一旁隐蔽处。   娇小的女将军望着那几人,摇摇头,似乎想叹气,却又忍住了。   她退后一步,魂魄消散在半空。 第77章 最后的关卡(1)   ◎血肉◎   “每个人……”   黑暗之中, 巨大的麒麟骸骨重新睁开了眼。   他听到一个声音,但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他在说:“每个人……都有后悔难及之事。”   为什么他要说这句话?他不是很明白。   但这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有很多事他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意识浑浑噩噩;他只是追随着一个朦胧的目标, 在迷茫却又坚定地不断行动。   “一些执念永远不会消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着,然后被黑暗吞没,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他睁着双眼, 凝视着那个女修消失的方向。他还能看见很多, 比如四面八方发生的事,比如那一个个渺小的人类……他知道自己需要他们。   他需要他们的血和肉——他们的命, 来完成一个目标。   “不够。”他喃喃地说,“都杀了,还不够。”   他知道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尽管其中一个女修让他莫名有些忌惮……但他判断不出原因。判断不出, 就当没有;要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分析, 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   感觉……   他闭上眼,试着回忆。   他感觉,好像曾经在什么时候,他曾因为过分相信自己的感觉、盲目信任从前的习惯,而造成了什么无可挽回之事。那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   “咩……”   微弱的惨叫,打断了他茫然而破碎的回忆。   他睁开眼,并在睁开眼的刹那生出一种格外的愤怒和焦躁。这些阴郁的情绪潜藏在他体内,瞬间就让他的怒火燃烧到最旺。   就在不远处, 那只血迹斑驳、命悬一线的小麒麟, 短暂地清醒过来, 恐惧地望着他, 却又在恐惧之中夹杂着些许绝望的期待。   “咩……”   小麒麟艰难地挣扎了一下,竭力抬起头,两粒浅青色的眼珠被血丝包裹着,却还是执拗地望着他。   “咩……”   它甚至想要站起来,向他走过来。   是因为麒麟的血脉吸引吗……他是麒麟?不,他本能地知道自己不是。他思绪依旧混沌,却并不妨碍他冷漠而鄙夷地望着那只小兽。   他空洞地说:“可鄙之行。”   可鄙。明知对方是加害者,却仅仅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便依旧选择靠近……最后无论造成什么后果,都是自己应得的。   他感到自己抬起了手……或者是麒麟的爪子。没有皮肉、只有灰白的骨骼,并堆满泥沙和腐败的枝叶。   死气凝结成的“丝线”从他手里射出,狠狠扎入了小麒麟的身体!   “咩——!!”   刹那间,小兽惨叫起来。然而它已经虚弱至极,连惨叫都只有一点点。它被力量击退、击垮,重新匍匐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的力气。   但它现在还不能死。他还需要它活着。   他收回手,移开目光,没有丝毫眷恋。   他继续凝视着那名女修离开的方向——那个叫“陆莹”的女修,并思索着:我为什么不伤害她?   片刻后,他迟疑地摇摇头:不,并不是没有伤害。而是要用她。   上兵伐谋……   他要用那个陆莹当载具,将“引线”送到那些渺小的人类身边。这样,他才能充分、彻底地吸收他们,从血肉到灵魂……   阴黑凶戾的气息弥漫而起,沉沉包裹了他。   他沉浸在凄厉、怨恨与迷茫中,再度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以至于他也没有听到,隔着厚厚的死气,有人在轻轻叫他。   ——申屠……   他没有听到。   唯有地面上的小兽微微动了动,却再没有能力抬起头。   它只能拼命挪动一下脑袋,让鳞片剥落的伤口尽量枕在爪子上,这样它会好受一点点。   片刻后,透明的液体悄然流出,滴在已经干涸的血迹上。   ……   “云乘月——滚过来!!”   云乘月给吓了两跳。   第一次惊吓是因为这一声饱含愤怒的怒吼。尽管对方狼狈至极,她还是凭借那虎虎生威的跑步姿势,而一眼认出了陆莹。   第二次惊吓则是……怎么吼完这一句,陆莹就晕了?   她正要走过去,阿苏和洛小孟却同时伸手拦住她。   “小心有诈。”   “那不一定是陆姑娘。”   云乘月没停,绕了绕,轻盈地从他们身边空隙钻过去。   “不,那是陆莹。”她说,“生机是一样的。”   “生机……?”   另两人对视一眼。阿苏问:“云姑娘,生机是什么?”   “就是……”   云乘月刚刚没停,现在脚步却住了住。对了,生机是什么?她脑子里正思索这个问题,实际却已经脱口而出:“我持有生机书文,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后,能识别同阶及以下修士的生机气息。每个人的生机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完,自己想了想,莫名笃定:“那是陆莹。”   ——[云乘月。]   她偏了偏头:“嗯?”   ——[你为什么知道?]   她才想起来要传音:[我就是知道。可能在哪本书上看过,或者听谁说过罢。]   ——[是么……]   他缓缓地吐出这两个无意义的字,似有怔忪,因为他又说了一遍:[是么。]   云乘月已经对另两人说:“我看看陆莹的状况,劳烦帮我护法。”   她走到陆莹身边,轻轻将陆莹扶起,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   这名常常和云乘月互相嘲讽的女修,现在看上去状况十分不佳。她面色苍白,还蓦地消瘦了一大截,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身体也变得很薄,像张纸。   云乘月探了探她的脉,果断将一枚灵丹碾碎,炼化为一道灵液,灌入陆莹口中。   阿苏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神一凝:“陆姑娘连灵丹都咽不下去了?”   灵丹入口即溶,只需要一点点灵力就能融入修士的灵脉。陆莹连灵丹都咽不下去,足见她此时虚弱到何等程度。   见状,洛小孟虽没说话,神情中的警惕之意却略有放松。陆莹伤成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暴起伤人。   他刻意等了等,才沉声问:“陆姑娘状况如何了?”   “很不好。”云乘月说,又炼化一枚灵丹喂她,还输送了一道纯净的生机气息进入她体内,“不过,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四周静悄悄的。   逃过了人头傀儡之后,他们再没有遇到别的阻碍。只有一路幽蓝的、阴森森的光芒,伴随着曲折的、越走越宽敞的道路,还有越来越扩大的黑暗。   陆莹尚未醒。   云乘月托着她的身体,持续为她治疗。   阿苏、洛小孟一左一右,手持武器、目光逡巡四周,为她们两人护法。   没有任何动静。   寂静里,陆莹的嘴唇忽然动了动。接着,她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睁开了眼。   刹那间,云乘月看见有一层雾气样的东西蒙在她眼睛上。那不是普通的水雾,而是一种怪异的、薄薄的暗红色。   陆莹彻底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点暗红的雾气一闪而逝,云乘月却无法忽视,而且本能地,她脖颈后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突然降临。   这种莫名的惊悚足以使任何一名修士惊得跳起来——修士原本就是颇为依赖第六感的人。   云乘月迟疑了一下,竭力忍住跳开的冲动,只是右手忍不住也同时抓紧玉清剑的剑柄,左手也下意识动了动,差点就将陆莹推出去。   可陆莹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或许因为受伤?这个狡猾的骗子望着她,神情里居然带上一点脆弱和惶恐。   “你也……”   她挪动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眼神出奇地古怪:“你也……不肯和我死在一起……么?”   云乘月好不容易听清她在说什么,就是一愣:“什么?”   ——[云乘月,闪开!!!]   突然,薛无晦的声音却炸响!   云乘月从没听过他这种急促的喊声,甚至她怀疑自己听到了一点点慌张。但她没有时间仔细辨认,也没有时间思考。薛无晦一说,她本能地就松开陆莹,又抓住旁边两名队友,重重往斜前方扑去!   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仓促之间,她的本能代替她作出选择:听薛无晦的!   扑出去只用了刹那。   但也就在这个刹那间,云乘月听见背后剧烈的炸响声。   滚烫的热意冲上她的后心,将她猛地推出更远。隔着藤甲和法衣,仍有灼烧般的痛苦袭来。   云乘月禁不住闷哼一声。   来不及落地,她勉强回头,却连目光都被滚滚炎意烫了一下。她撑着没有避开,只睁大眼,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   一缕淡淡的黑气闪过,收回到她自己的影子里。是薛无晦?他做了什么?   云乘月没有时间问,因为她已经被眼前的场景抓住了所有注意力。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莹在尖叫……不,说是惨叫更恰当。那惨叫凄厉得可怕,也尖锐得可怕,几乎穿透了四面八方每一面石壁,连剧烈的爆炸声都没能盖过她的尖叫。   她当然会惨叫,因为换了谁的半边身体被猛然炸开,都会发出非人的惨叫!   半边身体炸开……?!   云乘月一落地,就抓着玉清剑横着挥出!   雪亮剑光抖动,隐隐伴随着一缕青翠光芒,刹那之间便形成一个“生”字。这字写得仓促,成型却并不仓促,而是若行云流水,甚至还带一股生命拼搏、挣扎的狠劲。   生机白光瞬时飞出,还夹杂着缕缕淡金光芒——是没有来得及释放、却已经相互浸润的“光”字气息!   白金相杂的光芒,冲破了洞窟的幽蓝,也冲开了暗红色的炎浪。   无论是“生”字,还是“光”字,本身都没有攻击力。如果把它们仍在普通修士身上,说不定别人还觉得挺舒爽。   但对于死气,这两枚相辅相成的书文,却是几乎无敌的克星。   而对于受伤的修士,这两枚书文又可谓天降的甘霖。   生死本就一线间,而云乘月的书文——正能在生与死之间划出一道线!   暗红的炎浪被冲开,四周弥漫的诡异黑气也像被灼伤一般,不断往后退去。   中间趴着的陆莹,则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仅剩的一手一脚在艰难地动弹。因为过分痛苦,她五官已经扭曲到了极点,带血的皮肉上涕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声。   “云……乘月……”   云乘月急急看去,发现陆莹其实躯干基本完好,失去的是一条完整的手臂和一条完整的腿。此刻,在生机的滋润下,陆莹的伤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好歹暂时保住了性命……对修士而言,断手、断腿当然痛苦,但只要能活命,这些都能想办法修复。   她的灵力与生机气息一同绵延,化为无形的绳索,轻轻拉起陆莹,一点点将她往这边带。陆莹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凄惨,云乘月不敢用力。   如果不是阿苏和洛小孟一边一个拽住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   “云姑娘,那边危险!”   “云姑娘,注意前方异变,自身安危为重!”   前方,暗红与漆黑相互渗透,缓缓蔓延。因为生机气息主要附着在陆莹身上,它们趁机卷土重来,肆意占据空间。   而地面上,陆莹那两条被炸得粉碎的肢体,血糊糊地摊成一片,此时正冒着诡异的泡泡,仿佛被煮沸了一样。   也仿佛……从里面要生出什么东西。   云乘月一点点将陆莹拖过来,目光不离前方的诡异情形。   等陆莹被放在她背后,她当机立断,让阿苏给陆莹喂了有沉眠作用的灵丹。这灵丹是她从空间里现拿的,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掩饰太多了。   陆莹吃了药,很快沉沉昏睡过去,停止了呻吟。   与之相对,前方血肉的沸腾却越来越明显。   “云姑娘。”   洛小孟有些疑惑,低声道:“我记得陆莹与你关系并不好。”   “是,不好。”   云乘月微微点头,目不斜视。   洛小孟更不解:“那为何……”   云乘月沉默片刻,低声说:“起码现在,我看不过她这个样子。”   她握紧剑柄。   云乘月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愤怒。   是,陆莹和她的关系不好。没错,她们互相都觉得对方是个不怎么样的人。是的,如果能顺利离开鲤江水府,也许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甚至还可能未来交恶、对立……   但是,在鲤江水府这段时间里,她们也同样是暂时的队友。   从一开始的做戏、欺骗,到后来勉勉强强地能说一句交付后背……   如果就这么被突然地、凄惨地杀死,是不是也太……太……   她有些说不上来,只能勉强说:“太仓促了。”   其他两人一怔:“什么……”   ——[小心。]   ——唔……啊……   一种阴冷凶戾、含义不明的喃喃声,忽然在四面八方荡开。   三人同时脊背一挺,注视着前方。   只见,从陆莹被炸开的血肉中,从那滩沸腾的血糊糊里,竟然转瞬生出了一颗人类的头颅……   正是那三兄弟的最后一人! 第78章 最后的关卡(2)   ◎天生道文◎   人头一点点升起, 带出血肉礻果露的脖颈,还有更往下的躯体。   地面的血肉一点点被它吸附过去;四周纠缠的死气、暗红的炎意,也都逐渐附着到它身上。   和之前两具傀儡不同, 这只傀儡显得格外……精巧。   云乘月脑海中冒出了这个词。   这东西的确能称得上精巧,因为它的躯体大小只比人类大一点, 而且身体整个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其中无数血管样的脉络。   它转动脖颈,一双空洞的眼睛对准云乘月,又看看阿苏、洛小孟, 还有他们身后的陆莹。   “血肉……额……唔……”   它好歹吐出一个清楚的词, 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神采——食欲带来的神采。   而被它凝视着的几人,却更是毛骨悚然。   “第四境……不, 难道是第五境?”   阿苏微微发着抖,浑身绷得死紧,连眼神也像拉满的弦:“我只在几位大人身上见过这种压迫感……!”   嗖——砰!   傀儡身上倏然分化出一只吸管似的东西, 飞速穿透空气, 猛一下击打在阿苏站立的位置!   幸而三人带着陆莹,狼狈躲开,只是不免被飞起的碎石砸中躯体。   一枚石子正正飞向阿苏。   当啷!   阿苏的刀落在了地上。   “嘶……”   阿苏捂着右手臂,坐在地上,脸色猛一下白了。她右手臂无力地垂着,等她稍稍挪开左手,赫然便是一个被洞穿的血肉窟窿!   洛小孟脸色巨变:“仅仅是攻击余力带出的石头,就有这种威力?!”   傀儡歪头看着他们。它似乎一点不着急, 又放慢了速度, 悠悠伸出一只透明的长管, 包裹住那颗沾了血肉的石头, 而后轻轻蠕动。   仿佛吮吸一般,石头连带着上面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血肉,就被它“咕嘟”一声吞咽进了身体。   接着,它再次转过头,用那种饥渴的目光盯着他们。   几人简直寒毛直竖。   洛小孟猛地按住怀里一处。他沉默片刻,只有眼神变换来去,似乎在和什么无形的存在交流。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猛然紧握成拳,眼中最后一丝希望跌碎成了绝望。   他咬紧了牙:“这……现在怎么办?跑?”   阿苏痛得额头冷汗涔涔,却还是换了左手拿刀,撑着墙勉力站起。她低声说:“这怪物速度太快,对血肉异常渴求,我们跑不过……第五境!这里怎么会有真正第五境的东西!”   两人一筹莫展,都下意识看向云乘月。   “云姑娘……”   不等他们开口,云乘月就打断说:“给我喂两枚灵丹,如果没有,把灵力提纯了输给我。”   两人一怔:“难道……”   面对高阶太多的存在,两人之前都被怪物的气势压迫,一时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此时稍稍冷静下来,他们才转头一看,发现那怪物只是定定瞪着他们,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再仔细一看,原来有一层白金夹杂的光,围绕着怪物,形成一道薄薄的、封闭的屏障,将它和外面的黑气、炎意隔绝开来。   云乘月横握玉清剑,不断输出灵力,并且小心地将速度维持在一个足够平衡的区间。这样,她就能比较长时间地维持这面屏障。   她凝视着傀儡,目光专注异常。也正是因此,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额心亮起了淡淡的“生”字光芒。这枚文字和她自己写出的有些像,却又十分不像,而是更飘逸、更自然、更充满意趣。乍看简单,细看却又觉得处处不同,如果要尝试模仿,便会发现自己绝写不出一模一样的文字。   另两人却并未看见这枚书文,因而表现并无异常。   云乘月正说:“它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源自四周的死气,还有……我不认识那种红色的力量。”   她张口咬下阿苏递来的灵丹,缓了口气,继续道:“我能暂时将它隔绝起来,但……”   正说着,那只被困住的傀儡忽然狠狠撞了一下屏障。   屏障立即摇动起来,白光变得模糊,一时缥缈如云气 ,仿佛就要消散。   云乘月咬着牙,坚持了下来,重新让屏障稳定。   短短片刻间,汗水就已经打湿了她的额发。   阿苏和洛小孟两人赶紧为她补充灵力。   但他们仍旧面色凝重。   “这不是长久之计。”洛小孟有点焦躁,四下张望一番,简直有点怒气冲冲地抱怨,“乐陶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见了?!我们不也是被她推到这个境地的!”   阿苏咳了一声,忍不住说:“别忘了,那只是试炼内容。”   洛小孟皱眉不语,眼神闪烁了一下。   云乘月其实也有些着急。   但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连生死间的急切都淡去了。她变得很稳,无论是动作还是内心;这种稳和她最初那种毫不在乎、谁爱死谁死并不相同,而更多了几分坚韧。   “我们先能活一会儿是一会儿,趁这段时间,再想想办法。”她沉声道,“洛小孟,顾好陆莹。阿苏,你离我近一些,生机气息会浸润你的伤。”   “是,云姑娘。”阿苏应道。   洛小孟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陆莹,却还是将防御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而云乘月始终凝视前方,额心的白光文字也始终亮着,光芒淡淡,却稳定而不绝。   ——[别怕。]   薛无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熟悉的情景,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似乎离她更近,又像夹杂了一声隐忍的叹息。   ——[我的栖魂傀儡还要再准备一些时候。你且撑过一刻钟,而后不论有没有转机,我都会为你解决此间麻烦。]   ——[说到底……]   云乘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她余光里,似乎看见帝王的身影浮现而出。   他站在她身边,身躯半透明,长发飘然而动,目光望着那只傀儡。   他淡淡道:“既然是我当年的臣子,这便也算是我留下的麻烦。”   “我的麻烦,怎可牵连于你。”   云乘月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怪。打从一开始,他不就是把他的麻烦变成了他们共同的麻烦?虽然后来也是她愿意的……   但她并未说出这句话。   她也没有回头看他。   只是在并肩而立中,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信你。]   ……   五曜星宫。   无论是荧惑星官、辰星星官,还是明光书院一众夫子,亦或巴巴关心云乘月的卢桁……   此时,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才有不知道谁起了个头。   “你们看见了?”   “谁能看不见。”   “那两个小家伙就没看见。”   “你也说了,那是两个小·家·伙。”在认真状态下,公输夫子看不惯一切不够严谨的表达,立即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严肃纠正,“修为不够的修士,看不见那种书文才是正常。”   “‘那种书文’……”   其他人用各自的方式,低低咀嚼了一遍这个词。   水镜上,最中心的画面呈现着云乘月等人与傀儡对峙的场景。另两边,分别还是季双锦、乐熹,以及隐隐约约的申屠侑、小麒麟。   然而,现在没有人去看别的地方。   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云乘月身上。   或说,集中在她额心那枚“生”字书文上。   又过了很久——其实绝对意义上,时间没有过去很久,但对这些修为高深、思维也快如闪电的修士而言,他们沉默的时间是足够久了。   最后,还是卢桁先开口。   “那应该不是,不是那种书文。”他有些生硬地开口,“历史记载,还有别的书文也有类似的表现,包括普通书文在特定情况下,也可能呈现出类似的情景。”   他越说越有底气,声音也洪亮起来:“乘月当时观想‘生’字书文时,虞寄风也看着!虞寄风,你当时亲自断定,那是一枚天字级别的书文,今后有可能晋升为玄字级,是不是?”   虞寄风看看他,没说话,甚至脸上也没有笑。   卢桁有点慌了,面上强撑着:“难道你虞寄风还要承认自己看错?”   虞寄风望着他,面上闪过一丝悯然。不过接着,他又双手向后一撑,坐在一朵突然凝结出的云朵上。   荧惑星官仰起头,长长的黑马尾垂在云上,声音里笑意散漫:“这我说不好。”   “如果是‘那种级别的书文’,我看错了……不也很正常?”   卢桁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几下!   他用力回头,简直有点惊慌地看着王夫子。   “王夫子,那肯定不会是……”   王夫子没有看他。他也正在凝视云乘月,并且眼里渐渐充满回忆……还有一点不确定之色。   “那个啊……”   他吐出一口气,手里握着两根无意识揪断的胡须:“不会错,那就是‘天生道文’。”   卢桁的手一颤。他清瘦的脸颊更深地凹陷进去,像是正用力咬住自己;他凝视着敬爱的恩师,好像还想反驳,却又茫然于……他该反驳什么?   明光书院的另三位夫子都沉默着。包括公输夫子也是。   他们其实本来也不太确定,但老院长发话……他们就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居然是天生道文……”   “天生道文,竟真的存在?”   “天生道文……”   虞寄风坐在云朵上,晃悠着双腿,漫声道:“知道是天生道文了,各位夫子冷静一些,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公输夫子尚在沉吟,并未理会荧惑星官的调侃。   “天生道文……千年以降,书文都被划分为白文、地字文、天字文、玄字文、道字文。这种分类据说是天地法则定下的,所以千年来都没有更改。”   她思索道:“尽管不同历史时期,天才的修士数量不同,但总体而言,自从当年大夏亡国,人类修士的力量就渐渐减弱。”   “到如今,大多数修士都只能使用地字文。能掌握天字文的修士,已经能算精英。如果能掌握一枚玄字文,就称得上是名震一方的修士。”   “而道之文的掌握者,无一不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而天生道文……”公输夫子叹了口气,也或者是抽了口气。   她声音都变轻了:“那是传说中……千年前才存在的天生飞仙啊!”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沉默。   连虞寄风都不笑了。他的腿也不晃了,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仿佛出神。   “天生道文……”   面相严厉的张廉夫子,喃喃一声,忽然重重一拂袖!   “按律!”他厉声道,“身怀天生道文而无星祠占命者,乃不祥之兆,会带来亡国之祸,遇之当斩!”   卢桁如同被用力痛了一下,当即跳起来,用更加昂扬的气势怒吼回去:“你敢!!”   张廉夫子瞪着他:“这是律法!!”   作为同样重视律法之人,卢桁噎了一下,却很快想起了一件事。   “谁说乘月没有星祠占命!”老头儿气急败坏地走向虞寄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虞寄风,你不是说过,占卜出来说,下一任岁星星官就是乘月?!”   “……啊?”   一众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虞寄风身上。   而荧惑星官无辜地眨了眨眼。   辰星也猛地扭过头,银白长发划出一道弧度:“荧惑,果真如此?!”   “唔,嗯,哦,这个嘛。大概、也许、可能……”   虞寄风吞吞吐吐半天,而后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还对辰星一眨眼:“好像是哦!怎么,我没跟你说?不好意思,我肯定是忘了,哈哈哈!”   卢桁阴沉着脸,直直瞪着他。   突然,老头子骂了一句:“混账!”   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戒尺,气急败坏就往虞寄风头上打去。   虞寄风头疼起来,连连躲闪。   “喂喂喂不要把镇邪尺拿出来,我又不是什么邪祟……很痛的很痛的!我讨厌这玩意儿!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行不行……!”   青年一个后空翻,轻盈地落在一边,夸张地出了口气。   他叉着腰,环视一圈,轻咳一声。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他煞有介事道,“封氏命师死前最后的一卦,看起来,小云好像是下一任岁星星官呢,嗯!”   其他人尚未说话。   一直冷冷淡淡、有些事不关己的辰星星官,却忽然勃然大怒。   “荧惑,你这个混账——!”   道道冰寒风刃飞出,眼看就要把虞寄风削成个人骨头架子。   而辰星还不罢休,一头银白长发无风自动,眼瞳再度变成了蓝紫色,而其中还呼啸着更酷烈的风雪。   “如此重要之事,你竟然不告诉我——!”   辰星的怒气绵延无尽,令整个五曜星宫的星海都摇摇欲坠。   “你明知道……怀有天生道文的岁星星官对我们有多重要!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任你胡来……不!”   辰星转过身,目光变得极为锐利,却又充满极度的激动。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计一切代价,都要救出她!”   虞寄风小心翼翼地站直,小心翼翼地抚平自己一身破碎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件新的,给自己披上。   “我还不是才知道她有天生道文……”   辰星怒道:“她不是你曾孙女吗?!”   虞寄风:……   “……辰星,那个,我真的只是开玩笑而已。”   饶是情况危急,虞寄风还是忍不住捂脸叹气。   “而且……”   他放下手,一脸无奈:“你别光顾着说漂亮话,就算是你……面对封闭的鲤江水府,也是束手无策。”   辰星没说话,却咬住了嘴唇,焦躁起来。   “等。”   王夫子慢吞吞道。   “……什么?”   老人说:“等到申屠侑的死气彻底冲破水府原本的阵法,或者等到他们通关,或者等到其他变数。一旦水府与外界交通,老夫就有办法。”   虞寄风看过去,眼神再次锐利:“其他变数,何解?”   “这个嘛……”   老院长呵呵一笑:“谁知道呢?为了严谨一点,加个‘其他’而已。”   虞寄风:…… 第79章 最后的关卡(3)   ◎挽救者◎   “少废话了。”   辰星转过身, 冷冷地睥睨众人。   她银白的长发不断上下浮动,如同怒气的显化;浅蓝紫色的眼瞳愈发晶莹,而其中的冰寒之意也愈发浓厚。   “人, 必须要救。”她双手紧紧捏着镜子,镜面上出现无数冰雪的痕迹, 彷如镜面蛛裂,“怎么救,想办法。想不出,就都闭嘴。”   在她的怒气里, 四周群星开始破碎;许多细小的光华、碎裂声接连响起, 如同无数面水银镜同时被击碎。   众人同时一凛,因为空间在动摇。   虞寄风稍稍收敛了点嬉笑的神色。   因为这个星海无尽的空间, 虽是司天监、是五曜星宫,却更是五曜中的水曜星宫,是辰星司掌之处。   这些星辰当然不是真正的天上之星, 而是辰星的水镜所映出的宇宙星海。辰星的情绪会化为力量, 折射在四面八方的镜面上。   现在镜子一面接一面地破碎;她显然怒气昂扬。   虞寄风听着这接二连三的响声,面色越来越凝重。   “冷静,你冷静一点!”他干巴巴地说,“肯定有办法!马上就有了!”   辰星面无表情:“那你说。”   虞寄风干笑:“这个,这个……”   他哪知道?   因为说不出,辰星的怒气愈加高炽;寒流裹着锋利的冰刀,袭向荧惑星官。   虞寄风无奈躲开。   但攻击可以躲,快要坍塌的空间如何躲?要是离开, 虽也可行, 但虞寄风却不情愿——他还没看完水府试炼的好戏呢。   有没有什么办法?   虞寄风思索着, 余光里瞥见明光书院的夫子们。他们都正看着他, 却又纷纷移开视线,保持了沉默。   沉默?青年星官眉毛一扬。   他深知自己的为人,而且丝毫没有更改的打算,所以当然不指望夫子们出言相助。   但问题是,夫子们不关心他,难道也不关心水府里的人?明光书院的这些夫子,个个以迂腐、烂好人出名……   所以,办法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夫子乐于先看他出丑。   想通了这一点,荧惑星官顿时有些得意。他停下躲避的步伐,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淡红色的、雾气般的星光也飞出,阻挡了气势汹汹的冰晶。   “辰星——”   他拖长了声音,笑眯眯道:“你属水曜,我属火曜,水火不相容也正常,不过现在大局当前,你总要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谁要听你满嘴的胡说八道。”   辰星毫不留情地回道:“除非你有办法。”   虞寄风轻轻巧巧答道:“办法嘛,也算有。”   “……嗯?”   辰星停止了攻击。四周破碎的空间也为之一停。   “说下去。”   女性星官抱着银镜,背后是巨大的水镜,而水镜中是苦苦支撑着的一群试炼者。亮光照在她背后,令她显得愈发冰冷。   虞寄风走上前,指了指水镜中的云乘月等人。   “异变早已开始,大约是在小云他们军事演习的那一天。申屠侑应当是在那时苏醒。”他语气轻快,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感情,“但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杀人,而仅仅是扭曲了试炼内容,却让试炼继续进行下去?”   辰星仍旧面无表情:“你究竟想说什么?”   虞寄风却不疾不徐,悠悠道:“此前,小云他们碰见的人头傀儡,也是申屠侑改造的。为什么那时候,人头傀儡只守不攻,而且能够被破解?”   辰星凝了神,迅速道:“之前说过,是因为申屠侑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控制水府,不得不遵循试炼规则。”   虞寄风道:“那就对了。”   辰星皱眉:“什么对了?申屠侑的力量正在迅速增强,你没见这个傀儡就十分危险?再这样下去……”   虞寄风接话道:“再这样下去,等申屠侑彻底控制水府,他的死气也就彻底冲破了水府原本的阵法,水府将与外界气息交通,那么……”   他看向王夫子。   老院长正揪着雪白的胡须,望着他们两人,笑容里带点恶作剧的意思,像是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看戏?虞寄风眨眨眼,有点狐疑地多看了老人两眼。这种德高望重的鬼仙前辈,应该不是他这种混不吝的玩意儿吧……?   再仔细看去,老人却还是那副平和洒脱、气定神闲的姿态,哪有半点恶趣味?   虞寄风决定,应该是他自己看错了。   辰星也恍然:“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出手了?”   虞寄风笑道:“就是,有明光书院老院长在,怕什么?”   王夫子没理虞寄风,只对辰星点点头,和蔼道:“不止是我,其他三位夫子也可出手。还有辰星星官你,这水镜术独步天下,自然也得大用。”   辰星没有立即回答。   她凝视着王夫子,仿佛在无声地求证。   空间寂静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辰星却像已经得到了回答,紧绷的神情松开了些许。   “申屠侑的死气……”   她转身看向水镜,轻声喃喃:“还有多久冲破水府?我要仔细计算一番……一刻钟,还有一刻钟。”   清冷美丽的星官深深凝视着镜中的云乘月,目光渐渐流露出一点惶急和祈求。   “坚持住。”她紧紧握住镜面,“一定要坚持住。”   她又呢喃着什么,却已经是旁人听不懂的碎语。   望着她的背影,虞寄风微微摇头,推开几步,站在了卢桁身边。   卢桁板着脸,相当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手没忍住,又弹动了几下,像是很想再打虞寄风几下。老头儿手里仍紧紧捏着镇邪尺,上面还有青绿色的灵光点点溢出。   虞寄风有点惊悚地看了他一眼:“别了吧卢老头儿?还没气够?”   “这事没完。”卢桁铁青着脸。   虞寄风挠挠脸颊,眼珠一转,突然竖起手掌、贴在唇边,神神秘秘地靠拢过去。   他低声道:“那这样吧,你算过了这一茬,我就告诉你一个辰星的秘密,如何?”   “……辰星星官的秘密,被你用来跟我交换,换我放过你一马?”卢桁眼睛一瞪,相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表情含义明确,绝对是: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光是卢桁,四周的夫子们也都流露出同样的感慨。当然,王夫子除外。他还是笑呵呵的,还挺感兴趣地看着虞寄风,仿佛在等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虞寄风催促道:“答不答应?”   卢桁眉毛一竖:“滚!”   他卢桁为官多年,刚正不阿,怎会是这等损人利己的小人?   不仅不答应,卢大人还义愤填膺,深为辰星星官惋惜——怎么就摊上这种同僚了?   虞寄风悻悻道:“不答应算了,凶什么。”   万没想到,这时候,王夫子却飘了过来。作为本质是死灵的鬼仙,他走路当然是用飘的,且衣衫下摆呈半透明的质感,反而更显得道骨仙风、神仙中人。   只见这老神仙飘过去,也学着虞寄风刚刚的动作,神神秘秘地贴过去。   “荧惑星官,老夫跟你换。”王夫子低声说,雪白的胡须飘动几下,“你跟老夫说,老夫就不记你的仇。”   这一回,换成虞寄风有点惊悚地看着他了。   卢桁也惊得差点握不住镇邪尺。   “夫、夫子?!”   另三位夫子却相互看看,都轻咳一声,有点同情地看向卢桁。   ——“嘉树还是这么老实。”   ——“王夫子便是这么个性子……”   ——“是啊,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严肃……”   卢桁:……   老人一脸恍恍惚惚,捏着尺子、站在一边,大约需要好好缓一会儿。   王夫子没有照顾学生的细腻心情,还笑呵呵地催:“荧惑星官,答不答应?”   虞寄风才回过神,仍有点难以置信:“可我没得罪你吧?”   王夫子看看他,忽而收起笑,一脸严肃:“这不对,你三番两次阴阳怪气、嘲讽老夫,老夫都一一记在心里。”   虞寄风:……   这种爱看戏、爱看热闹的姿态……莫名地,又让他想起来云乘月。这相隔千年的一老一少,怎么气质中总有某点古怪的神似之感?   荧惑星官将这缕疑惑放在心中,眉眼一松、唇角往上一提,也是懒洋洋一笑。   “也好,既然老院长这么说了,在下岂敢不从?”   他又瞥了一眼辰星的背影,见她一心一意关注水镜、没有阻拦的意思,才低声道:“怀有天生道文、又被占卜为未来岁星星官之人,据说,正是能挽救司天监的人。”   他笑眯眯道:“而辰星的秘密就是,她对司天监爱得太深,以至于将司天监的挽救者当成自己的挽救者,才这么巴巴地赶着关心。”   虽然在笑,但青年漫不经心的口吻中却透出一点轻蔑。   王夫子雪白的长眉缓缓扬起。   “挽救司天监?”   闻言,其他几人也是神色奇异。   “司天监还需要挽救?”   卢桁也走过来,顾不上再谴责虞寄风道德败坏,皱眉道:“这是真的?什么挽救?司天监还能有什么危难不成?”   张廉夫子不屑道:“司天监是大梁修士执牛耳者,即便有难,难不成还指望……”   他指指水镜:“一个连第五境死灵都应付不了的小修士,去救?开什么玩笑!”   另两位夫子没说话,神色却隐有赞同。   反倒是王夫子,神色却凝重起来。   “是占卜?”他忽然问。   虞寄风看着他,又笑笑:“是。就和当年对明光书院的占卜一样。”   王夫子的神情更加凝重。   其他人疑惑起来。对明光书院的占卜?对司天监的占卜?   卢桁想得头痛,干脆直接请教:“王夫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夫子却沉默着,像是在回忆什么。   虞寄风说:“这问题我就能回答。”   “有一个古老的占卜,说从大夏初立开始,一千年内,所有超过千年的传承,都会覆灭。”   “……超过千年的传承?”   公输夫子严谨地思考了一下,眼睛一亮:“到现在,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我们明光书院,还有司天监,包括司天监负责维护的岁星网!”   覆灭……   说完,她也沉默了。   这个词实在太沉重。   卢桁不大相信,摇摇头:“书院哪里算覆灭?最坏无非就是……可见这占卜不一定当真。再说……”   他开了个玩笑:“要是乘月真是司天监的挽救者,难不成也是书院的挽救者?”   他真的只是开玩笑。   然而,他一生都十分敬重的王夫子,却乍然看来,神色更多了十分郑重。   老院长缓声道:“说不定正是如此。”   忽然地……   卢桁也说不出话了。   ……   “云姑娘,我们……到底要撑到什么时候?”   其实才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但在生死的压力面前,谁都会觉得度日如年。   三人里,洛小孟其实年纪最小,现在已经是有点脸色变了。   毕竟,前方怪物一次又一次冲击着生机屏障。它半透明的肌体化为无数长管,猛烈地击打在生机屏障上,每一瞬都击打出无数刺耳的尖鸣。   而随着怪物的攻击,生机屏障也在一次又一次地消散,又一次又一次地迅速凝结。   代价则是……   “唔……咳!”   云乘月想咽下喉咙中的血腥气,却没成功;暗色的血从它唇角逸出,带着一点微弱的生机——她尽量将生机截留在体内,不要有任何浪费。   她胸前已是血迹斑斑,地面也都是血迹。   “云姑娘……”   阿苏不断为她输送灵力,却对她的伤手足无措,急得面色都变了:“怎么会这样?是那怪物的暗劲伤了你,而你的生机之力又不能收回?”   “可就算这样,这伤药应该也有用啊!”   阿苏急得团团转。   洛小孟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说:“你还看不出来?生机书文是云姑娘的本命书文、立道之本,所以生机书文受损,就相当于云姑娘本人受伤!”   “你还是世家出身!”洛小孟有点凶地喊,“这种时候能不能冷静一点,别问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阿苏一呆。   她喃喃道:“对不起,我忘了,因为世家家仆不被允许拥有本命书文,一观想出来就会被拿走……不说这些,你说得对,我要冷静一些,我也要想想别的办法!”   这回,换成洛小孟一愣。   云乘月没有精力参加他们的对话。   她在数,数薛无晦承诺的一刻钟还有多长。   时间仿佛滴滴答答在她耳边流逝,而每一滴都漫长如年。   ——[云乘月……再坚持一下,很快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像遥远了。   云乘月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不行,她想,还是不能这样光等着。薛无晦是一条路,可她还要有自己的路。   问题是……她只是阻止傀儡,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一时间,阿苏突然“啊”了一声。   “我想到了!”   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刚才遇到第一只怪物的时候,云姑娘不是猜过,水府的异变不得不遵循试炼规则?”   “那如果这一个也一样呢?”   洛小孟说:“开什么玩笑?刚才那个只守不攻,现在这个上来就要吃我们……哪个试炼会是这样?!”   阿苏喊道:“寻宝!”   “……什么?”洛小孟一愣。   阿苏深吸一口气:“我曾偶然听过一桩秘闻,说有些罕见的奇遇中会有寻宝试炼。守护宝物的怪物会不计一切代价攻击试炼者,但只要找到宝物,怪物就会消失!”   “我们本来就是被派来寻找《天下经略》的……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守护者关卡!”   “这么说,附近有宝物,找到就能结束?”洛小孟立即展开神识,搜索四周。   很快,他有点焦躁地说:“什么都没有啊!”   阿苏也同样一无所获。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只有靠薛无晦了么?   “我还能……”她艰难地说,浑身都在抖,“我还能再……坚持一下……”   恰在这时——   “乘月!!阿苏!!!”   一个女声,像一束穿透黑暗的光。   “宝物——我找到了!!”   云乘月一愣,下意识抬起头。   在高处某个破碎的岩石上,居然站着季双锦。   突然出现的好友,还正高举双手,捧着一样什么东西。   她喊道:“找到宝物了……试炼该结束了!!”   刹那之间,云乘月身前压力一轻。   怪物含糊地吼了几声,仿佛被什么力量拖动,迅速往地底沉下去。   她反而因为乍然失去对抗力,而往前栽倒。   阿苏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好像洛小孟也扶了她一把。   云乘月抬起头,看见季双锦跳下岩石,飞快地往她这里跑。她背后还跟了个人……乐熹?管他的,不重要。   她勉力对好友露出一个微笑。   “双锦怎么……突然出现了?”她惊讶而茫然地问阿苏,“还一下子就……找到了宝物?不,你知道我们遇到了寻宝试炼……这果然是寻宝试炼?”   阿苏也茫然:“不知道……小姐!真的是小姐!”   “阿苏!乘月!!”   季双锦跑过来,含着泪,却也带着笑。她紧紧握着一根树枝,上面是黄绿色的果实。   她摘下果实,不由分说塞进云乘月口中。   清凉的力量,很像生机之力,却又更加轻盈、无拘无束……能更好地抵消傀儡的力量,修复云乘月的伤势。   云乘月咬着果实,茫然地眨着眼,看季双锦只如看天降陨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80章 破执(1)   ◎季双锦的突破◎   一刻钟前。   季双锦快步走在洞窟中。   “双锦, 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   “双锦,这颗元灵丹你拿去, 还是你喜欢的果香味。”   “双锦……”   季双锦终于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她尽量——或者也是习惯性地——维持着微笑, 只是因为紧张、疲惫,当她开口后,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从前冷漠了一些。   “乐熹,”她还是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些, “我不算累,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乘月他们, 想办法离开这里,好吗?”   乐熹望着她。他有一张线条流畅柔润、五官也柔和无害的脸,眼睛总是湿润如雾, 所以当他望着谁时, 就像雨雾漫过山峰,生出似有似无的情意。   现在,他也就这么望着季双锦,柔声说:“我只是怕你受伤。”   乐熹很少对她这么殷勤。换成以前,季双锦一定会感动、喜悦,还会有些娇羞。   但现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任何柔软的反应, 还觉得有点厌烦——乐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么?他要大献殷勤, 换个地方、甚至换个对象, 行不行?   季双锦忍耐地移开目光。她怕自己再多看乐熹一会儿, 就会绷不住脸上的笑。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整个淡了下来。   “你要真关心我,就快走吧。”   说完,她都不想等乐熹的反应,直接抬腿走人。余光里,她看见乐熹惊讶的表情。   走了几步,乐熹追上来。   “……双锦,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现在一点都不关心我了。”   他闷闷地说,像个得不到糖吃而发个小脾气的小少爷。不,他本来就是个少爷。   季双锦抿起嘴角。她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她怕自己说出一些不可挽回的话。不关心?大少爷,你看看现在什么情况好不好?分清主次、分清先做什么,很难吗?也许是很难,毕竟之前都是我有意无意暗示该怎么做的,你哪里陷入过无依无靠的状况?还真以为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季双锦非常想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最好每个字都变成石头,重重地砸在乐熹脸上。   但她忍住了。   一旦开始吵架,就是没完没了。她从没和乐熹吵过架,但她见过许多后宅的争端、宴会上的争斗。她早已习惯了忍耐,也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放在心底。   她向来做得很好。只是……好像和乘月她们在一起后,她渐渐地更加向往起,那种无拘无束、不掩饰自己心情的潇洒作风。   三清道祖知道,有时候看见乘月随意在地上躺个“大”字形,她总是蠢蠢欲动,也想试试。无论在季家还是乐家,这都是决不被允许的、非常失礼和粗鲁的做法。但她越来越想试试。   一想到好友,季双锦就更着急,也更没心思和乐熹分说。   她加快了步伐。此处冰冷幽邃、蓝光诡异,但幸好只有一条路,只要不遇到突发状况,赶路速度并不算慢。   乐熹却还不死心。   “双锦,你理理我。”   他有点撒娇,又像有点抱怨:“你看重云姑娘,这我知道,可你不该更看重我?我才是会一直护住你的那个人。听话,好么?”   季双锦尽量让他的话变成耳旁风,不要去思考。可仍有一股轻微的怒气泛起:刚才面对拦路的怪物,你自己一筹莫展,还是我想办法才通关,这会儿你就忘了是生死关头,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了?   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情绪压下去。真奇怪,她从没对乐熹产生这么浓郁的……反感?她思忖着,是反感没错吧?   “双锦……唔!!”   刹那间,地动山摇!!   第一时间,季双锦以为又来了什么怪物。她反手一抓,金精枪已握在手中。   神识扩展,迅速扫过四周。她沉气凝神,仔细搜索着可能的敌人。   神识一无所获。但……那个白影是什么?!   季双锦的目光捕捉到了什么。她猛一回头,却只见碎石滚落,满室蓝光摇荡。她不确定地想,刚才的影子有点像乐陶,但究竟是不是?   念头一起,她就决定往刚才的影子那儿追去。   但下一刻,意想不到地,她居然被背后一股大力扑倒了!   “——双锦,小心!!”   是乐熹?   季双锦被他压倒在地,但没摔痛,因为乐熹用手臂牢牢护住了她。他在这些细节上总是做得很好,所以过去总是让她眷恋不舍……这个有点伤感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就再也无踪。   “怎么了?”季双锦急急询问,奋力挣脱乐熹的怀抱——他抱得太紧,她都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武器,这种无力感让她格外反感。但乐熹仍旧紧紧抱着她。   几块岩石重重砸下,摔碎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季双锦躺在地上,望见幽蓝的光芒从天而降,勾出乐熹的轮廓。他低下头,那张好看的、温柔而多情的面容藏在影子里,仿佛也同时失去了原本蛊惑人心的魅力。   只有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多情:“我怕你被碎石砸伤。双锦,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这一瞬间……   季双锦非常、极其、相当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她曾听陆莹骂过哪些脏话?陆莹骂人很厉害的。或者乘月是怎么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别人的?那听上去也很爽。   她深吸一口气,这一回却没忍住额头青筋乱跳。   “……走开!!”   季双锦忍无可忍,用力推开乐熹,一把抓起自己的武器——在危险之地,法宝武器就是修士的命,乐熹不让她拿武器,根本就是要她的命!   她怒道:“只是石头而已,你用得着这样?我也是第二境的修士,我能应对这些小事!注意真正的敌人,行不行?”   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朝乐熹发火。不……不止是对乐熹。这么多年里,这是她头一次将心中的怒火、怨气展示出来,展示得明明白白,没有丝毫掩饰。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一口气解决了水府中的敌人,把我们全部带出去!”季双锦叫道,“要是做不到,就谨言慎行,少给我添乱——你今年是二十岁,不是两岁!”   乐熹简直是目瞪口呆,见了鬼一样地看着她。   “你……双锦你怎会变得如此……”   还不是你气的?季双锦愤怒中还有点委屈,只能用力一转身:“少废话,闭嘴,跟我走!”   她吵归吵,也没忘了随时关注四周状况。   刚才像是地底突然塌陷,原本的道路被碎石堵了个严严实实。季双锦走上前,尝试破开阻碍,但她挪开了几块岩石,却从缝隙里看到,那条原本的道路居然变得一片漆黑。   望着诡异的黑气,季双锦的直觉让她竖起汗毛。   还是不硬走为妙。   她放下石头,看向另一边。   塌陷封死了原本的道路,却又开辟出另一条通路。再看其他地方,要么是死路,要么弥漫着诡异的黑气……   季双锦迟疑片刻。   怎么感觉……就好像有人不愿意他们走原本的路,非要让他们走这一条?   但也没办法了。   她默默对自己念了一遍好友常说的话:船到桥头自然直,有路先走,还能怎么样呢!   季双锦当机立断:“乐熹,走这边!”   “……双锦?   季双锦没理他。她已经小跑起来。   一种莫名的直觉催促着她,告诉她应该快点到达前方,不能晚,晚了就来不及了。   只有一条路,而且是笔直的路。季双锦直直往前跑。旁边仿佛有白影一闪而过,她还是没有看清,却也不敢多看,而是继续往前奔跑。   深深浅浅的蓝光叠在四周。   在踏过某一处时,眼前的空气仿佛突然扭曲了一下。季双锦察觉到一种细微的失重感,仿佛刚才那一步,让她从一个空间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本能地停下脚步。   “双锦……”   “……嘘!”   她猛地捂住乐熹的嘴。接着,她拉着乐熹,悄悄挪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再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乐熹瞪大眼睛看着她,半晌才微微点头。那目光竟有点怯生生的,却又像闪着某种从未见过的亮光。   人生头一次,季双锦没心思揣测他的想法。   她放开乐熹,屏息朝下方看去。   前方,狭窄的道路猛地往下放开,形成一个比较空旷的空间。其中有黑气与红雾交叠,还有一个被白光困住的人头怪物。   季双锦居高临下,将局势一览无余。她认出,那怪物和他们刚才遭遇的很像,但气息更加危险。   更重要的是,困住那怪物的……   乘月!阿苏!——她在心里叫出来,面上却一言不发,眼神变得更加明亮。洛小孟也在,后面的……是陆莹?她怎么了,不会是……!   季双锦又心中一沉。从她的角度看去,那几人状况都很不好,而乘月首当其冲,看上去苍白虚弱、身前血迹斑驳,更是吓人。   那怪物比他们之前遇到的更强……怎么办?出去相助?可她和乐熹的修为也不算很高,恐怕做不了什么。   想想!季双锦咬住嘴唇,想想别的办法。   一旁,乐熹也看见了前方的状况。他皱起眉毛,思索片刻,露出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这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他看上去忽然更成熟,也更像一个仙门世家的贵公子。   他轻轻拉了拉季双锦的衣摆。   [双锦。]他神识传音道,[我们敌不过那东西。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保存实力。]   季双锦正专注思索方法,因此迟钝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明白过来乐熹在说什么。   她犹不敢相信,略睁大了眼,同样传音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乐熹神色冷静,每一根线条的弧度都符合世家的教养。他甚至有点责备地看着季双锦,道:[双锦,你现今怎么和那些庶民一个想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现在身涉险境,已是不该。]   [既然此路不通,我们也无法可想,当然只能为云姑娘他们道一声遗憾,自己撤退,来日若有机会,再报仇也不晚。]   季双锦盯着他。   乐熹说得对——她作为世家女的教养,这么告诉她。如果换成以前,说不定她真的就会点点头,顺从地跟着他离开,然后每次想起今天都感到难过、愧疚,却也只会自己消化情绪。仅此而已。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悲伤、不情愿……本来也是不值得重视的东西,也就不会多想。   可现在,听到这番见解,她却油然而生出冷笑的冲动。   前面是她的队友、她的同伴……她的好友!她一生中唯二真正的朋友,就在前面,然后乐熹告诉她,她应该什么都不做、保住自己的小命?   他究竟有没有想过,乘月、阿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好,那你走。]   季双锦挺直了脊背。她直视着乐熹的双眼,也像直视着自己的过去:[你走,我留在这里,我要救人!]   乐熹愕然。   季双锦却已经回过头,彻底掐断心中对乐熹的念头——一切念头,无论是好是坏。一旦抛开这个人带给她的干扰,她发现,她反而更能专注于思考解决方案。   她感到自己变得坚硬,却是一种好的坚硬。柔弱的菟丝花无法靠自己站立,但坚硬的树干总是挺立在大地上,不需要任何别的支撑。这种感觉很好。   所以,怎么办?   打——打不过。   别的方法有没有?   别的方法……对了,这里应该是个试炼。就算有异变,也还是试炼。   有试炼,就会有答案。   季双锦略闭上眼,开始回忆。   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季家女,也有很多人知道,她是季家的庶女。熟悉的世家圈里,人们总是背地里笑她,说她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为了讨好乐熹,拼命读书,才勉强有了“乐熹的未婚妻”这个头衔。   但是他们不知道,她也是真的喜欢读书。   当她在藏书室里津津有味地翻读一本本书,当她点灯书写作业,当她苦苦思索先生留下的难题时……   她是真的乐在其中。   她并不是为了其他人而读书、而努力的。   她只是因为自己喜欢。   而为了喜欢去做一件事,动力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她读了很多很多书,多得远远超乎人们想象。   让她想一想,古老的残本中记载的试炼之地,究竟有什么东西会如此凶猛?   大凡试炼关卡,无不符合三五七之数。这就是说,试炼关卡,一共只能是三关、五关,或者七关。   算一算。   从陷落水府开始,不算预备关卡,书文对战、军事演习、寻找《天下经略》,这是三关。   从翻船开始,书文解密、兵法傀儡,这是两关。   所以,乘月他们面临的——不,他们现在共同面临的这怪物,应该就是第三关。乘月看上去苦苦支撑,说明怪物没有留力,而兵法已经考验过,应该不会重复。   剩下的可能只有……   季双锦猛然睁开眼。   她站起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开始在四周寻找起来。   [双锦……你在找什么?]   季双锦没理他。乐熹对于她,好像突然之间就成了一本旧日的、乏味的书,甚至不能让她提起兴趣多看一眼。   宝物应该就在守护者不远的地方……   找到了!   季双锦冲上去,将手伸进一条深深的岩石缝隙里。她太着急,胳膊猛地被划出好几道口子,可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拽出那根长着果实的树枝,她根本来不及也不想和乐熹解释,甚至没想过万一自己猜错了会如何。   她只是站起来,大声喊。   “找到宝物了……试炼该结束了!!”   下方的好友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季双锦喊道:“乘月……阿苏!!”   她听到自己带了哭腔。   ——看……我也有能力来救你们!   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   云乘月并不知道发生在季双锦身上的事。   她望着那只不甘不愿、却不得不渐渐被吞没的怪物,还没回过神。   为什么……双锦会突然出现?   “我早就到了!”   季双锦跪坐在她面前,忙不迭说:“只是我远远看你们,就觉得像是遇到了寻宝试炼,所以我就去找宝物了……我没有及时来支援你,乘月,你别生气!”   云乘月咽下果实,又盯着季双锦将果实分发给其他人,一直盯到整个过程结束。   还是搞不太懂。   不过……危机过了就行。   “我生什么气啊……就是有点惊讶,被你救了。”   她笑出声,用力翻了个身,让自己舒服点地躺在地上。   “我忽然觉得,”她望着上方的黑暗,“朋友……不光是用来保护的,也是可以依靠的。双锦,你在我眼中……一下子高大了许多。”   季双锦原本眼中含泪,此时动作一滞:“高大……?”   她缓缓低下头:“我……难道胖了?!!”   云乘月:……   “不是这个意思啦……”   她觉得很无奈,却又笑了出来。   “随便……反正人都在就行。” 第81章 破执(2)   ◎交汇◎   水府深处, 黑暗之中。   申屠侑抬起了头。   现在,他已经想起了“申屠侑”这个名字,想起了自己是人类, 并且是已经死去的人类,而不是现在附身的这具麒麟骸骨。   小麒麟趴在一旁, 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申屠侑没有在意它。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黑暗、穿透层层阵法,将那些外来的年轻修士包围。   “竟然没有死……”   伤势最重的一个,也无非只是没了一只手、一条腿。他的傀儡, 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杀死?   还是说……有什么力量阻挡了他?   申屠侑感到了一丝疑惑。水府之中还有别的东西……人?   他看向那一男一女。他听见男人叫女人“双锦”, 眼神软弱、行动毫无章法……没出息的东西。反而女修还有些样子。   但……   申屠侑抬起一只爪子。死气从他指缝里散逸而出,漫向四周, 也指向那两人所在的地方。   “道路……为什么改变了?”   原本,他打算让那两个人直接走到这里,吞噬他们的血肉。这一回, 他不会再莫名其妙放过一个鲜美的活人。   “是谁在对抗我?”   他自言自语:“是水府?试炼之地的力量……啊, 是了,她设下的试炼,哪怕百年千年,还能有这样的力量也不奇怪。”   可……“她”是谁?   他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   巨大的麒麟骸骨缓缓摇头,将无数碎屑摇落下来。   然后,申屠侑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他遵循死灵的本能,让怨恨与戾气淹没了自己的思绪,“现在开始, 这里……我说了算。”   更多的砂石、枝叶纷纷落下, 又在落地之前, 全部化为黑沉沉的死气。黑暗变得更加浓郁, 也更加压抑。   死气蔓延,也蔓延到了一旁的小麒麟身上。“滋啦”的细微响声接连炸开,这是死气腐蚀鳞片的声音。哪怕是传说中的五彩麒麟,在幼年时期也格外无力。   它的身体不断抽搐着。   用最后的力气,小麒麟抬起头,望向那头明明气息亲近、却异常冷酷的“同族”。   “咩……”   它感到了死亡即将降临的压力。哪怕疼痛已将它折磨得麻木,它也仍然本能地颤抖起来。   ——好害怕,好可怕,好恐怖……   ——谁……能够救救我……   ……   五曜星宫。   星辰的碎裂已经停止。   辰星双手举着银镜,俨然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   夫子们亦是振衣拂袖,各自酝酿。   王夫子在一旁抚须沉思,手里掐算着什么,面上闪过一点疑惑之色。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荧惑星官,又看了一眼辰星星官,却是什么都没说。   卢桁则更是高度紧张。他不仅捏着镇邪尺,还连甚少动用的“银钩笔”都拿了出来。这笔只动用过三次,前三次都是为了书镇国运、笔传大道,是为了家国苍生、传道天下而动。   但这次,他顾不得许多了。   唯有虞寄风,还是那么悠悠哉哉的样子。   他盘腿坐在一朵渺渺白云上,双手放在膝上,右手一敲一敲的,像在计数。   “时间快到了。”他微笑着,桃花眼里波光荡漾,“申屠侑的死气即将覆盖水府的试炼规则,大家要做好准备哦!”   ……   水府之中。   云乘月匆匆调息片刻,就勉力用玉清剑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她偏过头,见季双锦等人正为陆莹疗伤。   纵然断手断脚并不致命,也并非不可修复,但起码在眼下,陆莹只能当个伤员,由同伴们保护。   云乘月有些忧虑地望着他们。   “云姑娘,怎么不多调息一会儿?”   洛小孟在给她护法,自己也在调息。他正盘腿坐在地上,此时抬眼看来,黑黝黝的少年面孔上多了几分友善。   “你伤势很重,还是再调息一会儿。”他劝道,“前路未卜,抓紧时间恢复要紧。”   云乘月微微摇头:“但是,可能没有时间了。”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没去看他们惊愕的目光,云乘月看向四周弥漫的黑气。这些死气应该属于申屠侑,而乐陶……她还没想通,这位千年前的女将到底要干什么。   “死气正迅速变浓,变故即将发生。”   云乘月退后一步,并示意洛小孟也退后。很快,六人紧紧聚在一起,各自朝外,而将昏迷不醒的陆莹围在中间。   洛小孟按住怀中某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果然,变浓好多……!”他停顿片刻,像是在倾听什么。接着,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乐熹猛地看向季双锦:“双锦,你不是说试炼关卡大多为三五七之数,这里应该是三关?三关过了,怎么还有?”   季双锦看了他一眼,柳眉略蹙,没吭声。   乐熹还瞪着她,等一个回答。   云乘月有点不耐烦地看了这贵公子一眼:“试炼的时候是三关,现在异变加剧,马上就不是试炼了,还关卡呢?”   乐熹一愣,才想明白过来。他神色讪讪的,面上挂不住,就干脆扭开脸,装没听到。   也许是因为环境带来的压力,云乘月也变得有点暴躁,心里更烦乐熹这没出息的模样。   ——[生气的话,就别搭理草包了。]   帝王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依旧缥缈、半透明,但他漆黑的长发、宽大的衣袖拂在她身上,传来清凉却无害的气息,令她迅速定下心神。   同样是死气,薛无晦的气息就只像凉爽的黑夜,让她觉得安宁。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薛无晦对她来说是无害的。   ——[栖魂傀儡已经备好。待时间一到,我就会出手。]   云乘月悄悄问:[什么时间?我们能不能干脆一点,直接先搞定异变源头?]   不然他们一群人,修为不高,还伤的伤、残的残,实在不好应对。   帝王身形不动,只略偏过头、睨了她一眼。他眉眼阴郁依旧,唇鼻也天然一股陡峭无情的意味。但此刻,在逼仄的、山雨欲来的压抑里,他的眼神却像有了一点温度。   何况,他似是还微微笑了一下。   “莫急。”   他出乎意料地抬起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拂。   云乘月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收回了手。   薛无晦移开目光,注视着黑暗深处,又偏过头,看了看未知的某个方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傀儡中取得的玄阴珠?”他淡淡道,“栖魂傀儡能够遮掩亡灵气息,令我今后行动更方便。若再加上玄阴珠,则还有一项特殊的能耐。”   什么能耐,您直接说……   云乘月咽下这一句,很捧场地问:[什么能耐?]   帝王道:“有了玄阴珠,我在附身的刹那开始,有一息的时间,能够恢复生前的修为境界。”   云乘月呆了呆,又看看他神色,踌躇一下,才委婉地说:[你不觉得……一息时间,有那么一点点短?]   薛无晦瞟了她一眼,突然又抬手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不过很轻。   “朕生前是飞仙境,一息时间对朕而言,足够了。”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修长的眉毛拧起来,“你以为飞仙境是什么?且,朕与那些徒有其名的飞仙境,乃天壤之别。”   云乘月抽抽嘴角:[好好好……]   她到底没忍住,抿出一个笑,道:[以前听说当皇帝的总爱有人给他歌功颂德,莫非现在是没有专人夸赞你了,你就亲自来?这也是……]   “哎哟!”   云乘月猝不及防,叫出了声。   薛无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这次打得太重了,皇帝大爷!]   云乘月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才回头迎向同伴们疑惑的目光。她故作镇定,绷着神情,说:“死气越来越浓,我压力有些大,叫一声发泄一下。”   这当然是乱说的。   可兴许是一路以来,她表现得十分可靠,以至于现在瞎说一句话,都令同伴们肃然起敬。   “果真有用?”   “那我也来试试。”   “哎哟!”   “哎哟!”   “哎哟!”   一时间,在杀机重重的黑暗里,“哎哟”之声不绝于耳。   云乘月:……   薛无晦“嗤”地一声笑,凉凉道:“一群傻子。”   他再一振袖,道:“云乘月,我要倒计时了。你注意,试炼规则将碎,申屠侑也快出来了。”   云乘月闻言,登时凝神。   她的姿态也令其他人为之一肃。   申屠侑要出来了……云乘月额头光华一闪,奇异的“生”字亮了起来;她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看向了某一处。   ——轰……   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众人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轰……轰……   听上去是相当缓慢的声音,但下一刻,巨大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修士们的面前。   刹那间,云乘月的“生”、“光”二字书文同出,交织出流线型的屏障。但这一次,屏障不是用来困住敌人,而是护住她和同伴!   时间还剩下一点,在薛无晦动手前,她要将自己和同伴护好!   “千年后的……修士么……”   黑暗中,走出了巨大的影子。   云乘月不得不仰起头。因为只有这样做,她才能看清那东西的头顶。   这是……   巨大的兽骨站立着,根根骨骼分明。尽管没有皮肉,但它的骨骼看上去也异常精密、线条流畅。在一根根灰白的骨头之间,填充着漆黑的死气;它们翻滚、沸腾,仿佛一团团好战的皮肉。   兽骨略低下头,两团幽蓝的、鬼火似的眼睛,盯住了云乘月。   “一直捣乱的人……就是你?”   兽骨口中发出了人类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古怪,带着一种金属质感,像是好几个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又微妙地相互错开一点。听上去“嗡嗡”的,又震耳欲聋,听一声就让人想吐。   ——唔……!   ——这东西……   云乘月身边的同伴已经脸色一白,各自产生不适反应。   薛无晦双臂垂落,仔细打量了一番,有点刻薄地评价:“没出息。生前好歹还是通玄境后阶,现在只落得个洞真境后阶圆满,还一副浑浑噩噩、没有主见的模样。”   “以前我就说过,申屠性子有些太优柔,果然,死后竟不能保持清醒神智,让朕失望。”   云乘月抽抽嘴角,原本紧张的心情居然散去不少。   [你的实力不也退化了吗,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薛无晦有点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你将我和他比?”   [……好好好,不比不比,你最厉害。]   薛无晦蹙眉:“这是自然。”   属于帝王的死气如浪潮翻涌,悄无声息挡在了云乘月身前,也将那古怪声音的冲击力隔绝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巨大的麒麟骸骨甩了甩头,往四周看了看,似是产生了某种疑问。   “什么东西……”   他没有找到敌人,就重新看回云乘月。   “活人的血肉,生机书文的持有者……”   骸骨俯下身,张开干枯的大嘴。   “都化为我的养料……!”   一种腥臭的风,从他大张的口中吹出。   哪怕有屏障抵抗,可除了云乘月以外,其他人仍被吹得东倒西歪。   ——云姑娘!   ——我们怎么办?!   云乘月没有说话。她刚才有点走神,因为在骸骨大张的口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是一头小动物?那是什么,也是敌人?一动不动的……难道死了?   这个疑问一闪而逝。她现在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别的。   她全力支撑着屏障,同时转头望向薛无晦。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既然他说了,那她也会相信他。   薛无晦对她微微点头,指指四周沸腾的死气,数道:“三,二……”   云乘月接过话,帮他说:[一。]   然而……   这最后的“一”到来之际,却陡然爆发出不止一种力量。   有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各自突然传来人声。   第一个方向,有三个声音。   “——乘月!!”   “好久不见!小云!”   “岁星……!”   第一个声音属于……卢爷爷?第二个声音应该是荧惑星官。第三个是谁?一个清澈却过分激动的女声。   他们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第二个方向,则是一道沉稳的、略为沙哑的女声。   “——申屠,住手!试炼之地最后的关卡规则,还没有结束!”   乐陶?果真是乐陶的魂灵?   而第三个方向……   云乘月的视线,发生了偏移。   她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倾斜的,而且在不断移动。   因为薛无晦单手将她搂在怀里,左手伸出,大袖一拂,拂出一片缥缈的漆黑。这黑色自然是死气,却和申屠侑不同;薛无晦的死气里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白银似的光,又像是夜色群星漫开。   “哼……”   帝王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乐陶竟真也做出暗中窥视的事了。不过,这些人才是始终作壁上观,看戏看得很高兴?”   “就让你们知道一二,何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轰隆隆——   整个试炼之地,都在震动。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漆黑。这是纯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光也微弱下来。   看不见?不……有一束光。   云乘月睁着眼,看见薛无晦身上散发出薄薄的白光。一时间,她居然觉得那白光有点像她自己的生机书文;可这怎么可能?她现在并未用出生机之力。   一具傀儡出现在薛无晦身边。它像是用木条、皮革制成,关节处镶嵌着不同颜色的石头。   在傀儡后脑勺处,还镶嵌着一颗气息冰冷的珠子,大约就是玄阴珠。   这就是栖魂傀儡?   她的视线里,薛无晦的魂魄与这具傀儡,陡然重叠在了一起。   也就在这个刹那,四周的黑暗猛地炸开,仿佛一个被刺破的气球;各色光芒放射而出!   五色光芒里,她抬起头,正好在薛无晦唇边见到一缕微笑的弧度。   相遇以来,头一次,帝王漆黑的双眼中跃出明亮的光芒。他带着微笑,睥睨众人,面上竟显出格外的意气风发。   “看看——”   他的目光射向荧惑星官等人,也射向曾经的臣子,更射向这方动荡的天地。   “——这天下,究竟写着谁的名姓!”   莫可名状的力量冲天而起。它们穿透了眼前的困境,穿透了整个水府,穿透了湍急的鲤江……也穿透了遥远的五曜星宫,直冲头顶那宏伟的岁星网而去! 第82章 破执(3)   ◎天上◎   水府里好像从未如此光明。   原本阴森的洞窟、盘旋的黑气, 乃至外面战火盘旋的山林、血红的天空……   刹那之间,都被灿烂的金光笼罩。   阴郁消弭无踪,唯剩光明大放。   面对灿灿明光, 云乘月本能地想要闭眼,但很快, 她就发现金光并不刺眼。   光明极尽灿烂,映入她眼中,却又极度柔和。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切,看见季双锦等人紧张的表情, 看见卢桁等人的身影, 以及……   定格在她面前的,巨大麒麟骸骨。   是申屠侑。   不……定格的不止是申屠侑。云乘月举目四望, 这才确定,所有东西都定格了。   发生了什么?   “时间停止……?”她不太确定地问,下意识动了动, 却发现身体被人箍住——薛无晦抱得很紧。她开始试图挣脱, 但他依旧   没有放手。   薛无晦好似没有注意她的动作,只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畅快之意。   “并非时间停止……不过,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时间的流速不同了。”   “流速?难道是飞仙境的法术?”   云乘月再看看四周,又抬头看他。从下往上看,他的下颌线、下巴都显得更加锋利;垂落的发梢飘在她鼻子尖,痒得她差点打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继续惊讶:“可你不是说, 你只有一息时间能恢复飞仙境?”   “是。”他垂下眼眸, 眼里也映着金光, 像是被点燃的战火, “你现在经历的,就是飞仙境的‘一息’。”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只要愿意,仙人的时间,大可与凡人无异。”   “……凡人?”   云乘月有点怪异地看看他,再看向虞寄风——这位横行无忌的荧惑星官,此时含着那点万年不变的懒散笑意,同样是被定格的一员。   她不禁喃喃道:“要是这些人是凡人,我是什么?一个胚胎?”胚胎是什么……算了不想了,反正肯定是以前知道的东西。   “你?自然也是凡人。”   薛无晦唇边带着一缕笑,慢条斯理道:“飞仙境,听上去只是一个大境界的提升,但实际上,飞仙之前,永为凡人;飞仙之后,才是真正的大道。”   云乘月思索片刻,抬首微微一笑。   “反正离我很远,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她和和气气地说,“只是我想提醒你,这位薛无晦公子,你确定你要一直在这里和我闲聊,不去做正事?”   再怎么漫长的“一息”,总也会过去罢?   薛无晦却仍睨着她:“你又如何知道我没做?”   他眉眼舒展,那分沉沉不散的阴郁也舒展开,几乎显得他明朗、豁达……甚至有几分孩子气了。   孩子气?云乘月眨眨眼,又摇摇头,思忖着自己多半劳累过度,产生了错觉。   呼啦啦——   仿佛有大旗招展的声音,中间隐隐约约有些杂音……仿佛无尽的马蹄声,还有悠长苍凉的号角之音。   如同战场上的军队,正吹出归营的号角。   云乘月一转眼,就见一枚黑玉虎符悬在半空,正悬在“麒麟骸骨”——申屠侑的脑袋上方,散着幽黑的气息。   一缕渺渺黑烟,从骸骨头顶升起,缓缓飞向虎符,不多时就被全数吸收。   云乘月怔怔看着,看出了一个隐约的人形,好像就是那位年轻俊美的申屠侑副将。   不光是他。从另一个方向也飞出一缕黑烟,很快没入虎符。   隐约地,她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叹——是乐陶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云乘月张张口,迟疑地看向薛无晦。   “老薛,你……”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把他们吃了?就像吃封栩那样?”   薛无晦:“嗯。”   云乘月:!!!   “申屠侑无所谓,你把乐陶吐出来!”   云乘月有点着急。   薛无晦:“不吐。”   云乘月:……?!!   假如她手里拿着二薛,可能二薛的脖子已经断了……不不,不能迁怒乌龟,乌龟是无辜的。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好好沟通一番。   但这时,薛无晦却发出一声闷笑。   “傻子。”他淡淡道,“没吃,骗你的。申屠和乐陶都是我确定忠诚的臣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以他们为食。”   “也所以,尽管申屠伤了陆莹,但我并不打算记他一过。”   “我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云乘月听了一怔,又笑叹一声。   “啊,我是不喜欢申屠侑。要不是你替陆莹挡了一下,她已经没命了。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就是看着难受。”   她摇摇头:“不过,我不会要你对他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既然你没吃他,今后有机会,我自己找回茬子就行。”   薛无晦没说什么,笑意却淡了。他蹙起眉,仿佛有点不大高兴,挟着她的手臂也更用力了一点。   云乘月已经很习惯他时不时的小脾气,都懒得去想他在别扭什么了。她只顾用力,想挣脱出来、自己站着。   薛无晦却说:“别动。”   在这短短几句话间,他也在朝前走。   不,是朝上走。   云乘月抬起头。   原来他没有用飘的方式,而是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往上走。他大袖飘动、长发飞舞,脚下分明空无一物,却又如踩着什么坚实的东西。   他没有放开她,而是就单手挟着她,一步步往天上走。   “你与我一道,否则你会即刻跌出‘一息’的范围。”   既然他这么说了,云乘月也就停止挣扎。算了,他现在是了不起的飞仙,她是个凡人,还是躺平吧。   而且,反正都躺平了,云乘月一想,干脆挑了个最放松的姿势待着,还打了个呵欠,开始慢悠悠地看风景。   也不是不担心双锦他们……但现在担心也没用啊。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忽然,四周灿烂的金光暗了下去。   云乘月抬头一看,却见漫天星空也迎面而来,仿佛是群星也正对她凝睇。   薛无晦御空而上,短短片刻间,就步入了星海?   她正不大确定地思索着,余光却见有人。   云乘月一转头,见星海无尽之间,竟然站立着一位老人。   这老者看上去很老了。他须发皆白、长眉垂落,面容刻满沧桑的皱纹,却又自有一股健旺精神在,更不说他目光炯炯、唇边含笑,天生一股平安喜乐,仿佛盛满对世界的热爱与赞叹。   与水府中的众人一样,他也被“定格”在星海间。   云乘月不由自主多盯了他一会儿。为什么她觉得……这老人显得有些亲切?她琢磨片刻,得出结论:可能因为他和卢爷爷有些像。   至于这慈眉善目、道骨仙风的老人,和清瘦严厉、一板一眼的卢桁哪里像……   大概是他们都是老人吧。   “你在看什么?”薛无晦问,又瞥向那边一眼,声音顿了顿,“死灵……竟然是他。”   “死灵?”   云乘月才注意到老人缥缈的衣摆、隐隐透明的手腕——果然是死灵的特征。但和薛无晦、申屠侑他们不同,这老人浑身并无一丝死气,只有充盈的灵力,蓬勃又平和。   不知怎么地,云乘月叹出一口气,心中生出一股失落怅惘。   居然已经是死灵了……   薛无晦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倏然之间,他们又往更高处而去,离开了老人所在的地方。   但离开前,云乘月却总觉得……那老人仿佛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   在远去的星海中,老人的身形也飞速变小,变得像一个傀儡、一个假人。但他好似确确实实看了她一眼,并且露出了一点慈祥的微笑。   云乘月心中一惊,身体本能绷紧。正想细看,可他们已经离开太远。老人的身影遗落在群星之间,再也看不见。   “那个人……”她不禁问,“是谁?”   薛无晦还在往更高处而去。   “是王道恒。”他的声音很淡,隐约也像藏了一丝感慨,“千年前,他是明光书院最优秀的弟子之一,也是我当年的师兄。”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死灵……不,是鬼仙。那并不是真正的王道恒。”   云乘月一怔:“什么意思?”   “以王师兄的为人,他死之后,魂魄不会眷恋人世,只会潇洒离开。但世人需要崇敬他,政治也需要利用他,所以凭借无数愿力,凭借岁星网的力量,世人生生截留了一段王师兄的魂魄,并按自己的想象,重新塑造了一个圣人‘王道恒’。”   “圣人受星祠供奉、被世人尊崇,也有一部分本尊的记忆和力量,于是他也就成了本尊。”   鬼仙,圣人……王道恒,王师兄……?   ——这笔不是这么拿的……   云乘月的脑海里仿佛飞快地闪过了什么。她再次回头,但这一次离得更远,自然也就什么都见不到。   薛无晦并未察觉她的迷惘。   他很快放下了王道恒的事,说:“方才的地方,是五曜星宫,并非真正的星空。那里位于人世与星空之间,有一个入口通往白玉京司天监。等会儿我做完了事,时间也差不多了,为了防止被发现,我们走另一条路回去。”   云乘月放下那模糊的念头,一笑,调侃道:“还以为你多了不起,这不果然只能威风片刻?”   他皱眉瞥她一眼,冷冷道:“那你又如何?你在水府中镇定非常,不就是仗着我在你身边,能给你撑腰?”   云乘月想了想:“这应该不是。”   薛无晦眉头皱得更紧:“如何不是?”   云乘月说:“我是懒得紧张。”   薛无晦:……   云乘月看他不悦,又一笑,自己看向星空。这里夜色更浓,群星也更璀璨却又缥缈,既像触手可及,又如永不可摘。   帝王敛去神色,淡淡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星空……也是岁星网的真正所在。”   果然与刚才的星海格外不同。   岁星网的力量绵密又隐晦,交织在他们身边,像河流,像风,像时间……又什么都不像,只像星光本身。   淡淡的星光如雾流动,时而如奶白色,时而如淡红色,时而像淡蓝色;再一眨眼,又是五彩混合。   岁星网的力量浸润在她身上。云乘月原本受了不轻的伤,此时却神魂为之一畅;丹田中的旋涡疯狂旋转,不断吸收灵力,自身也不断壮大。   她的眉心识海也陡然泛起涟漪。原本在其中休息的“生”、“光”二字,还有新观想出的“缚”、“刺”二字,也都像被唤醒一般,一个个都跳起来,开始竭力吸收星光的力量。   云乘月给吓了一跳,连忙阻止身体的本能反应。   薛无晦却安抚地按住她肩,道:“无碍。你现在是第二境聚形后阶,能够见识飞仙境的‘一息’之境,对你大有助益。”   “在这个境界下,你亲眼目睹岁星网,吸收一些岁星网的力量,对你将来的修行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一丝奇怪:“不过……你吸收的速度确实有些快。怎么,岁星网也对你予取予求不成?”   何止是“有些快”,简直是快得太过了。   短短片刻间,云乘月就冲破了第二境的瓶颈,来到了第三境——凝神境。这一大境界主要修神魂,因此,随着她修为的继续增长,她的识海也飞快扩大。   原本只是一个小湖泊大小,现在纵深起码翻了三倍,而且还在继续增长。   再过一会儿,云乘月的修为到了第三境中阶,速度好歹是慢了些,却也还是很快。   而随着修为的接连突破,她体内暗伤也瞬间愈合。甚至可以说,云乘月从没觉得自己状态这么好过,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跳起来就能抓住一颗星星。   她看向周围轻轻流动的星光,心中竟真的冒出了“伸手抓来看看”的念头。   没等她把这古怪的想法付诸实践,薛无晦已经再次拍了拍她的肩。他摇摇头,略微叹了口气。   “……罢了。你这修行速度太过惊人,再不停下,未免太引人注目。”他想了想,居然微微一笑,“虽然你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随着他的动作,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下,隔绝了云乘月和岁星网之间的交流。交流?她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   云乘月没有多想——反正古怪的事太多,想也想不明白,而且她隐约有个离奇的猜测,只是现在没法印证。——她只是松了口气,才注意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脱离了薛无晦的怀抱,独自站在星海间。   而唯一维系他们联系的,正是他放在她肩上的手。   此时,许是见她修为停止了增长,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并顺着她衣袖下滑,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他手掌冰凉,手指修长,抓住她时,椭圆近长方形的指甲盖就轻轻抵住她的手掌。   云乘月眨眨眼,有点迟疑地看了他们交握的手一眼。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他的手……但这一次,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她抬起眼,正撞见他的目光。   他凝视着她,似乎在等她问什么。   问什么?   云乘月很快想明白了。   她回握住他的手。   “放心,我不会多想的。这是必要的举措,否则我会掉出‘一息’之境。”她严肃又诚恳地说,自认体贴非常,还附赠一个微笑,“你赶紧做事,不然时间就过去了。”   薛无晦:……   他闭了闭眼,又有些忍耐地睁开眼。一双阴郁的凤眼里,黑沉沉的眼珠凝视着她。   “嗯,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莫名像有点咬牙切齿。   云乘月没多想,还挺感兴趣地问:“所以你要做什么?”   薛无晦没理她。   他侧过身,另一只手里已经握住一枚龟甲。   这龟甲与众不同,是一种半透明的黑色,中心还有一点红。一眼看去,云乘月竟生出些心惊肉跳的感觉。而怪异的是,再仔细看,那龟甲仿佛又显得渺远凛然、不可侵犯。   “龟甲是卜具,本就是圣物。”   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薛无晦语气平淡地说:“这一枚是当年供奉在大夏祖祠中的圣物,又在我的尸骨边浸润千年死气,才有这般模样。”   云乘月轻轻“哦”了一声。   “你要做什么……龟甲,星祠?”她忽然想起浣花城中的经历。当初薛无晦刚出帝陵,要她将一枚龟甲扔进浣花星祠的井里,说是可以遮挡他的气息,防止他被岁星网发现。   浣花星祠是丙级星祠,往上还有乙级星祠、甲级星祠。云乘月本来做好了准备,打算徐徐图之,挨着给他扔龟甲。   可现在……   她赞叹一声:“原来我们跑到别人家门口来挖陷阱了?这样一来,你以后就可以用你那个什么……栖魂傀儡,随意行动?”   “嗯。”   薛无晦扔出龟甲,方才蹙眉道:“什么别人家门口,岁星网本就是朕监修的工程。窃国之贼,也配称王?”   龟甲没入星光河流。刹那间,整个星空仿佛震了震。   云乘月望着异动,有些担心:“那……那窃国之贼,会不会发现你的动作?你不说他还活着?说不定已经变得很厉害了。”   “……是。”薛无晦不大愉快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却又冷笑一声,“但当年天地气运在我,那贼子逆天而行、弑君夺运,自身也被天地反噬。”   “朕猜,这千年来他都过得相当痛苦。既然朕现在恢复了飞仙境修为,哪怕只有一息,他又有什么能耐发现?岁星网本就亲近朕!”   云乘月无奈。那你这么厉害,干脆一招杀死那人好啦……   这话说出来是要让薛无晦暴跳的,所以她选择不说。   她只说:“好,事情做完了没有?做完了的话,我们就赶紧回去。我担心双锦和阿苏,还有陆莹……你瞪我做什么?要是再拖,被虞寄风他们发现你,那怎么办?”   薛无晦的神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他拂袖道:“走罢。”   话音方落,云乘月就眼前一黑——薛无晦的衣袖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挣扎出一颗头,看向四周,发现自己二人正往下飞速坠落。   但是,尽管坠落如流星,她却没有丝毫失重的难受。也许是薛无晦遮挡去了?她暗忖。   “我觉得……”   她半开玩笑地说:“你最近好像对我挺好的?”   他没说话。   片刻后,他才低低道:“傻子。” 第83章 解决   ◎夫子们◎   坠落回水府中, 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回去的路上,果然没有再经过五曜星官,自然也没有再见到王道恒。   “时间快到了, 不过……”   漆黑的帝王在地面落定。那些灿烂的金光渐渐回归到他体内,也渐渐黯淡, 如消逝的日影。   他回身看向麒麟骸骨,打量一二,道:“还是做些装饰更好。”   说罢,他衣袖一拂, 就有一缕黑色薄烟飞出, 附着到麒麟骸骨身上。   巨大的兽骨头颅上,那两颗幽蓝鬼火般的眼睛本已暗了下去。但在这缕黑烟附上后, 它们再度亮起。   “唔?你把申屠侑放回去了?”云乘月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恍然道, “哦, 你用别的东西代替,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异常?”   薛无晦颔首:“是。随手抓来的孤魂野鬼,不必在意。”   他又看了一旁的洛小孟一眼,忽而微微一笑;这微笑并不温柔,反而夹带着无尽恶意。   “至于最后的时间……”   他再度伸手一抓,便从洛小孟身上生生抓出一缕烟气——又一个死灵!   这死灵与其他不同,不是轻飘飘的黑烟,而是下半身黑烟、上半身人形的姿态。人形的部分像一名高冠广袖的中年男子, 蓄着修剪精致的山羊胡。   男人的姿态同样定格, 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他双手上举, 手握成爪, 神情惶急中带着狰狞,仿佛正要准备逃离什么,而且是下决心要拼了命地逃离。   薛无晦低笑一声,恶意浓得快要滴下。他一把抓过那男人的魂魄,还欣赏了一瞬对方扭曲的面容。   “逆臣贼子,感觉还挺明锐,可惜——却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他收起男人的魂魄,又看了一眼麒麟骸骨。   接着,他手指指向麒麟大张的口中,随手摄来一个什么东西。   云乘月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她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这是……呃?”   这是一头小兽……吧?她眨眨眼,一时竟也不大能够确定,因为这小东西的模样看上去实在太凄惨,几乎就是不成形状的一块肉,上头挂着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麟甲,脑袋和尾巴都深深地垂着。   云乘月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小东西的眼睛。它双眼耷拉着,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试着拨了拨小兽的眼皮。下面是一双青绿色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   “这是什么……?”   再一抬头,薛无晦却已经消失了。   ——[五彩麒麟的幼崽。几乎废了,不过血肉有些价值,你可以拿回去炖汤喝。]   云乘月憋了一下,才把那句“谁要喝麒麟炖汤”给咽下去。   漫漫金光被彻底收拢;时间流速的不同也倏然被抹去。   ——飞仙的“一息”之境,彻底消失了。   眨眼之间,世界恢复了正常。   “乘月!”   “小心!”   “孽畜休得猖狂!”   人们如梦初醒。   那大张着嘴的麒麟骸骨,一瞬间就被好几道不同颜色的灵光击中。   也不知道薛无晦扔了什么孤魂野鬼进去,麒麟骸骨竟然还能嘶吼一声,挣扎着和修士们缠斗片刻。   而在他们斗法时,有人护着云乘月等人退开。那是二男一女,都穿着天青色的衣袍,上头有类似日月的纹样。   “杨嘉,去看看受伤的那孩子!”   其中那名面容严厉、眉心有个川字纹的中年男人喝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格外审视了云乘月片刻,目光中充满狐疑。   云乘月捧着小兽,和他面面相觑。   “张夫子,不要激动。”   刚才被称呼为“杨嘉”的男人,慢悠悠走到两人中间,又对云乘月笑笑,温和道:“不必忧心,此间试炼之地已经超出了你们的能力范围,剩下的事情,有我们应对。”   另一名女修站在前方,手里拿着一块木制正方体,正凝神观看前方斗法。   闻言,她倏然回头,单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道:“杨夫子,更严谨地说,不是我们在应对,而是荧惑星官、辰星星官,还有小卢,他们三人在应对。”   边上的张廉把表情皱起来:“公输,这种时候,你能不能不要计较这么多?”   杨嘉温温和和地说:“公输就是这个性子。张夫子,不要激动。”   他走到陆莹身边,对其他年轻修士也笑了笑,而后伸出一只手。   他是个皮肤极白的青年,面容温雅清俊,一双手却还要更加秀丽。只见他手腕一转,骨节分明又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指尖一点白雾似的灵气飞散;无需他动手,那点烟雾就自行化为一枚文字。   ——生。   云乘月眼神一动。跟她一样的书文?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生”字笔画如白云舒卷,秀雅端庄而又不失活泼。它徐徐下降,点在陆莹身上。小小的文字,顷刻又如水化开,而且越化越开,直到形成两张薄薄的“膜”,裹在了陆莹断裂的肢体截面上。   立刻,刚才还血肉模糊的肢体,就止住了流血;其中血管、肌肉,还在不停蠕动,仿佛在不断生长。   “嗯……是不是慢了一些?”杨嘉沉吟片刻,又弹了弹手指,“修复太快,有违天和,通常我不会这样做,不过今日情形特殊,就先这么办吧。”   更多的白烟从他秀美的指甲盖上飞出,纷纷附着到陆莹身上。   接下来,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陆莹的肢体被半透明的白光裹着,不断生长,直到恢复原样。   “这……!”   “竟能如此?!”   年轻人都惊呆了。哪怕是顶尖世家出身的季双锦、乐熹,也惊得瞪圆了眼睛。实在是哪怕在世家中,这般手段也只存在于传说中。   修士断肢虽可再生,过程却漫长而痛苦,而且最后长出来的肢体,可能也不如原来好用。对任何志在大道的修士而言,断肢都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可现在,竟然有修士弹指一挥间,就轻描淡写让人断肢再生?   传说中的“生死人而肉白骨”……也不过如此罢?   季双锦注视着这一幕,圆溜溜的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她终于想起来了什么。   “生死人肉白骨……您,您是明光书院的杨夫子?‘贵生’之道的杨夫子?”她一声惊呼,又懊恼地绞紧双手,“我早该反应过来,您三位都身着明光书院的服饰!那……那这两位难道就是,‘重法’之道的张夫子,和‘天工’之道的公输夫子?”   杨夫子温声道:“是。”   张廉还是那张不大高兴的中年男人脸,短短的络腮胡抖了抖,有点阴阳怪气地说:“世家子,果真见多识广!”   公输夫子则若有所思:“原来我们还挺有名气?怪不得这些年来找我求字的人越来越多。”   “痒……”   地面上,趴着的陆莹动弹了两下,迷迷瞪瞪冒出来一个字。   竟然就已经清醒了……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   这时,洞窟中的震荡渐渐平息。前面那头凶恶的亡灵麒麟,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眼看就要伏诛。   当然……云乘月心里清楚,那已经不是申屠侑,而是一个冒牌货。只是,她思忖着,卢爷爷他们来得相当及时,而且似乎对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莫非他们一直都在看着这里?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升起了格外的警惕。她并不觉得卢爷爷会害她,但事关薛无晦,她必须小心再小心,不然她和薛无晦两个人只会一起完蛋。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申屠侑、乐陶的事……不,做好最坏打算,他们对一切都一清二楚。云乘月暗暗皱眉,那怎么办,薛无晦作假了一个申屠侑,可乐陶没有替代者啊。   为难片刻,云乘月却又释然了。   管他的,反正在旁人眼里,她和其他人一样,对水府的事情一知半解、懵懵懂懂,乐陶的魂魄失踪和她云乘月有什么关系?简直毫无关系。   这么一想,她就变得心安理得。   这纷纷思绪刹那而过,在现实中不过一息时间。   这时,杨嘉才站起身,笑道:“重伤初愈,是有些痒,加上修复得太急,接下来半月,这孩子大约会不大舒服。”   云乘月醒过神,接话道:“能康复就是最好的结果。杨夫子,多谢您。”   “嗯?”杨嘉偏头看来,目光中似有兴味闪烁,“你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替她谢我?好友?”   云乘月一愣,才说:“不……只是暂时的同伴。”   杨嘉颔首,没有再多问,目光又落到她怀中的小兽上。   “麒麟幼崽被你拿到了?”   他淡淡一句问话,又引得其他人瞩目。   季双锦、阿苏还好,只是惊呼一声,但洛小孟、乐熹二人却是目若闪电,面上不约而同地冒出遗憾之色。大约在男人头脑中,竞争是本能,所以他们同时遗憾,麒麟这种一听就很厉害的东西,为什么不是被他们得到。   杨嘉没有理会他们。   在背后隆隆的斗法声里,他用一种格外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云乘月。   “这麒麟年纪尚幼,并无什么神通巨力。”他说,“况且,它被重伤太过,即便勉强康复,也只与普通灵兽无异……甚至连普通灵兽都不如。除了能吃能喝,活个上百年,它再也没有别的用处。”   “我这么说了,你还想要它么?”   云乘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同时脑海中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谁说没用的,薛无晦说还能用来炖汤。   不不不,谁要炖汤啊!   她赶紧甩开这个念头。   不过……要不要它?   她稍微把小兽举起来了一点,掂了掂重量。无论是重量还是大小,它都和一只中型犬差不多。   如果不要的话,这小家伙不会真的被人拿去炖汤吧?   云乘月犹豫一下,说:“那还是先养着吧。”   “为何?”杨嘉的问题跟得很紧,像是不愿给她留反应时间,“是出于同情不忍?日后若是你生活困苦,嫌它给你添了麻烦,又要如何?”   “啊?”云乘月蹙眉,“养都养了,能怎么办?大不了我吃肉,它喝汤……再分它一小块吧,不能更多了。而如果它有自保能力,想离开,就让它离开。”   杨嘉注视她片刻,再度微笑,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他回过头,对另两位夫子说:“我没有意见了。”   公输夫子想了想,说:“她接住了我给保宁号写的‘护航’书文,我也没有意见。”   他们又看向张廉。   张廉夫子一脸不高兴,重重哼了一声:“你们没意见,王夫子没意见,我有意见有什么用!”   杨嘉笑道:“那就是了。”   是……什么?   云乘月还在茫然,季双锦却小步挪过来,紧紧扯了两下她的衣袖。   “乘月!”她小声说,声音也很紧,却更像一种兴奋的紧,“你傻站着做什么?道谢啊!”   云乘月奇道:“道什么谢?陆莹的事,我已经……”   “哎呀,你怎么傻了!”季双锦急道,眼神却明亮极了,“杨夫子是说,你通过明光书院的考试了啊!”   “……嗯?”   云乘月第一反应是不信:“这不能吧?我做了什么,就通过了?”   可再看其余人……乐熹和洛小孟,竟也都露出欣羡之色。   她再去看杨夫子,又见他淡笑不语、微微点头,目光中似有鼓励之意。   她才真的相信起来,却还怔道:“可为什么?”   杨夫子道:“你们在水府中的所有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的入学,是得到了王夫子的认可的。”   “王夫子?”云乘月心念一动,脱口道,“王道恒?”   张廉立即喝道:“无礼,何故直呼王夫子名姓!”   公输夫子看了他一眼,摘下鼻梁上的眼睛,擦了擦,慢吞吞道:“王夫子不会在意这些的。”   张廉板着脸,不说话。   杨嘉笑着摇摇头,说:“以后可别直呼王夫子名姓,叫‘王夫子’或‘院长’皆可。”   云乘月暂时按下疑问,又看看同伴,迟疑道:“难道,只有我能入学……?”   一句话,却将其余几人的心弦都提了起来。季双锦等人一时不语,道道目光却飞向杨夫子。   杨嘉温和地说:“书院内院的考试,原本有三重。念在你们情形特殊,经过荧惑星官与我们的沟通,将鲤江水府的试炼视为整体考试。”   “根据你们各自的表现,我们来决定你们可以通过几重考试。”   “嗯……那我就来说一说结果。”杨嘉看了两位同僚一眼,似在征询意见,见他们不反对,又看了天上一眼。   接着,他清清嗓子。   “水府试炼,以云乘月为第一。其不仅能敏锐分析出关卡弱点,更能迅速统合同伴,促使团队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且,以其身具两枚天字级书文之禀赋,兼具迅速观想地字级书文的能力,特许其入读书院内院。”   他笑道:“云姑娘,恭喜你。”   云乘月点点头,却还有点回不过神。敏锐分析她也认了,不过统合同伴……她有做到么?她想了想,一时觉得自己好似做到了,一时又觉得这不是刻意去做的,有点撞大运、碰巧合的意思。   杨嘉又道:“季双锦列为第二,许其通过两重考试。剩下一重,与其余考生一道,于书院山前统一考核。”   虽然不是直接通过,但季双锦已经轻轻“啊”了一声。她呆立半晌,犹自不敢相信,又举手指着自己,有点结巴地问:“我……我是第二名?我直接通过了两重考试?再有一重,我就直接通过了?!”   她说着说着,眼里竟然含了泪水,眼睛也变得红红的。   “杨夫子,这是真、真的吗?”   杨嘉看看她,笑道:“你若再这般不敢置信,我或许就要考虑下调对你的评价了。”   这明显是个玩笑,但季双锦现在哪里禁得起玩笑。她一惊,立即捂住嘴,一句不敢说,只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看过了杨嘉,又来看云乘月。   云乘月抱着蔫巴巴的小麒麟,也腾不出手,就对她笑笑。但这个笑好像足够安慰季双锦;她也弯起眼睛,仿佛想回一个笑,却不慎将泪水挤落。   杨嘉接着道:“第三为陆莹,许其通过一重考试,剩下二重参与统一考核。”   陆莹还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   杨嘉又看向阿苏、洛小孟、乐熹。他格外深深地看了洛小孟一眼。   “至于你们三位……只能参加统一考核。不过实不相瞒,书院的第一种考试,已经过了时间。”他沉吟片刻,“念在你们试炼艰辛,书院同意为你们再设一场考核。”   “因此,你们须在书院山前,先参与第二重、第三重考核,最后参加单独的第一重考核。三重合格,方可入学。”   参加三重考试,都合格了才能入读明光书院,这本来是正常的流程。   阿苏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笑笑,又满眼欢喜地看着她家小姐。   而对另两人来说……   有云乘月等人的特许在前,两个男人心里,未免落差太大。   洛小孟还好,只是抿着嘴沉默,微微点头,可乐熹的反应就要大得多。他不禁面色陡然难看、双手紧紧握住,更是深呼吸几次,都压不住那股情绪。   “杨夫子!”他总算保持住了礼仪,却还像有些气急败坏,“敢问诸位夫子,为何双锦、陆莹都能得到免试,我却不行?”   杨嘉挺感兴趣地看着他:“哦,好问题,可你为什么觉得你行?”   乐熹理所当然地说:“我与双锦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在修行一道上,我向来比双锦更优秀。既然双锦能得到免试,我如何会差?”   季双锦闻言,面上的欢喜之色淡了下去。她眼睛还红着,细细的眉毛却蹙了起来。   云乘月突然有点担心。以双锦的作风……这傻姑娘不会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乐熹吧?!   她赶紧撞了一下双锦,用眼神示意:千万别!   阿苏更直接,干脆挪到了季双锦和乐熹之间,恨不得自家小姐看都不要看那个男人。   不过,她们都失算了。   因为季双锦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不仅没这个打算,她还忽然开口,声音冷淡而平静:“乐熹,你误会了。以前在家里,每次考核我都算着对错,让着你,才总是恰恰比你更弱一些。”   “……什么?!”   乐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他还要质问什么,可杨夫子哪里有兴趣听他扯来扯去。   杨夫子还挺促狭地说:“看来,你确实要差一些。我们的看法,也没有错嘛。”   他抚掌道:“情况便是如此。待此间事了,我们便会直接带你们前往明光书院。”   云乘月点点头,又问:“那保宁号那边……”   杨夫子笑道:“不必担忧,那船上也有书院的老师在,无事。不愧是‘生’字的持有者,心中总是顾念他人。”   ……嗯?云乘月眨眨眼。她有随时顾虑他人么?她觉得自己随时想的都是当只悠闲的乌龟。   杨嘉却已再度伸手,轻轻一点,又将一枚“生”字放出,令其飞到小麒麟身上。白光展开,也有几滴浸润在云乘月的肌肤上。   小兽趴在云乘月臂弯里,无意识呻吟几声,尾巴动了动,似乎感到很舒服。   而与此同时,云乘月感到一股格外软糯的力量,令她顷刻间回忆起市井里人们的笑脸,还有夕阳西下时归家人的疲惫与松弛。   她被这力量引动心弦,眉心识海一动,属于她的那枚“生”字也像壮大了几分。   饶是不大明白,她也能懂得,这是杨夫子故意馈赠她。   她带了几分感激,说:“多谢您。”   杨嘉颔首:“同为生机大道,相互扶持是应当,不必言谢。”   “那么……”   他回身看去,侧影挺立如新绿翠竹,笑容令人神清气爽。   “前头斗法也结束了,司天监的星官也要大驾光临了。”   他有些调侃地说,又扫了洛小孟一眼;后者疑惑又有点,不禁绷紧了身躯。   杨嘉有点意味深长地说:“说完了书院的处理,接下来,小孩儿们……”   一个清朗又懒散的男声接话道。   “接下来,就是司天监的讯问时间了。”   “比如——这水府里的死灵,究竟有几个?” 第84章 离开   ◎逼问◎   水府里的死灵究竟有几个?   云乘月没吭声。   申屠侑一个, 乐陶一个,再加上薛无晦,还有他从洛小孟身上抓出来的洛家先祖……对了, 还有他扔出去的倒霉野鬼。   这都五个了。   没等她酝酿好她的二流演技,就听洛小孟脱口说道:“不是只有一个?”   她倏然回头。   不只是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过去。从离得近的同伴,到明光书院的三位夫子,到前方正走来的卢桁,还有那个据说是辰星的白发姑娘……   也包括问话的荧惑星官——虞寄风。   他双手抱胸, 高高的长马尾垂在肩上, 衬得他笑容更意味深长。他注视着洛小孟,身体一侧, 换了个重心支撑。   “哦——”   他声音拖得很长:“原来你知道,这鲤江水府之中存在死灵?”   洛小孟一愣,脸色即刻白了。   云乘月不动声色, 目光轻轻偏向其他人。无论是季双锦还是乐熹, 亦或阿苏,神情都先是懵懂,再是惊愕,继而恍然大悟。   季双锦更是“啊”了一声:“敢问荧惑星官,这水府异变果真是死灵引起的?”   虞寄风的目光斜过去,着重重复:“果真?怎么,季小姐也知道?”   “我见这里死气重重,与书籍中描述过的很像, 就有这样的猜测。”季双锦抿唇一笑, 又有点迟疑地说, “洛小孟……应该也是这么猜到的吧?”   乐熹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此时唇角一扯,冷笑说:“你又知道了?说不定是某人心中有鬼!”   他对季双锦的行为怀恨在心,此时也只是下意识要和她对着干。   然而,他这么一说,洛小孟额头的汗珠登时更多了两滴。他手抬了抬,好像想去按怀里某处,却又极力忍住。   他直视着虞寄风,诚恳又小心地说:“我是根据死气猜到的……难道,死灵不止一个?还请荧惑星官解惑。”   “哦,猜到的啊——”   虞寄风的桃花眼,轻轻一眯。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继续发难时,他的身影如烟雾散去。几乎在同一时刻,泛红的光雾出现在云乘月身边。   “小云,你又怎么看?”   蓝衣青年的身影出现在云乘月身边,且是单手按住她的肩,身体也略向她倾斜,形成一个亲昵随意的姿态。   虞寄风略低着头,发尾垂在云乘月身上,笑容不改:“你觉得这里有几个死灵?”   云乘月瞥了他一眼。   “这是考题么?好麻烦,我想想啊。”她用有点懒洋洋的语气回道,“这么浓郁的死气,说有两只、三只也不无可能。或者是一个特别强大的死灵?”   “线索这么少,我哪儿知道。甚至连这里究竟有没有死灵,我都不能确定……和您相比,我只是个修为低下的小修士嘛。”   云乘月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没挪动。她被虞寄风牢牢按着,左肩甚至传来一丝疼痛的感觉。   再一转眼,透过几缕发丝,她对上虞寄风的目光。青年一双眼睛灼灼有光,亮得慑人。他“啧啧”两声,笑道:“不知道?小云突然之间就突破成为第三境中阶的修士,这又作何解释?”   ——什么?   ——乘月第三境了?   ——这……云姑娘气息隐匿,我也没看出来。   啊……对了,还有修为这件事。云乘月有点头痛,都怪薛无晦办事太匆促,连个借口也不帮她想。   ——[……是朕失误。你随便糊弄过去,应对一二。]   云乘月在心里冲帝王撇撇嘴。   面上,她则是语气平平:“是哦,我为什么第三境了,好像就是刚才和那东西对峙的时候,福至心灵,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顿悟……哦,也可能是我把死灵吃掉了?我也不知道。”   她保持着轻松的、有点懒洋洋的姿态。她暗忖着,假设她心里真的没鬼,她应该就是这般表现。   虞寄风轻笑一声。   云乘月突然感到肩膀一痛,不由“嘶”了一声。   “嘶……有点痛,荧惑星官,劳您放手。”   虞寄风笑眯眯:“不放,除非你说实话。”   云乘月暗道倒霉。说漏嘴的是洛小孟,为什么虞寄风怼她?   “本来就没说谎……不知道的事,我要怎么说。”云乘月皱起眉毛,有点生气了,“还是说,您要刑讯逼供?”   她目光不闪不避,定定望着他。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见虞寄风眨一眨眼、眼尾出现一根很细的纹路。他仍在笑,手下的力道还在收紧。   “刑讯逼供……若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虞寄风的语气还是慢悠悠的,目光却极其锋锐。   寂静。   这……虞寄风发什么疯,今天是认定她了?   云乘月思索片刻。   四周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余光里,她瞥见卢爷爷几次三番想上前,却被人拦住了。拦下他的人是银白长发的美人——辰星?   辰星是个清清冷冷的长发美人,身形纤细柔弱,身量却很高,只比卢桁低小半个头。   她怀里抱着一面镜子,单手拦在卢桁身前,深蓝色的眼睛却凝视着云乘月。她脸上毫无表情,唯独眼里波光粼粼,好似含了千言万语。   “不能……”她一开口,却细微地结巴了一下,“司天监讯问,旁人不能插手。”   “这次的事,是荧惑负责,所以……在他放手前,我也不能插手。”   她好像有点难过,纤细的眉毛蹙起来,说:“抱歉,岁星。”   云乘月很茫然,眨眨眼:“岁星……我?您认错人了?”   辰星还想说什么,虞寄风却咳了一声。   “喂喂喂,现在是我在问话。辰星,你闭嘴。”   他抬手一挥,很嫌弃的样子,倒是顺手松开了云乘月的肩。   趁此机会,云乘月连退几步,很警惕地看着他。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做出发怒的样子,“如果你们真的从头到尾都看着我们,就该知道,我们都是无意落水、跌进这里的,怎么可能知道死灵不死灵的?”   “荧惑星官莫非是找不出水府异变的缘故,就要栽赃陷害?”   “……就是!虞寄风你有完没完!”   另一头,卢桁总算挣脱了辰星的桎梏,捏着一柄长长的戒尺,大步走来,护在云乘月身前。   他怒道:“无论你觉得谁有猫腻,都要说出道理、拿出证据,休要借着司天监的名头就胡搅蛮缠!”   辰星抱着镜子,有意无意地往旁边挪了挪,还小幅度点点头,面上似有赞成之意。   虞寄风愣了一下,好气又好笑地说:“辰星,你故意放水是吧……行行行,算了,我就开个玩笑嘛,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认真。”   “不过……这一个却不是玩笑。”   他话锋一转:“洛小孟,你的确需要说明你身上的死气从何而来。”   因为虞寄风的矛头对准云乘月,洛小孟本来已经放松了一些,此时压力陡然重回,他不由身形一僵。   他还勉强抽抽嘴角,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还装?”   虞寄风的身影再次如烟雾消失,又倏然出现在黑皮少年身边。   这一回,他干脆一条手臂圈住洛小孟,哥俩好似地笑眯眯,眼神却极冷:“嘘、嘘!别否认。你身上的死气与水府不同,是外来的……这一点,在场的几位都能确认。”   他还斜了杨嘉一眼:“杨夫子——是不是啊?王夫子也确认过吧?”   洛小孟一动不动,唯独一张黝黑的面容,刹那都白了不少。冷汗从他额头渗出,滑到虞寄风紧搂他的臂弯里。   “……的确,王夫子也确认过。”杨嘉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说,“看来,在参加书院考核前,洛小友必须先过司天监这一关。”   虞寄风点点头。   “洛小孟,你随身携带死灵,按律该当何罪,你知不知道?!”   星官面色一厉,陡然一喝!   “我……”   洛小孟沉默着,身体却微微抖了起来。他求助似地看向同伴,尤其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正想说话,衣袖却被人轻轻一拉……被两个人。是季双锦和阿苏。她们也对视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云乘月迟疑片刻,却还是开口。   “随身携带死灵……该当何罪啊?”她诚恳地问,“我听说死灵都是邪恶污秽的存在,我在浣花城里也见识过,可洛小孟一路也没做什么坏事,那……”   ——[云乘月,别说话。]   “咳!”   不仅是薛无晦暗中提醒,还有卢桁也重重咳一声,又颇为严厉地瞪她一眼。   “死灵乃天下之敌——这是《大梁刑律》开篇第一句话。”他沉声道,“明知是死灵,还与之同流合污……按律,轻则打落修为,重则废除书文、剜去识海,腰斩弃市!”   云乘月一怔:“那洛小孟……”   虞寄风笑笑:“这个嘛,要仔细讯问过才知道。”   他看了辰星一眼。   辰星会意,微微颔首,举起怀中银镜。镜面光芒一闪,照中洛小孟。   霎时,连挣扎都来不及,洛小孟就被一道冰雪绳索捆得严严实实,又立即给拖回了镜面中,消失不见。   虞寄风抚掌笑道:“辰星的水镜术,真是方便极了!”   辰星看了他一眼,略鼓起脸颊,像是想要回击,但想了一会儿,她最后还是只冷冷吐出两个字:“闭嘴。”   云乘月张张口,到底是沉默了。   她和洛小孟同行一段,说不上交情多好,却总有几分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情。更加之,她与洛小孟处境类似,也是悄悄带着一只死灵……呃,现在大概是三个了。如果薛无晦还抓了其他孤魂野鬼,那数量更多。   她打量着其余人的神色。   除了同伴们有几分惋惜(乐熹除外),其余人神色安详,还笑着低声交谈什么。没有一个人对洛小孟的处理有意见,就连温和的杨夫子亦然。   卢桁已经转过身,肃着一张脸,却很是关切地对她问长问短起来。   云乘月喃喃答着,却总有些神思不宁。   今天倒霉的是洛小孟,那如果,未来某一天她和薛无晦的关系最终曝光呢?如果现在这些与她亲善的人,发现她同样是“随身携带死灵”的人,而且还做了不少事……会怎么做?   也会像现在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按律处理?   云乘月想着,不由渐渐沉默。   卢桁只当她累了,宽慰道:“虽说辛苦一些,但我见你也颇有收获,还通过了明光书院的考试——这可相当不容易,不愧是……”   他自己声音一滞,又立即带过去:“总之,乘月,你和你的同伴一起,先乘飞舟离开,往书院去。水府这里,我们还要处理一些琐事。”   话音刚落,抱着镜子的辰星立即小步走来,说:“我和岁星一起,荧惑和你们留下来。”   虞寄风正和夫子们说着什么,闻言嚷嚷起来:“凭什么?!”   辰星冷冰冰地说:“你这次借我水镜术用,人情用这个还。”   “哦……行,你说的。嘿,还省得我费心思了,倒是划算。”   虞寄风面露喜色,似乎占了个大便宜,高高兴兴地转回去,继续跟夫子们嘀嘀咕咕。   最后,商定由虞寄风、张廉、公输润、卢桁,四人一道,留在水府收拾一番。而杨嘉、辰星,带着云乘月等人,乘坐飞舟前往明光书院。   杨嘉说:“你们修为尚低,我不好带你们瞬息而回,否则你们的肉身承受不起,可能会被撕裂……况且还有个伤员,更是要注意。”   云乘月扶着陆莹,点点头。   陆莹已经清醒了一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头,没说话,只悄悄把脑袋枕在了云乘月肩上。云乘月怀疑她在报复,不过她决定大度地原谅她。   临走之时,云乘月隐隐听到那头几句话。好像是虞寄风在说,要把水府改造一番,收归官方所有,今后作为“官方奇遇”,来作为众多修士的试炼。   “不能浪费嘛。”虞寄风笑道,“这叫先人遗泽!”   原来那些“官方奇遇”,就是这么来的……   耳边,薛无晦也冷笑一声,但:[先人遗泽?真是有事“先人遗泽”,无事“死灵该死”。洛家那小子虽没什么大出息,可他先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本是光耀的血脉,现如今竟成了罪证?]   ——[可笑!]   云乘月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先祖无论光耀还是罪恶,都过去一千年了,怎么还能让后人倒霉……洛小孟也真是倒霉。]   ——[倒霉却也谈不上。你以为他为何甘冒风险,带着贼子的死灵?不还是因为能获得修为提点、获得许多好处!利益交换,自担风险,现在不过是风险发生罢了。]   云乘月一怔:[有道理。老薛,你原来是这么有道理的一个人。]   ——[……朕何时没有道理了?云乘月,我看你是累傻了。]   云乘月笑了笑,精神了些。不过,她还是打算之后再打听些洛小孟的事……希望他能保住性命、身体健全,不然,也真是得不偿失。   洛小孟得不偿失……那她自己呢?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努力不事发,争取事发时老薛已经复活,这样就不算死灵了嘛。   无独有偶,薛无晦也同时问:[你可是见洛小孟的下场,而害怕了?后悔了?]   云乘月打了个呵欠。   [我说是的话,你会打我吗?]   [……会。]   [那就不是吧。]   他憋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云乘月都上了飞舟,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开始洗漱一番时……   帝王的身影,出现在了幽静的房屋里。   “你到底是不是后悔了?你似乎没说实话。”   他蹙着眉,逼近问道。   云乘月拉开屏风,又从边缘探出身,对他一笑。   “你猜嘛。”   在他开口前,她缩回去,伸了个懒腰:“我要洗澡了,麻烦你转个身,谢谢。”   屏风另一侧,薛无晦纠结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是默默地转过身。   “……呵。”   他无意识地、很轻地冷笑了一声,唇边那点淡淡弧度却又很柔软,仿佛一个无奈的微笑。 第85章 养魂室   ◎挽救◎   幽寂。   暗无天日的帝陵中, 青铜长明灯是唯一的光源。   一尊尊跪姿青铜人,高举双手、承托灯盘,其中透明的油脂缓缓流动, 令一团团苍白的光焰长燃不灭。   云乘月眼皮动了动,挣扎着眯缝起眼睛, 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帝陵啊,有段时间没见了。   这个念头闪过后,她重新闭起眼睛,还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嗯……   不想起。   继续睡。   “云乘月。”   云乘月捂住了耳朵。   “……云乘月。”   云乘月闭着眼, 拿枕头把脑袋盖住。   “云乘月,起来。”   脑袋上柔软的枕头被用力拿走, 紧接着,一束光源打下来,从缝隙里照着她的眼皮。   她忍耐了一会儿, 忍无可忍, 侧过头、捂住脸,略略看出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青铜人立在床边,拿起灯盘里的光焰,直直对着她。   “……天甲,晚上好。”她有气无力地说,“哦不对,是深夜好。”   她把头转向另一边。   薛无晦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床, 乌发垂落如瀑。他垂眼看她, 幽黑的眼珠被掩去一小半, 更显得幽邃迷离。   呃……也可能是她没睡醒, 眼球还蒙着雾气,才觉得他迷离。   云乘月一声不吭,试图重新闭上眼。   但薛无晦眼疾手快,伸手按在她的眼皮上,手指上下一撑,就……把她的眼皮撑开了。   云乘月不得不直直瞪着他。   “起床。”薛无晦丝毫不为所动,冷酷地说。   云乘月还是直勾勾地瞪着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呵欠:“你就是这样对待一个重伤伤员的吗……”   薛无晦手指一颤,面上浮现犹豫。但立即,他神色重新冷酷起来,还冷笑道:“少来这套,你的伤在修为突破时,不就好了吗?”   云乘月不禁有些悲伤。   “啊,没有糊弄过去……”   “少糊弄,起来。”   薛无晦干脆把她拉了起来。   云乘月只能坐在床上,揉着被折腾清醒的脑袋:“到底什么事?还没到日出时间吧。”   她看了一眼地宫中的漏刻。清水自漏壶中层层下落,光泽湿润的浮箭慢吞吞地挪动,昭示着深夜的点滴时刻。   地宫中异常安静,安静到连光焰跳动都像成了杂音。也许是还没完全醒过神,也许真是重伤后遗症,总之,在寂静里,她望着漏刻,居然有点发呆。   从前怎么没觉得?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看着地宫里单调的计时器,居然会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仿佛就这样一直看到地老天荒,也并不觉得腻。   因为……   呆了片刻,云乘月轻轻一拍手,自言自语:“嗯,果然还是当只什么都不做的乌龟最舒服。”   薛无晦:……   在他开动嘲讽前,云乘月挪下了床。她伸个懒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还是睡前换的那一套。   她疑惑道:“你把我直接从飞舟上拉进来了?不怕被人发现?”   薛无晦淡淡道:“布置了阵法。况且有了栖魂傀儡,以我目前的实力,少有人能察觉——除非王道恒亲至。”   云乘月懒洋洋地一歪头:“话别说太满……不过,你自己有把握就好。大晚上不让人睡觉,找我什么事?等等……”   她想起来什么事,双手一伸,眼眸微亮:“先给我。”   薛无晦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的头。”云乘月催促,“我好久没回地宫,也好久没见到你的头了。”   薛无晦:……   他面无表情:“我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他这么问,云乘月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她望着他,忽然发现,以往总还有些虚无缥缈、迷离幽邃之意的薛无晦,此时直直站在地宫里,身形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   他衣角上的暗纹有了真实的光泽,苍白的皮肤折射着苍白的光,也映着衣衫的暗影。当他这么眯眼看她时,他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点纹路——真实皮肤才有的纹理。   云乘月怔了怔,眼中倏然泛出笑意。   “你已经附身到栖魂傀儡上了?”说的是问句,但她的语气相当笃定。   薛无晦顿了顿,才有些矜持地说:“是。”   他还状似不经意地拂一拂衣袖;暗纹铺陈在漆黑的衣袖上,不经意光泽一闪。   云乘月彻底微笑起来,伸出的双手也抬得更高。   她笑眯眯道:“那就凭我千辛万苦在水府中历险,为你收集完成了栖魂傀儡的材料,如何?”   薛无晦眉尖一动,本能道:“你为我不过顺便……”   话语未尽,迎着她的目光,帝王却忽然闭口不言。他不易察觉地偏离了视线。   他眉眼天生阴郁,眉头略下压、眼帘略下沉,如黑云蔽日、大军压境的战场。然而在这略微的一转眼之间,他的目光中乍然生出一点涟漪,仿佛阳光照在冰面,那冰顷刻要融化似地。   “……罢了。”   不待那点波光显露,他便飞快地吐出这两字,再又飞快一转身。   漆黑大袖在空中一拂,尚未全然落下,一颗干枯的头颅就被扔进了云乘月怀里。   云乘月连忙接住,爱惜地摸了摸头颅枯草似的头发。有一段时间不见,干尸头颅还是那模样,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她,干瘪的皮肉如同凝固的时间。   “谢了。”她愉快地说,并深深吸了一大口。   接着,她抱着干尸头颅,就打算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站住。”   薛无晦倏然回头,拧眉道:“你去哪儿?不许睡。过来。”   云乘月一边膝盖已经跪在了床上,闻言背影一滞,缓缓回头,目光无奈中带着幽怨。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大费周章让我进来地宫,有什么事?”   薛无晦说:“乐陶想见你。”   这句话让云乘月一怔。她的睡意烟消云散。   她愣愣看了一会儿薛无晦,脱口道:“原来你真没吃啊。”   薛无晦:……   他隐忍地叹了口气:“你究竟把我想成什么人?”   云乘月顿时有点尴尬,只得轻咳一声:“没有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地,出了水府,之前发生的事好像就离得很远了。”   明明是刚经历过的人和事。   薛无晦示意她跟上,口中道:“并不奇怪。试炼之地为了防止内容外泄,都设置了规则,模糊试炼者的记忆。”   “你还能清楚地记得乐陶,已经是规则被破坏大半的结果。”   云乘月抱着他的脑袋,跟在他身后。她侧身探头,见前方原本是墙壁的地方,竟然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扇门;大匹砖石自动排列,形成一道四四方方的入口。   “……这里原来还有暗室?”她惊叹道,“不愧是皇帝的陵寝。你一共有多少暗室?”   薛无晦没回头:“机密,不告诉你。”   云乘月眉毛动了动,保持微笑,轻描淡写:“哦,我就随口问问,你还当真了。”   薛无晦:“激将法没用。你不是要吸那颗头?安静吸你的。”   云乘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薛无晦最近斗嘴的功力好像变强了不少。她暗忖,应该不是她变弱了吧?嗯,肯定不是。   他们进入入口。   每前行一步,就有一层光亮起。光束来自两侧墙壁上的壁灯;依旧是长明灯,但造型跟小巧精致。   云乘月吸了一口干尸的头发,问:“我们去哪儿?”   “养魂室。”他说,无需云乘月再追问,他就细细解释,“当年,帝陵规划尚承古风,专设养魂室,期待起死回生、神魂不灭……我没用上,却正好给他们使用。”   云乘月被某个信息吸引了注意。她有些惊讶:“你也会期待神魂不灭?那不就是……长生不死?”   “不。”他没有回头,“虽是我的陵寝,但最开始,这里其实是太后为我兄长修建的。后来他们都死了,我不愿浪费人力物力,就拿来改了改,接着用。”   一开始是给他兄长的?她记得,大夏之前,天下各国分立。这么说,薛无晦是某个国家的贵族,但一开始可能不受重视……对了,他说过,他小时候颠沛流离了很长时间。   她轻轻“噢”了一声。   呼——   前方一片灯盏同时亮起。光焰跃出,在冰冷幽寂的墓室中划出隐隐的破空声。   地宫中本就幽冷,但此间更为寒凉。入骨的阴风并不猛烈,却无声无息地盘旋四周。   云乘月下意识摸了摸衣袖。她虽然是第三境,却也能感到阴冷的气息紧贴皮肤,咄咄逼人地要往她骨头里钻。   她眉心光华一闪,“生”字跃动,驱散寒意。   薛无晦停下脚步,回身凝视着她——尤其凝视着她额心的文字。他面无表情,却又像是陷入怔怔,而无法做出反应。   “老薛?”云乘月注意到他视线的落点,抬手摸了摸额头,“你看什么?”   他下意识摇摇头,片刻后,却又低声道:“天生道文……还真是天生道文。”   “天生道文……?”   他默然片刻:“等一等再说。”   说罢,他抬手一拂。   这里是一间并不算很大的石室。这里比外头小很多,显得逼仄。薛无晦站在入门处,他背后有一座长方形的石台,上头雕着十二朵精细莲花。   他一拂袖,每一朵莲花中都燃起黑色的火焰——死气的凝结。云乘月能够感觉到,那十二朵黑焰比普通死气更纯净,甚至太过纯净、物极必反,隐约竟有一丝向死而生之意。   随着黑焰燃起,石台之上,两朵幽蓝色的火焰也浮现出来。   那并不是真正的火焰,因为它们既无热度,也无影子。   当云乘月注意到它们后,其中一朵蓝焰摇了摇,竟飘了出来。   蓝焰在石台边缘停了停,转向薛无晦,似在请示什么。待薛无晦一颔首,它才真正飞出来,来到云乘月身边。   它再在空中一摇曳,化为一道熟悉的身影。   长发高束、身形娇小,手里抱着一顶牛角头盔,微黑的脸蛋圆润可爱,张口吐出的声音却微微沙哑。   正是乐陶。   与水府中那个活泼爱笑、洒脱坚毅的女将军相比,此刻站在养魂室中的乐陶身形多了缥缈之意,眼神坚毅不改,却少了笑意,而更多沧桑和隐隐的疲惫。   “陛下……万没想到,臣还有能再见陛下的一天。”   她单膝跪地,先对薛无晦一礼,哑声道:“未能亲自守候陛下,是臣毕生遗憾。”   薛无晦容色严肃,抬手道:“乐卿何必多礼?你与申屠,都是朕最忠心不过的臣子。”   虽只有一句话,却让乐陶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不少。   她站起身,又看向云乘月。   “云姑娘……我不知云姑娘是陛下关照之人,在水府中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云乘月望着她,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老师……乐将军,我还是更习惯你随意些。实不相瞒,我更怀念随便扔个果子砸我头的你。”   乐陶一愣,面上禁不住泛起一个笑。这个笑容出现时,她隐约又有了当年洒脱不羁的影子,却总还是免不了那缕沧桑和忧郁。   此时,薛无晦却轻咳一声。   “乐卿,”他云淡风轻道,“云乘月持有凤印,与朕有帝后之契。”   乐陶又一愣。这次,她愣得笑容都凝结了。   她注视着云乘月,眼睛越睁越大。片刻后,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臣万没想到,若早知是皇后殿下……”   云乘月:……   她只觉得自己头上缓缓冒出无数个问号。   “那只是个……”临时的契约,以后会解除。   她想解释,薛无晦却打断道:“不必多礼。乐卿找她不是有事?且直说罢。”   乐陶立即点点头。但她现在望着云乘月,眼中不免多了许多惊叹、敬服,甚至……还有点欣慰???   云乘月怀疑自己看错了。而且她可能还感觉错了,因为……薛无晦不会是故意打断她解释的吧?   没等她狐疑,乐陶已经深吸一口气。   只见女将军上前一步,竟是面对云乘月单膝跪下,垂下了曾经骄傲的头颅。   “殿下,臣深知自己的要求僭越……但臣恳求您,看在水府中臣曾指点您一二的情分上,您替臣救一救申屠罢!”   云乘月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听得一呆。   “救……申屠副将?”   她的目光移到石台上。那里还有一朵幽蓝火焰,而且显得飘渺不定,忽而炽烈、忽而虚弱。   她皱起眉毛。她没有忘记,陆莹的伤势就是申屠侑所为,而她自己的伤,也是拜申屠侑所赐。   不报复就算好了……还要她救?   她第一反应就是不大情愿。   云乘月含蓄道:“我修为低下,恐怕没有能力救申屠副将。”   “不,您可以!”   乐陶甚至来不及去请示薛无晦,就急急抬头,恳求道:“您持有生机大道的天生大道,只有您才能挽救申屠!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我实在不能放任他不管……”   说着,她眼看居然就要双膝跪下。   “……求您了!” 第86章 乐陶的回忆   ◎生死相见◎   “……等等!”   云乘月吓了一跳。   她对乐陶的记忆尚且停留在水府, 书文对战中她笑得爽朗,还会精神地用果子来砸她的头。后来在江底,是她救了他们一行人, 还在湖边轻轻松松将洛小孟扔到了对岸。   乐陶是强大而潇洒的将军。云乘月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跪下恳求自己。   幸好是单膝跪地, 不是什么五体投地的大礼……云乘月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一旁薛无晦摇摇头,出声道:“乐卿,朕说了,不必多礼。”   乐陶略略一颤, 却并未抬头:“陛下……”   薛无晦看了一眼云乘月, 淡淡道:“还是说,你是故意想用情分来迫使皇后答应?乐卿, 多年不见,你竟也会有这等心思了。”   乐陶又一颤。她微微抬头,好似想说什么, 最后却只是抿起嘴, 少女似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倔强。   “皇后殿下……”   云乘月听得简直头痛,连忙退后一步,忙不迭声明:“我们互称姓名行不行?要是你直接叫我名字,我们还有说道的余地,不然我就坚决不答应了!”   乐陶明显一怔,眼中泛起疑惑。她看了一眼薛无晦,后者面无表情,唯有苍白的唇角往下压了一些。   女将军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 也就从善如流地站起:“好, 既然你这么说, 我也不多矫情。乘月, 还请你帮我这个忙!”   她像是找回了方寸,一下落落大方起来。   这才是云乘月熟悉的那副样子。她出了口气,才有心思考虑申屠侑。   她看看石台上的幽蓝火焰,有点兴趣缺缺,但看看乐陶恳求的眼神,她又不大说得出拒绝的话。   想了想,云乘月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形,你能不能先告诉我?”   乐陶闻言,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哀伤之色。   “申屠他……他意识混沌,并未真正清醒,所以伤害你们,也只是死灵本能,不是他的本心。”   “我并不是想要为他辩解,事情终究是他做的,只是……我私心太重,总想要他情有可原。”   “当年……”   申屠侑是乐陶换来的。   乐陶出生于千年前的奉国都城,是一个小贵族家庭,日子不算难过。她自幼念书习武,又听了一肚子传奇故事,对于上阵杀敌、守护国门自有一番热忱。   长到十五岁,家里逼她嫁人,她不干,跑出去要参军,就这么踏上了前往边境的道路。   出了奉国都城,她才知道天下大多数人的日子都是煎熬。尤其路上遇到的流民,都是遭了天灾人祸、被神鬼异族坑得无家可归,个个都是骨瘦如柴的可怜人。   乐陶一个刚刚成年的贵族少女,路上实在吃了不少苦头。但她没有因此沮丧、后悔,反而更坚定了要从军报国的念头。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捡到了申屠侑。   申屠侑是流民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被用来易子而食、即将被丢下锅烹饪的一头“两脚羊”。   当时,乐陶已经明白自己力量有限、不能轻易把食物分给饥饿又凶狠的流民,但当时她站在路边,看见那个八岁的孩子怯怯望着大锅,脸上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显出一股了然和哀伤。   她被那种出乎意料成熟的神情打动了。   最后,乐陶用一袋糜子面换来了申屠侑。   “我到现在都记得……”   乐陶出神地说:“那时候他才这么点高,一点修为都没有。我粗心,忘记他是个普通孩子,走得太快,回头才发现他走路走得满脚血泡,却还是紧紧捏着我的衣角,一声不吭地紧跟着我。”   自然而然,他们两人一同去了边境,一同参了军。   当时的边境军和后来乐陶率领的定宵军完全不同。那支军队属于奉国,积累着世代贵族的腐朽气息;军中贵族子弟好吃懒做却能升职加官,穷苦的士兵卖命挣扎,却永远都是可以被随时牺牲的小兵。   但因为勉强能吃饱,对当时的百姓来说,参军竟也成了个好去处。   乐陶还是贿赂了当时的军官,才让瘦小平凡的申屠侑也一起留下。   就这样,他们一起在边境军待足了艰苦的十年,但无论遇到什么,他们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在这十年间,乐陶成长为军中新秀,申屠侑也不再是当年瘦小沉默又早熟的孩子。他在修行一道上颇有天赋,本人又刻苦努力,修为虽然比乐陶差一些,但他沉稳善谋、温和从容。   乐陶笑道:“当年他们都说,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谁都以为他是中原的大家子弟。”   她是个简单爽脆的性子,可说起申屠侑,明显有些滔滔不绝。但云乘月只是听着,并未打断她。   乐陶继续讲述。   后来,因为他们两个草根新秀与边境军中的贵族子弟发生冲突,上头不仅想抢他们的战功,还想扔他们出去当替罪羊。   申屠侑本想施展计策,但乐陶已经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气咻咻地就带着申屠侑出走了。   离开后,两人商量一番,就想办法招兵买马,进而有了最初的定宵军。   又过了几年,奉国作为靠近北方异族的国家之一,又宫廷腐朽、军队糜烂,很快被神鬼异族打得节节败退,更没精力来管乐陶、申屠侑的草台班子。   乱世初露,定宵军在夹缝中成长,渐渐竟也长成了一支有名的军队。   这时,中原夏国的大军也已经赫赫有名,隐隐有天下抗击神鬼异族第一军的势头。   “就是陛下当年率领的军队。”   乐陶望了薛无晦一眼。饶是过了千年,她再提当年事迹,神色中也隐有敬畏和感佩。   接触几次后,很自然地,定宵军被薛无晦的军队收编了。由于后者与明光书院关系匪浅,定宵军也自然而然得到了书院的恩泽。   最重要的恩泽就是《天下经略》的传承。   “等等,”听到这里,云乘月打断道,“明光书院果真千年就有?《天下经略》也确有其事?”   乐陶点点头,有些奇怪地说:“明光书院何等鼎鼎大名,莫非千年后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云乘月:“明光书院还在,但《天下经略》似乎已经成为传说,仅有的残片保存在几大世家,也没听说有完整版。”   乐陶求证似地看了薛无晦一眼,见后者点点头,竟愣愣了片刻。   “居然已经失传了……”她喃喃道,“我还记得,当年定宵军从《天下经略》受益良多,我一直对书院心怀感激。”   薛无晦沉默片刻,微微摇头:“终不过是副本罢了。乐卿,你对《天下经略》太过上心,才有了后来的事。”   乐陶苦笑道:“是。可臣不得不上心,毕竟副本是在臣手中丢失的……在正本失踪后,副本就成了唯一的真本,臣焉能不上心?”   云乘月问:“怎么回事?”   千年前,《天下经略》是人族至宝,由传说中的天生飞仙与众多夫子共同书成。但后来,明光书院被神鬼异族偷袭,偌大书院被焚烧一空,一众夫子、弟子,全都殒身于那一战。   正本《天下经略》也就此失踪。   而当年,书院专门派人前来,不仅传授定宵军《天下经略》中的兵法、技术等珍贵知识,更是特意制作了一套副本给乐陶等人。   这些知识极大地改善了定宵军物资匮乏的问题,也直接或间接地救了不少士兵及其家人。因此,乐陶对书院相当感激,对薛无晦的军队也更是记情。   乐陶本来打算将副本归还书院传人,可惜,在一次艰苦的战役过后,副本《天下经略》也丢失了。   她愧疚万分,觉得书院帮了自己等人良多,自己却连个副本都没保存好,实在对不起恩人。这也成了乐陶的心病。   因此,后来乐陶才会太轻易地中了叛徒的奸计,听闻有副本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带人前往,最终折戟沉沙。   “我到死的时候都很后悔,我知道申屠一定会很难过,也知道自己对不起陛下……陛下称帝不久,天下尚未平定,我承蒙陛下赏识,报答却太有限,还有对明光书院也……唉。”   即便是千年过后的现在,乐陶说起这事,也不禁流露郁郁之色:“大约就是这些执念太深,才让我的魂魄滞留人间。我起初也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地,就跟在了申屠身边,最后也和他一起陷入水府。”   “久而久之,我真以为自己是幻境的一部分了,亏这还是我当年设下的试炼之地……”   “这次多亏了乘月你们,我才挣脱幻境束缚。可惜,申屠却……”   她叹气,又恳求道:“事情全因我而起。申屠之所以执念不休、死灵作祟,也都是我的错。乘月,你大可以拿我的魂魄抵命,只要能救他……否则,他这样的状态,只能在浑浑噩噩中消耗自己,最终痛苦地魂飞魄散,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   薛无晦听了,却摇摇头,颇有些尖锐地说:“且不说申屠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就是他失职,就说一命抵一命这事,你以为你抵了命,他就能高兴?可笑!”   乐陶低下头:“陛下说的是,可我看不过……”   云乘月揉揉太阳穴。   “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再怪来怪去了。”她破罐子破摔地说,“我救,我救还不行吗?救了之后能让我好好睡觉了吗?”   薛无晦看她一眼,唇角隐隐上勾,口中却说:“睡睡睡,就知道睡。你好歹也是第三境中阶的修士了,就不能有些出息?”   云乘月瞟他一眼,抱起双臂,冷笑道:“来,你继续嘲笑。只要我躺平任嘲,尴尬的就是你。”   薛无晦:……   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用词,但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这一次输了。   乐陶在一旁看着,却是咧嘴笑了笑,有点看好戏似的。但当她的目光移向石台上的幽蓝魂焰,就又有一点忧色流露。   云乘月其实没有被申屠侑打动,却是被乐陶的经历打动了。无论如何,她是很喜欢乐陶的。既然乐陶想救……那就先救出来再说。   她下了决心,就径自问:“那我要怎么做?这天生道文是什么……我却不会用。”   乐陶忙道:“天生道文的事暂时不必管,它与你神魂相融,无需刻意运用。”   “申屠此时陷在自己的执念中,被重重死气包裹,如果强行将他带出来,只会进一步磨损他的意识。”   “但如果乘月能用生机为引,进入他的执念,找到他的执念之源,就能找到他真正的意识……请你跟他讲,我在等他。”   云乘月一头雾水:“生机进去……不会吞噬他的死气?执念之源又是什么?”   “物极必反,你又忘了?”薛无晦有些责备地说,又道,“执念之源是一枚书文,乃执念幻化而成,也是困住申屠的牢笼。”   “你进去之后,应该会面临申屠的回忆。只要从他的回忆中,发现执念之源的气息,就能顺利找到。”   云乘月沉默片刻。   “那么,问题来了,”她缓缓道,“执念之源的气息,是什么?”   薛无晦很淡定地望着她:“我怎么知道。”   云乘月:……   他又补充道:“是你说要救的,朕没有逼你。”   云乘月:“……那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忍住没去翻一个白眼,而去看乐陶:“有什么线索?”   乐陶似是早有准备,说:“我想过,申屠的执念应当与‘后悔’相关。乘月,你就寻找与悔意关联的书文即可。”   “行。”云乘月痛快地说,“你们说的哦,错了不怪我。”   她到底是对申屠侑没什么感觉。   她走到石台边,正要取出生机书文。   ——咩……   一声怯怯的、虚弱的叫声,从通道那边传过来。   云乘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猛地转过身,瞪大眼:“这不是……那头小野兽?!”   薛无晦淡定纠正:“是幼年五彩麒麟。”   云乘月猛地瞪向他:“它怎么在这儿?”   薛无晦依旧淡定:“五彩麒麟有穿梭空间之能,看来它还没有全废,不必非要炖汤。”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假笑,一字一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允许它出现在这里?你就不怕被发现……”   啪叽。   两只爪子抱住了她的腿。   云乘月低头一看,见小麒麟用后肢站立起来,两条前肢紧紧抱住了她的小腿。它仰起头,头上稚嫩的鹿角看着软软的,秃了好几块,唯独一双青色的大眼睛显得无辜又执拗,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薛无晦这才悠悠道:“这头五彩麒麟已经认你为主,与你缔结契约,无论如何不会违背你的意思。麒麟是瑞兽,能增强一丝你的气运,你随身带着,对你有好处。”   云乘月弯腰,将小麒麟抱起来。这小东西身上的皮肉还残缺着,没完全长好,体重也轻得可怕。   “什么时候缔结的契约,我怎么不知道……算了,肯定又是你高鬼。这也是申屠侑的受害人,不对,受害麒麟。”   云乘月嘀咕几句,将它放在一边,无奈道:“好,我知道了,还是多谢你的好意。”   薛无晦却一僵,移开视线,平静道:“朕却不知朕有什么好意。你若是变强,也有利于……”   “好啦,你开心就好,等我回来有空了再跟你斗嘴哦,乖。”   云乘月托出生机书文,指向莲花石台上的魂焰。   乐陶的神色明显凝重起来。   薛无晦则皱着眉毛,仿佛被塞了一口黄连,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云乘月凝视着那团灵魂,额上的道文无意识亮起。   没人告诉她具体该怎么做,但她似乎天生知道。当“生”字的光亮照在死灵上的刹那,她低低念到:“去!”   刹那间,光明大放。   接着,她就来到了一片不同的空间。   ……   望着云乘月刹那消失,乐陶无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接着,她仿佛惊醒,回身跪地,低头道:“臣有罪!”   薛无晦收回目光,面无表情:“你何罪之有?”   乐陶不敢抬头。   她低声说:“臣以情分逼迫皇后殿下答应不情愿之事,是为一罪。刻意利用殿下的天生道文,是为二罪。以及……”   “暗自揣测陛下与殿下之关系,是为三罪。”   薛无晦挑了挑眉。   他无视了前两个说法,挑着第三个,问:“朕和她什么关系?还有,她让你直接叫她的名字,你直接叫就行。”   乐陶抬起眼,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作为死灵,她比活人更能感受到这位陛下的强大。生前这位就是天下第一的大修士,而现在作为死灵,虽然他修为有所倒退,但有死灵的凶戾作为补充,他身上暗藏的气息更是让她本能地畏惧。   她低声道:“陛下与殿下……不,与乘月,情谊深厚、互相牵挂,乃是天作之合。”   薛无晦没说话,也没动,只眼中有暗潮涌动;像是一重笑影,又仿佛一重阴影。   他沉默片刻,却是顾自走到一边,指尖还漫不经心划过那头小麒麟的脊背,令后者本能瑟缩发抖。   “真要是天作之合……”   他顿了很久,声音放得更轻。   “……就不会是生死相见了。” 第87章 申屠侑的回忆(1)   ◎找到了,可惜人傻了◎   云乘月站在一片紫黑色的迷雾中。   这里就是申屠侑的识海……也是执念之源所在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   这里和她想象的不同。她本来以为会是和水府类似的地方, 是由记忆构筑的幻境,但这里只有蒙蒙的、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紫黑色混沌。   在混沌之中,不时有一些画面闪过去。   云乘月定睛望去, 见其中有一些是战场片段,有一些是日常生活场景。她甚至还看到了薛无晦的身影:他身着纯黑帝袍, 头戴十二冕旒的帝冠,站在高处,只有一个模糊的垂眸。   但更多的是乐陶。   有骑马奔驰、红衣如火的乐陶,有拖着枪、大大咧咧说笑的乐陶, 有在雨夜疲惫叹气的乐陶……   每个年龄、每个时期的乐陶, 都存在于申屠侑的记忆中。   云乘月看了会儿,走动起来。   她经过无数画面。这些画面都隐约有一些气息, 有的是高兴、喜悦,有的是悲伤,有的是心疼, 有的是无措……应该都是当时申屠侑的心情。   她有些感慨, 却也仅限于此。她在水府中吃了不少苦头,陆莹更是差点没命,所以申屠侑再怎么可怜,她也兴致缺缺。要不是为了乐陶……   算了,答都答应了。   不过,执念之源到底在哪里?   之前乐陶说,申屠侑的执念应该是后悔……从她讲述的经历来看,应该没错吧。反正乐陶肯定比她了解申屠侑。   云乘月手中托着“生”字, 专心致志寻找起其中后悔的气息。   这里的画面虽然繁杂, 但有后悔气息的其实不多。挑了半天, 最后云乘月锁定了三幅画面。   第一幅, 是星夜的山林,乐陶是一个背影,正在前面不停地走。   第二幅,是乐陶叉腰皱眉,嘴唇动来动去,不停说着什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第三幅,是白日的军营,乐陶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神采飞扬、不时点头。看上去很祥和,却不知道为什么夹缠着浓郁的后悔之意。   锁定了这三幅,云乘月又四下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其他的后悔之意。   奇怪了……她疑惑起来,如果申屠侑的执念之源真是后悔,怎么会只有三幅画面有这点气息?   先看看吧。她做出决定。   云乘月走近第一幅画面。她手里握着“生”字,正想去碰一碰画面,却觉得额头微微一凉;一道纯净清澈、仿佛水流般的光,映在了画面上。   刹那间,她看见了一枚“生”字的投影。这枚书文和她手里的不同,笔画更稚拙、更天真,看似歪歪扭扭,笔   画间却藏着一股天然意趣,毫无雕琢斧凿气。   这是……薛无晦说的天生道文?   云乘月正想仔细看看,眼前却一闪——她已经进入了画面之中。   画面本质就是记忆。   她抬起头,望见群星漫天。   星光垂落,月影浅浅;夜空如丝绒,而星夜的山林却冷风不断,令人遍体寒意。   草木发出“沙沙”声,远远近近还有令人不安的窸窣声。   一切都相当真实,和水府幻境中的山林差不多。   云乘月抬起手,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状态。而且,她明明没有自己走,视线却在不断前进。   不过,前进得不快。   乐陶的背影正在她前方。她快步走着,但这种“快”只是普通人的快,而不是修士的快;她浑身风尘仆仆,身形纤细、尚未长成,左手臂还往后伸,正牵着谁。   牵着……   她低头一看,这才见到一个小孩子紧紧握着乐陶的手。   这是一个小男孩,异常瘦小,露出的手腕、脚腕都伶仃着,只脑袋大大地顶在脖子上。他右手握着乐陶,左手还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衣角,两条细瘦的腿不停走着,脚边明显浸出了一点血迹。   但他一声不吭,甚至都没趔趄一下,就不停地走着,一双眼睛只凝视着乐陶。   这孩子灰头土脸,头发如枯草,脸上还长着疮一样的东西,模样实在称不上好看,一点没有后来那位年轻俊美的副将的影子。   唯独眼神……以一个八岁孩子的标准来看,他的眼神过于沉静,也过于专注了。   这就是申屠侑小时候么,看上去过得确实不好,听说还差点被拿去煮了人肉汤……云乘月暗中叹了口气。饶是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此时也生出一点同情和感慨。   不过,执念之源的书文在哪里?云乘月试着想往前走,看看乐陶那边,却发现自己无法越过乐陶,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难道说,因为这里是申屠侑的记忆,所以她也只能看见申屠侑的视角?这么解释也合理……云乘月忖度着,这么说的话,如果有书文,那就应该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不过,刚刚在外面还能察觉到明显的后悔之意,进来之后,反而没有了。   云乘月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申屠侑身上。可这孩子实在乏味,毫无可以观察的有趣之处;从头到尾,他做的事只有走路、沉默。   乐陶也没有说话。她像是急着要走出这片山林,右手握着兵器,显出十足的戒备。   他们的脚步很轻,隐藏在草木的沙沙声中。   这时,幼年申屠侑眨了眨眼。他拉着乐陶,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他犹豫一下,又沉默着闭了嘴。   嗯……?   云乘月神色一动。她注意到,刚刚申屠侑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四周的空气波动了一下;一缕熟悉的悔意,隐约透了出来。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幼年的孩子。   申屠侑一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乐陶。   接着,他又几次三番张开口,一次比一次犹豫,却哪一次都没有真的出声。   云乘月不得不保持耐心,继续守候。   忽然,乐陶脚步一顿。也就在这时,前方斜射来一缕泛白的光——天亮了。   “呼——总算走出来了。夜晚山林多妖兽,常常也藏着神鬼异族,要不是我们赶时间,我不会带着你冒险……啊!”   乐陶原本是松了口气、笑着回头,却陡然露出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她这时候不过十五岁,面容更加稚嫩,眼神也单纯稚气,不比后来的坚毅洒脱。她正在惊呼:“你……你的脚怎么伤成这样?哎呀不好,都怪我,我忘记你从没修行过……哎呀,我该背着你走的!”   她懊恼起来,立即蹲下来,察看申屠侑的伤势。   乐陶低着头,申屠侑也低着头。这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比乐陶要高一点了。他垂着眼,干裂的嘴唇又犹犹豫豫地张开。   “乐,乐……”   他很轻地喊。   乐陶头也不抬:“叫姐姐。”   申屠侑愣了愣,却紧紧闭起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更小声地说:“您是仙女吗?我只是卑贱的庶民,配不上您这样对我……”   乐陶噗嗤笑起来:“说什么呢。也行,你要是想叫我仙女姐姐,那你就叫。”   申屠侑又闭上了嘴,只从唇缝中吐出一句异常含糊、细若蚊蝇的话。   乐陶没有听清,奇怪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大声些。今后在我身边,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申屠侑眨了眨眼。他凝视着乐陶,仿佛在她脸上搜寻什么;接着,他露出了一个和年龄极度不符的微笑。   他轻声说:“好。”   云乘月却怔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记忆缘故,刚才乐陶没有听清的话,她站在申屠侑身边,却听得很清楚。   申屠侑说的是,我可以喜欢您吗。   在这句话吐出时,四周的悔意波动达到了最大。   这孩子……还挺早熟??   顾不上感慨太多,云乘月准备已久,立即抬手往波动最大的地方一抓;她额头再次出现了清凉的感觉,而这一次,这种感觉也顺利地传达到了她自己观想出的书文中。   滴答——   仿佛水敲击在镜面。   四周场景倏然破碎,回归为紫黑色的雾气。在雾气之中,一枚暗红色的“悔”字浮现。   云乘月正要抓住,却见那枚文字破碎为无数光点,融入到背景当中。   “嗯?”   她不得不收回手。   从气息来看,刚才那枚并不是完整书文,而只是投影……真正的“悔”字,不在这里?   她思忖一二,却也没有更多线索。再抬眼,之前选中的另两幅画面还乖乖被拴在一旁。不错,云乘月用生机灵光当绳索,把记忆画面拴了起来,防止它们逃跑。   至于这样会不会伤害到申屠侑嘛……   反正乐陶也没说不行,她才懒得考虑。   云乘月走到第二幅画面前。这一幅画面上,是正在生气争吵的乐陶。   和刚才一样的方法,云乘月走了进去。   ……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猝不及防,一进入记忆,乐陶就满面怒色地扔来一句。   云乘月呆了片刻。生气的不是乐陶吗,怎么说是她……哦不对,应该是说的申屠侑。   她一回头,果然见申屠侑阴沉着张脸。   这时,他已经不是那个瘦小羸弱的八岁孩子。他完全长成了,身高肩宽、容颜俊美,一双眼睛尤其温柔湿润,却又不乏勇毅之色。   哪怕阴沉着脸,他也不会给人可怕、恐怖的感觉。这一点和薛无晦截然不同,云乘月下意识想。   申屠侑忍耐地看了乐陶一眼,深呼吸一下,才一字一句说:“我不同意。”   “为什么?”   乐陶叉着腰,一脸不悦:“庄氏是夏国的大家族,庄梦柳又是夏王的肱股之臣。我们定宵军刚加入夏王麾下不久,庄氏找我们联姻,自然有利于我们……”   申屠侑气笑了:“他们说要和我们联姻,你就答应?那是你自己要嫁,还是我要娶?”   乐陶挥挥手,不大在意:“我都行。庄氏都说了,不需要按寻常婚姻处理,就是个名头,不管我们谁嫁谁娶,都还是定宵军的将领,今后如果有孩子,就再另说……”   啪——!   申屠侑一掌击在桌面,面上竟露出雷霆怒色。   他咬牙道:“孩子?你倒是想得很远!你既然这么能想,怎么就不想想,我……!”   他倏然住嘴。   这一刻,他面上露出忍耐之色,隐隐竟又和当年的孩子重叠了。   “什么不想想你……”   乐陶先是懵懂,继而一愣。她露出惊讶之色,沉默下来,刚才的怒气和不以为意,全都被一种不知所措取代。   “申屠,你……”   “……没什么!”   在她犹犹豫豫开口时,却是申屠侑率先后退一步。他推向军帐门口,眼神竟有点慌乱。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答应联姻!”   扔下这句话的同时……   云乘月出手一抓。   和刚才一样,画面破碎,“悔”字浮现。   这一次,这枚书文是真的书文,不是投影。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暗红色的书文在她掌中不断跳动,仿佛一枚心脏。这是隶书,和横平竖直、线条繁冗的篆书而言,这枚“悔”字显得更轻盈、更简洁,已经有了后来楷书的模样。   但,也正因为这份轻盈,它实在不太像一个执念之源。   站在紫黑色雾气中,云乘月正自疑惑,又看向第三幅画面。难道……这里有两枚“悔”字?还是说,乐陶判断错了,申屠侑的执念之源不是“悔”?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任何气息,突然之间,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伸出,握住了云乘月的肩。   “你……在找我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   云乘月的手猛然握紧书文。暗红色的“悔”字被她抓得几乎跳动不了,而白色的“生”字则挥舞起两端笔画,仿佛无声抗议。   在记忆空间中,她无法使用玉清剑……倒也不是不能用,而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一用玉清剑,申屠侑的魂魄就会彻底破碎,那也太对不起乐陶了。所以能不用就不用。   她深吸一口气,顶着肩上冰凉的气息,缓缓扭头。   一张流着血泪、皮肉干瘪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云乘月:……   “还、还行……老薛跟你长得差不多,温度也差不多……”   云乘月一边保持微笑,一边手里没忍住,一个使劲,把“悔”字捏出了一道裂痕。   咔嚓——   面前的干尸一颤,嘴角流下一缕暗褐色的半凝固液体——是血。   他沉默片刻,默默收回搁在云乘月肩上的手。   “你……轻一点。”   他低声说。   云乘月:……   “你自己突然贴上来,还怪我咯?”   她唇角一抽。   申屠侑沉默地望着她,似乎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在紫黑色的混沌里,真实的申屠侑呈现为一具干尸的模样。但和薛无晦不同,他有完整的身体,皮肉相对也没有干瘪得很厉害。   这里是记忆空间,所以呈现为何种模样,全看申屠侑的意识。   而之所以呈现出干尸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他记忆中自己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   云乘月心神一动:“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申屠侑盯着她,缓缓张嘴:“申屠侑。”   云乘月松了口气:“记得就好。你的执念之源在哪儿?”   申屠侑又沉默了。   云乘月也沉默片刻,小心道:“那你还记得自己的执念之源在哪里吗?”   申屠侑继续保持沉默。   云乘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而看向第三幅画面。   “好吧,暂时当你是个傻子……过来,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云乘月往那边走了两步,又回头,见申屠侑迟疑着跟上。她指着画面,问:“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申屠侑空洞的眼眶凝视着画面。   倏然,两道血泪更加深重。   “乐陶……”   他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云乘月露出头疼之色:“好了好了,不要说这种经典台词了,虽然我也忘了在哪儿看到的了……出去之后多看看说书玉简,给你多补充一点潮流台词,行不行?”   “现在别废话了,走。”   她干脆把申屠侑拖过来,一脚踏入第三幅画面。   也就是看上去最祥和日常、两人有说有笑的一枚记忆碎片。 第88章 申屠侑的回忆(2)   ◎真正的申屠◎   “——你非走不可?申屠, 你就这么信任阿辰?”   进入第三幅画面后,迎面就是乐陶的挑眉质问。   烈日下,军营平静。   周边的草木都被清理干净, 防止有敌人偷袭。简单的粗布帐篷一顶顶排布,间或一杆军旗插着, 海蓝色的布料迎风招展,上头是两个大字:定宵。   是晌午,军营里很安静。   乐陶和申屠侑在营中走着,两人都被投出短短的影子。炎浪扭曲了空气, 整个都是盛夏的气息。   年轻俊美的副将跟在她身边, 笑叹一声,眉眼间含了一缕无奈。   “阿辰虽然年轻一些, 却自幼随我习练兵法,实力不弱,足够承担副将职责。”他从容答道, “将军这次返回都城, 沿途直道基本修筑完毕,少数一些神鬼异族、七国乱贼,想必不是将军对手。”   乐陶“啧”了一声,面上现出得意之色:“你知道就好。算了,就算阿辰不顶用,我随便叫个亲兵也足够。”   申屠侑笑道:“这话不能让阿辰听见,不然他又要闹小孩子脾气了。”   “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乐陶不以为意,又突然高高挑起一边眉毛, 露出怀疑之色, “申屠, 你这么维护阿辰……难道传言是真的, 阿辰其实是你的私生子?”   申屠侑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面部肌肉明显绷紧,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他偏偏非要维持那点笑意,整个神情就扭曲起来。   “将军……”   他正要说什么,乐陶哈哈大笑,跳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副将的肩:“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知道,阿辰是小时候被你捡回来的,就像当初我捡了你一样。这挺不错,说明你充分学习了我的优良美德!”   乐陶还打了个响指,快活之意溢于言表。   他们又说了几句关于“阿辰”的话,还有相应的后续安排。   听来听去,似乎都是正常的军营琐事。   一切都显得异常真实,比先前两幅画面都真实……然而,这第三幅画面悔意最浓重,可除了悔意之外,隐约还像有别的什么东西存在。   云乘月一边密切注意着两位主人公,同时也在四下观望,手里也没忘记掐紧另一人的手腕命脉……也就是真正的申屠侑。   皮肉贴着骨架的男人,乖乖由她扣住手腕,一脸呆滞地跟在她身边。   好吧,其实他的脸宛如风干腊肉,实在看不出呆滞不呆滞,唯有那空洞的眼眶,紧紧跟随着乐陶的影子。   “乐陶……”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尖锐:“乐……陶。”   他另一只自由的手伸出去,试图触碰乐陶的身影,却只是碰了个空。他枯瘦的手指穿过她的影像,抓了一把空气,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他呆呆地看着,眼眶下的血泪忽然更重了。   云乘月忍了忍,终是无奈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真正的乐陶在外面等你,如果你能赶紧把自己的执念之源交出来,我们就能出去见她了!”   申屠侑却像并未听懂。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记忆中的乐陶,一遍又一遍用手去触碰她,又一遍遍地捞了个空。   云乘月到底看不过去,强行将他拖过来。   她叹气道:“别碰了。再碰,万一记忆崩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说不定你的执念之源也会跑掉。”   申屠侑被她拖着,也没怎么挣扎,只是晃了晃脑袋,很是迷惘的模样。   而在记忆的画面中,乐陶和申屠侑还在继续说话。他们不仅提到了“阿辰”,还一同忧虑起陛下——也就是薛无晦——的近况。   “这次将军回京,是为了支持陛下关于岁星网的设想。朝堂艰险,将军务必小心。”年轻温润的副将显出忧虑之色,“待我处理完稻城之事,必定快马加鞭回京,想来应当只会晚上四五天……”   乐陶不以为然:“你自去做你的事,我方才就开个玩笑!何况,现在天下尚未完全平定,陛下登基不久,那些人再蠢也该懂得大局吧?总不能因为我支持岁星网,就把我杀了!”   “将军慎言!!”   年轻的副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怒道:“这等诅咒之言,怎可加诸将军身上!”   他声气一高,乐陶反而被吓了一跳。她愣了愣,讪讪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副将严肃道:“那也不行。”   顿了顿,他又试探着问:“将军,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现在就站出来,旗帜分明地支持陛下的主张。据我所知,岁星网耗费甚巨,在朝中阻力太大……”   乐陶的神情也登时严肃起来。   “说什么呢?申屠,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了。”她正色道,没了刚才的嬉笑怒骂之意,“……也说过,岁星网一事功在千秋。我们暂时将神鬼异族驱逐了出去,如果不趁势建立起坚固的防御工程,对方必定卷土重来,那天下人族如何自处?”   “我们并肩战斗多年,难道不是为了让百姓们有个能安心生活的世界?”   副将沉默了。   他略垂下头,低声道:“将军说的是。将军的理想……从来都如此光辉灿烂、毫无瑕疵,可其实,我心里却……”   他含糊地说了什么。   乐陶皱眉:“申屠,你说什么?大点声!这忸忸怩怩的可不像你。”   申屠侑却摇了摇头,重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我是说,您果然受明光书院的那位影响,满心都是光明和正气。”   乐陶的注意力立即便宜,颇有点兴奋道:“那是自然,她可是我半个老师!怎么,你也觉得我和她有些像?哎,我真是喜欢她!要是她是个男人,我必定将她抢回来当压寨夫人!”   俊美温柔的副将,神色顿时僵硬。   “将军,这,这却大可不必……”他有些结结巴巴起来,眼神中也带上了着急,“那一位同陛下的关系……况且,自从明光书院遭难,那位深受打击,现在深居简出,想来也不会喜欢定宵军里的热闹氛围……”   “噗——”   乐陶喷笑出来。   娇小的女将军跳了起来,像一头敏捷的黑豹,哈哈大笑着给了副将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申屠,你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亲昵地说,露出神神秘秘的情态,“对了,上次陛下不是说,要把你调离定宵军,让你独当一面,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申屠侑被她抱着,神色却更僵硬。不止是神态,他整个人大气不喘,每一分线条都相当僵硬,就差走成个同手同脚了。   他有点支支吾吾:“确实,陛下的意思是……”   乐陶却打断他:“你自己也答应了,是不是?你不想再给我当副将了。其实,以你的天资、实力,早就该独当一面,一直待在我身边,是屈才了。”   她说得很平静,还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却让申屠侑着急起来。   “我并无此意!我从未觉得在将军身边是屈才……”   “好啦好啦。”   乐陶却再一次打断他。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变得温暖柔软,声音也软和起来:“我是想说,过去我不考虑你的心意,是因为作为定宵军的首领,我不能公私不分。”   “但是,如果对方是另一位将军,想来,儿女情长也并不妨事。”   申屠侑足足呆了有好几息,再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仍僵着不敢动,而后又眨了好几下眼。他的眼珠先是凝视着远方的军旗,然后慢慢、慢慢地挪动,一直到凝视着他的将军。   “将军……”   他声音放得很轻,然后顿了顿,才缓缓吐出。他简直是小心翼翼地、卑微地问:“将军,您真的知道……您在说什么?”   乐陶回他一个大力拍肩。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作数?”   副将望着她,呼吸放得更轻,目光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动了动双手,一瞬间仿佛想要抬起双臂,也拥抱一下眼前的人。但终究,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注视着她的脸,微笑起来。   “好,定不辜负将军期望。”   “——定不辜负……”   什么声音?   云乘月猛地回头。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景象全都颤抖起来,世界摇摇欲坠,并且倏然扭曲。   四周重重叠叠响起同样一句话。   ——定不辜负……   ——不辜负将军期望……   ——不辜负……   她后退一步,手中生机灵光大盛。旋即,她发现四周并没有伤害她的力量,然而当她试图走出记忆碎片时,却也被困在了这里。   像有柔软的胶质物体,黏在了周围的空气里。   云乘月掐住申屠侑手腕,肃声道:“你做了什么?!”   干尸的脑袋晃了一下,脑后拖着的低马尾也晃了晃。他抬起头,用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捂住面上血泪的痕迹。   “定不辜负将军期望……不辜负,不辜负……”   他喃喃着,语速忽然越来越快。   “不,不不不……”   忽然,他枯瘦的手爪猛地往下一用力,顿时在脸上挠出深深痕迹!枯萎的皮肉伴随黑色的胶体,登时翻卷出来,又被血泪染红。   云乘月掌中的手腕忽然烫得抓不住。   一阵隐约的危险预兆袭来,她立即放开申屠侑的手腕,往后一跳。   在她放手的同时,干尸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并且不断用力,深深地掐进去、再掐进去。   “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他委顿在地,身体不断扭曲、抽搐,唯独双手死死用力,很快将自己的头颅掐得往一旁偏去。   云乘月甚至听见了清晰的颈骨断裂、粉碎的“咔嚓”声。她当然不会痛,却一瞬间感同身受,不仅脖颈一凉。   “申屠侑?”她试探着,“你怎么了?”   申屠侑咽喉已碎,却还是不断呢喃。   “懦夫……懦、懦夫……”   每吐出一次,周围的空间就震荡一瞬。   云乘月思索片刻,眼睛微亮,反手往旁边一抓。   嗤——   一枚暗红色的“悔”字被她挟在指间。   她拈起来看了看,摇摇头,松开手,重新捞一次。   嗤——   又是“悔”。   随着记忆碎片的不断摇落,一个又一个“悔”字被云乘月抓住,又被她接连捏碎。   她站得笔直,近乎冷酷地凝视着地上挣扎的申屠侑。她记得,捏碎记忆中的书文也会对他造成损伤,可她现在没有关怀他的打算。   直到……   铛!   就像锣鼓被敲响时发出的声响。当云乘月再次狠狠捏紧拳头,她的掌中已经包含了一枚漆黑的大字。   这枚书文比之前的“悔”字更大、更重,跳动挣扎的力道也更大,但云乘月死死抓住,没有让它逃脱。   同时,她让掌中的“生”字靠近过去,进一步压制黑色书文的气息。   当生机灵光浸润上去的刹那,黑色书文一颤,再次徒劳挣扎几下,终究是驯服了。   刹那间,四周记忆的动荡平息了。   不仅是记忆,地上挣扎的干尸也终于松开了双手。他整个脖子都被自己掐断,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扭曲向一边。仅剩的一点皮肉粘连的部分,拖动他枯萎的头颅,一点点偏向云乘月。   “懦夫。”   干尸口中清晰地吐出这个词。但这一回,他的声音不再嘶哑难听,而更接近记忆碎片中那位青年副将的声音。   云乘月盯着他,没好气道:“你才懦夫,别冲我说。”   她这才松开手。   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枚……大篆的“懦”字?   懦,懦夫的懦?   云乘月心念一动:“这才是你的执念之源?不是后悔,而是懦弱?”   干尸死死盯着她。   下一刻,他化为一缕黑色烟雾,消散在紫黑色的混沌中。   一束黑光从混沌深处射出,照在云乘月掌上。它谨慎地避开了白色的生机灵光,巧妙地和那枚“懦”字相联系。   与黑光连上的刹那,“懦”字跳动几下,横平竖直的线条立即庄严许多,却又断续相连,仿佛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病人,在表面的伟岸之下,藏着一颗虚浮卑怯的心。   云乘月打量片刻这枚截然不同的文字,不禁心生感慨。   “怎么?你还非要重新写一遍?”她柔声轻叹,又似笑非笑,“懦弱也要懦弱得生动活泼,是这个意思么?”   联系远处的黑光,倏然一颤。   片刻后,一道声音传来。虽然带着魂魄特有的空洞飘渺,这声音却还是足够申屠侑。   “——天生道文的持有者,请进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也很疲惫。   “我恐怕没有力气再迎出来。”   云乘月迈开步伐,顺着黑光指向的方向走去。   紫黑色的雾气在消散。最后,这里成了一片漆黑的空间;四周隐隐有水流似的“滴答”声,仿佛一个潮湿的洞穴深处。   “抱歉……”   那个声音虚弱地说:“我死前最后的记忆便是鲤江水底,这里是改不了了,可能不大舒服,请您见谅。”   云乘月挑起眉毛:“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尊重?”   他叹了口气。   “天生道文的持有者,便是天生飞仙……何况,姑娘身上有将军留下的气息,甚至有、有陛下的气息……”   黑暗散开一些。   在黑暗之中,坐着一位银甲将军。他左腿盘着、右腿收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则已经变成缥缈的黑雾,失去了本来的形状。   他垂着头颅,此时勉力抬起,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眉眼却还显得温柔的脸。   正是申屠侑。   他凝视着云乘月,眼神沉静。   “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   云乘月眨眨眼,忽然之间,她起了一点促狭之心。   “实不相瞒,”她一本正经道,“我是你们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   申屠侑:……   申屠侑:??? 第89章 执念之源   ◎懦弱◎   “……姑娘说笑了。”   呆了片刻, 银甲将军才勉强吐出这句话。   云乘月笑眯眯:“是不是说笑,等会儿出去,你问问老薛不就好?”   申屠侑又一次呆住。   “老、老薛……?”   他缓缓摇头, 然后是用力摇头。   “不不不,怎可如此大不敬……”   云乘月注视着他。   在乐陶的形容中, 申屠侑是个沉稳而不乏机敏、胸有谋略、温柔和蔼的青年。但此时,她只觉得对方纠结又古板。   总之,比老薛无趣多了。   可申屠侑的纠结,其实也好理解。千年前, 礼法比今世更重, 重重等级无比森严。哪怕大夏初立,战国的贵族气息也仍旧遗留下来, 何况薛无晦还是亲手平定山河的天下之主。   对申屠侑而言,随口开他们陛下的玩笑,大概约等于杀头之罪……不, 凌迟之罪吧。听说千年前刑罚酷烈, 奇奇怪怪的折磨人的方法多得不得了。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你走是不走?乐陶还在外面等你。”   这个名字顿时唤回了申屠侑的神智。   他张张口,居然并不很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出来。   “是么,果然我没有感觉错,将军她的魂魄也留在这里……”   他闭上眼:“我失去神智,杀了无辜的人,我都记得……将军一定对我很失望。她生前为我操心, 死后竟然也要为我费神, 我实在……”   云乘月沉默片刻:“你废话好多哦。”   申屠侑一愣:“什么?”   云乘月走过去, 蹲下, 盯着他的眼睛。   “失不失望,是乐陶说了算,不是你。就算真的失望,她说要见你,我就会把你带出去。”她慢条斯理地说,微微一笑,语气却有点刻薄,“我才是费神费力,可为了乐陶,算了,我救你这一回。”   她无师自通,右手轻轻一抖,就让“生”字跃上指尖。顶着这枚文字,她抬起右手,让“生”字接触到额头。   霎时,白光亮起。这一次她凝神细看,终于也看见了自己额前的灵光。   不……不应该用眼睛去看。   她闭上眼,而神识张开。   识海如无风的湖,而又有着深深浅浅的颜色变化;这是因为修士不能很均匀地散布神识,才形成的。据说,修行越往后,识海的颜色会越统一,对神识的掌控力也越强。   云乘月的识海中也有深浅不一的颜色,是一种泛着淡金色的白。有的地方是纯白,有的是灰白,有的是乳白……   但现在,当她闭上眼,仿佛从哪里有一阵风经过。   当风掠过湖面,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   这一刹那,她的识海竟然完全变成了透明色。   历史上曾有过透明的识海么?似乎不曾听过。传说中的飞仙的识海,是透明的吗?她好似也忘记询问薛无晦。   但此时,她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必想。   她只需要调动这片透明的湖,然后——掀起通天的巨浪。   哗啦——   无声的湖水拍打无形的湖岸。   霎时,在湖的中心,原本空无一物之处,浮现出一枚巨大的文字——   ——生!   云乘月第一次看清了这枚书文——这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书文。她看清了它稚拙天真的笔画,仿佛初学写字的幼儿随手写出,却又饱含了天真、好奇、热情……是掌握了一切技法之后,再也写不出来的天然意趣。   是最生动的人类情感。   天生道文……   这个概念倏然滑过。   与此同时,她指尖那枚自己观想出的“生”字,顺势滑入识海。它乘风破浪,一头扎向另一枚“生”字。而后者岿然不动,静候它前去,又仿佛幼儿一个天真的咧嘴笑。   撞上的一刹那,云乘月眼底深处也出现了两枚书文,并且——合二为一!   她唇边挂着一缕半自嘲的笑,喃喃说:“脑子里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感觉其实还挺可怕的……说起来,我还要用生机来救你一个死灵,你怕不怕?”   申屠侑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   云乘月却已经狠狠将手指怼上了他的额头。   “你怕不怕都没用,这一下算我提前报复一下你对我们的伤害!”   申屠侑被戳得一个后仰,口中也发出隐忍的痛呼。他是死灵,乍然被生机缠绕,痛苦自然不可言喻。死灵会腐蚀活人,也会被生机腐蚀;申屠侑魂体本就受损严重,这下更是黯淡。   但他忍着,连呼声也尽量压在喉咙间。   云乘月看着,心里有点打鼓:这,虽然她感觉自己能救他,但万一感觉错了……那也有点对不起乐陶。   盯了一会儿,却见申屠侑身上被腐蚀的死气渐渐剥落,宛如蛇褪下的皮。接着,丝丝缕缕的白光浸入他的魂体,竟然促使他重新长出了一绺一绺的新鲜死气。   “……唔。”他闷哼一声,也有些惊叹,“天生生机道文……果真不同凡响。姑娘莫非与明光书院有旧?这份能力,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是……”   他声音不再那么虚弱,而又平添了不少疑惑。   云乘月收回手,顺口问:“哪里见过?”   他试图回忆,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只能摇摇头:“或许记忆有所缺失……”   云乘月沉吟道:“难道是飞仙?”   “……似乎是。”申屠侑竟然点点头,“姑娘也听过?”   云乘月不大笑了。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无晦也说有个什么飞仙,只是他忘记了。”   一个人忘记可能是偶然,两个人忘记呢?何况都是曾经的大修士,作为死灵也非常强悍。   云乘月心神转动间,也自然而然修复好了申屠侑的大半伤势。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双手,试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也不会起伏的胸膛,所以实际上他没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习惯。   云乘月问:“如何,可以离开了么?”   申屠侑点头:“应当没问题……只是,还需要先解开执念之源。”   云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那枚“懦”字。刚才她为了行动方便,顺手把它放在一边,只用自己的灵光当绳索,系在腰上。   她伸手一捞,将“懦”字重新抓住,递给申屠侑。   “喏,解吧。”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点尴尬。   “姑娘,其实,我也不能自行解开执念之源……”   “什么?”云乘月一惊,“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能感觉到,四周空间都隐约和这枚黑色书文相连,也与面前的申屠侑相连。   申屠侑继续尴尬:“等执念解开,自然可以……”   云乘月皱眉,催促道:“那你把执念解开一下。”   申屠侑:……   “姑娘,如果执念这般容易解开,也就不叫执念了……”   云乘月忍耐地动了动眉毛,接着吐出一口气:“行,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解开?说穿了,你究竟为什么会有‘懦弱’这个执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着。纵然身形已经缥缈,面上也带着森然鬼气,他也还是站得笔直。   “大概……大概我是觉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那一半定宵军的兄弟。”他闭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个懦夫。”   “当年,其实……”   申屠侑简单地讲了讲当年的事。   ……   千年前的时代,是一个壁垒分明、等级森严的世界。神鬼异族窥视中原大地,但饶是如此,人类自己也不肯放弃作践自己。   最低等的是战俘、奴隶,而后是家仆,再后是流民,接着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阶贵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贱。   他目睹过母亲被人拖去草丛里随意摆弄,而父亲还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见过亲生姐姐被贩卖时的眼泪,也记得后来听闻某家女奴被奸杀的消息。   每当这时候,父母都说要忍。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也缺少任何头衔的庇佑。   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也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里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了。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了一大片。他们在发抖,也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了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也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了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何战功赫赫、如何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里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了,也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先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理了,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了,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如何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了吗?是答应了。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了,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了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兴得快发疯了。   他开始不断想,今后要如何如何对她,要告诉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再也没有以后。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为偶然遗失了《天下经略》的副本,自觉有愧于陛下,始终在努力寻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为了支持陛下修建岁星网,必然会面临无数阻力……   但他仍然为了自己的愿望,暂时离开了她。   那一天,还是他亲口说服她,让她暂时启用申屠辰为副将。   申屠辰是个年轻的军人,是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同样是流民的孩子,同样学习兵法学得很快,性格同样沉稳;乐陶说得对,他看见申屠辰就像看见了自己。   而且,他下意识觉得,他自己被乐陶捡回来,从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们捡回来,应该也会对定宵军忠心不二。   他错了。   那个年轻的孩子,早已被其他世家收买。他不是他们,他吃不得军中的苦,梦想去京中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了他们,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将乐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来,他查清了一切真相,亲自提着刀,将已经成婚生子的申屠辰从家里拽出来,先当着他的面斩杀他的妻儿,再一刀刀将他杀死。哀嚎传遍了半个白玉京,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屋宅都无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乐陶报了仇,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能够更谨慎一些……   如果能够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缚,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什么都没有表达,什么都没有传达,最后被其他人推着才肯迈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个错误的时机。如果早一点,如果晚一点;如果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始终保持缄默。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后悔么?也是。   但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怯懦的痛恨。   ……   听完了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觉得……”   她缓缓开口:“如果我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如苦口婆心告诉你,换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更好。或者说,没有千日防贼,你就算那时候安排好了,后面可能也有不幸。”   “你看,老薛不就是个例子……算了你别瞪我,好的好的,那是你们尊敬的陛下。”   云乘月咳了一声,肃声问:“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有没有用?”   申屠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有些低落地回答:“如果两三句话就能开解执念,那又谈何执念?”   云乘月立即点头:“对,其实我也这么想。”   “所以……”   她一手托起“懦”字,一手托起“生”字;黑白二色光芒映在她脸上,将那个本该优雅从容、丽色无双的笑容,生生映出了几分狰狞。   “我打算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呢。”   申屠侑望着她,忽然流露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姑娘……!”   已经来不及了。   云乘月毫不犹豫地双手合拢,让升级过后的“生”字重重撞上“懦”字。   铛——   铛铛铛铛铛——   她微笑着,手里抡着“生”字,连续不停地敲击“懦”字。   申屠侑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浑身死气也不停颤抖。   终于——轰!   黑色的粉末四散开来。   云乘月收回手,也收回生机书文。   她拍拍手上的黑粉,看了一眼申屠侑头痛欲裂的神情,唇角弯起,轻描淡写道:“这不就好了?其实也不会死的,对不对?”   只是痛一点罢了。   申屠侑气息奄奄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居然浮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陛下有这么个皇后,其实也挺搭的…… 第90章 招魂   ◎当年事◎   当薛无晦和乐陶再一次见到申屠侑时, 他们眼前出现的……   是一个被云乘月单手拎着、四肢悬空,整个人等比缩小了一半的袖珍申屠侑。   青年冲他们苦笑,四肢无力地动了动, 有气无力道:“拜见陛下……拜见将军……”   薛无晦:?   乐陶:?   云乘月一脸淡然:“人我带出来了,不用谢。”   她将袖珍申屠侑往地上一放, 自己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伸了个懒腰,长叹一口气。   “累死我了……”   一直趴在旁边装死的小麒麟,小心地一步步挪过来, 两条前肢抱住她, “咩咩”了几声。   云乘月顺势将它抱起来,随手撸了两下它的下巴。小麒麟原本竖着耳朵, 一双圆溜溜的青色眼睛观察着她的表情,此时则渐渐眯起眼,还无意识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   “……云乘月。”   她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又不得不睁开, 朦胧地看了薛无晦一眼:“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趁着还没天亮,让我再睡会儿……”   一睁眼,薛无晦就蹲在她面前。他好像是第一次用蹲下这种方式……这种不太正式、不太严肃的姿势。他盯着她,伸手撑开了她的眼皮。   “你身体大好,根本不需要睡觉。”他冷酷地说,“说说看,你对申屠做了什么, 才让他变成这种样子?”   “……没怎么样, 就是不得已把他的执念之源敲碎了。”她面无表情, “你要心痛他?那你自己心痛去, 我要睡觉。”   薛无晦一愣,蹙眉道:“非要如此?”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只想到这一个方法。薛无晦,你不要无理取闹。”   黑色的帝王一噎。   云乘月闭不上眼,干脆用力瞪他一眼,再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她团了团怀里的小麒麟,重新闭目养神。   小麒麟在她怀里睁眼,好奇地看看其他人,在看见申屠侑时,它的爪子就紧紧钩住云乘月的衣服,最后将整个脑袋也埋进她怀里。   薛无晦再次伸手,却又犹豫地停在半空中。他凝视她的睡颜,片刻后咽下一声从未发出的叹息,而后随手扯来一床锦缎,轻轻盖在她身上。   “……也是累了。”   他自以为说得冷淡,实际声音却很轻柔。因此,当他起身再回头,就见两名旧部愣愣地看着他。   申屠侑凭空矮了一半,此时站在乐陶身边,像个精致的大人偶。他一脸深思熟虑,看看那名睡觉都睡得不大高兴的女修,再看看站在她身边的陛下。   他谨慎发问:“陛下,这位是……”   “她没同你说?”   薛无晦略沉下脸,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她是朕的皇后。”   饶是有所准备,申屠侑还是微微睁大眼,并紧接着低垂头颅,以掩饰自己震惊的神情。他身边的乐陶很同情也很理解地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没关系,我懂,我也很惊讶。   薛无晦再瞥了一眼那只在皇后怀里装死的小麒麟,才缓步走过来。他大袖一拂,便有死气缭绕;这些黑色的烟雾迷离而纯净,悄然附着在乐陶、申屠侑二人身上,舒缓了他们二人的痛苦。   尤其申屠侑,更是立即跪下:“多谢陛下!”   “不必,也只是为了说话更顺利些。”   薛无晦随口道,又走到一旁。漆黑的死气升腾、缠绕,最后化为一把座椅。   帝王坐了上去,双手随意搭在两侧扶手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两位旧部,就让他们齐齐垂首、后退一步,同时单膝跪地。   “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他微一颔首。   “说说看,”他单手支颌,长发散落如瀑,“其他人的魂魄都去了何处?”   乐陶与申屠侑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发觉了迷惑不解之色。   “陛下是说……”   薛无晦长睫微垂,眼中漆黑翻滚如雨雾,但他声音平静无波,又如无澜的死水。   “人死之后,魂魄尚存。然而,世上并无轮回转世;人死之后,除非执念深重、化为死灵,否则魂魄都会烟消云散。”   他淡淡道:“不过,生前修为越精深,死后魂魄消散越慢。算起来……当年追随朕的人们,若不出意外,也该在千年中魂飞魄散了。”   申屠侑抬起头,神情一动:“陛下难道是说……有人魂魄尚存?”   薛无晦颔首,却不多说,只又看向乐陶:“乐卿怎么看?”   乐陶看看他们两人,抓抓头发,试着猜测:“呃……陛下是说,还有其他人也成了死灵?”   薛无晦面无表情:“的确有一些,但不是全部。”   乐陶明显没听懂,愈发疑惑。申屠侑心思细腻得多,此时眼神微动,流露出惊讶之色。   薛无晦伸出右手。   在他掌中,黑玉虎符悬浮而缓缓转动;线条扑拙的虎头吞吐死气,不多时,就吐出了两道微缩的人影。   那两人虽然有些模糊,五官、衣饰却都很清晰。一人高冠广袖、高举占筒,仿佛在仰天疾呼;一人形容狼狈、神态狰狞,四肢呈现出逃跑的状态。   两人一怔:“这……封栩?还有洛楚南?”   封栩自然是浣花城中的封氏命师,洛楚南则是洛小孟的先祖,也就是蛊惑他、许诺说要给他好处的那只死灵……可惜,洛小孟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平白吃了一番苦头,还被司天监抓了去。   “天下十三州,是因为当年追随朕的肱股之臣有十三人。”   薛无晦托着虎符,道:“除了你们二人,以及封栩、洛楚南之外,还有另外九人。再除去那名罪魁祸首,便是八人。”   “为了确认他们的魂魄是否还在,朕曾试过招魂。”   帝王苍白修长的手轻轻一抬,虎符也顺势飞起;原本静止不动的虎头,竟忽然仰天长啸,吐出一团游动的墨迹。   墨迹在半空飘飞,很快形成了两个大字——招魂!   书文形成的刹那,室内阴风忽降,气息陡然冰寒;阴冷的气息四下游走,隐约又形成了无数个细小的“招魂”词语。它们如蛇如龙,无处不在而又无孔不入……唯独在经过云乘月时,悄无声息地分流绕行。   “招魂”二字笔画阴柔,又向外翻卷,如同湿漉漉的水流;这些水流细细蔓延,又形成一只只铃铛模样的图案。   叮铃铃铃——   竟然真的有铃声响起。   如果仔细数一数,会发现摇动的铃铛共有七只。   这时候,云乘月也睁开眼,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她当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觉得闭目养神很舒服;对于薛无晦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什么,她也是很好奇的。隐约地,她还觉得他在其他人面前不太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好。   七只摇动的铃铛……她暗暗思索,是不是意味着有七个可以召唤的灵魂,但他们不是死灵?   果然,见到这一幕,乐陶和申屠侑都面露震惊。   他们再度对视一眼,眼神同时凝重起来。   “这难道……除了还有一人是死灵,其余七人的魂魄也都还在?”乐陶喃喃道,“可还有一人,是陛下说的罪魁祸首?莫非……还活着?”   薛无晦道:“不错。”   申屠侑考虑得更仔细一些。他思索片刻,道:“陛下的‘招魂’书文乃玄字级双字书文,能召唤非死灵的魂魄。可招魂铃动,魂魄却不来,是否因为有所阻碍?”   “申屠的说法同样正确。”   薛无晦手掌一翻,收起虎符。随着他的动作,半空阴气森森的“招魂”书文也烟消云散。   室内恢复了正常。其实这地宫里原本就阴冷,只是有了刚才的对比,此时的温度居然能称上温暖宜人。   薛无晦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沉吟道:“魂魄千年不散,却又并非死灵……这个世界确实蹊跷。说不准,就和那罪魁祸首有关。”   乐陶想了想,问:“敢问陛下,那……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薛无晦沉默片刻,却是摇摇头。   “朕也无法肯定。排除你们,排除封栩和洛楚南,其余诸人,哪一个都有可能。唯独有一点能肯定,那人必定是当年明里暗里反对修建岁星网的人,并且……”   帝王站起身,望向某个特定的方向。他眯起眼,眼神阴冷狠戾。   “……就在白玉京司天监中!”   乐陶愣住,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可陛下,当年赞成修建岁星网的人,好似也只有臣和申屠……”   申屠侑轻咳一声,手里拉了拉乐陶,面上严肃道:“陛下说的是!”   薛无晦倒也没生气,只是有点无奈地看他们一眼,甚至有些失笑:“乐卿果然还是乐卿……罢了。”   “乐卿,申屠,朕需要你们的助力。”   他唇边笑意隐去,眼神仍旧平静无波,因为无数波澜都藏在背后:“千年前,你们二人壮志未酬,朕同样中道折戟。现如今,报仇雪恨,甚至起死回生、重夺天下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们来是不来?”   那两人也收了轻松之色,再对视一眼。   忽然,乐陶露出一个微笑。她神情奇异,带着几分感慨:“臣还记得,当年陛下亲来定宵军,就是问了臣差不多的话。”   见她微笑,申屠侑也微微笑起来。他一笑,眉眼就更是温柔,却也衬得眼神坚毅。   “臣同样记得那一天。看来,将军心中已有决断。”   乐陶笑道:“你不也是?而我的回答,自然要和当年一样。被人害了还不报仇,我是个孬种不成?”   他们笑过了,又面向薛无晦,齐齐一叩首,异口同声。   “臣——敢不效死!”   薛无晦注视他们片刻,冷淡的唇角也掠起一个弧度。他伸出双手,虚虚一扶。   “好,千年前朕能荡平天下,千年后的今日,朕同样能带领你们,得偿所愿!”   看着他们三人……   云乘月笑了笑,给自己拉了拉被子。嗯,救了申屠侑,不仅是乐陶高兴,老薛也挺开心的。那就这样好了……陆莹那里,她再想办法帮她养养身体,别让她落下病根。虽然只是暂时的战友……也是战友嘛。   云乘月捋清楚了,心中最后一丝不爽也消失了。   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小麒麟的脑袋,自言自语:“嗯,有追随者也没我想象的那么麻烦,看上去还不错。哎,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不然你也来追随我好了。”   小麒麟困困地抬起头,眼里蒙着水雾,顶着一脑袋还没消退的疤痕,无辜地看着她。   “哦,我忘记了,我们已经有契约了。你说说,你怎么就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卖给我了?”云乘月拍拍它,“我连你是谁、什么性别,都不知道。”   小麒麟还是傻傻地看着她,忽然“咩”了一声。   这不是人类的语言,但传进云乘月耳朵里,她却莫名听懂了:“什么……麒麟成年前没有性别?成年了自主选择?”   “咩……”   “什么,你也没有名字?小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条狗?这,不是说麒麟是瑞兽,很难得么……”   小麒麟歪头看她,完全不明所以,还来蹭蹭她的手掌。蹭到了,它就高兴地“咩咩”几声,意思是说她真好,会温柔地抚摸它。   云乘月呆了片刻。   “抚摸几下,就叫‘好’啊……你原来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她同情心起,也才真正下定决心带着这只小麒麟一起过。她想了想,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叫你拂晓,如何?过去苦难如长夜,今后都是黎明过后的新生。”   小麒麟反正听不懂,只快快乐乐地“咩”了一声,继续自己蹭她的手掌,又自己舒服得眯起眼。   “那你今后就是拂晓了。”   云乘月打个呵欠,抱着这只小兽,爬起来。   “薛无晦,送我出去一下……天应该快亮了。”   帝王扭头瞥了她一眼:“朕的头呢?”   云乘月一愣。对哦,她刚才把他的头放哪儿去了……?难怪她觉得少了点什么。   正在她四下环顾之际,薛无晦轻轻“哼”了一声:“别找了,我已经收回青铜悬棺中了。下回再犯,就没有下次了。”   “……哈哈哈,不会的,不会的。”   云乘月打个哈哈。   薛无晦凝视她片刻,莫名叹了口气,拂袖道:“去吧。”   云乘月闭上眼。   再一睁眼,果然已经是飞舟的屋顶——也就是她的现实世界。   小麒麟正趴在她手边,眯缝着眼睡觉,没有露出任何意外之色,一条粗粗的尾巴还甩来甩去。   窗边,隔着青色的纱帘,晨光已经照了进来。薄薄的熹光中,细微的尘粒缓慢飞舞,像无数幼小的飞虫。   云乘月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恍惚竟生出陌生之感。这样有阳光的、平和安宁的清晨,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了。   回来了。她在哪里?对了,是和同伴、和明光书院的夫子一起,离开水府,乘坐飞舟前往书院……   云乘月按了按头。一晚上发生的事太多,饶是她已经是第三境的修士,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   叩叩——   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乘月,你醒了吗?”   是季双锦的声音。   “杨夫子叫我们收拾好之后,去前面室内集合。” 第91章 新的选择   ◎飞舟上的众人◎   等到洗漱完毕, 云乘月的那点恍惚劲也过去了。   现在在飞舟上的,除了他们几个一起冒险的人——洛小孟不在——就是明光书院的杨嘉夫子,还有司天监那位银白长发、深蓝眼珠的辰星星官。   说起来, 辰星也是五曜之一……不是说五曜是大人物?怎么随随便便就能碰到,对待她的态度还颇为奇异。   云乘月摸了摸额头。不会和天生道文有关吧……说起来,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她太困,都忘了问个清楚。   她叮嘱小麒麟拂晓先待在房中等她;小东西依依不舍,用脑袋蹭了她好几下, 再用尾巴来蹭蹭她, 这才乖乖趴到一边,又无聊地去拱她的说书玉简、发饰什么的。拂晓好像尤其对藤编乌龟感兴趣, 选定之后,就开始抱、啃、用尾巴打来打去地玩。   好像猫哦……说不定和老薛合得来?云乘月若有所思,今后还是再给拂晓多准备一些玩具吧。   说是麒麟很厉害, 但它这么小, 也就只能当个猫养吧。   云乘月笑笑,转身离开。   推开房门,她才发现季双锦一直在等她。但总是紧随她左右的护卫阿苏,却没见着人影。   “阿苏不在?”她问。   季双锦正捧着一枚玉简看,见她出来,顺手收好,笑道:“阿苏被杨夫子唤去帮忙了。”   旁边还有个消瘦的人影,微垂着头、保持沉默;发丝挡住了她大半侧脸, 只留一点陡峭的鼻尖。   过了一会儿, 云乘月才发现这陡峭的侧影居然属于陆莹。   算来只是一夜不见, 和印象中相比, 她竟清减不少,像整个被大刀阔斧地削去了皮肉,只留个披了皮的骨架子。   注意到她的视线,陆莹抬起头,盯了她一眼。说不好那眼神是什么含义。   “看什么?”她语气不算好,却也不算很差,“我问过了,我肢体再生,虽然有杨夫子的生机修复,却也要消耗自身不少力量。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语气里那种刻意装出来的甜腻,现在已经完全消失,甚至被一种薄冰似的尖锐代替。也正因如此,才令人注意到,原来陆莹本身的长相并不甜美,反而是清淡中带着锐意;尤其两道细茸茸的、不浓不淡的眉毛,居然还显露出一点桀骜不驯。   云乘月笑起来。   “我好像还没开始关心你啊?”她故意带上戏谑,“你回答这么着急干什么。”   陆莹一噎。   她居然也没生气,只是那两条细茸茸的眉毛高高挑起,回道:“算了,我就忍你一些,也算感谢你在生死关头维护我。”   这下轮到云乘月一滞。她点点下巴,嘀咕道:“倒是显得我小气了。”   季双锦笑起来。   三人中,她才是真正甜美温柔的那一个,尤其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时如同盛满甜美的蜂蜜。   “别吵啦……虽然我也知道,你们没有真正吵架。”   她站在两人中间,很是自然地一边挽起一个。她挽得比较小心,只用指尖轻轻搭在两人胳膊上,目光还机敏地两头一转,像在确认她们是否反感。等发现她们都没有抗拒,她才彻底眉眼弯弯,手掌也彻底搭上去。   “我们一起过去杨夫子那里吧。”   季双锦个头最矮,却挽着她们,一马当先地往前走。   云乘月和陆莹对视一眼,又同时下意识移开目光。   总觉得,现在的状况有点奇怪……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又同时开口。   “其实……”   “今天……”   两人再对视一眼,再移开视线,平平地看着前方。   “你要说什么?你先。”   “没什么,你说吧。”   然后又是沉默。   中间的季双锦“噗嗤噗嗤”地笑。这一笑,就把另两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她身上。   因为季双锦最矮,走在中间就像一条山谷,两边的山峰都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   “你笑什么?”   “双锦,有什么好玩的,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   季双锦缩了缩脖子:“没什么,没什么……”   另两人又撇撇嘴。   季双锦左右看看她们,又突然变了主意,大着胆子发言:“其实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人有时候挺像的……”   “什么?!”   “不可能!”   陆莹难以置信:“就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和我像?!”   云乘月假笑一下,慢条斯理:“双锦,你再仔细看看,我长得比她好看多了。”   “哈,哈哈,我是说性格上……算了算了,我什么都没说。”   季双锦低头装鹌鹑,双手却依旧牢牢抓住她们的手臂,没有一点放开的意思。   左右两边的女修却都有点不痛快。她们盯了彼此一眼,又同时将视线对准低头装乖的季双锦。   “双锦,你今天似乎没怎么打扮?”云乘月选择温柔关心,“要不要你回房再仔细梳洗一番,我在外面等你?”   在水府中时,是条件艰苦、没有梳妆打扮的余地;除此之外,哪一次在外面,季双锦不是妆容精致、钗裙俱全?   云乘月以为她是为了等自己,才没有梳洗好。   季双锦却很自然地回道:“不用啦,梳妆其实很麻烦,我想把更多精力放在提高修为上面。”   云乘月眨眨眼,“啊”了一声,有些意外。   陆莹也有些意外。   “季大小姐今天怎么了?”她撇撇嘴,语气里带上了习惯性的尖刻,“不紧紧跟着那位温柔体贴高贵风流的乐公子了?”   季双锦抿起嘴唇;这是一个猛然被刺了一下的表情。云乘月注意到了,立即瞪了一眼陆莹,而后者不甘示弱地瞪回来,还因为挑衅成功而轻蔑一笑。   但季双锦的全部反应,也就仅此而已了。   “乐熹啊……”   她不笑了,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就这样吧。”   云乘月有点搞不明白:“就这样……是哪样?”   季双锦平静地说:“就是我放弃他了。”   放弃那个看似强大从容、实则金玉草包,还多情风流的乐熹?云乘月当然巴不得。但之前季双锦还一副苦苦纠缠、无法自拔的样子,怎么突然就放弃了?   她有点怀疑地看着好友。   根据经验,太多情侣只是嘴上说说要分手,其实被对方一哄就又和好了,尤其常见于被欺负的女方……咦,她这经验从哪儿来的?大概是以前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云乘月怀疑,陆莹也目露异色。   “这么说,”陆莹忽然说,“就算我现在改变心意,去把乐熹抢过来,你也不在乎?”   季双锦愣了一下,先是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然后又怔怔片刻,却是惆怅一笑:“你不用抢,拿去就好。现在乐熹要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了。”   另两人对视一眼。这是她们第四次对视,也是唯一同时感到默契的一次。   “怎么这么突然?”云乘月小心问道,“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陆莹也用风凉话的形式,说道:“就怕大小姐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云乘月立即说:“你才是一脑袋浆糊!”   陆莹跟着怒目而视:“你就知道维护她,慈母多败儿!”   季双锦茫然道:“啊?谁是那个‘儿’?”   三人默然片刻,却又同时笑出声。自然,陆莹自认为是一个冷笑。   季双锦不明所以,眨巴眨巴大眼睛,还顾自沉浸在忧伤中。这忧伤不同于以往的为情所伤,反而是一种释然后的平静,还有回首过往时的唏嘘。   “也不是突然,其实我考虑了很久,说不定……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就在想了。”   她出神道:“我喜欢乐熹,也许喜欢的从来不是他本人……或说,我喜欢他的部分其实很少。我更多喜欢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我自己。”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完全能控制自己的生活。我能完美地藏起自己的情绪,我可以通过技巧,成为一个我认为完美的大家闺秀;我学到的每一样技能都有用,也都能赢得别人的赞美。”   她又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和他在一起,好像是一个标志。这件事让我觉得,我不再是后院里小心翼翼的庶女,而是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前途的修士。”   云乘月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她问:“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知道,就算不和他在一起,我也可以掌握自己的前路。”季双锦收起惆怅,双手用力抓住她们两人,眼神明媚,“不,不和他在一起,我才更能掌握。我……我好歹也是特许通过明光书院两场考核的人!就算最后没有成功,凭借这个评价,我也能去别的很好的书院。”   陆莹也静静听着,此时冷淡道:“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己发了、有前途了,看不上了呗。”   季双锦一怔,立即有些不安:“好像也是这样的……”   陆莹皱眉瞥了她一眼,呵责道:“你慌什么?这不是正常的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无能是他的事,你甩了他当然是甩得好!”   云乘月唇角抽抽,勉强维持微笑:“陆莹,虽然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但也别太教坏孩子……”   陆莹“呵”了一声,冷冷道:“慈母多败儿!”   季双锦这时恍然大悟:“什么,我就是那个‘儿’?”   “——什么‘儿’不‘儿’的?”   前方一道声音传来,紧接着,房门自己开了,其中杨夫子的声音更显清晰。   “既然到了,就进来吧。”   三人这才惊觉,她们一路走得磨磨蹭蹭,又在外面说了好半天话,而其实杨夫子所在的房间早就到了。   微妙地,三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说……”   季双锦压低声音,惊觉不对,又改为传音:[别人不会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吧?]   陆莹一脸硬气:[听到了又怎么样?]   但她分明也有点心虚,堪称色厉内荏的典范。   云乘月也心虚了一下,随即选择破罐子破摔,安详回道:[只要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其他两人望着她,若有所思,大约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三人都坦然起来。   ……   进了房间,才发觉此处应该称为大厅。   这是飞舟上最大的房间,上无横梁,挑高而明亮;素雅的屏风摆放在门前,饰以青色薄纱,就是唯一的装饰。   杨夫子坐在上首,面前是一张檀木书桌,上头有一个透明的大水缸。水缸里有三条金鱼游来游去,而他正看得津津有味。   一旁,辰星正抱着镜子发呆。见她们进来,她立即站起来,急急往这头走了几步,目光清冷又执拗,只盯着云乘月一个人。   “岁星,你来啦。”她的声音竟很温柔。   云乘月被她看得有些茫然。她想不通这位大人物的态度,干脆选择坦然面对。   “辰星星官。”她客气地回道,“我是云乘月,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辰星却很固执地说:“岁星。”   还是杨夫子在背后咳了一声,提醒道:“辰星星官,你这样称呼太直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如果有人心怀不轨,想要……”   他话没说完,辰星细长的白眉当即一皱,目露杀机:“他们敢!”   不过,她旋即又道:“你说得有理。岁星,我僭越叫你名字,你不要见怪。”   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云乘月感觉身边两人愣愣盯着自己,房间中的其他人也愣愣盯着她;唯独杨夫子笑眯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那神态还挺眼熟……好像通常都是她看别人。   她沉默一息,继续坦然而安详:“好的,我不见怪。”   还能怎么办?受着得了……说来说去的,也好麻烦。   辰星点头,又说:“华苒。”   “……嗯?”云乘月先是不解,却又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叫华苒,想要我也叫你的名字?”   辰星望着她,深蓝的眼睛变得明亮了一些:“嗯!”   她仿佛有点高兴,虽然脸上还是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   云乘月仍然安详:“好的,华苒。”   辰星再点头,竟然唇角一动,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花。   杨夫子很是惊讶地看过来,低声感叹:“这可奇怪了,原来辰星星官还有这样一面……罢了,我也不大搞得懂你们司天监的规则。”   他招手道:“都过来吧。乐熹,阿苏,你们两人也站过来。”   阿苏立刻放下手里的抹布,尽职尽责地走到了季双锦身后;两人互相笑笑,默契地打了个招呼。   乐熹也走过来,目光悄悄瞥向季双锦。他好像在等她说什么,因为一直等不到,他变得有点焦躁,也有些心不在焉。   至于季双锦,虽然神情颤了颤,到底是选择沉默,装没看到。   杨夫子左右看看他们的暗潮涌动,觉得很有趣似的,看了会儿才悠悠开口。   “我们快到书院了。叫你们过来呢,也是有件事要说明。”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也知道,明光书院分成内院和外院。你们几人,原本都是报名内院的。”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除了确定入学的云小友以外,你们其他几人都可以做一个选择。”   “你们可以选择,接下来究竟是参加考核、尝试入读内院,还是……直接免试进入外院?”   温润儒雅的青年端起茶,喝了一口,笑意不改,只伸手轻轻一点。   “各位,选吧。” 第92章 最后的考核   ◎卷二结束◎   是为了进入内院而奋力一搏, 还是选择更轻松的免试入读外院?   听了这个问题,云乘月略一思忖,就道:“我选前一个。”   杨嘉看她一眼, 笑容不改,和和气气地说:“云小友, 你除外。”   云乘月同样面不改色:“我知道。”   杨嘉本来正要给茶杯中注水,现在他端着茶,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壶,笑容中多了点无奈:“云小友既然知道, 为何要多此一举?”   云乘月沉吟片刻, 一脸真诚:“可能是为了合群。”   杨嘉:……   他微微摇头,干脆直接略过她, 看向其他人。   “诸位,如何选?”他又闲闲补充一句,“若是选择入读内院, 却考核不过, 连外院资格也一并失去。”   几人面上都露出犹豫之色。   人便是如此,若是被放在背水一战的处境中,就能激发起全部的勇气和激情,毕竟不成功便成仁,然而若是将第二条不那么好、却也可以活下来的路摆在面前,如何选择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一片安静,唯有清晨的日光在飞舟窗边缓缓移动。   杨嘉笑而不语,抓起一把鱼饲料, 也开始缓缓给水晶缸中的鱼喂食。   注视着这一幕, 云乘月清清嗓子, 也缓缓开口。   “明光书院的内院和外院……究竟有什么区别?”   杨嘉撒鱼饲料的动作一顿。   “你……不知道?”   青年面上露出了些许惊愕。他是个眉眼温和年轻、神情却颇为老成的人, 此时微有惊讶;因为这神情的改变,他面上的老成褪去、改为十足的年轻灵动。   这变化相当自然。像水缸中的红色金鱼轻轻一摆尾。   云乘月惭愧道:“时间太仓促,还没来得及仔细打听。”   神情自然的杨夫子,也很自然而然地放下手中饲料,笑道:“那云小友可需要我来讲解一二?”   云乘月立即从善如流,低头拱手道:“有劳了。”   在这拱手的刹那间,她悄悄看了一眼季双锦和陆莹。   大眼溜圆的季双锦,正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旁的陆莹略垂着头,发丝遮挡了她的眉眼,又只剩一点冷峭锐利的鼻尖。她没有看云乘月。   于是,云乘月只和和季双锦对视了很短的瞬间。   这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忽而微微一笑。哪怕素面朝天,她也笑得温柔端庄,只在眼角眉梢稍稍泄露一点狡黠。   她移开目光,好似没有任何反应。   杨嘉也仿佛没有看到,只管悠悠开口。   “明光书院目前有七位夫子,三十六名老师,共同执教内院。王夫子是院长,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来上几堂课。”   “而外院学子允许借阅内院书本,允许每月旁听一次内院大课,其余时间则自行修炼。”   云乘月问:“自行修炼?那外院学子如果遇到不懂的问题,怎么办?”   “有三个法子。”杨嘉道,“第一,与同窗相互讨教。第二,每月大课时由老师答疑。第三,寻求内院的师兄师姐指点。”   云乘月思索片刻,叹道:“听上去,外院学子简直像放养。让内院的学生来指点……不会误人子弟么?”   杨嘉含笑,从容道:“内院修读三年以上的学子,都有在各地一流书院执教的水准。由他们为外院学子答疑解惑,恰是刚刚好。云小友到时便知。”   他笑容温雅、语气平和自然,也正因太平和,而显出强大的自信。   云乘月看了其他人一眼。   季双锦神情安然,看不出喜怒和倾向——在她想要隐藏情绪的时候,她的确能做得很好。   阿苏倒是一脸纠结,明显外院对她来说也颇有吸引力,而且她很认同杨嘉的说法。   陆莹面无表情,双手却悄悄收紧,眼神中似有矛盾之意。   乐熹蹙着眉,目光转来转去,神情一时决然、一时犹豫,显然在天人交战中。   这一眼,云乘月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杨嘉当然也看到了,笑容愈发明显。他温和而开朗地劝道:“其实,如果实在没有把握,选择去外院才是最明智的。”   “在外院潜心修行,满三年时会有一次考核。届时,根据诸位在外院考核上的表现,也可能被内院录取。”   杨嘉微笑道:“因此,选择进入外院,并不意味着绝对不能再进内院。”   此言一出,连季双锦都怔了怔,更不提其他三人。   室内一时沉默。   辰星在一旁乖乖站着,抱着她的镜子。她看看云乘月,正想开口,却被杨嘉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她银白的眉毛微不可察一动,到底没说话,只很小步地往云乘月身边挪了挪,眨巴着蓝眼睛看她。   云乘月有点想挪开,但看辰星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到底没忍心。   算了算了……   她让自己的注意力保持在杨嘉身上。   她抓住他刚才说话的某个细节,道:“原来如此。您说‘恰是刚刚好’……莫非是指,外院学子自身的水平,实在也配不上内院的老师和夫子们?”   杨嘉注视着她,又笑笑:“说是‘配不上’……嗯,固然可以这么说,我却更喜欢‘人尽其才’这么个说法。云小友须知,强行让天资不够的学生聆听高深的修炼知识,反而对他们有害。”   “……有害?”   云乘月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也可能她更不喜欢杨嘉这种理所当然说不配的姿态。   她皱了皱眉,叹气道:“如果按您的说法,那传说中飞仙传下的《天下经略》……是不是根本不配我们学习呢?”   杨嘉面不改色,只眼中涟漪一动。   “或许,这就是《天下经略》失传的缘故。”他含蓄地说。   这……说得仿佛也有点道理。   云乘月默然。   假如薛无晦在她身边,说不定会冷哼一声,淡淡嘲讽几句,毕竟他自己就是《天下经略》的第一位实践者。但他还待在帝陵中,和乐陶、申屠侑他们布置些什么,并不在场。   云乘月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其余人。   “好吧。”   她说,退到一边。   杨嘉微笑:“云小友可算是认同了。”   云乘月却立即道:“我并不认同。只不过,我想在书院中修读一段时间,再来确定我的判断。”   杨嘉略略一怔,笑容加深:“如此……倒是有些王夫子‘知行合一’的意蕴了。”   他含糊地提了这么一句,也并未多说。云乘月并未在意。   “说得也够多了。”杨嘉又道,重新端起茶杯,闲闲喝了一口茶,“诸位,请选。”   四人沉默片刻。   季双锦率先站出来,说:“回杨夫子,多谢您的建议,但我想继续试试内院考核。”   此言一出,乐熹顿时投以异样的目光。他右手握紧腰间华美的白玉剑柄,一双温柔多情目更显忧愁,仿佛遇到了极难的问题。   可惜,无论是他注视的季双锦,还是曾经围着他甜笑的陆莹,都并未回应他的目光。   杨嘉若有所思,颔首道:“嗯,你只差一门考核便可进入内院,搏一搏也是应当。”   “其余人呢?”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阿苏。   英姿飒爽的女护卫行了一礼,恭谨又坚定:“多谢杨夫子建议,我选择免试入读外院。”   杨嘉点头:“可想好了?”   “阿苏……”季双锦一叹,神情却并不意外,只有几分忧虑。   阿苏对季双锦一笑,神情明朗,毫无悔色:“原本我只想能陪伴小姐一路,现在误打误撞,竟然能和小姐一起在书院修读,真是侥天之幸。以我的资质,还求什么?”   “如果我真能有更大的出息,三年后再一搏,结果也未尝可知。”   她再行一礼:“杨夫子,我想好了。”   杨嘉赞许道:“足够有自知之明,也是道心坚定的表现。如此,稍后我便着人为你登记。”   季双锦再叹一声,也不再劝阻。她只是矛盾道:“唉,要是我自己却没能考过外院,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阿苏一愣,有点慌张:“啊,难道我让小姐感到压力了,这……”   她苦着脸,纠结起来。   这时,陆莹掩唇咳了几声,再随意一抹嘴,很干脆地吐出一句话:“我要考内院。”   杨嘉的眉毛微微一动,似是对陆莹产生了几分莫名的兴趣。他打量她两眼,眼里那种微微的亮光变得更生动了。   “哦,没有疑问?”他问。   陆莹说:“没有。”   杨嘉又问:“想好了,不改了?”   陆莹看他一眼,眉毛忍耐地动了动。   云乘月注意到了她这个表情细节,一时竟然有点紧张。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很熟悉陆莹的神情波动;往往当这个皱眉出现时,就代表陆莹感到不耐烦,想要刻薄谁一番。   季双锦也睁大了眼,显然也发现了。   但她们都不好说话。杨嘉的表现再怎么随和,到底是明光书院的夫子……听上去,“夫子”的地位比“老师”更高,说话随意些可以,打断他和其他人的对话,就很不尊重了。   此时,这位青年模样、笑眯眯的杨夫子,仍然饶有兴致地盯着陆莹。谁也说不好他到底看出来什么没有。   陆莹的眉毛抽动好几下,终于忍耐地平卧在了她苍白而微突的眉弓上。她看着杨嘉,唇角一扯,居然露出了一个虚情假意、有点骗子风范的甜笑。   “多谢杨夫子问话,我不改了呢。”   说实话……她之前刻意装扮时,这副情态还挺有说服力;现在她瘦削高挑、脂粉不施,再强行甜笑一下,反而产生了古怪的效果。就像原本单调却和谐的曲子里,突然出现一小段甜腻腻的、充满匠气的乐音。   杨嘉直接在椅子上略哆嗦了一下。   “呃……知道了。”   他搁下茶盏,看似回答从容,眼神却有点讪讪似的。   陆莹略略一礼,立即退开,一眼都不再看他。   现在,只剩下乐熹了。   众人的目光,自然也就集中在了他身上。   这位出身乐家的贵公子,今晨起来后显然好好梳洗过一番。他束着精致的发冠,一袭不染尘的白衣,上有隐隐水波纹;腰间玉剑华丽无瑕,握着剑柄的指甲盖也饱满光润。   他蹙眉站在室内,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杨夫子,可否让我再考虑一二?”   杨嘉说:“不行。”   乐熹一噎,眉头皱得更厉害。   杨嘉看他片刻,叹了口气:“好歹是乐家嫡系,怎么忸忸怩怩。这里四个姑娘,只有你一个男人,你却是最不干脆利落的那个。”   乐熹的脸色立即变得青青白白,却又不敢反驳。   倒是陆莹立即飞过来一眼,忍不住说:“是否干脆利落,同男女有什么关系?从小锦衣玉食,被人捧着、跟个瓷娃娃一样的人,哪儿懂什么决断。”   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乐熹咬紧了牙。   杨嘉有点惊讶,看她一眼   。   “哦,倒是也有道理……”   他的确随和,不仅不生气,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云乘月看陆莹一眼,投以赞许的目光——虽然后者对她翻了个白眼。季双锦和阿苏在旁边忍笑。   纠结了一番,终于,在杨嘉的最后通牒里,乐熹终于有了决定。   “我……”   他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我选外院!”   杨嘉平淡道:“好,之后会着人登记。”   甚至都没多问一句是否确定。   乐熹更是悲伤。他站在原地,一副大义凛然甚至痛苦万分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马上要跳海牺牲了。   见他这番模样,云乘月毫不意外,陆莹也是,甚至阿苏都只是微微摇头。   只有季双锦,明显呆了一呆,止不住失望地“啊”了一声。   “乐熹,你……你竟然不试试么?”她喃喃道,“你从前不是说,你志在凌云,此番来明光书院,就是为了内院考核独占鳌头?”   她神情怔怔,与其说是对乐熹说话,不如更像自言自语——对那个过去一心仰慕他的自己说话。她虽然嘴上说得潇洒,但这么多年相处,真要猛一下收回全部感情,也不可能。   但她这几句话,好像戳到了乐熹的痛处。这眉目含情的风流贵公子,立即变得怒气冲冲。   “独占鳌头?也不看看眼下的状况,我还能怎么选?这是你们逼我的!”他发怒道,“双锦,我从前看错你了!亏我以为你是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对我最好的女人,结果却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季双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大难,我怎么了?”她一时激动,竟然也忍不住当场反驳,“在水府里,你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也没有抛下你啊!”   乐熹更是生气。   “你要是真喜欢我,就该陪我一起去外院!”   这句话他根本是吼出来的。   季双锦愣在当场。   她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现在却好像思绪混乱,居然好半天说不出话。   云乘月看看她,想了想自己目前的修为,又想了想乐熹的修为。接着,她默默掏出了玉清剑。   “杨夫子,”她礼貌询问,“我可以吗?”   杨嘉很淡定,站起身,背过去,装模作样地掏出玉简:“哎呀,我要告诉他们结果,好做准备嘛。”   云乘月微微一笑。   她走到乐熹面前,怀里抱着玉清剑;剑鞘未取,玉清剑在晨光中素雅可爱、清莹无瑕。   “乐熹,你看。”   她双手握着玉清剑,往前一伸,示意乐熹看看:“看清楚了么?”   乐熹怒色未褪,更添疑惑不解:“你……什么意思?”   云乘月耐心道:“看清了么,这是什么?”   乐熹不悦:“这自然是云姑娘的玉清剑!云姑娘,我姑且尊重你……”   话未说完,云乘月已经扬起剑,再轻盈挥出!   她是第三境中阶修为,灵力和神识又远比同境界修士强得多;哪怕尚未修行合适的功法,她本身的力量、速度,也比第二境后阶的乐熹高出许多。   现在只是简单地挥出玉清剑,便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至少在乐熹的感觉中是如此!   “……唔!!”   他闷哼一声,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精准命中后脑勺,软软倒在地上。   砰——   继而一片寂静。   或说,一片死寂。   季双锦目瞪口呆。   阿苏回不过神。   陆莹抬起下巴,勾起嘴角,发出无声冷笑。   云乘月收起玉清剑,慢条斯理道:“让你看看,打晕你的凶器长什么样子嘛。”   辰星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她一直沉默,此时忽然重重一点头,认真应道:“嗯!”   因为她太安静,云乘月都快忘记她的存在。这时她回头一看,见辰星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附和也附和得异常认真。   这……这怎么还有点可爱的?   云乘月情不自禁也对她一笑。   辰星抿起嘴,也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岁星……乘月,以后也要如此有决断。”她说。   云乘月虽然不太清楚她的具体含义,却莫名生出一种慈爱的心情。她也认真应道:“好的,不会让你失望的。”   杨嘉在一旁背对她们,轻轻咳了几声。   “哎,最近几年,好像厉害的女修越来越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真是令人费解。”   他嘀咕说。   此时,飞舟底部忽然一阵震动。   众人扭过头,望向窗外。阳光勾勒出窗外的景色,也勾勒出青翠的山峦,和林中若隐若现的飞檐重楼。   而在更近的地方,是更加密集的建筑、一片平坦的广场,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杨嘉回过身,顺手弹出一缕生机灵光。这白光飘出,来到一动不动的乐熹身边,渗入他的后脑勺。   立即,乐熹发出一声呻吟,悠悠转醒。   “我……这是怎么了……”   没人理他。   乐熹只能自己艰难地爬起来,按住后脑勺,渐渐露出恍然之色,继而是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但还是没人理他。   杨嘉也没有。   “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含笑道:“凡是在刚才的选择中,选择坚持参加内院考试的人……也就是季双锦和陆莹,都视为通过一重考核。”   “也就是说,季双锦已经获得内院入读的资格,而陆莹还须参加一重考核。”   他笑眯眯,也轻飘飘地说完。   “……真是如此,太好了!”   季双锦轻轻握住双手,并不是太意外,却还是惊喜异常。   陆莹也露出笑容,甚至有点不可思议,以至于眼神放空了一会儿。   阿苏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然后单纯为季双锦高兴。   唯有乐熹……   他的脸色相当精彩,七色彩虹在他脸上轮了个遍,真说不好是痛是悔,是惊是怒,亦或兼而有之。   “这不公平,不行,凭什么?!我要找父母说理!”他终于嚷嚷起来,气急败坏,“明光书院必须给乐家一个交待!”   杨嘉原本还是悠哉哉地笑着,此时听了最后一句话,却皱了皱眉。   “交待?乐家找明光书院要交待?”他一拂袖,神色忽然变得极淡,“也好。”   “既然如此,乐熹免去入学资格。且,往后十年,奉州乐家出身者,无论嫡庶,不得报考明光书院。”   杨嘉看看呆住的乐熹,重又淡淡一笑:“如此交待,乐公子可还满意?”   乐熹呆了很久,终于醒过神。他惊出一身冷汗,脸色倏然苍白,着急忙慌地解释:“不,杨夫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不必说了。”   杨嘉再一拂袖,忽有劲风飞出,将乐熹击飞出去。与此同时,飞舟另一侧的大门恰恰在他前方洞开。   大亮的天光里,白衣公子毫无还手之力,像个没力气的偶人似的,骨碌碌就从大门口滚了出去。   杨嘉站在大门口,悠悠说道:“这一次考核,乐家的修士也来了一些。乐公子有什么要解释的,自去同他们解释罢。”   他又回头说:“其余人跟上我。”   几人也都看呆了,一言不发跟了上来。   杨嘉重新露出微笑,并且,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云乘月。   “哎,真是希望这次考核还算公平,而不是由于某些考生的擅自做主、帮助作弊……”   云乘月一听,立即赞同颔首:“杨夫子说得对。不过,这里居然有知道内情的考生?我还以为都和我们一样一无所知呢。太过分了,一定要重重惩处泄题的人。”   杨嘉摇摇头。   “这年头的女修们,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喽。”   他将通讯玉简挂回腰间,再对其余人做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明光书院。”   飞舟外,人山人海,墨香如潮。   天地之间,竟然顶天立地竖着一行大字。这是四个大字,笔走龙蛇、气势万钧。   正是——明光书院! 第93章 变化的考核   ◎书院山门◎   在人山人海中, 云乘月等人所在的飞舟并不显眼。   明光书院的飞舟外形古朴雅致,但和四周那些高大华美、争奇斗艳的飞舟相比,它实在寒酸得像只蚂蚁。   当一行人走出飞舟时, 只有“骨碌碌”滚下来的乐熹引起了一些注目。但很快,有小厮模样的人上来, 搀扶起乐熹,并安静地对杨嘉行了个礼。   青年模样的杨夫子站在飞舟前,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轻轻“唔”了一声, 仿佛有点意外。   “嗯……这倒是没想到。”   陆莹正巧站得离他最近, 也同时低声道:“那是乐家的人?怪了,乐家向来以霸道出名, 就算乐熹只是不受重视的嫡枝,他们怎么会这么忍气吞声?”   “你也知道乐家的作风?而且……忍气吞声?”   杨嘉偏头看她一眼,温和的面容上浮现一点惊讶, 惊讶之外又有些戏谑:“陆小友是说, 我给他们气受了?”   陆莹后退了半步。她看上去对杨嘉格外有点警惕。   “乐家的霸道人尽皆知。”她忍了忍,露出一个娇憨大小姐式的假笑,甜甜地说,“我不敢说杨夫子什么,您实在误会了。”   杨嘉眨了眨眼。   “那陆小友说的‘忍气吞声’,何解?不是我给他们气受了,莫不是其他什么人待他们不好?”   他居然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陆莹没吭声。她面上的假笑绷得很好;装得越好,说明她现在越警惕。   正好这时候, 云乘月出来了。   她刚才折返回去找小麒麟拂晓。小兽正抱着藤编小乌龟打瞌睡, 她一去就精神起来, 还用尾巴蹭她。   现在她抱着小麒麟, 身边还跟着一个亦步亦趋、保持沉默的辰星。这名银发女修走路无声无息,再不说话,就宛如不存在。云乘月感觉自己短短时间里,好像就习惯被人这么跟着了。   而一下飞舟,她就看见杨嘉“刁难”陆莹的场面。   望着那一幕,她觉得有点奇怪。杨嘉给她的印象还不错,毕竟他也走生机大道,还出手救了拂晓,本人笑容和气——是真的和气,跟虞寄风的喜怒无常、高深莫测不是一回事。   他针对陆莹做什么?之前不是还宣布陆莹通过了一关考验吗?   云乘月走下飞舟。   “杨夫子。”   她不着痕迹地插到两人中间,将两人隔开,微笑着略施一礼:“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如果没看错的话,杨嘉好似愣了一愣,继而如梦方醒似的,露出个歉意的微笑,转而说道:“我先带你们……”   话没说完,却是又被人打断了。   “——杨夫子!”   一名女修从天而降。   她足踏一卷飘逸柔韧的画轴,大袖扶风,落地时轻盈无声。她约莫三十六七岁,面容端庄严肃,头发绑得紧紧的。她的目光匆匆掠过,在碰到云乘月时,微微一愣。   云乘月觉得这位女修的眼神隐隐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哪里?   顾老师并未和她说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再皱着平直浓黑的眉毛,对杨嘉说:“杨夫子,您回来了。”   她的目光又反复掠过飞舟,露出意外之色:“张夫子和公输夫子还没有回来……王夫子他老人家也不在么?”   她好像有点受打击,又有点焦躁不安。   杨嘉面对她,神色变得庄重了些,那种有点孩子气的不依不饶消失无踪。“他们在水府那边,王夫子和他们一道。”他简单地说,“顾老师,出什么事了?”   顾老师再看一眼云乘月等人,欲言又止。终究,她低声说:“出了一些变故,许是不得不请您去看一看。”   虽未明说,但杨嘉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神色也微妙地变了一变。   “难道是……”   他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又转身说:“临时有事,不能亲自领路,见谅。不过我已经同登记处的同僚知会过,你们自去问候一声,该入读的入读,该考核的考核。”   “登记处所在,看着文字指示过去,就能找到。”   说罢,他又多看了一眼陆莹,笑了笑,这才离开。   柔韧的空白画卷展开,托着两人一飞而起。   云乘月托了托怀里的小麒麟。拂晓的两只前爪搭在她手臂上,“咩咩”了几声,算是说再见。它记得是杨嘉给它治了伤。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四周热闹得很,不像有什么变故。云乘月四下打量,心中暗自忖度。如果薛无晦在就好了,可以让他到处转转……魂魄的状态,当个斥候还挺方便的。   但这会儿,薛无晦还在帝陵之中,不在她身边。   “哼……”   这时,陆莹轻哼了一声。   她也望着杨嘉远去的方向,并且终于放松了面上的假笑。不仅如此,她还流露出些许不快,更多是焦躁和担忧。   “这位杨夫子真是……什么‘该考核的自去考核’,这里不就只有我还剩一场?莫非他在暗示我,我肯定考不过去?”   她眉头皱得快打结。她纤秀而锋利的面容显得更加锐利,简直寒光烁烁。   她手指轻敲手臂,自言自语:“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要给我穿小鞋、使绊子?”   “不会的吧……杨夫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季双锦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辰星,见银发星官不说话,才略松口气。她又轻轻一扯陆莹的衣袖,含笑道:“你定是想多了。杨夫子是何等样人,哪里会和我们这些新生计较。”   陆莹回过神,下意识扯了扯衣袖,却没多大用力,所以并未将袖子真的扯出来。   她保持着让季双锦牵袖子的动作,身体变得有点僵硬。她扭开脸,低声说:“行了,当我没说。你们大小姐懂的就是多……也总把那些名声在外的人想得太好。”   阿苏立即护主:“陆姑娘慎言,我们小姐也是为陆姑娘好。”   陆莹露出个假惺惺的笑:“是吗?”   她没说什么,但这副挑衅的神态格外气人。阿苏干瞪眼,憋不出话。   季双锦有点无奈,并且又看了一眼辰星。   辰星抱着镜子,沉默又安然地站着。   看着这场眉眼官司,云乘月好笑地摇摇头。她说:“辰星星官不会传坏话的,双锦,没关系。”   她一开口,银发星官就认真说:“嗯,不会。还有,叫我华苒。”   辰星本名华苒,她确实这么说过。   云乘月愣了愣,笑着改口:“对不住,我一下给忘了。好,华苒。”   “嗯。”   辰星星官露出一点很浅的微笑,深蓝的眼睛里也像泛起碎光。她目光闪亮地看着云乘月,一眼都没看别人。   “你们……”   陆莹的眉毛又打结了。   “算了,赶紧去登记处。”她率先拔腿离开,“你们不用考核,我还要呢。”   季双锦笑得更无奈。她正想跟上,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别处。那是乐家人前去的地方。   望着那一头,她有些恍惚,神色似是感伤,也似是唏嘘。   最后,她摇摇头,收起最后一点不舍,坚定地回头转身。   云乘月看了她一眼。   “双锦,我有点意外。”她轻声说,“之前怎么说,你都不听、都舍不得,这会儿却一下放了手。你以后……不会后悔吧?”   季双锦喃喃说:“是啊,我会不会后悔呢……我好像也不知道。但我明白,至少现在,我想走自己的路。”   阿苏背着刀,走在她们身边,这时忍不住说:“而且乐公子……乐熹都失去考试资格了,也不能够让小姐后悔!”   云乘月点点头,悠悠道:“好罢,我暂时相信你。要是以后你真的后悔了,我就……”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好。要不打断渣男的腿?   却听有人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那就杀了那个男人,免得以后后悔。”   三人一愣,才发现这居然是辰星说的。   银发蓝眼的辰星还是亦步亦趋跟着云乘月,怀里抱着银色正圆的镜子。她神态自若,眼神清冷无波,长发和长裙都曳地迤逦。   这副外貌在人群中很显眼。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四周的人都对她视而不见——除了现在一脸惊色的三人。   还是云乘月开口:“华苒,我很欣赏你……嗯,不过,随便杀人还是不太好的。”   辰星点点头,毫不犹豫:“好的,那就不杀。”   季双锦:……   阿苏:……   云乘月思索片刻,补充说明:“就算要杀,也不该是这个理由。”   辰星同样认真地点头:“好的,那就找个合适的由头来杀。”   云乘月陷入沉思:“总觉得我仿佛不是这个意思……”   季双锦:……   阿苏:……   “乘月,你,你还是别说话了吧……”   前方的陆莹回过头,视线自动忽略辰星,只对着其他几人说:“你们在磨蹭什么?能不能快一点,我还要考核呢!”   季双锦连忙说:“好的,来了!”   云乘月跟上。   辰星也安然地跟在她身边。   “所以,是杀,还是不杀?”她忽然问。   云乘月看看前方季双锦忽然僵硬的背影。   “我觉得,还是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更好……”   季双锦:……   不用讨论的,乐熹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啊——这句话憋了半天,还是被季大小姐对星官的敬畏给压了下去。   况且,虽然不好承认……   但有人这么干脆地袒护她,其实让她有点开心。   前面陆莹站得不远,其实也听见了她们之间的对话。   迎着晨光,她瞪了季双锦一眼。   “傻笑什么……真是大小姐。”   ……   五人走在人群中。   天地间有“明光书院”四个大字伫立。离得近了看,更发现墨迹氤氲流动、时时变化,却又自有一种玄妙的和谐统一之感。   除了这四个大字,另外还有泛着金光的小字漂浮在四周:   泊舟处。   留客亭。   试墨台。   ……   云乘月忍不住感叹:“这里好大,半天都没见登记处在哪儿。”   这里曾是某座山峰的山顶。似乎被谁削去了整个峰尖,又平平地扑了青色地砖、竖起白玉山门,才做得这般平整,不仅能供飞舟停泊,还能容纳上千人而绰绰有余。   其他同伴还没作答,旁边飘过去笑嘻嘻一声。   “这有什么好惊叹的?连明光书院的‘天地门’都不知道,真不知道哪儿来的土包子。”   一名涂脂抹粉、瘦若柳条的青年,摇着羽扇,施施然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还慢声慢气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年轻人倒也不回头,就这么刻薄一句,再又摇曳多姿地往前走了。   这副姿态实在称不上美妙,况且他面上两条漆黑浓密的眉毛高高扬起,更给他增添了三分古怪。   云乘月看得呆了一下,也没顾上不快,光记着看新鲜了。   她身边的辰星却是眉尖一蹙,手里举起银镜,就对准了那年轻人。   银光一闪,那脂粉青年就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声,往前重重一摔,又不知道被什么给歪了一下,在平地里给滚出几步远。   辰星放下镜子,侧头望着云乘月:“不要怕,略施小惩,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乘月:……   虽然想说不必如此,但作为被人爱护的一方,好像还是应该道个谢?   她就微微一笑,说:“好的,多谢费心。”   辰星望着她,冷白色的面颊竟然略略一红,声音也低了一点:“不、不客气……以后我会继续保护你。”   陆莹在一旁,默默扭过了头。   前方那平地摔的青年却也有些本事,一骨碌摔了,立即身体一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把自己弹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定了,回首一望,被厚厚脂粉盖住的眼皮一撩,两只异常明亮的眼珠一扫,却是狐疑地在几人身上过了一遍,无法确定对象。   “……有点东西。”   满面脂粉的青年露出一个笑容,羽扇一挥,大踏步往前方走去了,只留下一句:“今后书院见!”   云乘月“咦”了一声,反而来了兴趣:“这人好像……也有第三境后阶的实力嘛。”   说书玉简定律,路边挑衅的都是小喽啰、路人甲,不过这在那个人身上似乎并不成立。   旁边立即有人接话:“自然,别看那一位举止有些异常,其实他是白玉京诸葛家的人,诸葛聪,也是颇为有名的年轻天才。”   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云乘月扭头一看,见一名英气勃勃的女修正笑着看她。女修对她抱拳一礼,也客气地对其他人点点头。   “云姑娘,好久不见。看见你们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居然是王雁冰,就是云乘月初上保宁号时遇到的女修。当时她主动提出要和云乘月搭档,后来却被陆莹的装扮唬住,另寻搭档去了。   “是王姑娘。”云乘月客气道,“保宁号之后都平安么?”   王雁冰点点头:“都好的。”   两人寒暄几句。王雁冰显然对季双锦有些好奇,而且没认出来暴瘦的陆莹,直到陆莹自报家门,她才吓了一跳,又赶忙掩饰。   接着,她说:“保宁号上,多亏了云姑娘出力,我们才能保住性命。我现下无以为报,也就是早到了几天,打听了些消息,来跟云姑娘分享。”   云乘月也不推辞,说:“好,多谢。”   王雁冰再点点头。   “最大的一个消息是……明光书院即将举办第三场考核,但是,情况有变。”   云乘月想起之前杨嘉行色匆匆,心中一动:“情况有变?是考核内容,还是别的什么?”   “是考核内容的变化。原先的题目弃之不用,新的说是今日上午公布。而且,还有另外一则。”   王雁冰并不知道云乘月等人在水府的遭遇,因此说得颇为轻松,笑道:“我打听到,说是今年免试入学的名额全部暂定,那些免试的天之骄子,都必须通过这一场考核的内容,才能真正进入内院。”   免试入学的名额暂定……这就是说?   季双锦和阿苏都轻轻“啊”了一声,陆莹则是哼了一声。   辰星“唔”了一声,并不意外,却是露出思索之色。   几人同时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抱着拂晓,摸了摸它温凉的头,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王雁冰后知后觉,也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神色略有变化:“难道说……”   云乘月平静道:“没什么,就是听上去,我们也要参加这场考核罢了。” 第94章 登记   ◎一波三折◎   云乘月没多说, 王雁冰也就没多问。两人虽有一些情谊,却也只是萍水相逢,机灵如王雁冰, 自然知道交浅不言深的道理。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笑笑,就继续奉送打听到的消息。   明光书院分为内院和外院, 外院虽然也不容易入读,却总算人人都能考。至于内院,要求却相当严格。   通常而言,报考内院首先要有合适的推荐信, 其次是起码第二境的修为。   同时, 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每年敢报考明光书院内院的考生, 都持有至少一枚天字级书文。   但……这只是“通常而言”。   在某些时候,一些惊才绝艳的天才,会得到免试入学的资格。   他们或是观想书文时得到罕见的异象, 或是早早建功立业、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总之,这些人的卓越人尽皆知,根本无需质疑。   如果让他们和普通考生同台竞技,结果根本无须讳言。   因此,明光书院会额外给出部分名额,让这些天才免试入学。这样一来,普通考生也能减少一点竞争压力。   至于哪些人可以被认定为天才……   据说,需要老院长王道恒的认可, 以及明光书院超过一半的夫子——也就是至少四名夫子的同意。   “就是说, 能被免试入学的都是公认的天才?”云乘月敏锐地意识到了某些问题, 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该不会这些人碰巧都是大家大族出身罢?”   王雁冰微微一笑:“云姑娘慧眼高见。”   这么说,果然如此。   难怪听说这些天才的入学受到阻碍,王雁冰隐隐有点幸灾乐祸……   云乘月问:“但是,应该也不全是大家族出身罢?明光书院屹立千年,总有几个野路子出身的天才,也能得到免试入学的资格吧?”   “自然……”王雁冰一怔,隐约是想到了什么。   陆莹还在思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谁要刻意针对这些家族?谁有这么大本事,又有这么大胆量……”   季双锦却低声道:“不一定是针对世家。”   陆莹:“什么?”   季双锦双手交叠,目光往辰星那里一瞟,迟疑片刻,才继续说:“掌控了收取人才的口子,才最方便决定让谁上去,让谁上不去。”   让谁上去,而让谁上不去……   陆莹也明白过来,继而一阵沉默。   她犹豫道:“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有人在针对……”   她看了一眼云乘月。   要说今年谁最有可能是那个“野路子天才”,似乎也就只有……   云乘月感觉到她的目光,开口道:“不至于。我只是个小人物……况且,谁能未卜先知我会得到一个名额,大费周章针对我?”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又看向辰星,直言:“华苒,你是否知道什么?”   银发蓝眼的星官这才点点头,淡淡说了一句话:“白玉京中,有人不喜欢明光书院,已经很久了。”   白玉京——大梁的首都,天下的焦点,无数天骄向往之处,多少传奇流淌之地。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风云激荡的源头。   这个词天生让人敬畏。   而当它和明光书院放在一起……就产生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火药味。尤其辰星星官看上去冷淡平静,实则保持沉默,没有多说一句话。   当她开口时,王雁冰忽然打了个寒颤,表情一阵迷糊。她左右看看,目光径直从辰星身上掠过,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里还有个人。   她还有些糊涂地问:“云姑娘,你们在跟谁说话?”   云乘月收回心思,摆摆手,没有回答,只说:“不想了,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先去登记处看看,最坏无非就是再考一次试。”   她说得笑眯眯的,语气相当轻松。   闻言,其余几人紧张的神情也松弛了一些。   季双锦微笑道:“也是,我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   陆莹却还有点不甘心,皱眉道:“那杨夫子亲口答应过,怎么也该负责吧?哼……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靠自己就靠自己。要是考不上,我就去别的地方,照样能混出个人样!”   云乘月轻笑一声:“这我倒是不怀疑。就凭你骗人的能力,就不会让自己吃亏。”   陆莹不以为忤,反而有些骄傲:“那是当然。你以为我是你们这种傻乎乎的大小姐?”   看她颇为得意,云乘月反而笑出声。只有一点点……不过,这是她头一次觉得,陆莹这骗子倒也不无可爱之处。当然,只有一点点。   此处广场,名为“天地门”。   “明光书院”四个大字,果然悬垂在天地间,墨色氤氲流转,从任何一个角度抬头望去,都能望见玄奥的意蕴流转。但再要仔细去看,却又觉得什么都没看见。   有了王雁冰指引,一行人才知道登记处设在天地门东北角。   交代完后,王雁冰又客气了几句,就道:“我这次报考的是外院,虽然不参与内院考核,却也还剩明日一场,这就要去准备,就先告辞了。”   云乘月点点头:“好,各自好运。”   王雁冰笑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感慨:“是啊,现在也只能祈求好运了……几位将来若能青云直上,我可也有能够吹嘘的经历了。”   她半开玩笑地说。   云乘月噗嗤一笑。她隐约想起过去,好像也曾和谁互相感叹,让对方快点发达、成为大腿,好让自己当个关系户……大概不管什么时间、身在哪里,人总是盼着好友出人头地,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不喜欢躺赢呢。   她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嘛,王姑娘也是。”   王雁冰点头:“承云姑娘吉言。”   末了,她又看向阿苏:“听说阿苏姑娘也要去外院?不如我们一起。”   阿苏明显地一愣。   她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季双锦:“不行,小姐……”   季双锦却双手往她背上轻轻一推。   她眼神有些不舍,却还是笑道:“看我做什么?阿苏,我们现在都是书院的学生,也都有自己的道路。你去吧。”   阿苏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继而,她又看着云乘月,再看陆莹,甚至看了一眼辰星。   “可我是季家的家仆……”   云乘月伸了个懒腰:“以后就不是了,这就行了嘛。快去,回头登记完,我们一起吃饭。”   可能是这句“回头一起”起了作用,阿苏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王雁冰拉走了。路上她还频频回头,表情茫然,像是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得离开自家小姐了。   剩下三人……再加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辰星,又晃悠悠往东北走去。   云乘月说:“双锦。”   季双锦应了一声。   她又问:“世家的家仆……是不是有什么卖身契?阿苏说她连姓氏都没有。”   季双锦动了动嘴唇,低下头,却没说话。她的表情显得有点不情愿,更多则是不舍。   陆莹瞥她们一眼,出言道:“云乘月你少自作多情,人家一个愿意当仆人,一个也习惯了当有人保护、有人服侍的大小姐,你在中间搅和什么。”   季双锦眼巴巴看着云乘月,小声说:“我就是舍不得……不过,如果阿苏愿意离开,我一定不会强留她。”   陆莹说:“看。”   云乘月无奈:“行,好,我也就是觉得阿苏的仆人身份不太好……算了,我也搞不明白你们世家的规矩,就先不管了。”   几人往东北方向走。   越靠近东北,四周的人越少。东北角是内院的登记处,而这里虽然看着熙熙攘攘、热闹无比,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去外院凑热闹的。   真正敢报考内院的修士,寥寥无几。   等真的找到登记处时,四周更是连一个考生都没有了。   在前方的青石板上,放置着一张条桌,上头悬浮了“内院登记处”一行文字。条桌附近无人看守,桌面倒是铺开了一卷名册,旁边还放得有笔墨纸砚。   走近一看,名册抬头写着:内院报考名录。   下方是整整齐齐一列排下来的名姓。字迹不同,墨迹的新旧不同,显然是不同人在不同时间写下的。   旁边还用镇纸压了一张纸,写着:按顺序登记。   “看来是要自己录入名字……?”   云乘月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同伴,见她们虽然迟疑,却也没有别的看法,她就提起了笔。   “既然没人看守,多半就是了。”她安稳道,又看一眼墨汁干涸的砚台,“陆莹,帮我磨个墨。”   陆莹眉头一皱:“为什么是我?!”   云乘月无所谓道:“等你写的时候,我也帮你磨嘛。”   陆莹冷笑不屑:“少蒙我。写名字才用多少墨,我要是磨了,你还需要动手?”   云乘月叹气:“唉,你真是斤斤计较。”   陆莹:“到底是谁斤斤计较?!”   季双锦含笑看着她们斗嘴,眼神竟还有几分感动:“现在看你们斗嘴,我觉得真亲切,大家都在的感觉真好。”   陆莹无语:“说得像我死过似的……”   云乘月:“你确实差点死了。”   陆莹:……   几人笑闹间,云乘月已经提笔蘸墨,就要往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偏偏这时——   “住手——什么人胆敢妄动名册!”   首先传来的是一声厉喝。   继而是风声。   风声,也是破空声。   一支金色袖箭激射而来,破开空气,转眼就重重钉在桌面上——恰恰在云乘月的笔尖和名册之间!   铛——   袖箭震颤出余音。   而余音又带出尖锐的气流。这些气流扩散而出,化为隐隐一个“钉”字,眼看就要袭向云乘月的额心要害。   辰星瞳孔一缩。当袖箭初初袭来时,她其实已经看到,却又因为某种考量,而犹豫着没有出手。但现在这一幕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她不再顾得上那个考量,就要出手拨开那一击。   而在云乘月胸前,那枚能够通往帝陵的翡翠吊坠,也是一抹暗光流转。   但——这些都没有用上。   无论是辰星,还是通往帝陵的吊坠,都没有能够出手。   因为也恰恰在这一瞬,云乘月自己不退反进,手里笔尖一送,恰恰点在袖箭的尾部。   电光火石间,一切彷如静止。   唯有一句话响起。   “不是故意的。”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却清晰地在寂静的风里流转。   “只是碰巧发现,这支笔仿佛是个宝物……嗯,至少挺硬的?来挡一挡小人放出的冷箭,似乎可行。”   这话说得有些迟疑,还有些不好意思。   而与柔和的语气形成对比的,却是那一点笔尖停滞半空,毫无畏惧地点上小巧坚硬的袖箭尾部。   墨色笔画在半空散开,化为无数缓慢的点画;它们包裹了每一道气流,也让每一道气流烟消云散。   朴素的笔杆上,一枚“镇”字亮了起来。   这枚文字古朴而又豪迈苍劲,相比之下,袖箭上的“钉”字未免太刻板、太尖锐,也就太过单薄,显得不堪一击。   哗啦——   在“镇”字面前,“钉”字竟然直接碎裂了。   直到这时,四周才抽出一阵冷气。   ——这是……!   “唔……!”   攻击者发出一声闷哼,倒退三步,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名身着褐色劲装、缚着黑色额带的青年。他五官秀气,但肤色暗淡、神态薄戾,这令他看上去便脱不开“凶神恶煞”四字。   在他的衣摆上,绣着黑色水浪,还有大大小小的黑色飞鱼。   自来飞鱼成群,无不给人欢快、欣欣向荣之感,可在这青年身上,这些黑鱼却只显得怪异可怖;一对对鱼眼珠,全都阴恻恻地盯着人。   云乘月不明所以。那是谁?   辰星恰好轻声答出:“白玉京,飞鱼卫。”   飞鱼卫又是什么?没听过。云乘月缓缓眨了下眼。   此时那青年捂着心口,站直了身体,阴沉沉地盯着云乘月:“你——谁敢抗旨?”   云乘月莫名其妙,便皱起眉:“谁抗旨了?抗谁的旨?”   没待青年说话,却又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   “真是出彩。近十年来,你是第二个发现这笔有大用的人。”   一道温雅的女声传来,含着柔和的笑意。   “这是王院长亲手制作的‘镇山河’毫笔,本是放在这里防个意外,不想还真有人能随手用出……真是天资过人。想必,这位就是杨夫子提过的云师妹了。”   一名身着素色青衣,长发高绾的纤瘦女子走上前来。她眉眼柔和清雅,一眼都没看那飞鱼卫的青年。   她只含笑道:“嗯,不愧是能被免试入学的云师妹。”   说罢,女子才一撩眼皮,柔和温润的目光带出一点锋芒,直往那飞鱼卫盯去。   “我倒要看看——是谁想阻止王院长亲自选中的人入学?” 第95章 针锋相对   ◎书院对白玉京◎   纵然这名突然出现的青衣女子, 貌似帮了他们,也貌似和善……   但云乘月的第一反应,却是戒备。   她握紧手中据说来头很大的“镇山河”笔, 往陆莹、季双锦处略略一退,自然而然将她们护在身后。   陆莹皱了皱眉, 低声道:“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几岁大的孩子。”   云乘月没顾上理她,只管挡在两人身前。   她盯了那名青衣女子片刻,再瞟一眼那阴戾的陌生青年, 心道, 这两人看上去互相都认识,且相互敌对。   虽然那陌生青年看着凶神恶煞, 可这新出现的女子也不一定心怀善意。   虽然看似亲切,但……她当众点明说云乘月是“免试入学”,又强调说是“王院长亲自选中”, 恐怕也非无的放矢。   短短几句话之间, 四周的目光已经全部集中到云乘月身上。而这些目光……自然,大多不那么友好。   云乘月不得不对在场除了同伴以外的所有人都保持戒心。   此时,那青衣女子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话。   “不过,这次因故临时变更最后一场考核的内容……纵然是云师妹,也还是要再考一场才行。”   说话间,她那含笑的目光又有意无意掠过季、陆二人,仿佛在说:你们也不例外。   在她柔软的外表后, 像有某种强硬的东西存在。   云乘月暗暗蹙眉片刻, 又注视着她, 半晌也就微微一笑。   “多谢这位道友提醒, 我与同伴的的确确是想要登记考核的。不过……既未入门,妄称师姐妹也不大合适。”   她客气道,又看向另一头的飞鱼卫青年:“不知道这位道友之前说的‘抗旨’是什么意思?”   云乘月打算将事情先问个清楚。她本能地察觉到,面前发生的事情并不简单。   那青年已从攻击余波中缓了过来,身体站得笔直。听了她的询问,他似是一怔,原本不善的神态略有缓和。   “云乘月,云……原来是司天监提到过的那一位。”他略点了点头,目光往四周扫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不大能够确定。   迟疑片刻、思索片刻后,这名飞鱼卫青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薄而色暗的嘴唇动了动,竟硬扭出了一个微笑。   他好像不大习惯这样的神情,笑得实在僵硬,甚至有点渗人。   “我阻拦你们,是因为按照白玉京和书院的约定,登记考核的时间点已经在一刻钟前过去。未在规定时间内登记的,一律视为放弃今年考核。”   他一反先前的粗暴,挂着那僵硬的笑,居然还算仔细地解释了一番。说罢,他又阴沉沉地看了一眼那青衣女子。   “即便是司天监看中的人,恐怕也不好例外。不过——”   他毫不掩饰对青衣女子的敌意,话锋一转:“明光书院固然源远流长、大名鼎鼎,可如今恐怕也不是什么顶好的去处。云姑娘何必执著?”   “不若来白玉京,飞鱼卫也正需要广纳英才。”   ……啊?   这莫不是招揽的意思?   云乘月略一怔,暗想,看来飞鱼卫针对的是明光书院。只是不知道,书院和白玉京究竟有什么矛盾,怎么如此针锋相对?   她正想着,左手却被人悄悄握住。是季双锦。   季双锦略垂着眼,一副乖巧沉默的模样,手指却在她掌心写:飞鱼卫是京中鹰犬,名声不好,最好莫去。   这一句恰恰写完,一旁的辰星却也正好冷冷清清开口。   她目前是个隐形人,说话只给云乘月听,道:“乘月,入主星宫前,去飞鱼卫也可。”   去飞鱼卫也可?云乘月一愣。   飞鱼卫……辰星恐怕只是想让她早点去白玉京吧。她莫名意识到了银发星官的想法,不禁有些无奈,也有些想笑。   就算飞鱼卫真的很好,她也不好去啊……她答应了卢爷爷要过来明光书院,一路还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陆莹、季双锦都要在这里学习,还有阿苏,说好了一起求学,她哪里好半途走人。   除此之外……她莫名也很在意那位鬼仙院长——王道恒。   云乘月忖度片刻,迎着那青年的目光,客客气气道:“多谢好意,不过我答应师长,要先专心求学,日后才好成材。”   “明光书院乃修行书文之圣地,我还需多多学习。”   闻言,飞鱼卫青年当即收了微笑。   他冷冷地看她片刻,直直哼了一声:“不知好歹。”   不答应就是不知好歹……难怪飞鱼卫名声差。云乘月暗自嘀咕。   另一边的青衣女子却轻轻吁了口气,露出个放松的神情。   她瞧着飞鱼卫青年,轻声笑道:“庄夜,光瞧你翻脸这速度,有些见识的人都不愿做你同僚——何况是云师妹。”   “……杨霏,废话少说!”   庄夜恼怒道:“总之,时间已经过了,这几人今年不能参加考核,即便是王仙长选中的人,也不能违规!”   青衣女子——杨霏蹙起了眉头,笑容也冷了下来。   “庄夜,我给你些面子,你莫非以为我怕了你?”   她冷冷道:“别人也就罢了,云师妹是书院师长点名要的人,你少来刁难。我给你台阶你不下,莫不是想被我轰出去?”   她的实力应当更强,因为庄夜神情波动,看她的目光颇为忌惮。   可是,他的态度却分毫不让。只见他拔出长刀,身周已然有灵光闪烁。   “有本事你就直接动手。杨霏,你身后是明光书院不假,我身后却也是整个白玉京的意志。只要我在这里,就无人能够违规。”   杨霏轻轻冷笑出声,眼看就要抬手。   庄夜却抢先厉声喝道:“杨霏,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再剜了我的眼珠挂在这儿,好叫我看看——”   “——来日是书院凌驾国法之上,还是国法将你们这帮人碾个粉碎!”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真是奇怪。白玉京向来不干涉各大书院,尤其明光书院屹立千年,早已自成一派。   这一次,白玉京派飞鱼卫前来干扰,明光书院又临时调整考核内容,已经足够让人错愕……现在,只不过是几名学子的入学名额罢了,何以值得飞鱼卫如此疾言厉色?   人们纷纷打量云乘月几人,已经开始猜测,她们几人是否大有来头,才会引起这般风波。   杨霏显然没想到庄夜如此强硬,不禁面色微变。   云乘月侧目观察。   看两人方才表现,杨霏的实力显然强过庄夜。且这里是明光书院的山门,面对外来者本不该屈服。   但此刻,面对庄夜的强硬,这位书院学子竟皱着眉,露出了为难之色。   四周有人低声议论:   ——奇怪了。这,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考核,怎么说得如此严重……   ——明光书院历来不问世事,为什么白玉京突然要插手?   ——飞鱼卫真是有些嚣张了。   ——嘘!你以为飞鱼卫的背后是谁?   ——恐怕书院要摊上事了……   只是入学考核,就发生了这么一场风波……   云乘月叹了口气。看来事情果然不简单,也不知道待在明光书院,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不,把“会不会”去掉,肯定会有麻烦。   这么一想,说不定考不上也不是坏事嘛。她琢磨着,本来修炼还算有点乐趣,可要加上阴谋诡计……头痛。好头痛。麻烦死了。这又不像说书玉简,还能跳章直接看结局。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说不定她直接开口放弃了。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再看四周,有些独来独往的修士犹豫片刻后,已经是悄悄退走。看样子,他们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决意不掺和这场争斗,连明光书院的名头都留不住他们了。   云乘月抬手按了按鼻梁。大不了就是不要面子,现场打个哈哈,退走另寻出路嘛——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   她左右看看。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季双锦、陆莹;季双锦正在轻轻叹气,而陆莹的眉毛拧得快要滴水。   “算了吧。”陆莹率先开口,言简意赅,还带着几分自嘲,“正好我也没指望能进内院。大不了去别的地方闯闯,也不是什么大事。”   季双锦则对云乘月弯了弯眼睛,语气柔细:“那我们换个地方好啦。”   云乘月放下揉捏鼻梁的手,也收起了“好麻烦哦”的神情。她看着同伴,很认真地说:“可是,为什么要换呢?”   她说话时,杨霏和庄夜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如果预感到什么,庄夜的神情愈发不快,而杨霏一怔过后,倒是露出了一点微笑。   云乘月没有看他们。   她也没有在意四周其他人的打量、议论。   季、陆二人都一怔。   “……什么?”   “你在说什么胡话?”   面对陆莹略显暴躁的眼神,云乘月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我记得你们很想入读明光书院的。”   “就算很想……”   云乘月认真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路上吃了挺多苦头的,对吧?而且,书院的夫子也允诺过,我们都能正常参加考核。”   大人物们给她们设下的考验,她们都靠自己的努力通过了。   付出都付出了,哪能随随便便不要收获?   云乘月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做人要讲诚信的。说到要做到,应得的就不该扔掉。”   那一头,飞鱼卫庄夜蓦地一声嗤笑,故意出声道:“即便是司天监的正式星官,也不敢轻易得罪飞鱼卫,况且不过区区预备役?”   云乘月才不理他。   而在无人发现之处,辰星撩起薄薄的眼皮,用那对深邃而奇异的蓝眼睛,冷冷地看了庄夜一眼。她手中的银镜散发出些许波动,也仿佛一个冰冷无声的注视。   细微地,庄夜忽然微微打了个寒颤。   身为飞鱼卫,他其实很熟悉这种冥冥中的直觉——被实力远高于自己的人注视,并且是恶意的、故意让他发现的注视。像猫伸出爪子,故意拨了一拨玩具的头顶。   他一个激灵,警惕而疑惑地看向四周。   没有发现。   片刻后,他抿起嘴唇,原本笃定的、甚至有些得意的决心,产生了动摇。   他想起了京中某些背地里的传闻,关于那个云姓女修,关于司天监,也关于……   庄夜的眼中,悄然萌生了矛盾之色。   然而,这细微的局势变化,并未被其他人发现。   云乘月还在等待两位同伴的回答,而杨霏也还在为难。   季双锦纠结了一会儿,隐晦地瞥了一眼飞鱼卫,动摇了一刻,终究是咬咬嘴唇,低声道:“算啦……其实别的书院也很不错。”   陆莹则是用一种“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着谁”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着云乘月,还暗中磨了磨牙。半晌她才扯出个假惺惺的笑:“你误会了,我可没有很想正经读什么书……云大小姐,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云乘月用一种关怀傻子的慈爱眼神,看着她:“骗我干什么,我又不傻。”   明明不久前,无论陆莹还是季双锦,都为了有望通过考核、入读书院内院而兴奋不已。   陆莹皱眉:“那你想干什么?”   云乘月说:“不干什么,就是继续做我们原来打算做的事,比如登记,比如考试。”   她握紧手中的“镇山河”毫笔,手指轻抚笔杆;这杆笔外表看上去苍老朴素,甚至朴素得有些过分,因为笔杆上甚至存着不知多少年前的树瘤痕迹。   同时,她伸手抓住台面上的登记簿。刚才庄夜偷袭时,她虽然碰巧用“镇山河”抵挡住了那一击,却也被迫扔开了登记簿。   薄薄的、泛黄的册子,在台面上被风撩动,书页慢吞吞地“哗啦”着。像个看戏的老人家。   “三个人的名字,我一个人来写,应该没有问题吧?”云乘月看向杨霏,认真地征询道。   杨霏望着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神情竟一瞬恍惚。一不留神,她唇边就吐出两字:“不错。”   那一边,庄夜来不及思索,急声道:“云乘月你想好了!如若坚持违规,我怕明光书院未来保不住你,白玉京也不会承认你的修士地位!”   云乘月稍稍吃了一惊,回头道:“这么严重?现在白玉京里,都是飞鱼卫说了算了?”   庄夜夷然不屑,想也不想:“你以为飞鱼卫为谁拔刀?”   他冷笑道:“你也不看看,杨霏说得硬气,实际敢不敢真的和我等硬碰硬?”   “任明光书院多大名头,不还是乖乖改了考核内容?”   杨霏面色不佳,四周也起了轻微骚动。   白玉京压过了明光书院——人们虽然对此有所猜测,但见庄夜说得如此直白,还是不免吃了一惊,也更起了其他心思。   云乘月拿起登记簿。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抬起笔,“但做人要诚信。说了要考明光书院,就要先考明光书院。”   “如果考不上,再说别的罢。”   庄夜皱眉:“云姑娘何必倔强?纵然京中也有赫赫有名的书院,也愿广纳英才……”   说着,他语言忽然一滞。   接着,他神情数变,又微微侧头,仿佛在聆听什么。   在场都是修士,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正给庄夜传音。而他对此也并无掩饰的意思。   见他不吭声了,云乘月只当没了阻碍,拿起笔,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很流畅地写下了她自己、季双锦和陆莹的名字。   杨霏注视着她,眼中忧虑淡淡。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时,这位青衣姑娘终究是展颜一笑。她伸出手,姿态优雅地接过那本登记簿。   “如此,我便也好向师长回话了……?”   她话未说完,尾音一个上扬,挑出几分疑惑。同时,她的目光也投向云乘月身后某个地方。   云乘月发现,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极其安静。鸦雀无声。   而所有人的目光,又仿佛都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她便也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正是庄夜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看身形,这是一名青年男子。   他身着大袖黑衣,衣摆图案与庄夜仿佛,规格却显然不同;一头漆黑长发以一根红玉簪随意绾起,大半落在身后,与庄夜的利落严整形成对比。   一张白玉描金的半脸面具覆盖在他眉眼上,而透过面具,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云乘月身上。   饶是戴着面具,也能看出男子肤色极白、五官英挺。他鼻梁高而嘴唇薄,宛若一副线条锋利的新制墨宝。   当云乘月回头时,他正好开口。   “随这几人去。”   男子淡淡道,声音低而清越,如钟磬之音:“几只蝼蚁,不足一提。来日若碍了事,除去便好。”   他是……   杨霏眉头越皱越深,低声道:“他竟也来了……”   “……飞鱼卫之首,薛暗。”   云乘月死死捏住笔。   若非如此,她怕自己的震惊流露在面上。   因为纵然白玉遮面,她也能一眼看出,那个叫薛暗的人……   竟然和薛无晦一模一样。 第96章 入学争端   ◎大道◎   薛暗。   除了外貌相似, 这人连名字都仿佛暗示着什么。   薛无晦的“无晦”二字令人想起驱逐幽暗、照见光明,而“暗”这个字不仅含义相反,用作名字还有些拗口……   总觉得, 有种若隐若现的恶意在里面。   是她太敏感了,还是……   云乘月眉尖微动。   她胸前连接帝陵的翡翠吊坠传来一阵温暖的波动, 也同时伴随低语响起。   ——[无妨,不必管。]   薛无晦的声音在她耳边缭绕一瞬,即告消散;像缥缈的风和云。她发觉,他们两人就连声音都十分相似。   既然他这么说, 云乘月便也按下疑虑, 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反正名字写都写了。飞鱼卫和明光书院的争端,就交给杨霏去处理吧。   杨霏似也有相同想法。她收起面上忧虑, 重又展露出优雅得体的微笑,并对薛暗遥遥一礼。   “薛道友,许久不见。没想到, 这一次你也来了。”   杨霏面上含笑, 语气轻柔却坚决:“云道友等三人,既已完成登记,我便将她们带走,去做一番准备了。”   薛暗看了她一眼,略略颔首,吐出一字:“可。”   虽然有面具遮盖容颜,但看他纹丝不动的唇角、波澜不惊的目光,就能想到他必定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杨霏仿佛丝毫不觉得他态度哪里不对, 依旧微微笑着, 也一点头, 再扫一眼四周, 道:“还请诸位道友自去准备。”   众人才散了。   唯有两名飞鱼卫还伫立原地。人群一散,他们仿佛更显眼了。   能面无表情地用一个字说出居高临下的感觉……   云乘月已经走到杨霏身后,到底忍不住又瞟了薛暗一眼。这人实在是像薛无晦,令她不得不多在意几分。   不想当她看过去时,正好也触到薛暗的目光。分明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却仿佛凝聚着什么,盯过来时甚至让她觉得皮肤隐隐刺痛。像两只刺人的蚂蚁,或者看不见的强光。   云乘月不禁蹙了蹙眉。   薛暗还是直直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   ——[都说了无妨,不必理他!]   薛无晦的声音蓦然响起,似有几分不快。   ……这人突然生什么气呢?看见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他不好奇的么?   云乘月无奈,却也好脾气地转身。现在开始,她打算开始扮演一个合格的乖巧考生。   同时,她也不忘一手拉陆莹、一手拉季双锦。辰星在一旁看见这一幕,下意识低头看看怀里的银镜,悄悄抿起嘴唇,低头有些闷闷地跟上。   杨霏颔首,正要将她们三人往里头引去。   “慢着。”   忽然,身后却又响起一声喝止。声音不算高,语气也不算严厉,却自有久居高位的威势。   是薛暗。   云乘月正想回头,眼角余光却已经捕捉到一抹暗影——不过一瞬之间,薛暗竟已到了她身后,且正要伸手抓来。   时间——忽然放慢。   空气好似变得粘稠,四周一切也凝滞不动;唯有薛暗的动作是流动的、延续的。   他站在她身后。她能清清楚楚看见他手臂如何挥动,如何破开粘稠的空气,就要落在她肩上。   她想避开。   然而大脑的想法无法顺利传递给四肢。很奇怪,她能看见这一切,身体却像僵住,来不及反应。   这不是强者实力的压迫。   云乘月冷静地分析。这不是实力压制的缘故。虽然暂时说不大清,但她毕竟从修行之初,就见识过了薛无晦、虞寄风、卢桁等顶尖强者。   她知道被绝对实力压制是什么感觉。她根本连察觉到攻击的机会都没有。   而不是像现在……怪异的粘稠感,让人动弹不得。   不过,这种古怪的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   因为下一瞬,一只苍白纤细、仿佛冰晶缭绕的手臂就横出,将云乘月和薛暗隔开。   ——是辰星。   银发的星官抬起眼,深蓝的眼睛注视着薛暗。她眼中有细微的光点飞舞,五根纤细冰冷的手指也牢牢嵌在他的手臂上——甚至深深往衣袖中陷下去,如同要硬生生掐断他的小臂。   作为五曜星官之一,辰星的实力难以揣测。   纵然是飞鱼卫之首,薛暗的实力……应当是远有不如的。   然而,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他任由辰星掐着自己的小臂,目光平平地扫视了几遍,继而唇角一动——竟是做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司天监星官,果然在此。”   他的语气仍毫无波动,也仍清越悠远:“听闻鲤江水府惊现死灵,司天监带走了被死灵俯身之人?”   “是,如何?”   辰星没有松手,五指继续收紧。   咔嚓——   所有人都听到了细微的骨裂之声。   庄夜悚然一惊,急道:“将军……!”   薛暗背对他,举起另一只手,制止了下属的关怀。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甚至唇边的微笑都没有动摇分毫,目光也再度凝在云乘月身上。   “鲤江水府的死灵,你们带走一个也就罢了。剩下的人,飞鱼卫却不好放过。”   辰星毫无所动,眼神略有阴沉。   “你,”她的声音又柔又冷,“想死么?”   薛暗却陡然加大了唇边的微笑。   与此同时,他被辰星握住的那只手臂用力往回一收!   “咔嚓”一声,他的手臂顷刻弯曲出一个陡峭的角度;黑色的衣袖也发出破裂声。   辰星却微微一怔,“咦”了一声,松开了手。   薛暗神情自若,正好另一手抓住断掉的手臂,轻轻巧巧往回一拽。   只见他将断裂的手臂扶正,又左右来回扭动、调整好角度,最后再轻轻一拍——刚才断裂的手臂,便已然恢复如初。   云乘月使劲眨了眨眼。   奇怪……刚才一瞬间,她好像看见薛暗手臂上冒出了什么书文,却又像是几缕黑烟。可那景象消失太快,她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   有心想问问薛无晦,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主动传音。她虽然修为进境迅速,现在也才第三境中期。在场都是高手,她还是乖一些的好。   反正回头再问。   薛暗则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   “虽要彻查,却也不着急。”   他放下手,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玉面具之后,薛暗眼瞳幽深乌黑,倒映出云乘月拧眉的脸。他带着一缕冷而平静的微笑,道:“来日方长。这几人,我会一直看着。”   说罢,他转过身,看了庄夜一眼。   庄夜不知怎么地,脸色发白;他频频看向薛暗刚才受伤的手臂,露出一种惶急却又极力忍耐的神情。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双手捧出一样木雕。   那是一条飞雨模样的木舟,正好庄夜一只手掌大小。等他手掌反转,木舟落地、顷刻变大,成为江上小船大小。   薛暗踏上小舟,庄夜紧随其后。   旋即,飞鱼舟升空,又轻盈一摆,飞快地蹿向天空,很快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   “……好嚣张啊。那个人都不会觉得痛么?”   片刻后,云乘月收回目光,轻声感叹。   杨霏同样仰着头,眼中闪过忧色。她喃喃道:“薛暗此人不常出现在世人眼前,而今竟然……还……”   她深深看了一眼云乘月,又看一眼辰星,面上掩不住的疑惑和深思。   云乘月一怔,无奈笑道:“杨前辈,你不会真相信……我们和死灵有关吧?”   杨霏再看一眼辰星,半晌笑笑,道:“自是不信的。能被王院长选中、被司天监看重的人,怎会与死灵有关?”   云乘月赞同至极:“杨前辈高见。”   杨霏微笑:“云师妹真是见外。”   云乘月也微笑:“哪里,也是为了好好遵守考核规章,不让杨前辈难做。”   两人对视片刻,杨霏轻轻一眯眼。她唇边微笑悄然加深,眼中也流露出几分真正的兴味。   这副神态,竟然和之前离开的杨嘉夫子有些相似。   云乘月又看了一眼天空,干脆直接问:“杨前辈,我们初来乍到,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道说,明光书院竟然害怕飞鱼卫?那个薛暗将军,又是什么来头?”   闻言,杨霏略叹了口气。   “这件事么……”   她正要说什么。   这时,辰星却伸出手,轻轻一拽云乘月衣摆。   “乘月。”   她拧起银白色的秀眉,眼珠一动不动,眼里那些细微的光点也一动不动。   辰星华苒固然是个清冷的大美人,但她眼里的光太过凝聚,直勾勾盯着人时总有种非人类的怪异冰冷感。   是有些令人害怕的。   季双锦和陆莹都不觉瑟缩一下,避开视线;四周的人也都悄悄避开了她们这里。从辰星露面开始,四周的人便少之又少。   云乘月望着她,怔了怔,却莫名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她试探道,“让我问你,你也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   银发星官霎时眼眸微亮,唇边出现一个极微小的、几乎不可见的笑涡。她仍拽着云乘月的衣摆,并轻轻点了点头。   “咳……”   杨霏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略有无奈地笑了一声,出声打断:“辰星大人,云道友,还有另外两位,还是去里面说话更方便。”   辰星瞄了她一眼,略有不快。但她紧接着又看了看云乘月,眼神归为平静——甚至显得有些乖巧。   她站在云乘月身后,一手捧银镜,一手牢牢抓住云乘月的衣摆。   这样一来,云乘月就左右手各拉一个人,背后又拽着个人。下意识地,为了走路方便,她想松手,没想到她刚一松手,季双锦和陆莹就同时握紧了她的手掌。   云乘月:……?   她左右看看。   季双锦乖乖巧巧地说:“那我们就走吧。”   陆莹板着脸:“你既然反应快,你就领个方向。”   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云乘月不解,只好扭过头,想让辰星松手。但华苒站在她背后,因比她矮一些,便微微仰着脸看她,一脸毫不掩饰的专注。   云乘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无法开口让华苒松手?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边疑惑,一边试着迈开两步。还行。   不过,虽说不上走不动路……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杨霏饶有趣味地注视着这一幕,过了会儿,才慢悠悠道:“几位,请吧。”   ……   绕过山边一条小径,再经过几扇朴素的木门,眼前便出现一片开阔的谷地。   竹制高脚楼亭亭错落,窗边有纸墨翻飞、人影晃动,俨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到了此处,杨霏才停下步伐。   “最后一场考核,于明日山门前举行。今日,你三人可在此住下。”   “至于辰星大人……”   辰星道:“不必管,我自有去处。”   杨霏看了看她,忍不住说:“您说的去处,莫不是硬要同云师妹挤一张床……”   辰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杨霏聪明地一笑,咽下了后半句话。   倒是云乘月有点头痛了。她习惯晚上一个人睡,况且她还打算回帝陵问问薛无晦情况,可如果辰星在,她就不大方便了。   幸而,辰星只是沉着脸,冷冷道:“今夜,我便要回京。”   杨霏又一笑,继而却又沉下神色。   她转向云乘月,说:“方才的状况,你们也见到了。我听兄长说,云师妹、季师妹原本已经定了入学名额,陆道友也只需再试最后一场。”   “但现在……”   她沉吟道:“师长们的意思,是也无需太过顾忌飞鱼卫。明日考核,你们三人便一同参与。”   “只要尽力破开至少一道关卡,书院便会放你们进入内院。”   “这样说,你们可明白了?”   “明白了。”云乘月看看同伴,方才点头,“那现在究竟是……”   杨霏正要说话,却又想起什么,看向辰星。   辰星上前两步,双手捧着银镜,面向几人。   她银发垂落,容色清冷,此时又带了几分庄严之色。   “白玉京与各大书院,有大道之争。”   “书院首重心性,推崇书文以意趣为先,法度其次。”   “白玉京则崇尚法度,以法度尽善尽美者为优,意趣并非必要。”   “而各大书院,则以明光书院为首。”   她一字一句道:“而今,白玉京决意将天下书院收归己道,便首先要收服明光书院。”   “若书院不从,便是国法加身。”   云乘月思索片刻:“是……要把书院收归国有?”   她脑海中突然迸出这么一个词。   辰星想了想:“嗯,倒也贴切。”   云乘月不解:“那有什么不好么?”   印象中,不知怎么地,这件事好像非常自然。   此言一出,其余人却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仿佛难以置信她说了什么。   唯有辰星略略一怔,竟是浅浅笑起来:“嗯,乘月也觉得可以?那便是可以的。”   云乘月只好问其他人:“有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终究是杨霏轻叹一声,苦笑道:“云师妹,你可知道,‘大道之争’四字,从来意味着你死我活。”   “若书院真的被白玉京收去,改了立身千年之道……”   她咬咬牙,低声道:“我等才疏学浅,不过修为受损,可书院一众师长,轻则修为废去,重则身死道消!”   “尤其是王院长——一旦书院改道,院长必定神魂无存!”   她严肃起来。   “云师妹。”   杨霏郑重道:“我不明白为何师长们一定要你入学,但,趁你现在修为尚浅、大道未立,你还可以好好想一想——”   “——你究竟要选书院的道,还是白玉京的道?”   她也看向其他两人:“你们也一样,都可以好好想一想。” 第97章 刁难   ◎真真假假◎   大道之争, 还关乎明光书院众人的前途乃至生死……   一时间,竹林寂静,唯有风动。   唰啦啦——   云乘月等人所处的这片山谷中满植翠竹, 青影斜漏阳光。   分明清新安宁之景,影子晃动之间却有竹叶如剑、竹茎似刀, 纵横如刀戟,又似书文银钩铁画。   “再怎么说,你们也只是初初踏入书文道途的新人。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是沉重了些吧?”   站在翠影之中,杨霏轻叹一声, 缓和语气。   此言一出, 季双锦和陆莹都下意识点点头。   杨霏一笑,道:“所以, 你们今夜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二。是要走明光书院的路,还是白玉京的道,亦或……干脆离开明光书院?”   她敛去笑容, 颇有些严厉地看着几人。   “你们真有这份决心, 敢参与天下未来大势之争?万一失败——你们可知下场如何?!”   这一句声音陡然提高!   杨霏一直身姿优雅、语音柔和,忽然疾言厉色,又有四周竹林飒飒作势,竟带出几分风雷之势。   呼——   恰好又一阵风过。   不,究竟是恰好,还是被杨霏周身波动的灵光带出?   无论如何,风竹齐动,恰恰是将她那句喝问放大, 直直烙入了听众心底!   ——是坚持考核, 卷入暗潮涌动的大势之争, 还是选择后退一步, 明哲保身?   是进是退?   进,不说考核艰难,若是未来书院落败,她们岂不是一起遭殃?   退,虽然进不了书院,但也能去别处求学,先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判断的局势,也不是一个很难看清的问题。   所以……如何选择?   一时之间,季双锦和陆莹都流露出迟疑之色。   季双锦虽然是不受重视的庶女出身,但因为前未婚夫乐熹的缘故,受了良好教养,也知道一些秘闻。此时,她面色变来变去,混合了惊讶、了然、思索、恐惧……动摇最为明显。   陆莹就简单多了。她先是一惊,又是犹豫、舍不得,最后撇撇嘴,有点烦躁却又释然地吐出口气。   “那就算……”   “那就算一算,如果少了我们三人,其余竞争者通过考核的可能,可以大多少?”   云乘月笑着接话。   其余竞争者……?   除了一脸平淡的辰星外,其余几人都是一愣。   季双锦有些不解:“乘月,你忽然提这个,是……?”   反倒是从小挣扎求生的陆莹,只稍稍一怔,立即神色一变、后退一步,略显敌意地盯着杨霏,手里也做出防御姿势。   云乘月则双手交叠身前,指间牢牢抓住“镇山河”——这支据说是稀罕宝物的毛笔,回击了庄夜后,就一直在云乘月手中。杨霏并未拿走。   而此刻,“镇山河”的笔尖,正直直对准杨霏。   甚至一点墨色灵光,已经氤氲出来。   注视着这点灵光,杨霏细而优雅的眉毛,轻轻地、轻轻地扬了起来。她方才笃定的眼神沉了下去,微微笑的唇角也沉了下去。   “云师妹……这是何意?”她问。   云乘月的手纹丝不动,毫笔笔尖也纹丝不动。   她只是看着杨霏,平静地说:“这话应该是我问杨前辈。”   “杨前辈‘循循善诱’,想劝我们放弃考核,是什么意思?”   杨霏陡然不悦:“云师妹是说我对你们有歹意?若真是如此,方才在山门前,我何必助你?”   “何况……”   杨霏再瞄一眼云乘月手中的笔,轻蔑地说:“即便是重宝‘镇山河’,由第三境的小姑娘拿着……你真以为可以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云乘月笑了笑,而且笑得有点无奈。   “我就不明白,只是参加个考试,为什么这么难。”   她终究也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毫不犹豫:“杨前辈,果真是——前辈,么?”   她着重咬了“前辈”二字。   这句话刚刚落地时,四周很安静,没发生任何变化。   接着,季、陆二人都惊讶地扭头看她,眼里写满了疑惑。   继而,杨霏略略偏了偏头。她发上的青玉簪一闪,飞掠过一抹刺眼的阳光;还有一些阳光落在她细白的脸上,模糊了她的神情。   “云师妹在说什……”   “——人家都拆穿了,你就别装了。”   她正否认时,横里却飞来一声嗤笑。是从竹屋的方向传来。   云乘月循声望去,只见竹屋门口有一名青年男子倚门而立,正似笑非笑看着她们。   他嘲笑杨霏道:“装模作样,没用得很,还显得心虚。”   他外貌约在二十五六,五官清晰精致,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锐利之美。他一身劲装红衣,艳色如霞光流丽,手里还拈着一枝灼灼桃花。   这会儿是冬天,哪儿来的桃花?   不过,纵然有些怪异,那一枝盛放的桃花在青年手中,却相得益彰,着实衬得他容貌更美得霸道。   青年冲她勾了勾嘴唇:“哟,好漂亮的小姑娘。”   云乘月只瞟了他一眼,注意力就回到了面前的杨霏身上。   出乎她意料,方才还庄重大方的“杨前辈”,此时却一反常态,脸颊一鼓、双手抱胸,“哼”了一声便扭开去,俨然一副少女做派。   “谁说没用?我看她就是诈我。”她嗔怪道,“小叔叔,都怪你,人家本来还有机会,都被你破坏了!”   绯衣男子又一笑,并不接话,只忽然对云乘月“喂”了一声。   “那边的漂亮小姑娘,”他懒洋洋地晃了晃手上的桃花,“要花不要?要的话,叔叔送你。”   云乘月略皱起眉毛。   “不了,谢谢。”她简洁道,只去看杨霏,“不装了?”   杨霏登时有些气恼:“小叔叔对我随意呼喝,你就以为你也可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   绯衣男子咳了一声:“小曦,家里就是这种教养?”   杨霏——小曦,立即乖乖住嘴,只神情还掩饰不住的恼怒,还有一种明显的对云乘月的敌意。   云乘月狐疑地看了看他们。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看向辰星,但后者摇头,有些歉然道:“明光书院之人,我认识不多。这两个,没印象。”   辰星说得很淡然,接着,她又扭头看向另一边。   “但是,有人可以解答。”她捧着银镜,蓝眼睛里放出一点冷光,“那边躲着的人,出来。”   片刻后,某丛竹林背后,方才无声无息绕出一个人影。   此人身形纤细,青衣飘然,长发自然垂落,无有任何装饰。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举手投足皆如秀木随风,自然之中不失力度。   ——正正是杨霏的模样。   “不愧是辰星大人,从见到您开始,就知道瞒不过您眼。”   女子漫步行来,如一阵清新的风吹来。   与她相比,刚刚领路的“杨霏”立即被衬成了效颦东施,显得分外拙劣。   云乘月更加皱眉。她左右看看,再次确定季双锦、陆莹都在她的保护范围内,辰星也好端端站在旁边,这才重又看向“真假杨霏”。   她问:“你们究竟是谁?”   新出现的女子对云乘月微微一笑,道:“云师妹,实在抱歉,我才是杨霏。这一位么……嗯,是临时受我所托,前去迎接的孩子。”   云乘月一怔:“嗯……嗯?”   孩子?   再看刚才的“杨霏”,只见她抬手拔下头上青玉簪,浑身便有幻光流过。只一眨眼,她就变成了长相、气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名白衣绯裙的俏丽少女。   因为不需要再掩饰,她看云乘月的目光是明晃晃的不善。这种不善似乎并非单纯的竞争者的敌意,而是夹杂了更多沉重的痛恨——仿佛透过云乘月,看见了某个具体的仇人、某段深重的过往。   “真可惜,没上钩。”她咬牙切齿,“但凡你们说一句不考了,也就没有之后的麻烦。不过也好,我今后必定亲自……”   云乘月还没说话,一旁辰星就不高兴了。   星官抬起手,衣袖盖在银镜镜面上,引起一阵涟漪。她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真正的杨霏,还有那名绯衣男子。   “谁再说乘月坏话,或者再说废话,”她冷冰冰地说,“就别怪我动手。”   绯裙少女一愣,第一反应是不服气,但她的小叔叔却是面色一变,立刻站直了身体,赔笑道:“辰星大人言重了。小曦,过来——再多一句,我就把你送回家,别想读什么明光书院!”   少女愣住,这才委委屈屈闭嘴。她扁着嘴,先小心翼翼捧着青玉簪,还给了杨霏,才又脚步重重地往竹屋走去,一眼不看别人,直直消失在了门后的黑暗中。   那绯衣男子又再抱拳一礼,跟着消失了。   在场只剩杨霏。   她却并无惧色,连惊色也无,只有些头疼似地叹了口气。   她拿着刚才少女交来的青玉簪,轻巧地绾起自己的头发。   “刚才那两人,都是今次的考生,等着参加明日最后一场考核——也是书院与白玉京共同商定的内容。小的那个是庄清曦,大的那个是她的小叔叔,庄不度。”   她温声解释了一句,又道:“我是杨霏,惭愧能称一句明光书院大师姐。”   她微笑望着云乘月,只这么一句,便再无其他。   好像只要有这个名头,别人就应该知道她是谁。   云乘月平静回视,略一沉吟   “真的吗?我不信。”她语气平平道。   杨霏微微一怔,无奈道:“是因为方才庄清曦的玩笑?也难怪云师妹误会……其实,我被师长交待要来迎接云师妹,只先前被杂事绊住,脱不开身。”   云乘月还是语气平平:“真的吗,我不信。”   杨霏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辰星。   她叹气说:“我的确有事离不开,庄清曦便自告奋勇,帮我来接云师妹。我原本料她没有捣乱的胆子,就给了她法宝当伪装,只要能吓退飞鱼卫,顺利带回云师妹就好。”   “谁想庄清曦自作主张。想来,她对云师妹有些误会……”   云乘月第三次打断:“真的吗,我不信。”   这一次,杨霏不再试图说话。她眨了眨眼。   她忽然问:“云师妹可知,我是什么修为境界?”   云乘月诚实地回答:“总归比我高。”   杨霏饶有兴味道:“那你如何敢顶撞我?莫不是因有辰星大人在场?”   辰星闻言,眼神微微一亮,期待地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却摇了摇头。   辰星失落地垂下眼帘,抱紧了手里的镜子,闷着不吭声。   云乘月没注意这个细节,只说:“来的时候,我看山门前‘明光书院’四个大字,既慷慨豪迈,又不失浩然正气。”   “想来,明光书院的书文之道,必定与院名一般,崇尚‘我心光明’,不会走什么蝇营狗苟的小道。”   “若杨前辈为私人恩怨就对我出手,岂不是违背道心?”   她说得很平静,却让杨霏的眉毛动了几动。   有一瞬间,她不笑了,还拧起了眉毛,仿佛被戳中了某个痛处。   云乘月继续道:“杨前辈说庄清曦自作主张,但让一个人去帮竞争对手的忙,怎么可能想不到会出岔子?杨前辈,莫不是想利用庄清曦,绕开道心的限制?”   杨霏凝视她片刻,又缓缓扬起唇角:“如果我说——我是真没想到呢?”   云乘月不避不让,平静回道:“那么,你也配当明光书院的大师姐?”   刹那间,杨霏的眼神冷得能结冰。   她略一闭眼,不起眼地呼吸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微微一笑,只是这一次,她笑得有些冷。   “不愧是兄长看重的人。”她退后一步,冷淡道,“我这个大师姐想必是不配教导云师妹。此后修行一途,还望云师妹走得顺顺畅畅,莫要遇到任何难处。”   “辰星大人,敝院简陋、人手不足,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说完,她身周青光乍起,如玉色墨汁荡开。   下一刻,对面只余一个徐徐散开的“离”字,再不见杨霏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云乘月身边先后响起两声叹气。   季双锦喃喃道:“我们,我们这是……还没入学,就得罪了书院大师姐么?”   陆莹则一脸嫌弃:“云乘月你能不能闭上嘴?现在好了,我们肯定被你拖累,一起被记恨了。”   云乘月摇摇头:“抱歉,可能的确是我连累你们。我隐约感觉她对我恶意深重,想着不如挑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她那副把‘书院大师姐’当名头的样子……”   她停下来,半晌失笑,自言自语:“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着急对谁生气。”   陆莹继续嫌弃:“那你看低自己了,你对我一直这样。”   季双锦看看她,忍不住笑:“我却觉得对你,不是乘月的错……对不住对不住。算啦,乘月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法。况且,我相信她的判断。”   这时辰星也说:“乘月没有感觉错。杨霏怀有恶意,但我不知来由……我分明记得,京中对她的评价还不错。”   “抱歉,书院之事,我不能插手太多,不能教训她给你出气……”   辰星低下头,银发垂落,失落道:“对不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云乘月赶紧说:“没有没有,你已经帮了很多了。”   辰星继续失落:“而且刚才,京中急召我回京……”   云乘月赶紧说:“那你去,你回去,别耽误事,以后我们再见,好不好?”   辰星抬头看她。虽然她还是那副清冷无表情的模样,但云乘月总觉得,这位冰美人星官快要眼泪汪汪了。   这该怎么安慰哦……   不过,辰星终究是一名成熟的星官。她抬起左手,轻抚镜面,周身便有涟漪晃动。   “——好,那下次再会。”   说罢,星官便消失在原地。   只剩云乘月、季双锦、陆莹三人,站在竹屋前,面面相觑。   “所以……”   季双锦不太确定地问:“我们还要考试么?”   陆莹皱眉:“说实话,我不太想。”   云乘月也叹了口气。   “还是有点麻烦的。到底为什么杨霏如此为难我们……”她皱眉道,“这样一来,我也真有点   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坚持考试了。”   她看看前方的竹屋。   这里应该真的是给考生歇脚之处,刚才的庄清曦也是考生……但,她们到底还要不要坚持考明光书院?   正犹豫间,竹屋门口却有个脑袋冒出来。   “哎——”   那人冲她们招了招扇子,一张涂脂抹粉的脸上挂着看不清含义的笑。   “你们想知道什么恩怨,来问我,我告诉你们。”   云乘月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季双锦轻声道:“是那个在广场上和我们起冲突的人……诸葛聪。”   那个据说是扮猪吃老虎的世家子。 第98章 解疑   ◎前尘恩怨◎   “——来问我, 我告诉你们。”   诸葛聪还是那副有点怪异的打扮:脸被脂粉涂得雪白,几乎看不清五官细节,两只眼珠倒是黑亮惊人。   他本就瘦如细柳, 再斜斜地从门口探半个身子出来,手里一把羽扇招招……   乍一看挺像精怪故事中的美人蛇, 还怪吓人的。   他笑着冲云乘月三人招手,语气很和善,与山门前的嚣张截然不同。   云乘月三人再度面面相觑。   从踏上求学之路开始,她们就不断遇到意外, 先是船上风波, 再有试炼之地的惊心动魄,接着又在山门前见证了飞鱼卫的嚣张, 还被书院大师姐敌视……   现在再来一个,谁知道是不是新的意外?   陆莹和云乘月使了个眼色,当即上前一步, 做出急躁不耐的模样, 厉声道:“你?你先前在山门前故意挑衅,以为我们看不出来?现在又想耍什么花招?”   她虽然性格刻薄了点,但孤身混迹多年,并不是沉不住气的性格。现在疾言厉色,更多是唱个红脸。   云乘月懂她意思——虽然天知道她们哪儿来的默契,就也咳了一声。   “哎——陆莹,好好说话嘛。”她慢吞吞地说,“说不定别人真是好心好意呢?”   呃, 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   不管了, 就这样吧。   诸葛聪嘿嘿一笑, 款步走出, 手里羽扇摇了几摇:“我也不要白帮忙,就收个消息费……新客独享价,白银一百两,如何?”   陆莹的面颊倏然一抽:“一百两?抢钱么?!”   她眼里写满了不能接受。   云乘月大概明白她的感受:从来只有她陆莹骗人钱财,哪有人光明正大从她手里抠钱的?   ……不,她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可以读懂陆莹的表情。   就略出神了这么一会儿,旁边的季双锦就已经拿出绣花锦囊,用两根细白的手指挟出一张崭新的银票。上面写着“壹佰两”三字。   “添福银庄的银票,可以么?”季大小姐非常礼貌地问。   云乘月:……   陆莹:……   诸葛聪都愣了愣,随后笑容满面,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季道友真是爽快人,值得交个朋友啊!”   季双锦抬头挺胸,往两人那头各看一眼,大大的圆眼睛里写满了“夸我吧”的骄傲。   陆莹欲言又止。   云乘月直接传音:[双锦,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乐熹闹翻了,家里万一断了你的经济来源怎么办?]   季双锦一愣,表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还有点惊恐。   云乘月扶额。   她伸手一拦,正好挡住诸葛聪的手臂,不叫他碰到季双锦手里的银票。   诸葛聪手中摇动的羽扇,略略一停。   “云道友……?”   云乘月收起微笑,干脆直接说:“诸葛道友好意,不过是去是留,我们还没决定好。如果不考了,我们何必浪费钱和精力?”   陆莹立即附和:“就是!除非——降降价,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诸葛聪一噘嘴,嘴角的白腻脂粉挤出了几条细细的纹路,像一块斑驳的粉墙。他咕哝说:“一百两而已,你们可真小气,京中多少人奉上千金想和我交个朋友,我还不干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   云乘月似笑非笑:“不若这么说,诸葛道友免了这一百两,将消息告诉我们,和我们交个朋友,焉知不是诸葛道友占了大便宜?”   诸葛聪愣住。   连陆莹和季双锦都有点愣。   其实,如果真要计较……诸葛聪喊的“一百两”,真是给她们个面子。   他来自白玉京,是正儿八经世家出身,哪里看得上区区一百两。之所以喊这价格,多半也是知道云乘月等人不缺钱,才顺口扯个理由。   一百两,对富豪子弟、大人物们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不说季双锦这位世家小姐拿得出,就是陆莹的积蓄也远比这丰厚。她之所以肉痛,只是因为底层出身、孤身挣扎,习惯性使然而已。   至于云乘月,哪怕不算帝陵中的财富,光是她从云家拿的、从司天监拿的,就不知道是一百两的多少倍。   如果换成几个月前,不管诸葛聪有何居心、是好是坏,云乘月多半也就随手把钱给了,懒得计较那么多。计较那么多,不累得慌么?   但现在,她忽然就是不愿意再那么“不计较”了。   也许是因为担心季双锦和家里闹翻后的处境,想要更谨慎一些。   也许是因为一路遇到心怀不轨的人太多,很多又都实力高强,以至于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忍耐着,等待事情的转机,所以现在突然不想继续忍了。   也许……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在浣花城里待的最后一段时间。她在酒楼对面的馄饨摊上吃馄饨,提前支付了顾姨五两银子,那时候顾姨有点心疼地抱怨她,说她不知道心疼钱,五两银子都能花好久了。   哪怕是大城市里普通的一家三口,一百两也已经可以让他们很富余地过一年了。   无论是哪个原因,也可能哪个原因都有,总之,云乘月突然不想再那么云淡风轻、置身事外。   她就想要小气一点,斤斤计较一点,才觉得舒服些。   或者更简单一些,就是有点生气吧。   为什么一路上遇到的很多人,一个个都要自作聪明地来给她添点麻烦?让她做这做那、去这里去那里。就是只好脾气的乌龟,时间久了也觉得烦;何况是怕麻烦的乌龟。   云乘月眼神冷静,带着点微笑,彬彬有礼:“诸葛道友,我是认真的。免了一百两信息费,换我们个交情,如何?”   “呃……”   诸葛聪收起意外之色,快速摇了几下羽扇;风掀起他的鬓发,粘了几缕在他面颊脂粉上。   继而,他却咧嘴一笑。   这名文弱又有点怪异的青年,笑嘻嘻地、轻飘飘地说:“也不是不可以啊。云道友说得也对,我还真是很想与你攀攀交情。只是之前在山门前得罪了,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他摇着羽扇,悠悠道:“毕竟,你是五曜星官亲自点中,又凭自己挣了个甲级功绩的天才。云道友,你不知道,白玉京中消息灵通的人士,有多少愿意同你攀上关系。我也不例外。”   “那就——”   他侧过身,羽扇一指竹屋。   “——进去再说?”   ……   竹屋外表十分朴素,不过两层高,三幢连在一起,看上去住不了多少人。   大门紧闭。   诸葛聪摸出一支竹签,并及时奉上解释:“这竹屋是一件法器,其中房间各自区分,每一位求学者都有单独房间。几位在门口处取一枚竹签,灌入灵力。我们先去屋中说话,稍后几位拿着竹签回到门口,持竹签重新进入,就能到达自己的房间。”   说话间,他已用竹签当笔,在门上行云流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色灵光一闪。   伴随“诸葛聪”三字徐徐消失,大门也重新打开。   进入之后,先是一面青翠素雅的绿竹屏风。绕过屏风,就是窗明几净的房间。   此处以青竹翠色为主调,窗边阳光透纱,映得书案上光影层动,青花笔洗中的墨色汁水折射波光。   “真是清雅。”季双锦忍不住赞道,“那笔洗像是二百年前贺氏的作品,线条简朴生动,真合此处气质。”   诸葛聪登时眼睛一亮,捏着兰花指一点,笑道:“是是是,季道友好眼光,那可是我特意摆出来的呢,是不是很配?”   他捏着嗓子,很有点矫揉作态,还是那般怪异。   陆莹忍不住看了云乘月一眼,像是受不了了,而且想求个同盟。但云乘月现在不在乎这些,只顾拧着眉,思考到底是去是留。   只有季双锦,仿佛一点不觉得诸葛聪怪异,还认认真真答道:“是啊,诸葛道友很有眼光,贺氏的作品可难得了,我也只是有幸在长辈珍藏中见过,不曾有运气收藏呢。”   诸葛聪多看了她两眼。   青年的眼珠极黑极亮,此时有波光微动,仿佛有所触动。但再仔细一看,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有点古怪却又高深莫测的样子,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这就把几位道友想知道的事说出来。”   他对季双锦点了点头,又看向云乘月,直接得让人意外。   “其一,杨霏的的确确是书院的大师姐,但同时,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杨嘉夫子的幼妹。”   杨嘉?   云乘月不仅想起来时路上,杨嘉夫子那平和悠然中带一点风趣的性格,再想想杨霏出场时清雅端庄的模样……   倒的确有点像。连庄清曦假扮杨霏时,装出来的那副神态,都的确有点像。   但——又不够。   明光书院对普通的老师,都只称“老师”;能够尊称一声“夫子”的,都是书文境界极高、实力极强、对书院有极大贡献之人。   杨嘉既然是夫子,他的妹妹怎么会还在念书?   诸葛聪猜中了她的疑惑,笑道:“这就是杨霏的痛处了。”   “杨嘉夫子是近一百年中最引人瞩目的天才之一。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却功绩非凡……具体什么功绩,诸位可之后自行了解。”   “总之,杨嘉夫子曾被视为竞争下一任岁星星官的最有力人选,直到司天监大人物亲自卜命,说岁星之位已经定下,杨嘉夫子才来到明光书院。”   几人听得有点发呆。   那个常常说话带笑,将生机书文用得格外灵动的温和青年,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   云乘月也不由心生敬佩。这世上果然人外有人,她实在不该骄傲。唔……虽然她好像也没怎么骄傲过,但吾日三省吾身,总是不错的。   当然,他们不知道……如果辰星能在这里,多半会不怎么高兴地板着脸,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乘月才真正是未来的岁星星官,而且是司天监最重要的人,杨嘉算什么?不过她毕竟不在,所以这一幕不会发生。   陆莹忍不住道:“既然那个杨霏是杨嘉夫子的妹妹,那不是横着走都行?我们如果待在书院,处境不是更难?”   诸葛聪摇头:“所以我说,这是杨霏的痛处,不是倚仗。”   “杨家并非世家,杨嘉夫子、杨霏的父母,虽然都是有些实力的修士,但也只能说一句‘不错’,不是什么大人物。”   “杨嘉夫子是长子。在他离家后多年,杨霏才出生。兄妹两人差了足足二十岁。杨霏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修为是第四境——化意初期。”   “对寻常人而言,杨霏已经极有天赋、极有成就,可惜……杨嘉夫子二十二岁那一年,已是化意后期。”   “说起来只是两个小境界的差距,但从化意开始,每一个小境界的差距,都堪称天堑;进阶也很难。”   “而杨嘉夫子,当年则被称为‘同阶无敌’、‘最有晋升洞真境的天才新星’。”   诸葛聪啧啧感叹:“有兄长相比,杨霏无论如何努力,都会被说成‘不如兄长远矣’。”   “而且,杨嘉夫子不知道是什么考量,从不出手指点亲妹妹。两人虽是亲兄妹,却比普通师生都还要疏远得多。”   “这一次,是杨嘉夫子将几位道友接回来的,听闻还对云道友格外看重。”   “杨霏听说了这个消息,肯定相当难受。”   诸葛聪望向云乘月,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   这么一说,杨霏的确不容易……   云乘月收回神思,却是摇摇头,淡淡道:“她不容易,我们几人更不容易。难不成今后几人斗法,先比一比谁最惨,然后最惨的那个为所欲为,其他人举手投降?”   诸葛聪哑然失笑:“这当然是不能……好罢,我承认,我是想给杨霏也卖个面子,两头做做人情。不过云道友如此坚决,我当然不会不识趣。”   云乘月点头:“说完了杨霏,那庄清曦和庄不度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聪道:“正要说他们。”   “庄家来自白玉京,是赫赫有名的‘千年世家’之一……”   云乘月眼神一动,打断道:“千年世家?和浣花城的封氏一样?”   诸葛聪一怔,有些奇怪地反问:“云道友不清楚?千年世家,就是指千年前被人皇赐封十三州的世家。绵延千年,还剩下几家,世人便称为‘千年世家’。”   “哦,我是有听说过。不过,我有些好奇……诸葛道友是否知道,人皇叫什么名字?”   诸葛聪更奇怪了:“这般早已失落的古老记载,天下恐怕没人知道。况且也不重要。云道友问这做什么?”   ……不重要么。   云乘月摇头:“没什么,顺口一问……诸葛道友继续讲吧。”   诸葛聪不以为意,继续道:“那两位,就是庄家的嫡系。”   “庄清曦的来历很是了不得,乃庄家家主的亲侄女。另一位庄不度,则是家主幼弟,是以庄清曦叫他‘小叔叔’。”   说着,诸葛聪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看好戏的神采。   “说来,庄清曦与云道友,的确有些渊源。”   “……我?什么渊源?”云乘月一怔。   “云道友的母亲,是否名为宋幼薇?”   “不错。诸葛道友真是消息灵通。”云乘月不觉皱眉,想起了在浣花星祠中见过的女子魂魄,“怎么了,我母亲和庄家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告诉我,是什么了不得的血缘关系。”   谁知诸葛聪一拍羽扇,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约莫三十年前,宋幼薇前辈一直用着另一个名字——庄幼薇。”   他悠悠道:“白玉京众人一度以为,庄幼薇才是真正金贵的庄氏血脉。”   “谁会知道,其实她是个假的呢?” 第99章 决意   ◎好奇,勉强,和怎么可能◎   夜深。   山谷寂静, 竹林寂静,屋里的人也很静。   三名女修并排坐在榻上,一齐抬头, 去看窗外的月亮。那月色极静,水似地淌下, 溅起一片雾似的光晕。   “白天的事……”   半晌,陆莹开口。她没有移开目光,只问:“云乘月,你怎么想?”   她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云乘月也没有看她, 只说:“没有什么想法。”   陆莹说:“但那是你亲娘。”   云乘月说:“那也是她自己的人生, 而我有我自己的。”   陆莹登时竖起眉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做出这么一副清高脱俗的样子?让人很想把你从云端拽下来打一顿,知不知道?”   云乘月当即冷笑:“来啊, 看谁打谁,说得跟你打得过我一样。”   “你……”   一旁,季双锦轻轻叹了口气。她端起两个粗瓷杯, 里头清水晃荡, 荡出一点月色,又被分别递到另两人手边。   “喝水,不气,不气啊。”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另两人异口同声:“我没生气,是她在生气。”   她们对视一眼,各自撇开了头。   季双锦放下水杯,晃了晃脑袋,变得更无奈:“不如我们说一说, 接下来到底怎么办?究竟是留下来, 还是不留?如果不留, 我们不若明日一早就走, 免得横生波澜。”   云乘月没吭声。她眉毛一直拧着,显得心事重重,半点笑意也无。这副神态在她脸上并不多见。   陆莹忍了一会儿,究竟是没忍住,扭头瞪着她,又重重对季双锦叹了口气。   “你听她嘴硬!”她讥讽道,“她亲娘当年作为庄家千金养大,结果突然被剥夺了身份、剥夺了婚约,连师徒的名分都被拿走,落得个修为大跌、凄惨流浪的处境,哪个当儿女的听了不心疼?”   “哼,要是我知道,我亲娘原来不是不管我,而是被人害了所以才命不长久……我一定是要报仇的!哪还能让仇人的女儿当面得意,那个庄清曦,看着讨厌死了!”   云乘月还是不吭声。   季双锦向来脾气温软,就连连“哎”着,去应和她。末了,她又叹了口气,才软软地、弱弱地提了个不同意见:“可是,论理说来,庄清曦的母亲,确实才是真正的庄氏血脉啊……明明是世家千金,却在外漂泊、吃了很多苦头,也很可怜的……”   陆莹一噎,怒而拍床,拍出“咚”一声响:“季双锦你究竟是哪头的?!”   “……我们一头的一头的一头的。”季双锦大气不敢出,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陆莹再拍床:“那你同情敌人干什么!”   季双锦弱弱道:“我只是想讲点道理……”   陆莹继续怒:“什么道理,我们就是道理!”   季双锦蔫巴巴:“哦……”   这时,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你们别吵了。好,我承认,我的确有些在意庄家的事。”   “诸葛聪只说了个大概情形,可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宋……为什么母亲会修为大损,一直流落到浣花城,而且一生不肯再与卢爷爷他们往来,这些连他也不知情。”   云乘月望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想起浣花城中听过的只言片语,想起星祠中茫然的女修魂魄,想起卢桁的再三悔恨……   她不禁怔怔出神。   真奇怪。   当初在浣花城中,随便听了多少当年旧闻,也随便云家怎么折腾,她都没有太过生气,也不曾多么在意,更是从来没有探明父母恩怨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占了个身份,就有义务、有责任去好好活着。但很多时候,一个人说自己“有责任如何如何”,另一重含义就是她本心里没有这样的冲动,不是真心渴望去做。   但现在……   就像她面对诸葛聪时突然生气,现在她突然也感到了一种不甘心: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无论谁更有道理,无论谁更可怜,无论谁更正确……   忽然之间,她都很想知道真相。   “……我想搞清楚过去的事。”   一不留神,她就将这句话说了出口。既然说出来了,她怔了怔,也就继续说:“我想,我还是要参加明天的考核,看看庄家人到底要干嘛,还有,等卢爷爷回来,我想再问问当年母亲的事。”   “我的剑,还有我的生机书文……啊,这事我都没告诉过你们。”她恍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识海,喃喃道,“这两样宝物,其实都算是母亲的遗泽。”   一直陪伴她的玉清剑,是宋幼薇放在星祠的碑文中的。   “生”字书文虽然另有来源,但摹本《云舟帖》也提供了一缕重要生机,而这也是宋幼薇的遗物。   如果再加上和云家的恩怨,还有卢桁的情谊……   那么,其实从穿越之初开始,她就一直享受着宋幼薇的恩惠。   为什么……之前完全不感兴趣呢?   云乘月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额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虞寄风评价她,说她太没有人情味、道心有缺陷……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   正常人早就该好奇了。   “……乘月?”   “云乘月你在想些什么,吭个声?”   陆莹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有点不耐烦地开口:“行了行了,知道你身家丰厚、来历不凡,可以了吧?要考就考。试炼之地都过去了,还怕个考试?”   季双锦跟着点头,很是真挚地说:“是啊乘月,不管能不能通过,我和陆莹都愿意留下来,陪你一起考试的。”   陆莹先点了个头,而后察觉不对,重又竖起眉毛,不快道:“我还没说要留!”   季双锦立即应下,严肃道:“哦,陆莹还没说要留,不过她快说了,你放心。”   陆莹:……   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以及“我竟无法反驳”。   云乘月愣了下,噗嗤笑了。   她感到另两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脸上,而且比冰冷的月光要烫一点——因为是属于人类的温度。是属于朋友的温度。   她想起了穿越之初的那个愿望:当一只乌龟。住在水域里,与世无争,偶尔出去见见朋友、看看世界繁华,这样就可以。   但也许,说不定……乌龟其实是一种群居生物呢?比如三只住一起的那种。哦,再加个爱生气的黑兔子。   说到兔子,薛无晦答应给她做的布偶兔子还没做呢。   云乘月笑起来。   “好啊。”她真诚地说,“那谢谢你们。”   虽然具体的表现不同,但很明显,另两人的表情都变得轻松起来。季双锦是笑,陆莹是故意一脸嫌弃。   “乘月,你太客气了。”   “假惺惺个鬼。”   “睡吧。”   云乘月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里是季双锦的房间,她和陆莹自己都有房间。   季双锦有点惊讶:“不一起睡么?”   云乘月迟疑一下,摇摇头:“我们先各自养精蓄锐……好吧,对不起,其实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莹从她身边走过,没回头,只给了个鄙视的斜眼。   “直接说实话不就好了嘛。”她咕哝说,伸手拉开门。   ——砰。   “……假惺惺的世家大小姐。”   这句话幽幽飘散。   云乘月望了一会儿门口的方向,才自言自语:“不对,我是二小姐。”   虽然并不喜欢,但这终究是宋幼薇留下的身份——云二小姐。   ……   回到房间后,云乘月抬手就去触碰翡翠吊坠,打算进入帝陵,同薛无晦好好说说白天发生的事。   结果她还没发力,眼前就飘来一片黑云——   是死灵幻化出的漆黑大袖,遮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   薛无晦的声音清淡悠远,从“黑云”外传来。   “那些琐事,有空再说也不迟。既然下了决心,今夜就好好休养。”   “我还好,不是很累。”她摇头,又有些歉然,“抱歉,小薛,和你的事情比起来,我现在在意的事可能太微小了。不过,我实在有点放不下……”   “睡觉。”   他的衣袖还是挡在她眼前,回答的也就是这么两个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云乘月只能试图去抓他的衣袖。但那片黑暗起起伏伏如暗色潮水,分明真实,却抓不住、摸不着,就那么幽幽地遮蔽她的视线。   一种冰凉的风在她周身席卷,托起她,让她双脚离地、朝前方飘去。云乘月记得那是床榻所在的方位。   她无奈了:“喂,小薛……”   “睡觉。”   薛无晦坚定至极,又似极轻地叹了一声,音色略柔和下来:“若你真要留下来,改日……我带你夜游书院,在月下好好说话。”   夜游……?   月下……?   她有提到这些要求吗?   云乘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她张口想问,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于是,她闭上眼。   “好吧,那就说定了。”她微笑起来,觉得心情再一次好了很多,“如果到时候你能把做好的兔子给我,那就更完美了。”   薛无晦的声音带上了一点诧异:“兔子?什么兔子?”   云乘月唇边的微笑立即停滞。   顿了顿,她才缓缓道:“就是那个被你在清泉山顶打得稀烂的兔子……买不到了。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   “你——”   云乘月的声音变得极为柔和,说话却一字一顿:“忘记了么?”   薛无晦:……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自然没有。朕知道了。好了,睡吧。”   薛无晦镇定地说。   云乘月闭上眼,哼了一声。紧接着,她又自己笑出来。   “好吧。”她说,“那我就勉强相信了。”   好半天,她眼前的黑云才散去。   散发的帝王走到窗边。亡灵的躯体不能遮蔽月光,于是月色与他同在,竹影也与他同在。   他站在这片夜景里,背对那个人,板着脸——反正她也看不见。   直到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他才很轻地、有点不高兴地回了一句。   “……何谓‘勉强’。”   ……   同样的竹屋,同样的月色。   也有同样的安静。   但在这里,安静并不祥和。灯光摇曳、人影晃动,酝酿为无声的焦躁。   “……我就是讨厌她!”   晃动的人影倏然停下,并且一拳击打在掌心,拍出个乍然的脆响。   庄清曦立在屋内,拧眉怒道。   她眉眼乌黑、唇色丰润,笑时灿烂俏丽,怒时却带出几分阴沉。   少女下定决心,叉腰说道:“明日考核,我必定要比她更强!”   “……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小曦,小叔叔劝你一句,还是看开一点儿的好。”   一旁桌边,绯衣青年斜斜靠着,手里还拿着那枝艳色桃花,时不时轻嗅几下。他说得漫不经心,却不是因为自信,而是透着一股没精打采。   丫鬟、小厮随侍一旁,安静守候,并不出声打扰。   庄清曦一扁嘴,沮丧又生气,还带点撒娇:“小叔叔——你不要这么让人丧气啊!你不也是来参加考核的么,我们叔侄同心,一起给那个冒牌货的女儿点好看,叫她知道假的永远真不了,好不好?”   庄不度有点头疼。   他换了个姿势把玩桃花,摇头说:“开什么玩笑……你小叔叔我是什么人?白玉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肖子孙、扶不起的阿斗,三天修炼三天打鱼,你还让我去教训别人?”   “那云乘月是什么人?修行不久就一眼观想书文,直接被荧惑星官点中,又有卢桁看重,现在看起来还被杨嘉和老院长青眼相看。”   “小叔叔我没什么见识,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   庄不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苦了一张艳丽的脸:“侄女,你行行好,让小叔叔划划水、摸摸鱼,开开心心在最后的考核中落败,好回去给大哥有个交代,今后继续吃喝玩乐、游手好闲,行不行?”   庄清曦震惊地看着他,简直要被气个倒仰。   她过去只知道小叔叔不成器,没想到居然这么不成器?   再怎么说……明明,庄家上下都知道,小叔叔根本是不出世的修道天才!连她的大伯、庄家家主都亲口说过,如果不是小叔叔太没志气,必定是最好的家主人选。   就算不当家主,也该潜心修炼,成为家族最大的靠山……   可实际上,这位小叔叔在京中成天招猫逗狗,玩得上蹿下跳、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想修炼的意思。   明明他被大伯打几鞭子,不情不愿学两三天,随随便便就能修炼到第三境……   庄清曦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期待地看着庄不度。   “小叔叔……”   “别,没用。”   庄不度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你这样子跟你娘学的?还差点儿意思。你娘这么求我都没用,换你更不行。”   庄清曦:……   她最崇拜自己的母亲,闻言更生气了。可长幼有序,她又不能真的怎么样,只能自己生闷气。   庄不度才不理她。他一心想着敷衍考试,回家继续荒废时光。   他把玩着手里的桃花,看那粉白花瓣在暖色灯光中轻颤,颤出如玉色泽。   这昏黄的场景实在迷离,而迷离总是通向回忆与梦境。他望着这灯下桃花,就和每一次一样,不知不觉间,便想起了灯下故人。   他还记得那一年,幼薇……   庄不度倏然闭眼。   不能想。想不得。   但终究意难平,他忍不住还是吐出一句:“其实,那样厉害的人,很久之前我还见过一个。虽然说,可能只是我以为她有那般厉害罢……”   生闷气的庄清曦扭过脸,好奇道:“嗯?谁?也是我们庄家的亲戚么?”   庄不度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他又不笑了。   “啊,”他变得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怎么可能。” 第100章 天才成群(1)   ◎深夜,作弊,以及不让作弊◎   半夜的时候, 云乘月醒了一次。   她很少有睡不好的时候,何况修士睡梦中也会自主修炼,意识往往沉入深处, 随星空呼吸起伏。   但在这个多事的一天,她的确半夜醒了。   因为有个湿润的东西……在舔她脸。   “……拂晓?”   月光里, 小麒麟细密的蓝色鳞片莹莹发亮。它缓缓眨动湿润的眼珠,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在云乘月脸颊上轻盈地舔了一下。   啪嗒——还有什么东西从拂晓的背上掉了下来。   是一本书。   “……噫。”   云乘月下意识捂住脸。虽然这样说自己养的小动物不太好……但被舔一口还是有点恶心的。   不过,发现弄醒自己的是小麒麟后, 她就放松下来。   今天白天的时候, 拂晓本来乖乖待在她怀里,但后来人太多, 薛无晦就暗中提议,说先让拂晓回帝陵,避免引起注意。麒麟毕竟还是很稀罕的, 何况还是传说早已绝迹的五色麒麟……虽说拂晓长得像个水麒麟, 可保不准有人慧眼识珠呢?   因为空间锦囊中也能暂时存放活物,所以中途让拂晓回帝陵,倒也不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你带来了什么?”   云乘月嘀咕着,又打了个呵欠。她脑海中依稀还是方才的梦境。   “咩咩——”   拂晓显得很兴奋,尾巴甩来甩去,上面闪动的是细小的水珠。   云乘月不确定地问:“你是从哪儿玩了一圈回来……?”   帝陵中有水么?   她困惑着,迅速写了个“水”字擦脸,又去捡那本掉下来的书。   “这是什么书?是专门给我的?”   书挺厚, 纸却挺薄, 足见页数之多。虽然是普通的线装书, 但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边缘也很齐整,显出一种朴素的认真。   素净的靛蓝色封皮上一字也无,不知道记载了些什么。翻开后,扉页赫然写着:《第一千零一届明光书院考生资料一览》。   再翻一页,又是一行小字:最终版,助力通过最后一场考核,附详尽对手分析。   下面一行是:仅售一百两银。   这“一百两银”是黑色文字,又用朱色横线划去,改为:亏本价九十九两。   云乘月:……?   优惠了一两也好意思叫亏本价?这内容似乎不像封皮那么正经。   谁会干这种财迷事?   不知怎么地,诸葛聪那张涂满脂粉的笑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云乘月赶紧晃晃脑袋,又看看一旁趴着的小麒麟。它大约白天睡够了,现在精神得很,虽然乖乖趴在边上,却用尾巴甩来甩去,又自己伸爪子去拍地上的投影,玩得不亦乐乎。   “咩——”   它快快乐乐地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鸣叫。它还太小,也不怎么认识人类的文字,估计并不知道这书到底是什么。   “拂晓,你去哪儿玩了,这书又是从哪儿来的?”云乘月怀疑道,“你别是偷来的吧?九十九两很不便宜了。”   在以玉简为主要文字材料的世界里,这样拿在手上有实感的书册并不多见,价格本就不低。   再如果上面的资料是真的……   云乘月嘴上训斥拂晓,手里却很诚实地翻开了书页。她不偷,只是想晚一点点还给原主人,这应当没什么问题。   书册虽厚,翻开却发现一大半都被打了朱红色的叉。   应该是前几次考核被淘汰的选手。   其实,来明光书院考试的人非常多,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编录进手册。能够被放进去的,肯定都已经是佼佼者。就算这样,也被淘汰了几乎四分之三。   剩下的四分之一,加在一起不到百人。   之前遇到的庄清曦、庄不度,也在上面。看资料描述,庄清曦今年二十二岁,是白玉京庄家嫡系出身,乃第三境初阶的修为……不过有宝物进补的嫌疑,根基可能不稳。   至于那位面容艳丽、手持桃花的庄不度,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也是第三境中阶。资料上说他,这个年龄、这个修为,看起来像是平平无奇,但据说此人一辈子修炼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天,因此究竟是奇才还是庸才,很不好说。   云乘月心道,如果是在浣花城,四十余岁的人能有第三境中阶的修为,还是能称一句不错,结果在这手册上,只担得“平平无奇”四字。   再一想,四十八……和杨嘉夫子差不多大。可杨嘉已经是能在明光书院被称夫子,本人立稳了生机大道的大修士。   这样看来,作为亲妹妹,杨霏压力太大,也是情有可原。   当然,情可以原,她不想原。这一次她决定当个小气的人。   云乘月又将其他人的资料翻过一回,发现这些人里,有一小半都和她修为仿佛。   十几二十岁的第三境修士竟然有这么多?如此看来,她那个“天才”之名,恐怕有点水分吧……   云乘月嘀咕一句,也就不再多想。   听说今年书院内院的录取名额只有三十人,也就是说,要从这一百人中选三十个出来……不,她、陆莹、季双锦的名字都不在上面,所以还要再加三人。   竞争确实有点大。   云乘月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哑然失笑。   搞什么呢?这样一本被捡来(或者偷来?)的书,真假都不知道,她怎么就当真了?   她摇摇头,合上书册,正打算继续闭目沉眠,等待天亮再一探考核究竟。   结果……   “……这小畜生怎么将你闹醒了?!”   窗外飘进一阵黑烟,既化为一道秀丽人影,也同时传出一句话。   大袖飘起的同时,趴在床上的拂晓一个激灵,四肢一蹬,“蹭”一下蹿到了云乘月身后,只谨慎地探半边头出来,盯着那位面带怒色的帝王。   云乘月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薛无晦不知道去哪儿转了一圈,只他是亡灵之身,身形缥缈却也干净出尘,尤其融在月色里时,更是少了几分白日的威严阴沉,多了一段清高秀色。   哪怕他此刻神情不快。   他指了指云乘月手边那本名字奇特的书册,怫然道:“我随手淘来的小玩意儿,叫这小畜生先带回来,明天一早给你看两眼。谁知道它这般不懂事,直接吵醒了来——果真是个不通人性的小畜生!”   ——咩,咩咩……   拂晓缩成一团,抖了两下,委屈巴巴地、很幽怨地叫了几声。   那意思大致是:使唤人家的时候,就叫人家五色麒麟,转头用完了,就叫人家小畜生……   因为存在契约,云乘月能听懂拂晓磕磕巴巴想表达的意思,并且自行理解成了上述含义。   她不禁笑起来。   “这个,原来是你带回来的?”她扬起书册,“所以上面的内容是真的了?”   薛无晦又瞪了小麒麟一眼,方才走了过来,又在床边坐下。   他侧身望着云乘月,深黑长发垂落,却不妨碍他眼里映出点点月光。   “嗯。”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伸手来接过书册,将之放在桌上——正好是云乘月不起身就够不着的位置。   “那诸葛聪油头粉面,却有些小聪明,这就是他弄出来的玩意儿……你笑什么?”   薛无晦愕然一瞬,疑惑地看了她两眼,才又摇摇头,接着道:“这些人虽然都不敌你,却也算是当世英才,你且看一看,心里有数便好。”   云乘月点点头:“好,我都看完了。是有用的,多谢。”   “哦……看完了?”他有些惊讶,“这么快。”   云乘月笑眯眯:“自然,不愧是我。”   他一怔。   “……嗯,不愧是你。”   帝王唇边隐隐掠过一抹笑意。看不大真切,大约是个笑吧。   只旋即,他便垂下眼睫,语气平淡:“便是如此。好了,你接着睡……小畜生,跟我回帝陵去,闹什么闹。”   他一伸手,也没见怎么动作,就将小麒麟拎在了手里。拂晓后颈被捏,挣扎不得,只能徒劳地摆动四肢和尾巴,又睁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云乘月。   ——咩咩咩咩……   救我救我救我!   薛无晦面无表情:“再吵就药了你的嗓子,总归哑巴麒麟也是麒麟。”   拂晓:……!   小动物委屈地抱住了自己的尾巴,眼泪汪汪,却不敢说话了。   云乘月无奈:“你好歹对人家温柔些……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已经够温柔了,别瞪我了。”   帝王原本拧着眉毛,闻言神色一滞,略转过脸去。顿了顿,他才憋出一句:“什么温不温柔,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他随手把小麒麟往后一扔。一阵薄薄的黑光荡开,正好接住了拂晓,并带着它消失不见;这就是帝陵的入口。   望着这一幕,云乘月却生出点担忧。   “你这样随意出入,果然没关系?”她忍不住问道,“明光书院好歹是千年传承之地,又有众多高手汇聚在此,指定还有什么法阵、什么宝贝、什么护卫……万一你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必挂心,我自有把握……”   薛无晦的尾音忽然消失了。他愣了愣,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云乘月,你这是怎么了?”   她莫名:“嗯?”   帝王原就坐在她床边,此时不觉更往里挪了一挪。他身体更加前倾,莹润无尘的长发散在素面薄被上,而他苍白的脸则像蒙着一层微光。   薛无晦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是之前,你会觉得我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有我的道理,不会多话。你就是这么自以为了解别人的性格。”   云乘月眨眨眼。   “有吗?”   “有。”   薛无晦答得十分干脆。   两人对视片刻,直到云乘月吐出口气,再又微笑起来。她笑得轻松,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之前我可能是有点自以为是,对你关心不够。以后这种事我都再多问问你,行不行?”   她轻快地说完,又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睡觉前你还说以后要带我去夜游呢……”   “好了,朕自然有把握。”   薛无晦率先移开视线,语气倒是不变的平缓:“我原本也以为限制颇多,不方便出入。没想到……此处还有些猫腻。倒是方便了我。”   云乘月一听,立即竖起耳朵:“猫腻?什么猫腻?有多少猫腻?我能不能知……?”   倏然,她被枕巾蒙了脸。   一股坚决却轻柔的力道,不由分说将她按回到床上。   “你今晚话够多了。”   云乘月顿住,有点讪讪地住了嘴。好罢,她大概是刚刚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有点新奇……   她正要重新入睡,却是薛无晦又多了一句话。   “明日尽力便可。实在运气不佳……我出手便是。”   他声音低了去,也模糊了去。但这句话终究是传来了。   云乘月一惊,立即睁眼:“不行!万一……”   他一下伸手摁住她脸上的枕巾,仿佛突然生了气,淡淡道:“这种程度的斗法,实在伤不了我分毫。”   “可……”   “你留在这里,对我也有用。”   “但……”   “再多言,朕便打晕你。”   云乘月:……   她终究只能睡过去了。   但帝王依旧坐在床边,坐了很久。他在出神,却连自己也并不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只有一朵幽蓝色的火焰,大着胆子,从他肩上冒头。   “陛下……”   火焰里传出了乐陶的声音。这位千年前的女将实力受损颇多,声音也虚弱不少,唯有乐观爽朗不变。纵然对皇帝恭恭敬敬,也还是免不去她那份天生的洒脱。   薛无晦眼都不抬:“说。”   幽蓝火焰转了一圈,仿佛一个人在踱步。   那声音小声笑道:“臣是想,陛下就连害羞的方式,也相当别具一格呢。也不知道皇后是听得出来,还是听不出……”   薛无晦猛然一个挥手。   “嗤”一声,幽蓝色火焰缩了回去,并且装死不动,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薛无晦沉着脸,又坐了好久,这才倏然起身,一步踏入帝陵。   “……真是惯得你们,一个个的,都无法无天了。”   他有些怒气冲冲。   只是真的消失前,他却又忍不住回头,迟疑片刻。   然后,古老的亡灵叹了口气,走回床边来,将那人头脸上蒙着的枕巾拿下,轻柔地放在一旁。   ……   翌日。   当——   当——   当——   悠远的钟声,唤醒了山林,也唤醒了整座书院。   这个冬日的清晨,阳光亮得仿佛有些过早。要待探头一看,才知道外头原来处处燃烧着书文大字,与日光同辉,才将各处映得亮堂堂的。   而实际上,天空深蓝未褪,冬季星斗尚未落下。   看不见人,却有个声音在四处清晰回荡。   “本届内院考核,最后一场——观想之路,正式开启。”   “本次考核,遵国法,由司天监代行监督事宜。”   “本次监督星官,为四象之青龙宫中心宿星官……”   一名身着深绿色绣星斗官服的人,正要站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卷正式文书,正要宣读。   这时候,却有一只手横伸出来,轻轻松松便夺走了官员手里的文书。   来人对待官府文书并不尊重,仿佛也并无宣读的意思,就那么拿在手里,上下抛着玩。   “——不好意思,临时换人了。”   他对旁边一众惊呆的人一招手,笑容灿烂,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的声音随风流走,盖过了书院的人,成了四周唯一的声音。   “本次考核,由五曜星官之荧惑监督——也就是本人。宣布完毕。”   虞寄风站在高处,一足踏着屋檐,深蓝发带与长发一同飞扬,衬得他笑容更加没心没肺。   他打了个响指,指间有淡红色的如雾星光缭绕。   “谁要是想作弊……可得好好掂量一下哟!”   他歪斜地站着,看上去懒洋洋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云乘月等人所在之处。   “尤其是……可能涉及死灵的那种作弊方法。”   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第101章 天才成群(2)   ◎人群,与人群中的暗流◎   虞寄风……   云乘月移开了视线, 不去看他。说实话,她现在有点烦他。这位性情捉摸不定的星官,一路上实在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即便浣花城中他有恩于她, 她自觉也还得差不多,故而不大想搭理。   谁知道他这次又出什么幺蛾子。   薛无晦在她耳边轻嗤一声。   ——[虚张声势……你不必担心。虞寄风虽是第五境洞真圆满, 但要看破朕的存在,仍是虚妄之言。]   云乘月原本是有点厌烦的,但听薛无晦这么云淡风轻、信心满满地来上一句,她反倒一个没忍住, “嗤”地笑出来。   这笑虽低, 却来得有些突然;她身边的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薛无晦也生出点疑心:[你笑什么?]   云乘月笑而不语。当初浣花城中,也不知道是谁一见到虞寄风就如临大敌, 连话都不敢说,影子也不敢动,生怕被发现。   现在实力恢复了一些, 倒是光顾着心高气傲了。   这人还真是……挺可爱的。   虽然她一个字没说, 薛无晦却像了解她在想什么。他在她识海中“哼”了一声,便再也不出声,仿佛赌气似的。幼稚。   见云乘月没什么特别反应,荧惑星官也知情识趣,不再多言,笑眯眯地走到一边。原本负责监督的心宿星官站在一旁,拢着双手,面色肃然, 似乎已经全盘接受了眼前的局面。   不过, 看他转头时悄然叹气, 就能猜到……这种“突发事件”, 应当不是第一次发生。   司天监的变故,让在场的考生也出现了些许骚动。   竹林静摇,低语一片。   ——死灵?什么死灵?   ——你没听说?据说鲤江水府……   在场百人,都各有各的能耐,消息也都灵通得很。很快,云乘月就感到若干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陆莹在她身边抱臂,低语道:“看什么看,烦人得紧。”   “我们好像有点太高调……说不定之后会成为众矢之的。要小心才行。”季双锦略有担忧。   “……大小姐,你这不说的废话。想想我们昨天惹来的倒霉事好不好?”陆莹瞟她一眼,又再上上下下多看几眼,表情皱了起来。   “季大小姐,你怎么还打扮上了?”   闻言,季双锦一怔,无辜地眨了眨眼。   原来她今日换了一身墨色长裙,戴了同色的钗环、玉佩、手镯,虽然颜色朴素,但质地精良、搭配有序,一看就是好出身。   她低头看看自己,迟疑道:“这些都是法器,各有各的用处,我想着保险些……怎么,难道考试不准借助法器的力量?”   她倏然紧张起来,眼巴巴看向书院师长的方向。那一头,站着几位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正是准备宣读考试内容的书院师长。   陆莹听得眼角跳了几跳。   她隐蔽地看了看自己一身朴素的打扮,忍耐地叹了口气:“算了,是我小看了你们世家子弟的财力……你不是说自己是不受重视的庶女么!”   最后一句到底有些怨念。   季双锦才反应过来,赶忙说:“是是是,可这回家里以为我陪乐熹考试,总要装点门面……我,我还有别的,给你……哎呀来不及了,那我分你两样……乘月也来!”   云乘月摆手:“我修为最高,我不用。你要分,分陆莹就好,我看她眼睛都红了。”   陆莹没好气道:“你才红眼病!”   云乘月微微一笑:“我又没说这话,谁说的谁是。”   陆莹瞪她:“你幼不幼稚?”   云乘月:“你幼不幼稚?”   “你……”   “停——”   季双锦小声喊道:“好了好了,我最幼稚,我最幼稚好不好?是我考虑不周。我身上法器不多,还有两样防御的……”   陆莹扭开脸:“罢了,你给我一样防身用的就行……如果太差,我可就不还了。”   季双锦:“不用还不用还!”   她忙不迭地递过去一枚玉佩。陆莹瞟了一眼,勉勉强强收了。   云乘月看得大为感佩,真心叹道:“赶着送东西,人家还要给冷脸……哎陆莹,你诈骗的功力是不是又上升了?”   陆莹才刚刚系上玉佩,闻言气个倒仰:“你再说,下次我骗你个倾家荡产!”   几人吵吵闹闹之际,书院师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这回考生们看清了,说话的是一名青色道袍、系枫红抹额的中年人。他蓄着一簇短短的山羊胡,相貌只算清秀,还略显寡淡。   此时,中年人两道淡淡的眉毛紧紧地拧着,严厉的眼神扫视众人,电光似的。   “今次考核,考生统共一百零三人。本次考核内容为临时更改,经由王道恒夫子同意……”   他一板一眼说起了冗长却必须的官腔。   现场先是鸦雀无声,但随着这官腔的拖长,又渐渐起了低声议论。   云乘月便悄然自语:“这是谁?”   季双锦道:“是明光书院内院三十六位老师之一。”   陆莹说:“你怎么知道?”   季双锦笑道:“书院中,助教们不佩戴抹额,老师佩戴枫红色抹额,夫子佩戴玉白抹额……不过,几位夫子都不大爱用。总归只有七位夫子,上上下下都认识。”   陆莹“哦”了一声,偏头打量几眼,目光有些好奇。她很少这么单纯地、不带任何情绪也不带任何评断地看人,而每当这时,她眉眼间那股天然的锐利就会平息不少,而多三分明丽。   季双锦抿唇而笑,眼睛弯起。   她又望着前方几位青衣修士,思索道:“就是不知道,这一位是哪位老师。明光书院的老师,每一位也都是很厉害的大修士呢……”   “——这位是明光书院三十六位老师之一,罗正山罗老师。”   一道声音响起,正好接住了她的问题。这声音微尖,却是一种刻意显出的、造作的尖利,实在很有特点,叫人听了就不会忘。   “……诸葛道友?”   季双锦惊讶之下,弯起的月牙眼变回了圆圆的大眼睛。   云乘月也看了过去。她还记得,昨夜薛无晦给她带的那本名字奇特的手册,就是这一位的杰作。   诸葛聪仍是挂着他满脸的白腻脂粉,也仍是挂着那副轻慢的笑。他那双极亮的黑眼睛,仿佛定定望了一眼季双锦,而后才转向云乘月。   “云道友。”   他更笑起来,笑得像见了鸡的狐狸:“按着惯例,罗老师还要有一会儿,才能讲到具体考试规则。”   “在这之前,不如……我为几位介绍介绍其他考生的情况?”   云乘月挑眉:“然后又要收我们一百两?”   “哎,哪儿的话。”诸葛聪摇着羽扇,伸出左手轻轻一摊,悠悠道,“只是想着,几位初来乍到,还一头雾水呢,就要被赶鸭子上架。什么一百两……正巧,鄙人不才,精心制作了资料详尽的考生手册,附带精彩点评,要价只不过九十九两,诸位要不来一本?”   ……还不是要钱。   陆莹“切”了一声,季双锦却莫名觉得好玩,又抿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诸葛聪又看了她一眼,话语滞了滞,忽然多说了一句:“呃……说来也奇怪,昨夜里我莫名丢了一本手册,平白损失九十九两,真是晦气。”   季双锦的眼睛弯得更像月牙,唇边还忍不住冒出了憋笑的气音。   云乘月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双锦,你在笑什么?”   “……啊?”季双锦反应过来,捂嘴道歉,“哎呀对不住,我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觉得好玩。诸葛道友莫要误会,我绝无嘲笑你的意思。”   她忙着解释,月牙笑眼就又消失了。   诸葛聪又“呃”了一声。   “无妨……呃,不过我想,人情做到底么才叫人情,我自告奋勇,免费为几位道友讲解情况,可好?”   他说得有点迟疑,还磕巴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成了那副矫揉造作的笑脸。   云乘月更觉得奇怪了。   刚才诸葛聪说起丢了本手册,她还下意识竖起了戒心,以为这人和虞寄风一样,是来试探死灵的事。而且她还抽了一息的空,暗中埋怨了薛无晦一下,觉得他信誓旦旦说没事,结果不还是引起人注意了。   但……诸葛聪还像没发现?   而且他真要是攀交情,上来直接说就好了,绕什么弯子啊还九十九两?   她正疑惑不解,季双锦却已经点点头,欣喜道:“可以么?可以麻烦诸葛道友么?”   “呃……”   诸葛聪“呃”了今天第三声:“可以。”   季双锦彻底笑起来:“那就多谢诸葛道友的慷慨热情了。”   诸葛聪握紧羽扇,很刻意地咳了一声,才重新笑起来。   这下,连陆莹都挑起了眉毛。   脂粉满面的瘦弱青年已经恢复到悠哉从容的模样,摇着扇子,指了指其他方向的考生。   “每年,白玉京中的世家子弟都有人前来明光书院求学。”   “但……实话告诉几位,近年来,来明光书院参加考核的人,实在称不上京中真正的天才。”   云乘月问:“为什么?”   诸葛聪一笑,低声道:“云道友这就明知故问了。京中与书院的大道之争,已经算不上秘密,各大世家虽然习惯两头下注,却是更重视京中的意志。”   就是说,主要站队白玉京了。   这是不看好明光书院?   诸葛聪继续道:“几位都是天纵之才,别人我也不多提。唯有这几位需要格外留心一些。”   “一位是几位见过的,庄家小姐庄清曦。她今年二十有二,第三境初期修为。虽然占了天材地宝的便宜,但修炼刻苦,在京中也才算得少年英才、小有名气。”   “再有一位,是乐家的天才,乐水。这位在京中传闻颇多,但因从未与人交手,众人不大清楚他的真实实力,是以名声不显。”   “……乐水?!”   云乘月不认识这人,季双锦却极为吃惊。她猛地睁大了眼,急急道:“乐水……那个人,他怎么需要来?他不是一直在京中求学?”   她激动得有些失态。   云乘月问:“双锦,你怎么了?”   季双锦张着口,半晌才“啊”了一声,喃喃道:“原来……难道说,这次乐家其实将赌注押在乐水身上?难怪一来,他们根本不问乐熹如何,直接将他拖走,想来是不愿给乐水添麻烦……”   她陷入思索,眉头越皱越紧,神态也颇为凝重。   云乘月呆了呆,莫名想起说书玉简中的内容。她拉了拉季双锦的衣袖,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问:“难道说你们认识?”   青梅竹马?三角吃醋?兄弟阋墙?   “……嗯?不不不,怎么会。我哪里认识得了他。”   季双锦恍然回神、连连摇头。   “不认识么……”   哦,不是什么戏剧性的关系啊。云乘月若有所思,隐隐还有点遗憾。果然,说书玉简的情节也不太能常常遇见。还是不能从说书玉简中认识世界……等等,这是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季双锦不知道她想什么,只歉然一笑,终究还是带着点恍惚之意,低声道:“抱歉。你们知道,我们家和乐家是世交,关系向来亲近。这位乐水,是乐家家主的长公子,正经的嫡系中的嫡系,血脉来说,是比乐熹贵重很多的……我这般出身,连他面都见不了。”   “更何况,听说乐水是近百年来乐家最天才的人物。他出生不久后,就被送去京中,由名师教导,潜心修炼。我听闻,他是非常厉害的人物……”   终究是家族影响颇大,季双锦描述起来也带着敬畏之色。   她还有点焦虑:“这人怎么也来了……他是不是都第三境后期修为了?甚至第四期?我们能赢过他么?这可怎么是好……”   云乘月拍了拍她的肩,淡定道:“不慌哦,乖哦,总有办法的嘛。实在不行,躺平认输好了。”   季双锦:……   诸葛聪:……   还是陆莹撇撇嘴,直言道:“你躺平干什么?指不定你比他厉害,一枚书文解决了不就行。”   云乘月一笑:“你说得对,所以这也是一个办法嘛。总之,放平心态啦。”   诸葛聪也安慰道:“云道友说的在理,季道友莫慌。”   “还有最后一位值得注意之人。这人么……”   诸葛聪露齿一笑,后退一步,收扇作揖一礼:“便是区区不才在下了。在下的消息,请恕不能透露。”   云乘月点头。   她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她眼瞳一缩。   “你确定,”她低声道,“没有别的需要注意的人了?”   白面青年一愣:“什么?”   云乘月的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   尤其是,当来人隔着人群,遥遥向她一瞥时。她感到那目光极亮也极尖锐,仿佛要穿透她,深深地扎到灵魂中去。   四周也忽而哗然。   ——飞鱼卫怎么来了?!   ——我听说,他们仿佛在调查什么东西……   无视一干言语,黑袍绣飞鱼图案的两名青年,都高高地立在另一头,恰好也在书院老师边上。   庄夜右手捏着刀柄,神态阴冷严肃。   薛暗则依旧戴着白玉描金面具,苍白的下半张脸绷着,淡色嘴唇冷淡地闭着。他正凝视着云乘月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位勒着枫红抹额的罗正山老师,仿佛也愣了愣,诧异地看了飞鱼卫好几眼。   片刻后,有青衣修士从天而降,与罗正山传音了几句。   罗老师本就严厉的神情,皱得更厉害。他再看飞鱼卫两眼,终究没说什么,只微微摇头。   “……那么,这一回考核,再添两名考生。”   他这话说得极为勉强,甚至带着屈辱之意,却又不得不极力忍着。   人群更是惊愕。   飞鱼卫……要参加入学考试?这简直就像大修士要来读幼童班一样可笑。虽说明光书院群英荟萃,精英学生不比普通飞鱼卫实力差,甚至更强,比如杨霏对庄夜。   但……终究,飞鱼卫是白玉京的人啊!   很多人辛苦求学、辛苦修炼,不就是为了在白玉京中谋得一席之地。   而今,这两人怎么倒过来了?   飞鱼卫究竟要做什么,明光书院居然也这么简单地妥协了?   庄夜提起刀,很凶地横了人群一眼,喝道:“看什么看!哪条律法规定飞鱼卫不能求学了?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飞鱼卫凶名在外,自然没人敢惹。那些世家子弟大多圆滑,能惹也不会惹。   薛暗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云乘月。   台上,作为书院老师,罗正山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临时更改考试内容,明光书院已经是大损颜面。而今还要再临时添加考生……对罗正山来说,这是他过去几十年都无法想象之事。   他忍了又忍,才忍下不让自己变得怒气冲冲。   饶是如此,他脸还是黑得不能更黑。甚至黑得连冗长的讲话都不想继续了……不过,这一点对其他人而言,大约是好事吧。   他忍着气,简单道:“那么,我且说一说此次考试内容。”   “观想之路为本书院传承千年之宝地。其间,收录有千百年来各地摩崖石刻之内容,皆形神兼具,更有书文孕育其中。”   “这次考试的规则极为简单。尔等从起点出发,看谁能走得最远。”   “本院取前三十名考生,录入内院。其余落榜者,可待来年参选。”   云乘月听见,周围不知有谁轻轻嗤笑一声。   “还来年呢……说不定来年,都没有明光书院了。”   冬日的天空渐渐越来越明亮。太阳耀眼而苍白,照得四周照明用的书文都黯淡下去,与白日融为一体,再显不出哪里特别。   这毫无以为是个晴朗的冬日。   但云乘月抬起头,望着观想之路的通道渐渐打开,却忽然觉得,这仿佛是个风雨将至的季节。 第102章 观想之路(1)   ◎考核开始,还有单方的赌约◎   “第一个规则, 走得越远,名次越靠前。”   罗正山一板一眼地宣读规则,本就下撇的嘴角更加沉下, 严厉之外更增十分苦大仇深。   半空中,一枚巨大的“解”字如水墨氤氲, 又如涟漪缓缓消散。随着这枚书文的荡漾,一条景色明显不同的道路,也徐徐展开。   那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四周波动不规则的入口,通往另一个空间, 应当就是刚才说的什么“观想之路”。   “第二个规则——”   罗正山扶着衣袖, 按下手中毫锋飘扬的大豪笔。这支笔的规格比寻常更大,笔尖并无墨汁, 而是灵光氤氲、流淌,以作替代。   他语调平平地宣布:“观想之路中充满幻境,每个幻境容许二人同时进入。谁先观测出幻境书文, 谁就能先离开幻境, 继续向前。”   通道还在缓缓打开。   天光已经大亮,冬日阳光肆意倾洒;但在通道对面,却是一片幽邃的深蓝。   ——那是星空。   听了这两条规则,四周考生皆若有所思。   “观测书文?”   等待通道完全打开前,云乘月也在与同伴低语:“不是观想?”   “……大小姐,你以为谁都能一眼观想书文?”陆莹险些丢她两个白眼,嘲讽一句,才说, “观测, 就是说发现。我听说过这一类奇遇, 其中蕴含古代的书文, 有误入的修士发现了这些书文,虽然无法成功观想,却也能从字里行间受益。”   “陆道友好见识。不过,虽有人在奇遇中受益,却也有人无法承受古代书文的‘道’,导致道心受损、神识受伤。”   诸葛聪先是笑着夸赞一句,才委婉提示风险。   陆莹却微微摇头:“奇遇本就是机会和风险并存,哪有尽占好处?又不是谁都有那好命,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自幼天材地宝地养着,可以尽情只要好处,不要危险。”   这话的内容按说极尽嘲讽,尤其是由向来刻薄的陆莹说出口。但是,这一次她却说得极为平静,半点没有讽刺谁的意思,甚至有些云淡风轻。   却偏偏是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让诸葛聪有些讪讪的。   连季双锦也一时闷住,不说话了。   云乘月瞧瞧他们,也只能笑笑。她谁都没安抚,只用一种有点懒散、又挺轻松的语调,说:“这么说来,这观想之路的试炼,也可以说是‘奇遇’的一种?”   “……也可以这么说。”   诸葛聪率先醒过神,笑着恭维一句:“以云道友‘一眼观想书文’的实力,在试炼之路中必定能力克群英、拔得头筹。”   云乘月本来在笑,闻言却有点笑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不大好的预感。”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仿佛有谁说过,不能胡乱预言,不然现实很可能会朝反方向发展。”   “却是没听过这种说法……”   咚——   一声重重的脚步声,踏在几人不远处。一听就是故意的。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饱含敌意的眼刀。   “自然会往反方向发展——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庄清曦斜来一眼,满面不虞,还带着鄙视。她瞪一眼诸葛聪,讽刺道:“诸葛聪,你这是在京中不受待见,就迫不及待想拜个新山头?可惜,眼神歪了点儿,却是找错了人,怕是又要丢个大丑了!”   诸葛聪还是含笑,眼神却是一瞬犀利。他并不出言反驳,只摇着羽扇,打个哈哈:“有劳庄小姐操心了,在下却自有判断。”   听上去,诸葛聪在京中似也有一段过往,而且不能算愉快。   也对,他自己都说各大世家主要押宝白玉京,并不看好明光书院,自己却来求学,自然是有苦衷。   庄清曦也不多搭理诸葛聪,就一脸挑剔地看着云乘月。   她仍是白衣绯裙,但浑身上下多了不少饰品。虽然因色调统一、风格雅致,而不至于显得太俗气,但这满满当当富贵逼人的感觉,仍是损伤了她本身少女的清新活泼,反而有些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   一言以蔽之:气质撑不起来。   与季双锦相同,庄清曦这满身饰品也是满身的法器。只是身为庄家嫡系千金,她得到的法器更多也更好。   她自己却并不觉得,还忽而唇角一挑,直直盯着云乘月,问:“听说你也是什么破落地方的破落世家出身,怎么,还真是破落到了相当程度,连件像样的法器也拿不出来?”   云乘月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大想理你。”她说的相当诚恳,“你的心志,让我想起了我三妹,说来说去都是小女孩斗气。哪怕是认真对待你们的挑衅,都感觉降低了自己的境界。”   她其实没有在嘲讽谁。甚至,她觉得自己还说得非常诚恳。   不管当年宋幼薇和庄家有什么纠缠、有谁亏欠了谁,也不关庄清曦的事。开什么玩笑,当年她还没出生呢。   可这态度,却像反而激怒了庄清曦。   白衣绯裙的少女微微一怔,一双杏眼就“噌”一下被怒火点亮。   她握紧双手,忽地冷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云乘月几眼,不假思索道:“听说你和宋幼薇长得很像?难怪难怪,就是这么一副假清高、真狐媚的样子,才能勾得人念念不忘……!”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是云乘月。她才刚开始生气,还没来得及动作,甚至还有点犹豫究竟是出口还是出手。   也不是刚刚走过来的薛暗。他单手按住白玉面具,空洞后的凤眼略略一眯,漆黑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   也不是陆莹、季双锦、诸葛聪。   也不是书院一众师长。   更不是在远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巴不得再来包瓜子儿的虞寄风。   而是庄清曦的小叔叔——庄不度。   青年一袭绯衣,除了左耳耳垂上一颗黑色弦月耳饰外,再无任何装饰。   他左手托着盛放的桃花枝,右手堪堪从庄清曦面颊旁收回。动作不快不慢,仿佛在说,他既不在意被人看见,也并未刻意凸显什么。   他只是简简单单伸出手,打了侄女一巴掌,再简简单单收回手。   接着,他再对云乘月笑了笑。   “对不住。庄家家教向来挺严,这次是个意外,诸位给个面子,莫要与她计较。”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过随手拍了拍灰尘,而对身边侄女那难以置信、双目含泪却不敢说话的模样,视而不见。   他又看了薛暗一眼,凝视了片刻那黑袍上的飞鱼图案。   “……飞鱼卫代管天下秩序,但这些小儿打闹,就不必劳动薛将军了罢?”   薛暗冷冷地看着他。不过,他看谁都是这么冷,所以似乎也没有必要太强调这一点。   不知道这两人在对视中思考了什么,总之,薛暗忽然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淡淡道:“无聊的世家做派。”   他望向前方,侧脸线条锋锐如险峰,面色像比白玉更白。   薛暗迈步走开,漆黑下摆如水流起伏,上面凶神恶煞的飞鱼也起伏着,并凝着一双双凶狠的眼,蔑视着四周的人。   云乘月皱着眉毛。如果不是她的错觉,那么,这位飞鱼卫的首领一直凝视着她,而且刚才走来的方向,也像是想要走到她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隐约中,这个人给她一种怪异的不协调感。只是她说不好那感觉是什么。究竟是对危险的预警,还是修为低下的一方本能的戒惧,还是其他……什么不知道的东西。   薛暗从她身边走过。那群飞鱼也冷漠地睨了她一眼。   “观想之路已经准备完毕。闲人自便,我先行一步。”   青年按了按面上的白玉面具,缝隙中的目光再次往云乘月身上一转。   “和死灵疑似有关的小修士,劝你莫要作祟。”他的声音低而冷,像冰冷的蛇蜿蜒而行,“我会一直看着你。如果有任何不妥……”   “……格杀勿论。”   他一步踏入通道,身形消失在那片永恒的幽蓝星空之中。紧接着,庄夜也随他而去。   两位飞鱼卫走了之后,其余修士才陆续进入。   云乘月望着通道前人来人往,没动。   “请教前辈,进入次序会影响排名么?”她侧过头,朗声问道。   “不影响。”   一名青衣师长温声答道。接着,他似是愣了愣,仔细望了望云乘月,便又扭头对罗正山说了些什么。   “……嗯?”   一脸严肃的罗老师忽然看了过来,目光若电。   通道不停地收缩着,氤氲的边缘蜿蜒出一条水墨痕迹,一直连接到他手中的笔尖。   他维持握笔姿态不动,对方才答话的青衣人说了几句。青衣人点点头,迈步走来。   “云小友,‘镇山河’毫笔是否还在你手中?”他含笑道。   “镇山河”传说是王道恒亲手所制的毫笔——不是如今的鬼仙王道恒,而是千年前血肉真实的大修士王道恒。到今日,这宝物已有千年多历史。   昨日,云乘月便是碰巧用“镇山河”回击了庄夜一下。之后,这宝物就一直待在她手中。   现下书院的人问了,她就点头道:“是,还在我这里。”   青衣人多瞧了她两眼,目光中似有探究之意。但他只是更微笑起来,伸出右手,摊开在了云乘月面前。   “那么,就有劳云小友物归原主了。”   青衣人的语气非常和善。   物归原主,这自然是世上最朴素也最正确的道理之一。   云乘月便点点头,想从空间锦囊中取出那支“镇山河”毫笔。灵气波动,她的手指都已经碰着了毛笔的笔杆,但下一刻,当她触及青衣人的眼神时,心神却忽地一动。   她抽出了手。手中空空如也。   “云小友……?”青衣人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云乘月微笑道:“我听说这笔是王道恒前辈所有。我这人向来谨慎怕事,想着既然要物归原主,还是交到王前辈手中最妥当,您说如何?”   青衣人的眉毛又动了动。接着,他回过头,请示性地看向罗正山。   罗正山也正看着这边。他肃声道:“王院长此时要事缠身,不便到来。你这小辈倒是口气大,开口就要见王院长,却不想想自己什么斤两?”   云乘月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有点讪讪:“说得也是……可我是想,王前辈修为高深,那不然托他传音一句,我再将笔交给您?”   “……”   罗正山没有说话,只是那原本就下沉的嘴角,沉得更厉害了。他神色严厉,眼神极锋利,整个神情也随之扬了起来,呈现出一种怒气将发的状态。   然而,下一刻,正当人们都以为他要发火时,他却“哈”了一声,笑出来。   老师满面的怒气像被扎破的气囊一样,全泄掉了。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尽管眉眼还是残留着严厉沉郁之意。   “唔,有点意思,难怪被不少人看重。”   他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才笑道:“好罢,那笔你先留着,之后请院长定夺。不过先说好,这笔实在是非同寻常的宝物,虽然你修为不高,只发挥得出些许威力,对其他考生却也未免不公。”   云乘月暗中松了口气,并不迟疑,许诺道:“如果规则不允许用,我就不用。”   陆莹却在一旁不满,大着胆子轻声嘀咕:“可是,其他人满身法器,对我们也不太公平呢。”   “……哎,陆莹!”   季双锦有点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袖。陆莹瞪她一眼,仿佛在说“我又没说错”,可眼神到底有点心虚,便小心地睨了罗正山一眼。   罗正山一愣,又笑了笑。是那种虽然很严厉、可能也不大好看,却是只有老师才会摇着头、叹着气,微笑出来的表情。   “好罢,也有理。”他说,“那么,便允许你使用一次。只能一次。若是次数多了,便直接算你不能通过。”   说完,他不再理会他们,只看向通道中那星光闪烁的夜空。   “好了,去罢。”他用背影对着他们,“通道快关闭了。”   这时,其余的考生都已经进去了。在场唯有云乘月、季双锦、陆莹,还有……   ……诸葛聪?   云乘月看去一眼,见青年正不紧不慢摇着羽扇,半点不着急,看那架势,若是不催他,他能站在原地,用扇子慢悠悠将自个儿脸上的脂粉扇个干净。   “你怎么还没走?”她疑惑道。   诸葛聪停下摇动扇子,先看一眼季双锦,再对她露齿一笑。   “在下只是想继续维持这一百两买来的人情……云道友,要不,你除了带一带季道友、陆道友之外,也再加我一个?”   他嘿嘿笑道:“今年一整年,我都免费给你们提供任何消息,怎么样?”   云乘月:……   听上去其实也不错,但她怎么觉得……   她狐疑地看看诸葛聪,再看看季双锦。迟疑片刻,她才点头说:“如果能够碰上,我可以尽我所能。但如果都碰不上面……”   诸葛聪很顺溜地说:“那是在下命不好。”   云乘月有点哭笑不得:“万一我的实力还不如诸葛道友呢?”   诸葛聪笑道:“那也还是在下命不好,攀错了高枝儿,更怪不了云道友。”   ……行吧。   云乘月也就不再争执。   她迈步朝前,不经意地摸了摸胸前的翡翠吊坠。   吊坠冰冷一如既往,只很轻的,当她指尖触及凉润的翡翠时,有一点幽凉也轻轻一触她。那幽凉不同于宝石本身的冰冷,而更是冰冷本身——能浸入骨头里的死亡的阴冷。   就像在那一瞬间,也有人伸出手,轻轻一碰她的指尖。   纵然什么话都没有,纵然这冰冷有些让人生畏……   但她还是低头一笑,心想,不论在幻境里能否与同伴顺利会合,她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唰啦——   风吹过。   仿佛被风干了最后一滴墨迹,通道也消失无痕。   那片幽蓝的星空消失,只有几位青衣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另外还有两位司天监的星官,同样望着天空。   “荧惑大人。”   被临时剥夺了职责的心宿星官,轻声问道:“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虞寄风保持抬头的姿势,凝神望着。然而天上只有冬日发灰的白云,还有云间的日光,最多算上间或的飞鸟,初次之外再无其他。   “我在想……”   他慢慢、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非常灿烂的微笑。   “那永远预知一切也控制一切的岁星网,如果出现了裂口,一切会怎么样?”   这句话似乎非常恐怖,因为心宿星官忽然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您是说……!”   虞寄风懒洋洋道:“我什么都没说。”   他偏过头,望向刚才观想之路打开的地方。   “你说,她会选哪一边?书院,还是白玉京?”他打了个响指,“要不,我去和王道恒打个赌吧?”   言说之间,淡红色的、火星般的光雾出现,而他的身形也忽然隐去。   心宿星官愣住,呆呆问:“大人……呃,您不是要监督考核?”   虞寄风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我突然又不想干了。心宿,还是交给你咯~”   心宿星官:……   他严肃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终于,他面对空无一人的竹林,开口说了一句话。   “啊,”他严肃道,“我想离职不干了。”   ……   明光书院,某座山峰峰顶上,伫立着一栋不寻常的建筑。   这是一座极高大的建筑,因此栏杆前的空地也几位广阔。与其说是台面,不如说像广场。   这建筑本身,与外围朴素清雅的风格截然不同;它更奢华却也更深沉,以玄色为主体,深红为陪衬。比起清高淡泊的书院,它似乎更应该出现在王城宫殿群的顶端。   云遮雾绕,深处飞檐翘角,瀑布天流;灵石雕刻的麒麟蹲在屋脊之上,仰头吐水,身上鳞片栩栩如生。   瀑布兴起水雾,水雾合为水镜。   有人站在栏杆前,望着水镜中映出的景象——观想之路的景象。   这群人明显分为两派。一派身着青衣,不少还勒着抹额,皆神色微凝,站在一起,时不时低声谈论些什么。   另一群人则身着黑衣。虽说衣摆上的图案不尽相同,但他们都系着金镶玉的腰带,腰带上还挂着一面精致的玉牌——笏板。上朝用的笏板。   黑色为大梁国色,这群人也自然是大梁的官员。   他们也望着水镜,不时低头捧起笏板,在其中记录些什么。这笏板也能用作玉简,可以记录信息,因此出门在外的官员,大多习惯用它来书写公文。   而在两拨人之间,还立着几位修士。   为首的那位垂垂老矣、须发皆白,长长的眉毛和胡子都落下,宛若无声而轻盈的雪崩。   这一位,自然是不久前还远在鲤江水府的鬼仙——王道恒,王院长。   而另一位站得离他稍远些,却并不落后半步。她同样有一头闪亮的银色长发,面容却年轻而美丽,深蓝的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赫然便是自称回京的辰星,华苒。她神情冰冷,无笑无怒,仿佛一尊冰雕雪琢出的假人。   两人一左一右,各自形成了两拨人的首领。杨嘉等几位夫子站在王道恒身后,而还有几位飞鱼卫,则沉默立在辰星背后。   老院长没有笑了。   这位慈眉善目、总是笑呵呵的老人,皱起了雪白的长眉,轻轻叹出一口气。   “哪有用学生做争斗的。”他叹息道,“学生就是学生,还在探索自己的道路。白玉京,又何必非要将手伸到书院之中?”   辰星没有说话。   她背后的一名飞鱼卫开了口,一板一眼道:“仙长此言差矣。正是学子年轻、心性不定,我们才更应给予细致的指导。”   王道恒背后,杨嘉淡淡看去一眼。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夫子、笑容温和的生机大道践行者,此刻眼神冷漠,还带着怒意。   他冷冷道:“大道三千,从未听闻谁敢做道统。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王夫子?”   飞鱼卫却半点不见怒意。他还是站得笔直,也还是那样刻板,只抱拳道:“杨夫子见谅。”   杨嘉盯他片刻,眼中滑过无奈。   此时,辰星轻声说:“不要废话。这场考核,要决定哪些人合适明光书院的大道,哪些人来走我们的道。”   “按照约定,我们各自教导学生。一年之后让他们斗法,谁胜谁负,就决定明光书院是存是留。”   她说话惯来没什么语气,自然也听不出一丁点儿霸道嚣张、耀武扬威。她只是在淡淡说一个事实。   但这种平淡,依旧让明光书院一方露出了压抑的怒色。   他们纷纷望向王院长,望着他作为鬼仙的缥缈的衣角,期望着这位据说半神半人的大能,能够给予他们一些指点,或者至少拿出一点书院的底气。   可是,他们只等来老人一声笑叹。   “哎——说不定,你说的也有道理。”老人感慨地笑着,慢吞吞地捋着长长的胡须,“有时候,就该多争一争,大道才能从中显现。”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新的人若是不争,谁又能肯定哪个才是大道?”   这话绵里藏针,叫辰星银白色的眉毛也动了动。   可老人皱巴巴的眼皮微微耷拉着,白胡须后藏着和善的笑容,真是半点攻击性没有。   她只能微微摇头。   接着,她将目光投向了建筑下方。云雾衬托着栏杆、环绕着水流,令地面的景象若隐若现。但辰星目光如电,一眼看到了来人。   她彻底皱起了眉毛。   “你迟到了。”她冷声道。   “哎呀,时间不要卡得这么死……再说了,你不是也很关心她?”   红色光雾一闪,荧惑星官的身形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立在栏杆上,双手抱臂、长发随风,姿态潇洒得很。   虞寄风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只对王道恒随意拱拱手,又看着辰星,笑容灿烂。   “我说,万一,我说万一,”他半真半假地说,“她的大道在书院这边呢?”   他没有说名字,但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他说的是谁。   辰星冷漠道:“不可能。”   说得极其干脆。   “哎哟,那可不就巧了?”虞寄风一拍双手,高兴道,“我们来打个赌吧?我赌她的道在书院这边,你赌她在我们这边,我们的赌注约定个什么?不如就……哎呀,不要打人嘛。”   冰晶飞出虚影,狠狠刺向虞寄风,看架势简直想把他刺成筛子。   “你闭嘴!”   辰星的眼中出现了情绪波动:“不准说——不可能的事!!”   虞寄风嘻嘻笑了几声,翻身落地,这才对其他人挥挥手,权当打个招呼。   “好啦,不逗你了。”他说,“考核已经开始。不管你和不和我赌……”   “接下来,就拭目以待好了。” 第103章 观想之路(2)   ◎三合一◎   云乘月抬起头。   ——[怎么了?]   “我……”   她停下脚步, 有些不太确定:“好像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胸前的翡翠吊坠轻轻晃动,其中隐约折射过一道侧影;他也抬头望向天空。并且,在这一瞬间, 他的眼神锐利无匹。   ——[岁星网监控天下,你我早已身在其中。]   薛无晦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响起。这是死灵的特质, 幽邃冰冷,仿佛贴着骨头缝游走,带着极强的侵略感。   ——[且,若我想得不错, 有人在策划一场大变局……说不定, 可比千年前人族大兴、神鬼式微的变局。]   云乘月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那关她什么事?她难道不是一名努力克服懒惰本性、勤勤恳恳为阴间皇帝打工的小修士么?   这句话, 她既没说出,也没有传音出去。   薛无晦却是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叹气。   ——[风起云涌的时代,从来有天才辈出、群星荟萃。你表现太突出, 自然被蝇营狗苟之辈重视。]   ——[他们必定通过书文、宝物, 正密切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哦……”   云乘月想了想,明白了。她心道,那就是说小薛又要当缩头乌龟,不能够出手帮她作弊了。   薛无晦又叹了口气。这回有点恼怒。   ——[你觉得我无可奈何?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说能助你,便是能助你。]   “哦。”   云乘月敷衍地点头。   ——[……云乘月!]   薛无晦的恼怒更明显了。   这两人全然没意识到,他们一个不说话、一个全靠猜,居然对话毫无障碍,还能顺便斗斗气、嘲笑嘲笑对方, 这事颇有点古怪。   不过, 这也可能是因为云乘月的注意力, 大半在四周环境上。   方才踏入观想之路通道时, 迎接她的是一片幽邃星空。但即刻,就有某一粒星光旋转、放大,朝她迎面而来,直到将她“吞噬”。   现在,她所处的位置是一片翠绿的山野。天极高、水极青,处处是蓬勃的植物,甚至还有虫鸣鸟声。可仔细看去,却又不见任何动物的影子。   云乘月脚下有一条蜿蜒的石板路,显然是人工铺就。   提示很明确了。她自然要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按照规则,这是观想之路中的一处幻境。除了她,必定有另一名考生身处其中。   谁先观测出书文,谁就能离开幻境。   沙沙、沙沙……   路边野草招摇,野花也招摇。   云乘月一一看过。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看见了隐藏的书文,也不是遇到了危机,而是……她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真的是突然出现。前一刻身边还是枝叶招展的灌木丛,这一刻就成了白色碎石铺就的小径。小径之上,则立着一个人。   这人同样见了鬼似地瞪着她,手里已经戒备地抓住了武器——腰间一只翠玉杆的毛笔。   云乘月愣了愣,觉得对方有些眼熟。这青年个头不高,与她差不多,一张四四方方国字脸,左边眼角有块小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好像在竹林中见过。   对方却已经一眼认出了她。   “你是云乘月……云道友?”   方脸青年愣了愣,表情里少了点戒惧,多了点拘谨。他手里还握着毛笔笔杆不放,却咧了咧嘴角,做出个有点木讷笨拙的笑。   “云道友大概不认识我,我叫孙峰,也是这一次的考生。”   他这话却是说错了。云乘月看过那本奇奇怪怪的考生资料手册,当然也瞄了一眼他的资料。   孙峰——她记得,这位修士来自东北燕州一座小城,手册上说他字如其人,“看似平平,实则匠心独运”。这是一个挺不错的评价。   她点点头,礼貌一笑:“孙道友。”   孙峰也笑了笑,笑得更局促一点,还有些坐立不安。他又伸着脖子左右看看,“呃”了一声,说:“我在这里四下探查许久,景色都没什么变化,也没找到书文的影子……云道友可有什么发现?”   闻言,云乘月有点好笑,也有点无奈。她摇头笑道:“没有。况且,我们既然是竞争者,就算我有什么发现,也不会告诉孙道友啊。”   “……呃?”   孙峰一愣,恍然大悟:“哦,也、也是哦!我想岔了……不过,虽然还没有线索,但看幻境中的情形,这一关我多半要输给云道友。”   “哦?”云乘月略一挑眉。   孙峰扭头碰见她的眼神,又立即慌慌张张地移开,有点结巴地解释:“虽、虽然暂未观测到书文,但看幻境中处处草木生发之意,就、就知道与云道友的生机大道相符,而我对生机一道的了解很少……”   云乘月听着,有点无奈。   “孙道友,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她叹了口气,倒也不藏着掖着,直言,“再说,这幻境看似清新活泼,但假如真藏着生机一道的书文,我怎么会一点感应都没有?”   孙峰“啊”了一声,似有意外。接着,他拍拍脑袋,露出苦恼的神情。   “居然云道友都没有线索,那可如何是好……万一我们都找不到线索,莫非就要困在第一个幻境里,直接被淘汰?”   云乘月摇摇头,提议道:“如果孙道友不介意,我们不妨同行一段,各自交换一些信息。自然,我们还是对手,双方都可以随时终止合作。”   孙峰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这片山野幻境中,刚才只有一条小径,现在则成了两条。待云乘月与孙峰并肩而行,她再回首望去,发现脚下的路合并成了一条,又往远处延伸,在灌木丛背后分岔。   来时的小径隐没在野草野花野木之中,逆着微风,奔向不同的方向。而同样地,四周仍只闻虫声鸟鸣,却看不见任何真实的生命掠影。   真实……   云乘月心中一动。难道这里的书文是伪、幻之类,和“虚假”有关?但可惜,她得到的书文中没有此类,而且她也没有观摩、临摹过这类字帖,因此也无法通过天赋来“作弊”,临时写一个出来。   即便可以……既然薛无晦说了,大人物们此刻正注视着她,那她如果贸贸然写一个不符合经历、性格的字出来,恐怕会徒增怀疑。   还是要先找到线索,按照规则,光明正大地一步步破局。   “……云道友?”   她回过神,遇上孙峰的眼神。青年比刚才已经平静不少,却还是摆脱不了局促,眼神不大正视她,却又腼腆地笑笑表示友好。   看起来倒不像什么居心叵测的人……至少比荧惑星官好得多。云乘月暗中埋汰了一下某人。   “我是想,这里生机盎然太过,却缺少真实的生命,看上去有些虚假。”   她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又问:“孙道友可曾接触过与‘虚假’之类有关的字帖?”   “虚假?唔,云道友说得有道理……但实在惭愧,我也没什么观赏类似字帖的经历。”   孙峰拱了拱手,有些抱歉,也显得更局促不安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实在是这里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从低矮的树林起,一直延伸向漫无边际的旷野。   云乘月尝试过走出道路的范围,想去青翠的原野中看一看。但只走出两三步远,就有无形的阻力拦住了她,不让她更多探索外面。   唰啦啦、唰啦啦——   风有了变化,从拂面不寒的微风变成了抖动人衣袖的清风。   石子缝隙中长出的一枝野花招摇、伸展,轻轻碰上了云乘月的脚踝。野花来回拂动,在一个瞬间里,它好似想要迅速生长,好缠绕上云乘月的肢体。   她停了下来,低下头。   ——什么都没有。   刚才脚踝处的轻痒,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这时,云乘月忽觉耳畔也有一点痒意,轻而软,像是春日里的杏花花瓣被风吹落,柔柔往人的耳边一吹。   她猛地抬起了头。   没有花瓣,只有孙峰注视着她。   国字脸的青年疑惑地望着她。疑惑、拘谨,善意的关心……以及平静。   “云道友,”他语气柔和友好,“你怎么了,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云乘月张了张口,又闭上。   她移开目光,扫视四周。天空极蓝,有些高又不算太高,到处都是柔嫩的翠意;这是独属于春日新鲜的生机,不同于夏日的浓郁、秋日的旷达。   但这又不是春日。古往今来,再没有哪个字帖,能比《云舟帖》更好地描摹出春日生机。她在今世观摩过的第一幅字帖就是《云舟帖》,也因此站在了生机大道的起点。   哪怕《云舟帖》她还不能看得很全,她也能够分辨出,四周看上去是春日翠野的景色……绝非是春意、生机之类的书文。   但云乘月没有细讲。   她只是思绪一掠,便也微微一笑,平静地起了另一个话题。   “孙道友,我有个问题想同你请教。”她的声音同样柔和,且更温柔明快。   孙峰跟在她身边,保持一步远的距离。现在,他开始敢于正眼看云乘月了,而且眼神专注,还渐渐放射出喜爱、欣赏的光芒;那是不带任何私人欲念的喜爱,而只是任何人望见美好事物时都会有的喜悦。   他温柔地说:“云道友请问,我无敢不言。”   云乘月点了点头。   “孙道友怎么会记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持生机大道?”   孙峰一怔,笑起来。   他笑着说:“因为云道友的书文非常、非常有名,而且本人又是个如此罕见的美人啊。在我家乡的小城里,从来没有这样天仙般的美人……我有些失态了罢?真是对不住。”   他拍拍额头,像是在责备自己。   只说外貌,孙峰绝不是一个好看的人,甚至连清秀都说着勉强,只堪堪能称一句端正。但他现在这么眼神柔和、笑意也柔和,却无端端生出一股子温雅多情的模样,仿佛多少年前徜徉山水、处处寻香的风雅公子。   ——看得人的鸡皮疙瘩,都一点点起来了。   云乘月的目光却瞬也不瞬。甚至,她也在微笑。   “原来如此。那我真是有一些意外……好像,是有些日子没人关注我的容貌,我还有些不习惯了呢。”   孙峰意外地眨了眨眼,还歪了歪头。像个疑惑的孩子。   “为什么?”他讶异道,“人们为什么要忽略世间罕见的美好?”   “以前还是挺多的。”云乘月闲聊似地回答,“但后来,我遇到的人大多都是一心求道、渴望书文进步的修士。人一旦十分专注于寻找自己的道路,也就不会太被外物影响……比如别人的美貌。”   孙峰却不赞同。他皱着眉毛,大大摇头叹气。   “有眼无珠。”他恨铁不成钢,“世事多扰、芳华难寻,既然有这运气碰到,怎么能平平视之?”   “平平视之?”云乘月有些好奇,“那什么才叫不平?”   孙峰失笑,断然道:“当然要加倍珍惜,尽力留住相处的每一刻时光。”   “留住……要心甘情愿地留下么?啊,是这样。”   云乘月喃喃一句,缓缓点头。   “孙道友来自哪里?”她突然问,并停下了脚步。   “……我?”   孙峰也停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身前,思索片刻,才很是温顺地说:“燕州建山,是一座很小的城市,云道友大约都没听过。”   “建山……不,我好似听说过。”   云乘月仔细回忆了片刻,做恍然状:“我曾在书中见过。有某年某月发生的一段奇遇故事,背景就是建山。我记得,故事里说那里天很高、风很冷,冬天最冷的时候,从北方极寒之海吹来的风,能够一瞬间冻住人轻轻呼出的气息。”   “那里的景色,一定和这里十分不同罢?”   孙峰听着听着,神情恍惚了一瞬。他嘴唇翕动,吐出一句:“啊,是很不同……”   他环顾四周,目光一寸一寸地流连过翠色山野。渐渐地,他的神情又温柔起来,叹息般地说:“北地严酷的冬天,怎能与南方春色相比?云道友,你持生机书文,难道不喜欢这样的景色么?”   云乘月双手交握、十指相触;在她朝下的掌心里,一抹灵光悄然流动,横平竖直地施展,化为一枚隐约的文字。   “我喜欢春天,却也并不讨厌冬天。”她说。   孙峰微微皱起眉,又笑,反问:“哪怕是极北之地最严寒的冬天?”   云乘月点头,语气轻松:“哪怕是极北之地最严寒的冬天。”   孙峰摇头:“那是因为云道友从未亲自见过。荒芜与寒冷,会摧毁一切美好。”   他弯下腰,轻轻托起路边一枝低垂的野花,动作极是怜惜。他也轻轻地问:“谁不想留住这样的美好?云道友,你应该懂这一份怜惜之意。”   云乘月也弯下腰。   她站在孙峰面前,略垂着眼。她看见那一枝花,被孙峰托着,本来有些枯萎的枝叶竟渐渐恢复了生气,重新昂起了头,在风中招展。   “谁都怜惜花,怜惜美好,可是……”   她抬起眼,直视着孙峰的眼睛。   “可是,如果美好是假的,我依然选择真实——无论是南还是北,是春还是冬。”   “……这不是假的!”   孙峰瞳孔一缩,声音也陡然严厉起来。可他目光再往云乘月脸上一触,怒色又烟消云散,只讷讷辩道:“这……这春色,这晴天,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永远留住它们,怎么会让它们变成假的?”   四周的翠色在涌动。   野草疯长,野花四溢;藤蔓如水流动,枝条生发不已。   云乘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掌中的书文时隐时现,跃跃欲出。   她问:“那,你是怎么留住的?”   翠色越来越浓,铺天盖地,往两人所在的位置而来。它们淹没了白色碎石铺成的小路,淹没了蓝天白云,形成了不断逼近的圆形空间。   翠色也在顷刻间吞没了孙峰。无尽的草木将他一层层裹起,连头发都被枝条缠绕。但他的五官还能从缝隙中露出。   缝隙中,他睁着眼,唇角带着安详的笑。   “像这样。”他的声音变得缥缈、甜美、高远,“云道友,来,你也试着闭上眼……你会看到美好的事物,都永远留在了你的身边。”   云乘月站起身。   灵力翕动,在她身边荡开,暂时抵挡住了枝条的侵扰。   当她再次抬起手,掌心则有一枚书文大亮——刺!   就结构、运笔来说,“刺”字写得不算好。结字不工整,转笔的笔画能明显看出书写者技法不够娴熟、笔力尚浅。   然而,这枚书文的一笔一划却都锋锐至极。其字为刺,便笔笔皆为刺;刺之真意相连,整个字何愁不显锋芒?   自是锋芒大盛!   “刺”字一马当先,一头冲出;它背后又带出一抹剑影——是玉清剑的剑影。   孙峰已经被枝条缠绕又举起。他高高悬在半空,垂眼望着云乘月,似笑似叹。   “云道友何必如此?你不过第三境修为……区区连势境的修士,是无法与我的永恒之美抗衡的。”   他叹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云道友貌美至此,还是不要凋落,就与我一同沉眠此地,获得永恒的好……”   “真是啰嗦。”   云乘月淡淡一句,已然手握长剑,一力刺出!   叮——   剑身弹动而轻响。   孙峰的眼神,忽然一凝。   “这剑……你,不止是连势境修为?!”   “哪里,根本货真价实。”   云乘月语气平和,手里的剑却锐意十足。   寒芒一点,刺穿无尽绿意,也逼近孙峰的所在。   孙峰的神情凝重起来。   “这……难道是道意相合?”   所谓道意相合,是指修士施展的书文真意,与使用的本命法器完全契合。   对低阶修士来说,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尽量多地观想书文,好在不同环境中应付不同的危机。比如此前在试炼之地中,云乘月为了多一样攻击手段,才临时观想出“刺”字和“缚”字。   另外,除了设法拥有尽量多的书文,低阶修士往往都还徘徊不定,没有找到自己的立身大道。   没找到立身大道,也就无法让书文与大道相合,无法发挥出书文的全部实力。   更不可能让本命法器、书文、立身大道三者相合。   然而,这三者相合,才是高阶修士毕生追寻的目标,也才是——大道本身。   云乘月并不了解这件事。她只是觉得用起来好用,也就用了。没人告诉她,她初初修炼就能找到立身大道,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   也没人告诉她,她现在不过第三境修为,就能自然而然将本命法器与立身书文相合,有多不同寻常。   毕竟,低阶修士往往看不出个所以然。而那些看得出的修士……比如虞寄风、卢桁等,他们还要思索更重要、更不寻常的事,比如她眉心识海的天生道文,比如落在她身上的岁星之命。   一言以蔽之,大人物们忙着关注更重要也更离奇的迹象,也就忘了要告诉她,她身上还有一些……没那么离奇,却也挺稀罕的特质。   因此,当孙峰大为震惊时,云乘月还有点不以为然。   “你怎么大惊小怪的。”   她说。   孙峰:……?   长剑掠出寒芒,一点点刺穿草木缠绕而成的护甲。   孙峰的眼神,头一次凝重起来。   人们常说刀剑、刀剑,寻常人用剑,很多也胡乱将刀剑混为一体,拿着长剑砍来砍去,以锋刃伤人。但事实上,刀才要砍、要劈,而长剑纤薄柔韧,本该顺着剑身的特性,抓住时机、顺势刺出——这才符合道法自然的真意。   剑,本就是用来刺的。   书文与长剑相合,道法与自然相合,顷刻间发挥的威力,竟是有了寻常连势修士的五倍不止。   孙峰的实力比连势境修士要高,而且高出不少。可此刻他想挡,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   短短几息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藤甲溃散,看着那“刺”字领着长剑,来到了他面前,悬在他眉心要害之上。   唰啦——   风又起了。   孙峰的眼珠缓缓上抬。   剑身未动,但剑意锋利、搅动气流,生生在他眼皮上切出血痕。   云乘月和气道:“你别乱动,受伤了可不太好。”   孙峰一默。他注视着她的脸,凝重之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又是那样欣赏的、喜爱的、甚至有一点痴迷的温柔与欢喜。   “唉——不愿留下,也是无法。”   他叹息道,很有些伤感:“世人生命再久长,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这般天成的美丽,又能维持多久?”   云乘月淡淡道:“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非要强求永恒,我看你才挺奇怪。”   孙峰摇头笑道:“理念不合,道心不合……大道不合。”   “这书文,实在与你不合。”   翠绿的光,从每一根枝条里温柔蔓延。这光并不刺眼,反而柔和朦胧,像一场清新的风。   漫山遍野的翠意褪去了。   极高极蓝的天褪去了。   孙峰身上的藤甲也褪去了。   幽蓝的星空重新降临。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正站在一片白光上……也许该说,是一片星光?   云乘月低头一看,再四下一瞄。   “倒是挺漂亮的。”她说。   孙峰闭上双眼。   “美——又有何用?不能留下,徒增烦忧。”   最后一点翠绿的光缠绕在他身上。这些光朦胧至极,缥缈至极,也温柔至极。它们飘摇晃动,渐渐汇聚成一枚文字。   ——梦。   “梦”字上浮,脱离了孙峰的躯体。在完全脱离的刹那,双眼紧闭的孙峰“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人事不省的……   “哦,抱歉。”云乘月收回玉清剑,认真地道了个歉,“早知道你只是被书文附体了,我会更注意不伤害到你的。”   ——“徒增烦忧,徒增烦忧。不若一梦千年,往事俱在,日日皆欢……”   星空如梦,那声音也如梦。它还在继续念着不知名的词句,也渐行渐远,只是不再是孙峰的声音。   云乘月抬头追寻着声音的踪迹。   也就在这时,“梦”字在半空绽放,如烟花绚烂。   她专注去看,见那“梦”字以隶书书成,笔画看似稚拙,实则圆转自如,显出柔媚、天真之意,整个意境真如美梦悬浮、渺然,可望而不可即。   但她再要细细去品,却见那大字猛然炸开,纷纷散落。真是来如烟花绚烂,也去如烟花寂寞。   “啊,还没看清……”   她觉得惋惜。   薛无晦却笑了一声。   老实说,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还稍微将她吓了一跳。   云乘月不禁轻轻一推胸前的吊坠——虽然她明知这样妨碍不了他,状似自言自语地抱怨:“这是什么意思,故意不让我观摩、学习?”   他大约感受到了她的埋怨,却反而又笑一声,更开怀些似的。仿佛看她吃个瘪,是挺有乐趣的事。   ——[这环境本身由书文构成,而这书文,又是过往历史中的“摩崖石刻”……你可还记得,什么叫摩崖石刻?]   自然记得。所谓摩崖石刻,就是当世的人们发现刻在悬崖、奇石等自然事物上的文字。这些文字能历经风雨而存留,必定都是曾经的书法大家手笔,其中留有书文真意,可供后人学习、观想。   此外,摩崖石刻也是研究过去消失的朝代的重要文献。   云乘月在心里捋了一番,全当薛无晦收到了。   而薛无晦居然也好像真的领会了,就继续道:[我听旁人所言,这观想之路中收集了古往今来所有摩崖石刻。这些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大道的书文汇聚在一起,各自形成幻境,平时互不干扰,独自蕴养。]   ——[摩崖石刻本就灵性十足。再无人打扰地蕴养百年、千年,生出了自己一星半点意志,也不奇怪。]   ……意志?   书文还能成精了?   云乘月下意识摸摸自己额心,忽然有点担心。不是吧……难不成是说,有一定的可能,她眉心识海中的书文,会变成几个独立的人?   薛无晦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放下手。说是自己的意识,但这些书文是因为离开书写者太久,才会产生变化。而这些变化,往往又是复刻了书写者本人的特点。]   本人的特点?   “这书文……那个‘梦’字那副做派,不会跟它的书写者差不多吧?”   云乘月喃喃道。   ——[……哼。]   薛无晦忽然冷哼一声,没来由的不高兴。   ——[何止差不多,那书写者写下它时必定就是那做派。书文复刻书写者,能复刻的无非就是心境、道心。]   ——[这“梦”字贼眉鼠眼、言语轻佻,可见书写者必为登徒子,不足挂齿!它大道与你不合,不给你观想,又有什么干系?]   云乘月听得一愣一愣。   到最后,她噗嗤一笑。   “就是,我想明白了。”她严肃道,“这种轻浮的书文,就算给我观想,我也不看的,一眼都不看的!”   ——[不错,你想明白了便好。]   薛无晦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平静,语气也很是满意。   云乘月却禁不住继续低笑。   笑了好一会儿,笑得亡灵的帝王都狐疑了,忍不住问:[云乘月,你笑什么?]   她只是摇头不语。   这时,地上孙峰动了动,才醒了过来。   这方脸青年一睁眼,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腰上的武器。他眼神尚未完全清醒,戒心却已经提起,整个人紧绷着,灵力蓄势待发。   待看清云乘月,他只微微一愣,便继续戒备。   “……云道友?”   他试探着站起来,见云乘月没有动作,这才迅速后退两步,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与此同时,他眼风也朝四周一扫,观察状况。   云乘月暗自点头。这专注而警惕的模样,才是真正有野心的独立修士的做派。至于那些讲风格、讲任性、讲随心所欲的……都是大修士才有资格谈论的了。   “我分明记得自己在山野中……难道,这幻境,破了?”   孙峰摸不着头脑,颇有些惊疑不定:“可是云道友的功劳?”   云乘月颔首:“孙道友方才被书文俯身了。”   她简单说了说之前的事。   孙峰将信将疑,但犹豫过后,他还是收起武器,抱拳一礼。   “这么说来,我还被云道友救了一命。多谢。”   云乘月摇头:“这幻境本来也不会出人命,不必多礼。只不过,这破除幻境的功劳,我就不客气了。”   “孙道友,我先走一步。”   孙峰微微苦笑起来。   “自然……”   他叹了口气,很是遗憾,却又竭力振作精神。   云乘月越过他,往前走去。   在他们所站立的星芒之上,还有两座石台。石台上放着石桌,桌上有笔墨砚台,唯独没有纸。   幻境以观测出书文为目的。虽然不需要彻底学会、完成观想,但也要考生临写出大致的书文模样,才算观测成功。   所以还要照猫画虎一番,才能打开前路。   这幻境的书文是“梦”,只有云乘月看到了,也就只有她能写。   她步履轻快地走上去,提笔蘸墨,略一沉思,便信手在空中写了一个“梦”字。   一笔一画,轻松而成。   云乘月写得颇为自信。虽然她自己不说,但从修行之初,她就不断被身边的人赞美天赋高超、是天才中的天才,更有薛无晦亲口认证,说她观想书文的时间很短。   现在,不过是观测、临摹一遍,又不要求观想出“梦”字背后的大道,岂不是更加容易?   顷刻,“梦”字便完成了。   接着,墨色的“梦”字消散了。   星空静默,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乘月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提笔的手。没错啊,是自己的手。   “咳……”   她有点尴尬,不想回头,镇定道:“先试试笔。”   接着,她又写了一遍。这一回她写得认真多了,是仔仔细细回忆了“梦”字的模样后,才写出来的。   “梦”字出现了。“梦”字消散了。   依然无事发生。   云乘月:……?   薛无晦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但他沉吟着,没有说话。   背后的孙峰也轻轻“咳”了一声,迟疑着说:“云道友……”   “不急,不慌,小问题。”   云乘月冷静地说,再提笔蘸墨,微笑道:“很快就好了。”   第三遍。   依然无事发生。   云乘月:……   片刻的沉默后,孙峰小心翼翼走了上来,到了另一个石台上。   “呃,云道友。”他斟酌道,“我刚才看你写出的文字,大概知道那‘梦’字是个什么样的了……那,不如我来试试?”   云乘月强自镇定:“嗯,孙道友自便。”   孙峰憨憨地一笑,凝神思索片刻,才提起笔。   只见他提笔的一瞬间,笔尖饱满的墨滴扬出一道细微却有力的弧线。紧接着,他手腕圆转,端端正正在半空写下了一个“梦”字。   要是以云乘月的眼光来看,孙峰写的“梦”虽然结构严谨、笔画稳当,字意却十分死板,与真正的“梦”字那份缥缈的、有些鬼气森森的悬浮之美,截然不同。   然而……   一束光落在了石台上——落在了孙峰的石台上。   连孙峰自己都意外地“啊”了一声,更不说云乘月。她简直要目瞪口呆了,只能傻傻地望着那一束引路之光。   “这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峰慌乱过后,就振奋起来,“对不住了云道友,我先走一步!”   下一刻,他消失了。   云乘月:……   ——[噗……]   云乘月:……   ——[哈哈哈……]   云乘月面无表情,直接给了翡翠吊坠一拳。吊坠晃来晃去,切面倒影中隐约映出帝王的身影。他正仰头大笑,笑得毫不掩饰,笑得相当痛快。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云乘月莫名有些悲愤。能不能好好解释一下原因?   幸好,薛无晦也不是能够一直笑个不停的人。   他嘲笑够了,便收了声,悠悠开口:[原来如此。我却是忘了这一点。]   云乘月:……?   ——[云乘月,你算一算,你修行至今,才多少时日?]   修行……大概半年吧。   ——[那你用在潜心临摹字帖上的时间,又有多久?]   加起来可能……两月有余?   ——[那你可知道,这些来求学的修士,他们自幼研习书法,每日勤学苦练,又写秃了多少毫笔、费去了多少纸张?]   云乘月一怔,若有所悟。   ——[不错。任你天赋再高,再能领会书法真意,你的基本功都太差了。换言之,旁人学书法,都是先学法度,再求意趣,你却恰好相反。]   ——[只是你在意趣一道上太有天赋,观想书文太快,才让人忽略了……你实际不过是个,连普通幼童都不如的书法小乞丐。]   云乘月:???   前面还说得好好的,突然说谁乞丐呢?   薛无晦不紧不慢:[法度不严,笔力稚拙,全靠高攀别人的书文意趣,才能自己得些好处。你不是乞丐,谁是乞丐?]   云乘月:……   她叹了口气。算了,薛无晦说的也是事实。而且,这事也给了她一个警告。切莫自视甚高,基本功该练的,还是得下功夫苦练。   她也就抛开心中郁闷,重新凝聚心神,尝试好好写下那个隶书的“梦”字。   一直尝试到第二十遍时,终于,引路之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云乘月略松了口气,搁下笔。   她抬起头,望着无垠星空,有些出神地想:那一颗颗星光,如果都是前人留下的笔墨,那他们当年又花了多少时间苦练,才有了后来的功力?   想来,她的确是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太快了些,才忘记了自己根本不过修行半年。   忽略基本功的人,迟早要吃苦头。幸好,她这苦头来得不晚,而且也没那么苦。   “嗯。”   云乘月重新安详起来,微笑着安慰自己:“我还是挺幸运的。”   ……   “哦,哦~不出所料不出所料,看,我的曾孙女果然是偏重意趣之道的!”   云山深处,宫殿之上,荧惑星官倚着栏杆,快乐地拍响了手。   他美滋滋地说:“我就说吧?她那样子,一看就知道天生契合意趣之道——天生,就是走明光书院一道的人哪!”   “辰星,你说呢?”   与他的嬉笑不同,银发星官面色铁青。   辰星孤立在台上,双手紧紧握住,手腕青筋毕现。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闭得极紧,整个人微微颤抖,连太阳穴都略略爆出了蓝紫色的血管。   她半晌不言,而后忽然抬手一挥!   无数冰晶呼啸而过,化为棱锥,愤怒地刺向荧惑星官。   “……咦,这又不是我的错呀?你不能因为别人掌握了真理,就要封别人的嘴嘛。”   虞寄风不以为意,反倒嘻嘻哈哈地躲得高兴,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另一侧,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却是面露欣慰。   不仅杨嘉笑起来,道了一句“不愧是生机大道的后继者”,连王道恒都拈起自己长长的胡须,笑得眯起皱巴巴的眼皮。   不过,在场修士不论是喜是忧是怒,大多还是隐忍于心。   只有荧惑星官无所顾忌,嬉笑怒骂,还跳来跳去。   当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问“虞寄风你又发什么疯”的时候,荧惑星官也还笑眯眯抬头,回道:“卢桁你这老头儿,真是人老不中用了?拖这么久才来。”   一把镇邪尺从天而降,怒而击向虞寄风。   正好辰星的冰晶也加大了攻势。   一时间,荧惑星官腹背受敌,只好委委屈屈地挨了两下,真是可怜。   卢桁走上平台,不满道:“鲤江水府的事情,说好你处理,居然又全都丢给我收尾!”   虞寄风揉了揉被砸痛的背,打哈哈道:“这不是相信你的能力么,卢老头儿,别计较那么多,我们谁和谁的关系?”   卢桁不客气道:“巴不得从没见过的关系!好了,乘月如何了?”   虞寄风嘿嘿一笑,还要再皮几句,却是倏然眼神一凝。   他猛地抬头,注视着一个方向,原本轻松的眉眼一点点拧起。   不止他一个人看了过去。还有其他人,也都看了过去。有人惊讶,有人激动,也有人警惕和反感。   因为,那是……   金色的龙舟穿云而来,载着阳光、压着水流,浩浩悬停在平台前。   接着,门开了。   飞鱼卫们忽然齐刷刷跪倒。   卢桁弯腰拱手。   辰星躬身施礼。   虞寄风停了停,低了低头,终究也弯腰施礼。   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则在片刻沉默后,纷纷抬手一礼。   “见过——”   “——太子殿下。”   青年高高地立在龙舟上。他身后还跟了一些人,但这时候,人们只看得见他。   “无须多礼。”   很奇怪地,这位被称为太子殿下的青年,虽有长发束冠,却是身披袈裟、手捻佛珠。   竟是出了家的模样。   他浑身气质清朴出尘,神情冲淡宁和,与装饰奢华得堪比暴发户的龙舟格格不入。以至于不禁令人嘀咕:这么个出家人,怎么用这样浮夸的飞舟?   太子从龙舟上走下。空中并无阶梯,他却步步生莲而下。青莲幽幽,更令他不似世俗中人。   他一路走到平台上,先对王道恒一揖,方才侧目去看水镜。   “我来是想问一句,云乘月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神态也安宁极了。   卢桁的神情却凝重极了。这一刻,他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那些他决定不再提起的事。   “殿下……”   卢桁为官多年,又当过帝师,与皇室关系密切,到底没有太多顾忌。他便抬起头,匆匆道:“殿下,您何必关注一位小修士?”   太子却笑了笑,还是那样平静亲切。   “卢大人勿要忧心。我到底也只是想看一看,她……”   他说着,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仿佛多了一点自嘲。而为了隐藏这点自嘲,他的声音更轻了许多。   “……看一看,我曾经的未婚妻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一刹那,忽然,说不出地……   在这冲淡平和的青年眼里,生出了许多哀伤与寂寞之意。 第104章 观想之路(3)   ◎大道之争◎   “殿下, 那些都已经是前尘旧事,您实在不必……”   卢桁还要劝说。   太子却摇了摇头。当他摇头时,垂落在他双肩的长发也微微晃动;在阳光下, 它们近似蜜色,流淌在他清瘦的躯体上。   “放得下的, 才叫前尘旧事。”他仍在轻轻地微笑,口吻平淡,“放不下的,都是昨日今日。”   卢桁一怔, 终于无言。   四周也很安静。   知道当年京中旧事的人不在少数。而明光书院的人们……虽然他们远离首府繁华, 可宋幼薇毕竟是当年的书院英才,不过三十年而已, 谁又能忘记?   三十年……本可以将一名天才修士,铸造为真正的大能。   一旁,虞寄风却是扯了扯嘴角。   “殿下, 您若是放不下, 又何必出家?”   他话里带笑,却是显得太放肆了点。   太子却不以为意,只坦然道:“荧惑星官说的是,我正是放下了一部分,却又不能放下全部。”   “是以,不必称什么‘太子’、‘殿下’,也称不上什么出家法号……叫我本名北溟即可。”   虞寄风立即笑道:“北溟。”   太子……北溟笑了笑,颔首。   卢桁瞪了虞寄风一眼, 狠狠地。但后者笑眯眯, 装没看到。   北溟又问:“那孩子在哪里?”   虞寄风一指水镜, 愉快道:“北溟看, 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了。她刚才还闹了个笑话,北溟听是不听?”   这位荧惑星官一口一个“北溟”,叫得分外欢畅,也将卢桁的神色叫得愈发难看。   北溟不以为忤,反笑问:“笑话?为何?”   虞寄风便简单讲了讲方才的事,还伸出手,学云乘月那样,写了几个“梦”字出来。   其实,云乘月写的那几个“梦”字,乍一看去还算不错,说得上横平竖直、清秀端正。然而,在场都是修为深厚、书文也颇有造诣的能人。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字就是孩子的字,笔力柔弱、结构散乱,不是面上好看就糊弄得过去的。   “咦,这字……”   北溟细细看了,有些惊奇:“倒是有些意思。”   虞寄风眼前一亮:“你也觉得?”   北溟沉思片刻,斟酌道:“这字写得,的确没什么功力……”   “殿下……殿下莫要听虞寄风瞎说!”   卢桁却急了,一时都顾不得君臣之分,竟急急开口解释:“乘月她才修行半年,练字也才半年……这孩子以前过得不好,没被好生教养,能在短短半年里脱胎换骨,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啊!”   这位老人一来就着急孩子,却不得不站一边先巴巴地听了原委。现在听旁人要点评孩子不大好的地方,终于是再也忍不了。   他着急得很,却把旁人看笑了。   虞寄风笑嘻嘻道:“卢老头儿,别急嘛。”   卢桁理都不屑理他,只恨有太子在场,不能够拿起戒尺狠狠扔他头顶。   北溟也笑,笑过了,就就安抚道:“卢大人别急。”   他自己凭空写了一个“梦”字,正是模仿云乘月的字迹。   “这字法度不严,确实功底差了些。但……就是这般稚拙的文字,隐约竟然带了一丝梦境真意,不知各位是否注意?”   梦境真意?   这不就是说,这“梦”字其实写出了一点真正意趣?   而能够领会并写出意趣,正是观想书文最关键的步骤。   此言一出,一旁装聋作哑的书院修士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有一位老师忍不住说道:“正是,正是,方才我们便想说了!这孩子的字,虽然法度不工整,可难得是得了几分真意,如果再给她些时间,说不定真的能观想出梦境书文!”   “是这么个道理!”   真正教书育人的人,大约都舍不去爱才之心。一有人开头,其余人也忍不住纷纷开口。   “之前听说她‘一眼观想’,我还将信将疑,现在却信了。”   “怪不得老院长亲自点了名。”   “真是璞玉天成!如果再精心教导,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明光书院的这帮老师,平生就两大爱好,一是读书写字,二是教导学生。他们的大道,也正建立在这日复一日的爱好之中。   因此,一旦发现了璞玉,他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肯定要我们来教!”   “这孩子天生就该来书院!”   然而,与书院的开心形成对比的,却是官员一方的沉默。   各方瞩目的天才,还很可能是未来的岁星星官,将要主导司天监的大人物……居然,天生亲近意趣大道?   那,白玉京的法度大道怎么办?   辰星站在首位,已是面白如纸。她没了狠色,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有些发呆。她眼中有迷茫,还有隐隐的恐惧。   “殿下……殿下!”   她忍不住开口,双手交握得更紧,有些惶急:“她,乘月她修行才入门,还不算选择了大道……她对法度一道肯定也很有天赋,就是还需要时间练习……如果能让她跟着我们修炼……”   “别慌,别慌。”   北溟柔声安抚:“谁说有意趣天赋的修士,不能够修法度呢?”   “孩子的大道归于何方,不也要看长辈如何教导?”   此言一出,书院上下俱是一寂。   原本慈眉善目、双眼半阖的王道恒,也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湛湛有神。   北溟却还是那样平和淡然。   他正望着水镜,目光流连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渐渐变得迷离而朦胧;当人们透过谁望见往事时,就是这般神情。   “还是个孩子啊……和她那时差不多大。”   他轻声说,恍惚还笑了笑。   “只是这般天才,便是她的母亲……恐怕也远远不及。”   “她有这样难得的才能,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埋没山野,让她独自凋零?”   “让她再一次埋没山野,再一次独自凋零……”   他喃喃自语,眼神愈发温柔,也愈发哀伤。   他气质原本清淡平和,但当他流露出这般神色,忽然就像有潮水漫卷、有秋风萧萧。瑟瑟之意拢了过来,令四周都一点点冷下。   不光是冷,还有哀。   悲哀淡淡却不绝,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像绵绵不尽的秋雨,又如声声不断的丝竹;它们碰撞着,一浪涌过一浪,淹没了宫殿的高台。   寂静中,人们不觉缩起了肩。   还有人恍惚着,眼眶微红,似乎想起了不幸的往事。   这一刻,北溟的悲哀统治了天地,连日光也像黯淡许多。   连虞寄风都按了按鼻尖,按下了那一丝丝痒意。他动作一顿,看了北溟一眼,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本能的戒备。   “唔……”   这时,王道恒开口了:“一个人冷,忍一忍也就罢了。让周围的人都跟着发抖,终究不太好罢?”   “……哦?”   北溟那清淡如绒羽的眉毛,忽然轻轻一挑。   老院长摸了摸自己白如雪、长如瀑的胡须,翘着嘴角,慈和地看着太子。   “冬天么,还是暖和点,方便说话。”   此言刚落,暖意已生。   如春回大地,清新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转眼驱散了秋风冷意。这暖让人想起和煦的春日,还有春日下发生的无数欢喜雀跃之事。   刚才还有些发抖、眼角微红的人们,现在舒展了神情,都振奋起来。   北溟眼见这变化,只笑了笑,不说话。   书院的修士们彼此看看,知道自己刚才卷入了一场斗法中。老院长是高深莫测的鬼仙,实力无需多言,可太子竟然也……   他们沉默着。   官员们却都微微笑起来。他们的殿下清修多年,实力竟然到了这般地步,他们怎能不为之欢欣鼓舞?   殿下愿意出手,法度大道的胜算就更多了不少。   北溟微笑,官员们微笑,连辰星的眼神都安定许多。   然而,老院长却没有任何担心。   他还在和杨嘉感叹,说:“杨夫子,你看,我们为了方便孩子们过关,特意将观想之路设计过,只要写出法度差不多的字,就算观测成功。”   “你说,怎么就偏偏拦住了那些灵气四溢却基础不牢的人?”   “老夫看,这设计得很有点问题嘛。”   杨嘉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王夫子说得对,这规则是该改一改。书文一道,虽要以法度入门,可终究能否得道,还是要看意趣如何。”   “只求法度而不求意趣,有形无神,何异于舍本逐末?”   官员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虞寄风左右看看,清清嗓子,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嘛。那如果只要意趣,不要法度,那还要练字干什么?就成了鬼画符嘛。那所谓意趣,又要依附什么存在?”   他言语俏皮,笑嘻嘻的,却又存了十分认真。   “如果只要意趣,就会像小云一样,有时被最简单的问题难住,天才又有什么用?反而不如庸才!”   这话说完,卢桁的眉心就跳了跳。   他忍了又忍,还是铁青着脸,说:“虽然老夫也主张法度第一,但虞寄风,你说谁不如庸才?”   虞寄风故作严肃:“打个比方,不要认真。而且卢老头,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时,杨嘉淡淡道:“书院教书,从未舍弃教导法度。一众学子,无不悬腕苦练大字,哪里来的鬼画符?”   “反倒是法度一道,只求法度森严,甚至森严到了,不准旁人追求不同意趣的地步。可同样的字,不同的人写出来都是不同的心境,又怎么可能强求统一?”   “若是强求太过……三十年前,宋幼薇的前车之鉴,诸位莫非忘了?我当年年岁尚小,却也记得十分清楚。”   “你们是嫌一个不够,还要再把她的女儿也赔进去?”   他不提宋幼薇还好,一提,北溟的神情就刹那间变得极为恐怖。   这本来冲淡清正的青年,这一刻竟露出怒色;这些怒色在他脸上掀起青筋和细纹,一瞬间减退了他的年轻,令他看上去全然是一位发怒的中年人。   “你……”   然而,一息后,太子却又自行平复了怒气。   他敛眉低目,手里捻动佛珠。青莲的影子在他足边浮现,隐约还伴有静心的诵经之声。   “罢了。”   他抬起眼,目露悯然。   “我只是不愿她的孩子走上歧途。”   “我有一言,想问书院同道。杨夫子控诉我等法度之道,言辞凿凿,可你们意趣一道又如何?”   “执著于书文意趣,又有什么好下场?”   “不知道,当年那位执念成魔、一夜屠杀百人的书院天才,如今是否还被囚禁在书院后山,反思当年的罪孽?”   这下,杨嘉的神情变了。   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书院的修士都变了神情。   后山的天才……不,那位早已被称为天魔。那是书院中不能提起的禁忌。   沉默中,唯有老院长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呵呵一笑。   “不争,不争,真正的大道,从来不在唇舌之上。”   他慢吞吞地说,却带着不容置疑之意。   “孰是孰非,真正的大道究竟落在何处……”   他看向水镜。   “……还要亲自看一看,才能知道。”   ……   此时此刻,云乘月打了个喷嚏。   不是因为她感觉到有人在背后说她,而是因为她感到很冷。   这有些奇怪。第三境的修为虽说不上很高,但也足够让修士不受冷暖侵扰。像这样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现在,她已经身处第二个幻境之中。   或说,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市井街头。四周店铺林立,开门者却寥寥无几;行人匆匆,路边还横卧着不少躯体,也不知道是睡着了、死了还是冻晕过去。   鹅毛大雪飘落。落在人间不是漂亮的银白,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很脏的灰白。   忽然,一双关节嶙峋、冻疮红肿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腰带。   “行行好吧……仙女姐姐,行行好,给口吃的,救救命吧!”   一个小乞丐抬头看着她,衣衫褴褛的躯体不住发抖,眼中盈满恐惧和渴望。   云乘月愣住。   这幻境……是幻境?   她从未觉得如此离奇。   因为这伸手乞讨的小乞丐,虽五官稚嫩,却赫然——与她一模一样。 第105章 观想之路(4)   ◎人上人?◎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突然见到一个缩小版的自己,哪怕是在幻境里,这事也着实有点诡异。   云乘月一个激灵, 只觉后背都更冷了三分。   鹅毛大雪絮絮地落,不停落在人的头脸上。只过了一小会儿, 她就感觉头顶微凉,像是雪在她发间化开了。   那孩子的脸上也盛了雪。她脸颊凹陷,皮肤微黄,一双眼睛出奇地大。可即便有些脱了形, 这五官俨然便是幼年时期的云乘月。   “仙女姐姐……给口吃的吧, 求、求求你了……”   孩子颤抖得非常厉害,嗓音又哑, 像一头濒死而哀鸣的小鹿。   云乘月的手下意识摸上了腰间锦囊。   “吃的,我好像没什么吃的……啊不,有几块白糖糕!”   她正要打开锦囊, 四周却倏然传来一种古怪的压迫感;像电流, 又像挤压,竟一下就把她的灵力给压住。   原本很轻松就能打开的空间锦囊,一时竟也没能打开。   云乘月不禁怔了一怔。   恰在这一怔之间,就有一道影子猛地冲过来——   一个光脚、清瘦的黑衣少年一把拽下她腰间的锦囊,就发疯一样地往街道另一边蹿去了。   与此同时,那原本伸手乞讨的小姑娘也扭头就跑。   两头分散,一看就是偷盗熟手。   云乘月下意识伸伸手,却又在原地站住。她前后望了望, 只望见雪色皑皑、街道荒凉, 人们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一眼都没往她这方向看。   “……啊?”   她有些错愕, 有些生气,还有很多荒谬之感。她没想到,自己都第三境了,居然着了小孩子的道,还被抢走了锦囊。   虽然她的空间锦囊更多是掩饰,里头放的东西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事物都在帝陵中……   但被抢了东西,总是不大愉快的。   但云乘月站在原地,并未着急去追。   其实,哪怕灵力暂时被压制,仅仅凭借修士们历经淬炼的躯体,也足够让她追上一个小孩子。   但她想了想,决定先跟踪那小姑娘,看看这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她刚要迈开步伐时……   ——唏律律!   高头大马突然跨街而来,直奔那抢了锦囊的。   而与马蹄声一起到来的,是一抹刀光。   马蹄扬起,刀光落下。   与刀光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小儿安敢当街为贼——”   谁都听得到长刀劈进骨头的声音,也谁都看得见迸出的鲜血。   云乘月回头想拦,可刚才那古怪的压迫感再次袭来,生生逼停了她的动作。等她再一眨眼,刚才的黑衣少年已经倒在地上,身下血泊漫延,又很快渗进雪泥之中。   风吹雪卷,长街寂静。   屋檐下的冰棱不堪重负,终于落下,碎了一地。   那只精工细绣的锦囊却还紧紧握在少年手中。   云乘月呆了一瞬。   突然,她猛一转身,想去追那小姑娘。那孩子跑向另一个方向,尚未被马蹄追上。   然而——   “……啊!”   小姑娘被一只手拎了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又立即不动,只面色煞白,满脸痛苦之色。   拎着她的修士,则只平静地抬了抬腰间的刀,就迈步走了过来。   他年岁尚轻,容貌俊秀却显得过分阴戾,眉毛仿佛永远微微拧着,过多的眼白堆在他眼眶里,令那对眼珠里的光显得更加凶恶。   是庄夜,那个在山门前与云乘月交过手的飞鱼卫。   他也瞧见了云乘月,睨了一眼,神色不动,拎着小姑娘的手也平稳依旧。   “还有另一个小贼。”   他略仰起头,对那马背上的人说:“敢问官爷,如何处置?”   那马背上的大汉豪爽一笑,抬起血滴冻住的长刀,毫不在意地上那新死的少年。   他一身绛红短袍,上头别无纹样,只胸前一个大大的白字——官!   “小贼,一并斩了便是!”大汉朗笑道,“你做得很好,算你一功,其后当赏!”   听了这话,庄夜微微笑了。   “好。”他说。   一声落地,飞鱼卫长刀出鞘,眼看就要刺入小姑娘单薄的身躯。   ——铛!   一柄长剑刺来,携着柔韧之力,如春风拂柳一般,阻去了庄夜的长刀。   “嗯?”   庄夜眉眼略抬。   “何人?”   马背上的大汉也变了脸色。   云乘月手持长剑,轻轻叹了口气。她原本还想趁机抢过那小姑娘,可惜,她目前修为不如庄夜,在幻境中也不例外。所以,她抢不过,只能暂时阻止庄夜。   “你是何人?!”   那大汉再次喝道。他的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怒气,不安地挪动四蹄;铁蹄踏碎浸血的雪泥,也踏上少年死去的躯体,将他的四肢踏碎。   云乘月只看了一眼,就略移开了目光。   她沉着脸,却还保持镇静。虽不完全明白这幻境是怎么回事,但当前事态发展,她选择按自己的心意来行动。   “官爷,我是被抢了锦囊的苦主。”她说,声音里没有了惯常的悠然,“我只想拿回锦囊,不想要这孩子性命。”   “这锦囊没那么值钱,他们罪不至死。已经死了一个主犯,另一个……”   她又看了一眼地面的少年,再看庄夜手中僵硬不敢动的姑娘,说:“官爷,放了她吧。”   庄夜看着她,不出声,却嘴角一扯,显得嘲讽至极。   “苦主?”   马背上的大汉哼了一声,强硬道:“国有国法,你是苦主又如何?谁给你的胆气,敢质疑官府的决定?”   说着,他又长刀一挑,用刀尖挑起了血泊中的锦囊。   大汉将锦囊往前一送,大声喝问:“这锦囊是你的?”   云乘月暗暗深呼吸一次,才道:“是。”   大汉上下打量她几眼,忽然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笑。这是一种见到肥羊的笑。   “咳……”他清清嗓子,“你这苦主,俺问你,你这锦囊价值多少?”   云乘月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价值……是说有多少钱?”   大汉道:“不错。”   看她还是不解,这官爷说得更明白了些:“你这锦囊,是值全部的钱,还是值个一半,或者值得更少?”   云乘月听得更迷茫了。   一旁庄夜看不下去了,喉咙里压下一声“哈”,才开口说:“云道友,官爷是问你,打算给多少孝敬。给一半,你丢的部分就只值一半。”   ……搞了半天,居然是公然索贿?   云乘月这才明白过来。她还真没见过这阵仗。   大梁无论如何,还算称得上一句法制修明,就算有受贿行贿这种事,也都是背地里偷偷摸摸进行。正大光明做出来,谁都没这个胆子。   她沉默片刻,问:“若我什么都没丢,官爷能不能放了这孩子?”   岂料,大汉却不屑道:“什么?小贼犯了国法,还敢妄想逃命?”   “你这苦主,若再敢阻挠官兵捉贼,就将你视作同犯,一并清理!”   这世上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国法?   云乘月面色一沉,心中已有打算。   她一言不发,手里长剑再挑,就想全力击退庄夜,抢了那小姑娘一起逃走。   可是,她有打算,庄夜却是办案无数、深识人心的飞鱼卫。云乘月眼神一凝,他便猜出了她的心意,当即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已是毫不犹豫送出——   “……啊!”   小姑娘被捅了个对穿,连惨叫都短促得紧。   那张和云乘月一模一样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无助,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她的眼睛大睁着,凝视着她,仿佛两口死亡的幽井。   在她将死未死的这个瞬间里,她们凝视着彼此。   身后大汉的笑声和赞赏,四周远远躲开的、寂静的人群,还有天上无穷无尽的雪,掉到地上就成了肮脏的颜色……   这一刻,云乘月竟然别的什么都没想,唯独想到一句:下雪的时候,原来真的很冷。   修士当了才多久?普通人时期的冷热,竟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唰——   庄夜抽出刀,稍一用力,将小姑娘的身躯掷出,丢在了大汉身前。   大汉再笑:“好,俺欣赏你,你当有赏!你若想加入俺们,只管来衙门报名!”   庄夜仿佛就在等这句话,当即也笑道:“求之不得,多谢官爷!”   大汉点头,又轻蔑地看了一眼云乘月,将刀尖上的锦囊丢给了她。   啪——   锦囊砸在她脚边。她没去接。   “苦主,像你这样不晓事的人,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说罢,大汉策马回驰,顷刻远去了。   雪落长街,户户紧闭。刚才新流的血都冻住了,好像新死的人成了陈年的尸体。   云乘月低着头,望着那安静蜷缩的女孩。   庄夜还在她身边,也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轻蔑道:“云道友被迷惑了?这不过是幻境罢了。不过,对着自己的脸下不去手,倒也是人之常情。我便帮你代劳。”   云乘月轻声说:“谁要你代劳呢?这不是我的选择。”   庄夜淡淡道:“那你就输给我好了,反正对我没有坏处。”   云乘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走开几步,走到那黑衣少年身边,又蹲下去,伸手让少年翻了个面。那张稚嫩的、黯淡的、僵死的面容,赫然便是少年时期的庄夜。   她抬起头。庄夜站在几步远之外,也正望着她。他黑衣沉寂,衣摆上的飞鱼群凶神恶煞;它们看上去,就像他本人一样不为所动。   云乘月问:“你早就知道?”   “猜得到。”庄夜说,“云道友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只是幻境动摇我们心志的手段。”   云乘月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觉得,这幻境是怎么回事?”   这飞鱼卫青年终于有些诧异起来。   “云道友,你是在问我?”他惊讶又好笑,“我们是对手,我巴不得你蒙在鼓里、什么都搞不懂,最好等考试结束了,你都出不去这幻境。那我有什么发现,为什么要告诉你?”   云乘月沉默片刻,说:“因为飞鱼卫似乎很想争取我的好感,可能与司天监有关,也可能与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有关。”   庄夜那微带嘲弄的笑,凝住了。   半晌,他收了笑,冷淡道:“好,云道友说的也不错。我卖你个人情,希望你今后记得还。”   云乘月说:“我考虑一下。”   庄夜:……   还考虑,考虑个鬼。   他忍了忍气,居然还是开口了。   “这幻境栩栩如生,应当是过去某个朝代的真实情景。那个朝代我大致了解过,律法极为严苛,有能耐的修士都一心要在官场上出人头地,才能有一番作为。”   “我猜,这幻境要考验我们的,应该是如何选择才能成为人上人。”   云乘月皱了皱眉:“人上人?”   “自然……在这样的朝代,不能成为刀俎,便只能沦为鱼肉。云道友不明白?”庄夜略有诧异,这诧异就像云乘月的皱眉反感一样自然。   他想了想,又了然道,声音里带了轻微嘲讽:“云道友出身显贵、修炼顺遂,想必是不懂的。也难怪将幻境中虚假的人命当一回事。”   云乘月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轻声问:“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可怜人被杀害?”   庄夜道:“有何看不得。”   “哪怕那人让你想起自己,说不定与你颇有渊源?”   庄夜皱起眉毛,语带不快:“云道友,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出人头地’这四个字,从来离不开血腥?”   云乘月摇头:“我反而觉得,这是幻境在提醒我们,要把每一个可怜人都当成自己那样去对待。我们要先想一想,自己愿不愿意被这样践踏,才能决定到底如何对待他人。”   “……天真。”   庄夜后退一步,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反感。   “道不同不相为谋。云道友既然有自己的看法,我也不多说。告辞。”   青年朝反方向走去。那大概就是那什么衙门的所在之处。   云乘月也站起身。   “那我该怎么办呢?”   她自言自语:“如果这个幻境里,踩着别人往上爬是明明白白的线索,我不愿意踩别人,又要怎么做?”   ——[……去建立一座书院吧。]   “……什么?”   一时不察,她问出了口。   薛无晦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仿佛他也在沉默中困惑,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朕记不大清了……竟然记不大清了。]   他喃喃道,带着些许难得的恍惚:[但朕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明光书院似乎就是这么建立的……]   “啊……是么?”   云乘月抬起头,看厚重的灰色云层缓慢流动;那雪云太厚,流动太慢,仿佛永远不会散去一般。   “那就试试吧。”   她轻声说。   她握住锦囊,收起剑,四周看了看。   然后,她向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幻境中的时间迅速流逝。又或者,这里其实没有真实的时间。   但总之,在大雪的三天后,城市的郊外多出了一座简陋的房屋。屋子门口种了一棵香椿树,上面挂了一块简单的木牌。   上书:桃源书院。   一个月后,书院迎来了第一名学生。这是一个快要饿死、其实别无选择的流浪儿。   与此同时,城中衙门里也多了一名颇受重视的捕快。   一年后,书院修起了第二座简陋的房屋。   也在这一年,衙门里有了新捕快连升三级的传奇故事。现在,捕快已经不能叫捕快。他穿上了胸前绣有“官”字的衣衫,开始被称为“官爷”了。   三年后,有人告桃源书院窝藏逃犯,传奇的官爷亲自前往捉拿犯人。书院四散,轻易消亡。   后来,却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听说了桃源书院的名字。   十年后,当年的捕快已经成了城中的一品大官,实权在握、一呼百应。   这一年,国中叛乱四起,官员们焦头烂额。有年轻人披星戴月赶路,怀揣匕首进了城中,行刺一品大官。   年轻人身死,大官却也受了不轻的伤。   叛军攻入城中的那一天,大官在城墙之上,被一支不知道哪里来的流矢刺穿了胸膛。   听说,大官身死的那一天,有人当场摔弓而泣,哭道:“老师,我们终于给您报仇了!”   世人方知,原来早在七年前,桃源书院被碾灭的那一天,书院的创办者就已经死去,不在人间。   ……   “……我死得好早啊。”   星空幽邃,星光明亮。   书写台前,云乘月坐在台阶上,单手托腮,幽幽叹气。   自从在幻境中死亡,她就被扔出了幻境,全然不知后面发生的事。她只知道自己早早出局,庄夜还在里面,那大概是他赢了。   而庄夜不出来,书写台上连笔都不给,她根本没法试着写字。   “我为什么死得这么早呢?”   这一次,她多半又输了。   云乘月有点郁闷。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在独自嗟叹,但实际上,她是在幽幽地质问某人:不是说好的可以建立书院么?怎么建立了书院,就死得那么早?   ——[……是你实力太差。]   云乘月:……   骗子,那不也是他建议的。难道他建议的时候,不知道她实力如何?   ——[……这是个意外。]   意外个鬼。骗子。   ——[……罢了,这次算是朕失误。回头你要什么,朕都补偿与你。]   他声音清冷,语气矜持得很。但隐约地,这矜持的背后又像藏了笨拙的安慰。   云乘月只是又长叹了一声。   算了,胜负乃兵家常事。   现在就等庄夜出来了。   正想到这里,就见不远处白光一闪。庄夜跌跌撞撞出了来,还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他尚未站稳,就紧紧按住胸膛,猛地四下张望,神色惊怒不已。   云乘月招招手:“别看了,你出幻境了。真巧,庄道友,你也死了么?”   庄夜:……   他定了定心神,再看四面星光粲然,很快就明白了。   “幻境终于结束了么……应该没有过去很久。”   他微微晃头,将时间流逝的错乱感排开。   接着,他站得直挺挺的,乜了一眼云乘月,顾自走去另一座书写台。   “云道友,承让。”   俨然是已胜券在握的模样。   云乘月有些不爽,但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站起身。   庄夜出来,书写台上的工具便已经备好。   两人各自运笔,凝神写下自己观测出的书文。   “……咦?”   然后,两人同时愣住。 第106章 观想之路(5)   ◎二合一◎   观想之路的考核规则是, 两人同入幻境,先观测出书文者就能先离开幻境,继续前进。最后, 以走得最远的前三十人为合格者。   但事实上,只要能成功离开幻境, 来到书写台前,即便没有观测出书文,考生仍旧能尝试书写。   毕竟,观测与观想不同。观想书文, 要求修士完全明了文字的法度, 并大致掌握背后的意趣。一旦观想成功,修士今后就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一枚文字。   而观测, 却只需要修士看明白这是一枚什么字、大概对应怎样的意趣,如此即可。   即,观想是完全掌握, 更重视掌握书文意趣;观测是初步临摹, 更侧重考验修士对法度的了解。   在梦之幻境中,根本没有见过“梦”字的孙峰,就是因为基本功更扎实,更快地掌握了“梦”字法度精髓,才比云乘月先一步离开幻境。   这究竟是一个漏洞……   亦或者,它也是设计者有意为之?   因为观想之路的历史已经太过久远,这个问题,可能只有身为鬼仙的王道恒, 才能回答。   无论如何, 现在, 在第二个幻境结束后, 云乘月和庄夜各自站在书写台上,写下了自己所观测出的书文。   他们两人,一个写得快而龙飞凤舞,仿佛信心十足的优等生。一个写得慢吞吞、懒洋洋,像是自暴自弃的懒学生。   但因为前者写的笔画多,后者写的笔画少,两人最终完成书文的时间,竟然差不多。   两枚书文各自悬浮在台上,也同时——招来了引路之光。   “……你也有?”   “怎么我也有?”   两人同时惊讶出声。   引路之光——当考生正确写出幻境中隐藏的书文时,引路之光就会降临。通过引路之光,考生可以跨越一段距离,直到遇见下一个幻境。   云乘月本以为,幻境中只有一枚书文。   当她发现自己和庄夜写得不一样时,心中还暗叹了一声,觉得大约自己是错的、庄夜才是正确的。   却没想到……降临了两束引路之光?   难道这第二个幻境之中,竟然藏了两枚书文,又恰好被云乘月、庄夜分别写了出来?   引路之光还在降落。   这光由无数细微的光点组成,好似飘带,也像被放慢了许多的水雾。它从深蓝的、幽邃的夜色中坠落,宛如一缕凝固的瀑布。   光束之中,有一行墨色字迹缓缓流动,即将成型。这是幻境对考生本次表现的判语,会告诉考生,这次能够前行多少距离。像上一次梦之幻境,云乘月就收到了“前行三里”的判语。   很快,庄夜那一头的引路之光里就形成了完整的文字:前行六里。   能够前行的距离越长,说明考生的表现越好。   庄夜这次的表现,显然很得到幻境认可。   庄夜也明白这个道理,露出了满意之色。   “不出我所料……总算没有丢了飞鱼卫的脸。”   他笑了笑,很快又收起这点笑意,看向云乘月。   然而,云乘月的引路之光里,墨色还在不停翻腾。好几次,它们差一点就要形成完整的文字,却在片刻后重又散去,奔为一团持续翻涌的墨色。   就好像……就好像幻境也在迟疑,究竟该如何评断云乘月的本次表现一样。   “这是……”   不知不觉,庄夜的眉毛拧了起来。他眉眼本就长得阴狠,方才笑时才好不容易阔朗了一些,现在那些阴冷重新汇聚,冻在他眼角眉梢,衬得他眼里审视的光无比冷厉。   云乘月也仰着头,望着那一团迟疑不定的墨色。   她察觉到了庄夜的视线,偏头看去,见他目光中充满审视,不禁再次诧异。   “你盯着我做什么?你在里面待的时间比我长,肯定表现得更好,前行得也更远。”   云乘月搁下毛笔,拍了拍手,语调有些懒洋洋的,像刚刚大考过后陡然放松的学生。她瞥了一眼庄夜的引路之光,尤其仔细地看了看对方写出的书文。   “你写的是个‘奸’字啊……唉,我想你大约是对的,那么个吃人的世道,就是要奸诈一点、狠心一点,才能保全自己。”   她揉了揉手腕,说:“不像我,死得早,也没做成什么事,就算侥幸过关,肯定也比不过你。”   这话她自认说得非常诚恳,然而微妙地,庄夜的脸色却更差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枚文字——那枚由云乘月写下的“人”字。他面颊的肌肉线条绷紧了,似乎他正紧咬着牙,忍耐着什么。   不错,云乘月写的正是一撇一捺,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字。而且由于她并无成熟的大家字帖可以参考,凭自己写出的文字只是普普通通。   唯独那一捺长长地拖出去,令这个简单的文字改变了气质,变得好像一个伸长了手脚,有点发狠、有点无赖的街头流氓。   庄夜盯着那个字,一直盯着。不知不觉,他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正是在幻境中,那支致命的箭矢所穿透的地方。   “……你为什么,”他咬着牙,顿了顿,“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啊?”   云乘月发现了他的异样。她愣了愣。   “想写就写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她理所当然回答道,又半开玩笑问了一句:“你脸色这么差是做什么?总不能,你还担心自己不如我吧?”   一言既出。   庄夜的脸色更差了。   云乘月眨了眨眼,更加莫名其妙起来。   此时,属于她的书文台之上,墨色氤氲、翻涌不止,好似终于下定决心,总算要呈现出那一行简单的判语。   一行文字缓缓浮现。   接着,又是一行。   第一行文字:   ——恨小以为耻,无毒以为辱,谓之奸。   第二行文字:   ——舍生而取义,无道而如矢,谓之仁。   “这是什么?”   云乘月喃喃道。   这并不是对考生可以前行多少多少距离的判语。   看上去……这好像是这个幻境本身的书文?   在这两行文字上,云乘月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她在幻境中所感受到的,灵力不断被压制的气息。其中还有大雪的冷气、城市的衰败之气、生灵的不安与绝望之气、好勇斗狠之徒一路攀爬的冷酷与得意之气……   如此种种,交织为这两行书文的墨宝。   两行书文——不错,仔细感受,这两行字的每一个,竟然都是独立的一枚书文!   这二十六个文字,既各自独立,又互相照应,形成了一副气息冷寂、却又十足有张力的作品。   二十六枚书文!相较第一个梦之幻境,这幻境的力量何止强了千百倍?难怪这幻境颇有难度,甚至能够制造时间流逝之感。   云乘月恍然大悟。   “不过这样一来,从可能性上来说,成功观测书文的难度就降低了嘛。”她思索道,“不过,等一等,我写的文字不在其中啊?”   二十六个字,哪一个都不是“人”字。   反而是庄夜的“奸”字,不仅是二十六个书文之一,更构成了第一句话的字眼。也难怪他可以前进六里。若按照云乘月过去的世界单位来算,这里的六里大约有两千六百米左右,是很不短的距离了。   自然,也是对庄夜的极高评价。   然而,墨色仍在氤氲,又写出了新一行文字。这一次,出现的只是文字,而非书文,仿佛是幻境中有人随手写下的评语。   曰:   ——见众生如见己,为仁者,为人也!   如果将这评语和二十六个书文连在一起看,那么它的大意是:有的人将很得不够多、处事不够狠毒,当作一种耻辱,这叫奸。有的人选择舍生取义,即便家国的掌权者无道,也要践行自己为善的信念,这就叫仁。   直道如矢,这一典故出自古时某一流派的圣人的言论,是称赞一位清正的官员,说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这两句评判,原本就分了高低。可以说,庄夜写出的文字,虽然符合要求,却不免落了下乘。   而云乘月写的字,虽然不是二十六枚书文的任何一个,可再加上“见众生如见己,为仁者,为人也”这句评断……   果然,接下来,云乘月的书写台上就浮现了新一行大字:   ——前行十五里。   十五里……足足是庄夜的两倍还多。   云乘月:“……哇?”   她惊讶得太过,也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了这么高的评价。说实话……她写“人”字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只是想到了,就写了。   惊讶太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只吐出这么个干巴巴的字。   “……呵。”   庄夜的神色原本阴沉至极,此刻他盯着那几行文字,却反而放缓了神色。   “恨小以为耻,无毒以为辱……谓之奸。谓之奸?”他冷笑了好几声,“算了,原来是仁义一道的书文留笔,难怪讲究这些虚头巴脑、没有大用的道理。”   仁义之道?   他这么一说,云乘月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若有所思。   古往今来,书文千千万万,最终却都能落到某一类大道上。云乘月是生机大道,而庄夜大约是物竞天择、天地不仁之类的严酷道路。他选择的“奸”字冷漠狠辣,虽然让他在幻境中生存了更长的时间,但因为它与仁义之道截然相悖,故不为幻境所喜。   而她自己……云乘月暗想,她的书文分明代表生机大道。她本以为,生机讲究众生平等,欣赏所有生命奋发向上的姿态。从这个角度来说,庄夜的努力也符合生机大道的本质。因此,她虽然不赞成庄夜的做法,却只是选择默默践行自己的选择,而没有强硬地去分个对错高低。   可现在仁义之道对她大加褒扬,而贬低了庄夜的选择,莫非意味着生机之道并非完全中立,而是和仁义之道暗暗相通?   两人各自思索时,引路之光的光芒变得强盛,由虚而实,化为一条无限向上、宛若直通云天的道路。   两人终于可以离开幻境,继续前进。   离开之前,云乘月收起思绪,终究是一拱手,微笑道:“那就承让了。”   “……呵。”   庄夜冷笑。他面有愤愤,却又很是骄傲和不屑。   “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幻境中你们能随意评点于我,现实中又能如何?”   他看向空无一人的星光平台,眼神冷漠而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无论是多少年前、什么样的大能留下了这些书文,我都会用现实告诉你们——我选择的道路,才是真正的大道!”   两人都消失了。   ……   幻境之外,在书院深处的高楼上,也有人对这次幻境的结果持不同看法。   “……给予云乘月更高的评价,分明是违背了规则!”   一名黑衣飞鱼服的女人,一脸严肃地说道:“辰星大人,我们不该认可这样的结果!”   辰星凝视着水镜,半晌,才轻轻“啊”了一声。   “是,”她轻声说,声音清脆如玉、清冷如冰,“我们不该认可。乘月写出的‘人’字,不在二十六书文之列,不应该得到认可。”   她面无表情,看向书院一方:“王夫子。”   老人背着双手。飞瀑自宫殿飞檐冲击而下,大量的水形成了云雾,有一部分细小的水滴,也就悄悄飘进了平台。云遮雾绕,令宫殿宛如天宫,也令宫中的人们宛若上仙。   而王道恒缥缈的衣角在水雾中飘飞,更是像随时都要乘风而去,回归天上。   他久久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众夫子、老师,也各自沉思。   明光书院的这些人,大多有一个优点,就是很讲究实事求是。尽管他们心里是很愿意偏向云乘月的,但对于她究竟是否突破了规则……他们也不想盲目偏心。   “咳……”   夫子之中,有一人开口了。   “王夫子。”他说,本就严肃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我认为,这次是飞鱼卫占理。云乘月写的字,不应该算观测成功。”   开口的是张廉。他相貌方正严肃,所持大道为律法大道,因此正是最讲究合乎规则的人。   同时,在明光书院中,他也是最偏向法度大道的一位。   现在,眼见规则被践踏,张廉夫子自然不能够忍耐。   王道恒听了,慢吞吞捋捋胡子,说:“哦。”   张廉皱眉:“王夫子,规则一旦制定就不容破坏,否则何以取信天下?”   王道恒:“哦。”   张廉的眉毛,忍耐地跳动了几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王夫子,观想之路中虽然都是大能手笔,但它们终究不是人类,判断失误也有可能。当它们的判断违背规则时,我们就应该出手矫正。”   王道恒:“哦。”   张廉:……   最年轻的杨嘉忍了笑,却没忍住转过脸去,和身边的同侪“偷偷”笑道:“每次王夫子不乐意赞成什么的时候,就没人能让他老人家点头。”   这一回,老院长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嗯。”   张廉:……   其余白玉京来人:……   辰星拧起了眉毛。她看了身边的太子一眼,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住了嘴。   与一众臣子的凝重不同,那带发修行、手捻佛珠、面容似还极为年轻的男人,却是神情安详。他浅浅地微笑着,脚边有莲花影幽幽浮动。   “不必为难。这件事,其实非常清楚。”   太子一开口,平台上就安静下来。连王道恒都投去一瞥。   北溟双手合十,微笑道:“既然一开始就说好,一切情况都交由观想之路中的书文判断,那中途反悔,岂不也是违反了规则?”   王道恒挑了挑长长的白眉:“哦,殿下是这么看的?”   “不错。”   北溟点头,笑意不改,就像给牢牢贴上去了似的。   “说到底,不过是场试炼罢了,胜负重要,却也不重要。”他语调平和,“乘月赢了,就让她赢罢。她天资这样高,之后我们更要好好教导她,不让她走上歧途,这样便好。”   他如此自然地念出云乘月的名字,仿佛多么亲昵似地,不禁让卢桁悄悄皱眉。可卢桁为官多年,与白玉京关系亲厚,本身走的又是法度一道,对待太子自有天然的忠心敬重。   是以他忍了忍,终究对这个小小的称谓问题保持了沉默。   辰星在一旁,却是松了口气。她甚至还有些欢欣,说:“殿下说得是。”   王道恒的白眉颤动几下。   “北溟殿下,老夫也就不与你们绕弯子了。”老人淡淡道,“乘月这孩子,与我们书院的大道天然相合。如果她自己喜欢你们的法度之道,她自然会选你们。可如果她不感兴趣,白玉京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北溟挑了挑眉:“何来强求一说?法度方为正道。乘月既然是未来的岁星,就必定是我们宝贝的英才。”   王道恒却是轻哼了一声。   “如果她不是呢?你们要如何,除掉她不成?”   书院的其他人相互看看,都有些诧异。多少年了,他们从没见过老院长这般明确地表示出不高兴。过去无论遇到什么,老院长都是慢吞吞、悠哉哉、笑呵呵,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为难。   现在为了一个小修士,哪怕她天资再高,又凭什么能够让老院长喜怒形于色?   北溟也有些诧异。他虽然年纪不很大,又常年待在白玉京中,却也是了解老院长脾性的。   诧异过后,他却又笑一笑。   “瞧您说的。”他平和道,“若实在出现了那般情况……”   他停下来,收了笑,再颂念一句佛号,面带悲悯。   “若真如此不幸,那么明年的祭天大典上,参与献祭之人——恐怕就要多一位我们都不愿看见的人了。”   “荧惑,辰星,你们此前在鲤江水府中抓到了一个和死灵勾结的修士,姓孟,祖上本也是千年世家之一,是不是?”   辰星捏紧银镜边缘,微微点头。   栏杆边的虞寄风回过头,也晃了晃脑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啊,叫什么洛小孟吧。死灵已经剥离出来,扔进了星祠炼化。那人还活着,扔在大牢里,就等开年的祭天大典了。”   他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北溟,你也想将乘月扔进去?这活儿可别给我,也别给辰星,我们两个都舍不得呢。哦,卢老头更舍不得,也千万别给他。”   卢桁站在一旁,大袖下的双手捏得死紧,脖颈上都冒出了青筋。然而,他仍然努力克制住了,一言不发。   北溟失笑,摇头,却又点头。   “我并无此意。”他温柔地说,看着明光书院众人,意有所指,“也希望,没有人能让我有这个意思。”   “毕竟,我大梁立国以来,为了这天下的太平,做过什么、还要做什么,诸君多少应当也有所猜测。”   “诸君且想一想,所谓‘天才’,于我大梁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们为何要不断寻找天才?为什么要吹捧天才,给予天才无数资源?”   “还有,为什么我们极力打压死灵,却又在暗中寻找死灵?”   “过去的那些天才,还有那些本该盘桓在古代遗迹中的死灵,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诸君是否想过?”   此言一出……   满堂俱寂。   连王道恒都眉心跳了几跳,沉默了。   虞寄风的眼神也悄然锐利。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有过无数猜测,但这是第一次,他有机会站在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前,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被视为禁忌的答案。   “他们去了何处?”他忍不住说问出口。   这是被视为禁忌的问题。然而此刻,这位统治者如此轻易地就说出了答案,甚至还带着微笑。   北溟平静道:“这些耗费了我大梁无数资源、无数心血的天才,若不能成为新一代的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   “他们——只能和那些死灵一起,成为祭天大典上的牲祭。”   在场的大修士们纷纷变了脸色。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目露痛楚,更多人则是低头闭眼,掩去了眼中的苦涩。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们哪里真的能够一点不知道?   都有猜测,只是谁都不敢承认。   辰星更是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不住摇头。   在场众人,唯有杨嘉是真正震惊。他不过四十出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发现这个世道的秘密。   而他所持有的生机之道,更是令他无法接受这件事。   “……王夫子?!”   他本能地看向老院长。   王夫子却只是沉默。   杨嘉便知真假,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他的道心甚至都被冲击,刹那双目赤红,眼眶流下血泪。   王夫子一声长叹。   鬼仙一拂衣袖,送去一缕灵力,安抚了杨嘉几乎溃散的书文与道心。   “老夫不愿如此。”他没有回头,语气平静,“但杨夫子,你如果还记得鲤江水府中见过的场景,就该知道,千年前神鬼异族肆虐大地,百姓民不聊生,人族多灾多难。”   杨嘉喃喃道:“是,可是这和祭天大典有什么关系……”   “祭天大典,正是为了维持岁星网不坠,而设下的百年祭典。”王道恒苦笑一声,“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这个世道都忘了……”   “神鬼异族并未灭绝,他们只是被赶出了这个世界,而岁星网——正是抵御异族的边境防线!”   “如果岁星网坠落,那么人族上下,必定无一存活!”   杨嘉不语。   他道心受损,此时无力再想。   王道恒摇头。   北溟却还神色轻松。   “那这件事,就先这样说好了。”他温柔道,“乘月由我们教导。为了她,我甚至可以同意,让书院再缓一缓,慢慢将大道换过来。”   于他而言,这件事便结束了。   他要关心别的事了。比如……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来的温柔岁月。   “……仁义之道么。”   北溟望向水镜,眼中浮现温柔怀恋之意。   “当年念书的时候,她也最是这般心怀不忍。”他轻声说,笑叹着摇头,“分明告诉过她多少次了,上位者不得不心狠,最终才能保全大多数……可惜啊。”   他闭上双眼,念了一声佛号。   “……可惜了。”   虞寄风立在一边,却是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卢桁则一直低垂着苍老的头颅,同样并不说话。   *   云乘月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段新的道路上。   上次出幻境也是这么个场景。再走一段,可能就会遇见下一个幻境。   两个幻境下来,她已经前行了十八里,不知道能够排名第几……   这观想之路上,也没见到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只能在幻境中相遇……   还有季双锦和陆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云乘月一面想着,一面习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她站住了。   不太对。这条路不太对。   这同   样是一条星光铺就的道路。但与最初的场景不同,四周深蓝的空间化为了浓稠的漆黑;远远近近的碎星不见了,唯有她脚下的道路往前延伸。   空间显得逼仄许多,也压抑许多。   没有了明明灭灭的星光,四周的浓黑陡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难道说……   云乘月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难道……”   在她向上看的一瞬间,于黑暗中,有许许多多的光刹那间亮起。   那是一只又一只的灯笼。它们极为巨大,有的殷红、有的暖黄、有的亮白;一只只圆形的灯笼被一根根细线连接着,漂浮在黑暗中。   黑暗无边无际,灯火也无边无际。   这是灯火的海洋。   ——[嗯,你已经身在幻境之中了。]   薛无晦轻声提醒:[你目前的位置,应前五名之列。过关即可,无需太过冒险。另外……]   他冷笑了几声,却并不言语。   云乘月“唔”了一声,表示疑惑。   薛无晦仿佛才回过神,淡淡道:[是有人做了春秋大梦,以为自己尽在掌握。朕听了一耳朵,真是听不下去。也不想想,岁星网是谁修的?]   ——[等你出来,朕自会告诉你,也都有安排。苍蝇嗡嗡的,烦人,倒也并不打紧。]   他语气竟然带着温柔之意。   ——[你之前表现得很好。这幻境能助你磨砺修为,你先专注自身,想如何便如何。]   咦……   薛无晦最近对她,好像越来越好了。   云乘月微微点头,心中是有些开心的。大概这就叫情谊的回馈?   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专心感受四周。   这里不光有无数的灯笼,还有重重叠叠的丝竹弦乐之音。   由远及近,曼妙的乐音飘飞而来,最后充斥了四面八方的空间,也充盈在云乘月的耳朵中,   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歌。   还好,这唱歌的只有一个人。云乘月只需要循声看去,就能望见他的存在。   那是一处戏台。   高耸的戏台上,锣鼓排列、彩旗歪倒;空荡荡的台面上,有一人横卧在地,慢声歌唱。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那人唱的是一首极出名的戏,哪怕云乘月不爱听这些,也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唱得不大认真,毫无气力可言,真说不清究竟是唱一段词,还是在尖声嘲笑什么。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他右手持一把碧玉酒壶,在词的间隙里仰头痛饮。酒水漫过壶身,浸过他的下巴、脖颈、胸膛,最后滴落在戏台上。   四面隐隐约约,有无数黑黢黢的人影。他们身姿变幻,仿佛在玩闹、在舞蹈、在进行各种游戏。   哒、哒哒、哒哒哒……   一样什么东西被扔在了戏台上。   是一只陀螺。它越转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喝酒的男人也放下了酒壶,用散漫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只陀螺。   “第一件事,是陀螺么……”   他喃喃一句,目光凝向云乘月。   定定注视她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拾起手边那枝永不凋零的艳丽桃花,放在脸边,垂眸轻轻一嗅。   “是云……乘月,小友啊。”   云乘月走上前。   “庄不度道友,又见面了。”   面容艳丽的绯衣青年依旧垂眸,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啊……”   他自言自语。   “真像啊。” 第107章 忆风流   ◎旧梦丢难掉◎   “像?像谁?”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这语气带刺, 似曾相识。庄不度不禁抬起眼。   娇嫩粉润的桃花抵在他视野的下方,变得雾蒙蒙的;越过雾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脸, 因了花影的朦胧,就好像也模糊起来, 变得和回忆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样。   “姐……幼……”   那个名字就抵在唇边,一直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大约是因为饮了灵酒的缘故, 让他的头脑有些混乱, 才更加分不清现实和过往。他只能盯着她,恍惚地想, 她们那么像;模样也像,不悦时的扬眉也像。就仿佛那不远处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在他记忆中的人……   不。   庄不度用力闭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内侧, 直到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他才终于能重新睁眼。   “……云道友。”   他露出一个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戏台上,那陀螺静静待在那儿;灯笼的浮光落下,给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庄不度放下花枝,笑问:“对这个,你有什么想法?”   陀螺……?   云乘月当然看见了那只陀螺。   空荡荡的戏台,会动的就只有一个庄不度,还有一只刚刚才静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 再看看那只陀螺, 云乘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有话直说么……欲言又止的, 好麻烦。不就是像母亲么, 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她血缘上的亲生女儿。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骨头里那股怕麻烦的懒劲儿又冒了上来,声音里便带上了一股不大认真的抱怨,又显得有点促狭。   “庄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敌是友。”云乘月有话直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后有空,你能否和我讲讲母亲当年的事?”   “我……?”   庄不度愕然:“你应该看见清曦对你的态度了罢?”   云乘月说:“看见了,也听说了母亲曾是被庄家养错的孩子。”   庄不度沉默了一下,说:“是。那你为何还……”   云乘月诚恳道:“我就问问。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毕竟……如果问两句就能问出来,不就省心太多了么。   庄不度一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他盯着她,渐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没等来回应,就又问了一句:“庄道友?”   她自忖,自己语言温和、态度友善,很可以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句“不卑不亢”,无论如何不该被见了鬼一样瞪着吧?   这时,庄不度却忽而失笑。   “现在又不那么像了。”他笑着摇摇头,再摇摇头,声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怅,“她……她看上去开朗爱笑,其实惯来把很多话藏在心里,所以到了后来,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不了解?”   庄不度却住了口,像是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只又微微摇头:“我答应过她,不再与任何人提起过往。”   他不再多言,仰头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压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绪。继而他随手扔开酒壶,就重又成为那不着调的艳丽贵公子。   “噢,好吧。”   云乘月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勉强,只礼貌道:“那么,庄道友,接下来就承让了。”   “承让?让你让你,我对修行可没兴趣,如果不是被人逼着,谁耐烦跑这么远来折腾。”   庄不度支撑着站起来,没骨头似的,再伸个懒腰,又一摊手——桃花花枝一颤,四周灵气翻涌,竟带出些许文字气息。   “修行无聊,书文也无聊。难得这幻境还算知情识趣,倒是懂得点玩乐的滋味。”他笑道,指着陀螺,“看来这就是幻境给你我出的第一道题。云道友,我虽然比你年长,但天赋可远远不如你,就腆着脸先试一试了。”   不待云乘月答话,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为了一支笔。只见其笔锋毛色透明、质感如玉,凝在风中动也不动,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写字?   他要抢着答题,云乘月也不争,只盯着那桃花笔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这就是硬笔书法?”   庄不度听见了,顺口道:“云道友也知晓硬笔书法?听闻这是千年前《天下经略》记载的速写工具,不过这不过异闻传说,不足为信。”   又是《天下经略》……好吧,那作者说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并不松剑柄。虽然庄不度对她应该没有敌意,但幻境中皆为对手,还是小心为上。   她立在戏台边缘,看庄不度打算怎么做。这处幻境中处处暗示笙歌浮华,背后书文应当与玩乐相关,但不清楚有没有更深一层含义。   庄不度的想法大约和她一样。   他站在陀螺前,绕着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笔也漫不经心画了几个圈。碧色粉光团团摇动、洒落,纷纷缀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远望山间花云,见风吹了层层花落。   “云道友,你可擅长陀螺?”   他忽然问。   云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没有”,脑海中却又模模糊糊闪过什么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将什么东西递给别人,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   她张开口,犹豫了一下,便只能说:“不记得了,可能玩过,但应该谈不上擅长。”   “谈不上么……”   庄不度原本没有看她,听了这一句,却又看来一眼。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小时候她很擅长这些。”   说了这句,他就不说了。   云乘月也没有问。   薛无晦却忽然低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陀螺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谁若长大了还爱这些,真叫个没出息。]   他说得严厉,语气却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语调背后,细听过去,依稀还能辨出些惆怅的温柔。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看上去还挺好玩的。”   ——[……是么。]   片刻后,庄不度像是观察够了,抬手写了一个“转”字出来。   转——中规中矩的楷书,中规中矩的结构;粉绿色的线条飘逸翻飞,乍一看颇为华丽,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多的松散无力,不免令这字流于轻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颠扑不破、千年不变的道理。]   薛无晦在她耳边悠悠评道:[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书文,还写出了浓郁的享乐气息,也不知道这辈子荒废了多少时光。]   又来刻薄人了。云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庄不度瞟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说:“字练得少,写得歪歪倒倒,让云道友见笑了。”   他说得很温和,而且又带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幻梦中的别人说。   “哪里。我自己才学书道不久,与庄道友顶多半斤八两。”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这字,我倒觉得挺亲切。”   “原是这样。”庄不度“哈”一声,笑意掩盖眼底,仿佛颇为自得,“不错不错,那想来这观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们就是法度功夫垫底的两位。”   他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轻佻的神情,果真与那“转”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将粉绿色的“转”字抓在了手中。与艳丽精致的容貌不同,庄不度的手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皮肤白皙,却手掌宽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节覆着皱巴巴的皮,仿佛一个个树干上的疤。   “转”字在他掌中一闪,立即变化形状,融化拉长,化为一道长鞭。   庄不度手执长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过后,陀螺就“滴溜溜”转了起来。   空荡安静的戏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钝响,不断往外扩散、回荡。渐渐地,它与一旁堆着的锣鼓、月琴,产生了共鸣。   呼啦啦啦——   陀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台上仿佛不止庄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齐转动。这声音浩浩荡荡,愈来愈响,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四周那些玩乐、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来。它们涌动着,开始不断鼓掌、发出笑声,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观众。它们制造声音,自身也围成了声音的屏障,就隆隆的响声阻拦在戏台上,令回音叠了回音,挤满每一寸空气。   除了声音,这里一时再无其他。连夜色和灯光都像被挤了出去,远远地浮在上头。   声音太大,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响。然而,这种嗡响之中又仿佛夹杂了某种意味……是书文!   有书文的气息如鬼魅流窜,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浮现而出,下一刻却又毫无踪迹。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详尽地领略这纷扰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转。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掌声和笑声隔了一层,像高涨而不落下的潮水。这些是最主要的声音,但不是唯一;在它们之外,还有……   还有……那是哭声么?   她听见了。   在庞杂的声音中,有极细微的哽咽声。那声音飘荡在重重欢乐之中,宛若一根极细的线,随时都会断;然而它又顽强地存在着,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欢乐中的哭音……   云乘月抬起眼。她看见四周幽黑无边无际,灯火浮华无边无际;那些欢乐的声音就在身边,簇拥着玩闹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正当她若有所思时,陀螺的声音却忽然断了。   戏台正中间,庄不度垂手立着,艳色衣摆徐徐而落,那只曾高速旋转的陀螺也逐渐缓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绿色的长鞭飞出半空,重新化为一枚“转”字,又溃散为灵光点点。   “云道友……我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庄不度说得很严肃,笑嘻嘻的神情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像我在这儿辛辛苦苦鞭陀螺,却给了云道友凝神观测书文的时间嘛。”   云乘月眨眨眼,装傻:“咦,是这样?”   “难道不是?”庄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时,那方才还赚得欢快、响亮的木质陀螺,竟肉眼可见地淡化了去。它微黄的、滚圆的躯体变成了虚影,而从那虚影之中,有一缕淡淡的文气飞出。   是几颗光点,隐约却又有提按、牵连的笔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残缺笔画。   这几点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听见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归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欢笑和掌声。唯有灯色还在,夜色仍浓。   庄不度问:“云道友可观测出了书文?”   云乘月回答说:“听见了些哭声,没有别的。庄道友是亲自答题的人,难道没有其他收获?”   绯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盘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没有了笔墨的文气,只余娇艳生动。   “我就是个京中的混子,能有什么收获。哎,云道友有收获,我反而高兴得很,总算我没白忙活。”   他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说起来,云道友,其实你大可叫我一声‘庄叔叔’,是不是?”   云乘月正在检查戏台四周的情况,闻言便头也不抬道:“庄叔叔。”   庄不度愣住,脱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   云乘月平静道:“称呼而已,我并不在乎。只是庄道友,庄叔叔,你也无需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对她没什么记忆,除了模样像些,其余应该并不相似。”   那头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总被人当成别人,还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虽没什么害处,但终究有点烦人。如果庄不度肯直接告诉她当年的事,她还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说,她也不愿意这么绕圈子。   幻境还没消失,说明书文还没有被观测出来。   除了陀螺之外,还应该有什么和玩乐相关的东西……?   ——[看看上面。]   薛无晦提醒道。   她抬头看去,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戏台上方的暗处,竟藏了一只风筝。   云乘月抬剑作笔,写出一横;这一横如水墨蜿蜒,化为一道绳索。她左手握住绳子的这头,再用力一抖;绳索飞出,顺利卷了那只风筝下来。   ——啪嗒。   她动作不大熟练,因而风筝掉在了她脚边。   云乘月弯腰捡起,发现这是一只造型最寻常的燕子风筝,但做得极为精致,像是某种柔韧轻盈的灵丝织就,上头金银双色丝线描出花叶、羽毛,燕子的双目还是两颗细小的蓝宝石,极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风筝,却没有风筝线。   “这是要放风筝……?”   她将风筝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又侧头问:“庄道友,你可想试一试?”   庄不度瘫在地上,二郎腿晃来晃去,又歪个头盯来一眼。   “我不试。我要是放了,肯定便宜又给你占了。这次换我来仔细观测,你去忙活。”他换了只腿翘着,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你这小孩儿,会放风筝吗?”   他用一种相当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云乘月也不恼,只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好像没放过风筝。但做人嘛,要多尝试尝试。”   她用一种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灵线绕到风筝竹篾上,期间还绑错了一次,不得不解开重来。绑好了后,重心却又不大对(薛无晦说的),于是她只能再绑一次。   庄不度撑起来,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   云乘月解开灵力线,呼了口气,第三次重来。没想到看似简单的风筝,却只是绑线都这么有讲究。   因为这线是她灵力所化,她一直维持着,反复松开、再绑,精神上还是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烦,做得津津有味。   过了会儿,庄不度又问:“真不要我帮忙?”   云乘月叹了口气,无奈道:“庄道友,你刚才碰巧有个‘转’字能用,我却没有。所以,我现在只能写几个笔画出来,将就用一用。我要专心,能不能烦请你安静?”   庄不度有点讪讪的。   他嘀咕说:“你就是玩得太少,要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书文……不过你能灵活运用单一笔画,也算很不错了。”   “她小时候就很要强,不像你一样看得开……”   云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闭嘴,半晌略苦笑道:“抱歉,没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说罢,庄不度干脆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独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云乘月无奈。   那背影居然有点赌气的成分。他们究竟谁算是长辈?如果不记得他真实年龄是四十八岁,云乘月真要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了……也不对,她随身带着的某位死灵,都千把岁了,有时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着,不妨薛无晦在她耳边咳了一声。   ——[不许在心里说我坏话。]   云乘月:……?   想想也不行?   说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辨别出来的。要不是帝后契约限制他不许说谎,她都要怀疑他用了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了。   终于,风筝绑好了。   云乘月拉了拉手里的灵丝,挺满意,觉得还挺结实,应当能成为一根合格的风筝线。   拎着风筝,她站了起来,再跳下戏台,仰头不断挪动,找了个灯笼稀疏一点、天空开阔些的空地。   “风筝……咦,等等,风筝该怎么放?”   她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跑起来,再根据风的流向来引线?”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这么不耐烦嘛。云乘月故意叹了口气,状似忧伤道:“唉,从来没人陪我放过风筝,也没人教过我。长这么大,这竟然是我头一回牵风筝线……”   ——[……]   她挑好方向,开始跑动。   ——[……云乘月。]   她没有理,也没说话。她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错觉,从她跑动开始,四周原本静止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风开始吹,吹动她手中的线,也吹动那只燕子风筝。   ——[……喂,云乘月。]   风并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风筝,而更多是从四面八方乱撞。撞得她的风筝上上下下,像只有气无力、飞不起来的伤鸟,也撞得她手里的线抖动不止,好几个瞬间都让她有快握不住的错觉。   但她用力握住。   ——[……云乘月,你非要这么小气?好了,罢了,算朕说错了话,行不行?听好,放风筝并不难,你看好风向,风大时放线,风力不足就收线,劲力与感受到的风力配合……喂,你听见没有?]   “……哦,是这样。”   她恍惚一瞬,轻轻答应出声,手中不觉照做。她还思忖着,是了,关键在风,她怎么忘了,明明春天的时候有人教过她,也是这样啰啰嗦嗦,爱操心得很……   教过?谁?春天的风筝?   云乘月抬起头。   长风涌动,吹得燕子飞上天去。它越过层层灯火,冲向不散夜色;那两只蓝宝石的眼睛,在无数个瞬间都折射辉煌灯火,一下下地闪着光。   陡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得燕子剧烈晃动。   云乘月赶紧拽紧了手里的线。灵丝勒紧了她的手掌,也唤回了她的神智;她顾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意操纵风筝,奋力拉住线,不让风筝被吹跑。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丝明悟。   这幻境看似处处浮华,实则空空荡荡。欢笑背后隐藏着呜咽,现在又若有若无勾起人的回忆、让人陷入迷离……   另一头,庄不度跳上戏台上一座大鼓,高声道:“云道友小心,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侵人心智,让人不断回忆过去,变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难怪刚才庄不度一再提起过去。   随着风力一浪接一浪加剧,风声也在不断变大。不久前她还需要努力让风筝飞上去,现在却只想着怎么留住它。   刚才还听得见庄不度在说什么,现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轮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笔在壁画什么,但云乘月现在没有心思想了。   风变得极为猛烈,简直不像风,而像四面八方打过来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块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间寻求一丝半点的平衡。   风筝随时都像要飞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紧;灵丝被一圈圈绕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怀疑自己的手掌会被细线切断,可下一刻连这个念头都顾不得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风筝?   这一次幻境考验的,到底是……   ——[回忆如何运笔。]   ……什么?   ——[运笔。]   狂暴的风里,竟浮现出亡灵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却足够清晰到让她看见。他站在她身边,略低头弯腰,手臂越过她的身侧,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刚才那纨绔子有完整书文,所以省略了这一步。但你不同。你现在手中的线,只是单独的笔画,没有结构、没有呼应。]   ——[故而,你若要引动幻境背后的书文,必须从临摹开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运转的方式。但虽然用力,却并不觉得疼痛。   云乘月咽下担忧,静心凝神,细细感悟手中传来的力道。   虽然平时总是调侃薛无晦,可她很清楚,他的书文造诣极高,当她的老师可说绰绰有余。她自然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学习的机会,她很愿意虚心求教。   譬如现在。   可临摹……初学者学习书法,总是从描红、临写开始。要先有别人写下一个完整的字,才能有临摹的范本。   可现在,哪儿有字?   ——[不急。]   他感觉到了她的困惑,便微微点头,徐徐道:[书文一道,既讲求法度森严,也讲求意趣天成。]   ——[法度不成,意趣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以寄托。]   ——[意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严,也不过一堆腐木烂石,不值一提。]   他说:[云乘月,你抬起头,仔细看——好好看。]   ——[你的确看不见文字,看不见法度构架……可是,你当真看不见那段无处不在的意趣?]   她努力睁着眼。   风拍打在她脸上,疯了似地,还想往她眼里钻。哪怕是修士的躯体也抵挡不住。很快,她就觉得眼球干涩,还有小刀子割一样的尖锐疼痛。   本能的泪水沁出,试图缓和眼球的不适。可同时,它们也模糊了她的视野。   云乘月咬咬牙,使劲一闭眼,眨去泪水,而后——她再次瞪大眼睛!   这模样大约有点狰狞难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别过脸。可她现在只想努力寻找那缥缈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刚刚说了,只有意趣、没有法度的话,意趣也没有可以寄托之物。法度就是文字结构,是扎扎实实的一笔一划,可眼前哪儿有字?   哪儿有……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   灵光乍现,令她她精神一振。虽然脸上还刺痛着,她却因为兴奋而不再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字,就自己写出来!   没有可以临摹的范本……可是,她可以一边感受幻境书文的意趣,一边尝试还原适合它的法度。   虽然不可能非常精准,毕竟法度本身也带有个人风格,可是,只是需要完成观测的话,一个大致的结构应该就够了!   云乘月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是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缕意趣。   风中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只精致的风筝,但实际上……实际上还有什么?不,实际上是什么?   风声呼啸,但这一回,它们被什么隔绝开了。   风声之外,那微弱却不绝如缕的呜咽,再度降落在她耳边心上。   它含着悲伤,可悲伤并不那么浓郁绝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现实,只是忍不住不断的伤心。   悲伤之外,它更多包含的却是怀念……还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么?   风里的风筝?四周的灯火?那曾经的高台大戏?   可风又代表什么?   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梦?   不。虽然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是真,戏台种种也是真。甚至刚才的无数人影发出的笑声、鼓掌声,也都是真的。她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以,这是……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她就极力在风中书写起来。   她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蕴。   一点,一点,又一点。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而下,悠悠降落,最后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开眼,正好见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是书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而,它由一个字而变为无数字。   无数个“消”字往无数个方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中的一样东西相融合,并且带走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人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中飞腾而去。   由慢而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后,炸开成了无数绚丽烟花。   于是,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开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开。   其书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是书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逦,意蕴哀婉无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人的梦中回忆;任多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然其他文字并非书文,可它们与“消”字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意蕴无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是有人可以错过的。   云乘月回头,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感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头。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她淡淡道,“早在一开始,你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是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笑。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头:“庄道友最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无辜,却因为容貌艳丽太过,反而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开头。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开头唱的是“残山梦最真”几句。而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便是幻境的真意。云乘月不信这是巧合。   “是这么唱的吧?后面我才是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笑:“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人。说‘承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是个真正的厚道老实人。”   她有时候说话是很能促狭到人的。   庄不度也被说得有点讪讪。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实是个厚道老实人,这一点姐姐作证,我……”   他笑意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是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想去戳他伤疤,便诚恳道:“我便将庄道友的善意当成真善意了。之后若是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然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她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她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头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人。等云乘月能够回头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后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她身体肺腑中,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是……?]   连薛无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居然是一个“梦”字……就是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情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你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难……你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长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说,盯着她背后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无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无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 第108章 观想之路的秘密   ◎各自打算◎   “庄不度……我记得他儿时刚会拿笔不久, 我还看过他一眼。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意趣之道的天才啊。”   王道恒背着双手,语气有些欣赏, 也有些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谈不上多么在意。   他衣角微渺,雪白长眉垂落,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老神仙模样。   但……   “王夫子——老院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这种话!”   性格急躁严厉的张廉夫子,压着火气埋怨:“您倒是解释一下哪儿来的死灵哪……这肯定有什么误会!”   王道恒没有回头, 还慢悠悠地问:“什么误会?”   张夫子噎了一下:“还没误会?死灵, 那可是死灵!”   王夫子一本正经:“死灵在哪儿?我看没有死灵在的嘛。”   张夫子瞪着老神仙,真是眼珠子都快瞪脱了眶。若不是对面是人人尊敬的王夫子, 他恐怕能气得直接把手里的“法”字书文给砸出去。   “……俺现在不跟您扯这些有的没的!观想之路给飞鱼卫蹿了进去,俺们书院都要给人掀个底朝天,您还问有什么不得了!您别是老糊涂了哟俺滴个乖乖!”   张夫子着急上火得, 连多年前的乡音都给蹦出来了。   他也的确该着急。   此时, 宫殿平台上水汽激荡。   自水镜当中,薛暗喝出那一句“死灵”开始,争斗便猝然爆发。在场修士,无不是心明眼亮的高人,当然知道“观想之路”被飞鱼卫指控藏了死灵,是多么严重的罪名。更何况,这指控者还是飞鱼卫之首!   不管这罪名是否成立,当下都绝不能示弱!   书院一方的夫子、老师们齐齐出手, 各色书文灵光闪烁, 牵连出无数笔墨意蕴。   白玉京一方的官员也毫无惧色, 都祭出笏板, 飞鱼卫则纷纷拔刀。   可与一般修士不同,白玉京的代表们并不书写自己的文字。只见他们三五成团,各自写部分笔画,最后组合出四枚大字。   曰:法天象地!   四字皆为大篆,笔笔森冷,气势万千。明明是不同的修士写出的笔画,组合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结构完美,笔势连贯,因而冷峻之意自然流出,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四字不仅字字书文,而且……每一枚都是玄字级!   玄字级别是何等模样?   人人皆知,书文威力如何,要分等级来论:白文最末,地级好一些,也最为常见。天字级书文更优,也是真正划分俊才与常人的分水岭。接下来是玄字级,持有者常为各方大能,偶尔也有天才级别的学子。至于道字级书文……那是传说才有,便暂时不论。   而在等级相同的情况下,若能将所持有的书文组合成词语、句子、文章,便能令书文威力成倍增加。   就如此刻这“法天象地”一词。   四枚玄字级书文法度相同,宛若同出一脉的将军;又相互呼应配合,勾连出新的意蕴。   它陈列高台之上,大篆文字带来古朴沧桑气息,幽幽冷冷,隐约地……竟还带着一缕霸道之意,令人想起千军万马拱卫着高高在上的皇权……而且那必定是亘古中最森严、最不容违逆的皇帝之权。   相比之下,书院一方却是各自为政,书文形形色色,意蕴也形形色色,看上去热闹缤纷、气势很足,实则相互干扰,以至于没有一枚书文可以同“法天象地”一词媲美。   这情形双方都看在眼里。   当下,书院众人就面色微沉,而白玉京一方则精神一振,气势更盛。   若论个人修为,明光书院荟萃了顶尖修士,当然占优。   可白玉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一群第四境修士,发挥出了第五境巅峰的实力。如此一来,书院竟是落了下风。   一时间,书院众人无法,只能对王夫子投以求助的目光。   可老神仙只管凝望着水镜,对身后的斗法恍若不见。   还是太子先微微一笑。   “看样子……的确是法度一道更胜一筹。”   太子北溟缓缓捻动着手中佛珠,用极为欣赏的目光凝望着“法天象地”四字。他看得那么专注,凝聚在他眼中的光,甚至比他回忆过往时更明亮。   “一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意趣之道或许能造就一两位天才,但于国于家,终究要行法度之道,众志成城,才是长久之计。”   他自言自语着,下定了结论。   分明是为了死灵而起争执,却没头没脑说到了家国……这跳得,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旁人多少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王道恒却像知道北溟在说什么。老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含着嘲讽,又像压着许多沉沉的思虑。   无论是书院的各色灵光,还是“法天象地”的磅礴森冷,到了他们周围,都化为一片寂静。水雾还在他们脚边弥漫,同样不受任何影响。   终究,王道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呼出的气吹起了雪白的胡子、眉毛,吹得它们虚幻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而后,鬼仙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梳理了两下自己的眉毛。   “法度一道的胜利吗……我看不见得吧。”   他不笑,也不怒,语气平静悠远:“太子殿下,这‘法天象地’四字的确威力无匹,令人钦佩。”   说着,他还点了点头,加强了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令北溟唇边笑意更甚。这句轻巧的赞叹,似乎正正切在了他心坎上。   “正是……”   但紧接着,王道恒便摇了摇头,叹着气打断他:“可若老夫没有看错,‘法天象地’这个词语,似乎是临摹了别人的手笔……罢?”   他长长地拖出去最后一个字音,有意无意就说出了十二分的嘲讽。   “那段记忆依稀残存在老夫的记忆之中。千年前,是那一位初登飞仙之境,豪情万丈,挥毫落下‘法天象地’一词。太子殿下——”   王道恒抬起眼。在老人那皱巴巴的、失去水分和弹性的眼皮下面,是一双电光般明亮的眼睛。   “你自以为‘法天象地’威力赫赫,实则却是临摹他人的赝品!”   他语气陡然严厉,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而被临摹的那一位,恰恰却是意趣之道的大能!历史忘记了,可老夫还记得。”   “你说众志成城,可成的是谁的城?法度之道,莫非要以拾人牙慧为荣?”   这或许是人们记忆中,表现得最为不屑、充满轻蔑和嘲笑的王夫子。陡然之间,他不再是那个笑呵呵的、好脾气的、不问世事的神秘老头儿,而是自身之道的书写者捍卫者。   而太子的微笑,也在这一刻倏然冻结。   临摹?   临摹!   一旁白玉京官员齐刷刷一惊。他们都是法度之道的坚定奉行者,更以能被选中书写“法天象地”四字为荣。可他们从没想过,原来这词竟然是别人写下的,还是意趣之道的修士?   那……他们引以为豪的,还是法度之道么?   心意动荡,书文便也受了影响。   一时间,“法天象地”气势大减,而书院一方趁机振奋反攻。   优劣调转,书院的修士都松了口气。看来王夫子不是不出手、不在意,而是要在道心根基上打蛇七寸。果然,这种大道之争,还是要有大能坐镇,才好一语道破玄机,稳固己方士气,也动摇对方的决心。   太子沉默着。   他似乎也无法反驳王夫子的质疑,便只能沉默。他手里的佛珠还在缓缓捻动,双目渐渐冰寒,似乎想起了什么绝对不愿回忆的往事。   “……呵,王夫子果然道论高妙。”   北溟轻轻一笑,居然放弃争论,露出一个寒冷的微笑:“那么,我们还是好好说道一番,这观想之路中的死灵是怎么一回事?”   “王夫子方才还承认,为了抵御神鬼异族,也为了天下太平,任何死灵一经发现,就必须上报官府,最后在祭天大典中完成献祭。”   王夫子望着他,片刻后,他收起怒色,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不错,老夫承认死灵必须被消灭。”他简短地声明,“然而,明光书院中并无死灵存在。”   “……哦?王夫子莫不是想效仿古人,来一出指鹿为马,当个睁眼瞎?”   北溟含笑看向水镜。镜面之中,薛暗正手执黑光长剑,步步逼近云乘月背后的书文。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无数星光停留在那片夜色中。   “那么,那又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王夫子用一种略含责备的、长辈看不成器的小辈的目光,看着北溟,“那当然是书文,只是蕴养出了一点自己的神智,和死灵没有什么关系。”   “那您就尽管嘴硬罢。待薛将军捉拿死灵归来,一切便水落石出。况且……”   北溟微笑着,稍稍挑起了眉毛。   “我很好奇,除了这‘梦’字以外,观想之路中还有没有别的死灵?”他凝视着那片闪烁的群星,语气轻柔至极。   此言一出……   书院全都沉默了。   能够来到这里的夫子、老师,全都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少年头。正如对祭天大典一样……对书院中的一些事,他们也多少有所耳闻、有所猜测。只是出于某种信任和默契,他们几乎不去主动探究。   只可惜,当一些事被称为“秘辛”的时候,大约就意味着它们总有一天要被发现。   唯有张廉夫子大惊,一双浓郁粗黑的眉毛大大飞起来,快要压不住他满面惊色。   “什么?难不成观想之路里那些成了精的书文全是死灵?!”张夫子神情严肃、语气严厉,震得他自己的书文都抖了几抖,“王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必须给一个说法啊!”   “如果真有死灵,那我们务必要遵照国法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书院其他人:……   失策了……他们怎么忘了,书院里还有这么一位严守律法、脑子还比较一根筋的夫子?以往大家嘀咕观想之路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避开张夫子的……   王夫子安慰道:“没事的,我们这儿没有死灵。”   张廉夫子想了想,又一脸严肃地对北溟说道:“太子殿下,国法必须遵守,可也万万不能冤枉了人才是。”   北溟:……?   他有些疑惑,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迟疑:“张夫子……你在教我做事?”   张夫子闻言,有些奇怪,却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小卢原来是教过太子殿下的。”他保持着自己的严肃,认真解释,“我以前也教过小卢,想来指点太子殿下一二,问题也不大。”   太子:……   一旁正神思天外的卢桁:……   其实……要按照师生的礼节来算,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太子固然可以用君臣之道反驳,可谁让开头他自己说了,不是太子、只是个出家人的?   北溟的微笑僵了僵,只能说:“张夫子说得有理……我很是铭记在心。”   王夫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总之,观想之路在结束考核前,是不会再次开启的。诸位何必动手?不如安安静静等待结果,再决策也不迟。”   他语气轻松,又成了那个笑眯眯的和善老者。   北溟垂下眼帘,又轻轻抬眼。   他望向镜中的云乘月,目光又变得迷离缱绻。   “既然王夫子坚持,那就再等等看吧。”他语气平和清淡,与他略显痴迷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显出了几分怪异。   “让寡人看一看,这一位云乘月,究竟是来年祭天大典上的天之骄子,还是届时炉中,那无人知晓的献祭之灵?”   这清淡的话语好似藏着杀气,又让其余人默然。   辰星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此时还是身形陡然一震,很是惶惑地抬起头,如惊弓之鸟,又怯怯不知所言。   荧惑一直低着头,去盯高台下方的云雾、水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夫子平静依旧。他望着天际,出神片刻,竟忽地笑了笑。   “太子殿下,只是看一看就足够了吗?”   老人的问题,引来北溟一瞥。   “王夫子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是,来年祭天大典上,骄子虽算不上多,聚在一起却也不少。乘月被你们这么刁难……若是她还通过了,仅仅是成为其中一员,怎么够?”鬼仙悠悠说道。   北溟神色一动。   “哦,这样吗……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有了一点亮色,宛如小孩子看见许久不见的心爱玩具。   太子手中的佛珠停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吧。”他温和地说,“若她能顺利等到来年,寡人便让她做群英之首,那祭天大典上风光无二的执笔人,又如何?”   王道恒笑了。   “那就这样办。”   他满意道。   ……   一旁。   闭目调息、默默疗伤的杨嘉夫子,悄悄看了王夫子一眼。   他面色苍白得可怕。   他已经尽量避免让别人看出来,可那份忧虑、迷茫,还是渗了出来,露珠一般凝结在他眉眼上。   作为生机大道的践行者、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才修士,杨嘉向来是安稳舒展、乐观从容的,而从未有这般……近似于惶恐的不安。   旁人不免觉得奇怪。连王夫子都有一些奇怪。现下局面虽然紧张,却还没有坏到让一名夫子慌乱的地步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刚才杨嘉得知了祭天大典的事,一时道心动荡,现在又乍然得知观想之路的事……他毕竟年轻,还有太多秘辛不曾了解,一时陷入茫然也并不奇怪。   而面对自家小辈,王夫子向来是很慈和的。   老人便伸出手,主动轻轻一拍杨嘉的肩,也顺带又给了他一缕灵气,助他稳定心神。   谁知道,杨嘉却陡然一颤,仿佛被王夫子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什么。”   明明王夫子什么都没问,杨嘉却自己蹦出来一句。他甚至还勉强挤出来了一点笑,竭力要镇定起来。   王夫子真正觉得奇怪了。这不该是杨嘉的正常表现。   老人想了想,温声宽慰他:“你可是担忧你妹妹?她争强好胜,有争做执笔人的心思,但她心思浮动不定,本也争不上。”   杨嘉勉强笑了笑。   “我亲缘淡薄,对舍妹关心有限……她做不做执笔人,我并不在意。”说着,他从容了一些,只脸色还苍白,“多谢王夫子关心。我实在是自己道心不稳,看来是阅历太少,还需多多巩固自身。”   说罢,他重新闭目,继续调息。   见状,其余人也就收回目光,也将注意力收走得一干二净。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小小插曲。   唯有杨嘉自己知道,他刚刚下定了某个决心。   ……   观想之路中。   云乘月正眼睁睁看着,那名飞鱼卫之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看似走得缓慢,可上一步还像远在星辰外,这一步就已经踏上了雪白星光。   幽黑的灵力化为实质,围绕在他四周;它们不断伸缩,宛如巨大而不祥的藤蔓。   这些黑色的灵力在他周身弥漫,化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四个大字,四枚书文,组合在一起就有了放大无数倍的威力。威压一浪接一浪漫开,既从天上降下,压得人抬不起头,又同时从地上涌出、缠绕,令人挪不开步子。   ——[又是“法天象地”,一个个都敢……]   薛无晦清冷的声音出现了某种波动。他在怒火爆发的边缘,却又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不能做声。   云乘月感到自己像被牢牢镶嵌在了一株巨大的植物之中;这“植物”僵冷、坚硬,不容分说地抓住她,而且不断收缩,仿佛想要立即将她握得粉碎。   想骂脏话……云乘月竭力抬起头,暗暗苦笑,想薛暗不愧是飞鱼卫之首,够谨慎,对付她一个第三境的修士也绝不废话、上来就动手。   这明显的违规之举,竟然没有谁来干涉,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或者这又和鲤江水府一样,是一次大能们居高临下给出的试炼……   无论如何,看来她得想办法自己扛过去。   ——[……罢了,我来。]   薛无晦的声音刚刚响起,也伴随着胸前翡翠吊坠的微晃。   云乘月便断然传音道:[不许出手!我先看看能否自己应对。我知道你的习惯,如果能够随意出手,薛暗刚一动手,你必然就已经应对。有所迟疑,便是有所忌惮。]   她一边尽量抓紧玉清剑,又调动全身所有灵力,一边冷静判断:[现在并非绝路,我若能凭自己对付过去,何必要你多担风险。老薛,你暂且静观其变。]   ——[你……]   帝王怔怔,迟疑片刻,隐约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好……朕信你。但若情况有变,我不会袖手旁观。]   云乘月干脆道:[好,我自然也信你。]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想起一件事。原来在浣花城中,薛无晦刚出帝陵、尚未取回力量时,乍然遇到虞寄风出现,他忌惮不已,直接一言不发地匿了身形,留她独自应对。   虽然当时也很理解……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互相着想的感觉更好。   饶是身处险境,云乘月也不禁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正落到薛暗眼中。他误会了。刹那他眼神更沉,势若风霜,声音淡漠却是压着狠戾:“哦,你在挑衅?”   四枚大字陡然升起。它们漆黑而又流转着不详的红光,变幻间令人心惊肉跳。   薛暗抬起手臂,信手抓来“法”字的其中一点。那一点歪歪斜斜、边缘有无数细小锋锐的齿痕;它浮动在薛暗掌中,不断收缩,表面也不断有块状物凸起又凹下。   好似一块肉瘤,或者……一个恶心的心脏。   云乘月看得本能地有些反胃。   这是死气……?不对。薛无晦她见过,其他死灵如封栩、乐陶、申屠侑,她也见过。死灵的死气只是寂灭虚无,还夹缠着对生者的怨恨与嫉妒,但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恶意。   可薛暗给人的感觉不同。他的力量近似死气,却又不够纯粹,反而显得分外怪异,和四周的世界格格不入。   看多了两眼,居然有想吐的冲动。   薛暗伸出手,让那颗心脏……不,是那一点笔画更加靠近云乘月。   周围的空气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不停地出现诡异的黑色纹路。窒息感更加强烈,云乘月不得不花费更多灵力用于防御,才能避免自己被整个压扁。   “没有用的。”   薛暗唇边有一个小小的弧度,似乎是个嘲弄的微笑。他声音冰冷,居高临下道:“第三境连势,与第四境化意之间,存在本质区别。”   “书文七境,分别与书道境界对应。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飞仙。”   “聚形、凝神,都是入门之境。连势开始,书文才有连贯互通、一呼百应之可能。”   “但与化意相比……”   薛暗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   那墨黑的一点立即一冲而出,撞在了云乘月跟前!   ……危险。   本能的预警让她毛骨悚然。仓促间,她来不及多想,只凭借本能调用全部灵力,只汇聚在……那一点!   滋——   尖锐刺耳的声音,绵长无休,仿佛贴在人骨头缝里游走。   那一枚黑点撞在她眉心前,只有三寸的位置。灵力形成的防御疯狂燃烧,竭尽全力去抵挡这一点的威力。   由于力量全部集中守卫要害,云乘月身上其他地方顷刻抵不住压力。她衣裙都是法器,佩戴的不起眼的首饰也是薛无晦送她的珍宝,因此多抵挡了一会儿;但很快,它们纷纷破裂。   毕竟为了不要引人注目,薛无晦也不能够给她过于稀罕的法器……   肌肤给割裂;伤口中,有肮脏的力量虫子般不断蠕动。   望着这一幕,薛暗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从头到尾,他都这么居高临下地、带着淡淡轻蔑和厌恶地,凝视着她。   “耍小把戏是没用的。”   他用与薛无晦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化意之境,能将真意贯穿于书文每一笔画中。哪怕单独取一撇一捺、一点一划,都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他指着那漆黑一点。   “云乘月,将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我尚且能饶你不死。”他冷冷地说,“否则,任司天监如何许诺,对我都毫无用处!”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忽略浑身的疼痛。为了做到这一点,她还使劲咬住口腔内壁。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她口中,但这是有效的;一种疼痛总能多少替代另一种,反而让意识更清醒些。   ——[云乘月,你……!]   她说:[你别出声,我还能再试试看。]   “梦”字还紧紧贴在她后背。她能感觉到,它把自己压缩得扁扁的,不住发抖,简直恨不得要钻到她身体里去。   这都是什么飞来横祸……不过,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   云乘月抬起眼,顺势眨去睫毛上悬挂的泪珠。太疼了就会哭,这与本人的意志没什么关系。   “……你有本事,就自己拿啊。”她声音微哑,却居然还含着笑,语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我又没说不给你……上来就动手,薛将军真是好大的威风。”   薛暗像是皱了皱眉。   “废话少说。”他伸出手,态度强硬,“将‘梦’字给我。”   云乘月也冷冷道:“你自己拿罢。”   星光在四周明灭,还有不少被此处的力量逼退。薛暗的力量仿佛也为观想之路所不喜,其余书文都遥遥避开了此处。   ——“云道友!现在不是逞强嘴硬的时候……哎呀,薛将军,薛大人,她就是个孩子呢,您捉拿死灵,我们绝对全力支持,您和她一个小孩儿计较什么?”   庄不度在一旁跳脚,急急说了一通,可惜却是干着急。事实是他也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是个天才,或许他如果自幼刻苦修行,修为不会比今天的薛暗差,但这些都是“如果”;现在他帮不上忙,甚至连说好话都没人理会。   薛暗倒是看了他一眼。   “你是谁?”他态度冷淡至极,“若想帮她忙,也好,就让她把死灵交出来。”   庄不度拈着他的桃花笔,一张艳丽面容皱着,像一团快要被揉碎的牡丹花。他也受了波及,正张开书文,苦苦支撑自己不被伤害。   他高声道:“云道友,你听庄叔叔一句话,就把那什么玩意儿交给薛将军吧!”   云乘月垂下眼帘。   “我说了……他有本事就自己拿。”她咳了一声,咽下一口血腥味,目光闪烁得有些奇异,“还是说……薛将军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拿不了?”   “梦”字更紧地贴在了云乘月背后,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   不,不是仿佛。   薛暗原还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轻蔑的好笑。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神情一凝。   “……云乘月你敢!!!”   飞鱼卫首领忽然狂怒!   怒火的爆发也体现为书文的爆发。原本攻击云乘月眉心要害的墨点突然回飞,重新与书文融为一体。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陡然膨胀无数倍。刚才还像是悠哉的妖藤,此刻它们却化为了巨大的怪物;阴郁怪异的力量几乎淹没星光,更好似要戳穿整个观想之路!   面对这一幕,云乘月却笑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真正生气的时候,反而会通过笑来纾解怒意。   “真会欺负人啊……大人物,就这么了不起?”   她面上都已被隔出了无数细小的血痕。伤口遍布,切碎了她面庞原本的明净纯美;血液流成细小的线条,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凝固成了一道血疤。   也因为这些血痕的衬托,她额头的光洁无瑕就变得更加显眼。   而在这片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光芒明亮的“生”字流转不息。   而在“生”字之上,还悬浮着另一枚书文,正是方才躲在云乘月背后的“梦”字!   原来它不仅仅是躲藏起来,更是心一横,直接臣服,把自己变成了云乘月的书文。   书文必须要修士自己领悟观想、挥毫写出,从无例外。至少,在绝大多数修士的认知里,这都是不可动摇的真理。   可“梦”字不同。无论它是死灵,亦或仅仅是书文有灵,它都拥有自己的意志。   拥有自己的意志,它才会拼命逃跑,又才会为了保住自己,而选择云乘月成为它的主人。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果断,甫一照面就主动臣服、开始和云乘月的灵力融合,薛暗才无法硬抢。毕竟,强行剥夺他人的书文,一来违背国法,二来也会威胁到修士的性命,三来还容易导致被剥夺的书文烟消云散。   而薛暗想活捉“梦”字。同时,云乘月猜他多少还是要顾忌司天监,不好无缘无故取了自己性命。   所以他才以实力威胁、以言语恫吓,企图让她自行交出书文。   “其实如果你好好和我商量,我也许会乖乖听话。”   云乘月站直了身体。   她右手提着玉清剑,而左手则握着一支朴素粗糙的毫笔。这笔看似平平无奇,可它仅仅是简单地存在于那里,就像带来了某种气场,令四周张牙舞爪的扭曲之力退开不少。   “镇山河……哦,我险些忘了,王道恒的笔还在你这里。”   薛暗扯了扯嘴角。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僵冷而略显怪异的笑。   “你莫不是以为,拿着旁人的宝物,就能战胜高出你两个大境界的修士?”他看看她额心书文,目光凝了凝,语气却还是不屑,“再加一个天生道文,一个废物古文,又能如何?”   这位飞鱼卫之首果然是洞真境,也就是和荧惑、辰星他们同一级的高手。   若是在外面正面对敌,云乘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这里不是“外面”。   “不要小看古文,更不要小看地头蛇。”云乘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地头蛇有多么了解本地的规则,又多么擅长……用规则来反抗强龙。”   “薛将军,我请教一个问题。既然您是高出我两个大境界的洞真修士,为什么一直都只表现出第四境的化意修为?”   “是因为只想如此,还是不得不如此?”   白玉描金的面具背后,薛暗的双眸轻轻眯起。这个神情细节也和薛无晦一模一样,只是无人看见。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只在一瞬间,刚才加诸于云乘月身上的压力,全部反转,尽数还给了他!不……甚至是十倍、百倍、千倍的压力,瞬间压得他近乎窒息!   “唔……!”   咔擦——!   白玉面具出现了一条裂痕。那痕迹自眉心而起,斜斜劈过薛暗的左眼。   薛将军勉力抬头。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听见了自己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肺部像被巨手狠狠攥紧。而他浑身的修为被某种力量束缚住,只能发挥出不到一半的实力。   “你……”   他盯着对面的女修。他盯着她,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的血痕,现在它们都被缓缓修复;她额心的书文明亮得刺目,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过分耀眼。   薛暗张开嘴。他也听见了自己下颌关节在咔嚓地响。   “……是这死灵告诉你的?”   她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嘲讽的、愤怒的、充满抵抗的笑;这是一个有些自豪、带着喜悦,还有些孩子气的得意的笑。在她的脸上,那笑绽放如黎明中的花朵。   “是。”她回答得异常干脆,手里的笔也握得那样稳,“‘梦’字告诉我,观想之路会限制所有进入者,最高修为不得超过第四境。而假如有谁要违背观想之路的规则、破坏此处的书文幻境……”   她一字一句,相当清晰地宣布:“观想之路中积攒的无数前人的意志、力量,就会联合起来,将侵略者驱逐出去!”   作为存在不知多少年的遗迹,观想之路中存在的力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呵……侵略者?”薛暗冷冷地重复,“我?”   “不是薛将军,还能有谁?那么,暂时说再见吧,威风凛凛的薛将军。”   她笑容中的得意更明显了。但那情绪如此单纯,让她的眼神如此明亮、生机勃勃,连脸旁拂动的发丝都让人想起春风中摇曳的草叶与柳条……   ……也就是,如此地让人厌恶。   薛暗一直以为自己生来是个血液冰冷的人,因为他从不知道情绪激动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何谓心跳的缓急。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死死盯着她,感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他想那应该是冰冷而汹涌的愤怒。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能让他受如此严重的伤。   现在他觉得自己异常厌恶那个女修,那个修为低下、道行深浅,却莫名好运,仗着司天监的看重而肆无忌惮践踏规则,而他是以己身护卫国法、践行法度之道的飞鱼卫首领,所以他迟早会亲手收拾掉她……这个腐蚀白玉京荣光的蛀虫。   观想之路的规则经由“镇山河”的调动,一重又一重地压下来。   千古以来无数大能的力量,加在一起,别说他一个洞真境,就是再来十个洞真境……恐怕也只堪自保。何况她说得对,他此时只能发挥出最高第四境的力量。   整个小世界都在抗拒他的存在,所以他必须离开了。   薛暗闭上眼,让她的身形归于黑暗。   “……不过多苟延残喘片刻。”他声音略哑,语气狠戾,“云乘月,你注定是我阶下囚。凭你……也配做执笔人?”   “做梦……!”   星光跳跃四溅如水珠;那一抹深黑的飞鱼服消失无踪。   终于……消失了。   云乘月还额外多凝视了片刻,然后才慢慢松了手。   啪嗒——毛笔掉在了星光凝成的道路上。   呼、呼、呼……   她听见有人在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然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来的。接着,她发现自己浑身每一根骨头都疼痛欲裂,眉心和太阳穴更是一阵阵跳着疼。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用最后的力量往嘴里塞了一把灵药,慢慢吮吸灵力,调养被抽空的身体。   尽管观想之路本身有规则之力可以利用,但仍需要修士主动调用……刚才她根据“梦”字提供的信息,以“镇山河”为桥,以自身灵力为杠杆,才能勉强撬动此间规则,暂时逼退薛暗。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考试资格……”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反抗朝廷大员的不合理要求……应该不会被砍头吧?”   要不然的话,她就只好委屈薛无晦,和她一起浪迹天涯了。   “云道友……你,你这真是,唉!”   庄不度快步走来,蹲下看看她,眼中含着关切,却又满是不赞成:“薛暗那是什么人?你跟他杠什么?他要个书文,管是什么死灵活灵的,你给他不就行了,犯什么倔?”   “这下好了,就算你现在威风,等出去了,我看……”   庄不度连连摇头,捧着自己的桃花笔长吁短叹。   “为什么犯倔……可能只是看他不爽吧?明明只是个书文,非说是死灵……有了灵智而已,看它去死未免可怜。”   云乘月站起来,笑笑,避重就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庄道友,我要继续前进了。”   庄不度一怔,也站起来:“你还要前进?”   “是。”   云乘月往前走,有些一瘸一拐。   天空中,一行文字如用微暗烟火写成:云乘月,前进五里。   庄不度站在原地,目送她步步远去,神色渐渐复杂。   “虽然性格是有很多不同,”他摸着左耳耳垂上的黑色弦月耳饰,轻声对自己说,“可像这种不会权衡利弊、只管自己犯倔的样子……和你还是很像的。”   “……姐姐。”   ……   如果云乘月能够听见庄不度的心声,她一定会非常真挚地在心里告诉对方:没有,没有,你真的想岔了。   事实上……   假如不是为了某些缘故,她其实也会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熟的……呃,书文,而冒着生命危险挑衅薛暗、薛暗再讨厌,她现在实力不足,还是保持低调更好。   但她也是没有办法。   她走在星光之路上。除了脚下道路以外,四周漂浮的星光已经变得很少;黑暗是静谧安详的,并不令人联想起死亡或恐惧,反而容易想起万物起始之初、孕育着无数希望的黑暗。   她手里拿着那枚“梦”字,正上上下下地抛着玩。   “梦”字在她手里装死,一动也不动。   “光”字和“生”字也出来了,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她的肩头,前者时不时飞下去,绕着“梦”字转几圈,像个探头探脑的小朋友;后者稳重许多,只管淡定地为云乘月疗伤。   “我真是奇怪了。”   云乘月感叹出声,五指捏住“梦”字,将它拎到眼前:“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是怎么就非要碰我的瓷,把祸水引到我这里的?”   “梦”字是个隶书,笔画柔媚迤逦,风格天真又柔和,此时被她捏住,笔画全都歪歪扭扭地互相搭着、扭来扭去,好像一个很不好意思的小人儿。   “光”字飘在旁边,伸出笔触,戳了戳“梦”的上半部分,就好像在戳它的脸玩儿。   “梦”扭得更厉害,周身抖下无数细碎光屑;光屑偏红,仿佛一个大红脸。   云乘月表面在自言自语,实际却是说给某人听。   ——[……这事是我做得不好。]   薛无晦一声叹息。   旋即,亡灵帝王的身影竟然出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行走。他披散的长发与宽阔的衣袖一齐飞起,又都同样缥缈透明,几乎与星光相融。   云乘月瞟去一眼。她没问他为什么敢现身,只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薛无晦更尴尬了。   他神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么清冷矜持,眼睛却飞快地眨了几下;也睫毛长而密,却不怎么弯,垂下来时可以很好地遮住眼神,而像这么飞快眨眼时,也可以挺好地掩饰住那份心虚。   [朕……我……]   这是薛无晦第一次期期艾艾。他结巴了两下,也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恼得一拂袖,说话也总算利落起来。   [是我不好,这事办得不密。]他板着脸,开始解释。   云乘月单刀直入:[所以那“梦”字究竟是不是死灵?]   [……是。]薛无晦继续板着脸。   云乘月挑了挑眉:[跟你有关系?]   薛无晦木着表情:[一进入观想之路我就发现,此地竟然蕴有不少死灵。我的计划需要用到它们,于是顺手留了个记号。本打算等你出去,我再收服……]   云乘月接话道:[结果没想到,小弟有难,很乖地就自己跑上门寻求大哥庇护了,是不是?]   薛无晦:[……]   [……虽然你这形容有些怪异,但确实如此,我无话可说。]   云乘月点头:[还有别的什么瞒着我的事没有?现在有空,不如一起说来听听?对了,那个薛暗与你一模一样,还说什么“执笔人”,这你知不知情?]   薛无晦又叹了一声。   [……好,知道的事,朕都告诉你。]   他一边说,一边眼角余光停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些未好的伤痕。他的手指动了几动,犹豫好半天,终究是抬了起来,轻轻拂去她耳侧一道长长血痕。   很快,在她疑问之前,他就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让衣袖垂落。   [我与那薛暗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我有种冥冥的预感,若我现身,他多半会察觉……]   薛无晦蹙着眉,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罢了,再看。只是他那“法天象地”一文,本是我的道文。他写出来的样子,可真是够恶心。]   他冷笑一声。   云乘月敏感道:[道文?那不是传说中的……晋升为飞仙后,果然能写出道文?]   [不错,晋升飞仙时,会有一次天地感悟的机会,进而写出道文。所谓“道文”,就是大道真意的化身。]   薛无晦颔首:[道文还有另一重特点。只要我还有一缕神魂在世,无论是谁写出我的道文……我都能有所感应。]   云乘月抬眼看他:[谁写出来了?]   [……具体是谁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很确定。谁抢了我的书文去写,谁就是当年的背叛者。]   他抬起头,望向深邃天空,眼神变得极为淡漠。若仅说这一个表情,那么薛暗与此时的他确实可以完全重叠。   [什么自以为是的祭天大典……且看是谁要献祭,谁要祭天罢。]   云乘月收回目光,顺手也把几个书文塞回了眉心识海。   她语气轻松平静:[既然你这么说,那从这里出去后,如果我能顺利过了薛暗那一关,就努努力,去当那个什么祭天大典的执笔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听上去挺厉害的样子。]   薛无晦回神,看她侧脸虽还有些狼狈,却已经恢复了秀美干净,不禁略略一笑,目光柔和下来。   [你不是从来怕麻烦?]   云乘月叹息道:[话虽如此,可现在我是认清了自己就是麻烦缠身的命。等解决了这一切,我一定快些退休养老。]   薛无晦微笑着,正要说什么,下一刻却仿佛想起什么,神色一滞。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缥缈的身形,半晌自嘲一笑。   [……无需勉强。我的计划已经初步展开,若你这头太被为难,干脆舍了这里,和我离开。]   他淡淡道:[我必能保你无忧,不像这一次……云乘月,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云乘月说:[你先说了,我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他皱眉看她一眼,到底有些无奈,软了声气:[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必会出手。对薛暗,我只是有所顾虑,却并不害怕。]   [我知道。]云乘月不以为意,笑了笑,[只是我也有我的判断。老薛,我也并不害怕。既然我答应了你要帮你,就要更上心、更周全的好。]   薛无晦怔了许久。   [你……]   他低声道:[我却忽然觉得,你还是原先那怕麻烦、想偷懒,有悠哉哉过日子的模样,更……]   更什么?   云乘月等了半天,没有等来下一句,便催道:[更什么?]   薛无晦抬起手,很快地、极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而后,他的身影便消散开去。   [……更可爱,更令朕安心一些。]   云乘月脚步一顿。   她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忽然抬手按了按脸颊。   “是有些热了。”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又顺便踢了一脚灿烂的星光。   ……   宫殿之中。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打破了平台的沉寂。   这倒不是谁挨了打,而是荧惑星官自个儿大大地一拍手。   “完了!”   他响亮地、煞有介事说:“完了完了——乘月违抗薛将军,违抗国法、庇护死灵,哎呀完了完了完了……!”   他身后的卢桁,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脚。不过虞寄风顺利躲过。   “卢老头儿脾气越来越差了。”虞寄风不以为然地说,又笑嘻嘻看向太子北溟,眼中精光一闪,“所以……北溟,怎么办呢?”   北溟双手合十,掌中佛珠缓缓流动。他垂着眼帘,侧脸清淡平和,恍惚真是慈悲的出家人。   在他面前,单膝跪着薛暗。   这位清冷骄傲的薛将军,静静跪在太子面前,头颅低垂,一言不发。   北溟注视着他,近乎温柔地问:“是啊,薛将军,你说,寡人该怎么办?”   薛暗动了动唇角。   “臣……任凭殿下处置。”   北溟点了点头,很和气地说:“那就回去再说罢。其实薛将军也是被这观想之路的规则限制,并不很能怪罪于你。真正要承担罪责的……”   他看向一旁:“王夫子?”   王道恒始终注视着水镜。在他雪白的胡须背后,是一个欣赏的微笑。   “老夫说了,那不是死灵。”   他慢悠悠地说:“至于究竟是什么,太子殿下耐心一些,看下去,说不得也就知道了。”   “看下去吗……也好。她的孩子,竟然比她本人更有天生仙人的姿态,这确实难得。”   北溟也看向水镜,看向那条恍若无尽的星光之路。他若有所思。   水镜之中的云乘月看不见,但他们这些人都看得到:此时在观想之路中,她已经是走在最前面的人。   现在他凝视着她,变得格外心平气和。   “说来,”他含着笑,又是那样温柔的、缱绻的、如同注视往昔回忆的笑,“寡人似乎还从没想过,观想之路的尽头是什么东西呢。”   而没人看见的是……   那跪在地上的薛将军,十指紧紧抓着地板,抓得手背青筋暴起。他仿佛忍耐着什么,最后终究没有忍耐下去,终于还是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水镜。   他淡色的嘴唇刹那紧抿起来。   一个有点茫然的、毫不相关的念头盘旋在他脑海中。   他在想:她笑起来很好看,可她是在跟谁笑?   薛将军蓦然闭紧双眼,心中更添了厌恶。   ……一定,都是那个女贼的错。   ……   观想之路中,还有别的修士也被影响了。   突如其来的轰鸣过后,幻境变得摇晃不止。   季双锦好不容易站稳,四下一看,却什么都没发现。周围还是星光、书写台,以及刚刚写好又散去的书文。   “……发生了什么?”她喃喃道。   她的对手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天外,笑道:“大约是飞鱼卫抓人吧。薛将军这回来得蹊跷,不过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又嫉恶如仇,肯定是有事。只是他向来不爱跟我们这些闲人玩,觉得我们都是纨绔子弟,修为高低都是纨绔,所以不大理我们……”   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   听得季双锦简直要眼冒金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乐道友,我真的明白了。”   她强笑着,赶忙制止了对方。   一张圆脸、满是少年气的年轻人,不得不遗憾地停止了念叨。他望着季双锦,还是带着笑,双目清亮有神。   这一位……正是乐水,也就是季双锦所说的,乐家视若珍宝、早早送往白玉京修炼的天才。   谁能想到,一直以为神秘高傲的乐家天才,竟然是个笑眯眯的话唠?   乐水不算高,只比季双锦高半个头。他和乐熹长得一点不像,反而圆脸圆眼睛的讨喜神态,和季双锦挺搭。   “那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他笑眯眯地说,“季道友,我再问你一遍。”   “——你是选择重新和我联姻,还是接受我们的安排,独当一面,帮我去竞争来年祭天大典执笔人的位置?” 第109章 各自前路   ◎“选一条背叛朋友的路吗?”◎   季双锦当然知道“执笔人”是什么。   出身世家便是这点好, 哪怕只是庶女,只要能想办法识字求学,再耳聪目明些, 总能知晓很多平民难以探知的隐秘。   她只是在震惊。   和乐家百年以来最出色的天才联姻,还是接受家族的资源, 作为独立的修士去帮助乐水争夺执笔人的位置……   季双锦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人生会迎来这样的选择。   作为不受重视的庶女,她原来能想过的最高成就, 无非也就是成为乐熹的嫡妻, 摆脱那个压在她头上的“庶”字。   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可以要么选择和乐水联姻, 要么就得到家资源倾斜、大力培养?   哪一个都超出了她原本的想象。   季双锦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   “乐三公子……是在开玩笑?”   半晌,她才犹疑着开口。乐三公子是乐水在整个乐家同辈中的序齿,只有极少数人才——更要紧是嫡系出身——才有此荣幸。毕竟乐家实在太大了。   “我看上去像开玩笑的人?我从来不开玩笑。”   乐水挥了挥手。他左边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子, 随着他动作晃来晃去, 发梢还绑了个饰品,像是一枚小巧的兽牙;这略带蛮族气息的发型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了。   季双锦用一种绝不失礼的方式,多看了一眼那根辫子。她想起一个传言,说乐水的生母其实是边境蛮族,但他出生时就伴随着书文异象,所以乐家将他记在嫡母名下,对所有人宣布这就是乐家嫡系的少爷。   那应该……不是真的吧?她很快就这么想,如果那是真的, 乐水肯定不会这么大大咧咧地扎一根蛮族风格的小辫子, 而应该竭力隐藏这一点。现在他这么打扮, 说不定是喜欢恶作剧吧……这倒是和乐熹很不一样。   季双锦发现, 自己仍旧时常想起乐熹。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乐熹实在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表面一刀两断了,心里其实还牵挂着。   想到这里,她有些伤感,便微微叹了口气。   “乐三公子恕罪,但联姻非我所愿。”她平静地说,却又因为紧张,而略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从发现这一场的对手是乐水后,她的枪就没有松开过。   相比之下,乐水悠然极了。他双手空空,什么武器都没有,站姿也随意得很,一眼看去只觉得他门户大开,仿佛浑身都是破绽。   “我不愿嫁人。”   她拒绝得干脆,他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   “咦,你既然愿意和本家那叫乐熹的废物联姻,怎么竟瞧不上我?”他用一种纯粹疑惑的口吻问道,“你看,天赋来说,我比他好吧?修为更不必说。其余的话,我能动用的人脉、资源,哪一样不比他强千百倍?在我面前,他乐熹算个什么东西?”   他语重心长、絮絮叨叨地推荐自己。   季双锦却听得有些尴尬。纵然她与乐熹分手了,家教也令她不愿意在背后说人闲话。   “乐三公子自然样样都更强……”   她才尴尬地吐出一句,就被乐水再次截了话。   只比她高半头的少年人,忽然挑起了眉毛,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吧,莫非季小姐是介意我的身高?无论怎么想,我也不差,那你介意的就只能是身高了?”   季双锦一怔,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乐水却又旋即笑开,语气轻松:“你若介意身高,那也没事。听说我二十五六岁时还会再长一截,那也就是五六年后的事了。”   季双锦再次怔住。她自幼书看得多,什么类型都看,记性又好,因而很记得一件传闻:蛮族的身体构造与中原略有不同,最大的差异是他们在二十五岁左右会迎来一个小小的成长期,届时身高、力量都会再次增长。   乐水这是……   算了,不能多管闲事。   季双锦便假装没听懂,只笑了笑:“承蒙乐三公子看重,但我已经决定,今后不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而要靠自己努力。我辈修士,应当自立自强。”   她说得柔和却坚决。   乐水瞧了她几眼,抬手轻轻拍几下。   “不错,这番话说得还挺有志气。现在这年头,世家女子中这般有志气的不多,乐熹那全靠天材地宝堆出来的废物,自然配不上你。”他爽快道,“好,这么说,你要选第二条路,就是接受家族的培养,好来辅导我,是不是?”   季双锦张张口,却又闭上。   “这……却也……”   乐水敏锐地问:“季道友在犹豫什么?”   季双锦更加握紧了长枪。   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维持住平静,仍旧微笑着,说:“我还是想先试一试靠自己。”   乐水仿佛没听懂:“什么?什么叫‘靠自己’?”   季双锦略一怔。其实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仓促想了一想,便答道:“好好学习、好好修炼……看看凭我自己的力量,究竟能走到多远。”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靠,便沉默下来。   乐水看看她:“你自己信吗?”   “我……”   季双锦有些困惑,又有些戒备:“我说的是真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乐水却笑起来,笑得有一些怜悯。怜悯是一种温和却略显高傲的情感,或者说正是先有了高傲,才有了温和。   他和蔼地说:“但季小姐,你要明白,一个真正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的人,一定有更具体的目标,乃至有大致的计划。”   “而那些嘴上说得很坚定,其实什么所以然也说不出的人,往往只是迷茫罢了。”   季双锦身躯微微一震,半晌说不出话。她勉强自己笑了笑,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开口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她只能固执地说:“多谢乐三公子美意,但我已经有决定了。”   “哎……那真是有点遗憾。不过既然季道友这么说了,我也不强人所难。”   乐水叹了口气,晃了晃头,左肩上垂落的小辫也跟着晃一晃,真像有些遗憾似的。   “只是,季道友,我冒昧想多问一句,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面临着何种局面?”   “……局面?”   季双锦有些不解。   乐水又很宽容、很怜悯地笑了笑,开口解释。   “第一,你当众背弃了乐熹。这次家里要全力支持我,因而暂时按下了不满。可此间事了,你很难全身而退。”   他竖起一根手指,再竖起第二根。   “第二,你背弃了季家。你只区区一庶女,能得到一些家族资源,全靠你凭本事搭上了乐熹,你却干干脆脆打了两边的脸……唔,我却是挺欣赏的。”   乐水笑笑,挺真诚地说:“虽说两家都算日薄西山,但要压下一名无依无靠、只是天赋好了那么一些的女修,譬   如季道友你,仍是轻而易举。”   季双锦听得怔住。她握住长枪的手越捏越紧,指节发白又发青;终于她笑不下去了,便抿着唇,唇角却还倔强地挂一丝弧度。   她不蠢,只是生来便习惯了自己是季家人、世家女,哪怕是庶女,她也从未真正想过被家族痛恨是什么样。可乐水一点,她再想想,渐渐也就恍然大悟。   “……想来,或许,”她还想挣扎一下,“也没有这么严重,最坏不过是被驱逐,我已经做好了当个平民的准备……”   嗤——   乐水的笑声打断了她。   少年人以拳抵唇,轻笑了几声再咳几声:“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季道友是认真想好了,最坏不过当个平民?像你那同伴陆莹,或是那位出世便能震动白玉京的天才——云小姐?”   季双锦面色发白。   好了,哪怕她原本是这么想的,乐水这么说出来,她便也意识到了自己傻。陆莹自幼摸爬滚打,乘月天赋惊人、平步青云,她却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足够的才华,那她拿什么来反抗?   她沉默地思考了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再点了点头。   当她再抬起眼时,那份迷茫和恐惧已经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她神情平静,又藏了些探究;这情态很成熟,成熟得有些疲惫,与她在好友面前的天真烂漫截然不同。   “乐三公子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若想突围,确实要借助其他力量……原本乘月是最好的人选,她修行极快、福缘深厚,我只要与她交好,自然就有庇护。她的为人,我也信得过。”   短短片刻间,季双锦已经冷静下来。她用一种不带感情偏向的口吻,开始了利弊分析。这是她不太显露的一面,却也是多年来保护她一步步走出季家深宅的本事。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她庇护。”季双锦掐指算了算,继续说,“不出两月,家里应当就有动作。杀人应当不至于,最可能是废了我的修为,关到哪个偏僻的角落,从此就当没我这个人。”   乐水笑道:“与我判断大致相同。靠近边境的世家,行事粗糙却不会拖泥带水。”   这话将他自家也骂进去了。这隐约的轻蔑和敌意……季双锦便多看一眼他的蛮族小辫子,若有所思。   乐水注意到了,轻快道:“季道友想问什么?”   季双锦摇摇头。   “我没有想问的,我只是想说,多谢乐三公子提醒,现在我明白自己面临多么危险的局面了。”   “那真是太好了。”乐水满意道,“所以,你选哪一个?”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季双锦沉默了一会儿。她看起来很安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短短的片刻里她内心经历了多么剧烈的挣扎。   最终,她吐出短促的一句话:“我都不选。”   最初的问题,得到的也还是最初的答案。   乐水明显一愕:“你……季小姐,我原先并不以为你是个蠢人。”   季双锦退后一步,摇摇头:“多谢乐三公子抬爱。可是,我猜乘月也是会去争执笔人位置的,所以如果要帮,我也一定帮她。”   “如果帮你,我岂不是背叛了她?我做不到。”   她说得非常坚决。   乐水盯着她,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他眉毛越皱越紧,神色也渐渐苦恼,成了个苦大仇深的少年郎。   “你在想什么……你难不成还指望她一夜修成大道?你分明也知道,她再天才,现在也是个小修士,而且没什么背景、根基不稳,一时间哪可能庇佑你。我却不同,我背后有世家支持,在白玉京中也不算没有家底,我还能安抚下季家和乐家,你……”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季双锦容色淡淡,自己收了口。   他叹气道:“不是吧,季小姐,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要帮朋友?你们满打满算,认识也就一个多月。你想想清楚,你自己的人生都快没了,还要帮她?”   听到这儿,季双锦一怔,倏然却露出一个微笑。   她本就是个美人,面颊柔润、眉眼天真,这样笑起来还有一点自然流露的羞涩,宛若夏莲初绽,楚楚可怜。   “乐三公子误会了。”   她语气温柔真挚:“恰恰相反,我的人生……是从遇到她才开始的。就凭这一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她分毫。”   乐水真正茫然了。   他呆怔片刻,忽然露出几分恼色,拂袖便走,往一旁书法台上走去。   “这算什么?我瞧你就是天真话本看多了!”他愤愤道,“算了,你非要去送死,我也管不了。的确,天下人才济济,我缺了你还办不了事不成?”   他走了,季双锦也收起长枪,走向另一边的书法台。   “乐三公子说得对。”   她答得温和,也是毫不在意。   乐水看了她一眼,执笔悬腕,却一时并不落笔。   “你……”   季双锦偏头:“嗯?”   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反倒没那么多迷茫恐惧,神态宁和从容许多。   乐水望着她,神情渐渐多了一些怜悯;也或许叫“怜惜”更恰当,可这谁能说得准呢。   “我最后再劝你一次,因为看上去,你还是不够明白。”   少年人语气淡了下来。   “季小姐,从你出生开始你就是世家女,哪怕是庶女,也注定你比平民拥有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机会。”   “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你也该更加明白,除非天赋出类拔萃到了可以惊动白玉京的程度,譬如云乘月,否则,平民修士几乎不可能超越我们。”   “因为——世家出身,这就是天下最高的起点,是我们最大的跳板。”   乐水干脆放下笔、侧过身,朝季双锦的方向伸出双手。   “季小姐,你想一想,你现在做出的抉择,会让你未来的人生天差地别。拒绝我,你只能被摁进尘埃。”   他指着地面。   “可若是接受我的邀请,不光季家和乐家阻止不了你,甚至将来他们还要求着你照拂。乐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你?那时人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这样想。”   “这样人上人的日子,这样云端之上的成就,你难道不想要?”   他再指一指天上,说:“这必定是你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顶峰,季小姐,如何决定,只在你一念之间。”   “就为了你所谓好友的一点小小利益,你真的就要拒绝我?”   她怔怔听着,脸上也跟着出现悠然向往的神情。接着,她咬住嘴唇,矛盾起来。   见状,乐水笑了。   “季小姐,来吧。” 第110章 各有选择   ◎殊途同归◎   好一会儿, 季双锦方才吐出一口气,又叹了几声。   她看了看天上,想了想成为“云端上的修士”会是何种情形, 不免神往。   可终究,她摇了摇头。   “听上去真的很吸引我。”她诚实地说, “可是,乐三公子,抱歉。”   乐水收回手,手指向着掌心蜷进去。   他想了一想, 又笑笑, 好似全不在意。   “再多说一句。季道友,我闲来无事曾计算过, 近百年之中有多少人晋升为第四境化意修士,又有多少修士成为第五境洞真。你要不要猜猜看,结果是什么?”   季双锦心神一动, 不由竖起耳朵。她还从来没关注过这个问题。   她虽未答话, 神态里却流露出一分好奇。   乐水便又笑笑。   “至第四境者,不超过一千人。至第五境者,不超过五百人。”   他徐徐道:“至于其中平民修士的数量,第四境约占二成,第五境则不超过一成。他们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都是天赋高绝、令旁人望尘莫及的天才。”   “你就算勉强能扛过世家反扑,当上了你想当的平民修士,却又能走多远?”   “现在, 季小姐,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你究竟要不要接受我的邀请?”   乐水认真问。   季双锦抬起头。   此时, 她的引路之光也垂落而下。这光芒里会浮现评语,显示考生能前进多远;能走得越远,就说明表现得越好,实力也越强。   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只能前进二里,而乐水能前进足足九里。   “多谢乐三公子的美意。”她摇摇头,语气愈发平和,甚至有了一丝轻快,“我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   “……还真是有点不识抬举。”   乐水扭开脸,宛若少年人置气似地,还一拂衣袖:“算了,是我多话。”   可引路之光轻轻漂浮,那如雾似纱的光落在少年脸上,衬得他仿佛有些落寞似的。   消失之前,季双锦相当认真地注视着他,赶着问出一句话:“所以,天资高绝、出身尊贵的乐三公子,究竟为什么看重我这个不识抬举的小修士?”   乐水没有回头。   一片沉默,唯有星光摇动。   正在季双锦以为他不会回答,还暗自懊恼自己有些冒失的时候,星光之中却飘来一句平淡的话。   “哦……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   他说得全无所谓似的,也就这么一句,再没有更多。   见过……?   “季小姐,三个月内,若你改变主意,还可递话给我。”   季双锦一怔,却再没有问话的机会。   两道人影全都消失,书法台也隐匿身形。   唯有古老不知多少年的书文,显出身形,很有灵性地动了动全身笔画,伸懒腰似地,又快快活活地飞走了。   ……   季双锦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另一位友人——陆莹,也刚听到了类似的问题。   “……若非天才,平民能成为第四境、第五境高手的可能有多低?”   陆莹相当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她满脸戒备,手里抓着弓箭,弓弦上还有一支即将成型、引而不发的光箭,箭尖稳稳地对准了敌人。   而被她对准的军人,则略略一呆。   这是幻境中的一座军营,不过已是一片狼藉:死伤的军人到处都是,倒塌的旗杆压着战马的尸体,零星还有火开始烧。   对面的军人盔甲半裂,满面尘灰盖着血污,依然掩不住剽悍之气。   他抓着残损的长刀,深深看了陆莹一眼,满脸愤恨:“你还不明白?我们只是想反抗□□!你帮着官府追杀我等,以为自己有什么好下场?你也不过是个小人物,是他们口中的‘庶民’!”   陆莹却还是神色不变,甚至眼里还流露出一丝奇怪。   “你废话太多了。”   她冷冷说着,手中箭已离弦。   军人眼看说服她不得,仰天怒吼一声,浑身肌肉隆起、甲胄尽裂,背后一枚大大“反”字狰狞如龙。   陆莹一凛,手中连射九箭,口中对另一边的某人呼道:“喂——帮忙牵制一下!这幻境考验的是合作,我们合力才能破局——你倒是动动手啊大小姐!”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另一道纤细人影都只是呆呆而立,面露迷茫乃至动摇。   “平民……何止平民,就是世家子弟,面对真正的天才,也无时不刻不感到极大压力……”   她呢喃着,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而这一位白衣绯裙、珠翠琳琅,赫然便是庄家千金庄清曦。她手里捧着一只嵌满宝石、造型玲珑可爱的拨浪鼓,这拨浪鼓发出金光,圈出一道防御光圈,牢牢将她护在其中。是以,她能够完全无视场上争斗,顾自沉思。   看她出神,陆莹气得暗骂好几句脏话,却也没办法,只能专心对敌。   到底是大小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不,季双锦那姑娘比这个庄什么成器多了!   陆莹的经历说来也简单,这是她经历的第四个幻境。她运气好,前三个幻境都偏重考验江湖险恶,正是她自幼习惯的环境,加上对手不算很难对付,她也就顺风顺水地走了下来。   到这一个幻境,目标则更加明确:她和对手的身份都是官军,任务是灭掉和官府作对的叛军。   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摸清楚这个幻境还有另一重考验:她必须和对手合作,两人齐心协力,才能破局,否则官府和叛军的实力会一直相当,分不出胜负。   好巧不巧,这次的对手是庄清曦。对付这爱耍脾气还爱瞧不起人的大小姐,陆莹很是费了心。   好不容易说服对方,一起走到幻境最后一步,谁想庄大小姐关键时刻掉链子!   陆莹简直有一万句脏话想骂。   不过算了,现在她得好好靠自己。生死关头单打独斗,她反正也早就习惯了。   经过一番缠斗,陆莹血都吐了好几口,才好不容易把发狂的叛军首领斩杀。   最后,陆莹坐在地上,一边呼呼喘气,一边竭力治疗体内大大小小的伤。   可能因为庄清曦没有参与最后决战,幻境波动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消退。陆莹抬头看着蠕动般变化的天空,感到很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你在看什么?”   庄清曦握着拨浪鼓,轻轻走了过来,又轻轻地问。或许是因为幻境中战斗艰难,她身上那股娇纵任性气也被刷去不少,整个人显得憔悴柔弱,好似一朵受伤的白莲。   陆莹打量她两眼,心中生出一股子不服气,心想:我若是刻意装扮,肯定比这庄大小姐更柔弱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要帮忙。   “大小姐这会儿不装死了?也是,某些人就爱摘别人的果子。反正我没有你这样好的法器,挡不住幻境的攻击,只能自己去拼命。”   她冷笑着嘲讽了一连串。   庄清曦咬咬嘴唇,神态仿佛有些愧疚,却更多是一种纠结和迷茫。   她竟然没理会陆莹的嘲讽,而是缓缓转动脖颈,望着四周。这幻境还存在大半,是以四周被焚烧的营帐、被摧毁的军田、被杀死的叛军……都还陈列着,且触目惊心。   陆莹瞟她一眼:“害怕了?”   “我不怕……!”   庄清曦本能似地否认,而后又犹豫了半天,方才轻轻蹲下身,侧头望着陆莹。   她问:“陆道友,你难道不觉得……刚才那个人,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陆莹:“啊?”   庄清曦幽幽道:“书文一道奥妙难言,普通人无论如何都及不上天才。世家子用再多天材地宝,也比不上出生就天资纵横的人。而普通百姓……陆道友应该比我更清楚,天资普通又没有家世助益的修士,修炼有多难。”   陆莹:“哦。”   庄清曦愣了愣。她等了等,又等了等,终于忍不住问:“陆道友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陆莹冷声道:“没有,你可以走了。”   庄清曦大为皱眉,眉眼中又出现了那股骄纵之气。她有点生气,脱口道:“你就是个没天赋也没家世的庶民,面对云乘月那种谁都交口称赞的天才,难道不觉得很有压力,觉得她很讨厌?”   “不觉得。”   陆莹调息了大半,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其实她不需要这样做,因为灰尘和别人的血也都是幻境的一部分,现在它们一起渐渐消失了。   她平淡道:“云乘月是个厉害的天才,不是很好么?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本钱,所以以后只要抱紧她的大腿,大约就能活得滋润,这不挺好的?”   庄清曦听得完全愣住。其实假若云乘月在这里,估计也会一起愣住,毕竟陆莹不装了之后,一直都是桀骜刻薄的模样,谁会想到她能顺畅说出“抱大腿”三个字?云乘月说不定还会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一句“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可既然她不在,那么震惊的就只有庄清曦一个人。   庄千金震惊够了,立刻又愤怒起来:“你竟然如此没有出息,亏我还以为……我看错你了!”   “你当然看错了!”   陆莹离开几步,凌厉一眼看去,毫不示弱地说:“少把你那些大小姐的自怨自艾放到我身上,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庄清曦很少被人直接怼,更别说这么高声大气、不屑蔑视,一下呆住了:“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懂我们的世界。”陆莹说得平静又轻蔑,“是,和你这种大小姐比起来,我从小到大过得艰难,什么都靠自己算计,修行难上加难。”   “但你凭什么同情我,凭什么替我愤愤不平?”   “我活得再不容易,也是每时每刻都认真活着,遇到什么都从没想过放弃。我靠自己走到今天,有了现在的修为,还认识了谁都说厉害的朋友……我得意得很,我觉得自己特别出息,换了谁处在我的位置,恐怕都远没有我做得好!”   “所以,你凭什么同情我?”   “天赋普通又怎么样?没有家世又怎么样?我还是活得很努力,我不觉得你家世好就比我更优越,也不觉得云乘月天赋好就比我更优越……修行一道上,我们都是一样的!”   陆莹冷冷地说:“少拿你们大户人家养小猫小狗的目光看我。你要去仰望天才、嫉妒天才,那是你的事,老娘只想拼尽全力活得好。”   这时,幻境也彻底消散了。   陆莹转身就走,步伐格外干脆,毫不留恋。   留下庄清曦原地坐着,双手抱膝,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眼中有迷茫,有恼怒,更多还有愤愤。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压着火气,低声自言自语。   “世家子当然比庶民更优越,天才当然……谁不想当天才?罢了,这些庶民惯会自欺欺人,怕是伏低做小惯了。我竟期待她会有骨气,真是可笑。”   “等着瞧……你们都给我等着瞧!我一定会证明,我的天资也不差,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母亲再次被羞辱,尤其是……”   “……再次被那个女人的血脉羞辱!”   ……   陆莹隐约听见了背后的嘀咕,但她才懒得在意。大小姐心思那么多,她要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早就把自己累死了。   她只想竭尽全力,不要浪费这回的好运气,努力前进一点,再前进一点。   只是人生中第一次,她感到上苍分了些眷顾给自己。如果真的能够进入明光书院,也许她也有机会去触碰大道……庄清曦懂什么?什么甘不甘心,什么服不服气,现状已经如此,与其想东想西,不如实实在在地付出努力。   想太多容易死得早,这是陆莹从无数血火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教训。   从引路之光里出来后,又是星光道路。雪白的、笔直的大路,浮在茫茫夜色中,四方上下都是明灭的星光。   一成不变的景色容易让人失去耐心,但陆莹始终保持着耐心和警惕。   因此,在突然出现的破空声响起时,陆莹能够第一时间往旁边一让,翻滚的同时也张满弓弦。她看也不看,其实也来不及看,只知道瞄准、拉满、松手——   箭矢离弦!   唰——铛!   先后响起了两种声响。第一声是袖箭落地,第二声是箭矢被挡。   “又是箭……烦死了!”   陆莹听到这不算陌生的声音,心中一紧。她猛一抬起头,果不其然,那一头站着的男修,正是那凶神恶煞的飞鱼卫庄夜。   她对他印象颇深,知道这是个能狠心要人命,更关键是有能力要她命的人。虽然这是观想之路……但万一他发疯呢?   陆莹一声不吭,只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她眼风四扫,发觉周围景色变化,显然已经又入了一个幻境。   那一头,庄夜一声冷哼。   “云乘月的跟屁虫?瞧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声音带着怨气,猛地斥责一句。   陆莹却是一愣。她的目光被什么所吸引,明知不该,却还是不由在庄夜脸上停了一停。   在青年那清秀却阴戾的脸上,那是……   庄夜却已经转过身。   “若非此处不便动手……滚,不想死就滚!”   他抬手捂着脸颊,背影笔直肃杀,脚下却仿佛趔趄了一下。   庄夜好像受了伤,修为也有损害……   但陆莹不是喜欢找麻烦的人。她毫无试探的心思,一句话没说,连幻境都来不及观察,当即掉头就走,能跑多远跑多远。   但直到离开好长一截,回头已经看不见庄夜,她眼前依旧萦绕着刚才所见的画面:   在飞鱼卫脸颊上,竟赫然有一个“奴”字刺青。   面部刺字……即便陆莹没有专门学过律法也知道,这是一种名为“黥面”的刑罚,是用特殊的颜料再混合灵力,以特制金针将之刺入人的面庞。   据说只有最卑贱的家奴,才会被面上刺字,意为一朝为奴、一生为奴。   哪怕可以用法术掩饰,可一旦主人施咒,“奴”字就会浮现,也会带来钻心之痛。   可庄夜不是飞鱼卫么?飞鱼卫可是朝堂编制的官员,是绝无可能由奴隶担任的!   庄夜究竟……   陆莹心情久久难平。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秘辛……不会被灭口罢?这下麻烦了。   她停下脚步,暗叹几声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打起精神,钻研起眼下的幻境来。   ……   而在前一个幻境之处,在陆莹离开后不久,庄清曦也离去了。   星光之路再次一片寂静。   而书法台依旧存在。在台面上,她们分别写出的文字也仍旧悬浮。庄清曦写的是一个“强”字,陆莹写的则是“自强”双字。   随着她们的离去,笼罩此处的水镜之力也消散、离开。这是属于辰星的力量,也是属于她的目光;通过水镜,观想之路中的考生们被清晰地投映到了大能们眼前。   而现在,这一束监视的目光离去了。毕竟观想之路内部十分辽阔,即便是辰星,也不可能将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一切都回归为最纯粹的星光,那被写出来的“强”和“自强”两个词,忽然动了动。   它们飞离书写台的范围,如两只蝴蝶缠绕起飞,倏忽化为一丛细碎星光。   星光变幻,最后组合为一句完整的语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其中,“自强”二字格外灵动,为本句句眼,也是唯二的书文。   在无人注视的星光之路上,这行字再次摇身一变;文字散开,“自强”二字则拉长、变换。   最后,竟形成了一道人影。   这是一位披头散发、身披甲胄的中年男子。他身形缥缈、双足离地,满是胡茬的脸上镶着一对略显茫然的眼睛。   他正是幻境之中,最后被陆莹杀死的“叛军首领”,同时……他也是一只死灵。   正是大梁律令要求,见之必除的死灵。   “好恨……好恨啊!” 第111章 早有行动   ◎薛无晦的安排◎   男子自己像也知道不能暴露, 并不随意移动,而只是停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两位女修离开的方向。   “为何……不动摇?”   他喃喃道:“难道……大多资质平庸者, 果真甘愿被当成踏脚石?”   “难道……无有家世助益,真就认命为奴为婢?”   “王侯将相……真有种乎?为何动摇的, 却是心有不甘的世家子……”   并非所有死灵都能保持完整的意识。大多数死灵都只有残缺的记忆,以及不知所谓的本能。这男子就是如此。   他喃喃着、喃喃着,表情很快变得越来越狰狞。无边的怒火和怨气,侵吞了他眼中残存的理智之光。   “不能原谅……不愿抗争者, 不能原谅!享尽民脂民膏还不知满足者, 也不能原谅!”   他周身怨恨浮动,漆黑死气顿时盈出, 眼看就要侵蚀雪白星光——   “唔……稍安勿躁好啦。”   一截什么东西戳了戳死灵男子的肩。   这是一杆木枪的枪尾。木头不知道是什么木头,黑亮坚硬,每一寸光泽都是沉甸甸的重量, 纹理间又弥漫着沧桑古朴的气息。   同样是漆黑死气, 却分外宁静安详的力量,顺着木头的枪尾,流入了男子的身体。   很快,男子那沸腾的怨恨平息了下来,双眼也恢复了神采,乃至更加清醒。   他扭过头,平视出去的目光顿了顿,又缓缓下降, 才看见一个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女修, 含着和气的笑, 冲他挥了挥手。   “我是乐陶。”   她愉快地说。   这是个肤色微黑、个头娇小的少女。不过, 说是少女,也只是因为她面颊饱满光润、五官清秀柔和。若是正视她那成熟的神态,便能明白,她绝不可能真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更何况……刚才那看似普普通通的出手,就已经说明了她修为的深厚。   死灵男子分析到这里,心中不由警惕。可旋即他又一愣,倏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为何他忽然神志清醒,不再是此前恍恍惚惚的模样?   “你……”   太多年没有真的说话,他艰难地搜寻着词句:“你是……什么修士?”   “女的修士。”她扛着木枪,单手叉腰,答得威风凛凛。   男子:……?   见他迷茫,她又补充一句:“女的,死了的,和你一样。”   男子还是傻愣愣地看着她。   “死灵……?”他茫然地盯着她,尤其是那凝实的身形边缘,哪里有半点死灵的虚幻缥缈?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嘿嘿一笑,很是自豪:“障眼法,厉害吧?是陛下的手笔。”   “陛下……?!”   作为曾经不知道哪一朝代的叛军首领,男子本能地警惕起来。   “不是那些不知所谓的‘陛下’。”女修有点不耐地晃了晃头,轻蔑几乎要从眉眼中溢出,“是你没见过的大人。你只要知道,陛下能帮你复仇就行。”   “复仇……!”   男子瞪大眼:“过去多少年了,仇人未死?还未死?”   他虽然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却也隐隐明白,自己飘荡在这片空间里,也被这片空间庇佑。死灵不知岁月长短,外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想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仇人总该死光了罢,那些割下兄弟们头颅的仇人,也都该成一抔一抔的黄土了罢?   女修对他微笑。   “让你失望了。”   她说得极温柔平静,却也极冷静有力。   “有一个真正的幕后凶手,这么多年里,一直都活着。”   男子愣了很久。   死灵便是这一点好,凭着死气的传递,他能很快明白许多言语难以传递的信息。于是很快,他的神情便被愤怒点燃。   “我要复仇!”他怒声道,“可……我该怎么做?”   女修并无意外之色,还是微笑着,只单手一甩木枪。那枪尖极快,扫出一片虚影,也溅起一蓬雪玉碎珠般的星光。   这些星光看似杂乱。   下一刻,每一点碎光所指,却都隐隐传来波动——   丝丝缕缕的死气,在雪白星光中浮现。因为有星光的保护,它们与夜色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死亡的波动。   男子先是迷惑,继而震惊地睁大双眼。   “这是,这难道都是……!”   “嗯,都是死灵……和我们一样的,死在不同时候的人杰们。他们也都立誓加入我们,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女修收回木枪,也按下那蓬蓬的星光与死气。她笑容开朗,目光却相当坚毅。   她朝男子伸出手。在她掌中,悬浮着一枚虎符的投影。这虎符为黑玉制成,线条简单却生动,尤其一对眼睛含着雷霆威势。即便这只是投影,而非虎符本身,仍叫人不能直视。   男子生前是军中人物,更能感受到虎符上的血煞之气。他心神被猛一冲击,情不自禁便单膝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不敢上抬,只能虚虚对着虎符的一角。   他听见女修说:   “宣誓向陛下效忠,今后死生荣辱,我等皆为一体。”   “现在,说出你的名字。”   男子见识了这般力量,再也没有疑问,当即下拜,恭敬道:“我……不,臣名,白且!”   “好,白且。今日起,我们便是同僚。”   女修收回手,笑道:“我叫乐陶,也告诉过你了。嗯,你叫我乐将军也行。我分你一道虎符气息,也便于你隐匿气息,同时与我们保持联系。在接到陛下命令前,务必按兵不动。”   “是,乐将军!”   乐陶又叮嘱几句,再目送白且消失,看他消失在群星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方才伸了个懒腰。从进入观想之路开始,她和申屠侑就悄悄出了帝陵,四下忙活着。   谁能想到……这名为“观想之路”的古代遗迹里,竟然藏着这么多死灵?这件事相当反常。因为死灵大多被怨恨裹挟,会相互争斗,吞噬对方以壮大自身。   可此处的死灵,全都有意无意伪装成书文,各不干涉地待在星空中。   此处必然有什么力量,能够滋养它们。   观想之路存在至少千年,那力量也就滋养了它们千年……究竟是何等惊人的存在,才能做到?而陛下进入此处的目的,是否又是那样东西?   那……乘月又知不知道陛下的意图?她虽然没什么胆子问,可总觉得……陛下大概有很多事都没告诉那位名义上的皇后。君心难测嘛,皇帝总是不解释的。   可什么都不说,不会出问题吧?   乐陶有点担忧。她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她换了个姿势,单手捏着鼻梁,很严肃地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算了。她不是解决这种复杂人心问题的料。   要是申屠在就好了。   乐陶摇摇头,只能暗自希望一切顺利。   好了,发呆的时间到此为止,还有很多有能耐的野生死灵等着她去收。陛下虽然强悍,可要成事,没有足够的臣子和军队是不行的。那个仇人积累了这么多年,必定很有本事了……她乐陶生前威风堂堂,死后也不能拖后腿。   乐陶最后伸了一个懒腰。   她有点累,不过这累也让她愉快,因为只有活人才有觉得累的资格……现在她虽然仍是死灵,可拥有活人的一点感受,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   “干活儿干活儿!”   终于,她也消失了。   ……   观想之路外,深山宫殿上。   道骨仙风的老院长注视着水镜边缘。忽然,他微微一笑,抬起双手,轻轻抖了抖两捧云一般的大袖。   “王夫子在看什么?”   太子北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然而水镜上呈现出的,只有一片静静闪烁、旋转的星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王夫子会注视什么都没有的东西?北溟收回目光,问:“莫非王夫子又发现了新的死灵?”   观想之路中的无数星光就是无数的书文,而在那看似绚烂的星光背后,究竟有多少是潜伏百千年的死灵?   这样多的死灵啊,假如能够用在祭天大典中,说不定可以……   太子沉静清澈的眼眸中思绪浮动,氤氲出淡淡的探究之意。   “老夫说过,那不是死灵。”   老院长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死灵,又是什么?总不能与王夫子一般,是接受星祠供奉的鬼仙。”太子笑了笑。即便是嘲讽之言,他也说得温和平缓,仿佛天经地义。   他笑,白玉京的官员们就跟着笑。有的笑得僵硬,有的笑得圆滑,但那意思都一样,是要给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撑一份气势。   相比之下,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就犹豫多了。他们大多面有忧色,欲言又止。   鬼仙,怎么可能呢?人死之后灵魂盘桓,是为死灵。若得星祠供奉而不灭,才能叫鬼仙。   千年过去,如今世上只有一位众所皆知的鬼仙,便是这位明光书院的老院长,王道恒。   白玉京的人们心想,王夫子也有嘴硬、不敢承认的时候。可是再拖又能拖多久?   北溟微微摇头,捻动佛珠,低眉道:“罢了。王夫子想拖延时间,我也不愿相逼。只等这些考生决出胜负、观想之路再度开启,便是擒拿死灵归案之时。”   “届时,凡包庇死灵者,无论是谁,皆同罪。”   老院长背过双手。   他微微扬起脸,任雪白的长眉、胡须被渺渺水雾侵染,而只注视着水镜当中的无数身影。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考生,最后停留在了大家最为关注的那一个身上。   ——云乘月。   他的目光停在那女修身上,又像停在她影子里。他注视了好一会儿,皱纹纵横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笑容。这笑隐隐竟像有些欣慰。   “太子说的是,也等不了多久,真相便会大白。”老人缓声说道,衣袂飘飘随风,恍若随时都要凭空而去,“须知,芸芸众生各自有命,却又时刻都在为挣脱那天命而挣扎。”   “挣扎才是修行的本质。无论高低,无论贵贱,也无论旁人是否明白……或是否看见。”   太子微微皱眉。他冥冥中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却思索不出具体不好在哪里。末了,他便归结为心中默默一句:这故弄玄虚的老匹夫。   他心中不快,便淡淡道:“王夫子不愧寿命久长,说的话旁人都听不懂了。”   听见这话,王夫子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   他轻轻捋了捋胡须,苍老的尾音中拖出无限感慨:“我在这世上,的确已经活得太久……活得太久太久了。记得太多不该记得的事,又忘了太多不该忘记的事。其实人哪里需要活这么久,除非有什么事还需要去做。”   北溟忽生警惕。   “做事?王夫子还想做什么?”   老人只摇摇头。   “谁知道。”他的口吻却是很愉快的,像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而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不定是再教一回书罢?教书育人这事,还真是很有意思,令人颇为怀念。”   ……不知所谓的老匹夫。   北溟再次不悦,面上却只是垂眸微笑。   他转而注视水镜,也去看那侧颜清艳绝伦的女修。她正再次离开一个幻境,这次她仿佛受了伤,站在星光之路中却不急着走,只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喘气半天,才勉强往口中塞了丹药调息。   看着看着,太子那清澈也清淡的眼眸,再次变得温柔缱绻,也再度迷离起来。   他声音也软和了,温柔似水。   “结果究竟如何,那便看一看罢。” 第112章 继续前进   ◎并没有闹别扭,真的◎   云乘月坐在书写台的阶梯上, 用一张淡鹅黄绣浅银色团花纹的丝帕捂住嘴,开始了又一次一连串咳嗽。   她刚刚经历了第六个幻境。运气不算太好,这是哪位战争狂人留下的书文, 不需要思考,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搏杀。   同境界修士中, 云乘月的灵力数量、控制力都属上乘,然而她修炼速度太快,没有太多斗法经验,战斗的手法也很稚嫩, 所以一路下来受了不轻的伤。   如果不先休息休息, 调养好体内暗伤,她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咳咳……唔!”   她用力咳了好几次, 总算咳出了最后一团淤血。这下,虽然胸前还牵拉着作痛,但生机灵力总算能顺畅流转。   她感觉好多了。   “看来我要加强的不仅是书法基础, 还有战斗的具体章法。”   她感慨一句, 团起丝帕。这张精细的手帕也是个防御法器,还是薛无晦从帝陵中翻给她的,说是哪儿哪儿来的贡品。不过重在美观,防御能力倒是平平,这会儿她也就顾不得疼惜物品,怎么方便怎么来。   大团鲜血濡湿了手帕。浅银色的团花纹悄然流动,组合为一个隶书的“收”字;很快,带着细微气泡的血液浸入看似单薄的丝绢, 被吸收得只剩个淡淡的印子。   这原本是用来吸收攻击的书文, 用来收捡血污, 竟也挺合适。   云乘月盯着这一幕, 盯了好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   身边有人这么问。   在她身边,亡灵的帝王也正坐着。与他庄严华贵的装扮不同,他的坐姿相当随性,单手撑在屈起的膝盖上,侧头望着云乘月。与之前相比,他身形凝实不少,连肌肤上也透出了极淡的血色。如果忽略他身上淡淡的死气,真会以为他是个血肉生动的活人。   尤其他此时眼神专注,乌黑眼珠比一般人更明亮有神。   云乘月轻轻扬了扬手里的丝绢。   “这手帕挺好看的,可惜了……不知能不能洗干净?”   她回了一句,将之叠好。   薛无晦看了那淡鹅黄的手绢一眼,对着上面的血痕皱了皱眉。他顿了顿才道:“管这做什么,你养好了身体,出去我给你找十张新的来。”   十张?云乘月“呃”了一声:“谁用得了那么多。况且我现在被飞鱼卫指控藏匿死灵,出去了指不定要亡命天涯,也记不得这事了。再说……”   “再说?”   “再说,你答应给我缝的毛绒兔子,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莫不是不给了?”   自浣花城外一战,曾经的毛绒黑兔小薛香消玉殒,云乘月就时不时念一念这事。   他一怔,神情多了几分不自在。   “有空自然会做,我何至于食言?”   云乘月只笑不语。其实她也更多是开开玩笑,调侃他罢了。   四周极静。   她额心“生”字流转生机,投映出淡淡白影。这字舒展笔画,一会儿大大张开、变得宽宽胖胖,像个吃得脑满肠肥的大官;一会儿将自己收束得极细,仿佛细脚伶仃、弱不禁风的病人。   稍微调息好之后,生机书文便恢复了力量,开始积极滋养她的经脉。   再过一会儿,她应该就能好得七七八八,可以继续前进。   而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中,云乘月还可以静静坐一会儿,欣赏四周宇宙星空的壮美。   她凝视着远处一颗明亮的星星,托着腮,久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   忽然,薛无晦吐出一句。   “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梦’字,那你已经说过了。”云乘月没有回头,只伸直了腿,再打了个呵欠,毫无形象的样子。   她没看他。薛无晦叹了口气。   “朕……我之前通过帝后契约,抽取了你的生机灵力,注入虎符,才调和了生死之力。”   “生死调和,就是自然之道。这种力量很接近大道本真,能够唤醒死灵神智、增强死灵的力量。”   “凭自然之道,我便能让一众亲兵,包括乐陶和申屠侑,都快速恢复实力,好外出为我办事。至于收服如‘梦’字这般的死灵,还有观想之路中其他一些幽魂……也轻松不少。”   云乘月听了,有些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她怔了会儿,想了想,才问:“这么说,就是你借用了我的力量,得到了大大的回报,却没事先跟我说一声?”   薛无晦默默点头。   云乘月又怔了一下,叹气道:“好处呢,好处总该分我一点罢?”   薛无晦板着脸:“我们二人生死一体,荣辱一共,我的好处自然就是你的好处。”   “听上去像个借钱不还的无赖。”云乘月精确地点评,又恍然地点点头,“难怪你最近力量增长了许多,我还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你现在敢直接现身,也敢直接与我说话,看来是能够屏蔽外面的监视了?”   薛无晦颔首,却又摇头:“也多亏有人帮忙。”   “……帮忙?”   她刚想问是谁,可一个人影倏忽在她脑海中闪过。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脱口说出:“是王道恒王夫子?”   她莫名有些惘然。   薛无晦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若有所思:“王夫子……王夫子。而今的王夫子,究竟能不能算是千年前的那位夫子,我却也有些吃不准了。”   “无论如何,这次之事皆因我而起。若那飞鱼卫乃至白玉京要找你麻烦,我自有办法为你一力扛下。”   他说得很认真。   云乘月收回神思,点点头:“好,我信你。”   “生”字跃动,回归她体内。她抓起膝上的玉清剑,站起身,拍了拍衣裙,独自往前走去。   薛无晦站起来,望着她的背影。   “……云乘月。”他皱了眉,声音也略微提高,“朕决不食言。说会保你,就是会保你。”   云乘月没有回头,只平静道:“我也说了信你。”   帝王快步走上前,玄色衣袍如乌云急急流动。他语速也急了起来:“你这是要同我耍脾气?”   “谈不上。”云乘月仍旧没回头,“只是我希望,下回皇帝陛下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能提前同我说一声,而不是顾自做完了、惹了点麻烦回来,才告诉我还有这么一回事。”   薛无晦刚刚才沉下去的神情,立即又软和下来。   “朕都说了对不起……”   她加快了步伐。   亡灵的君王瞪着那道背影,半晌才提步赶上,又悻悻吐出一句:“这不还是在生气么。”   ……   云乘月却真没觉得自己生气。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平静极了。   太平静了,平静到懒得理他而已。理他做什么?早该知道他是个闷着不出声,只晓得做事的性格。如果不是有必须借助她的地方,他大概早就离开了。   她走得很快,步伐也比此前更重。   “云乘月……”   “我需要安静地思考。”   “……”   她深蓝色绣金线芍药的裙摆划出重重的弧度,浅金色的绣花鞋也踩出一丛丛水雾般的星光。   倏然,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前方没路了。   原本无尽绵延的星光之路,忽然往下垂直折去。雪色光芒一直下落,直到没入一团黑暗。那黑色极深,无论是肉眼去看,还是用神识去探,都什么也看不见。   星光好似一条雪白瀑布,落入深渊之中。   四周并没有别的路。如果再要往前走,似乎就只能去探深渊了。   云乘月蹲下来,摸出一块银锭,却又犹豫一下,把银子揣回去,重新掏了几个铜板出来,又扯了一根头发把它们绑起来,这才舍得往下一扔。   “……朕是哪里短了你用的?”   这不是不想浪费么,亏他还常常一副明君的样子。算了,懒得理他,多半是找茬。   云乘月只盯着下头的深渊。   铜和银都能比较容易地附着神识,可以用来探路。银的效果会更好一点点,但……还是要有珍惜的意识嘛。反正她用了头发,可以增强铜的效果。   铜钱下落,没有任何滞碍,甚至显得过快。深渊里仿佛有什么吸力,吸着它们进去。   云乘月略闭着眼,仔细感受着。为了避免风险,她只附着了很细的、比发丝更细微的一缕神识上去;此时,她能感到下方传来一阵幽凉。很冷,很黑,让人想起深夜寂静的墓地……但没有任何危险或者恐怖的感觉。   只有安详和宁静,以及一点久久无人到访的寂寞……寂寞也能感觉出来?她思忖,那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罢。   有人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对了,那种寂静漆黑却宁静的感觉……和他有些相似。   “感觉到了什么?”他问。   云乘月睁开眼:“下面有什么东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算不上知道。”   帝王的长睫毛抖了几下,语速不觉加快:“大致有所推论,但并不确定,才没有和你细说。若我推论正确,此处隐藏之物能帮上大忙。”   她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一错不错。   “那么,你是不是很想让我下去?”她问。   薛无晦一怔:“什么?”   云乘月站起身,环顾四周。此处除了下坠的星河瀑布,便只有永恒的夜色与星光;她和薛无晦以外,也再没有别人。   在观想之路中,考生只会在幻境里相遇。因此,当她独自走在星光之路上时,是看不见别人,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具体排名的。   不过,通过前几个幻境,云乘月大概能够估算出自己的名次。   “我应该在前五名,甚至前三名。”她说,神情很淡,“如果我停在这里不走,入学也没什么问题。我不是一定要下去冒险的。”   “这下面究竟有什么?我猜一猜,应该是这‘观想之路’的秘密?它应该可以解释这里的死灵如何生存,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宝贝,对你有所帮助,也许对我也有用。”   “所以,这下面的东西,也是你的目标之一,对么?”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很希望我下去?”   他先是有些错愕,继而沉默了。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很需要去下面看一看,如果真是我想的那东西,对我的确有大用。我也确实早就打定主意,要来这里一趟。即便这次你不来,我也要设法进来。”   云乘月点点头:“那我……”   “但是,如果你不想冒险下去,就不去。”   这回轮到她一怔:“不去?”   他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印象中,这不是他第一次微笑,却一定是最柔和的一次;眉眼中的阴鸷冷漠全都化开,宛若夏日山阴处的清溪,看似清冷,实则流淌着温暖的波光。   “……我已经有些吃不准你的想法了。你一会儿说要帮我忙,一会儿又仿佛置气似的,摆出不肯委屈自己的模样。但这样也好,比你之前更多了点生动,对你的修道有好处。”他笑叹道,摇摇头,“我说了,我一定会设法一探究竟,但若你这次不想去,我回头就自己想办法。”   “云乘月,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计较起来也是我欠你情。因此我反而更希望你按自己心意行事……之前是我托大,事情做得不妥当,绝不会有第二次,你放心。”   她渐渐惊讶起来。   “啊……”   站立片刻后,她微微侧身,轻咳一声,假作镇定自若:“奇怪了,怎么这么一说,显得你很坦然,我却是别扭的那个一样。”   他仍旧微笑:“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矢口否认,掩饰性地打了个呵欠,“我就是太累了,太累了所以突然不想动。不过好好想想,都走到这儿了,不去看看我也不甘心。嗯……反正暂时也没感觉到有危险,那就下去看看吧。” 第113章 隐藏之物   ◎星空之下◎   她打开空间锦囊, 摸出一张符纸,凌空写了一个“解”字。符纸飘然而动,化为一艘小小的纸船。在船底, 有一枚“浮”字闪光。   这种符纸是常见的飞行工具,由持有相关书文的修士写出书文投影, 使得符纸可以临时替代飞舟、飞剑,是很受普通修士欢迎的一种平价飞行器具。   当然,既然平价,那当然就是一次性的。   云乘月走上纸船, 回头却见薛无晦站立不动。   他黑衣黑发, 站在雪白的星光瀑布之上,眼中映着无数星光, 仿佛与这片夜色融为一体。   “云乘月,你真的可以不去。”他不笑了,说得异常认真。   “那不行。”   她在纸船上坐下, 依靠在薄薄的船舷上, 右手撑着玉清剑。从下方的深渊里传来纠缠的力量,这些力量化作风,令纸船晃荡不止,也吹得她长发飘摇不休。   飞扬的发丝挡住了她的脸,却没有完全遮蔽那个有点惫懒,却非常稳固的笑容。   “来都来了,哪能不去看看?再说了……”   她抬起剑,连着剑鞘一起, 用力往船底的“浮”字一戳。这字写得并不很好, 结构松散, 只堪堪得用, 忽然被她的灵力一冲,整个字就震颤不已。   “……冒险其实还挺好玩的嘛。”   “浮”——作为核心的书文投影一动,纸船也跟着颤动。如此一来,下方深渊的吸力猛地占了上风;小船宛若被巨手狠狠一拽,即刻往下掉了去!   “……云乘月!”   薛无晦没料到她这么一出,短暂一愕后,当即跟着跃下。他不借助任何工具,好似一颗漆黑流星下坠,即刻跟在了小船边上。   “你胡闹什么?万一没控制好,你这乱七八糟的纸船被冲散了,我看你跟谁哭去!”   他刚刚还是一副镇定自若、面带微笑的模样,这会儿在半空,却是长发后飞、怒目而视。饶是他面容清冷秀丽,他此刻气急败坏的模样,看上去也好像……   云乘月抓着小船边缘,抬头微笑,认真说:“老薛,你看上去真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薛无晦:……???   半晌,他才略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气。   “我真是……有时候很想掐死你。”   ……却还不是只能算了。   ……   ——哗啦!   小船猛地撞上了什么,像是湖面。   但等云乘月耸耸鼻尖,就发现空气中根本没有水汽。在船的四周,是一大片微微发光、轻轻晃荡的物质;它们是黑暗中的光源。   这不是水……但很像。   她趴在船边,尝试拔了一根发丝戳下去。细软的发丝在碰到“光源”时发生了扭曲,软绵绵地歪斜开去,又凝住不动。好像被一团洗漱松软的奶冻包住了。   奶冻还是浣花城西那家最好吃……云乘月赶紧晃晃头,却又忍不住叹气:她有点饿了。虽然修士能靠灵力撑过去,可食物带来的慰藉却是修炼比不上的。   接着,她又尝试用头发当笔,写出“生”字。生机书文温暖光明,天然克制污秽邪恶;如果这“发光的奶冻”有害,一定会被生机书文激发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色的生机灵光融化在了“奶冻”里,也懒洋洋似地,最后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   “这些是千百年来积累下的灵力,因不与外界沟通,最后沉淀为了‘灵力胶’。你可以取一些,这是十分罕见的材料,用来制作墨和纸,都有助于修炼。”   薛无晦凭空站在光源上,如此说道。他自己对灵力胶没有兴趣,只往四周看去,好似在寻找什么。   云乘月就拿出玉盒,舀满了一盒。再想想,她又誊出了两个玉盒,也都装满。这种天材地宝都需要用特制的玉匣保存,否则效力很容易散失,那就可惜了。   “可惜没有更多的容器。”她有些遗憾,却也挺高兴,“给双锦和陆莹都带一些,再给卢爷爷分一些……如果华苒需要,我也给她一点。”   “尽想着别人。”薛无晦摇头,“卢桁也就罢了,那辰星华苒是司天监的人,且目的不明,你还是少和她接触的好。”   云乘月却并不在意:“人家好歹帮过我,就当还人情了。”   收好了三只玉匣,她才走出纸船,又将之收回锦囊(不能乱扔垃圾)。四周十分空旷,一点声音都传出去很远。   云乘月侧耳聆听。修士五感敏锐,可以根据回音的大小、远近,大致判断出四周的地形。   “这边有一条路……应该只有这一条。”   她选定一个方向,再随手用玉清剑写了一个“光”字。这也是她用惯的书文,随手一写便是莹莹光辉,宛如一团明月升起,与地上微光交相辉映,倏然竟有了几分江天一色、水月皎皎的幻惑之感。   这“光”字灵性十足,意趣生动,明亮之意跃然而出,丰满得简直要充满整个空间。   她最初得到“光”字时,这就是一枚天字级书文,现在看这灼灼的道意……短短几月之内,这字竟彰显出了一点晋级“道”字级的迹象!   书文按等级,分为地天道玄,能持有“道”级书文者,无不是一方大能……   连薛无晦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字,凝眸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叹道:“真是好浓烈的意趣。你对书文真是有天生的领悟,也难怪观想极快……这般天赋,即便在千年前也称得上世所罕见。”   但云乘月听了,并没有多么高兴。   反而她神情严肃,将剑尖上悬停着的“光”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摇了摇头,右手手腕用劲一抖!   嗤——   就像蜡烛被猛地吹灭时的声音。“光”字熄灭了。   薛无晦不禁讶然:“你这是做什么?”   “我写得不够好。”云乘月蹙眉。   盈盈幽光间,帝王略挑起了眉毛。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语气却平淡:“哪里不够好?”   “我太仰仗自己对意趣的理解了。”云乘月沉吟道,“过去还不曾发觉,现在一看,我基础不牢,写出的字法度不严……‘光’字已经是我很熟悉、写过很多次的字,但笔画还是不够流畅,结构也不够圆融。”   她说着,叹了口气:“还是控笔不好。”   好的墨宝,第一要紧的是笔画流畅。简而言之:横平竖直。说起来简单,但作为书写的基础,真正要做到横平竖直却不容易,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练习。   除了这一点,优美的文字还要格外注意笔画的粗细浓淡。若以墨汁书写,就要注意掌握墨汁的渗透速度;过慢则笔画就显得笨重饱满,过快则飞白太多,又显得骨肉残缺。   云乘月刚刚写出的“光”字,乍一看也可圈可点,用笔清秀飘逸,但笔画的衔接总显得飘忽,重心也散了,没能做到圆融和谐。   她既然看过许多名家墨宝,只要肯沉下心观察自己的手迹,总能看出不足。   有了之前幻境失利的教训,她也认真想弥补这一弱项。   她又尝试写了一次“光”字,这回她写得很慢;一慢下来,她就更加能感受到手腕在微微颤抖。书写主要依托手腕的力量,尤其在悬腕书写时,手腕必须兼顾沉稳和灵活,才能保证运笔自如。   而修士以法宝为笔、以灵力为墨,比用毛笔、墨汁来书写,又更难上一个台阶。   云乘月想起了初来此世的经历,那些野外的贼人腰间都别了一根毛笔,而浣花城中大多数修士也都用毛笔来书写。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低阶小修士用毛笔更好。   ——如果连毛笔都拿不好、运不稳,用法宝当笔,就更难运笔。   若不是她对意趣的领悟相当充足,弥补乃至掩盖了运笔的短板,恐怕用玉清剑写出的书文根本不能用。   所以……她还是应该用回毛笔?   想到这一层,云乘月放下了剑。她迟疑起来,因为她根本没准备趁手的笔。空间里那些笔都是平时练字用的,所谓“用秃了的毛笔才是最好的练字工具”,她一直用得很安心,根本没准备可以传导灵力的上好毫笔。   “镇山河”虽然好,可此前她答应罗老师,幻境中只用一次……食言还是不好的,容易道心生尘。   正迟疑间,却听薛无晦说:“我在你锦囊中放了一支。”   “放了……什么?”云乘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惊讶起来。她赶紧去摸,果然在一个木盒子里找到了一支陌生的笔。   这是一根极普通的中毫笔,笔杆重量不大均匀,想来用料并不名贵;笔毫部分有陈年墨色,也分了些岔,看上去是用过的,但被人精心保存着。   云乘月将它拿在手里掂了掂,不经意瞄见笔杆中央刻了一行小字:赠君一枝椿。没有落款。字迹纤细、字体瘦长,显得懒洋洋的,不大庄重;可看似随意的几个字,却很融洽地形成一个整体,足见书写者颇有功力。   她有点喜欢这字,甚至觉得自己也很想练成这样。但她只是随便这么一想。   “这难道是香椿的木料?”好像有什么梦中见过的景象一闪而逝,她想不了很具体,却不知不觉笑起来,“有些年头了,这该不会是你用过的吧?”   这话说得并不认真。   薛无晦却点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罕见的认真:“是我幼时求学用过的笔。是香椿的木料,不名贵,但好用。千年前的木料又蕴养多年,对灵力触感敏锐,很适合给初学者练手。”   云乘月怔了怔:“原来这真是别人送你的笔?那有些贵重了。多谢你借我用,我一定好好爱惜。”   “……不。”   “嗯?”   “送你了。”   “送我?”她再次吃了一惊,还有些说不清的惘然,“这种意义特殊的笔,还是……”   他摇摇头。幽光映在他脸上,映得他眼神也像幽幽的,仿佛蕴藏着什么说不出的言语;可他选择沉默,就像夜色总是倾向于沉默。   他只说:“我用不上了。”   云乘月就收下了这支笔。   也许被人用惯了的物件都有灵性。虽然是第一次握住这枝有点怪的笔(谁会用香椿树做笔杆呢?),她却觉得很亲切。重量不均的笔杆很光滑,细微的刻字也并不影响手感,连有点炸毛的笔锋,在写起来时都变得柔顺自如。   果然,换了使用真正的笔,她写出的“光”字虽然不再光华圆满,结字却稳了许多,总算有点法度工整的意思。   云乘月仔细收了笔,手捧一团盈光,朝前路走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停下了脚步。   寄宿在她体内的“梦”字忽然震动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云乘月将它放出,它立即飞了出来,一头想往前冲,却又迟疑着停下,好似在回头看她。   云乘月说:“你发现了什么,就去。”   由于“梦”字已经和她产生了联系,她能够感觉到,前方道路尽头,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梦”字。   有了许可,“梦”字终于无所顾忌,在半空飞出一道弧线,继而化为一道白影;白影变化,成了一个身形缥缈的少年书生。   书生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下一刻却猛然止步。   ——砰!   它撞上了什么东西。   “梦”字化身的书生撞得很厉害,一下滑倒在地。它却并不死心,爬起来,又试图往里走,反复尝试却仍然没有成功。   伴随“砰砰砰”的撞墙声,云乘月也走了过来。   “这是……”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手掌碰到了什么冰凉而粗糙的东西;接着,有光亮起。   哗——   她脚下的灵力胶也震荡起来。无数光点升起,与前方的光源共振。   云乘月抬起头。   一面巨大的墙体——出现在她眼前。原来就是这东西挡住了“梦”字。   因为墙太高,她不得不退后几步再使劲仰头,才勉强看见了墙的顶端。这时周围的光点已经升了上去,朦胧的光勾勒出凹凸不平的轮廓;那仿佛是女墙,通常在城市边缘和边境城墙上才会见到。   那么,这是一面城墙?   为什么在观想之路的下方,藏着一堵气息沧桑古老的城墙?难道这里有个什么古代城市?   正想着,这时,所有升上去的光点齐齐停在某个高度,不动了。片刻后,它们又游动起来,像一群发光的鱼。   最后,它们组合成了……   “……星象图?”   它们凝视着她,也像往上窥视着这个世界。 第114章 古老之地   ◎隐藏的星祠◎   云乘月辨认了半天, 才灵光一闪,认出了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图像。很多修士都只认识最出名的几颗星星,对于整幅星图却很茫然。不能怪他们。即便是修士, 要记住天上那无穷无尽的星星,还要记住它们排列出的星座形状, 并且分清它们属于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的哪一个,还是太强求人的想象力和记忆力了。   如果不是因为阴差阳错成了司天监预备役,云乘月被要求学习星图,她也真不一定能够认出来。   光芒在天上闪烁, 明明灭灭、远远近近, 很像真正的星海。   但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又发现, 那和她学习的星图不太一样。重要的星星位置不对。比如最核心的五曜——岁星、荧惑、辰星、太白、镇星,除了岁星位于正中以外,其余四星的排列方式截然不同。   “这是千年前的星空。看, 无论任何时候, 最中间的都是岁星……岁星。这就是为什么五曜之首是岁星星官,千年中最伟大的工程要叫岁星网的缘故。”   “它是纪年的标准,也是不变的中心。”   薛无晦站在她身边,也仰着头,凝视那片星海。他声音清淡,听不出任何波澜,连怀念也无。然而他的目光映着千年前的星光,显得异常专注。   云乘月看他一眼, 并不打扰他的思绪。   她研究了一会儿星图, 注意力又回到城墙上面。   在附近探查了一会儿, 很快, 她就发现城墙上其实有入口。这入口由两扇门组成,同样很高大,中间门缝紧闭;在中央的位置有一团暗色,是一团雕刻的花纹。   云乘月被那团花纹吸引了目光。   她翻出一张新的符纸扔出,得到一只浮空小船。乘船升到半空,借着手中的“光”字,她看清了雕刻的具体图案。   这是一个被简化的花型图,最外面是阳刻的、环成正圆形的树叶雕刻,中心是花蕊,但又刻意雕刻得像一个发光的、运动的太阳。在花蕊上方,有三道竖线排列成扇形,是阴刻下去的纹路,每一道竖线都是底部四分之一偏粗,往上走就越来越细。   不……这不是阴刻。云乘月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能够镶嵌东西的凹槽。而这凹槽的形状,是不是像一把剑?   而且三道凹槽的底部,还各自刻有不同纹路。最左边倾斜的凹槽中,雕刻着细密的鱼鳞纹。这纹路很眼熟。再观察它的整个轮廓,也很眼熟。   短暂的惊讶后,她屏住呼吸,抽出玉清剑,试着将它嵌入左边的凹槽。   玉清剑是一柄很精致的剑。暗银鱼鳞纹的剑身,白玉剑柄,长度较普通长剑更短,剑锋也更薄。它总是清辉四溢、光彩照人,仿佛一柄全新出炉、火气未去的剑。   剑是全新的剑,城门是千年前的古老城门。   但在她将玉清剑嵌进去的一刹那——   轰!   地动山摇。   从下方的地面到上方的星海,从身下的小船到面前的城墙,所有的一切都在震颤。   云乘月本能想退,却发现从玉清剑上传来巨大吸力,将她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她低下头,目光越过震荡的空气,看见薛无晦在看她。他目光平静,又似带有鼓励之意。   在薛无晦不远处,“梦”字化身的白衣书生也正仰着头。他高举双手,衣袖鼓满了风;当他手舞足蹈时,简直像个成了精的麻袋。   云乘月想笑,又不大笑得出来。她看见那书生满脸激动,甚至流下了泪水,接着他坐在地上,将脸贴在冰冷粗粝的城墙上,好似幼儿依赖母亲那样。   不止是“梦”字。   云乘月感到玉清剑不断升温,最终变得滚烫。灼热之力冲天而起,刺破黑暗,冲进星海,又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冲去。   上方弥漫的黑雾被冲散了,观想之路的星光露了出来。   那些星光原本宁静又孤高,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明灭,并不理会旁的变化。可此刻,它们之中的许多忽然动了。星辰动摇、群聚,然后下坠、下坠、下坠——   直到落入了这片深渊,融进了那副由灵力汇聚成的星图中!   呼、呼——   空间渐渐停止了震荡,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破空声。就像有人拿着一只巨大的毛笔,在上空尽情泼墨挥毫。   星图也的确在旋转,就像砚台中的墨汁随毫笔而折动。   星光搅动如星云晕眩;从晕眩之中,生出了一个个文字。   ——悦。   ——恒。   ——恨。   ——念。   还有很多、很多……太多太多。   下坠的星光显出了原本的书文内容,而一枚一枚的书文又穿过星图的旋涡,化为了一道又一道人影。人影们纷纷前进,一个接一个地融入了建筑。   一枚“健”字化为甲胄染血、身形魁梧的将士。他神情坚毅、气质刚强,大步朝前地走,经过云乘月身边时停了下来,对她点点头。而后他继续前进,倏然融入了城墙。   云乘月并不认识他。   又有一枚“消”字悠悠飘来,化为一位衣饰华美、神情慵懒的青年女子。她容貌纤细,唇边带笑而眼神迷离,气质空灵飘渺。她水袖斜飞、鬓发流云,飞过云乘月身边时,侧头对她绽放了一个柔软的微笑。   云乘月倏然想起了此前的幻境,是遇见庄不度的那个幻境。那里的书文嵌在“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一句里,繁盛颓靡的气质与眼前女子如出一辙。   女子一笑嫣然,也消失在城墙背后。   这时有大风刮起,其余书文纷纷避让;白光降落,原来是一枚“仁”字。这“仁”字中正平和,又有宽厚勇毅,化出一位峨冠博带、短须灰白的大儒。他左手执书卷,右手握毫笔,步伐缓而不慢,炯炯目光自有正气浩然。   越过众多死灵,大儒走到云乘月面前,停步凝视她一眼。   “好。”   他说了这一个字,又点一点头,方才消失在城墙中。   这想必就是与庄夜斗法那一场的背后书文,也是云乘月唯一遇到的书写二十六字、字字皆书文的大能。果然,这是一位仁义之道的大能、大儒,唯有这满身凛然正气,才能写出“舍生而取义、无道而如矢,谓之仁”的句子。   这道心之坚定、之浩大,绝非庄夜所嗤之以鼻的“无用大道理”。云乘月领悟了这一点。   而随着那“好”字的余音消散,一道微黄的、带着纸张香气的光芒,落在了云乘月身上。那光坦荡温厚,仿佛一束阳光落在了她识海中。   她只觉识海一震,霎时有了灵台清明、心怀舒畅之感。栖息在眉心的“生”、“光”二字也传来欣喜之意,好似有了小小的突破。   ——“那一位认同你,馈赠你一缕大道感悟。这十分难得,你可留待日后细细体会。”   薛无晦的声音适时传来。   云乘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星辰”还在坠落,还在化为书文,而书文也还在化为人影。他们汇聚为人流,流入了那座冰凉的、不知来历的古代建筑。   她凝视着这一幕。这些全都是……全都是。饶是她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免深深吸气。   “全都是死灵?”她声音极轻,“这么多……这么多!这观想之路中到底有多少死灵?他们藏匿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全都出来了?”   看之前薛暗追得“梦”字狼狈逃窜,其他“星辰”都默不作声、视若无睹,就能猜到死灵们并不想惹事,只想保存自己。   毕竟,无论生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能,死后在古代遗迹中徘徊百年、千年,能够维持意识已是万分不易,哪里还有对抗国法的能力。   可既然如此,它们此刻为何纷纷现身?   是因为面前这座古代遗址?   云乘月再次扭头。不知道从何时起,玉清剑上传来的吸力已经消失了。她都无须手中用力,只是神识轻动,玉清剑便乖顺地退出了凹槽,随着她后退,又随着她落回地面。   暗银色的剑身有如烧红,细密的鱼鳞纹变得晶莹红润;它们缓慢地一明一灭,好似呼吸,也好似在与面前的建筑相互呼应。   一缕凉风从她身边经过。最后一个死灵消失在了城墙中。   她再退了几步。虽然以城墙的体积而言,再退几步也不足以仰视它的全貌,但她仍然本能地这么做了。   呼、呼……   上方的风声渐渐平息。   “星空”颤抖起来。这颤抖越来越厉害,最后它们猛地一震,全数落下。   ——轰!   光芒似水,飞流如瀑;光的河流击打在城墙背后,溅出无数光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柔和的光芒变得异常刺眼,云乘月不得不偏头掩面,却还是被激得眼中带了一点泪水。   光从她指缝漏下。她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却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大地在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钻了出来,正迅速升起。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再后退了几步。   刺目的光芒消失时,他的声音也轻轻响起。   “云乘月,看。”   于是她放下手,抬头看去。   此时,光芒已经消失。但上方黑雾尽散,星海高悬;星光落下,围绕在她手中的“光”字身边,也围绕在……   ……前方这座古老的建筑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恢弘的建筑体。   大块石料砌成高强,天顶高得仿佛根本不是给人类使用;深青色的立柱已经斑驳,缠绕着枯萎不知多少年的藤蔓,往上连接着飞起的屋檐。而那屋檐上,分别立着日晷、浑天仪,另外还有一些残缺的雕刻,不知道原本是什么。   在高得不可思议的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一颗星辰。弯曲的、弧形的边缘围绕着它,表示这是流动的光焰。   云乘月凝视着那颗用木头雕刻出的、造型简单的星辰。玉清剑的白玉剑柄末端也刻有这个造型。一模一样。   “那是……太阳?”她问,忽然不确定起来,“那是太阳吧?”   “不。”   薛无晦抬起没有牵着她的那只手。他玄色的衣袖鼓满了风,飘动之间,那些凝实的死气飞出,化为漆黑的风。风往上飞,一直飞到高处,绕着星辰转了一圈,又猛地一蹿——   星辰下方,一块被枯藤缠绕、裹满尘埃的牌匾,倏然被这风荡开了层层阻碍,露出真容。   庄重严肃、线条平直的四个大篆字体,重现于此世的光明之中。   云乘月花了一小会儿,终于认出了这四个字。   其为:   ——岁星星祠!   一旁,薛无晦也凝视着那牌匾,缓缓勾起了唇角。他在微笑,眼中也有怀念和感慨一闪而逝;但在这个微笑尽数流露时,他眼中便只剩下了“果不其然”的满意,和泛红的杀意。   他说:“千年以前,朕号令天下,修筑岁星网,以抵御异族侵扰。”   “岁星网以星海为守,以各大星祠为网。层层星祠力量交错,有如巨手,牢牢擎住人族上方的星海,不准神鬼重来。”   “而在各大星祠之中,除了甲乙丙丁四类层级,还有五曜星祠,乃岁星网最重要的统御。”   “其中,荧惑、辰星、太白、镇星四曜镇守东南西北四方,而中原核心,也是整个防御工程最重要的中心之位——”   他指着那牌匾,和那牌匾上的流焰星辰。   “——正是岁星星祠!”   如同呼应他的话,这沉眠已久的建筑物忽而一震,两道大门往内缓缓开启。   幽凉的风从中扑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她手中的玉清剑发出鸣叫,似乎颇为高兴。   “岁星星祠竟然在这里……难怪这里藏了这么多死灵,也难怪他们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存活这么久……等等。”   云乘月忽然反应过来,眉心跳了几跳。   “普通的死灵是死灵,要受国法击杀,可如果是有星祠供奉的死灵……”   薛无晦唇边微笑不动,眼中自有深意。   “不错。”他缓声道,更加提起唇角,“有星祠供奉的就不是死灵,而是鬼仙。”   “是这个国家明文规定,应当奉为座上宾的——鬼仙!”   ……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鬼仙,不可能是真的星祠!”   明光书院深处,山上宫殿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暴怒的喝叫。   是某一位飞鱼卫。   这些衣摆上绣着凶恶飞鱼的官员,惯来给人以冷酷沉默的印象,现在他们却好似要沸腾起来,而最先沸腾的就是这名喝叫的青年。   “这是伪造,必定是伪造!这是对国法的践踏,太子殿下……!”   “闭嘴。”   太子面无表情,用极轻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这么一句,那暴怒的官员却颤抖起来。他深深跪倒、深深低头,对着那尊贵殿下脚边的青莲叩首。   太子脚边还跪着另外一人。这人戴着面具,下半张脸有着清冷优美的线条。   此时,作为飞鱼卫之首,薛暗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那白玉描金面具宛若就是他本身的脸,冰冷无波。然而,他的手指紧紧抠在地面上,倏然抠得指甲翻开、鲜血溅出。   他是该愤怒,飞鱼卫都该愤怒。原本以为铁板钉钉的死灵,以及那包庇死灵的女修,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律法规定的座上宾……谁能接受?   明光书院的人可以。   短暂的呆愣过后,书院的师长们纷纷长吁出一口气,面上阴云尽散,欢喜之情油然而生。   不是死灵,果然不是死灵!这下看白玉京拿什么借口为难书院!   唯有老院长面色不改,还是那么优哉游哉地站在首处,只多捋了两下雪白的胡须。   太子望着他。   “王夫子早就知道?”   王夫子看他一眼,悠悠道:“任谁在世上徘徊千年,也能比旁人更多猜到一些事……对此,太子殿下难道不应该比老夫更清楚?”   太子那中正平和、清淡清秀的眉毛,动了几动。他眼神深深,其间涌动着各种旁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岁星星祠……”   啪——哗啦!   那串被太子摩挲得光润的佛珠,倏然掉落在地,四散开去,又倏然化为粉末。   王夫子对他的异样视若无睹,还笑呵呵地问:“如何?看来乘月果然是被岁星星祠选中的继承人。太子殿下,这样一来,白玉京总不好‘拿她是问’罢?”   太子深吸一口气。   “不是什么人都能继承她的……”   当——当——当——   从某个方向传出了悠长的钟声。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面色一变。太子尤甚。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刺耳的声音,瞳孔一缩,唇边的肌肉都跳了两跳。   他猛扭过头,却见那银发的辰星捧着镜子缓步走出。   那钟声正是从她的镜子中传出。   银发星官面无表情,举起银镜。   “笔下有召,众人听旨。” 第115章 入学   ◎新的约定◎   平静无暇的冬日晴空上, 象征皇权的金色光芒袅袅而散。天底下,只有不算多的修士听见了那金光中的号令。   在明光书院那名为“天地门”的广场上,众人也抬头而望, 神色各异。   这些人里,有几位明光书院的老师、助教, 更多的却是众位考生的同伴、亲眷、仆役等人。   和之前的空旷相比,此时的广场拥挤不少。场上拉起了各色帷幕,上面绣着不同的记号——都是大大小小的家族徽记。   这些全都是来自天下各处的世家。   其中,广场最中心、占地最广大、撑起的遮阳用的伞面也最华丽的, 是一家以白鹤作为徽记的家族。   在这家的中间, 又有一把最为阔气的伞,深蓝色绸缎作底, 上有莲花开合,中心一只白鹤展翅而飞,尾羽垂落, 化为巨伞四周流苏, 随微风冉冉而动。   在伞的荫凉下,一名女子静静坐着。   她身着豆绿衣裙,裙面色彩渐变,至裙边为墨绿,再缀以道道金色花草纹路,宛若以春日雨露为衣,生机盎然,极为清新。   再仔细看去, 便能发现, 那些金色的花草纹路, 实则为一个个笔画柔和的文字。它们清雅柔美, 矜持不动,只在微风拂过时,折射出一缕灵动清澈的光,   光是这衣裙,就是一件华丽精致、造价不菲的法器。   然而,女子并不在意这衣裙的华美。她的双手正紧紧揪住裙摆,将一个个精美的文字都捏得变了形,精巧的面料也皱成一团。   她本人也只顾抬着头。   一张薄薄的白纱覆盖了她的面容,只余一双水雾深深的眼睛,紧紧盯着天空,盯着那象征天子谕令的金光消散,又盯着那渐渐兴起的水墨笔画——观想之路终于要打开了。   岁星之宴,岁星星祠吗……   良久,她方才低头垂目,伸手去拿旁边放着的青瓷茶碗。   可才一拿起,她的手不知怎么地一颤。   啪——   茶碗落地。   茶水翻出,溅湿了她精致的衣裙。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并未引起四周一丝一毫的惊慌。   几乎是同时,训练有素的婢女就躬身而来,用金银双股丝织的手绢轻轻拭去翻倒的茶水。又有婢女捧来木匣,用专门的工具处理女子衣裙上的污渍。   另有一名随侍的大丫鬟目光扫过这井井有条的场景,方才弯下腰来,轻声询问。   “夫人可是担心小姐?”   “……不。”   女子出神片刻,才轻声说:“有三哥在,小曦最多吃些苦头。”   小曦——庄清曦。   这女子原来正是庄清曦的母亲。她当年招赘生女,一直留在家中,女儿也随庄家的姓,此时正经受着观想之路的考验。与娇俏灿烂的女儿相比,这位夫人身形清瘦,只如江梅点点而绽,素雅而娇弱。   大丫鬟思索片刻,神情中多了几分小心,又道:“那夫人可是为……为那人的女儿而忧心?”   ——那人。   这个简单的词语,令夫人忽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这位夫人有一双水雾蒙蒙、大得几乎凄凉的眼,那眼睛令人想起深深的古井,仿佛一眼便能将人拉扯进那份深不可测的幽凉中。   她好似笑了笑。   “她的女儿确实很厉害,是不是?她已经很厉害……她的女儿又比她更厉害。”   夫人仿佛在回答大丫鬟,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我的女儿又如何?”   大丫鬟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夫人看着大丫鬟,露出一丝认真之色:“奉悦,你说,我和她的女儿,谁更厉害些?”   奉悦神情平静,微一摇头,这才轻声回道:“夫人心中自有判断,奴婢不敢置喙。”   夫人看看她,隐在面纱后的脸切切实实地露出一点笑。说不好这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希望是小曦更厉害。但是……”   她淡淡地说着,又看向远方。   在那里的天空中,一道醒目的水墨笔画已经完全氤氲开来。   随着墨色的晕染,一股古朴苍凉的气息也传递出来。那气息如风又如浪,越过冬日略显萧瑟的林木,越过寒冷清透的空气,一直扑倒天地门。   一直扑到广场上的众人脸上。   “那是……”   夫人听见了无数类似的开头。她的余光也看见无数人纷纷站起。那些人不少都是天下有点名姓的人物,世家都爱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会这般震惊站起,已是失态。   ——那就是……   ——岁星星祠?!   ——那真是?   ——难道岁星星官果真是?   云乘月。云乘月。云乘月。   夫人耳中听着那个被一遍遍提起的名字,仍顾自坐在温凉的椅子上,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她听得相当仔细。   她听见众人议论,听见有书院之人高声宣布,此次以云乘月为内院第一,且白玉京已然认同。   她听见人们谈到天才,谈到书院和国子监,谈到明年的岁星之宴和执笔人和擂台赛。而到了最后,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天才、天才、天才。   只有那一个名字被反反复复提起,其余那些同样参加书院考核的人,虽然也依次被宣布了成绩、名次、安排,在场众人却并未多么注意;哪怕听到有自家子嗣顺利通过考核,他们的高兴也只轻轻一过,仿佛浪蕊浮花。   就连一旁的乐家,也只是为乐水高兴片刻,就一个个板着脸、拧着眉,约莫在悄悄传音,商量以后安排。没人去管那边上失魂落魄的……叫什么,乐嘉?乐熹?据说也是奉州乐家的嫡子,被打落了修为、丢了大脸,这时跟个痴痴呆呆的傻子似地愣在一旁。   无数道传音玉简明明灭灭,无数神识传音在透明清寒的空气中来回。   夫人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同本家、同白玉京中联系。天才中的天才出世,果然是大事。   而她生的小曦又如何?   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当年默默无闻地站在一旁,看着那明艳少女挥出一剑,剑光惊艳,从此传遍白玉京。   “但是,奉悦,”她说出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神色冷了三分,“凡人和天才终究是不同的。”   “夫人……您是否有什么打算?”   大丫鬟奉悦终于流露一丝担忧,也有一丝迟疑:“可家主的意思是……”   夫人恍若未闻。   “如果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天才,那就好了。”   她只是如此说道,眼中出现冷酷之色。   “如果这世界一定要有,那至少庄家——绝不能有。”   庄夫人——当年的庄小姐,曾经白玉京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一案的当事人——蓦然站起,再也不看远方水墨,只管拂袖而去。   “我决不允许她的女儿再次踏进庄家……踏进这个——她们母女都不属于的地方!”   夫人轻柔的声音中蕴含了无尽的冷意,像无数细小的雪花又凝结成冰。   大丫鬟落后几步,凝视着夫人的背影。   片刻后,她也叹了口气,摇摇头。   可是夫人,您一个第四境的修士,在庄家不可能真正说上话。她抱着怀里的柴刀,不无同情地想着,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个人恩怨能够左右的局势了。   不过说到底,她也就是个丫鬟。大丫鬟也好,护卫也好,她到底只是个丫鬟,也不能干涉主人的事。   奉悦也就跟上夫人。   走了一步,她却又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那海市蜃楼般出世的岁星星祠。是的,在原本只有林木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座破败荒凉、高大异常的星祠。   那就是岁星星祠啊……虽然不能够靠近,可只用神识感知,便能略略窥见那气势浩大。   能够继承这样的星祠的修士,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同庄夫人一样,大丫鬟不期然想起了一些当年的往事。她忽然难过起来,却又不乏一丝悄然的欣慰。   不愧是幼薇小姐的女儿。   她再次摇摇头,扔掉这些过时的、早已没用的感慨,跟随庄家的众人一同,消失在了天地门广场上。   岁星星祠出世,世家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   云乘月也知道,未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她从观想之路出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就连听闻陆莹、季双锦通过了内院考核,她也只能简单道贺几句。   实在是她有些累。   观想之路中过去的时间,实际只有一天一夜,对她而言却是好几个幻境沉浮,回想起来宛若半生。   哪怕在岁星星祠中,她获得了仁义之道的大儒馈赠,又有星祠本身的力量滋润,一路以来的精神紧绷还是足够消耗人。   饶是如此,她头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回旋着大大小小的事:岁星之宴,薛无晦的仇人和复仇计划,皇帝的目的,太子,薛暗,宋幼薇当年的遭遇,庄家……   和这些事情相比,她自己的“内院第一”名头就变得太不重要了。   幸好,书院一方也知道考生们都很累,简单宣读完结果后,就领了他们下去休息。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她并没有收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岁星星祠。那座古老的建筑跟着她一同离开观想之路,此时伫立在林中,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与冷冷木色相得益彰。   此刻,岁星星祠大门紧闭,城墙高耸。上面阴阳雕刻的图案俯视众人,好似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星祠怎么办?这样放着,可以么?”   她问。   其实不只是星祠,她问的还有星祠中供奉的无数死灵。尽管按照大梁律法,有星祠供奉的就是值得尊敬的鬼仙,可谁知道那些大人物怎么想?至少,在薛无晦的转述中,飞鱼卫看上去很想一刀刀剁碎这里面的灵魂。   “不必担心。岁星星祠有灵,既然选择伫立此处,白玉京也只能尊重。”   书院的老师冲她颔首,客气得有些过分。云乘月记得这位老师名叫罗正山,此前正是他开启了观想之路,也是他点头应允她将毫笔“镇山河”带进去。   云乘月也这才恍然想起,应该将东西还回去。   但当她想取出“镇山河”时,罗正山却伸手按下,制止了她。   “王夫子的意思是,这笔就暂时由你保管。”   “我?”她一怔,“不是说这是贵重而且古老的宝物……”   “王夫子的安排,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云乘月就这么拿着“镇山河”,穿过好几道拱门(并隐隐感觉到了空间跨越时的波动),被人领去了某座山峰的山脚小院。   冬日白昼短,又或许是疲劳带来的错觉,她只记得自己目送陆莹、双锦去了另一边的院子,又回屋整理了一番此行收获,星星就映亮了夜空。   她本来只想照例休息几个时辰,没想到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她睡了三天三夜,居然也没人叫醒她。   只有薛无晦站在她床边,背对着她,面向窗外晨光一动不动,好似思索,又仿佛单纯出神。   “……他们派人看了你几次,但并未打扰你。”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她醒了,说道:“其余人已经开始上课了。”   云乘月倚坐床头,打了个哈欠,闻言呆了呆:“哦,这么说我刚上学就旷课了。”   好像不大好。   哪知薛无晦却摇摇头:“不算。”   “嗯?”   他淡淡道:“因为他们和白玉京定下了一项新的约定。书院同意,鉴于你的特殊之处,他们没·有·合·适·的·人来教导你。”   “没有合适的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白玉京来教我?”   法度之道和意趣之道的争端,她已经听过,也知道自己成了两边争执的一枚关键棋子。白玉京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如果她选择了法度之道,他们就能大获胜利,反之则会遭受严重打击一样。   云乘月皱眉思忖,正好也起身挽发。她至今用的还是那一枚紫薇花华胜,就是薛无晦在帝陵中送她的那一枚。轻巧好看,还能自动挽发,用起来很顺手,她也就一直用了。   “却也并非如此。”   薛无晦指了指桌上一杯水,示意她喝下。   水温正好。山泉水煮沸后晾凉,格外清新润泽。一杯喝下,那几分带着火气的烦恼也像被冲走了。   一旁炉火尚温。麒麟拂晓正趴在一旁,睡得正香。   云乘月放下水杯,走到窗前。推开窗,只见山顶戴金,朝阳缓行,满眼青山似雾散开。   她呼出一口气,让最后一点烦躁离开身体。   “你别卖关子。”她的声音也不觉松弛下来,带上一点无奈而认命的意思,“你就直接告诉我,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好了。”   “好。他们约好,谁都不教你修炼。”   薛无晦点头,言简意赅。   “……啊?”   云乘月真正错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不教我?难道让我自己悟道?”   “不错。他们约定,既然你是真正的不世出的天才,又是岁星星祠认可的继承人,自然该天生地养、吸风饮露,自然而然就修得大道。”薛无晦再次点头,讥讽一笑。   云乘月更皱眉。她虽然错愕,但并不多么担心,无论旁人是否教导她,她身边都有一个真正的千年大能看顾,总不至于学不了东西。   她真正担心的是卢桁,还有立场显然偏爱她的王道恒王夫子。无论于公于私,她不认为他们情愿答应这个约定。   再想到明光书院被迫接受了白玉京对书院考核的干涉……   书院真的节节败退?   那她真的还有必要待在这里么?她思忖着,盘算了一遍自己要做的事:调查亡母过往,调查薛无晦的仇人。这两件事,是否都与白玉京更相关?那她是否应该先假意顺从白玉京的意思,前往白玉京先蛰伏下来?   明年七月十五的岁星之宴,算来也不远了。   只是……   云乘月看向薛无晦。正好,他也在看她。   虽然一言不发,但电光火石间,他竟然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不着急。”   他沉吟过后,这样答道。同时,他伸手像是想要轻轻拍一拍她的肩,以作安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去。   “那位大梁昭章帝曾说道,教你书院毕业后,上京就读国子监。”   说到“大梁昭章帝”这几个字时,亡灵的帝王眉眼略挑,语带讥讽。他接着说:“无论如何,如果我们想在白玉京调查一番,就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处。司天监布防严密,国子监就不失为最佳选择。”   “但你现在的实力,恐怕不足以达到书院的毕业标准。”   他说:“修炼心急不来,且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云乘月略一思索,不得不点头:“也好,就这么办。”   “这么说,接下来还是由你来教我修炼?”   谁料,薛无晦却摇摇头。   “我其实并不擅长教导,况且我还要处理其他事。此前我们捉住了洛贼……就是那洛小孟的死灵先祖。但他神智有损,颠三倒四地说不出什么,我还在想办法。现在你有了岁星星祠,凭借我们之间的联系,或许我能借助其中力量,把这几个死了都不安分的贼子解决一下。”   他平静坦然地说明了自己的难题,又道:“不过,我已经看好了书院中谁能当你老师。”   云乘月着实要回想一下,才想起来,之前在鲤江水府中,薛无晦的确拿下了洛小孟身上的死灵。之后没再听他提过这事,她几乎要忘了。   看来,薛无晦依旧没能确定他的仇人是谁。   至于他说的,已经看好的她的书院老师?   “你是说卢爷爷,还是王夫子?总不能是虞寄风罢……可,不是说没人能教我?”   他却背过身去,摇摇头。   “你自己去书院里转一转,能碰上就是有机缘,碰不上再另说。”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单手拎起桌上靠着火炉取暖的小麒麟,向后一抛。麒麟半空醒来,略有惊慌地“咩”了一声,随即伸出四条腿并一条尾巴,扑进云乘月怀中,牢牢扒住她。   云乘月摸了摸麒麟的头,说一声“拂晓不怕”,就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薛无晦的背影。   这是怎么了?突然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可能是累了罢。毕竟,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也参与其中,在她休息的时候,他大约也没闲着。   短暂的疑问以一个简单的理解结束。   “那我就出去转转了。”   云乘月抱着打呵欠的小麒麟,离开了房间。   薛无晦站立不动,低头凝眉,手中缓缓掐算着什么。   屋内日影移动。   自幽暗的影子深处,悄然冒出一个人。这人修眉俊眼,温润俊美,但身量只薛无晦一半高,好似一只等比例缩小的精巧人偶。   正是申屠侑。他在水府中力量耗费过多,自己又被执念所困,要不是云乘月救他,他魂魄已然煎熬殆尽。   而现在,虽然力量还未恢复,但他得了薛无晦死气庇佑,又蹭了一点生机书文的润泽,还能陪在乐陶身边,整个神态都舒展自如不少。   “陛下。”   申屠侑行礼。   薛无晦睁眼看他。   “朕未曾叫你出来。”他摇头,“是有何事禀报?”   “是。臣已从岁星星祠中取出一截香灰,以供养那洛楚南贼子的魂魄。他神智有所恢复,想来再过不久,就能恢复记忆。届时,臣必定令洛贼吐露当年真相。”   申屠侑恭敬回道。   “唔……算是个好消息。”薛无晦说,“既如此,洛楚南就先放着,不必管。接下来,朕要你养精蓄锐几日,而后为朕去办一件有几分风险的事。你可知道洛小孟?”   申屠侑想了想:“臣有印象。是洛贼的后代,被司天监抓了去的那位少年?”   薛无晦道:“正是。他有几分特殊之处。申屠,朕要你去找他,然后……”   他交代了一番。   申屠侑听着,露出讶色,却并未多问,只认真地一一应了。   “……好了,下去罢。”   薛无晦闭目摆手。   申屠侑动了动,却没走,反而犹豫之后抬起了头。   “陛下……”   申屠将军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人(除了那次将仇人白日灭门),很少违逆他的意思,因此,薛无晦有些意外。   他睁开眼:“还有何事?”   申屠侑小心翼翼道:“您想做些什么,是不是还是同皇后殿下说清楚……更合适一些?”   什么?薛无晦眯起了眼,盯着申屠侑,不说话。   申屠侑“呃”了一声,硬着头皮继续道:“皇后殿下……皇后殿下,看上去很关心陛下。”   呵,真的?他自己都没看出来。薛无晦在心中冷哼一声,有些不耐地开口:“行了行了,谁教你说这些的?”   申屠侑是个很听话的臣子,就继续小心翼翼地回道:“是将军托臣转达陛下的。”   直到而今,申屠侑都习惯称乐陶为“将军”。大约在他心中,乐陶永远都会是他心中光辉万丈的将军。   薛无晦蹙眉,心想他就知道,只有乐陶能让申屠侑出些幺蛾子,当年就总是……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继而才想起来,哦,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多的臣子,也没有那么多的敌人。当然是乐陶教申屠侑说这些话的,不然还有谁?是敌是友,大多数故人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年,若世上存在轮回,他们大概都转世很多次了。   现在,他身边能用的旧部,就只有乐陶和申屠两个人。   薛无晦就不想和申屠侑生气了。   “……朕自有分寸。”他犹豫一下,又罕见地多说了一句,“朕当然不介意让皇后知道这一切,申屠,你和乐陶都可以和她多说说话。”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怪。为什么陛下不自己说?   如果乐陶在这里,必定会出口询问。   但申屠侑生性聪慧敏锐,加之他心中曾长时间存着某种微妙的、相似的情结,此时只略略一怔,便想通了其中微妙:陛下虽然心有城府,却不失为坦荡之人。若是生前,他必定无所顾忌,可现在……   生死之别,有若鸿沟。陌生人全无所谓,可反而是亲近了、挂念了,才会担心: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羁绊得太深、挂念得太深,是否终有一天会害了她?   如果说,千年前的流民与贵族之别,有如云泥,那现在,生与死就是更加越不过的天堑。   申屠侑便低下头,沉声应道:“是。”   他心道,不管是为了将军,还是为了陛下,哪怕他再死一次,哪怕他魂飞魄散,也一定要杀死仇人,也一定要帮助陛下复生。   如果他们之中,最终只能有一个人起死回生……   他和将军都愿意那个人是陛下。 第116章 不教(1)   ◎不教◎   “我觉得他最近像有什么心事。”   云乘月摸着拂晓的脑袋, 轻声说道。   “咩咩咩!”   拂晓睡醒了,扒拉在她肩头,东张西望地看风景, 长了一撮绒毛的尾巴晃来晃去,不时拂在云乘月脸旁。   云乘月若有所思:“嗯?你是说, 他随时都像心事重重?虽然也不算错,但……”   “咩,咩咩咩!”   “好啦,知道了, 我不会告诉他你说他坏话……不算坏话?好吧, 你说了算。”   麒麟抬头盯她一眼,摇头晃脑地笑起来, 露出脖颈四周光秃秃的皮肤。这里是麒麟生长鬃毛的地方,但在此前的遭遇中,拂晓受伤太重, 已经成了一只这里那里都秃一块的麒麟。   平心而论, 是不大好看的。像只秃了的大猫或者大狗,总之是个四不像。   云乘月又摸了摸拂晓的脑袋,自言自语:“但我觉得挺可爱的。”   “咩?”   她笑起来:“如果长大了之后你介意,我们就去买个毛绒头套吧……会不会像一头狮子?”   “咩?”   “或者,叫老薛给你做也行。不过他欠我的绒毛兔子还没给我……他最近太忙,也不好总是催他。”   “咩……”   露水蒸腾,处处都是湿润清寒的气息。   说是清晨,其实已经不大早。天已经全亮了, 四下草木窸窣, 被阳光晒着, 多了点暖意。   云乘月不认识路, 站在小径上举目四望,只见身后是她那孤零零的小院,四周是纵深的野径,还有一重又一重的山峰。   前几天太累了,她竟然才意识到,给自己的院子是单独一处。那双锦和陆莹去了哪里?她试着往远处看,只见往山腰走,还有不少建筑,说不准是在那里。她记得她们就是往那边去的。   云乘月站在原地,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回头看看院子,产生了一种回去睡觉的冲动,但随即她叹了口气,觉得既然自己信誓旦旦要“与人斗其乐无穷”,现在还是该打起精神,好好想想办法,寻一寻书院中所谓的“机缘”。   既然是机缘,大约就是刻意寻找不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迈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她看看怀里晃尾巴的小麒麟,忽然有点不平衡。   云乘月弯下腰,把麒麟放在地面上。拂晓摸不着头脑,四掌着地,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清澈的金色像阳光凝结。   “你是一只健康的麒麟,应该学会自己走路了。”云乘月严肃说道,“看,我也很想躺平,但是我还在坚持独立行走。”   拂晓想了想,眼神严肃起来。   “咩!”   ——你说得对,我是个独立的麒麟啊!   一人一麒麟(虽然更像秃了毛的猫或者狗)并排着,一齐朝前走去。   没走几步,她却被人叫住了。   “哎,你,那个……那个什么!那个师妹!”   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   与声音同时传来的,是猛然一声“唰啦”,像巨大的翅膀使劲扇动一下。气流也随之而来,变成强风倾斜而下。   “……咩!”   拂晓浑身鳞片都要炸开了。它靠在云乘月小腿上,抬头尖利地“咩”了好几声,那意思是:空间波动!   作为五彩麒麟的后裔,拂晓虽然年幼,对空间变动却本能地非常敏锐。   云乘月的头发在强风中乱飞。她抬起头,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头发,朝空中看去。   只见一名黑衣青年,跨坐在一只巨大的木鸟身上。木鸟?是木鸟吧?那东西左右各两片宽宽的翅膀,中间身躯狭窄,两旁垂落有蹬,供青年踏足。   那黑衣青年自己的头发也在乱飞。他鼻梁上还戴着一个说不好什么材质的眼镜,镜片很厚,反光遮挡了他眼睛的样子。   因为风声很大,他冲云乘月叫嚷的声音也就很大。   “师妹,你是新来的师妹吧!住这儿的应该是内院新生!虽然看起来,你是这次内院考核的最后一名!但是师兄我相信!你跑腿送个东西的能力!是具备的!”   ……啊?   云乘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要让我送东西?这位,呃……师兄?”   她喊得有点不太顺口。   “咩咩咩咩咩!!!”   ——不是最后一名!是第一名!!   拂晓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激动,竖着尾巴一通咩咩叫。   黑衣师兄好像看了它一眼,纳闷道:“这哪儿来的羊?长得还怪可爱的!”   云乘月顿时对他好感上升。   没等她开口说什么,黑衣师兄就扔下一样东西。她接住一看,见是一只狭长的木匣,应该是用来存放书画轴一类的容器。   “帮我转交给!律法班的!鲁润师兄!就说是天工班的胡祥!给他的最新方案!”   黑衣师兄继续扯着嗓子吼。   “有劳师妹!事成之后,你可以去省身堂!领取一块丁级借阅证!作为奖励!”   丁级借阅证是什么?省身堂又在哪儿?以及更重要的……律法班的鲁润师兄身在何处啊?   云乘月很想问个明白。   然而胡祥师兄已经架着他的木鸟,调转鸟头,猛然蹿向天空,好似烟火冲天。   “……对了,新来的不知名的师妹!你最好先去嘉禾堂!领一套新生院服!”   光芒一闪,空间波动再起,胡祥师兄和他的木鸟就全然消失在天空。   唯有云乘月站在原地,抱着一只又冷又沉的木匣,和拂晓一起抬头望天,再面面相觑。   “咩……?”   “还能怎么办,办事呗。”云乘月叹了口气,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乐观一点,说不定这就是机缘的开头。”   不过,这位师兄建议她先去领一套院服?对了,她现在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但明光书院似乎有自己的服饰。那么问题又来了,嘉禾堂又在哪里?   她的院子在山脚,目之所及,其他建筑似乎都在上面。云乘月四下观察,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觉得像这种旅游胜地,实在应该人手一份地图,最好还能实时标注‘你现在所在的位置’。”   她好像曾经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很熟悉。但是哪里?想不起来。记忆中大大小小的空白,现在她竟都习惯了。记不得就记不得罢,还能寻死觅活怎么的?日子照样过。   拂晓和她心意相通,这时却叼住她的裙摆扯了扯。   “咩唔咩唔咩唔……!”   拂晓尾巴使劲摇。这时它看上去又像一只欢快的狗了。   云乘月闻言诧异:“你说你能感觉到这儿附近的建筑,可以领我去?这也是你的天赋灵通?”   “咩唔!”   ——是的!   小麒麟眼里流露骄傲之色。   云乘月沉默片刻。   “拂晓,谢谢你的心意。但我觉得,现在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咩唔?”   “你应该还没学习识字吧?所以,你怎么知道哪一栋建筑是哪里?”   “……咩,咩咩?”   拂晓呆住了。   ……   最后,云乘月带着小麒麟,还是采取了最笨的办法:朝目之所及最近的建筑,快点走过去。   明光书院既然修建在山中,面积自然极大。云乘月走了几步,觉得靠双腿实在不方便,就拿出了一枚纸符,令其化为纸船,载着她和拂晓快速上飞。   途中,他们经过了几座凉亭。凉亭简单素雅,牌匾皆无,只亭中设了石桌石凳,还放着棋盘或笔墨纸砚。   但这些雅致的器物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看上去许久没人用过了。   这里很大,没人用也正常,说不准是灰尘太大、没人打扫呢?可云乘月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凉亭,却蓦地生出淡淡怅然一点。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座二层楼高的建筑。这楼灰瓦白墙,大门敞开,门前立着好几个布告栏,不少人来来往往,还算热闹。云乘月才发现,她似乎是从小路上来的,这门前还横着一条更宽阔的路,很多人在这里通过飞行器上下。   再看门上,高悬四个正楷大字:嘉禾堂。   笔画流畅有力,用墨饱满,筋骨俱全之外,又像带着殷殷期盼,是毫不掩饰的关怀。再看一旁落款,见是从没听过的名字,想来是过去书院某位人物所留。   她不期然想到:书法墨宝便是如此,就算历史破碎、人物湮灭,这些好的作品却会流传下来,成为历史的缝隙,一代代地被人看见。   按下这细微的感慨,云乘月抱起小麒麟(毕竟这里人多),走上前去,对守门的弟子略施一礼。   “你好。”她很有礼貌地说,“听说这里能领取新生院服,我来领一领。”   “嗯?新生院服早已发放,你怎么会没领到……嗯?”   守门的弟子是位少女模样的修士,闻言奇怪地看她一眼,忽又一愣,快速眨巴了几下眼,原本严厉又警惕的语气弱了几分。   “你,你真没领到?”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温柔了好几分,“这位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姓云,名乘月。”   云乘月却是被她看得有点警惕起来,心想这师姐的眼神怎么怪怪的,虽然没什么恶意,但未免也太两眼放光了点,莫不是看上了可爱的拂晓?那是不能够给她的。   “云……啊。”守门师姐先是一怔,继而恍然,“我知道了。你随我来罢。”   不知为何,听见她的名姓后,师姐的表情却倏然淡下来,似乎立即对她远了三分。   她朝旁边招了招手,唤来另一名弟子,叫他接自己的班,便示意云乘月随自己进屋。   “师长叮嘱我们不得打扰云师妹休养,是以衣袍暂存嘉禾堂,劳烦云师妹自己来取了。”   守门师姐在前带路,话说得客客气气,也冷冷淡淡。   云乘月虽然对她的态度转变略感奇怪,但她们素不相识,她也懒得多想。总归事情能办就行。   守门师姐还是很恪尽职守,又详尽说道:“云师妹先来嘉禾堂是对的。书院自有规定,新生一律着藏青色道袍,等分班之后,就各自穿戴各自的服饰。若是在院内比试中取得头三十名,便可穿着与老师们相同的青色衣袍,只是不戴抹额,以作区分。”   虽然略显繁琐没用,但井井有条的礼仪规定,恰恰是一个组织完善运转的侧写。云乘月心里又滑过一条不知哪里学来的道理。   介绍完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期间,守门师姐吩咐其他人取来云乘月的服饰,就继续沉默。   云乘月想了想,开口问:“师姐求教,分班是什么意思?”   “……啊对,云师妹应该也错过了这些。”   守门师姐似乎并不情愿开口,但还是说道:“明光书院内院录取的学子,要先统一上课,一年后按照各自选择,参加对应考核。考核通过后,即可升入对应的班级。”   “目前,内院分为律法班、天工班、贵生班,这三个班级各自由张廉张夫子、公输润公输夫子、杨嘉杨夫子带领,因此最受学生追逐。”   说到这里,师姐犹豫片刻,又说:“不过,书文一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盲目追逐夫子教导,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云乘月识得这一丝善意。她有些惊诧,因为这位师姐显然因为某种缘故——其实她略有猜测——而不愿亲近她,这时却依旧开口指点。无论这指点是否有用,这一丝善意无可否认。   她便认真点头:“受教了,多谢师姐。”   师姐看着她,又是愣了愣,莫名叹了口气,才说:“总之,书院七位夫子,常年授课的只这三位。除王夫子常年闭关,另三位云游各处,时不时回来讲学。夫子们来去随心、去留无意,运气好才能遇见。”   “再有三十六位老师,目前有五位带班。云师妹到时候……也能看看。”   师姐神情略复杂:“如果云师妹等得到那一天的话。”   果然是因为明年七月十五的岁星之宴。既然要入学一年才参加分班,她多半是等不及的。   云乘月心道。可具体是为什么?虽然素不相识,但她直觉这位师姐并非嫉妒之人。或许是嫌她给书院带来麻烦了罢。虽然她知道自己只是大道之争中的一枚棋子,但在外人看来,她是开头就被白玉京定下的人,非要来书院求学,就是给书院带来麻烦,让本就处于劣势的书院雪上加霜。   说不定,不参加统一学习也是件好事……等一等,莫非卢爷爷和王夫子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想通了这一点,云乘月只想叹气。真是大的麻烦没解决,琐事又是一堆。算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和书院的人相敬如宾。她只需要尽快毕业,就能前去白玉京,也不必在这儿多做感叹。   她再次致谢,又询问了天工班在何处、鲁润又是谁后,也就不再多问。   又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后,去领院服的弟子终于回来了。   两人都微妙地松了口气,以至于她们同时露出了一点笑。   师姐指着门口捧衣匣的弟子,轻松道:“云师妹可在堂中换好院服,便能前去天工班。今日天工班授课,午休时鲁润师兄必定也在……大师姐?”   她忽然面露笑容,话都没说完便去打招呼。   云乘月侧头一看,只见一道青影盈盈而入,其人气质清雅淡然,乌发只以一支青玉簪挽起,却更显出相貌雅致。   正是据称明光书院大师姐的杨霏。   她身边还拥着几名弟子,一群人正谈论书文意趣之道的什么什么,似乎正进行一番学业探讨。   杨霏原本笑着指点什么,一抬眼看见云乘月,微笑就凝住了。   云乘月倒是主动对她点了点头。   两人此前有些过节,杨霏对她好似有点莫名敌意。不过现在她有自己的目标,不想主动惹事,只想远着杨霏一点。   杨霏的微笑很快恢复了正常。   她移开视线,笑道:“既芳,你怎么带云师妹来了这里?按师长规定,云师妹是不能够同我们一道学习的。”   她语气相当平和,既没有挖苦讽刺,更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一句,因此显得很有风度,与此前失态挑衅的模样判若两人。想来也对,明光书院纵然近年显出颓势,终究还是英才荟萃;杨霏能够坐稳内院大师姐的位置,肯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她问的是既芳,也就是守门师姐,那回答的也是她。   既芳师姐显然很崇拜杨霏,不想被她误会,立刻便说:“大师姐,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领云师妹去学堂。云师妹只是来领院服,现在院服已经拿来了。”   杨霏微笑端然不动:“既然拿来了,那就请云师妹速速离去罢。终究是师长命令,我等不好违背。”   云乘月本来也没有多留的意思。   “大师姐说得对。”她倒也不管杨霏的态度软硬,敷衍一句,“不过,我想在这里换好衣服再走,这应该不违规罢?”   杨霏身边有年轻弟子皱起眉毛,嘀咕一句:“回自己屋里换不也一样?也没多远。真是事多。”   说是嘀咕,但在场修士无不耳聪目明,实际这话和当面嚷嚷也没什么区别了。   云乘月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挺远的,在山脚,我坐纸船上来也用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如果实在不能用用这里的房间,那我就去外面找个隐蔽的地方换,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很平和也很诚恳,倒是更显得出声的弟子刻薄。那弟子倒也不是坏人,一听就讷讷起来:“啊,如果是那样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等一等,云师妹不是今次内院第一?内院第一的院落就离此处不远,怎么会在山脚?”   云乘月一愣。   众人也都是一怔,忽然都看向杨霏。   “大师姐……”   有人刚出一声,立即闭嘴。大家神色各异,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云乘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住处分配是这位大师姐的工作,而也正是她,将自己分配到了山脚下。   杨霏眉心略略一跳,笑容按下几分,却还是从容。她作失笑状,抢先说道:“这事是我没来得及同云师妹说。云师妹虽是第一,但情况特殊,不参与书院授课,所以离得远些也没关系。”   “其他新生课业繁重,住在山峰靠上面些,也好往来轻松点。我便这么安排了,不过是我的倏忽,就算云师妹闭关休养三日,我也该留个话。”   “不过云师妹说得在理,你返回太远,还是在这里换上院服方便些。”   一番话娓娓道来,情理俱在,说得一旁弟子心服口服。   其实他们本来就对这位大师姐心服口服,又对云乘月心怀芥蒂,只要说法过得去,谁会计较其中有多少勉强之处,比如大师姐真的违反规定,擅自调整住处安排了?   云乘月本来懒得管,现在却皱了皱眉。   “哦,这样。”她冷淡道,“不过我这人反应不算快,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大师姐道谢。等回头见了书院各位师长,我再问问大师姐的做法是否妥当,如果真的好,我到时候再来向大师姐道谢。”   书院历史悠久,校风也崇尚含蓄优雅,很少有人把“我要告状”说得如此直白。   杨霏笑容微僵。   但这回,云乘月没再多说,顾自拿了衣服走了。   等她换好了衣服、将要出门,回头见嘉禾堂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和睦。杨霏作为大师姐,众星捧月,被众弟子围着求教。她本人也笑容生动,耐心地指导各位。   看上去,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好。   云乘月看了一会儿,忽然失笑。   “我之前可能有句话说错了。”她对拂晓说,“我讽刺她不配当这大师姐,但现在看来,对其他人而言,她其实很不错。只是我们合不来。”   这也不罕见。就算是两个顶好的人,也很可能相互看不顺眼。大概这就叫不投缘。   她转身离开。   “不过,状还是要告的。”   谁想天天飞小半个时辰啊,书院又不给报销耗费的纸船。   ……   滴答、滴答、滴答——   一片黑暗。   这沉寂无光的黑暗,是天底下最大的酷刑。他也是现在经历了才知道的。   黑暗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水声。其实这到底是水声,还是自己血液滴落的声音,他也分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死了,却旋即又意识到,死人是不会用“我到底是死是活”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的。   他甚至开始期待刑讯。至少有人的声音,活生生的人,是人,不是黑暗和永远不会停止的“滴答滴答滴答”。   “洛小孟?”   听,是人的声音。   他用着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勉强抬起头。这一次是谁?反正是司天监里的某个人。他恍惚地想。   “没有,我身上没有死灵,没有……”   他僵硬地重复这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   真的没有。如果先祖的死灵还在,在司天监的手段下,他早就吐出来了。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水府中走一遭,还能丢了先祖的魂魄?到底是谁,是谁?   “一定是那个水府的问题……”   同样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话。   “洛小孟。”   可与之前不同的是,来人蹲了下来。那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他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件事。然后,他又花费了很久,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司天监的人是不可能蹲在一个阶下囚面前的,更何况按照他们所说,和死灵沾边的是最卑贱的阶下囚,看一眼都要脏了眼睛。   洛小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外人?救他的?不,不,洛家早已破落,没人能救他,也没人会救他。   ……谁?   他竭力睁大被血污模糊的眼睛。他一时忘了这双眼睛已经几乎要废了,就算不废,这里全是黑暗,他也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这一次,他看见了。   奇迹一般地,他看见了一个蒙着淡淡白金色光芒的轮廓。那温暖而不刺眼的色泽,简直像清晨的阳光——他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阳光。   一个男人站在这光芒中。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头。   “可怜,也才十六岁。”男人叹了口气,又用充满鼓励的口吻说,“但十六岁也成年了。勇敢一些,站起来。”   洛小孟嘴唇嗫嚅几下。   “……什么?”   男人喂了他一口水,然后又摸了摸他的头。温暖轻柔的感觉。他几乎落泪。   “我说,站起来,我会救你。”   洛小孟茫然了:“为什么……你,你是谁?”   男人的神情依稀好像更温和了。他在叹息,低声说:“我叫申屠侑。”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一时想不起来。   “你要认为我是水府中害了你的罪魁祸首,也没有问题。”   什么?洛小孟恍然大悟。他不可遏制地怨恨起来。如果还有力气,他想大吼大叫,愤怒地指责这个人,拔出刀砍死这个人——都怪你!看啊都怪你,害我成了这副样子!   但是申屠侑的手按在他头顶上,还是那么温暖轻柔又坚定,那光也如阳光,无不令人想要落泪。   洛小孟呆呆地望着他,最后问出口的只有一句:“你要……救我?为什么?”   “赎罪。”   男人简单地回答,又轻轻抓住他的肩,温和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也是被人害了。坚强一点,你要站起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复仇!”   “不过,我不会强迫你。”   申屠侑又温和下来,叹息着说:“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也是苦出身,知道你活得不容易。无论如何我会救你出去,如果你只想从此好好活着,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洛小孟仍是呆呆地沉默着。   有多久……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甚至有多久,没人再摸着他的头了?   谎言?真实?不知道。不知道。他只知道,所有被欺骗的人,都是因为太渴望去相信对方编织的谎言。   他终于落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能不信了。   “我……要去!”他嘶哑地说,“我和你一起……找他们报仇!”   申屠侑望着这个年轻的孩子。   他心想,啊,真简单。他会好好带他,但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这孩子不是另一个背叛者。 第117章 不教(2)   ◎等待◎   云乘月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倒霉了。   她早上出门, 为了拿院服而花了半个多时辰。然后,因为那位胡祥师兄的委托,她开始寻找律法班的鲁润师兄。   一路问了几个人, 才知道律法班的具体位置在本座山峰最高处。原来三位夫子带的班都在最高处。   不巧的是,此山很高, 而且越往上走,道路越陡峭。   开头的一段路,她还能够乘坐纸船。过了山腰后,云气渐侵, 一重冷一重湿, 纸船就不大飞得动了。   云乘月试着补充了几次“浮”字,勉强多维持了一段山路。但最后, 她还是不得不下来,靠双腿爬坡行走。   走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能够望见山顶的飞檐。而这时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照得她分外想念吃饭这件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提前换上了院服。   这套藏青色的新生衣袍相当简朴,不仅全无装饰,针脚还有些粗糙,甚至边缘冒出了好几处线头。但在衣袍衣襟内侧,却一左一右分别绣有“明”、“光”二字。   这两枚文字与她灵力呼应,自成法阵,不仅能维持一个舒适的温度, 还能将冷风隔绝在外。   而且她还感觉, 她走路时足底生风, 走得相当轻盈。   这下她才明白, 为什么胡祥师兄提醒她先去领一套院服。否则,哪怕她是第三境修士,这段路走下来也太磨人。   真遗憾,这个世界并没有说书玉简中描绘的御剑飞行。想想也对,剑就那么一点点窄,一直站着身体都僵了,还要御剑然后让冷风猛吹,肯定不舒服。   “总算到了……我还在想会不会走到黄昏。”   云乘月吁了口气,又拍了拍累得呼呼喘气的小麒麟,鼓励它再接再厉,走完剩下的路程。   明光书院在山中屹立多年,山顶早已被削凿打磨,做成了适合念书、生活的地方。拾级而上,放眼望去,只见楼阁错落、亭台点缀,都是些从没见过的制式,大约是很多年前的风格。   道路一旁设有石碑,上题“知行合一”四个字。   “知行合一?”   云乘月被石碑吸引,无意喃喃自语。   “这位师妹知道这是知行碑?”   前方有人略显诧异地出声询问。   原来是一名红衣师兄。他原本在一旁抱书闭目,好似在思考什么,这时睁眼看来,看看她再看看石碑,面露疑惑。   云乘月也有些奇怪,心道这不是写明了么。但她再仔细一看,却发现碑面磨损、文字漫漶,实则不能够看清。   这约等于是一块无字碑,哪里看得见内容?   她皱了皱眉。但她刚才明明看到了……是真的看见了,还是直觉这里写着的应该是“知行合一”四个字?再一深思,她却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沉默间,红衣师兄看了她两眼,却忽然若有所思。   “想必这位是云乘月云师妹,那么师长曾告诉过你,就不奇怪了。”他点点头,自己找了一个解释出来。   他也没有等云乘月确认的意思,客客气气地伸手一拦,说:“云师妹,抱歉,知行台是夫子授课之处,我不好让你上去。”   云乘月沉默了。   午后阳光照耀,山路云气弥漫,那上头的建筑近在眼前,是她花了几个时辰,饭都没吃才抵达的地方。   “……是这样的,这位师兄,我没有要偷学的意思。”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她想,算了,终究书院也无可奈何,况且客观上,她也的确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她从空间锦囊中取出木匣,示意道:“今早在山下,有一位自称天工班胡祥的师兄,托我将这东西转交给律法班的鲁润师兄。”   红衣师兄愣了愣,却还是摇摇头,有些抱歉地说:“对不住,云师妹,我职责在身,实在不能让你上去。”   “我真的不会偷学。”云乘月指了指身后绵延入白云的山路,“这位师兄,哪怕看在我花了很长时间从山脚爬上来的份上,通融一下,行不行?”   “什么,你是走上来的?”   红衣师兄双目微睁:“书院内除了宿舍,各处都设有传送法阵,只要持有身份玉简,就能自由往来各处。”   “云师妹应该住得离嘉禾堂不远,为何不走那里的传送法阵?”   云乘月抱着玉匣,手指略紧了紧。她微吸一口气,还是平静道:“是这样么,并没有人告诉我。至于身份玉简,我也没有看到。”   红衣师兄顿时大为皱眉。他神情中出现一种不快,但这不快并非针对云乘月。   “真是岂有此理,书院自有规矩,新生入学第一天就该发放玉简,还有戒律手册,传送法阵之类的内容,手册上都有记载……什么,你连这个也没有?”   红衣师兄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这些事情都是大师姐在安排,难道出了纰漏?不过大师姐做事向来细心,这些也都是做惯了的,又不要她亲自经手,想必是底下的弟子做事不仔细。”   他神情缓下来,认真道:“云师妹受累了,这事我会和大师姐禀报,回头一定按规矩补上你缺的东西。”   这位师兄似乎很习惯自己提一个问题,再自己做一番解释,并且不需要其他人确认。   云乘月静静看着他。   她又微微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那看在我受累的份上,”她重重咬了这几个字,“这位师兄,可否通融一下?终究是你们工作失误,却要我白白受累,这不太好吧?”   然而,红衣师兄却只是摇头。   他异常坚定:“对不起,云师妹,但这是两回事,要适用两种不同的规定。你受累是大师姐工作失误,她之后会为此受到训诫。不让你上去是我接到的命令,因此就是我的职责。”   “不同的行为有不同的规矩管理,不可混为一谈。”   云乘月再吸一口气。这回,她是深深吸一口气了。   她抬手揉揉眉心,声音从牙缝里吐出来,听上去倒还是平静的:“师兄,您一定是律法班的罢?”   这死理认得让人服气,服气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红衣师兄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或者就算他听出来了也并不在意。他只是一板一眼,义正辞严地说:“云师妹说得不错,我就是律法班的晋文显,今日轮到我值守知行台。”   云乘月冷冷地盯着他,盯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她长叹一声。   “……算了,大约这也算是道心坚定。”她苦笑道,自我开解,“那这样吧,晋师兄,请问知行台授课什么时候结束?我等那位鲁润师兄出来,再将东西交给他,行不行?”   晋文显想了想,严肃点头:“这就无妨了。”   “那就好。”   晋文显却又道:“不过……”   “什么?”   “不过,鲁润师兄乃张夫子亲传,常常在课后代行传道指责,为同窗答疑解惑。”晋文显迟疑道,“通常会持续到很晚的时候。”   云乘月再次忍不住揉了揉额心。   “敢问要到多晚?”她忍耐道,“晋师兄能不能通报一声,叫那位鲁润师兄出来拿了东西,再回去履行职责?”   晋文显看着她。   “不可以,云师妹,这不合规矩。”   云乘月:……   “我服气的。”她幽幽道。   接着,她四下一看,见不远处有一座亭子,里面立着一处石碑。石碑上写着“知行台处”。那应该就是传送法阵设下的传送点。   她抱起蜷在她脚边的拂晓,往亭子走去。到了亭中,她开始从空间锦囊里一样样往外掏东西:小凳子、小茶几、吃的、喝的,再那些笔墨纸砚出来,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说书玉简。   当着晋文显的注视,她先喂了拂晓一点东西。拂晓有些羞愧,吃东西也蔫巴巴的;云乘月知道它是愧疚,觉得没发现传送法阵,是它的失责。   云乘月安慰了它,说它还小,又没有族中长辈教导,只要自己过得平安快乐就好,能不能帮上忙都不重要。   做完这些,她就拿起笔,开始完成她自己的每日功课:临写字帖。   晋文显在另一头,一直盯着她。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云师妹,那里是传送阵……你在那里待着,会挡了别人路的。”   云乘月头也没回,淡淡道:“晋师兄是说,书院有规矩,学生不能在传动阵附近练字?”   “唔?我想一想……嗯,这却是没有。”晋文显还很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才严肃作答。   “那不就行了。晋师兄,你既然是个固守规矩你的人,那也应该谨记:规矩之外的事情,你不应该多管。”云乘月说,提笔悬停,认真对比了一番自己的字和字帖原文,摇摇头,再起一行。   晋文显愣了一会儿。   “好吧……云师妹说得也有道理。”   他却还是忍不住瞪着那位师妹的背影,莫名有些讪讪的。真奇怪,他再怎么说也在书院修读了两年有余,什么厉害人物没见过,可现在这位新来的师妹,用长辈似的口吻教训他,他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反驳的心,下意识只能点头应是。   这位新师妹倒真是像传言中一样,颇有不凡之处。   晋文显摇摇头,翻了几页手里的书来静心,最后才重新闭眼入定,以神思感悟师长传授的律法之道。   没想到,才感悟不久,他却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亭中石碑。   这一眼看去,他就见原本题着“知行台处”的石碑上,居然被一张练笔用的草稿纸覆盖住了。   而那泛黄的、粗糙的草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有事找鲁润师兄,代胡祥师兄留。   晋文显呆呆地看着那草纸。   过了好半天,他才去瞪那头的师妹。然而她已经重新坐好,背对着他,继续好好练她的字了。   “云师妹……”   “规矩说不能够了吗?”   这倒是没有。   可谁会干这种事?!   晋文显干瞪眼。   可瞪了一会儿,他看见她纤细高挑的背影蜷缩在过矮的凳子上,姿势异常别扭,临摹字帖的手却不曾停下。   再一想,无论如何,她是今年内院考核中名副其实的第一名。若是往年正常时候,这样的学子都是师长爱重、众星捧月,哪里会像她一样,在书院中处境尴尬……   明明说起话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晋师兄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愧疚。这实在没理由,他都是按规矩办事,不曾做错一丝一毫,为何愧疚?   他考虑了一番,觉得应该是自己修炼不到家,对律法之道理解太浅薄。   是以,他重新入定,决心这一回一定不能被无关紧要的事打扰。   至于那张挂在传送石碑上的草纸……   就当没看见了。   反正闭上眼,也确实看不见嘛。   晋师兄心安理得起来。   ……   日头渐移。   到了夕照,到了月升,到了星空流转。   知行台入口早已过了热闹的时候。在吃晚饭的时候,大部分学子就已经出去了。他们或三两结伴,或特立独行,但无不经由传送点所在的亭子,离开了辛苦学习一天的地方。   伫在一旁的云乘月,自然收到了数量庞大的注目礼。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抬头看旁人一眼。只有在有人想要撕下那张“寻人启事”时,她才会出声阻止。   次数多了,不是没有冲突的苗头,但都被旁边的晋文显一一阻止了。   知行台授课结束,按说他的值班也可以结束了,但也许是怕她偷跑进去,晋文显还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守在一旁。   到了再没有学子出来,晋文显也还是留在这里。   云乘月放下笔,又回顾了一遍今日的临写成果。说来微妙,在吵闹的、不舒服的环境下练字,她写得竟然还要好一些。这是为什么?   她一边思索,一边拿起手边的点心,往上一抬,递到晋文显手边。   “晋师兄,请。”   “……云师妹?”   “晋师兄没吃晚饭,也算受我连累,这点心给你赔罪。”   晋文显愣着,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搓搓手,犹豫一下,仔细回忆属于按规矩,确定没有一条规定说“不可以吃新生送的点心,哪怕这位新生有点特殊”,然后才放心接过。   “那,那就收了,多谢云师妹。”   他确实也是饿了,吃得有点狼吞虎咽。   云乘月又递过去一杯水。这次晋文显不犹豫了,一饮而下。   晋文显也是第三境的修士,按说一两顿不吃东西也毫无影响。但修士终究是人,是人就会受制于天道自然,而天道自然有很重要的一点:万物以食为天,不吃东西就是会不舒服。   另外,书院也提倡修士按时吃饭。这就不知道缘由了,据说是相当古老的规矩,还有传说这是千年前明光书院建立时就定下来的。   这些都是晋文显一边吃东西,一边告诉她的。   因为亭中只剩两人,四周又太安静,他们居然聊起天来,聊得还挺融洽。   云乘月也发现,其实晋文显是第三境初阶的修士,算起来比她还矮一个小境界。不过他气质踏实,是扎扎实实、一步步修炼过来的,这就又比她强。   修炼就是这样,不是谁进度快就赢;基础扎实、多学多练,才能真正成就属于自己的本领。   铛——铛——铛——   哪里的钟声敲响。晋师兄告诉她,说这是该睡觉的钟声。每个重要的时刻,譬如起床、早课、吃饭、睡觉,都有对应的钟声。听说这也是很古老的规矩。又听说,很久以前,明光书院不用钟声,都是用不同的乐曲的。   云乘月看出来了,晋师兄是真的沉醉各种各样的规矩,连带对规矩的历史也很感兴趣、如数家珍。   只是聊天再融洽,听故事再有趣,她抬头一看,发现月也快上中天了。   已经很晚了。   “晋师兄,鲁润师兄今天真的在吗?”她忍不住问。   晋文显吃了她几盘点心、喝了两壶果汁,现在被她质疑,就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着急了。   “在的,真在的,今早我见着鲁润师兄进去。”他也回头张望知行台,但知行台中常年亮灯,也看不出人是否走光了。   “兴许,是张夫子单独给鲁润师兄授课。对,应该是这样。”晋文显想起来什么,舒了口气,“鲁润师兄是张夫子亲传,常常能够单独得到张夫子指点的。师兄天赋高,人又努力,学得比我们快很多。”   他的口气中不乏敬佩和羡慕。   云乘月多看他一眼,忍不住说:“晋师兄,和刚开始一板一眼的样子比,你现在看起来顺眼多了。”   “我?啊,这……”   晋文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又立马回道:“云师妹不也是?吃着点心说着我,比一开始疏离冷淡的样子,也好多了。”   云乘月一怔。疏离冷淡?   “我只是不想过多招惹是非……”   “更像嫌麻烦,觉得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云师妹,如果你自己都不紧张自己的情况、前路、修炼,旁人又能怎么帮你?”晋文显摇摇头,有点语重心长,真正像个师兄的样子了。   “我道行也浅薄,不敢指点云师妹……只是师长们多少都提过,‘关心自己’才是修炼的第一步。”   云乘月听得似懂非懂。   她哪里不关心自己了吗?   不等她询问,从知行台里却走出了一个人。   “是谁这么晚还在这里?文显师弟?还有这位……”   一名青衣男子走来,诧异地看着他们。   “这一位,莫非就是云师妹?” 第118章 不教(3)   ◎规矩◎   “这位就是鲁润师兄?”   云乘月站起身, 余光看见裙摆上滚下去一点点心碎渣,立即略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把碎点心渣拍下去。但没想到, 一旁的拂晓眼睛一亮,“咩”一声就原地起跳, 张口吞下了那点碎渣。   两位师兄都看着小麒麟。   云乘月眉心略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拿出木匣就递过去:“这是天工班胡祥师兄托我转交的,说是最新方案。”   “最新方案?原来是胡师弟。他自己不来, 反倒麻烦起新来的师妹, 真是没点当师兄的样子。”   鲁润师兄摇了摇头,接过木匣, 打开看了一眼,点头收好。他再望望天色,又瞧了一眼亭中那张扎眼的草纸, 神情如常, 只对云乘月拱拱手。   “这回有劳云师妹了。我回头会教训胡师弟,不过他们天工班人数不多,每个人都很忙,因此常常在书院中抓人跑腿,还望云师妹不要同他计较。”   他说得认真而温和。这位师兄浓眉俊眼,几近冷冽,脸庞却线条柔和,嘴唇丰柔而略小, 令他颇显诚恳亲和, 也格外有种天真的少年气。   他又拿出一张中间镂空、外方内圆的淡黄纸张, 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旋即, 纸张四周亮起一行文字,写的是:   ——(九九九)年,内院任务(丁)等(一三九)号已完成。   鲁润将纸张递给她:“这是任务完成的签收单。拿上它去到省身堂,就可以积累相应任务分数,如果任务发布者设置了奖励,就还能领取对应奖励。”   这东西有些新奇,是第一次见。   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冲淡了苦等至半夜的郁闷。云乘月拿着纸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才收了起来。   鲁润看着她的样子,笑道:“这东西不光书院用,各处行会也用。白玉京里也常见,如司天监、飞鱼卫,都有自己对应的任务体系。”   “完善的奖惩机制,也是律法制度的一部分。”   云乘月先是点头,而后心头一动:怎么感觉……鲁润师兄有些像在教她的样子?   但再看过去,这位青年神态温和却随意,不像有什么言外之意。   也许只是随口一说吧。   “对了,云师妹,省身堂和书院其他地方一样,从早课时间开放到晚饭时间。注意在他们有人时前去。”   晋文显提醒了她一句,又转向鲁润,正色道:“鲁润师兄,我也有件事同你说。”   接着,他就告诉对方,说云乘月住处安排出了问题,以及身份玉简、戒律手册都没发放的事。   说罢,晋文显又道:“大师姐做事再细心,终究事务太多,免不了有疏漏。鲁师兄……”   “晋师弟。”   鲁润却摆摆手,略带责备地说:“现在我们只知道云师妹的事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原因。如何能断言,是大师姐有所疏漏,而不是故意,或者被人欺骗,或者其他缘由?究竟是谁、为什么、在哪一环节做得不对,还要调查过后才能得出结论。”   “只凭经验就擅自推论,是研习律法之人的大忌,你须谨记在心。”   晋文显先是惊愕,而后还有点不服气,想出声辩驳。但迎着鲁师兄温和却迫人的目光,他一句话说不出,自己想了半天,渐渐明白过来,面露愧色。   “是……我懂了,多谢鲁师兄教导。”   鲁润方才点点头,又对云乘月说:“这件事我知道了,定会告诉师长,明日便会着手解决,七日之内必出调查结果。”   他说得如此干脆而自信,让云乘月有些意外。   虽然她原本就打算告状,可在她想来,杨霏给她找的麻烦虽然讨厌,却也不算大事。为什么鲁润师兄的态度却相当严肃?   反正天色都晚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云乘月就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鲁润听后,笑笑,说:“原来云师妹是疑惑这件事。不错,这事如果和书院存亡这般大事相比,的确不值一提。”   “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厦倾倒往往就是无数的小问题日积月累而来。”   “只有在日复一日中,用最严肃的态度处理好每一件小事,才能真正让所有人明白:规矩就是规矩,规矩必须遵守。”   “如果有人违规,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及时的处置,那这规矩就废了。”   “身为律法大道的传承者,我等决不能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听到这里,云乘月不得不拱手一礼。   “原来如此,受教了。”她认真道,“鲁师兄不愧是张夫子亲传,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   鲁润含笑点头,并不谦虚。   “那么,天色已晚,云师妹,晋师弟,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   “对了,就寝钟声响过之后,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宵禁。超过宵禁时间回去,也是违规,要受处罚的。”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晋文显忽然身体一颤,立即道:“好的鲁师兄我马上就回去多谢鲁师兄指教鲁师兄晚安!”   说罢,他转身就走,仓促间给云乘月使了个眼色,便消失在传送石碑前。   云乘月不明所以,却也意识到违规必定不是好事,立刻也说:“那我也告辞了,多谢鲁师兄。”   才一转身,她却又想起什么,扭头疑惑:“可鲁师兄,你不也还在这里?”   鲁师兄双手背负,面带微笑,青衣当风。本是月下仙人般的场景,却因他气质里那份少年气,而令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促狭。   “我么,我是有夫子特许的,并不适用宵禁规则。”   他含笑说:“云师妹,改日再见。”   云乘月便匆匆走了。   她想起,之前有人介绍过,说各个班级的学生都有对应颜色的衣袍,而唯有在书院大比中取得头三十名的学子,才能身着天青近白的衣袍。天青近白,原本是书院三十六位老师才能穿的颜色,将之赋予学生,无疑意味着极大的认同和极大的荣耀。   她见过的学生里,杨霏这位大师姐便身着青衣。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鲁润。   “藏龙卧虎。”   她一路从传送点飞奔,奔过一段发白的月光和露水闪光的草木,最后嘀咕了一句,终于推开自己小院的门。   就在她跨进院子的那一刹那,身后远处响起了清远的钟磬之音。那声音庞大又沉郁,像怅然又像释怀,如梦境缓缓降落。她回过头,恍然明白那就是宵禁的钟声。   总算是险之又险地赶上了。   她松了口气,再回过头,却见拂晓已经奔上前去,一头撞开了内屋的门。   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在桌边,有人静静而坐,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正一针一线地缝。   云乘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灯影中的人抬起头。他长眉略蹙,眉眼阴郁,但灯色映在他眼底,冷暖流转,就只剩了最纯粹的无奈。   “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薛无晦冷冷地说,却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啊……”   云乘月如梦初醒:“你在做什么,还没睡么?”   “我不需要睡觉。你是不是傻了?”   他还是那么冷冷地,又瞪她,仿佛这样就能掩饰那份无奈似地。他盯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却挫败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非要要这东西。”   薛无晦指着桌面那只做了一小半的黑色绒毛兔子,不怎么高兴地说。   云乘月忽然笑起来。   “哎呀,是这样啊。”   ……   山上。   宵禁的钟声已过,月色却顾自照耀。日升月落,天地沧桑,从来不以人类的规定而改变。   鲁润站在山顶,遥望山下。他打开那只木匣,从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来细细观看。   “守心,你的作业进度如何?”   有人出声询问。   鲁润字守心。这是恩师给他起的字。   他退后一步,躬身行礼。   “见过夫子。”   张廉夫子点点头,又问:“如何了?”   这位蓄着山羊胡须、目光炯炯的中年人,正是张廉夫子。此时,他正手持一卷书册,缓步走来。他背后的知行台上,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但有几盏灯火永远燃烧。   据说明光书院存在了多少年,那几盏灯火就燃烧了多少年。如果传说为真,那就是千年不灭的长明灯,唯有传说中的人鱼油脂才供得起。有人说那不灭的灯火象征着明光书院不灭的传承,也有人说那是在等待谁归来。   孰真孰假,早已不可考。千年已过,如今的人如何努力考证,也无法还原历史的每一个细节。   鲁润收回神思,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一次胡师弟做出来的东西,应该能够符合学生的需求。完工之后,学生就拿去山下城镇中实验一番。”   张夫子闻言,比较满意地“嗯”了一声。   “你有这样积极入世、为民做事的想法,非常好。守心,你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为师深知,你天性更多灵活,因此在律法一道上更要守住本心、谨记初衷,不可走上那钻律法空子、谋取私利的歧路。”   鲁润严肃应下。   张夫子再点头:“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处理得也很好。你说得不错,规矩必须遵循,无论是谁,只要违反了规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这说的是杨霏的事。   和晋文显不同,鲁润了解的事情更多。他知道杨霏曾算计过云乘月,今天听晋文显一说,他就知道是杨霏从中作梗,想给云师妹找麻烦。   鲁润道:“大师姐这次做事是头尾不顾了一些。夫子,这事不如交由学生处理。”   书院普通的违规事件,向来由律法班的学子代为执行。但这次违规的人是书院大师姐,让一般的学生去宣读处罚,恐怕大师姐面子上过不去。   “也好。守心,你考虑得很周到。为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过分执拗,只知道生搬硬套各种规矩。”张夫子想了想,相当直白地夸奖道。   鲁润有点无奈,心想夫子您现在也挺执拗的,上回不是听说当众要教太子做事吗?   不过,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悄悄说。   “好了,守心,你也去歇息吧。修士奉四时而行,饭要吃,觉也要睡。”张夫子合上手里的书册,也合上了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法条,“为师也要去歇着了。”   鲁润点头。   “不过,夫子……”   “守心还有何事?”   “学生是觉得,此前只听传闻还不觉得,今日一见,云师妹果然钟灵毓秀,资质过人。她临写的书文字帖,学生看了一眼,法度虽然稚嫩,意趣却灵动逼人。”   师徒两人向来亲近,鲁润也并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这样的天才,书院果真不教?如此忍气吞声,未免长了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在鲁润的想法里,老师大约会有些无奈,告诉他书院也有苦衷,也许还会告诉他这苦衷是什么;这也就是鲁润的目的。他想更了解书院的事情,不然他不大安心;他天性就喜欢缜密无缺。   万没想到,这话一问出口,就见张廉夫子竖起了眉毛,俨然一只陡然被点燃的炮仗,整个怒气冲冲。   “就是,为师也这么想!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哪有学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考了进来,我们收了人家,还不教的!”   张廉夫子一拍手,很是赞同,也很是不满:“守心你是不知道,你这云师妹实在倒霉,一路过来,比别的人多经历了很多艰险。不过,她表现得很有骨气,为师虽然不全赞同她的选择,却很欣赏这份骨气。”   鲁润听得好奇起来,很想立刻就知道这位师妹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他的老师无意解答。这位夫子只是顾自叹息了好几句,才说:“可王夫子心意已决。不知道他老人家和白玉京谈了些什么,就谈出这么个结果来!”   眼看老师怒气满盈、满腹牢骚,鲁润连忙安慰了几句。他知道,别看老师这样不满,但只要是王夫子的决定,老师从来就不会真正反对。   “这……实在是可惜了。”   鲁润叹道:“这样下来,就算云师妹在书院走了一遭,同书院又有多大感情,在将来的争斗中又如何会考虑书院?这多半就是白玉京想要的结果。”   师徒两人相顾无言,又一起叹气。   最后,张夫子到底打起精神,拍拍得意弟子的肩。   “王夫子必定有他的道理。”他沉声道。   “况且,即便我们不教,也不见得你云师妹什么都学不到。”   “夫子的意思是……”   张廉看向山下,看向远方和更远方,一时没有回答。他凝视着那片云雾和那片夜色,眼中有暗金色书文闪过。那是律法大道的显化。   “很多时候,不是课堂才能教人道理。天地间更多的道理,恰恰在课堂之外。”   老师看到了什么?鲁润不知道。他只知道,以老师的修为境界,他必定看到了很多他无法看见的东西。他只能揣测,那个方向有什么?有山,有水,有人。也许老师什么都没看,也许他什么都看见了。   最后,他只能颔首。   “愿云师妹在自己的道路上,一路顺遂。”   ……   在云乘月,则是一夜好眠。   累了一整天,她睡得很香,梦境都很简单,隐约只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在她记忆深处唰啦啦轻摇。   天蒙蒙亮时,她醒了过来,并且觉得耳朵湿湿的。侧头一看,见是拂晓蜷缩在她脸旁,呼吸正对着她,也睡得很香。   因为是冬天,所以“蒙蒙亮”这个时候也不算很早了。   她揉着眼睛一推窗,就见一只纸鸟飞了下来。它似乎在屋檐上等待了一会儿,身上蒙着细细的露水。   纸鸟扔下来一只小包裹,便化为一枚“寄”字,消失在半空。   包裹里是一枚身份玉简,一本戒律手册。这手册竟然还挺厚,翻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字旁边又用更小的字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   云乘月看了几眼就觉得头疼,赶忙合上。她心想,只有晋文显那样天生喜欢研究律法的人,才会热衷看这东西吧?   手册唯一有用的东西,是最后附上的地图。云乘月研究了一下,发现根据手册上的说明,只需要输入灵力,并回答一道随机出现的“书院规矩问答”,就能成功打开地图。回答时间不限,允许随时翻开手册查阅。   这完全是逼迫别人学习书院规矩……看来制订的人也知道,一般人根本不想阅读它。   云乘月扶额。   除了这两样东西,另还有一封简短的致歉信。落款是“嘉禾堂”,没有具体的签名。   她对这纸条不感兴趣,看完了就丢一边。   这时,拂晓跳上了窗台。它也醒了,懒洋洋地打呵欠,一个接一个,还用脸颊来蹭蹭她的手臂。   “老薛呢?”云乘月问。   “咩……”   ——出门了,去岁星星祠了。   那他应该是去和星祠里的小弟们沟通了。这两天也没看见乐陶和申屠侑,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是还没回来?   薛无晦答应过她,观想之路出来后就告诉她他的计划,但现在一个人都找不到,更别说详谈了。   稍微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吧……不过也不重要。不重要吧,大概。   洗漱一番,云乘月也收拾好了心情。循着成功打开的地图(失败了五次),她决定先去嘉禾堂附近的食堂吃早饭,再通过传送阵前往省身堂,领取她昨天任务完成的奖励。   计划完美。不知道书院的食物品种有哪些,味道怎么样?   云乘月规划得很好,结果抱着拂晓一推门,就见门口候着个人。   “……你终于起了。真是有够早的。”   朝阳带雾,草木清冷。露水在窸窣声中滑落,又被一双精致的绣花鞋踩成了纤细的雾气。   庄清曦走上前来,俏面含霜,冷冷地睨着她。   “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出嘉禾堂旁边的院子?”   庄家大小姐很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背后的住处:“我可不愿意一个人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云乘月望着她,恍然大悟。   “哦,原来考试最后一名是你。”   庄清曦:…… 第119章 新生   ◎答和应◎   “这么说, 你们是想将错就错,拿了原本属于我的院子?”   一间早餐铺子里,云乘月捧着一块牛肉酥饼, 啃了两口,才慢悠悠地问。   语气挺平和的, 听不出来生气与否。   庄清曦反倒有些不安了。她坐在云乘月对面,面前只一碗豆浆,上面撒着葱花和油星;豆浆一口都没动。   但她还是作出一副强硬的模样:“对……要多少,你开个口。”   “咳, 大家既然坐下来了, 就好好谈嘛。云……呃,云师姐, 总算看在我请客的份上,给个面子,给个面子。”   边上的庄不度来打圆场, 顺手还拿了侄女的豆浆, 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不错,这位年方四十八的纨绔公子,也顺利入读,排名堪堪比自家侄女高一名,据说是观想之路中的表现颇为亮眼。这个消息让白玉京中的他大哥,也就是庄家家主万分高兴,然而他本人头几天一直哭丧着脸,哭诉再也不能睡懒觉了, 天天早起的日子不如杀了他。   不过, 现在他好像也适应了。   新生辈分按照考试排名来定。由于排名比云乘月低, 庄不度也得叫云乘月为师姐。   在观想之路中, 在薛暗威胁她时,庄不度曾担心过她。云乘月记他这个情,也就笑笑,再啃一口酥饼。不过看看他那碗咸豆浆,她到底有点嫌弃,顺手往自己的豆浆里加了两勺糖。   “吃完早饭再说。”她说。   庄清曦看上去有点恼火,但她看看自家小叔叔,还是忍了。   一时间,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响,伴随着吮吸和咀嚼的声音。窗外日光转浓、青山渐明,云乘月余光看见有人乘坐飞舟掠过,不期然地想:修士吃早饭的场景,和山下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匆匆而来,选好自己爱吃的东西,吃完了又急急忙忙离开,或者干脆打包带走,开启新的一天。   这里距离嘉禾堂不远,是明光书院内院的食堂。说是食堂,却做成早餐铺子的模样。一间间铺子依山而列,每间都有属于自己的三角旗,上面写着“豆腐脑”、“油条”、“包子”等。   在这里吃饭不需要给钱,却需要给付“分数”。   分数记在每个学生的身份玉简中,通过完成各类任务、日常学业、期末考试、师长奖励等方式获得。   新生入学后,按照各自路途中的表现,以及考试分数、排名,来发放一定分数。   据说今年,新生获得的入学分数创下了新高。   现在,这位创造历史的人,正坐在酥饼铺子里,咽下最后一口牛肉酥饼。并且,买单的是另外两位。   庄清曦什么都没吃,只是脊背笔挺地坐着。等云乘月刚一吃完,她就迫不及待道:“开个价吧。”   就好像她只会说这句话似的。   她刚说完,庄不度便说:“虽然我们有换房的想法,但云……云师姐不必为难。你想答应就开价,不想答应的话,拒绝就好。”   “……小叔叔!”   庄清曦柳眉竖起、杏眼圆睁,险些拍案而起。   庄不度回以一个满不在乎的笑。   “我答应啊。”   云乘月招手又叫了一块红糖酥饼,微笑道。   “……嗯?”   “什么?”   她无视了两人惊愕的神情,很痛快地说:“只要告诉我母亲的旧事,我就答应把院子换给你们。”   “不行。”   庄不度神情微变,一口回绝。云乘月并不意外。他此前已经拒绝过一次,大概很执著遵循当年和宋幼薇定下的约定。   但庄清曦可没有这个顾忌。短暂的惊讶过后,她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笑容,像是有些窃喜,更多的却是恶意。   “好。”她一口答应,“这可是你说的。”   “小曦……”   庄不度皱眉想阻止,这回庄清曦却强硬起来。她正眼不看他,只道:“小叔叔,您此前不论如何教训我,都是您做长辈的有道理。但这一回,咱们都是书院的学生,各有各的道要修,您可以不答应,却不能干涉我的决定。”   “云……云师姐,说来话长,你要现在听,还是改日再说?”   她语气铿锵,话说得条理清晰,令庄不度一噎,也令云乘月对她略有改观,心道庄清曦终究是在京中略有名气的修士,当然不会一无是处。   忖度片刻,云乘月一笑。   “还是择日再说罢。”她说,“一来,既然说来话长,那究竟要如何同我说这旧事,庄师妹大约也要考虑一下。二来,虽然我答应了交换住处,可书院答不答应,我说了却不算。”   庄清曦一怔,尚未明白过来,庄不度却抬起了眼。   “书院抓到给你使绊子的人了?”   云乘月笑笑,道:“毕竟没人是傻子。书院有书院的规矩,谁知道会如何?所以,等此间事了,如果庄师妹还坚持想要交换住处,那我们的约定,就到时候再生效。”   庄清曦总算明白过来。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自己闭了嘴,只那吐出的气音像是一个“杨”字。   云乘月假装没听见,起身伸个懒腰。   “多谢你们请我吃早饭。告辞。”   拂晓也舔干净了自己那份甜豆浆,跳下凳子,颠颠地跟着走了。   他们离开过后,庄不度托着下巴,把玩着手里的桃花枝,懒洋洋道:“有人要倒霉喽。”   “小曦,你跟小叔叔说老实话,是不是你贿赂那杨师姐,叫她做的这件事?”   庄清曦赶紧扯扯他衣袖,传音道:[人多耳杂,小叔叔你别乱说?]   庄不度才不理她,只问:“是不是?是的话,我就要和你娘告状了。我们庄家好歹家风正直,出了我这么个纨绔已是不幸,可不能再多你一个。”   这话听得庄清曦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心里嘀咕:你也知道自己是纨绔!   “到底是不是?”   “不是!”   庄清曦破罐子破摔,也有几分赌气和委屈:“我什么都没做!从一开始就是大……是她的安排,我只是幸灾乐祸而已,小叔叔你不能和我娘胡说八道!”   “行了行了,不是就行。”   庄不度挥挥手,若有所思:“虽然你是个心思不宽阔的孩子,但好歹也是我看到大,知道你脾气急还想得多,却做不出算计人的事。”   庄清曦皱眉,心道小叔叔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这下就有意思了。”   庄不度笑道,觉出一种看热闹的趣味:“小曦,不如我们来赌一赌,这件小事究竟会悄无声息揭过,还是发酵成什么大事?”   “终究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啊……我要赌变成大事,小曦呢?不如赌另一种可能?”   庄清曦眉毛抽抽,最后强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不赌。”她一板一眼道,“庄家家规,禁止赌博。”   庄不度并不死心:“不要这样死板么……”   庄清曦继续面无表情:“我要写信告诉大伯,说小叔叔逼我赌博。”   庄不度:……   他想起了大哥那轮起来就虎虎生风的鞭子,一时不由龇牙。   “这,这还是不必了……不赌就不赌,那么小气干什么……”   庄不度摸摸鼻子,有点讪讪,忽又想起什么,坐直了身体。   “小叔叔?”   “你有没有觉得,”庄不度轻抚桃花枝,喃喃道,“乘月她生动了一些?好比沉睡的花枝苏醒。”   “……是云师姐。小叔叔,请不要说这样轻浮的话。”   庄清曦忍耐地叹了口气,还是觉得忍不了,干脆起身走人。   她还有点郁闷,心想,什么生动不生动?明明就是讨厌和更讨厌的区别!   ……   按照规划,云乘月通过传送阵去了省身堂。眼前一阵水墨流转后,她发现四周景色一变,不光草木陡然不同,连山势都改了。   再回头一看,才发现背后那座山峰是来处;原来已经到了另一座山峰。   省身堂则伫立在她眼前:高低错落的建筑汇聚一处,占了整个山巅,且整个山头都被推平,成了平坦的场地。   这里相当热闹,传送点就有好几处,方便人流错峰;另还有各式各样的飞行器降落或起飞,往来不歇,令一个又一个“浮”、“飞”、“悬”之类的字出现又消散。   四周并无围墙,只有广场中间立有一座简单的木门。这显然是某种纪念,而非功能性的大门。   云乘月走近一看,见木门上方悬挂着一张薄薄的木片,题着“省身堂”三字,两侧挂有对联,为:一日三省吾身,终生任重道远。   木质腐朽,文字模糊。如果不是某种特殊的力量萦绕,恐怕这门早已坍塌。   望着这门,云乘月心里闪过某种奇妙的滋味,恍惚间一时站住。   等她回过神,却见拂晓蹲在门边,正站起来,好奇地想用爪子去碰门上一处斑驳。   没来由地,她心中一紧:“拂晓不准碰!”   “……咩?”   小麒麟吓了一跳,身体往后一仰,登登连退好几步,最后还是一下倒在了地上。它并不呼痛,只立刻翻身起来,在原地蹲坐着,爪子抱起尾巴,怯怯地看着云乘月。   它脸上呈现出了很人性化的不安。   “咩,咩咩……”   ——我,我就想看看,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云乘月一怔。这段时间里,小麒麟都表现得很活泼,这还是它头一次表现得这么不安……就像一瞬间回到了它被人折磨的时候。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过于严厉了。   “对不起……”   她试图缓和小动物的情绪。   拂晓眼巴巴地看着她,试探着蹭过来,最后才松了口气,将脑袋靠在她腿上,贴得紧紧的,很依恋的样子。   云乘月将它抱起来。她意识到,也许在小麒麟的心里,过去的创伤一直存在,只是它把伤口藏了起来。并不是只有人类会隐藏伤心的过往。   她摸摸它的头,再次道歉:“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凶你了。”   拂晓摇摇头,“咩咩”几声,信誓旦旦的,意思是它今后不会再做错什么了。   这时,一旁目击了事情全过程的路人,忍不住走上前来。   “其实这门有书院阵法护着,区区一只羊,就算冲上去瞎啃一番,也不会对它造成损害。云师妹大可放心,也莫要对这羊凶巴巴啦!”   “嗯?”   “咩?”   一人一麒麟偏头一看,正遇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黑衣青年看着他们,单手叉腰,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嘴偏大,牙齿也偏大,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更显得这笑容灿烂至极。   而由于他戴着一副古怪的、厚重的木制眼镜,这笑容也就更加突出了。   还是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   “天工班的胡祥师兄?”   云乘月脱口而出。   “正是正是,多谢云师妹记得我!”   胡祥豪爽地笑道:“昨天我急着赶路,也没来得及仔细问,回头被鲁师兄训了,我才知道认错了人!”   “不过,还要多谢云师妹帮我跑腿!你今天是来省身堂领取任务奖励的吧?正好,来,我领你进去!”   胡祥看上去是个热情豪爽的人。   他一边走,一边指点着各处,告诉云乘月这里有什么典故、那里的机关是什么原理。云乘月也就知道了,原来刚才那木门是千年前的旧物。   原来,千年前,明光书院不在这里,而是在极西之处的太苍山。古籍记载,西方多妖,明光书院却倡导有教无类,曾收了不少妖做学生。   不过,那个书院已经覆灭很久了。现在,书院里连知道它的人都不多,少数关心历史疑云的人才了解一二,并称它为“旧书院”。   “据说那木门就是旧书院留下的唯一遗迹,也是旧书院存在过的有力证据。”   胡祥介绍完时,正好也到了省身堂里的任务发放处。   她交出身份玉简,还有鲁润给她的“任务完成凭证”,就有执勤的弟子帮她录入信息、记入分数,并将寄存在这里的奖励交给她。   奖励是一块木牌,上面刻有“借阅证”三字,背后是一个被圆圈圈起来的“丁”字。   “这是山海阁的借阅证。”   胡祥解释说:“山海阁就是书院的藏书室。里面书册浩瀚,如山如海,所以叫山海阁。书不能随便看,更不能私藏带走,得有借阅证才能翻阅。”   “藏书被分成了甲、乙、丙、丁等级,丁级借阅证只能看丁级的藏书,丙级可以阅读丙级和丁级,以此类推。”   云乘月眼睛一亮,却又摇头。   “可是……书院承诺过不教我,我连知行台都进不去,还能进山海阁么?”   “啊,这,好像有道理……”   胡祥挠挠头,也卡壳了。   两人面面相觑。   “不行!就算不教你,总不能不让你自学!”胡祥一拳捶在掌心,光是响声就听得人耳朵疼,但他本人浑然不觉,只顾不平。   他一把从云乘月手里抢过借阅证,举起来,宛如发誓。   “这样,云师妹,我陪你去一趟山海阁!要是他们不肯借……你要看什么书,说一声,我来借出来给你!”   “是吗?若真做了,就等着因违规而受到惩戒吧。”   这句话不是云乘月说的。   五条锁链交织而成的飞行器具,缓缓降落之后,化为一枚“律”字,回归主人额心识海。   又有一只手伸出,轻巧地拈过那枚借阅证。   “吓……鲁润师兄?!”   胡祥突然心虚。   鲁润含笑点头,将借阅证递给云乘月。   “对不住,云师妹,一定吓你一跳吧?这人还要帮我做事,我不能够眼睁睁看他因为违规,而被关起来浪费时间。”   云乘月接过借阅证,再望着他。   鲁润意会,失笑:“此事我已提前问过夫子,他老人家言道,自学当然可以。云师妹凭自己拿到了借阅证,就可查阅山海阁中对应书册。”   这位不愧是夫子亲传,做事相当妥帖。   云乘月收下借阅证,也笑道:“那多谢鲁师兄,我就不担心白跑一趟了。”   胡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那我呢?”   “你?”   鲁润看他一眼,伸手拍拍他的肩:“你这次做的方案很好。”   胡祥眼睛一亮:“哦哦!我终于可以放假了?”   鲁润慢悠悠道:“所以,你可以着手帮我把东西做出来了。”   胡祥:……   看他一脸悲愤,就知道做这东西恐怕耗时耗力,相当累人。   云乘月暗自忍笑,再次道谢,便打算告辞两人。   “对了,云师妹!”   胡祥心大,悲愤了一瞬间,情绪也就过了。他想起来什么,大大咧咧一拍云乘月的背,爽快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合适的飞行器具?传送阵用一次就要花费一次分数,总是用传送阵,其实也挺贵,不如买个合适的飞行器,短距离用飞的更合算。”   云乘月:“嗯?”   胡祥嘿嘿一笑,凭空掏出一枚薄薄的玉简,往她手里一塞。   “师兄不才,作为天工大道公输润夫子的亲传,十分擅长制作各类精巧实用的器具。这里是一份飞行器介绍,每种都标明了功能和价格,绝对童叟无欺!”   “云师妹要是有看上的,师兄给你打八折!”   云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谢谢胡师兄……?”   一旁的鲁润叹了口气。   “云师妹莫理他,他商人习气又犯了……不过,胡师弟说得倒也不错,他的手艺也是一等一。云师妹若有多余的分数,不妨考虑一二。”   云乘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推销了。   她忍不住笑了。   “好,如果有需要,我回头告诉胡师兄。”   “哦!那就好!”   胡祥眼睛一亮,热情地掏出身份玉简:“那云师妹加个联系方式啊?还不会用?简单简单,师兄教你,你这样这样……鲁师兄也加一个?”   鲁润无奈:“加我做什么?”   胡祥真诚道:“我最近想出一个团体定制的法子,干脆建一个联系网络,大家能同时畅所欲言,如果超过三   人都想定做同一种工具,我就给个折扣价。怎么样,很划算吧?”   鲁润:……   他摇头:“你这劲头……总算不是个奸商。不然戒律绕不过你。”   说话之间,他自己却也不禁笑起来。   云乘月抱着拂晓,看得也笑起来。她刚想说什么,心头却一动,偏头看去。   然而广场上人来人往,似乎一切如常。   ……   不远处。   省身堂广场的木门前。   亡灵帝王一袭黑衣,披发赤足,站在门前,静静凝视着那一幕。   他的目光久久流连,从木门那斑驳的对联、腐朽的伤口,到前方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场景;再回来,再看去。   良久,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已经凝实,边缘不再虚化,甚至不再那么青紫;它有了一点近似活人的血色。   可近似活人,依旧不是活人。   他抿紧嘴唇,双手用力握紧,最后却陡然松弛而垂下。   薛无晦抬起手,轻轻触碰门扉。   “这里……”   他喃喃地,不知对谁说道。   “……曾经还种过一棵香椿树的。”   他记得那树很高,开春不久就枝繁叶茂。会有人撺掇他爬树,又在树下抬头看他,笑着说摘点香椿来吃啊,又说……   说什么呢?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连究竟是否有那个人、是否有那一幕,他都记不清了。   薛无晦闭上眼,后退一步。   在她侧头看过来的刹那,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唯剩阳光下澈,生命往来生辉。 第120章 困顿   ◎“去吧”◎   山海阁作为明光书院的藏书室, 既然号称如山如海,自然要另又占据一整座山头。   云乘月捧着戒律手册,好不容易通过了随机测试, 打开了地图,找准山海阁的位置, 传送了过去,到了大门口,却发现门扉紧闭。   大门上挂下一副竖轴,上面是洒脱的四个大字, 写道:今日闭馆。   云乘月疑惑半天, 心想,说书玉简里可没说哪个传奇门派的藏书阁要闭馆。难道不该都是全天开放?   像她一样白跑一趟的学生还不少。   一道道飞行书文的流光降落, 随即就是惊讶和哀叹。   “我又忘了今天是闭馆日!”   “倒霉啊,到底是谁规定要闭馆的?”   听起来,闭馆倒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云乘月顺手拦住一名学子:“这位师姐, 请教一下, 山海阁怎么会闭馆?”   那位师姐一袭鹅黄衣裙,长发高束。她站在门前,一手拎着一杆异常巨大的毛笔,有些烦躁地揉着头。   “为什么闭馆?这么简单的问题……哦。”   黄衣师姐一抬眼,短暂的诧异过后,她了然一笑。   “新生?”她指指面前大门,“书院有规定,每过十日, 山海阁就要闭馆一次, 以便进行书册清点和整理。有时有人想私藏书册, 这时都会被揪出来。”   还有这规矩?云乘月模模糊糊想起来, 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听过类似的事,叫图书馆日什么的……吧?   “书册这么多,整理起来不会很困难?”她有些好奇。   “这谁知道?反正我觉得很难,所以我从来不去接什么‘整理山海阁’的任务。”师姐摇摇头,又调侃道,“其实这些规矩都写在戒律手册里。不过师妹你刚来书院,戒律手册用得还不多吧?等你多翻几次地图,被多抽问几道问题,想忘也忘不了。”   云乘月眨眨眼。   “可是……师姐,我看这里很多前辈,还是忘记今天是闭馆日了?”   师姐闻言一噎,悻悻道:“这个,修士山中修行,不知岁月,谁会记得这么清楚?只有是管理山海阁的老师,才会不厌其烦地算日子吧?”   “要我说,一个月整理一次差不多,干什么非要十天就搞一回……”   师姐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斥责打断。   “就是因为容易产生这般想法,山海阁才要坚持这百千年的规矩。”   师姐一听,先是一脸想要反驳的不服气,可待回首一看,她就一呆;想争论的气势还没完全提起,就蔫巴巴地耷拉下去。   “顾、顾老师,您怎么在外头啊?”   师姐宛如老鼠见了猫,细声细气地行礼问好。   “当老师的就不用吃早饭了?”顾老师没好气道,板着脸,“真亏我在外头,不然还听不见你这番高谈妙论。”   师姐可怜地求饶:“顾老师,我就说着玩玩,我错了。”   顾老师还是板着脸:“错哪儿了?”   师姐很痛快地回答:“错在我不该在山海阁门前说山海阁的坏话。”   顾老师:……   “……是错在这番想法本身!”   顾老师无奈摇头,却又被气出了一点微笑。这微笑泄露了她的宽容,也舒展了她唇边严厉的纹路。   她又看向云乘月,眼神凝然沉静,并不像在看陌生人。   “乘月来了?拿的什么借阅证?丁级?嗯,倒也合适你。可惜今日闭馆。明日你早些来。”   云乘月正觉得这位顾老师看着眼熟,这时候才想起来,之前她、季双锦、陆莹三个人刚到书院时,在天地门广场上,就是顾老师从天而降,急匆匆叫走了杨嘉夫子。   这位顾老师便是学院三十六位老师之一,着青色衣裙、勒枫红抹额,头发绾成圆髻,看上去大约三十六七,眉眼有些清冷,神态却很安和。   不过,就这么一面,足够顾老师待她熟稔么?   大约看出了她的疑惑和一点警惕,顾老师笑起来。   “还记不记得,你离开浣花城时乘坐的保宁号?”她说,“你在船上曾经同一位老妇人买过些烤米,还同她聊过天。”   云乘月当然记得,不由哑然:“啊,那难道,竟然是……”   顾老师颔首。   在她的注视下,云乘月抱紧拂晓,突然有点不自在。是觉得被愚弄而不高兴?倒也不至于。可能……就是有点尴尬吧。原来那个卖烤米的老妇人是很有本事的修士,并不需要她当时那样同情叹惋。   有种自我感动和自我满足的尴尬。   “咦?原来顾老师您又去骗人家考生了!”   一旁的师姐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一时不察,脱口而出。   顾老师睇去一眼:“嗯?”   “呃……”   师姐立即低头,沉痛道:“骗得好,骗得好!”   顾老师:……   “……那不叫骗。算了,我不跟你们扯这些有的没的。我管好我的山海阁就行。”   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听好了。山海阁十日一闭馆,是自书院创立以来就有的规矩。在很多年以前,世界没这么太平,物产也贫瘠得多,玉简产量极少、价格极高,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使用玉简来记录知识。”   “大部分人只能通过竹简、书册学习。因此,书本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为了防止书册丢失,也为了帮助后来人更好地分类学习,山海阁才定下了十日一整理的规矩。”   顾老师简单地说完这条规矩的来历。   师姐却像并不服气。虽然她不敢和师长顶嘴,可修道人的坚持,却让她把反驳说出了口:“可是顾老师,您也说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为什么我们不能改改规矩,更方便自己?”   “那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修士的力量再如何强大,也终究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血有肉、有苦有乐地活着。”   “我们是人类,不是神鬼。”   这一次,顾老师回答得言简意赅。而且看上去,她并没有说得更多的意思。   “好了,去吧,莫要耽误了一天的好时光!”   她大袖一拂,便有清风一阵。   风拂面而来,带着竹林似的清冷香气。   云乘月不由闭了眼,再一睁开,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某处山腰凉亭。亭外飞鸟掠云,飞瀑悬挂如缎。   师姐也同她一起。   “……被赶出来了。顾老师好像有点生气。”   她嘀咕一句,又偏头看云乘月,眼睛微亮。   “刚刚顾老师叫你什么,乘月?难道你就是今年那个大名鼎鼎的云师妹?”   “我倒是不太喜欢‘大名鼎鼎’这种说法……”   云乘月叹气,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种“盛名”。   师姐想了想,点头:“也对,换我明年可能要被人在擂台上杀死,我也不会那么高兴。”   云乘月一默,语气平平:“师姐真是爽朗直白。”   “啊,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说话有点不过脑子。”   师姐很爽快地道歉。   “我叫黄莺,是贵生班的学生,就是杨嘉杨夫子的班级。云师妹,你在我们班很有名。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领略一番你的生机大道。要不……我们换个联络号?今后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交流啊!”   黄莺师姐是个活泼冒失的人,但这样的人也不容易让人讨厌。   两人交换了联络号。黄莺很高兴,冲她挥挥手,便忙着离开,说要准备下午的课业。   瞧着她离开的方向,云乘月沉思片刻,觉出了一丝古怪。   明光书院中有三十六名老师,七位夫子。夫子之中,只有三位开班教学。   内院学子虽然不多,但因为修行年岁较长,目前在读的大约也有两三百名。其中,属于“三夫子班”的不超过七十名。   怎么就这么巧,短短两日之内,她刚好把三个夫子班的学生都碰了个遍?   是巧合,还是看似无心的有心?   她摇摇头。   想也没用,别人想做什么,还能直接告诉她么?何况书院目前局势微妙,她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唯独一点。   云乘月走到亭边,伸出头去看。阳光已经灿烂起来,她不得不略略眯眼。   视野中,飞行书文的影子时不时在空中掠过;依山而建的建筑群里,能看见小小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有的在上课,有的忙着交流,还有切磋的,也有边走边说着什么的。   在这间书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   那她应该做什么?   应该好好修炼。理智这样告诉她。她对自己说,如果需要老师引导,大不了回去找薛无晦。他再怎么说自己不擅长教导,她多磨一磨,也不信他不教。   但是……   她怔怔看着四周。清晨已经彻底开始,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正式开启了属于自己的一天。他们有明确的目标,有清晰的指引,有切实可见的同伴。   忽然之间,她觉得有些羡慕。连她自己也诧异,她竟有点羡慕那种忙忙碌碌的状态。真是怪了,她的志向明明是当一只什么都不用做,成天快乐睡觉的乌龟,为什么会羡慕别人忙碌?羡慕到恨不得立即跑回去,把薛无晦拖出来,督促他教自己修炼。   说干就干。   [薛无晦。]   云乘月立即传音。   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神识传音是一种受制于修为和距离的通讯手段。距离越远,对修为的要求就越高。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帝后契约在,无论相距多远,都能很轻松地通过神识对话。   [老薛,起床了,太阳出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云乘月皱了皱眉,担心起来。怎么回事,别是出意外了吧?在岁星星祠遇见什么了,还是被司天监的星官逮着了?   她决定再尝试最后一次。   [薛无晦,我觉得……我快死了。]   她语气凝重地说。   [……出什么事了?!]   这一回,他的声音响起得相当快。不光回答地快,声音还高,仿佛很有些慌乱急切,不像平时的冷淡自持。   云乘月打个呵欠,幽幽道:[我快困死了。]   [……]   半晌,他略带咬牙切齿,道:[你是发什么疯,没事同我开这种玩笑?]   [谁让你说都不说就扔下我一个人。]她撇撇嘴,也有点不乐意,却因为终于和他说上话,而有几分忍不住的开心。   她问:[你现在还在岁星星祠?]   [在。怎么,有事?]   他气着了,语气就刻意做得很冷漠。   云乘月不介意,笑眯眯道:[对,有事。你在那儿别动,我来找你。]   他拒绝:[不是让你在书院里多转转?]   [……我转过了,今天不想转了。山海阁闭馆,我借不了书,这里也没课可以上。]云乘月说,叹了口气,[无论有什么大机缘等着我,你就当行行好,在机缘到来之前,先指点我一二?实在不行,你陵寝里书也多得很,借我几本看吧。]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莫名叹了口气。   [你,云乘月,你真是……]   她等了等,才问:[是什么?]   [罢了,没什么。你直接回屋,我也回来。修炼上有什么问题,你就问罢。]   [好。]   她高兴起来,抱起拂晓举高,又越看它越觉得可爱,便亲了它额头一下。   拂晓本来在一旁转圈圈,好似正研究那传送石碑,一副严肃模样,这会儿被她亲得一呆。随即,它用尾巴遮住脸,羞涩地“咩”了一声。   “走,拂晓,今天我们早点回家。”   云乘月有些雀跃地说。   “咩!”   ……   这一天,云乘月在自己院子里埋头苦读,自认为度过了有史以来学习最认真的一天。   薛无晦也如约在旁,板着张冷冰冰的脸,一边继续缝他那没做完的黑兔子,一边随口指点她。   她问他,为什么昨日她在吵闹的环境里临字,写得居然要好一些?   薛无晦并不正面回答,只说:“什么时候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日三餐,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也就明白了。”   云乘月无奈:“你直接告诉我,让我慢慢领悟,不是更快?”   “不会更快。”   他正在窗边缝制一只兔子,抬起眼看她。那乌黑的、略显阴郁的眉眼,此时染了阳光的柔和,便像他目光中的情绪也如此柔和。   “无论旁人再说千言万语,人永远也只相信自己发现的道理,并称之为‘真相’。因此每个人只能修自己的道。云乘月,你自己领悟到的东西,才叫‘道’;除此之外,全是过耳云烟。”   他的声音有一种格外的寂静,让屋子里静得宛若另一个幽凉的世界。   她听得其实不大明白,只隐约觉得,这和顾老师今天讲的,其实是一回事。   她也就不再问,只点一点头。本想埋首继续临帖,刚一垂眼,却重新抬起;因此,她发现他还在凝视着她。   不是所有的“看”都能叫凝视,只有蕴含了复杂情感的、久久停留的目光,才配称为“凝视”。在寂静的、晒着午后阳光的屋子里,他的凝视如有实质。她无法忽略不顾。   “你怎么了?”   她问。   薛无晦微微摇头。   云乘月却放下笔,站起来。她走到他面前,蹲下看他。   “我觉得你最近有心事。”她认真说,“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可以告诉我。虽然我有些懒,有些怕麻烦,有时还有些太爱嘲笑你……但是,如果你遇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我能帮就帮,不能帮,至少我愿意分担你的感受。”   他怔住。   帝王嘴唇翕动。一瞬间里,他好像想说什么。   可最后,逸出来只是一声笑叹。   “不是什么大事。”   他微微笑着。每当他笑起来,纵然眉眼还冷清,神态却总是柔和许多。   他摸了摸她的头。很轻,停留的时间也很短;一触即放,好似雀鸟轻掠,不敢多留。   “我只是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他的声音更安静,目光也安静,“仅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可我没有离你越来越远。”云乘月皱眉,莫名有些不乐意,“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再次摇头。   “是好事。”   “什么?”   他更微笑起来。但这一次,他没有摸她的头。   “我说,你修炼这样上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必定克服。”他说,“你越厉害,对我的计划便助益越多。岂非好事?”   “不,我觉得,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么回事。”   云乘月说得很干脆,也很坚持:“观想之路中,你不是答应过我,有什么事都会说清楚,不会再瞒着我,不会再含含糊糊?”   薛无晦轻轻叹口气。   他放下手中完成大半的兔子,抬头看向窗外。   “起来吧。”他没有看她,只说,“有人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叩门声就响了起来。   “云师妹,是我,鲁润,烦请开门。”   门外传来了鲁润的声音。   “我来解决你的院落安排错误一事,也告知你本次事件的调查及处置结果。”   云乘月站起身,扬声道:“好,鲁师兄请等一等,我手头还有……”   “去吧。”   薛无晦声音响起,身影却消失在原地。云乘月怔怔回头,只见窗边阳光透明,仿佛驱赶了那片幽凉。   “……还有一点事情要做,等等就来开门。”   她对着空气,喃喃说完未完的话语。   半晌,她长叹一声。   “这都算什么事啊。”   她自己跟自己生气,郁闷道:“好了,书院没人教我,唯一一个肯教的也跑了。真有意思,到底是谁把我扯进这堆麻烦事里的?”   她生气地走出了房间。   拂晓趴在旁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巧地大气不出。   它只敢悄悄偏头,去望那地上浓郁的影子。   “咩……”   “闭嘴。”   小麒麟委屈地闭上了嘴,干脆还用两只前爪紧紧按住眼睛,表示自己绝不多看,绝不多管闲事。   但它无法停下心中的困惑。   幼年的麒麟只能悄悄地思索,究竟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气息很恐怖的男性人类,明明一脸恐怖地伫在阴影里,散发出的感觉却那么让麒麟难过?   人类……真是很复杂很难懂啊。 第121章 感受   ◎重要和不重要◎   推开门的刹那, 第一眼看见的是橙红的夕阳。   云乘月有些恍惚。   日迫西山,夕照恰恰对着她的院落。这院子偏僻,杂花杂草便茂盛;门上攀着几枝无人打理的垂丝茉莉, 此时它们缀在她视野边缘,染着夕色, 顾自招摇清芳。   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落山。一天又要结束了。   她吁出一口气。   被晚风一吹,方才一点无名的烦躁也消散开来。   “云师妹?”   云乘月说:“鲁师兄。”   她又看向旁边的人,点头道:“杨师姐。”   杨霏也来了。她心想, 这倒是不意外。一面想着, 她一面注意到夕阳正从这两人背后照来;他们的发丝都被镀上一圈发红的光晕,这颜色有种倦怠的温柔。她也注意到, 他们的衣裳都是天青近白,上面的丝丝暗纹在夕色里格外明显。   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注意到了很多以往不会注意的细节。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瞬间清晰了很多。不期然地, 她耳边又回荡起方才薛无晦说的话, 他说,“这是好事”。   好事……   她摇摇头,甩掉这些浮草般的思绪,问:“二位这是来做什么?”   “我们……”   鲁润才开口,却被杨霏打断。   “我自然是来向云师妹赔罪的。”   杨霏凝视着她,唇角浮着一缕淡然优雅的微笑,从容道:“看来云师妹是有些记恨我了,只唤‘杨师姐’。这座书院里, 除却师长之外, 人人都叫我‘大师姐’。”   云乘月笑了笑。   “杨师姐果然是来赔罪的?这话听上去却像下马威。”   杨霏又是一笑, 这笑竟然多了一点真心。   “或许我真有这个意图。”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接着略施一礼,“好罢,云师妹,我向你赔罪。”   “宿舍安排一事是我考虑不周,我见庄师妹苦恼宿舍太远,想着反正云师妹用不上,不如方便真正有需要的人。我自认做得没什么大错,不过论理,这事我的确应该先同你商量,也该向执法队报备。”   “所以我愿意来向你赔罪,也愿意接受执法队惩处,好好反思自己。”   这话说得从容不迫,还透着几分洒脱。   云乘月禁不住噗嗤一笑,有些戏谑道:“杨师姐真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学生。嗯,如果道歉再诚恳一点,我倒也不介意相信你是真心赔罪。”   杨霏翘了翘嘴角。   两人说话语气都很平和,然而无论是眼神交汇,还是那微妙的措辞,都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紧张之感。   一旁的鲁润,就听得有些紧张。   他无奈地心想,这两位师姐师妹或许都有些做官的天赋,起码这机锋打得很自然。   可他不是来陪她们打机锋的。   鲁润便清清嗓子,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继续办自己的事。   “好了,大师姐道过了歉,现在是宣布执法队决定的时候。本人律法班鲁润,张廉张夫子亲传,得书院授令,处理本次杨霏违规干扰新生安排一事。”   他取出一本已经被翻阅得有些发黄破损的戒律手册,翻到其中一页,手指某一条文,语气变得平静却严肃。   “依书院戒律,干扰新生安排,罚一到二月基础分数;情节严重者,处三到七日禁闭。”   “今书院学子杨霏犯戒,罚二月基础分数,并处七日禁闭。令其于本决定宣读后之即日子时起,于后山千风洞执行禁闭,满七日可出。”   这不仅仅是几句话。   云乘月看见,随着鲁润嘴唇翕动,他吐出的一个个字词,竟真的化为一个个金色的正楷文字。   它们从他身上飞出,在半空组成完整的一句话,并在接下来猛地向四面八方爆开。   嗡——   远处钟声响起。   钟声悠远,却清冷严厉;它们组成了某种奇异的声音,将刚才鲁润宣读的命令,以格外洪亮的方式传达出去。   “——等因。”   等因是一个类似于“钦此”的结尾词。   说完最后一个字,一缕律法的威严之气升腾而出,在鲁润周身萦绕一圈。接着,它们化为几条交织的白金色虚影——那是尚未完全成型的交织锁链。   律法如锁亦如网;律法之下,无有疏漏。   最后,它们汇为一个“法”字,重新归于鲁润的身体。   再看鲁润双目神采奕奕,似乎因为这次执法,对律法之道又多了一丝领悟。   目击这一幕,云乘月有所领悟:鲁润修习律法之道,因此每次执法,都是用实践印证他所学所想。实践越是能与他自身认知相符,他的修为也就越精进。   明光书院所倡导的“知行合一”,原来是这样的含义。   望着那白金色的锁链虚影消失,她忽然想起,她也曾在薛无晦身上见过这一幕。那是还在浣花城中时,为了追查此身落崖的原因,薛无晦夜里遁出,以锁链捆绑回了出卖她的人的魂魄。那次他们还起了些争执。后来在浣花城外的山上,他拿住封栩,想接过满城杀孽,那时也是黑色的锁链铺天盖地;   见识过了那样冰冷森严的律法,便只觉鲁润的“法之锁链”透出格外的柔软粗疏。   不知道很多年以前,当薛无晦也只是个初入道途的小修士时,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稚嫩的书文之意?   云乘月出神片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最近经常想起他。   直到杨霏轻轻叹一口气,才将她的神思唤回此处。   “这下好了,云师妹,你该得意了。”   她轻轻地开口,声音也轻而冷,好似粒粒冰霜落下:“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大师姐为难一个新生,还被书院发现并处罚。鲁师弟,我虽敬你执法严谨,可你处罚了也就罢了,为何非要以‘四言钟’广而告之?”   “莫不是我曾经哪里得罪过你?”   听上去,原来“广而告之”这件事并不是必须的。   云乘月注意到,杨霏提到了“四言钟”。那钟声正是每日提醒学子作息的钟声,原来它叫四言钟,也不知道是哪四言。   鲁润拱手一礼,彬彬有礼地开口解释。   “大师姐误会了。广而告之乃是师长授意,意在告诫各学子,勿以恶小而为之,并非我擅自做主。”   “师长?”杨霏忽地面色微变,透出几分急切,“是哪位师长?”   鲁润摇摇头,意思是不能说。   他不肯说,杨霏却像自有猜测。她站在原地,面色微白,眼神竟透出几分哀怨,紧接着又从那怨中生出了丝怒气。   “总是这样……对陌生人都亲切和善,对我便是刻薄!”   她重重一拂袖,再狠盯了云乘月一眼;那眼神透出十足的厌憎。只是那厌憎又不是真的针对她,更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再一转身,她发间玉簪爆出强风。风掀起四周草叶,窸窣让人响起烈风中发怒的竹林。   云乘月伸手拨开一片直冲她飞来的落叶,再看前方,只见杨霏已经消失不见。   她想起某些传闻,便侧头问:“杨师姐说的……难道是杨夫子的意思?”   鲁润笑笑,没说话。   云乘月摇摇头,也就不再多问。   鲁润再略一清嗓子,假装先前的一切都没发生,只问:“云师妹是想即刻就搬回山腰,还是明日再说?”   “这个么……”   院门垂下的垂丝茉莉,正好悬在她旁边。她伸手触碰它的花瓣,嗅到淡淡的清香。   再看四周,这里虽然偏僻,却正有偏僻的野趣:花草相杂,那头转角还有几棵树,树枝纤细,在寒风里颤颤着,却生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蕾。那好像是江梅。另一处的矮木,好像又是迎春。等到了春天,这里说不定会有许多花开。   云乘月放开手里的茉莉。   “我有些不想换院子了。”她说,“正好庄师妹找过我,她愿意住山上。鲁师兄,请问这宿舍如何住,我们能不能自己决定?”   “嗯?”   鲁润有些意外,想了想,道:“这倒也不妨事。只要你们双方自愿,书院并不干涉学生。”   他再一叹气,苦笑道:“就是若大师姐知道了,肯定会觉得白挨一顿罚……不过规矩如此,也无法可想。”   云乘月笑着道谢。   目送鲁润离开,她关上院门,快步回到屋里。她还记得之前自己在做什么。她想找薛无晦问个清楚,弄清楚他最近到底为何心事重重。   “薛无晦……?”   然而屋里只点亮了一盏灯。   一只麒麟站在书桌上,正歪着脑袋看那摊开的书册。它竖着尾巴尖,时不时用尾巴在桌面写一写,好像在模仿书册上的字迹。   “拂晓,老薛呢?”   云乘月走过去,发现拂晓确实在模仿文字,只是写得歪歪扭扭,更像画画而不是写字。初学者学习写字,都是如此。   拂晓摇摇头,意思是不在这里。   “我是说,你帮我看一眼帝陵,他在不在里面?你进出比我方便。”   拂晓点点头,便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它睁开眼,再次摇头。   “咩,咩咩!”   云乘月一怔:“你是说,他可能去了岁星星祠?”   又去那里?究竟是真的有事,还是只是不想面对她?她暗自纳闷,莫非自己陡然成了什么洪水猛兽,看久了吓死鬼?   拂晓使劲点它的麒麟脑袋,又细声细气地“咩”了一阵。大意是说,它虽然不能也不敢追踪皇帝的行踪,但是它之前研究了一下明光书院的传送阵,有点心得,所以能隐约感觉到书院里哪里有空间波动。   “咦,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咩!”   ——好!   云乘月惊讶过后,又摸摸它头,夸奖道:“真是了不起,你真是一头自学成才的五彩麒麟。”   “咩……”   拂晓害羞了,用尾巴遮住脸。   云乘月看看桌面的“麒麟尾巴字迹”,若有所思:“不过,你是不是想学习书文?”   “咩?!”   拂晓瞪圆了眼睛,紧接着又赶快垂下头。它有点不安,又有点忸怩,用更细的声音咩了一番。   它说的是,它看着觉得好玩,又觉得学习书文能帮上云乘月的忙,也许还能自己治好自己的旧伤,不至于成为一头废物到底的麒麟。   它咩咩解释时,尾巴耷拉下来,脑袋也一点点耷拉下来;尾巴尖还有些不安地在桌面甩来甩去,又轻轻地,格外注意不要碰倒桌面上的东西。   “你想帮忙……其实没关系的。”   云乘月看得有些心疼,摇摇头,抱起它,温柔而郑重地说:“乖啦,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想学就学,只需要‘觉得有趣’这一个理由。至于能学多少、能帮上多少忙,这些都是有了固然好,没有就没有的理由。”   “我也算是初学者。那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一起学习。嗯……我来教你?我虽然没有教过别人,呃,也没有教过麒麟,不过带你认字总没问题。”   拂晓抬起头,把眼睛瞪得更圆;那清澈的金色眼球里,倒映出她的面容。   “……咩!!”   接着,麒麟一头埋到她怀里,发出了好像是“咩呜咩呜”的声音。   “乖啦乖啦。”   云乘月安慰了它好一会儿。   直到拂晓打了个呵欠,眼睛困倦地眯起来,她才想起,年幼的麒麟似乎需要较多睡眠。拂晓一般白天要睡半天,但今天它很活跃,现在才困。   “好啦,睡吧。”   等把小麒麟哄睡了,云乘月坐在窗边,半晌才叹了口气。本来想去找薛无晦,这会儿突然又觉得算了吧,他很明显躲着她,也许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该临帖了,可是……   忽然有点想偷懒。   云乘月干脆扶着窗棂,探头往外看。冬季的夜晚来得如此急,总是不待人眨眼,星空就推走了日色。   但无论哪个季节,北斗七星永远高悬星空。反而修士们郑重其事的“五曜”,包括所谓的岁星,并不是随时都能看见。为何不是北斗七星更重要?也许正是要时隐时现、若即若离,才能以这份神秘换得威信。人们总是更加敬畏未知。   她对星空了解不多,记忆碎片中也没有太多正方面的信息。北斗七星是她为数不多能记住的。   她盯了半天,发现北斗的斗柄指向往东边偏移了一些。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斗柄指东,天下皆春。   当大地尚还寒风瑟瑟,星空已经预示着,春天将要到来。   假如那所谓的岁星网真能捕捉人的命轨,假如天下真有命运一说,那她真的很想知道,明年她生死如何,薛无晦最后又能否成功?   “命运……啊。”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忽然在这里无病呻吟些什么?”   她险些被吓一跳。   “……老薛?”   亡灵的帝王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背后,有一只同样被惊醒的小麒麟,正悄悄地退出去,准备换个房间睡。   云乘月呆了一下。   “咦?”   他皱眉,狐疑道:“你‘咦’什么?短短时间里,我怎么觉得你变呆了。”   云乘月如梦初醒:“你怎么回来了?”   薛无晦奇道:“我不能回来?”   “我是说,难道你没有躲着我?”   他神色微妙起来。   “……我出去办点事。”他移开眼神,语气淡淡如常,“顺便买了这个。”   “喏。”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自己盯着一边。   “这是什么?”   她接过来,见是一只油包。市井中常见,一般用来包裹食物和药材。   到手还是热的,甚至有点烫。肯定不是药材。   “这个是……夹沙糖糕?”   薛无晦瞥她一眼,面无表情,纠正道:“是夹沙桂花糖糕。”   的确,这雪白的夹着红豆沙的糯米糕上,还撒着细碎的干桂花。这个季节是没有桂花的,必定是店家秋季存下来的糖桂花,用到现在,便成了冬日里一点新趣。   她捧着糖糕,尚且有些回不过神。   “你是怎么买的……哦,栖魂傀儡?”   她想起来了。薛无晦作为死灵,旁的活人轻易看不到他。但在鲤江水府中,他取了几样古代的材料,因而做出了栖魂傀儡。   薛无晦矜持地点点头,又皱眉催道:“趁热吃。我排队买的。真不知道这东西这么普通,为何那么多人排队,是成天没事干了?”   云乘月“哦”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面上的糯米糕是热的,里面的红豆沙夹心还有点烫。应该加了红糖熬的,黏糊糊的甜。表面的糖桂花倒只成了增香的装饰。   “……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咬了两口,她才想起来问。也许薛无晦是对的,她这几天是有点呆呆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反应慢。可能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吧。   帝王叹了口气。   他露出一种忍耐之色,说:“这不是你想要的?你不就喜欢吃这些点心?”   “我?”   云乘月咬着糖糕,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才想起来,好像是哪一次,她练字累了就听说书玉简来放松。那故事里提到了桂花糖糕,描述得极其美味,听得她动了心思,就说想吃。   但那只是偶然的念想,过后就忘了。   “你怎么记得这些……会不会很危险?”   她有些担心,万一被那什么仇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薛无晦一脸漠然:“朕自有分寸。”   “哦……那,谢谢你啦。”   她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深吸一口气,有点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任由微烫的糖浆滚过舌尖,滑过喉咙,直直落入胃里。好像在哪里听过,大口吃食物是对厨师最大的尊重。薛无晦并非厨师,但她想,其中心意也许是一样的。   薛无晦盯着她,一言不发,却不觉自己唇角微微扬起。   “老薛……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云乘月含含糊糊地问。   他问:“什么?”   她咽下食物,深吸一口气,垂着眼,语气有些深沉:“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   “……不曾听过。这是什么奇怪的话,若非你编出来的,便又是从哪个说书玉简听来。无聊。”   他偏头不看她,语气中的细微波动似有若无。   灯光在屋中摇曳。当日色全部收走,星光只顾得上夜空的闪亮,人间的黑暗便只在灯火里消散。   她看见墙壁上的灯影,只是没有他的影子。死灵当然是没有影子的。   但是……也只是没有影子而已。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我觉得,也许生与死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重。薛无晦,你能复活当然最好,但如果不行,如果不行,如果,也许……”   她想说什么?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有直觉告诉她,这是很重要的事。是很重要的感受,她应该说出来。   然而,他打断了她。   用一声叹,和一声笑。   “啊……活着的时候,朕也这么想。”他笑道,平静得出奇。   “人对于拥有的东西,总觉得没那么重要。” 第122章 目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   最近云乘月开始思考一个新问题。   说是新问题, 但她过去也曾认真考虑过。   那就是:她是不是有某种“关键时刻不会说话”的天赋?   那弥漫着糖糕香气的一夜,原本该是温馨的。但因为她说错了什么,也许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的。临帖,指导, 一笔一笔去练习笔画,沉下心去做最枯燥的练习。   然而,他们之间的对话少了。   他们明明都不是少言寡语的人。薛无晦虽然看着冷清阴郁,实则能言善辩, 过去总爱和她相互讽刺几句, 被气着了还会说些赌气的话。   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这个字写得最稳妥。”   “这一帖你分心了。”   “先去吃了早餐再来练。”   “你自己这个水平, 也敢说教拂晓,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听。”   然而, 如果她想再顺着这些话说点什么, 比如开个玩笑或者聊聊过去,他总是简单地“嗯”、“哦”几声,甚至直接沉默。   更多时候,他都不在院子里。拂晓说他去了岁星星祠,或者干脆不在书院。等他回来,如果她想细问,他倒也不会隐瞒,只是简单说几句, 就告诉她详细的事可以去问乐陶或者申屠侑, 又告诫她说, 她的机缘在明光书院。   “所以你最好出去多走走, 不要总是困在屋里。”他说,“你不是有山海阁的借阅证?哪怕独自学习,也去那里更好。”   说这话时是个夜晚,薛无晦坐在桌边,在灯光中看书。其实他不需要灯火也能阅读,但自他苏醒以来,就总是尽量让自己生活得像个活人。尤其在制作出栖魂傀儡后,当他在暖黄的灯光里垂眼,幽黑的眉眼覆着光影,便令人想起风雪夜归人的一盏灯火——红尘的生活气息。   望着这一幕,云乘月本来有点恼火的心,也无奈地软了下去。   “这样吧,我明天开始就天天出门。”她退而求其次,温和地商量,“只是你跟我一起,如何?不必每次都去,时不时一起,这样就行。”   薛无晦却摇头,还是拒绝。   “不必了,你一个人更好。”他语气很坚决。   云乘月终于有些生气:“你究竟是不是在刻意躲我?”   他眉眼一动,却没说话。   半晌,他却抬起头,也抬起手递给她一样东西。那是一样用干净的细纹布简单包裹过的东西,像是个四方形的盒子。   “给你。”他说。   云乘月抱起双臂,表示拒绝:“不要以为随便送个什么吃的,就可以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孰轻孰重,难道我不知道?”   他却没有再说更多。   那个夜里,薛无晦只是摇摇头,将东西放在一边,简单留下一句“我去帝陵中有事”,便消失在原地。   留下云乘月站在屋里,有些愤懑地想,谁说死灵不好?她看起来好得很。遇到不想面对的事,说走就走,逃避起来比什么都方便。   谁要他敷衍送的东西?   她生气地走到一边,对着墙壁看了会儿书。   再过一会儿,她却重重合上书本,长叹一声。心思不宁,对书本也是不敬。   云乘月到底是走过去,拿起那只包裹。重量很轻。拆开一看,原来只是一只薄薄的纸盒。   再打开盒盖,她却是一怔。   只见一只黑色的绒毛兔子,正躺在盒子里,用一对红宝石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它造型相当可爱,神态还有些憨厚,但如果把它嘴边的绒毛翻起来,就会发现这兔子的三瓣嘴笑得有一点点奸诈。   绒毛细密,摸起来软滑厚实;针脚又密又藏得好,藏在黑色的兔子毛里,几乎看不出来。   云乘月几乎要惊叹了。   “老薛,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薛无晦?”   刚笑了一半,她才想起来,原来他并不在这里。她刚才没有用神识传音,他在别处肯定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她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拿出那只兔子抱在怀里。又拿出藤编乌龟,让它再被兔子抱在怀里。   “从今以后,你就是三薛。”她严肃说道。   兔子和乌龟都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   云乘月又用神识传音,找到薛无晦,把刚才的话重新讲了一次。   他回答得依旧简单。   [嗯,不错。]   云乘月沉默一瞬,便笑笑,用一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说道:[多谢你。这兔子我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   还是只有一句。   她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并且,她用神识传音让这口气也重重地传到了他那里。   [薛无晦,你不用躲我。]她语气变得严肃,[我们是盟友,在我看来,也是共过患难的朋友。我虽然担心你,也愿意分享你的难题,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真的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我也不会强迫你如何。]   [……]   [那么,你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会按照你所希望的,多出去走走,哪怕碰壁也不会退缩。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狐疑。也许皇帝就是这样,无论私交多好,对于别人提的要求都会保持警惕——本能的警惕。   他一警惕,云乘月反而真正放松下来。她笑了,恢复到有点懒洋洋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按我本来的想法,只是想当个市井里的闲人,安稳散漫地过完这一生,对吧?]   [……正是。]   [那么,我一个梦想当乌龟的人,现在之所以经历了九死一生,现在还要在书院里辛辛苦苦学习、修炼,忍受无人教导的困境,这都是因为你,对不对?]   [不错。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乘月轻轻一拍手。   [就是说,我这个因为你而受苦的可怜修士,如果能够成功找到机缘,是不是就能向你要求一个奖励?]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好似在皱眉思索,也许还在想她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最后他大概又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说:[你要什么?]   [要什么嘛……我想一想,到时候再说。]   [……朕可不会答应未知的请求。]   云乘月没说话。她故意的。   过了片刻,薛无晦的声音重新响起。   [好了好了,朕答应了!你捂着脸哭什么?]   云乘月放下手,露出一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脸。她面上只有一点笑,和一点促狭之意,哪有半分泪光?   “果然,你一直看着我啊。”   她慢悠悠地说。   [……]   房间里充斥的唯有灯光和沉默。但这一次,云乘月从容地拿起了书,再没有丝毫浮躁。   “拂晓,来,我们念书。你先从这一部《幼学琼林》开始学字,也要跟着写,‘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   帝陵之中,亡灵的帝王注视着那一片暖融融的灯光,终于是有些气闷地一拂袖,让水镜消散开。   动静一响,旁边正和青铜人俑聊天的乐陶,赶忙端正神色。她虽单膝跪着,却不妨碍用一只脚悄悄把托盘踢到后边;托盘上乘着新鲜的水果。   但这动作还是太明显,薛无晦当然注意到了。他皱眉看过去。   “乐卿这是在做什么?”   乐陶干笑几声,看看旁边高大的青铜人俑,讪讪道:“臣正和天甲聊天,天甲问臣,皇后殿下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足够的零食,又托臣带些新鲜的果子给皇后殿下……”   高大的青铜人俑跪坐在一旁,腰间长剑沉沉,神态严肃又恭敬。他就是天甲。   薛无晦无言地盯着他。   “……她在外面哪里缺这些?只会在这死气沉沉的陵墓里缺。”他叹了口气,有点头痛,“这是为何?虽然三魂六魄不全,但天甲好歹生前是朕的羽林军将领,真连这点都想不到?”   青铜人俑还是严肃地跪坐原地,那线条方硬的、神态磨损的脸上,好似出现了某种无辜而疑惑的神情。   乐陶在一旁帮腔:“陛下,天甲大概是太习惯照顾皇后殿下了。他说,之前殿下在帝陵中时,他奉陛下诏令,总是亲自为殿下准备吃食。”   “哦……是有这么回事。”   薛无晦一怔,心想,那竟都像很久之前发生的了。天甲竟然还记得,看来他们也还不算完全的死物。旋即他意识到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若论“死物”,他自己连带这整座陵墓,才整个是死物一样,不能得见天日。   他不愿再提这事,便点点头。   “死灵整合一事,办得如何?”   他神情冷淡下来;这是一个开始谈正事的标志。   乐陶会意,立即正色。   “启禀陛下,除岁星星祠中的死灵部众,臣……并未再在世上寻觅到死灵。”   薛无晦颔首。对这件事他并不意外,但是乐陶的回复,显然更加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他沉眉深思,久久不语。   死灵和死灵之间存在感应,无论是他还是乐陶,在世上感觉到的死亡气息却都几近于无。然而人类世代更迭,死灵形成纵然不易,如何能少到难以寻找?   再想到明年的岁星之宴,和所谓的祭天大典,那这只能说明……   乐陶跪在原地,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多嘴去问。她只敢偷偷瞄陛下一眼,然后自己一个劲瞎猜。这已经是她胆子很大了,如果换了申屠侑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旧部在这里,恐怕连偷瞄这一眼的勇气都无。对他们这些千年前的人而言,这位陛下是真正无比仰慕和敬畏的存在。   饶是如此,乐陶却也还是忍不住偷偷想:唉,如果乘月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她一定毫无顾忌,会追问到底。而别看陛下一副冷漠又冷硬的模样,其实只要能让乘月多磨一会儿,陛下怎么样都会松口的。   细究起来,陛下本就是对亲近之人很心软的性格。也许他本人也知道,所以才更要用威严冷漠、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掩饰这样的“帝王的弱点”。   而千年前的那个叛徒,想必正是利用了陛下的这一点……   乐陶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也按捺住那淡淡弥漫的杀意和戾气。她终究也是死灵了,不再真的是那个一派乐观和光明的将军;当她想起仇人时,她只愿将所有见过的酷刑都施加在那人身上。   但如果有可能,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种二选一的选择难题,要让她在“报仇雪恨”和“让陛下得偿所愿”之间选择一个,那么她选后者。她知道申屠也会这样选。   乐陶从不信命。在她那个年代,太相信命运的都死了。唯一没死的是命师封栩,那个参与了背叛的人,然而他苟延残喘千年,还是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   但现在,平生第一次,乐陶以亡灵之躯,认真祈求: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她希望这一次,命运垂青他们这一边。   ……   在云乘月的感知中,书院的日子日复一日,平稳又迅速地推进着。   期间乐陶回来过几次。她也来去匆匆,精神却很好,笑的时候还是开心得肆无忌惮,说话也很豪爽,全然是水府幻境中那个千年前的女将军。   她们聊过一会儿。乐陶告诉她,陛下——也就是薛无晦——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分成两个面,一面是云乘月,她要在明面上融入大梁的修士体系,在众目睽睽下去争夺岁星之宴的头筹。   另一面在暗,由他们这些死灵负责。薛无晦手中有虎符,有乐陶、申屠侑等旧部,又新添了岁星星祠中的众位鬼仙。他们要在暗处布置,并在世上集合一批人,去做一些活人才方便做的事。   云乘月问她,他们具体要做什么,乐陶却说她也不知道计划的全部。   “陛下习惯这样做事,让每个人都负责自己的部分,只有陛下自己统筹全局。”乐陶解释道,“在我们那个时候,如果让太多人知道计划的全貌,就容易造成全军覆没的结果。所以……”   她想说什么。   云乘月点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我明白。你是想说,薛无晦确实不是故意想瞒我,只是他做事的确是这个风格?”   乐陶点头如捣蒜。   云乘月觉得有些好玩,忍不住笑了:“我又没怪他。乐陶你急什么?”   “没怪吗?那就好那就好。反正……你和陛下好好相处就好!”   乐陶继续点头如捣蒜,又顺手撸了两把麒麟脑袋。   她站起身,向云乘月告辞。   “申屠在西北边陲活动,我要去帮他。西北边陲古时是战场前线,直到现在,大梁对那里的控制力都相对薄弱。从那里开始活动,我们更方便。”   “西北?”   云乘月觉得这地方听上去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她离开浣花城时,她的大伯母也要带着儿女归家,而正好,大伯母就是西北商家出身的女儿。她走的时候,云三还跟着一起去了。   她思忖片刻,道:“乐陶,我在那边有些认识的人,如果你们……”   乐陶会意,爽朗道:“放心,我们不是去杀人的!不过,你认识谁?告诉我,万一发生了什么殃及池鱼的事,我就顺手把他们捞出来!”   云乘月真是喜欢她。   也因为听过了这个消息,她更真切地感受到,无论她是否看得见,某些庞大的计划正切实开展。   而作为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面,她自己的修为呢?仅凭现在这样每天刻苦练字,翻书自学,真的足够吗?   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担心起来。   薛无晦说的“机缘”,到底会在哪里?   某天,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们觉得,假如,我是说假如。”   坐在略带油腻的早餐桌边,云乘月腰背挺直,双手搭在桌面。她神色认真异常,右手拈起一只刚上来的、滚烫的灌汤包。薄薄的晨光斜里照来,照得包子皮格外的薄;其中的汤汁也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能倾泻而出。看得人心颤。   “假如,这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机缘,并且它就藏在书院里。”她认真地问,“你们觉得,这会是什么?”   “……啊?”   “……你在说什么梦话?”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季双锦、陆莹、庄清曦,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上述三句疑问。   庄清曦是最一脸难以置信的人。   她望向另外两人,再看看云乘月。   “我明明是来和你说换宿舍的事,为什么又要陪你们在这里吃早餐?”她说得有些愤怒,“而且我不喜欢吃灌汤包!”   “嗯?这个啊,原因是……”   云乘月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   “正好大家都早上才有空,就不要浪费时间,能办的事一起办了嘛。”她笑眯眯地说,伸出一只手,“你不是说把往事写成了一封信,还发了道心誓说全是实话、绝无虚言?信拿来吧,谢谢。”   庄清曦一脸忍耐地坐在凳子上。她只坐了一点点凳子边缘,因为这凳子看上去也很油腻。   她没有第一时间拿出信,只是继续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早餐;这一定是她入学以来见过最丰盛的早餐桌,一切都应有尽有。   “我还想问——”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为什么,又是我,请客?”   “这个么……”   云乘月再思索片刻,微笑回答:“可能因为我乐意为难你一下吧。”   庄清曦:……   小叔叔!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个人她她她……她就是更讨厌了嘛! 第123章 方向   ◎“只属于她的道路”◎   云乘月也说不上来, 她到底为什么要故意为难一下庄清曦。   虽说庄清曦对她怀有敌意,还给她使过绊子,她们两个人的母亲还有些恩怨纠葛……但, 放在以前,她多半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都是小打小闹嘛, 又没出人命,过了就过了,懒得生气。   但现在,她好像渐渐萌生出一种恶趣味。为难一下有过节的人, 看她哑巴吃黄连, 不是也很有趣吗?至少自己心里出口气,还有点开心。   庄清曦笔挺笔挺地坐在板凳边缘, 气得脸微微发红,却忍耐着不说什么。倒是陆莹抬起头,举着豆腐脑的勺子, 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云千金也会故意为难人了?不当你清高脱俗的大小姐啦?你转性了?”她嚼了嚼嘴里的酥黄豆, 被辣椒油辣得呼了一口气,也趁机再思索了一下。   忽然,她神色一凝:“不对,莫非你被人夺舍了?!”   这个点正是书院学生轰隆隆来吃早饭的时候。闻言,众人纷纷看过来,也都是神色凝重。   “什么,谁被夺舍了?”   “被夺舍可是大事!”   “速速禀告师长!”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季双锦赶紧放下豆浆, 回头细声细气地解释, 安抚好差点炸锅的同窗。   而云乘月一噎过后, 保持微笑, 只抬起左手,按住微微抽动的面颊肌肉。   “陆莹,免费的早餐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她微笑着,温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说话,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哑巴。”   “切……”   陆莹哼了她两声,嘀咕说“就会对我牙尖嘴利”,也就还是埋头继续吃她的豆腐脑。云乘月说对了一件事,免费的早餐确实很香,她要多吃点。   云乘月又朝庄清曦伸出手。   “信,道心誓,谢谢。”   庄清曦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先是忍耐地揪紧自己藏青色的衣摆,方才拿出一个信封,重重一扬手;动作太快,她手腕上那只嵌满灵晶石的华丽手镯便展露出来,把清晨的阳光折射得有一瞬刺眼。   “我,庄清曦,以道心起誓。”她咬牙道,“我本人在信中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多年来所见所闻,绝无虚言。若有违背,便令我道心当场碎裂。”   一缕淡红灵气活跃而出,在她眉心一闪。那是她本人的书文之道有所感应,显化呼应。这也是道心誓的标志之一。   她约莫是第一次发这么重的誓,说得异常郑重,还有些紧张。道心破碎实在是太严重的后果,只是说一说都令人恐惧。   云乘月点点头,轻轻松松一伸手就接过了信。   “多谢。”   庄清曦也算松了口气,又缓了缓,便问:“现在你可以在文书上签字了?”   她声音刻意冷了点,却掩饰不住那份急切。   她说的文书,其实就是一张简单的契约。书院虽然不干涉学生互换宿舍,却要求他们签下白纸黑字的契约,并上交给执法队,防止日后纠纷。   自从那一日杨霏的违规之举被广而告之,书院中便不乏纷纷议论。这段时间以来,庄清曦的压力都有点大。她虽然好端端住在山腰,却因为没有文书,总觉得自己是“违规居住”,心中惴惴不安得很,生怕哪一天执法队上门,要把她清理出去,那可就丢大脸了。   相比之下,仅仅是给讨厌的人写一封信,这简单太多。   不知不觉,庄清曦的心态就发生了改变,从想找云乘月麻烦,变成了迫不及待想要离她远一点;起码暂时远一点。   因此,当云乘月优哉游哉地喝完了豆浆,再一点头,说“可以签字了”的时候,庄清曦实在是心中大石落地,只觉道心都要澄明几分。   她立即拿出文书:“那现在就签吧!”   云乘月瞟了一眼文书,伸手去拿笔,却又顿住。   “嗯,我忽然想起来,庄师妹是不是不喜欢在早餐桌上做事?”她笑眯眯,“要不,我们等会儿寻个地方,先喝喝茶,再仔细看看契约内容,再来签字?”   “……云乘月,你赶紧签!”   庄清曦终于是绷不住,半是愤怒半是崩溃地说。   云乘月点点头,再拿笔,却又再顿住。   “等一等,庄师妹刚才叫我什么?”   庄清曦一愣,牙齿一点点咬紧。对了,新生按照入学考核成绩论资排辈,算起来她是小师妹,要叫云乘月师姐。   凭什么?她才不想叫!就算落后,也是一时的落后。她才不要认这个讨厌的人作什么师姐!   庄清曦深呼吸。   “……云师姐,麻烦你在这份文书上签字。”   她面无表情。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日后她必定讨回脸面。庄清曦默默发誓。   “嗯,那行。”云乘月点头,愉快地签了字。   庄清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就立即捧起文书,飞也似地溜走了。   “谢谢庄师妹请客啊。”   云乘月挥手喊道。   庄清曦刚刚跳上她的飞舟,闻言略一趔趄。她假装没听到,只挥手驱动“掠空”二字,流星一般蹿走了。   她的飞舟划破山间云气,又如一只巨大的青鸟。微风被吹动,引来好些人注意。   其中也包括陆莹。她抬头看去。   “双字的飞舟……”   她有些不快地丢下勺子;粗瓷勺“当”一声碰在碗底,震得仅有的几颗大头菜在汁水里跳了跳。   季双锦赶忙把勺子捏住,探头确认杯碟是否损坏。没有。她松了口气,坐回去继续吃她那一份早饭。   云乘月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怔了怔,又淡淡一笑。继而她看向陆莹:“你又发什么疯?”   “你没看见啊?那可是双字书文的飞舟,看起来还是名家手笔的书文之影,有钱都买不到的。书院里用的飞行器具,至于这么好吗?”   陆莹有点酸溜溜地说:“真不愧是世家大小姐,和我们这些用便宜货的就是不一样。喂,季双锦,她用得比你都好。”   “嗯嗯?哦哦哦!”   季双锦正小口小口地啃豆沙酥,连忙擦擦嘴角,才温声道:“庄师妹是京城望族嫡系出身,我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说得很自然,神情也温婉,圆圆的杏眼还略眯起,带一点笑意。   陆莹瞪大眼:“你还笑?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季双锦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很无辜:“可我说的是事实啊。”   “你……”   云乘月懒懒地摆手:“好啦,陆莹,你刻薄庄清曦也就算了,少刻薄双锦。”   “切,就你会当好人。”   陆莹悻悻地说,却也不再多言,只看了看蒸笼里那只已经冷却的灌汤小笼包,方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她问:“云乘月,你刚刚说机缘?什么机缘?这书院里还有什么大机缘可以找?我帮你一起,见面分一半。”   她丢开了飞舟的事,劲头热切起来。陆莹这个人,永远最关心切实看见的利益。   “我不知道啊……陆莹你别瞪我。就是不知道,我才让你们帮我分析一下嘛。唉,你们知道我的,我现在在书院里很尴尬,没人肯教我,可我总要修炼吧?”   云乘月挟起最后那只小笼包,对着上面冷却的油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下来。   “快帮我想想。”她催促道。   季双锦立即认真起来。她沉思托腮:“原来是这样。那我好好帮你想一想,嗯……”   陆莹却一脸不耐。她拿起筷子,把云乘月刚刚不要的包子挟过去,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并且三两下就吃完了。   “你有什么好尴尬的?慢慢自学呗。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也可以,反正你是天才,几个月就能从第一境修炼到第三境,我看说不准明年你就飞升了。”   云乘月无奈:“哪有这么简单,我那也是碰到了机缘……所以才想再找找。”   她总不能说,是有个千年的、无所不知的、神神秘秘的幽魂,告诉她说这里藏着个大机缘,等她去发掘吧?   陆莹瞪她:“机缘哪那么好找。我要是知道,我才不告诉你,我一个人独占!”   云乘月有点烦她了:“你帮不帮我想?不帮的话以后不请你吃早饭了。”   陆莹不屑:“今天也不是你请的。”   云乘月冷笑:“真不巧,我原本打算明天请你。”   “这……”   陆莹沉默片刻,神情一展,露出个甜蜜蜜、假惺惺的笑。   “云师姐,你别着急。你想找机缘修炼,不就是因为明年的事?”她声音也变得娇滴滴的,全不顾另外两个人突然打哆嗦。   “可我记得,京里不是说,让你毕了业再去京城参加擂台赛吗?我看,你干脆就不要修炼,直接把明年拖过去,那个什么岁星擂台赛,谁爱打谁打,你别上去,不就行了?”   云乘月反复揉耳朵,头疼道:“好了好了,我明天请你们吃早饭,你可千万别这么和我说话了。”   陆莹一瞬换脸,冷哼道:“别人想让我这么和他说话,我还不干呢!喂,我觉得我说的很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云乘月放下手,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   陆莹不服气:“哪里不简单?难不成就你一个还没毕业、第三境都没掌握熟练的小修士,明年真要去和第四境的修士打擂台?那不是找死?”   “找死……”   云乘月半晌没说话。而后她苦笑一声。   “恐怕正是如此。”她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已经继承了岁星星祠。而对岁星星祠,白玉京似乎志在必得。然而,京城要立下法度之道,我却被认为是意趣之道的天才,你想想,如果你是京城,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很简单。作为星祠的继承人,云乘月要么是白玉京的人,要么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对白玉京来说,无关紧要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啊……”   陆莹愣住。她喃喃道:“可我听说,那位陛下说了要广纳英才,而且也知道你是司天监的预备役,很看好你……你不是前途一片大好吗?我以为,要你去打擂台,只是为了鼓励你勤奋修炼……难道不是?”   她转头去看季双锦,发现对方蹙眉不语,只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陆莹更加瞪大眼。她对江湖里的勾心斗角、好勇斗狠很熟悉,却也有着所有江湖草莽共同的特质:对于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达官贵人,他们总是下意识套用戏文角色去看他们,譬如觉得皇帝就是要治国爱才的,譬如觉得乌烟瘴气都属于小人物,权力最顶端的人是最清明公正的。   所以,皇帝亲口下的谕令,亲口说过要爱惜人才,怎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陆莹大受震撼。   这副样子反而让云乘月一下笑出声。   “陆莹,你这副样子好傻。”她说,“像个瞪眼乌龟。”   “……你才乌龟!”   陆莹一激灵,虽然还在震惊,却可以凭借本能反驳。   云乘月一本正经:“这倒是没错,我的确梦想当一只乌龟。所以,你要来和我做邻居不做?”   “什么邻居?”陆莹被她搞得更糊涂,一脸莫名其妙,“谁要跟你当邻居?不对,你为什么是乌龟?和你当邻居岂不也是乌龟……好哇云乘月,你骂我是乌龟!”   这回轮到云乘月愣住。她这次真没骂陆莹,可按陆莹的推论……好像也很严密,毫无错处?   她陷入沉思。   季双锦在旁边终于没忍住,到底笑了出来。   有了笑,方才一瞬的沉重气氛就散了。世间之事,无论有多沉重,倘若当事人还能笑能吃,旁人也就会跟着觉得轻松许多。   连阳光都明快了很多。早餐铺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安静而明亮的空气里,云乘月悄然吐出一口气,微笑着注视两位友人。   “好啦,快帮我想想机缘在哪里。”她语气轻松地说,“这段时间你们和书院的人接触得多,有没有听说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这个么……”   在季双锦之后,陆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终于也认真沉思起来。   短暂的沉默里,云乘月看着她们,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又滑向窗外。   她看见一道道流光往来,知道那都是准备去上日课的学子。第二境有第二境的课业,第三境有第三境的课业。还有很少数的第四境学子,那都是数一数二的精英了;但他们也有功课要做,有大道要修。   整个书院里,无所事事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哪怕是陆莹和季双锦……   她身体前倾,双手托起下巴。   距离入学当日,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双锦和陆莹两个人,入学第二天就被师兄师姐“抓壮丁”,去山外完成任务。说是帮山下居民干农活儿,春天到来之前要松土,让历经寒冬的土地恢复到可以播种的样子。这也是为什么开头几天她没见到她们。   任务归来后,她们两个人就来找她,向她解释她们前几天去了哪里。双锦心疼她被不公正地对待,想要她去她的院子里暂住;陆莹负责竖着眉毛痛斥杨霏和庄清曦,并且一厢情愿地认定,必然是庄清曦嫉妒她而做出的这一切事情。   她们还积极地想办法,异想天开地说,不如每天她们下了课就来找她,转达课堂内容,帮她自学。   想法很好。但修炼归根结底是自己的事。老师们能够指导学子,是因为他们修炼的时间远长于学生,境界远高于学生,对“书文之道”的理解更是天下都数一数二。所以他们能因材施教,去指导每一个学生。   起初,陆莹和季双锦坚持每天来。但明光书院课业繁重,很多时候,晚饭后的时间也要用来做功课或者做任务;书院为新生制定了必做任务,强制要求完成。于是很快,她们就变成了隔天来、隔两天来、隔三天来。   直到云乘月说:“太麻烦了。而且你们这样来回跑,也耽误自己修炼。不如等你们空了,就晚上说一声,我们一起吃个早饭。有什么事情,早上说。”   比较起来,早餐是一天里最悠闲的辰光。   而现在,今天能悠闲团聚的时间,到底结束了。   云乘月站起身。   “你们该去做早课,我也要去山海阁看书。”她笑道,语气依旧轻快,“接下来,就托你们帮我打听一下,有什么奇闻异事、书院怪谈,都告诉我。”   “好!”   季双锦一口答应,圆圆的杏眼很亮,显得斗志昂扬。   “知道了知道了!”   陆莹就显得敷衍很多,还很凶。但是云乘月知道她会上心。   “季大小姐,赶紧走了,要迟到了!”   “哦哦,来了!”   “等等……糟了,今天是不是又要去松土?我没带锄头!”   “没事,没事,我带了两把,可以分你一把。”   “大小姐带锄头都带两把哦。”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忘记……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那两个人匆匆地走了。   云乘月站在早餐铺前,抬头望着天空,直到她们也化为无数流光中的一道。   山腰的铺子里,学子们已几乎走空了。只有摆摊的人在慢悠悠收拾。他们有些是来做任务的学生,有些是值班的老师,有些是外院来蹭讨论的学生。   这里再怎么像普通城镇里的集市,归根结底,也还只是书院的食堂,不能完全还原红尘中的劳苦奔波。   云乘月迎着完全升起的日头,大大伸了个懒腰。   有人走到她身边。   “是否觉得有些失落?”   她没回头,只继续完成了自己的懒腰,才很认真地想了想。   “是有些失落。”   她诚实地回答,并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是我和双锦最好,但现在,她们两人一起上课、一起做任务,一起回来和我讲,说她们帮人松土时闹出了什么笑话……渐渐地,一定是她们更要好了。”   她不能参加书院的这些活动。就算可以接任务,却也只能接私人任务,不能参加课堂教学类的集体任务。白玉京不傻,并不给人钻空子的机会。   那人问:“仅仅如此?”   云乘月便又认真想了一会儿。   “不……其实我并不在乎谁跟谁更要好。她们感情好,我也很高兴。”她笑叹一声,“只是,我可能多少觉得有些寂寞,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另外,我还有些迷茫。别人开学了,自然而然就有新的同伴、有新的课业,可以过上一种确定的生活。”   “可我的道路在哪里?我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个目标,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到达。”   下定决心要修炼成为大修士,要帮助薛无晦复仇,要挣回自己悠哉的人生。但第一步从哪里开始?   云乘月是现在才逐渐明白,以往她的路走得很顺,是因为总是有巧合、意外推着她进步。薛无晦,卢桁,虞寄风,乐陶……无论是敌是友,他们都是她进步的缘由之一。   可现在,这些支撑都不见了。薛无晦缄默不语,卢爷爷不在书院,虞寄风神秘莫测、敌友难分,乐陶也在外面奔波。   偌大一个书院里,她竟然变得有些迷茫。   “嗯,难免会有这样的感受。”   来人点了点头,慢悠悠地感慨:“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类,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感受。”   云乘月不能够淡定了。她侧过头,凝视着对方:“您难道是说,我之前不是个正常人?”   对方“嗬嗬”地笑起来,伸出皱巴巴却很有力的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那些胡须飘飞在空中,尖端似有若无,只是透明的虚影。   “老夫可什么都没说哪。”   一位老人如此悠悠说道。   云乘月望着他。她有些惊讶,有些好奇,有些警惕,还有一些微微的拘谨。   “您好。”她行了个礼。   老人抖了抖雪白的长眉,也露出一丝惊讶:“你认识我?”   云乘月点头:“王夫子,早上好。”   “唔……”   老人沉思片刻,看了看自己身形边缘的虚影,顿时哑然失笑:“哎哟,险些忘了自己是死灵。”   云乘月注意到,他并没有使用“鬼仙”这个词。是随口一说,还是意味着他内心并不认可死灵与鬼仙之分?她想起来,之前薛无晦暗示过,书院里有接应他的人,她猜测那可能是王夫子。都是千年前的大人物,他们互相认识也不奇怪。   她有些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位老人。   “请问,王夫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决定先当好一个乖巧的学生。   王夫子笑眯眯,慈眉善目的,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老人。   “老夫来看看书院有史以来最受期待的新生。怎么样,在书院待了这么些日子,一切是否顺利,过得开不开心?”   云乘月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您在和我开玩笑,还是在故意挖苦我?”她疑惑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这个‘最受期待的新生’,现在只是一个想修炼却没人教的倒霉鬼。”   她语气平和,却不无自嘲。   “嗬嗬嗬……”   不知道为什么,王夫子看起来很高兴,笑个不停。   云乘月等了一等,实在有点无奈,打断道:“您别笑了。不过,如果您愿意指点我几句,您爱笑多久都行。”   “那可不行。老夫与人有约,言道明光书院上上下下,凡是超过第四境的修士,都不可以教你。”   老人立即摇头,断然拒绝。   云乘月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   王夫子又问:“你那头小麒麟呢,怎么不在?”   “拂晓?我留它在屋里做早课,马上我就去接它,然后一起去山海阁看书。”   云乘月回答得很实在。毕竟对她的情况,王夫子应该一清二楚。   “哦,你是想靠山海阁自学……虽然也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若你的目标是来年岁星之战,这法子就实在太慢了。”   王夫子摇头。   云乘月忍耐着,却还是没忍住眉心跳了跳。她只能腹诽:说到底,这还不是因为您和白玉京的约定吗?虽然说,她也知道书院局势不好,王夫子大约也是无奈……   “嗬嗬嗬……”   王夫子却又笑起来。   “您……”   能不能别笑了?到底在笑什么,难道她很好笑吗?   云乘月觉得有点憋屈。她有些想生气,却又发现,王夫子是个很难让人生气的人。   这位老人有一副略微佝偻的、皮肉松弛的外表;标准的苍老模样。然而他睁着一双眼,那发灰的眼珠明亮清澈,平和又带着些许好奇,好似一汪宁静的清泉。   面对这样的眼神,没有人能真正发火。   到头来,云乘月还是只能叹气。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如常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往这里多看一眼,仿佛并未意识到院长的到来。这大概是某种道法。   “您果真不是来嘲笑我的?”她问得很认真。   “真的不是。”   王夫子也回答得很认真。但随即,他又“嗬嗬嗬”地笑起来。他这样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就好似望着自家孙女,或者什么许久未见的亲近之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云乘月抛开了这个奇怪的联想。   她说:“您不是来嘲笑我的,更不是来教我怎么修炼的。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待在书院,我到底要怎么修炼?”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云乘月并未抱有期待。她觉得王夫子应该不会告诉她,毕竟连薛无晦都含糊其辞。然而,矛盾的是,也许她内心又隐隐有一丝预感,觉得可以得到什么线索;毕竟,一个人如果真的完全确定、彻底死心,压根儿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嗬嗬嗬……”   老人又笑了一阵。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乘月,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只依赖山海阁的藏书,还会走遍这里的每一座山。”   “……山?”   云乘月一怔。虽然没有答案,可这是个很明显的线索。王夫子在暗示她,明光书院的某座山中藏着什么?   可王夫子那含笑的眼神如此坦荡,却又如此深邃。她看不出其中的含义。   她只知道,老人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只要不断追求知行合一,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是否有人引导,我们终会找到自己的道路。”   他朝前走去,又朝天空中走去。   “等等……王夫子,我还想问问,卢爷爷最近如何了?”   意识到王夫子要离开,云乘月不觉跑前几步,有些着急地追问。卢桁一直对她很好。她明明记得,卢爷爷说过他辞别了官场,正要来书院当个老师,可来书院这么些时间,她并没有看见他。想通过通讯玉简联络,卢爷爷也只是简单地说自己在京城办事,还常常找不到人,似乎很忙。   她有些担心,可惜找不到人问。但王夫子一定知道。   “卢……嘉树啊。”   王夫子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便一笑。   他正一脚踏入云气,回头时衣袍翻飞也如云。他身形缥缈起来,神情却依旧和蔼可亲;阳光穿过他的微笑,好似回忆蒙尘的微黄。   “嘉树那孩子太犟了。我劝他安心在书院教书育人,也能顺便照看你,他却说既然书院不能教你,他待在这里也无大用。他早已启程回京,决意重回官场、疏通各方,只怕你将来去了京城却没人看顾。”   “他没告诉你,兴许是怕你有压力。”   王夫子摇头:“照我说,他是担心太过。有时候,无人教导不一定是坏事。有些人的道路,只有自己能走。”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中。   云乘月怔在原地。卢爷爷悄然回京,竟然是为了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明明他们并未相处多久,唯一的联系只有母亲……何必为她做到这样。   而且,找到自己的路……总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是不是有谁说过?   “夫子……”   望着远处的青山,望着云影在山谷中移动,不知不觉中,她喃喃出这个词。可她又觉得,那好像不是在叫王道恒。   良久,她摇摇头。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她思索着,自言自语,“也算是个方向。好,那就试试。”   她心中有某种昂扬的东西燃烧起来。她突然有些着急,很想快点毕业,快点去京城,不光是为了岁星之宴、为了薛无晦,也是为了早点去见卢爷爷。   无论觉得有没有必要……   有人这样为她考虑,她总要当面认认真真道个谢啊。 第124章 后山   ◎目标在后山◎   想要踏遍明光书院的每一座山, 首先需要一副地图。云乘月第一时间想到了山海阁。   乘着浮舟,云乘月抱起拂晓,一跃而下。   书院十日一休沐, 今天是休沐结束的第二天,恰好是开课也最多。清晨的山海阁, 也较平常安静不少。   有人正站在门口,拿着通讯玉简回消息。他手指翻飞,迅捷得只剩虚影,但这并不耽误他注意四周。猛一下他就抬起头, 露出一个灿烂热情的笑容。   “云师妹!早上好!”   胡祥很有精神地打招呼, 又说:“上次你订的飞屋,我已经做好了!你是现在跟我回去拿, 还是晚上我送到你院子门口?”   他笑得牙齿明晃晃,却也遮不住眼下青黑。作为天工班的夫子亲传,最近他一直被鲁润抓着, 给他做什么东西。但即便如此劳累, 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手工事业,不得不令云乘月佩服。   “胡师兄早上好,飞屋就麻烦你送一下了……回头见!”   云乘月飞快地走过了,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山海阁的大门。   “啊?那尾款……”   云乘月边跑边说:“我验了货给你!”   “哦哦我也是这个意思!云师妹,我再跟你说一下怎么验货啊……?”   胡祥眼睁睁看着她跑远。只有她怀里的小麒麟挣扎着伸出头,奋力对他挥了挥爪子,“咩”了两声,当作打招呼。   他赶紧也回了个招手, 并且胡乱“咩”了一声。胡祥觉得使用同样的语言是对对方的尊重, 哪怕对方是一只咩咩叫的小麒麟。   他独自站在原地, 对着空落落的道路, 纳闷地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这么着急?”   “我本来还想说,最近我家师弟师妹可以提供照顾宠物的服务,云师妹你可以把你家麒麟羊咩咩托付给我们……唉,我还是给云师妹发个消息吧。”   对于可以赚钱的事,胡祥向来很有热情。   他顾自高兴起来,继续飞快地回通讯玉简,挨个通知客人说东西做好了。直到鲁润一条“时间快到了,胡师弟在哪儿”的消息跳出来,胡祥才笑容一僵,迅速丢出一枚“驰”字玉符。玉符化为一只造型简洁却做工精细的飞舟,载着他飞驰而去。   这一头,云乘月缓下脚步,拿出通讯玉简看了一眼。   “胡师兄说可以帮忙照顾麒麟咩咩……麒麟咩咩?”   拂晓抬头看她,一脸无辜:“咩?”   “……好吧,我当然知道是你。”   她问:“拂晓,你想去玩吗?”   “咩?咩!咩……”   小麒麟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它有些想去,可是又觉得离开云乘月不太好。它自觉应该当一头以主人为先的麒麟。   云乘月看它几眼,微笑起来。   “这样吧,你既然答应了要跟我认字、练字,就要持之以恒。不过等你练完字,可以去胡师兄那里玩。”   她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   “咩……?”   拂晓的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睁得溜圆,尾巴尖尖的绒毛开始不安分地摇动。它在问:可以吗?   云乘月认真道:“可以的,没关系。我分一缕生机给你,有了这个,我就随时能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我有事,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拂晓歪头想了想,相当郑重地点点头。   “咩!”   ——好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   云乘月再拍拍它的头。   山海阁实际上是一座园林。虽说在山里头建一座园林,着实有些奇怪,然而明光书院能人异士辈出,捣鼓出什么稀奇东西也不奇怪。   先过一段竹林,一道门后又是一汪碧绿湖水,湖面上一段曲折小径,通往中心一座青瓦白墙、檐下雕花的建筑。那就是主要的藏书室,也就是山海阁主楼。沿着湖岸,另还有几座小的凉亭、楼阁,并以曲线起伏的回廊连接,听说那都是存放珍贵古籍的地方,凭云乘月手里的丁级借阅证,她是绝对进不去的。   丁级借阅证能使用的,只有主楼的第一层。   大门已经打开,上头悬挂的“任重道远”四字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深绿色。没有落款。书院里有很多类似的墨迹——这种缺少落款、不知由来的墨迹。   进了门,再绕过一重素雅厚重的屏风,眼前便出现了无数高大的书架。   一重重书架列在厅中,书架与书架之间特意隔出一段距离,用来放置长条形的桌椅。四周的窗户都闭着,只留雕花空隙中一点光。一颗颗米黄色的光团悬浮在屋顶,柔和地照亮这片空间。   日晒会伤害脆弱的书籍,因此藏书室常年亮着灯火。也有人说,那并不是灯火,而是书院的护山大阵的灵力显化。   安静的藏书室内,一点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   出于某种保护书册的需要,即便是大修士也无法消灭自己的脚步声。   一旁的书桌后,有人从灯光下抬起头。   “谁又把宠物带进来了,说了多少次,山海阁禁止宠物入内……啊,是乘月啊。”   顾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木制框眼镜。   她仍是一袭标准的天青色衣袍,齐眉勒着枫红色抹额,发髻绑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的装扮一如神情般冷淡严厉,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船上扮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每当云乘月看见她,都会升起这样奇妙的感受。   “顾老师,上午好。”云乘月行了一礼,说,“我来自习,还想找些东西。请教山海阁是否藏有书院地图?”   顾老师不急着回答,只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怀里的小麒麟。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巡视这一人一动物有没有哪里不对头。   “咩……”   拂晓大气不敢出,连尾巴尖都乖巧地垂下,上面的每一根绒毛都不敢乱动。它细声细气地“咩”了一声,意思是说“顾老师上午好”。   女老师这才招招手。   “先把拂晓放过来。”   在严格的老师面前,云乘月也不觉表现得很乖。   她走过去,轻轻将小麒麟放在桌面上。小麒麟站稳了,晃晃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顾老师左边胳膊旁,蹲坐下来。那里已经摆好了砚台、练字的草纸。   “嗯。”   顾老师唇角略略一勾,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又从旁边拿来一张早已备好的字帖,放在拂晓面前。   “拂晓,今天学写这一章。”她嘱咐道。   那是《幼学琼林》的其中一章。内容很平常,但如果拿去外面给人看见,别人一定眼珠子都掉出来,惊呼说“这竟然是王夫子亲自书写的灵文字帖”。   不错,在这张单薄的纸张左下角,正落了“王道恒”三字。只看上头笔法圆融自如、意趣生动自然,就知道这必定是真迹   。   然而,顾老师只是很随意地铺开,给一头小麒麟当学习范本。   “你知道错误没有?”顾老师对着拂晓,严肃地说,“昨天我离开了一会儿,你就写得歪歪扭扭,必定是分心了。今天罚你多写二十张。”   拂晓抖了抖,有点垂头丧气。   “咩……”   ——知,知错了……   “知错就要改。”   “咩……”   ——好的,好的……   “打起精神,回答得肯定一些!”   “……咩!咩咩!”   ——好的顾老师,我知错了,我一定改!   “嗯,很好。”顾老师这才又微微勾起唇角,“听着,这个月底,如果你还不能观测出一枚书文,我就要重重罚你。”   “咩……?咩!咩咩咩!!”   拂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它伸出尾巴尖,指指自己,再指指字帖,又指指云乘月。最后,那条尾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顾老师,立马又重新规规矩矩放在身后。   翻译出来,它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做得到!我才刚学识字几天!我又不是主人那样的天才,可以一日观想!   作为一头热爱主人的麒麟,拂晓已经对云乘月的各项事迹十分了解。   “咩咩咩咩!”   ——我做不到的!   拂晓一时都忘了害怕。它据理力争,眼神坚定。   顾老师唇边的笑容消失无踪。她看着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咩。”   ——好的顾老师,我会努力。   小麒麟含泪低头,尾巴垂下。   顾老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再怎么说,你也是一头五彩麒麟。你看看你的主人,人家也修炼没多久,就观想出了书文。我还没有要求你观想,只是要求你观测——只是看清楚而已,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观测”只是从灵文字帖中发现书文,能勾勒出大概的法度和意趣,即为合格。云乘月在观想之路中就经历过这样的测试。   学习书文,先是要识字、练字,而后就是学习观测,接着才是尝试观想,最后就是不断探索如何运用书文。   成功观想出第一枚书文,才算真正踏上修炼的道路。   顾老师有些愈想愈气,严厉道:“拂晓,莫非我亲自教你,你还不乐意?”   “咩?咩咩咩……咩咩咩!!”   麒麟连连摇头,又举起两只爪子连比带划,意思是“我没有不乐意”和“我真的没有抱怨”。   顾老师这才神情稍缓,又指指字帖:“那还不立刻开始?”   拂晓连连点头,赶紧端正坐好。它先是闭眼深呼吸三次,而后睁眼盯着空白的草纸,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这是顾老师教它的凝神定气的方法。   接着,它才郑重地举起尾巴,在墨汁里搅了一搅(顾老师已经帮它磨好了),小心翼翼地在草纸上写出一划,又一划。   云乘月在一旁看得努力忍笑,忍得肚子疼。顾老师和拂晓看上去,简直像是严厉的母亲教导温柔却不成器的儿子。   别看拂晓战战兢兢,其实她能感觉到,它很开心有人这么细致地教它。   云乘月不禁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   一个月前,她第一次带拂晓来山海阁时,就被主管的顾老师拦住,说不可以带宠物进入藏书室。云乘月很意外,接着就努力解释,说拂晓和人类幼童没有区别,而且很乖,不会捣乱,只会安安静静地一起学习。   顾老师坚守规矩,不肯让步,却又说,如果拂晓真的愿意学习,云乘月可以把它寄放在她这里。她一边工作,一边教这头麒麟识字、写字,还能监督它练字。   当时,这位女老师也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工作的时候才戴),一脸不变的冷淡严厉,用有些教训人的口吻说:“如果它真的和小孩子一样,那要它静下心来端坐练字,是一件很需要技巧的事。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而且,你自己还要忙着钻研修炼,哪儿来的功夫教它?你以为教育是一件不需要学习的事?”   顾老师可能有某种教训人的天赋,淡淡一番话,就叫一人一麒麟都有点抬不起头。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每当云乘月抱着拂晓来山海阁,顾老师都会肩负起“麒麟幼教”的职责。   拂晓的进步也相当明显,一个月就把《幼学琼林》学了四分之一。它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学得就更起劲。   想到这里,云乘月一面笑,一面却又羡慕起来。拂晓都有老师手把手教,她呢?她只能安静自学。可学得按部就班,进步微乎其微。之前那种风驰电掣般的修炼速度,仿佛忽然消失,所谓“天才的资质”,她也半点没有感觉。   这段时间她求教无门,只能一个人使劲钻研、琢磨。她甚至想起了虞寄风,想起了他在浣花城中说过,“缺少烟火气”会成为她的瓶颈。难道就是现在?   可说到底,“烟火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和周围的人交往,也尽量去发掘内心的情感了。这还不够么?   云乘月很想向顾老师请教。但她知道,这样开口只会为难顾老师。不是她不愿意教,而是书院答应了白玉京,要对她保持缄默。   她忍住了一声叹气。   “今天也麻烦您照顾拂晓了。”   云乘月说道,又行了个礼:“这段时间多谢您费心。今后这孩子也要劳您指点了。”是不是该送点束脩来?她琢磨着。   顾老师已经重新拿起笔,对着书册勾勾画画,不断核算着什么。她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   “乘月,你自己也须笃志好学。”她说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要找什么?地图?”   云乘月尽量让自己忘记那些愁绪,忙道:“我想找一份书院的地图。”   顾老师抬起头,眼神疑惑又带着些探究:“那不是能随便借的东西。你找地图做什么?”   云乘月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出王夫子的名姓,只有些含糊道:“我想仔细把书院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启迪。”   “嗯……”   顾老师皱起眉毛,思索了片刻。继而,她神情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或者听见了什么。   “好罢。”她点点头,“乘月,你等一等。”   她起身,绕过背后的一面书架,消失在幽影中。过了一会儿,她又捧着一只木匣出来。   “拿去。”   她放下就不管了,只重新坐下,又对着书册名录勾勾画画起来。作为山海阁的主管,顾老师要记录一切书册的借阅情况。然而,云乘月隐约觉得,从顾老师写字的笔画来看,她似乎没有记录“地图”这样东西。   她心想,顾老师没有记录,是预防有人查清?刚才传音的人……果然是王夫子吧?   这样来看,书院也没有真的置她于不顾。云乘月抿出一点笑。   看顾老师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云乘月再次道谢,便捧起木匣,往自己一贯用的书桌那头走去。   “乘月。”   顾老师犹豫了一下,却又在她身后叫她。   她回过头。   “你可以暂时将拂晓托付于我,或者其他你信得过的人。有些时候,尤其在一个修士探索自己未来的道路时,她很需要独自一人。”   顾老师低下头。她依旧伏案工作,瘦削的身形几乎与幽暗的光影融为一体。   “顾老师……?”   云乘月一怔。   那位女性没有抬头。她语气平淡却笃定,仿佛自有一番深意。但也许,这只是光影带给她的错觉;也许顾老师只是随口一说。   独自一人,真的对修炼更好么?   云乘月踌躇了一下。   但就在这个瞬间,她看见拂晓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又低下头。   时间太短,云乘月其实并不能看清拂晓的眼神。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坚定起来。   “不用了,我会照顾好拂晓的,谢谢顾老师好意。”   她又对拂晓笑了笑,就抱着东西走向自己的位置。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背后,顾老师抬起头。她看看云乘月的背影,再看看手边的小麒麟。这小东西状似镇定,实则一脸紧张,尾巴都在轻轻地抖。   顾老师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你很害怕和我相处么?”   拂晓一愣,立即摇头。   “咩……”   它很轻柔地叫了几声,说它不害怕。   顾老师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麒麟脑袋:“那你舍不得离开乘月……不,你害怕被乘月抛弃?”   麒麟垂着脑袋,没有回答。   顾老师淡淡道:“我了解你的遭遇,也明白你的恐惧。但是,你要明白,如果你想成为真正的修士,你就不能依赖旁人。你首先必须独立。”   拂晓抬起头,茫然地:“咩?”   它听不懂。独立,什么是独立?   顾老师耐心地说道:“所谓独立,就是无论他人如何对待你,你都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应对。你要自己决定如何活着,而不是为了别人去活。”   “咩?”拂晓歪了歪头。它问,它是主人的灵宠,它也需要独立吗?它只是想好好修炼,帮上主人的忙。不独立又怎么样?   “不行。”   顾老师摇摇头,收回抚摸它的手,神色严厉了几分。   “修士可以合作,可以敌对,唯独不能寄生。否则,你永远只是一头浑浑噩噩的动物,可以被人爱抚,可以被人保护,可以逗人开心——唯独成不了顶天立地、坚忍不拔的修士。”   “而如果不是真正的修士,是帮不上她的忙的!”   拂晓呆住。可它就是想要帮主人,才会刻苦学习的。那它到底是可以“为了主人”,还是“不能为了主人”?为了帮主人才会学习,可是为了帮主人实际上就帮不上忙。不为主人才帮得上忙,可不为主人……它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写字呢?   小麒麟晕晕乎乎。它快把自己绕晕了。   但唯独有一点,它能够想明白。   “咩咩咩……?”   它抬起晕乎乎的脑袋,非常认真地问。   这回,轮到顾老师一怔。她听明白了,拂晓问的是:是不是它乖乖待在一边,不去打扰主人,对主人更好?是不是它妨碍到主人修炼了?   望着小麒麟那清澈的金色眼睛,顾老师忽然一阵惭愧。她反思自己:虽说这是王夫子的意思,虽说她也觉得让乘月独自探索道路会更好,可……这样对拂晓来说,是否有些残忍?它经历坎坷,小小年纪就历经凄凉,依恋主人再正常不过。   “嗯……”   老师有点为难了。   拂晓却已经明白了。它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它挺起小小的胸膛,坚定地“咩”了一声,接着又“咩咩”了好几声。   ——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打扰主人。我要努力独立,努力修炼,成为真正可以帮上忙的修士麒麟!   顾老师又一怔。   片刻后,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是我想多了。我确实忘了这件事。”她微笑起来,自言自语,“其实孩童的心比我们想的更单纯,往往也更坚定有力。”   她重新带上眼镜,表情重新严厉起来。   “那么,今后我会对你更加严格。”她说,“拂晓,你是否做好了准备?”   小麒麟到底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起胸膛。   “咩!”   ——好!   ……   云乘月尚且不知道自家麒麟的决心。   她还在继续她那“按部就班的努力”。   虽然很想立即看一看地图,还有庄清曦给她写的信,可云乘月到底忍住了。   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这段时间的自学没有带来修为的进步,却让她养成了良好习惯。   她认认真真看书(据说是新生班级里推荐阅读的),仔细做了些笔记,再专心练了二十张小字。   午饭时间都过了一会儿,她才收好所有东西,拿上顾老师给的木匣往外走。   “拂晓,走了,我们去吃饭……拂晓?”   小麒麟蹲在顾老师手边,晃着被墨水沾黑的尾巴,对她摇摇头。   “咩咩咩。”   ——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我要继续用功。   它说得非常郑重,堪称庄严。   云乘月有些意外。这还是拂晓第一次明确拒绝她。   “我们可以吃了饭再努力?”她建议。   小麒麟却还是坚定摇头。它伸出爪子,轻轻按住顾老师的衣袖。   “咩咩咩咩咩咩。”   ——我要跟顾老师一起吃午饭,下午继续做功课。   它庄严地宣布。   “啊……”   云乘月愣了好一会儿。   孩子想认真学习,是好事吧?   她还没当真,还有点好笑:“你也不问问人家顾老师愿不愿意带你……”   “我没有什么问题。”   顾老师合上手里的册子,打断了她的笑语。   “啊,这……”   云乘月一噎,忽然有点讪讪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莫名地,她心中有点闷。她想起了早上,她站在已经冷清下去的早餐铺子前面,望着双锦和陆莹携手离开。现在轮到拂晓去走自己的道路了吗?   可这是正常的吧。每一个修士都有自己的道要修。朋友要去走自己的路,小麒麟也该有自己的路。她难过什么?   明明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定能轻而易举、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一切。连生母的死亡和过往都不关心的那个自己,被其他人挑衅也无所谓的自己,一定对谁的离去都不放在心上。   现在这是怎么了,普普通通的一件事都能让她多愁善感?云乘月有点不太喜欢现在的自己。   “好吧。”她努力绽出一个微笑,“那下午是我来接你?”   拂晓却还是摇头。   “咩咩!”   ——我自己回去!   它金色的眼睛简直像要燃烧起来了。   顾老师还在一边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送它回去。”   云乘月发现,她终于没什么能说的了。她只能点头、道谢、道别,然后离开。   “那……晚上见。”   她掉头离开。因为某种莫名的低落,她甚至不愿意回头。   因此她也没有看见,小麒麟蹲在桌上,先还别过头看另外的地方,过一会儿就转过头来,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却只能看她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咩……”   这一声没什么含义,只单纯是低落的叹气。表现得再坚定,拂晓到底还是很失落的。   顾老师看得也直摇头,还有点好笑。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可这怎么就无端端生出一番生离死别的怅然?这样看来,无论是拂晓还是乘月,都还是一团孩子气。   而一团孩子气的云乘月,比她在船上遇见的那个淡然独处的少女,却要灵动多了。   顾老师暗自沉思。她想起了王夫子的嘱托。   放着那孩子不管,让她自己处处碰壁,真的反而对她更好么?顾老师原本还不信,现在却觉得,果真还是王夫子他老人家看得远,也看得准。   “咩……咩!”   她想得太过投入,过了会儿才发觉拂晓在冲她摇尾巴。这小麒麟已经洗干净了它的尾巴尖(也是它独一无二的“笔”),正语气温柔地催促她,想赶快去吃饭,吃完饭午睡一下,就赶紧开始下午的功课。   学生勤奋,老师就满意。顾老师也不例外。   她颔首,赞许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虽然是一头麒麟,可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也要潜心追求这样的光明正道才是。”   拂晓坐得端端正正,用力点头:“咩!”   顾老师更满意。   “虽说你身怀旧伤,恐怕修炼不易,但只要坚持不懈,也有可能明悟大道。到时候,你自然能帮上她的忙。”   “咩!”   拂晓再用力点头。   顾老师有点开心了。因为执掌山海阁的缘故,她很多年没有开班带学生,也很久没有学生乖乖巧巧地听她教导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清寂,现在却觉出,原来有个人……嗯,有一头麒麟作伴,也是好的。   这样说来,留下拂晓或许也有她的私心在里面?   她抱起小麒麟,摸了摸它秃了毛的脖子,突然觉得有点心疼。她暗想,还是找找法子,给拂晓治一治的好。   “走罢,我们去吃饭。拂晓,你午饭想吃什么?热干面?不行,那个太辣了,对你嗓子不好……哎,那就再吃这一回。”   女修抱着麒麟,悠悠走远。   山海阁的书架旁,有人垂下眼,用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碰那些古老的书册。虽然他没有真的碰到。   旋即,一角深黑的衣袍在原地消散。   ……   云乘月正在思考,“孤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来这世界的时候,她处在一群土匪中,面临性命之忧,并不觉得孤单。   掉下帝陵,在空旷的环境里到处乱转,她不觉得孤单,甚至很想躺平睡觉,干脆住在里面不出去,谁都不用打交道。   去了浣花城,见识了熙熙攘攘的繁华,她甚至觉得太吵闹。   一路过来遇见很多事,大部分她都觉得麻烦,只是不得不做,不得不去应付那形形色色的人。   现在她独自身在书院,谁都不打扰她,她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不是很好?她之前不是非常盼望这样的日子么?   为什么反而觉得有点孤单?   云乘月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决定放过自己。算了,想太多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就当她现在处境很好,当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静,因此可以快乐一点。   她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也许王夫子说得对,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感受。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孤独。那她的孤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淡然处之,淡然处之就好。   此刻,云乘月正独自走在山野里,一边走一边看手里的地图。   “见日峰……这座山峰还真挺高的。”   她分辨着地图上的信息。   这是一张泛黄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图纸。虽然看起来很陈旧,但它却相当厚实、柔韧,不像纸,而像某种动物的皮。   为了了解这个世界,云乘月很早就看过其他地图。大梁官方只禁止军事地图的流通,对于民间绘图则保持默许态度。那些用来给商贾参考的线路图、给修士参考的游览图,往往大同小异,都是用笔描绘简单的山峰、河谷,再用不同颜色的线标明地点、线路。   她手上这一张地图却相当不同。   因为……这是一张等高线图。右下角还标有比例尺。   无论怎么看,在一众描画图形的地图里,这一圈圈抽象的等高线也显得太过科学,太过严谨。   哪怕记忆零落,云乘月也很肯定,这种精细而抽象的方法属于她上一个世界。   再想起传说中的千年古书《天下经略》,十之八九,这张地图都和以前的穿越前辈有关。   然而问题又产生了。   千年前的旧书院位于西方太苍山,现在她身处的明光书院却在大陆东方,再往东就是白玉京所在的英州,再东边就是海。   两座书院薪火传承,地理位置却千差万别。如果手中这份古地图画的真是千年前的书院,她现在能参考吗?   “书院入口的天地门……山海阁的位置……知行台的位置……”   她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这张图上显示的信息与她去过的地方完全吻合。   难道……   她产生了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座明光书院就是千年前那一座,只不过有人用法术把它整个搬过来了?   等等,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地势相对平缓的东方会藏有这么一片苍茫的群山。道法再高妙,却也抵不过自然的深邃。平地起群山这种事,远非人力所能及。   但假如是搬运过来……千年前的飞仙,应该可以做到吧?   她决定回去问一问薛无晦。   至于现在,还是先专心爬山吧。专注当下,一件事一件毕。   云乘月打算去到见日峰峰顶。登高而览众山小,说不定在那里可以发现什么。   其实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才是最高峰,可她上不去,这没办法。   另外,虽然有飞行法器,可书院又明文规定,飞行必须限高,任何人要么通过传送阵去山顶,要么徒步行走。云乘月只能理解为,大概这也是一种修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条腿踏踏实实丈量下的距离,才格外令人铭记在心。   云乘月努力爬山。   日光流金,草木轻轻摇动。一开始还是萧瑟中带了点点新绿的景色,再往上走,就又是深绿的针叶和垂挂的冰棱。她想起来,这好像叫“雾凇”,因为觉得那景象很美,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驻足凝望时,“生”字自己飞了出来,并静静坐在她肩头,好似与她一同欣赏风景。   片刻后,一点澄明之意升起。   望着天地辽阔,云乘月感觉体内的灵力奔涌得更欢快,第三境中阶的修为也更稳固了一点。   因为这段时间修炼毫无进展,突然来临的进步让云乘月有些激动。   这是什么原理,看看风景就能帮助修炼?她想要再试一试,可心情一起伏,她就退出了刚才那空灵澄澈的境界。此前那缕澄明之意,也消失无踪。   云乘月有些懊恼,却也明白道法自然,修炼便是这样,一旦刻意就会一事无成。   她只能叹了口气,选择继续前进。   “但是,总有个进步的原因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头一凉。她才发现,走了这么长一截路,自己额头微有出汗。   她擦着汗,举目四望。   她脚下这座见日峰,就位于书院正东,与入口的天地门相对。此外,山海阁在正南。而山海阁和见日峰之间,正好夹着知行台所在的知行峰。   王夫子告诉她要“踏遍每一座山峰”,但如何决定探索顺序,也是个问题。   云乘月分析过,书院一共七座山峰,最南边的山海阁是藏书重地,被严密看守,很多地方她都去不了,藏有秘密的可能性不高。   而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是最热闹的一座。它顶部修筑知行台,其余部位则排列着学生宿舍、嘉禾堂、食堂。热闹至此,也不大可能是她的“机缘所在”。   而正西方的天地门,绝大部分区域是广场。那里修士往来频繁,更是被不知名的大修士拦腰削平,根本一览无余,所以也被她初步排除在外。   那么,剩下的四座山峰,一座位于西北方,是发布师门任务的省身堂所在地。那座山名叫“三省峰”,正合“吾日三省吾身”这一句。和知行峰一样,那里也人来人往,有些太过热闹。不过山脚和山顶都没有建筑,也有一定可能藏了什么。   正北方的三人峰,听说那里是师长们的居所。进出需要得到师长的许可,查探不易,放在之后再查。   还有一座,是被围在中间的山峰,图纸上称它为“后山”。为什么中间的山叫后山?这谁知道,说不定是因为书院的创始人觉得好玩吧。   从等高线的标注来看,位于书院正中的后山并不高,占地却极广,几乎有其余五座山峰的底部面积加起来那么大。同样查探不易,先往后放一放。   最后一座,就是云乘月脚下这一座见日峰。根据地图,这见日峰是除了知行峰以外最高的一座。她首先选择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第一步就找到机缘了呢?),另一方面也是想登上山顶。   所以,她决定的查探顺序是:见日峰→三人峰→后山→三省峰。如果这四个地方都什么也没有,那再搜索山海阁和知行峰。   细想起来,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究竟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机缘?但她也想过了,既然薛无晦和王夫子都表示,书院中有她的机缘,那她的努力必定不会白费。   云乘月还是挺乐观的。   现在,从见日峰顶往外看,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线索。   她歇了一下,就往前走去。见日峰有一面是陡峭的悬崖,视野很广,她打算去那儿看看。   见日峰是书院唯一一座没有任何建筑的山峰,因此也最原始、最富有自然的意趣。   一路往上走来,她已经见识了不同的植物群,也偶遇了不少城市里看不见的动物,甚至和一头散步的老虎面面相觑。   但现在到了山顶,眼前的风景依旧让她为之一叹。   此时已经是冬末春初,山脚已有新绿萌发,此处却仍笼着寒霜。林中雾凇沆砀,霜雾迷蒙,再往前走,却又有风声大作。日光陡射,破开云气;天地便不断在迷蒙与澄明之间回荡。   走到崖边,只听又一阵冷风呼啸。这风来得远比之前猛烈,云乘月不得不侧头避开。   而等她再往前看,只见天地间风云清澈,上有白日耀目,下为云山苍苍,与身后的迷蒙冰雪相比,仿佛两个世界。   她屏息片刻,又轻轻呵出一口气;一小口白雾消失在冷风中。   或许是风声太盛,或许是美景太盛,此情此景,她忽然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里,她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段对话。但那又不像真的耳语,而更像从脑海中自己迸出来的声音。   ——这里很美,是看日出日落的好地方,就让它保持最自然的模样,如何?   ——好。   “……谁?!”   她下意识猛一回头看过去。   然而唯独披着冰雪的树林也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有。   啪嗒——   一小截树枝落地。   云乘月凝视着那树枝,怔然片刻。   她眉毛忽地一挑。   “嗯?”   她抱起双手,神思归于现实。她眼神戒备起来,唇边却露出一点淡淡的、胸有成竹的微笑——也可以叫做装腔作势的笑,反正就是唬人用的。   “出来吧,我已经发现你了。”   安静。还是安静。来回跌宕的风声只让这一切都更安静。   感觉错了?云乘月盯着那里,思索了很短的时间。   “都是堂堂正正的修士,何必自欺欺人?既然被发现了,就赶紧出来。”她维持着唬人的微笑,语气淡淡,也就显得格外胸有成竹。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我就不得不拔剑了。”   说着,“生”字在她额心隐隐亮起。平地风生,隐约旋转出一把剑的形状——那是玉清剑的剑风。   终于,有人踏出阴影。   “……哼。”   那枚跌落的枯枝被踏碎。   肤色略暗、眼神凶戾的青年走出来。他站在树下,右手拿刀,正盯着她。   “云道友,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警告道。   “……庄夜?”   云乘月愣了愣,才认出对方是谁。她有些惊讶。   她先是盯着青年身上的藏青色衣袍,又看看他没有戴官帽的、简单高束起来的长发,才能够确定:庄夜居然真的穿着书院新生的院服。和她一样。   这个看上去和其他新生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是飞鱼卫之一的庄夜。他们还在幻境中交过手。   云乘月感觉有些微妙。她记住的是身穿飞鱼服的庄夜,但现在?对方只穿着简单的学生道袍,表情虽仍戾气十足,到底少了点凶恶之气。   这样一来,他显得年轻了不少。   她想起来,当初内院的合格名单上的确有庄夜的名字。他还真留在书院里了?这段时间她没看见他,下意识就忘了这回事。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很快想到了答案:“你在监视我?”   庄夜也在打量她。同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轻轻一甩手里的刀。   “云道友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语气还算平和,只目光不停搜寻四周,“你在找什么?”   看上去,他好像无比渴望把四周翻个底朝天,好亲自确定她的目标。这大概是飞鱼卫的本能。也因此,庄夜虽然还算礼貌平静,却流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窥探之感。   像一条藏在暗处的、獠牙锋利的猎犬。   “云道友,你在做什么?”   庄夜问得很礼貌,眼神却很锐利。   云乘月皱眉。她有点头疼起来。这下有些麻烦了。   有庄夜在,她很难按照原计划仔细寻找机缘。就算找到了,这个飞鱼卫也很可能给她搅黄了——无论出于立场,还是出于私人恩怨。   怎么回答?   云乘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起右手。玉清剑横在她手中,自动褪去剑鞘,闪烁出利刃的寒光。   “跟踪狂反而还来质疑我?”她冷冷斥责,“庄师弟,你作为师弟,管得未免太宽了。”   “师弟……?”   庄夜一愣。对了,新生按照考试名次排行论辈,而云乘月是第一名,当然是他的师姐。   他不得不适应了一下这个称呼,同时也用那双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眼睛打量她。但无论怎么看,他都只看出对方的不耐、不悦,以及理直气壮。没有丝毫心虚。   “云道友误会了。”   庄夜坚持了自己的称呼,神情却缓和了一些:“我奉命驻扎明光书院,负责监督云道友行踪,以防有哪个人偷偷违背约定,传授云道友那些歪门邪道的意趣之说。”   他貌似诚恳:“其实,我们也是为了云道友前途着想。”   云乘月扬眉:“不让我求学,还是为我好了?”   “歪门邪道的东西,只会让云道友误入歧途。”庄夜咧咧嘴,仿佛一条猎犬露出獠牙,“但云道友还有另外的选择。”   “什么另外的选择?”云乘月真是有点惊讶了。   庄夜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某个方向,笑道:“无论是我本人,还是负责看守岁星星祠的星官大人,都很乐意为云道友答疑解惑。”   “任何有关法度之道的问题,我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说——”   庄夜盯着她。   “还是说,云道友有学习其他什么东西的念头,比如……不辞辛劳,来这见日峰顶找个什么人?”   这不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质疑上面。   云乘月叹了口气。   她放下手,抱起玉清剑,神情变得懒洋洋的。   “庄师弟不愧是飞鱼卫,看来我真瞒不过你。好吧,我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找你们学习?当然是因为——”   云乘月理直气壮答道:“我没有想到还能这样。”   庄夜一怔:“什么?”   云乘月振振有词:“你是我师弟,我哪想得到找你?至于岁星星祠,从我醒来那天开始,白玉京的人就日夜看守那里,禁止所有人靠近,我去的时候也被赶走了。你们摆出一副‘生人勿近们、近了就杀’的样子,谁知道你们乐意教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凡说的是事实,她就能说得理直气壮。   呃……听上去竟然还有点道理?庄夜自己也迟疑起来,暗暗回想了一番,发现云乘月居然说得很对,京城竟从没有人表示过可以教她。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有点犯嘀咕:不是说要争取拉云乘月进入法度之道?怎么没个人来当说客?   庄夜一迟疑,也就失去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何况,云乘月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真的愿意教我,好啊,庄师弟,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讲学论道,明天我就能去岁星星祠,找京城的星官求教。”   她说得很诚恳。因为她发现,这似乎真能行得通。法度总是要学的,先学了再说嘛,做人要懂得灵活变通。   庄夜就彻底无言。   他只能追问另一个问题:“所以云道友究竟来做什么?你每日固定在山海阁看书写字,这是第一次中午就离开。”   庄夜果然一直跟踪并监督她。云乘月心想,那薛无晦肯定知道,可他居然都不提醒她,看来是真的忙……或者铁了心不管她的修炼啦?   她吁出一口气。   庄夜还一脸坚持地看着她。   虽然他还在追问,可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松弛许多。云乘月便微笑起来。   “告诉庄师弟也无妨。”   她扬了扬左手,示意道。   “我最近修炼毫无成果,就想登山散散心,顺便也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她说,无奈地笑笑,“庄师弟连这也要管?”   她手里拿的信,正是早上庄清曦递给她的那一封。既然庄夜一直跟踪她,他就肯定也清楚这封信的存在。   阳光与冷风之间,她手里米白色的信封不断抖动。幸好这是庄清曦私人用的纸,名贵且坚韧;换了普通的纸张,早已被山顶的风撕碎。   庄夜一时无言,只审视地打量着她。   云乘月坦然以对,随他怎么看。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不喜欢撒谎。所以她采取了她的老办法:有选择性地说真话。   她本来也打算看信,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当初在浣花城中,这法子忽悠过了虞寄风那一关。而现在,庄夜也没挑出什么疏漏。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任何依据,所有逼问都是诈她的方式。飞鱼卫的小小法子。   他点点头,暂时信了,也彻底客气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云道友读信了。”   他往后一退,整个人便消失无踪。   云乘月望着空落落的树林,心中叹了口气。她清楚,庄夜不是离开,只是隐藏起来继续监视她。她是第三境修为,庄夜是第四境。在修为比他低一个大境界的情况下,她很难捕捉到他的行踪。   虽然暂时糊弄了过去,可该怎么摆脱庄夜?总不能一直这样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站在崖边,望着云海翻腾,又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她静静站着,也静静观察着。无论如何,庄夜总不能会读心术,看穿她心中在想什么。   见日峰是书院的第二高高峰。从这里望出去,便能见天地壮阔、风云变幻。只是这风景固然荡人心魄,仓促之间却显不出什么不同。   不过,“显不出”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薛无晦和王夫子,都只暗示她书院中有机缘可寻,并没有说清楚那是什么机缘。   云乘月自己分析下来,觉得机缘无非就是物或人。   如果是物,又逃不过天材地宝、人工宝物两种。若是天材地宝,多少会影响周围的环境,比如山势、水势、植被、动物活动,等等。但现在看来,书院的山水虽然清秀,却并无特别之处。   为了验证这个推论,她还郑重地找出了一副木头与金属结合制作的望远镜(购自胡祥),趁着云雾散开的时刻,仔仔细细观察书院地形。   她基本能确定,这里不适合生长天材地宝。想想也对,如果书院遍布灵物,恐怕早就成为众多修士的劫掠目标。财帛动人心,天材地宝动修士心;动心,就敢冒生命危险。   “云道友在找什么?不是说要看信,为什么没有动作,却反而用‘千里目’查探四周。”   庄夜冷不丁就问出声。他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但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却带来冰冷的压力。   云乘月皱眉。她刚才想得太入神,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被人盯着,我什么做事的心情都没了。”她没有转头,说得很认真,因为这是大实话,“庄师弟,你知不知道‘如芒在背’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庄夜便不作声了。大概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云乘月却有些惊讶,庄夜竟然还算讲道理,没有不管不顾上来抢夺她的望远镜?她原本都做好了这个准备。看来,白玉京虽然设下了岁星之宴,对她却还抱有期望。   或许这是一个周旋的机会。   她记下这一点,重新转动望远镜,继续观察书院地形。这副望远镜外表朴素,其实很好用;通过书文的叠加,她能很轻松地调整镜头,将景物放大或缩小。胡祥做的东西还真好用。   刚才她排除了天材地宝的可能性,现在再考虑人造宝物,也就是通常说的法器。   不同于天材地宝,法器之中,只有极其庞大复杂的造物才会呼应四周环境,比如薛无晦的帝陵就和环境呼应,所以懂得风水的人才能确定帝陵的大概位置。   但书院的山水划分清晰、阴阳分明,自有一股坦荡气势,几乎不可能藏什么庞大的法器。   这样说,她要找的机缘应该是一样细巧的法器,类似“镇山河”……等等,那是什么?   云乘月刚要收起望远镜,却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刚刚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金色的光?   她放大了景物,凝视着正前方。那是……对了,那是后山的方向。现在是下午,她面向的是山阴;目之所及,是冬日特有的萧瑟绿意。   除了比周围的山峰更矮、更平,植物更茂盛,她什么都没看见。   刚才的金光是她看错了?说不定只是阳光晃了她的眼。   云乘月又看了看,才迟疑着放下望远镜。她原本打算先探查北面山峰,之后再搜查后山,但现在是否应该先查一查后山的状况?   后山有什么呢?   她回忆了片刻,却发现,后山的信息几近于无。书院七峰,其余六座都各有各的用途,连见日峰都能算“虽无人烟却风景独好”。唯独这后山,好像没听说有什么用。   哪怕修个试炼地呢?   也或许是什么秘密的藏宝地?   云乘月来了兴趣。修士的心血来潮,就好比空穴来风,都是未必无因。说不准她的机缘就在后山。   那就决定了:先仔细搜寻后山。   她正想得入神,背后却阴阴飘来一句。   “云道友。”   庄夜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云乘月略略一惊,眉心都跳了几跳。   “……庄师弟是觉得叫着我好玩么?”   她有些不快,回头就小小怼了一句。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庄夜的声音回荡着:“太阳快要落山了。”   ……什么?   云乘月一怔。   她再一回头,才见落日熔金,云上全是金黄的光芒;头顶的天空显出冷蓝色,逼得日光寸寸后退。在初绽的星空下方,夕阳温暖柔和得近乎软弱,仿佛一个繁华却无力保护自己的遥远国度。   是日落。   真是傍晚了。   她一摸脸颊,才发觉皮肤早就被吹得冰凉。院服上刻的书文,也顶不住几个时辰的山顶冷风。   她竟然思索了这么久?   她恍然想,难道这叫“入定”?那倒是好事。可她并未察觉修为的进步。   只是单纯地想得太出神。   她也才发觉,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体都有点僵硬。她揉了揉脖子,又伸了个懒腰。   无论如何,太阳落山了,人就该回家了……哦,还要先吃饭。先吃饭,再回家;这是书院的规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没有传送阵,又不能飞,修士的双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要是过了宵禁,就要吃顿罚了。   或许是站得太久,云乘月转身时还有些恍惚,脑子里转过好一些散漫的念头。   日落,吃饭,回家……为什么太阳落山就要回家?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修士原本不必遵循这样的法则。   她又莫名想起一句诗,“带月荷锄归”,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情景?应该不是,因为她没有锄头,也不需要耕地。她是修士,她不需要耕地种稻种菜,她根本不用担心生计;她只需要修炼。   带月荷锄归,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又是什么。这首诗讲了一件什么事?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很想记起来这句诗的前因后果。努力了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像之前的很多事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穿越之初,她就习惯了记忆的零落,甚至可以说毫不在意。大多数人和事她都不在意,总能一笑而过,安然接受现状。   只是,也许是夕阳西下时有着天生的凄凉,唯有此刻,仅有此刻,她萌生出一个相当矫情的念头——   “说起来,一个缺失记忆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没有过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人真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用一种听上去很轻松的口吻,懒洋洋说出了这个念头。开玩笑一样。   这本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谁的回答。   然而,那个一直监视她、跟踪她的飞鱼卫青年,却忽然在她头顶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他的声音从高高的树上飘下,穿过冰雪,又像冰雪砸碎地上。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比‘缺失记忆’更严重、更悲惨。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怒意。   “只有不需要挣命的人,才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云道友,你实在太多虑了。”   云乘月抬起头,只望见几近黑色的绿枝。   “是这样么?”她想了一下,才问。   庄夜“呵”了一声。   云乘月笑了笑,点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来一件和此时完全不相干的事。   “庄师弟,你姓‘庄’。”她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又问,“你和白玉京的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庄”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更何况他们都来自白玉京。云乘月甚至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除了风声和远处响起的“四言钟”的钟声,再没有什么回答她。   她停下来,望了望四周。   暝色初降,山顶寒意已深;最后一点天光里,她只看见雾凇忽然“哗哗”地掉下来了很多,像是一股突然失控而逸出的、微小的怒火。   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   云乘月再摇头。她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有些多管闲事。庄夜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和她没关系。她不需要过分关心。多麻烦。   她再没有问什么,更是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那矫情的、莫名的感伤。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山下去了。 第125章 讯息   ◎各自追逐的目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云乘月上午去山海阁自习,吃过午饭就开始四处转悠。   在别人看来,她可能只是百无聊赖地散步, 甚至有学业繁重的学子心生羡慕,还找老师抗议, 说只有云乘月一个人悠闲度日太不公平。听说这件事的结果,是抗议的学子领回了双份作业。   实际上,她只是在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实践“走遍后山”这个决定。   她也才发现,她以为的“毫无信息”的后山, 其实一点都不神秘。   这座伫立书院中央的山矮矮胖胖, 是书院学子闲暇时最喜欢游玩的地方。它不太高,因此攀登起来不算辛苦;它水木丰盛, 虽然不及见日峰险峻惊奇,却也自有一番亲切的趣味。   山里的隆冬已经过了,春天几乎就在人的鼻尖上。只待寒风再转过, 就能转来群山回春。   有人还在山脚栽了迎春花, 又设下了维持温度的法阵,这段时间已发出嫩黄的花枝。春色初启。   有时候,老师们都喜欢来转一转。他们都对云乘月很亲切,但绝口不提任何教导的事。   转了十多天,等她将后山外围全都仔细看过,就想再往里深入。   这一次,她却被拦下了。   从山脚往上走,沿着徐缓的斜坡, 深入大概十里, 如果继续往前走, 就会莫名其妙走回出发的地方。云乘月尝试了好几次, 最后都发现自己走出了后山。   这种类似“鬼打墙”的情况,应该是阵法的效果。   而且无论她从哪个地方出发,结果都一模一样。   后山中,竟然有一座法阵,悄无声息地运转着,禁止外人窥探。那里面都有什么?   云乘月对阵法懂得不多,却也明白,如果自己连一丝丝阵法波动都无法察觉,只能说明设下阵法的人比自己高明太多。   她一时没有头绪,有几次甚至都想揪出庄夜,一起商量一下;他一直跟踪她,肯定也发现了这种情况。然而,庄夜并不现身,似乎对后山毫无兴趣,没有任何好奇。   困扰了快一个月,云乘月又开始天天去山海阁,试图从藏书里找出线索。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又考虑到,自己的借阅证只是丁级,是最低级的借阅证。可能相关的藏书不是没有,而是藏在丙级、乙级,乃至甲级的借阅室里。   但怎么提高借阅证等级?   云乘月拿出通讯玉简,给胡祥发信息:[胡师兄,你那里有没有更高等级的借阅证,或者类似的任务?]   过了一会儿,胡祥的消息来了。   [云师妹,对不住对不住,前几天我们接到通知,不能再让你领取更多借阅证任务。]   不准借她借阅证?   云乘月皱了下眉,只能收起通讯玉简。想想也不该多意外。白玉京都能派人天天跟踪,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们是铁了心不让她在书院里学到一星半点的知识。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云乘月望着东方渐明的天空,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冷冽的空气。好麻烦啊——她在心里嘀咕,真是不想学的时候谁都要来教一教她,想学的时候有人偏不让她学。   “决定了。”她自言自语,一拍脑门。   “我要给自己放个假。”   ……   “……这就是你的‘好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陆莹呆住,差点被一口酥饼噎住。她赶紧喝了一口茶。   现在已经是下午。日色清澈,将院落晒得通透。半圆拱门上的垂丝茉莉快开尽了,墙角那里又冒出来星星点点的海棠花,一朵朵尽是羞怯地垂着头。   一张木色方桌摆在院子里,再添两把椅子,桌面摆上茶水和点心盘。落了阳光,就是一个悠闲的下午。   云乘月歪坐着,一手撑脸,一手端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喝着。   “我也累了这么久,你们休沐我都在忙,给自己放个假怎么了?”   她说得非常淡定,理直气壮。   陆莹嚼了几下酥饼,吞下去,才撇撇嘴,说:“我们又不像你,有生命危险。”   云乘月捂住心口,语气毫无波澜地说:“是的,我快死了,我好难过。陆莹,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上坟吗?”   陆莹:……   “我会在你坟头吃席!”   陆莹白她一眼,没好气道:“行吧,我现在觉得你该放假了。再不休息休息,你可能快疯了。”   云乘月拖长声音“嗯”了一声。   三月份的阳光显著地多了起来。山里气温低,花还不多,但阳光却是明媚起来;生机在风里流淌。   这样的好天气,正合适在院子里办一个小小的聚会。   虽然只来了陆莹一个人。   “你们最近过得如何?”云乘月放下茶杯,略略坐正。   “累得要死。”陆莹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又大口喝了一整杯茶,吁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每天上课要默写,要被抽问,要课堂测验,课后作业还很难。上课也就算了,每月还要完成至少五次必修任务,其实就是要么去帮人做农活,要么去食堂帮工……你有没有注意到,双锦最近吃饭都吃得干干净净?她以前还挑食的!”   陆莹一口气说了一堆,最后以一句不可思议的感叹结尾。   云乘月语气平平:“我不知道,我最近都没怎么看见双锦。”   “呃……”   陆莹一时语塞。   确实,季双锦最近成了“失踪人口”。不仅云乘月没见到她,连陆莹也只在课堂和午餐时才能见到她的人影。   这次云乘月给她发邀请函,她也只回了一条信息,抱歉地说她来不了。   陆莹一边觉得有点尴尬,一边又骂自己不知道在尴尬什么,季双锦来不来关她什么事?   饶是心中这么想,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口解释:“她也有帮你找消息,还托我传话。最近她和那个乐水走得很近,乐水你记得么?就是乐家那个天才,送到白玉京修炼的那个,入学考试第二名。那小子一直明里暗里靠近双锦,到底叫他得逞了。”   云乘月还真有些惊讶。她需要想一想才能想起来:“是那个扎小辫子、个子不高的少年?算起来他好像是乐熹的哥哥?”   “堂兄。”陆莹说。   云乘月又想了想:“他们两情相悦?”   “这谁知道。季大小姐也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乐熹身上栽过一次还不够,再来个乐水?她这辈子是逃不过姓乐的吗?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看看书,怎么是非得有个对象不成?”   陆莹一脸讥诮,目光却显出些担忧。   云乘月拈着茶杯,沉默片刻,摇头:“也不好以家族论人。我相信以双锦现在的眼光,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么?那样最好。不过你说,白玉京的公子哥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乐水接近双锦,还有一个油头粉面、叫诸葛聪的,你记不记得?他最近老是来找我。”陆莹耸耸肩,表情有点嫌弃,却又微妙地有种炫耀。   诸葛聪?云乘月记得。   这人总是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客气带笑,又显得滑不留手。他似乎很擅长收集信息,总能将大家感兴趣的消息收集成册,再贩卖出去。之前考试的考生资料册就是他制作发售的。   他们打过几回交道,书院里也遇见过几次。诸葛聪每次都行色匆匆,有时还略带忧愁,不知道有什么事。云乘月也没问。   “他来找你?”云乘月问,“找你麻烦?”   “……什么找我麻烦。我看上去难道就是只会被寻仇的人?”陆莹面上的得意一滞,悻悻起来。   云乘月笑起来。她刚才是故意的。陆莹在暗示什么,她当然听出来了。   “你觉得他喜欢你?”她这才问道。   陆莹看出她的调侃,有些生气,凶巴巴地一拍桌子:“怎么,老娘这幅样子不值得别人追求?当年被我迷得神魂颠倒的公子哥儿可大有人在!”   “值值值,迷迷迷。我是在想,他说不定还有其他目的?”云乘月敷衍一句,又若有所思。   陆莹一愣:“其他目的?我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值得世家公子图谋?”   云乘月问道:“陆莹,你的弓还在不在?”   “我的弓?我那把弓……你的意思难道是,诸葛聪真的觉得我那把弓是诸葛家的追日弓?!”   陆莹反应毕竟不慢。她提高了声音,又立即自己一掐手掌,令自己放低呼吸。她直直坐在位置上,神情倏然冰冷,眼神警惕乃至透出凶狠。   她一摸腰间那装满阴冷玩意儿的锦囊,缓声道:“若那小子真是居心叵测……”   “停——停停停。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确定。别急着想做什么。”云乘月无奈了,将自己那份糯米团子往前推了推,“说不定人家是想认亲呢?来,吃团子,吃团子。”   “认什么亲?我还能真是诸葛家的人了,我还真能有生成世家小姐的命了?我能活这么大,最重要的就是因为我从不相信自己有好运气!”   陆莹一脸漠然,旋即抬手抓起糯米团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暗红色的豆沙馅粘在她嘴唇上,雪白的糯米粉也把她嘴唇围了一圈,好像白色的胡须。   “云乘月,你想拦我?”   她就这么凶狠地盯着云乘月,盯得后者想笑。   “你不用这么紧张。”云乘月安抚道,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再往里加一勺糖。陆莹什么都吃,不过更喜欢吃甜一点;这方面她和双锦一样。   她温声道:“这里是书院,你要做什么害人的事可不容易,反过来,诸葛聪也一样。你嚷嚷什么?不过我院落里有阵法,旁人跟踪不得,也窥探不得,你想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罢,也不怕别人听了去。”   “你当我是小孩儿,要哄着?你……”   陆莹气势汹汹地一扬眉,正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一张嘴,一小块椒麻酥却被塞进了她嘴里。她下意识嚼了嚼,又下意识喝了口甜茶。嗯……她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她给忘了。   “甜咸搭配,吃饭不累。”云乘月微笑总结。   陆莹皱眉盯着她。   半晌,她叹了口气,神情缓和不少。这个世俗里来的女骗子有一张线条薄锐的脸,仿佛箭尖上的一点寒芒,还带着充满攻击性的倒钩。但当她摆正神情,这就是一张能够警醒慵懒世人的脸。   “那就先不管诸葛聪。我会注意着他。”   陆莹正色道:“我们还是说你的事。关于书院的传闻,我和双锦已经悄悄打听了一圈,没有打听到太多事。明光书院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几乎没什么怪异神秘的传说,除了一个地方——后山。”   云乘月并不惊讶,只颔首:“果然是后山?我也发现了,那里应该有个迷惑人的阵法,阻止外人进入。其中必有猫腻。”   “我们也听说了这事。而且,历来不止有一个人发现过。可师长们谁都不肯透露一丁点信息,听说问得多了会被严厉惩罚,我们也不敢多问。”陆莹露出心有余悸的模样,显然差点遭难。   继而,她却又扬起唇角:“不过,我们到底打听到了一点线索。”   云乘月也跟着精神一振:“是什么?”   陆莹竖起一根手指:“后山好像关着一个人。”   云乘月蹙眉:“关着……一个人?那能是谁?明光书院的叛徒不成?”   陆莹摇头:“不知道,就这么多了。我能知道这个,还是因为杨夫子说漏了嘴。”   “……杨夫子?杨嘉夫子?”云乘月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赶紧用手帕擦了擦,也趁机缓了口气,却还是遏制不住惊讶。她问:“这是杨嘉夫子告诉你的?”   陆莹有点责备地瞪了她一眼,强调说:“是杨夫子说漏嘴了。”   云乘月便懂了。其实,夫子会说漏嘴吗?当然不会。如果有“说漏嘴”,那一定是故意为之。   是因为杨夫子和陆莹关系不错,还是……他在借陆莹向她暗示什么?这么想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但这段时间以来的发现,却令云乘月笃信是后者。   他们想让她去见后山关着的人?可白玉京那边难道不会插手?岁星星祠有专人把控,学生里还有庄夜当眼线……嗯?   云乘月心神一动。她想到办法了。说不定……原来是这样。   她虽没出声,可陆莹一看她神情变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陆莹再次不由自主压低声音:“可后山那法阵你要怎么解决?听你描述,那不是我们现在能闯过的东西。”   虽然明知院子里有法阵防护,陆莹却还是更喜欢低声商量。这令她觉得安全。   “何况,不是说那个庄夜还阴魂不散跟着你?”   她说着,不禁瞥了一眼外头。院墙不高,轻易就能看见外面泛着新绿的树木;她总觉得那枝叶间藏着一双眼睛,正窥探着她们。   云乘月道:“他进不来。而且,白玉京和书院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他现在名义上是书院的学生,基本的规矩还是要守。”   女修摆摆手,再呷一口茶,方才沉吟道:“我大概有些想法,试一试再说。”   陆莹望着她,见她没有再说的意思,就点点头,也不多问。她两只手抓着杯子,手指用力地握着,但她自己丝毫未觉,只顾盯着杯底,眼神变幻,好像在纠结什么。   最后,她到底一扬头,发狠般说道:“既然和那个飞鱼卫有关,那我就告诉你一件关于他……关于庄夜的事,你自己小心,可千万别让他察觉是我说的!”   云乘月被她这天外一句弄得一愣,下意识回绝:“什么?那……你要是为难,就别说了。”   她连连摇头。   “……我都说了要说,你这人真是扫兴。”陆莹一噎又一笑,反而轻松了一点,“我在观想之路中曾遇见过庄夜,你记不记得?”   云乘月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我一直没敢说,就怕他找我麻烦。那一次,其实我看见他脸上……”陆莹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脸颊部位,声音压得更低,“有个‘奴’字刺青。”   “‘奴’字刺青?可他不是飞鱼卫……?”   云乘月一惊。“面上刺青”听着伤害不大,实则是律法记载的重刑之一,称为“黔面”,一旦烙下便永远相随,对修士而言是极大的羞辱,也是对道心的极大桎梏。   这种羞辱性质的刺青,只会施加在罪犯和逃奴身上。连一般的家奴都不必忍受这般羞辱。而庄夜?他可是入了品的官员!   云乘月不禁想起,那天在见日峰顶,当她无意问起庄夜是否和庄家有联系,那时庄夜沉默以对,却又仿佛忍不住一丝怒意。   莫非……   云乘月皱眉又展眉。   算了,这又不管她的事。   她按下了心中那一丝奇妙的感触和好奇。这世上有故事的人太多,大可不必每一个都和她扯上关系。她自己的麻烦够多了,可不想再搅和进别人的麻烦。各人自扫门前雪嘛。   她颔首,对陆莹道了谢,承诺说她会小心,不去揭穿“庄夜的小秘密”,防止进一步结仇。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而陆莹说出了这件事,也感到轻松。一个人背负秘密并不好受,但只要告诉一个人,心里就会松快很多。   她又吃了最后一口点心,连点心渣都很珍惜地收来吃了,再把茶水喝尽。接着,她就起身告辞。   “我还要回去写作业……真是,这书院的课业也太重!”   临走时,陆莹抱怨着,又想起什么,瞪眼问:“对了,庄清曦大小姐给你写的那封信,你看没?我都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干什么一言不发,真不公平!”   云乘月没料到她还惦记这件事,不由失笑,又摇头:“我还没看。”   陆莹惊讶道:“没看?为什么?你不是很想知道以前那些事?哦,你是不是怕庄清曦骗你?也对,就算有道心誓,可那种大小姐,说不定有什么欺骗道心的法子呢!”   自从见识了庄清曦的奢华用度,陆莹就总有点看庄清曦不顺眼。管他有理没理,她就是讨厌天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大概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云乘月再摇头:“不是……是我觉得,我现在还没有做好了解往事的心理准备。”   陆莹奇道:“你还要做什么心理……心理准备?这词儿倒新鲜。”   “哎呀,这种心思有点太复杂,你让我想想怎么说。”云乘月想了一会儿,“你就理解成,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资格去了解往事。因为,我觉得我不是真的关心母亲的过去。”   陆莹有点糊涂:“那是什么意思?什么真的关心假的关心?”   “就是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关心’,而不是我真的渴望了解父母,乃至替母亲感到不平、悲伤。”   说到这里,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她想起了卢桁,想起了那位老人在她面前流露的悲伤和后悔。她还想起了庄不度,想起他笑盈盈背后的萧瑟眼神。她想,他们哪一个都比她更在乎宋幼薇。   “我觉得,”最后她说,“这可能和我现在的瓶颈有关。我必须先把问题解决了,才有资格谈及故人。”——谈及“云二小姐”的故人。   陆莹想了一会儿,还是皱眉:“搞不懂。不过你是天才,你说了算。”   她说得很痛快。   大部分时候,陆莹都是这么痛快干脆的人,活得相当明白。想到这里的时候,云乘月发现,她真的把陆莹当好友了。当初在保宁号上被她用弓箭指着、在水府中被她欺骗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一天?   目送陆莹离去,耳畔还回荡着她“我明天不想上课”的哀嚎,云乘月笑着关了院门。等再一回头,望见杯碟干净的木桌、空荡荡的院落,还有不曾亮灯的房屋,她的微笑就一点点落了下来。   拂晓今天也在跟着顾老师学习。它固执到不肯给自己放假,于是云乘月几乎整天整天地看不见它。   而薛无晦又去哪里了?只有他做好的黑毛兔子坐在窗边,静静地与她对视。   真是的……说书玉简的故事里,那些常常陪伴主角的人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可没有人说过谁会这么寂寞。不过,下意识把自己代入主角,实在太自大。   良久,云乘月轻轻一握自己的手腕。   “打起精神,不想这些有的没的。”她自言自语,“晚上还有事要做。”   比如,在宵禁过后,违规夜游书院。   ……   季双锦用力抹了一把脸;因为灰尘和撞击而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   日光从头顶漏下的日光,藤蔓被照得半透明,宛如发光。她不由自主分出一缕神思,沉默地想,多好的天气,很适合几个好友聚在一起吃点心。   可惜现在没有点心,也没有好友,更没有闲暇。   她深吸一口气,用枪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枪一直是她的武器,过去是,现在也是。她曾几乎忘了这一点,但今后绝不会。   “再来。”她哑声说。   “真的还要再来?”乐水就站在她对面。他手中空无一物,站得端端正正,连垂在肩上的小辫都没歪。这个娃娃脸、个头不高的少年,此时一脸和气,也一脸轻松。   与她的满身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正如他们悬殊的实力。   可盯着他,季双锦只在心中评估:下一击能否击中乐水?   “再来。”她又说了一次,语气中的坚定纹丝不动。这一次,她调转枪头,指向乐水。   倒是乐水摸了摸鼻梁。他心想这季姑娘居然是个很坚韧的人,看来之前真是被乐熹给耽误了,看来自幼承的教导都说得很对:远离情爱,才能心无旁骛地修行;所谓私情,全是阻碍。   他用这个信念埋葬了心中那一丝不为人知的失落。   “季小姐,你很适合成为我的妻子。”他衷心地称赞道。   季双锦没有吭声。入学以来,乐水就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她周围。他会帮她借一本不好借的书,会温和又适当地和她探讨课堂内容,并顺理成章提出一起完成作业的邀请……然而,除开刚才这句话,他没有再提一句关于“结亲”的建议。   但她知道乐水还没有放弃那个想法。她明白世家子的想法:有利可图,就有耐心。   只是她依旧很困惑,不明白自己哪一点值得这位天才世家子追逐。但是,能够让人有求于你总是好事,不是么?   她便也默许了乐水的接近,也乐得让乐水帮她特训她不擅长的武技,还有在打听书院传闻时,她也暗示让乐水帮忙。   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想法,也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他们好好相处,好比两个碰巧志同道合、碰巧较为投契的普通同学。   她只是需要一个厉害点的对手,一个优秀的学习伙伴,一个能帮点小忙的朋友……季双锦心中飘过这一丝想法。她犹疑地告诉自己,她并不求别的什么,只是做到这种程度,应该没有关系?她只是想在人才济济的书院里力争上游,尽量变得强大一些,才好多掌握一点自己的命运,也能多帮一些朋友的忙,或许也能多拥有一点……乘月身上那种光芒。   和她的表面平静、内心辗转相比,乐水就平静多了。他是被作为男儿教养长大,从不觉得努力争取自己的目标有什么不对,至于用点手段?不值一提。   他仅仅是咧嘴笑着,快快活活地一拍手。   ——一枚“封”字如山岳出现,悬在二人头顶。   “接下来,我就稍微动点真格啦!”   话音未落,压迫已至。季双锦不由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沉入丹田,化为一团燃烧的灵力。她握着枪,踩着“火”字染出的焰色,朝着乐水冲了过去。   ——乘月,你尽管往前走,不必等我……因为我会靠自己的努力,追上你的步伐! 第126章 夜游   ◎夜晚的书院◎   云乘月并不知道她成了好友追赶的对象。   此时此刻, 她仅仅是站在窗前,聆听着书院中响彻的钟声。她凝神听着。   铛、铛、铛……   这是四言钟的钟声。这个时间点响起的是就寝钟声。从最后一点余音息落开始,书院的一天就宣告结束。还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 之后就是宵禁。   书院规定,宵禁中不得外出。除非事先许可, 就寝者不得踏出院落,留在楼阁中通宵学习、攻克难关者,也不可随意外出。   听说这又是一条极为古老的戒律,留存着明显的军队色彩。千年来不是没有修士质疑过, 但都被老院长压下了。那个笑呵呵的老者, 在某些地方有点古怪又不容动摇的坚持。   但现在,对某些人而言, 宵禁才是真正的开始。   云乘月已经换了一套黑色的束身服。这套衣服还是在外头的城镇买的,普通异常,没有任何书文投影、书文镶嵌, 也就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正合适她接下来的行动。   她耐心地等着宵禁降临。   拂晓趴在她手边, 已经熟睡过去;它小小的爪子开始长出短而细的绒毛,毛茸茸地按在一本摊开的字帖上。它最近课程排得太紧,回来作业又多,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眠”字,就能让它沉沉睡去。   小麒麟比她更像书院的学生。云乘月笑了笑。她大概猜到了一点拂晓的心思,也乐意让它专心学习,所以不想带它一起涉险。   她专心等待着宵禁。在宵禁时,一直监视着她的庄夜应该会和普通学生一样, 被禁止踏出院落。   但她也不是那么确定。所以今夜她打算先探一探情况。   闭眼调息, 时间眨眼而过。很快, 宵禁的最后一声钟声也散去。   云乘月睁开眼。她没有推门, 而是伸出手,写下一个“穿”字。   穿,是穿梭的穿,也是穿透的穿。这枚书文是她在山海阁藏书中发现的,很粗糙,道蕴浅显,玩笑一般地被塞在典籍里。这样的书文,很少有修士会花费力气去观想。   然而,云乘月却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地将那枚书文观想了出来。之后,她每天悄悄练习了很多遍。一开始她只是闲着无聊,但后来她发现,“穿”字对她而言格外合适。   笔画端正、完整流畅的“穿”字浮现在半空。   倏然,“梦”字也浮了出来。这枚古老书文在“观想之路”中藏匿了百千年,自有灵性也自有性格,它好似很喜欢“穿”字,一出现就亲亲热热地挨了上去,更是延伸自己的笔墨,手臂似地抱住“穿”字。   “叽……”   作为新生的、道意低微的书文,“穿”字被“梦”字抱得瞬间变形。它并不敢动,只战战兢兢,唯有笔画末端微微颤动,好似喘不过气的小动物。   云乘月忍不住笑起来。这些正式观想出来的书文,一个个好像都很有灵性,还各有性格。难怪修士讲究书文宜精不宜多,要是太多,就好比识海中挤了一大堆性格迥异的小人,吵吵闹闹怎么管得过来?   “好了。”   她一拍“梦”字:“开始干活儿了。”   “梦”字再次扭了扭,柔媚的线条舞动着,仿佛一个含情脉脉的眉眼。但旋即,它莫名僵了僵,很乖巧地放开“穿”字。   它飞了起来,线条拉伸,笔意如羽翼展开;无尽道蕴也纷纷落下,将“穿”字包裹其中。   两枚书文交叠而起,变成了一匹白色小马。这小马无脸无眼,轮廓却生动,四足轻踏,异常轻盈。   云乘月扬起右手。   玉清剑出现在她掌中,姿态宛如燃烧的火鸟。它剑尖一指,白色小马就跳了上去。   这是“梦马”。   一道薄薄的光幕洒了出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似幻似真,如梦如醒。   她迈前一步。   白色院墙静静而立。   院内已空无一人。   云乘月穿墙而过,同时也穿过了保护她也是阻止她的书院阵法。她手执玉清剑,让梦马的光严严实实罩住她。   夜晚的书院几乎是黑暗而寂静的。星月垂落,到人间时只余薄影,将一切轮廓混淆。   但在梦马展开的光幕里,她却看见了无数流动的、发着微光的线条。   不,那不是“线条”。那是无数细小的文字组成的字列。它们四处分布,好比无数环绕流动的光带,按照某种复杂的、被设定好的规律,不断运转。   这就是书院的阵法。   这些字列组成了严密的网。如果有人大大咧咧走过去,必定会被“网”住。可想而知,届时此人必定会被师长们捉到。   云乘月先站在原地,谨慎地四下观察。她试图找出法阵的起止点,却立刻发现这是徒劳:文字无穷无尽,字列绵延不断,根本找不到始终。   ——不能仔细看那些文字,否则神思会被迷惑,识海会被入侵。一旦如此,就算没有撞进去,还是会被人发现。   冥冥之中,她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印象。她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好在,法阵虽然严密,但字列与字列之间依旧存在缝隙。   云乘月试探性地迈开步伐,小心翼翼迈进字列的间隙当中。她将剑紧紧贴在手臂上,屏息凝神,绷紧身体每一寸肌肉,并牢牢收束灵力。   就这样,她好像一条细长的、灵活的鱼,顺着法阵的空隙,不断前进。   直线前进,百步后偏左一分,再行二百余步,转向左侧前进……   避开前方的树墩,左侧有新发叶的花瀑,竟然也是法阵的一部分?那些花香竟然是以书文形式呈现而出……   连这边的屋檐倒影也是?   越走,她越严肃。   宵禁出游,她早已预想到会被法阵阻拦,现在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书院大阵如此严密,一花一草一砖一石,竟然都是法阵的一部分。白天它们只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地堆砌在哪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总归是千年传承的明光书院。   云乘月的脊背和额头已经浸出冷汗,但脊背的冷汗可以不管,额头的汗水她却必须控制住;如果任由汗珠滑落,势必也会触动大阵,那她就要呜呼哀哉了。   连苦笑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看地图。好在这段时日以来,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行走、行走,不停地观察、丈量这里的环境。   现在她开始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和庄清曦交换宿舍。她碰巧住在知行峰山脚,距离后山入口不算太远,如果住在原本安排的峰顶附近,那可就……   碰巧,果真是碰巧么?   她心里滑过这个念头。没工夫细想,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一些人确实希望她能在书院里发现什么。   后山中究竟有什么?   当这个疑问再次浮现时,云乘月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后山最近的入口。黑黝黝的山影伫立在她面前,不算高,却横亘了整个视野。   幽暗的夜里,后山好似一道绵延的城墙,又很像一个躺卧在地的巨人。   云乘月再次积蓄起一口深深的呼吸,再一点点吐出去。   白色的梦马一跃而出,轻盈落地。它站在地上,回头望她,又看向前面的山影,扬起前蹄示意什么。   云乘月点点头。她的身体放松了一些。   她回头看去。在梦马的书文之力中,她望见字列密密麻麻,交织如茧。它们将她的来路牢牢包裹,留下的缝隙少得可怜。   等了一会儿,除了悄然运转的法阵之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云乘月略松了口气:庄夜果然不在。   想要摆脱庄夜的跟踪,果然只能趁宵禁。   那现在……   云乘月打量着前方。   在这严密的大阵和后山之间,却出现了一道大约半步宽的空隙。她正是站在这里,总算可以稍微活动一下肢体。   空隙背后,是书院严密的大阵。   而在空隙之前……   竟然是无数巨大的环扣和锁链。它们攀附在漆黑的山影上,既有火焰的明亮,又有月光的惨白;同样是无数流动的书文构造而成,这些一圈圈地排开,密密麻麻,把后山捆了个扎扎实实。   后山果然有法阵。看样子,也确实关押着什么。   但她该怎么进去?   如果是白天进入这里,她会走上一截,再不知不觉被传送回来。   那避开眼前这些“绳索”?可它们在山影上游动,好似巨蛇用力盘起身躯,一点空隙都没有。想来也对,如果里面真的关着什么厉害角色,谁会留下空子?   云乘月蹙眉片刻。   继而,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假如真的是书院师长引导她前来,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侧弯腰,捡起一片树叶。吹出一口气,那片叶子就晃晃悠悠飞向前方。   它穿过梦马的光芒,来到后山的法阵前。它继续向前飞。   咔哒——   有什么声音?可四周分明还是寂静一片。她再次绷紧了肌肉。她看见了什么?   她面前的“绳索”缓缓分开了一些,留出了一道空隙。地上没有铺设石砖,但那确实是一条道路,并且延伸向漆黑的前方。   咔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仿佛催促她赶快前进。这次她分清了,那确实不是“声音”,因为它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来的。   竟然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她的识海……?   这是真的有人指引,还是未知的危险?进,还是退?   云乘月抿紧唇角。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月色早已隐没。从星星的位置来看,下半夜早已降临,而且黎明不远。   她原本只打算今夜出来看看情况,没有想到今天就能进山。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抓着玉清剑走了上去。   应该带上绒毛兔子的。云乘月不无懊恼地想,这样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她好歹可以把兔子的胡须扯下来泄愤。   她走了进去。   “绳索”悄无声息地合上,宛若从未开启。   ……   时间且往回一些。此时云乘月刚才离开。   屋内灯火不亮。夕阳隐去多时,三月的夜晚便被清冷侵袭。一只苍白的、宛若雕琢的手伸出窗外,轻轻拉下了支起的纱窗。   无光的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觉。黑衣青年盯了一眼睡得很香的小麒麟,心想云乘月不带它一起的原因,大概就和他总是愿意瞒着她做事一样——不要让她涉险。他面无表情地想完,随手抓起小麒麟,将把它扔进了帝陵中。   接着,他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绒毛黑兔,动作顿了顿。   “朕不能进去那里。”他面无表情地说。   绒毛兔子静默不语。   “进去自然不成问题,但朕还有要事须办。”   绒毛兔子翘着它那略带奸诈的三瓣嘴,依旧一言不发。   “何况朕不想再过多扰乱她的道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好似愤怒。   绒毛兔子耷拉着长长的、软塌塌的耳朵。   他用力转身,不想再看这只让人心烦的兔子。   云乘月离开了,他又想了一遍这件事。她渐渐走向了那个正常的生者的世界,也会渐渐找到属于她的道路。所以……他该做些什么?   他分神了一刻,继而抬起双手。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他冷冷地对自己说。   于是,隐秘的法阵在他脚下蔓延,每一道痕迹都是流动的黑色锁链。他站在中心,张开双臂,如同展开谕旨那般展开了无数纠缠的锁链;它们流动着构筑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这是他的书文,是他千年前得道飞仙时的天启,是世上第一句“法天象地”。从此往后,所有使用这四字书文的修士,都不得不为他展开一道窗口,让他看见他们的言行、修为,乃至内在的品性。更何况那个人用的还是本就属于他的书文。   所以,千万不要随意写出大修士的飞仙书文。飞仙书文,又叫道级书文。何谓道?那是超越凡人认知的视野。   可笑在于,他的过往早已被人为抹去,以至于无人知道这一点——不要随意写出别人的道级书文。   当初他带着怨气苏醒,空有满心狰狞,其实并不确定谁是最凶狠的背叛者也是最阴险的主谋?十三州,十三个追随者,谁是忠臣谁是奸佞,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封氏已死,洛氏既诛。北部四州皆为忠良镇守。西南江氏袖手旁观。剩下唯有庄、李、班三家,可笑还有朕的母族薛氏,竟也逃不过嫌疑。可究竟谁是主谋?朕始终找不到你。”   直到那个人使用了他的书文。   直到这一刻。   “庄……不,不对。哦,原来如此。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薛无晦露出一个微笑,眼里毫无笑意。他盯着面前的“法天象地”四字,盯着它们展开化为一面镜子,又从中呈现出无数扭曲的、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带来了无数信息,让黑衣的亡灵足不出户,也能掌控遥远之城中的信息。   “只有怪物能对付怪物。”   他阴森森地说:“正好,我也早已堕落成最可憎的怪物。”   一颗龙玺出现在他掌中。黑玉的玺钮上,栩栩如生的黑龙化为一团烟雾,融进了“法天象地”构筑的世界里。   亡灵的帝王缓慢而冰冷地念出这句话。   “——十三州州牧,听旨。”   这是唯有帝王能使用的招魂之术。他曾在苏醒之初使用过,那时他只感觉法术被阻拦,他想召唤的灵魂被拦在什么地方。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在大梁,在这片苍天之下的绵延土地上,在四面八方,在无数人看不见的漆黑之处……   有鬼火一般的眼睛,猛然睁开!   ……   千里之外,北部边境。   青年同样抬起了头。他眼底有隐约的火焰爆开,但此时恰有流星经过,于是那看起来只想两点星光的倒影。   至少,一旁的少年就是这样想的。   “师父,发生什么了?”他语气很恭谨。   青年摇摇头:“洛小孟,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洛小孟沉默不语。   此时,两人都一身最普通的灰色道袍,站在星垂的大漠上,正像再寻常不过的修士。只是洛小孟满脸伤疤,下巴的骨骼也有些走形,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青年——申屠侑——意识到,这是个固执的少年。他又摇了摇头,却没再坚持。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向来温和平稳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欣慰和振奋。   洛小孟问:“师父?”   申屠侑犹豫了一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复仇的信号。”他微笑道。   洛小孟愕然片刻,旋即狠狠握住双手。   “是!”他低声而坚定地应道。   ……   某处深山,一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里,有人正蹲坐在缺少神像的神位上。   她的手边放着几个陶罐,里面铺几层从神位下面掏出的土。这种土用来掩盖死气相当有效。几只鬼火状的死灵聚集在罐子里,悄无声息地吮吸空气中的生机。   “适可而止啊,别吸光了。这时候可不能被司天监给抓住。”   乐陶仰起头,笑出一排雪白的细牙。那笑容毫不友善,反而染着嗜血好战之意。   “不久之后,你们……我们都要派上大用场了!”   说到底,她也是从千年前的尸山血海诞生的将军啊! 第127章 关押   ◎傅眉◎   白玉京, 深宫。   宫门掩映,台阶重重,往高处更高处而去, 直到一道缥缈云雾遮蔽了那个至高的皇座。   多年来,就在这道云雾背后, 皇帝惯于闭关清修,大小事宜几乎全交给朝臣和司天监。   但同样多年来,没有人敢忽视皇帝的存在。当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大修士高居于众人之上,众人便无人敢忽视那个存在。   可这一天, 前不久才露过面的皇帝陛下, 忽然从清修中睁开了眼。   这不太寻常。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然而修士心血来潮,便是事出有因。   皇帝掐算片刻, 不得其解。他又叫人领司天监星官来。   银白长发的辰星,捧着她的银镜,沉默地走进宫殿。她低着头, 越过雾气的屏障, 跪地俯首叩拜,始终不曾抬头。   她向来是个沉默乖顺的孩子,即便掌握着窥探万物的银镜,也从来知道敬畏天威。不像那个虞寄风。皇帝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往事,露出一丝微笑。   遵照他的命令,辰星捧着镜子,引下岁星网星光。然而,她也一无所获。   皇帝淡淡问道:“你果真不知道?”   辰星微微抖了抖。她大概自以为不起眼, 可在高位者眼里, 她的害怕一览无余。皇帝又露出一丝冷笑。   “果然和岁星星祠……还有那未来的岁星星官云氏, 有关?”   辰星又微微地抖了抖。她好像想要抬头分辩什么, 可总算,她终究保住了她的沉默。   她点了头,回答说是。   “辰星,你心系司天监,关心岁星星官是不错。但你更要分清,到底谁才是连岁星也要俯首听命的人。”   皇帝不咸不淡地说,又顾自沉思片刻。他在回忆所有和那个女修有关的事。   虽然足不出户,可天下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他不知道?皇帝有这个自信。若非千年变局就在明年,连他也要谨慎行事,否则他随手杀了那女修便是。一切变数、风险,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否则就会招致更大的灾难。他深知这一点。   很快,皇帝有了决定。   “辰星,你已然留驻京城,通过水镜监视云氏,再叫个四象星官过去,不让书院那老鬼搞什么花样。另外,去诏狱中提了薛暗出来,叫他再……罢了,叫他也留在京城,为来年岁星之宴做准备。”   “提拔两人代行飞鱼卫首领之职,继续搜捕死灵。这一次死灵无需带回,全部格杀勿论。”   “还有,北部边境近来有些异动,让司天监的人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   辰星一一领命,垂首恭敬告退。   皇帝高踞御座,并不急着重新闭目清修。他单手托腮,再次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的沉默,让某些人按捺不住了。   “皇兄……陛下!”   太子身披袈裟,从宫殿阴影中走出。他皱着眉,面容不再清雅安详,反倒因为急切,而添了许多世俗之感。   他先一丝不苟行礼,再又说:“陛下,还有那卢桁,他最近在京城四下走动,显然是要为了云氏打算,居心叵测,如何能放他不理?”   皇帝瞥了他一眼:“嗯?”   太子声音立刻低下去,柔弱地说:“臣弟担心陛下。”   皇帝翘起嘴角。那像是个腻味的笑,或者不屑的笑。但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太子低着头,也没有看见。他继续说了些话,大   意是卢桁分明是法度一道的人,且已经退休,现在却因为私心,留在京中为云氏女四处奔走,说不定未来就会投向意趣之道,背弃皇帝的信任,云云。   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听几句,接着就烦了。这个兄弟怎么回事,闭上嘴还像模像样能唬唬人,张口说话就翻来覆去几句话讲不清一个意思。真亏他是太子!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道,“你就说,你想如何?”   太子立即道:“杀了卢桁!”   皇帝几乎气笑。   杀了卢桁?他怎么不说杀了明光书院的王道恒?再简单一些,所有意趣之道的修士全杀了吧!大道之争可真是简单的事,治国也真是简单——杀就够了!   皇帝砸了个杯子出去,正中太子头顶。   “卢桁是老臣,还当过太子太傅,同你有师生之谊。他哪怕是犯了刑律,你也要跪着为他求情,这才有个太子的样子——你懂不懂?修士求道,朝廷却要施仁!”   嘶哑怪异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   太子不敢躲,更不敢还嘴,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稍微气顺了点。气过了,笑过了,他就觉得有些疲惫。他耳中还能听见自己怒吼的回音,还是那么怪异。那是旧伤的证明,是多年来难以愈合的证据……   他闭上眼,把玩虎符的速度变得更快。   “卢桁耿直忠心,桃李满天下,在百官中很有威望。这样一个老臣,最好拿来敬着,而不是喊打喊杀,去寒了别人的心。”不然你一个人治国,当个光杆将军?光是那本厚厚的律法,你小子都背不下来!   皇帝腹诽。   但他尽量耐下心来:“卢桁不用管。你如果一定要掺和这事,不如多去庄家走动走动。”   太子有些疑惑,又有些心虚:“庄家?”   明知故问。皇帝摇头,语气严厉了一些:“当年朕订下你和庄大小姐的婚约,但后来你怎么回事?既然庄家已经认了后来的女儿,你自然该迎娶她,而不是到现在还对前头那冒牌货念念不忘,还跑去修什么佛!”   听到这里,太子沉默片刻,竟然抬起了头。他眉眼几动,显出一点倔强。   “皇兄,您分明知道。”他换回了更加亲近的称呼,那丝倔强也更明显,“幼薇才更像……那个人。”   皇帝面无表情。   “我管她像谁,血脉才是唯一的标准。”他冰冷地说,“庄家也算和朕血脉相连,朕曾经承诺过,会补偿庄家。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就是正好。可是太子,你食言了,也就让朕食言了!”   皇帝与庄家的血脉相连……   可皇帝并不姓庄。   如果有旁人听见这消息,必定大惊失色,并衍生出无穷的猜想和阴谋论。   可太子听见了,却并不吃惊。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只是沉默着,保持着那一丝倔强。恰如当年。   皇帝盯他片刻,自己闭了闭眼。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太子,听着,今天开始,朕要你去和庄家多走动。庄家是法度一道的股肱,你既然要当未来新君,就要得人支持,而不是当什么独行客!”   “……新君?”   太子却一愣:“皇兄?”   皇帝挥挥手。   “朕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正是因此,明年的岁星之宴才如此重要。也是因此,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多教导太子一些,以至于现在看来,竟要落得国朝后继无人的下场。   太子还是一脸茫然。他好像从没想过“皇帝可能不在”的可能性,一时都吓懵了,愣愣做不出反应。   看着他那个样子,皇帝就觉得腻味。他不愿再多说,大袖一拂,就将太子赶出了云雾障。这点实力他还是有的。   不过……   重新闭目前,他分出一缕神思,出了一会儿神。   刚才太子说,庄幼薇……不,宋幼薇很像那个人。其实他曾经也这样觉得。所以在一众候选人里,才点了她做太子妃。可上回在明光书院见了那个女修,那个云乘月,他却又觉得,这个宋幼薇之女,才真的像那个人。   也许这都是错觉。修士活得太久、修道太久,往往就会陷入不可知的迷障。   毕竟……   那个人的名字,同样早已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所有人都不再记得。连王道恒也是。   连他也是。   ……   千里之外的明光书院。   乐陶通过帝陵,冒出了头。   “陛下。”   她屈膝行礼,并很快被免礼。   陛下问:“乐卿,情况如何?”   乐陶回答:“大梁对死灵严防死守,不过臣还是在山野捡了几个孤魂野鬼回来,也初步唤醒了他们的神智。”   薛无晦颔首:“那就扔去岁星星祠,里头的前辈们会教导他们。”   教导……折腾还差不多。乐陶心想,有点幸灾乐祸,也很愉快。折腾新兵总是让人开心,很多战友的情谊也就是在这时候开始的。真没想到,她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有再体会的这一天。   说完了正事,乐陶就开始东看看、西看看。   薛无晦冷道:“看什么?申屠在北境带孩子,也还没回来。”   带孩子?陛下居然会用这样的说法。一定是被乘月带坏的。乐陶憋笑。   “臣找皇后殿下。”女将军说,故作严肃,“这次的行动,臣还没向皇后殿下禀报。”   薛无晦沉默片刻,淡淡道:“她离开了。”   乐陶一愣,大惊:“啊?难道说陛下又成了……”孤家寡人?   还好,女将军聪明地把那句不敬之语咽了下去。   陛下瞥她一眼,眼神还是冷冷,语气也还是淡淡:“她去做她自己的事,求她自己的道。无需用杂事打扰她。”   好似无动于衷。   乐陶再一愣,眼中那点轻松愉快消失了。她迟疑半晌,重新屈膝,恭恭敬敬地说:“可是陛下,臣还是以为,既然陛下答应过皇后殿下不再隐瞒,就该言出必行。”   “哦?这是指责朕失言了?”   女将军微微一抖。但她坚持住了。   “臣不敢。但……臣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低着头,一鼓作气,“臣一直明白,陛下宅心仁厚,总是默默为臣等做打算,可是,皇后与陛下夫妻一体,她不是臣这样死后还需要陛下庇护的无能之辈,而该是和陛下并肩作战的战友。皇后她也不是愿意缩在别人身后的人,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还自以为是地教导起朕来了。”   这话说得讽刺,但听上去,陛下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乐陶稍微松了口气。   “罢了。等云乘月回来,你也好,申屠,其他什么孤魂野鬼也罢,爱跟她说什么就说什么。”   乐陶立即高兴起来:“是!陛下圣明!”   “下去吧。”薛无晦摇摇头,“乐卿辛苦,自去歇息。大梁即将有大动作,孤魂野鬼你不必再管。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好像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抱有疑虑。这位陛下很少会这样。他很少像这样,对自己做出的决定犹豫不决。   乐陶只敢等着。   终于,陛下还是说了出来。   “朕有一具栖魂傀儡。”他下定决心,语速变得很快,“乐卿,你去北部苍州,叫申屠一起,帮朕……做一个活人的身份出来。”   如此如此,这般那般。陛下细细地交代了一番。   活人的身份?   乐陶越听越惊讶。事情倒是不难,就是很需要耐心细致,难怪要叫上申屠。可……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有必要?不对不对,陛下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有必要,只是她看不明白。乐陶生前就很有自知之明:她适合当将军,却不适合当谋士。   有什么事她照办就对了。   女将军痛痛快快点了头。   最后,她还有一件事要问。   “陛下,臣斗胆,”她问得很小心,神态也变得非常严肃,“最该车裂凌迟的那个叛徒,已经找到了么?”   那个叛徒——千年前谋划了整个阴谋,又从背后亲手斩下陛下头颅的叛徒。   乐陶低声说:“臣一直想不明白。早在陛下立国前,我们这些追随者就立下道心誓,谁敢背叛陛下,便是五雷轰顶的下场。可究竟是谁,竟然有那等修为、那等手段,突破道心誓的限制,将陛下……”   她不忍再说,也不敢再说。   薛无晦的反应却非常平静。若一个人花了千年来怨恨、来质疑,那最终当他接受业已发生的一切,他就会获得远超常人的平静。   “办法总比限制多。不过,叛徒也付出了严峻的代价。”他甚至微微一笑,虽然这笑容异常冰冷。   乐陶蠕动嘴唇:“那,究竟是……”   “乐卿以为是谁?”   “从实力来看……言氏?或者班氏?”   “另有其人。”   “那……庄氏?”   薛无晦翘起嘴角。   “对了。但也不全对。”他微笑着,眼中闪烁着森冷的锋芒,“乐卿,你会知道的。”   ……   假如云乘月能听见薛无晦和乐陶的对话,她一定会给女将军一个扎实的拥抱,告诉她她说得对,她讨厌被隐瞒,就算是麻烦事,也要让她自己决定推辞还是参与。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思索其他。   这个静谧的后半夜,她正行走在后山的法阵中。   梦马在这里不管用,甚至显出了畏惧,她就收了起来。一柄玉清剑在手,银白的剑身散发光芒,照亮了她的前路。   其实,这里并不需要照明。   因为法阵已经对她显露真容。   在山外看起来,法阵像巨大的粗绳,而置身其中时,就会发现它们依然由无数字列组成。它们好似一条条活动的藤蔓,组成了一座深深的书文之森。她每往前走一步,这些“藤蔓”就自己移开一些,又迅速在她身后合拢。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里走去。   今夜她走了太多路。以往还能用飞舟替代一部分路途,但宵禁出游,哪能大大咧咧飞?   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要万分小心,还得尽量快。久而久之,云乘月已经无数次汗湿重衫,又因为怕触发法阵,而小范围运转灵力,不让汗水滴落。   现在进了后山,法阵自动回避,她反而轻松一些。前路自开,她就没必要再小心翼翼,也无需再浪费灵力。   夜晚的山野并不安静。有风声,有虫鸣,偶尔还有飞鸟掠羽之声。没有了人类,自然其实一样热闹。   所以她走得还算惬意。   可时间一久,云乘月就觉得不对劲:她进后山的时间是后半夜,算来现在该是黎明,为什么天空依旧漆黑,只有星空运转?   她抬起头。根据星空的位置,现在应该是……   看不出来。因为每一个时刻的星星都在。它们一同在空中闪烁,仿佛是无数的时间和无数的轨迹重叠在一起,将时空平面化地展开。   云乘月很快想到了。难道这里是永夜?而之所以星空被设计成这样,恐怕是为了防止谁观星测命吧?   观星测命,是修士的基本功之一。不过大多数修士只能从星空中推算时间、天气和大概的气候,再厉害一些的,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关于自己的命运——那就是所谓的“命轨”。   但即便看得到命轨,也只能看到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具体怎么解读,全靠个人推测——全靠猜。   就算让被关押的人看到真正的星空又如何?只凭观测星空,再强大的修士也做不了什么。否则,千年前的薛无晦就该算出自己的命运,或者算出别人的杀意。   真怪。   云乘月停下来。她回过头,看了看来路。那条路已经又被法阵掩盖,一点都看不见了。   怪是怪,也只能往前走。   她又往嘴里塞了两颗丹药,暗自感叹今天一夜真是走完了这辈子的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余生每一天都能躺着……   但现实是还要继续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一点灯火。   灯火?   的确是灯火。一点烛光悬在窗户里,四周黯淡的轮廓说明那是一间小木屋。   云乘月定了定神,走过去。   木屋很普通。而且没人。出乎意料。   她先还谨慎地绕着屋子转一圈,等确定了这屋子没有什么不干净的气息,窗户望进去也没有人,她就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屋里确实没人。   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再加几张空白的、边角发黄的草纸,再一只装着清水的碗映着残烛,其余什么都没有。   床上没有被褥,只铺着一点干草。她走到床边,蹲下来,看见一点很细小的干草碎屑,藏在阴暗的缝隙中。   云乘月站起身,走出房屋。   她来到屋前,找了一处平地。椅子、桌子、笔墨……她从空间锦囊中依次拿出这些东西。还有几本书,是陆莹偷偷塞给她,说是跟双锦一起借出来的。真是胆子大,也不怕被开除。   还有一座刻漏,用来在这个没有日光的地方计时。尺寸很小,壶面却还刻着连续的花纹,显得很精致。这是薛无晦不知道哪儿淘来送她的。   再放上一只无影明珠灯(来自胡祥,买飞舟的赠品),云乘月开始静静地看书写字。   法阵的痕迹消失了。山野热闹又清寂,头顶的星空拥挤而遥远。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读书,写字。   感觉像回到了最初的帝陵。她很快就沉浸下去,几乎忘记自己所处何处,也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   写着写着,她忽然心神一动。无缘无故,她想起了《云舟帖》。   怪了,她很久没想起《云舟帖》了。自从在字帖中先后得到生、光二字,她就陷入了忙碌而跌宕起伏的旅程。加上《云舟帖》已经在世人面前被“撕毁”,她也好久没有拿出真本临摹过了。   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它?   她思索着。这时,她耳边听见鸟鸣啁啾,虫声渐响;山野似乎渐渐褪去清寂,正展露出内在的生机。   生机……对了,“生”是她观想的第一枚书文。生机之道,也是她一直使用的道路。   《云舟帖》是一副特殊的字帖。它蕴含了盎然生机,而且内容神秘。观看者必须达到一定境界,才能继续阅读。   云乘月现在是第三境的修为,可她之前曾回帝陵中翻了翻《云舟帖》,发现自己依然只能看见“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这两句。当时她不明白原因,现在却忽然思索,或许这也是她陷入瓶颈的反应?   生机,也和她缺少的“烟火气”有关?   那么,不如再写一写。   凝神,提笔,悬腕。《云舟帖》是千年前写就的正楷字帖,古意盎然,结字工整的同时,又有笔墨丝缕相连,仿佛天女水袖轻轻一舞,端庄又不失灵动妩媚。   确实很久没写了。又不能拿出字帖来看,便只能回忆。按理是她曾揣摩过很久的内容,可提笔时竟觉得模糊,半晌落不下,连笔尖的墨都干了。只好又把笔尖浸入墨汁里揉按。   仲春之际……   落笔之后,反复写了很多遍。起先生硬,连字形都不大对,多写几遍就好很多。云乘月暗自惭愧,想她还觉得自己最近很勤奋、天天练字看书,可连最重要的字帖都忘了,这难道不是假勤奋?   一遍又一遍地写。   渐渐地,她识海中的“生”字动了。这枚书文原本安安静静地待着,仿佛沉睡,这会儿苏醒了,便自己飞了出来。   “光”字一直是它的小跟班,也赶紧跟着飞了出来。   它们落在她肩头,又落在她的纸面。   玉清剑躺在她身边,竟也如蒙召唤,微微颤动起来。   不知不觉,她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副《云舟帖》的模样,而且从模糊到越来越清晰。甚至,她隐隐觉得,原本被云雾笼罩的后面的字迹,也快要显露真容……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没有任何预兆,一个声音就这样响起。在她身边,从上落下。   云乘月脑海中的影像倏然消散。一刹那,她本能地执剑跃起,剑尖对准声音的方向。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这儿呢。”   毫不在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云乘月猛一回头,见有个人坐在本属于她的位置上,正随手翻看她的临帖和书册。   “你习的是《云舟帖》?”   那人看得仔细,点头又微微摇头。继而她抬头看来,说:“你在等我。你怎么知道这屋子有人住?”   这是个女人,大概四五十岁。她面容清秀,穿着朴素,气质朴实无华,目光平稳如水,神态极其安详。   显然,她就是住在小木屋里的人,也很可能就是王院长希望她见的人。   云乘月刚才写字太入神,险些把正事忘了。她被这位女性吓了一跳,而且发现,哪怕面对面,她依旧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   换言之,如果对方想杀她,只需要从背后一抹脖子,她一定死得满心疑惑。   她定下神。   “我在等前辈。”她收起剑,大方承认,“进屋时,我看地上沾了点干草屑,想来是前辈独自居住、不拘小节,才会任由它飘落。”   “嗯,我想也是。我不大爱管那些细枝末节的家务事。”女人颔首,神态依旧安详,“你这个第三境的聪明小孩,是从哪儿来的?”   云乘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王道恒的名字。   女人却像已经明白。她打量她几眼,微微一笑。   “我叫傅眉,你直接叫我名字,我不爱听什么前辈后辈。”她说,“你是庄幼薇的孩子?你叫什么?”   云乘月也不谦让,点头道:“好,傅眉。我母亲后来改姓了宋,叫宋幼薇。至于我,我叫云乘月。”   傅眉不在意:“哦,她不想姓庄也很正常。她后来怎么了?嫁人生子,过得还好?”   云乘月道:“我生来是个傻子,三岁时母亲就离开人世,并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傅眉沉默了一下。   “可惜了。她原本很有希望晋升第五境洞真,人美心善,骄傲磊落。我曾希望她传承我的剑法。”她缓缓道,“又一个被法度之道害了的天才。”   又一个……?大道之争,果然无情。   云乘月暗道,傅眉认识她的母亲,那算一算,宋幼薇二十年前离开书院,彼时傅眉还未被关押。二十年时间对修士而言并不长,当年学子应该还有不少在书院,即便讳莫如深,也该有所表现。可从她的调查来看,书院学子好像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个人。   也不知道傅眉究竟犯过什么错,才会被如此郑重地关押。   傅眉又看看她,好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她拿起一块点心(云乘月放在那里的糯米红豆糕),细细吃了咽了,又喝了口清水,满足地叹出一口气。   接着,她收起笑容:“我之所以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二十年前,我在后山屠杀同门及师长百余人。血流满山,骨肉飞溅,除我之外无人生还。”   云乘月一时说不出话。   这位神态安详、举止从容的女人……是个杀星?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可傅眉说得笃定自然,绝非儿戏。   半晌,她吐出一句:“为什么?”   傅眉仿佛就等着她问,笑吟吟道:“因为我想。我修意趣之道,若不能随心所欲、剑随心动,岂非成了法度之道那等废物?”   云乘月想了想,郑重道:“我不是很认可。”   傅眉笑道:“那我就杀了你罢。”   云乘月:……   这算怎么回事?她在心中深吸一口气。好吧,王院长让她来后山见一个杀星,总不能是为了借刀杀人。   就是这话吧,不好接。她能说什么?说“我错了”很谄媚也很对不起良心,说“要命一条”又着实口不对心——她不想死在这里,还有一只鬼和一只麒麟等她回去呢。   最后,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当没听到。乌龟嘛,擅长缩头。   见她没反应,傅眉撇撇嘴,觉得有点无趣。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见到一个活人,怎么就不能有趣点?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庄幼薇……哦不,宋幼薇也这样。有其母必有其女。   “开个玩笑。要想杀你,我就直接动手了。”   傅眉站起身,原地踱几步:“你能进来这里,是王夫子叫你来的?”   云乘月道:“我算是自己寻来的。”   毕竟王夫子没有直接指点她。   傅眉听懂了,一哂:“堂堂明光书院,堂堂鬼仙,竟已忌惮白玉京至此?早知如此,这书院便配不上教我傅眉!”   云乘月继续装傻,只保持微笑。这前辈怎么回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大好接。   傅眉又踱了几步。   “王夫子亲自将我镇压在此,如今却送个小辈进来,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指望我传你剑法?难道我当年想传给宋幼薇,现在就一定会传给你?”   “如果我不传呢?如果……”   傅眉目光陡然锐利:“我杀了你呢?”   杀意……   这一回,云乘月感觉到了一丝真实的杀意,像密密麻麻的针刺在她皮肤上。那我怎么知道?她心想,很无奈,便叹了口气:“总归我反抗不了,那就算我倒霉罢。”   傅眉稀奇道:“你不怕死?”   云乘月语气平平:“怕也没什么用。”   傅眉想了想,却恍然“唔”了一声,好似明白了什么:“哎呀,你是这么回事。”   云乘月一怔:“什么?”   傅眉已经收起杀意,再度微微一笑,又拿起一块糯米红豆糕,细嚼慢咽下去。吃完一块,她看一眼空空如也的点心盘,目露遗憾。   “云乘月,你过来。”她指了指位置,命令道,“我看你已经从《云舟帖》中领悟了生机之道,那你再把你能写出的部分,全写一遍。”   这是真的看出她问题何在,而且打算教导她了么……?   云乘月正要动,却又迟疑站住。   傅眉略有不耐:“傻站着干嘛?”   云乘月道:“白玉京禁止书院教我,傅眉既然是书院的修士……”   “我算什么书院修士?”傅眉嗤笑一声,清淡细致的五官舒展,显出几分傲慢不屑,“早在二十年前,书院就逐出了我这逆徒,正好,我也懒得理他们那些不懂意趣之道的凡夫俗子!”   云乘月干笑一声。她这才明白过来,在白玉京的誓言威胁下,书院上下如果真有一个人还能不受限制,那只能够是傅眉。   至此,她方能确定:王夫子等人,的确是希望她来找傅眉学习。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那别听傅眉说得凌厉,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有那么势不两立。当年的事情,听上去丧心病狂,可实际大概另有隐情。   再有,宋幼薇是二十二年前遭逢大变而离开的。两件事隔得不远,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云乘月想起了手里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她产生了一丝真切的好奇和冲动,旋即又压了下去。   正好傅眉也催道:“来写。”   云乘月端正坐好,再度执笔。   旁边有个敌我不明的大修士看着,她先还有点不自在,写得也别扭,但多来几次,待到重新浸入书文的世界,她的眼中便又只剩下那墨色的线条。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飞絮游丝;这是墨色构筑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等写过十来遍,云乘月搁下笔。她渐渐回神,望着最后一遍“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自认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一次。   可傅眉不满意。   她皱眉道:“怎么写来写去就这两句?”   云乘月还在观察自己的字,慢了一拍才回答:“只看得到这两句。”   傅眉奇道:“怎么可能,你不是第三境?当年宋幼薇刚晋升第三境,就看见了四句。你这都第三境中阶了。”   放在外面,旁人见云乘月十九岁第三境中阶,谁不惊叹一番。可在傅眉就是理所当然。她说得太理所当然,就跟普通摘了几个果子似的。   云乘月一愣,不禁有点尴尬:“那可能是我瓶颈的问题吧……”   她就把虞寄风说她“缺少烟火气”的事讲了,又补充了一番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心得。再讲自己在书院苦于无人求教的困境。   絮絮讲了很多。她难得这么唠叨,等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一句三叹,都快赶上手舞足蹈讲说书玉简的季双锦了。   她就讪讪地停下来。奇怪了,她的情绪波动怎么变多了?她有点纳闷。   傅眉却听得很满意。她独自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太久,着实是有点怀念其他人讲话的模样了。   “原来是这么个问题。难倒是不难,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教的……嗯,我也要想一想。”   傅眉思索片刻,一拍手:“等我想好了再叫你,你先回去,别伫在这儿打扰我,看着烦!”   她变脸得突然,劈手而来就是一道掌风。   云乘月只觉眉心一刺。她已经看见了那掌风中裹挟来的书文,却看不清那字具体是什么;玉清剑分明在她膝头,她却感觉自己身体太沉、反应太慢,根本来不及握剑。   躲不过。   做出这个判断时,她已经被掌风击中。一道幽绿的旋涡钉住她,顷刻将她吞噬。   “——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吃的,最好要咸口的!”   这是云乘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再一眨眼,眼前是略显刺目的阳光。白色的光照在窗户上,穿透轻纱,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通透。   是她的房间。   窗边的书桌上,有一封写得歪歪斜斜的留言。   ——拂晓去上学,上课,不跟别人说主任不在。拂晓守口如瓶。以后变得厉害,拂晓也去,跟主人一起冒险。   是小麒麟给她写的留言条。虽然字迹歪斜,可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云乘月把留言看了好几遍,又摸了摸被阳光晒暖了的桌面,终于才有“我回到自己房间了”的实感。   只不过……   静悄悄的房间里,她挫败地捂住脸。   “下次再去……好歹给个捷径啊?难道又要我小心翼翼偷摸过去?真的很麻烦……等等,我的东西是不是还没收拾?糟了,我的书!”   云乘月反应过来,更加觉得心酸。她趴在桌上,把旁边的黑色兔子扒拉过来,一头埋进了它毛绒绒的肚子。   “这算什么事嘛……”   ——咚咚咚咚!   外面传来一阵粗暴急迫的敲门声。有人在拍她的院门。   云乘月精神紧绷了许久,这会儿好不容易送下来。她起身就要去开门,转念一想,又先凭空写了一个“水”字。   清水汇聚,形成一道流动的“门”。她从中穿过,浑身尘埃、汗渍立即消失。接着,她又散下长发,换回书院的统一服装。   快速做好这一切,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去。这时,拍门的人已经是听得出的不耐烦——都快将门捶烂了。   推开门,她抢先打了个哈欠。   “谁这么着急……哦,你啊。”   云乘月揉了揉眼睛。   院门外,庄夜冷冷地盯着她。他那双阴鸷锐利的眼睛发着炯炯的光,活像要凭目光把她剜了。   “云乘月,你,”他一字一句道,“偷跑去哪儿了?”   ……   后山,永夜。   绿影闪过,书文化虚,人也消失无踪。   傅眉留在永夜的一点灯火中,满意地看着那悬空明珠,还有那崭新的桌椅、纸笔,乃至几本书册。都是云乘月没来得及收起的。现在傅眉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都归自己。   她坐下来,又细细看了云乘月写的字帖。   “还真是个初学者,笔法稚嫩得很,临写乍一看有模有样,好像整个把《云舟帖》的意趣原样搬了过来——可那有什么用!”   “书文书文,书的是自己的心,文的是自己的神。没有自己的体悟在里头,写得再像也是白费功夫!”   “哼,宋幼薇当年这一点就比她强得多,亏她还是宋幼薇亲生的!不过,毕竟三岁就没了母亲……”   傅眉忽然沉默下去。   她那清淡却傲慢的眉眼里,浮现出一点哀戚之色。   “三岁啊……”   她喃喃地念道。   忽然,她神色一厉。   “——滚出来!”   她重重扔出了手里的书册!   那从山海阁中借出的、可怜的书册,被电光般地扔出去。脆弱的书页抖动着,残影却仿佛化为了无数枯淡的笔墨线条。   ——杀!   只在这随手一扔间,几册书籍便化为了一枚幻影版的书文!这枚书文书写得奇特至极,如果让看重法度的人见了可能会惊呼“这算什么字”。然而就是这一枚处处扭曲的文字,却爆发出清晰凌厉的杀意,乃至让这片永夜都为之颤抖。   ——铛!   “杀”字击打在了一样东西上面。那是一只突然出现的金色巨鼎。   当巨鼎消失,出现在那里的就成了一个人。   一名青衣道袍的男修拱了拱手。他年纪本就很轻,加上脸庞圆润柔和、嘴唇丰润略小,就更显出一点孩子般的神气。若云乘月在这里,必定一眼认出:这是律法班的鲁润师兄,也是张夫子的亲传弟子,律法大道的天才。   这位天才对傅眉行礼。   “傅师叔。”他看了一眼地上已成碎片的书册,皱了皱眉,“这是山海阁藏书,损坏实在可惜。”   傅眉冷笑一声:“谁是你师叔?鲁润,若是你家夫子在这儿,姑且有资格训我一句。你一个仗着法宝才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的小辈,谁给你的胆色冲我开口?”   鲁润神色如常。   他彬彬有礼:“我修为不如傅师叔,只得借助长辈法宝,这件事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至于教训,无论是谁,随意损坏山海阁藏书就是行为失当,我既然看见了,就要指出。”   傅眉皱眉:“你这小子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张夫子,让人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了!我真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天然亲近法度之道的流派,怎么还在书院里,难不成是当卧底的?”   鲁润一愣,无奈了:“傅师叔,说话要有依据。”   傅眉冷道:“我看你小子贼眉鼠眼就是依据。”   鲁润:……   算了,这些年来,他在后山学到的唯一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和这位动辄发疯的师叔讲道理。   “傅师叔,我只是个传话的。”他退让了一步,不卑不亢道,“夫子遣我来,是要我多告诉师叔一句,关于云师妹的情况。”   傅眉不耐烦:“有话直说。”   “是。云师妹来到书院后,与庄家嫡系的小姐打过交道。那位庄师妹,正是当年的‘庄氏千金’之女。”   “是吗?啧啧,我可不喜欢她。怎么,云乘月吃亏了?”   “并未。云师妹游刃有余,并且逼迫庄小姐如实写下当年旧事,以便她了解自己生母。”   傅眉更不耐烦:“那又如何?是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身世好奇。况且那孩子三岁没了母亲,日子过得肯定不好,移情亲娘岂非天性?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鲁润笑笑:“云师妹拿到信后,从未打开。”   “……嗯?她没看?”   傅眉一愣,总算稀奇起来。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这种孩子般天真的好奇,出现在她这个中年人身上,竟也毫不违和,只显率真。   半晌,她点点头:“也不算奇怪。只是她的问题比我以为的更严重。难怪好好的第三境修士,能把《云舟帖》写成那个鬼样子。我看见的时候还惊讶,差点以为来的是谁的傀儡假人。”   听到这里,鲁润竖起了耳朵。他再处事周到,对于传说中的《云舟帖》也相当好奇。   “傅师叔,”他忍不住问,“我听说书院曾收藏《云舟帖》摹本多年,那般至宝,为何当年会轻易让学子带走?”   傅眉瞥他一眼:“关你屁事。小孩子家家少打听闲事。”   鲁润:……   好吧……傅师叔的风格就是这么地,嗯,粗放。鲁润勉强找了个理由安慰自己。   傅眉又思考了一阵子。   “应该不是全没救。我可以试试。”她说,“还有别的话吗?”   鲁润颔首。他整理衣袖,正色道:“夫子们问傅师叔,天机将至,您现在——意下如何?”   傅眉沉默了。   二十年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她终于听见了这个问题。等这个问题,她已经等得太久。   她的神色郑重起来:“你们确定吗?那个人,那样东西……你们确定是她?”   鲁润摇头。   不及傅眉流露失望,鲁润就说:“我并不知道夫子们的想法。我只是一个负责书院纪律,顺带也给傅师叔传个话的普通学生。”   傅眉翻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哦,那你可真是太——普通了。”   鲁润假装没听见这句讽刺,继续温和说道:“夫子说,王夫子的意思是,傅师叔全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可以了。”   “……我的想法?”   傅眉垂下眼。她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粗糙的、结实有力的手,曾经握着剑,曾经握着笔,也曾经全是粘连的血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时候告诉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好啊,那我在这里将你挫骨扬灰,当然也可以!”   刺啦刺啦——   有什么东西急速掠过草木之间。而山野草木铺天盖地,那刺耳的声音也铺天盖地。   杀意如天。   鲁润瞳孔紧缩。他想也不想,当即调动自己所有的灵力;识海如沸,他的“法”字书文冲天而起,与夫子借他的巨鼎合二为一。   暗金律法大道显形,浩然刚正之气无边。   然而——   杀意,仍如天。   天上地下,风啸山鸣。   鲁润抬起头。他感到呼吸困难,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   一枚巨大的、山岳般的“杀”字,几乎就要在他头顶成型。   杀意以天为纸,以风为墨,以山林为韵,几乎就要形成一枚压顶的“杀”字。杀意昭然如日月,永恒如时光;在这份杀意的笼罩下,他的律法大道脆弱如儿戏。   律法——何以对抗这灭顶之灾?鲁润自认道心坚定,可这一刹那,他的心中升起如此战栗的想法。他感到自己恐惧如濒死的羔羊。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他不了解的二十年前,为何那些本也是天之骄子的书院之人,竟然尽数被傅眉斩杀,因为这就是……避无可避、纯粹可怖的杀戮之道!   意趣之道……竟然会蕴生出这样的怪物般的大道!   鲁润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但下一刻,灭顶的压力散去了。   哗啦啦——!   后山法阵显形。   无数金色的“巨绳”显化而出,严厉地死死绷紧。   傅眉一声闷哼,露出痛苦之色。她四肢不由自主地被拉开,连头颅也被迫上抬,因为她的手腕、脚踝、脖颈上,赫然便是缠绕的法阵!   鲁润睁大了眼。他不是第一次来后山,却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场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山的阵法,本质竟然是……束缚傅师叔的锁链?   而且是五马分尸般的桎梏,就仿佛是另一种尚未完成的处刑。   杀意消散。   慢慢地,“巨绳”也消失,重新隐去。   傅眉吐出一口气。她揉揉手腕、转转脖子,接着却露出一个白森森的笑容。   “好罢,算我太激动了。吓吓这小子而已,你们着什么急?”她抬起头,注视着那虚假的星空,对着不知道谁说话。   “你们想让我教她,还想要我把那样东西传给云乘月?就因为你们认定她是传说中的那个人?你们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你们当年就认错过一次。你们当然会犯错。不过……也不是不可以。我不讨厌她,就像当年我不讨厌宋幼薇。”   “不过,你们必须答应我,我如何对待云乘月,你们不准干涉。”   说到这里,傅眉停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聆听什么。不久,她嗤笑一声,一瞬间神情复杂。   “后悔?我永远不后悔。我傅眉这辈子,就不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她原地坐下,盘起双腿,撑着两只手看天。她出神地看着,尽管那片星空只是人造,什么命运的预兆都看不见。   鲁润以为她还有话说,于是等了好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打算完成自家夫子托他完成的最后一件事:带一句和大局无关的话。   “傅师叔,夫子,我是说张夫子托我转告傅师叔一句话。”他说,“夫子说,既然傅师叔已经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他也不再计较当年之事。”   傅眉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说。   鲁润没等到回话,也并不在意。就像他并不明白张夫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指二十年前的血案?要他说,这血案杀孽如此之重,不过关上二十年,怎么就算“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大概自家夫子曾与傅师叔交好,所以才一时不忍吧。   他行个礼,打算退下了。他心里还有点抱怨,想着既然夫子们完全不必通过他传话,干什么还非要他跑这一趟。唉,他原本约了胡师弟,想去看看自己的课业实践如何的。   然而,就在他已经将心思转开之时,傅眉却开口了。   “告诉张廉。”   傅眉侧过头。那张清秀的、不可避免刻着沧桑的面庞上,赫然满是讥笑和不屑。   “我从未将他放在眼中。我做的事从来与他无关,他怎么想都关我屁事——这男人,真是看得起自己!”   鲁润目瞪口呆。那可是张夫子……那可是七位夫子之一,是律法大道的张夫子!谁敢对夫子不敬?   然而傅眉才不在乎。   她大笑起来。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每一个人!我傅眉永不后悔,永不改变,当年所下的决心、所做的决定,再问我一百次、一千次,我的答案还是不变!”   她恶狠狠地说:“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必定死在和命运拼杀的路上!” 第128章 准备   ◎风起前的他们◎   “云乘月——你跑哪儿去了?!”   庄夜找来了。毕竟云乘月被扔回来时, 已经接近中午。她原本每天都出去勤奋学习,忽然久久不露面,也难怪身为飞鱼卫的庄夜怀疑。   面对飞鱼卫的怀疑, 云乘月用一张睡眼惺忪的脸给打发过去了。   她知道庄夜肯定不会全信,但他不信又如何?说到底, 云乘月是为了求学来的,不是追求“如何完美地防守庄夜”。   说得过去就行。   但云乘月低估了一名飞鱼卫的执著和疑心。   几个时辰后,她发现庄夜干了一件事:他在她院子门口搭了一个小凉棚,摆了一张床, 再有一张案几。   “我要住在这里。”   他冷冷地说。   云乘月:……   她立马通知了书院的执法队。鉴于她只认识鲁润一个人, 通知的自然就是他。   很快,鲁润来了, 还带来一个胡祥。   “云师妹下午好啊,晚饭要不要一起用?那飞舟你用得怎么样,咱们聊聊?”胡祥戴着一副新做的护目镜, 和大大的笑容, 热情地招呼云乘月。“还有庄师弟!”他又热情地凑过去,“这便携式移动小屋如何,好用吗,还有没有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   云乘月:……   居然还是胡祥卖出去的产品。不愧是天工班的弟子。   鲁润轻咳了几声:“胡师弟,你先别说话。”   他轻轻瞪了一眼,胡祥立刻蔫下来,还嘀咕什么“我给你打白工的时候你怎么不让我别说话”。   鲁润没理他,只拿出厚厚的书院戒律手册, 翻到某一页, 指着上面的内容, 对庄夜说:“庄师弟, 书院规定,不得擅自侵入旁人院落。”   庄夜绷出一个客气的笑,可那笑还是染着阴冷:“我只在云……云师姐门口。”   鲁润客气道:“院落方圆一里之内,都算在内。”   “况且,宵禁过后,所有人只能歇在自己院落中。除非师长特别允许。”   庄夜冷下脸:“哼!少来这一套。我代表的是谁,你们难道不知道?若是白玉京知道明光书院竟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忽地神色一凛!   只在一瞬间,一枚“法”字书文就已经成型。它笔锋如刀,气魄凛然而不失厚重,如一柄长刀劈下,距离庄夜面部不过一寸。   “法”字背后,站着鲁润。   青年噙着一点微笑,容貌与神态柔和依旧,眼神却凛然不可侵犯如昭昭律法。   “毫无根据的指控,只会带来不必要的争斗。”鲁润淡淡道,“这里是明光书院,行的是书院戒律。庄师弟,何必逼我动粗。”   庄夜神色几度变换。   终于,他哼了一声,冷然道:“少装得一派公平。谁看不出你们想拉拢云乘月?连杨霏都逐出去了,好,够狠,算我技不如人,我认栽。不过,你们等着!”   说罢,庄夜愤然离去。连那小凉棚也没收。   院落前安静下来。日光悠长,空气中已经多了不少炎热之意。   云乘月把头发抓起来随便一绑。两位师兄都立即转开眼,不直视她。   “杨霏……杨师姐被逐了出去,是什么意思?”她问。杨霏是书院大师姐,修为资质都没得挑,又是杨嘉夫子的亲妹妹,这犯了什么大事,怎么会被逐出去?听上去还和她有关。   两位师兄对视一眼,神情略有微妙。   “不关云师妹的事。”鲁润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今日一早,书院公告,说杨师姐被派去北部各州游学。这是书院课业的一部分。‘逐出’一词,不仅不实,还很可笑。”   胡祥却在一旁耸耸肩。这位师兄性情更活泼,也更风风火火,当即便道:“鲁师兄,你就别掩耳盗铃了,流言都传开了,云师妹迟早都会听到。”   云乘月问:“流言?”   胡祥不顾鲁润的眼神,直言道:“据说是杨嘉夫子亲自做的决定,要‘磨砺学子性情’。可出去的就杨师姐一个,不是针对她谁信?再加上杨师姐人缘向来很好,有过摩擦的……也就是前段时间,和云师妹那件事了。”   云乘月扶额:“不是吧,就为了个宿舍?”   鲁润叹气,也不再隐瞒,提醒道:“还有入学时,杨师姐的确有考虑不周的情形。”比如利用庄清曦来找云乘月麻烦。   云乘月皱眉。   这些事虽然烦人,却并不大。学生之间有摩擦,不是很正常?她不怎么喜欢杨霏,可就连她也觉得,杨霏如果真是因此而倒霉,那杨夫子着实有些偏袒了。   可为什么?他就算公私分明,不肯偏心自家妹妹,也不必偏心她吧?即便同为生机大道,也实在不必如此。   鲁润见她神色不好,就安慰她:“云师妹,这件事与你无关,有事我会处理。不过,这段时间你还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好。”   不出门……   云乘月从师兄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深长的意味。她心思一动,却又不敢肯定。再要细看,可鲁润仍是那么和气、温雅,神情正常极了,哪有什么“深长意味”。   她却又在心中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句读了几遍。   “好。”她认真点头,“既然鲁师兄这么说,我就暂时闭关。正好,我也有自己的瓶颈需要突破。可鲁师兄也知道,庄夜,庄师弟那里……”   鲁润微笑:“我说了,有事我会处理。”   云乘月彻底明白了。   她拱拱手,算是道谢。   一旁的胡祥笑眯眯道:“闭关吗?云师妹,如果你闭关,肯定也需要准备不少东西,譬如一样可以存放鲜果、鲜食的便携法阵?如果需要其他什么小道具,我也给你打个八折……不,还是九折。鲁师兄你瞪我做什么,我都给你打白工了,还不兴我多争取点生意?”   鲁润无奈摇头。   云乘月笑了,接受了胡祥的邀约。她认真挑了几样自己可能用上的东西,活像她真的需要闭关一样。   接着,她又想起一件事。   “鲁师兄,山海阁的藏书……如果不慎丢失或毁损,通常会怎么处理?”   她问,很有点愧疚。这书是陆莹和季双锦借出来给她的,却被她丢在了后山,万一连累她们受罚,她都不知道怎么弥补的好。她当时到底干嘛要把书拿出来?真是脑子进水了。她就好好写字不行么——可现在想这些都晚了。她实在有点生自己的气。   鲁润略一怔。他想起了什么,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丁字级别的藏书,双倍照价赔偿便好。”他咳了一声,“云师妹不必担心。”   云乘月这才放了点心。   送走了两位师兄,她又用通讯玉简给陆莹她们递去消息,说自己准备闭关,出关时间不定,等出来了再联系她们。   接着,她又解释了一番关于书籍的事,并把自己名下的分数转了不少过去,仔细道歉,并说如果不够,她再想想办法。   等了一会儿,陆莹的消息率先跳出来。   [你怎么这么笨啊!]   [要是不够,我拿你是问!]   [书都能丢,你怎么不把自己丢了!你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小心点!]   云乘月讪笑了一下,第一次乖乖接受了陆莹的责备。   她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季双锦的回复。大约她课业繁重,抽不出时间看通讯玉简。   云乘月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又再给卢桁发了消息。   [卢爷爷……]   她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讲了讲,隐去了不该透露的部分。又问卢爷爷在京中如何,是否有什么为难之处,千万不要因为她就委屈自己。   很快,卢桁回了她:[乘月不必担忧。]   就在云乘月以为这对话已经结束时,她的通讯玉简中冒出来一大堆文字,全是老人询问她的。他说她听说了她在书院中的不顺,觉得很自责,不该贸然推荐她来书院。又问她书文修炼如何,自己这里有一些心得体会如何如何。   再说,他在京中已经为她寻好住处,也布置好了,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不必顾虑,全都提出来。   云乘月怔了好半天。   她一一地回了。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在浣花城中,好像听说过卢爷爷身怀旧疾。   她就问:[卢爷爷身体如何,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对面回:[好好修炼,勤勉读书,就是最好的帮忙!]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唉,我确实太没心没肺了点吧?哪有把人家身体不好的事给忘掉的。”   不过,卢桁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   想了想,云乘月还是不怎么情愿地从通讯玉简中翻出了一个名字。她把问题发了过去。   对面回得很快。   [小云终于想起我了!不肖曾孙女,上次见了我老人家,竟然也不主动打招呼,伤了我的心!]   云乘月:……   [不过,你问卢老头儿?他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伤,谁都帮不上忙。]   [再不过嘛,如果你能突破瓶颈,说不定能起那么一些作用。]   虞寄风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只是几行字,都能透出强烈的个人风格。最后,他甚至还用一些文字、笔画,拼了一个笑脸出来,那笑脸神似他本人,看得云乘月嘴角抽抽,赶紧关上玉简。   瓶颈,好像什么都和瓶颈有关了。   她开始收拾东西。   要在后山学习,基本的笔墨纸砚要备,桌椅也要备好。冥冥之中,云乘月有种强烈的预感:她之前落在后山的东西,多半永远要不回来了。   临行前,她犹豫片刻,到底走到床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信。就是庄清曦写下的那封信。   云乘月凝视了片刻封面。她把信翻过来,打算揭开封口,但立即,她又停下了动作。   她把信塞到了空间锦囊里。   再检查一遍行囊,她想起来,傅眉指定要她带些食物。云乘月决定出门去买一点。   书院唯一售卖食物的地方,就是学生宿舍所在的知行峰山腰,在嘉禾堂附近。那里也是云乘月最熟悉的地方之一,通过传送阵法就能轻松抵达。   此时大约酉时两刻,食堂已经开始营业。它们是无数插着旗子的小摊,外表朴素,家家都升起炊烟。乍一看同人间类似,可这些小店分布在知行峰山腰,临着崎岖小路,乘着缥缈云雾,对着陡峭悬崖,分明又是超凡脱俗的仙人气派。   ——无论外表装得再相似,骨子里超凡脱俗,那就是超凡脱俗。   跨出传送阵法的一刻,云乘月望着那鳞次栉比的店铺,生出这样的感受。   这点感触很快被各种香味驱散了。夕阳西下,山野温暖,空气里满是糖和油的味道;谷物成熟的香气到处都是,树下还有人开始卖桃子味的果汁。香甜浓郁的气息唤起人对四季的感知:原来山上晚开的桃花也过了,桃子都熟了,是该吃了。   云乘月想买一杯。   卖桃子汁的是一男一女,面容相似,都言语活泼、动作轻盈,与其说是做生意,不如说在玩耍。他们两人笑盈盈,一个负责拿了饱满的桃子现榨汁,一个负责售卖做账。   生意很好。   轮到云乘月时,两人笑着抬眼,却同时一愣。他们一对眼色,又同时冷淡下来。   “对不住了云师妹,我们不卖你。”   “咦,为什么?”云乘月反应过来,无奈一笑,“哦,因为杨师姐的事?”   附近有学子已经注意到这一幕,驻足观看。   桃子汁男女不说原因,只坚持道:“不卖就是不卖。”   云乘月摇头:“好吧。”   她转身离开,走得干干脆脆。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桃子的味道真的很香甜。   那对男女却一怔,又对视一眼。他们还以为对方定会生气,说不定要纠缠一番。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道她走得那么干脆,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   这样一来,不是反倒衬得他们很不讲道理了吗?   两人莫名有些沮丧。原本那“为了大师姐鸣不平”的骨气,也莫名软了三分。   旁边的学子看完了全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点头的露出笑容,觉得这对摆摊的兄妹很不错,对得起大师姐平时的照顾。   至于摇头的,他们本来打算是买桃子汁的,可见了这一幕,就觉得摆摊的同门有失风度,因此不大想光顾了。   原本热闹的果汁小摊,生意悄然冷清了一些,却也并未冷清太多。   云乘月仔仔细细地挑了不少食物。她从胡祥那里买了镌刻“保鲜法阵”的锦囊,可以放鲜食。点心不必说,咸甜具备、酥糯都有,甚至连煎饼、馄饨、饭团,她都要了不少。   问就是准备闭关。   采买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不少年轻同门。他们大多和桃子果汁的摊主一样,不愿意卖给她,并冷脸相对。   不过,也有很多同门不在意这些,只乐呵呵地做生意。还有人同她闲聊,为她抱不平,说既然夫子都说了,大师姐外出是去实践所学、印证道心,怎么就成了惩罚,还要拐到无辜的师妹头上?真是丢书院的脸。   云乘月原本是有点不舒服的。谁喜欢总挨人的白眼?可走得多了,她反而心平气和,甚至觉得有趣:原来就算是修士,是明光书院的学子,也都各有性格、各有想法。所谓修道,并不都是要修个“道骨仙风、淡泊名利”的单一印象。   带着塞得满满当当的锦囊,她愉快地回到了院落。   院门合上,发出了“吱呀”一声。   不久,四言钟的钟声响起。再过一会儿,就会迎来宵禁的钟声。   现在是五月初。这个时间点,微薄的天光只留在了天空中;人世已暗,星光初落。   渐浓的植物落下渐浓的阴影。阴影摇曳,藏在阴影中的衣角,也跟着轻轻晃动。   飞鱼卫青年注视着那紧闭的院门。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用其中三根轻轻搓了搓,然后露出了一点得意的、满意的笑容。   就算被书院阻挠,就算碍于那什么破戒律,但是飞鱼卫有飞鱼卫的办法。被他们盯上的人,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追到天涯海角。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往上爬的。未来他还会爬得更高。所以云乘月……这个害他被发配至此的女修,他绝不会放过。他要把她变成自己的功绩,踩着她重回白玉京。   庄夜转身离开,没有惊动哪怕一根藤蔓。   ……   知行峰,山腰某座院落中。   季双锦匆匆赶回。   快宵禁了,她连晚饭也来不及吃,随便拿了点吃的就往院子里赶。   正要推门时,一只手横在了她面前。   “季双锦,你最近怎么回事啊?”   陆莹一手拦着门,一手抓住她的肩。她那不施脂粉的脸,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凌厉,眉眼好像都能变成小刀,随时扎过来。   季双锦略一蹙眉,甩开她的手。无关对象,只是她不喜欢被这样抓着。按世家的规矩,随便触碰他人的身体并不礼貌。只是因为对方是陆莹,她才忍耐下来。   “陆莹,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她问,又看了看天色。距离宵禁只有一刻钟了。   “我们反正住得近,别担心时间。”陆莹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呢,你最近怎么天天和那个乐什么的在一起,连云乘月都不理了?”   “我哪儿有天天和乐水在一起?”季双锦本能地反驳一句,却带着不自知的心虚,“乘月那里,我确实太忙,没时间……”   陆莹盯着她:“忙到连消息都不回?”   季双锦:“什么?”   “我说的是书的事,就今天。”陆莹忍耐地叹了口气,开口时到底还是有点不耐烦,“之前几次她找我们去喝茶聊天,你不去就算了,我还帮你说话,说你很忙、很上进。”   “但今天她说把书弄丢了,又转过来分数,说赔。她后来又找我,说你没回她,问我分数到底够不够。”   季双锦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了,难道你还真怪她把书弄丢了?她那个人做事一直挺仔细,说是弄丢,但肯定遇到什么意外了。说不定是有人给她使绊子搞她,就跟那个杨霏一样呢?喂,说话,季双锦,你真怪她啊?”   陆莹满脸写着“多小个事情啊”。   面对这种纯粹的惊讶,季双锦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其实她心里是有点不舒服。她自幼爱书,对待书籍都相当爱惜。由于小时候念书不易,这份珍惜就变成了执拗。   再有,书院已经明令禁止给云乘月借书。在这种情形下,她偷偷借书给好友,担了很大风险。万一被开除了怎么办?她心里不是没有这样的担忧。她抛弃了乐熹,抛弃了家族,决定依靠自己。可她的能力还很低微,她更想先稳妥地、低调地发展一段时间。   乘月怎么就不能再小心一点?她心中不无这样的抱怨。可修养又告诉她,这样的抱怨是不好的,所以她说不出口。   季双锦只能紧抿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况且,她也不是很喜欢陆莹拿乐水说事。她和乐水之间,更多是相互利用。他在她这里寻求支持,她希望从他身上学到更多东西。   否则她该怎么办?岁星之宴就在明年,她必须尽快提高实力。   季双锦心中是很焦虑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陆莹反而不怎么焦虑?   “……快宵禁了。我们明天再说。陆莹,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季小姐按下一声叹息,也按下心中那如沸水般的焦虑,和丝丝缕缕无法言说的埋怨。她尽量笑了笑,柔声说:“等乘月出关,我保证去看她。”   陆莹却还是盯着她。   这个自幼如荆棘般挣命的女修,有一双太锐利的眼睛。她看人时不加掩饰,满是被世家鄙之为“无礼”的赤礻果礻果。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会觉得自己心底的想法——尤其是那些阴暗的无法与人言的——无所遁形。   幸好,陆莹松口了。   “好吧,你说到要做到。”   她转身走开,却又站住。   “季双锦,你知道吗,我其实挺羡慕你的。一直都挺羡慕你的。”陆莹没回头,声音异常平静,“你或许不是嫡女千金,但你仍然生来就在云端上。你或许没有得到心上人,但云乘月很把你当朋友……她最喜欢你。”   季双锦怔住。   “你要珍惜这些。别总是盯着你没有得到的……你明明有比我多得多的东西。”   女修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五月的山野中。自从入学那场劫难后,她一直很瘦,越发像一根直直的、孤零零的箭,走在世界的弓弦上。   季双锦垂下眼。   “可是……人总是要向上看啊。”   她想起了今天乐水问她的话。   ——季小姐,法度之道和意趣之道,你更喜欢哪一个?   那个少年语气温和,笑容却充满了压迫感,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循循善诱。   ——天下世家,朝廷百官,都站在法度大道这一边。 第129章 “那就扔出去吧”   ◎如果不会做人,那就让你会◎   夜晚降临, 如同此前每一天。   “我要出发了。”   云乘月又检查了一遍东西,尤其记得把绒毛黑兔子放进锦囊,这才伸了个懒腰。   “你跟我一起去吧?”   窗边, 亡灵的帝王正凝视着黑夜。他浑身漆黑,却笼着暖光;他在光的这一边, 看上去也柔和不少。   “我不去了。”薛无晦回过头,乌黑长发如夜色流淌,“我要出去一趟,大约要待不少日子。”   云乘月真真切切一怔:“去哪儿?”   “北部。北部灵气稀薄、环境艰苦, 又临近北溟, 非常寒冷,向来是中央控制最薄弱的地方。我在那里有些布置, 现在要亲自去看看。另外……”   他表情有点奇特,像欲言又止。他不常有这样的表情。   云乘月耐心地等着。   薛无晦侧过脸,有点含糊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乘月:“知道什么?”   他还是盯着窗框, 好像那里突然长出了一朵花:“我有东西给你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再多问几次,也还是这个答案。北部,那里有什么?云乘月之前见过乐陶,听她说过,薛无晦收集了一些死灵,配合他手里的部将,在北部作了一番部署。但乐陶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好吧,你自己小心。”云乘月叮嘱道, “如果有什么事, 一定联系我。”   薛无晦看她一眼, 语气平平:“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有事就说。”   云乘月笑了:“你不是不管我么?”   他眉心拧起:“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你?”   云乘月笑着不说话。   帝王的眉头越拧越紧,最后猛然松开。他淡淡道:“算我不对。”   说罢便离开了。他化为烟雾,悄然往北方而去。   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就是薛无晦的风格。云乘月自忖也该学一学他,不让自己拖延太久。   一转头,见拂晓眼巴巴将她看着。它已经被云乘月托付了出去,交给阿苏照顾。阿苏是季双锦的贴身护卫,也是自幼的玩伴,人品正直、忠心耿耿。而且她在外院,也能避开一些内院矛盾。   云乘月又叮嘱它:“有什么就和阿苏说。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你也要帮她一把,帮不了就去找双锦,找顾老师,机灵一些,记住了么?”   小麒麟乖乖点头,又“咩”了几声,很是不舍。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嘘,要帮我保密,不要让人知道我不在屋里。”   小麒麟用力点头,神情严肃。   “咩!”   ——保证!   一切就绪。云乘月最后看了一眼通讯玉简,上面一条新消息都没有。她有点微妙的失落,更多却是踏实。她关上通讯玉简,收到了锦囊靠里面的位置。   宵禁钟声响起。宵禁钟声结束。   梦马光芒笼罩。她再一次走出了院子,淹没在夜色之中。   但云乘月没注意,当她经过院墙时,某种肉眼看不见、神识抓不住的粉末,轻轻跳动起来,组合成了一枚隐约的“随”字。   与此同时,知行峰上某座院落里,一双阴鸷冷漠的眼睛,猛然睁开。   ——来了。   他露出秃鹫一般的笑容。   庄夜掌心,一枚铁锈色的“随”字一闪而过。   ……   后山。   云乘月一路通行,来到了傅眉居住的地方。   一到这里,她就愣住了。   四周树木横倒、草木摧折,简直像发生了一场大战。傅眉挽着袖子,双手抱着一根约莫手臂粗细的树干,拖着枝叶茂盛的那一头,正走来走去。   仔细一看,她好像是用树干当笔,在地上写画什么东西。   四周被画了一个大圈,她又在圈子里写什么东西。   “先别进来。”傅眉头也不抬,说完这一局,口中又念念有词不知道什么。   云乘月顿了顿:“您在做什么?”   “别用尊称,听着叫人不耐烦。”傅眉抬头瞪了她一眼,也顺手完成了最后一笔。她丢开树枝,抱着手臂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露出欣赏的表情,嘀咕了一句“还行,没手生”。   傅眉这才招手:“来来。”   云乘月走过去:“傅眉,上次我落在这里的书……”   “撕了。”傅眉淡定地说,“没了。”   云乘月:……   她是有点恼火的。然而傅眉站在那里,看似平平无奇,周身气息却圆融严密,没有丝毫缝隙;宛如风平浪静的大海。这个人大可以随心所欲,因为在她面前,其他人都只能由着她随心所欲。   傅眉还笑着问:“给我带的吃的呢?”   云乘月压了压火气,到底没压住,有些生硬地回道:“带了,但不想给。”   傅眉脸一沉:“你这是对我不满?”   云乘月也冷道:“书是我好友借给我的,冒了风险。现在丢了,虽然是我大意,但我也没有那么宽容大度,对撕书的人言听计从。”   咕嘟嘟——   这是灵力在空中沸腾的声音。   傅眉下巴微抬、眼神冰冷。她一动不动,周身灵力却沸腾着,又像深不可测的海水开始慢慢旋转。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教你?还是我一定不敢杀你?”傅眉嗤笑道,“二十年前,也没人敢这么对我讲话!”   云乘月没说话。她眉心识海也在震动,以“生”字为中心,“光”、“梦”、“缚”、“刺”等文字旋转着,如同排布某个阵法。理智上,她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知道面对大修士时应当低眉顺眼。   然而,同时,她也感觉到了道心的震动。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道心”,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笃定感:她的道心支撑着她,不准她低头。   气氛绷紧之时,倏然,傅眉一笑。   四周压力为之一轻。   “我道你是生机大道,没想到生机里还包含了很多的骨气。亏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只要能活命便什么都不在乎的道!不过,我喜欢。”   她笑着一招手。   云乘月身上的空间锦囊当即飞了出去。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干看着。   傅眉拿到锦囊,掂量一下,把刻了保鲜法阵的握在手中,另一个扔回给云乘月。再打开一看,傅眉当即眉开眼笑:“不错不错,都是我喜欢的。很好,你不错,我消气了。”   云乘月收回锦囊。她大部分东西都在这个锦囊里。她板着脸,说不出认输的话,却又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便只能沉默地站着。   傅眉更笑起来。   “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她得意地说出幼稚的话,活像她自己就很成熟,“好啦,快过来坐下,我们来治一治你的瓶颈问题。”   僵持片刻,云乘月终究叹了口气。   她认命地走过去。   傅眉还在笑:“他们说你没有‘烟火气’,是么?可我瞧着,你现在心情生动得很,跟尘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大差不差!”   云乘月嘟哝道:“我又不知道他们说的‘烟火气’是什么。”   “我知道。”   傅眉笑眯眯。   她伸手在云乘月肩上轻轻一拍。当她再次扬起手时,指间已经挟了一封信——正是庄清曦写的信。   云乘月略略一惊,忙道:“这是……”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也知道你还没看。甚至,我知道你为什么迟迟不看。”傅眉看看信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既然不想看,那我就先保留这封信。等问题解决,我再把信还给你。”   云乘月愣了一会儿,有点生气:“这是个人隐私!”   “隐私?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是书院的学生,怎么不明白?”   “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也不是什么事都必须告诉别人!”云乘月发现这个傅眉特别容易让人生气,短时间内就能搞得她心潮起伏。她觉出了一丝古怪,却来不及细想——或者细想也没用——只来得及伸手去抢。   傅眉哪里会让她抢到。   她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合十,手中的信件旋即消失不见。她神色正经了些,说:“我还能帮你看看她写了什么。当年旧事我也知情,如果她哪里有疏漏,我还能帮你纠正。还不谢谢我?唉,不必了,谁让我就是这么个乐于助人的性格。”   傅眉自说自话得很快乐。   云乘月听得一点都不快乐。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矫情个什么劲,干嘛不在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就拆了。   然而来不及了。   她来不及拆信,甚至来不及再走出去。   她的脚下,这个傅眉刚刚画好的法阵,亮了起来。每一条刻下的线条都变得暗红,如血液静静流动。而从这“血液”之中,又生出荆棘一般的东西,顷刻把她束缚住。   不痛。但无法挣脱。还有某种旋涡般的吸力,在她身后展开。云乘月对这种力量不陌生,她曾在帝陵中感受过;那是空间打开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眼。   透过血色灵光,她望见傅眉那清淡又锐意十足的面容。那个女人微笑着,朴素的衣衫猎猎抖动,随着头顶星空、山野夜色,为她增添了无数神秘。   “云乘月,你魂魄归位的时间太短,修炼时间太短,在人世经历太少,修为却进步太快,遇见的人也太多高高在上了!”   傅眉朗声道:“一直待在这个环境里,你永远找不到突破瓶颈的方法!”   “万卷书不如万里路。知易行难,才更要知行合一。从现在开始,我要剥夺你的身份、容貌、才能,我要你失去所有倚仗。你要当一个普通人。”   云乘月抬头:“什么?怎么当普通人?你要怎么剥夺我的能力?!”   她心脏快速跳动,血液奔流。身体仿佛已经提前预知到了失去,所以开始全力抵抗、拼命挣扎。   傅眉淡然地摆摆手。   血色灵光轻易将她的反抗压下。吸力增大,空间震动。云乘月感觉得到,自己快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情知抗争不了,她竭力压下恐慌,挣扎问:“要到什么时候?我当普通人……要当到什么时候?”   傅眉再次双手合十。   “当到你突破的那一天,到你明白的那一天。否则……”   “……你就永远当个普通人罢!”   血色灵光冲天而起。漫天虚假的星光旋转,接引法阵中的人离开。   傅眉抬着头,望着那出口。她心中油然而生一丝羡慕:那是出口,然而她能将人送出去,自己却仍是这方天地的囚犯。   好在,时间应该快到了。   倏然,傅眉神情一动,流露一丝疑惑:“咦,等等……怎么法阵里多了个人?谁在那儿?”   在她的感知中,除了云乘月以外,书院里还有一个人突兀地被传走了。好像是通过什么书文的联系。   傅眉挠挠头。   “不用担心。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乘月能够应付。”   在她身边,有一道虚幻的人影出现。   白发苍苍、胡子飘飘的鬼仙,捋了捋自己如寿星公的雪白长眉。他也望着天空,望着那接引的光芒消失。   他感叹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飞鱼卫要跟着遭罪喽。”   傅眉转头看他。   “王夫子。”她眨着眼,“您真不是幸灾乐祸?”   老人没有回答,只点点头,笑容慈祥地回应:“傅家的猴子小妹。”   傅眉浑身一震,好似猫咪炸毛,气愤道:“不要叫我猴子小妹!”   老人笑呵呵,如同望着淘气孙辈:“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称呼。”   傅眉怒道:“那也是小时候!”   片刻后,她别过了头。   王夫子又慢悠悠地说:“张夫子想见你。”   傅眉冷冷道:“那就让他想着。”   王夫子说:“他已经想了二十年。”   傅眉道:“他还能再活十个二十年,可以想个够。”   王夫子好笑地摇摇头:“到底是傅眉。”   傅眉“哼”了一声,又道:“王夫子,您真觉得云乘月就是……”   王夫子没说话,只捋了捋胡子。   但傅眉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重新望向天空。她问:“那您说,她什么时候能做到?”   王夫子淡然道:“也许明天就可以,也许一辈子都不行。瓶颈正如窗户纸,一捅就破,却也可以无论如何捅不破。”   傅眉皱眉:“有那么复杂?意趣之道,最要紧在于明白自己所思所想。了解自己有那么难?”   “是啊。活得越久,就越明白,人最难就是了解自己。”王夫子又笑笑,望向北方。   他顿了顿:“不过,乘月并非意趣之道的修继承者。”   傅眉一愣,当即眉毛倒竖:“什么,她是法度之道的承继者?那我们岂不是在帮助敌人!”   “冷静一些。”王夫子笑呵呵,“她两个都不是。”   他轻轻眯起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眼皮上的褶皱都像苍老的山脉。原本目光还清澈锐利,可一旦眯起眼睛,就连这唯一年轻的神采也被隐去。他已纯粹是个老人。   然而,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只有这样主动让视野略略模糊一些,他才能透过这模糊的现实,看见无数早已经过的往事。他望着那些回忆,哪怕他知道,自己是鬼仙,是一点灵魂碎片,结合世人的执念、供奉,再借助星星的力量,而塑造出的鬼仙;他不是真正的王道恒,所以那些记忆属于王道恒,却不真正属于他。   他看见的只是别人的往事。他从不曾亲自参与。   哪怕如此,他也仍然乐于将自己当成王道恒。他喜欢那些回忆。千年以来,那些被王道恒所珍视的回忆,也同样被他珍视。   更何况……   王夫子含着笑,一下下捋着自己的胡子。   “很久以前,古代的修士们从来不分什么意趣之道、法度之道。道,就是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王夫子愉快地说。   “我们在殊途走了太久,现在是归去的时候了。”   傅眉听得似懂非懂。她皱着眉,一想到法度之道和自己殊途同归?归什么归,啊呸呸呸!   王夫子又说:“等乘月回来,就把另一份《云舟帖》的摹本给她。”   傅眉愣住:“什么?书院还有一份摹本,我怎么不知道?”   王夫子很淡定:“没有。不过你写一份就行。”   傅眉难以置信,指着自己:“我?我?王夫子您在想什么,我傅眉再天大地大不如我大,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说能够写《云舟帖》……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所有内容,只知道当年宋幼薇写出来的前四句!”   王夫子却还是那么淡定,那么笑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随便写个什么,包装好一些,说是《云舟帖》的摹本,拿给她就行了。”   傅眉瞪着老人,开始怀疑鬼仙活得太久,可能终于心智衰退了。   但接着,她突然想起,书院那份真正的摹本给了宋幼薇,宋幼薇又给了云乘月。据说云乘月在浣花城中,当众撕碎了摹本。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云舟帖》的摹本了,给云乘月一份假的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不知道真的长什么样。   除非……   傅眉睁大眼。   “您是说……她,她有《云舟帖》的真本?!”   王夫子笑眯眯。王夫子不说话。   傅眉按住心口,试图按住狂跳的心脏。   “难怪你们觉得她是……可是,她的真本从哪儿来?”   王夫子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等一等,很快我们都会知道。”他说。 第130章 人间(1)   ◎附带一只自作自受的池鱼◎   云乘月从晕眩中醒来。   “——让你们把货看好, 都在犯什么混!”   这句话是不是有点熟悉……比如上一次她从昏迷中苏醒,也听到了这句话?   她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很沉重, 头脑也不是那么清醒。晃晃头,她才终于顺利睁开眼睛:不高不低的天空下, 一大堆沉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旁边还有一辆翻倒的车。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她试着挣扎,但身体无力摆脱负担。幸好旁边的人跑了过来,七手八脚把她身上的东西搬开。   “没事吧?这这……实在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怎么这车就翻了!你……没事吧?”   说话的人一边道歉, 一边上下打量她。他眼睛骨碌转完一圈, 便透出松了口气的样子。   “喏,赔给你, 有什么不舒服尽早看看大夫!”   对方将一块碎银塞给她,扭头便吆喝着货车队走了。他们运用书文,很快把货物搬了回去, 又很快驱驰着飞马, 飞上半空中的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乘月看看他们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碎银,再继续打量自己,并尽量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尤其是骨骼。   还是自己的身体……但是,又不完全是。   丹田中的灵气很稀薄,大概是第一境中阶的修为。眉心识海倒是还在, 她能感觉到书文的存在, 也能感觉到微弱的“生”字联系, 然而闭眼内视, 她只能看见空空荡荡、狭窄拥挤的书文。   此时的她,就宛如一个第一境中阶、什么书文都没观想出来的修士。   甚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明显五官也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还记得傅眉做了什么,她会以为自己又一次穿越了。   薛无晦那边也联系不上。她浑身上下的东西都不见了,锦囊不在,佩戴的项链也不在,身上穿的衣服也变成了最普通的灰色道袍。   她抬起手,发现袖子边缘还脱线了。手臂上还有淤青和擦伤,应该是刚才被货物砸的。   ……她刚才不会是被天上飞的货物砸中了吧?飞马载货只能走直道,直道修得又很高,这掉下来可真不亚于高阶修士的一记攻击。要真是第一境的小修士,被砸这么一下,重伤都有可能。   难怪刚才那群人跑这么快!还给这么少!   云乘月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先面对眼前的状况吧。真是……虽然知道是为了突破瓶颈,可眼前的状况真麻烦。唉,她已经开始想念薛无晦的帝陵,想念里面的青铜卫士,尤其想念会给她找果子吃的天甲和天乙……   振作一点。   云乘月拍拍脸。   再看四周。还好,人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回头还能看见一座城池的轮廓。城市不大,城墙和建筑都不算太高,也没什么颜色可言。应该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城市。   可能因为有第一次穿越的经历在,云乘月不算慌乱。   先进城再说。   一无所有的云乘月打算走过去。   但没走几步,她就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那竟然是一只手。她心里一跳,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一具尸体,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不会也是刚才被砸的倒霉蛋吧?   那他连赔偿都没拿到……虽然这一点碎银也赔不出什么就是了。   她蹲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把那人翻过来。这是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小麦肤色,皮肤有些粗糙,五官深刻但线条总有些不和谐,尤其脸颊上还有一块深色的疤痕,使他闭着眼都呈现一幅阴森森的气质。   这样貌是陌生的……但又透出一丝丝熟悉?   正想着,这人睁开了眼。   日光下,她保证自己见到他瞳孔缩紧。与此同时,他右手探向腰间,左手作爪状向她咽喉袭来——   啪!   云乘月一巴掌拍掉这软弱无力的攻击。   “你做什么?”她没好气,“我只是看你昏倒在这儿,看看你什么情况。”   对方已经坐了起来。从他的动作来看,他本来是想鱼跃而起,可惜身体弹动一下,就变成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的表情还扭曲起来,倏然按住了自己的腰。   云乘月沉默片刻。   “你……是不是腰扭了?”她缓缓问。   男人的神情更扭曲了。他抿紧嘴唇,露出一种被羞辱一样的表情,但接着,他点了头。   “劳驾……帮我一把。”   一边说,他一边用余光快速观察四周情况。虽然神情没多大变化,但那眼神依旧说明了他暗藏的震惊和困惑。   这种观察的神态……   云乘月感觉更奇妙了。难道说,不会吧,可怎么会……   她清清嗓子。   “庄夜?”   男人猛地一震!   “你……等等,难道?”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盯着手心,又嗅动鼻尖,震惊地看过来,“云乘月?!”   云乘月缓缓点头。   两人两两对望。四周草从高高,随风飘动。   庄夜咬牙:“到底是怎么回事……嘶!”   他又想鱼跃而起,然后又痛苦地按住了腰。   云乘月:……   一个没忍住,她笑出了声。   庄夜怒目而视。   “我发现你的修为还比我低。”云乘月止住笑,笑意还在,“我第一境中阶。”   庄夜的表情更加扭曲。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一种严肃到神魂深处的语气说:“我就算没有修为,只要想杀你,就能杀。”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飞鱼卫手段百出,阴损毒辣,面临修为略高的修士也不会吃亏。   云乘月微笑,温温和和地问:“哦,是吗?那就来吧。你打算用什么呢,用闪了的腰?”   庄夜:……   “说来你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云乘月,你休要太得意!”庄夜眼露杀意,“果然我想得没错,明光书院背弃道心誓,背地里和你勾勾搭搭,不知道在做什么!若是白玉京知道这一切……”   云乘月收了笑,淡淡道:“你是在提醒我,现在先发制人——杀了你?”   庄夜倏然收声。他到底还没习惯目前的处境,然而他也终究意识到:现在不是一个挑衅对方的好时机。他修为被封,还受了伤,更是身无长物,百般手段都只能暂时搁置。   不过他仍旧镇定,只道:“你若真现在杀了我,也算你本事。”   云乘月盯着他,皱了皱眉。庄夜说中了,她心中并无杀机。就算知道庄夜是个不稳定因素,要她现在就出手杀人,她内心实在无法认可。   然而修士修心修道,修道修心。内心不认可的事,做了是会有损心境的。   到底她轻叹一声,道:“唉,还是天生就心狠手黑的人,更能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庄夜,你瞧,不过我们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总归我们知道彼此底细。你又受了伤。”   “不如我们暂时放下矛盾,合作求存?”   庄夜思忖片刻,也是无奈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他试着站起来,但腰闪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试了几次之后,他表情更扭曲,额头都渗出冷汗,却依然坐在地上。   云乘月都看得快不忍心了。   “算了,我扶你。过来……咦,你忸怩什么?放心好了,我自认还算坦坦荡荡,不会对你起什么心思。”   庄夜却面皮微红,恼怒道:“什么心思不心思,我才没想这些!”   云乘月烦他恶声恶气,也懒得跟他争,直接一把将人扶起来,把庄夜手臂放在肩上,撑着他往前走。   庄夜沉着脸,活像他获得的不是帮助,而是什么羞辱。   “云乘月,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又一次内视无果,直觉丹田、识海都一片混沌,心中实在震惊又有些惴惴不安,倒是越发声色俱厉,就跟外厉内荏的纸老虎一样。   云乘月叹气,半真半假道:“我还想知道呢。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庄夜当然不信,但也问不出更多。何况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大概半个时辰后,两人总算进了城。   这城市不大,商业也不大繁华,见不到如浣花城那般的热闹。城门口歇着几个力夫,见了他们,便来问是否需要帮助。他们可以轻轻松松把“这闪了腰的道友”扛起来,送到大夫那儿去。   “只要二钱银子!”   力夫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   庄夜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有些不耐道:“可……”   云乘月打断他:“不必了,多谢,我们自己能行。”   力士一撇嘴,走开了,背过身时还刻意嘟哝出一句“哪里来的穷酸”。   庄夜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他狠狠剜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又阴沉沉地盯向云乘月:“你有什么阴谋?故意折磨我?”   云乘月难以置信,心想这人是有什么毛病,面上更没好气:“这是折磨你还是折磨我?这位官老爷,您搞搞清楚,您现在没钱,我也没钱。”   庄夜这才反应过来。他愣在当场,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又摸了摸,再摸了摸。   接着,他不说话了。   等走到能看见“医”字招牌的路上,庄夜才低声问:“没钱,怎么看大夫?若实在不行……”   他眼中冒出恶狼般的光芒,毒辣得很。   云乘月扶了他好一会儿,自己也累得慌,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呵呵一笑,旋即抬起脚往他脚背上狠狠一踩——   “云乘月你做什么!”   庄夜愤怒极了。   云乘月淡淡道:“官老爷,你最好遵纪守法一点,别打什么欺压无辜人的主意。”   见他不以为然,她又微微一笑,警告道:“如果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说不定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身份了。”   庄夜神色一震。他怀疑地打量她几眼,思索片刻,忽然收起面上狠意。   “云道友无需多虑。我身为飞鱼卫,只管该管之人,否则岂不是愧对今上信赖?”他端起了那副客客气气的假面具,“接下来几日,我们二人守望相助,必能及早脱离困境。”   云乘月若有所思:“守望相助?看庄道友现在的模样,怕是要我助还差不多。不如这样,我帮庄道友这个忙,庄道友也帮我一个忙。   对于我在明光书院的事,包括这段时间的经历,庄道友必须发誓,绝不对其他人提起。”   庄夜神色陡然阴沉。他可是指着云乘月当功绩,要踩着她往上爬的。   然而,他陷入困境是事实,需要她帮忙也是事实。庄夜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接受现实。他只阴沉一瞬,便痛快答应下来。   亲耳听他发了道心誓,云乘月心中也安稳了点。   可这刚安稳下来的心情,立即被现实动摇了。   因为,看大夫比他们想的都贵。   大夫诊断后,说庄夜只受了轻伤,抓两服药,养半个月就行。等写好药方,将诊疗费用、药费一起报上来:一两银子。   两人面面相觑。   云乘月犹豫片刻,将那一小块碎银递上去。   “一两正好。”   医馆的掌柜收钱收得高高兴兴,绝不犹豫。   云乘月眼巴巴看着那一两银子,忽然有点心慌,怎么办,她好像没钱了?等一等,那接下来住在哪里?   咕咕——   她肚子叫了。   居然饿了。她按住胃部,才意识到吃饭也成了问题。这里既没有帝陵,也没有书院的食堂,更没有浣花城的云家。在那里,她至少不担心没饭吃。   云乘月沉默片刻,去盯庄夜。   “庄道友,我觉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她严肃道,“现在该你想办法解决我们的食宿问题了。”   庄夜坐在椅子上,也抬头盯着她,一字一句:“云道友,我欠你的情,已经用此前的道心誓还你了。”   哦,对哦。   推锅失败,云乘月惆怅地叹了口气。   “好麻烦……人就不能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吗。”   她自言自语,到底振作起来,转头看向医馆。掌柜的正捆药,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被她一看才立即调转眼神,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   云乘月问:“请教掌柜的,这里哪里能找些活计做?”   掌柜的是个热心人,痛痛快快“哎”了一声,问:“你们二位都会些什么?还有这位道友,你也是,虽说受了点伤,可哪里能让道侣一个人养自己?”   此言一出,两个人脸都绿了。   “他她不是我道侣!”   掌柜的打个哈哈:“那就更不能叫朋友来一直养着自己了,是不啦?”   庄夜斩钉截铁:“不,她必须养我。”   掌柜的顿时眼神诡异,打量完了庄夜又去打量云乘月,最后大摇其头,脸上写满了“真是无耻之人自有傻瓜兜底”。   “那么,云道友都会些什么?”掌柜的问。   云乘月想了想:“我会写字。”   掌柜的很无语:“是个修士都会。我家五岁小儿都会写。”   云乘月一愣:“那……我写得很好?”   掌柜的不信,心想看你年纪也二十了,才第一境中阶,还穷得很,一看就混得很差。但他又突然想起来,自家道侣前段时间讲了个故事,说是什么什么大修士乔装打扮,扮得可怜,去讨要怜悯。一路上,帮过大修士的都得了好处,羞辱他的都下场悲惨。   掌柜的心想,应该没有这么巧吧?   但他还是将信将疑,让出自己的纸笔,道:“那道友写字来瞧一瞧。如果真写得不错,那私塾都去得,更好的还能被大户人家请去供奉。不过,需要有真本事才行。”   “好,写什么……写个《千字文》看看罢。”   云乘月拿起笔。她这段时日练字不辍,自觉写出来应该得心应手。   可刚下笔,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手里的笔是最普通的、用得有点秃的毛笔,纸张也是最普通的纸张,墨汁枯涩还有些难闻,远不如她从前的文房用品。但这些不是重点。   真正的问题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写不出字了。   那些过去观想出的书文,努力临摹过的字帖,形神意趣分明还历历在目。但怎么写的?字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天地玄黄”要这么写,为什么“永”字要那么写,为什么同一个字可以被不同的书写者写出不同的风格?差别到底是什么?   她凝视着纸张,凝视着自己笔尖下那空无一字的纸张,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恐惧。   字……是怎么写的?为什么人要这样写字?   她越想越呆,只能呆呆地站着。   一旁掌柜等了许久,失去了兴趣。他暗笑自己迷了心,竟将离奇故事当了真,便拿回纸笔,不在意地重新润了润笔尖,说道:“既然写不了,还是做些普通的活计吧。”   云乘月凝目站着。   庄夜看出不对劲,问:“怎么回事?”   她有些苦涩地开口:“我写不出字了。”   庄夜一愕,霎时紧张起来。他闭上眼,手指凭空写了几个字,便松了口气。看起来,他好像没有遗忘书写的技能,只是暂时修为被封,用不出来而已。   云乘月不去管他。她有些心烦意乱,但还算镇定。这些肯定都是傅眉做的。如果她要让她连书写技能都一并遗忘,那肯定有什么深意。就算没有……无论如何,她现在只能选择面对现实。   “掌柜的,劳驾,还有什么别的活计?”   掌柜笑笑:“我们罗城不比大城市,没那么多营生,只有东边招工多些。那里有些食宿帮工的杂活,还有些招去海边码头做事,酬劳高些,但就不在城里了。”   云乘月茫然地点点头:“噢……那好,我就去城东看看。”   庄夜坐旁边,暗中笑了笑,有点幸灾乐祸。下一刻,却见云乘月将目光对准了他。   “我去找工作,也带不上你……嗯,我要拿你怎么办?”   边上掌柜立即警惕,声明道:“先说好,我们医馆不缺人,也不让人待在这里过夜……实在是没有人手照顾的!”   “要是实在困难,就去‘济贫馆’问一声,说不定还能有一个空位。喏,往那头走,也在东边。快去吧快去吧!”   云乘月道了谢,赶紧搀起庄夜往外走。她有些担心,庄夜可是飞鱼卫,万一记恨上这掌柜的怎么办?   但多走几步,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庄夜看起来很平静,好像还在思索什么。   “济贫馆……”他喃喃着。   云乘月看他:“你知道?”   庄夜默然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又不是只这偏远小城才有济贫馆,大梁天下哪里没有,白玉京里便有好几座,有什么稀奇!”   ……莫名其妙又生什么气。   算了,懒得搞懂他。大约飞鱼卫都是这么奇怪的人。   他们顺利地找到了济贫馆。那是一座还算宽敞的小院,内里几间平房。看门的人很和气,问了他们情况,知道庄夜只需要住上十天半月,便点了头,说可以在二十人的通铺间里加一张床给他。   二十人的通铺,对飞鱼卫这种有品级的官员来说,实在艰苦。很多官员大概还会觉得被羞辱了,说不定要怀恨在心。   可庄夜表现得异常平静。那平静里透出十分的熟悉,就好像他曾经在济贫馆生活过一样。   看门的人让他们去登记。大梁法制修明,对修士的身份、籍贯都严格管束,云乘月就曾在初来乍到时被质疑过身份。不过后来她过得太顺,险些忘了这一茬。   糟了,身份文书……   她下意识一摸怀里,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竟然多了一张薄薄的纸。拿出来一看,赫然便是一张盖了官府红印的身份文书。   上头也赫然写着她的大名:云大猫。   ……云大猫???   旁边庄夜也摸出了一张身份文书,上面写着三个字:庄小狗。   飞鱼卫的嘴角狠狠抽搐几下。   两人当场沉默。   “这……”   这名字究竟是哪个恶趣味的人起的……大约是傅眉吧。云乘月叹着气,还算坦然地接受了“云大猫”这个名字。有身份文书就值得庆幸,不然怕不是要当场被抓去见官。   “噢,我看看,云大猫,庄小狗。嗯,写好了。”   登记的人一点不觉得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他还夸赞:“你们的名字真不错,读起来顺口。我在这儿做登记做了二十年,总是登记什么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名字,哪个能记得谁是谁!”   云乘月扯扯嘴角,总算扯出来一个微笑:“您客气了……那庄,庄小狗道友,就暂时托给您照顾。我白天去做工,晚上就回来住。”   “去吧去吧,谁没个落难的时候。不过,哎,记得把钱攒够,不然你们要在济贫馆做工还债呢!”   “晓得了。”   云乘月客气一礼,转身离开。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登记者低头看向庄夜,发出了一句感慨:“云大猫容貌平平,举止却好看得很,连背影都出挑,莫不是哪个大家大户流落出来的?”   庄夜坐在门槛上,皮笑肉不笑,扯起单边嘴角。他恶狠狠道:“管什么大家大户,现在都是倒霉鬼……倒霉死她算了,省得连累别人!”   登记者听出他语气中的恶意,唬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一步。他心道,人家还出去做工养你,你怎么背地这么说人家?   可修士的本能隐约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他岁数不小,靠这本能躲过了不少倒霉事。因而,他缄默着,只将庄夜扶起,缓缓走进济贫馆。   木门关上,切断馆内馆外。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海风吹来咸涩的气息。   这座海边的城市,快要迎来一场初夏的昼雨。   ……   “哎呀,快下雨了。”   罗城的星祠里,有人坐在屋顶,一手撑着屋脊,一手端着小巧的玉色酒杯,抬头望天。   “海边的雨也带着海水的味道。如果要对比,我还是更喜欢内陆的春雨……那才是纯粹的万物生发的气息。”   他坐在雨中,深蓝的发带也在雨中摇晃。他抬手举杯,敬这雨天一杯。   屋檐下,有人撑着伞,无奈抬头。   “荧惑大人……荧惑大人!下雨不是观星的好时机,还是请您下来罢,若被旁人看见,就不好了。”   荧惑星官笑眯眯地望下来。   “可是,我在想一个人啊。”他认真地说,“下雨的时候,最适合思念。”   下属更无奈了。   这位荧惑星官到底为何突然来访,罗城哪里容得下他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唉,罢了,不是他这级别管得着的事,还是这位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第131章 人间(2)   ◎找工作◎   “罗城是一座美食城市。”   云乘月认真地告诉自己。   旁边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云大猫, 你说什么呢?什么美食城市?”   云乘月……不,云大猫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精打采地说:“罗城最多招帮工的店都是卖吃食的, 岂非一座美食城市?”   那人想了想,笑起来:“呀, 还真是。不过还从没有人这样说过。这里只是一座小城市呢,海边有很多城市,如果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技艺,谁会注意到?”   云大猫反问:“没被注意到, 又会怎么样?”   对方问:“什么怎么样?没被注意到, 当然就很不好。”   她认真说:“没被注意到有什么不好么?就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大起也就没有大落, 不过有言道,平淡才是真,这样不也很好?”   这个拥有仙人的世界十分富庶。它有古色古香, 有水袖宽袍, 有亭台楼阁,有缓慢的生活,却也因为道法之妙,它几乎不必担心天灾、饥荒,甚至连战争也远去多年。和她记忆中的“过去的世界历史”相比,这里简直是一个悠闲度日的天堂。   就像人一样。如果不需要拼命也能过下去,而且过得还不错,为什么还想要获得注意?   对方惊讶地看着她。   然后, 这人放下手中的伙计, 拿起锅边腻乎乎的擀面杖, 不轻不重地敲了云大猫一下。   “你这傻伙计, 在想什么?有人注意才有更多生意,没人注意就只能成天发愁,生怕亏本!哪有做生意的人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家的?傻子,真是傻子!”   云大猫捂住自己被敲的头,困惑地揉了揉。她还想再问,但看对方一瞪眼,作势又要扬起擀面杖,她就赶紧乖乖闭嘴,拿起自己的抹布,跑出去擦桌子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食肆,卖些朴素的吃食,如汤面、海鲜烙之类。在这里当伙计,就是她给自己找的“营生”。   刚才在厨房里敲她头的,就是这间食肆的老板娘。   别看这个地方看上去普普通通……   实际上,确实也普普通通。   罗城不是大城市,没有繁华的商业,可哪怕在罗城,这间名为“有家食铺”的店铺也只是一家太普通的小店。客人不多,食物味道一般,唯一算优点的,大概是老板娘人很好。她有时会用擀面杖敲人,有时说话有点粗鲁,但从不克扣伙计的工钱。   这样一份工作,是云大猫足足找了三天才找到的。   有什么办法?大的店铺喜欢招长得好看、说话伶俐又嘴甜的,她云大猫相貌实在平平,说话倒是伶俐,可都用在了斗嘴上面,实在不怎么甜。其他店铺招人不多,而且都明确要擅长某一技艺的,她云大猫着实又不会。   就连唯一算是擅长的写字,暂时也发挥不出水平。   头两天她都无功而返,灰溜溜回到济贫馆,面对庄夜那充满嘲讽和嘲笑的眼神,她头一次感到无法回击。   怎么……好像除了修炼之外,她还真的什么都不会?   而由于没钱支付给济贫馆,她和庄夜都只能每天领三碗薄粥。对修士来说,饿死是不至于,可肚子咕咕叫……在所难免。   肚子一饿,精神就不好,但要找工作就要强打精神。短短三天里,云大猫从一开始的轻松散漫,一点点变得紧张:不是吧,她不会真的找不到工作,只能当一个每天喝粥都喝不够的可怜小修士吧?   所以,第三天的时候,她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嘴甜的话,都尽量说出来;所有不会的技能,她都真诚表示“我学东西很快,不久就能上手”。   饶是如此,也就“有家食铺”要她。还正好因为上一个伙计离开,才空出一个位置。   当个打杂伙计不需要太多技能,为人踏实、勤劳、说话说得清就行。于是,云大猫顺利拿下了这份营生。   工钱自然算不上丰厚,好在老板娘说,一天经营结束后,没卖完的鲜食可以分给伙计们带走。这样一来,饿肚子的头等大事勉强算是解决。   这是一份好工作,绝不能丢掉。云大猫决意认真表现,于是非常仔细地擦着桌子、拖着地。   只时不时,她会抬头看看天色,估算着时间:嗯,差不多是吃夜宵的时候了。等夜宵再过,店铺就会结束经营,伙计们也要赶在宵禁前回家,否则会被巡逻官兵捉走。   但在回家前,他们可以去后厨看看有什么东西可吃,又有哪些东西可以带走。   扫除的间隙里,云大猫停下动作,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她嗅到了从厨房飘出的香气。   夜宵的种类并不丰富,不过粥、汤面、馄饨三种。但是罗城靠海,每天都有新鲜的海鲜。名贵的、最美味的食材轮不到“有家食铺”,可便宜卖的小虾、小贝、小蟹……这里从来不缺。   这些便宜的食材随便扔进锅里一熬,就能成就扑鼻的鲜香。不管煮粥、煮面,还是煮馄饨,都能在夜里熨帖一副寂寞的肠胃。   真奇怪。她嗅着空气中飘而不散的香气,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心想,以前她也会学着欣赏美食,会仔细品味食物带来的快乐,但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食物显得如此珍贵、诱人。她老是不自觉地在算,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去拿点吃的,还有半个时辰,还有……   “来个伙计,把桌子擦擦!”   她猛地回神:“来了!”   不知不觉,初夏的天光散尽。和夜色一同降临的还有街道的清净。   老板娘从后厨走出来,一边擦手,一边也望了望天空。   “今天早些收工算了。”她说。   云乘月正在收拾一桌残羹,闻言一愣:“可以早些收工么?”   老板娘笑道:“今天生意不好,干脆休息。况且今天我闺女休沐在家,我也想早点回去看看她。”   旁边另一名小伙计凑过来,机灵地搭话:“老板娘,丁姑娘在学堂辛苦了罢?丁姑娘可真是厉害,门门作业都拿甲等。”   云乘月在旁边听了几句,才知道丁姑娘是老板娘的女儿,才十三岁,从小就聪明乖巧,在罗城最大的公学念书习字,来年想要考去州学。   老板娘一边利索地收拾着,一边带着骄傲的笑容,嘴上却谦虚:“她不一定考得上州学哩!我只要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以后能找个写写画画的伙计,我就很知足了。可不要像我们,成天起早贪黑,就为了挣几个辛苦钱。”   说到这里,老板娘和小伙计都沉默下来。   做吃食是很辛苦的事。起得要比别人早,睡得要比别人晚,这才能赶得上饭点,赚得几个铜板。   小伙计摸了摸手上新旧不一的疤和茧,想得出了神,嘟囔道:“要能学会写字,那就好了……”   云乘月正扫着地,闻言侧头说:“我可以教你。”   小伙计唬了一跳:“什么,大猫,你会写字?”   云乘月说:“写得不好,但是会。”   小伙计很是心动。可很快,他就放弃了。   “算了,算了!”他摆手说,“那笔,那纸,那墨,都老贵的!而且我人笨,不敢浪费那么金贵的东西。”   普通的笔墨纸砚不怎么贵——这句话还没出口,云乘月就自己咽下了。她试图努力回想,普通的笔墨纸砚是多少钱?   想不起来。不,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种事。她从没有自己买过。从穿越开始,所有东西,从吃喝住行到书帖笔墨,全都有人给她准备好。她自己偶尔买点东西,也从不过问价钱。   隐约地,她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在浣花城中,她曾经很喜欢在一家面店吃面。她一次性给了不少银子,因为每次结账太麻烦,况且她担心面店老板太辛苦,便有意给对方多一点钱。   那个时候,面店老板看上去就欲言又止。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而现在,云乘月站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家小店里,顶着陌生的身份和相貌,抓着简陋的扫地工具,才喃喃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小伙计已经从惆怅中恢复,立即好奇道:“你明白什么?”   云乘月回过神,认真道:“生活不易,挣钱很难。”   小伙计:“……”   “云大猫,你在说什么废话呢!”   老板娘听得笑了,紧接着却又叹了口气。她没再说话,只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两碗温温热的海鲜粥。接着,她又拿出两个布包,往桌上一放。   “来,吃了宵夜,你们两人也就回去歇着吧。大猫,听说你住济贫馆,还要养个生病的同伴?今天多煎了个饼,给你一并装上,拿回去给他!”   老板娘爽朗道。   不用多招呼第二句,小伙计已经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吃上了。他还迅速瞟了一眼桌上那个更厚点的油纸包,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云乘月刚放好扫地工具,听得一愣。她没想到,老板娘还特意给庄夜备了吃的。   “……谢谢老板娘。”她有点讷讷地说,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其实不用给他。”   “哪有不用的!”老板娘却瞪她一眼,断然道,“既然做了同伴,就要相互帮衬。我闺女给我讲过这道理,我这当娘的不能给她丢脸。”   云乘月只能谢过老板娘好意。   她也坐下来,开始喝粥。   已经没有客人了,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三个人,就是这家店所有的员工。   凉爽的夜风吹进店里。云乘月放松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粥。   喝了没几口,她忽一抬头,却见老板娘和小伙计都把她看着。   “怎么了?”她有点奇怪。   那两人的表情也很奇怪。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老板娘问:“大猫,你以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   云乘月微微一惊:“嗯?”   老板娘一脸狐疑:“你别是从大户人家跑出来的?”   小伙计跟着惊道:“不会是逃奴吧!”   “……嗯?!”这是什么联想?云乘月险些被一口粥呛到,只能连连摆手:“我不是,我不是!逃奴……什么逃奴?我就是以前,以前……”   她还是不怎么擅长说谎,结巴了一下,才勉强编出来:“我就是以前运气好,认识了一个大家出来的小姐,学了她一点东西!”   或者,薛无晦应当算成“大家出来的大少爷”?她暗自沉思。   不知道老板娘和小伙计信不信,反正他们都没再说什么。云乘月喝完粥,主动收拾碗筷,又想去水缸里舀点水来洗碗。   老板娘眼疾手快,猛一下窜上来抓住她的手腕。   “大猫你干什么咧!大晚上的浪费水!”   云乘月不明所以,却还是把碗筷放下,迟疑道:“浪费?”   “这水明早拿来烧的,你这倒霉孩子,差点给我脏了!”老板娘拍了她几下,埋怨道,“日出时才有井水用,但我们日出前就要备好吃食,你现在给用了,明天早上卖什么给客人吃,西北风?”   小伙计在一旁咧了咧嘴,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老板娘,扣她工钱,帮她长个教训!”   “少在那里拱火!”老板娘转头瞪他一眼,又从围裙兜里摸出两个铜板,都是五文一枚的,递给小伙计,“海星,今日的工钱,拿了快回家,给你家老爹收好!”   小伙计海星摸摸鼻子,捧着钱,拿上自己那个油纸包,飞快跑走了。   老板娘回转过头,又摸出两枚铜板。她犹豫一下,还是递给云乘月。   “大猫,今天的工钱,十文,我不扣你钱。”她告诫道,“但要是你真浪费了水,我要扣你三天工钱的!”   云乘月捧着那两枚铜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到底点点头,道了谢,收在怀里。   老板娘盯着她。   “你……大猫,你是外地人罢?你们那里用水,不是每天早上日出领的么?”   云乘月想了想,慢吞吞说道:“我以前一直跟另一个同伴在一起,他负责搞来吃的喝的,我负责打猎。况且我们在山野里待得多,需要水就去河里打,不大知道城市里什么情况。”   老板娘将信将疑。   “我闺女说,大梁的律法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是日出领水,除非花钱买很贵的造水仪,或者……只有那些观想出了书文的厉害修士,才能随时随地制造清水。”   说到这里,老板娘失笑:“哎哟,我都在想什么哟!要真有这么厉害的同伴,大猫你哪里至于来我这小店做活!当我没说过,快回去罢!”   云乘月心下松口气,立即点头。她拿起油纸包,想想,也学着刚才的海星,一溜小跑地跑走了。   老板娘望着她的背影。   她摇摇头,转身吹灭了店里最后一根蜡烛。如果能多赚钱就好了,不仅可以买造水仪,还能买多两盏夜明灯。她给闺女买了一盏,闺女很开心,说同学人人都有,终于她也有了。   老板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心情很轻松。这是她一天中为数不多的清闲时刻,也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最后,她锁好门窗,准备回家。她家原先就在店铺后面,方便看店,也便宜,但自从闺女去城北公学念书,她就咬咬牙,用多年积蓄在北边买了一间小房子。闺女念书写字那样有天赋,哪里能叫她被人看不起。   “老板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回头时差点扭了脖子。   一名提着灯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穿着简单的修身短衫,长发束高,打扮得很利落,但他手上的灯是宫灯样式、雕刻花纹的夜明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衣料上的暗纹微微反光。   不是经常能见的人物。老板娘惘然地看着他,谨慎道:“您是……”   青年问:“宵夜不卖了吗?好遗憾啊。我听人说这一家的夜宵鲜香暖胃,才特意走来。”   他说着“遗憾”,面上仍是笑眯眯的,俊朗的眉眼间仿佛带着阳光的色彩。他的出现,令周围的街道、建筑显得更加寒酸。   和所有谨小慎微讨生活的人一样,老板娘畏惧和这种人打交道。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   她双手不由捏紧了衣衫,局促道:“没有,哪里,就是一点穷酸的东西,哪里值得您特意来……”   青年恍若未闻,只笑道:“明日若早些来,能否一尝?”   他眼神清亮,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老板娘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甚好。老板娘,明日再见。”   青年回转过身,衣摆处仿佛亮起一捧红色的粉末。一眨眼,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老板娘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记起来放开自己的衣摆。她的手汗津津的,粗布织成的衣服也被浸出了汗渍。   唉……希望不会有事。不,往好处想,说不定贵人吃得高兴了,能多赏些钱呢!要是这样,就能给闺女多买些好的笔墨、字帖,是好事咧!   老板娘忽又振作起来。   她抬头看看星空,看出明天是个好天气,决定明日要多舍得一点钱,定一些好的食材,专门留给那贵人。   ……   云乘月也看出明日是个好天气。夏天来了,又是海边的城市,晴朗的天气就像每天运回来的海鱼一样多见。   她匆匆跑回济贫馆,被看门的抱怨了几句“总是回来这么晚”。她摸出一枚五文的铜钱递过去,才让对方脸色好看些。   “找着活路了?”   “找到了。”   “五文可不够。一人得二十文一月。”   “容我之后慢慢给您。”   看门的不说话,直盯着她手里的布包看。云乘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但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假装不知道,一溜烟地跑走了。   看门的在背后又抱怨了几句。   云乘月一气跑过院子。她绕过三间平房,经过支开的窗户时,听见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难以形容的混合味道飘散出来。她屏住了呼吸。大通铺就是这样,几十个人睡在一起,清洁干净都只是妄想。   平房后面有一座废弃的马厩。听说这济贫馆以前还养马,后来养不起,马卖了,马厩也就废了。   因为前两天他们没钱交给济贫馆,便被从大通铺里赶了出来,只能住马厩。云乘月也才知道,原来济贫馆也要交一点钱才能得到救济。   庄小狗坐在马厩门口,靠着干巴巴的木头柱子,闭眼打座。   云乘月走过去,踩到了“嘎吱嘎吱”的干草,也就让他睁开了眼睛。   “找到工作了?”庄夜问,有点不耐烦,“要再找不到,我们连马厩都住不了。”   云乘月想也不想就说:“说得这么容易,有本事你自己去打工。”   语气有些暴躁。   庄夜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云乘月自己也发觉了,赶紧深呼吸。   “乐观一点,其实马厩比通铺好多了。”她说着,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打了一整天的杂,她这会儿只想休息,不想浪费精力吵架。   她打开油纸包,自己拿了一个饼,再将剩下的扔给他:“找到了,还给你带了个饼。”   一边说着,她一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刚才喝的海鲜粥已经消化光了,这会儿啃饼也啃得津津有味。饼是杂面揉的,口感粗粝,好在有油气,又添了点小海鲜肉,吃起来很香。   咬了好几口,她才注意到,庄夜也在闷不吭声地吃着。他也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冷却的饼子,没有一点嫌弃,动作堪称凶狠。风卷云残地,三两下就吃完了,连点渣都没剩。   云乘月不觉有点发呆。飞鱼卫不是入品的官员?怎么庄夜吃起东西来,比店里的小伙计还粗鲁。   “你不会噎着么?”她不由说了一句。肚子里有了踏实的东西,身上积攒的疲劳、心里的焦躁,也随之消失不少。她现在又平和下来。   庄夜端起手边缺了口的水碗,仰头就一气喝干。当他放下碗,借着微微的月光,云乘月看见碗底沉淀的泥沙。   “有水。”他这才说了一句。   云乘月也觉得喉咙有点干,就盯着那只碗看。   庄夜有些警惕地把碗拉了拉:“看什么?”   云乘月问:“我怎么没碗?”   庄夜说:“我只拿了一只。你要的话自己去拿。”   云乘月“呵”了一声,从腰间摘下一只小小的水囊,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这是店里淘汰下来的,老板娘没舍得扔,补了一补,拿给她用了。   这回轮到庄夜直直盯着她。   云乘月更加露出一丝微笑。   半晌,两人却都泄了气。   要真说起来,他们俩一个是世人瞩目的天才修士,一个是身居要职的青年官员,现在居然沦落到为了一口清水相互眼红,实在滑稽。   庄夜拍了一下地面,狠声道:“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这当然也就是气话。他对云乘月发了道心誓,绝不能将这一切遭遇泄露出去,否则当场道心破碎。再说,他也知道,罪魁祸首肯定修为高深,他不是对手。   云乘月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托着腮,望着天空。罗城的夜晚几乎没有灯火,夜空清朗得能看见每一丝云;深邃的夜空流淌在云层间隙,也流淌出星月的光辉。   她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司天监预备役的身份。可自从修行以来,她从没有机会好好观测星空,也没有谁教过她。薛无晦倒是提过几句,可他本人也并不擅长观星。   庄夜也望着星空。   这个世界上,每个修士都是听着“岁星网”的故事长大的。谁都知道,在那片无穷无尽的星海里,有一丝属于她或他自己的命运。尽管没人能真正看见命运的轨迹,却不妨碍修士们对星空的关注乃至迷恋。   “庄……庄小狗道友。”云乘月险些叫错,纠正时脸上翻出一丝微笑。   庄夜瞟了她一眼:“干什么,云大猫道友?”   云乘月伸直了双腿,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地问:“庄小狗道友好像很熟悉市井的生活。”   庄夜的神情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眼神悄然戒备,隐约混合了一丝憎恶。他没有说话。   云乘月用余光看见了他的表情。她想起之前老板娘无意提到的“大户人家的逃奴”,想起陆莹告诉她,她曾无意撞见庄夜面颊上有“奴”字的刺青,而只有那些犯了重罪或者曾逃跑却被抓回去的仆人,才会被刺下这种羞辱的凭证。   她默然片刻,换了一个话题。   “庄小狗道友,你知道水从哪里来么?”   庄夜怔然片刻,方才竖起的戒备慢慢散去。他略略放松了脊背,又缓了缓,才说:“这算什么问题。井水从井里来,河水从河里来,雨水从天上来,海水在海里,难不成还能像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   云乘月就把老板娘说的“日出领水”一事说了。   庄夜看看她,摇头:“真是大户出身的小姐。云家再没落,果然也算个名门。”   “大梁有律,境内河流、井水,都纳入‘净水策’,令水道皆归工部管辖,并层层下放到各州主要城市。每日出之际,各取水点涌出经过净化的洁净水,持续时间一个时辰,居民须有序领取,不得争抢。”   “经过净化……不错,野外水源不一定干净,直接使用不大安全。”乍一听不错,云乘月想了想,又问:“那取水点多不多?如果太少,一个时辰可能不够,怎么能避免争抢?”   庄夜咧咧嘴,森然道:“有争抢者,按律处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这一般人命都没了。云乘月微微摇头,又有点好奇:“那如果是有钱有势的人争抢清水,怎么处理?用钱赎买?”   庄夜却是不以为然:“有钱有势者,家中后院早就设下取水点,哪用和庶民争抢?你以为工部的修缮银子哪里来,全靠国库么?”   云乘月皱眉:“可这应该是公共建设的一部分,怎么搞得还要有钱才能设?”   庄夜奇怪起来:“谁跟你说这是什么公共建设?这词挺新鲜,不过一听就懂。云大猫道友,你还真挺会想。”   怎么就不是公共建设?这明明就是当初……不,这句“明明”毫无依据。她并非大梁的创建者,更不是大梁的掌权者,她只是脑子里装了一些异界的知识,没有资格对朝廷的事指手画脚。   “……算了,想着好麻烦,歇了吧。对了,去外头取水点打水要钱么?”云乘月问。   庄夜想了想,道:“通常是一文一次,取水时间不得超过四分之一炷香。”   云乘月拢了拢干草,当被子盖着。她心里盘算,明天和老板娘自告奋勇去打水,说不定可以多打一点,拿来洗澡用……唉,洗澡肯定不够,擦一擦也好。   想到这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有一天连洗澡都成了奢望呢。 第132章 人间(3)   ◎丁家母女◎   第二天日出时, 云乘月如愿以偿地抱着罐子去了取水点。   她赶在最早的时候去,才知道原来取水点不止是一个“点”,而是以水井为中心, 四周分布了数十个水眼。   水眼里汩汩地冒着清水,但必须往旁边的罐子里放两文钱, 清水才会真正涌出来。   云乘月有点纳闷:“不是听说一文钱?”   身后走上个同样抱着罐子的人,睨了她一眼,用带着罗城口音的官话讥笑道:“哪里来的乡巴佬,不晓得海边都是两文?”   那是个穿着细棉布的青年女子, 手腕带着个细细的铜镯, 头发也用铜簪绾着,身上干干净净, 虽然神态刻薄了点,精神却很好。   云乘月没有在意她的讥笑,只问:“咦, 这是为什么?”   女子又“嘻嘻”两声, 说:“因为海水提纯贵呀,你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傻女子!”   这姑娘笑归笑,动作很麻利,还带着些行云流水的美感。这种伶俐,是要正经修炼过的人才有的。   她来得不是最早,这会儿却直接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光明正大地插队,开始接水。   云乘月歪过头, 认真问:“大家都排着队, 你为什么能插队?”   女子回头, 有点惊诧地看她一眼, 忽而又噗嗤一笑:“哎哟,真是个傻的!”   她抱起盛满水的水罐,罐底有个“盛”字一闪而过,旋即隐去。   云乘月是被封了修为,可眼力还在。虽只匆匆一瞥,她也辨认出,那字是一枚书文投影,笔画圆润,带着胖乎乎的童趣,应该是“特别能装”的意思,和空间锦囊类似。   那姑娘接好水,又昂首挺胸地走开了。   等她走远,才有旁边排队的人跟云乘月搭话。   “外地来的啊?不怪你不知道。”一个干瘦却结实的大爷对她说,“那是罗城公学的学子,是有能先打水的特权的。何况这一位姓刘,家里父兄都在县衙当捕头,可不要去惹。”   云乘月“噢”了一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大爷以为她表示信服,很满意,又热情道:“你从哪里过来的?外头怎么样?觉得罗城怎么样,现在哪里做工……”   一连串问题问得人招架不住。云乘月应对得有点狼狈,打好了水就赶快跑开。   回到“有家食铺”时,店里已经忙了起来。早餐的香气飘散在嘈杂的人声里,老板娘忙得头也不抬,小伙计海星简直快跑成了残影。   “大猫你太慢了!赶紧来搭把手啊!”   海星急躁地吼道。   好不容易忙完了早餐这一阵,三个人总算能歇口气。老板娘擦把汗,才来得及叫云乘月把今天新打的水倒进水缸里。   外面日头渐高,温度也升起来,照得这片灰扑扑的建筑也多了丝气派。   云乘月瞅准时机,走到老板娘身边,低声问能不能借地方打理自己。她住在济贫馆,实在没什么清理自己的条件。   她第一次开这样的口,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大会措辞,说得有点忸怩。幸好老板娘是女人,很能理解这种苦恼。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说以后只要云乘月自己掏钱打回来水,就都能在这里的小隔间洗漱。   这一天,老板娘精神有些亢奋。她显得格外高兴,却又带着点心神不宁。   吃午饭的时候(其实就是没卖出去的面,都坨了,不过能吃饱),海星偷偷告诉云乘月,说老板娘大清早地买了一条很好的海鱼回来,说要留着夜宵的时候做。   “我们这种小店,怎么配做那种鱼嘛!真正付得起钱吃的贵人,都去大酒楼的呀!”   有贵人要来?云乘月回头看看,见老板娘正在后厨里踱来踱去。她的围裙洗过了,黄白黄白的,像温温的月光。   云乘月笑笑:“要真有有钱人来吃,说不定我们工钱也能更多。”   海星琢磨着:“这倒是。哎,那我也要跑勤快些,说不定能被贵人记住……云大猫,你是新来的,不准跟我抢!”   “不抢,不抢。”   这一天的“有家食铺”,开到了尽量晚的时候。然而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任何一名贵人前来。   这里来来去去都是布衣百姓,空气中的微沉落了又扬,悄悄附着到街边摆出的吃食上。   后厨里的海鱼从新鲜等到了发腥,供不得贵人吃了。老板娘默默地在厨房里炖汤,仔细地装好,说要第二天送去公学,给闺女补身体。   还多匀了小小的三碗鱼汤,他们三人在店里喝。   没点蜡烛,屋里黑漆漆的,却还是能感觉老板娘阴着脸。云乘月和海星都不敢吭声。海星连“稀溜溜”喝汤的声音都尽量放得很轻。   喝完了汤,老板娘在黑暗中长叹一声。   “明天早点开工。”她狠声道,“把钱给我赚回来!”   “好的,老板娘。”   “好的好的!”   时光一天天地过了。五月到来,夏意如火,树荫转浓。在街边荫凉里乘凉的人多了起来,天上飞来飞去的马车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装饰华丽的车厢。   云乘月听见食客们在议论,说夏天来玩的人多,出海去游历的也多,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城中各大酒楼都开始售卖冰品,最奢华的是浇满奶酪、果酱、点缀着水果的冰盘,一份要价一百文,可去排队购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海星爱看热闹,闲时跑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说:“醉月阁里扫地的,一日都能领百来文!”   他羡慕极了,地瓜似的鼻子微微翕动着,好似能将金钱的香气吸进肺里。   老板娘在一旁白他一眼:“好嘛,醉月阁给得多,你去醉月阁跑堂嘛!”   海星讪笑,嘀咕说:“我倒是想,可人家要长得端正的,还要能认字的,我怎么去嘛!”   食客们也笑起来,跟着说了几句,无非就是拿海星的地瓜鼻子、豆芽菜身材开玩笑。海星也赔着笑,浑不在意。   云乘月有点听不下去,就说:“海星才十六,还能长高。”   她不说还好,一说,食客们更来劲。有个袒胸露乳吃面的男人大声笑道:“啊哟,大猫看海星觉得好,要不你俩凑合一对过日子呗!”   云乘月当即扬起眉毛。   老板娘看她一眼,皱皱眉,暗地里踢了傻愣着的海星一脚。   “去,大热天的,把绿豆汤端出来!”她吩咐一句,又大声道,“本店今日开始供应绿豆汤,温热可口,清热解暑,两文钱一碗,续一次一文咧!”   食客们的注意便转移开了。   云乘月按下眉毛,转身走进屋里,跟着一起帮忙端绿豆汤,又一碗碗地分装好。   海星偷偷看她,忸怩片刻,低声说:“大猫,你别想太多,你人是挺好,可我不会娶你!”   云乘月:……?   海星飞快道:“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去上学、读书、写字,还要观想书文。我可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   云乘月眉心抽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祝你成功。”   但这句话也就够了。   小伙计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用托盘小心翼翼端起绿豆汤,就像小心翼翼端起自己所有的憧憬,尽量稳地朝外走去。中午的阳光艳艳而下,太过刺眼反而显得景物有些模糊,   云乘月站在屋子的阴凉里,望着那片炎热的光,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海星的愿望会实现吗?她思忖着,觉得多半是不会的。在这样一家小店里待着,赚这样一点铜板,什么时候才能够攒够去读书的钱,又有哪个老师愿意收他?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想得多了,便容易生出点无用的叹息。   她再擦把脸,也跟着出去帮忙了。   ……   第二天,云乘月是打着呵欠去的“有家食铺”。最近生意变好,她的日结工钱也上涨了五文,可活儿也变多,忙得像陀螺。   她现在是个修为第一阶的小修士,连书文都没有一个,神识弱得几近于无,也就比没修为的人强一点。回想起来,在山里日行千里还只微微喘气的那个女修,简直像另一个人。   可忙归忙,多点钱总是好的。她斥巨资(五文)买了街边一袋饴糖,美滋滋地含在嘴里,只觉这就是天上也难寻的珍馐美味,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   太阳都还没出,夜星还亮着,市井中的清晨却已经开始了。处处的店铺都打开了房门,天空中不时有光亮和剑气闪过,那都是早起修炼的修士们。   云乘月照例去取水点打了水,还遇见了刘娘子,跟她说了几句话。最近她常常在取水时遇见刘娘子。这位家里是做捕快的,人给养得有些骄纵,说话没遮没拦的不好听,但没什么坏心思。   打了水,云乘月穿过满街开始飘散的早餐香气,快步走回去。她舔着嘴里最后一点甜滋滋的糖,正思考要不要再吃一块,没想刚转过角,却听见一声巨响。   “有家食铺”门前,一只长凳被砸烂在地上。   凳子是老板娘砸的。她立在门口,满面怒色、双颊涨红,身体气得微微发抖,手里的擀面杖也给挥得虎虎生风。   另有一名矮个子男人,瘦条条的,正背着双手,也不做声,只一脸冷笑。   “滚!再缠着我闺女,我跟你拼了!老鳖三他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走过来一步试试,老娘定要捶你个大脑袋开花……”   滔滔不绝的市井辱骂从老板娘嘴里倾泻而出。假如语言有实体,现在必定满街疮痍。   云乘月看得目瞪口呆,差点连嘴里的糖块都掉下来,但还好她反应及时,马上咽了下去,没有浪费珍贵的糖果。   再看那挨骂的矮男人,他二十出头,形容不美,但裹着头巾、穿着蓝黑色长袍,腰带有绣花,别了一支尾部镶白玉的毛笔,俨然是不差钱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个合格的伙计应该马上冲上去。   于是云乘月立即上去,一手抱紧了装水的瓦罐,一手从地上捞起一根长凳碎片,来到老板娘身边,防止男人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不过她想多了。男人并无动手的打算。   他只眯眼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站在台阶上,宛如一头须发怒张的老虎。四周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不少人好像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悄声议论着什么。   然而,即便如此,那矮个子男人还是自有一种得胜的气势。他瞧着丁双鱼,好似一头估量猎物的矮脚狼。   终于,等老板娘骂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不得已停下来时,他方才慢条斯理摞下一句:“丁双鱼,事不过三。给你脸你不要,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可都怪不了我了。”   说罢,扬长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街角,老板娘才深吸一口气。她面上仍带着火星,眼里冒着烟气,顺手抄起一只茶壶,往嘴里浇了一口,便搁下茶壶,四面一拱手,嘴边已经切换成一个笑。   “打扰了打扰了,实在打扰街坊邻居了。今天‘有家食铺’茶水免费供应,邻居们包容包容啊。”   她四下给出笑脸,很快便驱散了这大清早的热闹。   直到这时,一只脑袋也才怯生生地从后头店铺里探出来。刚才海星给吓着了,缩在里屋不出声,这会儿冒头了也哭丧着个脸:“老板娘,我们不该得罪他的呀!”   老板娘当即沉下脸,啐了一口,抄起桌上的抹布就打了海星一下。   “你要是害怕,就滚去其他店!”   老板娘平时挺和善,可发起脾气来真是可怕。海星不敢吭声,只更加丧了脸,蔫巴巴地走开了。   云乘月去后厨把水倒进水缸,走出来才问:“老板娘,怎么回事?”   她问得平和。   老板娘盯着她。过了片刻,她的表情渐渐柔软下来。她回头望一望,见还没有客人上门,便招招手,示意云乘月和她一起坐下来。   “饿不饿?来,把这点虾饼吃了。”   碟子里的虾饼已经凉了。虾是小虾米,挨着一点贝肉,和面粉、糯米裹了同炸,凉了也香。   云乘月很顺从,依言埋头吃饭。她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又摸了两颗糖出来,放在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一怔,不由露出点微笑:“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个小孩,还要贪你这点糖。”   云乘月道:“心情不好时,吃甜的能够缓解。”   老板娘默然,而后拿起两粒糖一起吃了。她用牙齿将糖咬得“咔咔”响。待糖咬尽了,她的话也开始了。   “这事说来话长。刚刚那人原本是这条街上的邻居,姓赖,因为头上长疮,被叫成赖疙瘩。按他的说法,十三年前,他曾和我家闺女有过婚约……呸,那算什么婚约!”   愤愤过后,老板娘的语速变慢了一些,宛如回忆迟滞而来。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   赖疙瘩一家人,曾和丁双鱼一家人是邻居。两家同住在东边这片穷地方,交情不错,两个男主人感情尤其好。   不过在丁双鱼看来,那都只是男人之间的酒肉交情,是浪费家里辛苦钱的行为。何况赖疙瘩一家爱占便宜,她一直不喜欢他们。   那年她怀着闺女,辛苦忐忑又怀着一丝憧憬,没想到八个月大着肚子时,丈夫醉醺醺回来,大大咧咧地说和赖家定下约定,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姑娘,就把姑娘嫁给他家十岁大的小子。   且不说赖疙瘩小时候就是个容貌不好、性格也不好的混小子,就算他样样都好,丁双鱼也绝不愿意让孩子还没出世就被许了人家!只有女人才知道“指腹为婚”这事对女人来说何其荒谬,难道女孩儿不是人,难道女孩儿天生该嫁人,难道女孩儿长大了没有自己的想法?凭什么男人一句话就要决定她的人生!   看着丈夫那得意的蠢样子,丁双鱼愤怒至极。   她忍到孩子出世,自己出了月子,转头就跟丈夫和离了。   那蠢男人还觉得委屈,嚷嚷什么自己辛苦赚钱养家,却要被老婆抛弃——呸!他养个什么家!他出海捕鱼,她丁双鱼难道不要天天摆个小摊做买卖?只凭他那点微薄收入,他们两人早就饿死了!更何况她还要操持家里,现下还受了怀孕生产的苦,这男人别说帮忙了,尽是拖后腿!   丁双鱼带着孩子,走得头也不回,给孩子写户籍时,她也想方设法让孩子跟了自己姓。   然而事情却没完。   不久后,前夫出海时意外身死,一起没了的还有赖家的男人。赖家的女人是个不做活儿的,拿上包裹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家中十岁的赖小子成了孤儿。那就是赖疙瘩。   赖疙瘩虽然小,却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或者是他自己琢磨的,总之他找上了丁双鱼的门,理直气壮要她“履行婚约”,要她把自己当未来女婿,不仅现在应当抚养他,还该等闺女长大后,就把闺女嫁给他。   丁双鱼这市井中磋磨出的棱角,哪里受得这般胡话?   她当时就怒从心头起,也不管好不好看,抡起扫帚便将赖疙瘩揍了出去。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痛骂那混小子,骂他“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无赖爹就生什么样的无赖子”。   这梁子就这样结下了。自此,赖疙瘩不去恨他那不靠谱的爹、不恨他那弃子而去的娘,独独恨上了丁双鱼母女,逢人便说她们的坏话,说她们“嫌贫爱富、不讲诚信”。   一开始还好,没人理他。赖疙瘩是个讨人嫌的孩子,街坊邻居同情他也有限,况且不少人与丁双鱼交情不错,更站在她这一边。   不成想,过了几年,赖疙瘩竟然搭上了一个路过的修士,学了点读书认字,就此展露出书法上的天赋。再过几年,又听说他正儿八经观想出了书文。   那一年,赖疙瘩十九岁。他又来找丁双鱼,说要娶她闺女,要“履行当年的婚约”。   听到这里,云乘月忍不住惊讶,插话道:“可他不是比令媛大足足十岁?那一年令媛不过九岁罢?”   “……令媛?噢,你说我闺女。”丁双鱼一愣之后方才明白,面露异色,顿了顿才道,“是的啊,那个时候我家阿锦才九岁。她叫丁舒锦,是后来先生改的名字,好听吧?”   当时,赖疙瘩放话说要让九岁的丁舒锦给他当妾,还要先定下这回事,等她满了十六,按大梁律允许婚嫁,便过门。   正经婚约都不行,还给他当妾?丁双鱼气得恨不能当场杀了赖疙瘩。   幸好,丁舒锦自幼聪颖好学,八岁入学,很快就被公学的一位老师收成弟子。那位老师有些来历,在罗城颇有地位,为人又好,很爱护学生。   那场闹剧以赖疙瘩被老师怒斥一番,灰溜溜逃走而结束。   可前两年,老师过世了。他虽然爱护丁舒锦,却自有家属,也有更亲近的衣钵传人,遗泽到不了丁舒锦身上。   而赖疙瘩反而搭上了城里商会,听闻还与县衙的人有关系,混得风生水起,得意得很。   这下,他就又缠了上来。   且每一次,他都亲自上门,言必称要让丁舒锦做妾。一次不成,下次再来。   丁双鱼又愤怒又无奈,只能通过怒骂来昭示自己的态度。然而时日一久,就连街坊邻居都转了态度,说什么她太强势、太咄咄逼人、太不讲理,说她们母女对赖疙瘩背信弃义,现在人家飞黄腾达了,还肯让丁舒锦做妾,是好人呢。   她从没认过那婚约,怎么就背信弃义了?就因为当年前夫醉醺醺一句话,还是因为赖疙瘩今日混得人模狗样?   但无论如何,丁双鱼下定决心,绝不遂了赖疙瘩的意。   “……还好我的阿锦有出息呢。她成绩很好的,以后能去州学,肯定也能观想书文,成为厉害的修士,比赖疙瘩响当当一百倍!”   丁双鱼以这样一句满是憧憬、乐观的话语,作为结束。   然而,云乘月却读出了老板娘背后的担忧:赖疙瘩如此偏执,一门心思认定她们为仇人,他能够眼睁睁看着她们得偿所愿?   果然,这份担忧很快就应验了。   仅仅五天后,“有家食铺”的三人发现,他们再也买不到新鲜食材了。 第133章 人间(4)   ◎生气◎   买不到的新鲜食材, 其实就是海鲜。   不仅是鱼虾,连最便宜的文蛤都买不到。那些拖着闪亮渔网的渔夫们,那些归属各大商铺的船只们,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拒绝卖给他们任何海鲜。   不必说, 自然是赖疙瘩打的招呼。   罗城临海,罗城的人们也惯于食用海味。没了鱼虾蟹贝,怎么做得鲜甜的汤面、馄饨?连最便宜的蚝仔烙都是做不成的了!没有这些,谁要来做他们的客人?   起初丁双鱼还充满斗志, 恨声说:“就不信他真有那等能耐, 竟教罗城上上下下都听他的,他是天王老子不成!”   风风火火从城东跑到城北, 从城北跑到城西,从城西跑到城南,三人分头行动, 将罗城跑了个遍, 结果是:没有结果。   小的摊贩里,若有谁不知情,笑呵呵打算做他们的买卖,旁边一准有人将他们拉扯住,耳语几句,摊贩们顿时就变了脸色,递出来的鱼虾也立刻收了回去。   大的店铺不做及时交易,都按季签单。三人一露面, 掌柜的眼皮子一抬, 接着就手一伸, 扔出三个字:“您请回。”   如此折腾了十来天, 三人硬是瘦了一大圈。   最后,连海星都含着泪,告辞了老板娘。   “老板娘,对不起你……可我还要养我爹,还要出人头地的!”   便去了其他店铺做工。他临走时还回头多看了两眼云大猫,满脸哀哀戚戚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丁双鱼站在门槛后头“哈”了一声:“没良心的东西,就你小子还出人头地!”   骂完这句,她却低头说:“大猫,你也走吧。我再没用,也不能够再连累你们!你有手有脚,说话做事又文雅,哪里去不得呢。”   云乘月坐在一旁台阶上,摸着兜里仅剩的三个铜板,拧着眉,有点发愁,却摇头:“我跟老板娘一起想办法。”   坐在一旁的另一人冷笑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   云乘月瞥他一眼,露出个假笑:“庄小狗道友,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就一起想想办法。”   不错,庄夜也在这里,因为他和云乘月都被济贫馆赶了出来。原因么,当然是“有家食铺”十多天开不了张,云乘月拿不到工钱,济贫馆自然也不救济两个叮当响的穷光蛋。拿钱才能办事,想来济贫馆也有济贫馆的规矩。   庄夜阴沉着脸坐在街边,整个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可他外表如此寒酸、身材如此消瘦,几乎和讨饭的没什么两样。   如果真的在他面前放一只破碗,说不定……罢了,何必白白结仇。云乘月不无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板娘,我们换个营生做吧。”云乘月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肠胃斗争了一下,才努力站起来。她克制着,让自己别太想念形形色色的美食。   “之前绿豆汤不是卖得挺好?现在是盛夏,我们摆一个小摊,卖些路边冰饮,也能挣钱。”她安慰地拍拍老板娘的肩,“姓赖的再厉害,总归还不能命令罗城所有铺子吧?不让卖海鲜,不卖就是了。”   “唉……”   丁双鱼何尝不知道。只是她生性倔强好胜,才会这么多天都非要跟赖疙瘩对着干。可这一天天下来,她半点法子没有,肚子饿却是扎扎实实的。再有,她还要给女儿攒学费,不光是州学,眼看再过几个月,公学的束脩也该交上去了……   她又叹了口气。一瞬间,这个身材结实、面容坚毅的女人就好像矮了一截,眉眼里那股子气也消了不少。   “唉……这样也好的了。”   两个女人商量定了,庄夜却撇了撇嘴。他低声说:“太天真。”   确实,她们想得太天真。   因为第二天一早,丁双鱼的店就被砸了。泡好的绿豆遭了殃,珍贵的冰和糖也未能幸免。不知名的匪徒本可以抢走这些东西,却故意要让它们倾倒在地上,更泼了粪水。   “有家食铺”前臭气熏天。   这下,不仅往来行人全部掩面,连街坊邻居都纷纷愤怒起来。他们找不到罪魁祸首,更不敢也不愿去寻赖疙瘩的麻烦,便将怨恨尽数倾斜到丁双鱼身上。   “丁老板,做生意还是要和睦四方的!”   “丁老板,我们素日照顾你,你怎好给我们添麻烦!”   “丁老板……”   又有巡逻的县衙捕快姗姗来迟,一来就威风凛凛地呵斥众人,还立刻就认出丁双鱼,喝道:“污染街道有违律法,那妇人竟敢!来,速将她捉拿归案!”   若不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捂着鼻子、满脸嫌恶,这份威风必定能更壮大些。   官兵一来,民众即刻噤声。   丁双鱼握紧了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民不与官斗,这种恐惧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中,况且那些人官服笔挺,腰间配笔又带刀,都是华丽耀目,满是律法威严。   她只能挣扎出几个字:“冤、冤……不是我们哪……!”   云乘月再忍不了,伸手将她往身后一护,就想要站出来说话。   “几位官爷……!”   她话刚开了个头,胳膊却被人猛地一拽!回头一看,竟然是庄夜。   庄夜此刻正满脸堆笑。不仅满脸堆笑,他还略佝偻着腰,整个就是“点头哈腰”的写照。   “对不住官爷,对不住对不住!咱们这臭气熏天的,污了几位官爷的眼,小的一定马上收拾好,马上收拾好!”   这低眉顺眼的模样、熟练奉承的言语,半点看不出冷峻威严的飞鱼卫模样。   他不仅自己赔笑,还强行把云乘月拉着,摁着她非要让她也低头。丁双鱼也总算反应过来,立刻跟着连连鞠躬道歉,再三承诺将街道立刻复原。云乘月愣愣半天,咬着牙,也低了头。   捕快们被捧舒服了,为首的那个左右看看,面上滑过一点不情愿,却还是开口说:“念在尔等还算懂事,交白银五两上来,此事便算揭过。”   丁双鱼当即失声:“刘捕头……!”   刘捕头眼睛一瞪:“嗯?!”   庄夜当机立断,一把按住丁双鱼,赔笑道:“是是是,一定如数奉上!”   刘捕头方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算你识相。”   丁双鱼站在一旁,嘴唇颤抖着,眼神发直。   白银五两?那就是五千文,五千铜板,得赚多久!经过这些时日,云乘月已经对货币换算很熟练,是以陡然心痛起来。她垂头抬眼,见老板娘那可怜无助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心痛里又烧出更多的怒火。   这太荒谬了。明明他们才是受害人,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这些捕快从没这么早来这平民区巡视过,今天偏这么巧,说没鬼都不可能。   然而——   她能如何?她能如何!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修为低微、无所依仗的小小修士,连养活自己都艰难,还想替谁出头!要是她的玉清剑还在,要是她的书文还在,要是她提笔写字的力量还在……   念头滚烫,烧得她内心也滚烫。在这异常的炙热中,云乘月的眉心识海泛出了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及,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摆脱束缚。   但只有这短短的一瞬。而云乘月因为太过专注于克制情绪,也并未注意这点小小的异常。   这场清晨的闹剧,很快便散了。   丁双鱼身上自然没有白银这样的贵重货币,因此不得不回返城北家中,取出积蓄,才能拿去县衙上交。说是白银五两,实则又要多给盘剥几两,这钱才能交得上去,那“罪”也才能免了过去。就这样,也要忍那群皂吏横眉竖目,才能千恩万谢地告退。   等再从县衙出来,这个女人再也绷不住,终于是哭了出来。   “那是我大半积蓄,是要存着给阿锦的,现在可怎么办哪……阿锦可怎么办,她是要当修士的啊!都是我这当娘的没用,都是我没用,都是我的错啊……!”   她伏在云乘月肩头,号啕痛哭。半点不敢怪老爷们,声声只能怨自己。   云乘月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老板娘,我来想办法。”   她说,神情平静。   ……   这天夜里,天还微微亮着,筋疲力尽的老板娘却已经睡去。睡梦常常是贫苦之人一天中最甜美的时光,也是他们最夺不走的快乐。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一间民宅,局促地挤在两栋房子之间,却到底是个带院子的正经屋子。这里就是丁双鱼多年努力买下来的小家。   云乘月蹲在院子里。她正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   庄夜正闭目打坐,被这细碎的“唰唰”声吵得烦躁。他不得不睁开眼,耐着性子问:“云道友在做什么?”   问是问,实际他眼神已经往那头瞥去。相比人的回答,他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刻在飞鱼卫骨子里的习惯。   借着极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原来她不断重复写着一个字:永。虽然是一个字,但她将篆书、隶书、草书、楷书,一一换着写,笔法还各有变化,所以他才没能只凭听觉识别这个常见的字。   飞鱼卫那本能的狐疑升了起来。   “云道友在做什么?”   庄夜站起身,走了过去。   云乘月没有抬头。   “写字。”她说。   “‘永’字八法是每个习字者都要学的基础课。‘永’字包含了书写的所有法则,如何写出饱满的横竖、如何运出雄厚的笔势、如何牵出锐利的笔锋,都能通过这一个字来一一学习。我刚接触的时候,觉得这件事很神奇,明明我们有那么多字,明明书法一道如此复杂深邃,为何又说区区一字便能涵盖所有?”   “于是我思考了很多答案。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所以一字就是千万字?禅宗有云,一言万法,大约用在书道上,就能有一字万字。三千大道,万法相通,便是如此吧?”   庄夜盯着那些“永”字。他没有打断她,反而仔细思考着她说的话。这不仅因为云乘月是他的监视对象,也是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是白玉京都公认的天才,甚至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岁星星官,她愿意论道书法,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但‘永’字八法只适用于楷书。”庄夜观察着地上那些凌乱的笔画,略一迟疑,“而云道友现在书写的不止楷体。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相通之处?”   同一个字在不同字体中,不仅是写法不同,很多时候连含义都不一样。庄夜只学过楷书,对篆书只囫囵吞枣地了解过,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论学识,他终究是比不上这些世家出身……他心里有些挫败,不过他克制住了。他向来习惯克制这种微妙的挫败。   云乘月仍然没有抬头。此刻,她眼里心中都只有地上那一个个文字。   终于,她收回手,将那末端秃了的细木条扔在一旁。   “不,没有。”她说。   庄夜一愣:“没有?”   “没有相通之处。但是,如果想有,也可以有。”   庄夜听得有点头疼,却还是努力想了想,可惜终究不明其意。他犹豫一下,郑重道:“还请云道友赐教。”   云乘月方才抬头,微微一笑:“其实想通之后很简单。‘永’字是我们掌握楷书基本笔法的工具,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我们掌握文字,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追寻大道。”   “正是。文字也好,字体也好,都是为了抵达大道彼岸。”她站起身,颔首道,“换言之,只要能够抓住大道精髓,写什么字、怎么写,还不是全看自己?”   听到这里,庄夜一个激灵,忽觉不妙。他不自觉压低声音,喝道:“等一等,你这岂不就是意趣之道的论述?重意趣而轻法度,我不能够赞成!”   作为白玉京飞鱼卫,他当然是法度之道的奉行者。也只能是。   云乘月却摇头:“我曾经也以为意趣就是道。但实际上,道就是道。意趣只是‘道’的一部分,法度也同样如此。缺了谁都不行。”   这下,庄夜更听不明白了。他思考着,眉毛不知不觉越皱越紧。苍天在上,他当飞鱼卫预备役时上的课也没这么难懂。他有些想问,却又觉得几次三番发问有些挂不住脸,便又迟疑住了。   看出了他的纠结,云乘月“哈哈”笑了两声。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真心的、轻松的笑。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是新月,诸天星斗光耀,宛如丝丝缕缕命运缠绕显形,俯瞰着茫然的人世。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世上有那么多书法,也就衍生了那么多道理。那么多先贤,那么多大能,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如果一一去学,一一去想,那一辈子也学不完、想不完。那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抓住真正的‘道’?”   宛如被她的动作蛊惑,庄夜也抬起头。他看见她手指移动,恰好勾出了五曜所在。最后,她的食指停在了岁星的位置。   五月夏季的夜空,岁星明亮异常。它如此耀眼、清晰,以至于那略带金色的光芒都像在微微颤抖,从中又泛出一丝深沉的红。时间越接近子夜,它就越走向穹顶,宛若君临整个星海,或者君临所有命运之上。   庄夜喃喃道:“怎么……抓住?”   星空下,他看见她的微笑缓缓上扬。这神情应该是熟悉的,因为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温和的、平静的、优雅有礼的,大部分时候都带着微微的笑意。可应该熟悉,偏又显出陌生:好像一团缥缈疏离的雾气,忽然在地上生了根。   ——她的神情里,多出了某种凝实的、沉甸甸的东西。他绝不会看错。   她的声音也变得更有分量。她说:“真正的道只属于自己。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经历,用心中最真实的、最深刻的感情,用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写出来!”   庄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迷离的目光猛地缩紧,死死钉在了那女修的手上。他看见她的手指缓缓移动,恍惚就像看见一支古朴的毫笔运转,将墨色四下铺开。   以手代笔、凭空而写,并不少见。可为什么……他会产生“古朴”这类念头?紧接着,当庄夜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更惊愕了:等等,难道说云乘月在……她在观想书文?   荒谬!   观想书文,应该是从既有的字帖中去观想,从未听说有人能凭空臆造书文!   只有神话传说中,才会说到古时候有飞仙降临,指月观星,教人领悟大道奥妙……   他正恍惚之间,她却已经完成书写。她翻掌如花,一把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   庄夜脱口而出:“那是什么?”   书文?不,不可能。且不说他们两人如今修为被封,连书写能力都失却大半,且不说此地没有任何观想的条件,就退一万步,假设她真的在观想书文,那么观想成功的刹那,四周必定灵气波动、显露异象。   而现在,庄夜敢用飞鱼卫的前途发誓,四周的黑夜依旧安恬悄然,没有任何异样。外头打更的声音还在悠悠回响。   可就在这一刻,女修侧头看他。她依旧含着微微的笑,只是现在,那点微笑更扩大了一些。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她伸出手,掌心有一样漆黑、略微反光的东西。那是一枚书文,全新的书文。   ——怒。   笔法并不成熟,结字也略显别扭。这样的字如果写在纸上,庄夜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做灵文都嫌不够格。   可现在,它就是作为一枚书文,一枚安静却又灵动、毫无存在感却过目难忘的书文。乍看只见稚拙的笔画,定睛看去,却能从那毛刺的笔画边缘里看见无边无尽的、沉沉如海的怒意。   他几乎立刻就领路到了其中含义:真正深沉的愤怒,从来都沉默而沉重。   他领悟得这么快,几乎要误以为是自己突然极有天赋、看一眼就能抓住书文意趣了。然而他一瞬间就想明白,这完全是书写者的功劳。返璞归真,原来是这个意思。   庄夜已经了悟,却还是信得艰难。他愣愣半晌,方才涩声问:“这是……这不能够是,云道友方才领悟出的书文吧?”   可惜对方的回答异常清晰。   “正是。”   云乘月双手合拢了,将书文收进体内。她闭上眼,开始感觉到体内有某种温暖的东西苏醒;眉心识海跳动着,隐约恢复了一些联系。   她想,她开始有些明白,傅眉为什么要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她回头看一看屋子,再望一望远方县衙的方向,轻声说:“我真的很生气。”   很轻的声音,很认真的语气。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 第134章 人间(5)   ◎机遇◎   “我真的很生气。”   这个夜晚, 还有一个人撑着伞,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所不同的是,当他端正神色说出这句话时, 身边随侍的人便轻轻抖了抖。   “荧惑大人……”   虞寄风站在街上,望着面前漆黑的、门板被砸烂的屋子, 脸色沉沉。   “我只是想来尝尝夜宵,为什么这么难?”他认真地问,“只是不小心晚了几天,为什么连店都没有了?”   “大人……”   他真心实意地困惑着, 忽而恍然:“一定有人在故意为难我, 不想让我吃到这样的美味!”   随行的官员快要哭出来了。苍天可鉴哪,罗城这小小地界, 谁敢为难五曜星官?   另一名随侍的官员就淡定多了。这是一名蓝衣中年人,身形消瘦,面黑无须, 平眉细眼、鼻直唇薄, 天生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谨慎样貌。   这身绣着银色星图的蓝衣,证明了他作为司天监星官的身份。   “荧惑大人,这里没有人会故意为难您。即便为难您,也不会通过……”他瞥了一眼那店铺,面无表情,“砸了一家无名小店的方式。”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您对这种平民地方感兴趣。蓝衣人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   虞寄风睨他一眼,忽而露出个笑脸。   “也对!不过,我是开玩笑的, 小张你未免太认真。”   荧惑星官歪着他漂亮英俊的脑袋, 顺滑厚实的黑马尾垂在肩上。   “不过, 我是真心实意想来这家店, 之前也跟老板说好了。听说这家店开了很多年,不可能突然不做了。”   他慢悠悠地说:“不管是不是故意针对我,反正我现在吃不到宵夜,我不痛快,我就要当这件事是在针对我。”   蓝衣人小张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只断然点头道:“您说是便是。顾大人,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偏头去看那慌里慌张的官员。按照大梁的官阶划分和实权划分,司天监的星官都比同级其他官员地位更高,相当于上峰。因此,他的问话也很不客气。   顾大人苦着脸:“这……”他好歹也是罗城堂堂县令,怎么知道这些民间琐事?若说是城中豪绅富户,他还知道得清楚。   真讨厌,这些穷酸小民又没有油水,还时不时搞点事情出来……比如现在。顾大人心中抱怨,这不晓得哪里的小摊贩咯,怎么就不懂换个日子出事,偏偏要挑贵人吃夜宵的时候出事,这不是给他这个父母官添了太多不应有的麻烦的嘛!   顾大人一面委屈,一面堆出个肉嘟嘟的笑脸,赔笑道:“下官立刻查清,立刻查清!就是现在……可不能让荧惑大人饿着了,不如下官为您引路,去罗城最大的酒楼醉月阁摆一桌?”   先铿锵表态,再伏低做小、嘘寒问暖,顾大人这一套用了十多年,从来无往而不利。   可惜他今天碰到的是荧惑星官。这位外貌不过二十多的星官,只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地看着他,就把顾大人看得油汗直冒。   慢悠悠地,这位才开口吐出一句话。   “不去。”   啊这……   顾大人踌躇片刻,偷偷一瞄那木着脸的本地张星官,后者忍耐片刻,才冷着脸道:“顾大人,轮不到我等安排荧惑大人的事。”   哦!不能主动安排!要顺毛捋!顾大人恍然大悟,又试探着开口:“那下官……下官保证,三天后,不,后天……不,明天!明天就让这家小店恢复经营,务必保证荧惑大人随时能享用美食!”   这下,荧惑星官才点点头。   可片刻后,他又摇摇头。   “罢了。这些事讲究的都是随心所欲,刻意去求就没意思了。”荧惑有些懒洋洋下来,转了转手里的伞柄。   “走,回去了。”   星官一转身,衣摆带起一捧微亮的红色粉尘。那光如雾似星,飘飘而飞;当它们散去时,这位星官大人也消失不见。   留顾大人和张星官在原地,两两对望。   顾大人总算能抬手擦擦汗,免得脖子腻得慌。他喘口气,又小心地问:“张大人,荧惑大人这次来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哪?”   别是钦差大臣体察民情罢?那这下可不就撞见了!他的政绩要有污点了!顾大人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得慌。   好在,张星官微微摇头。   “这放心。全国巡察才过去一年,宸州及其首府浣花城的地方官才受了重罚,京中不会这么快又对地方下手。”   这话一出,顾大人总算能长出一口气。他连拍几下胸口,叹道:“那就好!有张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那这荧惑大人,还能为什么而来?”   张星官沉默片刻,说出四个字:“追捕死灵。”   顾大人陡然瞪大了眼:“死灵?我们罗城这小地方,还能有死灵哪?!”   这可不得了。死灵是大梁最不能容忍的存在,况且它们会带来浓重死气,对地方农业、渔业等都会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而且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只有具备特定书文的修士才能清扫。   顾大人有些着急,想打听更多。罗城遭殃,他的金库和官帽也有危险,不能不管。   可张星官摇头,不肯再说。他木着那张四平八稳的脸,抬手指了指天:“不可说。”   不可说,不可说。苍天之上,岁星网疏而不漏,是司天监星官绝对敬畏的存在。即便是地方上的星官,也绝不会透露司天监的秘密。   顾大人明白这个道理,饶是担忧,也不再多问。他默默将刚发生的对话来回过了几遍,忽然注意到一个盲点。刚才他担心别的,都没来得及问。   “张大人,您刚才说宸州和宸州首府的地方官受了……重罚?”顾大人纳闷,“我也听说,他们听讼不公,正好被荧惑大人逮了个正着,拿去做钦差巡察的功绩了。不过,重罚一说何来?通常这样的事,左迁一级便好,莫非还有什么内情?”   张星官波澜不惊,只点头道:“这事处置得低调,你不知道也正常。一年前,宸州首府出了一位天才,这事你应当知道。”   “是姓云的那位?知道,当然知道,那真是从没有过的名声大作!”顾大人连连点头,“听闻还是荧惑大人钦点的司天监预备役,来年还要去岁星之宴,说不得将来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说得不无艳羡。顾大人确实很羡慕,心道如果是自己治下出了这么个人才,那该多好?这大腿至少可抱二十年,多的话百年也盼得。他自认不是那等容易看走眼、得罪人的蠢货,是以信心满满。   张星官还是木着脸:“所以,宸州的地方官很倒霉,诏狱里待了一圈,出来就贬为庶人,还连点风声都没有。”   “……啊?”   顾大人回味了一下“贬为庶人”四个字,当即惊呆。   大梁固然以皇权为尊,但昭章帝倾向于无为之治,十三州又都与世家联系紧密,因此地方权力不小,官员日子都挺滋润。可现在……不仅浣花县令,连一州州牧都给直接贬为庶人了?这完全超出了顾大人的认知!   “这这这……”他话都说不完整了。   见状,张星官心中泛起一丝讥讽。这些人真是好日子过久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想一想,京中多少大修士,更不说今上本人的修为更高深莫测。大修士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难吗?不动你们是不想动,却不是动不得。   这话他懒得说透,只道:“总而言之,和那朵云扯上关系的,事态都会变得相当诡异。顾大人,且惜眼前忧,莫羡他人福——福祸难料!”   顾大人一个激灵,当即应下。   不过,顾大人毕竟是顾大人,自有一副宽广心肠。等他回到府中,心里琢磨的就全是如何讨好荧惑星官。换言之,如何解决“不知名小摊贩闭店”一事。   虽然荧惑星官说“罢了”,可贵人的“罢了”是“罢了”,他这下官能“罢了”吗?要能够的话,他也混不热这罗城父母官的位置。   至于云姓天才的事……哎呀,反正也不管他的事!听闻那位远在中州,在明光书院求学,他这罗城远在东南安州,那一位还能悄无声息长个翅膀飞来?那肯定不能够。   顾大人盘算一番,自觉万事稳妥,便传信心腹,将“查清某某区域某某店铺发生了何事,务必确保明日店铺再开”这一重要机密任务吩咐下去。   接着,他便回房美美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顾大人处理好了当天的公务,一边吃午饭,一边听人汇报任务进度。没听几句,他就被一口米酒呛住,好悬没把肺咳出来。   “……不碍事!”   他一把搡开下属那谄媚的搀扶,满脸威严,声音却陡然压低不少:“你是说……这是赖文珺和刘捕头一起搞出来的?”   赖文珺就是赖疙瘩,不过顾大人并不知道他有这么个诨名,更不知道“文珺”这两字是赖疙瘩特意花重金求来的雅致名字。他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   “真是他们两人做的?”顾大人不大愿意相信。   心腹却很肯定:“赖文珺和那家人有仇,是主使,刘捕头帮了他一把。”   那就是一个主谋,一个帮凶呗。眼看心腹点头,顾大人就有点发愁。   自来官吏分不开,他是官,捕快就属吏。这些人虽然没有官衔,却多是地头蛇,关系盘根错节。顾大人自来与吏员们处得不错,况且刘捕头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捕快,家里还有个正值壮年的儿子,眼看要接班的,与其他人也都打成一片。   这个人,能不动那就不动。不仅不动,还要给够脸面。   至于赖文珺,也不是很好处理。这人早早攀上了罗城最大的豪绅胡家,同各大商行关系都不错,很会办事。他做人灵活极了,不仅把刘捕头等人奉承得好,还懂得把孝敬递到他这父母官跟前来。多么也不是很多,但绝不是一个会令人不满意的数。   更何况,赖文珺是掌握了书文的修士,在书文一道上有些天赋,保不齐将来有何作为。顾大人如此圆滑老成的人物,奉“多栽花少种刺”为圭臬,不喜欢结仇。否则,宸州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呢!   哎哟,真麻烦,真不想管。   可不管不行。万一那位荧惑星官计较呢?那可是出了名随心所欲的贵人,真要是发起火来,他区区一个县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没人为他出头。   那管的话,又要怎么管?   顾大人有了主意。   “来人,再冰一盅米酒。把刘捕头叫来。对,只叫他一个。”   烈日炎炎。很快,刘捕头大汗淋漓地来了。   顾大人笑眯眯:“刘捕头,来,喝杯冰好的酒凉快凉快。其实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本官要提前知会你一声哦……”   ……   这天晚上,云乘月结束零工,回到了城北的小院,还在路口碰见了同样做工回来的庄小狗。   因为他们两人无处可去,丁双鱼让他们先住下。没有多的房间,他俩就在厨房打个地铺,也能将就睡。这条件比济贫馆好,云大猫表示满意。   她正数完第三遍的钱,抬眼见着庄小狗,下意识就问:“你赚了多少?”   庄小狗冲她阴沉沉地一笑,伸手比了个五。   云大猫失望叹气,又略带得意:“才五文。我可赚了二十文,看来今天是我赢了。”   庄小狗又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刻意拍了拍衣兜,拍出一串铜板响。他说:“五十文。”   “啊……佩服,佩服。”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又好像不是那么惊讶。云乘月的表情一展又一收。她想起来,庄夜对民间各种事情其实都相当熟悉,连柴火都烧得好,还被丁双鱼夸赞过。   云乘月好奇道:“你是怎么赚到的?”   庄夜不禁有些得色:“想学?”   云乘月拱手:“求教。”   庄夜却咧嘴一笑,颇为神秘道:“云道友必定学不来,还是算了。”   “……庄道友,莫不是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冷静一些,你可是海面跳来跳去的鱼的那个卫。”   “什么跳来跳去的鱼……我所作所为,当然全都符合道心。”   就是因为符合你的道心,才让人怀疑是否有何不妥。要不是因为庄夜也修为受限,云乘月真要怀疑他□□烧去了。   见她还是满脸怀疑,庄夜不仅有点郁闷:“不过区区五十文!街边随手小赌一把,还不是手到擒来。”   云乘月睁圆了眼。区区……她也很想天天都赚这区区五十文哪。   “庄道友……”   庄夜立即声明:“你做不来。况且赌得多了会被盯上,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云乘月只能叹口气,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院子走去。这个时间点是最晚一批人收工的时间,若是在原本的城东,街上还很热闹,但城北富裕些,四下就清清静静,一派早早入睡的悠然。   几句过后,庄夜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云乘月的右手。那只手静静垂着,没有半分异样,但他不可能忘记,昨夜就是这样一只手,凭空便写出了一枚书文。   “云道友。”   “何事。”   庄夜的声音很轻,飘忽不定,如夜游的蛇。   “你有了那一枚书文,打算做什么?”   虽亲眼见过那枚“怒”字,也感受到了它的奇妙,但庄夜毕竟不是它的主人,也没时间仔细研究,看不出它的威力和潜能。他有些警惕,又有一些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如果他也有这份天赋该多好?   云乘   月笑了笑。夜色里,她此时的侧脸和微笑,都如此平凡又宁静。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这句语气轻松的话,令庄夜愣了愣,又“哈”了一声。   “你不说你很生气?”   “确实很生气。但是,我还没想出办法。没有实力也没有地位,一个小修士路见不平又能如何?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她不无自嘲,还摊了摊手,“庄道友的阅历远胜于我,如果有主意,还请不吝赐教。”   庄夜暗暗有些惊讶。根据他的经验,这些天才修士、世家子弟,从来一个比一个骄傲,轻易不会示弱,没想到云乘月能说得这么痛快。   他思考了片刻,最后遗憾摇头。   “若是我来判断,我的建议是立刻离开,不要在实力低微时卷入麻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得势,有的是办法报仇。”   云乘月失笑,微微摇头:“我们等得,被欺负的人等不得。”   庄夜保持沉默。对他来说,丁双鱼是死是活都无所谓,要不是他被困在这里,破局的关键又是这位云道友,他早就一走了之。云大小姐可能觉得这些人间困苦新奇又震撼,但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熟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经历;他只想走出来,往前走,往高处走,而绝不愿意回首多看它们一眼。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真是一种麻烦的东西。”   他一不留神说出了这句话。   云乘月却也并不生气。她反而耸耸肩:“可能的确如此。”   说罢,她伸手推开院门。他们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不想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很熟悉,是海产的味道。   院子里甚至奢侈地点了灯笼。澄黄的灯火摇曳着,照亮了丁双鱼高兴的脸孔。她方圆的面容满是光彩,结实的、沾着水珠的手臂也快活地舞动,将面前的馅料“笃笃笃”全给剁碎。   旁边还放着做好的馄饨皮,撒了面粉防止粘连。   云乘月惊得呆了会儿,才看了看星空,喃喃道:“难道明天过年?”   丁双鱼已经抬起头,面上还带着疲色,眼睛却放着光:“大猫,小狗,来帮忙,明日我们就能开工,便能够给你们发够工钱了!” 第135章 人间(6)   ◎罗城论道会◎   “——咱们能开张了!”   老板娘兴高采烈。   这个“们”字说明她相当自然地将庄夜算了进去。   “老板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乘月已经走过去帮着包馄饨。她最初根本不被允许触碰珍贵的食材, 毕竟她切菜都切得不熟,但现在她已经能手指翻飞,轻而易举包好一只漂亮的燕子馄饨。   庄夜在边上打杂, 皱着眉毛不知道想些什么。   原来今天下午有人来敲丁双鱼的门,告诉她之前有些误会, 搞错了,幸好县令大人公正清明,及时查清了这件事,立即便着人前来退还她的二两白银, 还带来了新鲜的食材, 叫她明日继续开店。   丁双鱼高兴极了:“县令大人真是大好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果真如此?云乘月相当怀疑。就看那几个捕快耀武扬威的样子, 她也不觉得县令会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可第二天,他们真的顺顺利利把店开好了。没有人拦着不卖东西,也没有人故意来找茬;一切顺利如无事发生, 仿佛之前的困境只是他们做了个梦。   老板娘很高兴了几天, 精神头足足的,连馄饨都煮得更好吃了。   但很快,生意的惨淡就抹去了这份高兴。“有家食铺”发现,之前还算不错的生意突然变得异常艰难。那些熟客,那些街坊邻居,忽然就好像躲着他们,决计不肯再次上门。   做好的馄饨、面等食物卖不出去,天气热了放不得, 就只能倒掉。绿豆汤同样如此。没有办法, 只能第二天做少一些, 还是卖不掉。再降一点价, 忍痛减少本就微薄的利润,依旧不行。   丁双鱼愁得又多了好几根白发。云乘月找了个小推车,试着当个流动摊贩,在其他地方卖卖绿豆汤。这小生意倒是还不错,可惜杯水车薪,不能抵销店里的亏损。   还是庄夜看不下去,四周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行了,别白忙活了。这些人都害怕那姓赖的,不敢登门。”   云乘月也不意外,只蹙眉:“姓赖的这么大威势?”   庄夜冷笑一声:“你以为恐吓平头百姓需要多大威势?随便制造点麻烦,就够让人退避三舍。各人自扫门前雪,让那雪厚点罢了,又不是多难的事,甚至根本不必明说出来,免得落人口实。”   他讲这些的时候很平淡,也就格外显出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丁双鱼有点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她本能地不愿靠近庄夜,站得更靠近云乘月许多。   “这真是祸不单行……再这样下去,只好关门大吉,换种营生了。”老板娘愁道。   云乘月正要答话,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转头看去,只见到几个跑远的背影,像是十来岁的小少年,街上很常见。   她走过去,又张望片刻,再回头看向庄夜。庄夜点了点头。   云乘月若有所思:“老板娘,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就有生意了。”   丁双鱼不明所以。   可这天晚上,果然来了人吃饭。这些人都身强体壮,少数几个女人也是精干强健。尽管他们穿着普通的衣物,却还是很打眼。   这群人来吃了一通,夸赞老板娘手艺上佳,便痛痛快快结了钱,走了。   光这一顿赚得的利润,就能抵过这几天亏损。   老板娘瞪圆了眼:“可真是财神爷!啊哟,也是借了大猫吉言了!”   云乘月利索地收拾着残汤剩水,眉毛却微微皱着,表情并不轻松。她又看了庄夜一眼,后者正在收拢桌椅,脸上挂着一缕讥讽之笑。   她再思索片刻,抬手关了店门,回身道:“老板娘,那些人都和官府有关系。”   老板娘有些糊涂:“官府?”   “老板娘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店里买了很贵的海鱼,是要给谁准备,可最后对方没有来?”   这件事过去有二十来天了,老板娘却依旧印象深刻。她立刻想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事……是我自己想多了!不过就是偶遇了一位贵人,人家随便说了两句,我还给当真了。唉,别问了,大猫别问了,真是羞人!”   云乘月却坚持:“老板娘见到的人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只有二十多岁,蓝衣服,头发扎成一长束,笑眯眯的,模样很好看,就是教人有些不敢多看。我记得他的衣服上有点亮晶晶的,像星星,我在城里绸缎铺子都没见过那样的做工!还有……对了,他还打了一把伞。”   老板娘竭尽所能地描述。   云乘月已经听明白了。她控制着,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显得太惊讶。   虞寄风……怎么哪儿都有他。   她脑子转得飞快,忽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约虞寄风偶然提到要来吃东西,碰巧撞见小店关了,他那人随心所欲惯了,肯定阴阳怪气了几句。他身为司天监五曜星官,罗城地方官哪敢轻慢,也所以才突兀地跑过来,非要让丁双鱼开店,也非要让她经营下去不可。   至于赖疙瘩,估计也被打了招呼,暂时不能为难丁双鱼。   可问题是,虞寄风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罗城。   “老板娘,我们要尽快做好准备。”她沉声道,“这店恐怕开不了几天。”   丁双鱼还是云里雾里。但她虽然想不明白,却本能地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又见云乘月神情严肃,便一发狠,点头:“好,那明天我就不开了!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我补好家里的渔网,再出海去!”   云乘月却摇头:“这几天还是要开店,否则官府不会答应。”   丁双鱼愣了半天,忽然想通了:“难道说……是为了那位贵人?!难道那位说了要来!那,那我是不是能够……”   她脸上忽然绽放出了希望的光芒。“拦路喊冤从而得到上官垂怜”向来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戏码。在众人朴素的观念里,更大的官就意味着更大的清廉、更大的公正、更可靠的爱民如子,诸如这类的美妙品质。   “老板娘……我们还是做好靠自己的准备罢。”面对那样的热切,云乘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苦笑一声。她还记得在鲤江之上,虞寄风仅仅是为了一座水府,就能随意掀翻船只,毫不在意众人生死,与“青天大老爷”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庄夜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但无论是云大猫还是庄小狗,都不能够阻止老板娘的热切。   接下来,老板娘都拿出了全部的本事,做出最美味的食物,翘首以盼贵人如甘霖降下,一举洗涮她的苦难。她渴望向贵人倾诉自己的委屈和愤怒,痛斥赖疙瘩的无理、可恨,也能委婉地抱怨一下捕快们的不讲理,不过这抱怨不可以过分,这点分寸她还有。   丁双鱼已经思虑好了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现在只差那一位神乎其神、爱民如子的贵人了,就像万事只欠东风,好戏只欠一声开场的锣响。   即便店里依旧生意寥寥,即便仅有的两个伙计——云大猫和庄小狗——也在划水,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丁双鱼依旧保持着耐心,期待奇迹的发生。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贵人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最后一天早上,天微亮时她就来到店门口,打算进行新一天的等待,却发现店门被砸坏。门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焚烧过后的痕迹。   丁双鱼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明白了:贵人走了,贵人永远不会来了。一切回归原样。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站过了晨光熹微,站过了日出东方。然后,在四周静悄悄的目视里,她到底还是转头看向长街的方向,就是那一夜那个蓝衣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她凄楚地看了一会儿,忽而“哈”地笑了一声。   她抱起装满馄饨的木匣,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她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往前走。一直走,走回了城北自己的小院。   终于,她扑进了自己的院门,不堪重负地坐在地上,嚎叫出声。那不是哭声,没有那些柔软的眼泪水汽;这是纯粹的嘶哑的叫喊,充满愤怒和迷茫。   “……阿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对方奔了过来。   “阿娘,你怎么了?没事的,没事的,阿娘不要怕。”   丁双鱼茫然地抬头,却见到了心爱的女儿的脸。十三岁的少女面容稚嫩可爱,眼神却清亮有力,透着超出同辈的成熟。正是丁舒锦。   “阿锦……!”她猛一下抓住女儿,又急急抹了把脸,竭力挤出个笑,“你不是应该在上学?!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临时回来了呀?真是,阿娘忽然心情不好,怎么就被你撞见了……没事,啊,没事的呢,你快回学校去,别惹老师不高兴了!”   丁舒锦却没动。女孩儿稳稳地扶着她,眼神也稳稳的。   “阿娘,我都知道了。我以后不去上学了。别怕,从前阿娘养我,以后我养阿娘。”   如此温暖坚定的话语,却仿佛当头一棒,令丁双鱼头晕目眩。她想尖叫,想拼命拍打自己,想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噩梦,只要梦醒了就好,一切都是原样。她心爱的女儿还在上学,她的小店还开着,她还憧憬着送女儿去州学,将来女儿会成为正经的修士,过得舒心快活,再不用受她这样的苦……   而不是现在!不是如此!   “……阿娘?!”   丁双鱼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丁舒锦愣愣地抱着母亲,半晌,终是再也绷不住那份“沉稳”。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希求能找到谁——随便谁——可以帮她一把。   这时候。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少女豁然看去。   门口立着一名女修。她一身灰扑扑的短衫,容貌普通得难以记住,身量却高挑健美,行走时也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好看,颇为醒目。   她快步走上前来。当她腰间的布袋轻轻晃动时,丁舒锦注意到——她发誓她不是故意注意的——那里面传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那是金钱的声音。   她蹲下来,左右察看了一番丁双鱼,旋即安心道:“气息安稳,没什么事,大约受刺激了。你一定是老板娘的女儿,丁舒锦丁姑娘?”   女修对她颔首,微笑道:“我叫云大猫,是老板娘的员工,也因无处可去而暂时住在这里。叨扰了。”   尽管女修的声音略带嘶哑,算不得好听,可她说话的节奏、韵律还是有些不同。是口音?不,不止是口音。那是一种由发音、节奏、措辞,共同构成的气质,便是所谓的“温文尔雅”。   丁舒锦敏锐地意识到,她只在那些出身良好的同学、老师身上,感受过同样的气质。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敷衍的名字,还居然是阿娘的帮工?   少女倏然警惕起来。   然而下一刻,她的警惕就被对方的动作打破。   对方解下腰间的布袋,爽快地递了过来。布袋口已经解开,露出里头好多的铜板,甚至还有一小块碎银。   “受了老板娘这么多天的照顾,我也没有别的报答方式,这两天多赚了点钱,用来给老板娘买点补品罢。”   这……   少女的心,在“警惕,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和“事急从权,先顾阿娘要紧”之间艰难地来回摆荡了几次,很快就倒向了后者。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接过了那份钱银。   “多谢……云道友!”   她郑重道。   ……   刚刚经过的十天时间,对丁双鱼而言是希望的幻灭过程,但对云乘月而言,这是一段很充实的时光。   店里既然没有生意,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了工作。除了早晚帮老板娘买买东西、处理一下食材,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罗城里到处跑。   明光书院说“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现在她没有万卷书可读,却至少有一座城镇等她去了解。   更重要的是,老板娘发不出工钱,她得找点别的赚钱门路。   庄夜也是这么个打算。不过他们两人很默契地分头行动,互不打扰。   云乘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到处转悠,和陌生人聊天,尽量不动声色地打听一些事情。她打听工作,打听罗城的历史,打听这里的风土人情,打听修士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打听赖疙瘩的事。想一想,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一个出身寒微的孤儿,何以在二十出头时有了这般横行霸道的本事?难不成他也是个修道奇才?可如果真是修道奇才,又不会死心塌地待在罗城了。   在这座海滨之城里,云乘月慢悠悠转来转去,渐渐转出了不少消息。她全都记在心里,沉默地进行分析。   最后,一个大致的想法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能有这个想法,还多亏了海星。海星离开“有家食铺”后,在罗城城中心靠南的一家客栈里里找到了工作,因这里生意不错,他过得更体面了些,也更觉得自己选择离开老东家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有些愧疚,老觉得自己做事不够仗义。   这天见到云乘月时,海星正好在外头跑腿,偷闲在树荫下吃一块钵仔糕。他很大方地请云乘月也吃了一块镶着红豆的点心,又跟她打听近况。   得知她正在琢磨赚钱时,海星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一咬牙,说:“我听说有个赚钱的好办法,可以告诉你,不过假如你真的赚到了钱,一定要多照顾老板娘……算上我的份!”   海星便是这样传统的小市民,你要是让他实打实地为别人付出、多照顾别人的利益,他不能够情愿;但如果只是说几句好话、顺手做点什么好事,他还是很乐意。这对他来说,大约可以称为“无伤大雅的小善事”。   但有一点善,终究比没有的好。   云乘月便说:“好,那先多谢你。”   海星就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说:“大猫,听说你也懂一点修炼的事吧?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修士,不然哪儿会跑去做苦工。”   “……是是是,对对对。”云乘月哭笑不得。   海星又说:“不过,你说过你识字,是不是真的?是真的?那好,你听我说咧,有句话叫‘城北藏富、城南显贵、城西论道’这句话?”   她摇头。   “没听过?看,我就说你不是正经修士的吧。‘城西论道’的意思,就是正经修士大多聚在城西,还搞了个市集,好多修士在里头论道的!”   海星一脸得意:“长见识了吧?那些真正的修士,可是不缺钱。他们在里头论道,总要口渴吧?总要吃点东西吧?如果能混进去卖点东西,准保赚钱,别人我可不告诉!”   城西论道,听上去真还有点意思。   云乘月谢过海星,又细细吃完了钵仔糕,便往城西而去。海星在后头望着她的背影,想起过去老板娘对自己的照顾,又想自己今日忍痛分享了一个赚钱的大秘密,真可谓“有恩必报”的典范,不由很感动于自己的品质,深深唏嘘几句,又赶着回去做活儿了。去晚了,掌柜的要扣他工钱,还要打骂的。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日子。阳光虽洋洋地洒着,天空中却平白多了一层厚厚的白云。明眼人一见便知,到了傍晚肯定下雨。   云乘月看了看这天气,顺路就买了一串斗笠,给背在背上。钱是管庄夜借的,她答应过几天还他,还算上了一点微薄的利息,俨然是一次严谨的民间借贷。   到了城西,两边和书法相关的店铺确实多了起来,连茶楼门口都挂了牌,写:吃茶点品书文,十文一次。   街上外地人模样的修士也多了不少,能听见很多不同的口音。有嘻嘻哈哈到处游玩的,也有目标明确、匆匆朝某个地方赶去的。   跟着这些赶路的人,很快,云乘月就找到了论道市集的入口。那里还真是一处市集,有明确的街道出入口,甚至还有守卫,在门口一一核对来人的身份。   旁边挂着一竖轴:闲人勿入。   一些脖子挂绳、双手抱匣的小摊贩,已经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他们有男有女,都是利索朴实的劳动装束,胸前的匣子里都是些饮料、点心之类。   看来,海星的主意不仅不新鲜,还并不可行。   云乘月理了理背上的一串斗笠,走上前去。   “干什么的?停下,闲杂人等勿入!”   守卫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立即出声喝止。其他小贩也看过来,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云乘月说:“我听说这里面是给修士论道的。”   壮汉打量她几眼,嘿声笑道:“小姑娘,你也不是第一个声称自己是修士的小贩了。爷劝你一声,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给脸不要脸。”   说话间,另一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走过来,身边小厮捧出一枚身份玉简,冲壮汉一晃。壮汉立即换了张笑脸,恭恭敬敬说:“您请,您请。”   云乘月瞧了瞧那两人。不说小厮,那公子哥脚步虚浮、气息不稳,怎么看都不像个修士。   她便问:“那人恐怕连第一境的修为都没有,为什么他能进去,我不能进去?”   壮汉回过头,又是一脸不耐烦。日光照着他光亮的额头,将额头肉挤出的沟壑照得极其清晰,更显凶恶。   “人家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壮汉怒道,“我说了,少给脸不要脸——”   他喝出一声,同时右手手臂筋肉绷紧;他手里本就攒着一根长棍,现在忽然一扫,破空声响,尘沙飞扬,一时间连日光都黯淡了一分。   这壮汉实则是不耐烦了。一天下来拦住不知多少小贩,这些小民一个个的都狡黠无赖,变着说辞地想混进去,他心里早就积累了一堆火气。现在看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女修,修为一眼看去不过第一境中阶,他那邪火就再忍不住,有心要敲山震虎,要杀鸡给猴看——   “——喝呀!”   壮汉奋力挥出一击,也倾泻出所有的烦躁情绪。   “……啊!”   “……动手啦!”   四周响起惊呼。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随着一声厉喝,一名女修匆匆赶来。她身材异常高大,四肢长而结实,背上背着一柄长刀,一对浓黑的眉毛不怒自威。   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她和这壮汉同属一个组织,但她的级别应该更高一些。   “……孙总管!”壮汉大喊道。   孙总管气势汹汹:“杨昌,住手!谁准你在这里动武……?”   忽地,她声音一哑。   因为在前方尘埃落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想象中的“壮汉痛揍柔弱女修”画面。恰恰相反,杨壮汉扑倒在地,面朝黄土,还压着一只斗笠。在他厚实的背上,女修站得稳稳当当。   本属于杨昌的棍子被她拿在手里,一端伫在男人的后颈窝上,不准他爬起来。   四周极静。   女修抬头,面上无喜无怒,但那双沉静清亮的眼睛,仿佛有千钧之力,直把人看得心头一沉。   “得罪了。”   女修说得彬彬有礼,却也如此理所当然。 第136章 人间(7)   ◎论道会的题目◎   她说着“得罪”二字, 语气温和,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杨昌在她脚下挣扎,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孙总管神色凝重起来。如果她没看错, 在那沉沉的精铁棍上,一枚文字的影子刚刚消散。杨昌根本没有观想出书文, 那刚才那字从哪里来?恐怕只能是……   她看看女修那朴素无华的打扮,略一思忖,便想透了来龙去脉,不由暗骂杨昌活该, 说了多少次, 以貌取人是大忌,到底惹出祸来了, 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惹事精!   孙总管当即拱手一笑,大声道:“这位道友手下留情,怎么算‘得罪’, 是我们该赔罪道歉才是!杨昌, 还不快滚过来!”   心里再怎么骂下属不靠谱,外人面前损两句,但该护的还是要护。这是孙总管的办事道理。   云乘月看出对方的小心思,回味了一下,也能理解,便跳下来,顺手扔了棍子。   杨昌连忙爬起来,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不知道是羞愧的还是愤怒的, 亦或兼而有之。   “劳驾, 将斗笠还我。”   云乘月叫住他。   壮汉才发现自己连斗笠一起拿了, 正要烫手似地一扔,却又反应过来,只能僵硬地双手捧好,小心翼翼还了回去。   云乘月接过来,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叹气道:“压坏了。”   对方一愣,回头把孙总管看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孙总管反应快,已经摸出一块碎银,上前递过去。   云乘月摇头:“多了。十六文就够。”她买来是八文钱,现在很自然地翻了个倍,自觉略微掌握了一点做小生意的精髓。   孙总管哪里是缺十文八文的人。但她的原则之一是小事从不争论,当即就收了银子,数出十六文,重新递过去。   这一回,云乘月就满意地收了。真不错,这是她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可谓是个开门红。一笔赚八文,再多做一笔,就能抵过原来打工的日薪,果然自己做生意比打工赚得多,她学会了。   收了钱,她再看向孙总管。   孙总管以为她要说话,便等着。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她。   孙总管一怔,思索片刻,严厉地看向下属:“杨昌!”   在她威严的逼视之下,壮汉的神情从不情愿变成了畏惧。他默默掏出一只钱袋,掏出钱,走到一边去,一一地还给那些畏畏缩缩的小贩。   原来这些小商贩都给他塞了钱,没想他收钱不认人,还要用武力压人,全都吃了哑巴亏。这些小商贩都毫无背景,才会莽莽撞撞地冲上来,被白拿了钱又没办法。他们本来已经死心,不想这会儿意外得回了辛苦钱,一个个地都喜上眉梢。   孙总管点点头,便又看向云乘月,一脸征询,仿佛在问“这样行了吗”。   云乘月反而一呆。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看那些小商贩一个个都很欢喜,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个微笑,令孙总管松了口气。她并不怕事,但多年经验告诉她,各方修士来历莫测,以和为贵是最佳选项。   女总管便往旁边一让,手臂一伸:“请道友出示身份文书,再将姓名写在门口登记簿上,便可通行。”   云乘月点头,奉上身份文书。孙总管看一眼她的名姓,噎住一瞬。片刻后,她到底神色自若,笑道:“原来是云……大猫道友,道友请。”   云大猫本猫倒是非常淡定。她再整理了一下背上的一串斗笠,这才往前走去。刚才交手一番,货物有些乱了,可不能掉下来。   短短几步路,可余光里,她瞥见瞥见杨昌那憋屈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和刚才的耀武扬威完全不同。旁边看热闹的修士们都投来慎重的目光,而那些被阻拦在外、不得入内的小摊贩?他们的欢喜劲过了,便抱着那堆不被允许进入的货物,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张张不同的脸上,写满的是相同的羡慕;他们很羡慕她。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就令她一怔。   不……她当然值得别人羡慕。   理论上,世人都可修道修仙,都可读书写字,都可当修士、成人才。但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份运气。   一直以来,她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是薛无晦、卢桁、虞寄风这样的大修士,连曾经产生矛盾的亲戚都来自世家。她交往的朋友都是修士,连惨淡离去的洛小孟,也有自己的际遇。   但是……   云乘月忽然转过身,认真看了看所有人。   但是,这些人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他们才是大多数,所以也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   对现在的她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侥幸还有一枚“怒”字可用,如果不是因为曾经学习的书道知识还在,甚至,如果不是她明知自己的身份、来历,明知自己是“下来试炼的修士”,她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什么区别都没有。   这是头一次,是穿越以来的头一次,她感到书文有多重要——拥有力量有多么重要。就是这一枚并不完美的、稚嫩的书文,让她能挺直了脊背站在这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往前走。   她曾经想当一只悠闲度日的乌龟,为此抱怨自己穿越以来遇到太多麻烦,抱怨自己总是被困境推着往前走。但她也忘了,生活并不容易,她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幸运。   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既然如此,她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幸运。   云乘月回过头,快步往前走。她再也不觉得现在的处境麻烦,也不会抱怨傅眉或者别的什么人了。   “人理所应当要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她自言自语,“傅眉,多谢你。”   每往前走一步,她就感到眉心识海松动一分。   当她彻底走进了集市,当身边汇聚的大多是灵力蓬勃的修士,她已经感觉到了:她的识海、丹田都已经彻底醒来,只要她愿意,马上她就能恢复原本第三境中阶的修为,也可以唤醒所有书文,还能恢复自己的容貌和身份。   但是,不着急。   云乘月心中摇头。她已经大致明白了傅眉的说法,甚至也明白了王夫子的一些想法,还有当初在浣花城中,虞寄风说她“少了人间烟火气”,她隐约也懂得了。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有所了悟,却还体会得不够清楚。   冥冥之中,她明白了:这是极其难得的机遇,如果能坚持下去,她就可以真正冲破瓶颈,补上她缺失的道心。   ——知易行难,但仍要努力做到知行合一。   脑海之中,又响起了那个神秘的声音。她不认识对方,却觉得熟悉。   铛——   一声锣响唤回她的神思。   前方高台上,有人敲响了一面锣,大声道:“一月一次的罗城夏季论道会即将开始,烦请诸位道友保持安静。”   “今日论道会一共有五道议题,每道议题持续时间不得超过三刻钟,还请诸位知悉。”   那人笑道:“首先,按照惯例,让我们先感谢论道会的赞助者,也是众所周知的罗城大族、积善之家,首先是胡家……”   原来修士的论道会也有赞助者,开头还要先感谢赞助商。   云乘月先还听得有趣,很快就在吹捧之词中感到无聊。她没趣地移开目光,去看四周。有些修士和她一样,百无聊赖地或站或坐,也有修士瞪大了眼,满脸兴奋和憧憬,听得异常专注。   旁边有一处门楣华丽的店铺,上头挂了一只“罗城夏季论道会”的牌匾,字迹鎏金,一派富丽堂皇。   有修士和她搭话:“这位道友是第一次来吧?”   云乘月回道:“是第一次。我姓云。”   “云道友好,我姓李。”   这是一名神情友好、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说一口本地口音的官话,很自豪地介绍:“虽然罗城是个小地方,但我们的‘夏论会’历史悠久,非常有名的。云道友要是能多多参与,肯定可以很有收获的!”   他还指着旁边高楼上的几名华服男女,热心介绍说:“看,那就是胡家,是罗城第一大世家,也是论道会的发起者和最大的赞助商。”   “云道友请看,高台两侧的对联,正是胡家家主亲自书写,是很有气度的嘛!”   果真如此。两联巨大的竖轴垂在戏台左右,右边是“书众生百态”,左边是“法天地万象”。字以草书写成,处处笔锋,能感觉到书写者努力想要传达出“豪迈、豪情”的意趣,可因为太过刻意,反而平平无奇。   云乘月只能含蓄道:“很不错,很不错。”   李道友把她的话当了真,更笑道:“是吧?是吧!胡家可为本地做了不少善事,且还有一个少爷,在大名鼎鼎的明光书院求学,等他将来回到罗城,那罗城的百姓就更有福啦!”   胡家有一个在书院求学的少爷?胡?等等,不会是……应该不会这么巧吧。胡这个姓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太少。   她默默将某位天工班的热情师兄从脑海中抹去。   有了热情的李道友从旁介绍,云乘月渐渐也了解了论道会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罗城虽然并非安州首府,地方也不大,却因海产丰富、贸易发达,而家底殷实。当然了,殷实的只有少部分人的钱包,但这就叫世界的参差嘛。总之,这里是一座富裕的、值得当地人自豪的城市。   仓禀实则知礼节,富而后好礼,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罗城既然富裕,自然就渴望能在修道上也有所建树,最好出几个厉害的大修士,庇佑一方。   可惜修道的天赋买不来,用钱砸也只能砸出普通修士,少有几个能修炼到第三境的修士,就已经算得异常厉害。可放眼天下,第三境算什么?第五境才能被尊称为“大修士”呢。   罗城的富户们一合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如把罗城变成一个可以吸引厉害修士的地方,再小心将厉害修士吸收进来,不也是一种办法?   这便有了“罗城夏季论道会”,被简称为“夏论会”。百余年前,几家豪绅富户凑了凑钱,联名创立夏论会,从五月到七月,三个月每月举办一次,一次持续七天。   到了今天,夏论会已经是出了名的盛事。   按夏论会的规则,七天时间里,修士们可以自由报名当“提问者”。不过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每天随机抽取五名修士,允许上台提问。   他们在台上提出的问题,就是“议题”。   提出议题之后,台下的修士可以自由发言,这就是讨论环节。如果提问者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会当场道谢,并奉上谢礼,此外,主办方还会再送一份谢礼。而假如等三刻钟时间到,提问者还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这就是“论道未决”,提问者只能下台,等待下次重新提问。   听到这里,云乘月不禁疑惑:“随即抽取议题,那万一提出的不是什么有价值的问题,这怎么办?譬如提问‘什么是法度’?”   李道友答道:“无须担心。如果有人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价值,可以当场提出。论道会请来了司天监星官,届时会由星官大人做出裁决。”   听到“司天监”三字,云乘月心中一跳。继而她意识到,李道友说的是罗城本地星祠的星官。她暗笑自己,真是大人物见多了,条件反射就想到了虞寄风和辰星他们。   她又问:“那如果有人故意捣乱,胡乱回答议题,该怎么办?”   李道友咧开嘴,笑眯眯的脸上显出几丝得意。   “有星官大人看顾着,可没有人敢这么做!”他说,“否则,是会被下狱的。”   看来,地方上的司天监星官权力很大。也对,夏论会都举办了百余年,各方面规则必定完善,也必定得到了官方的认可,才能成就一大盛事。   此时,论道会终于开始。李道友赶紧止住话头,凝神去看台上。   云乘月也抬头看去。   第一个议题由一名外地修士提出。他穿得很简单,腰间悬的白玉坠和紫毫笔却点出了内在富贵。他自我介绍说,是从北方专程赶来参加夏论会,因而得到了一阵掌声。   “请教诸位,”他朗声道,“我有一枚观想书文‘击’字,结字刚正,有勇猛突进之意。巧的是,我还有一名堂弟,自幼同吃同住,他也观想出了‘击’字,且他的运笔、想法,都和我相差不多。”   “然而我们同台斗法,堂弟的‘击’字却总是压我一头。我曾求教其他同道,大家都说我们的字功力差不多,看不出缘由。”   他一展手掌,托出一枚“击”字。正如他所说,那字刚猛强健,宛如一名好斗的勇士。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道:“道友,你那堂弟既然不在,我们只看你的书文,怎么看得出区别?”   那人无奈道:“堂弟实在不愿随我前来。我也是碰壁太多,不得已才赶赴罗城,希望有所收获。”   众人冥思苦想。   那人渐渐失望,不禁叹了口气,看一眼旁边沙漏。三刻钟还没到,但他觉得在场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便打算提前离开。   这时,有人举起了手。   “我想试试回答。”   数百道目光当即聚拢过去,照出个安然举手的云大猫。她很认真地举着手,宛如一名乖巧的好学生;但有修士碰巧目睹过外面的事件,知道她绝不是什么乖乖的小修士。   台上人一眼看去,见她是个修为低下的修士,还背了一串斗笠,模样很有点滑稽,便觉无奈又好笑。只出于礼节,他不得不拱手道:“还请道友赐教。”   “好。请问,您的性格如何?”   那人一愣:“我的性格?这……非要说起来,我平时不爱和人争吵,不过胜负心很强,斗法时全力以赴,绝不手下留情。”   “那您堂弟如何?”   那人一笑,自以为明白了云乘月的意思,便摇头道:“我知道道友的想法,无非是以为我性格温和一些,堂弟可能更好勇斗狠些?其实不是。我堂弟才真正是个憨厚老实人,从不和人生气,性格比我好多了。”   果然,第一境的小修士懂什么?修士暗暗失笑,又有些失望,觉得今天是找不到答案了。   却听“噗嗤”一声笑。   他愕然看去,只见那名女修也正摇头,笑着摆手。   “所以说,问题就在于道友这样喜欢先入为主的性格了。”   他不明所以:“什么?”   云乘月说:“道友连我的话都没有听完,就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而后自以为是地替我下结论,再反驳这个结论。可实际上,我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道友根本没想过。”   “这……”   男修下意识想反驳,却无话可说。他站在原地,有点尴尬,接着却醒悟过来,登时面色一正,再次拱手:“道友说的是,是我想当然了。道友莫要介意,还请教我。”   云乘月点点头。   “我看道友手中这枚‘击’字,用笔刚劲,无论法度还是意趣,都竭力靠近一往无前的意思。想来令堂弟的书文,也大致如此。”   男修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那道友可曾想过,自己和堂弟相比,谁的性格为人更契合‘一往无前’之意?”   男修再次愣住。他站在台上,沉思片刻,渐渐恍然开悟。   “我明白了!我做事喜欢多思虑几分,堂弟为人耿直,说话做事从不多想,所以他比我更契合‘击’字之意。”   他激动起来,却又迟疑:“可照这样说,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比不过堂弟了?”   云乘月失笑:“道友这就本末倒置了。字由心生,当然是先有人再有字。令堂弟憨厚,便适合‘一往无前’之意,而道友既然多些思虑,当然更适合走刚柔并济的道路。谁说只有刚硬之击,没有柔韧多变的招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修恍然大悟,兴奋不已:“我明白了,我这就重新琢磨这枚书文,看看能如何调整,让它更符合我本人的性格,不再死钻‘一往无前’的意境。多谢道友,多谢道友,真是帮了大忙……这是我的谢礼,还请道友收下!”   他的兴奋感染了旁人,现场整个也热烈起来。修士们纷纷议论,各自和身边的道友交换看法。虽然解决的不是他们的问题,但旁听别人论道,也能启发自己。   ——回答的那人是谁?   ——没见过。听口音是外地人吧?   ——刚才在外头,我见她……   ——等等,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个路边小吃店见过?   ——这不能够呀?要听人家谈吐的。这样的见识,肯定书文水平不低的,谁要去路边小吃店打工哦,那都是没正经修炼的普通人做的。   无数讨论声里,云乘月走上高台,接过对方的谢礼。那是一张一百两银的银票。   一百两啊……   男修还很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连声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一旁的主持人也笑眯眯地走上来,捧上一只木匣。木匣是打开的,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的毛笔,红棕色的笔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厚重的光彩,未开锋的笔尖整齐亮眼,是一支相当不错的笔。笔的旁边,还有一块紫黑色的墨锭。   “夏论会感谢两位道友的贡献,并为解答者送上‘凝烟坊’出品之笔墨一套。该笔墨由胡家提供,制作者为胡家二少爷,就读于明光书院,公输润夫子亲传的胡祥道友!”   云乘月:……   四周顿时一片惊羡之声。   “夫子亲传的手笔!”   “那可是天工大道的传人!”   “胡家真是豪气,胡二少爷也真是有出息!”   主持人望着云乘月,一脸鼓励,一脸期待。   云乘月沉默片刻,微笑接过,真诚道:“非常感谢,有心了,能收到这样的礼物……是我的荣幸。我真的很高兴。”   主持人理所当然地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么个道理,要不是胡二少爷是胡家血脉,还不能够提供这么体面的礼物呢。虽然这位女修表现得还不够高兴……可能是高兴昏头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吧!   没想到,接着,那女修就低声问:“劳烦问一句,这笔墨能折现吗?”   主持人:……?   旁边的男修:……?   其他少数听见的人:……? 第137章 人间(8)   ◎异样风雨◎   折现……   当然是不可能折现的。   望着主持人震惊的表情, 云乘月叹了口气:“不行就算了。”老板娘有个女儿在念书,应该用得上,回头送给她, 应该也很不错。   她揣起银票,收好笔墨, 再拱拱手,就愉快地走了下去。   留下台上两人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天公大道传人的作品,谁会想折现?要么是个不识货的乡下人,要么就是个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心道:应该是个怪人。   接下来的几个议题, 云乘月没再参加,只安静听着, 倒也得到了不少启发。   日色渐西,晚霞微染。终于,五个议题都讨论完毕, 众人各有收获, 也淡忘了对云大猫的关注。   最后,主持人笑吟吟地站上来,作揖道谢,又轻咳一声。   “……今日夏论会就此结束。不过,胡家家主还有一题,悬而未决多年,在此寻求高人解惑。”   胡家家主的题?   在场众位修士,有人面露惊讶, 也有人一脸了然, 不仅不意外, 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来了!”   “果然今年也有!”   “胡家的难题竟还没解开?”   云乘月听得好奇。胡家在本地名声极高、势力极大, 还出了胡祥师兄这种修道天才,他们能有什么难题,竟然多年都找不到答案?   主持人再行一礼,再次抬头时,他的神情极为庄严。   “请教各方同道,痴儿如何修道?”   痴儿……修道?   云乘月心情忽然有些古怪:要不是地点、人物全都不对,她几乎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她自己。当初浣花城中,她还真是以“痴傻的云二小姐”出名的。   胡家发问,四下皆寂。有那等活泼好事的,也不敢轻易发言。   无人作答。   主持人也并不意外,只轻轻叹口气,行礼退下。   这下,夏论会的第一日方才正式结束。   四周空气渐渐复苏,热闹重回。修士们轻松地交谈着。云乘月听了会儿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里,胡家每年都会在论道会上提出这个问题。   胡家有一件怪事:每一代里,一定会诞生一名钟灵毓秀、品性温良的孩子。然而等孩子年满七岁,便会毫无征兆地变得呆呆愣愣。昨天还是好好的聪明孩子,今天就变成个痴儿,连话也说不清,只能发出呓语。   更甚者,所有这样的孩子,都活不过二十岁。   许多年来,胡家四方求人,听说还曾求到了白玉京中,央求司天监来勘命。   最后得到的说法是:是胡家祖上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血脉遭了天谴,才会让每一代最出色的孩子倒霉。   天要咒你,有什么办法?受着吧。   “……等等,这么说,那位天工亲传的胡家二少爷,还不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   旁人赶紧摆摆手,示意她小声,又低声道:“胡家二少爷原本有个双胞胎兄弟,听说七岁的时候也……后来就去世了。现在胡家心疼的,是大小姐的孩子。”   原来如此。云乘月又问:“那这么多年,真的没一个人有办法?”   “若是有,早就提出了!不过……真要说起来,罗城有个传闻。云道友,你知不知道赖疙瘩?”   这可是熟人。云乘月一顿,慢吞吞回道:“怎么不知道?”   对面没察觉不对,还颇有兴致:“那就是了。听说啊,几年前,赖疙瘩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引起了胡家小少爷的注意,对他喜欢极了。”   “胡家对小少爷从来千依百顺,于是就让赖疙瘩当了小少爷的陪玩,结果那赖疙瘩狗仗人势,很把自己当个人物,处处趾高气扬,听说还总为难一家老百姓……真是不要脸。”   最后那句话是嘟囔着说出来的,小声极了,却也是真实的愤愤。   没错,就是这个传闻。云乘月暗自想到。她此前四处游走,打听到的也是这个说法。   难怪赖疙瘩那么大威风。可胡家竟也肯让他借自己的名头?   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赖疙瘩,看来得先……   云乘月微微一笑,拱手作别。   对面并不当回事,只以为顺口讲了讲闲话,讲过了也就算了。他还笑问:“云道友明日可会来?”   “来的。”她说。   对面还要说什么,却被几滴雨打断。   哗啦——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天上阳光都还在,雨便倾盆地下来。地面上的固然都是修士,一时半会儿却也有些狼狈。不是所有人都带了雨具。   唯有云乘月眼睛一亮。   她当即解下背上的斗笠,到底是犹豫了一下,克服了一些羞涩,才好清清嗓子,露出个笑。   “道友,嗯……你需要斗笠遮雨么?十六文一个,多谢惠顾。”   她问得镇定,而旁人却投来惊诧又茫然的目光。   ——那好像是刚才的答题者?为什么在卖斗笠?   ——那是不是什么法宝道具?   ——不,就是路边常见的斗笠。   ——这……   ——不过,现在还真能用上。   大雨阻断了许多探寻的目光。在雨声中,在水汽的包裹中,云乘月认真地卖着斗笠,一顶接一顶。她也认真地数着自己的进账:一个十六文,两个十六文,咦?一小块碎银不用找?好的,非常感谢。   等卖到最后一只斗笠,有人提醒她:“云道友不自己留一个?”   云乘月想了想,摇头:“多赚一点吧,蚊子再小也是肉。”   说罢,就递出了最后一只斗笠,接过了最后一点钱。   她将装满银钱的小布袋系好,拴在腰间,再抬头看一看那雨,判断一时半会儿它停不下来。   “诸位道友,明日见。”   她作别身边一同躲雨的同道,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雨中。   旁人不解,大声问:“云道友不等雨停吗?”   雨哗哗地下。   “不了,我赶着回去。”还有事要做。   她的声音穿过雨声而来,也变得湿漉漉的,有些模糊不清。   “……真是个怪人。一个修士,净做些凡人的活计。”   其他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喃喃出声。   ……   高楼上。   几名华服丽饰者,坐在拉起的纱幕后,也注视着下头这场雨。   一人开口询问:“今天的夏论会,几位如何看待?谁最值得注意?”   另一人当即回答:“张星官何必多此一问,我们都知道,最值得重视的当然是那个云……呃,云大猫。”这名字真还挺土,不是山沟里出来的取不出来,她暗自思忖。   第三人笑道:“胡大小姐莫要激动嘛。不问一句,怎么知道我们有没有达成共识?”   这样圆滑的话语,不消说,正是出自罗城县令顾大人之口。   顾大人又笑道:“况且,要我看,那个云大猫也就是矮个子里面挑高个,才显得出挑嘛。她说的那些道理都不新鲜,不就是‘合适自己’四个字?我相信在场众多修士再多想一想,肯定不少人也能想明白。”   “事后倒推,自然不难!顾大人说得未免太简单,反正我是直到近些年,才领悟到‘合适自己’有多重要,而非一味追求模仿大修士。”   胡大小姐面若寒霜,全不买账。   说是“大小姐”,其实她已经年过五十。她多年来帮助家主打理家族事务,并不热衷保养,非常坦然地成为了一个一看就四五十岁的女人。   胡大小姐盯着雨幕,盯着那个云大猫消失的方向。   “更何况,第一道议题虽然不难,可关键在于,这是一道比较之问。提问者描述的另一人不在现场,一般人怎么能迅速发现,问题不在书文本身,而在书文与使用者的契合上面?”   “也许,她能救我的孩子……”   她不觉迸出这句话。   短暂寂静。其他两位都是一愣,对视一眼。是了,胡大小姐的幼子就是这一代的倒霉鬼,今年十二岁,一直是胡大小姐的心病。   “咳……胡大小姐心结难解,我们都理解,不过那个云大猫就算有点见识,终究是个无名小卒,修为低下,怎么可能有办法嘛。”   这胡大小姐真是急糊涂了!   顾大人尴尬地摆手,又偷眼去看张星官。要知道,胡家作为当地望族,家里出了怪事,第一求助的就是本地星官。胡大小姐也曾拜访张星官,希望能解救自己的儿子,可张星官束手无策。   现在,胡大小姐居然当着张星官的面,说那谁谁谁能救胡小少爷……这不是失心疯了嘛!怎么可能嘛!就算有可能,也不可以当着人家面说的嘛!   不过,张星官倒并不在意。   这位天然一张谨慎面容的星官,也的确养成了一副深思熟虑的脾性。他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直觉,本来觉得是荒谬的瞎想,可现在他也不太确定了。   张星官不由轻抚袖中玉简。那是他的身份牌,是司天监星官的证明,也是他毕生的骄傲和坚守。但就在一年前,有一名年轻修士一鸣惊人,轻易得到了五曜星官的青眼。   他是每夜仰望星空的星官,他属于世界上最相信命运诡异的人群。   云……并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姓氏。那个云大猫,和传说中的那位年龄也相仿。只是容貌不对,修为不对,天下真有这么完美的易容?   没有。不可能有。张星官暗暗摇头,也暗暗失笑。这是基本的常识,他好歹是司天监里的正式星官,哪能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自己真是被胡大小姐带偏了,人家是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情有可原,他一个星官跟着瞎想什么?   张星官宽容地拉了拉嘴角。   “胡大小姐,令郎之难,是胡家血脉之难,是天谴。天谴不可推翻。这件事,当年在京中就有定论。”他淡淡说道,重复了一遍当年司天监下的定论,“您可以不信,也大可以求助每一个您认为‘可能可以救治孩子’的人。”   “只不过,前几年您庇护的那个姓赖的,在罗城很有些惹是生非。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您若想再多庇佑一个云大猫,可以,但绝不能养出个老赖第二。”   星官的态度一如既往,冷漠又理智,透出“我不关心,别惹麻烦就行”的厌倦。   胡大小姐被兜头一盆冷水,醒过神来,也是自嘲一笑。其实她心中也不信这些。连她那出类拔萃的、号称天工大道传人的二弟都找不到办法,连她曾经疼爱的那样聪明可爱的小妹妹,也同样逃不过痴呆一生、英年早逝的命运,那凭什么一个无名小卒能改写胡家的诅咒?   可她有什么办法?与其相信自己的孩子注定悲惨,还不如相信各路奇人。哪怕是求个心安呢?有时她真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处求问,究竟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胡大小姐叹了口气,倒向椅背,双手也疲惫地垂下。   “……等这个月夏论会结束,如果云大猫还能答出其他议题,我就请她来府上,看一眼小儿。”   “死马当活马医罢!”   她轻声说。   ……   云乘月倒是心情不错。   赚钱是一件开心事,另一件么,如何解决赖疙瘩,她也有了些思路。   只是,胡家的诅咒听着是很棘手。司天监都下了定论,说这是天谴,无药可救。她还能做什么?得好好想想。   要说世上谁比司天监更见多识广,恐怕就是薛无晦……   不行。她按了按心口。   原本挂在胸前的坠子,和她的修为一起被封印。她现在联系不上薛无晦,也进不了帝陵。这件事还是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其实她甚至有点怀疑,莫非胡家和千年前薛无晦被杀的事有关?但千年前的安州州牧不姓胡,况且,也没听说其他家族遭遇什么诅咒。   她不禁叹了口气,有点郁郁。不知道薛无晦有没有发现联系不上她?如果发现了,她只希望他别太着急,而做出什么傻事来。   不想这些了。   换一个思路,不一定要解决胡家的问题。仔细考虑一下,赖疙瘩是凭借什么,让胡家小少爷喜欢他的?这才是关键……   这天晚一些时候,云乘月还遇到了庄夜。庄夜似乎也去了夏论会,   他还提醒她,让她不要太高调,避免惹来大修士的注意,揭穿她的秘密。   “烦请云道友注意,我们现在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可万万不要连累我。”   庄夜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不怎么好,原本就阴鸷凶狠的眼神,显得更加凶恶,吓得旁边树上的蝉都不叫了。   云乘月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庄道友原来也去夏论会了?不会是想要答题,却没答上吧?”   庄夜凶狠地瞪着他:“怎么可能!”   云乘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哦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想必庄道友勤勤恳恳赚钱去了。不如让我见识一下庄道友的今日收获?”   庄夜:……   飞鱼卫闷闷不乐地走到一边,决心今夜打坐冥想,潜心修炼,争取早日摆脱困境。   云乘月却绕到他面前,对他一笑,说:“好啦,我开个玩笑,要是惹你不高兴,我道歉,真对不住。”   这人何时这么好说话?庄夜狐疑看去,满心警惕。   只见云大猫春风拂面,笑意盈盈。   “庄道友,所谓术业有专攻,调查人你一定在行,我委托你一个任务,仔细去查一查赖疙瘩的修为、生平际遇,如何?”   庄夜了然,嗤之以鼻:“云道友,你想帮丁双鱼是你的事,我没兴趣。我凭什么帮你?”他心想,她当飞鱼卫是什么,胡同里伸着脖子听人家长里短的无聊人士吗?   话音才落,一张银票被抖了出来。面值:一百两。   呵,一百两。   区区一百两。   他堂堂飞鱼卫,每年见过的一百两少吗?   庄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他冷静地伸出手,冷静地抓住银票,冷静地……将它揣入怀中。   “两天时间,给你调查得明明白白。”他铿锵道。不错,云道友说得不错,术业有专攻,况且英雄识时务,现在不是跟钱过不去的时候。   云乘月笑眯眯:“好的,那就拜托庄道友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   云乘月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早晚帮老板娘准备店里的东西,去打水,经常遇到那位说话呛人的刘娘子,洗漱,街上逛两圈,然后就去夏论会。   她没有再试图回答问题,因为她感觉到了暗中观察她的视线。是好事,但她想要再等一等。   第二天晚上,庄夜交给了她一本足有三十页的册子。上头记载了赖疙瘩的生平经历,性格喜好,连极隐秘的事都写得一清二楚。桩桩件件很有条理,令人叹服。   云乘月并不怀疑飞鱼卫的专业程度。但庄夜的修为、身份同样受限,却还能做到这么多,实在超出她的预期。   “这是我花过的最值得的一百两。”她感慨道。   庄夜看似神情严肃,实则略有得意,嘴角微翘:“我自有办法。”   接下来,云乘月花了足足半夜,将那本手册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她就在脑海中推出几种可能性,并闭眼继续推算、模拟,接着再重复。   是赖疙瘩的外貌很招孩子喜欢?   是赖疙瘩的性格很特别?   是书文的某种特性?   最后,云乘月合上书册。   “我要亲自看一看才行。”   而后,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云乘月照例去参加了夏论会。不过这一次,她选了一个问题作答。和第一天一样,提问者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非常高兴,奉上谢礼,又有百两银票,还送了一条珠光莹润的珍珠项链。项链镶嵌了书文投影,可以保护佩戴者免于寒暑之忧。   主办方则奉上了一只上好的空间锦囊,里头面积很大,分区合理,自带保鲜区、冷冻区、保温区,还贴心地装满了本地特产鲜果,都是上好的西瓜、凤梨、无花果之类的甜蜜水果。   不必说,这只锦囊同样出自“大名鼎鼎的胡二少、明光书院天工亲传弟子”胡祥之手。   云乘月非常喜欢这次的礼物,一点没提折现的事,实在让主办方松了一口气。要是总被答题者询问礼物能否折现,多丢人!   收好了礼物,云乘月抬起头。她一直都能感觉到,旁边的高楼上有人看着她。   而且,那道视线并没有丝毫掩饰之意。   今天阳光极盛,明晃晃的光照下来,勾勒出宽阔的屋檐;在屋檐的黑影下,一个女人手扶栏杆,居高临下。她身着半臂配深绿长裙,一条薄纱披帛垂着,正是典型的贵妇夏装。   一旁的人轻声说:“那是胡家大小姐。”   云乘月收回目光。   但直到她离开时,她仍能感觉到大小姐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回到城北小院,推开院子门,见丁舒锦抱着晕倒的母亲,一脸惊慌失措。   她从那少女手中接过老板娘,而将自己这几日赚的散钱递过去。少女故作镇定成熟,可清新稚嫩的面容到底流露出惶然不知所措。她在努力让自己警惕,却又忍不住想要依赖她。   云乘月有些失神。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做的梦,梦中是幼年时失魂的自己,那个自己也是牵着婶娘的手,很想依赖对方。   一时忍不住,她轻轻拍了拍丁舒锦的肩。   “交给我吧。”她承诺道。   这时,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声。   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有雨丝袭来。黑云席卷,气压沉沉;蜻蜓贴着墙过去,蚊蝇在角落盘旋。   她们赶忙将丁双鱼抱回屋里。   只忽然一瞬,云乘月感觉到了什么;在那深厚的雨意中,有什么异样的气息传来,触动了她的感知。   她望向远方。这时雨已经落下,密密麻麻,倾盆瓢泼,白雨跳珠几乎要击碎整个世界。   “最近的天气……好像是有点怪了。”她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   ……   大雨倾盆。   “真不错,又下雨了!”   有人为了雨而发愁,有人却兴高采烈。可惜这一回,没人为兴高采烈的这一个捧场。   不过,虞寄风正是特意单独前来。   他确实离开了罗城,却并未走远。他告诉其他人说自己要回京,但其实他出了海,此时正蹲在一块礁石上,撑着他那把油纸伞,望着空中闪电乱窜。   “下雨好。”他自言自语,“下雨才更方便找到那个地方。”   雨水击打在他的伞面,落下如瀑。飓风将来,海面黑沉,海浪正蠢蠢欲动;它们在他脚边无数次盘旋,也无数次试图侵吞他的身影;但那些都只是“试图”。   虞寄风没去管那茫茫的海面。他正盯着海里某一个地方,专心致志地寻找着什么。   良久,他仍然看着,不见动作。   伞面垂下的雨瀑晃了晃,忽然形成了一面水镜。波动的镜面后,出现了辰星的脸。   辰星披散着银白的长发,一双深蓝的眼睛冷沉沉的。和之前相比,她还是那样冷如冰雪,坚硬如寒冰,却又好似黯淡了几分神采。   但她开口还是不减犀利。   “荧惑,你到底在找什么?”辰星冷道,“前段时间你才闯了大祸,陛下仁慈,不曾降罪于你,你不知感恩,却还四处乱跑什么?”   虞寄风立即装傻:“什么,我闯了什么大祸,我怎么不知道?辰星你搞错了吧,被下诏狱的是薛暗,可不是我。”   辰星语气冰冷无波:“装模作样。你带回来负责审讯的洛家后裔洛小孟,不是平白无故死在了狱中?他背后主使的那个千年死灵,也不见了踪影,这岂非大祸?”   “哎呀,你说的是那件事。这怎么算我的错?”虞寄风毫无愧色,反而振振有词,“死在诏狱里不是很正常么,那洛小孟就是个普通修士,又没什么特别,熬不住死了也不稀奇。至于那个千年死灵……咳,我忘记跟你说了,其实是我一巴掌过去把他拍散了,可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位荧惑大人笑嘻嘻。   “你……!”辰星一愣过后,勃然大怒。   “好啦,好啦,辰星别这么生气,难得你有这般美貌。再说了,前不久陛下下令,一切死灵格杀勿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才是最能体察上意,为陛下办事的人。小辰星,你要跟我学习哦!”   青年轻描淡写地笑道,眼神却始终牢牢钉住海面。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真是一派胡言……辰星真恨不能穿过镜面而去,用冰棱把虞寄风穿刺个来来回回,当个人型筛子,挂房梁下天天欣赏,才能解气。   但她奉命驻扎京城,哪里都去不得,就只能自己生闷气。   所幸,她到底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问题。   “荧惑,你究竟在找什么?”她肃声问道。   虞寄风微微一怔,失笑:“声东击西失败。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不过辰星,你要帮我保密。我这一次是私人行动,不关司天监的事。”   辰星一脸狐疑。   虞寄风转了转手中的纸伞,微微地笑着,说:“我在找罗城星祠。”   辰星眼睫一颤。   “罗城星祠……?我记得,罗城星祠在罗城郊外,你跑海上做什么。”她凝视着他,深蓝的眼睛正如这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况且,你不是说来抓死灵?”   “确实是为了死灵。”荧惑星官懒洋洋地说,“但是,除了死灵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譬如死灵如何出现,譬如死灵为什么在罗城,譬如……罗城的星祠,为什么不止一座,它和死灵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说话间,虞寄风已经站了起来。他注视着海面,视线已经锁定某个地方;他看见了,于是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   辰星垂下眼,银白的眼睫颤动得更明显。当她再度抬眼,蓝色的眼球里已经泛出了慑人的紫光。   “荧惑,别找了。别找。”   她轻声说:“你该知道,不要打听太多。勿听,勿视,勿言,勿知。否则,你会迎来承担不起的后果。”   “……辰星,你果然知道什么!我们几个人中,你最接近陛下,也向来知道得最多。”   虞寄风倏然抬眼,直直迎向辰星的目光。他唇边凝着那缕微笑,也凝着那缕讽刺:“勿听勿视勿言勿知,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银发星官略皱着眉,有些不解:“你为何激动?我们从来如此。你过去从没有怨言。”   “过去啊……”   虞寄风移开视线,轻轻“切”了一声。他没有回答。   “算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罗城星祠在哪儿。千年前开始,罗城就有两座星祠。一座在郊外,另一座么……”   “哗”一声,他收起伞。雨水迫不及待地奔涌而下,争相想要将他吞吃入肚。然而青年已经率先跃起,直直扎入水面。   “……就在这片海面之下!”   海水扑面而来,正如那片无尽的黑暗也扑面而来。它们狰狞而上,倏然击碎了水镜,也击碎了镜中辰星的目光。   荧惑星官独自一人,迎向海底之下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从那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息。可他越发笑起来。他无声地笑着,奋力往目之所及的地方游去。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但随之升起的是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久违的兴奋,令人想起生命存活的颤栗的喜悦。他想起,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也为那位陛下效命不知多少年。   勿听勿视勿言勿知……这么多年,他确实是这样过来的,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他这颗从来都平淡、无聊、冷漠的心脏里,燃起了旺盛的好奇: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   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想要知道司天监的秘密,更想知道……   那位隐于云雾之后的陛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又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什么如此仇视死灵,却又一直秘密令人带回死灵?他所谓的“岁星之宴”果真是祭祀么,那祭祀的又是什么?他们头顶那片岁星网,究竟又是什么,果真是世人那缥缈无定的命运吗?   他已经太习惯活在秘密之中。活得太久的人都知道,活下去的秘诀就是不要好奇、不要打听,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他曾经是这样做的。知道些什么,却又懒得深究。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还要多谢我的曾孙女。如果像你这种喜欢疏离人世的无聊修士,也能成为某种变数,也在寻求改变……我这个前辈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连你都不如。”   既然变数已经出现,那不如闹得更大一些,更热烈一些。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究要来,那就让它迅速到来,反正——   “我早就受够了这个无聊的世界。”   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什么。那必定是古老的建筑的边缘;藏于海底,不见天日,从未经过修缮的古老建筑,样式与那传说中的岁星星祠很有几分相似。   ——找到了。   虞寄风分开海水,奋力朝前游去。 第138章 人间(9)   ◎各方心思◎   盛夏的阳光不止照耀着海边的城市, 也同样照耀着大陆中部的山林,照耀着山野间无忧无虑的书院。   不过,庄清曦却兴致不高。   因为她发现, 自己开始后悔来明光书院了。来做什么呢?当初那么想来,是听说书院自有一套教书育人的办法, 只要能进来学习,中人之姿也能成才。   虽然京中与书院有大道之争,但书院渊源久长,底蕴深厚, 哪个修士不向往?就连白玉京, 也只是想让书院改换门庭,并不想灭了“明光书院”这个招牌。   况且她问过家中长辈, 得知书院中也不全是意趣之道的修士,譬如律法大道的张夫子一脉就秉承法度大道。只要坚守法度为本,她这样的世家子弟, 假如能顶着明光书院的名头毕业, 反而证明法度大道也人才济济,并不弱于意趣大道。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   庄清曦非常仰慕自己的母亲。   她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家中若有若无地笼罩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后来她了解了母亲和“那个女人”的旧怨,知道了那个人名叫庄幼薇……不,宋幼薇,也知道了宋幼薇曾经的惊才绝艳。   她便萌生出一个执念:一定要去明光书院看一看。   那个人不是号称“明光书院小师妹”、“明光书院也承认的天才”么?就因为这一点,哪怕她本人根本不是庄家血脉, 却也能压她母亲一辈子, 甚至死了都让人惦记?   真是不公平。明明母亲才是真正的庄家千金, 还漂泊在外那么久, 那样可怜,为什么没人在意她的委屈?   久而久之,庄清曦便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她能够入读明光书院,有一番作为,自然就能证明母亲血脉的优良之处。   万万没想到,书院是千辛万苦地进来了,可竟迎头撞上云乘月——宋幼薇的女儿!模样好看也就算了(庄清曦倒不否认这一点),对方竟还是公认的天资极高。这样一来,姓云的名头太盛,直接成了万众瞩目,谁晓得她庄清曦是谁?   云乘月真可恨。   还连累她被亲近的小叔叔打了一耳光。这仇,庄清曦是扎扎实实记在了云乘月头上。   好吧,那就当是命运、是宿命,庄清曦振作起来,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要在课业上超过云乘月,哪怕开学时稍微吃了个瘪、被迫写下一封信,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决心。   可就在庄清曦满心斗志时,她发现,由于云乘月被排除在书院所有教学之外,她也失去了所有和云乘月正面比试的机会。   现在更好,人家直接闭关了,连面都不露!   她去哪里比?跟空气比么!   好罢,再退一步。假如能在书院学到有用的东西,提高自身修为境界,也很好。可书院教的都是什么呢?上课的内容难得不得了,课业极多还要求极严,这也就罢了,庄清曦尚能咬牙应付,埋头苦读,可分明课业都这么重了,书院竟然还强制要求学生完成“课外实践”。   一言以蔽之,她堂堂世家嫡小姐,竟然还要和那些农民打交道,帮人家锄草种田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清扫猪圈、禽圈!道尊在上,那么脏,那么脏!   庄小姐最近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的郁闷,被她的小叔叔看在眼中。   庄不度虽然内心郁结,但对这个看着长大、血脉相连的侄女,他到底有感情。更何况京中的大哥来信好几次,要他照顾好这小姑娘。他可不想回京之后被大哥拿鞭子揍。   于是,庄不度便提了个建议。   “小曦,听说过南海边罗城的夏季论道会不曾?那个论道会颇有名气,去了的人都说有所收获。且罗城夏季阳光明媚,海景妙丽,与京中夏日绝不相同。我们去散散心,如何?对老师们,就说去游学。”   庄清曦当然很高兴。她原来在家中时,每个季节都和家人出门游玩,现在在书院里辛苦劳累了半年,当然更盼望出游。   庄家叔侄两人就申请报备,准备出发。   然而让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   “小叔叔,我们……原定便要这么多人同去么?”庄清曦喃喃道。   这位庄小姐已然换上了私服,穿一身白绿窄身裙,搭配一条浅金色披帛,端的是清爽可爱,很适合出门游玩。   她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穿一身浅粉为主的绣花道袍,一张艳丽的脸也是写满了意外,手里端着的桃花枝都凝住不动。   再看其余待出发的人:   其一者:天工班公输润夫子亲传,胡祥。   ——“我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家一趟!我家那些人,就喜欢显摆我做的东西,送得不够用了,就叫我回去补充!不过大家放心,师兄我吃不了亏,我家讲究亲兄弟姐妹要友爱但更要明算账,我就当赚自家钱了,哈哈!哦这次还要顺便帮鲁师兄做件事……师弟师妹们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找我订购,价格从优价格从优!”   庄清曦:不,我并不关心这个,谢谢。这位师兄,您自然很厉害,可我们熟么?   庄不度却一笑,从善如流:“好啊,胡师兄,我们加个通讯玉简?我正好想买一套酒具。”   胡祥开开心心:“好!来!师弟爽快人,师兄给你打九折!”   庄清曦:……呵,男人。   其二者:内院学子,陆莹。   ——“别看我,我只是为了完成书院任务,赚个分数。”   陆莹立在一旁,如一只孤冷的鹤。   其三者:内院学子,诸葛聪。他今天居然没有打扮成那油头粉面、不男不女的模样,反而一身靛蓝长袍,小冠束发,露出清秀干净的五官。   ——“罗城星祠历史悠久,家父在工部供职,我自幼耳濡目染,对建造也有些兴趣,就申请了外出游学。再嘛……”   他含笑看了一眼陆莹。后者微蹙着眉,不搭理他,神情颇有点复杂。   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   庄清曦不感兴趣,只忖道:诸葛聪真是怪人一个,在白玉京时就不熟,不想理。   其四者:外院学子,阿苏,并携带丑灵兽一只。   ——“我也是为了赚分数。”   庄清曦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不是云乘月的那个丑东西?”   阿苏一愣,忍耐地抽了几下眉毛,才低头回答:“庄小姐,拂晓不丑。而且它是麒麟,还顾老师的学生。”   庄清曦撇嘴,心想一只丑东西还自称是麒麟,真不害臊,也亏这外院学子说得出口。哦,差点忘了,她是那个季双锦的丫鬟,为人奴婢的,自甘下贱也正常,难怪巴巴地护着个丑东西。   拂晓蹲坐在一旁,垂着头。它也知道自己被说丑,有些伤心,又有些自卑地用尾巴遮住了脸,不肯看其他人。   庄小姐并不愿意和这么多合不来的人一起出门,却也没有办法。书院规定,学子外出必须统一乘坐书院提供的飞舟。她不高兴地闭着嘴,直到她的小叔叔安慰她说“小曦长大了,懂事了”,她才被哄得高兴些。   于是,这各怀目的的一行六人也不再多说。他们登上书院提供的飞舟,各自歇息。   飞舟腾空而起,凌云驾雾,一直往东南沿海而去。   罗城就在那片靠近日出的海边,静静伫立,等待他们的到来。   ……   而在书院后山中,在那片永夜之中,有一个女人站在山顶,仰望着那片注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星空。   她看得异常专注。   “这是巧合,还是你的安排?”她问。   王夫子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老人似乎才从哪里回来,神情有些惘然,雪白的须发也都叹息般地抖动着。   女人察觉到了,直言道:“王夫子,叹气就不像你了。”   王夫子一愣,倏然一叹复一笑。   “都是命运。”他笑叹道。   傅眉不快地皱起了脸。她不喜欢这个词。“事在人为,我不信命运不可更改。我也不信,人世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惊才绝艳的大修士想要逆天而行?”   “不……的确有人曾逆天而行。”   傅眉本来做好了唇枪舌剑的准备,却只迎来这平和的一句。   在傅眉狐疑的目光下,老人举起手,指向那旋转的星空。   “有人曾逆天而行,遮蔽星空和命运。”   “所以,我们也即将见证——时隔多少年后,命运将如何矫正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原本的轨道之上。”   “从来没有真正的逆天而行。只有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命运才会显露真容。”   ……   这个五月的夏日,有人在大陆中部的山中含糊其辞,有人在东南的海域中寻寻觅觅,有人乘坐飞舟、翱翔于长天之上。   也有人活在凡间的城市里,活在与仙、道相隔万里的红尘里,被生活的困顿所围绕。   比如丁双鱼。   这一天,当丁双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   她双眼迷离,望着从模糊到清晰的屋顶,迟钝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是米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视野。   她倏然清醒,猛地坐起来,急急地喊:“别浪费火油!”   就想冲下床去吹灭蜡烛。   刚急急忙忙跳下床,抬眼一看,丁双鱼就愣住了:原来桌上照明的并非用惯的火烛,而是一盏光芒柔和稳定的明珠灯。这是西边店铺卖的上等货,通常是给挑灯夜读的学子用的,她还记得两年前给阿锦买过一盏,作为生辰礼物。她甚至还记得价格:一两银子。   难怪她觉得今夜的光格外柔美……阿锦?阿锦!阿锦说她要退学了!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成器的娘!   丁双鱼终于彻底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丁舒锦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她直奔而来,一把推开门:“娘,你醒了……!”   话才出口,便见她母亲扑了上来,一个劲地将她往外推。   “阿锦,你绝不能退学!你要上学,要上学啊——你不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能困在这里,不能重走娘的老路!”   “这世道,女子要是不能修炼,又没有身家背景,是会被人欺负的……会被吃,吃得干干净净!你不能!”   丁双鱼疯了一样地推搡自己的女儿。   “去上学,去上学——娘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卖了这条命,都要让你上学……!”   ——咚!   有人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力道真大,拍得她手下一软,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女儿,甚至一时半会儿闷着说不出话。   刚才那发疯似的嚎叫,自然也停了。   丁双鱼怔怔地转过头,见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微黑的、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脸。在这张脸上,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被灯火照亮。那眼睛闪着微微的怒气,因为显得更加明亮有力,像箭一样钉住了丁双鱼的神魂,叫她动弹不得。   “老板娘,你把舒锦吓着了!”   云乘月沉声说:“你冷静一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先别急着哭!”   哭……?   丁双鱼迟钝地一抹脸,抹了一手的水。哦,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再看女儿,她那样一个自幼乖巧聪慧的孩子,此时面色苍白,惶急地看着她。灯笼晃动着,照出这孩子的手臂,上头俨然是几道红红的抓痕。   丁双鱼怔怔地松了手。   丁舒锦定了定神,试着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微颤:“阿娘不要着急,云前辈说得对,事情没有这样糟糕……天无绝人之路,阿娘,我们还有办法!”   丁双鱼糊里糊涂地听着。听了半天,她才大致听明白,她的阿锦说,云前辈拿回了不少的银钱,足以让她们应付一段时日。她说,云前辈已经有了办法。她还说,现在虽然没有学上,可云前辈能教她,她刚刚还在向云前辈讨教,真是十分佩服云前辈的见识……   这……云前辈?云前辈是谁?   面前的这个女修,难道不是云大猫,是她的伙计,一个落魄的、默默无闻的小修士?   丁双鱼脑子乱哄哄的。可女儿信誓旦旦的模样是真的,她拿来的钱袋子里的铜板和碎银也是真的。尤其是钱,钱不骗人,钱多重要哪……钱不会骗人。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攥了一把铜板在手里。冰冷的铜板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味道,硌得她手心疼;可这疼痛让人安心。这些钱加在一起,比她发给云大猫的工钱还多,多好多……   老板娘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而下。   “大猫……大猫!你真有办法?”她泣不成声,膝盖软得再也站不住,扑将着跪下,“你要是真有办法,那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阿锦……我给你做牛做马,我这条命都给你……”   丁舒锦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她拼命扶着母亲,涨红了脸,既感动母亲对自己的拳拳爱意,又觉得母亲这样着急跪下的样子……有一点丢脸。云前辈都说了要帮她们,哪里要这样着急……就好像要用这样严重的话语,逼迫人家帮自家一样。   她咬着嘴唇,竭力想扶母亲站起来。   云乘月有点苦恼地看着她。她当然也读懂了那一层隐形的、幽微的逼迫,却又没法跟老板娘生气。可现在怎么办?这样哭嚎也不是办法。   默然片刻,云乘月果断出手。   砰——   老板娘身体一颤,晕了过去。   “……娘!”   云乘月收回手刀,面对少女惊愕的目光,轻咳一声。   “我帮老板娘再睡一觉。”她正色道。   丁舒锦:……   她迟疑再三,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调整了几次呼吸,也端正神色,肃然问:“云前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您尽管吩咐。”   “这个嘛……”   云乘月望着天空,思考片刻:“舒锦,老板娘是开小吃店的,那你会做吃的吗?”   “啊?”丁舒锦怔了怔,有些脸红,“惭愧,我没太做过这些,阿娘总说我该努力念书,不让我帮她,见我在厨房就会生气……啊,不过,我小时候跟阿娘学过做豆花。”   “豆花?好像没怎么见老板娘做过。”   “只在我小时候做过一些。”丁舒锦回忆道,“我记得,是要先把黄豆磨成豆浆,煮沸再点石膏,等一等就有了。放凉了加点蜂蜜和绿豆,我能喝好几碗。因为特别喜欢,我小时候缠着阿娘,非学了不可。结果……”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结果阿娘说,这个豆花迷了我的心智,耽误了我学习,从此就不再做了。”   云乘月:……   这个耽误学习的理由,倒是第一次听,还挺清奇的……却也足见老板娘有多么望女成凤。   云乘月干脆利落一拍手。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卖甜豆花!”   丁舒锦:“什么?”   “先从哪里开始?泡黄豆?来,我们一起做,这可不是怕麻烦的时候。”   丁舒锦:“云前辈,我并非怕麻烦……”   “是吧?我也觉得挺麻烦的。唉,不过最近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个缺点。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   丁舒锦:“我并不是……”   “对了,舒锦,家里有石磨吗?”   丁舒锦默默闭嘴,点点头,转身小跑着去找石磨了。   云乘月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姑娘真好,体贴可爱善解人意。   一旁,庄夜板着脸走过。   云乘月看见了,有些奇怪地扭头:“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出门,莫非要去劫富济贫?”   “劫……个什么东西。”庄夜眉毛跳了几下,扯出一个假笑:“云道友难道忘了?是谁说‘家里有小姑娘回来了,房间不够,你一个大男人住着不好,还是自己设法解决’的?”   云乘月恍然地“啊”了一声,举起右手:“是我。”   “……云道友大可不必举手。”   云乘月问:“那你打算住哪里?”   庄夜维持着他的假笑:“这不是要多谢云道友的委托么,让我有钱去客栈投宿,不至于流落街头。”   “啊对,我给了你一百两——足足一百两呢。”云乘月感叹一声,诚心诚意道,“你说得对,你确实应该多谢我。”   庄夜:……   他怀疑这个女修在讽刺自己,可她那样满脸真诚,似乎说这话全然出自真心,以至于如果他认真计较,反而显得很小气。   他只能憋着一点不爽,板起脸,摔门而出。   “庄道友,如果把门摔坏了,需要赔偿的!”   庄夜:……   “还有,庄道友,明早记得来帮忙,多一个人肯定能多做一点豆花。”   庄夜猛一回头,难以置信:“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帮忙不可?!”   云乘月思索片刻,试探着举手:“因为庄道友说过,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果庄道友不肯帮我,也就不能得知我在做什么,那如果我给庄道友找点小麻烦,庄道友也毫不知情、相当被动?”   庄夜:……   这个女人说出的话,完全戳中了他的软肋。多年的飞鱼卫生涯,确实让他养成了非要掌握一切消息不可的习惯。其实就算她不说这话,他也会尾随她,只不过是暗中尾随。   庄夜考虑了很短的时间。   接着,他竖起五根手指,眼神凶狠:“接下来你赚的所有钱,分我五成。”   云乘月冷静道:“两成。”   “四成。”   “三成。”   “成交。”庄夜收回手,转身离去,每一步都迈得杀气腾腾。   真是憋屈!他决定了。一旦脱离困境、回到白玉京,他非要给这姓云的女修找点麻烦不可!   云乘月伸了个懒腰。   她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就见推着石磨出来的丁舒锦,正傻愣愣地看着她。   “云前辈,您和那位……呃,庄前辈,是吵架了么?”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并不熟悉庄夜,却也本能地不想靠近他,因此说话很小心。   “吵架?没有,我们相处得还不错。”云乘月果断地下了结论,又思考片刻,“非要说我们刚才在做什么的话……嗯,应该是叫‘认真生活的一部分’?”   “……啊?”   “讨价   还价啊。”云乘月理所当然道,又严肃告诫:“舒锦,这是很重要的技能,你也应当学会。”   “好……好的!云前辈既然这样说了,那一准没错!”丁舒锦一听,也认真起来,“我一定潜心修炼,争取早日掌握这一技能!”   至于多年后,天下多了一个爱惜财力、精打细算、以热爱讨价还价而出名的大修士……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嘛。 第139章 人间(10)   ◎带徒弟◎   翌日。   昨夜又是暴雨, 街道湿淋淋的,像一条没拧的毛巾,四处都是积水;空气潮得人心发闷。人们不由抱怨:往年的五月可不是这样, 今年是怎么了,天这样怪, 怎么司天监也没有出来解释一下?这反常的暴雨,对农作物也很坏。   这样烦闷的天气里,人们也更多是闷头做着自己的事。一个个都烦躁着,被自己生活里的琐事搞得火气上涌, 没心情往别的地方多看一眼。   卖豆花的推车摆在一边, 一上午都生意寥寥。   云乘月站在边上,从天不亮时的满怀期待, 一直等到现在的强颜欢笑,站得腿都有点酸。她腰间挂着一只钱袋,期间数了无数次, 数来数去也还是只有三十五文。   甜豆花七文钱一碗, 三十五文意味着她们只卖出去了五碗。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她怅然地扶着招牌。这是一面黄色的小旗,上面是她特意写的几个字:甜豆花,七文一碗。一笔一画非常端正,唯恐别人看不明白。   “为什么卖不出去呢……”   十三岁的丁舒锦在一旁笔直地站着,像一颗小树苗。她也正苦恼,喃喃地自问着,并向云乘月投来了目光。   “云前辈,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吗?”她非常困惑, 也非常渴求答案。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 云乘月非常惭愧。她昨天还信心满满, 结果现在就被现实打了一巴掌。她叹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做生意可真难。是我们的定价太高了么?”   “呵呵,原来云道友也知道?”   旁边的庄夜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他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凳子上,闲闲道:“这甜豆花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满大街多少小店都有?人家卖三文钱一碗,偏偏你们要卖七文钱,贵了一倍不止。”   云乘月倒不是那种在乎面子的人。她“啊”了一声,皱眉道:“可我看过,其他店里的豆花用料不如我们好,加的佐料也不如我们丰富,成本更低,当然可以更便宜。”   丁舒锦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庄夜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姑娘竟还成了个云乘月的小跟班。他也懒得理她,便直言道:“吃这个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哪个要多花四文钱吃个添头,这不是冤大头吗。”   “怎么就冤大头了……”   别看豆花简单,但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做,不说赚多少,至少不能亏本卖吧?云乘月本能地有些不服气。但她自己也知道,她们成本高是因为人少、工具少、销量少,这是她们自己经营的问题,哪能反过来怪人家嫌贵。   丁舒锦也明白,有点无措。她虽然是小商贩的女儿,可从小被爱惜着长大,从没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书本纸面上,现在面对一个实打实摆在眼前的难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前辈,我们怎么办?”她问。   “嗯……”云乘月思来想去,下定决心,“我们吆喝一下试试!”   “吆喝?”丁舒锦傻了,“我,我不会吆喝……”   “……其实我也不太会。但万事开头难,摸着石头过河也是过。”   云乘月嘴上说得硬气,其实心里也发虚。吆喝?听过,可从没想过自己要亲自上。具体该怎么说,她得好好想想。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   “卖甜豆花啦……佐料丰富的甜豆花!七文一碗保证值得!”   她开口了,旁边丁舒锦也深吸一口气。她面皮薄得多,此时已经连耳朵都红了,但这是自家的难题,怎么能全甩给云前辈?   “卖、卖甜豆花!虽然要七文钱一碗,但很值这个钱!”   两人一开口,倒是引来不少侧目。不过大家都只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走开了。   吆喝来吆喝去,只卖出了一碗,还是一对带小孩路过的父母,因小孩子闹着要吃,才不得已买了一碗。小孩吃得开心,父母们就抱怨她们豆花卖得贵,赚黑心钱。两人不好回嘴,就只能耐心听着。   好嘛,七文是赚到了,可这实在是受气赚来的。   铜板“叮当”落袋,客人也走远。云乘月不觉垮了表情,苦笑道:“真是自己赚钱才知道不容易,现在我觉得老板娘真厉害,竟然能凭自己开店。”   丁舒锦使劲点头,心有戚戚:“是啊,是啊,原来阿娘这样能干!   一旁的庄夜看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大步走到推车前。   “哪有你们这样搞的。照这么下去,我那三成收益未免也太少了!”他不耐烦地说,“让一让,我来。”   说着,庄夜直接舀出一碗豆花,再撒上蜂蜜、熬好的绿豆沙,再缀上几粒干桂花和山楂颗粒,还掏出一袋碎薄荷叶,随手加了进去。   云乘月惊讶:“咦,你哪儿来的薄荷叶?”   庄夜翻个白眼:“就知道你们两个书呆子不可能做得好生意!”   “呃……”   无法反驳。   庄夜扭开脸。   “甜豆花,卖甜豆花嘞——”   响亮的、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带着悠长的尾音飘散开。只一句,就引得很多人驻足看来。   再看庄夜,他哪儿还有平常那副凶恶阴郁的表情。此时的他满面笑容,真可谓阳光灿烂,热情友善极了。   “客官来尝尝,我们家的甜豆花保管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您瞧瞧您看看,这么丰富的佐料您见过么?蜂蜜绿豆沙桂花山楂,再来些薄荷——清凉舒爽,这闷热的天气多适合哪!”   庄夜的声音和平时说话的大不相同。那是一种介于说话和吟唱之间的音调,朗朗上口,听着就清晰明快,好像拿着清清凉凉的薄荷糖珠,一粒粒地往人心里扔。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   “豆花新鲜吗?”   “新鲜,怎么不新鲜!今早现磨的,天不亮就起来做啦!”庄夜的笑容满得快溢出来,谁见了不被那真诚打动,“您问问,多香!”   客人迟疑道:“可你们这一碗七文,也太贵了!”   “贵是贵,可这不是为了让大家吃上真正新鲜、美味的甜豆花吗!您数数这都多少料了,其他店哪儿敢像我们一样撒!”庄夜做出痛心的样子,“不瞒您说,再降低价钱,我们可就亏得不敢再做啦!”   “噢……真这么好?那行,来一碗试试。”   有人带头给了钱,就会产生从众效应。其实七文钱多么?也不是很多。平平常常买个零食不怎么值,可若是买个新鲜热闹,那也不算贵。   类似对话重复几轮下来,木桶里装的豆花开始飞速消耗。   正好又赶上中午饭点,四面出来觅食的人多了,抬眼一看这里扎着堆地买吃的,哪里忍得住好奇?老百姓自来爱凑热闹,爱从众尝鲜,立即就小跑着上来,唯恐自己落后一步。   一个时辰过去,豆花售罄。   “多谢多谢,多谢各位乡里乡亲的厚爱,我们明天照样出摊,一定不辜负了大家对我们的信任!”   庄夜笑容满面,四下拱手。   没买到的人纵然有些怨气,面对这笑也发不出火,只得叮嘱:“明天可要多做些!”   “你别说,这味道确实好,别处吃不到的!”   抢到了的人在旁边洋洋得意,炫耀战果。   边上,云乘月捧着钱袋,松了口气。方才收钱太快,她注意着数钱,还要帮着回收吃光的粗瓷碗,也是忙了一头的汗。   丁舒锦也差不多,一身的汗,眼睛却闪闪发亮。   “好厉害呀。”她佩服极了,也不再那么害怕庄夜,都敢于正面和他说话,“庄前辈真厉害,真会卖东西!”   云乘月也很佩服:“庄道友真是深藏不露!”   “……行了行了,这算什么厉害,市井里讨生活的玩意儿。”   庄夜却有点不耐烦。一收摊,他转头又是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仿佛刚才满脸带笑的是另一个人。   “我那份钱呢?”他朝云乘月伸手。   云乘月早就分好了,把钱装了两个钱袋。她将一份递给丁舒锦,一份递给庄夜:“给,今天收益的一半。”   “一半?”庄夜顿了顿,“不是说好的三成?”   她摇头:“今天多亏了你才能卖出去,更别说你还帮了忙。我要是真只让你拿一半,就是我不对了。”   庄夜古怪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抓过钱袋,揣进怀里。   他扭头走开,全不管推车,很有点烦躁的样子。   “……烦死了,装什么君子坦荡。”   云乘月不管他说了什么,只挥手道:“庄道友,你介不介意我学习你的做生意办法?”   他头也不回:“你要是学得会,尽管学!”   “那就多谢你了!”   他没再回话,脚步更快,走向另一个方向。   直到他走远,丁舒锦才敢轻声问:“云前辈,您和庄前辈……是朋友么?”   她有些迷惑,拿不准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朋友?我想……应该算不上。”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云乘月想了想,笑了一声,不无促狭道:“大概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罢!”   丁舒锦:……?   成年修士的世界,可真是不太好懂呢。   云乘月握着推车的把手,慢悠悠推着车。   “舒锦,别发呆了。快一些,我们回去吃午饭。”   丁舒锦连忙跟上,赶着去抢推车的把手。   “我来,云前辈,让我来。”她说,又迟疑片刻,“云前辈,我能问个问题么?”   “你说。”   “云前辈……从前没有做过生意吗?我还以为云前辈也是一直自己讨生活,才坚持要出来卖豆花。”   “我以前也没有做过这些。”云乘月失笑摇头,“而且,我不是自己想卖豆花,只是为了让你体验一下。”   丁舒锦一愣:“让我体验……?”体验什么呢,她隐隐约约有点明白,却又不明白。   “体验离我们最近的生活。有人之前这么对我,结果我体会良多,所以也想让你试一试。”云乘月停下来,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肩,“原来这就是你母亲这么多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啊。”   她很感慨。   丁舒锦身体微微一颤:“这么多年来,每天重复……”   是啊,这就是阿娘每天的生活。她忽然惊觉,自己身为阿娘的女儿,却一天这种苦都没吃过。虽然知道阿娘起早贪黑很辛苦,但这种“知道”也就仅此而已。十年的知道,都比不上今天一天的亲身体会。   少女闷着说不出话,只能埋头推车。走了好一截,她才伤心地说:“我真惭愧,从前竟不曾坚持帮一帮阿娘。”   云乘月笑了笑。她也在回忆一些事。   “也许,关心我们的人总是期望帮我们避开不必要的辛苦……可到了最后,我们真正需要的恰恰是这些辛苦。”她缓缓说道,“不然,我们怎么知道自己为何坚持活下去?”   两人都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突然,“咕咕”的声音响了起来。   两个姑娘同时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又面面相觑。   “云前辈……我饿了。”   “这不巧了么,我也是。”   “阿娘说她会在家做好午饭,这会儿一定正等我们回去。”   “那太好了,我真的好饿。有人做饭等你回家的感觉真好。”   “嗯!”   丁舒锦用力点头。虽然不能去上学了,她很伤心,可她也很久没和阿娘一起吃过午饭了。她真想阿娘。现在真好,可以天天见到阿娘。亲身体会了阿娘的辛苦,她也更心疼阿娘。   “云前辈,您说,”她满怀期待,“等我以后成为观想书文的修士,是不是就可以护着阿娘,再不用怕赖文珺之流?”   “肯定可以。”云乘月笑道,“不过,那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了。”   “云前辈?”   “我不会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   “啊……”   “所以,我想要教会你我能够教的东西。”   丁舒锦困惑地看着她。她这个样子让云乘月想起季双锦,她们的名字也有些像,这是不是就叫缘分?   她的声音也更温和起来,说:“我们要快点吃午饭,下午还要出门。”   “出门……是要去哪里么?”丁舒锦问。她还沉浸在失落中,没想到云前辈会离开。   云乘月摸摸她的头。   “城西论道会。” 第140章 人间(11)   ◎胡家的邀请◎   “这就是夏论会……好热闹!”   丁舒锦惊奇地睁大了眼, 四下张望。她轻声惊叹着,眼中满是兴奋好奇,连路边卖的面具都要多看几眼。   四处人头攒动。夏论会开到这第五天, 是愈发热闹,连灰沉沉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水, 都浇不灭众人的热情。本地居民互相抱怨“这反常的雨天”,却也不减对盛会的向往。   云乘月也感受到了天气的异常,却并没往心里去。天气偶尔的反常并不稀奇,要是实在雨水太多、太伤农业, 本地官府自然会布阵施法, 带来晴天。修道繁荣的世界,就有这点便利。   她给小姑娘戴上一顶斗笠, 再调整了一下位置,不让这颗东张西望的脑袋淋着雨。丁舒锦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一下, 又说谢谢。   云乘月问:“你一直在罗城念书, 没来过夏论会?”   丁舒锦摇头,腼腆道:“我还没有正式观想出书文,所以如果要来,需要交一笔钱,我想着,等我努力观想出书文,就能免费来了……”   云乘月一怔:“原来持有书文的修士才能免费进来?他们却不曾向我要过。奇怪了,我应该没有展露过书文……吧?”   她沉思了一会儿。   旁边有修士听见了, 不由摇头。这位云道友还不知道自己出名了?轻轻松松战胜了夏论会的看门人, 又回答出了一道颇难的问题, 哪个还会找她收钱。   丁舒锦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却真诚道:“一定是因为云前辈很厉害!”   倒是一语中的。   被小姑娘眼巴巴瞅着,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我也还在努力修行,不算什么。”   偷听的旁人:呵,女修!   很快,夏论会开始了。云乘月现在有了点闲钱,也能在茶馆里找两个位置,点两杯茶坐下,也让丁舒锦能歇一歇。小姑娘很乖地坐在那里,脊背笔直,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红茶,便认认真真地盯着台上,唯恐错过一丁点内容。   见她聚精会神,云乘月不免想起一句俗语:穷人孩子早当家,总归是比同龄人懂事很多,知道学习机会难得。她忍不住又招招手,让店家送上来一盘点心,推到丁舒锦手边。   照例经过一段开场白,就有修士上台,提出了第一个议题。   “诸位请看,我持有一枚‘凭’字,前段时间,为了精进书文,我专门研习了‘凭’字的古今字体变化,可最近发现,我的书文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虚弱不少,甚至我自己都快忘记‘凭’字原本的法度、意趣……这可如何是好啊!”   有了问题,台下很快也开始议论纷纷。   茶馆里,丁舒锦也冥思苦想:“这是为什么……老师上课时教过我们,说,想要精进书道造诣,就一定要多看不同的字帖,最好能通晓同一个字的古今变化,才能最深入地理解一个字,也才有可能观想书文。怎么会看得多了,反而书文退步呢?”   云乘月在旁边托腮沉吟:“嗯对啊,为什么呢。舒锦,来,先吃块点心,补充一下体力,才更好思考。”   丁舒锦下意识接过点心,咬了一口,才回过神,呆呆地望着饼,再看看云乘月。   “……绿豆酥?”   云乘月自己也拿了一块,细嚼慢咽,满意点头:“好吃,不愧是招牌。”   “……云前辈。”丁舒锦哭笑不得,只能无奈道,“您也一起好好想一想嘛。”   “我当然有认真想。”云乘月放下点心,擦擦手,才接着笑道,“要我说,这位道友的困境,不在于‘看得多’,而在于‘看太多想太多,实践却太少’。”   丁舒锦思索道:“‘实践太少’……”   她静静思考了好一会儿,云乘月也并未开口,只拿起剩下的绿豆酥,继续一点点地咬着。   等一块绿豆酥吃完,丁舒锦也“啊”了一声。   她带着一点兴奋、一点迟疑,说:“云前辈的意思是不是,这位修士前辈看了太多的书面知识,却忘了自己最初观想‘凭’字时的感受、心境,所以才不进则退?这就叫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咦?总结得很明白。正是,‘学’不仅包括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更是要认真体察内心,认真了解身边的生活和道理。”云乘月有点惊讶,点头赞道,“舒锦,老板娘没说错,你果然很聪明,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哪有,云前辈过誉了……”   丁舒锦很开心,又害羞地笑了笑,小声说:“我也是想到了自己。以前我也在公学中学过‘粒粒盘中餐’,可今日有了切身体会,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想必那些种地的人们,比我今天还要辛苦百倍。今后我一定不再浪费任何食物,就算不喜欢也一定吃完。”   她认真地发誓。   “是啊,我也是最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云乘月跟着叹了一声,又指了指高台,兴致勃勃,“舒锦,也许你可以将刚才的话告诉那位同道?”   “啊?我?不、不行的,我连一枚书文都没有,而且也是云前辈指导我,我才能想到……不行不行的!”   小姑娘连连摇头。   “来嘛,试一试!报酬很丰厚,可以让老板娘少辛苦很久呢!”   “啊……”   丁舒锦心动了,却还是犹豫。在她心里,这题不是她答出的,她实在做不出来抢人成果的事,哪怕对方允许。   也就在她推辞时,另外有修士朗声回答了这一题,并上台得到了酬谢,以及众人的掌声。这一题原本也不算难,只是提问者身在此山中,才想迷糊了。   见有人答了,丁舒锦不免松了口气。   “云前辈……”她不好意思,想着人家一片好心,自己却不肯要,实在不合适。   一转头,却只迎来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我们舒锦还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呢。”云乘月笑眯眯地说。   丁舒锦望着她清亮的、充满赞赏的眼睛,脸又红了。真奇怪,云前辈并非美人,言行举止却自有风度,是否这就是书中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小姑娘暗下决心,今后也要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夏论会继续推进。   一道接一道的议题抛出,每一道都带来一段时间的议论纷纷。不过这些题确实稀奇古怪,云乘月也不是每一道都回答得上,只能坐在位置上,绞尽脑汁地思索。最后,当有人回答出来的时候,她也真心叹服、鼓掌,并感到思路又开阔了一些。   “云前辈也有不知道的议题么?”   “谁都会有不知道的事。何况我也只是个修道新人。”   “啊,新人都这样厉害……我要更加努力才是。”   云乘月笑眯眯地点头。   还是有同道一起交流、讨论,更有意思啊。她不期然地想起此前在书院的日子,说话的人就那么几个,遇到问题只能自己拼命翻书。真是没趣极了。   日轮西转,一眨眼,夏论会又该落幕了。   最后,主持人代替胡家,严肃发问。   “——请教各位,痴儿如何修道?”   这时,丁舒锦正好在吃最后的点心残渣;她要确保没有浪费任何食物。她听见这个问题,怔了怔,想起了城中传闻。胡家的议题实在有名,本地居民很少有没听过的,她还在学校时,老师、同学们都讨论过这个问题,却没有人能提出答案。聪明人都不一定能修道,痴儿怎么修道呢?连读书写字都不行呀。   正想着,她余光里却见一道人影站了一起。她才刚一转头,便见身旁的云前辈走前几步,高高举起了手。   “我来试试回答。”   满场寂然,只有她的声音在传荡。也因了这寂然,原本不大的声音,竟准确递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什么?   ——有谁回答了么,怕不是我听错!   ——那是谁?   ——云道友。   ——哪个云道友?   ——就是之前那个……   ——不就是个小修士么……   议论纷纷。   连主持人都愣住了。   他为胡家做这件事很多年了。甚至连他的父母,也曾经干过这事、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他们的经验里,这个问题永远是泥牛入海,毫无回音。他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在这沉默中迎来工作的终点。   他整愣了好久,才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这位道友,楼……楼上请!”   主持人结巴了一句,慌忙说道。   楼上?   众人抬头看去。那是伫立在高台边的楼阁,也是这里最华丽的一栋楼。它从不对外开放,因为它的主人早已不需要通过一栋楼的经营,来为自己攫取财富。人们只看得见它华美的外表,还有窗边那飞起的华丽纱幔。   阴雨连绵不尽。但即便是潮乎乎的雨水,也不能浸染高楼的鲜艳华美。隐约有人坐在窗边,但楼下的人看不清他们是谁。   也直到这时,丁舒锦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云、云前辈……!”   她心脏突突地跳,这辈子从没这么紧张过。天哪,那可是胡家!是胡家!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有人敢尝试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因为没人承担得起回答错误的代价!没有人敢戏耍胡家!云前辈到底为什么……不,她难道果真有把握?云前辈是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有多困难……都怪她都怪她,她怎么就没拉住云前辈,怎么就忘了提前跟云前辈说一声呢!   小姑娘懊恼得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唯一冷静的,大约只有云乘月本人。   “那我们就上楼谈谈。”她招招手,“舒锦,走吧。”   小姑娘茫然地跟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依照前辈的指令行事。   众人屏息,注目。   等到主持人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三人彻底被那华丽高楼吞噬,现场才倏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每个人都在和每个人说话,也所以每个人都几乎听不清其他人在讲什么。   他们唯一知道一点——   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要么,那个曾引起小范围议论的女修,会被定性为骗子,会下场凄惨,会成为人们念叨的“千万不要招惹胡家”的又一例证。要么……   要么,就真的有奇迹会发生。   雨变大了。大雨倾盆,也赶走了街上挤挤挨挨的人群。   有人回头张望了一眼,却只见雨水不断倾泻,如同无穷无尽,永不止休。   ……   云乘月到了高楼之上,并未看见胡家的主人。坐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圆圆胖胖、穿着官服的男人,主持人介绍说是本地县令顾大人。还有一名眉眼温厚的中年妇人,而她自我介绍说是胡家大小姐身边的管家,姓吴。   “云道友,还有这位小道友,我家大小姐因家中客来,这几日不便出门。您接下议题之事,我已设法告诉大小姐。之后待大小姐有空,我再告知云道友,如此可好?”   百年家族里出来的人,行事一点没有外面传闻的张扬之气,反而友善谦和,彬彬有礼。   云乘月略一思忖,直言道:“吴管家,不是我不想等,只是最近有人找我们麻烦,时间久了,恐怕等不下去。而且,这件事也和贵府有关。”   吴管家望着她,并未显露惊讶之色,反而一脸了然。胡家果然知道赖疙瘩的事,但就这样置之不理。云乘月心中略略一沉,对胡家也多了几分不喜。   吴管家仍是带着那微微的笑,温文尔雅地说:“在云道友等待的这段时间,不会再有任何麻烦发生。”   云乘月声音微冷:“那以后如何?”   吴管家眼中露出微微的诧异,继而失笑,别有深意道:“如果云道友果真能解决这道多年未决之议题,该担心的自然另有他人。”   云乘月略眯了眯眼。只能说,不愧是胡家。表面再怎么温和友善,内里仍是唯我独尊,凭喜好做事,半点不讲公平正直。   那本地县令也完全不管?   她去瞧那位顾大人。   这顾大人也是笑眯眯的,平易近人极了,还亲切地问:“云小友不是本地人吗?那不若落户罗城?本地书文之风兴盛,出过不少人才,很适合云小友落脚……”   绝口不提胡家。   云乘月便明白了。   她不再微笑,实在笑不出来。她只淡淡地应付了几句,便告辞几位本地的大人物,带着丁舒锦转身离去。   而在场几位,当然察觉了她的不满,可谁都不会将一名小小修士的不满放在心里。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小小修士果然解决了难题又如何?她依旧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一大特点,就是绝不会为了心头的一点不满,就向大人物发泄。   他们得罪得起小人物,自然也就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在云乘月离去之后,在场几位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另一边。   吴管家喝了一口茶,闲闲笑道:“今日张星官说了要来,却迟迟不来,现在论道会都结束了,竟还没见他人影。顾大人与张星官交好,可知道他去忙什么了?”   顾大人满脸是笑。这位吴管家虽说是胡家家仆,但与大小姐一同长大,情义非同寻常,自己又是持有书文的修士,因此他不会用对待仆人的态度对她,反而颇为尊重。   “张星官忙着观测天象,试图解决近日大雨连降的事。”顾大人如实说道,“最近这雨水太盛,如果再不停,我们就要开阵做法了。”   “开阵做法也好。这样阴惨惨的天气,我们都没办法带小少爷出门,大小姐也心情不怎么好呢。”吴管家抱怨了一句,又道,“另外,顾大人,明日胡府设宴,您来还是不来?”   “胡府设宴,是给胡二少爷的接风洗尘宴罢……听说,这次不仅是胡二少爷回来了,还有几位明光书院的学生,也一并来了?我今日公务繁忙,这下雨的事,这布阵的事……”   顾大人磨磨蹭蹭,有点不情愿。   吴管家知道原因,心中撇了撇嘴。这位顾大人最是讲究明哲保身的人,可谓天生做官的料。自从白玉京将大道之争摆在明面上,顾大人就大大减少了和意趣之道修士的交往。往年二少爷回府,这位大人都是早早就凑上来,今年却装傻——真打量谁是傻子呢?   她便将茶碗一放,放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您果真这样繁忙,也是罗城百姓之福,我们也不能耽误。”吴管家淡淡道,“只不过,这次二少爷带回来的同窗,有京城庄家嫡系的公子、小姐,也有诸葛家的少爷。大小姐是想着和您的情谊,才特意邀请,不过您忙于公务,实在来不了,也是没有办法。”   京城?庄家?诸葛家?   顾大人的两只厚耳朵,恨不能“蹭”一下竖起来。   他连忙换了一副表情,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公务要忙,大小姐的情谊也要顾上!明日我一定来,一定来!”   吴管家心里做了一个讽刺的表情。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也就一笑置之,不再多言。   她心里想起了大小姐。其实以大小姐在家中的地位,仅仅是二弟带同窗回家,并不足以令她耽误自己的事。只不过,谁都知道,宸州浣花城出的那位云姓天才,也是书院的学生。大小姐还曾专门修书询问二少爷,问他与那位天才关系如何,得到的回答是“甚好”。大小姐便殷切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那一位也曾是个痴傻的孩子,结果一朝得回神智,便一鸣惊人、平步青云。   大小姐不求让小少爷平步青云,只要他能变回一个健康的孩子,就足够了。所以她才巴巴地守在家里,想央求二弟,设法托那位天才来看一看孩子,也许她有办法……   说起来真是巧,刚刚那一位也姓云。只是,和传说中的那一位相比,这个云大猫算什么呢?哪头轻哪头重,真是一目了然。   就是可怜天下做母亲的心,大小姐在家中多么说一不二,现在却要巴巴地去讨好弟弟和弟弟的同学。   吴管家心中酸涩不已,也默默祈求苍天,一定让大小姐如愿。 第141章 同门(1)   ◎继续打工◎   吴管家所谓的“等一等”, 一等就是二十来天,从五月下旬奔向了六月下旬。   云乘月思索,是否胡家找到了别的什么人、有了别的什么办法, 才会这么不慌不忙。如果真是这样……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强买强卖。她只能再次感叹, 体会到了一点做事的不易;无权无势的人想反抗别人的欺压,原来这么难。   那天从夏论会回来后,丁舒锦也闷闷的,不复之前的满怀期待。她是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大人物对她家的漠视, 因而很有点受伤。她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念书,此前相信的还是明镜高悬、天公地道, 哪里想得到人人都如此现实。   好在,她们也从夏论会上获取了足够的银钱,即便什么都不做, 也够丁家母女比较舒服地过上一年半载。   夏论会结束时, 丁双鱼病了一场。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悄悄去了一趟公学,想求老师,让丁舒锦重新入学。   可是老师也爱莫能助。原来,丁舒锦品学兼优,一直是拿罗城本地的奖学金上学的(云乘月:原来这里还有奖学金!),可前段时间,上头莫名把她踢出了奖学金名单。公学学费虽然不比私塾高, 一年也要五两银子。   “舒锦这孩子太犟了。她不愿向家里开口, 就选择……”   老师也觉得很可惜。他们都认为, 丁舒锦是一名修道的好苗子。   丁双鱼伤心极了, 回来就病了,病中还念叨说自己没用、糟蹋了孩子的天赋。   她这样难过,搞得丁舒锦也哀伤不已。她觉得是自己念书写字加重了家里的负担,甚至觉得要不是有自己,母亲一定过得更快乐舒心很多。   家里哀哀戚戚,云乘月看在眼里,心里想了无数种办法。   “要不我们搬家,换一个地方生活罢!”她提议说,“罗城待不下去,自有能待下去的地方。胡家再厉害,影响力也只在本地,赖疙瘩总不能在外地耀武扬威。”   这话刚说,她就被庄夜嗤了一声。   “云道友,普通人迁徙没有那么容易。”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警告道,“朝廷有律,仅持有书文的修士,也称‘正式修士’,才能自由离开原籍,但无论去哪里,也都要登记。否则,你以为路引、身份牌这些,是用来做什么?”   “正式修士以外,谁要离开原籍地,必须先拿到当地县令的盖章批准,否则便是触犯刑律!你可知道这样有什么后果?一律列为逃犯,天下通缉,捉拿后杖三十,罚金百两,并遣回原籍。”   云乘月愣住,半晌才道:“杖三十,还要罚金百两?普通人家谁有这么多钱?”   “那就送去做苦役。”庄夜淡淡道,“云道友,你以为我们的楼阁、街道,甚至星祠……都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没人修建,凭空出现。”   她真正怔住了。   她竟然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那些亭台楼阁、水井高台,所有这些象征着世界繁华的建筑,当然不可能凭空出现。一定有人设计,有人修建。可那都是谁?她从没关心过。   一边的丁舒锦也听得胆战心惊。   不过她到底是市井的孩子,这些事情多少也听说过。也正是因此,她们母女才从没考虑过搬去外地。   她敏锐地关注到了一个问题,鼓起勇气问:“庄前辈,您对律法……似乎很熟悉。”   她很少主动和庄夜说话。因此庄夜有点意外,睨了她一眼,才咧嘴一笑:“熟悉也谈不上,只有刑律处罚的部分,我还真是倒背如流。”   语气充满了故意的森然。   丁舒锦却没有吓到,反而敬佩起来:“那也相当了不起。我听说《大梁律》相当厚,而且只存放在官府中,一般人看不了。庄前辈竟然能对其中一部分倒背如流,一定下了很多功夫。您……您是打算去争取功名么?”   她迟疑道。   这回轮到庄夜一愣。他太习惯自己的飞鱼卫身份,一时竟也忘了,普通人是看不了律法文书的。   他不愿和小姑娘多费口舌,便打了个哈哈,起身走人了。   云乘月问:“你去哪里?”   庄夜头也不回:“赚钱去。”   他最近找到了来钱的好办法,便是接一些本地修士的悬赏。他目前修为是不高,但飞鱼卫的很多技巧都在,加上他对市井生活极为熟悉,竟然做出了成就感,成天不见人影。   按理说,以庄夜的性格,是绝不会管别人死活,况且他和云乘月还算结了梁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了稳定收入后,竟然时不时回来看一眼,还留一些银钱下来。   连丁舒锦都偷偷说过,觉得庄前辈说不准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云乘月也摸不准他怎么想。也许这就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所带来的情谊,可称之为蚂蚱之盟?   庄夜走得洒脱,只留下云乘月顾自沉思。一想到周围这些建筑都是不知道哪个可怜人修建的,她便总有点不舒服。而且,万一丁双鱼母女也……她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丁舒锦也绞尽脑汁,可惜她年纪尚幼,实在也想不出办法。最后她只能叹了口气,悲伤道:“要是我可以再有本事一些,也像赖文珺那样,得人看重,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罢……”   云乘月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实在不行……大不了她不要什么“火候”,什么“心境”了。直接恢复修为,禀明身份,就不信连丁家母女两个都带不走!   和身边人的命运相比,修为瓶颈算什么?如果连关心的人都照顾不了,修为再高也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云乘月豁然开朗。她眉心一缕生机跃动,那是天生道文的灵光,但她并未察觉,只是突然感到胸怀舒畅,仿佛有什么桎梏她的东西,又消除了不少。   “别担心,实在不行,我也总有办法。舒锦,你别责备自己。”   小姑娘茫然道:“责备自己,但是,确实都是因为我……”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有天赋也不是你的错,而是很好的事。”   云乘月弯下腰,凝视着小姑娘的双眼,温和又认真地说:“我会尽我所能,教你观想书文。不过说实话,我大约也只是个半吊子,只能教你不多的东西,剩下的很多,我们需要一起努力、一起前行。”   丁舒锦感受到头顶温暖,良久说不出话,只眼睛渐渐红了。但她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只揉揉眼睛,尽量绽放出一朵笑。   “好,我和云前辈一起努力!”她想了想,“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云乘月笑眯眯:“从白天摆摊,下午收摊回来练字开始。”   丁舒锦响亮应道:“好!”   在她们背后,堪堪病好的丁双鱼扶着门窗,望着女儿的侧脸,不由潸然泪下。她擦掉眼泪,跨前一步。   “我也一起!”她叉着腰,像老板一样神气,粗哑着嗓子,“要论做吃的,我至少比你们懂得多。大猫,你之前不是想学做面?来,我教你!”   云乘月先应了一声,然后歪歪头,有点呆呆地想:咦,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学做面?   算了,做就做,面也挺好吃的嘛。   ……   “做馄饨面呀?”   “做馄饨面。”   “可豆花很受欢迎,不卖了有点可惜。”   “那就一起做。”   “一起做?我们才三个人。磨豆浆和揉面都很费劲,我倒是没有问题,可老板娘你和舒锦……”   老板娘站在灶台边,头发在脑后绑得紧紧的,系着围腰,手里包馄饨的动作快如残影。闻言,她停下动作,爽利一笑。   “啊哟,大猫,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有钱赚最要紧,再苦都累得!而且,为了让阿锦去州学……”   州学是一州人才之济济的地方,通常都位于首府,是大梁官学,由国子监统一管理,不受地方管辖。   安州的首府叫青碧,位于一州北部,和罗城很有一段距离。如果能考上州学,就能合法拿到县令盖章的离籍文书,那起码丁舒锦能顺理成章离开罗城,没有人能阻止。   这是云乘月新打听来的消息。自从那天和庄夜对话,她就有意识对身边的生活、社会规矩更加注意。   丁双鱼也就有了新的盼头。罗城的公学上不了,可她本就期望把孩子送到州学去。学费是贵,可目前看来,也不是没可能攒到。   市井里生长的人都有一股韧性,尤其女人的韧性更不容小觑。丁双鱼的精神头足足的,要不是有宵禁,她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赚钱。   她们一个人揉面,一个人包馄饨、切面条。云乘月还拿出了空间锦囊(也是论道会答题得来的),这里面有保鲜区域,很适合存放食品。这样的话,她们就可以一次性多做点吃的,存放起来,这样早上到中午的时间能多做得几锅生意,下午早早收摊回家,也就有了底气。   云乘月揉面揉得专心致志。其实旁边是有工具的,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来压面的机器,之前老板娘一直用这个。但据说手工揉的面要好吃得多,那些大酒楼都专门请师傅来揉面,云乘月就也想试试。   丁双鱼看了她好几下,最后惊叹道:“大猫,你真是我见过力气最大的人。”   “……嗯?”   云乘月太专心,以至于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丁双鱼说了什么。她纳闷地看了看手下的面团,又抬手看看自己手腕上沾的面粉,问:“我力气很大么?大概修士就是力气大一点。”   丁双鱼赞同地点头:“所以修行是好事。女人有多的力气,更是大好事。”   她看向门外。   厨房外,丁舒锦在院子里看书。今天出了点太阳,温度上来了一些,又不很热,院子里很舒服。小姑娘正专心致志的写东西,用的笔墨正是云乘月赢回来的那一套。她收的时候很不好意思,是云乘月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去,还认真说一定不辜负云前辈的心意。   “是好事。”丁双鱼重复了一遍,语气相当坚决。她重又埋下头,手下的活儿做得更快了。   所谓馄饨面,就是馄饨和面煮在一起。有的地方对“馄饨”的发音更类似“云吞”,都是方言口音,写下来总归是“馄饨”这两个字。这也是大梁“书同文”的要求。   丁双鱼说,原本这季节天气炎热,是该做冷淘的,但今年天气反常,雨一阵阵地来,就只做馄饨面了。海味的馄饨面,鲜得掉眉毛。再配一碗甜豆花,真再没有更好的享受。   云乘月问:“什么是冷淘?”   原来冷淘就是面煮好后,用凉水过一遍。有的地方爱加些花儿,有的地方喜欢加香料。   丁双鱼:“大猫,我记得你是宸州人?我听说宸州人爱吃辣,会把菜籽油拿香料细细煎了,存起来做菜,拌面也很香。我年轻的时候向往游历四方,可惜没有修道的天赋,也没能当个行商,轻易走不了。”   云乘月努力想了一会儿,才在记忆中捡起这样一幕:她在顾姨的面摊上吃面,有时是汤很鲜的煎蛋面,有时是一碗红油拌面。原来那红油,是用香料煎的么?她吃了好久,都不知道。   她失笑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做过。”   丁双鱼无奈:“大猫,哪有人连自己家乡的食物都不知道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不是什么‘自己讨生活的小修士’,而是养在大宅的小姐,才远离一切烟火气。”   烟火气……   云乘月顿了顿。   她笑了笑。   “是啊……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说我总是不关心身边的人和事,缺少烟火气。那时候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现在却渐渐懂了。”   丁双鱼却一愣。她刚包完最后一个面皮薄薄的馄饨,又将所有馄饨收进空间锦囊,再拿一把菜刀切面条。   而后她一边麻利地切面条,一边说:“远离烟火气有啥不好的?我巴不得我们阿锦离烟火气远远的,什么都不操心,只管好好念书,好好成才。”   她说得很平淡,却也因为这种平淡,别有一种认命的无奈。   云乘月微微摇头。她也看了门外一眼。丁舒锦还在那里写字。她在思索着什么,提笔迟迟未动,皱着眉毛,想得正入神。   “老板娘,不是这样的。”她凝视着那个少女,宛如凝视着过去的自己,“修道,首先要修心,然后才谈得上凭自己的心去认知天地,再不断践行自己的认知,最终才能悟道。你不必忧心,阿锦比同龄人更多的经历和辛苦,都会变成她成长的土壤。等她正式踏上修道一途,就会比别人走得更扎实,也走得更远。”   剁剁剁剁剁——   老板娘埋着头,飞快地切着面条。她做这件事做了太多年,也就太熟练,切出来的面条粗细均匀,漂亮极了。她曾一度引以为豪,后来却生出淡淡的厌恶:就是因为这双手做惯了这些,才不能为女儿提供更多。   但是……   她一口气切完了一整块面团,放下刀,抬头一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期盼着那一天到来。”她笑着,眼睛却微红,“大猫,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云乘月回过头,也对她一笑,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这是一个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   “客气什么,这是一名优秀伙计应该做的。老板娘赚钱之后,多给我发奖金噢!”   丁双鱼擦擦眼睛,狠狠点头。   “发!多多地发!”   ……   罗城已经是六月。   以往六月是最炎热的时候,阳光辣得叫人皮肤刺痛,海风吹得万里蓝天,却又让空气更干燥。   可今年的六月,最多便是阴沉沉的雨天。五月份开始的雨水,在六月也依旧降临。连绵的,急骤的,卷着风来的,阴惨惨顾自落下的……什么雨都有。罗城好像不再是罗城,而成了个雨城。   罗城周边的地区也受到了影响,都这么阴多晴少。可听北边来的人说,其他地区天气都很正常。   原本人们这个季节来罗城,除了参加论道会,就是来玩的,修士们会频频出海,去打捞海中的珍宝,也去碰一碰稀少的海市蜃楼,找找传说中的海上奇遇。不乏这样的先例。   可现在天气这么差,官府所谓的“开阵布法、散雨求晴”也没多大作用,很多人便离开了罗城,去其他天气晴好的地方玩乐。而那些留下来的,也不无抱怨。   现在,陆莹就走在这样雨雾迷蒙的街道上。   她之所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是因为受够了那位庄家小姐喋喋不休的抱怨。多下点雨有那么值得抱怨么?大小姐这种东西真是讨人厌。还有那个庄家的天晓得行几的老爷,成天拈着一枝桃花看戏唱曲,也腻歪得可怕。世家公子这种东西更加讨厌。   还不如在街上走走。看着身边人来人往,还有两边忙忙碌碌的店铺、小贩,都让她有一种安心感:自己还活着,也还在努力着。这才是她自幼熟悉的生活。   假如身边没有跟着这位师兄,那就更好了。   “……诸葛师兄,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陆莹忍无可忍,转身盯着那个阴魂不散的青年。   诸葛聪一身简朴的青灰色长袍,同之前花孔雀似的打扮完全不同。他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陆师妹误会了,我只是想四处逛逛,多了解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说不定有助于退治雨水。”诸葛聪慢条斯理地说,“不然的话,道尊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耽误多久?”   鬼才相信这说辞。陆莹暗中翻了个白眼。   但她心思复杂,很少和人正面冲突——跟云乘月除外。何况诸葛聪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态度也很不坏,陆莹不想轻易得罪他。   她只能忍下不耐,露出个假笑:“希望诸葛师兄真的是为了书院任务。”   诸葛聪说:“自然。”   还是坚持跟在她身后。   陆莹无奈,只能闷头往前走。   一个月前,书院几人一起来了罗城。庄家叔侄名为游学,其实是来游玩散心,成天待在胡家接受款待。而陆莹、诸葛聪,还有阿苏和小麒麟,都是顶着“书院任务”四个字来的。   陆莹本想和阿苏待在一起,结果那个讨人厌的庄清曦,非要拉着阿苏一起。说是作陪,其实就是把人家当侍女用。这庄小姐还理直气壮,说些什么外院学子就该给内院学子打杂啦,阿苏本来就是世家家仆、她临时征用一下想必季双锦不会介意啦,之类的话。   更烦的是,阿苏居然接受了!她说,她是为了自家小姐才来的书院,出门在外也代表了季家的脸面,面对顶尖世家出身的庄小姐,她一定要小心对待。   陆莹简直要气死了。她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这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仆人?书院外院又如何,也是持有书文的独立修士,努努力以后说不定能有一番成就,干嘛把自己限制在“仆人”位置上。   季双锦也不管管……哦,她大小姐正在书院里,忙着跟那个乐家的乐水混一起呢!   算了算了,陆莹念叨了几次,也就懒得管了。管太多容易心梗,还容易招人烦,顾好自己才是第一位,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想说话,身后的诸葛师兄却总是没话找话。   “陆师妹喜欢逛街?莫非对建筑有兴趣?”   “陆师妹更喜欢市井的民居,还是宏伟的官府建筑?”   “陆师妹喜欢吃什么?”   “我买了伞,看天气又要下雨。”   “陆师妹……”   陆莹忍无可忍。   她暗中深吸一口气,回首时又是一副客客气气的假笑。   “诸葛师兄,你不必如此关心我。”她不觉又换上了那副娇滴滴的口吻,她曾经习惯的伪装,“如果我没记错,诸葛师兄一开始似乎颇为仰慕双锦,为何近来偏偏缠着我?莫不是想通过我,好接近双锦?”   “我……”   诸葛聪一怔,又苦笑一下,坦然道:“我确实曾对季师妹动过心,但她心无杂念,我也并未情深到坚持不懈的地步。”   陆莹瞪着他。“并未情深到坚持不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现在坚持不懈跟着她,就是情深了?这也太……恶心人了吧!   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诸葛聪说完,想了想也觉得有哪里不对,慌忙补救:“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   他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陆师妹,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私下说罢。”   陆莹有点警惕:“行,那随便找个路边摊。”这谁都能看见的地方,才不担心对方使坏。虽然诸葛聪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但这份警惕已经刻到了陆莹骨子里。在她以前的生活经验中,不够警惕是会丢掉性命的。   诸葛聪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他又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忧郁起来。   两人真就随意挑了个路边摊坐下。这雨下个没完,街道清净,两旁店里的生意都少了很多,可这家店竟然客人不少。虽然大多是买了带走的,但也看得出,这家店必定味道不坏。   这路边摊环境简陋,坐着吃饭的人实在没有。只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小姑娘,坐在一旁静静写字。陆莹多看了几眼,发现那姑娘竟然没有一本字帖,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老板娘倒是热情:“两位吃点什么?有馄饨面,还有甜豆花。”   那写字的小姑娘也站起来,招呼他们,又给他们倒茶,动作秀气、言语得体,像是读过书的。原来这是老板娘的女儿。   诸葛聪说:“一份甜豆花即可。”   陆莹说:“都要一份。”   见诸葛聪有点惊讶,她心中翻了个白眼,嘴上娇滴滴道:“诸葛师兄看什么?不吃饱一些,哪有力气修炼。”   诸葛聪有点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能吃是好事啊。我请陆师妹。我只是在想,原来陆师妹喜欢吃这些。”   对面总是态度良好,搞得陆莹也不好继续阴阳怪气。她撑住脸,冷静了几息,道:“算了。诸葛师兄,有话直说罢。入学以来,你一直缠着我,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我倒是不在意旁人的闲话,不过心里也难免在意,甚至有点烦躁。”   “也对……”   诸葛聪理亏,低头道歉。   陆莹:“好了,师兄有话请讲。”   诸葛聪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怀疑陆师妹是我的亲妹妹。” 第142章 同门(2)   ◎骄矜◎   诸葛聪缓声道:“我一直怀疑陆师妹是我亲妹妹。只是一直不能确定, 所以我不想说出来,怕吓着你……也怕带来不好的影响。”   “……啊?”   陆莹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惊得瞪圆了眼睛。   “诸葛师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根本不可能……等等,难道是因为我的弓箭?”   她忽然心虚。她差点忘了, 她在来书院考试时,就是冒充的诸葛后裔身份,还说自己手里那把弓箭是诸葛家的逐日弓。可实际上,她就是个命硬的孤儿, 那把弓箭也是从师父手中夺来的。   该不会……那个把自己当奴仆使唤、又想把自己送去别人床上的所谓“师父”, 是诸葛家的后人吧!   完了完了,要被寻仇了。可冤枉啊, 她当初反抗的时候,也不知道对方来历。就算知道,那也得拼死反抗, 总不能认命!   现在怎么办?不会被揪去见官, 定她个杀人罪什么的,拉去斩首啊腰斩弃市啊……什么的罢!陆莹脊背汗毛竖起,恨不能夺路而逃。   “……那弓箭是别人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板起脸,强作镇定,“诸葛师兄,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己挣扎着, 误打误撞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我真不知道你妹妹是什么情况, 我也什么都没做过, 你要是需要, 弓箭可以借给你研究,但我发誓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熟练地卖了个惨,指望这世家公子能被她糊弄过去。   但她没想到,诸葛聪的眼神变得更忧郁,甚至显出了一丝心疼。   陆莹汗毛都快立起来,觉得这眼神矫情死了,瘆得慌。   “陆师妹别慌,别慌。”诸葛聪一无所知她内心波澜,只竭力安抚,“我妹妹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至今没有找到。你们二人同龄,你哪能做什么?我并不想伤害你……你不要怕。”   他有些失落地喃喃道。   陆莹猛掐自己手掌心,终于镇定下来。   这时候,正好店里的小姑娘端上来两碗甜豆花。一看就用料实诚,堆满了佐料。陆莹从小是个“民以食为天”的孩子,饶是心慌,对着食物也本能地爱惜,便下意识舀了一勺塞嘴里,再嚼两下。   这个味道……   温热的绿豆熬得沙沙的,却又没全化,是要在嘴里切切实实咬下去才能圆满的绵软甜糯。豆花软嫩清香,和着淡淡蜂蜜甜的汁水,还有山楂碎带来的微酸,一齐交叠袭来。   陆莹多嚼了几口,起先味同嚼蜡,渐渐也能尝出味道。她醒过神了。哦,难怪买的人多,确实是好吃的。   能想吃就吃,还吃到好吃的,真好啊……   她定下心神。和她无关,很好,她不需要慌张。   她静静听诸葛聪说。   诸葛聪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把好端端的豆花搅得碎碎的,却一口没吃。他眉眼里写着心事重重,嘴角却还挂着一点本能似的笑。   “我妹妹……我妹妹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她比我小两岁,也是在两岁那年丢的。”   “那一次我们去京郊看灯会,我忘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总之我一直在又哭又闹。大家都忙着哄我,一转头,妹妹就不在了。”   陆莹:呵,男人,小时候也不安生。   “家里也一直在找妹妹,可虽然抓到了拐你……拐妹妹的人,妹妹却已经被卖去了北方。最后家里查到妹妹应该在奉州,就一直找,一直找。但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诸葛聪凝视着她:“陆师妹,你是奉州人,也有逐日弓,还和我妹妹同岁。我曾悄悄将你的画像寄回家,大家看了都说你和外婆长得像。”   长得像么?她和世家的某个人长得像……?   陆莹有点紧张,不由又吞了一勺豆花。淡淡的甜味,她很喜欢。在奉州是吃不到这样水灵软嫩的东西的,那里冬天干冷,夏天干热,只有乐家那种大家族才有钱布置法阵,把院子弄得四季如春。   她是在奉州长大的。一开始会瞄上乐家公子乐熹,也是这么个缘由。   可诸葛家的小姐?她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会和世家有关系。   再吃一口甜豆花。陆莹重新镇定下来。   “诸葛公子,人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偶然相似也不稀奇。”她无所谓地说,“至于逐日弓,兴许你认错了。诸葛家逐日弓很有名,仿制的也不少。就算你没认错,那当年一个两岁的幼儿,怎么能够带一把弓箭出门?如果我是人贩子,我一定拿了这宝贝弓箭单独卖,留着干什么,生怕你们找不到人么?”   她情绪起伏,那点伶牙俐齿的刻薄劲就上来了。   “所以,我必定不是诸葛小姐,不是你妹妹。让你失望了。”陆莹一锤定音。   诸葛聪却并不这样觉得。他苦笑一下。   “不,如果只是逐日弓的问题……逐日弓并非真正的弓箭,但很多人都误会了。”   陆莹一愣:“什么?”   “那不是弓箭。所谓‘诸葛家代代相传的逐日弓’,本质其实是血脉里流传的一枚书文。凡是继承了这枚书文的后裔,一旦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并选择以弓箭作为本命灵器,书文就会附着上去,让那把弓箭成为逐日弓。”   说到这里,诸葛聪摊开手掌。他掌心一枚“弓”字灼灼一现,笔画宛如流淌的金色岩浆。   “陆师妹,那把弓箭之所以是逐日弓,不过是因为——是你在用!”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拥有诸葛血脉的最好证明。”   “我绝不会认错。妹妹……陆师妹,我们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陆莹怔了好久。   良久沉默后,她突然急急开口:“那又如何!诸葛家不说也是传承百千年的大家族?流落在外的血脉不知道有多少,凭什么我就是你妹妹?我难道不能是祖上有哪个不知名的诸葛?而且我从没听说,书文能通过血脉流传,开什么玩笑,那大家修什么道,就看出身好了!”   她莫名有些愤怒。   诸葛聪又搅了几下豆花,还是一口没吃。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对,你说的不无可能。”他肃声道,“所以我想请求陆师妹,跟我一同回白玉京。家中祠堂供有‘滴血尺’,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血脉离得多近,一验便知。”   陆莹又沉默了半天。   她的目光移向其他地方。街上又落雨了,水坑里积着水,这会儿被打出朵朵涟漪。不知道罗城的雨什么时候能散,啊对了,他们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那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一些和任务无关的话?   家人,家。这是什么样的东西?真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扯上关系。   也许她不该想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那些大家大族的事,知道越多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什么阴谋……   但是……但是。   “这样好了。”   最后,她轻声开口:“如果罗城的任务顺利完成,我可以和诸葛师兄去一趟白玉京。”   “……真的么!太好了!”   诸葛聪手一颤,险些将勺子摔了。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笑容止不住地满上来,眼里也全是期待的光。   陆莹看在眼里,有点心烦意乱:“你高兴这么早干什么,万一不是呢?很大可能不是!我只是看你可怜,才答应上京,可什么都没承诺……”   “这样就够了!就够了!”诸葛聪深吸一口气,“陆师妹,我寻觅多年,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也只怀有感激。就算不是,我也愿意把陆师妹当作妹妹照顾,毕竟我们拥有同样的血脉。”   陆莹闷道:“谁要多一个莫名其妙的哥哥!”真是搞错没有,从前她骗男人才用什么哥哥妹妹这一招呢!   诸葛聪还是满脸的笑。   陆莹皱眉,忽然出手,抢过了他那碗甜豆花。豆花已经稀碎,烂烂的,甚至显得有点恶心。但陆莹并不介意,只道:“不要浪费食物。你不吃,给我好了。”   她已经忍了很久这种作践食物的行为了。   说罢,她就端起碗,“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诸葛聪傻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讪讪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一阵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很明显的海滨才有的鲜气,热腾腾地飘过来。两人一扭头,见店里那名小姑娘端着一只碗走过来。   “客人,您的馄饨面。”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刚刚看您两位在说话,就没来打扰。”   陆莹他们说话的时候放了隔音法器,人声传不出。修士出门总是很方便。   陆莹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是一愣。   只见飘着小虾干的汤里,盛着面皮薄如蝉翼的馄饨;黄澄澄的细面条待在一旁,上头竟还卧了个煎鸡蛋。   “我没要加鸡蛋。”她说。   小姑娘却对她笑笑:“这是店里前辈请您的。”   “前辈……?”   陆莹循着小姑娘的指示看去。就在灶台边,这路边的母女小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是个年轻女修,黄黑的皮肤、普通到难以记住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她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这边微微一笑,而后便回过头去,和老板娘一起煮馄饨,又给路过的客人递豆花,动作熟练极了,和街边的所有小贩一样。   陆莹盯了她好一会儿。   然后她低下头,挟起鸡蛋咬了一口,再吃一粒馄饨,又吃一筷子面,再喝一口汤。   “……真好吃。”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那名女修,试探道,“多谢你请我吃东西。作为回报,我请你去吃点心。”   诸葛聪奇怪地看着她,但并不阻止。   那名女修再次回头对她一笑。她整个人都被灶台的热气围着,眼睛却还是那么清亮。   “好啊。”她愉快地说,“这位客人,您可真是个好心人。”   ……   同一天,胡家。   飞马拉的车一路从直道行来,安然地无视了大梁对于“飞车禁止入城”的禁令,一直来到了胡家上空,才徐徐降落。   胡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他们有宽敞干净的马厩,技巧最娴熟的车夫,能保证车驾平稳降落,并在第一时间奉上:下车踩踏用的矮凳,擦手的温热毛巾,甚至供选择的水果、饮料。   但胡大小姐并没有心思享受这些。再说,这都是她出生以来习惯的享受,也就不觉得是享受了。   她风尘仆仆地走下马车,手臂里紧紧揽着一个孩子。这是一名十二岁的男孩,五官端正,眼神却发直,神态呆怔,对外界毫无反应。   这就是她的幼子,胡韶,今年不过十二岁。他曾经聪明伶俐,却因为所谓的“家族诅咒”,变成了这副模样……距今也有五年了。   胡大小姐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向来冷硬的面容浮现出一缕悲伤。   “胡大小姐……”   另一架飞车也停了下来,从中走下一男一女。正是庄家叔侄。庄清曦提着绯色裙摆,讪讪地走到胡大小姐身边,一脸愧疚。   “真是对不起。”她有些不安,“我是想孙前辈名满天下,或许有些办法,没想到……”   胡大小姐提了提嘴角。她知道这时候应该礼貌地回以微笑,但她实在笑不出来。   二十余天前,她的二弟带着同窗回家。胡大小姐抱着极大希望,恳请二弟去请那位传说中的云小姐,可二弟却说,那位云小姐正在闭关,不好打扰。他给她留了言,等她出关,就请她过来。   胡大小姐暗暗有些埋怨二弟。他怎么早没想到阿韶呢?赶在人家闭关前早点请,不就好了么!   可这抱怨不能说出来。毕竟二弟是家中骄傲,被父亲视为家族倚仗,大小姐也还指望他帮忙联络,只能笑脸相对。   这时候,庄家小姐庄清曦站出来,很积极地说,她家里和一位大修士颇有渊源,可以请对方看一看阿韶。便是孙前辈。据说这孙前辈善观星测命,也擅医术,确实是极有名气的大修士,而且性格孤高,寻常人难得一见。   胡大小姐也听过这孙前辈的名号,只苦于没人引荐。庄清曦一说,她当然喜出望外,立即备了车马,带着阿韶赶去拜见。   可惜,就连那位孙前辈也毫无办法。并且他得出了和司天监同样的结论:这是天谴。天要咒你,你能奈何?   来来回回,二十多天就折腾过去了。   还好,胡大小姐早已习惯了失望。她勉强放柔声音,安慰了一脸歉疚的庄清曦几句,又表示了感激。   “哪里……庄小姐如此为阿韶着想,我心中只有感激。”她嘴里说着些客套话,“庄小姐,还有庄公子,二位陪着我们车马劳顿,过意不去的是我。两位且去好好歇息,需要什么,只管找我开口便是。”   总算将那两位哄回了房。   胡大小姐牵着孩子,回到自己的院子。到了院子口,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东张西望,那矮小而不美的模样、浮夸油腻的姿态,都让胡大小姐不喜。   然而,她牵着的孩子竟然有了反应。   “啊……”   一直呆呆愣愣的孩子居然抬起手,指向那个男人。   男人骤然一笑,殷切地抽出腰间毛笔,在空中胡乱一划,就写了个“混”字出来。他再捧着这枚书文,小跑着上来,将其递给孩子。   孩子接过书文,骤然一笑。接下来,他盯着那枚书文,不时摸一摸、捏一捏,专注极了,对其余事情再没有反应。   胡大小姐心中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带小少爷下去玩罢。”   “哎——!”   男人行了一个毫不标准的大礼,便在丫鬟的看顾下,陪着小少爷去院子里玩了。   胡大小姐目送着孩子的背影,一阵心酸。她不由抓紧了身边心腹的手,喃喃道:“阿葵,我真不明白,这赖疙瘩到底有哪里特殊……那样多大修士都不能让阿韶多一点反应,偏僻他那上不得台面的书文,却能让阿韶笑!”   阿葵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大小姐,既然小少爷喜欢,就随他去罢。说不定小少爷笑着笑着,就好起来了呢?”   如果云乘月在场,一定能认出来,这“阿葵”就是当日的吴管家。她名叫吴葵,是胡家家仆。不过胡家并没有北方“赐姓”的习惯,所以家仆也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姓氏。   胡大小姐苦笑,拍了拍吴管家的手:“哪有那样容易。这都一年了,不也就让阿韶笑笑么?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啊!”   “不想这些了。阿葵,我出门多日,事情都堆起来了吧?账本拿来,我先看着。”   走了几步,胡大小姐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等一等……我竟忘了!那论道会上的云大猫,如何了?”   吴管家忙道:“我记着呢。早就吩咐过她了,叫她等着,这段时日那云大猫都在罗城出摊。您要见她,随时吩咐一声就行。”   胡大小姐有些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人有些见识,我们还是要客气些。修士深浅难知,开头客气些总有好处。”   吴管家有点讪讪的,点头应了。唉,早知道大小姐是这态度,那天应该更客气些。但她转念一想,自己那天也挺客气呀!没做错什么。   其实,胡大小姐嘴上这样讲,心里也没报什么期望。至多不过第二个赖疙瘩!   “今天去送拜帖罢。叫她明天……不,三天后,待我处理完了手头事务,便请那云大猫来府。让她把时间空出来。”   “是,大小姐。”   ……   庄清曦脚步轻快。   庄不度懒懒散散地跟在她身后,不像长辈,倒像个护卫。一路上不少人偷看他,他总归是被看惯了,也很怡然自得。   庄清曦倒是有些得意。她是个爱美的人,或说世家风气就尚美,而庄家在世家里也以“美姿容”而出名,去哪里都得人瞩目,哪能叫她不得意呢!   至于胡大小姐的事,她很遗憾,不过胡大小姐自己都说没关系了,那就没关系啦!   反正不是自家事,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呢。   “阿苏,阿苏!”她轻快地喊道,“我累坏了,帮我准备沐浴熏香!”   原来她身边还跟着个无声无息的人。阿苏一路都跟着她,一身灰色短衫,头发在脑后绑成辫子,俨然是一名英姿飒爽的……护卫。   任谁来都会觉得她是庄清曦的侍女、护卫,而不是同窗。   甚至阿苏自己都不觉得。   她相当自然地应了一声,又请示性地看向庄不度。   庄清曦噘嘴:“小叔叔有人伺候,是不是啊小叔叔?而且我是女孩儿家,更需要照顾。”   庄不度在小事上向来懒得跟她争,就说:“是是是,对对对。”   庄清曦笑了,又对阿苏说:“之后我睡一个时辰,到了时间你叫我。我要出门逛街。对了,之前不是叫你列出罗城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今天下午就去逛,明天继续,然后……”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阿苏起先还点头,不久就露出迟疑之色。   “庄小姐……”   “嗯?”庄清曦被打断,不怎么开心,“我还没说完呢!季家的仆人怎么这样没礼数?”   她一说“季家”,阿苏就闭上了嘴。她最怕给家族丢脸,给小姐丢脸。所以她才这样顺着庄清曦,想的是,说不准能帮小姐多条人脉,最起码脸上有光。   可这一回,阿苏是真的很为难。   “庄小姐,我这次是跟着拂晓出来的。我们还有书院任务没完成,如果再耽误下去,我没什么关系,可拂晓恐怕会被记过……”   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缘由。   拂晓是云小姐托付给她照顾的。这次她跟着庄清曦出门,不得已让拂晓寄住在胡家,也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阿苏其实很想赶快过去看看它。如果拂晓出了岔子,她怎么对得起云小姐……不光是为了自家小姐和云小姐的情谊,阿苏自己也不愿意。她总是记着,自己曾在鲤江水府中被云小姐救过。   明明答应了会照顾好拂晓,却把它一个麒麟扔在别人家……   阿苏真是愧疚极了。   “拂晓是谁……哦,云乘月那头丑麒麟。”庄清曦皱眉,“胡家有人照顾它,你上赶着作甚?莫不是把那丑东西当了自己的主人?也不嫌丢人么!”   阿苏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差点狠狠握拳。但她忍耐住了,还垂头行了个礼。   拂晓就是拂晓,不是什么丑东西。她在心里反驳,却深吸了口气,忍耐着没说出来。她只说:“对不住,庄小姐,我还是现在就去看看拂晓。否则,我没办法和云小姐交待。”   说罢,她转身就走。   留庄清曦目瞪口呆。   “这……这这!季家果然是没落了,连所谓的家仆都敢这么放肆!”庄清曦觉得很丢脸,又委屈,“我哪里说错了嘛!”   庄不度在边上看够了热闹,此时一笑,手中桃花枝轻轻一抖;桃花瓣飘散,化为一阵微风,在庄清曦头上轻轻一卷。   “好了,出门在外,少给人添麻烦。”他笑道,“是谁以前还信誓旦旦,说出门念书,就是要当一名能独当一面的修士,还要给母亲长脸的?”   “啊……”   庄清曦心虚地低头。半晌,她闷闷不乐道:“好吧好吧,我自己做就好了。哼,这个阿苏,我再不用她啦!”   庄不度啼笑皆非:“那人家还巴不得,真是高兴得很。”   “……小叔叔!你到底是哪一头的啊!”   庄清曦气结。   庄不度哈哈一笑:“我当然是看戏的那一头了!” 第143章 同门(3)   ◎丁舒锦的修炼◎   阿苏一路急行, 最后直接小跑起来。作为季双锦的贴身护卫,她自幼习武,身手比普通修士更灵巧。   胡家豪气, 给他们这些书院的人一人一间院子,连拂晓都有一间。但阿苏主动要和拂晓住一起, 不然谁照顾它?   才推院门,她就急急道:“拂晓,拂晓!”   “……咩?”   院子里有小小的假山和小小的水池。蓝色的小麒麟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尾巴尖尖垂在水里, 一动不动。它身边还围着三个小丫鬟, 个个都捧脸望着水面。   一听见阿苏的声音,拂晓回过头, 尾巴也正好上下浮动几下,而后突然用力抽出——钓上来一条鱼!   水花四溅,锦鲤奋力挣扎, 却还是被牢牢粘在麒麟尾巴上。   三名小丫鬟立即惊呼并鼓掌。   “好厉害好厉害!”   “真的钓上来了呢!”   “拂晓好厉害!”   小麒麟沉稳地“咩”了一声, 再甩甩尾巴,把锦鲤放回去。它再和小丫鬟们依次击了个掌,这才轻盈地飞奔过来。在它那小小的、粗壮的、毛茸茸而长着肉垫的四足边,隐约有云气生出。   有时候,阿苏会觉得拂晓真的是传说中腾云驾雾、神奇莫测的神兽。但书院的人都说它已经被坏了根基,是头小废麒麟,只能当宠物养。   见拂晓很精神,也有人一起玩, 阿苏松了口气。   她抱起拂晓, 又和小丫鬟们打过招呼, 并拿出远行带回来的特产分给她们。这些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 活泼可爱,拿到远方的糖和小饰品,开心得不得了。   拂晓在旁边睁大圆圆的金色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阿苏又拿出一只锦囊,挂在拂晓脖子上。   “这是送给拂晓的。”她说,“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有五月挂锦囊的习俗,现在虽然是六月,可我觉得它还挺好看。”   拂晓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锦囊。这是深绿色绣白鹿的挂饰,缀在它蓝色的鳞片和蓝白色的鬃毛间,是挺好看。   它高兴起来,也忘了此前等待的寂寞,连“咩”了好几声。   接着,它又竖起尾巴,指一指院子外,又在空中写了几个字。它用的是池塘里的水,那些水珠很听它的话,在空中组成了圆滚滚、稚气十足的一句话。   ——出门,看看,好不好?   控水不是很难的法术。不过阿苏知道,小麒麟为了掌握这门诀窍,花了很多时间练习。   “想出门逛逛么?走吧。”阿苏摸了摸小麒麟的头,英气的长眉舒缓了,整个人都柔和下来,“我们一起。”   “咩!”   拂晓兴奋地扒住阿苏的肩,又对依依不舍的小丫鬟们挥挥爪子。它望着雨气十足的灰暗天空,毫无人类的苦闷,反而颇为喜爱那湿润又充满力量的云层。   “咩……”   而且它总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熟悉又亲切的气息。   ……   巧的是,此时此刻,陆莹也和拂晓分享着同样的感受:她总觉得身边的人很熟悉。   雨水时断时续,她们干脆不撑伞,就走在雨水里。诸葛聪说他有几个地方想去,就告辞离开;或许他也是觉得,和两个女修在一起不够自在。   不过正好。陆莹并不需要有多余的人在。   “云道友,不需要守摊么?”   “我们最近出摊只到下午,今天我早点走,就当放个假。”   “老板没有意见?”   “都当家人处嘛,没什么意见。”   “哦……”   陆莹起先还疑神疑鬼,多说几句,又觉得这家长里短的温馨风格,断然不属于那个朋友。更不提修为、外貌都差了很多。还叫云大猫这么土的名字。   不过,她和云乘月算朋友么?陆莹思忖着,想起那个人在星空微光里也慑人的美丽,还有随时含着笑、其实很疏离的眼睛。   也许……不算吧。朋友这种事,是要两个人都认定的。对云乘月来说,她大概只在乎季双锦。   没关系,反正她陆莹也不需要朋友。   陆莹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石头飞出去,溅出一朵水花。   旁边的女修轻笑一声:“如果这时有人经过,被溅了污水,你们就要吵架了。”   呵,吵架,谁怕谁。   陆莹露出假笑:“好像是哦。”   对方笑眯眯地看着她,递上来一块白色微透明的、用竹签串起来的东西:“钵仔糕,本地特产之一,尝尝吧。”   陆莹接过来咬了一口,才反应过来:“我本来说我请你吃……”   “你请我,我请你,不都差不多嘛。”云大猫还是那么笑眯眯。   笑,笑,有什么好笑的。陆莹莫名有点烦躁,又不愿表现出来,只好恶狠狠咬了一大口钵仔糕。唔……软,弹,甜,米香混合着一点果脯的酸甜香气。好吃。   她的心情又平缓下来。   街边落了不少叶子,都是青绿的好叶子,被风雨打落下来。云大猫望着这一幕,又回头问:“陆道友,你说你和同窗都来自明光书院,那现在不在书院好好学习,跑来罗城干什么?这里距离明光书院很远。”   陆莹咬着钵仔糕,点点头,有点含糊地说:“是很远。但没办法,我要挣分数……这个你不用管,反正我们是来完成任务。”   “任务?”   “罗城最近天气很反常,对吧?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就有夫子观测到了异常的星象,并作为任务发布。谁要是能解决罗城的天气问题,就能拿到一大笔分数。”   陆莹咬下最后一口钵仔糕,表情变得有些神秘:“不过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最近隐约听说,有大人物失踪了……!”   她惊愕地停下来。她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这不是她的风格。陆莹倏然警惕,怀疑面前的陌生女修是扮猪吃老虎,用了什么法术,专门接近她、套她话的。   但是,对方并没有露出多余的反应。   云大猫自己也在啃一个钵仔糕,小口小口的,比她秀气多了。   “是吗?听起来真是了不得的事。”她感叹说,“果然,我们都觉得这天气不对劲,不过没想到,还有大人物失踪呢。”   陆莹扔掉竹签。她决定不说话了。可恶,多说多错,她今天大概是因为诸葛聪的事,太魂不守舍,才没管住嘴。   云大猫却不打算放过她。她又问:“陆道友,按你的说法,你们已经来这儿一个月,有什么发现?”   陆莹蹙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大猫一脸真诚,道:“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小修士,一心只想赚钱,再能顾好身边人,就很了不起了。我听你说这件事,说得很玄乎,就想着,如果我能给你们、给官府提供一点线索,肯定也有报酬罢?”   嗯,说得也对……陆莹很理解这种见缝插针想谋利的行为。她点点头:“好吧,我承了你请客的情,告诉你也无妨。不过,这事不小,不是你这样修为的人能介入的,你好自为之。”   “好呀,我一定量力而行,多谢陆道友关心。”   “谁关心你了……听好了。罗城近来多雨,官府本想开阵布法,散雨求晴,可效果很不好。我们来了之后,胡师兄检查过法阵,没发现有问题。诸葛师兄——就是刚才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他觉得,可能是罗城风水有变。”   “风水?”   “对。诸葛师兄家里似乎是研究建筑修造的,对风水也很了解。他说,罗城是一座古城,留存了很多古老建筑。他看过县志和地图,认为罗城很可能建立在一座风水大阵上。可罗城是海滨城市,日夜受海水海风侵蚀,经过百千年,那座大阵很可能被腐蚀坏了。”   云大猫沉吟片刻:“风水大阵……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还在调查。”陆莹摇头,“可能是祈求风调雨顺,或者防止海水倒灌的,所以失灵了之后,天气才变得这么坏。”   “是吗……”   云大猫看向天边。那里黑云滚滚,隐有闪电;暴雨又要来了。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希望这真的只是一次异常天气。”她不觉吐出这句话。   ……   “谢谢陆道友送我回来。”   云大猫在院子门口站定,又对陆莹挥挥手:“下次来吃东西,给你打折啊。”   陆莹说:“顺路而已。不过,打折也行。”   她转身离开,往城南走去。   胡府在城南,她借住在哪里,到城北来怎么会算是“顺路”?   丁舒锦就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轻声问了出来。   云大猫单手叉着腰,另一手拎着一只包裹,含笑道:“谁知道?也许她饭后消食呢。”   “嗯……”   丁舒锦歪头思索。   云乘月也在思索。她在想陆莹说的,大人物失踪一事。她莫名想到了虞寄风。   之前那位任性的星官突然出现在罗城,还无意给丁双鱼带来了一次先有希望继而失望。难道虞寄风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当时就失踪了?   应该不至于吧……云乘月琢磨着。虞寄风好歹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修士,当初在鲤江水府都谈笑风生,怎么会在罗城失手?失踪的大人物应该另有其人。   但她还是有一种微妙的不祥预感。这种预感不是很强烈,甚至分辨不出吉凶,只是像脚底硌着一粒细沙一样,让人无法忽视。   “舒锦……我之前查过,虽然百姓不能擅自离开原籍,但只要街长允许,是能够去外地访亲拜友的。”云乘月忽然说,“不然你和老板娘先去外头一阵子。”   丁舒锦不明所以:“是,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不过我家没有外地亲戚,所以也不曾去外面拜访过谁。云前辈是想让我和阿娘去外面避一避?不行的,街长也被赖文珺买通……肯定不会批准。”   啧,赖疙瘩。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最重要。罗城本地也有不少高手,况且陆莹、胡祥师兄他们在,甚至庄家叔侄也来了,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再说,傅眉那边应该也有办法看见。   云乘月放下隐忧,将手里包裹塞给丁舒锦,微笑道:“舒锦,这是给你带的,那位陆道友买的薄荷糖,写字累了就吃一块,提神醒脑还补充体力。”   “噢!谢谢云前辈,谢谢陆前辈!”丁舒锦高兴地收下了,也将陆莹的事抛诸脑后。她心中明白,云前辈本来就很有些神秘,也习惯了不多思索她的事。   云乘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老板娘去哪儿了,不在厨房?我还说回来跟她一起忙。”   丁舒锦已经吃了一块薄荷糖,脸颊鼓鼓的,又想快点说话,就忙“咯吱咯吱”咬碎糖果,说:“阿娘说休息两天呢!”   “休息?为什么?”   丁舒锦眼睛亮亮,闪着崇拜的光芒。她没回答,反倒转身跑进屋里,又“噔噔噔”跑出来,双手捧着一只淡黄色绘鸟雀和花枝的精美信奉。   “胡家的拜帖呀,云前辈,刚才胡家专门送来给您的!”丁舒锦有些激动,“原来他们没有忘记我们……我们还有努力的机会,一定不能输给那个赖疙瘩!”   胡家的拜帖啊。   云乘月拿来,拆开看了几眼。上头说让她三天后的下午去拜访。   云乘月略微撇了一下嘴,收好拜帖,说:“也好,总归快点把事情解决就行。”   丁舒锦连连点头,又有点好奇:“云前辈,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不是我做。”云乘月笑了,指了指丁舒锦,“是舒锦你来。”   “……嗯?我?!”   丁舒锦呆呆地看着她,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差点把薄荷糖掉出来。她好不容易合上下巴,愣愣地嚼了几下糖,才慌张起来。   “我什么都不会呢……云前辈,您别拿我开玩笑。啊,我甚至没有一枚书文,怎么能做这么重要的事……”办砸了怎么办!   “那么多持有许多书文的大修士,不也什么办法都没有?所以实力不是关键,方向才重要。”云乘月温和道,“舒锦,这段时间我让你写东西,你感觉如何了?”   丁舒锦好不容易镇定下心神。她不明白云前辈到底要干什么,有点紧张地说:“我觉得……还不错罢?云前辈,您要不要看一眼?”   云乘月点了头。   小姑娘领着她进了屋。   窗边有一张很窄的小木桌,桌面已经磨得油润光亮。桌角放了一盏明珠灯,柔和的灯光透过用旧的琉璃罩,温柔地照亮着这一方小天地。这是丁双鱼买给女儿的灯,后者一直很爱惜。   木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笔墨,是云乘月赢回来的那一套。另外还有一本本子。本子还比较新,因为这是丁舒锦按照云乘月的要求,从头开始写的作业。   翻开来:   五月二十八日,暴雨。天气原因,无法开店,与阿娘、云前辈一起准备食材。我不会处理食材,本想向云前辈学习,可没想到云前辈也不怎么会,最后还是听阿娘指挥,我们一一照做,才完成了今天的食材准备。不过,云前辈刀工很好,切什么都很快,我猜想这就是正式修士的实力,非常佩服,也有点羡慕。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我很想多学一些知识。   五月二十九日,小雨。今日出摊,遇见一名从西南宸州来的客人,也是云前辈的老乡。客人很热情,教了我们做宸州特产的辣椒油。但后来去买香料时,前辈不知道哪个是桂皮、哪个是丁香,幸好老板们都知道,所以我们还是买回了食谱要求的香料。我也了解到了新的知识,很开心。   ……   六月七日,阴转雨。上午出摊,豆花依旧卖得很好。有熟悉的客人建议我们做咸豆花,但阿娘很讨厌咸豆花。我没吃过咸豆花,不知道咸豆花好不好吃?云前辈说是好吃的。云前辈似乎吃过很多东西。我觉得这也算阅历的一种,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多体验一下。   今日庄前辈   又来了一趟,和云前辈说了一阵子话。我不太敢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会偷偷想,庄前辈会不会有一些爱慕云前辈呢?不过,我也并不明白什么是爱慕。爱慕是否能学习?我很想知道。   (云乘月:……这个猜想岂止不可能,简直是可怕。)   ……   六月十一日,阴,中午阵雨。路边开始有人卖杨桃,一个个都是小小的、青涩的五角星形状,看着就酸。也没卖出去,摊主愁极了。我认识他,他家地里有不少果树。今年怎么办才好?真令人难过。   我已经离开学校快一月了,可真奇怪,我想念老师和同学们,却并不怀念在学校度过的日子。是因为我失去读书的恒心和习惯了吗?我有点害怕。但请教云前辈后,她问我,这段时间有没有学到东西。学到什么呢?我觉得我学会了买菜、洗菜、切菜,也会煮面条,甚至包一点馄饨了。还有云前辈教我的临字诀窍,还有怎么判断书法的法度、意趣,我也都有所体会。最后我安心了。我虽然不在学校,却依旧在学习。云前辈说读万里书也要行万里路,我没有读那么多的书,没有走那么多的路,但总算也开始走了。   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学到新知识的感觉。   ……   六月十三日,小雨转阴。早上醒得很早,本想去叫醒阿娘,却发现阿娘已经生了火,在做早饭。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也没发现,一直埋头做事,偶尔打个呵欠。我才意识到,阿娘也会因为早起而困乏。我突然很恨赖文珺,但更恨我自己。我总觉得是我拖累了阿娘。虽然云前辈让我不要这样想,但我做不到。   而且,我还会很生气,觉得凭什么?凭什么赖疙瘩那种人,竟然也能观想书文?我哪里比他差吗?我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   厚厚一本,都是丁舒锦这段时间的日记。   云乘月看得很仔细,也就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要不是舒锦记录,她还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五谷不分?难怪老板娘之前怀疑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亏她一开始还自以为掩饰得不错。   丁舒锦望着她,本就紧张——乖学生被老师检查作业,也是很紧张的——现在更是一颗心吊起,赶忙问:“云前辈,我是哪里写得不好吗?是不是写得太无聊?措辞也没那么文雅。以前我写文章,都要反复修改过,也要专门引用典故……这样的生活日记,我是第一次写。”   她颇为忐忑不安。   这本生活日记,是云前辈要求她写的,据说这是很重要的作业。前辈要求她:最真实地记录下每天的生活、自己的想法,绝不能伪造心情。假如看见有人出丑,自己第一反应是嘲笑,那就绝不能装模作样地写自己很同情对方。   总而言之,云前辈要求她写一本绝对诚实的日记。   所有修饰,包括引经据典,都容易让人偏离自己原本的感受,所以能不用就不用。这完全违背了丁舒锦的学习经验。别看每篇日记都篇幅不长,实则都花了她很多时间;她生怕写下的字句不够真实。   她看见云前辈合上本子,露出一个微笑。   “舒锦。”   “是,云前辈。”   云前辈将手掌放在她头顶。这只手掌一直很温暖。   “你做得很好。在你的记录中,我看见了你的开心,也看见了你的不开心。甚至有些诧异,会感叹:哎呀,原来舒锦也会怨恨别人,有时候还会偷偷琢磨……爱慕。唔,不过我跟庄夜什么都没有,这个猜测是错的。”   丁舒锦轻轻“噢”了一声。她偷眼看云前辈,发现对方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着,眼中似有鼓励之意。她怦怦跳的心也就平静下来,还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云乘月又问:“舒锦,你学字多少年了?”   丁舒锦想了想,很快回答:“我六岁入学,至今学字七年。”   “七年,也不短了。足够打好基础。”云乘月心想,至少比我的基础牢固,“你写了一个月日记,自己对书法有什么领悟?”   “我自己……?”   “对,完全只属于你自己的感受。不要去用书本上的知识,什么握笔姿势如何影响控笔,什么不同的笔法流派,什么楷书固有的法度,什么气势万千、庄重严谨、灵巧柔媚……这些都是别人的总结和智慧,所以都别想。”   云乘月略弯下腰,认真道:“你只需要回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我的感受……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那……”   丁舒锦迟疑着,回忆道:“我写日记时,总会烦恼写字的速度问题。有时感悟来了,我很想快点记下来,可写得太快,字就不好看。可如果要顾着每个字好看,那就写不快,原本很激动的感受,还来不及记下,就消失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我……我好像没能解决。”丁舒锦眨巴几下眼,有点尴尬。她拿过本子,随手翻开一页又看了几眼,指着其中一行。   “云前辈您看,这里,我在写‘我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时候,实在太激动,完全顾不上写字好看,结果不仅写了连笔,这个‘不’的一横还重重飞了出去,这个‘明’字的偏旁又写歪了。”   丁舒锦叹了口气,小大人似地皱紧了眉毛,挑剔又忧心地看着自己的笔迹,说道:“简直像小孩子胡乱写的,实在太不好看了。”   云乘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细细去看那一行字。   看了半晌,她说:“可是舒锦,我却认为,这一行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却恰恰反映出了笔者心中的郁闷和不甘心。看得久了,就越发觉得情绪从笔墨中扑出来,而笔法的稚嫩又恰好透露出写字人年龄不大。所以,这一行字反而是名副其实的‘字如其人’。”   丁舒锦很意外:“字如其人……?”   “就是说,一看就是丁舒锦的字,不会有别人。”   云乘月呼出一口气,喃喃道:“个人风格,强烈的情感……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忽然也有些明白了。”   “云前辈……?”丁舒锦不明所以。   “没什么,我是说,我还有点羡慕你呢。因为我也在寻找这样的状态,但总是差了一点点。”   云乘月站起身,将本子递回给她:“舒锦,你可以开始观想书文了。”   “……什么?!”   丁舒锦被这个结论砸晕了。她站在原地,惊呆了:“我,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做啊云前辈!”   云乘月不容置疑道:“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其他什么事都别做,就拿着这本本子,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回想你写下每一句话时的心情,努力捕捉所有的感受,不论那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然后……”   云乘月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白的宣纸。那是她刚刚买回来的。   “然后,把最终浮现在你心中的那一个字,写在纸上。”   丁舒锦神色几番变换,渐渐从畏惧、迟疑,变成了坚定。   “好……我会竭尽全力试一试!” 第144章 同门(4)   ◎开端◎   城北那座狭窄的小院子里, 一个小姑娘闭目沉思,开始了属于她的悟道之途。   而在城西的郊外,有一名中年男人的厚底皂靴, 跨过了罗城星祠的高高门槛。   他有一张光洁而坚毅的国字脸,和一对浓密的短眉, 然而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又秀气精致。这副组合有些滑稽,看久了会想笑。   但是,没有人敢嘲笑这副容貌。   因为他一袭镶金边的白袍,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光——星图, 星官的象征。他的胸口还有一副小小的五曜星象, 其中属于太白的那一颗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太白大人……!”   张星官匆匆而出,惊呼道:“大人, 您怎么来了!”   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五曜星官之一——太白星官。   太白星官呵呵地笑了。他大腹便便,用一根金镶玉的围带围住,富贵极了, 像个和善的富豪。   “张星官何必明知故问。”他动了动短而粗的眉毛, 眉毛下头那秀美的眼睛忽闪忽闪,“我还能为了哪件事而来?”   张星官躬身行礼,又起身。他那狭长的眼睛里,一对眼珠谨慎地盯着地面。连一滴冷汗顺着眼眶流过,都不能让他眨眨眼。   “您是为了荧惑大人……”他迟疑地说。   太白星官哼哼两声:“对嘛,还能为了什么。荧惑那种祸害居然能失踪,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失踪也就算了,连累我跑一趟, 累死了, 哼哼……要不是镇星被派到北方去调查, 辰星又奉命驻京, 谁耐烦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太白星官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而且还喜欢动不动“哼哼”两声。张星官觉得这种习惯很蠢,但因为是了不得的上峰说的,所以他只能继续木着脸,假装什么意见都没有。   “太白大人,下官斗胆,有句话……”   张星官依旧盯着地面,低垂的头颅显得很柔顺。官场上的下级在面对上级时,总是有种格外的柔顺。   “什么事?有话直说。”   太白星官顺口说道。他正四下打量着罗城星祠。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道观,统共只有两个小院子,前面是星官居住的房屋,后面就是最重要的岁星井、祭祀碑,还有一座房屋是藏书阁。它们就这么紧巴巴地挤在一起,真局促,更别说什么看守的暗哨了——根本只有张星官一个人。   别说和白玉京的星祠相比了,就连和普通的大城市星祠相比,这里都显得太过寒酸。   太白星官虽然是第一次来罗城,却也知道安州富裕,罗城也经济发达,可这里的星祠怎么这么破旧?就算是古城的古星祠好了……现在都是大梁的天下了,国泰民安的,工部也没说要重新修一修。像什么话呢,哪有司天监应有的威仪。   他暗自琢磨:这算不算有点不对劲?   “太白大人……?”   “怎么了?哦对,张星官你有话要说是吧。”太白星官心不在焉地转过头,还是那么笑呵呵的,“怎么听起来这么为难?我可不是荧惑那种喜怒无常的人,你说嘛,我又不会怪你,更不会跟你发脾气。”   “是,下官明白了。”   太白星官看见张星官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感激的笑。他心里暗自得意:就知道荧惑不好伺候。哼哼,总有一天,他要让大家知道,他太白才是五曜星官里最能干、最应该被委以重任的人,哼哼。   张星官恭恭敬敬地开口:“下官想问,荧惑大人果真是失踪了,连太白大人也不知道荧惑大人在哪里?”   太白星官颔首:“这是当然。不过,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说来听听。”   “是。一月前,荧惑大人忽然造访罗城,说是这里藏着死灵。下官又吃惊又担心,连忙告知了本地县令顾大人,一起压下消息,方便荧惑大人追查死灵。”   张星官露出回忆的神色:“过了几天,罗城就开始阴雨不断。当时我们只以为天气偶尔反常,没放在心上,但荧惑大人观星测命,又查了不少资料,就说这天气是某种大事的预兆。但具体是什么事,连荧惑大人也不清楚。”   “预兆……嗯,不错,哼哼,荧惑那祸害实力是不错的。”太白星官沉思着,点着头,“本官也看出来了,罗城这天气反常并不简单。然后呢?”   张星官顿了顿,才道:“然后,荧惑大人就说要回京找人问一问,便离开了罗城。再之后,下官就接到京中指令,说荧惑大人失踪了,要下官协助调查。”   “哼哼,那指令就是本官下达的。”太白星官笑哼哼几声,又原地踱步几下,“你说荧惑当时在罗城查了资料?他都看了什么,也拿给本官看看。”   “是,当时的资料,下官已经悉数取出并整理,就放在后院这屋中。”   张星官早有听见这句话的准备。他再行一礼,又侧过身,示意地抬起手臂。   太白星官很满意:“不错不错,哼哼,张星官是个可造之材。之后如果有机会,本官就提拔你到京城来工作。”   张星官扯了扯面皮,那张天生谨小慎微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高兴的笑容。   “多谢太白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感激,“太白大人,其实,当时荧惑大人还特意察看了这里的岁星井,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在意的东西。您要不要也……?”   “哦?哼哼,那当然要看看。荧惑看了是吧,哼哼。”   太白星官当即大步流星,走向岁星井。   无论在哪座星祠,岁星井倒是都一模一样。八角形的井口,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唯有旁边竖着一块长条碑,上书:岁星之眼。   岁星井是一座星祠的核心,汇聚了天上地下的力量。它将地面上的星祠与天上的岁星网相互连接,代表“天地交而通”,同时也使得星官之间能够利用岁星井来传递消息。   说不定荧惑就留下了什么消息?太白想。他虽然不喜欢荧惑,却并不介意把他的努力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   站在井边,太白星官探出了头。   井中一片幽暗,好似一只黑黢黢的眼睛,从古老的时光中凝望而来。但是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信息。   “这里没有什么……!”   太白星官正要回头,却感觉一股沛然巨力自后方袭来。   身为五曜星官,他当然不是徒有虚名。   但是,他在京城待得太久,太习惯自己的地位,太习惯被吹捧。   太白星官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乡下地方,一个看上去修为不高的小小星官,能够对他做什么,又敢对他做什么!   没有想到。   也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动静。他那堂堂第五境的、引以为傲的修为,也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你敢……!”   在巨大的惊讶和无力反抗的惊恐中,太白星官的身体翻过了井壁,朝着幽深的井底急坠而去。井中传来一股更加恐怖的吸力,好似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他又不断缩回。   ——张星官……!!!   连这震惊而愤怒的呼喊,都显得如此微弱。微弱,就是无能为力。   张星官站在井边,盯着幽黑的井底。还是那样木着脸,眼观鼻鼻观心;如此谨慎而木然的脸。   他手里捧着一团微微发光的事物。仔细看去,可以发现那是一枚灰黑的鳞片。灰黑色,是因为这鳞片已几乎是化石的模样;上面的纹路精巧细微,弥漫着古老的气息。   “实在对不住,太白大人。”   张星官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可是,谁让您也觉得荧惑大人是失踪呢?原来您也不知道那件事。”   那件事,那件秘密之事,那件流传了千年、被守护了千年的隐秘之事。那是司天监的核心。   “所有不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是司天监的外来者。真是的,怎么外来者也能当五曜星官,还不止一个人?”   张星官连连叹气,发自内心地感到苦闷。   “再这样下去,像我这样能干实事的人,实在不多了啊……陛下,陛下,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流动的灰黑云层充满湿润的水汽,随时都能浇下倾盆大雨。雨水能冲刷掉很多东西。很方便的力量,但前提是它可以被控制。   “两名五曜星官的身体和魂魄……这样的力量,应该能够再支撑一会儿吧?”张星官喃喃道,“不行,我一个人没办法判断……”   “——只要奉上足够的祭祀,就没有问题。”   一个声音,伴随着一阵力量波动而出现。   张星官悚然一惊,只见背后有水镜成型。说是水镜,但那半空中的镜子凝滞沉重,波动缓慢,更像水银。   水镜中只有一团团缥缈的雾气,而从雾气之中,传来一个嘶哑怪异的声音。   那声音说:“这么多年,张家辛苦了。”   这是……   张星官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猛地跪倒在地,叩拜之后再抬首,向来木然的脸孔头一次扭曲起来。   “陛下……陛下没有忘记张家!臣,臣实在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那是陛下啊!   张星官哆嗦着。   爹!爷爷!张家的列祖列宗!我们祖上放弃京城繁华,兢兢业业守在这里,真的没有被忘记——没有被忘记!   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落泪,但多年来的习惯早已磨平了他的每一丝情绪。他终究只能挤出一点点泪痕。   但这并不妨碍张星官的激动。这一刹那,面对着皇帝——哪怕那只是一个缥缈的黑影——他也真实地感受到了家族荣光照耀。   牺牲没有白费。这一刻,他终于能肯定地告诉自己:他忍耐着自己的才华,守在这小地方这么多年,没有白费!   这样的欣慰让他激动得头皮发麻。他一时抖着嘴唇,实在说不出话。   “张家替朕世代驻守罗城,可谓代代忠臣。这些事,朕一直都记着的。”   那个嘶哑的声音是如此庄严,又如此亲切。他恰到好处地说中了张星官内心的软弱。   张星官于是更加感动。他大口喘气,竭力平复激荡的心情,才结结巴巴地向皇帝问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陛下,那,太白大人,还有荧惑大人的事……”   他到底是有些心虚。虽说祖上传下了秘密的使命,令张星官内心骄傲无比,但他也早已习惯了自己是个地方的星官。出于使命,他敢向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动手;出于习惯,他还是很忐忑。   那声音却很宽宏地笑了出来。   “张卿,做得对。而且你还能做更多。”   “做……更多?”张星官喃喃着。   对方循循善诱:“张卿,想必你也感觉到了,千年将近,岁星网越发不稳。它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两个五曜星官……以前是够了,可现在未必。”   “果然不够么!”张星官惊呼出声,“臣,臣也担心,可……那陛下,臣应该怎么做,还望陛下明示!”   那声音沉默片刻,庄严开口:“张卿,你是否愿意为了朕,为了先祖承诺的使命,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苍生,不惜一切手段?”   “臣……臣愿意!臣愿意!这就是臣出生以来的使命,是臣代代先祖的夙愿……臣愿意肝脑涂地!臣什么都愿意做!”   ——这么多年!他知道爷爷和父亲都有多么惊人的才华,也知道自己的才智、城府不下于任何人。如果他们当年能留在京城,如果他们能够潜心修炼,他们张家也会位列顶尖世家,他也会是名震一方的大修士,而不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沉默着,和一群平庸的人打交道。   这一刻,张星官只觉得,一切牺牲都比不上自家的牺牲。自家牺牲得,谁牺牲不得?都可以,都可以!   水镜中传来一声击掌。   “好!不愧是张卿!那么,你就为朕去做这件事。”   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微微一笑。   “十五天后,岁星冲日。那一天的傍晚,将是岁星最明亮的时刻。届时,张卿,你要提前去到海边,去找到你们世代守护的另一座星祠。”   “然后,你要将封印打开。”   张星官屏住呼吸。他先是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后又考虑起自己太过愚昧、理解错误话语意思的可能。最后,他发现自己屏息太久,不得不急喘几口气,才慢慢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陛下……可是?可我们一直以来不就是为了防止……”打开封印,为什么要打开封印?如果打开,那不就酿成大祸了么!   张星官茫茫然。   那个声音却很坚定。“张卿,你理解错了。之所以打开封印,正是为了预防封印崩毁。”   “可……”那会牺牲很多人。   “张卿,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朕自有安排。”   “臣……”   也许他犹豫了很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张星官也说不清。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匍匐在地。   “臣,遵旨。”   ……   雨水滴落下来。   “又下雨了。”   “怎么又下雨了!”   “官府不管管么?”   “听说是管了也没用呢。”   “这样下去,罗城今年怎么办!地里庄稼都泡烂了……”   人们抬头看着天空,禁不住地抱怨起来。是抱怨,更是无奈的悲呼。   雨水太多,什么都不好。农作物不好,生意也不好,人的心情也愁云惨淡,又从这惨淡中生出许多烦躁和莫名的火气。最近打架斗殴的事件多了不少。   这四处弥漫的火气与水汽中,有一名年轻姑娘撑着伞,躲在拐角处。她正悄悄张望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那么看着。   她很难说是个标标准准的漂亮姑娘,但她眉眼上挑,肌肤光洁而带着健康的红晕,有着生机勃勃的自然之美。此时,她眉头皱得很紧,嘴唇也咬着,显出一种矛盾又纠结的情态。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走向对面某个摊贩。   对方原本百无聊赖地守着自己的烙饼瘫,一见她,立即热情招呼:“姑娘来个烙饼吧,新鲜的蚝肉和虾干一起煎的,很香的!”   姑娘却不过情面,掏出铜板,买了一点烙饼。摊主眉开眼笑,乐呵呵地开始忙活。   姑娘才问:“打听一下,你知道那个卖豆花和馄饨面的摊子去哪儿了吗?”   “哦哦,姑娘你说的是丁姨的摊子吧!”   烙饼摊主是个年轻小伙,说话和做事一样利索。他说:“丁姨这两天是没出摊,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猜……是不是又被人找麻烦啦?”   姑娘喃喃道:“‘又’?”   “姑娘你不知道,丁姨真不容易呢,明明人勤快,手艺又好,闺女还争气,可就是被个无赖……唉,说不得,反正被缠上啦,原来开店的,现在摆摊,偏偏还撞上今年这个鬼天气,生意也不是很好,多倒霉呢!”   姑娘又咬紧了嘴唇。   她接过烙饼,将那油纸包攥在手心,浑然不觉摊主在她身后惊呼“姑娘小心烫啊”的声音,只顾自己往前走。   她心事重重走着,连腰间挂的锦囊丢了都没注意。   她一直走到了城北,走到了一间早就打听好位置的小院外面。这时候,烙饼已经变得微凉,她才无意识地抬起手,吃了一口。咀嚼能让她稍微放松一点。   她想敲门,可抬手又放下。在墙角徘徊几次,她到底是胆怯,便拿出准备好的钱袋,将口子扎紧,然后估了估高度,又抡起胳膊,打算把钱袋扔进去。   “……姑娘,你的锦囊,哎?”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吓得姑娘一抖,手里钱袋就落了下来。她连忙回头,看见一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身姿笔挺、面容英气,尤其一对长眉更是出彩,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度。   女子脚边还站着一头四足动物,大小和普通看门狗差不多,模样却很怪,长着两只小小的角,有半秃不秃的鬃毛,身上覆盖着蓝色的鳞片,唯有那对金色的圆眼睛称得上可爱。那双眼睛正好奇地望着她。   “我吓到你了?抱歉。我捡到了这只锦囊,又询问了路边摊主,就擅自循着路来找你。这是你的吧?”   她下意识一摸,才发现自己锦囊丢了。   “对,对,这个是我的……呃,谢谢你。”   她连忙上前,想拿回锦囊。谁知女子却一收手,将锦囊攥了回去。   “且慢,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女子眼睛一扫那院子,灼灼目光又逼向她来:“莫不是盗贼派人来踩点,正要做记号吧?”   姑娘吓了一大跳,差点真的原地跳起来。一半是为了这出乎意料的猜测,一半是被对方那刀锋般的眼神吓着了。那种眼神……她从没见过那么锋利的眼神,连家里当捕快的父兄都没有这么慑人的感觉。   “我,我不是小偷!我阿爹和阿兄都是捕快,我怎么可能当小偷!”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女子皱了皱眉:“那你在做什么?”   “我,呃,那个,我只是想……”   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低沉女音传来。   “你们围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两人——还有一只小动物——都不禁扭头看去。   只见一名肤色微黑、高挑结实的女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她手里抱着几个纸袋,里头装了些食材、纸张之类,似乎刚买东西回来。   “刘娘子,你怎么来了?还有这位姑娘……嗯,你带着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应该不是坏人吧?”   云乘月的目光在刘娘子和另外两位之间来回转悠。   哎呀,这不是阿苏和拂晓吗。可真是有点巧了。 第145章 同门(5)   ◎丁舒锦的好友◎   刘娘子一脸焦灼。   刘娘子正是云乘月打水时经常遇到的那个姑娘, 那个骄傲地仰着头,理直气壮享用取水优先权的姑娘。   她脾气有些骄纵,却还在忍受范围内。听人说她家境很好, 自己又是罗城公学的学子,自然有骄傲的道理。   可现在, 刘娘子攥着一只钱袋,眼巴巴地看着云乘月,竟然显出几分慌张。再没有那份骄纵的神情。   “我不是来做坏事的……”她低声说。   云乘月思考了很短的一会儿。她单手抱着东西,另一手推开院子门, 抬了抬下巴, 说:“进来坐着说吧。站在门口容易被人听闲话。这两位也请进,还能喝一杯豆浆。”   阿苏一怔, 摆手道:“我就不用……拂晓?”   小麒麟物咬住她的裤脚,又歪头看着她,含糊地“咩”了几声, 意思是:我想去。   “啊……那好的。抱歉, 打扰贵府了。”阿苏顺着它。   云乘月更笑起来:“哪有什么贵府啊,就是最普通的民居。”   阿苏也咧嘴一笑,弯腰抱起拂晓。   小院很安静。墙角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屋,可以在下雨时观景,今天的豆浆、点心,也被摆在这里。   “豆浆是今早自家磨的,芝麻酥饼是刚才买回来的。我本来还后悔买太多了些,没想到冥冥之中, 注定要拿来招待客人。”   哗啦啦——   豆浆被注入四只粗瓷碗。   “还没自我介绍, 我叫云大猫, 是第一境中期修为的修士, 目前暂时借住在这里。”   云——这个不多见的姓氏,引起了客人的注意。   “云?”阿苏想起了一个人。可完全不同。巧合吧。   “啊不好意思,有些分神……我叫阿苏,这是拂晓,它是一头麒麟,年纪还很小,是个小孩子。”阿苏回神道歉。   “没关系。很可爱的小麒麟。真是罕见的生物。”云大猫掰下一块芝麻酥饼,放在麒麟面前,“我能有荣幸请麒麟吃点心么?”   拂晓蹲在桌边,金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微笑的女修。它的尾巴扫来扫去,速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最后,它的尾巴垂下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低下头,一口叼住了那块芝麻酥饼。   “呃,我,我姓刘,叫刘雪青。”刘娘子迟疑着,手指紧紧攥住碗沿,“我阿爹就是……是县衙里的刘捕头。”   她垂下头,嘴唇嗫嚅道:“就是那一次,带着人来找你们麻烦的刘捕头。”   “另外,我和丁舒锦是同学。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刘雪青和丁舒锦是同学,而且是六岁就相识的同学。   她们两人六岁相识,一直都是同窗。刘雪青自诩聪明,可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她就发现,丁舒锦比她成绩好、比她受老师喜欢。   她一直不服气,铆足了劲要跟丁舒锦争,偶尔赢一次便欢天喜地。一直这么过下来,也有七年。她们还有过约定,要看谁更先观想出正式的书文。   “刘娘子,我打断一下,你们是朋友么?”   “朋友……不是吧。我想不是。”   不是朋友,但也不止是同学或竞争者。刘雪青说不清楚,但她很在意丁舒锦。   可忽然有一天,丁舒锦就从学校里消失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先只以为是请假,但接着,老师们就说,丁舒锦是退学了。   退学?那个丁舒锦怎么可能退学。是真的吗?那太不负责了,她们明明约定好了!刘雪青第一反应是生气,气鼓鼓地跑回家,半撒娇半抱怨地和家人说了这件事,可让她震惊的是,向来宠爱她的父亲突然大发雷霆,呵斥让她不准再跟丁舒锦来往。   ——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配和我闺女玩!刘雪青,你再在家里提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人,老子就拿荆条抽你!   是她的母亲拼命拦着,才没让她那醉醺醺的父亲真的打她。而她的哥哥坐在一边,理所当然地看着,还说:雪青你要长点教训,要多了解一些家里的事,荣辱与共,你姓刘不姓丁,懂吗?   不懂。   但刘雪青不敢回话。她哭了很久,哭累了睡了,第二天很早就去了学校。   “刘娘子,抱歉我再打断一下。你父亲刘捕头耀武扬威得很,那天吃亏的是我们,他有什么好生气的,还骂人,还迁怒?”   “我不是很清楚,但听阿娘说,父亲那次工作做得不太好,被县令大人明里暗里责备了几句,得的好处也吐了出来,所以心里很不痛快。”   “这样。呵。”   刘雪青虽然被父亲吓住了,可她好歹是个立志修行的准修士。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开始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份在罗城还算方便,不少人乐意为她提供信息,很快她就将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身为捕快家庭的女儿,她清楚父兄的工作不是那么干净,可她不曾放在心上;直到这一次,当她发现父亲随意挥了挥手里的权柄,就帮忙压垮了同学的家庭,甚至还反过来辱骂她的同学是“下三滥的玩意儿”,她才第一次感到震惊和愤怒。   她接受不了父兄是这样的人,也接受不了母亲那理所当然以夫为天的忍让模样。   她不敢明着反抗,可从那天开始,她不愿意再穿戴曾经很喜欢的镀金首饰,甚至讨厌起家里舒适的环境。她偷偷变卖了自己的东西,攒了一笔钱,想要送给丁舒锦。   但她手里这点钱,和丁家遭受的损失相比,无疑杯水车薪。   而且她了解丁舒锦,她知道丁舒锦虽然表面温和守礼,内心却很骄傲。她不敢直接把钱给她;她甚至羞于承认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怕被丁舒锦鄙视,怕面对她的愤怒和厌恶。   这段时间以来,刘雪青只敢找时间出来,偷偷地看着丁家。   她会给别人一些钱,让他们去摊上买吃的,因为她觉得这样能照顾丁家的生意。每次她躲在角落里,看见丁家多卖出去一点吃的,她也能感觉到一点安慰。但这安慰背后是刺痛;在刘雪青心中,这样劳碌的小摊贩生活,根本是浪费丁舒锦的才华。   她就这么纠结地偷偷来看丁舒锦,一天不落。   直到最近,家人发现了她行踪异常。她害怕被父亲鞭打,但更害怕父亲会迁怒丁舒锦,做出什么更可恶的事。   她想一次性把钱都给丁家。   可偏偏这两天丁家没出摊。刘雪青怕丁舒锦出事,才跑到丁家附近,想敲门又不敢敲,于是想出了“直接把钱袋扔进院子”这个主意。   “对不起……我知道,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阿爹带给她们的伤害。何况我手里的钱不多。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刘雪青羞愧得不断擦泪。   她是那个每天早早抱一只陶罐去打水的刘娘子,是骄傲地戴着镀金首饰、说话毫不客气的“捕头家的娘子”。她是家里受宠的、以父兄为荣的小女儿。   可是,她也真的把丁舒锦看得很重要。况且,如果什么都不做,她的良心过意不去。她的天生心性和后天教育都告诉她,父亲那样的做法大错特错。她无法认同。   “原来是这么回事。好的,我大致了解了。”   云乘月放下喝完的豆浆碗,道:“刘娘子,我个人对你并无恶感。不过要不要接受你的钱,是老板娘和丁舒锦才能决定的事。”   其实她还记得那天刘捕头的样子。她也记得庄夜帮忙赔笑,还按着她的头,不准她发作。她记得那些捕快们的黑色皂靴踩在“有家食铺”翻倒的食材上。她知道赖疙瘩是主谋,却同样厌恶拿了钱就为虎作伥的刘捕头。   刘娘子是刘捕头的女儿,这件事她已经猜到了。后来去打水的时候,她也不那么愿意跟她说话,反而是刘娘子总欲言又止。云乘月曾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对事不对人、恩怨分明,但现在她才知道,那仅仅是因为刀子没割到自己身上。   虽然现在看起来,刘娘子似乎也很无辜,可谁知道?舒锦回家后可没提过有这么个同学。   她已经懒得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她现在精力就这么多,能照顾好的人就那么一点点,其他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云乘月笑得有点敷衍。当你感情上想讨厌一个人,但理智又拦着你说这是迁怒时,就会产生这种敷衍。   “不巧,老板娘出门还没回来,舒锦有事,刘娘子请回吧。我会为你转达你的希望。”   “可是,可是我家人最近看我很严,我也许不能再过来……云道友,不,云姑娘,让我见舒锦一面吧!”   刘雪青言辞恳切。   云乘月却拒绝得很干脆:“抱歉,不行,舒锦现在正是关键阶段。”   “关键……阶段?”   刘雪青还在不明所以,阿苏却已经频频看向房屋那侧。她身边的拂晓也晃起了尾巴,“咩”地长叫了一声。   阿苏迟疑道:“似乎有灵气波动?”   “唔,有么?”云乘月有点诧异,也随之看去,恍然一笑,“原来她已经成功了。”   话音才落,有风凭空生出。   那是暖洋洋的风,带着晴天的味道;在水汽弥漫的湿漉漉的罗城,这种气息让人心情舒畅不少。   薄薄的金色光芒从窗户中透出,宛如晨曦一缕。在光芒之中,隐约还有钟声一般的声响。   阿苏终于惊讶出声:“有人观想出书文了?风,光芒,声音,竟然有三种异象……难道是天级书文?!”   大凡书文出世,总会产生一些异象。大部分书文很普通,是白文或地级书文,因此异象也只有一种,并且持续时间很短。   而少部分英才领悟出的天级书文,乃至传说中的道级书文,才会有复数的、持续时间较长的异象。   眼前的异象能持续多久?   几人等了一会儿。大约等到一刻钟时,异象才缓缓散去。   阿苏吐出一口气:“这恐怕是一枚天字级书文。罗城竟然有这样的人才,这里果然只是一处普通民居?”   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云大猫道友。现在,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世上姓云的女修,应该不会碰巧有那么多吧?   虽然听小姐说,宸州的云姓并不少……   阿苏心里矛盾极了。   拂晓却已经眯起金色的眼睛,尾巴尖飞快摇动。它盯着那名女修,又看了看她面前仅剩的一块芝麻酥饼。对方微微一笑,拿起酥饼,递到了它嘴边。   小麒麟一口咬住,“吧唧”嚼着,眼睛愈发眯起来,尾巴尖几乎摇成了残影。   直到这时,刘雪青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倏然站起,失声道:“难道那里头,竟然是舒锦在观想书文?”   云乘月一哂:“是。”   吱呀——   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   一名浑身是汗的少女出现在几人面前。她的头发都油得黏在了脸上,脸上也都是油光;但在这张脏兮兮的脸上,却盛放着一朵灿烂的笑容。   “云前辈,云前辈……看!”   她伸出双手,掌中捧着一枚霞光般绚烂的书文:笃。   笃,是笃定的笃,也是笃行不怠的笃。   这枚书文笔画还透着稚嫩,可这稚嫩又恰到好处;它缓缓旋转,仿佛幻化出一名多年来默默努力的少女身影,又仿佛一名日以夜继为生存忙碌的妇人影像。   天真又厚重,迟钝又执拗,好似诉说着书写者心中那执拗的愿望:我知道生活很艰难,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可我依旧不会放弃前行,无论走得多慢,我都要坚持往前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求高峰,只求路途。   ——这就是这枚“笃”字传达的感觉。   丁舒锦一直冲到云乘月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她。后者拿手帕擦了擦她汗津津的脸颊,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合格了,不,很优秀。舒锦,你做得很好。”   小姑娘使劲点头。她使劲笑着,笑着笑着,眼里又含了泪花。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多亏了云前辈。”   她毕竟灵力有限,不足以支撑书文太久,情绪一波动,掌中“笃”字就烟消云散。但拥有了第一枚书文,就意味着她正式踏上修道之途,今后可以成为第一境、第二境……乃至真真正正修为高深的大修士。   丁舒锦擦了擦泪,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她悟道时全神贯注,以至于什么都忘了,现在书文一散,她才有精力去观察四周。   “咦……雪青?”丁舒锦茫然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舒锦,你,原来是你在观想书文?还是这么厉害的书文……”   刘雪青失魂落魄地呢喃着。   这和她想象中的,丁舒锦可怜无助、心酸悲苦的样子……也差太多了。 第146章 同门(6)   ◎凭什么她可以◎   刘雪青茫然地看着丁舒锦。一时之间, 她震惊有之,失落有之,羡慕有之……但终究, 所有的复杂情绪汇成一点叹息。刘雪青叹息一声,旋即振奋起来, 告诫自己,她应当发自内心地为丁舒锦感到高兴。   “舒锦,恭喜你。”刘雪青按下内心那点酸涩和失落,诚挚地祝贺, 又捧出自己的钱袋, “这一点钱不多,但我真心想要送给你, 也作为你的饯别礼……有了这枚书文,你就可以离开罗城,去州学念书, 说不定将来还能上京去国子监。”   “呃……?”丁舒锦迟钝地愣了一会儿, 才一惊:“什么?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雪青,你这是干什么呢?”   刘雪青努力一笑,眼神却很难过:“我知道,我父亲是那赖疙瘩的帮凶,你不愿意收我的钱,不愿意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丁舒锦又费解了一会儿, 才恍然, 又摇头:“不。实不相瞒, 雪青, 我确实记恨刘捕头,我也不说假话。可你是无辜的。我们同窗七载,我哪能不清楚你的为人。就算一开始有迁怒,后来也没有了。”   “舒锦,你……那,那这钱你收着吧,收着好不好?不关我父亲的事,就只单纯是我想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可……”   丁舒锦为难起来。该不该收?她望向云乘月。   云乘月对她笑笑:“你自己决定就好。”   丁舒锦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便下定决心,接过那钱袋:“好,雪青,我现在确实也需要钱。我不同你客气了。我会记住你对我的情谊,也祝你一切都好。”   “嗯……嗯!”   刘雪青眼睛还红着,拼命点头,又笑出来。她终究是为了好友高兴的。   她不能在外面耽误太久,一旦送出礼物、了却一桩心事,她便告辞,匆匆往回赶。望着她的背影,丁舒锦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心想,希望雪青不会被她的父兄责备。不过,她家人好像一直很宠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小姑娘打了个呵欠。她两天都没闭眼,精力耗费巨大,现在一放松,睡意就铺天盖地地涌来。她本来还想强撑着,因为院子里明显还有别的客人,可云前辈温声劝她去洗漱休息,说明天还要早起出门,她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从善如流。床榻在召唤她。等她睡醒,就可以告诉阿娘这件喜事了。原来观想书文就是一瞬间的领悟,真神奇……   她脚步漂浮地又进了屋子,那轻飘飘的背影惹得剩下两人一笑。第一次观想书文会带来很大的冲击,她们都理解。   “这样小的年纪,就观想出了天字级别的书文。”阿苏不无歆羡地感慨,“她一定观测了很久吧?不知是一年还是两年,观想的又是哪一位大家书帖?”   云乘月“呃”了一声,含糊道:“你……两年吧,差不多?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暂时借住嘛。”   对了,薛无晦曾说过,当今世上,众人观想书文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原话似乎是“现在能在一年内观想出书文的都算天才”,但古代几日观想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原因如何还不清楚。   她决定保密。即便对象是阿苏。并且她会让舒锦也保密,编一套类似“其实我一直在观想”之类的说辞。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现在云乘月也有些明白“为之计深远”的意思了。   阿苏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两年观想出天字级的书文,真是厉害!不知这位丁姑娘……可有什么想好的去处?”   去处?云乘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看阿苏那试探的眼神,她才理解:阿苏是在为季家,不,为季双锦招揽人才。世家子弟向来最明白“人多势众”的分量,就像乐水会招揽季双锦一样,阿苏作为季双锦的护卫,也本能地在为自家小姐做打算。   她想招揽舒锦?   “……舒锦会自己念书,今后的人生由她自己决定。”思考过后,云乘月做出了回答,“这就是她最好的去处。我不想限制她。”   阿苏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快。但她还是耐心劝道:“云道友,可能你没明白,哪怕这小姑娘有了天字级的书文,她毕竟还是势单力薄。对她这样的人才来说,越早找到大树依傍,就能越早得到资源倾斜,对她的修炼也才更有益处。云道友何必拦着她的前途?”   拦着丁舒锦的前途?云乘月不得不承认,她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会从阿苏口中听到这话。这话有没有道理?自然有。世道如此,她也明白。况且阿苏又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打算带挈丁舒锦一把;阿苏为自家小姐考虑,这么劝她是理所应当。   云乘月按下惊讶和一点点微妙的不悦。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对阿苏隐瞒了身份。人家还帮她带拂晓呢。看,小麒麟正蹲在一边,歪着头看她们俩,目光纯真无邪。   “这个……舒锦的前途,当然是有的。我只是希望她能拥有自由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加入某个势力,甚至效忠于谁。”云乘月正想找些什么话来圆过去,却又听阿苏开口。   “云道友,你说这话未免太自大。我是第二境修士,尚且要依附于人,何况丁姑娘?你只不过是个第一境的小修士,可以暂时指导丁姑娘,却不能自以为是,觉得能照看她一辈子吧?”   阿苏只以为是一名小小修士斗胆拒绝世家邀约,一时不痛快极了,不觉用出命令的语气:“罢了,云道友,你别管这事了。之后我会继续来拜访丁姑娘,告诉她,她可以有多么光明的前途。”   云乘月沉默了。   这一刹那,她产生了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她没想到阿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甚至有些盛气凌人;一瞬间,阿苏的形象和胡府、和赖疙瘩,竟然隐约重叠在了一起。他们背后是大大的“权势”二字,也因此化为了权势的一部分,失却了自己的模样。背靠权势,就能理所应当地替别人做决定么?   当初在浣花城,聂家自顾自地来求亲,云家自顾自地想把她嫁出去,却没有一个人要听她说话。那时候,她就产生了这样的不舒服乃至愤怒。现在,因为对方是阿苏,她不至于多么愤怒,而更多是荒谬之感:他们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更甚至,阿苏自己也是被世家权势压制的可怜人!   “……阿苏道友,话不投机半句多,请回罢。”云乘月冷下脸,“请你明白,这世事变幻莫测,谁也不要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   她抬起手,意思是要关门送客。   阿苏也毫不客气,冷冷一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发觉小麒麟没跟上。英气十足的女修不禁长眉一蹙,语气严厉了一些:“拂晓,快来!”   小麒麟完全不明白状况。它虽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也在学习人类的文字,可是它还不能够理解语言背后的含义,更搞不懂为什么这两个人突然生气了。为什么?它好为难。两个人它都喜欢,不过,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如果只能选一个……   拂晓望向云乘月,眼巴巴地瞧着她。   云乘月不动声色,顺手摸了一把麒麟头,同时神识传音: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晚上可以来找我,别被人发现,能做到么?   拂晓眼睛一亮,尾巴尖上下点一点,又飞快摇起来。它跳下桌子,最后回头看她一眼,终于跑回阿苏身边,乖乖地跳进她的臂弯。   阿苏虽然有些奇怪,但小麒麟一直是个亲人的、友善的小动物,和胡府里的小丫鬟、小厮们也都玩得很好。麒麟毕竟是传说中仁慈的神兽。她也就不以为意,带上拂晓,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云乘月关上院子门,轻轻叹了口气。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叹气,只觉心情很复杂。阿苏……怎么会是这样?   当她还是“云乘月云小姐”时,她对阿苏的印象仅仅是“一心一意为了小姐、甚至没有自我的有些可怜的护卫”,可现在,她是“小小修士云大猫”,她不再是阿苏仰视的对象,只以为两人可以如普通人般交谈,没有上下之分,却没想到,对方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俯视的对象,正如她过去遇到的那些所谓“有权有势之人”。   阿苏为什么会是这样?还是说,她一直有着这样的一面?也很合理。她毕竟是世家教导出的护卫,对主人抱有强烈的忠心和敬慕,而与之相对,她也承袭了世家骨子里的等级观念。人有三六九等,下层依附上层,这是世家的逻辑。很合理。   但她不喜欢。   可假如她自己真的只是“云大猫”,她不喜欢又能如何?   云乘月抱起手臂,沉思了很久。   最后,她对着空气,庄严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丑陋的世界,还是毁灭了吧。”   “……啊?!”   丁双鱼刚刚推开家门,迎面就是这么一句可怕的话,将她惊呆在原地。   “大猫,你要毁灭世界吗?!”   云乘月讪笑一声,摆手:“不是不是,这只是以前听什么故事时记下的台词,觉得好玩,才重复了一遍……”   “噢,是这样。你这孩子怪会吓人。”丁双鱼放下心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将用过的伞晾在一边,“唉,大猫,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回来晚了,是因为半路遇见了海星。你还记得海星对吗?”   “海星?哪能不记得。”   “那小伙子也挺可怜的。他之前去了一家很不错的客栈做活,可前几天倒霉,被一个客人说‘长得不入眼’,还给了他两巴掌,真是过分!而那东家,你道如何?竟然当场就开了海星!你说,这怎么做得出来?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人是他们自己招的,不能够这样不负责呀!”   丁双鱼叹息连连:“海星找到我,哭诉了好半天,说还是想回来做活,说能帮我们一起摆摊……大猫,你说,我答不答应他呢?”   云乘月也听得一声叹息。海星是个有些小毛小病的普通人,或许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也不该被这样作践。   她说:“老板娘,你若想招海星回来,自然可以。如果不想,也行。可眼下,我们要先把自家的难关过了嘛。”   丁双鱼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赖疙瘩那事……大猫,明天你可就要去胡府了,有没有把握治好胡小少爷呀?”   她很紧张,又含着一丝期盼。   云乘月直言:“不是我治,是舒锦治。”   “阿锦?!”丁双鱼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当即大惊失色,“大猫你可不能这样干哪!我们阿锦还只是个孩子,她还不是修士,连一枚书文都没有……”   “有了。”云乘月说。   丁双鱼:“啊?”   两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丁双鱼看上去没那么高兴?云乘月思索片刻,试探性地举起双手,鼓了鼓掌:“呃,恭喜?”   丁双鱼忽地失笑,摇头道:“大猫,你真是体贴,还会说些假话来安慰人。”她出门前,自家女儿还是一个书文没有的学生,怎么一转眼就是有书文的修士了?这可真是个美梦。   两人又面面相觑片刻。   忽听外面敲锣打鼓,喜洋洋地起来一段旋律。紧接着便有人敲门,大着嗓门儿嚷嚷:“丁老板,丁老板,恭喜恭喜啊!我是街长,街长李富贵,你记得吧?”   “刚刚啊,有县衙的人来通知,说观察到了这边灵气波动、异象诞生,一定是有人观想出了了不得的书文!老儿我托个大,赶紧先来给你报喜,也沾沾丁老板你的喜气啊!”   大多观想书文,灵气涌动、异象诞生,都瞒不过本地官府的眼睛。就像云乘月当初在浣花城时一样,官府对待持有书文的人才,还是很爱护的;都是人才储备,是未来的人脉嘛。   云乘月早已料到了这一点,不过她也很惊讶,没想到罗城动作这么快。说本地修道之风兴盛,果然不假。   她便笑道:“老板娘,这下你总信了吧?”   丁双鱼愣愣地望着她。   接着,她倒吸一口气,翻着白眼一头栽倒——居然昏过去了。   “哎……老板娘?老板娘?!”   ……   还好,丁双鱼只是一时情绪上涌,情急之下才昏了过去。一阵兵荒马乱后,到夜晚,这间窄窄的城北小院终于安静下来。丁舒锦早已醒了,跟母亲说了会儿话,哭哭笑笑一阵,才一起睡下。   只有云乘月还醒着。   她坐在院子里。今夜难得清朗,天空虽还有云翳,却能看见星空。她将小马扎放在院子正中,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星象,试图分辩那所谓的“命运的启迪”,试图看出群星之间如何勾连而汇聚为“岁星网”。   “云道友观测星空,看出什么来了么?”   有人这样问。   云乘月便正色回答:“我看出来,小暑已经过了,大暑快到了,可气温一直上不去,明天还是会下雨。”   什么命运,什么网,太抽象了,比那所谓的星座还难以看懂。   庄夜“哈”地笑了一声。云乘月本以为他会说些不中听的话,没想到他平静地说:“我也只看出来这些。而且我能用飞鱼卫的荣誉来保证,天底下超过九成的修士,都看不明白星空的含义。如果有人觉得自己看明白了,那也只是自以为看明白。”   云乘月有些意外。一半是因为他的话,一半是因为庄夜会告诉她这些。   但她没有问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在经历了这磕磕绊绊的几个月后,当一片宁静的星空笼罩世界,他们之间可能真的凝聚出了一点微薄的情谊。不够当朋友,甚至不够当同伴,但总算能心平气和闲聊几句。   “那我被安慰到了。”她笑笑,揉了揉怀里小麒麟的头。拂晓正趴在她怀里。它如约来找她,不过因为它是一头作息非常良好的麒麟,所以现在它困得不得了,在她怀里半梦半醒,不时还打个小小的呼噜。   庄夜瞟了一眼拂晓。   “让它来没问题?”   “没关系。拂晓有隐匿气息的天赋,这算是麒麟的一点小小特权吧。”   “哼……这‘特权’可不小,运用得当想必也很麻烦。”   庄夜嘴上说得凶狠,语气实则平淡。云乘月就只是笑一笑,问:“你今天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丁家出了个观想天字级书文的天才,这件事挺轰动,我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庄夜说,“我不明白,云道友,你自己是个天才也就算了,你能做到‘一日观想’也就罢了,可丁舒锦无非是个有点才华的小姑娘,在罗城或许不错,可放眼大梁,比她厉害的人多得很。他们都做不到两三天观想一枚书文,凭什么丁舒锦可以?”   “凭什么,你能让她可以?” 第147章 同门(7)   ◎丁舒锦与胡家小少爷◎   凭什么可以?庄夜目光灼灼。   云乘月说:“这不是什么天赋。这是一种品质。”   飞鱼卫盯着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如果一个人能够认真体察自己的内心感受,诚实面对自己的想法,接纳自己所有的正面和负面特质, 那就很可能做到。”   “这……”   庄夜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皱眉:“我想起来了, 这好像是明光书院那套‘知行合一’的论调!难怪这么耳熟。好啊,果然他们违背了誓言,还是教导了你。”   他愤愤起来。   云乘月摇头:“他们没教我。而且,你别看这道理说起来简单, 可其实, 它是教不了的。”   “什么意思?”   “就好比你可以告诉一个三岁幼童,说‘做人应该爱国爱家’, 这三岁幼童也能熟练背诵这句话,可以默写,可是, 她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她能做到吗?如果能,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吗?她是真正了解了一切事实之后,衷心地认同这句话吗?当然不是。这句话也是类似。”   云乘月缓声说着,同时自己也在思索:“除非一个人亲身经历,自己领悟出了这个道理背后的真谛,否则,她不可能明白这个道理。”   庄夜又想了想,终究是摇头。   “罢了。云道友,我不能多听你这些话。听得多了, 万一我道心动摇, 就真的完了。”   “庄道友无需介怀。你当然也有你的人生经历, 所以你也有自己的道理。无需认同我或者别人, 你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云乘月诚挚地说,“这段时间我已经发现,庄道友比我了解这个社会,而且多得多。你才是更符合‘知行合一’这句话的人。”   庄夜不痛快道:“我才不想符合你们的道理。”   “好吧,那我不这样说了。”云乘月倒也不以为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庄夜忽然说:“等一切结束,如果,我是说如果,云道友你要前往白玉京,你记得,离薛将军远一点。”   “薛将军……薛暗?”这个人名几乎要模糊了,可只要想起他和薛无晦之间的联系,云乘月就能暗中一个激灵。她顿了顿,说:“我当然会离他远点。不过,我以为你很尊敬他。”   “我当然尊敬薛将军。薛将军是我有生以来最敬重的人,我曾发誓为他献上一切,包括生命。”   庄夜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严肃。但紧接着,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你离将军远一些。我从来没见过将军这么在意一个人。我有预感,云道友,你会为将军带来不幸。”   云乘月轻咳一声:“你刚才好像说出了什么奇怪狗血说书玉简里的台词,接下来你不会要告诉我,薛将军对我一见钟情吧?”   庄夜一愣,当即无语:“我不是这个意思,虽说对你一见钟情倒也不奇怪……不过,薛将军对你的‘在意’,更像是,像是……”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竭力搜刮自己的语词储备,最后很肯定地说:“碰到了非常难追捕、通缉多年的重案犯,一瞬间产生了必定要亲手将之捉拿归案的执念。”   云·重案犯·乘月:……?   行吧,是她搞不懂飞鱼卫的执念了。   她也就放过这一茬,不过还是将庄夜的劝告记在心里。她又问:“庄道友,我看你一身装备齐全,修为似乎也有所恢复,是打算做什么事?”   庄夜略一思考,说:“告诉你也没事,总归你不会和我抢生意。有种东西叫‘悬赏榜’,云道友是否听过?”   “似乎没有注意。”   “那是各地官府发布的悬赏。大部分时候,官府都能解决治下的问题,但有些时候,即便是大梁的官员,也会遇到束手无策的难题。这时候,官府可以发布悬赏,如果谁有自信解决,就可以揭榜,事成后都有不少报酬。”   庄夜详细解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罗城的悬赏。可惜这里挺太平,没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不然我还能挣得更多。”   云乘月:……   “……我觉得,没有穷凶极恶的逃犯,应该是件好事?”   “好坏因人而异,也分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个遗憾。”庄夜毫无愧疚之色,“但好在,最近本地官府发布了一项新的悬赏,报酬十分丰厚,甚至拿出了一些修炼用的宝物,就算放在白玉京也不会逊色。我打算接下来。”   “最近的悬赏……”云乘月心里一动,“不会是罗城这反常的天气吧?”   “你也发现了?也对,这头麒麟都来找你,想必你已经见过你那些书院同窗。他们就是为这事而来,不过没能搞定,所以官府才不得不发布悬赏。”   “你……小心一些。”云乘月迟疑着,“我听说,前不久有大人物失踪了,说不定也和天气有关。我甚至担心那是虞寄风。”   “什么,荧惑星官……?!不,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没听说过。这种事不可能一点风声不漏。如果真是那样的人物失踪,京里必定派人来查。”   短暂的震惊后,庄夜冷静下来,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他哼笑道:“恐怕是罗城县令担心自己今年的考评结果,才说些瞎话,指望浑水摸鱼。”   是吗……   云乘月总觉得不像。   可庄夜比她更懂得官场,也更懂人情世故,因此也不需要她的赞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并且决心继续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   “走了。云道友,下回再见。”   庄夜的身影消失了。云乘月凝视着那个方向,又闭上眼。她静坐于星空下,周身没有一丝灵力溢出,但她的神识弥漫如雾气;在神识的世界里,她看见庄夜在阴影中疾行,一路往东边海域而去。   那海域黑漆漆的,宛如一片巨大虚无的深渊。她忽然想起陆莹说过的,有“某位大人物”失踪了。   云乘月沉默着,一下下抚摸着拂晓的头顶。她依旧放不下那隐隐的、没有来由的担忧。   “拂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咩……?”   拂晓很快抬起了头。它睡了一会儿,已经有精神多了,圆滚滚的眼睛水润明亮,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云乘月顺手理了理它睡乱的鬃毛。   “你待在胡府,首先注意自己的安全,若有余力,再帮我注意一下关于‘天气反常’这件事的消息。如果有新消息,就晚上悄悄告诉我。”   “咩咩咩!”   拂晓眼睛一亮,立即大力点头。这还是它第一次被云乘月交托任务,而且听上去非常重要。它终于要成为一头有用的麒麟了吗?小家伙心里相当激动,尾巴又摇成了残影。   云乘月说:“谢谢你,拂晓。”   ……   第二天就是胡府下拜帖,请云乘月过去的日子。而她当然也带上了丁舒锦。   一路都很顺利,到了胡府门口时,人家早就派人恭候在门口。就是那位吴管家。云乘月猜,他们是听说了丁舒锦的事,立即对她们刮目相看。   丁舒锦也察觉到了这种决然不同的待遇。当她们行走在胡府那四季如春、花木繁茂的庭院中时,她悄声问:“云前辈,怎么我们今天被这样礼遇?”   云乘月笑笑:“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尊敬有本事的人。”   “是指云前辈吗?”丁舒锦还没有习惯自己身上的变化。   “是我,但也是你。”云乘月摸了摸丁舒锦的头,最近她对这个动作上瘾了,“记得我早上告诉你的么?”   丁舒锦茫然点头,想了下,又用力点头:“嗯!”   “很好。等会儿我说开始,你就那么办。”   “好的,云前辈!”   丁舒锦现在对这位前辈崇拜极了。她阿娘也这么想。总之要好好听大猫的——阿娘是这么嘱咐的,而她深以为然。   她们说话时并未刻意隐瞒,四周胡府之人都听得见。那位引路的吴管家就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云乘月并无解释的意愿。那好奇也就沉入了静默,没有引出一句多余的对话;世家就是有这样的修养。   一路行去,直到了一座树木荫凉的花园。此处多植野花、藤蔓,间或有奇形怪状的山石,可谓野趣盎然。   还不到午饭的时间,花园里却摆着筵席。一名华服女子坐在桌边,正慢慢喝一杯茶。她面前摆满美食佳肴,却只有离她最近的一道酒糟鸭掌被动了几筷子。其余什么膏脂丰满的醉蟹、豆豉炒龙虾、清蒸海鱼……动也没动。   还有一名大约十二岁的男孩,坐在女人身边。他也没吃东西,反而拿着桌上的绿豆糕、椰蓉酥之类的点心,顾自摆弄着,似乎想用它们搭建出什么建筑。   “大小姐,客人到了。”   吴管家躬身行礼。   胡大小姐放下茶杯,点点头,但并无起身之意。这名四五十岁的女人冷眉冷眼,与其说她是一名为了孩子而发愁的母亲,不如说她是一名充满了警惕和怀疑的战士。   “云道友,果然是你接下了胡府的疑问。”大小姐冷冷道,看也不看丁舒锦,目光如刀,“你果真有办法?”   云乘月并不在意她的语气,只温和道:“那要看大小姐想解决到什么程度。”   “这是何意?”胡大小姐冷眉一蹙,神色更冷,“云道友莫不是逗我来的?”   云乘月摇头:“如果要彻底解决胡家的诅咒,我目前无能为力。”   “你……”   “但是,如果是希望令郎能够与人交流、学习、生活,那么,需要的花的时间虽然多一些,但不是不可能的。”云乘月又思索了一下,“至于寿命问题……现在我不能断言,不过理论上,延寿是可以做到的。”   胡大小姐眼瞳紧缩。霍然,她站起身,连手边茶杯碰倒了都没察觉。   “你,”她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说的是……是真的?云道友,真能做到?”   她的目光投向身侧。她的孩子,十二岁的胡韶,依旧捏着各色点心,专心致志地搭建着什么。   他搭建得实在专心。虽然点心实在不是建筑的好材料,酥脆的渣掉个不停,但他手下的“建筑”却已经搭建了两层,眼看将有第三层。   可点心终究不是砖泥。忽然,恰恰在云乘月注目的那一刻,男孩的“建筑”一晃,当即倒塌;点心渣溅得到处都是。   “……啊!!!”   男孩愣了片刻,突然大叫出声,手臂四处乱舞,猛地将桌面扫得一塌糊涂。桌布也被拉扯下来,“乒乒乓乓”乱响不绝。   “啊!啊!啊!”   男孩还不罢休,仍旧狂乱地挥着双手。胡大小姐立即将他紧紧抱住,却又舍不得太用力,任由孩子的手打在她身上、脸上。   “哎呀,大小姐,哎呀小少爷!!”   一声公鸭嗓刺破了这混乱的气氛。   一名矮小的男子冲了出来,嘴里念叨着“小少爷啊我可怜的小少爷啊”之类的话,一边抽出腰间毛笔。他右手执笔,凌空左右挥动,当即写出一枚书文。   三点水并一个昆字,正是“混”。   赖疙瘩写出了书文,便连忙把“混”字塞给了那狂嚎乱舞的小少爷。   说来也怪,这枚文字一到小少爷手中,他就倏然噤声。这孩子抓着“混”字,好似抓住了自己的神魂;他慢慢收回手,也低下头,最后盯着那字一直瞧着,动也不动了。半晌,这孩子面上竟还露出一点笑容,看上去极为温馨宁静。   丁舒锦低呼:“赖文珺!”   云乘月缓缓点头。她凝神望着那枚书文。   这枚“混”字着实非常……普通。甚至于,用“普通”来评价它都过于委婉。它完全像是一个初学者写出的字,左边三点水间距不一,最下一笔本该承左启右,却被写得大大咧咧,毫无章法地横在那儿,直接刺进了右半边的“昆”字;右边也是上大下小,左右不对称,一点不好看。   整个“混”字,就这么刺棱棱地伫在那儿,哪里像个字,分明像个不修边幅的小混混,支棱着油腻腻的头发站在那儿。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云乘月暗自点头。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有八成把握,现在亲眼目睹赖疙瘩的“本事”,那把握就成了十足十。   此时,那矮小男子方才站直身体,朝云乘月她们看过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们,面上却又有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站在小少爷身边,身体还略微歪斜着,仿佛正靠着自己的靠山,一派得意。   胡大小姐也深吸一口气。她从身边仆人手里拿过一张湿毛巾,随意擦了擦手和脸,又重新坐下。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她语气还是那么冷,却又像藏了丝心灰意冷,“云道友,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来我为了阿韶,什么大修士也求过,什么三教九流也见过。到现在,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抱有太多期望了。”   “赖文珺是唯一能让阿韶有反应的,因此我看重他。”胡大小姐冷淡道,“若你们想要得我看重,那就直接一些,把本事亮出来,别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唬我。”   云乘月略一挑眉。直接?好啊。   她朝着小少爷径直走过去,推开想要阻拦她的仆人,又侧身闪过想要抓她的赖疙瘩,一把抓住小少爷的胳膊。   “小少爷……!”   吴管家一声惊呼,正要上前,却被大小姐抬手拦下。她迷惑抬头,却见大小姐目光沉凝。“让她去。”大小姐说。   云乘月抓着小少爷的胳膊。这孩子任由她抓着,一言不发,什么反应都没有,只继续盯着掌中的“混”字,面上带着一缕笑容。   赖疙瘩还想来抓她,云乘月却动作更快。她伸出手,一把抢过了男孩手中的书文。   胡韶是个瘦弱的、没有修为在身的孩子,又呆怔,根本抵挡不了。他愣愣看着掌心,抬起头,试图去抢回“混”字。   “想要?”云乘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不,我不会给你。”   她右手一个用力。那枚歪歪扭扭的“混”字当即粉身碎骨。   “看到了吗。”云乘月淡淡地说,“没有了。”   赖疙瘩书文被碎、当即心口一痛,发出了愤怒而惊恐的大叫;其他人也在呼喊着什么。连大小姐都坐不住了,甚至拿出了长鞭。花园中一片混乱,原本宁静的野趣荡然无存。只有那男孩是安静的,他傻傻地望着云乘月,望着她空空荡荡的掌心。忽然,他面皮使劲抽搐几下。   “啊!啊啊啊——!”   他尖叫起来,使劲挥舞着手臂。又是刚才的那一幕。   胡大小姐再忍不住,正想愤怒出手,却听那云大猫高声道:“舒锦!”   “我知道的,云前辈!”   丁舒锦还有些紧张。从她踏进胡府开始,她就一直有些紧张。因为她是在场人中,唯二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也因此,她已经准备了很久。   在她回答出那句话的同时,她已经攥住了毫笔。正是云乘月送给她、出自胡家人的那一支笔。   浸着墨汁、柔软又充满弹性的笔尖在空中滑过,拖出明亮而厚重的笔迹,最终汇成一个“笃”字。   这个字写得异常的大。   通常来说,书文有特定的大小,因为大小也是法度的一部分;太大的书文会导致结构松散,力量溢出,通常无法成型。   原本丁舒锦的书文也是正常大小。但这一刻,她站在胡府的花园中,想到成败在此一举,一时决心如山,不知怎么地,写出的书文也变得很大。   大如脸盆的书文升腾起来。一股厚重之意传开。暖风生出,抚平人心浮躁;四周一静,人人都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   与此同时,那尖叫、扭动不止的孩童,也忽然安静。他怔怔地看着那枚书文,看了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   “阿,阿韶……?”   胡大小姐才喊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她不明情况,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望向云乘月。   “云道友,这是……”   “无事。”云乘月松开手。她刚刚一直禁锢着胡韶,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他手折了,折腾得一额头汗。她退后一步,盯着前方,说:“且看着。”   胡韶木愣愣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动。他抬起腿,踉跄了一下,一步步地朝“笃”字走去。   “啊,啊……”   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丁舒锦站在另一头,很紧张地盯着他。但紧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托住自己的书文,往前一送。   “你可以摸摸看。”她轻声说,“你想摸摸看么?想的话,就告诉我。”   这一头,吴管家不觉低呼:“小少爷哪里会回应……”   话音未完,她便哑然。   因为那男孩愣了一会儿,脸上出现了一种费力思索的表情,接着他点点头,发出了一点声音,听上去很像一声模糊的“好”。   丁舒锦笑了。她感觉对面男孩是个温顺的人,也就不那么紧张。   “给。”她说,“你可以拿着,不过轻一点。修士和书文都有联系,我不会伤害你,可如果你握得太紧,我可能会忍不住收回它。”   “啊……”   男孩迟疑着,又点了点头,好像真的听懂了。   他小心地接过书文,左手托着,右手请轻轻抚摸它,好似在摸一只小小的兔子。摸着摸着,他脸上出现了笑容。   丁舒锦走近了两步。现在,她一点都不紧张了。这位胡小少爷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且有些可怜;她怜悯起他来。   她问:“你喜欢吗?”   这次,小少爷很快点头。   “那你想不想有一枚自己的书文?我可以教你。”   小少爷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他张着嘴,“啊”了几声,最后含混地吐出一句话:“自己的……要……有……”   “啊……!”   仅仅是一句含混不清的,就已经让大小姐身体晃了晃。她紧紧捂住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已经满眼是泪。赖疙瘩在旁边不知叽叽歪歪说些什么,她一点没听进去;她只顾跑过去。   “阿韶,阿韶啊……娘的阿韶!”   她奔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泣不成声。   男孩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愣怔许久。最后他举起手,轻轻拍了拍胡大小姐的背。   “娘……阿娘?啊,娘……”   胡大小姐身体颤抖个不停。她含着泪,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惊声道:“你会说话了?阿韶,你听得懂?你认识阿娘是不是,阿娘就知道……阿娘就知道!”   向来冷眉冷眼的胡大小姐,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其余仆人也是惊讶不已,关系近的心腹甚至也眼含泪花。吴管家甚至双手合十,不停地感谢上苍。   唯有赖疙瘩又是震惊又是茫然。他死死瞪着丁舒锦,不敢相信,自己以为的“小妾”竟然如此有出息。怎么会这样?她和她娘难道不该恶有恶报?难道不该是他飞黄腾达了,她们这狗眼看人低的恶人哭喊着求他?怎么会……怎么会,这“小妾”竟然比他这堂堂男子汉更能干!   他脸色难看至极,神色变换不停,一看就是在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唯有云乘月看他一眼。   前头,胡大小姐激动过后,理智回归。她擦着眼睛站起身,回头道:“云道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语气里多了无数的尊敬和感激。丁舒锦站在一旁,讶异地眨了眨眼,紧接着若有所思。   云乘月只一笑。   “胡大小姐,我想先请问,您认为‘书文’是什么?”   “……书文是什么?”胡大小姐并不喜欢这种另起开头的对话方式,但她现在不敢轻慢,便思考一阵,“书文自然是力量的显化,是修士对大道的理解。”   “这话倒是不错,却并未涉及书文的本质。”云乘月说,“我认为,书文就是修士的内心映照,是‘心眼’的一部分。”   道法中的“心眼”,并不是人们平常说的城府,而是指人的智识、思考。胡大小姐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书文是心眼的一部分,我确实听过这样的说法。可……这跟阿韶有什么关系?”胡大小姐暗自思索,这个说法是哪里听来的?对了,好像是二弟说的。这似乎是明光书院的学问?回头要问问二弟。   云乘月道:“自然有关系。我想,小少爷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因为被取走了‘心眼’。”   “什么……?!”   胡家人一派惊呼。   胡大小姐震惊难言:“这,这……是那诅咒干的?!”   “我不知道。”云乘月也有些遗憾,“想必您也知道,‘心眼’虽然不属于三魂六魄,却也是人的根基。被取走了‘心眼’,小少爷虽然有感觉、有想法,却都无法顺利表达,反应也比别人慢很多。如果放任不管,小少爷确实活不过加冠之年。”   “那……”   “可动物都有求生本能,人怎能没有?小少爷一直在本能地努力,想要给自己一个‘心眼’。” 第148章 同门(8)   ◎张星官◎   “什么?!”   又是一派惊呼。   “云道友, 请把话说完罢!”胡大小姐恳求道,“但凡有一丝让阿韶好起来的希望,哪怕是把我的心眼剖了给阿韶, 我也做得出来!”   “倒不至于这样严重……而且,这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事。心眼不是心脏, 是剖不出来的。”云乘月无奈了,却也被胡大小姐的决心打动。   “唯一能替代心眼的,只有书文。而且不是随便一个书文,只能是最纯粹的、没有任何虚假欺骗, 完完全全只反映修士本人所思所想的书文, 才能替代心眼。”她指了指丁舒锦的书文,又指了指赖疙瘩, “比如这两位的书文,都属于此类。”   “原来是这样……难怪阿韶这么喜欢他们的书文。”胡大小姐喃喃着,抱紧了孩子, 落泪道, “原来不是阿娘一个人在努力,原来我的阿韶也一直在努力,阿韶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打断这样的含泪之语,似乎不太好。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才轻咳一声:“不过,也正因为这类书文完全反映了修士的真实内心,所以, 选择什么样的书文, 也会影响到小少爷。比如这位赖道友的‘混’字, 浮夸之气很重, 大约是‘混不吝’之类的意思。”   “由于小少爷一直依赖‘混’字,也不免受到感染,才会时不时大发脾气、狂乱尖叫。”   胡大小姐一怔又一肃。她神色沉下,显然在思索什么。   相应地,赖疙瘩大惊失色,当即跳脚,震怒道:“云大猫!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陷害我!”   又转去哀哀求道:“大小姐,她是骗人的!小少爷必定就是喜欢小人的书文!那云大猫别有目的,别有居心,还有那丁舒锦,小姑娘家家怎么可能有书文!她们肯定是骗子,是要来害小少爷的!”   可胡大小姐已经有了决断。这决定并不难做。赖疙瘩在胡府这几年,虽然能安慰小少爷,可也仅此而已;如今的云大猫,却能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而她带来的小姑娘,胡大小姐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聪明灵秀、淳朴善良的孩子,那枚“笃”字也很单纯踏实。这是个适合读书的苗子。   孰高孰低,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不过,赖疙瘩到底对小少爷有恩。胡大小姐敷衍了他几句,就道:“赖先生辛苦,今后我们阿韶便不麻烦先生了。阿葵,带赖先生下去,取百两银为先生践行。”   “大小姐,大小姐……!”   吴管家带着几个仆人,彬彬有礼地“请”这大吼大叫的赖先生下去了。   胡大小姐又转过头,对云乘月行了个礼。   “云道友,不,云前辈,之前是我有眼无珠,看低了前辈的本事。云前辈若能成为阿韶的西席先生……”   “我当不了。”云乘月摇头,“大小姐也看到了,是舒锦的书文让小少爷依赖。她是个纯粹而诚实的孩子,我尚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这……”   “让舒锦教小少爷吧。这枚‘笃’字尤其适合为学。小少爷只是没了心眼,可三魂六魄都在,只要慢慢学,总能观想出属于自己的书文。到那一天,小少爷就无需依靠任何人,而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眼。”   云乘月微微一笑:“我不敢断言,可有很大可能,等到那时候,小少爷就完全康复了。”   “完全,完全康复的意思是……”胡大小姐声音都在抖。   “就是说,和正常人无异。他可以读书写字,可以修炼,若是有机遇,说不定也能当一名厉害的修士。”   胡大小姐泪如雨下。   “够了,这就够了,完全够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胡大小姐擦着泪,深吸一口气,转向丁舒锦,郑重一礼:“丁姑娘,我知道此前我们有些梁子。赖疙瘩仗着胡府权势,欺压你们母女,我虽然知道,却为了孩子而不忍心阻止。我向你赔礼道歉,若你心中还记恨,我愿意答应你一切要求,只求你陪伴阿韶左右,做他的老师。”   丁舒锦呆呆地站着。   她虽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胡大小姐,郑重其事朝自己行礼,她还是差点吓呆了。   她一呆,就无力支撑“笃”字;那被小少爷捧在手心的书文,倏然散去了。   男孩一惊,抬起头来。可他并没有尖叫,只是左右张望,最后迟疑地望向丁舒锦。他走前几步,轻轻牵起了丁舒锦的衣角,抬头看着她。   “丁姑娘……”   胡大小姐忐忑不安,还以为是丁舒锦不情愿。   但下一刻,就见丁舒锦点了点头。   “我愿意当小少爷的老师。不过,我希望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家看看母亲。还有,赖文珺不能再来打扰我们了。”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心里不是没有疙瘩,可她也知道,现在摒弃前嫌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她也觉得小少爷可怜,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这男孩只比她小一岁,却瘦弱矮小,可怜巴巴的。   阿娘,丁舒锦心想,我靠本事挣来我们的人生了。   她望向云乘月,后者对她含笑点头。   丁舒锦也对她露出笑容。   她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云前辈的期望!   ……   云乘月离开了胡府,带着丁舒锦一起。   虽然胡大小姐恨不得马上让丁舒锦留下,可也知道不能急。不说丁舒锦还要回去告诉母亲,就是胡韶的拜师礼,也须择一个好日子郑重地办了,方能显出胡府的敬重。   胡大小姐便忙碌起来,但这是一种喜悦的忙碌。无论现状如何,人只要看见了希望,就会振作。   到晚饭时,其他家人也感觉到了她的喜悦。胡家是个感情和睦的大家庭,也不怎么讲究北方那套“食不言寝不语”,因此,胡大小姐也很愿意在饭桌上和家人分享她的喜悦。   “……所以,等拜师之后,我们阿韶就能正式跟着丁老师学习了。”   胡大小姐的热情友善让全家人都吃了一惊。自从阿韶得病,他们再也没见过大小姐这样的笑容。   连常年不在家的胡二少爷都察觉出了这种反常。他一直闷头吃饭,听到这里,才抬起头。   “那个说法听上去很耳熟。最纯粹的书文是修士的心眼……这好像是我们书院的‘修为缝隙论’啊。”   胡二少爷豪放地抹抹嘴,假装没看见父母的瞪视。他吃个饭怎么啦?每年回家就在家里的铺子干活儿,没日没夜地做东西,他这样的大孝子还不能开开心心吃个饭吗?   胡大小姐点点头:“二弟也听出来了?我也是觉得,那位云前辈的说法和你口中那一套套的理论很相似。”   胡祥咂咂嘴。他心想,何止是理论相似呢!那人也姓云……会是巧合吗?他想起在书院时听到的一些消息,想起师长们对那位云师妹的暗中相助,心中便有了七八分倾向。   但他不打算说出来。这事必须是个秘密。他不想给书院带来麻烦。他还想继续跟着老师学天工,跟着鲁润师兄忙活呢。   这位胡二少爷便哈哈一笑,打了个哈哈:“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   胡大小姐原本也有些猜测,但见二弟否认,她也就作罢。她是个老于世故的聪明人,很懂不要刨根究底的道理。只要阿韶平安健康,她还有什么求的?   其他家人一无所知,只好奇道:“阿祥,修为缝隙论是什么?”   “那是我们书院‘知行合一’理论的一部分。”胡祥解释道,“我们王夫子认为,修士修道,不仅是追寻天地万物之理,也是在追求自身的‘知行合一’。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尽量去靠近这个标准。这种事实和理论的差距,就叫‘修为缝隙’。”   “嗯……那这‘修为缝隙’会有什么影响?”   “这个我不太清楚,可能就是基础不稳吧?”胡祥挠了挠头,也不大明白,“我的理论学得不是很好,只知道,同境界的修士之所以会有实力高低,就是因为他们的‘修为缝隙’大小不同。缝隙越小,就越厉害。如果缝隙太大,就会形成瓶颈,限制修士的实力提升。”   道法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众人也听得似懂非懂。   胡大小姐问:“可这好像和阿韶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胡祥说,“大姐,你还没听明白?按照云……呃,云道友的说法,阿韶只能一点点琢磨出属于自己的书文,再把那书文当成自己的心眼,这说明什么?”   胡大小姐愣道:“说明什么?”   胡祥急了:“说明阿韶只要能观想出书文,就会是个几乎没有修为缝隙的修士!虽然现在艰难了点,可一旦成功,我这侄儿就前途无量!”   “噢!”   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纷纷发出惊叹。   胡大小姐更是喜上眉梢,想了想,却又连连摇头:“我不求那么多,只要阿韶能当个健康快乐的平凡人,我就知足了。”   “不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胡祥也很干脆,放下筷子又站起身,宣布道:“我出去散步消消食。阿爹阿娘,大姐,二哥,三妹,四妹,五弟,还有各位侄儿侄女,我打算后天就回书院,先跟你们说一声。”   大家惊讶道:“这次这么快就回去?”   “让我做的东西我可都做完了。”胡祥瞪了他们一眼,面上却还带笑,“我回去有点事,顺利的话,明年能给家里做些厉害的大物件!”   “噢,噢,那可是重要的事!去吧去吧。”   热闹的大家庭便纷纷和他作别。   胡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嘿嘿嘿”:好耶,他要为云师妹保守秘密,再赶回去找老师邀功,这样一定能得到老师赏识,说不定可以再多学一门手艺,嘿嘿嘿!   至于那些跟他一起来的同窗?自然被胡二少爷忘   在了脑后。他自己有事的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位毕竟也是百年世家的二少爷,一直备受宠爱,修行后又顺风顺水,无论天性多么可爱,性格里也有我行我素的一面。   而书院其余人等,虽然寄住胡府,却向来自己单独吃饭。其中庄家的叔侄来自京城,觉得独门独院吃饭才清净,也才符合世家的品味(他们颇有些看不上胡府的热闹)。   他们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今天胡府发生的事。   可庄清曦不以为意,因为她笃信,连自己请托的大修士都无能为力,罗城还有谁能帮助胡小少爷?胡大小姐必定被骗了。可她才懒得管。庄家和胡家有什么交情呢?她愿意住胡府,已经是给胡府面子了。   庄不度则依旧沉湎于回忆,拿着桃花枝乐此不疲,也无暇他顾。   再说其他几人。诸葛聪不在府里。最近他天天往外跑,调查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只有陆莹和阿苏一起吃饭,还带上个拂晓。这两名女修处得还不错,彼此客客气气,虽不交心,但也能说说话、解解闷。   她们今天的饭,吃得尤其慢。   “陆道友,你听说今天的事了吗?”   “你是说胡家小少爷的事?”   “我是说,那位刚才观想出书文的丁舒锦,还有那位云……”   陆莹等了很久,才在一片沉默中放下筷子:“阿苏道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苏垂眼看着桌面。她向来英气勃勃的眉眼,此时耷拉着,仿佛一只迷茫不安的小动物。   “我,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假如那位云道友,就是,就是……我之前不该那样和她说话。还有,就是……”   她说不出来。半晌,她闷闷道:“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陆莹说:“你不用假装,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阿苏:……   这位陆道友说话都这么扎心的吗……   见她吃瘪,陆莹反而痛快了点。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看谁不顺眼,就必定要还对方一点不痛快,她自己才能痛快。   “好啦,阿苏道友,你别这么唯唯诺诺的,我又不是你家小姐,也不是什么世家的小姐公子,需要被你当主人看。”   陆莹说得很直接:“你也别想太多,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静观其变就好。”   “哦……”   阿苏听别人的话是听惯了的,下意识就点了头,甚至觉得有点安心。她心想,虽然陆道友一直不怎么喜欢她,她却挺喜欢陆道友,因为陆道友总是这么干脆利落,总是有很多自己的主意,做决定时从不犹豫。陆道友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她小心地给陆道友夹了一筷子爆炒蛏子。她记得她喜欢这个。   啊,陆道友吃了。阿苏心里冒出了喜悦的小气泡。   陆莹犹疑道:“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阿苏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能不能别这么唯唯诺诺……唉算了,我不说了。”   拂晓在一旁喝汤,安详地摇着尾巴。它在心中快乐地“咩咩”。如果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概就是:只有我一直知道,可是我不说,嘿嘿。   ……   夜里起了雷,很快落了雨。   胡家的人们欢声笑语时,没有一个人想起,在“阿韶的丁老师”之前,府里还曾有一个赖文珺。他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倒是隐约记得他有个“赖疙瘩”的诨名。   丁家母女倒是很记得这个仇人,可现在她们也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喜悦中,无瑕去想赖疙瘩的去向。   云乘月白天看了丁舒锦的书文,有所触动,夜里调息打坐,试图将那一丝触动巩固下来,更是不去在意那卑鄙之人。   在所有的不在意里,雨水开始洗涮这座城市。阴郁的夜晚,人们都比平时睡得更早,连身披雨衣出来巡逻的官兵们都偷懒不想多走,只敷衍地在街口来回几步。   看守城门的人也心不在焉。   没人注意到,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悄溜了出城。他一路往西,来到了郊外的罗城星祠。   罗城星祠很小,静静地立在雨中。好在里面灯光尚在。   “张大人,张大人!”   赖疙瘩急急地拍着门。   他等了很久,才等来门开。张星官出现在他面前,撑着一把伞,面无表情。他衣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不像急着起床来开门的,那是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来?赖疙瘩心里闪过这个疑问,但他没问,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被这些大人物怠慢。   “张大人,您可要帮帮我啊!”   赖疙瘩“噗通”跪倒在地,牵着张星官的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了今天发生的事。他自幼讨生活,早就习惯无数次把脸皮揉碎在膝盖下。   张星官俯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帮你?”   赖疙瘩早有准备,哭得更加可怜:“大人,大人!那两个女修打了我的脸不重要,可我的书文是您教导的,那个云大猫满嘴胡言,实在是看不起您的教诲啊!”   赖疙瘩的书文本事,竟然是张星官教的。如果罗城的县令顾大人知道这一点,一定大为诧异,因为从没有人听说过,张星官也从没对赖疙瘩表示过青睐。显然,这位星官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和赖疙瘩的联系。   “看不起我的教诲?”张星官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你自己本事不济,怪不得别人。”   赖疙瘩哭丧着脸:“是,是小人没本事,丢了大人的脸!可大人,那丁舒锦明明是个黄口小儿,怎么就突然有了那样厉害的书文,还有那云大猫,也是来历诡异!大人再教教小人,小人一定为您挣回脸面!”   “嗯,听你的描述,那枚‘笃’字确实不同寻常,那云大猫可能真有些来历……”   张星官那木然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赖疙瘩的头顶。   “我正好需要一样趁手的……人。”他语气轻柔,“赖文珺,你是否愿意替我去办一件事?”   赖疙瘩大喜过望:“愿意,小人愿意!”能被利用是最让他安心的,这证明他还有机会。   张星官更加微笑起来。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样东西。那东西薄薄的,边缘锋利,一半像是石头,另一半却是微红的反光材质。   赖疙瘩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或许是一枚鳞片。可鳞片怎么这样古怪?什么生物才会有这种鳞片啊?   “吃了它。”   张星官的语气不容置疑。   赖疙瘩愣了一下。他盯着那鳞片,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反感。   可他咬了一下牙,什么都没说,伸手接过鳞片,一下抛进了嘴里。   当即,他身体一震,表情变得僵硬,眼神也开始发直。他晃了晃,头顶有一缕白色烟雾升起。   张星官眉头一皱,伸手就把那“烟雾”拍了回去:“真是不中用,现在可不能让你魂魄飞出。”   赖疙瘩木然地望着他,又木然地站起来,木然地转过身。   “去吧。”   赖疙瘩僵硬地朝来时路走去。他越走,僵硬就越少;不久后,他完全又是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行走。他走得极快,最后根本是一道残影。   夜雨之中,张星官撑着伞,久久凝望着那鬼魅般的残影。   “神鬼之力,果真让人惊怖啊……”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风雨摇动,将星祠的木门推得“吱呀”直响。当又一阵惊雷闪过,星祠中灯火忽然熄灭,院门处也空无一人。   唯有那扇木门还在来回摆动,像一颗癫狂的头颅。 第149章 同门(9)   ◎蔓延◎   难得晴朗了两天, 乌云消散,阳光万里,午时的太阳毒辣得刺痛皮肤。   可罗城的人们太久没见到太阳, 现在真是高兴极了。种田的人依旧发愁,因为他们整整错过了一个耕种季节。不过日子总要过的, 只希望接下来天公能作美。   县令大人也很激动。这段时间他可是愁坏了,更急的是,这两天张星官还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连个诉苦和商量的人都没有。现在想想, 说不定张星官是悄悄去解决问题了呢?之后兴许能和张星官商量商量, 将这功劳分他一些,他顾大人今年的考评就稳了。   城北的小院里, 丁家更是喜气洋洋。丁双鱼固执地相信,这是上苍也为了她的阿锦高兴,才带来晴天为阿锦祝贺。   丁舒锦则已经去了胡府。胡大小姐动作真是快, 拜师礼就定在这一天, 从今天开始,丁舒锦会在胡府西厢住下。胡府给了一个很高的酬劳,还承诺之后举荐她去读州学,并资助费用。   云乘月也为了丁舒锦而高兴,不过很快,这份高兴就转化为了无奈。   因为丁双鱼实在太高兴,一直拉着她说个不停,忽而夸奖丁舒锦有出息、有孝心, 忽而追忆丁舒锦的童年趣事, 忽而为了过去的苦难而抹泪, 忽而畅想未来, 忽而又忧心起未来种种可能的风险……   作为城北小院目前唯二的成员之一,云乘月不得不担任这个聆听的角色。   她在小院中摆了茶水和点心,听丁双鱼说话,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如果丁双鱼太激动,她就给她倒茶水,还会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她。   她情绪这么稳定,也感染到了丁双鱼。渐渐地,女人的情绪平缓下来,再一回想,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猫,真亏了有你能听我说话。”   “应该的嘛。”   “我太啰嗦了,很烦吧?”   “还好。晒太阳喝茶就该闲聊,我倒是放松不好。”   “那就好。”   丁双鱼看了她一会儿,笑了:“大猫,你真是个好孩子。”   其实到现在,丁双鱼也知道自家这个伙计不同寻常,也知道优秀的闺女很崇拜这位云前辈。而她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实在应该对人家更敬重些。   可她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一起经历了不少。丁双鱼觉得大猫很亲切,就好像自家的一个孩子。而且她觉得大猫也愿意让她这么叫,所以她一直没有改变称呼。   大猫抬起头,冲她一笑。她容貌并不美,可人那么聪明能干,气质温文尔雅,性格又沉稳平和,看久了就会觉得她其实也很好看。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身上还有种淡淡的冷气,好似独立于人群之外,可现在她的眼神有温度多了,也就愈加亲切可爱。   丁双鱼真是喜欢这孩子。而她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情不自禁地唠唠叨叨许多话。   “大猫,你还记得我说过,海星想回来吧?现在那可恨的赖疙瘩也解决了,阿锦还得了胡府照看,我也能重新开店,把海星找回来吧?”   云乘月有点惊讶:“老板娘,您还想自己开店?我以为您辛苦了大半生,现在可以休息了。”   “闲不下来啊。而且我喜欢做吃的,也喜欢和客人打交道。”丁双鱼感慨道,“我想盘一间地段更好的店,不让自己游手好闲,以后还能给阿锦留个产业。总不能全都靠着我的阿锦哪。”   “噢……”   云乘月明白了这当母亲的心思。她怔了一会儿,不觉有点羡慕:“如果我的娘亲在世……不知道会不会也这么疼我。”   丁双鱼当场愣住,半晌才轻轻“啊”了一声:“大猫,原来你的阿娘已经……对不起对不起。”   云乘月失笑:“老板娘道什么歉。我娘亲去世很早,我其实不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没那么伤心。”   她本意是安慰丁双鱼,没想到对方的目光更怜爱了。   老板娘将手边的西瓜推给她:“大猫,吃瓜。”   云乘月没有推辞,开始啃瓜。   丁双鱼笑了。   “大猫。”   “嗯?”   “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到自己的事。”   “啊……是么?”   云乘月一愣。   丁双鱼很肯定地点头:“是啊,你原来什么关于自己的事都不讲。有时候我还想,这孩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这么能干又善良,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云乘月笑了:“我又不是孙悟空。”   “孙悟空是什么?”   “那是一个以前我听过的故事。很长,讲一只很厉害的猴子修仙成道,因为太过任性而被佛祖镇压,吃了不少苦,最终皈依佛祖,不再任性的故事。”   丁双鱼想了一会儿:“那那只猴子再也不能任性了吗?”   “是啊。”   “那真是有点可怜。”丁双鱼摇头,语气相当肯定,“如果猴子有母亲,他的母亲肯定很心疼。”   “嗯,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丁双鱼望向她:“所以啊,大猫,你有时候如果想任性,就任性好了。总是当一个好孩子、乖孩子,像我们阿锦那样,太辛苦了。我现在都后悔把她教得那么懂事。女孩子应该自强,可也应该被允许软弱崩溃,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道理的。”   云乘月默默地吃完了手里的西瓜。   “好……如果有需要,我会任性。”   丁双鱼打趣:“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任性,那也很好。”   不知怎么地,薛无晦的模样在她心中一闪而逝。云乘月抿了抿嘴唇,不觉一笑。   “嗯,我明白的。”   她站起身:“老板娘,那我出门了。您需要我帮忙带些什么吗?”   “我没什么东西要带的,不过,如果你看见什么想吃的,就买回来,我给你做。”   “好。”   云乘月离开城北小院,一路往海边走去。她原本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成长了不少,心境桎梏有所松动,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突破。可直到丁家的危机解决,她也还是差一点。究竟是差了什么?她不大清楚。也许出门多看看能有帮助。   另外,这几天庄夜一直没有消息。她时不时想起那天夜里看见的漆黑海域,总有点心神不宁。趁现在天气好,她不如去观察观察。   她离开后,丁双鱼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不过一个人终究无聊,她就进了厨房,开始琢磨要不要做一些新鲜菜品。阿锦拿回来了一些钱,大猫也拿回来一些钱,现在她时间和钱包都宽裕,能够瞎琢磨了。   她做了好久的活儿,直到注意力不能再集中,才停下来歇一歇。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这两天听说了一件闲事。原本她打算和大猫说,可聊天东一下西一下的,她就给忘了。什么事来着?对了,最近她好几个熟人都生病了,问起来说是不严重,就是皮肤干痒,一挠又掉皮屑。要她说,多半是最近湿气太重,该煮些凉茶来喝……   正当丁双鱼的思绪漫无边际,却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她醒过神来,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一边问,一边来到门口。   “丁老板,是我。”   虽是这么说,可这声音有点陌生。丁双鱼想不起来,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开了门。可才一开门,她就竖起眉毛,好险没破口大骂。   “……赖疙瘩,你竟还有脸来敲我家的门!”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赖疙瘩,那让人咬牙切齿的赖文珺!他还是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却要把自己裹在一身华丽的衣服里,看了真是碍眼。   赖疙瘩站在门口,却是满脸带笑,还连连作揖。   “丁老板,丁老板,你别生这么大气。我今天来,是赔罪的。”他笑容满面,甚至可以说笑容太盛、太满,占据了他每一寸皮肤,连眼睛里都塞得满满的。   “赔罪……?我呸,我信你的鬼!”   丁双鱼啐了一口,骂了几句市井粗话。她现在精神足、吃得饱、腰杆直,有的是力气骂人。   赖疙瘩却只是听着。他仍那么笑着,笑得满满当当,笑得脸上没有丝毫其他情感。   “丁老板,我是诚心来赔罪的,我还带了礼物。”   他捧出一只精细的木匣子。这东西一看就很贵。   可丁双鱼才不吃这一套。她甚至懒得去问赖疙瘩为什么这样。她只是深深地厌恶这个人,厌恶到巴不得世上再没有他的地步;她从不信奉什么体谅、同情、原谅,她只知道有仇就报,何况赖疙瘩险些祸祸了她的宝贝闺女!   丁双鱼越想越气,越想越上头。她一把拿起那木匣子,用力摔在地上;“砰”的一声,木匣裂开,听得她爽快极了。   “滚,没人要你的臭东西!”丁双鱼怒道,“你个臭鱼烂虾,你该烂死在臭水沟里……”   又是一串市井怒骂。   赖疙瘩弯下腰,慢慢捡起那木匣子,抱在怀里。当他再抬起头,那本来极满、极盛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瞪着两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丁双鱼。那双眼睛眼白多而眼仁少,目光还发直,好似两只死人眼珠。   对上那眼睛,丁双鱼脊背忽然一凉,不由一窒,满口怒骂不禁停了下来。   “不要,就算了。”   赖疙瘩面无表情地说,随后抱紧匣子,转身离开。   丁双鱼愣愣地站在院子门口,忽地打了个寒颤。阳光暗了;刚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滚来了大片的乌云。乌云的影子笼罩在街上,也笼罩着赖疙瘩的背影。   真奇怪,赖疙瘩走路的姿势……是不是有点僵硬?好像传说里的僵尸跳啊跳的……啊呸呸呸,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总之都怪赖疙瘩!   眼看要下雨了,得赶紧把院子里的衣物收起来……   丁双鱼关上院子门,又全情投入了自己忙碌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她手掌上沾了亮亮的粉末;它们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暗红光芒,好似鳞片的闪光。   而在那扇门割开的世界里,在罗城的街道上——   赖疙瘩抱着木匣,一步步走着。走着走着,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冰冷,嘴巴却一点点咧开,形成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他身上不断有细微的、难以看见的粉末落下。   它们飘散,它们摇曳,它们落在每一个路人身上。当雨水落下,它们就融入雨滴、融入积水,冰凉凉地贴在剩下的人们的肌肤上。   ……   而在这场大雨来临之前,云乘月已经到达了海边。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渔民们抓紧这难得的好天气捕鱼,海面波光粼粼;在那些刺眼的光斑之间,晃荡的都是渔船。还有一些本地的居民,在海边捕捉着什么。据说这叫赶海。   一切祥和。   如果说海里有什么东西,那肯定要潜下去看。云乘月对大海很陌生,但幸好海边有本地的修士,他们很擅长潜水,在知道她的身份后,他们也乐于教她,只要她肯和他们讨论几句书文的知识。经过上次的事,“云大猫”这个人在本地已经很出名了。   她有点笨手笨脚地潜水,也第一次看见海底的瑰丽世界。在浅海,阳光将海水照得通透如宝石,鱼群肆意游动,寄居蟹吐着泡泡,海星趴在一小株珊瑚边。这种珊瑚不值钱,不然早就被挖走了——本地人是这么说的。   云乘月差点沉溺在第一次潜水的兴奋和好奇中。但幸好,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   她仔仔细细将能潜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她的神识也放开如网,那些纤细的神识在海水中穿梭、蔓延,尽可能地延伸;她尽量不放过任何一点反常。   然而,云乘月一无所获。   也许在更深的地方?   当她想继续前进时,本地的修士们阻止了她。   “新手不能去那么深的地方,很危险。就算是我们要去,也要坐船,并且带上更好的装备。”   他们劝说道,又指着海面之上:“而且阳光已经没有了。恐怕又要下雨,哎呀真是鬼天气……云道友,等天气真的好转,我们再带你去深海潜水,你今天就不要心急啦。”   云乘月冒出海面,扑面而来就是半明半暗的天空,乌压压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天边滚来,飞快吞噬着仅存的晴朗。   果然是鬼天气。云乘月也有点烦躁。她在罗城的阴雨中待了两个月,实在和本地每一个郁闷的居民感同身受。   没办法了,她只能先回去。也可能是她寻找的方向不对?她琢磨着。   上岸后,她挥手作别友善热情的修士们,往城北小院而回。   不过半道上,她被一句神识传音拦下来了。是她认识的人,要她去不远处的巷子里会面。   接到这个人的神识传音,云乘月有点吃惊,却又不是那么吃惊。她甚至有点心虚,所以赶快转变方向,走去了目的地。   很快,她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哎哟,这不是我们云大小姐吗。您肯纡尊降贵,我真是受宠若惊。”   某人用她擅长的阴阳怪气说道,并举起了右臂。她手里拎着一头蔫巴巴的小麒麟。小麒麟心虚地垂着眼,一动不敢动,只有尾巴轻轻甩来甩去。   “呵,我就知道,拂晓是个小叛徒。我看它尾巴摇得那么欢,就知道不对劲。”   某人冷冷地逼问:“说,云大小姐,你要怎么赔罪?”   “这个嘛……”   云乘月思索片刻,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了对方。她动作轻柔有力,但并不快,对方理应能够避过;但也许是太过惊讶,她直接僵在了原地。   “给你一个抱抱赔罪,如何?”云乘月笑眯眯,“陆莹,好久不见。”   陆莹继续僵着,半晌才“哼”了一声。她松开手,任由小麒麟落在地上,又犹豫了一下,双手才轻轻搭上云乘月的背。   “好、好了!你从哪里学来这么肉麻的举动,你明明从来不喜欢肢体接触……我又不是真要你赔罪。好了,松手!”   陆莹色厉内荏。不过最近半年她长胖了一点,不再瘦得那么尖锐,脸庞又有了当初娇俏可爱的模样,瞪人的时候只有眼神是真的凶。   连拂晓都不怕她,还用尾巴轻轻碰碰她的小腿,表示“我知道你没有真的生气”。接着,它跳了几下,跳到云乘月怀里,高高兴兴地趴下了。   云乘月说:“你突然传音找我,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知道是我?难道拂晓来找我的时候,被你发现了?”   “哼,这小麒麟在潜行上挺有本事,我才抓不住它。我本来就怀疑你,丁舒锦那事之后,就连阿苏也确定了,我怀疑胡师兄也知道,因为他突然就说要提前回书院,正收拾行李呢。只有庄家那两个是傻的。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吧?”   “呃,我确实以为自己掩饰得还不错……阿苏也知道了?”   “人家也不是傻瓜。”陆莹撇嘴。   “好,对不起,是我不该瞒着你,你别生气了。”云乘月看出了陆莹不痛快的原因,温声道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你好一会儿了,问了不少人。好了,你的事情之后再说。”陆莹神色严肃起来,“云乘月,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在这里,我只完全相信你。”   见她如此认真,云乘月也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陆莹深吸一口气:“诸葛聪师兄失踪了。”   “他……失踪?确定是失踪?”   “对,他每天都会联系我,这两天却音讯全无,也没有回府。我没告诉胡家这事,因为诸葛师兄一直在暗中调查一些事,不愿意被太多人知道。”   云乘月呆了呆,而后小心翼翼问:“陆莹,我多问一句,你……你怎么突然和诸葛师兄关系这么好?”   不会又捡起以前“骗世家公子钱财指不定还要骗个色”的爱好了吧?!   一看她那怀疑的眼神,陆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东想西想什么!”她一巴掌拍在云乘月手臂上,咬牙切齿,“你给我听好了,我在意诸葛师兄是因为……他可能是我亲哥!”   云乘月大为震撼:“啊?”   “你‘啊’什么‘啊’!”陆莹凶巴巴,“他自己说他可能是我亲哥,我还没求证呢!”   “哦,哦……”云乘月呆呆道,“我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个消息,你等我一下。一,二,三,深呼吸——再来一遍,一,二,三——好了,我接受这个事实了。”   陆莹叉腰:“你到底帮不帮我?”   “别急别急,我当然会帮你。”云乘月安抚地揽住她的肩,“陆莹,你先告诉我具体情况,我们才好商量对策。”   “好……你说得对。”   陆莹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慌:“事情是这样的……” 第150章 同门(10)   ◎鳞片病◎   诸葛聪出身白玉京的诸葛家, 说来也算世家公子。不过因为某些缘故,他对古建筑的修缮很感兴趣。   这次他来罗城,一半是为了跟着陆莹, 另一半却是为了罗城的星祠而来。   天下古建筑,最古的就是星祠。这些建筑不知道是古代谁修建的, 大部分早就毁了,是后来重修的新建筑,不过也有一些还保留着最初的砖瓦、栋梁。   比如罗城星祠,就是天下最古老的星祠之一。   诸葛聪对此很感兴趣。一到罗城, 他连论道会都没去参加, 就成天到处转悠、和人聊天,捧着纸笔写写画画。   陆莹对这些没有兴趣, 但诸葛聪就喜欢拉着她叨叨。据说是因为叨叨能帮他理清思路,陆莹也就顺便听了。   现在她挺后悔没能听得更仔细,只能尽量回忆诸葛聪说的内容。   她记得一个最关键的观点:诸葛聪认为, 罗城有两座星祠, 一座在郊外,一座在海底。   “海底的星祠?有具体说那座星祠在海底什么方位吗?”云乘月心中一跳。   “我记得他也不清楚,才到处查找。”   罗城的历史太悠久了,而记录历史的书册也零零散散,能供查找的资料不多。但诸葛聪有家学渊源,又设法查询了县志,还城里城外到处跑、从各个角度观察罗城……用尽了一切方法,最后他得出结论:罗城很有可能建在一座古老的大阵之上, 而两座星祠分立岸上和海底, 就好像阴阳鱼的双眼, 构筑成了大阵的阵眼。   诸葛聪还提出了一个推论:今年罗城天气反常, 官府也无法通过寻常手段干涉,很可能是因为大阵有变。这古时大阵伫立不知多少年,受了多少年风吹日晒、多少海水侵蚀,谁都说不准,因此失灵也说得过去。   云乘月思索道:“这么说,这大阵应该是调节气候,或者保护城市的阵法?”   “有可能。”陆莹竭力回忆,“不过诸葛师兄还提出了一个假设,说……说这阵法也可能是镇压着什么。”   “镇压?”   “对。他说古时候的世界比我们现在凶险万倍,天地堵塞、浊气四散,所以当时建立城市,首先要想办法清除浊气。不过古人如何清除浊气,今人都不知道,诸葛师兄认为,说不定罗城的大阵就起到这个作用。”   陆莹说着,露出一丝苦笑:“我记得诸葛师兄很兴奋,一直念叨着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去星祠仔细调查一番。他还让我一起去,可我不耐烦这些,就拒绝了。前天清晨我发现他不在胡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丝毫音信。”   云乘月原地徘徊几步。她又细细想了一番陆莹的叙述,试图捋清线索。   “这么说,诸葛师兄很可能去了星祠?”   “我是这么想的。”陆莹点头,“所以我想先去郊外的星祠查探,也许可以问问本地星官。那星官我在胡府见过,姓张,大家都叫他张星官。到了之后我通报姓名,应该不难见到。”   云乘月立即点头:“好,我随你一起去。但陆莹,你要给胡府其他人留个信,万一我们出了事,他们才有寻找的线索。”   陆莹皱眉,思考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庄家那对叔侄就算了。阿苏……阿苏是个不错的人,可她对庄清曦毕恭毕敬、当半个主人,跟她说了,也差不多是和庄清曦说了。”   她简单地说了说阿苏的情况,重点强调阿苏“太把自己当仆人”,又“太想为了千里之外的小姐挣脸面”。   云乘月叹气道:“这样啊,倒也不意外。当初在鲤江水府,阿苏被抛出去当牺牲品,她自己也心甘情愿……无论我们再怎么恨铁不成钢,可也许那就是她选择的人生,我们还是尊重吧。”   “尊重……行吧,不告诉她就行。”陆莹耸了耸肩,也不怎么在意,“那只剩胡师兄了。我跟他不怎么熟,云乘月你好像跟他比较熟。”   云乘月仔细考虑片刻:“胡祥师兄应该信得过。他是公输夫子的亲传弟子,而公输夫子是王夫子信任的人。另外,他和律法班的鲁润师兄也很有交情,那位鲁师兄的书文我见过,是个很有原则、很正直,又很细心的人。他信重的人,应当没问题。”   “好,你等等,我这就给胡师兄传话。要不要告诉他你的事?哦……他可能已经猜到了。那我就说,我和云大猫一起去……”   陆莹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判断,拿出通讯玉简,当场传出信息。很快,她就收到了回信。胡祥的回信非常简洁,不同于他以往招揽生意的热情啰嗦;只有一句话:我知道了,我会留意你们的去向。   至于拂晓,云乘月本想把它送回去,可它说什么都不肯被抛下。考虑到小麒麟身怀空间异能,连帝陵都能自由进出,实在情况危险,它应该也能逃跑,云乘月就答应了。   两人商量妥当,当场转折方向,往郊外而去。   城南胡府中,仆人们惊讶地看见,刚刚才拎着行李高高兴兴离开的二少爷,这会儿又迈着步子回来了。他们赶紧去回报本府主人。   “有事有事。再说,我多做点东西,你们不也高兴吗?还能给小孩子们搞点新鲜玩具……”   胡祥打着哈哈,应付过去了问东问西的家人,甚至对诧异来问的庄家叔侄,他也没有说出实情。他是个很尊重别人意愿的人,既然陆师妹自己没跟别人说,他也不会多嘴。   “可是,我刚刚收拾好行李,本来还想赶上胡师兄,一起坐飞舟回去呢。”   庄清曦闷闷不乐。她确实已经换回了书院的素净长袍,装饰也戴得整齐;她身边的庄不度要简单些,却也能看出特意打理过。   胡祥有点惊讶:“庄师妹不是不想回去做农活吗?”   庄清曦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起来,轻声道:“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我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出来也够久了,我心情好多了,是该回去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她的小叔叔在一旁,噗嗤一笑,毫不留情地揭穿她:“是看罗城总下雨,连新鲜的花都没有,觉得不如回山里快活吧?”   “……小叔叔!”庄清曦又被她的小叔叔气到了。可有外人在场,她碍于家教,又不能如何表达,只能憋得脸颊更红。   “好啦好啦,那正好,我们还是一起留在这儿,过几天一起回去,也不错嘛。”   胡祥安慰了师妹几句(虽然主要目的是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大客户),又和庄师弟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就自己回房了。他打算写一封信,记下这里的事,再通过秘密渠道告诉自己的老师。如果诸葛师弟真的失踪,而且真的和本地星祠有关,那是大事,绝不能瞒着师长们。   通讯玉简虽然方便,可也有被人截留信息的风险,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在这方面会更谨慎。   胡祥表面乐呵呵、实则心中严肃,快步去了。   在他背后,一直宛若心不在焉的庄不度却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但接着,他就百无聊赖地一笑,重新埋首于桃花的香气之中。   这里发生了什么,关他什么事?庄不度的心脏一片冷漠。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决定不要再关心多余的一切。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不知不觉,他甚至哼起了一点熟悉的曲调。   “小叔叔,你在唱什么?有些耳熟。”庄清曦从门口折返。她之前托人出去买了东西,这会儿去门口接过,才转过来,便听到空气中那模糊的调子。   “我常唱的,你听不出?”庄不度一笑,又哼了两句。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他笑着,手中桃花枝依旧艳丽无匹。而那艳色太浓,衬在他秀丽精致的眼睛旁,几乎要掩去所有曾经灵慧的光芒。   庄清曦不喜欢这样凄凉的词曲,就轻轻扁了扁嘴。   庄不度假装没看出来,只问:“你买花了?”   庄清曦高兴起来:“是啊。这两天难得天气好,街上总算有卖鲜花的了。小叔叔,你看,这芙蓉开得多好?挑的将开未开的,最雅致不过。”   “清姿雅质的花君子,自然很好。”   庄不度总能用微笑和文雅的词句,来掩饰他内心的不感兴趣。他又和侄女说了几句,就回房去了;还有没看完的杂书等着他。   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假如他肯仔仔细细、足够谨慎地观察,以他的天资,是很可能发现的一件事。一件异常的事。   ——在庄清曦的花束上,在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中,隐隐有一些泛红的麟粉,融在花朵本身的色彩里。   而现在,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庄清曦白皙的手腕上,并如雪融大地,消失再也不见。   ……   云乘月和陆莹来到城西。此时,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灰云密布,远处还有黑云惊雷,眼看小雨就要转为暴雨,手中小小的油纸伞快要不起作用。   陆莹手里的是书院的伞,结实轻巧,又能防风,她瞥见云乘月撑一把普通的油纸伞,先是转过眼,而后又看过去。   “你那是什么破伞。”她说,“如果你拜托我,我可以考虑把伞分你一半。”   云乘月说:“好啊,拜托你了,谢谢。”   她收了伞,靠到陆莹伞下。陆莹噎了一下,却又不觉勾了下嘴角。   云乘月走左边,就特意把拂晓抱在右边,不让它淋雨。可小麒麟年纪幼小,正是天性调皮的时候,就悄悄伸了尾巴出去,自得其乐地玩水。云乘月也假装没看见。   一路无人。大雨吵闹,让世界变得寂静,尤其在郊外;这里仿佛只剩了野草野树,灭却了所有成熟的生命,回归到最初的自然。   穿过雨水中模糊成一片的青绿,盯着脚下泥泞的道路,糊里糊涂就转到了星祠门口。其实也不叫“门口”,那是一块低矮的石头,上面刻了四个字:罗城星祠。抬头一看,一座小小的道观就映入眼帘。它灰扑扑的,但围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令建筑的灰色也诗意起来、   好像这就是牌匾。   大城市的星祠都很气派,这里就过于朴素。但也许正因朴素,方才融入四周蓬勃的生命力中。   “居然没有通报的人。”   陆莹左右看看,只能自己上前叩门。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声模糊的“谁呀”。陆莹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又过片刻,有人来开门。   “干什么的呀?”000一名男子探出了头。他身穿官府,穿一双黑色皂靴,耷眉耷眼的不大精神。   “我们有急事找张星官。”   “张星官不在。”男子打了个呵欠,瞥了一眼陆莹的穿着打扮,“张星官有事出去了,我奉命看守星祠。”   云乘月开口:“你是官府的人吧?”   “官府的怎么了?我们县令大人和张星官关系好得很。”男子对她翻了个白眼,“行了,没事就赶紧走,在这儿伫着干什么,难道别有居心?快走快走!”   云乘月往下扫了一眼。男子的靴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点。   她和陆莹对视一眼,告辞离去。   星祠的门立即关上。   “如何?”   “没感觉到有异样的气息。云乘月你问我干什么,你修为不是比我高?”   “暂时用不了嘛。拂晓怎么感觉?”   小麒麟露出一脸深思,尾巴缓慢地绕着圈圈。然后它伸出两只爪子,努力比划,“咩”了好几声。   云乘月思索着:“你说感觉好像有一点点的空间波动,不过原本世上的空间波动也不算少,所以你不确定这是不是异常?”   “咩!”   ——对对对!   拂晓的尾巴摇得快了一点,用力点头。   陆莹看得手痒,不禁伸手去抓它尾巴尖,换来拂晓浑身一抖。它倒是不挣扎,只转头望着她,轻轻地、长长地“咩”了一声。   云乘月看过去。   陆莹沉默片刻,悻悻收手,哼,不抓就不抓。   “拂晓的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她郁闷道,“那现在怎么办?干脆你等着,我要偷偷进去查探一番。”   “咩咩!”拂晓举起了爪子。   ——我去!   左思右想,云乘月还是同意了。她们约好,如果一刻钟后,陆莹还是没出来,她就立即敲门。   她们绕了一圈路,假装离开,以防有人窥探。之后,陆莹从空间锦囊中拿出一张符纸,说这是她在书院买的隐匿阵法,让云乘月带着拂晓藏好。   “你不用?”云乘月有些担心。   “我有办法。”陆莹有点得意地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对吧?那就让你看看我新得的书文。”   她抽出一只白杆毛笔,凌空写出一枚文字。这文字一旦写出,就融于四周环境,几乎看不出具体形神。云乘月很仔细地感知,才能察觉到一点婉转的笔画气息。   “这是‘隐’字?很灵啊!”她不禁赞叹,“陆莹,你的书文功底似乎进步很大。”   “少用那种长辈口吻夸我!”陆莹瞪她一眼,眼里却有笑意,“很厉害吧?所以叫你不用担心。好了,我走了。”   书文展开,掩去陆莹的身形。她倏然消失,宛如化为风雨的一部分。   拂晓望着她的背影,“咩咩”几声。   “她不会有事的。”云乘月摸摸它的脑袋,“我会尽我所能不让朋友出事。”   不过,事实证明她们多虑了。   一刻钟不到,陆莹顺利回来。她说道观内部很小,统共只有两间很窄的院子,两间房屋,再有就是每座星祠都有的八角岁星井、碑文。至少她没有找到任何多余的空间。里头也只有刚才那男子一个人,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云乘月还是挺相信陆莹的查探能力的。她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可其实很心细,又有不少江湖经验。   无法,天色将晚,两人只能回城。   “明天继续?”   “明天继续。”   各自分别后,云乘月匆匆回到城北小院。大雨已经下了一会儿,原本应该漫长的昼光也被黑云遮蔽;城市罩在一片凄凄里,行人也都匆匆。她路上遇见有人在街边淋着雨哭嚎,说今年的庄稼全泡汤,生意也没得做,干脆不活了云云,最后被旁人好说歹说地劝着给拉走了。   她看得难受,却也无法,只能在心中埋下这一丝沉重。   到了小院,却发现灯光暗淡,只余她自己房里一盏灯火。丁双鱼的房门紧闭,没有灯光,只有一点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了。   云乘月没有打扰老板娘,回房休息了一会儿,又提笔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记下来,方便整理分析。最后,她把这些纸全烧了,才洗漱睡觉。   睡到半夜,她却惊醒了。   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有人滚进了她的房门。她睁眼时恰见房门一开一闭,黑影贴地而入,仿佛一条大蟒蛇。   云乘月当即抄起手边的棍子,差点就要一棍子打出去。   “……是我!”   庄夜的声音嘶哑无比。   云乘月动作一滞。黑漆漆的风雨夜,只有冷湿的气息,而无丝毫光亮。她又仔细感知了片刻,才翻身下床(幸好她现在都是和衣而眠),点亮灯火。   “庄夜?”   她拿着灯盏靠近对方,这才看清是个什么情形。庄夜侧卧在地,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腰间,整个衣服和指缝全是暗色鲜血。不过血腥味不算很重,血也没有继续流,应该是他自己处理过了。   云乘月吃了一惊。   不仅是因为庄夜的狼狈,更是因为在他那张惨白的、青筋突出的脸上,不仅有痛苦隐忍的表情,还有脸颊上浮现的一个“奴”字刺青。   “奴”字笔画粗狂,青黑深沉,仿佛一枚无法洗去的胎记,恶狠狠地盘踞在庄夜脸上。   这就是陆莹说过的……极度羞辱人的黔面之刑的痕迹?   庄夜却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或者他其实知道,却无暇顾及。他不断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流成了河。但他竭力支撑着,伸手抓住云乘月的手臂。   “云道友……小心海底的……黑洞!”   他说话也不稳,气息颤抖得好似随时会断。   “什么海底的黑洞?”云乘月放下灯盏,帮着撑起他的重量,“你现在伤得很重,我先带你去医馆。”   “不……来不及了!是鳞片……不要沾染鳞片……是黑洞,就在黑洞里……!”   突然,庄夜双目暴睁。他眼睛瞪得那么用力,几乎像要把眼球挤出眼眶。他死死抓住云乘月的手臂,面上好似露出一丝恐惧。   “不,不,我不想被……!”   他身下出现了一片暗影。那影子非同寻常,比黑暗更多了什么晦涩的东西,仿佛一个坍缩的黑洞。它拽着庄夜,竟然生生把他往内部拖去。   云乘月悚然一惊,抓着庄夜就想往回拖。然后那黑洞的力道非比寻常,庄夜也发出了痛苦的声音。终究是云乘月不敢太过用力,也确实拼不过黑洞那诡异的力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夜被拖了进去,消失在她眼前。   庄夜消失后,黑洞也消失了。要不是地上还有一点血迹,她几乎怀疑自己做了个噩梦。   屋里有什么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喘气声。   再也睡不着了。   云乘月站起身,扶着桌子,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走出房门,决定去看看隔壁睡觉的丁双鱼。   可刚出房门,她就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那是人类的呻吟和嘶吼声——正是从丁双鱼的房间里传来。   她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间房门。   “痒……好痒,好痒啊……!”   明珠灯的光线照亮了漆黑的屋子。丁双鱼已经从床上滚到了床下;她在翻滚,双手在身上疯狂地挠着,已经挠出了无数血痕。她露出来的皮肤皲裂如干渴的大地,无数皮屑纷纷而落。   她的声音听上去也相当虚弱。   “老板娘……!”   云乘月立刻扶起她。她没有问她“怎么样”,因为显而易见这状态相当差。她只是背起老板娘,当即就要赶去医馆。因为……就像刚才庄夜出现和消失时一样,她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神识也没有任何预警。她仿佛坠入了迷蒙的黑暗,在这里她不再是有修为、有预兆的修士,而彻彻底底是一名茫然的普通人。   可她才背着老板娘到了院子里,院门就被“砰砰”敲响。   “阿娘,云前辈——!”   “云乘月!”   “云师妹!”   “云小姐!”   “咩咩咩咩咩!!”   一堆人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丁舒锦、陆莹、胡祥、阿苏,还有拂晓。   被这群人围着,云乘月立即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能够悠悠闲闲伪装成“云大猫”的时候了。   “阿娘……阿娘也得了‘鳞片病’!”   丁舒锦惊呼,声音异常绝望。 第151章 同门(11)   ◎满城疾病◎   鳞片……庄夜也提到了鳞片!   云乘月心中一紧:“鳞片病?什么鳞片病?”   “那是我们对突然出现的怪病的称呼, 患病的人皮肤会出现鳞片状的纹路,所以叫它鳞片病。”   因为丁舒锦已经拉着母亲哭得不能说话,胡祥代替了她来做说明。印象中, 这位胡师兄向来豪爽热情,成天乐呵呵的, 现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们相互交换了信息。   鳞片病出现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患者一开始只是会觉得皮肤有些干痒,接着会开始犯困, 很快体温开始下降, 人也昏迷不醒。   “……胡府有仆人出现了这症状,两天就没了。出门一看, 满大街都传出呻吟。”胡祥语速很快,“我家已经关门闭户,收拾东西, 准备连夜全家出城避难。”   “胡师兄为何不走?”   “我不想走, 甚至我都不赞成家里走。胡家扎根罗城,享受了几百年尊重,结果一朝有难,竟然只顾自己逃跑,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陆莹在旁边叹气:“先顾自己,天经地义。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要不是因为诸葛师兄没找到,还有……我也自己走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察看了丁双鱼的状况。老板娘已经昏迷不醒, 皮肤温度冷得像刚出海水的鱼, 却又干裂得可怕, 隐约能看出是鱼鳞般的纹路。   “给她保暖, 应该有点作用。”胡祥从锦囊里取出一件绒毛披风,把丁双鱼裹起来。果然老板娘呼喊“痒”的声音减弱了,呼吸也平缓了一些。   云乘月说:“既然我们都没有解决的办法,就还是先把人送去医馆。”   “云小姐说得对,我来背。”   阿苏第一个赞成。并且,她坚持要由自己来背丁双鱼,似乎认为这是她的某种义务。情况紧急,大家也就认可了。   街道上的确处处都是声音。有人哭喊“痒”,有人在呼唤帮助,还有人在哭……一片混乱。   云乘月探头一看,伸出神识,感应四周。她的神识纤细却坚韧;在她感知中,夜晚有了清晰的轮廓。她能感觉到很多人、很多声音,还有……   无处不在的,细微发亮的红色粉尘。它们纷纷洒洒,混在雨水中,又穿梭在雨滴之间。就在她感知的这么片刻里,她感觉到无数粉末朝这里袭来。   云乘月倒吸一口气,下意识一震。她丹田发力,灵力如波,顺着神识探明的方向涌去。那些粉末一接触到她的灵力,便往回缩,却仍旧蠢蠢欲动想要袭来。   ……简直像有生命的虫子。   “云乘月,你看到什么了?”   “有东西,像麟粉。”   云乘月缩回来,严肃要求大家找东西把自己包裹严实。在场几人虽然是修士,却从来衣着潇洒,一时有些七手八脚,好在还是很快把自己裹好了。胡祥甚至掏出了多余的木制琉璃眼镜让所有人戴上,说这眼镜里刻有防御阵法,应该有点用。   由于下雨,众人还又裹上了雨衣、斗笠。云乘月做了个临时挂兜,挂在胸前,让拂晓进去。喊了几声,小麒麟才从房间里跑出来,跳进布兜又探出个头来。它脸上也架着个眼镜,屏息凝神,表情非常严肃。   准备好之后,他们才匆忙冲向医馆。   可还没到医馆,就已经撞进了人群中。摩肩接踵、四处呼号,众人方才醒悟:这种时候,大多数人肯定都要来医馆。   丁舒锦急得冒汗,哀求地看向胡祥:“胡二少爷,我知道胡府府上养了大夫,能不能……”   胡祥苦笑:“你忘了?我强行闯出门时,父母就勃然大怒,说为了所有人安全,一直到他们离开时,门窗都会紧闭,绝不让任何人进去——包括我。”   可这样被挤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胡祥下了决心:“你们等一等,我挤进去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办法,我也能照猫画虎地学一学。”   这位师兄拿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手上操作一番,身形就忽然一蹿,游鱼般地飘进了人群,倏然没入人和人的缝隙中。   云乘月抬手擦汗。夜里湿冷,但她跑动得厉害,身体被层层叠叠的衣服闷得又热又冷,实在不舒服。   “对了……为什么没看见庄不度和庄清曦?”她才想起来,“我记得他们也来了。”   其余几人一愣,各自沉默片刻。   陆莹很干脆地说:“不知道,我们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房中。”   阿苏轻声说:“也许是先走了,庄小姐和庄公子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回书院。”   陆莹说:“不可能。我特意看了,他们东西都还在房里。这只能是……”   “又一起失踪?”云乘月接话。   陆莹沉默点头。   “他们有没有接触到什么鳞片?”   “不知道……”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她把庄夜失踪的事说了出来,不过隐去了庄夜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一位临时的道友”。她讲了他的伤,尤其强调了他说的“海底黑洞”和“鳞片”,以及最后被未知黑影吞噬的场景。   陆莹抽了口气:“你难道怀疑,庄家那两人也是……”   “既然胡府中有人染病,他们当然也有接触到的途径。”   “那……”   众人踌躇。那现在该怎么办?   云乘月冷静建议:“这里的事,应该先通知书院。”   陆莹烦躁道:“我们也想到了。但是胡师兄传信失败,通讯玉简发不出去,其他渠道也不行。”   “那就让人直接回去报信。”云乘月斩钉截铁。为什么傅眉没有联系她?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和消息发不出去是一个道理,她只能这么想。   “那……也对!”陆莹立即道,“可谁去?”   几人又沉默了。谁去?或者说,谁能去?他们现在都暂时没事,可谁敢保证自己身上没有什么鳞片病?万一带出了城,岂不是让别人倒霉。   这时候,胡师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正好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   “别想了,都出不去了。”他苦笑道。   “什么?”   “我刚才碰巧遇到熟人,他们刚刚才从西门折返。你们看,那里——”   他指着一个方向。云乘月看过去,才发现那里停了好几辆飞马马车。车厢四角悬灯,檐下雕花、车壁金银交错出吉祥花纹,显然是富豪之家的车架。   “罗城已经出不去了。那都是折返回来的车辆。”胡祥喘着气,“据说城墙外部有一种古怪的力量,马车越过城墙后,只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墙这一边。”   “会不会是什么阵法?”云乘月与陆莹对视一眼。她们都想到了诸葛聪的假设——罗城建立在一座古老的大阵上。   胡祥点头:“的确是阵法。我那熟人正好擅长这些,他拍胸脯说那绝不是普通的阵法,反而是……”   他踌躇片刻。   云乘月催促:“胡师兄,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说?”   胡祥也反应过来,苦笑道:“说得对。他说,那是官府的禁令。”   “官府……的禁令?”   “大梁对行政区划管理很严格,所以早在开国时,就给每座城镇的城墙上刻下了禁令,但它绝不能随意启动,只能在紧急时刻凭借县令官印开启。”   胡祥声音凝重:“那被叫做‘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天地交而万物通,也才有灵力流动、生命往复。一旦绝地天通,就斩断了灵力传送的前提条件——怪不得信息送不出去,它们都必须依托灵力而传输。   “可官府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乘月还算冷静,陆莹却急了,嚷道:“莫不是诚心要人死在这里?”   “应该不是。”胡祥原地踱步,“他们说,他们被阻拦后,立即掉头前往县衙,可到了县衙后,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什么动静都没有。县令顾大人府邸也去了,他家人都在,却说他并未从县衙回来。”   “县令难道也……失踪了?”   胡祥苦笑:“不知道。”   云乘月忽然说:“张星官也不在星祠中。”   胡祥一愣:“云师妹去看过了?”   云乘月点头,又简单把庄夜的事说了一遍。同样隐去了庄夜的身份。   “这么说,关键是海底的那座星祠。既然只有这一条线索……那我们就去看看!”胡祥发狠道。   云乘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老板娘这里……”   她看过去,正好遇见丁舒锦惶恐的目光。小姑娘瞪大眼睛,竭力忍着泪:“云前辈,云前辈能不能……不要走?我阿娘,我阿娘……”   陆莹在一旁冷道:“这有什么办法?我们去海边就是为了这事。能解决,所有人都好,要是不能解决,我们一起站在这儿发呆又能如何?”   丁舒锦也知道这个道理。可道理归道理,她仍然感到害怕。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依赖云前辈,虽然下过决心要自己努力成长,可现在事出突然,她内心还是希望云前辈能待在身边。   但她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快就忍耐下内心的不安。她从阿苏背上接过昏迷的阿娘,努力不让她倒下,颤着声音说:“我明白的。云前辈,还有其他几位前辈,你们一定要小心……!”   突然,丁双鱼又喊着“痒”,抬手胡乱地抓,却抓到了丁舒锦的斗笠,把它一把给带了下来。斗笠又带到了眼镜,把它一并挂下。   阿苏站得最近,短促地呼了一声,伸手想要挽救——可晚了,丁舒锦的脸已经暴露在雨水中。   大雨倾盆。   小姑娘被顷刻浇得湿漉漉的。灯光中,她瞪大的眼睛异常惶惑。   “舒锦!”   云乘月伸出手,而陆莹当即抓住了她的手。   “云乘月你想死吗?!”   连胡祥也在说:“云师妹不要冲动!”   云乘月挣了几下,没挣脱,只能急道:“你们放开……放开我!不是,我没有冲动!你们用神识看一看,舒锦没事!”   没事?   他们展开神识。   神识反馈出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泛红的粉末。它们试图侵袭每一个人,也包括暴露在外的丁舒锦,可每次它们簇拥上去,还没碰到她就又退了回来。几次三番后,它们仿佛知道无望,也就放着她不去管了。   “嗯嗯嗯?这是为什么?”胡祥眼睛一亮。他是天工亲传,对万事万物有着浓烈的兴趣,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扑上去,拎着小姑娘好好研究一番。   云乘月挣扎出来,上前拉着小姑娘一通检查。她想起刚才自己探查时,这些粉末也避开了自己,她原本以为是生机书文的缘故,现在想来难道是……   “舒锦,把你的书文拿出来。”   丁舒锦虽然满心混乱,却本能地信服云乘月,当即抽笔写出一枚“笃”字。笔画方正厚重、意态天真自然的书文,像一盏柔和的明灯,出现在夜雨中。   唰唰——   几人神识一动,都察觉到了粉末的缓慢后撤。   “它们是……害怕?”胡祥兴趣更浓,眼睛更亮,自言自语着,“不,不像。它们还在试探,哦又撤退了,再试探……彻底退去了……我明白了!”   他大嗓门一吼:“这些东西是确认没有缝隙可以钻,才撤走的!原来它们入侵人体的方式,是修为缝隙!”   此言一出,书院的修士们都恍然大悟,各自震惊:“难道这小姑娘没有修为缝隙?!”   “竟然真的存在?!”   陆莹更是一愣过后,去抓云乘月:“你教的对吧?肯定是你!”   云乘月从没上过课,听得迷糊:“修为缝隙?那是什么?”   丁舒锦反而反应过来了,轻声说:“云前辈,是不是您说的绝对诚实、纯粹的意思?就是说,绝对纯粹的书文是修士的‘心眼’,完全反映了修士的内心……”   “啊,是那个!所以说,如果不是绝对纯粹,就意味着存在缝隙?”   云乘月右手一抓,召出“怒”字。这是她在罗城领悟的一枚书文,同样结构有些歪斜,却又因这歪斜而成就了恰到好处的天真自然。   火红的气息如火焰燃烧,在这阴冷潮湿的雨夜再合适不过。四周的人们都感觉到了一阵暖意,不觉往这边靠来。   “果然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存在这样的书文,原来书院的古籍没有骗人!”   胡祥兴高采烈,精神振奋:“那我就暂时有办法了!”   他在空间锦囊中翻找了一阵,翻出一大堆工具。其中有一座太极雕刻,以黑白玉石雕成,约一人高,落在地上时“砰”一声。阴阳部分各有一只圆孔,中空。   “云师妹,还有丁姑娘,麻烦你们将书文各自放进空洞中……对,就是这样。这是我最新发明的书文投影太极仪,可以快速制作书文投影……好了!你们可以把书文收回去了。”   一枚“笃”字悬浮白玉之中,一枚“怒”字镶嵌黑玉之中。太极开始缓缓转动,而后越转越快,接着越转越慢。最后它戛然而止。   丁舒锦撑得很勉强,当即消散了书文。阿苏在一旁支撑着她和她阿娘,沉默地尽到一个护卫的职责。   云乘月收回书文。她望着太极雕刻,发现它再次开始匀速地、缓慢地转动,两只孔洞的书文影子好比晶亮的眼睛,凝视着这黑夜。   四下的人们已经察觉到了变化。他们开始不断朝这里涌来。即便不知道缘由,生物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那是什么?   ——很温暖的感觉……   ——我的皮肤好一些了!   云乘月四下一望,却有些焦虑:“我们的力量还是不够。这样下去,万一人群拥挤,推搡之下发生踩踏……胡师兄,你刚才说有熟人,也是大户人家吧?你们能不能联合起来,维持这里的秩序,尽量照顾附近的居民?”   胡祥当即点头:“义不容辞。”   阿苏忽地开口:“我也帮忙。云小姐,我在季家有过管理百人的经验,我能帮你。”   两人对视一眼。这一瞬间,此前因误会而生出的龃龉,全都烟消云散。   “好,阿苏,那就拜托你了!陆莹,你能不能也……”   陆莹打断她:“你要去哪里?去东边海底找星祠?我跟你一起去。”   “可……”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才多少修为!要不是你有点特殊的本事,你也该被人保护起来。”陆莹抱怨道,“也没谁了,我不跟着你、保护你,还能有谁!”   云乘月愣了片刻,禁不住笑起来。   “好,那就麻烦你和我一起去。”   这时候,拂晓却跳了出来。   “拂晓……?!”   “咩咩!”   ——我不怕这些!   小麒麟足登云气,悬浮空中,望着东边的天空,急促地“咩咩”数声。   云乘月立即道:“果真?你能确定?”   “咩!”   小麒麟坚定地点头。   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下,云乘月匆匆解释:“拂晓说,它隐约能够察觉庄清曦他们的气息,在东边。那里似乎有什么重叠动荡的空间,气息断断续续,它也不能肯定,需要靠近看看。”   还有庄夜的气息。云乘月在心中补充。原来之前拂晓跑到房间里,就是察觉了空间波动留下的痕迹。它还发现了庄夜的血液,并且记下了他的信息。真是聪明。   陆莹说:“那就带拂晓一起去!”   边上阿苏一愣,悄然露出一丝不舍。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别过眼,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个护卫,是季家的仆人,不能干涉小姐她们的决定。她默默告诫自己,尽量按下那一点不应有的失落。   ……   云乘月等人离开后,剩下的人们也迅速展开行动。在胡祥的牵线下,富豪之家同意借出仆从、帮忙维持秩序,但要求他们必须能待在太极雕刻边上。书院的学子们不得不同意。   这里的医馆口碑很好,坐诊的大夫都是出名的善人。丁舒锦记得他们,是因为她小时候来这里看病,大夫对她极为温和耐心,看她家那时候贫困,还特意减免了她的药费。   她求胡前辈把太极雕刻搬过去,这样也能庇佑医馆。她的想法是对的,他们过去时,医馆的爷爷和阿姨正急得团团转,还要承担病人们的焦虑和愤怒。他们要是到得再晚一点,恐怕大夫爷爷就要被打了。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明明不是大夫爷爷的错……   丁舒锦很有点伤心,却什么都没说,只尽自己所能去做事。她向医馆解释了现在的状况,安心地了解到,由于大夫们都有医术相关的书文,暂时还没有感染鳞片病。   太极雕刻被安置到了医馆院子正中,庄严安详。   丁舒锦还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元灵丹,让她尽情地补充灵力,因为大家需要她维持“笃”字的力量。她的书文诞生不久,必须时不时让书文进入太极,才能维持投影不散。   相应地,她的阿娘也被细心照顾起来。这粉末虽然传染性极强,但大户人家底蕴也厚,总有些神妙的办法,暂时缓解患者的痛苦。   再往远处看,人们虽然很想往医馆里再挤一挤,却也畏惧世家积威,不敢乱动。而且,他们也得到了一些发放的药物和食物。恩威并施,附近渐渐恢复了秩序。   防水布也被搭了起来,为人们遮风挡雨。   丁舒锦焦灼的心情也缓解了一些。她不断调息打坐,不断补充丹药,又不断探头看向东边,祈求云前辈她们一切顺利。   最后她有些累了,站起来小范围走了几步,也活动活动身体。正是这时候,她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   “舒锦——!”   她猛地回头:“雪青?”   刘雪青也在医馆。她跌跌撞撞跑过来,很快被人拦下。丁舒锦解释了几句,才让她被放开。   刘雪青抬起头,嘴边有笑,脸上却泪痕宛然。   “舒锦,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啜泣着,头发凌乱,再没有半点当初的娇蛮天真。   “雪青,你怎么在这里?”丁舒锦确认刘雪青没有染病,舒了口气,又四下看看,“你的家人呢?”   一听这话,刘雪青的眼泪更是滚滚而下。她哭泣道:“我是从公学出来的,好多老师和同学都莫名其妙染了病……我很害怕,跑回家想看看父母,却看见,看见,看见我阿兄倒在门口,浑身都是鳞片的痕迹,已经没了!”   “那是我亲哥哥啊,可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我不敢靠近他,甚至不敢多看他……我绕过他回家,进了家门却正好撞见阿娘,她倒在地上,还有最后一口气,脸上也全是鳞片……我想去扶她,可是她朝我拼命摆手,然后就、就……”   她哽咽难言,好一会儿才大哭起来:“这是不是噩梦啊?舒锦,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人就没了,阿爹也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可昨天还好好的啊!昨天大家都好好的啊!”   丁舒锦也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是啊,太突然了。谁没有在心里这样想过?一点兆头都没有,灾难就这么突然降临,还猛烈得无力抵抗。   她一方面同情刘雪青,另一方面却感到了深刻的恐惧:万一她的阿娘也……不不,不会的!云前辈她们已经去解决危机了,阿娘一定能等到那时候!   虽然尽量安慰自己,可周围不间断的啜泣声,也不断刺痛着丁舒锦的心。她知道,此时此刻,不光是她、雪青,还有她以前的老师和同学,她的邻居,店里的熟人……他们肯定都在这个雨夜中,都被这可恨的鳞片病包围着。   小姑娘使劲眨了眨眼睛,不准自己哭。她蹲下来,抓住刘雪青的肩。   “雪青,你可以靠着我。”她坚定地说,不知不觉模仿了云前辈的样子,“解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陪你一起面对。”   刘雪青呜咽着,呜咽着。她垂下头,靠在好友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一起,一起……我好想阿娘啊,阿娘,阿娘,让阿娘回来吧,这一定是噩梦……”   丁舒锦轻拍着她的背,悲哀地想:可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她只能以前所未有的诚心祈愿,祈愿……一切都会顺利解决。 第152章 同门(12)   ◎找到诸葛聪◎   云乘月抱住陆莹的腰。   她们正乘坐陆莹的飞舟前往海边。这是一辆狭窄的独木舟, 幸好勉强还是能站两个女孩子。她们飞得也不高,只从街道间低空穿过。   “陆莹,你实在应该买一只更贵的飞舟。”云乘月抹掉一脸水, “至少带防风防雨功能的那种。”   “……我站前面给你遮风挡雨,不错了!”陆莹有点气急败坏,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送我个更贵的?”   “我回去就送你。真的,我庄严宣誓。”云乘月严肃道,“我要送你好多东西, 才能稍微表达一下我现在对你的感激, 还有感动。”   “……”   陆莹没吭声。她觉得很怪。云乘月这么说,就好像把她当很好的朋友, 可她们算好朋友吗?明明她关心的只有季双锦。   “抓稳了。”她闷闷道,“我要加速。”   飞舟一路疾行。   云乘月不时看向街道。她们飞得不高,和普通民居屋顶平齐, 只要愿意往下看, 就能看见混乱和惨状。已经有人死了,尸体倒在路边,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收拾,只有亲人会在旁边大哭,为了死者也为了自己的命运。朱门大户全都门窗紧闭、悄无声息,不知内里情况如何。   她渐渐沉默下来。   她觉得自己在路边看见了海星。那个店铺里的小伙计,有点轻浮、有点自恋, 不怎么能干却爱做梦, 却是个努力挣生活的踏实孩子, 听说还有生病的老爹要照顾, 他还那么小……   她只希望刚才看见的那具尸体只是和海星相似,并不真的是他。   云乘月召唤出“怒”字,试着沿路播撒灵力。的确有一点用,也只是一点;当她飞速离开,那些粉末就又卷土重来。她没有真的帮到任何一个人,反而因为用了不少灵力,而感到疲劳。   “云乘月,不要白费功夫。”   陆莹察觉到了她在做什么,她一开始没有阻止,但现在开口警告。她的声音异常凝重也异常严肃。   “我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按你说的,海底肯定很危险。你现在状态古怪,那才更要保存实力,而不是随便浪费!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不要为了自己心里好过,就胡乱行事!”   云乘月怔了片刻,苦笑:“是,你说得对,我明白了……我不做了。”   她的心情愈发沉重,很快连调节气氛的俏皮话也讲不出来了。她忍不住去想,如果能使用生机书文,会不会就有所不同……她是可以恢复修为的,不是吗?   可陆莹说得对。连庄夜都对付不了海底的东西,说不定虞寄风、诸葛聪也在那里失踪,她怎么能托大。竭尽全力,才也许有一线希望。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灾难,当初浣花城也是处处遭殃,可因为始作俑者是薛无晦,她阻止了他,也没有让任何人遭受实质损失。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了颇多曲折,但其实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何谓“灾难”。   灾难——突如其来的,不可预测的,不可抵抗的,席卷无数人的,抹去所有个体的自以为是、让每一个无论大人物小人物都只成为尘埃的东西。   而她和陆莹……真的能解决这一切吗?再加上拂晓好了。她们真的能驱散这场灾难吗?   不,现在不是内耗的时候。少想多做,才是正道。   云乘月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也强迫自己仔细观察四周,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突然,她眼神一凝。   “陆莹,等等……停一下!”   “又怎么了?”   陆莹内心也很焦虑,所以语气很不好,但她还是依言停下。   云乘月跳下飞舟,跑到一具尸体前面。这尸体躺倒在地,嘴大张着,两眼暴睁、直直看向天空。两只眼眶里只有眼黑,宛如两只黑漆漆的窟窿。   饶是如此,云乘月也还是认出了他。她专门记过这人的脸。   “赖疙瘩……”她喃喃道。   陆莹纳闷:“谁?”   “丁家的仇人,之前仗着胡府逼迫丁舒锦委身于他。他被赶出了胡府,为什么在这里……陆莹你看,他的死状不对劲,和别人不同。”   忽然,拂晓“咩咩”叫起来。它身体绷紧、鬃毛炸起,冲着四周发出威胁的声音。但很快,它的头转来转去,仿佛茫然失去了方向,“咩”声也渐渐微弱。   “拂晓怎么了?云乘月你快问问。”陆莹催促。   云乘月却已经听明白了。她吃惊地说:“拂晓说尸体附近都有一些奇怪的空间波动,很快就消失了……等等,我看看,是魂魄!陆莹你感知一下,他们的魂魄不见了!”   人有三魂六魄,死后自然消散,且消散时间不同。其中执念深重、实力强横者,可能化为死灵,比如薛无晦、乐陶、申屠侑,都是如此。但大多数人都是烟消云散。   可烟消云散需要时间。   刚才她们无暇多顾,现在仔细观察,立即发现周围死者竟然只有空荡荡的皮囊,而灵魂全部不见。有新死者的魂魄飘出,立刻又不见了——而这就是拂晓说的“奇怪的空间波动”出现的时候。   “谁抓走了他们的魂魄?”   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甚至能推出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难道有人刻意制造了这场灾难,就是为了取得人的魂魄?还有官府开启‘绝地天通’,难道也是……”   陆莹望向东边,不自觉吞了吞口水。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毛骨悚然了。假如能够选择,或者假如是一年前的她,一定早早躲起来,绝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可为什么她现在是头一个冲上去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了。   “云乘月,你有没有什么巩固灵魂的办法?”她喃喃道,打了个寒颤,“万一我死了,我可不想被抽出灵魂……你想个办法吧?你总是很有办法。”   云乘月猛然回神:“我不会让你死!”   陆莹也回过神。她顿了顿,片刻后吐出一句话:“就凭你现在的实力,我才不信。”   “走吧,云乘月。”她跳上飞舟,“都走到这里了,我们没有回头路。”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抱起拂晓。   “好,走。”   ……   出了罗城后,她们又飞行了好一会儿。按道理,现在应该到海边了。可她们没有。   路边的景色在不断变化,漆黑的海面却依旧凝在前方,没有丝毫靠近。   “咩……”   拂晓抬起头。它鼻尖耸动,嗅着空气中不知名的气息,金色的眼睛闪着光。   “咩!”   云乘月按住陆莹的肩:“陆莹,停一下,路不对。”   “我也发现了。”   陆莹降下飞舟,往嘴里塞了一颗元灵丹。城郊的雨要小很多,挂水的草木森森摇动,如鬼影幢幢。渗人的风传来不安的气息。陆莹用一种警惕的姿势站立着,伸手唤出了逐日弓;危险的环境里,武器是最可靠的安全感来源。   “拂晓说,这里的空间波动很多……太多了,所以道路混乱了。”云乘月抬起头,想要试着感知小麒麟说的画面,那些无数的小漩涡,但她什么都没看到。空间异能毕竟是五彩麒麟的专长。   陆莹也什么都没看到。最后她摇摇头:“别人还说你的麒麟是废物,我看它能干得很。”   “咩!!”   拂晓突然扭头看着陆莹,眼睛闪亮地叫了几声。   陆莹迷惑:“你在说什么?”   云乘月翻译:“拂晓说谢谢夸奖。对了,它其实很喜欢别人夸奖它。”   拂晓的尾巴摇来摇去,似乎在说“的确如此,所言非虚”。   陆莹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她问:“那拂晓,你觉得我们怎么样才能去到海边?”   拂晓认真思考了片刻,忽地跳起来,冲着某个方向抬抬爪子,又扭头示意。   这下连陆莹也看懂了:“你让我们跟你走!”   “咩!”拂晓点头。   两个看不见空间波动的人类对视一眼,当即达成共识:除了跟拂晓走,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拂晓伸出自己的尾巴,冲她们摇了摇。   云乘月继续翻译:“它让我们抓住它的尾巴。”   “咩!”   “它强调说,它一般不喜欢被人抓尾巴,但这次可以破例。”   陆莹:“那……那谢谢拂晓的宽容大度?”   “咩!”拂晓满意点头。   三只生物开始依靠自己的双脚,穿越茂盛的树丛,跋涉过泥泞的土地。泥土里有一些不知道什么虫子,有些还特别大,云乘月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在脚边蠕动。她有点起鸡皮疙瘩。   陆莹倒是一声不吭。   云乘月忍不住问:“你有没有感觉到土里有虫?”   “虫?地里没虫才不正常。要是没虫,种地的人就该哭了……哦,你是云大小姐嘛,当然只会觉得虫子恶心。我倒是习惯了。”陆莹说得很无所谓。   云乘月有点不服气:“我也可以习惯。”   陆莹愣了愣,笑出来:“你跟我比这个干什么,我还巴不得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像庄清曦……这段时间一直下雨,我在街上撞到好多人哭,回府就只听见她抱怨院子里鲜花不开。我当时就想,多少人想要这种轻松的烦恼。”   云乘月却有点笑不出来。明明陆莹说的是庄清曦,她却觉得,那也是自己——特别是过去的自己。   而今她走在无边的黑暗里,走向前方未知的危险,身后是景象凄惨的城市,才回忆起来,当初她那“想要当个悠闲度日的乌龟”的愿望,是何等梦幻飘忽。人本该要活在地里,像植物一样,将根扎进现实。   “不过云乘月,你越来越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以前根本不关心这些。”   “确实……”   “以前的你,应该根本不会抱怨有虫,也不会在意什么我习惯你却不习惯。”   “似乎是……”   “但是。”   “嗯?”   “我觉得你现在顺眼多了。果然,我最讨厌清高出尘的仙女。”   “这么说,我现在在你心中已经不是仙女了?”   “当然不是。”   “那我是什么?”   陆莹侧过脸,故意在她全身来回打量几眼。因为云乘月拿出了书文开路,所以能看见她的表情。   “现在,你是个泥女。”   “……”   云乘月下意识低头,果然看见自己一身污泥。她“呃”了一声,只能无奈:“你说得对。”   陆莹也笑。这个笑让她卸下了一点心防。   “云乘月,我们现在到底算不算……”   她忽然噤声,仿佛意识到失言。   “算什么?”   “没什么。”   陆莹别过头,只盯着前方:“我在想我们到哪里了。”   “陆莹,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我们算不算?”   “都说了没什么。”   “说嘛。”   “你好烦,你以前从来不追问的。”   “那没有办法,毕竟我以前是仙女,现在是泥女。”   陆莹:……   可恶,被反过来将军了。   她不情不愿地说:“没什么,就是想问你,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这话的内容说出口,简直让她有点脸上发热,所以她强撑着,尽量让语气显得无所谓。云乘月以前是怎么做到那么云淡风轻啊?她也想立刻获得这样的能力。   云乘月诧异了好一会儿。   陆莹越发心虚,凶巴巴道:“不算就不算,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啊,不是……我就是有点惊讶。”云乘月呆道,“我们当然是朋友啊,鲤江水府开始就是了,现在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你和双锦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以为我们早都明白了……你怎么会现在来问我这个?”   这回轮到陆莹发呆了。   “是、是吗?”她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是。”云乘月回答得很肯定,没有任何犹豫,又反问,“不然你为什么陪我来冒险?”   “我,我……你管我,我乐意!”   陆莹闷头走了好几步。   “我……”   云乘月耐心等着。这一次她没有催。   好一会儿,陆莹的声音才轻轻响起。   “你是第一个说我们是朋友的人。”   “真的吗?那这是我的荣幸。”   “好假哦……”   “陆莹,我们一直当好朋友吧。”   陆莹低着头,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云乘月没听清。   “什么?”   “我说——好的!知道了!就这样吧!”   云乘月笑着点头:“嗯,那就说好了。”   海风猛地吹来,打断了这片刻的温馨和轻松。   那风格外阴冷刺骨,还使劲儿往人皮肤里钻,仿佛贪婪好吃的巨兽舌头,恨不得立即将她们拆吃入腹。   两人当即戒备起来。   出了树林,前头是沙滩,更远就是海。视野变得异常开阔。和她们想的不一样,天空并未完全被乌云遮蔽;海面之上,竟有星星的倒影。那些黑云流动着,留下了很大一部分空隙,好让星光垂下。   星子的倒影在海面一闪一闪,仿佛无数眼睛,又仿佛无数支援的力量。头一次,星空让人如此不安。   拂晓的尾巴绷得直直的。它抬起头,仔细地、审慎地观察着上空。它金色眼睛里的瞳孔放到了最大,几乎填满它整个眼珠;里面倒映着无数诡异的旋涡。   “咩,咩,咩咩咩……”   小麒麟越“咩”,越紧张,最后直接炸毛了。它仿佛被什么惊呆了,最后回过身,不安地扑进了云乘月的怀里。它到底年纪幼小,最惊惧的时候,就要本能地向最亲近的人寻求怀抱。   云乘月也抱住了它,安抚地摸着它的脊背。   陆莹低声问:“怎么了?”   “拂晓说……”   云乘月咽咽干涩的嗓子,才说:“这里的空间波动太多,它有些晕,而且它认为……它认为,每一个空间波动背后,都藏了很多灵魂。”   “很多……灵魂?你是说?”陆莹也吞了吞口水,“罗城里面那些死者的魂魄,都在这里?”   “说不定还不止罗城。”云乘月声音涩然,“罗城富裕,所以周边也有不少村镇,我记得海边就有渔村……”   之前热心教她潜水的修士们,就暂时落脚在那村子里。他们还说下次带好装备、租好船,带她去深海潜水。他们教她分辨海底的动物和植物。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普通的渔民又怎么样了?云乘月简直不敢细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都努力振作起来。   “现在只能靠我们了。”   “我才不想被靠,我还想靠你呢。”   “好吧,那你靠我吧。”   “算了,你要是能恢复修为,我还能勉强靠一靠,现在嘛……”   云乘月苦笑:“我之前原本感觉,我想恢复修为就能恢复。可今夜开始,我试了好几次,竟然都做不到。”   陆莹大惊:“什么?你第一时间就该做!你这个傻的!”   “我也不知道……对不起嘛。”云乘月无奈,“拂晓,能不能拜托你再努力一下,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之前你说的庄夜,还有虞寄风你也见过……”   “什么,庄夜?失踪的是庄夜?”陆莹打断,“还有虞寄风,难道是那个荧惑星官?他也失踪了?我怎么不知道?”   啊,说漏嘴了。云乘月心虚:“就是,庄夜也莫名其妙和我陷入同样的状况,至于虞寄风……你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罗城有大人物失踪?”   陆莹瞪大眼:“可我不知道那是荧惑星官啊!天啊,荧惑星官都失踪了,那可是五曜星官……五曜!你知道五曜是什么概念吗?完了完了,我这次绝对是来送死的,我不想死了还被抽出魂魄啊……”   陆莹抓狂不已。云乘月只能安慰。   在她抓狂悲戚时,拂晓已经克服了胆怯,努力完成任务。它四足轻踏,小心地在小范围里走了一圈。   “咩,咩,咩咩……”   “你说,感觉到了庄夜的气息,好像也有虞寄风,还有庄清曦和庄不度……什么,诸葛师弟?!”   陆莹立即看过来:“诸葛师兄果然也是在海底失踪?”   “啊,不是。”   云乘月指着前方,愣道:“我是说,我看见了诸葛师弟。”   陆莹一惊,立即回头。果然!海边有人,刚从海中出来,浑身湿漉漉地还滴水,正缓步朝她们走来。他走路的方式非常奇特,脚步左右前后地晃,隐隐像切合了某种奇特的韵律。   微弱的光线让她们得以分辨出,那确实是失踪几天的诸葛聪。   可他那副湿淋淋的、古怪的样子,简直像……   陆莹喃喃道:“天啊,诸葛师兄难道不仅遇害了,还变成了水鬼?”   云乘月也喃喃道:“我没学过帮鬼超度的法术……听说水鬼是要找替死鬼的。陆莹,你觉得他想找我们哪一个?”   诸葛聪隐约听见了她们的话,嘴角抽搐,抬起头。   “两位师妹……我,我还没死……我只是受了伤。”他苦涩道,“此处空间乱流太多,我不得不按照一定方法才能到达你们身边,你们等一等……”   陆莹非常警惕:“你说你不是水鬼?那我问你,你前段时日跟我说了一个什么秘密?”   诸葛聪无奈:“我真不是鬼……好好,我是说,你很可能是我亲妹妹。”   陆莹面无表情回头:“云乘月,这个应该是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严肃的质证,云乘月却听得有点想笑。她让拂晓引路,亲自走上前,把诸葛聪带了过来。   诸葛聪很惊讶。但他是个博览群书的百晓生,看两眼麒麟,就恍然大悟:“原来拂晓不是水麒麟,是传说中的五彩麒麟,难怪有空间天赋,咳咳……”   他说得太激动而咳起来,一下子扯着了伤口,又痛得满脸是汗。   两人为他包扎伤口,又喂了伤药。所幸出发前,陆莹在书院中补充了不少资源。云乘月又动用灵力,为诸葛聪驱除了体表的麟粉。他可能用了什么办法,那些麟粉虽然侵入了他的皮肤表面,却没能深入。这也是他还活着的原因。   诸葛聪感觉身体渐渐温暖,体内灵力也开始修补他的伤势。他长出一口气:“得救了……太好了,我真以为我要死在这里。幸好幸好,幸好有你们在。不过云师姐,你怎么扮成了这副模样,修为还这么低?”   “这就说来话长,暂时不提。诸葛师弟,你怎么回事?”   诸葛聪喝了口灵液,喘了口气,方才道出缘由。 第153章 同门(13)   ◎傅眉来了◎   正如陆莹所说, 诸葛聪是专程来罗城查访古代秘密的。他查到了海底星祠的信息,做出了“罗城建立在古代大阵之上”的推断,然后就狂热地投入到了调查当中。   他也先去了城西郊外的罗城星祠。但和云乘月她们不同, 他见到了张星官,而且在张星官的指点下, 他还确定了海底星祠的大概位置。   诸葛聪哪里忍得了这种诱惑,兴冲冲就跑海边来了。   陆莹有些生气地打断:“诸葛师兄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诸葛聪脸色苍白,有些可怜地说:“我有给陆师妹传讯……”   “我没有收到。你根本没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可我真的传话了。”诸葛聪困惑道,“我还记得我是站在星祠门口用的通讯玉简……难道张星官果然有问题, 是他拦截了我的消   息?”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到底是受了不轻的伤, 又泡了太久的冰冷海水,诸葛聪的思维迟滞了很多。   陆莹看看云乘月。后者点点头。   “应该是了。张星官有问题。”   诸葛聪苦笑, 但还是提起一口气,继续讲述。   他是前天下海的。因为预先准备了工具和船只,他顺利去到了海水更深处。张星官告诉他, 只需要在那一处海底念出对应口诀, 就能找到古老星祠的入口。   由于对方是司天监的星官,而出身白玉京的诸葛聪,对司天监有着天然的信任,所以当时他没怀疑这番话的真假。   只不过,由于天生喜欢了解各种信息,又有家学渊源,诸葛聪下海之后,没有忙着念口诀, 而是很有兴趣地先探索了一番。他不光想要找到海底星祠, 还想进一步了解它是如何修剪的、何时修建的、具体有什么作用——总之, 他天生喜欢了解这些。   要在海底修葺建筑, 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何况这是一座伫立几百年的古建筑,甚至说不定有上千年?日消月逝,再厉害的建筑也成了遗址,总该留些什么砖木之类的。   一番忙碌后,还真给诸葛聪找到了一些痕迹——一块石头。   他在一只被埋起来的巨大蟹壳里找到了这块石头,它呈现出被刻意打磨过的椭圆形,看得出曾经表面光润,还能隐约分辨出两个文字。那是两个篆体,而且有意刻得和图画更相似,饶是痕迹漫漶,也能窥见文字本身的森然庄严。   “……我辨认了一会儿,终于看出来,那分别是一个‘薛’字,和一个‘镇’字。”诸葛聪有些自豪,“据我推测,这应当是一道法令,它代表着古代曾有一个姓薛的王侯甚至皇帝,他的书文等同于律法,而他用这道律法镇压了什么东西——就在这海底星祠。”   云乘月微垂着眼。她害怕自己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会震惊太过。薛?皇帝?等同于律法的书文?难道这海底星祠,竟然是薛无晦当年修建的……对啊,他早就说过,星祠都是他修的。   不,她现在不想下结论。任何结论都不想下。   云乘月发现自己比想象的冷静。她的思考轻盈顺滑,像一条冰冷欢腾的飞泉。   她问:“这么说,这座海底星祠应该是在镇压什么?而它又是罗城大阵的阵眼。这是不是意味着,整座大阵都在镇压着什么?”   “云师姐说得不错,我也这么想。”   诸葛聪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他当时做出了和云乘月同样的推断。而且,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需要动用这么庞大的阵法来镇压?而那被镇压的东西……又到底在不在?万一这段时间的天气异常,就是那东西搞鬼呢?   诸葛聪是个机敏的人,也是个知识丰富的人。他这种人最擅长自己吓自己,所以当时一想到这个结论,险些就要掉头就走。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他犯了一个错:他当时真的相信,开启海底星祠的唯一方法就是张星官教给他的咒语。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多嘴、沉默着掉头就走,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他错了。   正在他掉头游向海面时,他感觉到背后起了一阵吸力。当时给他的感觉是,仿佛有什么猎手窥探已久,眼看猎物要逃走,就急得马上要动手。而也就是那时,他发现海水中飘满了细密的粉末。那些粉末几乎是透明的,但会折射一点暗红的光芒。它们在有意往他身上贴。   背后的吸力也越来越大。诸葛聪回头一看,惊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离他只有咫尺之远。那黑洞好似一张大嘴,充满吞噬和贪婪的意味。   生死关头,诸葛聪用出了所有压箱底的手段。书文,法术,法宝,甚至一些偏门歪道的符纸……什么都用上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方法起了作用,或者是它们加在一起起了作用,总之最后,他虽然被那黑洞在身上咬了几口,痛得撕心裂肺,却还是摆脱了它。   诸葛聪想回到海面,却发现上面全都是那恐怖的粉末。他只能待在海底。幸好他有一只飞舟,带有潜水功能,能让他躲在里面。   两天多以来,他就躲在飞舟里,眼睁睁看着飞舟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自己也吃完了所有丹药,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断祈求同门能给书院报信、能有师长前来救他。   而今夜,他发现头顶那些粉末消失了大半。他亲眼看见,它们如同无数细密的飞蛾,纷纷破海而出;摇动的海水映着微薄的星光,令海面上的世界宛若虚幻。那些粉末组合在一起,隐约像是什么巨兽。   “那是什么巨兽?”   “太短了……我只看了一眼。海水扭曲,四周黑暗,我也只是隐约那么觉得。”   等粉末们消失,诸葛聪还是又等了一会儿。他害怕那是陷阱。一直等到,他发现粉末们又渐渐回到海底,就好像捕食的野兽逐个回巢,他才意识到,现在可能是他逃脱的唯一机会。   也就有了他水淋淋地上岸,正好撞见云乘月和陆莹的一幕。   云乘月又问了诸葛聪几个问题,而后陷入思索。   有了诸葛聪的信息补充,并假设他们的推测都是正确的,前因后果大致就清楚了。罗城下有一座古老的大阵镇压着什么东西,很大可能是一种邪恶又力量强大的存在。   而现在大阵失效了,里面的东西也没死,明显就要出来。   其中原因,可能是经过了太漫长的时间、大阵年久失修,但也很可能是人为放出了那东西。否则,无法解释张星官故意让诸葛师弟送死的行为。   张星官——非常关键的、有重大嫌疑的人物。云乘月在心中标记出这一点,并向另外两人征询意见。   陆莹和诸葛聪都表示同意。尤其诸葛聪,他把张星官当仇人,又听说了罗城的惨状,更是痛恨他,坚信他就是幕后黑手。   另外,海底被镇压的,可能是一种古代巨兽,而且以魂魄为食。那些粉末应该就是麟粉,具备极强的感染性,能杀死人类,并带走他们的魂魄。它还有一种攻击手段,就是“黑洞”。“黑洞”可以带走人,而不是灵魂。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云乘月低声说,“它是怎么区分,哪些人直接杀死、食用灵魂,哪些人要整个带走的?我想想,我知道它带走了庄夜,很可能也带走了庄不度、庄清曦,甚至虞寄风,还有诸葛师弟碰到的也是‘黑洞’……”   三人讨论了几句,很快得出一致推测。   “——是修为。”   “可能还有天赋。”陆莹说,“罗城修士也不少,可很多人也是直接被麟粉感染。我们还亲眼看见丁舒锦被麟粉盯上,云乘月,你记不记得?”   云乘月迟疑:“可舒锦天赋不错啊。”   “是不错,但那是因为遇见了你。如果按正常的标准,以我看来……她大约是中上之资。”陆莹考虑了片刻,给出评价。   “可你看失踪的都是谁?庄夜是飞鱼卫,飞鱼卫里没有庸人。庄不度也是出名的天才。荧惑星官更不必说。就连庄清曦和诸葛师兄,他们能进入明光书院,就说明他们都是当世佼佼者。”   诸葛聪在一旁听得有点不对。什么叫“连庄清曦和诸葛师兄”?他和那位庄小姐是一个评价么?那位虽然资质也不错,却是从小用灵丹妙药灌出来的,他却是自己踏踏实实修炼的,虽然也不是没吃过丹药吧……   反观云乘月,她恍然点头:“我明白了,陆莹,那我赞成你的观点。”   诸葛聪:……   他觉得自己内伤好重,好想当场吐血。   这样一来,他们又确定了一点:巨兽吸食大部分人的魂魄,却会带走天才。   诸葛聪沉思:“可它带走天才干什么?”   陆莹不假思索:“说不定是当储备粮,或者觉得天才太美味又太稀少,要珍藏起来慢慢吃。”   “陆师妹……你从哪里想到的这种原因?”诸葛聪有点惊悚。   云乘月幽幽道:“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美食爱好者。”   “什么啊……明明你也挺喜欢吃东西的。”陆莹嘟哝道。,“好了,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只有这么多,接下来怎么办?”   诸葛聪提议:“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回书院搬救兵。”   “要能这么干,我们早就去了,都不会来这里。”陆莹脸色很难看,说出了“绝地天通”的事。   诸葛聪也知道“绝地天通”的厉害,甚至更知道。他脸色更白。   “这……据说这‘绝地天通’一旦开启就是死局,连第五境大修士都不一定能闯过……云师姐,你的麒麟行不行?麒麟是上古神兽,说不定有办法!”   诸葛聪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看向拂晓。   “……咩?”   小麒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它刚才太累,被喂了一点灵丹和零食,趴在云乘月怀里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会儿。它隐约听见了诸葛聪的话,呆了一下,赶紧摇头:不行不行,它试过的,做不到。   “咩咩咩!”   ——能分辨出空间波动已经是极限了!对不起!   诸葛聪也没办法了,愁道:“回城也没有出路,难道又要下海?”   云乘月沉吟道:“只能如此。不过,按照胡师兄的说法,我应该不受麟粉侵染,我的书文也能保护你们。说不定海底星祠能有转机。”   陆莹很抗拒:“海底不是有什么巨兽?我们去了不是给人家当盘菜么?”   云乘月摇头:“刚刚我想了想,如果这巨兽真的已经完全挣脱镇压,直接出来吃了所有人就行,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所以我认为,它还被禁锢着,只是能动用一部分力量。再拖下去,恐怕它会……”   三人都不是拖泥带水之辈。一旦明白眼前只有一条路,就一咬牙,决定拼一把。背水一战总能生出一腔孤勇,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他们将诸葛聪的飞舟收拾了一下,让它重新注满空气。这是一只圆柱型的飞舟,两头可以封闭起来,舱内能坐六个人,空间比较宽敞。   云乘月还快速在它外壳上写了一大堆“怒”字。这种速成的文字当然不是真正的书文,但根据书写者对书文的理解程度,速成品多多少少也能有点作用。   准备妥当后,三人坐上船只。无需潜水,可他们还是不约而同深呼吸了一口气。   “拂晓,你能感觉到海底有什么建筑吗?”   小麒麟凝重地摇着尾巴,最后点点头:“咩咩咩咩!”   “真的?你确定?”   “咩!”   “那总算有个好消息……”   “它说了什么?”诸葛聪和陆莹都眼巴巴把她看着。   云乘月略微舒展神色:“拂晓说,它能感觉海底有一块很大的异常空间,还能从中感觉到庄清曦他们的气息。”   “真的?失踪的人如果没事,那就太好了!”   虽然交情不深,可毕竟同门一场,就连陆莹也放松了一些。如果失踪的人还活在海底星祠,那他们去海底也不一定是送死。   “走吧!”   飞舟在海面飘飘而行,很快往海中坠下。海面泛起一点波澜,很快被层层海浪掩埋。   海面黑涛涌动,星光垂落如鬼。   突然——   海浪炸起!   怒涛喷发,飞舟宛如一条飘摇的鱼,急切而狼狈地倒飞出来!它飞离水面,甚至试图飞得更高,可某种力量压下,逼得它重新落在海面。   舟内天旋地转,几人都在舱里滚了几个来回。只有小麒麟能凭借自己的空间天赋稳稳站立,可它也悚然抬头,冲着前面发出低吼。   “那是……”   ——哗啦!   海浪被力量裹挟着,猛地击碎了飞舟的门。云乘月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她动作很快,几乎有点粗鲁,也几乎在同时,她手里抓着“怒”字书文迅速爬起来,抬头看去。   只见海面掀起黑色浪涛。那波浪涌动却又凝滞,托着一人高居其上。对方身穿星官官服,笼着双手,用那张细眉细眼、谨小慎微的面容,对他们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   “……张星官。”诸葛聪喃喃出这个称呼。   张星官却没有理他,而只望着云乘月。   “云大猫道友……不,云乘月道友。久仰大名。真没想到,名震天下、天生奇才的云道友,竟然会出现在罗城这种小地方。”   “之前招待不周,我有些不好意思。”   张星官说得很平淡:“为了弥补云道友,能否请你束手就擒、自愿献身,被这海底巨兽一口吞下?”   他说得平和。   可几乎是在一瞬间,陆莹就弹了起来。连诸葛聪都神色一变,忍痛起身。而在他们起身的刹那,两把金红色的弓箭同时亮出;拉满弓弦如满月,箭矢如火待成型。   两把弓箭极其相似,只有弓臂上的花纹不同。那花纹是使用者的书文。它们依附在弓箭上,也能随时化为箭矢射出。   ——诸葛真传,逐日弓。   两把弓,指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   “做你爹的春秋大梦!脑袋有病才自己往坑里跳!”   ——这句话不是云乘月说的,是陆莹说的。   她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还在胆怯、还在暗暗后悔不该一头冲过来,只顾狰狞面色,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那把金红的逐日弓握在她手中,弓弦振振,随时都能射出一支流星箭。   她大骂一句,把旁边的诸葛聪吓了一跳。他没有分神去看她,只是嘴里喃喃:“陆师妹,那个,我们说话兴许能文雅点……”   “闭嘴!”   诸葛聪乖乖闭嘴。   云乘月站在最前方。她牢牢抓着“怒”字,令书文光华延展,护住另外两人,不让空中飞舞的麟粉沾上来。   “我同意陆莹的说法。”她冷冷地说。   张星官有些诧异:“哦,不愧是传说中的天才,到了这一步都这么冷静。不过我看你修为被人封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背还能挺得这么直。”   他皱起眉,觉得有些不爽。张星官当了一辈子小官,他的父亲、爷爷……祖先们也当了一辈子的小官。他们本可以是顶尖的世家,尽享荣耀富贵,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一种了不起的责任,他们选择默默无闻待在罗城,一代一代地当着谨小慎微的官员,一代一代地对着那些无知的自以为是的“大人物”卑躬屈膝。   现在不同了。他终于能堂堂正正释放自己的力量。   面对他,云乘月这种人凭什么还能保持冷静?她应该大惊失色,惊慌失措,这才对。在张星官心里,对面的女修和他印象中那些模糊的“大人物”重合了。   张星官很不悦。张星官决定,这个云姓女修必须第一个死。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块如玉质地的暗红色鳞片躺在他掌中。这块鳞片数日前还只是一块黯淡的石头,现在已经温润如玉,闪耀着生命的灵光。   “请云道友去死。”   鳞片轻轻一动。   刹那之间,海水蒸腾如沸。无数麟粉涌出,甚至无需神识观察,只凭肉眼就能看见它们如何铺天盖地。它们浩浩荡荡,在天地间组合成了某种形象。这形象垂下头颅,朝着云乘月几人张开大嘴,呼啸而来。   那好像是一条巨大的怪鱼。   “——防御!!!”   诸葛聪吼得声嘶力竭。   逐日弓射出惊人的光辉。第一箭他就拼尽了全力。   箭光破开海浪,刺入麟粉。那怪鱼盯着箭矢,鱼脸上出现了一个冷笑的表情,这种怪异的类人化让它显得更加恐怖。   它以为箭矢会朝自己而来。   可箭矢停在了半空。它猛然炸开,所有光华纷纷倒退,化为一柄流光溢彩的伞,而伞面恰恰罩住了海面摇摇晃晃的飞舟。   一枚“防”字写在伞面中央。这是一枚大篆,笔画厚重森严如军队列行,笔画间全是滴水不漏、严阵以待的意蕴。   诸葛聪狠声道:“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防’,我最擅长的也是防御。来啊,我今天就当个乌龟了,你有本事把我的壳戳翻了吧!”   他捂着伤口,神情愤怒又激动,完全是彻底豁出去之后的上头状态。   陆莹反而很赞赏:“对,就是要这种气魄!真要拼生死,那当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有本事来弄死老娘!”   云乘月第一次觉得陆莹的粗话如此动听。   她双手合拢,将“怒”字书文化为流光,笼在“防”字之上,避免它被麟粉侵蚀。   然后,她喘了口气,低声说:“陆莹帮帮忙,喂我一口云灵丹。”   陆莹一怔:“你这就没有灵力了?第一境的修为也太低了。”   她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抓出灵丹喂给她。云乘月咬在嘴里,“嘎嘣”嚼碎,感到暖流落入丹田,又化为灵力流向外部的书文。   有“怒”字加持的“防”字发挥了作用。它不仅暂时抵挡住了那条怪鱼的攻击,还让飞舟悬浮起来一点并固定,不让海浪从下方攻击他们。   还有拂晓站在飞舟中央,一动不动,但会突然伸出爪子拍一拍哪里。它是在看空间波动,如果有一点小波动,它就一巴掌把波动拍没有。作为一头五彩麒麟,尽管年纪幼小,它依然拥有一点操纵空间的天赋,可以防止敌人通过空间来攻入飞舟内部。   怪鱼在上方飞舞。   暂时的平静里,诸葛聪坐了下来,默默塞了一把灵丹。   “一直防御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自言自语,“云师姐,你还有多久恢复?”   云乘月苦笑:“我也不知道。要问,问傅眉吧。”   一枚小小的气泡从她眉心飞出,在几人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它停在了拂晓头上。   ——“问我也不知道,要问就问王夫子,是他负责破解罗城外面那什么‘绝地天通’,又不是我!我只擅长打打杀杀,法阵这种课程,我就从来没及格过。”   傅眉淡定又理直气壮的声音传了出来。   拂晓眼睛往上看,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讨厌,它不喜欢有空间波动在脑袋上跳来跳去,好痒。   飞舟里的三人都苦笑起来。   “好歹也是联络上了。”   他们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同一句话回荡在他们心头:幸好,终于联络上书院就好。 第154章 滔天(1)   ◎“你要好好看着我”◎   联络上书院这件事, 发生得很突然。   它发生在不到一刻钟以前,也就是海面尚还平静,飞舟刚刚入水时。   当时云乘月负责驾驶, 拂晓蹲在她旁边指路。海水中的空间乱流比海面多很多,只有小麒麟能准确辨认出来, 并引导云乘月避开。   诸葛聪虽然身受重伤,却对这一人一兽很感兴趣。他一边观察,一边嘀咕:“嗯,古籍上记载的五彩麒麟原来有空间天赋, 具体表现为可以准确识别空间波动, 还可以……云师姐?!”   他正看得入迷,忽然飞舟一个颠簸, 而作为驾驶员的云乘月已经跌坐在地上,紧紧捂住额头。诸葛聪来不及思索,只本能地扑出去, 接过驾驶, 让飞舟停在原位,避免卷入空间乱流。   “云乘月,你怎么了?”陆莹已经蹲在云乘月身边,“要不要丹药?”   云乘月摇头,半晌才发出声音。   “我没事……只是被人在识海中大吼了一声,脑袋嗡嗡响。”她还有一丝恍惚,赶紧摇了摇头,“具体的你们自己和傅眉说。”   “傅眉是谁?”   没有回答, 因为一只小气泡已经从云乘月眉心飘出。从小气泡中, 传出一道清淡和气的声音。   “我就是傅眉。我看看, 你们现在有三个……嗯?只有三个小辈?难道其他人都死了?也好, 这样救人倒是更轻松。”她发出了疑问,紧接着又很淡然地接了一句,仿佛还挺安慰。   在场三人:……   “咩……”   连拂晓都觉得不大对,轻声抗议了一句。它很喜欢阿苏的,才不愿意让别人说阿苏出事。   傅眉才不管他们的反应。她被关在后山二十年,被寂寞冷清磨成了表面淡然的模样,可内心从未改变,依旧霸道如火,说话行事都不管不顾。   她根本懒得自我介绍,也懒得去解释就是她封印了云乘月的修为。她只管下命令。   “听着,你们在的海底受‘绝地天通’影响更小,我才能传递一缕神识过来。不过,云乘月,你是我的中介,如果你死了,其他人也都完蛋,所以保护好你自己,懂了没有?”   云乘月原本知道傅眉的秉性,不过她已经远离书院很久,几乎完全成为了“云大猫”。此时乍然听见傅眉说话,她甚至觉得很陌生、很不习惯,愣了愣才说:“我本来就不想死,当然会尽量保护自己。”   而如果保护不了,那也只能死了,这又不是她能控制的。云乘月觉得傅眉说话可真是太奇怪了。   “唔,你还有点生气?我还以为你会随便回一句‘知道了’……看来我的安排很有成效嘛。”傅眉听上去很满意,“总之,这个‘绝地天通’是很麻烦,王夫子他老人家正忙着破解,等他破解成功,我们就能瞬息千里,来救你们的小命了。”   王夫子——这三个字就是保障本身。   三人都放心了不少,也很激动,却也不无忐忑。   诸葛聪就说:“可,可傅前辈,晚辈斗胆想问……”   “叫我傅眉,再叫什么假模假样的‘前辈’,我就一剑杀了你。”   诸葛聪:……   云乘月还恍然:“哦对,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用对她太尊敬。”   傅眉:“我只是不屑于口头的尊敬,那很虚伪!云乘月,我劝你对我不要太放肆。”   云乘月:“哦。”   千里之外的傅眉哼哼几声,觉得现在的云乘月很让人不爽。当然,这是好事,可她还是很不爽,有点手痒想教训她。可惜没机会了。   “傅眉,我们想知道,王夫子大概还要多久才能解开‘绝地天通’?我们现在缺少支援,敌人又诡异强大,时间太久的话,恐怕我们都凉了。”   陆莹此时开口。她没有诸葛聪那样的负担,很直接地就叫了傅眉的名字,也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小气泡在空中扭了几下,好像一个人原地走了几步。   ——“我不知道,又不是我负责。你们能撑多久撑多久。现在我的神识已经传输过来,可以指导你们战斗,还可以给予你们一些力量。”   如此,傅眉的一缕神识就栖息在了云乘月识海中。   她不仅带来了书院的信息,让三人知道书院已经了解罗城的情况、正努力设法解决,还察看了云乘月的身体状况。   三人里,陆莹是第二境后阶修为,诸葛聪是第三境初阶,云乘月是第三境中阶。所以,云乘月理应是最重要的战斗力,何况她的书文又很特殊,前提是——她能恢复自己的修为。   云乘月很期盼傅眉能解决这个问题。她告诉傅眉,自己之前感觉瓶颈松动,应该可以随时恢复修为,可是她为了更深入地感悟世事、修炼道心,选择继续当“云大猫”。   “……这段时间以来,我积累了不少感悟,理应比之前更上一层楼。可奇怪的是,我反而无法恢复修为了。”   云乘月和傅眉在识海中对话。倒不是防着其他人,而是因为识海对话更准确、更快速,更适合在紧急情况下交流。   傅眉也完全理解了云乘月的意思,不需要更多解释。   她也一眼看出了症结所在。   ——“你要突破了。”   “突破?可是……”   ——“可是还差一点。你现在处于一种‘将要而未至’的境界,是重大瓶颈突破前的必经阶段。这个时候,你必须全力冲击瓶颈,一朝突破后,你的修为会有质的突破。”   ——“你的身体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在积蓄力量,为了突破做万全准备。”   云乘月有些着急:“可现在不是忙突破的时候啊。”   ——“这我也没办法,修道就是这么回事,很多时候,好坏都不由你决定。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努力突破。你越快突破,就能越快找回修为,也越能帮上你同学的忙。”   “那……傅眉你觉得,我还要多久才能突破?”   ——“修道完全是自己的事,问我也是白问。不过我估计嘛……嗯,应该十天半个月差不多!”   “……傅眉,这太晚了。陆莹说得对,那时候我们估计都凉了。”   ——“其实我也这么想。算了,等着我来救你吧!如果你真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你就一定不会死在这里。如果你死在这里,只能说明王夫子他们又看错了一次。”   说这句话的时候,傅眉显得异常冷漠。这种冷漠一下就能让人明白:她并不在意云乘月本人,只在意那所谓的“预言”。   “预言?”   ——“现在你不必知道。好了,你要有这闲心,不如为了你的同学,继续尝试突破瓶颈。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话虽这么说,可傅眉压根不抱希望,只随口一说,就隐没在云乘月识海中。她到底只传了一缕神识过来,还是尽量少用,避免力量消耗。   云乘月很不甘心,可也知道傅眉眼光犀利,她说如何多半就是如何。她有些气馁,只能沉默,心里却忍不下一个念头:万一可以呢?   ……   时间回到飞舟出水后。   张星官的攻击掀起了滔天巨浪,更棘手的还是那由麟粉构成的巨大怪鱼。它肆无忌惮地在空中徘徊,并不急着攻击,仿佛将天空当成大海,而视万物为口中之食。   三人站在一处,透过“防”字构筑的保护伞,仰头望着那一幕。那怪鱼比他们曾见过的任何妖兽都更加巨大,仿佛来自那些碎片般的、蛮荒的上古神话。它应该只属于古代和神话,而不是现在人类文明昌盛的世界——云乘月脑海中莫名闪过这个念头。   “仔细看看……它的修为好像并不高。”云乘月喃喃道。   另两人顿时看来。   “云乘月,你能看出它的修为?”   诸葛聪也发出了差不多的疑问。   “我可以。你们看不见?”   见两人摇头,云乘月若有所思:“也许我的神识已经先恢复了不少。也好,总算我还有点用,不至于完全拖你们的后腿。”   陆莹眉毛一皱:“什么后退不后退,说什么胡话,要不是有你在,我根本出不了城,诸葛师兄也得不到接应,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   诸葛聪讪讪:“陆师妹说得不错,可又何必咒我……”   “难道不是事实?”   “啊……是是是,陆师妹说得对。”诸葛聪转移话题,“云师姐觉得敌人是什么修为?”   “那条怪鱼应该不超过第三境,那张星官……他有第四境的修为。”云乘月仔细地布置着神识。她的神识如蚕丝分布,灵巧柔韧、敏锐异常。无论是黑暗还是麟粉,都不能阻挡她的“看见”。   “不过,张星官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他有不少灵力和海底相连,很可能就是那座海底星祠。说不定就是他囚禁了那些失踪的人!”   云乘月推出了这个结论。   “真的?我记得你说过,荧惑星官也在失踪的范围内。假如我们能破开海底星祠,说不定能多不少助益!”   云乘月考虑片刻,点头道:“说不定可以。张星官修为比虞寄风差很多,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坑了他。只要虞寄风没死,确实就能发挥很大的搅浑水的作用。”   “呃……搅浑水是何意?”   “诸葛师弟不必在意,那只是我对荧惑星官大人的定位罢了。”   陆莹在边上撇嘴:“我赞成这个定位。”   诸葛聪只能苦笑:“你们还真是两个好朋友。好吧,我就假装没听见你们对五曜星官不敬。”   云乘月顿时微笑起来,看了一眼陆莹:“对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陆莹别过头,半晌才发出一声细若蚊蝇的“嗯”。   诸葛聪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欣慰。不论陆莹是不是他亲妹妹,她持有逐日弓,就说明她和他流着同样的血。她是他的亲人。他很难过她幼年过得不好,也曾偷偷担心她性格太尖锐又太复杂,可现在看她有云师姐这样的好朋友,他多少放心了:她确实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好。   “既然那两个东西,实力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高,我们就拼一把。”   诸葛聪下定决心:“我去迎战,你们待在这里。”   陆莹当即反对:“我也去!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   “不行,陆师妹,你要好好守护云师姐。她是关键,不能出岔子。你的担子也很重,不要任性。”诸葛聪说得很温和,几乎就是对妹妹的口吻。   陆莹捏紧了逐日弓。弓臂上的花纹烙得她手心发痛。   最后,她有些颓然地垂下头。   “好吧。”   云乘月闷闷道:“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   “说什么呢!你一直都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现在把风头让出来而已!”   陆莹狠狠拍一把她的背,目光望向诸葛聪。   “诸葛师兄,你千万小心!”   小气泡从云乘月眉心飞出。它飞到诸葛聪面前,又围着他晃了一圈。   “现在是你要自请出战?不错,还算有气魄,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傅眉愉快地说,“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小气泡往前一飞,当即没入诸葛聪眉心。后者浑身一震,身上伤口顿时愈合。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觉身体从未如此有力,灵力从未如此充沛。   ——“抓紧时间!我的力量有限,不能浪费。”   诸葛聪看向天空。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却染了一丝亢奋的红晕。头顶就是上古神话般的巨兽,身后则是自己想要保护的妹妹,无论如何他绝不能退也绝不能输。这情感在他胸中激荡,也令他生出前所未有的狠劲。   他握紧逐日弓,注入自己全部的力量。那把弓箭发生了某种变化,从金红色变成了纯正的、烈焰般的红。   在漆黑海面上,那一点红光宛若挣扎而出的太阳。   火红的光焰升腾起来,化为一枚耀眼的文字——射。   那不是今天会用到的字体,甚至不是篆书,而是金文。它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副生动的简笔画:一个小人握着一柄巨大的弓箭,正拉弓瞄准。   古老沧桑的意蕴弥漫,化为无数弓箭的幻影。海面上响起无数嗡鸣,如同无数的人在无数的时代拉开同一张弓——   同一张逐日弓!   “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不是每个敌人都有机会,见识我们诸葛家的血脉书文!见识这把代代相传的——逐日弓!”   诸葛聪脸上出现了鲜红花纹,好像是某种图腾。那些花纹让他褪去了平时的书卷气,代之以率直甚至暴烈的气息——远古的猎人们带着必杀之心拉开弓弦时,就会怀抱这样的暴烈!   他拉开弓弦,拉到最满。   上方的怪鱼好似感觉到了危险,登时摆动巨尾,摆足架势,眼看就要从天上一冲而下,撞破他们这把小小的、飘摇的“防”字之伞。   ——“漂亮!这才是逐日弓的风范!”   傅眉大声赞叹。她也在诸葛聪的眉心识海里燃烧起来。   如此传承,如此巨力,岂能不全力以赴,肝脑涂地、山崩地裂也在所不惜?   傅眉附着到了那一枚古老的“射”字之上。   她附着到了——那一支射出的箭矢之上!   书文化箭。   人类的文字起源之际,本是一幅一幅的图画。图画将一幅场景凝固,也就将那副场景的力量凝固;它将那些或恐怖或温馨的力量带出了时间。   时间流转,图画变迁,于是有了篆书,有了隶书,有了行书和草书……再到今天的楷书。很多文字,如果仅看它们今天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它们最初记录了什么样的场景。   ——但是,书文记得。书文记得最初的场景,也记得最初的力量。   与其说是修士观想出了书文,不如说是书文选择了这个修士。它们感到自己被理解了,于是应允将力量借给这个人。   血脉书文更是如此。它们数量稀少,因为它们坚定拒绝在岁月变迁中改变自己的模样,而任何拒绝改变的事物都会走向消亡;能留下来的太少。   可也就是这样“宁肯玉碎也要保持初衷”的决心,铸就了血脉书文的强大。   那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强大。   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敌人。如果一枚文字能抵抗住时间的侵蚀,它还有什么办不到?   要防,它就防。   要攻——它就能一箭射破九霄去,碎落星天又何妨!   射日弓响。   射星箭出。   众人抬头。   怪鱼冲下。   而浪头上的张星官,忽地轻轻抽搐了面皮。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面容,忽然抽搐得失去了淡定的模样。   “……岂敢!”   他出手了。   可已经晚了。   轻敌并不一定会付出代价,除非你遇见了绝不能轻视的对手。而恰好,明光书院的这些修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不能轻视之人。   箭矢速度太快,擦出火红的碎光,也擦出凶狠的尖唳。   它笔直而去,奔向怪鱼面门,也在顷刻——穿透了怪鱼的面门!   怪鱼尚且大张着嘴。箭矢也就从那张贪婪的嘴里一穿而过,狠狠钻开它的躯体,再爆裂开来——   轰!   箭矢炸开了,麟粉也跟着炸开了。   刚刚还威风嚣张的怪鱼,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飞舟上的两名女修都惊叹出声。   “诸葛师弟竟有如此实力!那一箭实在令人目眩神迷,漂亮极了。”   云乘月拍手,叹为观止。   陆莹也心驰神往:“那就是诸葛家的血脉书文,原来逐日弓还能这样……”   唯有诸葛聪一屁股栽倒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不停。他脸色原就苍白,此时更苍白了。   “咳咳……那不全是我的力量。”他的气息萎靡下来,声音也极为虚弱,塞了几颗丹药,才能喘过气来。   “是傅前辈……是傅眉借给了我不少力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强大的逐日弓,她光是一缕神识就如此强横,实在太可怕了……”   诸葛聪有些失神。刚才一箭,不光炸在半空,也炸在了他识海中。他是幸运的。能借助大修士的力量,亲手射出这么一箭,他必然有了很多感悟,将来消化后,修为必然大进。   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   小气泡从诸葛聪识海中钻出来,重新落在小麒麟脑袋上。和最初相比,它现在透明了许多,显然消耗了不少力量。   ——“痛快!那东西被消灭了。不过你们不能掉以轻心,那儿还有个敌人。”   三人和一头麒麟都看了过去。   张星官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此刻,海上有月生出。冰魄半轮,月光虚幻,照亮了海面的黑暗。在那月光中,张星官神色微微扭曲着。一道伤痕斜斜劈过他的脸,劈出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原来,那怪鱼消失也会伤害他。   这倒是个好消息。   陆莹当即低声喝道:“诸葛师兄还等什么,再给他一箭,他不死也会受重伤!”   诸葛聪勉力挣扎了一下,却只能动一动手指。他苦笑道:“不行,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灵力,还受了不轻的内伤,咳咳……我连弓都拉不开了。惭愧,我竟还以为自己一个人能行……”   他陷入自责。   可陆莹也并不气馁。她的确不想死,可她的经验告诉她,紧要关头越是不怕死,才越有可能活。   她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稳稳地瞄准了张星官。   “这么说,现在只有我上了。”   她声音也很稳、很冷,抛却了所有迟疑胆怯。她甚至微微一笑。   “云乘月,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   弓弦拉满,光箭成型。   “……如果我死了,你万万不能让我被抽出魂魄。”   云乘月猛一下跳起来:“我跟你一起上!”   陆莹看也没看她,因为情况不容许她分神,可她嘴边的微笑更盛了。   “你区区一个第一境中阶的小修士,也敢插手这样的战斗?真是送死。”她甚至能调侃人。   云乘月犯了倔,恨声道:“那我也要上!你不也才第二境?那姓张的再如何被牵制实力,也是货真价实的第四境高手,你一个人上不也是送死?那都是送死,不如我们一起送!”   “……你这人,有时还怪会哄人的。”   陆莹低低说了一句,眼睛却莫名有一丝泛红。她赶紧睁大眼,让海风吹散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坐下吧。云乘月,我其实准备了一个惊喜,本来想吓你一跳的……看好了。”   海风吹动她的衣衫。她穿一身青绿窄裙,手中弓箭耀眼,恍惚还是当初鲤江上故作娇态、吹嘘自己是诸葛嫡系的骗子。那时她只顾自己,心中一片冷漠,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她愿意为了别人而站出来,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   陆莹笑起来。   她的修为节节攀升。   云乘月站在旁边,有点傻傻地望着她。   “你……”   陆莹的笑容全然绽放,眉眼间冷意全消,只剩纯粹的、带一点恶作剧意味的快乐。   “想不到吧?其实我已经突破成为第三境的修士了!云乘月,不是只有你在进步。接下来——”   “——你要好好看着我。” 第155章 滔天(2)   ◎鲤龙◎   当罗城风雨交加、晦暗惨淡之时, 明光书院正是夕阳西下。   在这里,夏天正常地来临,日夜也正常地轮转。草木都恣肆得挥霍着绿意, 甜蜜的野果落在地上,因为无人采食。   后山倒是永夜, 可也不乏青青翠木。之前被傅眉毁坏的山头,早已恢复为生机盎然、野趣丛生的模样。   在朴素的小屋前,傅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单手撑着脸。她现在眼前同时呈现着两幅景象, 一幅是这里, 一幅是罗城海上的风云。但她处理得轻而易举。   “王夫子,您还要破解多久?‘绝地天通’有那么难?”傅眉淡淡道, “学生万一死了怎么办。”   “呵呵呵……老夫还以为,傅小猴子已经很久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了。”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猴子……我确实不在乎,可我更讨厌罗城海里的那东西。与其让云乘月被它杀了, 还不如被我杀了, 也算死得其所。”   “老夫以为这也不能叫死得其所。”   王夫子的声音总是宽厚平稳,如一条风平浪静的大河。此时,这位老人正站在一面竖立的光幕前。   这片光幕几乎占据了整个山头,又高得难以望到顶。它由无数文字组成。这些文字字体不同、大小不同,而且相互交叠。   一眼看去,只觉文字密密麻麻、变化莫测;巨大的信息量冲击而来,普通修士多看一眼恐怕都会神魂受损。   可王夫子站在这光墙前,却已经仔仔细细看了好几个时辰。他面色如常, 神态甚至很轻松, 还时不时捋一捋自己雪白的胡须。   这面光幕, 就是老人所复原的“绝地天通”禁令的本质。所谓“绝地天通”, 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阵法。它分布于各地,核心则藏于白玉京,由那位陛下直接掌控。   这么多年里,王夫子花了不少时间提取、分析信息,才终于在今天,彻底破解出这法阵的全貌。   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那个人终于下令打开“绝地天通”,老人也终于有机会抓取那最后一点信息。   ——拼图找到最后一块。   傅眉最不擅长法阵,也不是很明白“破解绝地天通全貌”这件事有多么了不起、多么惊世骇俗。那是如果让白玉京知道,很可能立刻不管不顾,势要踏平明光书院,只为了保护这核心机密不被泄露的恐怖之事。   她不知道,无知者无畏,所以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还偷偷在心里抱怨,觉得王夫子是不是真的太老了,怎么到现在都还没破解完“绝地天通”——不就是区区一个法阵嘛。她心想,幸好还有罗城海面的战斗给她解闷,要不然她真要无聊死了。   她不是那种会担心学生有危险、好着急啊怎么办的人。她就是个冷酷的杀剑修士。   “王夫子——”   只是因为无聊,她才会拖长声音开口:“您怎么还笑眯眯的,是不是没有专心破解?云乘月那边,情况可不是太好。陆莹快赢了,可就算赢了,她也不能杀死张星官,可自己会失去战斗力。诸葛聪已经不能再战。云乘月还未突破。可张星官仍有方法杀死他们。这样一算,还是死局。”   “王夫子您再慢悠悠的,学生们真的会死……哎哟!”   一根小树枝跌落在地,而傅眉揉着被砸痛的眉心。如今,也只有这位王夫子才能这么轻易地扔一根树枝砸到她。傅眉不生气,反而有点怀念。   “小猴子,做事不能急。着急容易出错。要做的事情越多、牵扯的局面越广,就越不能错。毫厘之差,就可能满盘皆输。”   王夫子慢悠悠地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光幕,双手时不时伸出去碰一碰哪个文字,而那个文字会剥离出来,整个光幕的组成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傅眉托腮看着。她看不懂法阵,却能感受到王夫子举动中那玄奥的韵律——那是大道真意的一丝外露。   她深知,面前这位千年鬼仙,恐怕是世界上最接近大道的人。然而,他同时也是最不可能真正抵达大道的人。因为……   “……死人是无法真正进步的。” 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留下的执念只是执念,再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   傅眉叹了一口气,望向天上那虚幻的、永夜的星空。   “真不想死啊,王夫子。”她发出了梦呓似的声音。   老人没有回答。   他仍旧慢悠悠地、以自己的节奏,去开解“绝地天通”大阵。他微微地笑着,没有丝毫慌乱着急,也没有任何遗憾黯然。   一片寂静,唯有永夜之风吹拂。   鬼仙衣袂飘然、虚幻若梦,恍如古之真仙,恍如那位真正的……明光书院王道恒。   ……   战况胶着。   云乘月的判断是对的,张星官被海底的东西牵制了很大一部分实力,又因为怪鱼被打散而受了伤。   陆莹虽然是新进阶的第三境修士,可有傅眉的力量加持,她和张星官一时还是打得不分上下。她用弓,虽还没能悟出血脉书文,却已经有了一点古之射击的影子,而且她不打近战,很聪明地拉远距离、四处游走,只通过弓箭来对抗。   云乘月正打座,全神贯注望着陆莹的身影。她刚才把自己的“怒”字放到了陆莹身上,好保护她不被麟粉感染。   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她命令自己不要太焦虑,要沉下心来,将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诸葛聪坐在一旁休息,盯紧了战场,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云乘月。他要负责给她喂药,不让她因为灵力消耗而分心。   拂晓现在成了驾驶员。它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抱住操纵杆,小心翼翼地调整飞舟的位置,因为四周的空间乱流越来越多,只有它才能看见这些乱流,也只有它才能保护飞舟不被卷入乱流。小麒麟深感压力。可麒麟不可以不弘毅,因为任重而道远。   忽然,云乘月猛地站起。   “陆莹……!”   不光是她,诸葛聪也一跃而起:“陆师妹!”   两人一起张开了手臂。   恰在此时,陆莹倒飞过来,重重砸进他们联手的怀抱里。三人滚作一团。   “陆师妹你怎么样了!”   诸葛聪自己还没爬起来,就急着去关心妹妹。云乘月一声不发,手里已经把丹药塞进陆莹口中。   陆莹面色不佳,脸颊还有伤口,嘴边更是溢出一缕鲜血。她右肩上有一处贯穿伤,浑身还有多处割伤。她衣裳上处处鲜血,触目惊心。   诸葛聪看得差点眼泪掉下。   陆莹却还处于恶战的兴奋中。她忍痛忍得表情扭曲,那股子冷意又如刀射出,恶狠狠刺向前方。   “痛死我了……但是,他也别想好过!”   前方,海浪滔滔。浪头涌动又低落,上头的张星官单膝跪下,捂着左边胸口。那里插着一支箭。   云乘月盯着那一幕:“看位置,应该射中了心脏,陆莹好样的!他……死了吗?”   张星官的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把捏碎了胸前的箭矢。那本是书文之力凝成,一碎便化为纷纷光点。   “咳……”   陆莹也受了影响,当即咳出一口鲜血。她顾不得自己,只惊道:“这都能站起来?!怎么他难道是个怪物,心脏被射穿都没事?这……咳咳……”   “别说话了,先调息。”   云乘月揽着她,用灵力帮她梳理混乱的气息。她修为被封,但灵力中依旧浸润了生机之力,对受伤的人很管用。   陆莹懊恼地捶了一下地板,却到底再提不起力气,只得颓然靠进云乘月怀里。那口激战的气一松,她的气势也陡然回落,苍白的面上没了那股狠和冷,浑身是伤的凄惨就凸显出来。   “你已经表现得很厉害了。姓张的显然受了重伤。”云乘月摸摸她的头发,认真说,“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不一定能把那一箭射进他心口。”   陆莹嘀咕:“可也没能杀死他……”   “已经很好了。”云乘月再次肯定了一句。   陆莹不再说话,只是面上露出一点满足的笑,像个被夸奖了的别扭孩子。   诸葛聪见陆莹无事,心中安稳了不少,便低声道:“云师姐,劳你看看那姓张的在做什么?”   云乘月点头。她一直都紧紧盯着张星官的一举一动。   半轮月亮挂在东边的天空,正从张星官那一头照来。那月亮呈现出蒙蒙的昏黄,没了冰清玉润的仙气,反而森森然的。   张星官刚才捏碎胸口箭矢,便站住不动了。   在云乘月的神识范围内,她却能看见他身下有无数涌动的暗影。它们一直沉入海水中,一直沉下去,延伸到某个未知的地方。云乘月有预感,张星官在做什么,而她最好能够阻止,可怎么阻止?她没有头绪。   她只能注视着。   那些涌动的暗影是某种力量。有些像薛无晦的死气,却又是不同的东西。还有些……熟悉?   她思忖着。确实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又不常见,就好像打过一两次交道的陌生人……对了。   “陆莹,你还记不记得鲤江水府?”云乘月忽然开口,“我们在水府经历了幻境,见到了千年前的世界。”   “鲤江水府?当然记得。”陆莹睁开眼,心想她怎么可能忘,“你具体是指什么?”   “神鬼。”   “神鬼……”   陆莹表情一凝,看向海面:“你是说,张星官背后可能是神鬼?可……怎么可能?”   诸葛聪听见两人的对话,插话道:“你们在说神鬼?”   “诸葛师弟也听说过?”   青年点点头:“我虽不了解那什么鲤江水府,却知道神鬼是什么东西。我在古籍上见过,还专门搜集过这方面的资料。”   所谓神鬼,是对千年前一种生物的统称。据说,它们从天外而来、降落在大地上,四处征战、为祸世界,偏偏又格外强大。   最开始,人类很弱小,无力反抗。他们畏惧那些生物,也崇拜它们;他们反抗它们,却也祭祀它们。他们同时赋予了它们“神”和“鬼”的称号,因此它们被称为“神鬼”。   神鬼曾经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可弱小的人类是善于学习的种族。   人类有了图画,图画又变成了文字。有了文字,就有了信息的记录和传递。祖先们从神鬼身上学到了法术,学到了领悟大道的方法……于是修士出现了。   修士的出现,不能改变人类生来的弱小,却将人类的上限拔高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他们凝聚在一起,获得了抵抗神鬼的力量。   应该是经过了战争。之所以是“应该”,是因为记录全都湮灭在历史中,连历史本身也散碎得难以看清全貌。可推测下来,应该是经过了一场浩大的战争,否则神鬼为何消失?   总之,神鬼退出了这个世界,退出了人类的记忆。人类做主的历史拉开帷幕。   奇怪的是,后来的朝代虽然有些记录,可资料都散碎,也不清楚它们具体是怎么更迭的。战争?灾祸?一无所知。明明不少世家绵延几百年,家中藏书万卷,史书理应占据不少的地方,可怪就怪在——起码诸葛聪知道自家没有多少史书。他这些知识都是辛辛苦苦搜集野史、传说、地方记录,自己拼凑出的猜想。   “……原来如此,我们大概了解了,多谢诸葛师弟答疑解惑。”眼见诸葛聪有念叨得越来越远的趋势,云乘月赶紧止住他的话头。   诸葛聪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好意思:“惭愧,我自幼喜欢这些,一说起来就容易没个边际……我只是想说,如果海底真有神鬼,那只可能是千年前留下来的。”   “这么说,罗城大阵应该是在镇压神鬼?”陆莹问。   “很有可能。也就是说,当年有一位姓薛的大贵族、大修士,言出法随,将一只……或者很多只神鬼,镇压在此处。也只有神鬼那恐怖的力量,才配得上这种规模的镇压。”   诸葛聪的语气竟然有点兴奋。大约任何热爱挖掘历史的人,发现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历史上的传说事物,无论那是好是坏,他都会感到兴奋。   陆莹与云乘月对视一眼,却都心中冰凉。   她们在乐陶的幻境中亲身经历过神鬼的强大。所以她们也都知道,神鬼虽然强横,但也是集体作战,和人类的军队差不多。   因此,普通的神鬼不至于强大到需要一整座城市来镇压。   云乘月更是知道,那个“姓薛的大贵族”多半就是薛无晦。能够让他亲自出手,布下庞大阵法镇压在此的神鬼……   她简直要胃疼了。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立即联络上薛无晦,告诉他“快来,你当年镇压的东西要活了,不过常言道有一就有二,就麻烦你再镇压它一次”——假如有可能。   “云师姐,我们怎么办?”   “云乘月,怎么办?”   另两人一致将目光对准了她。他们虽然知道云乘月现在修为被封,却还是下意识将她当成了主心骨,在这样一筹莫展之际,他们第一反应就是问她。   云乘月紧抿着嘴。   她先是看向小气泡,也就是傅眉的一缕神识。后者正坐在小麒麟脑袋上,几乎完全成了透明,也蔫巴巴的不怎么说话。   “傅眉,你现在如何?”   ——“一看就知道,不如何。我这缕神识只剩最后一分力量,不能轻易动用。等会儿如果姓张的动手,我尚能试着保你们一命,再多没有。”   傅眉声音响起。她语气淡淡,仿佛在谈论今晚吃什么。这当然有些冷酷,不过在风雨飘摇的此刻,她这稳定的冷酷反而像锚,能安定人心。   云乘月就愈发安定下来。知道不能依靠他人,她反而更加沉着。   “王夫子还需要多久?”   ——“我帮你问问。嗯……他说快了,不到一个时辰。奇怪了,王夫子,怎么我问您就不回答,云乘月问,您就回答?这岂非偏心……”   她声音渐远,看来是专心和那头说话去了。   一个时辰……   除非那张星官突发奇想,要直愣愣伫那儿什么都不做,否则一个时辰后,书院只能来给他们收尸。指不定尸体都收不了。   云乘月沉着脸。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掌心。   修为,她需要修为——现在只有她什么伤都没受,她理应是最重要的战斗力,她应该保护陆莹和诸葛聪!   她视察体内,竭力想搜寻出突破的迹象。丹田?丹田干涸。灵力?少得可怜。识海?隐约能感觉到书文的存在,可只有一个“怒”字能清楚看见,其他书文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少。   早知道,当时察觉能恢复修为的时候,就不搞什么“再等一等、再试一试”了……   早知道,舒锦潜心感悟、观想书文时,她也应该试试闭关。她能教出舒锦,怎么就不能突破自己?   四周海风渐渐猛烈,还有无数看不见的空间乱流。它们气势汹汹,撞击着飞舟,撞得他们摇摇晃晃,撞得掌舵的小麒麟紧张万分,连尾巴尖都在发抖。   ——砰!   云乘月用力捶了一下地板。这恐怕是她最需要修为的时候,所以她的修为为什么还没恢复?如果她的瓶颈是“不明烟火气”、“不懂人生的切肤之痛”,那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已经悔过了,她真的需要修为来对抗敌人,来保护她的朋友!   所以——   “为什么我还是第一境的修为?”   望着前方那越来越浓的暗影,望着那显然将要成型的什么东西,云乘月心中的不甘越来越浓烈。她感觉到了瓶颈的松动,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突破”的那个点!   可还是差一点……怎么还是差一点?差的到底是什么?   “云乘月……喂,云乘月!”   陆莹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快把自己掐出血了!”   血?云乘月有些茫然地看她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掌已经破了皮,隐见血痕。   “又不是你的错,你掐自己干什么。”   除开骗子的伪装,真正的陆莹一直是个刻薄脾气,急了还容易骂粗话。可现在危险关头,她一身的伤,却显得异常冷静,甚至面上还有一点宽容的微笑。   “看来你也没办法了……也对,你也不是仙人,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有点安心,不然我以前一直迟疑……不,没什么。”   陆莹勉强挣脱她的手臂,喘了口气,拿出自己的空间锦囊。她摸索了片刻,翻找出一只朱砂红的瓷瓶。打开瓷瓶,里面有两粒橘红色的丹药。   云乘月不认识这丹药,诸葛聪却神情大变。   “碎玉丹!你从哪里来的这种丹药!”   陆莹瞥他一眼,淡淡道:“书院里买来的。又不是什么违禁药,你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你你……不行!”诸葛聪气急,一边咳一边想去抓那药。   可陆莹躲过了。他没成功,就催云乘月:“云师姐你别光看着她吃啊!这是碎玉丹,吃了之后可以让伤势痊愈、修为恢复成巅峰,代价却是要短寿至少十年——至少十年!”   云乘月嘴唇动了动,才涩然一句:“陆莹,你带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在绝境中断臂求生,喏,这不就用上了?我这样的亡命徒、骗子,可不会放过这种好东西。”   陆莹对她笑笑,又冷冷看向诸葛聪。   “诸葛师兄别拦着我。吃了药,我还有一战之力,无非就是少活十几二十年。可不吃,我们现在就死,连一天都别想多活。”   诸葛聪咬牙切齿:“总有办法!”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这……”   诸葛聪心一横,伸出手:“我来吃!我修为比你高,身体底子比你好,我吃比你合适!”   陆莹想了想,转头看了一眼海面,迟疑道:“可我看那风浪太过不祥……或许,我们应该一人一粒。”   诸葛聪沉默着,更加咬紧了牙关。他真是不想让妹妹冒险——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妹妹。她已经吃了很多苦,为什么还要再遭遇这种事?他要是能更强大一些就好了,要是家里能更强大一些就好了……   这一瞬,诸葛聪想起了很多事,黯然不已。   可下一刻,他就深吸一口气,凝声道:“好,我们一人一粒。我们是兄妹,也无妨同甘共苦!”   他拿过了一粒橘红色丹药,塞进嘴里。   “我可不曾与你同甘。”陆莹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也将丹药送进嘴里。   诸葛聪听了更难过,他嘴里丹药本就苦涩异常,这药液落到心头,便更苦了十分。他哽了一瞬,才低声说:“若是今天能活下来,我发下道心誓,我必定将最好的都给妹妹,让妹妹的生活只有甘、没有苦。”   陆莹一怔,别过头去。她不害怕别人的恶意,却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善意,尤其是滚烫的善意。她有点别扭,就假装没听见。   看着他们两人,云乘月唯有沉默。   她刚才真想挺身而出,拿过丹药说“我来”,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她不能任性,因为她吃了药也没用。碎玉丹是“恢复”,不是“解封”也不是“突破”。   她心中一阵苦涩。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有时候,承认自己根本没资格去冒险、去牺牲,会这么难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分别吃下丹药,看着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容光焕发,看着他们站起来,再次握住逐日弓,面向那海面滔天的风浪。   她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   不行……要冷静。她要做好她能做的事。   云乘月捧起“怒”字,让它化为流光,分别附着在那两人身上。   “我不会让哪怕一粒麟粉沾在你们身上。”她声音有些沙哑,“绝对不会。我发誓。”   他们没有回头。因为海底一阵震动,而且震动越来越大。海面浪头呼啸,暗影化为实质;整个大海好像都成了暗影。   “拜托云师姐了。”   “那就靠你了,云乘月。”   暗影之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弦月之下,张星官举起了双手。   他看了一眼天空,确认了月亮和星星的位置,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快乐笑容。他高举双手,衣袖在风中招展,上面细碎的星光与海面的光点相呼应,愈发妖异,也愈发慑人。   “终于到时间了……终于!我等这一刻,我们张家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太多年了!”   他声嘶力竭。其实他想大笑,可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这么多代的隐忍沉默,早已让他失去了尽情大笑的能力;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沙哑的吼声。   “我们为大局牺牲了这么多,现在轮到其他人牺牲了——终于轮到了!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我奉陛下之诏,拔除罗城‘五曜锁雷阵’!”   “鲤龙——尔被镇压千年,如今便是你重见天日之时!” 第156章 滔天(3)   ◎“不要抛下我”◎   天和地, 星和海……   万事万物,世界各方,全都震动起来。   海水蒸腾, 暗影流动。它们往上汇聚,不断汇聚, 最终——   一条几乎能撑起天地的巨大龙鱼,出现在昏黄的月光之下。   它好像巨大的蛇,又如传说中的龙,背鳍长而宽, 如半透明的红纱, 嘴边有两条鲤鱼似的短须。   它垂下头,两只巨大的眼眶空空荡荡、血肉枯萎, 不见眼球。   但它毫无疑问是个活物。和它相比,之前麟粉组成的怪鱼根本不值一提。   它仅仅是垂头“看”着他们,就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有人曾感受天空垂首注视自己么?那就是他们此刻的感受。连高空的那半轮月亮, 悬在鲤龙头顶, 也只像它戴的半颗夜明珠。   张星官盘腿坐在鲤龙头上,威严地指着他们:“鲤龙,吃了他们,那是你喜爱的食物,也是你的力量之源!”   可鲤龙根本一动不动。它仍旧“看”着他们,又缓缓抬头,四下张望,似乎对今日的世界颇为好奇。   它一动, 头上的张星官就顿显狼狈。他要努力保证自己不被甩下去。他一边挣扎, 一边气急败坏地“鲤龙”、“鲤龙”的喊, 那场面一时竟有些滑稽。   而这也给了三人喘息的时机。   “那是……什么?”   “说是叫鲤龙?”   “那确实是, 确实是神鬼吧?”   诸葛聪喉头滚动,呆呆地望着那生物,声音颤抖着:“我曾听过这个名字……我在一本书上看过。罗城民间流传着一个神话传说,说古时候这里有一条巨大的怪兽作乱,导致海水漫灌、一片荒凉,人们苦不堪言,那就是鲤龙。后来有仙人前来收妖,将鲤龙镇压在海底,从此罗城的人们安居乐业……”   “……可是,我以为那只是传说!难道,难道那是真的吗?”   “那可是仙人才能镇压的神鬼……我们两个人,真的斗得过吗?!”   诸葛聪已经有些崩溃了,连手里的逐日弓都在抖。   见状,陆莹狠狠踩了他一脚。   “……痛!”   “知道痛就好,知道痛说明我们还活着!”陆莹啐了一口,拿出了她恶狠狠的风范,“诸葛师兄,你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可你这种人就最爱自己吓自己!不如像我,无知者无畏,反正横竖都是死,拼一把说不定还有出路!”   诸葛聪一愣,也明白自己想岔了。他闷了片刻,索性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好响的一声“啪”。   他回过脸,顶着半边红肿,冷静道:“我明白了。”   “陆师妹,我们拉开距离,左右牵制这鲤龙。”   “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跃下飞舟。他们踩着飞轮,往左右奔去。   他们一动,鲤龙也动了。这庞然大物摆手动尾,顷刻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时间,海水纷纷如雨下。水和雾遮天蔽日,那天上的月光和星光越发朦胧,海底的暗影也越发壮观。   呜——   鲤龙发出了类似的长鸣。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可这声音直接在修士们脑海中形成了意思。它说的是:吃!   ——吃!吃!吃!   它张口一吸,海中生物纷纷飞上,没入它嘴中。它再昂首一鸣,两颗空荡荡的眼睛,就先后对准了陆莹和诸葛聪。   鲤龙庞然,海浪也庞然。天地皆庞然。   在这庞然与庞然之间,两把逐日弓的光辉是如此耀目,却也如此渺小。箭矢射出,一箭又一箭,却仅仅是没入了层层海浪,或者擦过鲤龙暗红的鳞片,连一丝伤口都没能留下。   但那两人没有放弃。他们不断拉弓,所以有箭雨不绝。   而云乘月,她只能站在飞舟上,目光紧紧跟随他们的背影。   片刻后,她退后几步,坐了下来,半闭着眼。她的神识展开,时刻追随着两位同门,也清晰地勾勒出鲤龙的形象,因此她完全明白,在鲤龙面前,两位同门显得多么渺小。他们本应退到安全的地方,这不是他们能匹敌的东西。   她的神识能“看见”鲤龙的力量。那种庞大到窒息的东西……她甚至想吐。   不行,不行。冷静。她要做好她该做的,该做的,要保护他们,保护……   “咩——”   一声轻轻的叫唤,却吓了云乘月一跳。她立即睁开眼,看见拂晓蹲坐在她面前、抬头看她时,她登时一急,几乎要跳起来。   “拂晓,你怎么来这里了?万一空间乱流……”   小麒麟对她摇摇头,“咩咩咩”了一串。它说的大意是:鲤龙出现后,所有空间乱流就流到了它身边,现在其他地方的空间都很稳定,但海面下似乎还有大的波动。   “噢……这样。”   拂晓望着她:“咩咩咩……”   ——没有空间乱流,也没有麟粉了。麟粉,都到那条鱼身上去了,所以主人,可以休息。   云乘月迟钝了片刻,才领会了小麒麟的意思。   “你是说,他们也不需要我保护了?”   这是好事,至少他们两人不需要在激战时还担心被感染。可云乘月惊讶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除了安慰、放心之外,竟还生出一丝失落。这失落源自于:他们终于不再需要她了。   那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当个拖后腿的吗?   云乘月跌坐回去,自嘲一笑。原来她曾经的冷静和自信都来自于实力,而没了实力,她就满怀惶恐。   这算什么……   小麒麟感觉到了她的失落,于是抬起爪子,轻轻搭在她膝盖上。它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膝盖,似乎在安慰她。   麒麟的爪子粗粗的、圆圆的,很可爱,不过是冰冷的。可在这个夜晚,这冰冷的小爪子只让她觉得温暖。还好有拂晓陪着她……她生出了这个念头。第一次。不过她并没能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拂晓……”   她不觉也一下下摸着小麒麟的头。小兽快乐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咩呼呼”声。   “拂晓,我……我不想只在这里看着。”她喃喃着,吐出了心里话,而在她说出来之前,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在同伴战斗的时候,躲在他们后面……我不想被抛下,我不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生入死。”   “咩……”   小麒麟停止了蹭她的动作。它望着她,金色的圆眼睛里瞳孔胀满,映出她的影子。   “咩咩?”   ——主人不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很讨厌。”   拂晓缓慢地眨着眼睛。它转过头,又去望着那只兴风作浪的鲤龙。它有点在意那只生物,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鲤龙的第一眼,它就觉得很讨厌。可它们长得似乎有点像……头有点像。它看过古籍,书上说“麒麟生龙首”,那个叫鲤龙的家伙,应该也是龙首吧?也许它们是同族。可为什么鲤龙那么强大,它自己就这么弱小?弱到根本帮不上主人……   小麒麟跪坐下来,沉默着,轻轻将下巴放在了云乘月的膝盖上。   一人一麒麟,在飞舟上相互依靠着,心中都很不是滋味。   而鲤龙还在天海之间盘旋。   它高高的背鳍划破运气。它还在玩,在翱翔,在享受自由……它根本没有开始战斗。然而仅仅是这样,她的两位同门已经处境艰难。他们的修为都还不到自由飞行的程度,不得不踩着飞轮在鲤龙随意掀起的风浪之间穿梭,一边努力平衡,一边寻找间隙攻击。   可很快,那些不断袭来的箭矢终于引起了鲤龙的注意。加上它身上还有一个人类在不停地聒噪,不停地指手画脚。鲤龙停了下来。   风浪在它脚下平息,云气在它身边流动。   鲤龙降落下来,尾巴垂入海面。然后——   它的尾巴猛然一划,海面顿时掀起滔天巨浪!那浪头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更高,也更迅猛;它铺天盖地,宛如一整座大海都被突然分流,海水呼啸着被迫向两边分开、席卷,吞噬一切!   “……陆莹!诸葛师弟!”   云乘月猛然站起。小麒麟跳起来,也惊恐地睁大了眼。   刚刚还能看见的那两个人,那两个灵活而不屈的身影,刹那就消失了。天地间唯有黑浪滔滔,唯有弦月高挂,唯有星光如妖。   云乘月抓着飞舟的边缘,险些整个人翻倒出去。这一刹那,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修士,也忘记了自己现在实力低微、根本帮不上忙。她只是想尽快赶过去,也许还能救他们……   ——会死。   这个念头变得异常强烈,也异常清晰。   再这样下去,陆莹和诸葛聪会死。   云乘月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眉心滚烫得宛如发烧。她难道不是该冷静吗?可她做不到。她连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要这么急促都做不到。   她返身跑过去,抓住飞舟的操纵杆狠狠一拉。飞舟顿时朝着陆莹的方向急冲而去。   “咩……!”   ——主人!不要冲动,危险……!   拂晓努力想拉住她。   “拂晓……你跑,你有空间天赋,你先逃,躲远一点,躲到书院来救人!”   “咩!!”   ——我不走!!   拂晓死死咬住云乘月的衣摆,再干脆用两个爪子紧紧抱住她的腿。它抱得死紧,生怕自己被扔下。   “咩……咩咩咩!”   ——主人说自己不想只是看着、不想被抛下,拂晓也是!我也是!我一直都是太弱小,被主人放在身后的那一个……我也想帮忙!我不愿意走!要死一起死!   小麒麟眼里已经满是泪水,表情异常倔强。   相遇以来,这是拂晓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固执。它一直都是一头很乖的小麒麟,有点活泼又有点胆怯,很听话也很温顺,做过最坚持的事是天天出门上学、跟顾老师一起学字。   云乘月愣住一瞬。   然后她用力咬了一下口腔内壁,牙齿将柔软的肉咬出了血。她弯腰一把捞起小麒麟,眼睛也有点泛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白了,这一次我会带你一起。”   拂晓坚定地点点头。   小舟朝着巨浪猛冲而去,也一头扎进了海浪之中。   而浪头之上,弦月之下,张星官抓着鲤龙的背鳍,也低头看见了那一幕。他脸上有一抹狞笑。   “鲤龙,天才好吃吗?”   他发出了低沉诡异的笑声,而鲤龙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昂首望向天空。它盯着某个方向,那像龙又像鱼的瘦削头颅上,露出了一个有点疑惑的表情;恐惧一闪而逝。   张星官没有注意。他只是意气风发,翻身坐上鲤龙,又拍了拍它的鳞片。   “一切都结束了。不过,一切也才刚开始。”   “来吧,鲤龙,你的盛宴可以开动了。”   ……   陆莹在往水里沉去。她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很努力地想要挣扎、想游上去,可她做不到。   身体很沉,她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伸出双手。四周很黑,仅有的一点光亮在上面……上面?啊,她在水里,在海里。   发生了什么……战斗,鲤龙,诸葛师兄,云乘月……   她失败了。原来如此。就算吃了碎玉丹,就算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豁出去,她还是失败了。她没有那种九死一生的运气……季双锦和云乘月看的说书玉简都是骗人的。   要死了吗……   好难受。她在溺水,她知道,但是她没有办法。口鼻被咸腥的海水塞满了,头也因此很痛。真的很难受。   可这种难受好熟悉啊……好熟悉,在什么时候总是经历?在小时候。   她的记忆在时间里飘摇。将死之际,人生所有的时间都被压缩在一瞬,又或者原本所有的光阴就都储存在她的身体里,从未流逝,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总之,她看见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她刚脏兮兮地被师父捡到,师父说她有修道的天赋,给她食物、给她衣服,还教她读书写字。   真温暖啊……最开始的时候好温暖。哪怕打骂从没少过,家务都是她做,还要被罚站、被罚饿肚子,那个天真愚蠢幼稚弱小的自己,也还是依赖着师父。   师父还教她骗人。他教她如何运用容貌和身体,去骗取陌生修士的财物、秘籍。她学得很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小时候就是街上流浪的小偷。她以为自己生来就该凭此为生。   可师父对她越来越差。所有骗回来的财物都要上缴,如果少了一点,还会被毒打。后来她越长越大,师父会盯着她的脸和身体,露出下流的目光。有一次他试图在她洗澡时闯进来,她惊恐地反抗,最后被打了几十个耳光,又去雪地里罚跪。   再后来,师父和一个很有钱也有势力的修士结了仇,不能明面报复,却怀恨在心。那是个大肚便便的老头。师父假装和对方和解,还要把她送给老头当妾。他背地里叮嘱她,多待一段日子,等老头放下戒心,就在床上结果了他。   她甚至记得那个男人的原话:没有人会在快乐巅峰的时候有戒心。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被送走的前一个夜里,她爬起来,杀了师父。他一定没想到她会动手,因为她从没反抗。他临死前在求饶,可她已经冷漠得像日夜风吹的石头。她下手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那个星星满天的雪夜,她杀了师父,带上他的所有财物,点了一把火,顶着雪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后悔。她从不后悔。她坚信自己做得对。   但是……为什么那个夜里,她一边走一边哭?她至今都不知道答案。   在更久以前,在更幼小的时候,她还有一点更加模糊的记忆,模糊到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臆想的。在那个模糊的画面中,有人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一个地方,然后放开了她,转身离开。她想要追上去,想要那个人回来,可那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总是这样。   十几岁的时候,骗过一个富家公子。他有一张清秀柔弱的脸,性格羞涩柔软,会送她沾着清晨露水的芍药,还会细致地为她画眉。那是她第一次试图欺骗一个人的感情,结果她自己沉沦下去。她从没经历过那样的温柔。   她问过他会不会抛下她。她问过这种愚蠢而毫无意义的话。他说不会,永远不会。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   不久后,他们的事被他家里发现了,还被他的未婚妻发现了。他痛哭流涕,跪下谢罪,指着她说都是她勾引他、都是她主动贴上来,而他是一时软弱,现在他知错了,他愿意改,随便他们怎么处理她。   ——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这是一个谎言。   那时她恍然大悟,明白了一个女人需要处心积虑才能当好一个骗子,并且她将心知肚明自己满口谎言、是别有目的,可男人随口一句都能是假话,他们还漫不经心,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在说谎;因为他们没有说谎,他们只是说了一句有期限的真话。期限太短罢了,他们并不责怪自己。谁让他们是善变的生物。他们是天生的骗子,却不被称为骗子。   她离开了那个男人,几年后又回去,虚情假意一段时间,轻易就把他骗了个精光。她甚至有些遗憾,觉得太过轻松,困惑着几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的人骗。可都不重要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想只会让自己难受。   而她不想再难受了。她只想过轻松的、舒服的、快乐的日子。她要很多很多的钱,她要很多很多的快活。她要足够坚定,足够自私,足够冷漠。   她也确实过得很好。美丽,能干,冷心冷肺,有用不完的钱。男人是她随处可见的钱袋。   只要再也不向谁伸出手,就没有人可以抛弃她。她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再后来……   再后来。   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一个人死在海里。没有人来找她,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手。没有人。意料之中的结局。她不后悔。   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她头很痛,浑身都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陆莹……   如果从此睡过去,如果再也没有感觉,或许也还不错……   ——陆莹!   光都离得很远了……   ——“陆莹!!!”   有人……在叫她吗?她勉力睁开眼。   在安静的海水中,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个人奋力向她游来。她用力伸着手,那么用力的样子,好像生怕再晚一刻就会抓不住她。   那是谁……   陆莹茫然地想。可她已经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她努力挣扎,想要抓住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就算是她这种人,就算是她这种人……   ——“陆莹,坚持一下,抓住我啊!!”   就算是她这种人,也会有人拼命地想要来救她,想要抓住她吗……?   那是谁,是谁……   “陆莹!!”   那个人抓住了她,手攥得那么紧。   深海中,陆莹睁着眼,终于看清了那个轮廓。   云,云……   海水和伤势让她说不出那个名字。她好像曾有话想对她说,却没能说出口。她曾想告诉她,她太优秀太完美无瑕,其实她心里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不配跟她做朋友。其实当她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时,她真的很高兴,只是说不出口……   泪水从她眼眶里流出,悄然融入大海。   陆莹拼尽最后的力气,握紧那只手。   “不要……”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飞舟上,不知道自己已经重新获得了空气,也不知道自己咳得有多狼狈。她几乎已经昏了过去,只有一点潜意识还在挣扎呢喃。   “不要,不要……”   她哭着,哽咽着。   “……不要抛下我。”   ——不要抛弃我。 第157章 滔天(4)   ◎岁星冲日◎   “陆莹……陆莹!!”   眼见陆莹昏迷, 云乘月也陷入巨大的恐慌。她甚至不敢去探好友的鼻息。   还是诸葛聪踉跄着过来,察看了陆莹的情况,才虚着声音说:“云师姐, 陆师妹还活着……碎玉丹的后遗症已经开始显露,我恐怕等会也会晕过去。”   还活着……   云乘月找回了理智。   他们此刻正在飞舟上, 而飞舟再次合拢,进入潜水状态。不过它有一扇舱门之前被破坏,幸好傅眉的一缕神识还在,帮忙化为门板, 堵上了缺口。   云乘月之前驾驶着飞舟, 本能地冲向陆莹消失的地方,却阴差阳错先捡到了诸葛聪。他运气好一些, 避开了大部分攻势,所以还清醒着。   可他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现在碎玉丹药效过去, 他渐渐比之前更显萎靡, 很快连话也说不出了。   为了让他好过一些,云乘月索性直接让他吞了助眠丹药,又喂了一粒止痛药。对陆莹也如此。   诸葛聪却放不下担心:“云师姐,我和陆师妹睡过去了,你怎么办?”   云乘月安慰他:“我会再尽量想想办法,实在不行还有傅眉。”   ——“我也没有办法。王夫子还差一点进度,我这神识的力量也所剩无几,勉强只够护住你们这小船。云乘月, 要不然你也吞一粒助眠药, 睡着死好歹舒服。”   傅眉的声音仍旧那么清淡, 从头到尾事不关己。   云乘月倒也习惯她的态度了。   “我会再试一试。天无绝人之路, 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办法。”她沉声道,“诸葛师弟且去休息,若我有本事,你醒来就是一片青天。”   若是没本事呢?   这句话谁都没有问出口,因为没有必要。   诸葛聪只默默点头,便闭上了眼。   很快,飞舟里清醒的只剩下云乘月和拂晓,再加一缕傅眉的神识。   ——“云乘月,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傅眉闲闲地问,语气里带上一丝好奇。   “我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只有看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办法。”   云乘月扔下一句,走到飞舟窗前,透过特殊的琉璃窗去观察海中情况。   海水里已没有暗红麟粉,因此虽然黑暗,但神识蔓延出去,她看得还算清楚。   “那是什么?”   她趴在窗上,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在斜前方某个方向,好像有一条……不,是好几条粗壮的长形黑影。像锁链。   锁链?难道……   她萌生了一个想法,就让拂晓也来看。   “拂晓,你看那边,你感觉一下,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空间波动?”   小麒麟感知片刻,最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按拂晓的说法,它之前感觉到的“巨大的异常空间”,就在那几条锁链下方。而那些锁链本身也有空间波动,和鲤龙身上的感觉一致。   “也许……鲤龙根本没有挣脱镇压。”云乘月自言自语,“或者说,姓张的没有真的打算放出鲤龙。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进食?”   她想起了罗城遭灾的百姓,想起之前张星官说要她献身被吃。   “放鲤龙出来吃东西,然后又要把它关回去……”   太古怪了,想不出他的目的。总不能是养宠物吧?   无论如何,云乘月决意去看看。如果那里真的就是海底星祠,那么之前失踪的修士很可能也在那里。如果能找到他们,说不定就多了不少助力。   她心中重燃希望。   飞舟破水,朝着暗影聚集处而去。很快,她就到达了目的地,并在拂晓的指示下往海底更深处而去。   但很快,飞舟就发出了警报声。这架飞舟无法承受过大的压力,不能再往深处而去。何况飞舟上还有昏睡的陆莹和诸葛聪,云乘月也不敢拿他们冒险。   “傅眉,劳你帮我看顾他们。拂晓,你和我一起,帮我确定海底星祠的具体位置。”   只能如此了。   ——“帮你也无妨。”   “咩!”   她带上一些丹药,又拿了一把匕首绑在腰间,深吸一口气,钻进水里,往那头游去。小麒麟跟在她身边,四足划水,游得十分轻松。五彩麒麟不分属性,因为它们什么属性都有,在任何环境都能适应。   越来越近,她也看清楚了,那几条虚虚实实的长条黑影,确实是锁链的模样,上头隐约还有锈蚀的花纹。很眼熟。薛无晦的死气就曾化为这类锁链,在浣花城搞得到处都是。果然是他镇压的鲤龙吧……也不知道今天之后,她还有没有命再见他。   海底一片寂然,水压大得可怕。她勉强能保证自己不被压扁,却阻止不了窒息的感觉。她忍耐着。她必须忍耐。甚至她有点喜欢这种难受的感觉,这能抵挡一部分她的无能为力之感。   在拂晓的帮助下,云乘月继续下潜。   幸运的是,在水压变得致命之前,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扒开沉积物,那是一块正圆形的石板,一看就是人造产物。上面还有一些含义不明的纹路,不知道是图还是书文。   锁链一直伸进了圆形石板内部。这井盖一样的石板可能是个入口。   云乘月试着掀开石板,上手才发现这不是石头,反而像某种金属,沉得出奇。她用尽力气也没能让它移开一丝半点,只好另想办法。   拂晓也在观察石板。忽然,它伸出尾巴,把石板上的沉积物清扫得更干净,然后用毛茸茸的尾巴尖点着某个地方,示意云乘月注意。那里有一些凹进去的纹路。   “这是……”   云乘月描绘了半天,才大致确定,这是个几乎磨灭殆尽的书文,似乎是一个古体的“死”字。   死……薛无晦有一句四字书文,叫“起死回生”。   鬼使神差地,云乘月将手按了上去。她的灵力顺着指尖淌出,灵力中蕴含的生机也流淌而出。   生与死互碰,今与古相见。   一点光芒亮起。   光芒过后,石板竟倏然消失,留下一个圆圆的洞口。这洞口颇为诡异,像覆盖了一层深色的粘稠物质,神识探不进去,感觉十分古怪。   “这是什么?”   正当云乘月思考着,要不要冒险伸手摸摸看时,洞里竟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也可能不是声音,因为海里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人声?   “谁在外面?”   这声音并不陌生,和陆地上听的一模一样。云乘月愣了片刻,惊声道:“虞寄风?”   “嗯?你是……我的曾孙女?!”   “我不是你的曾孙女,谢谢。”   “果然是小云!”   虞寄风欢呼雀跃,兴高采烈。   “虞寄风,你怎么样了?”她连忙问,“你能出来吗?”   “之前一直不能,现在我   试试……很遗憾,还是不能。可怜的我!”   云乘月:……   他们交谈了一阵子。云乘月也因此得知,虞寄风是在一个多月以前被困在这里的。他也是查到了罗城的海底星祠,探查时被困住。据他说,那是一座庞大的古代建筑,内部保留得很完整,很恢弘也很精美,所以他能通过观察它来消磨无聊的时光……   他说个没完。   “停——停!我们能不能说重点?”云乘月有些头疼,“你那边还有没有人,情况怎么样,有人能出来吗?我们现在需要战斗力。”   “小云,不要着急嘛!”   确实还有其他人在,而且大家都没有受伤。具体有庄不度、庄清曦叔侄,还有一名脸上有深色胎记的叫庄小狗的修士。不过,他们都出不来,因为“里头是个阴阳颠倒的古怪地方”,他们无法运转灵力,自然一筹莫展。   “……还是需要有人先放我们出去。”虞寄风下了结论,“小云,快想想办法!”   知道里面都是认识的人,而且都安然无恙,云乘月总算松了口气。这真是最好的结果,这趟来对了。   她尝试了几次,也让虞寄风在里面试了几次,最后还是在拂晓的帮助下,让虞寄风成功地……送出了一只小小的玉瓶。这就是极限了。虞寄风本人出不来。   “好像没办法,小云你的灵力应该可以开启入口,不过修为有些低了,所以只能打开一点点,我们没人出得去。”   嘴里说着坏消息,虞寄风还是那么笑嘻嘻的。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去。   虽然两人交情不深,可在寂静的深海中,能听见一个失踪人士如此快活地说话,多少能抚慰人心。云乘月勉强笑了笑,按捺住失望。   “那我……”   “没有办法嘛,只能将拯救苍生的重任交给你了,我的曾孙女!”   “都说了我不是你的曾孙女……嗯?你这玉瓶里装的什么?”入手沉甸甸的,里头好像是液体。   “你终于发现了。”虞寄风笑道,“我料到你会失败,才特意送出了它。它叫‘霜雪明’,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丹液。它能在短时间内帮修士提高一到两个小境界的修为,而且没什么副作用,是非常珍贵的灵药。你不是要揍那什么鲤龙?我想你可能用得上。”   云乘月收下玉瓶。   “多谢你,可我……我现在出了些事,只有第一境中阶的修为。”她说得不无苦涩。如果早一点找到虞寄风该多好?可以把药给陆莹他们用,说不定现在情况就不同。她怎么就不能早点找到这里呢?   “什么?你这也太凄惨,可惜了我的灵药!”虞寄风叹息一瞬,立刻又恢复了活泼,“不过都送给你了,我也尽力了,尽人事后听天命,我就把性命托付给你了,曾孙女!”   我不是你的曾孙女——她咽下了这句话。虞寄风在发疯上头的时候,不需要和他讲道理。她认识这一点。   “对了,小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虞寄风嘻嘻哈哈了几声,语气一转,忽地神秘深沉起来:“今天是岁星冲日。”   云乘月略一怔:“今天……是了。所以呢?”   虞寄风笑道:“没有什么‘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岁星冲日不仅有利于一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引得云乘月疑惑不已。可虞寄风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云乘月有点不耐烦,这种时候还有心故弄玄虚,多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跳过这个话题,又向虞寄风确认了一遍内部情况,但后者说,里面没有任何锁链或者类似锁链的东西。   “我进来时没有看见鲤龙,更没有看见任何生物飞出去。”   云乘月原本希望找到鲤龙的弱点,这下彻底宣告失败。   这真是怪了。她能肯定,那些锁链拴住了鲤龙。她原本以为星祠中会有些机关,或许能把鲤龙关回去。可虞寄风说没有任何异常。等等……虞寄风可信吗?   云乘月忽然不确定起来。   “虞寄风,”她慢慢地说,“你说其他人跟你在一起,他们人呢?”   为什么一直都只有虞寄风的声音?   “你想跟别人说话?哦——怀疑我么,哈哈哈也对!换我的话,一开始就不会相信一个只有声音的人。其实我只是嫌他们太吵,让他们小睡片刻而已。”   虞寄风打了个响指:“你想和谁说话,都随意。”   片刻后,三个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为什么我还在这里?小叔叔?”   ——“唉,我也希望是梦……荧惑星官,您还在啊。”   ——“……”   庄夜没有吭声,只发出一声细微的咳嗽。   云乘月立即问:“庄……庄小狗?”   噗嗤——   庄清曦笑出声,声若银铃:“怎么还有这么傻气的名字?你哪里配姓庄呢。哎,云乘月,你在外面?来得也太晚了。快放我们出去,这鬼地方真是瘆人!”   ——“小曦,要叫‘云师姐’,你忘了么。云师姐,你是赶来救我们的?”   庄夜原本警惕极了,这时倏然面皮一抽。他没去看庄清曦,只咬牙答道:“云……云道友。”   云乘月总算放下心来。她觉得庄清曦说话讨人厌,便没有单独理她。   “你们没事就好。我会想办法放你们出来,书院其他人等会儿赶到。”   她含糊地安慰了他们几句,便不顾他们的疑问与呼唤,收了灵力。圆形石板自然出现,重新掩盖入口。   她折返回去。   庄夜他们待在海底星祠里,说不定是件好事,只要能撑上一个时辰,等王夫子破解了“绝地天通”,书院的人自然会来找他们。   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尽量保护好飞舟,保护好陆莹、诸葛聪,拖延时间,争取等来救援。   ……   由于鲤龙出水,原本漫布海中的麟粉也消失了。没有麟粉威胁,云乘月不必分心维持书文,很快就开着飞舟上了岸。她找到了一个岛礁,上面正好有一个暗洞。她把飞舟收起来,再把陆莹和诸葛聪放进去,又小心地布下一个防御阵法,隐藏起三人的气息。   陆莹和诸葛聪都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的温度忽高忽低,脸色忽而潮红、忽而苍白,还不时扭曲神色,发出微弱的呼痛声。   碎玉丹,碎玉丹,正如其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药效过后,服药者的丹田、经脉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碎裂。至于会碎到什么程度,那就因人而异,最严重者会根基全废,甚至一辈子瘫痪在床。   云乘月拼命地给他们输送灵力,希望生机气息能缓解他们的苦痛,能减轻后遗症,最好能治愈。可他们依旧是那样,一眼即知地被折磨着,周身散发出衰败的气息,仿佛迅速枯萎的植物,或者渐渐死去的动物。   望着他们,云乘月只觉五脏六腑像被紧紧捏住,几乎要令她当场痛哭。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修为低微,都是因为她不合时宜地选择这个时候磨砺自己……如果她不去突破瓶颈呢?她修行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在瓶颈处多卡一段时间又如何?   或者,之前她领悟“怒”字书文时,别去贪什么厚积薄发,直接恢复修为呢?   如果……   如果,没有如果!   砰——   她用力捶了一下地面。   小麒麟蹲坐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又不敢说话,只能把尾巴轻轻放在她手背上。   良久,云乘月抹了把脸,抬头居然露出一个微笑。她在对拂晓微笑。   她还抱起小麒麟,温声安慰它:“对不起拂晓,我一定吓到你了。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我还能把你们藏起来,保护你们不被发现,直到救援到来……一定可以的。”   小麒麟却还是睁着眼睛,凝视着她。它那金色的眼睛清澈透明,仿佛能看见人心最深处,却不会被染上多余的色彩。那是一种温良的、天真的、纯净的……宽厚的眼神。传说麒麟是仁兽,天生慈悲宽容。   云乘月动了动嘴唇。她仍维持着那个微笑,重复道:“别怕,一定可以的。”   ——“我看不是人家麒麟害怕,是你害怕吧。云乘月,世上从无‘一定’,你话别说太满。”   小气泡蹦了出来。傅眉的声音冷淡而笃定。   云乘月的神情阴沉了一瞬。但她没有回答,只是放下小麒麟,拔出腰间匕首,走到门口站着。她要守卫背后的同伴,而且从这里能看清外面的情况。   外面——   云散了。   盘桓在罗城上空近两个月的雨云,现在一点不剩。星空高悬,壮丽辽阔,那半轮昏黄的月亮反而被衬得黯淡。还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高挂在南方的天空上。   “那是……岁星?”云乘月注意到了那颗星星,想起刚才虞寄风说的话,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岁星冲日……确实今天是岁星冲日。”   岁星冲日,指的是太阳西沉时,岁星正好从东边升起。宛如追日,是谓“冲”。这不算很难得的天象,大概一到两年就会出现一次。   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岁星作为岁星网的核心,地位总是更特别一点。修士们口中的“岁星冲日”,暗示着岁星与太阳地位相当,是“夜之日”。所以,岁星比月亮的地位更高,类似的传说、衍生出的法术,也更加庞杂。   岁星冲日,鲤龙现世,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虞寄风所说的“不只有利于一方”,难道果真别有深意?   正当她苦苦思索着并不多的星象知识时,变故又生。   呜——!   鲤龙跃起。   即便从远处看,也会惊叹于那修长又庞大的身躯;它暗红的鳞片折射点点光芒,周身笼着同色的雾气,背鳍透明晶亮如水晶,映着星空分外美丽——残暴的美丽。   它龙蛇一般的躯体盘旋向上,往星空弹起;薄翼再展,它又横过星空。最后,它恰恰停留在了岁星所在的方位。   鲤龙昂起头,再度发出长吟。   呜——   云乘月瞳孔一缩。   她看见了! 第158章 滔天(5)   ◎恢复修为◎   云乘月看见岁星垂下光芒, 如流泉一道,注入鲤龙口中。鲤龙发出了愉悦的鸣叫。   虽然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可想也知道, 它必定得到了更多的力量。而且海面风浪又开始了……再这样下去,万一海潮涌进来, 这小小的防御法阵可抵挡不了。   云乘月回头看了一眼陆莹。她毫无动静。诸葛聪也是。还有拂晓蹲在她脚边,身形如此幼小,眼神清澈如孩童……它原本就是个幼小的麒麟。   不能让他们出事……   云乘月蹲下来。她右手还是紧攥匕首,左手则绕过膝盖;这是一个无意识的、试图把自己抱住的姿势。   她现在能力微弱, 出去又能做什么?她必须守在这里。她至少可以守在这里……至少, 她要守好身边的人。   “咩……”   “拂晓,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咩……”   拂晓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云乘月下定决心, 只顾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她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岁星横亘的天空,去看鲤龙的身影。   鲤龙吞吃了岁星垂下的力量。它的身躯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不少。那是血肉的充盈。云乘月意识到, 原来刚才的鲤龙其实很瘦弱, 几乎只是骨架上披着一层皮。饶是如此,它也强大得让人绝望。   千年前的世界究竟有多恐怖?真是难以想象。   接下来它又要做什么?   云乘月屏息凝神。   鲤龙明明没有搅动海水,可风浪就是变得更大。她小心地调整法阵,不让海水流进暗洞。   一边守卫着,她一边观察鲤龙。那庞然大物在空中盘旋一圈,再次竖立起来。它背鳍开始震动,并且震动得越来越快。   嗡——嗡——嗡——   类似的声音响彻八方。   出于谨慎,云乘月立即往身后放了一个隔绝声音的法阵。还好之前胡师兄给了她不少工具。而她自己则暴露在外。她打算听听那声音。拂晓倔强地待在她身边, 非要一起听, “咩咩”叫着说自己也不怕那声音。   嗡——嗡——   听得久了有种微妙的心烦, 好像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晃。云乘月尝试沉心静气, 也就不再有这种感觉。   可就在这时……   ——“师父,师父……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是女声。在天海之间明明是很渺小的人声,却针刺般地扎进云乘月的耳朵。她猛地跳起来,抬眼去望。   岸上,罗城的方向竟飞来一批修士。刚刚那凄厉至极的呼喊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其实呼喊声还有很多,她甚至辨不清是谁叫出了那一句,可偏偏就是这一句势不可挡地刺了过来。   ——师父,师父……!   她站了起来。   天空中飘来了很多光点,有大有小,有浓有淡,都是淡淡的彩色。   天海已满是星光,这些晃悠悠的光点就像无数的夏秋萤火虫,梦一般飘着。   但它们不是萤火虫。它们是灵魂。   它们是……人类的灵魂。   成千上万的灵魂浩浩而来,其后是追赶它们、哭喊不绝的修士。他们口中呼号着不同的称呼,有“阿娘”,有“囡囡”,有“爹爹”,有“祖母”……还有很多不同的名字。   他们的速度都不慢,可灵魂越飞越快。它们起初还像飘飘悠悠的萤火虫,继而像振翅的飞鸟,然后是俯冲的鹰隼……   它们向海里飞,向上飞。最后,它们化为一道道流星般的疾光,又如飞鱼归海,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鲤龙大张的嘴里。   凄厉的喊叫声顿时达到了顶峰。   可那毫不影响鲤龙进食的速度。它发出了愉悦的长鸣,在空中优美地盘旋四回,大口大口吞咽着由人类魂魄组成的美食。   这一幕,这星月之夜发生的一幕……假如不了解本质,甚至可能觉得它荒凉又美丽。鲤龙的血肉愈加丰盈,那庞大的身躯越发充满生机。生物原本就是靠食用其他生物而维持健康、维持活力,它吃了人,当然会获得力量。   但是……它吃的都是谁啊?   云乘月呆呆地看着。无需人说,刹那间她明白那些灵魂来自何方:那就是感染鳞片病而死去的人类,那就是他们的魂魄。那都是他们的魂魄。   那其中会有丁双鱼的魂魄吗?还有……   “不要……”   留在罗城的丁舒锦,还有阿苏、胡师兄,还有那些照顾他们生意的熟客,那些邻居,那些一起摆摊的小贩,还有那些曾和她笑着说话的人们……那其中难道也有他们的魂魄?   “住手……”   滴答——   她的手掌被掐出鲜血。   “住手……住手!!!”   她的眉心滚滚发烫。可现在她全身都在发烫,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尤其滚烫难耐。她不知道自己也发出了尖叫,因为她的理智正在一寸寸崩塌。   这一幕为什么如此熟悉,为什么会感觉似曾相识。在丝毫不曾记得的回忆当中,汹涌着和此刻一模一样的滚烫的情感。这一幕,这一幕……到底什么时候还发生过?同样的事,同样的尖叫,同样的失去和失去和失去和失去……   哗啦——!   海水猛地泼了上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咩……!!”   ——“云乘月,云乘月!你到底在发什么呆!有敌袭,敌袭!!”   拂晓在尖叫。傅眉也失去了她那表面的清淡自如。   云乘月跪倒在地,只是呆呆地抬起头。   暗洞洞口,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影。是张星官。   他似乎刚从海里爬出来,身上还有伤,但外表的狼狈并不影响他那志得意满的气质。   “真叫我好找……云道友,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劝,自己投身鲤龙腹中?”   他扫了一眼洞内情形,面上一缕冷笑:“再挣扎不还是无用功。”   云乘月动了动嘴唇:“为什么?”   “这是为了大局。只要鲤龙的力量能为大人所用,吃些无关紧要的草民又如何。”   “……大人?”   张星官察觉了自己的失言,闭口摇头:“我和你一个死人多说什么。好了云道友,看在你人才难得的份上,在结果了你们之前,我允许你再问一个问题。”   他心想,那位大人从来爱惜人才,据说还亲口点评过这云姓天才,他也该以之为榜样。   云乘月直直盯着他。她此刻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透着张星官盯住另一个人,几乎令人毛骨悚然。但她自己并未意识到。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剩下的全是本能。   她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也是人类,那种以人为食的怪物……你怎么能亲手把自己的同胞献给那种怪物?”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这是为了大局。”   张星官奇怪极了。他心想,这个云乘月是不是不大聪明?问过的问题又问一遍。怕不是个空有悟道天赋、没有才智城府的草包罢。   他失去了兴趣,抬腿想走过去,先杀了那两个没知觉的书院学子。   “……不准过去。”   云乘月却拦在了他面前。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手中匕首指向他。她的眼神变得冰冷。   “不准伤害他们。”   张星官也盯着她。不晓得为何,他听见这句话、看见云乘月那冰冷的眼神,一瞬间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大人物”,那些“顶尖人才”。他们都像云乘月,都像虞寄风,有高高在上的眼神,自以为可以蔑视他、评价他,甚至无视他……无视他!无视张家!可他只能忍,他的父亲也只能忍,他的爷爷,他的祖先全都只能忍!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凭什么还要忍?   一股邪火冲上来,冲破了张星官那谨小慎微的习惯。他冷笑一声。   “不准?我偏偏做了,你能如何!”   他抬腿用力一踢,重重踢上了拂晓。   小麒麟虽然有着空间天赋,可没有斗法的本事,一下猝不及防,被狠狠踢飞出去,猛一下撞上了墙壁,又滑倒在地,好半天才勉强发出一声呻吟。   “……拂晓!”   云乘月瞳孔紧缩。可她没有扑向拂晓,而是本能地朝张星官扑了过去。她的眉心更加滚烫,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心头。   ——杀了他。   她心中回荡着这句话。   张星官轻而易举地拂开了她。第四境的修士对上第一境的修士,便如皓月对上荧光。天壤之别。   云乘月摔在地上,浑身疼痛欲裂。但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爬了起来,重新冲过去。   “不准伤害他们。”   砰——!   “不准……”   砰——!   张星官好像从这明显的实力差距之中,得到了无限的乐趣,竟饶有兴味地来回玩了好几次。   每一次,云乘月都摔在地上,或者砸在墙壁上,而且一次比一次重。   最后,她再次被掀翻在地,而且恰恰摔倒在陆莹旁边。这一次她摔得更重,浑身都像要碎了,五脏六腑气血激荡,一抬头就咳出一口血。   她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背上却狠狠一重——张星官踩住了她的背。他的靴子在她背上来回碾压,带着无限的恶意和快意。   她爬不起来,甚至连呕血都不顺,呛得喘不过气。她只能勉强抬起眼,正好看见陆莹苍白的、带着痛苦表情的脸。她背后是诸葛聪。他们都一无所知地昏迷着。再远处是哀哀鸣叫的拂晓。它暂时没事,因为傅眉的一缕神识护着它……可,又能护住多久?   他们……他们现在都需要她……她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她挣扎着,四肢却更像抽搐。   “不准,不准伤……”   呆滞地重复这句话,好像成了某种本能。又一次成了本能,又一次……同样的事,究竟什么时候还曾发生?   “唔……!”   张星官用力一踩她的背!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高高在上?”   这个多少年来刻板低调的官员,仿佛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彻底释放了心底的恶意,并不干脆利落地杀了云乘月,而是尽情享受着折磨天之骄子的快乐。   “你们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比别人更高贵?”   砰。   “你们明明一无所知,为何竟敢看不起我?”   砰。   “凭什么你们就能万人吹捧,我们这样隐忍牺牲的人却要被你们踩在脚下!今天看是谁把谁踩在脚下……看谁把谁!”   砰、砰……   云乘月死死地攥住匕首。这是她现在仅有的力量。哪怕它并不能真正发挥作用,她仍要紧紧攥住……攥住这唯一的、最后的反抗。   生机在保护她的躯体。但现在,这种保护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生命和痛苦拉扯到等长;漫长的痛苦和折磨。   可肉体上的痛不是不能忍。真的,不是不能忍。   她努力睁着眼,去看陆莹,去看诸葛聪,去看拂晓。他们都还活着。现在他们还活着。她不能让他们死……她不想让他们死。   ——没有人真的可以“一定”做到什么。   这句话是傅眉说的,还是别的什么人说的?   对啊……原来,她根本不可能“一定”做到什么。她不能一定保护谁,她不能一定不让谁死。   外面,外面的鲤龙……是不是已经把人们的灵魂吞吃干净了?无数人类的魂魄,无数人的喜怒哀乐的一生,牵连着无数颗心脏的生命……是不是都已经化作了那头怪物的血肉和力量?   为什么……   为什么到头来她还是谁都保护不了。都死了,一个个都死了,一个个全都离她而去,最后连他都死了……他,他是谁?   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啊!不甘心,好不甘心,为什么——!   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眼泪混合着血,流了满脸也淌了一地。她模糊地看见,那血泪流到了陆莹身边,染红了她的衣服。   她好怕,她好怕……   她好怕接下来死的就是陆莹,是诸葛聪,是拂晓……她真的好害怕,她明明想保护他们啊!   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从来做不到,为什么一次两次三次……全都做不到!   她恨自己。   强烈的愤怒——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她应该做点什么,原本可以做点什么……如果她不求突破瓶颈,如果她能早点恢复修为,如果她能再聪明一点、早一点突破瓶颈……   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不会有人死,不会,不会……   都怪她,怪她之前太懒散,太茫然,太不明所以,太不用心……   她恨自己!   “呜……”   她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不要死。   陆莹不要死,诸葛聪不要死,拂晓不要死,外面的人都不要死……所有她认识的人,无辜的人,原本可以拥有美好生活的人,都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死好不好?   因为她真的,她真的很……   她眉心滚烫,心脏滚烫,浑身血液都滚烫如阳光燃烧。   “我真的……”   真的……   “其实……”   其实……   “很想……”   很想……   “……很想活在有你们的世界里。”   ——很想,只想……只想活在有你们的世界里,所以求求你们不要死,求求你们不要离开。   如果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如果认识的人注定一一死去,她宁愿当一只乌龟……什么都不想做,谁都不想认识,只要不了解不关心就能不在意不动念。缩起头、闭上眼,再也不想看这个曾经异常热爱的世界。   真的,真的……   好想当一只悠闲度日的……孤独的乌龟。   她睁着眼,满脸是泪。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张星官停止了动作。他皱起表情,听着那含混不清的哽咽,忽然觉出一丝不妙。“你在说些什么?”他嘟哝道,收回了脚。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浪费时间,还是应该马上动手杀了他们,尤其是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女修。   但是,已经晚了。   白金色灵光乍然亮起,填满了整个暗洞。它是生机之光,是灵性之光,也是突破之光!   当修士突破了一个重要的大境界时,就会散逸出这样的灵光。   张星光被吹飞出去,身体几乎嵌进洞壁。这一下令他五脏震动,“嗬嗬”半天才吐出一口血。可他顾不得疼痛,脑海中只余震惊。   就在他面前,他看见那个女修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血污满身,周身境界却节节攀升。   聚形,凝神,连势。   这是修道的前三个境界,也统称“法度之境”。大多数修士一生都在前三境苦苦探索、磋磨,寻求突破。   到第四境“化意”,则开始进入“意趣之境”。凡是能突破至此的修士,无一不是精英。张星官便很以自己三十五不到而至第四境为傲。   可如今,他竟眼睁睁看着那女修,从第一境到第二境,再从第二境到第三境,又轻轻松松跨入了第四境——化意之境!   “怎……”冷汗滴落,他只觉一切荒谬如梦,“怎么可能……?”   女修的容貌也发生了变化。伤势一一愈合,黯淡的肤色变得莹若白玉,粗疏的面貌剥落得清美如仙。她面无表情,形神如冰似月,本似姑射仙人,却裹一身血污累累的粗布麻裳,清寒不再,只余煞气腾腾。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传说中那个云姓女修……的确是这般风姿才对。   “你——”   她手中出现了一柄长剑。剑光若水。上善无邪,杀意也无邪。   “——用神魂俱灭来赎罪。” 第159章 滔天(6)   ◎云乘月之道◎   第四境, 第四境……张星官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对,他也是第四境,而且他基础扎实、经验丰富, 可不一定会输。   那女子却又拿出一只朱砂红的玉瓶,打开来一饮而尽。那瓶中散出异香扑鼻。   “那是……”张星官发觉自己竟然认识那药, “那是‘霜雪明’?你从哪里拿到这药,那明明是司天监珍藏……难道?!”   他想起了失踪在海底的虞寄风。他原本以为荧惑星官已经死了,可如果没死又如何?   不,现在不考虑这一点。张星官继续试图冷静, 分析着局势。霜雪明是神药不假, 可也至多让修士提高一到两个小境界的修为。他依旧有一拼之力。   哒——   轻轻一声脆响,女修扔掉了手中玉瓶。   她提着剑走过来。   每走一步, 她的修为就再升一截。   每走一步,张星官的神色也就越多惊恐一分。   当她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张星官的惊恐也达到了人生最高峰。   “……不, 不!你怎么能, 怎么可能!第五境,洞真境……!”   女修举起长剑。她额心亮起了一枚“生”字书文。那文字简单质朴,气韵却生动难言,无法描摹。   张星官张大了嘴。那是,那是……   “天生道文……飞仙?不可能!飞仙早在千年前就灭……”   地、天、玄、道,是书文的等级。道文已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窥见的存在,可天生道文又不是一般的道文,那是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存在, 是……飞仙的象征啊!   张星官突然一震!   “不……不!我有事情要说, 我有秘密可以告诉你, 只要你饶我一命, 我就告诉你我背后的……!”   她没有任何华丽的动作,也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只是递出剑,让剑身没入张星官的眉心。   剑光柔柔切入人类的皮肉、骨骼、脑髓,也柔柔地穿透他的识海。剑意也如水,柔和地散开,将他这辈子积累的所有修为、书文、境界……全都摧毁得一干二净。   “不必了。”她说。   男人的惨呼声戛然而止。   云乘月抽出玉清剑,也抽出了一段半透明的光带。剑光如玉色清润,没有丝毫染血。她握住那条光带,手指一捻,便令它破碎散开。   “我自己能找到。”她顿了一会儿,慢慢吐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皇帝的命令吗。那个人必定就是……”   她没有去管张星官的尸体,只顾自走开,先抱起小麒麟,再俯身在陆莹和诸葛聪身上各写了一枚“生”字。她写出的笔画俨然与额头的道文一模一样。   做完这一切,云乘月又抬手绘下一个法阵。法阵由几枚金文文字组成,如丝如网,带着古老荒凉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它们笼罩下来,将陆莹和诸葛聪护在中央。   这是防御法阵,可保护他们不受影响。   “咩……?”   小麒麟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她。它感觉到主人身上溢出了很多的生气,温暖又舒畅,一下子就治好了它的伤势。唯一的问题是……它觉得现在的主人不太一样,有一点陌生。   “对不起,我之前没有保护好你。”   云乘月摸了摸它的头,歉疚道:“你待在这里好好休息。”   “咩咩咩!!”   拂晓一下子急了,两只爪子去扒拉她的衣服,努力解释:不怪你!本来应该我保护你的,是我太弱小了!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去吧!   云乘月摇头:“外面不安全。”   说罢,毋庸置疑地将拂晓放进了阵法中。   拂晓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很想再“咩咩”地求一下,可它是一头很懂事的麒麟,它不会做太出格太任性的事。它也知道主人说得有道理,只能自己低下了头,没精打采地趴在了地上,头枕在两个前爪上。   它也很想强大一点的,可它好没用。它真的很没用。也许大家说得对,它真的就是一头废物麒麟……   小麒麟埋下脸,沉默地让泪水浸入土壤。   而云乘月已经提着玉清剑,走出了暗洞。她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尤其看了一眼那颗熠熠生辉的岁星,最后将目光对准天空中的鲤龙。   那孽畜竟然还在吞吃人类的魂魄。神鬼这种畜生,永远这么贪婪。它们绝不可能和人类和平相处。   云乘月冷冷地盯着它,而那鲤龙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进食,扭头盯过来。它原本没有眼球,可此时,在那空洞的眼眶中,竟已经长出了两张薄薄的翳。   再拖下去,鲤龙的力量会更强大。等它完全恢复,事情就不好办了。   女修足尖一点,向上飞起。海浪在她脚下追逐,试图将她拉下,却只是徒劳。   她一动,鲤龙也跟着动。它扭转过来,原本放松的躯体绷得紧紧,浑身鳞片紧闭,雾气般的麟粉弥漫如爪牙。这是迎战的姿态。   在那似龙又似鲤的头颅上,隐约混杂了恐惧和疑惑。它在怀疑什么、忌惮什么,却又因不能完全确定,而想要贪婪地试探什么。   如果能够吃下这个修士……   神鬼最终流露出了贪婪的神情,战意也更加高昂。   呜——   它发出了长鸣,如蛇一般猛地弹出,击向那道白金色的流光。   ……   书院,后山。   傅眉猛然站起。   “我那缕神识竟然被赶了回来!”   她难以置信,眉心还跳了几跳:“这世上还能有比我更霸道的女人?”   “你这就想岔了。”王夫子笑呵呵地说,“突破至洞真境时的威压,天然排斥一切窥视而已。”   傅眉冷眉冷眼:“那也是把我赶回来了。要我说,她多半是一举突破至洞真境,打了我脸,谁让我之前断言说她绝无可能马上突破?这笔账我记住了。”   “猴子小妹啊,你总是想这么多的?老夫可不认为她有这个意思。”   傅眉怒道:“王夫子,您能不能别叫那个名字?”   “不能。”老人笑眯眯,语气很干脆。   “……”   傅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老人所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夫子那缥缈却永远笔挺的清瘦躯干,在庞杂的“绝地天通”前,竟有些佝偻。是太累了,还是她的错觉?   傅眉微微摇头。她还是管好自己吧。   “王夫子,您还没完成?云乘月那人现在厉害得很,我的神识可再过不去了。”她的语气重新清淡下来。毕竟是在永夜磨练了二十年。   “快了,快了。”   老人如同应付自家缠人又霸道的小辈,口吻很纵容。即使是傅眉,也无法对这样的态度生气。   她只能重新坐下,盯着“绝地天通”,又去盯王夫子。   老人面前的光幕变化万千,而他的双手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接近结尾,就越要慎重,但凡有一步没走好,就是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也恰因压力这么大、责任这么重,老人也才越悠然。最完善的工作,往往同时要求最小心的动作,和最轻松的心态。他早在千年的岁月中明白了这一点。这么想来,也许死灵也并不是全然不能进步?这个想法总是令他愉快。   并且,现在他要更愉快一些。   傅眉也察觉到了这点多出的愉快。   她狐疑道:“王夫子,怎么我感觉……您老人家现在还挺高兴?云乘月他们可还没脱险呢。”   “老夫的确挺高兴。”老人慢悠悠地回答,“因为老夫见到了故人。”   傅眉将信将疑:“您具体是指您生命中哪一年的故人?”   “你大可一猜。”   “……王夫子,有时候您可真不像活了千多年的人。果然大道尽头是返璞归真?”   老人呵呵地笑,并不作答,只时不时伸手去拨弄一下“绝地天通”。快了,快了。他想。   真是很久都没有见到了……   大师姐。   王夫子收回双手。作为鬼仙,他飘飞的长袍总是虚幻透明。而今在永夜下,它们又变得更透明了一些。   “完成了。不过,‘绝地天通’太庞大,尚需一炷香时间,各地才能重见天日。”   傅眉抬起头,盯着永夜的星空。她露出一个微笑,清秀如晨露,眼神却狰狞如恶鬼。   “那就很快了。”她说,“这天看了二十年,真是看得人腻味,还是亲手捅个窟窿出来更好看。”   ……   叮叮叮叮——   剑光与鲤龙交错,刹那之间不下百声脆响。   玉清剑神光熠熠、灵性十足,可鲤龙浑身鳞片固若金汤。两者擦出无数火花,在星空下乱跳不绝,好似另一场群星坠落。   锃——!   剑风锐利,到底削开鲤龙一截龙角。这巨兽痛鸣一声,身体猛一后缩,周身红雾大涨;红雾由麟粉组成,其中景象居然扭曲起来。   云乘月略略皱眉,并未乘胜追击。那麟粉可以扭曲空间,她的攻击很难真正击中鲤龙。神鬼总是有些玄妙的手段。她收回玉清剑。   她悬立空中,直视鲤龙,冷声道:“孽畜,若你即刻自尽,尚能留个全尸。”   鲤龙并未答话。它那两只蒙翳的眼眶阴恻恻的,似乎正打量什么鬼主意。   忽然,它抬起龙首,对天长鸣。天空中岁星竟似微微一晃,那淡色流泉又要坠下,流入鲤龙口中。   鲤龙心中盘算着,自己被啃噬了这么多年,又饿了这么多年,力量实在不足巅峰时的一半,不过若能再多吸收一点,用来打败这女修也足够了。这修士给它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它想不起来她是谁,只直觉,如果能成功吃了她,它不仅能重回巅峰,很可能更进一步。到时候就能……   岁星流泉坠落,看似缓慢飘逸,实则眨眼即到。   鲤龙身下连接着海底星祠,星祠又与岁星网相互呼应,因此它能轻易呼唤岁星之力。当年封印它的人必定想不到,他们的设计到头来反而便宜了它……!   忽然,鲤龙愕然地发现,它头顶正上方倏然一暗。   一道人影竟踏空而上,抢先举剑,迎向那蕴含了岁星之力的流泉。   云乘月——怎么可能?   鲤龙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修的名字,之前姓张的叫过,不过它并未注意。当时它对蝼蚁不以为意,而今它突然想起这个名字,直觉里竟一阵针刺般的胆怯。可它从不认识她。   它只是惊愕地看着她。她也想要岁星的力量?   呜——   鲤龙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群星之力,岂会被孱弱人类所掌握!   可下一瞬,它的嘲笑就僵住了。它分明看见,那璀璨的岁星之力竟安然流入了那人的剑刃,进而注入她体内。仿佛江河入海,没有丝毫冲突,更没有任何停顿。那力量,那力量就只是……垂下,流入,再被吸收融合!   鲤龙浑身一震,猛地倒退!   剑光与它擦身而过,坠入海中。海面激起浪涛千丈,原本浓稠的黑水,倏然化为白浪。   那是……   鲤龙用模糊的视野,注视着那个女人。它看见了,它终于看见她额心的书文,那所谓天生道文的东西……   云乘月低头看了一眼海面:“可惜了。”星辰之力可以洞穿空间。她本想引星辰之力入剑,在刹那乘机给鲤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落空,她也就失去了机会。   呜——   鲤龙的尾巴焦躁地甩着。   它在用神鬼的语言问:你是谁?千年前都不曾见过你这般修士,更遑论人类被削弱的今世。   “削弱……?”   云乘月想起了张星官。她想起了她亲手从他神魂中取出的记忆,那些她所读到的信息。   玉清剑颤动轻鸣。   “你这神鬼,果然也知道幕后人的计划?”她只觉心中怒意翻滚,“好,好得很!星祠本是抵御神鬼侵犯的建筑,而今却被用于通敌?竟然真有这等败类,不惜众叛亲离,不惜残杀百姓,也要如此谄媚——他到底是谁?”   呜——   鲤龙不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用你们人类的话讲,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吗……”   女修垂下眼。她右臂垂下,手中玉清剑也低沉不语。   “是吗……”   鲤龙表现得高傲不屑,实际全神贯注地戒备着,不敢有丝毫大意。它并不是那种初出茅庐、大意冒失的小神鬼。它吃过人类的亏。   果然,一枚书文浮现而出。那是一个笔画飘逸轻柔的“梦”字。鲤龙曾在千年前学过人类的语言,所以认得那是一个篆体文字。   攻击要来了……!   正戒备的鲤龙,突然浑身一颤!   而在那颗惊愕的龙头背后,女修倏然出现!她身姿如梦,剑法也如梦;剑气依旧冰寒,却是冰寒得缥缈,恍若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   书文——梦。   它仿佛在叹息着:我可不是那种适合战斗的书文啊。   一面柔柔地轻叹着,一面借来残余的岁星之力一裹。“梦”字书文原本就有兼具一些“穿梭空间”之特性,正如梦境虚实兼备,再加上星辰之力,便能以柔克刚,洞穿鲤龙周身防御。   一瞬之间,剑意即书文,书文化剑意;自无为梦幻泡影中,生出一切有为剑!   呜——   黑血高贱。   鲤龙痛鸣。   那哀戚的鸣叫响彻天地,好似要将星辰摇落,又像要将海水蒸腾。   玉清剑切入鲤龙躯体,自后脑往下划过,划开鳞片道道、划开血肉湛湛,直到一条白色龙筋被生生抽出,扬在昏黄似鬼的月光之下!   鲤龙痛得发狂,拼命一甩,到底将那女修甩了出去。   可痛苦甩不出去,失却的龙筋也甩不回来。它在空中疯狂扭动,很快盘成一团,悬住不动。   暗红麟粉大盛,将它团团围住。远远看去,仿佛空中多了一枚暗红色的卵胎,又像缓慢跳动的一颗心脏。   这是神鬼受伤时自我修复的方式。   云乘月扔开手中龙筋,盯着那一幕,蹙眉不语。这只神鬼来历非凡,不仅实力强,而且异能颇多。现在它进入了绝对防御状态,周身全是空间乱流。凭她这堪堪第五境的修为,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近身。   简直是一只讨厌的缩头乌龟。罢了,辱乌龟了。   只是这要怎么办?她现在这第五境的修为都是作弊上来的,维持不了很久。一旦修为下跌,她更无可能战胜鲤龙。   可附近百姓的魂魄还在这孽畜腹中。时间再久,怕就真的一个都救不出来了。   得想个办法破开鲤龙身边的空间乱流。   忽地,云乘月耳朵一动。她听见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像有什么东西急速坠落。   抬头一看,果真。竟是一柄剑,如流星坠下,直直落到她面前。   ——“云乘月!”   她一时愕然:“傅眉?这是……”   从中传出的赫然又是傅眉的声音。傅眉的神识附着在这剑上。   ——“王夫子终于把‘绝地天通’破解开了,但这阵法大得出奇,强行打开的速度太慢。好在它总算破了一个洞,我便将这剑先给你。”   悬浮在她眼前的是一柄凝水清光的长剑。它以黑玉为剑柄,剑柄末端雕刻岁星图案。除了剑柄颜色,它和云乘月手中的玉清剑一模一样。   ——“拿着,这是上清剑。”   “上清?难道我手里的玉清剑也是……”   ——“你那柄玉清剑,是我当年传给宋幼薇的。原本我想,若她能进境第五境,再传她上清剑,授她绝世剑法。可惜。不过,也许注定了你才是那个人。”   傅眉的声音有了一点笑意。   云乘月左手接过上清剑。玉清剑的白玉剑柄温润生暖,这黑玉剑柄却坚硬清凉。久违了。   “三清剑,一分清,一分浊,一分混沌道于无;分则鼎立天地,合而统摄群星。现在还差一柄太清剑。”她轻声念着,“不过太清剑失踪很久,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你……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多?”   “只是想起了一点往事。”   ——“这话含含糊糊,我听了可不乐意。那你到底要不要我教你剑法?”   傅眉有点不耐烦。   云乘月温声道:“请赐教。我一直不擅长剑法,以前学的东西,肯定比不上今天的剑法大家。”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傅眉淡声一句:“好,接下来我会在你识海中传法,你且看好。我只演三遍。”   “等等,可我暂时无法到达那孽畜身边……!”   傅眉才不管这些。她只做她想做的事,别人能不能、怎么办,她从来不管。   云乘月识海一痛。她按着眉心,不禁弯下腰去。瞬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海量的剑法信息肆意流动。   她不得不闭上眼。无数剑光重叠,无数杀意也重叠;血光到处都是,锋刃也到处都是。她在无数道剑影中去寻找那最重要的一道,然后她找到了。   ——剑光伸出,立着一名红衣女人。她双手各执一剑,肃穆而立。她不够貌美、不够年轻、不够有活力,皮肤的松弛和筋肉的下垂,在剑光的映射中清晰可见。   但她的眼神是如此锐利,神态如此凛然;那是经历无数磨难,才能淬炼出的眼神。这是生活的厚度,也是人的厚度;这是超越了一切皮相华美的——真正的永恒的“美”。   ——看好了。   她的声音和剑意,一同在她脑海中回荡。   那垂下不动的双剑,乍然抬起,好似双龙出海,却更像挑战双龙的电光!   ——拿上你的剑!   傅眉呵斥一声,云乘月猛一激灵,当即摆开架势。   ——剑在你手上,也要在你心里。   ——单手执剑,执的是“我”,指向的是天。双手执剑,执的却是天和地,指向的是自己!   ——一剑如我,当然可破万法去。双剑无我,自能让天地万物都为我所用。   ——你想杀谁,便能杀谁。你要杀谁,谁就已然身死!   傅眉之剑,是霸道之剑,也是天生杀剑,因为她——就是杀意本身。   铺天盖地的“杀”字,叠满了云乘月的视野。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傅眉的大道。那是奔向纯粹意趣巅峰的大道,是“我意即天道”的狂妄与不羁。   杀,不止是杀生,更是灭却所有阻碍。谁若阻拦,便至死方休。   云乘月闭目悟道。   这领悟漫长如世界诞生,其实不过几个呼吸。   当她再次睁开眼,世界已经不同。   她有一丝恍惚,尚还沉浸在傅眉的杀之道中,一时沉默不语。   傅眉笑言:“如何?云乘月,你可学会了我这从不传人的杀剑之道?”   云乘月缓缓点头,一顿之后,却又摇头。   “我明白了你的大道。但是,那不是我将选择的道路。”   ——“哦?”   “你的双剑是自成天地,我的双剑,我想要的是——”   她抬起右剑。   “这一剑,守己心。世事变迁,我心不变。”   再是左剑。   “这一剑,斩恶行。是非善恶再难断,有为总比无为强。”   她微微一笑,感慨道:“我再也不会当乌龟了。”   ——“当乌龟?”   她摇摇头:“现在我要想想,怎么斩断鲤龙身边的乱流。”   ——“哼,若你能继承我的杀剑之道,有何不能斩断!偏偏要是这么古板的大道……难怪王夫子偏爱你。”   “啊,王……夫子么。”   ——“我懒得去问你们的秘密。不过,我和他打赌的确输了。愿赌服输,我就不再拦着他帮你了。”   ——“那头麒麟,过来!”   “——咩!!”   云乘月惊愕回头,见到的却不是印象中的小小麒麟。那乘风踏云而来的,却是五彩鬃毛绚丽、周身神光闪烁的成年麒麟。   “拂……拂晓?!”   ——“看呆了?那是王夫子的手笔!白玉京不准他亲手帮你,可没不让他帮一头麒麟哪!”   傅眉大笑。   笑声中,拂晓已经一跃来到云乘月面前。它全然是一头健康的、强悍的麒麟了,唯有金色眼睛还是天真清澈,闪烁着喜悦的神采。   “咩咩咩!!”   ——主人,我来帮你!   五彩麒麟身负空间异能。如果能有拂晓当坐骑,云乘月就能轻易穿过鲤龙的空间防御。其实要说起来,麒麟也是神鬼的一种。可被称为“天生神兽”的麒麟们,却在千年前选择了守护人类一方。   云乘月微笑起来。她抚摸着麒麟的额头,诚心道:“是我小看你了。多谢你,拂晓。”   麒麟拼命甩着尾巴,高兴极了。   “我们走!” 第160章 滔天(7)   ◎战后◎   女修跨上麒麟, 手执双剑。麒麟长鸣一声,四足踏云,蓄足了力量, 全力往鲤龙冲去!   天海之间,那被麟粉团团围住的长蛇般的龙裔微微一颤。它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不得不中断疗愈,强行睁开眼。   可睁眼之时,那笼罩在五彩神光中的身影,已经飞驰到它面前。   鲤龙骇然。   呜——!   它害怕了。这次不一样, 这次它真的感觉命悬一线, 连星空都在对它预警。它害怕了,它打算妥协了, 它着急地说话。   ——我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幕后之人是谁,我还能告诉你他具体的阴谋, 我能告诉你就是他当年背叛了你们……!   鲤龙不知道, 不久之前,那姓张的星官也干过和它一样的事。他们都曾志得意满、对旁人不屑一顾,而后大难临头,又变色求饶、哀哀求生。   所以鲤龙更不会知道,面前这女修从来不吃这一套。   “生”字书文高悬,恰恰与西南天空的岁星相互映衬。又有“光”、“梦”等书文围绕四周。这些书文字体不同、法度不同、意趣不同,有的天真质朴,有的柔美飘逸, 有的活泼冒失;可现在, 它们以生机书文为核心, 缓缓旋转如星辰摆列, 竟在各有不同中又生出了和谐统一的气质。   无论哪一枚书文,都平和自如、磊落坦荡。它们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同,也坦然地接受这个广阔的世界。   连那份杀意,都显得平和又光明正大。   可恰恰因此,鲤龙更加绝望。世界上最恐怖的杀意,不是气势汹汹,而恰恰是这般平淡自然。气势汹汹,还藏着劝和的空间;平淡自然,却是一件绝不更改的事实。   ——放过我!我保证不再找人类麻烦,我还会告诉你一切真相,你能减少很多调查的时间……不,不,不!!   鲤龙尖声长鸣。   这声音凄厉惶恐,充满绝望,却又带着无限希望——求助的希望。它穿透星夜,穿透九霄,穿透百千里的沃野,一直传达到了某位不可言的存在耳边。   在那看不见的深处,那位大修士睁开了眼。他眼中怒光湛湛,清晰地映出千里之外的罗城景象。他看见了鲤龙的恐惧,也看见了那女修霜雪般的眼神,更看见了那即将落下的剑光。   ——尔敢!   大修士拂袖而起,身边风势如刀。这威压猛地释放,却是进入了一个玄奇的空间,而当它再次出现,便是罗城上空!   云乘月抬起头。   星空原本清澈莹亮。   可现在,一圈黑洞出现在了上方。不,那不是黑洞,而是一道粗壮的、暗红色光束。那光束沉默无声,气势却异常迫人。   初看,它还在星月之间。   再看,它已近在眼前。   云乘月瞳孔紧缩。   那不是第五境能应付的力量……甚至不是第六境能匹敌的攻击!要撤!只能撤……可是,这鲤龙怎么办?   再看鲤龙,那愚蠢而庞大的头颅上,竟是已露出喜意。显然它认识那光束的主人。   明明差一点就能杀了这孽畜……   正当云乘月不甘之际,她左手握着的上清剑却是一跃而出。   “等的就是你——!”   傅眉在笑。   她在狂笑。这是极喜的笑,是长久蛰伏后等来目标的喜;这是极恨的笑,是长期忍耐后终于能不再压抑的恨。   空中出现了一道人影,那竟然是本该被囚禁在书院后山的傅眉。她一身血色红衣,身姿自有飘渺空灵之意,原来不是肉身,而是神识所化。   是何等修为,才能以神识而现人身?   傅眉手执太清剑,直直迎向那道迫在眉睫的暗红光束。   “便是这天,我要你死,你也必须死——!”   杀——这个书文,一瞬间出现在了天穹之中。它以星月为笔画,以夜色为势,更以这方圆百里人们的悲愤为意。   杀戮之道,天地皆杀!   轰——   大修士交锋,胜负只在一瞬。   一瞬过后,暗红光束当场溃散,千里之外的黑暗深处,那修士惊愕地看见,眼前空间被倏然撕裂,一束剑光朝他眉心刺来!   那是剑光,也是一颗纯粹的杀戮之心。他想退,但已经来不及,只能在最后一刻奋力一偏——   他闷哼一声,捂着胸口退后几步,最后踉跄坐下。他喘息着,放下手,赫然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只差一丁点,杀意便要入心,那不死也够呛。便是现在,他也感到体内四处针扎般地疼痛,如同无数小剑跃跃欲试,都想剜了他的血肉去。   ——傅眉,傅眉,好你个傅眉……!   气血翻腾,他不得不闭眼调息。可杀意已然入体,如何能轻易熬过?他的身体不得不颤抖起来,旋即吐出一口黑血。   ——罢了,且待下次!总归也时日无多……时日无多。   而在罗城的星夜之下,红衣女人执剑向天。她也神情萎靡、气息不稳,身形还在渐渐溃散。可她却在大笑,笑得畅快至极、得意至极。她一直在笑,笑到了消失的最后一刻。   “云乘月,这战场还你!”最后,她才扔下这么一句。   上清剑落,重新滑入云乘月手中。她剑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那鲤龙。   这长蛇般的神鬼,正在微微颤抖。有怒,也有惧。   ——卑贱人类,你不能如此……!   然而,它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双剑交错一瞬,又如双翼展开。   鲤龙的双目尚且怒睁,大嘴尚且摆出斥责的姿态。可这威严又惊恐的头颅,已然与躯体分离。   它被双剑左右同时切下,高高飞上星空,仿佛想要冲回星海之中。可终究,它停了下来,并开始跌落,跌得越来越快。   噗通——   头颅入水,再不见踪影。   鲤龙庞大的身躯,还僵硬地竖立在天空之中。   它的脖颈留下一个巨大的横截面。血凝着,没有喷出。   片刻后,几粒光点颤颤巍巍地飞了出来,好像在试探四周是否还有危险。   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涌出。   没有了鲤龙的束缚,这些魂魄本能地逃了出来,奔向自己的躯体。其中一些魂魄格外强壮一些,都属于修士。   ——“这些人的肉身已经死了,魂魄回去也是无用。怎么,你还想救他们?”   傅眉的声音响起。她有些懒懒的。   “我明白。但他们之中,一定还有人生机未绝。我要试一试。”   云乘月手执双剑。她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双目微闭。   一众书文消失,只留“生”字书文。灵力涌出,漫流不绝;白金色的、温暖的力量,一层层荡开。   它们从海面涌向地面,再流向四面八方。   ——“你这样做,修为会从第五境跌落。”   “不是自己修出来的实力,能起到作用已是万幸。”   ——“你的说法真是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一模一样。你们和我彻底是不同的人,不过我确实不讨厌你们。”   生机如缕,暖风阵阵。   过了很久,到东方微白,云乘月才收起剑。此时,拂晓也散了力量,变回幼小的模样,依偎在她身边。   她背起双剑,抱着小麒麟,落回岛礁。   暗洞之中,陆莹和诸葛聪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虽然也得了生机灵光,可碎玉丹后遗症深入丹田、灵脉,不是轻易能治好的。   云乘月跪坐在他们身边,伸出手。   ——“云乘月,你打算做什么?他们伤入神魂,不是轻易能治好的……你难道打算?!”   “嗯,我替他们承担。”   灵力连接,伤痛转移。地上两人的神情渐渐归于平静,脸色也好起来,而云乘月则露出忍耐的神态,额头也沁出冷汗。   ——“真是……傻子,傻子。这下就算你能愈合,也要浪费一段时间。你可要想想清楚,你浪不浪费得起!”   “浪不浪费得起,我也没有办法。道心所向,意之所在,我乐意这么做,就必须这么做。”   云乘月喘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她坐在地上,明明丹田隐隐作痛,却还露出笑容。这是发自真心的笑容。   “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吞下碎玉丹、冲在前面。我只要能够救他们,怎么能不救?我可做不出来那种事。”   ——“傻子!”   云乘月还是微微地笑,心满意足。   地上陆莹动弹几下,缓缓睁开眼。   “云……云乘月?”   她艰难地爬起来,又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对准了门口。那里已经射来一缕淡金色的朝阳之光。   “我……”她梦呓似地,“我在做梦?其实我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感觉良好,还看见出太阳了。你呢,云乘月,你是也死了,还是我死后做的梦?”   云乘月拍拍她的肩:“我才没死,你也没死……你当然没死,想什么呢。”   她笑着笑着,突然眼睛红了。忍了一忍,再也忍不住;她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差点让你死了,差点让大家都死了,如果我能早一点……对不起……”   陆莹糊里糊涂地听着这话。   “你在说什么,怎么就成你的错了,这一切又不是你造成的……”   她的声音渐渐停下。   陆莹叹了口气,犹豫一下,轻轻挪了挪:“肩膀可以借你……你一下就把我袖子哭湿了。你什么时候成爱哭的人了?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吧,我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云乘月还在哭。她趴在她肩上,明明那么好看的人,哭起来也乱七八糟。   陆莹叹了口气,有点生硬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好友。这是她一次,在骗术以外去揽一个什么人。她觉得很陌生,做得也很小心。   “我有点亏。”陆莹抱怨说,“当初在鲤江水府,我半边身体都给炸没了,就眼睁睁看你出风头。这次说好风头给我,怎么到头来又是你威风?”   “对,对不起……”云乘月哽咽道。   “哈?你还真道歉?傻啊……算了,要哭就哭,我陪你一起。”   陆莹转过头,去看那洞口如同新生的阳光。天晴了,看来今后的生活还要继续。她知道自己脸上肯定带着笑。   有朋友……可真好。   ……   之后的事情都是收尾。   “绝地天通”被打开后,书院的修士们第一时间降临。然而,他们也同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并不只有罗城发生了类似的事。   不少于五个城镇都被神鬼袭击,伤亡惨重,触目惊心。而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拥有最古老的星祠。   数以百千万的人们,都看见了巨大的怪物在天空盘旋,或者在地面横冲直撞。也是从现在开始,“神鬼”这个词语被从只言片语的历史中挖掘出来,顷刻传遍天下。   百姓们的愤怒伤痛到达了顶点,纷纷质问为何在大家受苦遭难之际,官府却要开启“绝地天通”,把所有人关在里面?   难道官府是故意想把大家喂给神鬼送死?   官府和神鬼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止一个人亲眼目睹神鬼从星祠而来,难道司天监根本就是用来供奉神鬼的地方?   众说纷纭,群情激奋。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情感在人们之间传递:当“绝地天通”解开之际,是明光书院的修士从天而降,第一时间送来支援、救助。   甚至还有人亲眼看见了王夫子,那传说中的鬼仙,那被世人传颂千年、供奉千年的古之圣人。人们说正是王夫子费煞心思、破开了“绝地天通”,又祭出“明光”书文,才挽救了许多伤患的性命。   官府一时狼狈。   层层波动传递到白玉京,传递过宫闱深深,也递到了每一座朱门大户。   那九重门后的皇帝是如何反应、如何思考,人们并不知道。   人们只知道,不久后,官府急急忙忙地宣布,“神鬼作乱”一事实属部分地方官员图谋不轨、犯上作乱,擅自打开“绝地天通”。而官府其实是和明光书院合作,一同镇压神鬼、保护百姓。   与此同时,各地地方官员,包括不少星官,都牵扯进了“神鬼案”,有的斩立决、速速人头落地,有的腰斩弃市,还有的抄家流放……其中就包括罗城的县令顾大人。他没有死在灾难中,而是被发现昏迷于县衙的密道里,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他是被砍头的那一个,家属一直哭哭啼啼地说不公平,却不敢面对城中那处处披挂的白幡。   而明光书院,这座千年书院的名声再次响彻天下。人们恍然又记起这座书院的光荣,记起了那位令人敬重的古之圣人,记起了明光书院那光明坦荡、天下为公的风格。   白玉京的官员沉默着,奉命悄然退出书院。他们知道,他们暂时失去了控制书院的机会。现在的书院是民心所向,连白玉京都要和书院合作、借他们的名声,才能按下动荡的民心。   书院稳稳伫立在中州的山脉中,也继续坚持着他们的意趣之道。明光书院所面临的危机,暂时度过了。   至此,人们的愤怒有了出口,这件事终于可以渐渐过去。   至于亲历者的伤痛,却还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去治愈,又或者一生都治愈不了。   而对云乘月来说,她最庆幸的是:罗城一劫中,无论是陆莹还是其他同门,无论是丁舒锦还是丁双鱼,终于都平安度过。   那一天晨光灿灿,她衣服都没换,一身血污地赶回城中,满目有喜有悲。她救下了一些人,却没有救下所有人。她和陆莹相互搀扶,诸葛聪背着小麒麟,跌跌撞撞回到医馆。最后和胡师兄、阿苏他们碰头时,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忍住眼泪。   丁舒锦见到她时,根本没有认出来这就是自己的“云大猫前辈”,而别人告知后,惊呆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踌躇,不敢上前。   见她如此,云乘月有些失落,以为自己终究失去了这一段缘分——无论如何她是骗了丁舒锦的。可旋即,小姑娘就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嚎啕大哭。   “太好了,云前辈没死,呜呜呜……云前辈,我阿娘也醒了,病也好了,都是托云前辈的福,我真的好害怕,是自己和阿娘害死了你!呜呜呜……”   陆莹在一旁叹气:“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怪自己、怪自己。好啦,你们谁都没害死谁,能不能学学我,从不把责任往身上揽?”   诸葛聪立即点头,一脸钦佩:“陆师妹说得对。”   旁人:……总觉得有点过于谄媚?   拂晓呼噜噜地睡觉,不时还咂出几声“咩咩”梦语。真不知道,为什么麒麟会是羊的叫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罗城的氛围都很低沉。不少人都失去了亲人、好友、邻居,沉浸在悲痛之中。白事一场接一场地办,每天都有哭声响起。而那些侥幸生还的人们,在白事的乐声围绕中,也越发病恹恹起来。   云乘月还和丁双鱼、丁舒锦一起,专门去看了海星。丁双鱼还惦记着之前的事,念叨说可以让海星回来工作,那孩子照顾生病的老爹不容易。结果去到之后,发现那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人在了。   邻居说,海星在那个夜晚失踪,再没有回来。他那瘫痪的老爹太担心孩子,硬是爬着要出去找,最后死在了街上。前几天官府收拾尸体时,才把那老人捡走。   “……死的人不少呀,有些死得真是惨。官府还来了人到处洒药粉,说是怕有瘟疫。那药粉可厉害了,一把扬出来,什么臭味都没了……”   问,死的人都抬去哪里了?至少去上柱香。   答,怕有瘟疫呀,都烧了。   丁双鱼哭了一路,回去还在哭。她不常为了自己的人生而哭泣,却为了海星和他的老爹而哭得喘不过气。   “怎么连入土为安都没有呢!好歹有口薄棺呀……”   其实官府的处理是对的。云乘月知道这一点,丁舒锦也学过这一点。可面对痛哭的丁双鱼,她们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们只能站在院子里,守着屋里的丁双鱼。   “舒锦,你确定你不回胡家了?”   “云前辈,我不想去了。”   “胡大小姐派人来请了好几回。如果下一次她本人来求你,你去么?”   “不去。”   “如果胡大小姐带着小少爷来,哭着说孩子是无辜的,求你为了孩子而回胡府呢?”   这一次,丁舒锦想得久了一些,然后问:“云前辈,您觉得我该去吗?”   “我觉得,你应该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决定。”   丁舒锦就摇摇头:“那我还是不去。”   在那个漆黑的、绝望的夜晚,丁舒锦为了家中的母亲,跟着胡祥、阿苏一起,坚定地离开了胡府。可再坚定,心中也不是没有凄凉。尤其当那大门在她身后紧闭,她回头看了一眼,连一丝缝隙也没看见,从此就对这人世间更多了一分认识: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   她不怨胡府。人家和她非亲非故,还要对一大家子负责,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她而冒这个险。   她也不怨胡大小姐。哪怕在从前,胡大小姐放任赖文珺祸害她家,她也觉得,她不能谴责一个可怜的母亲——何况后来胡大小姐还求她求得那么可怜?   可是,可是。原来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那么,同样地,她帮胡大小姐也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   心软天真的小姑娘,终于能硬起一点心肠。   “云前辈,我怕被胡家报复,您能再帮帮我吗?”丁舒锦郑重说,“我发誓,将来您若有需要,我会为您付出一切,哪怕拼上我的命。”   云乘月摸摸她的头:“我可不需要你的命。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修炼,不要辜负‘笃’字那一点天真执着的劲头。”   “不,我一定会报答……也一定会潜心笃学,不辜负自己的运气。”   丁舒锦用力点头。   “好。我已经托人处理好了手续,舒锦,趁我还在罗城,你尽快带着老板娘一起去首府青碧。青碧位于安州北部,有直达的飞车,到了之后先安顿下来,而后就去州学报道。”   丁舒锦继续用力点头,然后小声说:“云前辈,我可以分一部分钱给雪青么?刘雪青,您还记得吗,她是刘捕头的女儿,曾给我家送钱。”   “我记得她。”那个总是在清晨抱一只罐子来打水的刘娘子,喜欢戴叮当的首饰,有点骄纵,很爱笑。   “她经过这次……她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的成绩也很好,我想帮帮她,也许以后她也能走出罗城。”   “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就好。舒锦,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因为我有很好的阿娘、很好的老师同学,还遇到了很好的云前辈。”   小姑娘笑得很甜,眼里闪耀的都是期望。   云乘月衷心希望,今后丁舒锦能拥有锦绣灿烂的人生。   不过胡家那边终究是不死心的。胡大小姐找到自家二弟,软硬兼施,最后哭个不停,其他家人也跟着劝。胡祥和家人关系很好,实在硬不下心,就来求云乘月。   “云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爽,可……要不你教教我,我去教我那侄儿?”   向来豪爽的胡师兄,一脸忸怩地来找她,还带了一盒上好的点心,小声说这是家里特意给云师妹做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请她尝一尝。   “云师妹,实在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二姐,我二姐从小就待我很好……唉,当我求求你了。”   胡祥哭丧着脸:“今后你拿东西我全给你免费,也记你人情,云师妹,我真求求你了……” 第161章 尾声(1)   ◎道别罗城◎   云乘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 胡师兄没什么错。何况,经历了“鲤龙食用天才”一事之后,云乘月有些怀疑, 胡家的诅咒也和神鬼有关。每一代天赋最好的孩子都会在七岁之际失去“心眼”,说不定这点生命精华就是拿去给鲤龙吃了。否则千年之中, 它凭什么活下来?   千年前将鲤龙镇压在那里,原本也不是为了让它苟延残喘……   她有一点隐秘的愧疚。   考虑之后,云乘月到底答应了。她答应说,给胡家小少爷写一张字帖, 让她的“生”字投影陪伴他。等这投影消耗得差不多, 就来找她,她再写一张。   答应之后, 她当场就挥毫写就一张大字。   胡祥原本还迟疑,可一看这字,当即眼前一亮。他毕竟是明光书院的夫子亲传, 灵性、眼力都是一等一, 一眼就看出这字圆融没有一丝漏洞,又偏偏没有丝毫刻意的匠气,笔画看似歪斜、轻重不一,实则一派天真灵动,彷如幼童自由自在地追逐蝴蝶,彻底是天人合一、返璞归真的境界。   他看得入迷,险些要舍不得给了,回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心想, 怪不得师长们都如此看重云师妹, 她的来历必定不同寻常, 此前还是第三境, 而今便是第四境,可那优雅又自然的气质,竟隐隐像得了第五境的妙处……这般人才,已经不是“天才”二字能够概括。可这样的人,往往又更多磨难。   “多谢云师妹。看了这字,我才知道原来我本人也能得些领悟。这诸多人情我都记下,今后但有需要,我在所不辞。”   胡祥甚少如此郑而重之,可他知道,这是值得的。今后这一位再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云师妹”,趁现在,他一定要将这层关系抓牢。   云乘月只一笑。   “我也是感谢胡师兄往日照顾。今后之事,随意即可,何必拘束。”   ……   进入八月,罗城秋日的天空日日晴朗,仿佛要弥补盛夏失去的灿烂。这仿佛一个无言的安慰:日子总是要过的。   原本书院一行人打算一起坐飞舟回去,可庄家的叔侄接到白玉京来的一封信,当即变了脸色,说要从书院退学。他们走得很匆忙,连退学的手续都懒得去书院办,一点看不出当初辛辛苦苦考试的劲头。   临行前,那对叔侄来找云乘月,说是为了道谢。   “不管怎么样……云乘月,我欠你一个人情。当时我在海底,不知道事情轻重,言语轻佻,这是我的不对。”庄清曦瘦了一些,神色郁郁,“等你来了白玉京,如果有麻烦,我愿意帮你一把。”   庄不度的神色也难得严肃。他望着云乘月,欲言又止,最后付之一笑:“小曦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云道友,你背后两把剑,一把是玉清剑,另一把是上清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庄不度深深望了她一眼,眼神恍惚一瞬。   “那么,你要保重,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说罢,他们就乘上庄家派来的飞舟,离开了罗城。那是一只很低调朴素的中型飞舟,速度却很快,轻盈一滑,就消失在云端。   庄家人的匆匆离去,令几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明光书院的名头刚刚重新响彻时,庄家的嫡系选择退学,只能说明:位高权重者下定决心,让世家明确站位,不准两头下注了。而且这命令应该很严格,才会让庄家这样的顶尖世家也异常重视。   果然,紧接着,诸葛聪也收到了家里的信。他权衡再三,最后苦笑着对同门道歉,说自家只是诸葛家里不起眼的旁枝,无力反抗,如果不回去,父亲的官职可能就保不住了。   云乘月当即就说:“大道之争,争的本该是各自对道的理解,是要以理服人,现在凭强权强迫别人站队自己,有什么意思?白玉京既然非得要挟人,我们当然不能跟着为难诸葛师弟,否则我们和白玉京有什么区别?”   胡祥原本有些不高兴,听了之后,不禁有些惭愧,心道如果师长们在此,必定也是这样认为。他入学多年,对自家书院理念的理解,竟还不如入学才一年的云师妹。   他当即也表示:“诸葛师弟尽管回去便是。”   诸葛聪没料到他们这么爽快,一点不计较,不禁又惭愧又感动:“我……我不会忘记这份情谊。多谢云师姐,多谢胡师兄。那,那陆师妹……”   他原本是想带妹妹回家的。   陆莹想了想,看向云乘月:“你是不是也要去白玉京了?”   其他几人都一愣,连云乘月都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说呢。”   陆莹撇嘴道:“你都第四境了,肯定可以毕业了。来年岁星之宴还像把刀悬在头上呢。如果你去,我也跟着你去,就是得回去问问老师们能不能批准……如果我接连游学,可以被允许吗?”   她有点发愁这个。显然,陆莹并不想退学。世家那些都离她太远了,而且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抓着,并不觉得诸葛家如何、她就要如何。   诸葛聪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点头。他尊重妹妹的想法,况且,现在也许真不是相认的好时机。只要妹妹能回家见见父母,少个名头又如何?反正他们只是诸葛家不起眼的一枝,不敢反抗嫡枝,却也犯不上事事为了嫡枝打算。   阿苏则很忧虑:“这样说来,也许小姐也……”她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小姐过得如何了。如果小姐要回家,她要回吗?这个疑问令她有一瞬的迷惘,旋即悚然一惊:她当然要回。她是小姐的人,能来书院也是托了小姐的福,怎么能忘恩负义!   女护卫沉默地低下头,也沉默地缩回这个名为“季家家仆”的躯壳里去。   只有拂晓蹲坐在一旁,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用尾巴轻轻拍她的小腿,尝试安慰。它换来了一个带着感激的温情笑容。   离开罗城的前一夜,为了方便第二天清早启程,云乘月宿在胡府。她住西厢,就是之前给丁舒锦准备的小院子。院子小,远离主院,清幽静谧,还栽了桂花。   八月正是桂花开的时候,甜香浓得简直有点熏人。云乘月睡不着,在院子里溜达,看了桂花好几眼,觉得这么馥郁的桂花香气,不拿来做做糖桂花、桂花糕,实在是可惜了。   她在丁双鱼那里学过做花酱的法子,干脆说做就做,回去拿了一只布袋,就开始摘花。   小如米粒的淡黄色花朵,轻轻一摇就纷纷坠下。如果修士只是想要花,袖子一兜也就全兜住了,可她只是一朵朵地采摘,细致地挑选着。她发现自己有些怀念仅仅身为“云大猫”的时光,那时她天不亮就起床,在清冷的空气里推石磨,听草丛里的虫叫,还有豆浆涓滴流淌的声音。眼里心里只有一件事,日子就会很踏实。   “这么摘花,那些落在地上的岂不是浪费?小云啊小云,你真是个狠心人。”   笑眯眯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属于谁。   云乘月站直身体:“虞寄风,现在是宵禁。”   “我可没在大街上晃,称不上犯宵禁。”   “那就是私闯民宅。”   “这个听上去还不错。”   虞寄风“哈哈”一笑,从墙头跳了下来。他没穿那身深蓝绣星空的星官服,也终于不撑他那把常见的油纸伞,反而一身浅蓝绿色禅衣,轻盈素净,像哪家偷跑出来的世家小公子。   “我来对你道谢。这次我确实栽了,要不是有你,我说不定真交待在这海底,虽说我不怕死,可抱着疑问去死,那未免太可惜。”   云乘月摇头:“我也不是专门为了救你去的。况且你给了我‘霜雪明’,那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们算两清。”   “怎么能两清?”虞寄风斤斤计较起来,“之前我还给你找过麻烦,鲤江水府那次,观想之路那次,小云你要有点志气,你得找我报复回来才对!”   云乘月当即说:“我才不干,那就没完没了了。虞寄风,我们两清,你离我远点就行。”   “好伤人,我真伤心,曾孙女原来这么不喜欢我!”   虞寄风夸张地捂住心口,半真半假地说。但他还是笑着,他的长相是天生阳光开朗的英俊,让人联想起正气、爽朗等词语,在秋夜星月下好像能发光。可惜,他分明喜怒无常,可见以貌取人实在不能信。   云乘月认真思考着应该怎么把这人弄出去,直接动武,还是文雅一点,高声说“有强盗”更好?   还是虞寄风觑她脸色,主动收起姿态,乖乖说:“行行,生什么气,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确实有话要说。”   他神色正经起来,还流露出一丝疲态。这点疲态抹掉了那层油滑,给他年轻的面容镀上了岁月的沧桑;这令人想起,这位荧惑星官实则是一位活了百年以上的修士,并不真的是什么青年人。   “……进来说吧。”云乘月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别带来什么坏消息。”   虞寄风一愣,失笑道:“这可不由我决定啊。”   雕花窗棂透下月光,桌面杯盏清光如水。云乘月在杯中注入热水,又淘了几朵桂花扔进去,浓甜就被稀释成了清甜,入口温润生香。   虞寄风饮了一口,说:“这一口烟火气,倒是颇为生动。”   “有所进步而已。”云乘月笑笑,“你想告诉我什么?”   “星祠。”虞寄风凝视着她,“你必定已经见过罗城星祠那张星官,对司天监也肯定抱有疑问。其实我也一样。我想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有其他消息,我们可以互通有无,若是没有,就当我给你提个醒。”   云乘月不置可否。虞寄风当她同意,就继续讲了下去。   自从岁星星祠出世,白玉京表面淡然,实则内里陡然紧张。虞寄风隐约感觉到,那位深宫中的陛下非常在意岁星星祠,可他没有下令追查岁星,反而让飞鱼卫、司天监,去全国各地搜捕死灵。无论是山野中的游魂,还是“奇遇”中残留的魂魄,统统不能放过。   作为任期几十年的五曜星官,虞寄风对这类工作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就参与过,甚至之前他亲自逮捕了洛小孟,还参与了相关审讯。所以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   可这次的搜捕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死灵一直是朝廷的捕捉对象,因此数量不多,很快,下面的人就回报说,确实没什么死灵可抓了。   原本这项工作应该到此为止,可皇帝并不满意。他要求继续抓,就算不是死灵,而是一点残破的执念,也不能放过。   于是很快,百姓们的祖坟附近,那些由于祭祀不绝、思念不绝而产生的一点灵体,也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   普通人家还好,毕竟懵懵懂懂不知变故,可那些世家大族哪能不知道。祖坟、祠堂的一点灵体,向来被他们看成“祖宗庇佑”,这下他们纷纷坐不住了,开始上书皇帝,要求停止这类“过激抓捕”。   世家和皇帝的权力博弈,虞寄风并不感兴趣。他好奇的只有一件事:皇帝突然要那么多死灵,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真是要等明年岁星之宴,拿来祭祀,好巩固岁星网么?岁星网之外究竟有什么,值得皇帝这么紧张?   如果真是这样,恐怕那汇聚了众多“鬼仙”的岁星星祠,也是皇帝的重要目标。   可惜,皇帝最亲近的星官不是他,而是辰星。那个银白长发的少女星官,也仅仅只有外表是少女,实则她度过的年月只会比虞寄风更悠久。   而辰星是那种无论怎么磨她、烦她,她都不为所动,只会用冷飕飕的冰锥揍人的类型。   正好这时候,很突然地,大梁各处都传出死灵现世的消息。就好像是有谁利用招魂,突然将沉眠的、破碎的死灵唤醒。招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所以朝廷又紧张起来。   司天监五曜星官里,辰星奉命驻守白玉京、不得外出,镇星星官被派去北部边境调查当地异动,太白星官是个沉溺白玉京权力游戏的酒囊饭袋,虞寄风便主动请命,去南边调查。   这是表面说辞。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他调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星祠这种建筑历史古老,曾经很可能被用于镇压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又和岁星网的修筑有关。   天下星祠大多重新修缮过,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保留着古代原迹。而且,经过虞寄风的调查,所有古星祠所在的城市,都有当地大族得了遗传性的怪病。罗城胡家的“诅咒”只是其中一种。其他还有什么肢体残疾、天生不能见光……   这种“怪病”,很可能和古星祠有关。   与诸葛聪类似,虞寄风也推断出了“神鬼存在”,而且他还进一步推测出:星祠最开始是为了镇压神鬼而修建,而古星祠中,很可能还有神鬼存在。   并且,他还怀疑,星祠不仅用来镇压神鬼,还是为了祭祀神鬼。   “祭祀……神鬼?”云乘月的眉心跳了跳,手指也不觉紧紧握住杯盏,“为什么会这么说?如果镇压一样东西,那必定对它是极其厌恶,才没有一剑杀了它,反而是折磨它、利用它。为什么你会觉得,修建星祠竟然是为了祭祀它?”   虞寄风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你看上去好像很生气。小云,你从来不是轻易动情绪的人。”   云乘月冷冷道:“我很讨厌那种吃人的生物。”   虞寄风以为她说的是鲤龙,也了然地点点头,心道或许是小云正好在红尘历练,与普通人结下了深情厚谊,才格外痛恨鲤龙杀了他们。可她迟早会明白,修士与普通人之间天壤之别,红尘只是她悟道的工具,她可以投入,却也该抽离。将来某一天,她必然会明白这一点。   他继续讲述。   因此,虞寄风来罗城,表面是为了寻找引起异动的死灵,实际却是为了调查自己的猜想。他的猜想有二:第一,罗城星祠中藏着古代的神鬼。第二,有人在使用普通人的健康,甚至生命,祭祀神鬼。   除此之外,他还想搞明白:祭祀神鬼有什么好处?具体食用的除了死灵、普通人的健康,还有什么?   说到这里,虞寄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他仰头将热水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窗外。窗户支着,缝隙里便是深蓝的夜空。秋夜的星空总是这般明澈,银河宛若垂地,常常令人误以为星空平易近人,星空触手可及。   他缓缓道:“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大梁如此热衷于筛选天才、奖励天才,可那些天才最后去了哪里?司天监曾经有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他名叫严伯舟,比我小,修为却在我之上。他是第六境的通玄修士,也是上一任岁星星官。”   “可突然有一天,他就死在了外面,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大家都说他是战死的,可天下谁能让他战死?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后来我发现,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有一座古老的星祠。那里也有一个什么星官,就像张星官一样,他们世世代代都守在那里,低调谨慎,从不多言。”   云乘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都被……”   “不,我不知道。我说是五曜星官之一,可对我来说,司天监从来都是一团迷雾。也许辰星知道得更多。”虞寄风说,提了提嘴角,却没能成功笑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得比严伯舟更久?”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从不多看,从不多言。严伯舟是个傻子,他的道心太光明,也太爱较真了……对了,他也是明光书院出身。你们明光书院教出来的都是傻子。”   “都是傻子。我年轻时认识过很多人,可到了现在,只有我活着……连卢老头也比我小好几十岁。我真正年少轻狂时的旧友,我曾深深倾慕过的人,早就连一抔黄土都不剩了。”   他眼神似有落寞,但只一瞬,就被他那惯常的笑容掩盖了。   云乘月凝视着他:“那你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当‘聪明人’了?”   虞寄风抬起眼,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很深沉,却又仿佛很温柔。“因为……”他顿住,又笑了一笑,温声说,“因为,我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   云乘月其实很好奇,但她忍住了。她和虞寄风也不算很熟,人家不想说,就算了吧。   而且她还想起了更多。千年岁月并不是一个短暂的数字,人们提到历史时,也多次说起,过去有很多不同的朝代,可关于这些朝代的具体资料,却哪里都找不到,甚至连绵延百千年的世家之中,都少见类似藏书。   “我听过一句话,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云乘月声音发紧,“我们不妨再胆子大一些,假设……假设以前所有朝代,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而覆灭呢?”   虞寄风先是愣了一瞬,有些迷惑,旋即他猛地睁大了眼。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诧至极的表情。   “你是说,所有朝代都是被祭祀……?!”他失声一瞬,又自己将声音咽了回去。他面皮抽动几下,最终喃喃道:“可谁做得到这种事?”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中都有了   答案。   “可……那,他到底活了多久?”   “辰星活了多久?”   “我不知道。我虽然喜欢逗一逗辰星,但她的实力深不可测,而且口风极严。我只知道,一百二十年前,我才进司天监时,辰星就已经在那里了。”   两人沉默片刻。   “有些不好办。”虞寄风苦笑,“不对,是太不好办了。我有些后悔了,真相似乎比我猜测的更庞大,我有什么资格参与进来?”   “你不需要参与。”云乘月神情有点复杂,也看了一眼窗外星空,“岁星网下,我们都在局中。”   虞寄风知道她说得对。他此刻心情很复杂,既有震惊和恐惧,又有发现自己还能感到恐惧的兴奋——活着的感觉,这才是心脏跳动的感觉。他感到自己重新年轻了起来。   “小云不愧是小云。”他没头没脑地夸了一句,已经又振作起来,“好,你打算怎么办?你继承了岁星星祠,是必定逃不过去的。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我可以考虑看看。”   云乘月点头:“好,事情非同小可,我也不跟你客气。你还知道别的什么,也请告诉我。”   “别的……对了,明年的岁星之宴。”虞寄风恍然,“我曾听他们说,明年是什么‘千年变局’所以时间紧急,但我只听过一次。”   “千年变局……指的是明年岁星之宴?”   “不错,当时就明确说道,要用死灵祭天,还暗示说,如果小云你不能在擂台赛中胜出,就要拿你一起祭天。”虞寄风一摊手,“当时我好震惊的。”   “……你很震惊的话,完全可以早些和我说。”   “哎呀,当时我还没想好要站在哪一边嘛。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可都是忠臣,忠臣~”虞寄风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   云乘月不禁摇头,伸手送客。   “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虞寄风也并不留恋,只离开前,他在星月下回头,眼中有种格外的闪亮。   “小云,如果有事,你可以通过通讯玉简联系我。”他笑眯眯,“如果没事,也可以联系我。”   “没事就不用了。”   “联系嘛!或者我联系你也可以。”   “联系我这个曾孙女给你尽孝么?”   “小云!你开玩笑牙尖嘴利的样子也很可爱!”   “……快走吧,荧惑星官大人。”   云乘月无奈地坐回去,到底是对虞寄风最后笑了一笑。无论如何,荧惑星官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她依旧心怀感激。   那蓝绿单衣的青年冲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微微的晨光里。对了,竟然已经清晨了,她一夜没睡。   今早要出发,不过她早就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现在大可以再打个盹儿。想着想着,她眯上了眼,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时空在梦里最好展开。一个人可以梦到今时今日,也能梦见昔时昔日。她就如此。她梦见了一些往事,一些故人,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面容,如今终于清晰展开,而且清晰如昨。   说起来,虞寄风有些像她一个故人,那个故人也姓庄……不过,那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人。   随意一梦罢了。 第162章 尾声(2)   ◎朋友的道路◎   云乘月是在回到明光书院后, 才又见到庄夜的。   这名飞鱼卫为了掩饰自己身在罗城的事,一从海底星祠出来,连伤都不敢养, 着急忙慌地就冲回了书院,营造出自己从未离开的假象。   好在, 由于云乘月突破了瓶颈、冲破了傅眉设下的封印,庄夜的修为也恢复了。甚至由于这段时间的磨砺,他的实力还有进步。而他在书院也从不和人交往,看守岁星星祠的官员又撤走了, 还真没人在意他两个多月的失踪。   他匆匆补上了“云乘月监视实录”, 先飞书传回京中,再收拾一下, 又要马上往白玉京里赶。他也在白玉京召回的范围内。   但忙碌之中,他还是抽空来找了云乘月。也是悄悄的。   见到他本人的刹那,云乘月还恍惚了一下。看惯了那脸上有胎记的庄小狗, 此时这麦色皮肤、眉眼阴鸷的飞鱼卫青年, 竟显得异常陌生。   庄夜见她也愣了一愣,大约也有不习惯在里面。   可这同时的一愣,反而又冲刷了那古怪的陌生感。两人都无奈地、有点尴尬地笑笑,放松下来。   “我来道谢。”   “好,不客气。”   “……你还真不客气。”   “毕竟我救了你是事实。”   庄夜有点悻悻,低声说:“这段时间的经历我会为你隐瞒,但你最后风头太过,我没法替你遮掩。”   云乘月先是点头, 然后又有点愧疚:“那这算不算你监视我失职?”   “被罚是肯定的。不过有命可活比什么都重要。”庄夜反而很坦然, “回京之后, 我不可能再包庇你, 甚至上头让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知道了。我反击的时候也不会留情。”   庄夜点点头,正要走,却又迟疑。最后他到底下定决心,问:“我脸上的刺青你看见了?你不问问?”   云乘月有点奇怪:“是看到了,可有什么好问?你的隐私,你不想说就不说。”   “隐私,隐私……真是个怪词。”飞鱼卫咀嚼了两遍这个词,终究是不能理解地摇头。他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就当还你人情。我脸上的‘奴’字,是庄家给我刻的。”   “我是庄家的儿子。”   “庄家?”云乘月一怔,怎么哪儿都有庄家?   庄夜只道她是惊讶,讽刺地提起嘴角:“如果让庄家听到这个说法,肯定觉得很刺耳。因为我是他们的某个男主人奸淫丫鬟之后的产物。女主人太痛恨我,在我出生后就刻下了这个字,好让我当一辈子庄家的仆人,一辈子给她的儿子当狗。”   “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那个奸淫丫鬟的男人?那你母亲如何了?”   “生下我就死了。说是难产,其实鬼都知道是被杀的。你说得对,罪魁祸首是那个男人,但他妻子不能对他如何,就只能把愤怒倾泻到她可以践踏的人身上。十岁之前,我一直都在庄家,每天过得生不如死。”   云乘月叹了口气:“其实,如果你提起这些很难过的话,可以不说。”   “早就不难过了。十岁后我逃跑出去,差点被抓回去打死,是将军救了我……对,就是薛暗薛将军。”   听见这个名字,云乘月严肃起来:“你觉得薛暗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管将军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样的人。他把我带回去,保护我,遮掩我的胎记,帮我当上了飞鱼卫,这辈子我就为他卖命。所以我不可能做任何对将军不利的事。如果将军要我杀你,我一定会照办。”   庄夜平静地说:“我告诉你这些,一来是为了让你千万不要心存幻想,以为你救了我,我之后就会对你手下留情。不,我永远都只听将军的话。”   “其二,我看你和荧惑星官很熟,所以告诉你一件庄家的秘事,用不用得上我就不管了。”   云乘月心里一跳:“你别告诉我,虞寄风是庄家人?”   “你怎么知道?”庄夜诧异了片刻,很肯定地点了头,“荧惑星官是近一百五十年前生人,他曾是庄家的庶子,应该也遭遇了不少糟心事,以至于后来改了姓氏,再不认庄家,也很少和他们往来。”   云乘月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努力想了想,想起来了。   “这样说,那有点奇怪。”她来回走了几步,“如果你有庄家的血脉,虞寄风也有庄家的血脉,再加上庄不度、庄清曦,那被关在海底星祠的人,就全是庄家人了。”   “我本来以为那条鲤龙是挑着有天赋的修士抓,当个储备粮之类,可这样看来,莫非它是特意在搜集庄家血脉?可……为什么?”   庄夜心想,储备粮这个词听上去未免太怪了。不过他没说出来。说到底,他并不打算和云乘月交个什么朋友。他们曾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现在绳子断了,他们也该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这些事情你自己慢慢想。”他痛快地说,“好了,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今后相见,该如何就如何,下杀手也不必手软。”   云乘月醒过神,微微一笑:“也好,这样很爽快。那么就此别过了,庄小狗道友。”   庄夜怔了怔,阴沉俊朗的面容也不禁泛出一丝微笑。   “就此别过,云大猫道友。”   飞鱼卫转身离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庄小狗和云大猫那微薄的情谊就此斩去,但也许,这并不妨碍那段日子成为他记忆中一点亮色。红尘太忙碌,人世太短暂,但一点被记住的温馨,便能慰藉多少年的寒冷。   ……   云乘月回到书院后,王夫子亲自来了一趟。   还是在她那间山脚下的小院,寂寥但清净。八月已经迎来秋季,植被浓郁不再,山里的颜色清爽起来,阳光被发红的叶子滤下来,干净得如同虚幻。她站在这片景色里,头一次发现,原来美好干净太过,竟会显得无聊。   王夫子是悄悄来的。虽然白玉京表面已经和明光书院和解,那个“不准教导云乘月”的约束也自然失效,可此前云乘月在罗城现身,还修为大进,很多人都心里有想法。为了避嫌,师长们继续无视她。   “大师姐。”   她恍惚了一瞬,回头时以为会看见一名温厚可亲的青年人,但实际站在那里的,却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笑呵呵的,眼皮上堆满了褶皱,飘飞的白发边缘虚幻透明,彰显着他亡者的身份。   “大师姐,你想起来了吗?”   云乘月望着他,有些难过,但她不想表露出来。她就只摇摇头:“只有模糊的一些记忆。王夫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不然我听着不习惯。”   “好,乘月。”老人从善如流,微笑宽厚而充满欣慰,“这一次,我们终究等到了正确的人。可是时间不多了,之后的事,还要大师姐多担待。”   他到底还是没留神,叫出了那个称呼。   云乘月凝视着他:“可是我还不明白前因后果。白玉京里那个人果真就是当年的叛徒?千年变局又是什么?我们当年镇压在星祠里的神鬼,原本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力量维持岁星网运行,他竟然反过来饲养它们,难道是被神鬼上身了不成?”   老人微微摇头。   “那个人是叛徒,但也不完全是。王道恒生前知道得并不比你们多,所以也不清楚那个人具体是当初的谁。至于他说的‘千年变局’……应该是指岁星网快塌了。”   老人指了指天空。那蓝天明朗清澈,没有丝毫阴霾,与他眼神中的凝重截然不同。   “大师姐……不,乘月,时隔千年,天——真的要塌了。”   云乘月皱眉:“塌了就塌了。当初修建岁星网,原本只是为了暂时抵御神鬼入侵,剩下的时间,人类要加紧强壮自身。岁星网塌陷之时,就是新的决战之日,这一战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当初不是论证得很清楚了么?薛……他也颁布过指令,还派了官员去田间地头,不断宣扬‘修炼自身、全民为战’的重要性。”   “当初我们还算过,人类休养生息至多五百年,就能造就一大批高境界的大修士,而神鬼的特性是天生强大、成长缓慢,届时我们胜算很高。可如今千年过去,为何世上修士反而比当初还羸弱?现状如此,岁星网确实塌不得。”   老人怔了怔,眼神变得有点古怪:“大师姐,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云乘月一愣,侧过脸去,含糊道:“有一些还是很清楚的。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王夫子悠悠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和某个人相关的记忆,大师姐就舍不得遗忘。”   “……没有那种事。就算真的舍不得忘,那也是最初在书院的那段日子。是和夫子,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提到这里,两个人俱是沉默。   “大师姐……你,还是没走出来吗?”老人担忧地问,“当初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你们都叫我‘大师姐’,那身为大师姐,不就应该护好身后的人么……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云乘月怔怔片刻,到底笑了笑:“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一味沉溺在过去的悔恨当中,反而会忽略现在的人。我不希望再失去谁了。”   她想起罗城漆黑的天空和风雨,想起那些惊慌绝望的人们。她想起命悬一线的陆莹、诸葛聪,想起丁双鱼染病时的痛苦模样,还想起普通人多么艰辛才维持住一点平淡的生活,她以为那已经很不容易,可当灾祸骤然降临,她才明白,这种艰辛的平淡何其脆弱。   “如果我比其他人多一点能力,那我也就多出一点责任。”她说得平和坦然,“我会背负起过去所有的悔恨不甘,继续往前走。”   王夫子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可最后,他只是欣慰一笑。   “嗯,你明白了就好。”   他笑起来时,脸上的褶皱变得更多,唯有目光清亮如昔。   云乘月伸出手:“如今你的阅历、修为都远高于我了。再叫你师弟,总觉得很怪。所以,王夫子,面对眼前的危机,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合作共进,为身边人的安危而努力,好么?”   王夫子呵呵地笑出来。他伸出手,郑重又小心地与她一握。   “老夫一直是这么做的啊。”他快慰道,“而且……大师姐,多谢你愿意把我当王道恒。”   他是鬼仙,本质是死灵,是王道恒一缕执念再结合世人对“王夫子”的想象,供奉、塑造而成。他有王道恒的一部分记忆,也有他的大部分性格,可他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王道恒。那个千年前有血有肉的人类,早就死在了千年前,只剩他独自度过这漫漫岁月。   “你在说什么啊,你当然是王道恒,只不过,你是自己版本的王道恒。无论是你,还是当初的王师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云乘月说得理所当然,还带点促狭,“不过现在你可是德高望重,我擅自开导你,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王夫子笑着摇头,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有的事。身在局中总是一叶障目,我也不能免俗。可‘版本’是何意?”   “嗯……大概就是独一无二的意思。”   “原来如此。大师姐总有些新奇的词语,这一点从未变过。”   笑过了,他又面露疑惑:“但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个疑问。当年之事被人刻意隐瞒,以致世人只知十三州、不知薛皇,可为何当年之人,都不记得大师姐你?简直就像把你这个人的存在,整个给挖走了。”   “我也疑惑这件事,可相关的记忆一片空白。”云乘月摇摇头,“可你记得我。”   “在大师姐你出现之前,我的记忆也很模糊。只隐约觉得有这么个人,但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做了什么事,我丝毫想不起来。”王夫子坦言道,“想来薛皇也是这般。”   “……提他做什么。”云乘月移开目光,“这应该是好事。你们都记不清楚,那幕后之人肯定也记不清楚。我们不妨继续让他猜去,维持个表面安稳,自己也好动作。”   “正有此意。”王夫子颔首,“让我最后再叫一次,大师姐,今后之事,还要你多担待。”   “自然。虽然我有些爱偷懒,可当年没做完的事总要有个结尾。有始有终,才不负师长教诲。在那之后,如果我们都还能继续活着,就要真正为自己而活了。”   云乘月笑眯眯:“到时候,你有没有兴趣去市井里开一间书院?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有教无类,让穷人的孩子也有书读。”   王夫子捋着胡子,笑呵呵:“那就太好了。”   ……   等时间到了九月初,书院便宣布了一批毕业和肄业的名单。不过宣布的时候,肄业名单上的学子们已经离开了书院。   毕业的是云乘月一人,而肄业的都是世家子弟。除了庄家叔侄、诸葛聪,季双锦也选择了离开。乐水作为乐家寄予厚望的嫡子,也及时返回白玉京,而且他是和季双锦一起上路的。   对于好友的选择,云乘月难免有点伤感,但她也能理解。双锦之前和未婚夫决裂,同时得罪了季家和乐家,所以她入学后,学得尤其刻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震慑两家。但才过去这么一点时间,局势就逼迫她在白玉京和书院之间做选择,她当然很为难。   况且,云乘月回来后,季双锦立即来看望她,发现她修为晋升第四境后,她大为吃惊。   当时,震惊过后,双锦很郑重地说:“乘月,你也知道我的状况,我太需要实力傍身了。你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从普通人修炼到第四境,除了天资聪颖,必定有些诀窍。你能不能教教我?大恩不言谢,将来我必有报答。”   这话说得很客气很礼貌,却显得生疏。云乘月当时就有点怔怔,想说“双锦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你说一声,我一定帮你”——可偏偏这句话她又不能说。   双锦需要修炼的诀窍,可她最大的诀窍就是:她修炼的时间其实远不止两年。可这能怎么解释?诸多隐情,实在难以言明。   云乘月挑着能说的都说了,包括她当初教导丁舒锦的方法,又把自己这次出门的感悟全都说了出来,还给双锦看了那枚“怒”字,再补充了后来胡师兄说的“修为缝隙论”。   她鼓励好友:“总而言之,我想,最关键的应该是探寻内心,做到真正的知行合一。”   她说了很多,但那个时候,双锦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复杂深邃,几乎不像记忆中那个笑眼弯弯、友善温柔的好友,可谁说人只有一面呢?   最后,双锦笑叹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藏着失望。   “乘月,这些我都在课堂上听过。你是真的自己领悟出的,还是有别人偷偷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秘诀,我完全能理解,可你真的不用这样糊弄我。”   云乘月无奈:“可……可双锦,我的修行路子真就是这个。我何曾糊弄过你?你这样说我,我真的有些伤心。”   更正确地说,她的路子是什么,明光书院的路子就是什么。因果关系就是如此。其实她也不想向好友隐瞒真相,只是白玉京中敌人未明,她和王夫子商量过后,一致决定暂时保守秘密。   季双锦却固执起来。她嘴上淡淡地道了歉,可眼神写满了不信,而且不等云乘月继续解释,她就转身走了。   翌日,便传来她早早登车,和那乐家天才乐水一起离开,前往白玉京的消息。她没有和云乘月告别,也没告诉陆莹,更没留下书信。反而阿苏还偷偷给她们留了信,信中说,小姐一时钻了牛角尖,请她们不要介意;小姐心里其实很看重她们,可现在小姐修为最低(不到第三境),她心中难过,才胡思乱想。等之后小姐缓过来,三人一定能和好如初。   云乘月看了信,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叹一口气。鲤江水府同生共死的情谊犹在眼前,仿佛昨天她还和好友一起面对乐陶、一起受着训,今日便是分道扬镳。   “也许阿苏说的是真的……等双锦想开了,我们就能和好。”她试图开解自己。   陆莹在旁边,斜眼看她:“你要真这么想,蔫巴巴地趴那儿干嘛。”   她们正待在山海阁,也就是明光书院的藏书阁。这里独占一座山峰,园林别具特色,曲径生幽、虚实相生,不仅适合潜心读书,也适合学子们小聚畅谈。   拂晓正在山海阁里,跟着顾老师学字。云乘月是来接它下课的。至于陆莹,她成功地申请到了实践,不日就会和云乘月一起去往白玉京。当然,她嘴上的说辞是“我跟诸葛师兄回去看看”,才不会承认自己是要跟朋友一起。   云乘月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有点没精打采。   “我才没有蔫巴巴。”她说。   陆莹翻白眼:“你蔫得都快成颗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双锦是去跳火坑了,其实人家只是寻了个好去处,人往高处走去了。”   云乘月有点不服气:“那算什么高处?”   “乐家的乐水啊。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那姓乐的有事没事围着双锦转,双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由得那人转。”陆莹烦躁地说,“她是非要跟乐家纠缠么?走了一个乐熹,又来一个乐水!”   “往好处想……至少乐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比乐熹好得多。”云乘月强作镇定。   “那你不是又比乐水好得多!在你面前,谁敢说自己是天骄?”陆莹一拍桌子,声量提高,差点触发了山海阁的警报(阵法不允许学生声音太大)。   她不得不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之色都快溢出来了:“男人那也是可以相信的么?我都比男人可信!”   云乘月小声说:“你倒也不必拿自己做底线……”   “你挑我刺干什么!重点是,双锦就是觉得乐水能给她前途,而且这前途远比她自己修炼有盼头,比她跟着你有盼头!”陆莹重重叹了口气,“云乘月啊云乘月,枉你也大小是个人物,你怎么就不能许诺一份前程,把双锦留住?”   “我没有前程可以许……对不起。”云乘月有点垂头丧气。跟着她不仅没有前程,还可能有生命危险。明年的岁星之宴近在眼前,她还得去守擂,还要对付那幕后之人,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成为通缉犯……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道:“你说得对,双锦处境不易,想要得一份前程庇护,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该为这事难过,反倒要高兴她寻了个可靠的出路——只要别是嫁人当什么高门贵妇,被叫成什么乐季氏就好。”   陆莹冷冷道:“那样我会吐。”   “陆莹,那你呢?”   “什么我呢?”   “我进京,是为了岁星之宴的。而且不怕和你说,类似罗城的事,说不定我还会遇见,甚至遇见更凶险的。为了你的安危,我想……也许你和我保持距离更好。”   陆莹瞪大了眼,流露出震惊之色。   正当云乘月以为她是为了“比罗城更凶险之事”而震惊时,陆莹却哼了一声,伸手重重拍了她一下。这一下拍在她背上,真挺沉的,像砸人。   “陆莹你干嘛?”云乘月照旧趴着,只是瞪她一眼。   陆莹哼道:“行啊云乘月,我还以为你不懂江湖规矩,结果跑这儿来试探我,是吧?”   云乘月惊道:“什么?我试探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莹一脸笃定:“我说了我要跟着你,就是要跟着你,你不用来试探我的忠心。如果我没通过,你是不是打算做了我?”   “……???”   现在轮到云乘月一脸震惊:“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觉得会有危险……”   “停——考验我是没用的!考验一百次,我的回答都是我会一直跟着你!”陆莹伸手摆了个“停”。   云乘月愣了好半天,最后她捂了捂脸,笑出声来。   “啊,是这个意思……陆莹,对你来说,‘我就要站在朋友这边’,这句话是不是很难说出口?”   陆莹横眉冷对:“不要胡说,我可没说过这话。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   “明白了,从此我会尊称你为,‘冷酷无情只为利益行事的陆莹’。”   “你非要这样叫,也不是不行。”陆莹矜持道。   两人对视片刻,没忍住都笑起来。   一笑过后,刚才的郁结气氛就消失了大半。   陆莹用胳膊肘捅捅她:“其实我是能理解双锦的选择的。跟你说的一样,只要她别发疯去当个什么高门贵妇,而是换个地方修炼,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无可厚非。可你真不介意?”   云乘月撑脸看天:“不介意啊。我为什么要介意?”   “她确实有点心思太细腻,容易想得多。你们之前那么要好,生疏了不难过么?”   “我确实挺难过的……我觉得她误会我了,我真没对她藏着掖着。”云乘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所以我才说,希望阿苏说的是真的,以后我们会和好。”   “哼……”   两人沉默片刻。   云乘月开口:“说真的,我一直有种微妙的感觉,陆莹,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我和双锦要好?”   “什么?!我为什么要嫉妒这事,这事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嫉妒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好吧,我确实有点介意。”   “你介意什么?”   陆莹扭过头,僵着脸:“你对双锦很好。之前你们那么好,她还那么崇拜你,现在转头就跟别人走了,你却不生她的气。”   “你也不生她气啊。”   “那只是因为我跟她关系没那么好!”   “啊,你们关系没那么好么?之前我见你们成天同进同出,以为你们关系已经很好了。”云乘月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其实那时候,我也有点在意……我觉得你们一直在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在书院里无所适从,像被抛下了。”   陆莹吃惊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原来你也会这么想。”她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一直是高高在上、不染尘俗的仙女,不会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纠结。”   “我才不是仙女。之前那样只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些事……我以为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不去跟人交心,不关心别人太多,就不会被伤害,也不会再伤害别人。”   陆莹心想,那一定是不太好的事。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学着记忆中莫名的一幕,有点笨拙地摸了摸好友的头。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还能有我惨么?朝前看嘛。”她的安慰也有点生硬。   可好友却点点头,对她粲然一笑。她容貌明艳而不失清爽,笑起来令人想起春夏清新的百花,非常赏心悦目。陆莹以前是有点嫉妒的,现在却发现好友长得美,实在是一件大好事,这样她就随时可以洗眼睛。   “咳……那你现在还介意吗?”她有点别扭地问。   云乘月笑眯眯:“不介意了。陆莹,谢谢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当朋友。”   “你干嘛这么郑重其事,多大点事。你这么有空,干脆给我讲讲书道吧。我也希望自己的修为没有缝隙,你觉得我可以怎么做?”   “这个么,我想……” 第163章 尾声(3)   ◎傅眉的离去◎   枫竹摇动, 秋日明澈,论道不觉光阴,惊醒已是黄昏。   ——“咩!”   山海阁的门开了。顾老师倚在门旁, 微笑着望着她们。一头小麒麟背着小书包,快快活活地跑了过来, 嘴边还有一点残留的点心屑。顾老师向来宠拂晓。   云乘月站起身,对顾老师行了一礼。她知道对方是一名值得尊敬的老师。   顾老师冲她摆摆手,转身关上门。山海阁也要关了,她还要去最后检查一遍藏书。   “咩……”拂晓回过头, 怔怔地望着山海阁。   陆莹在旁边逗它:“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去白玉京了, 小麒麟,你见不到顾老师了, 难不难过?”   拂晓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看山海阁,再看看陆莹, 重重点头。   “可是我们可能很久很久都见不到顾老师了。”   “咩……?”   拂晓茫然地去看云乘月, 问:是真的吗?   “不会。你要是想回来看顾老师,什么时候都行。陆莹逗你呢。”云乘月把它抱起来,“我们拂晓可是一头有懂得穿梭空间的麒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咩!”   拂晓重重点头,又快乐地摇起了尾巴。   陆莹撇嘴:“你就宠它吧。小孩子家家,早点懂事比较好。”   “按麒麟的岁数,拂晓甚至是个婴儿……你确定你要欺负它?”   陆莹一噎。怎么就是欺负了?不过一个婴儿, 好吧, 她才不想担一个欺负婴儿的名头。   “算了, 不和你争。”她悻悻道, “你要回院子吗?”   “我要去后山。明天早上我们直接在山门前见?”   “也行。那我先回去了。我打算再去买点蟹壳黄当早饭,你要不要?我帮你带一个。”   “要。我还要豆浆。”   “知道了。”   陆莹走得很潇洒,架着飞舟,堪称一骑绝尘。她的飞舟是新的,外观简洁优美,性能相当好。这是云乘月送她的,这是她们在罗城的约定。陆莹很喜欢这架新飞舟。   拂晓歪头望着她的背影。   “咩?”   ——陆莹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不想去。她可是奉行‘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人。”   云乘月忍不住笑了,觉得陆莹真是很有意思,你觉得她很坏的时候,她偏偏又能善给你看,你以为她会明哲保身,偏偏她能冲上去拼命,可当你觉得能对她无话不谈,她又跑得飞快,生怕听多了威及自己的小命。她怎么这么有意思?活得有滋有味。如果是陆莹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不会遇到“缺乏烟火气”这种事——她就是烟火气本身。   ……   秋季的白昼明显短了。晚霞一起,星河便升。   云乘月一边啃牛肉酥饼(晚饭),一边到了后山。后山还是那样,细密的文字组成巨大的绳索,将这片区域捆得严严实实。一进去就是永夜。她抬头看天,以前觉得这片星空虚假,可现在再看,她却生出一点熟悉:这些星星的位置,分明是千年前的模样。   她一直到了那座山头,见到那座小木屋。这里静悄悄的,山林绿得浓烈,仿佛忘了季节更替。   有两人已经站在木屋外,正负手沉思。一人身材高大,留着整齐的黑胡子,五官深刻、面容严肃,另一名则是肤色白皙的圆脸青年。   “张……夫子?还有鲁润师兄?”云乘月迟疑道。   那正是律法大道的师徒二人。张廉张夫子,以及他的亲传弟子鲁润。   “咳……云同学来了?”   张夫子看上去有些尴尬。虽然他表面还是那么严肃,但刚正的人很难拥有完美的伪装。他在原地僵硬地站着,看看云乘月,又看看身后的木屋,姿态居然有些狼狈。最后,他嘟哝了几句客套话,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守心,你继续在这里待着!”   张夫子扔下这么一句,一转身就消失了。   云乘月一头雾水,只能去看鲁润:“鲁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张夫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们认识傅眉?”   “这个……呃,云师妹,好久不见。至于老师,还有傅前辈,呃,这个,确实是旧识,还有我也知道傅前辈的存在……唉,总之,之前一直瞒着你,我先跟你赔个不是。”   “老师和我今天来,是为了给云师妹做个见证。”   鲁润苦笑着作揖,也有点尴尬。不过他有一张天生亲切的圆脸,还带着少年人的无害感,所以连尴尬也显得可亲。他是那种,即使好几年不见,见面笑一笑,就能让人觉得熟悉的性格。   “见证?”云乘月疑惑了片刻,就抛下了这个问题,转而眼睛微亮,“你先告诉我,张夫子和傅眉是旧识?什么样的旧识?”   刚才张夫子分明是不好意思了。真是稀奇。虽然她跟这位律法大道的夫子不熟,却也知道他是个方正君子。方正君子能有什么忸怩的?肯定有故事。   鲁润有点惊讶,心想云师妹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再看她手里还捧着最后一点牛肉酥饼,嘴边还有一点残渣,满脸写着“我很感兴趣,快告诉我吧”——俨然是山下最平凡的活泼少女,哪有半分山上学子的清高自持。和之前更是完全两样。   “老师的事情,我不该多说。”鲁润先是摇头,一本正经,“不过,今天的事也和云师妹相关,所以告诉云师妹并不逾礼。我的老师曾与傅前辈是一对道侣……!”   咚——!   一只木碗从小屋里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在了鲁润后脑勺上。   ——“那小子!满口胡言什么,是找打还是找死?”   不见傅眉其人,却听得出她语气凛然。然而,无论是鲁润还是云乘月,都听出了她声音的虚弱。   他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立即进了屋子。   “傅眉,你感觉如何?”云乘月问。   “好得很。”傅眉斜坐在床上,散着头发,神情还是那么淡然,又透着一丝高傲。但一豆昏黄的烛光,却掩不住她憔悴的面色。她嘴唇白中带青,竟有些奄奄一息的样子。   这一照面,连鲁润都惊在了原地。“傅前辈……”他喃喃道,“我,我马上叫老师回来!”   “叫什么叫?不就是做个见证,你啊他啊都一样,别做这么忸怩的情态。”傅眉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咳了几声,好咽下嗓子里的沙哑。   “我只是多睡了一段时间……一下子醒来,有些不适应。”她看向云乘月,多打量了她几眼,忽地露出个微笑,“嗯,你现在看上去就好得多,比当年宋幼薇更好。”   之前在罗城,傅眉以神魂潜入,宁肯燃烧自己,也要隔空给那幕后人一剑。正是那一剑,逼走了幕后人,断了鲤龙的后路,而她自己在大笑中消失。   她的身体则陷入了沉睡。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一剑不单伤到了神秘的幕后人,也重伤了她自己,而且危及到了生命,她才会陷入沉眠。   如今,她总算醒了。   云乘月总算松了口气,诚恳道:“你没事就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这个么……”傅眉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我快死了。”   “……什么?”   “傅前辈?!”   “大惊小怪什么。人总有一死,我活得够久了,想做的事也做了。可惜没能杀了那个人……我真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亲眼看仇人遭报应。”傅眉说得很平淡,“云乘月,之后你帮我杀了他,我在九泉下记你人情。”   “……”   “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们两个都是第四境的修士了,难道还没看淡生死?”   鲁润猛地抬头:“我要去找老师!”   说罢转身就要跑。   “站住,不准去!我不想看见他。”傅眉咳了几声,“而且,你道他不知道我要死了么?他知道,王夫子也知道,我们都知道。只是他晓得我不想见他,才识相地滚了。我算他还有点良心。”   鲁润讷讷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字词,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的神情并不很悲伤,更多是震惊和疑惑,就像一只蚂蚁望着濒死的大象,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强横的生物也会死去,而且就在自己眼前。她难道不该在什么厉害的战场上,英勇壮丽地死去?或者作为罪恶的一方,被刚正不阿的律法诛杀……   鲁润承认,他一直不觉得这位傅前辈是好人。可是这样平凡地卧在床上死去?他简直难以理解。   他只能愣愣地站着。   傅眉反而笑了笑。她此时感到了一种不符合她性格的宽容,觉得这傻愣愣的小家伙简直有点可爱了。   “云乘月,你过来。我还保管着你的东西。你那封信,喏,还给你。”   她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云乘月沉默地接过来,扫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信已经被拆过了,而且厚了很多。显然,傅眉遵守承诺,增添了很多她觉得是真相的往事。   “你不看?”   云乘月摇摇头:“我想看。可现在……”   “怎么一个个都把生死看得这么重。”   傅眉更笑起来。她有一张属于中年女人的清瘦的脸,容貌清淡细致,敛目低眉时甚至显得娴静温婉。可当她扬起眉毛,露出一对灼灼的眼睛,当即就暴露出她内心的张扬自信。这是个带着兽性的女人。   “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鲁润那小子,过来做个见证。”   她的声音里止不住地透出虚弱,好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植物。云乘月忽然明白,傅眉是真的要死了。她们相处的时间很少,甚至还有过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傅眉在罗城风雨中陪着她,教她用剑,还燃烧神魂给了幕后凶手重重一剑。她很难不欣赏这个女人。她原本以为她们会有更多时间相处,哪怕不交朋友,知道世上有这么个潇洒的人,也令人高兴。   可是,傅眉要死了。   云乘月轻声问:“是因为罗城那一剑?”   “是,也不是。”傅眉满不在乎,“二十年前我就根基受损,注定好不起来,这二十年里我在这儿清修养命,其实就是苟延残喘。这二十年真无聊,加在一起都不如罗城那一刻痛快!云乘月,还要多谢你让我能有这一刻的痛快。”   “为了感谢你……算了,我都要死了,才懒得说那些假话。王夫子真会强人所难。”   傅眉皱皱眉,从枕边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卷横轴,透着沧桑古朴的气息,似乎是古时候的字帖。   “王夫子说,让我把《云舟帖》的真本交给你。”她淡淡道。   一旁的鲁润倏然惊愕:“《云舟帖》的真本?是那个《云舟帖》?可不是说,书院只有摹本,而且摹本早就让当年的宋幼薇带走了……?”   云乘月也有些不解。因为她知道《云舟帖》的真本一直在薛无晦手里,从没转手。那傅眉拿的这一本是什么?   但立刻,她又明白过来:这是王道恒的意思。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光明正大地持有《云舟帖》。如此一来,她可以把生机书文、修为大进,全推给《云舟帖》。   她伸手接过,了然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保管《云舟帖》真本,不会辜负傅眉你,也不会辜负王夫子的期望。”   傅眉懒洋洋道:“我对你唯一的期望就是把该杀的人杀了。至于你在修炼一途中能走多远,我一个将死之人才不关心。”   她转去看另一个人:“鲁润,你见证清楚了?”   青年还有点恍惚,只觉短时间内自己的头脑快要炸了。他游魂似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复杂心绪,伸出双手。他左手拿一张白纸,右手握一支铁笔,沉心定气片刻,眼神也跟着沉静下来。这时,他才手腕一挥,如雨落一般写出一段文字。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记《云舟帖》真本现世,由明光书院傅眉传于明光书院云乘月……   写完后,落下一个“法”字。   律法大道的修士们,最讲究严谨、准确、真实。如果他们记录了什么事,再落下自己大道的书文,就意味着他们用道心发誓,这份记录符合他们认定的“真相”。   傅眉所说的“见证”,就是这个意思。   眼见记录落定,傅眉舒了一口气。她可以不用再挂心了。这念头一起,她的脸色就变得更灰败;死亡的阴影更浓重,将她仅有的生机也一并驱逐。   鲁润有些悲伤地看着她。他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做好的记录要拿去给师长,再经过一轮认证,才有更强的公信力。   屋子里只剩两个女人。   云乘月忍不住。她坐在傅眉窗边,祭出“生”字书文。白色灵光荡漾,多少让傅眉的面色好了一些。   “何必做这些徒劳的事。”女人却只淡淡一笑,“你的生机书文再神异,也跨不过生死的规则。生死荣枯本是大道的一部分,你是生机一道的修士,你更要接受这一点,而不是被它束缚。”   云乘月立即说:“我只是违背不了这个规则,做不到淡然接受。”   “嗯……这一点你就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不太一样,也和杨嘉不一样。”她说的是生机大道的杨夫子,口吻像念小孩,“我是从来不懂你们生机道在执著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要更讨人喜欢点。”   傅眉微微地笑:“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你要待在这里陪我?”   云乘月默默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又乖张任性,对你不怎么好。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陪陪你。”   “你难道是觉得,一个人死去,实在有些孤独?不,这是我向王夫子要求的。我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想陪着你。”   云乘月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   傅眉沉默了。半晌,她伸出手,迟疑地顿了顿,终于轻轻抚上云乘月的脸颊。   “虽然我的年龄都能给你当祖母了……可我总记得你说过,你三岁就失去了母亲,是不是?我就情不自禁觉得,你和我女儿很像。”   “女儿……?”云乘月吃了一惊。   傅眉笑了,有点得意:“看不出来吧?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不是我生的,是路边捡的,当时她才一岁多,坐在车祸的血泊里,被她已经死去的父母护着,哭得直打嗝。我觉得她有点好玩,就带了回来。”   按傅眉的性格,带回来了,那就是她的。   一开始她本没想过要当小姑娘的娘,可那小孩哭了一通,莫名其妙就认准了她是娘,牵着她的衣角“娘”啊“娘”啊的叫。傅眉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存在,连只小动物都没养过,突然有一团柔软脆弱的生物贴过来,她一下手足无措。   原本是打算带回来就扔给别人的。可小姑娘紧紧抓着她的手,小小的脸蛋上全是依恋和信赖。傅眉很新鲜,想着那就多带几天,结果就这么一天天地带了下来。最后,她也默认自己就是小姑娘的娘了。   那时候她和张廉还是道侣。那个男人整天沉迷研究律法,很迟了才发现她多了个女儿。他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恼怒,说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养别人的小孩干什么。   傅眉当即大怒,一句话不说,直接和张廉打了一架。打完了她扭头就走,决定即日起这个男人就不再是她道侣。反而张廉委屈巴巴地跑来反复赔罪,想要和好。傅眉懒得理他,自己带着女儿一起练剑,门都懒得出了。   “她很有学剑的天赋。我给她削了树枝,她那么小一个人,舞起来居然像模像样,还不怕摔跤,真是可爱。”   时至今日,说到当初那小小的姑娘,傅眉也是眉飞色舞,眼睛发亮。   云乘月问:“那,后来呢?”   傅眉的笑容倏然消失。   她怔怔了一会儿,慢慢说:“后来,她就死了。”   起因是张廉带孩子出去了。原来那两年里,他执著地认为是这孩子导致了他和傅眉决裂,一心想把孩子送走。而且,他是个熟读律法的人,坚持认为应该把孩子送回给亲人,让她认祖归宗,这很重要。他一直在找那孩子的亲人。作为明光书院的夫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还说服了其他人,一起骗傅眉出门,好悄悄把孩子带走。而等傅眉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她气得不行,和张廉打了一架,马不停蹄又冲了出去,去找孩子。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儿找。大家都不肯告诉她孩子送去了哪里。那段时间,王夫子正在沉眠,也帮不了她。   傅眉只能靠自己,拼命地找,不停地找。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张廉觉得‘认祖归宗’这件事那么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是天公地道,所以他觉得我一定会懂。可我到现在都不懂。我只觉得他,还有他们所有人都蠢透了。”   好在,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广大的修士。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在书院深居简出,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小姑娘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家里还算富裕。可她亲生父母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了(“马车从直道上突然坠落”),她被送回去后,就交给了叔叔和婶婶。然而,其实那场车祸就是她的叔叔策划,是她叔叔为了谋夺家产,才害了自己的兄嫂。   小姑娘落在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岁多做不了家务,就当个出气筒,天天都哭得很可怜,少挨顿打都要谢天谢地,更别说去读书、写字、练剑了。   而这些,都是傅眉后来才听说的。   因为当她赶过去的时候,那座小城发生了和这次罗城差不多的事。动静没这么大,没这么渗人,没这么凄惨。可对大部分平凡人来说,常常就是这些微小的、随处可见的天灾人祸,悄无声息地折磨人,甚至夺走了他们的命。   小姑娘一家是被作为“染了疫病”的处理的。尸体直接烧了个干净,成了一把灰,又成了一把泥。   “起初大家都说,那是意外。”   傅眉恍恍惚惚地回了书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是什么感觉,是成日痛哭、成日后悔,还是只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和女儿一起练剑的小院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人在太过悲痛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断弦,像起了一层雾,把内心和周围的世界隔开;她知道自己活着,但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果真是意外吗?她不想相信,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星祠、神鬼,也就无从查起。   但是,王夫子醒了。   那位鬼仙时不时会醒过来,看看他的书院,也看看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他得知了傅眉的事,当即将张廉和其他相关的人叫过来,痛斥一顿,骂得一群人脸红脖子粗。那是傅眉第一次看见那位笑呵呵的老人发火。她小时候得过他教导,印象并不是很深,但那次之后,她发自内心地尊敬他。   更何况,王夫子还告诉了她真相。他告诉她,她的女儿是被献祭了,是被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大人物,拿去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做了无数生祀中的一个。   她的女儿,她的小姑娘,才三岁多,才那么一点点大。她修炼很有天赋,练剑尤其像样,挥剑的样子像头小野兽,睡觉前依偎在她身边,又成了一只软绵绵的雏鸟。   那就是她的女儿。是她亲手带回来的,全心全意照顾的女儿。   为什么张廉那些人,可以“自以为为了她好”而带走她?   为什么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物,可以随意牺牲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小姑娘,而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不是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吗?不是说君子连飞蛾都不忍心杀死吗?   为什么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小姑娘。那甚至不叫“杀”,那叫“处置”,是一个人对一件没有生命、没有自己意识的物件,才会使用的方式。   “那时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女儿的‘死亡’。或许还有王夫子。张廉他们看见的是‘意外’,其他人看见的是‘不幸’,幕后凶手觉得这些都是‘安排’。”   傅眉神色奇异:“你明白吗?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看清了,那是一群人合力杀了一个人。可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   因为并不把对方当个人,所以甚至不会冠以“杀戮”之名。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自己的道:承认杀戮,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尊重。他们杀了我的女儿却不敢承认,因为他们太虚伪,但我愿意承认,我想杀了他们,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杀了他们。他们不尊重我的女儿,甚至不尊重我,那我就先尊重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反过来学会,什么叫‘尊重’。”   那就是二十年前的杀戮之夜的由来。   后来大家都说,是傅眉悟道不顺、入了歧途,是她走火入魔,才对诸多无辜的同门下手。她甚至想杀了张廉,只是没能杀成。   可想杀张廉,需要“甚至”吗?傅眉觉得那些人的用词很奇怪。其他人都杀了,张廉不是更该杀?可惜杀不了而已。也许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没有半分后悔,只叹息自己实力不够,杀不动张廉,也杀不动那个藏头露尾的“大人物”。   血流成河之后,幸存者都主张杀了她。是王夫子留住了她。他说,如果急急忙忙杀了傅眉,相当于对白玉京低头,自认意趣之道存在重大缺陷。其实白玉京的法度之道何曾没有出问题?只是他们做惯了表面太平,不让人抓住把柄。   为了大局——向来是这个词——大家都同意,把傅眉囚禁在后山。王夫子亲自布下的阵法,绝不准她踏出后山一步,甚至禁锢了她绝大部分力量,来安定人心。   可只有傅眉知道,她和王夫子立下了约定。她会在后山修心,等待王夫子说的“时机到来”。她会沉默地磨剑,一年又一年,直到终于能将这一剑送进凶手的胸膛。   现在,她做到了。做得不够完美,但她尽力了,无愧于心。   “我要去找女儿了。”   傅眉的声音变得更轻、更轻,比羽毛更轻。她的眼神也变得恍惚,少了那些刚硬尖锐,多了些柔软慈爱。她抚摸着云乘月的脸颊,而后者才发现,原来那手指如此枯瘦,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力。   “我要去找女儿了。”她又说了一遍,面上笑意荡开,“这么多年过去……她会不会已经长大了?虽然王夫子说,人死后如果不成死灵,魂魄就会渐渐消散……但也许在天地间,她依然看着我。”   “而我终于……也能再抱抱她……我想告诉她,告诉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娘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她的手渐渐垂落。临死之际,再强大的人也只显得这样平凡。   “云乘月,你答应我,杀了那个人……也许在我魂魄消散之前,我也还能看见……”   “我答应你。”   云乘月含着泪,用力抓住她的手。   傅眉定定看了她一眼,最后笑了笑,眼皮垂落下去。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笑容也还凝着;就这样,她再也没有了声气。   “……傅眉?”   云乘月哽咽片刻,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其中有怎样的隐情,我都会杀了他。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他。”   她仿佛在对傅眉说话,也仿佛在自言自语。其实她还留存了一线希望,也许傅眉会成为死灵?像薛无晦那样,像乐陶和申屠侑那样,总归还是生前那个人。   但没有。傅眉活着的时候干脆利落,死了也不留遗憾。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死得痛痛快快,没有半分执念,成不了死灵。   而云乘月能做的,也只有站起身来,抬头去看。   傅眉一死,后山的大阵自然解除。那些龙蛇般的阵法锁链断了,好像被烧掉的纸钱;永夜的、千年前的天空渐渐褪去,让位于真正的夜空。   她看见傅眉的灵魂升起来,一开始是光亮的、蓬勃的,而后渐渐散开,变得像星星,最后像萤火虫。山里还有其他灵魂升起。每时每刻,生死枯荣都在发生;并不是只有人类有生死。   “……再见。”   她轻声说,泪水在下巴汇聚又低落。她抹掉,但抹不完。最近好像有点爱哭。但这有什么关系?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害怕身边人离去,每次遇见别离,都会哭很久。只有在泪水中,她才能把他们的愿望刻进骨髓,然后继续活下去,替他们完成未竞的心愿。   过了很久,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师姐。”   她回过身。在草木的围绕中,站着一名黑衣青年。他仍是散着长发,眉眼带着天生的阴郁,眼神里压着深深的东西,却只会抿着嘴唇做得面无表情。   薛无晦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   “师姐,不是我做的。”他喉头滚动一下,“真的不是我做的。”   云乘月如梦初醒。   “啊……我知道。我了解你,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品行。”她喃喃道,“我只是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你了。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还有点哑,鼻子里也都是清水,只能赶紧吸溜几下。   “不是才回来。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绝地天通’开了。王师兄叫我帮忙,把各地的阵法信息整理了给他,我忙着这件事。可……我不知道你在罗城。我不知道你也遇见了,我不知道当时你修为被封印。如果我知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云乘月想。这个急急忙忙解释,却又拼命想表现得很冷静的人,跟帝陵中总是沉默的帝王不太像了,而更像当年的小师弟。但如果是记忆里的小师弟,那他应该意气风发得多。   “……师姐?”他停了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你不相信我?”   云乘月摇摇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她就自己走过去。   “我当然相信你。而且没关系,我并不怪你没能赶来。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她又吸了吸鼻子,避免泪水流得太狼狈。   他盯着她走过来。   “师姐……”   他还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话语终结于一个拥抱,还是应该叫“靠着”?薛无晦有点茫然。他变得更僵硬,只有眼神能压下一点点,去看那个依靠在他肩头的人。   “让我靠一下。”云乘月疲惫地说,“我现在真的很难过。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等等再说。”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就先不着急。”   他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她没有反应。他的身体也就慢慢放松下去,手指也敢真的落在她手臂上了。   “师姐,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我也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真的……太好了。 第164章 尾声(4)   ◎宫中秘事◎   虞寄风走进了辰星的宫殿。   白玉京的司天监是一座交叠着不同空间的建筑, 而五曜星官在这里各自拥有居所。除了岁星的殿堂多年未开之外,其他人都把居所当成了家。因此,这些宫殿各有各的模样, 绝不统一。   辰星的宫殿宛如星空,四面八方都是星辰, 甚至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这里颠倒上下。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却只有她一个人。虞寄风曾问过她,是否会感到寂寞, 但辰星从不回答这类问题。   “辰星, 这么空旷的地方,你待着不难受吗?”   “……”   这次也是一样, 对方没有回答。   银色长发的少女背对他坐着,面前竖着大大小小的水镜。她经常抱在怀里的那面银镜则放在一边。   “荧惑,你活着回来了。”她的声音清冷如碎冰。   虞寄风笑嘻嘻地走上去:“我活着回来了。怎么, 你是遗憾, 还是不遗憾?”   辰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微垂着头,手指在拨弄什么。那是一架琴,看制式应该很古老。她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根根地去挑动,弹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琴。”   “我不会。”辰星没抬头。   “那你在弹什么?”虞寄风煞有介事地说,“莫非这就是真正的‘乱弹琴’?”   银发星官没说话。她向来不爱搭理虞寄风的无聊言语,也就一并回绝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试探。她只是垂着眼睫,雪色的长睫毛覆盖着深蓝的眼珠, 越发像一尊冰雕雪琢的雕像, 而不是一个活人。再说了, 哪有人类长成这个样子?   虞寄风伸出手, 挡住了那架琴。   “我听说太白死了。”他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个人沉醉权术,修为虽然不够精纯,做事却足够小心。我听说他去罗城调查我失踪的事,去了不久,他的命魂灯就灭了。”   辰星抬起头,静静地也冷冷地看着他。   虞寄风问:“太白为什么会死?”   辰星微微拧眉:“大约被鲤龙吃了罢。这是个意外。”   “果真是意外?我刚才去命魂殿看了一眼,不光是太白,镇星的灯也灭了。他被派去西北调查当地异动,而这一次,西北的定沙湾也发生了神鬼逃逸之事。”   虞寄风声音也冷下来:“至于我,如果不是因为有云乘月在,恐怕也难逃一劫。短短时间内,接连两名五曜星官死于非命,辰星,你就不怕下一个是你?”   “就算轮到我,那又怎么样?”   “……什么?”虞寄风一怔。   辰星望着他,还是那么微微拧着眉,又透出一丝单纯的好奇。她的眼神清澈如冰,清澈得像是什么都映不出来。   “我说,不管是你死,还是我死,那又如何?我们活得已经很久了。我反而很惊讶,荧惑,你竟然还没活够?像我们这样手里有无数冤孽的人,死了有什么可惜。”   虞寄风不高兴了:“什么冤孽?我手里才没有冤孽。我从没乱杀人。”   “我们都没有乱杀人,我们都只是奉命杀人。可被奉命杀掉的人,就不冤吗?”   虞寄风愣了愣:“那最应该反省的也不是我们……辰星,别告诉我,你竟然是一个会为了踩死蚂蚁而哭泣的小姑娘?”   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拍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辰星没有神情波动。她略歪着头,像一只冰冷无生命的娃娃,或者别的什么异类生物。   “不,荧惑,你之前不是这样想的。你之前和我一样,活着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想活了还不行?”虞寄风狼狈一瞬,立即理直气壮起来,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倒是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你肯定知道什么。好了好了,当个好孩子,告诉我嘛。”   辰星眉头一皱,一巴掌扇出去;夹杂着冰锥的寒风呼啸而过,逼得虞寄风退后几步,险些摔个跟头。   “少用那种恶心的语气跟我说话。”辰星站起身,也不再管那架琴,只抱起自己的镜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能告诉你。其实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因为一切都已经注定,未来无法改变。知道太多没有好处,荧惑,你原本很明白这一点。”   “就是说,我已经变了,变了!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辰星蹙眉:“你为什么要变?”   虞寄风叉着腰,好似个市井无赖,振振有词:“因为我看到小云那么努力,撞破南墙也要抓住眼前的生活,我就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我很感动,我决定也要向年轻人学习。而且辰星,我建议你也跟我一起。你不是很喜欢小云吗?”   那个名字让辰星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她好似有点怔怔,又抿着嘴唇,不肯将这份怔怔流露出来。最后她垂下眼,微微摇头。   “我并不是喜欢她。”她迟疑地顿了顿,“我只是希望……她能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我希望她真的是岁星。这样的话,明年之后,至少还有人能……”   她语焉不详地吐出了几个词。虞寄风竭力想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从中窥见真相,但他失败了。   “辰星,你到底……你代表的是陛下的意志,是不是?”   辰星摇头,还是摇头。不知道这是否认,还是意味着“不能说”。   最后,她只留下了一句警告。   “荧惑,如果你真的想要活下去,就什么都别做。就待在白玉京,哪里都别去。”   她消失了。   虞寄风愣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这是你自己的宫殿,你跑什么?要走也该是我走。”   他环顾四周。星辰在这里运转。它们都是天上的星星的投影,只比真正的星空延迟一点点。在这里能看见太阳、月亮,能看见五曜,能看见大大小小的星座。   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有司天监的老人曾告诉他,说辰星很喜欢星空,也很喜欢司天监。这个房间是她自己一点点亲手打造的,再没有别人像她那样沉迷星空了。   当年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很久,他甚至不大记得对方的容貌、名字。但那个时候,辰星好像还没有这么冷冰冰。那个女人也会有自己的爱好?真是不可思议。   虞寄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让我什么都不做就不做?动物临死前还要挣扎几下,更何况人类。”他自言自语,也下定了决心。   ……   辰星走在空间交叠的通道里。   上一刻她还在自己的房间,下一瞬她就出现在宫廷中。她走过九重门的最后一道门,没有回应侍卫们的问好。她其实通常都会对他们点点头,但最近她越发心事重重,没有精力分给别人。   “辰星星官。”   这个声音的主人不能不理。辰星停下脚步,侧头望去,略行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北溟对她点了点头。他还是那样,披着袈裟、捻着佛珠,却留着长发,还戴了一顶精致的小冠,白面上一对凤眼,神情悲天悯人。辰星总是不明白,他明明不是那种宽厚悲悯的人,为什么非要做成这个姿态,是生活太无聊了吗?   无论心里怎么想,辰星面上还是一片冷淡:“太子殿下也来了?”   “我原本就在殿里,是出来等里头谈话结束的。”太子口吻熟稔,也没什么在外人面前的架子,“王道恒在里面。”   “……明光书院的王夫子?”辰星一怔。   “还能有哪个王道恒?”太子呼了一声佛号,虽然这佛号完全没有意义,只能衬托他眉眼间的平和悯然,“原本这次开启‘绝地天通’是无奈之举,本想尽量悄悄办完事,好让岁星网再多支撑一段时间,却被王道恒那老奸巨猾的给利用了。亏他还是古之圣人,竟半分不为苍生后代着想。”   辰星沉默不语。她只看了一眼面前紧闭的大门,心想原来那位王夫子在里面。不知道他和陛下在谈论什么,是不是提到了云乘月。   她不说话,太子就有一点尴尬。他又呼了一声佛号。   “我却是又忘了,辰星星官没有记忆。”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神情变得更加温柔悲悯,“真是辛苦你了。等将来我继承大统,必定会继续重用辰星星官。”   辰星麻木地站着。虞寄风总说她语焉不详,其实太子比她语焉不详多了。有时候她自己也会疑惑,是不是因为和太子、和陛下待久了,她也就只会那种被称为“语焉不详”的说话方式。什么叫她没有记忆?她明明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很多事,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太子殿下慎言。”   “怕什么,皇兄并不在意这些。”太子笑道,“明年岁星之宴过后,天下就又能太平许久。皇兄为此殚精竭虑多少年?我等正是要承接过这番重任,才不辜负皇兄。”   辰星悄然捏紧了怀中的银镜。她抬起眼,冷冷地注视着太子。   “太子殿下为何如此肯定?”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假如明年祭祀的名单上,有我,也有太子殿下,那当如何?”   太子吃了一惊。他呆呆地看着她,喃喃一句“不会吧”,似乎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紧接着,他又露出释然的笑,说:“辰星星官何必开这种玩笑。若没了我,皇兄又能把江山交给谁?难道……”   他盯着辰星,忽地露出一丝狐疑。他打量着她,不再是那种打量“未来忠臣”的眼神,而更接近打量竞争者。他什么都没说,可这副表情活像是觉得皇帝可能把位置交给她。   辰星看懂了,心中顿生荒谬。太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莫不是疯了或傻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且她一直都知道,对陛下来说,太子好歹是个人,自己却只是一条狗或者一只猫,甚至一样冰冷的工具。谁会把基业交给工具?   好在,门开了。她终于有理由脱离眼前的对话。   宫门深深,但不及眼前的幽暗深。这座宫廷最深处的大殿,从来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肯让丝毫光明投进来。室内间隔放一盏明珠灯,阴恻恻地照亮梁柱上的雕刻和绘画。这么多年了,辰星从没看清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走一段路就会遇到雾气。雾气渐浓,又渐散。她知道这代表了空间的无穷变化。宫殿的主人并不真的在“宫殿深处”,而是在另一个神秘的空间。这样费心地掩藏自己,和缩头乌龟有什么两样?辰星偶尔会闪过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最后,她走到了一处空旷的房间。这里四周放着毫无用处的屏风,前方白玉台阶层层而起,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御座。御座上又是云雾缭绕,不让人看见帝王的真容。御座很高,也很巨大,甚至不大像人类会用的。   台阶前,还站着一位老人。他一身淡蓝长袍,大袖垂落,露出苍老的、青筋虬结的手。当他回头看来,两条雪白的耳发便飘飞出一段弧度,衬得他面容更慈祥。但那张慈祥的面容却满是冰霜。   辰星曾听说,王道恒是一位很慈爱、很爱笑、很关心学生的老人。不过显然,她也好,太子也好,御座上的陛下也好,都不属于他能笑呵呵面对的范畴。   也包括旁边的薛暗。   就在离老人不远的地面上,那位鼎鼎有名的飞鱼卫之首——薛暗薛将军,正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他身边都是血。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还会无意识地动弹,那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只需要看一眼,辰星就知道,陛下又拿薛将军出气了。她不清楚缘故,但从她有记忆开始,陛下身边总是会有这么个出气筒。一个死了又换一个,和野草一样地割不尽。他们必定冷冽寡言,人才出众,很得重用,总是戴一张面具,而且面具下的脸都长得一模一样。辰星曾猜测,陛下是不是特别恨这个人,可为什么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她很肯定,薛暗之前的“薛将军们”,都死得很彻底。   不过,陛下身边的怪事也不多这一件了。辰星移开目光。她其实不喜欢这些血腥的场面,可避免不了,就只能尽量不看。   “太子来了,过来,站到前面来。”   御座的云雾背后,穿出一个尖锐又嘶哑的声音。这是陛下的声音。他的声音变得更难听了,字词之间还发着虚。看来,陛下果然受了伤,就是在罗城……那是岁星做的吗?辰星出神了片刻。   太子低着头,小步而上,谨慎地不会太靠近白玉阶梯。在陛下面前,他完全没了刚才的轻狂。   “辰星,你也来,先把薛暗弄走。脏兮兮的,看着烦。”   又是她。辰星回过神,有点不情不愿地走上去,僵冷着脸,祭出银镜。镜面射出光华,将地上的血污和薛将军一并笼进去。等光华消失,血和人就都不见了。   对辰星而言,这是习以为常的一幕。但王夫子却露出了怒色。   “这简直是兽行,非人哉!”他张口就是一句极严厉的责骂,“士可杀不可辱!你做下这般小人行径,何敢以‘大义’为名!”   陛下发出了一阵笑声。纵然声音怪异难听,也能教人听出他的愉快。   “随手的娱乐罢了。人都需要娱乐。”他笑道,“王夫子,还是要怪你没有早日踏进朕的宫殿,否则不就能早点发现了?”   老人的神情凝重得可怕。   有一瞬间,辰星以为他会暴起杀人。她倏然惊惧,本能地想要祭出银镜。   但王夫子什么都没做。他压下怒色,淡淡问:“陛下是不相信了?”   “王夫子要朕相信什么?相信你所说的,那云氏女修是当年的大师姐?别开玩笑了。二十年前,朕还真以为那庄幼薇是她,险些上了你的当。王道恒啊王道恒,世人都说你光明磊落,唯有朕知道,你真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皇帝的语气似笑非笑,在空旷的宫殿里鬼一样地回荡。   “更何况,即便真是大师姐又如何?王夫子何以如此天真,以为大师姐再世,朕就会收手?不,朕不是为了大师姐而做这些,朕是为了胸中抱负,是为了天下苍生。”   “何其荒谬,杀人者却自称是为了他人……老夫真不愿相信,你也是当年的学生之一。”王夫子沉痛道。   学生……什么学生?陛下曾给谁当过学生?辰星很迷惑。她偷偷去看太子,发现他神情自若,似乎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无所知。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所有的人之一。   辰星忽然生出了一种惶惶不安。这是一只螳螂发现自己背后还有黄雀时会产生的那种不安。   鬼仙还高声质问:“你究竟是谁?是当年的哪一个?”   陛下却只是笑。他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简直不像他了。   “……朕不会告诉你。已经只差最后一步。行百步者半九十,朕先前有些心急,可从现在开始,朕会更加谨慎。这个道理还是当年你们教会我的,多谢你啊,王师兄!”   鬼仙的神色异常难看。   辰星盯着他。有点奇怪……她想,为什么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王夫子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惊怒?那种明明白白的愤怒,好像是真的,却又好像是做给谁看的。   但辰星没吭声。她并不觉得自己比陛下更明智。   何况,陛下已经点了她的名。   “辰星。”   “臣在。”   她躬身行礼。   “明年的岁星之宴,那云氏女要守擂,你告诉荧惑一声,让他也参与竞争,去挑战。”   “什么……?”   便是辰星这般冷心冷情的,也当即惊呆了。荧惑可是五曜星官,是很有资历的大修士,是第五境的高手。云乘月才第四境。之前不是说,只让第四境的天才们去挑战她吗?   “愣着干什么。”陛下轻斥一句,声音里却还带着那怪异嘶哑的笑音,“岁星之宴的执笔人,多么重要的位置,谁规定五曜星官不能去了?荧惑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松松筋骨,也是好事嘛。”   可是,可是明年的岁星之宴是为了,那执笔人也是会……   辰星一直觉得,她跟荧惑的关系不怎么好,甚至就是不好。可这一刻,她脑海中却闪过了刚才虞寄风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说自己改变了、想要活了,眼睛里的神采是白玉京里养不出的飞扬。   她觉得生死无所谓。可荧惑不觉得啊……   “辰星?”   因为她怔怔没有回答,陛下的声音显出了一丝不悦。辰星顿时一个激灵。   “陛下,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确实做了。   “陛下,不如由臣来。”她说得很清晰,很冷静,“荧惑实力不如臣,决心也不如臣坚定。岁星之宴这么重要的事,不能交给这么不可靠的人。”   余光里,她隐约看见太子皱眉。他还在摇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但是,陛下笑了。   “能有这样的觉悟,不愧是朕的……辰星星官。很好,那就由你去。”   “谢过陛下信任。”   辰星俯首再拜。   王夫子缓缓吐出一句:“何必如此。”   “杀鸡也要用牛刀,王夫子岂不是才在罗城给朕上了一课?朕不是那等学不会教训的人。”   陛下有些得意,又咳了几声。   “最后一件事。太子,即日起,你替朕监国,每日亲政。”   太子一愣,继而面上泛出深深的喜悦。他手里的佛珠不再捻动,甚至当他跪下接旨时,那串名贵的、古朴的念珠被慌乱地砸在了地上。   “臣弟……臣弟遵旨!”   王夫子重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辰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告辞离去。   ——岁星,对不起。   卷四:天上玉京 第165章 上京   ◎“你就是……”◎   最近, 云乘月容易梦到往事。   是很久之前她还在书院的事情。不,不是现在的明光书院,而是太苍山脚下的几间屋子。   那时候生活没有现在这么容易, 食物的获取就是个难题。好在还有地可种,也有鸡鸭可养。吃的不算很多, 但总算能天天吃个七八分饱。这在那时已经很奢侈了。   院子里有棵香椿树,长得很好,春天便总有椿芽吃。她喜欢那棵树,也喜欢椿芽, 天气好又有空的时候, 她会站在树下,盘算椿芽什么时候能摘。   没过几年, 小师弟来了,主动接过了摘椿芽的重任。   她梦到的是他第一次摘椿芽的事。   是午后,春天的香椿枝叶摇摆。她站在树下打呵欠, 泛着春困。师弟已经左跳右跳地上了树, 只留下一句:“师姐,你稍等。”   她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叫大师姐。”   小小的师弟很固执:“师姐。”   来去几个回合,她也就随他了,只说:“多摘些椿芽。”   嫩绿泛红的鲜芽缀在枝头,一簇簇的到处都是,就像食物非常丰裕似的,很让人喜爱。师弟揪了几簇, 就想下来。   她不让, 说:“再摘点, 这哪里够吃。”   师弟有些不情愿, 露出不舍的神情:“摘多少?师姐吃得完么?”   “再摘些,又不光是我一个人吃。”   师弟还是抗拒:“摘太多,万一明年不发了怎么办?”   “还没摘到那样多啊。”她忍不住笑,“师弟,再摘一些吧。”   师弟只能妥协:“好吧。师姐,你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你?会做饭?”   “做得很不错呢。”   看他有点得意,她又忍不住笑,想了想说:“用来炒蛋。多炒一些,给书院里人人都送一份。”   师弟愣了一下,才继续揪椿芽。他一簇簇往背筐里盛,动作很熟练。可他有些不开心,摘了一会儿,又低头说:“可是师姐,蛋很珍贵。师姐吃一份,师长们吃一份,剩下的大可以拿去卖钱,何必……”   她才明白过来他的不舍,说:“你也有份。”   师弟却摇头:“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小小的少年坐在树枝上,衣衫上有好几个补丁,空空的裤腿下露出窄窄的腿,也好像树枝似的,还带着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他神情一派认真:“师姐,食物很珍贵……真的很珍贵。”   她想起他过去的经历。想说什么,又没说。   “师弟,这些蛋都是家禽生的,而家禽都是书院里大家一起养的,是所有人的劳动成果,当然该归所有人。比如师弟你,你虽然来得不久,做事却认真,给你叫‘应得’,不叫‘浪费’。”   只是一件小事。但他担心得这样认真,她也就回答得认真。   “应得……?”   师弟抿着嘴,不说话。   她以为他还要反驳,因为他很多时候都挺固执的。但他只是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他是那样一个眼睛黑亮的孩子,眉眼安静阴郁,天生心事重重又带点狠心的模样。但接着,他笑起来,眉眼舒展时被春阳照得透彻发亮,一扫阴郁,只剩阳光。   “好,那我也不忸怩了!”他咧嘴笑,是真正的少年的笑。   “师姐,你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想当人上人,只有你会说东西该归所有人。师姐,如果执掌天下的是你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她一愣,立刻摇头:“我这样的人恰恰无法执掌天下。”   师弟一愣,拧眉:“为什么?”   “首先,那很麻烦……”   “师姐!”他瞪大了眼,“多少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不行,我就是怕麻烦。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振振有词:“而且,我只想要身边的人都好。而那个位置的人,大概注定守不好身边的人。”   “不,师姐,你误会了。”师弟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心事重重,“也许最高的那个人无法守好每个人,可是爬不上去的人,却是一个都守不好。”   她说……   她说了什么?   不,梦境终究是梦。那些记忆早已模糊,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太久以前的事。她只知道,大概她是胡乱说了一些什么吧。   她看见那孩子对她点点头,跳下树来。他站直了身体,那时候却还是比她矮不少。他抬头认真地看着她。   “师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喜欢书院,也喜欢……”   话音渐远,画面也渐渐模糊。   她还在怔然,那些阳光和绿野却陡然一转,化为黑暗的雨夜。风雨潇潇,庄严肃穆的城墙如鬼影幢幢,四周立着看不清的影子,像人,也像鬼。   她看见了长大后的师弟。她看见他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浑身是血地站在雨夜中,神色异常凄厉。   一柄雪亮的剑,直直插在他心口。   无人握剑。   然而这一瞬间,云乘月心脏狂跳。因为她突然发现,她认识那柄剑。   那是……   三清剑之一的太清剑,也正是她本人的佩剑!   梦中那满身是血的青年,恍惚像抬起头,两道目光厉鬼似地射来。   ——师姐,你食言了。你分明说过,只要守好身边人……!   ……   云乘月豁然睁眼。   花了一会儿时间,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木质内饰的天花板悬在不远处,四周垂着劣质丝绸的挂饰,顺势而下的窗帘上绣着一列列文字,字形和神韵都很生硬,只依稀还有些名人原帖的风格痕迹——比如当今闻名四方的书法当家卢桁。   卢桁……卢爷爷。这个名字彻底唤回了她的神智。   云乘月坐起身,先沉默地呼吸了好几次,又揉了揉太阳穴。她撩开手边的窗帘,又推开车窗。   刹那间,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伴着冷冽的云气直冲而来。阳光直刺入眼,灿烂中又透着一丝苍白。   她没有回避刺眼的阳光,反而凝视着它;阳光直白得让人心安。她又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飞车在缓缓下降,地面上泛黄的树、收割完成的大片农田,都逐渐变得清晰。但她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她固定好窗帘,才去推车厢中的另一人。   “陆莹,醒醒,我们快到了。”   一头蓝色的小兽跳了上来,用头去拱那个沉睡的人。它身上的鳞片都长好了,原本秃了的绒毛也开始生长,这使得它看上去不再那么丑陋,而更接近图画中麒麟的形象。   “咩……!”   它使劲一顶,头顶初生的角就顶到了人类的软肉。   “哎哟……拂晓!”   陆莹再也不能继续睡下去,揉着眼睛,有些气恼地坐起来。她很想伸手戳戳拂晓的脑门。但小麒麟机灵地蹦了几下,已经躲去了主人背后。   云乘月拍拍小动物的头。   “陆莹,你怎么这么困?”   陆莹打了个呵欠:“昨天睡得晚,都怪诸葛师兄和我吵……云乘月,你还好吗?没事吧?”   她放下手,审视地看过来。   云乘月说:“没事。”   陆莹嘟哝着说:“回答得太快就是有事。你别装了,担心就说出来,就算害怕,我也不会嘲笑你。”   云乘月微微摇头。很想笑一下,但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她只是直直地坐着,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她只慢慢说出一句:“白玉京到了。”   是啊,白玉京到了。   陆莹不由探头看出去,而云乘月也跟着看去。   白玉京在大陆东边,离海不远。十月的湿冷在陆地上绵延开,将一应景色都染了阴郁的气息。她们正下方是宽阔平整的直道。飞车的影子投在道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都是要下降的人。   白玉京的规矩:飞车不许入内。管你什么豪族门阀,都要在百里处降落,再乘马车进城。这象征京城威严,也是军事防御的措施之一。   而这条规矩,实则并不是现在制定的。有人看了野史,说这条规矩早在千年前建城时便有了……   云乘月想起了薛无晦。   收到消息后,薛无晦就动身去了京城。他们之间有帝后契约,可以随时联系,但一整天过去了,他还没有音信传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云乘月沉默地告诉自己,同时抱紧了怀里的黑色长绒兔子。这玩偶是薛无晦亲手做的。它暖呼呼、毛茸茸,睁着一双温暖的红宝石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不过,薛无晦做玩偶的手艺,可真好。   很快,她们落在了地面。   白玉京是一座广阔的城市,四面八方有四十多条直道通向它。每条路上都有驿站,提供挂着官府木牌的朴素马车。有些马车外观相同,还另外悬挂了商队的小旗,而有些马车低调奢华,显然是豪族自家所有。   平原上风很大,很多人都披着斗篷,站在风里等。人们似乎都各有心事,都保持沉默,气氛便显得压抑。但在沉默之外,又有许多视线投过来,附带不少窃窃私语。   ——听说《云舟帖》……   ——真本……   ——意趣之道与法度之道……   ——七月半的岁星之宴……   ——螳臂当车……   云乘月一动不动。她额外戴了一顶帽子,将帽檐压下来遮住脸。风在她耳边呼啸,吹散了人群的低语,也让她耳边的人群变得寂然。   “……陆师妹,云师姐。”   一声清晰的话语穿透了寂然。   后方的飞车上也下来几个人,其中一名青年急步行来。他身材瘦削,穿京中贵族子弟常穿的道袍,脸上还敷了层粉,衬得他眼尾的桃红更亮。   陆莹一眼看去,惊道:“你这是什么怪模样?”   云乘月一眼认出,说:“诸葛道友。”   正是诸葛聪。他一愣,继而涩然一笑,拱手道:“云道友……陆道友。”   自从白玉京下了令,明光书院的世家子弟便纷纷离开。诸葛家也是其中一员。诸葛聪与他们同行,路上已然换下了书院的短袍,还做好了这副油头粉面的打扮。   陆莹也反应过来,咬了下嘴唇,还是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样子?”   诸葛聪望向她,有些怜爱地笑笑,温声道:“你忘了?我一开始便是这样。”   陆莹愣了愣,才依稀想起来,一年前她刚入学时,在山门前碰见诸葛聪,那会儿他确实是这么一副打扮,说话还尖声尖气的。只是隔了一年,却像很久。也不知道云乘月还记不记得……   她看向好友,但后者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陆莹有些忐忑,一时怕她生诸葛聪的气,一时又自己生诸葛聪的气——怎么就非要站队白玉京呢!真没出息,一点主见都没有!   “没主见的”还不识趣,要继续和她说话。   “陆……陆道友,你还是跟我回家去看看吧。父亲和母亲都很挂念你,他们……”   陆莹一扭头:“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不认识,和我没关系!”   “你之前明明答应……”   “不去!”   陆莹站在好友身边,一直扭着头,拒绝看他。   诸葛聪求救地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才不会站你那边!陆莹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屑又有点骄傲地想。   没想到云乘月却看向她:“陆莹,你先跟诸葛道友回去吧。”   陆莹一愣,又一惊,再一怒:“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对,她陆莹是贪生怕死还自私,但……但她现在是有朋友的人!   在陆莹的怒视中,云乘月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她尽量安抚道:“先过去。你不是想见见他们么?之后你还能来找我。”   她没说“我来找你”,是因为默认诸葛家不会让她上门。白玉京与书院有大道之争,先前已经撕破了脸,现在勉强维持着表面太平。京中各大世家站队皇权,当然会将书院出身云乘月拒之门外。   更何况……大约没人觉得,云乘月能在岁星之宴中活下来。   诸葛聪听懂了。他面露惭色,再一拱手,并未说话。   陆莹还想再说什么,云乘月态度   却很强硬。她终究拗不过,冷脸扔下一句“你等着”,才不情不愿跟着诸葛聪离开。   云乘月目送他们远去。   诸葛聪领着陆莹,步伐匆匆。他们走的时候,正好也有一队姓诸葛的人要进京。他们擦肩而过,陆莹还好奇地看了一眼,诸葛聪却一言不发;两边没有任何交流。   深蓝色的小麒麟趴在云乘月肩上,小幅度地往那边挥了挥尾巴。它心想,主人为什么不和朋友道别?它自己离开书院的时候,它就向顾老师挥了好久的尾巴。也许主人不方便,那就它帮忙来挥一挥尾巴。   待他们离开了,云乘月才去领自己的马车。她付了钱,又走过去拿马车牌。她要的是六人公共马车,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轮到她时,只见驿站小吏忙碌得头也不抬,只一伸手:“身份牌。”   接过后,他急匆匆往本册上写了几笔,突然又一滞,猛地抬头看看云乘月。接着,他一转身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头戴官帽的大人就出来了。   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些侧目,但他只盯着云乘月。   “你就是……” 第166章 入城   ◎情感之力◎   就在云乘月以为他要找麻烦时, 这位大人却倏然露出个笑。那笑很圆滑,是一种让人揣测不出意味的笑。   他什么都没说,只略点点头, 摸出一张薄片递过来。   “您请。”   薄片是乘坐驿站马车的车票,没有私人车架接送的人们, 都要么步行进京,要么就乘坐驿站提供的马车。驿站最便宜的马车也花不了多少钱。   但是,其他人拿到的车票都是薄薄的木片,现在给云乘月的却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薄片, 边角打磨得很圆润, 防止割手。   薄片如金似玉,折射着些许珠贝彩光, 上面还刻了一个字:玄。   这个字显然意味着等级。书文等级依次是“地天道玄”,而此世追捧书文,便将吃吃喝喝、出行玩乐等, 也都分成“地天道玄”四级。虽说, 最高级的玄级书文极为罕见,被命名为“玄级”的奢侈品却到处都有。   因而,玄级马车该是顶尖权贵乃至皇族的待遇,甚至不仅是豪奢,而意味着某种……特权中的特权。   云乘月没接,望着对方:“大人给错了?”   官员却含笑,笃定道:“除了您,谁还有资格用这马车?”   云乘月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她怀里的拂晓探出头来, 盯了官员一眼, 便从他手上叼走了薄片, 又转头递给主人。   “咩!”   ——没有察觉到异常!   拂晓认真地当着小小护卫。   云乘月才说:“多谢这位大人。”   官员一笑,竟又行了一礼,再嘱咐旁人带云乘月过去马车,方才离去。   这行为就更打眼了。四面八方的目光越发压来,好似无形浪潮。   云乘月望着官员的背影,将薄片一收,跟着引路小吏去了。   “玄”字级别的马车单独停在一侧。深黑的车厢布满暗纹,同色车轮内侧漆成红色,不知道该说庄重还是诡异。没有车夫,连门也没有。   这车看着就很怪。   云乘月回过头,看见大路上无数目光拥挤着过来,但没人上前,只有引她们过来的小吏站在不远处,却也是垂首静立。这难不成是白玉京的某种礼仪?云乘月莫名笑了一下。   她上了车。   一踏进车厢,就有光芒一闪,入口处扭曲几下,浮现一枚笔画弯曲的“门”字。这字又闪了闪,竟然化为一道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真分不出那是书文还是实物。   没有其他事发生。   车厢内看着倒是很正常。   和其他马车一样,由于使用了拓展空间类型的书文,马车内部要大一些。车内装饰豪华,不愧是最高级的座驾,香炉里还燃着香。没有烟,只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云乘月看了一会儿,伸手熄灭了那炉香。   身下震了震,马车已然启动。她打开窗往前看,只看见空落落的车辕和不断滚动的车轮。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夫。   她观察了一会儿,数了数马车行进的速度,才坐了回去。   接着,她手掌一翻。一卷卷轴出现在她掌中。   古朴泛黄却完整洁润的卷轴,边缘绘着古朴的云纹,两头朝中间卷好,没有用绳子捆绑,而卷轴关闭得稳稳当当。   《云舟帖》——传说中的古帖,传说千年不出世,又传说其中记载了仙人的秘密、飞升的秘密,甚至有人说,得到了《云舟帖》的传承,就能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   云乘月想起这些传说,又想起了傅眉死前的模样。她轻轻抚摸着卷轴,不觉叹了口气。   傅眉曾说,当年宋幼薇刚晋升第三境,就能读出《云舟帖》前四句,而她自己在第三境中阶时,却只能读出两句。傅眉因此让她去历练,可没想到,等她历练过来、有所心得,傅眉已经不在了。   云乘月展开了卷轴。   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扑面而来,如雨雾如风霜,乍见似有星子烁烁,细观又像撞进满目春阳。   这都是《云舟帖》内藏的生机之力。不如说,这本字帖本身就是生机所化。   “生”字书文有所感应,静悄悄飞出来,坐在了卷轴上首,还将最后一横愉快地垂下,一晃一晃的,像两条腿。   “生”字书文的两条“腿”不断拉伸延长,像两道墨汁流淌。它们流淌在空白的卷轴上,婉转飘飞,形成几列文字: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云乘月望着这几行字。令她惊讶的是,从上述内容来看,《云舟帖》竟然更像是记叙文。   她本来以为这字帖应该是记录的大道之秘、绝世功法之类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字帖。薛无晦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莫名不肯说,多问几句像还有些气急败坏。   不会是他自己写的吧……   云乘月咽下这个猜想,开始注视《云舟帖》。   注视——书文修行的第一步。当世修士大多含糊地说“观想书文就要多看多练”,但在千年前,“注视”是单独的一个步骤。   修士注视书文,先看到的是表面的笔画、整体的结构和趣味,并予以充分体会。完成这步之后,当世的修士会选择侧重法度还是意趣,并深入研究这一条路。这也是法度之道与意趣之道的由来。   但千年前不是这样。千年前的修士,不会选择侧重任何一方,也就不必舍弃任何一方。   法度和意趣,都并非书文的本质。   而真正的修士,就是要通过“注视”,直面书文的本质!   这份书文,这份《云舟帖》的本质是……   云乘月注视着那几列文字。它们映在她眼底,渐渐开始旋转、扭曲。最后,当她终于轻轻一眨眼,眼前的文字已经截然不同。   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道游弋的笔画。它们颜色、明暗各有不同,时宽时窄,在字帖里游动不停,时快时慢。   “情感。”   书文的本质,是人类最纯粹也最强烈的情感。   现在她面前的四道笔画,并非《云舟帖》的情感,而是她之前游历时收集得来。她当时浑然不觉,但这些浓烈的情感被《云舟帖》吸引,不知不觉就被蕴养、保留了下来。   一道情感来自丁舒锦母女,是明黄色的活泼笔画,乃是纯粹的感激之意。   一道情感来自胡大小姐,是暗蓝色的忧郁笔画,既有感激也有失望,还有一丝怨怼。这是有些怨她没有亲自救她的孩子了。   一道情感来自罗城百姓,是当初那些被神鬼吞噬的灵魂,颜色是明亮的白色,感激之外还夹杂了一点信仰之力。   还有一道暗红色的锋利笔画……   来自傅眉。有临死前的感激,更多却是退敌的傲然、复仇的痛快。这一枚笔画最强壮、速度最快,在字帖里飞快窜来窜去,就好像傅眉生前那个干脆利索、不顾旁人的心气。   现在看着还好,情感少笔画少,一眼就能区分。等情感收集多了,混在一起怕是有些眼花缭乱。   云乘月略一沉吟,忽然想起前世曾看过的小说,心中恶趣味一起,便在《云舟帖》上轻轻一点。   涟漪般的波纹层层荡开,几道情感如获指引,立即排得整整齐齐,只有暗红的那一道桀骜不驯,还在位置上不服地扭来扭去。   几行文字浮现出来。   【丁双鱼与丁舒锦的感谢:丁家母女最纯粹的感激与祝福,因为来自血脉相连的母女,所以比普通感激更浓郁。如果应用于治疗和庇护,将获得极大加成。】   【胡大小姐的忧郁:温温的,不热又不冷,正如胡大小姐对你复杂的感情,感谢上不去,怨恨不至于,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最后到底叹息一声,决定还是感谢你更多。没什么加成效果的情感,但能够放大其他情感的效果,是很好的辅助。】   【罗城百姓的崇敬:无奈薄命入九幽,却遇真仙妙手留。百姓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怎么做到,但他们知道是你救了他们,也就救了他们苦命的家人。世间之大大不过生死,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他们愿一生为你祈祷,盼你逢凶化吉、心想事成。无法应用的情感,但带在身边会大大提高你的运势。】   【傅眉的遗产:天下无道,杀之后快。看你顺眼才留给你的情感,天生杀意,能极大增强攻击的威力,如果用于攻击傅眉认定的仇敌,将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望着这些文字,云乘月思考着:“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   想一想,她指尖再动,又添一行。   【请宿主妥善利用情感,努力收集情感,早日完成任务。】   她满意点点头。不错,这才像她曾经看过的小说和游戏。   没想到,《云舟帖》灵光点点,闪烁一番,倏然将那几行文字吞没进去。云乘月正惊讶,却见这字帖再次闪光。   她与《云舟帖》神思联系,一下明白过来:这字帖竟然明白了她想要收集、整理情感的愿望,就根据她写下的描述,自动学习了一番,并生成了相应的功能。   今后她只要收集到新的情感,无需她动作,《云舟帖》自然会按照她的语气来写下记录。   从颜色上来说,黄色代表正面的情感,如感激、祝福,能提升治疗和防御法术的力量,   蓝色代表普通情感,单独没有用,却能成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白色的情感可以增益她本人的状态。   红色的情感则能提升力量、增强攻击。   “果真是少见的珍宝。”她赞叹道,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做出的这字帖,真是心灵手巧。现在她才开出《云舟帖》六句,如果能将字帖全文开出,恐怕威力更强。   字帖中,笔画们静静排布,看上去很不起眼。正如书文被拆成一笔一划时,看上去也是平平无奇。   但是,当它们融入修士的“道”时……   云乘月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些情感。她指尖一挑,准确地挑出了傅眉的那一道。   暗红色的笔画在她指尖挣扎,很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云乘月低声说:“别闹,现在是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说着这话,她眼皮也往上一撩。这个细微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就在同一时刻——马车猛地震动了一下!   暗黑的光线,忽然笼了下来。   一切都静默,通向死亡的静默。   云乘月倏然抬头。在她眼前,黑色的光如雨而下,带着死亡的寒光,直直而来!   偷袭……!   她瞳孔猛地缩紧。   ……   在马车之外,世界早已改变。宽阔的直道不见了,远处磅礴的都城不见了,其他往来的车马也不见了。所剩的唯有黑暗,只有黑暗。   黑暗中,偷袭者注视着那辆马车。他目光平静而笃定。这份笃定来自无数次成功袭杀大能的经历。   在他的“夜幕”里,哪怕是第五境的修士,都难免受伤。这静默里的死意,对修士是极大的威胁。   这是白玉京中一些人亲身体验过的事,而那些人现在无一例外都死去了。所以,一个第四境的女修凭什么例外……云乘月凭什么例外?   他想,可以退场了。于是他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这份信心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忽然,男人身形一滞。   ——砰!   马车炸开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余光狠狠甩过去,可是晚了!一抹暗红锐光,正赫然袭来!   是剑?是书文?还是……刹那间他想不清。   没有多的时间给他。他原本以为凭自己第五境的修为,处理对方还不是手到擒来。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已经看见了那道光,也已经抬起了抓着剑的手,可是——他却来不及抵挡!   一缕寒风吹起。   叮——!   恰在这一瞬间,却有一枚玉璧凭空浮现在薛暗面前。厚重古朴的玉璧缓缓旋转,边缘的云雷纹演绎出无数神妙气韵。   而那抹暗红锐光,恰恰卡在玉璧中心。   抓住这一时机,他执剑一挥,彻底破开那抹红光,同时兔起鹘落,猛然后退落地。   至于那玉璧,已经神秘消失。   “可惜。”   直到这时,刚才的寒风才终于落下,而隔着这抹寒风,云乘月也轻叹了一声。刚才那一击借用了傅眉的力量,已经是她的全力。一击不中,再追也无用。她有信心战胜同境界所有人,但对方毕竟高出她整整一个大境界,正面对战她暂时不是对手。   “可惜。”   敌人也没有再次攻击的意思。   因为那抹锐光虽然没能刺破他的眉心,却刺破了黑暗的幕布。阳光射下,世界恢复正常。   而这个人,是不能在正大光明的世界里杀了她的。   阳光下,云乘月站在完全炸毁的马车前,跨坐着变大的蓝色麒麟,右手提着玉清剑,对敌人微微点头。   阳光照得她浑身灿烂,也照得那头麒麟隐隐有五彩光芒。乍一看去,那身影竟是辉煌明亮,恍若神女飞仙。   袭击者瞳孔紧缩,感到眼睛像被光刺痛了。他想移开目光,却又鬼使神差地定定看着她。   “薛暗将军。”女修神情自若,甚至冲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袭击者气息一滞。她认出他了?他暗中扫了自己一眼。   他此时身穿暗蓝常服,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是到处都能见到的普通衣物。一只垂着黑纱的帷帽遮住了他整个头脸。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的身份。   男人沉默着,犹豫片刻,到底用原本的声音开口道:“你如何认出是我?”他甚至连身高和身形都做了变化。两人仅有数面之缘,云乘月为何一眼能认出他?   果真是飞鱼卫之首,薛暗薛将军。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惊讶。】   【飞鱼卫将军很惊讶你认出了他,也有些懊恼,因为他对自己的伪装非常自信。同时,他对你也有些不会说出口的好奇。】   这缕暗色的情感从薛暗身上飞出,无声无息落入《云舟帖》的怀抱。薛暗本人并未发觉。   不过,云乘月并不是因为《云舟帖》的提示才认出薛暗的。她是因为太熟悉薛无晦,而薛暗的气息和薛无晦实在太像——只除了薛无晦不会突然出手攻击她。方才一丝死气袭来,她好悬没认错人。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只问:“薛将军是奉了皇命来杀我?刻意乔装打扮,是不想被人认出?”   薛暗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话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透过黑纱,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杀气四溢,如有实质。   接着,一片黑雾腾起,罩住薛暗的身形。待黑雾消失,他本人也消失不见。   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宛如一只森冷的幽灵。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才收起手里的玉清剑,轻轻吁出一口气。   四周阳光洒落。初冬的直道被晒得亮堂堂的,总算多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薛暗到底是第五境洞真修士,又身经百战,功法还很有些诡异。凭她现在的本事,可以不死,却很难脱身。   先前在驿站,她见那官员硬要塞给她一辆显眼的马车,就猜到可能有伏击。只是没想到,伏击居然来得这么快。   这说明什么?   说明白玉京想要杀她,却又不能做得太明显?   云乘月坐在麒麟脊背上,兀自沉思。   不,不对。那人是必然要留她到七月半的。   七月半中元节,是一年当中阴气最重的日子,且那一天恰逢九星连珠,天象异动,正是祭祀的好时候。他要她当岁星之宴的执笔人,必然是要拿她祭天。   换言之,在七月半之前,他不会杀她。   那为什么又有这场袭击?   等等。云乘月忽然有些了悟:她也是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如果对方真是故人,那他可能还在迟疑她的身份。   所以这是一场试探?   有点意思。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接下来可要好好在白玉京中搅和一番,来看看他的反应呢。   另外……   刚才薛暗用的那枚玉璧,她有点在意。那东西有些眼熟,而且气息古朴苍凉,好像是千年前的东西。玉璧既是宝物,也是礼器,千年前只有大贵族才能持有,薛暗从哪里得来?   他和薛无晦的气息又如此接近。难道说……   他们有血缘关系?薛暗果真是他族人的后裔?但就算是后裔,也不可能这么像才对。   只有等见了薛无晦,跟他商量一番了。   想定之后,云乘月翻身下来,拍一拍麒麟头:“我们该走了。马车坏了,我们得走去白玉京。”   “咩?”拂晓抬起头。它正快活而新鲜地甩着尾巴。它才掌握随意变大变小的技能,能当一头合格的坐骑了,正高兴呢。   “咩——”   ——让我继续当坐骑嘛!我可以带主人跑过去!   拂晓央求着。它此前在罗城先后得到了傅眉和王夫子的帮助,不仅重新长出毛皮,还掌握了一些五彩麒麟的天赋技能。   刚才,就是拂晓用与生俱来的空间天赋,将那道剑光送去了薛暗面门,险些重创那位将军。它正觉得自己威风凛凛,想要多自我欣赏一会儿。   云乘月摇头:“你现在力量还不稳固,最好多蕴养,少使用。”   “咩……”   ——可是还想再大大的一会儿……   麒麟舍不得自己威风的模样,不觉发动了“温顺的水汪汪的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攻击。   云乘月动摇了一小会儿,断然拒绝:“撒娇也没有用。”   “咩……”   大麒麟委屈巴巴地变回了小麒麟。它很有骨气地拒绝了主人的抱抱,自己跟在她脚边行走,走得一颠一颠,尾巴也一甩一甩。   【获得蓝色情感,拂晓的沮丧。】   【自从被你救出水底,小麒麟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帮上你的忙,却又自卑于无能为力。现在它好不容易有所长进,却不能一直夸耀,实在有点沮丧。】   云乘月看它几眼,忍笑夸它:“拂晓,你真是一头可爱的小麒麟。”   “咩?咩!”   麒麟想了想,又不沮丧了,开心起来。   朝着白玉京的方向,一人一麒麟慢慢走着。   “拂晓,刚才你看见了吧,玉清剑加上《云舟帖》里的情感之力,威力增加了不止一倍。”   云乘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家麒麟聊天。   “咩!咩咩?”   “单独用?也是可以。不过,这些情感之力不能浪费,我留着还有大用。”   “咩?”   “什么用处……等我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感之力,你就知道了。”   “咩!”   “这可不是卖关子。这叫什么呢……啊,用虞寄风当初的话讲,就是‘烟火气’这三个字,可是用语言描绘不出的。” 第167章 探监   ◎狱中的卢桁◎   白玉京, 大梁首都,也是天下的中心。   这座城市传说是千年前建成,不过那时候它没现在这么大, 格局也不同,可唯独城北的天山和宫殿依旧巍峨神秘。   是的, 白玉京的城北是一座山,还是一座云雾缭绕、抬头不见顶的山。它是天子所居,便被称为天山。   而大梁的皇宫,就建立在这座天山之上。   站在山脚宫门外抬头而望, 只见云雾中生出几道飞檐, 依稀可见几头雕刻狰狞的神兽,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每天日出之前, 朝臣们就会披星戴月,走过山脚下的宫门,深入天山的云雾中, 走向高高在上的大梁天子。   虽然说……大梁天子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除了每年祭祀, 他很少出现在人前。   朝中事务交给三省长官多年,朝中大小事务运转得也很自如。虽然最近陛下忽然叫太子回来监国理政,让长官们多了些小小的烦恼,但对这些做惯了官的大人们来说,糊弄……啊不,帮助帮助太子殿下,也不算很难。   真正叫他们忧心的,是卢大人下狱的事。   起码对此刻脚步匆匆的工部尚书杜尚德而言, 这件事真的很让他忧心。   因为卢大人是他的老师。   杜尚德的爹娘去世得早, 如果不是幼时有幸遇见卢大人, 他根本没机会靠念书出人头地, 更别说科考中举,一路做到工部尚书了。   这一辈子若非卢大人提携,他杜尚德算个什么东西?   原本,卢大人虽然原配已逝,又没有子女,本人却是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是司天监青龙星官,更是太子太傅,又顺顺利利从官场旋涡里退了下来,回乡隐居,这让杜尚德很是开心,还琢磨着什么时候抽空去看望恩师。   可谁能想到,恩师偏偏在节骨眼儿上回京,还不听劝告,一头撞进了大道之争的事情里,结果把自己陷在了牢里?!   虽说,无论如何,就为了那种事情,就把如此德高望重的老臣下狱,实在太……   这是大不敬的念头,杜尚德晃了晃胖乎乎的脑袋,赶紧在心中掐灭这个想法。那位陛下可是大修士,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感应?他杜尚德只是一个小小的第四境修士,还是年纪大了靠丹药才勉强进阶,实在有点害怕那些大能。   总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能成功见到卢大人。   杜尚德没要任何人跟随,一路小跑,来到了诏狱。   诏狱也在山脚,在背阳的一侧,阴森森的。门口没人看守,只有一座灰扑扑的石台伫立,掩着背后黑黢黢的山洞。山洞大约三人宽、二人高,用精钢的栅栏关着。   杜尚德来到石台前,掏出自己的铭牌。这是一张青玉铭牌,上头刻了他的名姓、官位、修为境界、籍贯,正是大梁人手一张的身份牌。   他把铭牌放上石台,按进凹陷里。一道金光闪过,飞快构成一枚“狱”字。   杜尚德是第一次来探监,也是第一次面对这座石台。他注视着这一幕,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紧张:陛下并未禁止百官来探监,所以……应该不会在他的身份铭牌上留下什么记录吧?不,他怎能这样想,卢大人待他恩重如山,哪怕真会影响到他的前程,那也不能不来!   杜大人暗暗给自己鼓劲,却不觉揪住下巴上半长不短的稀疏胡须,险些把胡子揪断。   幸而,什么都没发生。   金色的大篆“狱”字笔画森严,好似一张阴郁的脸,阴恻恻地浮现了一会儿,又慢慢淡去。   哗——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杜尚德微微一惊。继而他才意识到,这是山洞的门开了。   面对那好似深不见底的山洞,杜大人定定心神,收起铭牌,快步往里走去。   很快,这位工部尚书的背影和脚步,都被诏狱的黑暗所吞噬。那寒光沉沉的大门也重新闭合。   才有人从暗影中浮现,觑了一眼山洞,低头做下记录。   “今日探访卢桁者:工部尚书,杜尚德。探监时长……这得等他出来再写。”   ……   杜尚德感觉背后的门关闭了。   诏狱建在山洞里,这可真是阴森。只有两侧间隔的火把照明,光一跳一跳的,亮没多亮,反而晃眼,还显得气氛更诡异。   杜大人不至于害怕这点氛围,只是有些嘀咕:天子诏狱做成这样,阴森森跟地府似的,真的好么?   一边想,杜大人一边咳嗽了几声。他最近身体一直不大舒服,也许是天气凉了、风邪入体,咳嗽好几天也不见好。   这会儿诏狱的阴冷恰如一把钩子,钩出了肺腑里那点止不住的咳嗽。   “——杜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杜尚德吓了一跳,反而不咳了。   谁?他好悬没出声,只扭头看去,却见身后火把边上无声无息站了个人。待那人踏前一步,杜大人再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飞鱼卫的装扮。   “杜大人,下官为您带路。”   对方的态度看似恭敬,眼神却冷飕飕的。   飞鱼卫都是这德行。他们御前行走,做事阴狠毒辣又没什么忌惮,很叫人讨厌。杜尚德通常对他们敬而远之,但诏狱却是飞鱼卫管辖,他还是做好了和他们打交道的准备。   “……劳驾。”杜尚德用沙哑的嗓子念了句,又塞过去一袋碎银。   对方神情微动,接过来一掂,然后眼神和缓下去。   “杜大人是来探望卢桁的罢?他在诏狱最深处,往这边走。”   飞鱼卫提着灯笼,自然地走到了前面。   居然直呼恩师名讳……   杜尚德皱着脸,到底忍了下来。如果换个场合,他不怕当面呵斥回去,可现在他怕自己一冲动,会让恩师遭罪。   毕竟……卢大人现在什么官位都没有,名义上仅仅是普通百姓,真是一点能遮挡的名头都无!   那飞鱼卫好似是察觉到了杜尚德的不快,竟还“呵呵”笑了几声,闲聊似地说:“这儿关过的大人物们可不少,上回铲墙皮上的血,我们还挨着分辨说,这一层该是谁的,那一层又该是谁的。”   他好像觉得很好玩,又笑了几声。   杜尚德却是听得相当不适,背后寒毛直竖,又止不住愤怒。   这群鹰犬走狗,竟敢如此谈论国之栋梁……小人得志!小人得志!   杜大人心中唾骂不止。可一激动,他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那点咳嗽的痒酿成了头颅里的疼,绵绵不绝。   怪了,难道风寒加重?他晃了晃头。   “就是这儿了。”   飞鱼卫暗暗掂了掂怀里碎银的重量,还算满意,就后退一步,道:“我就不打扰杜大人了。探监最长不超过半个时辰,时间到了我会来提醒。”   说罢,身形就没入黑暗。   但杜尚德很怀疑,其实飞鱼卫并没走。这群走狗总爱监听官员,哪会这么容易就离开。   可他也没办法计较。   “老师,老师!您怎么样了?”   杜尚德急急上前,两手抓着监牢栅栏,瞪大了眼往里看去,差点将一张圆胖的脸挤变形。这是一间单人牢房,没有窗户,好在桌椅都有,旁边还有个简陋屏风,后头放着木制马桶。   牢里有些潮湿,味道算不得好闻,但总算没有血腥味,这让杜尚德放心了一些。   “老师,是我,杜尚德啊!是杜言杜尚德!”他呼唤着。他本名一个言字,尚德这个字还是恩师亲自取的。   一个干瘦的身影睡在最里面的窄床上。幽暗的环境里,他的身影几乎没有起伏,几乎让人疑心他还有没有呼吸。   好在他到底有了动静。   “……尚德?”   老人动了动,很快撑起来,动作还算稳健。他翻身下床,匆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又眯起眼睛往这边瞧了瞧,才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很快变成了严厉的神色。   “尚德,你怎么来了!”老人严厉道,“你不该来。”   杜尚德没吭声,只瞪着眼睛仔仔细细将恩师看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精神还好,才松了口气。可再看看恩师那憔悴瘦削的模样,杜尚德又不由鼻子一酸。   “老师有难,我怎能不来!”杜大人说着,又拖出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来几碟吃食,隔着栅栏,一样样往里送。   “这都是您爱吃的……”   卢桁张张嘴,到底没能再严厉下去。他只是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平白拖累了自己。尚德,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什么被下狱。这……都是我自作自受。”   “……老师!”   杜尚德动作一顿,猛地抬头:“不,尚德明白,就算这大梁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贪污受贿,老师也会是唯一清白的那个!”   ——咳咳。   身后的黑暗里,传出了飞鱼卫不满的咳嗽声。   杜尚德没搭理,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事实。   不错,这次卢桁被下狱,罪名是贪污受贿。说是有一位绝对可靠的证人,指控他三十年前收受高额贿赂,使大梁蒙受了巨大损失。   可是,这绝无可能!   老师怎么可能贪污受贿……卢桁卢大人怎么可能贪污受贿?还记得二十年前,也有官员攀咬,说老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结果飞鱼卫搜遍了老师的屋宅,只搜出反复打了补丁的衣服、正反面写满了的练字纸,连仆人都只有两三人,西边屋顶破了都没修,就拿个铜盆接雨水。飞鱼卫费尽全力,最后搜出来可怜巴巴几张银票,还全是朝廷发的官票——给星官的贴补,老师竟都没怎么动。   再说,字如其人,老师为人刚正不阿,写出的文字也堂堂正正。书文做不了假,大道做不了假,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贪污受贿?   荒唐!可笑!栽赃老师竟然用这般荒谬的罪名,却还真的成功了!   “老师,您放心。虽然今日只有我来,可我们不少人都知道,您肯定是无辜的。”杜尚德握紧栅栏,低声道,“他们只说有证人指控您贪污,却不肯说谁是证人,这不就是没有?国朝从未有如此先例,无缘无故就冤枉官员……必定是有人蒙蔽了陛下!我们一定会找出那人,为老师洗刷冤屈!”   杜尚德非常坚定,也非常怒火。   然而,面对学生的怒火,卢桁却只是张张口。他想说什么,最后只无声地闭了闭眼。他端起一碗清粥,慢慢喝了下去,连喝了好几口。末了,他放下空碗,叹了口气。   “汤清米白,真是一碗好粥。”他哑声说,“老夫曾一直以为,自己能践行这清白刚正之道……尚德啊,如果老夫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无辜,便好了!”   这意思……?   杜尚德愣住了。   “老师,这……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这个老头子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辜。”卢桁跪坐在地,脊背笔直,平静异常,“我——确实犯了大错。如今被打入大牢,是我自作自受。”   杜尚德沉默片刻。   “老师,如果有人在威胁您……”   “不,尚德。你不该管这件事。”   卢桁非常固执地摇头,又反过来关切道:“倒是你,嗓音沙哑、中气不足,还咳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吹了点风,大约凉着了,咳咳……上了年纪是这样。”杜尚德咽下一口唾沫,没说喉咙里隐隐有种血腥味。他还想再苦口婆心地劝一劝老师,可是头晕忽然加重,令他坐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   诏狱里,一时只剩下两人的喘气声。   “尚德?”卢桁察觉到了不对,推开碗碟,抓住了栏杆,尽量地仔细看来。一看之下,他就深深皱眉:“尚德,你面色太差!病得这样重,怎么不在家养着?你……唉!”   “老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才更要保重自己。快,快回去罢!”   杜尚德反复揉按了几下太阳穴,还想坚持:“可……”   “——走!”   卢桁严厉喝道:“不许为老夫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耽误了你自己的身体!”   望着那双眼睛,杜尚德明白了:老师是认真的。   杜大人沉默半天,终究颓然叹了口气:“那学生改日再来劝您。”   他倔强地留下这句话,站起来要走。可没想到,刹那间晕眩加重,他脚下一个趔趄,要不是手里及时抓住栏杆,差点整个摔倒在地。   “尚德?”   “没,没事……兴许是学生近来疏于修炼。惭愧,惭愧……”   杜大人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他以为自己在正常说话,其实只是发出了一串嘟哝,好像个梦游的人。   作为工部尚书,杜大人向来是个实干派,多年来都在埋头钻研敲敲打打的活儿,修炼向来马马虎虎,再加上爱吃重糖重油的食物,向来是有些头痛、头晕、体虚的毛病。   卢桁也知道这一点,可他眯眼瞧着学生的模样,却总觉得不对头。可惜他身陷囹圄,修为被封,此时就是个寻常老人,实在看不出端倪。   最终,他只能不放心地叮嘱:“出去后,还是要寻御医看一看。”   “哎,哎,学生知道了。老师您也要保重身体,您的脸色也不好看,学生回头也得设法请名医进来,为您把把脉。”   ——杜尚德以为自己在答话,以为自己做出了这番得体的回答。   然而实际上,他根本只说出了开头的那个“哎”字。   在这一声“哎”过后,这位工部尚书站在原地,忽然浑身抽搐。   他的手还牢牢抓住栏杆,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咕嘟”声——那是什么声音?   没等卢桁反应过来,就兜头迎来一大捧血——杜尚德竟呕出一大口发黑的血液!紧接着,又是一口。   “尚德——!来人,快来人啊!”卢桁猛地站起来,重重捶着栏杆,大声呼喊,“尚德,尚德,快!调整丹田,封闭气息!!”   可没有用。   短短片刻,杜尚德似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他不仅是在大口呕血,更是从七窍都喷出血来。他的眼珠用力向上翻起,只剩了两颗血丝密布的眼白。   随着血液的大量失去,他的皮肤也迅速干枯、干瘪。很快,他整个人委顿在地,仿佛一张被揉皱的纸,一动不动了。   卢桁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来人啊——人都在哪儿?!”他吼得声音整个破了,一下下砸着栏杆,全然没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血肉翻出,“人呢?大夫,叫大夫啊——!”   直到这时,暗中隐藏的飞鱼卫才现身。   飞鱼卫如同突然出现,蹲在杜尚德身边,伸手察看。   卢桁急道:“快输入灵力,保住他的心脉!”   那飞鱼卫抬起头,露出一张寻常至极、毫无记忆点的脸。他带着一点迟疑,一点不可思议,还有一点本能的怀疑,说:“杜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   卢桁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不可能!”他暴怒起来,伸手想去抓那飞鱼卫,“快按老夫说的做,先护住尚德心脉,否则老夫一旦出狱,唯你是问!”   面目寻常的飞鱼卫皱着眉,手里握住刀柄,盯着卢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松开眉毛,也松开刀柄,站起身。   “卢大人,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大人死得蹊跷,偏偏还在我当值时,这事我定然要追查。”他谨慎道,又露出些许不屑,“不过卢大人,你要威胁我,也等真的出来再说吧!”   说罢,他抓起杜尚德的衣领,就打算将这具新死的尸体拖走。   卢桁哪里看得下他这么侮辱自己的学生?当即愤怒得身体颤抖。   却又无可奈何。   恰在这时,诏狱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紧接着是爆炸声,还夹杂着利刃破空的声音。空气震动起来,无形的道意蔓延四散。   那是书文的气息。   有人在诏狱门口斗法?有人入侵!   那飞鱼卫倏然丢开杜尚德,拔出长刀,就要迎敌。而卢桁失去修为,不明所以,还在徒劳地伸手,想要拉回学生,仿佛那样就能挽回他的生命。   ——砰!   又一声响动。这回这声音距离他们就很近了。卢桁也抬起头。   ——砰。   又一声。这一回,面目寻常的飞鱼卫倒下了。   卢桁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缓地转动眼珠。终于,他看清了。   入侵者身披厚厚的冬日斗篷,戴着宽大的风帽,手里一截雪亮的剑光。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一小截下巴露在外面。那显然是个年轻女子。   卢桁忽然睁大了眼。难道……   剑光收回。   入侵者拉下风帽。   “卢爷爷,我来劫狱带您出去。”   她扫了一眼那新鲜的尸体,露出迟疑之色:“这是……发生了什么?”   卢桁突然猛烈地喘息了两声。   “乘月……快!”   他顾不上问这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顾不上一切疑问,只抖着声音:“救救他……救救尚德!” 第168章 怪异   ◎救出◎   【获得红色情感, 卢桁的绝望。】   【这位老人从未想过,在他已然决定赴死之时,还会遇到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内心已经有了结论:杜尚德是被他连累死的。】   【应用之后,会让攻击染上衰败之力, 能大大削弱甚至摧毁敌人的心防】   “杜尚德?”   云乘月实在没想到,她来劫狱救卢桁,却撞上了这么一桩怪事。见到卢桁悲痛的模样,她根本无法为自己的收获而高兴。   她察看片刻, 还祭出“生”字, 试着为这位杜大人输送生机。最后,她抬起头, 迎着卢桁充满期待的目光,微微摇头。   “卢爷爷,这位杜大人……已经没救了。”   老人愣愣地看着她, 似乎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云乘月有些担心, 看看身后却又有些着急,只能说:“卢爷爷,你先跟我走,我们出去再说。”   卢桁还是愣着。   好一会儿,他缓缓松开栏杆,颓然坐倒在地。   “……不,不。”他喃喃着,“怎么会这样?”   “卢爷爷?”云乘月又回头看了看, “我知道您现在十分伤心, 但就是如此, 才更要和我走。您活着, 才能为杜大人报仇。”   “……报仇?”   卢桁豁然抬头,目光变得难以置信:“乘月,你,你是说……”   “这里没有杜大人的魂魄。您知道,修士新死时,魂魄总会盘旋留存一段时间,才会渐渐消散。”云乘月目光沉静,“可这里没有任何灵魂波动的迹象。”   “卢爷爷,您是否知道罗城的事?好,那我告诉您,我在罗城中见过这样的情景。”   卢桁的面皮忽然抽搐几下:“神鬼?!”   “原来您也知道。”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冷如坚冰,“那您是否也知道,神鬼背后有人操纵?”   卢桁张着嘴。他的眼神剧烈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我,我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   他情不自禁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不是传闻。”云乘月说。   “……什么?”这位曾经的青龙星官好像突然傻了,只会这样呆呆地重复。   云乘月耐心道:“我还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我,这是新的‘罗城事件’,杜大人就是新的牺牲者。”   “卢爷爷,您想报仇吗?”   卢桁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好像想说什么,眼睛却在挣扎;激烈的矛盾显化成了他的沉默。   可云乘月没有足够的时间。   “朝廷要来人了。好了,您要纠结,也出去再说。”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当机立断抽出剑。   她身边一阵涟漪波动,从中探出了一个麒麟脑袋。拂晓跳出来,落地时变成坐骑大小。它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如无数交织的空间。   “拂晓,帮我。”云乘月说。   “咩!”   拂晓轻鸣一声,长尾一甩。   空间的力量落在云乘月剑尖。她趁机将剑往前一送;一段狭窄的空间通道就打开了。恰好穿过诏狱那坚不可摧的栏杆。   咄咄咄咄——   外面已经响起了密集的剑雨声。   “卢爷爷——走!”   云乘月伸手一拉,精准无误地将卢桁拽了出来。老人原本还呆滞着,这时忽然醒过神,低喊:“带上尚德……不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直到这时,他仿佛才接受了学生暴毙当场的事实,一瞬间落下泪来。即使是被封印修为,他都还维持着那股刚正不屈的精气神,可现在,他什么精气神都没了;如同苍老了十岁。   带一具尸体并不难。   况且,云乘月猜到了这位杜大人来诏狱是为探监。他似乎是个好人,死状却这样凄惨。她心里也不少惋惜,沉沉地拽着她的心脏。   “我会。”她说。   【获得黄色情感,卢桁的欣慰与愧疚。】   【见你在诏狱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这位老人很欣慰。如果不是情形不对,他还会为你深感自豪,可现在他实在被悲痛裹挟,无法做出更多反应。另外,他还觉得自己拖累了你。他原本准备独自赴死,盼望你不要卷进过去的旋涡,可现在,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如果用于防御,将获得“坚不可摧”的效果。】   云乘月暗叹一声,向后倒下。   无数旋涡接住了她,也接住了卢桁、杜尚德。最后,拂晓也轻盈地跃入其中。它长尾再扫,一切空间波动都消失不见。   当飞鱼卫冲进诏狱时,见到的就是一片昏迷的同僚、染血的地面,和空荡荡的牢房。   “……跑了。”   一道声音毫无感情地得出结论。   这声音冰冷至极,又清澈至极,仿佛最纯净的泉水冻成的冰面。   飞鱼卫们退后,恭敬又谨慎地垂着头。一列司天监的星官鱼贯而入。他们保持沉默,直奔那新鲜的血迹,并仔细查看、小声商量,似乎毫不在意突然消失的犯人。   只有那冰冷声音的主人凝视现场,露出深思之色。   “岁星,你不该这样做。”   辰星抱着银镜,微微仰着头,对着一片空气说得非常认真。她那银白的长发落及脚踝,却一尘不染,洁净得叫人害怕。就像她的眼睛一样;那种剔透的、闪光的蓝紫色,哪里像人类,只像传说中的妖魔。   “可是,你已经这样做了。”   她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如果有熟悉她的人在,就会惊讶地指出:辰星极少叹气,因为她根本就不像个人。   此时,这位“根本不像个人”的星官,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悲伤。   “既然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提前交手了。”   ……   【获得蓝色情感,辰星的迷茫与悲伤。】   【星官大人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也冷冰冰了不知道多少年。但在那颗冰冷的心里,此时燃烧着对你的渴望。尽管自己也不知道缘由,但她感到了些许不能表露的悲伤。】   看过《云舟帖》的提示后,云乘月又专门看了看那一缕蓝色的情感,最后蹙眉。   刚才竟然是辰星来了?还好她走得及时。现在对上五曜星官,她很难应付。   不过,这还不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为什么辰星对她怀有悲伤之情?她们的交情还没到那一步吧。   以后再说。   “卢爷爷,我需要您离开白玉京……不,您不要和我争论,我是不会走的。而且,杜大人的尸体您要留给我,我要研究一下……”   这话才说完,地上那具尸体就悄无声息地化为了灰烬,散落一地。   云乘月声音一滞。好了,这下没得研究了。   她小心地观察着卢桁的反应,担心他会更加悲痛。但令她意外的是,卢桁固然大吃一惊,可程度还好,没有因为打击太大而彻底呆滞。   相反,他还在痛苦中露出了一种思索的神情。   “乘月,你先告诉我,”他注视着她,目光严肃起来,“你的背后还有谁?”   云乘月考虑片刻,选择坦然:“与其说我‘背后有谁’,不如说我和谁在一起。没错,我不是一个人,起码王夫子和我站在一起。”   “……王夫子?”   卢桁再次吃了一惊,却又不是那么吃惊。他喃喃道:“难怪,难怪,王夫子对你的看重是有迹可循的。既然是王夫子……”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让尚德就这样白白死去。”   “乘月,你能否对我起誓,你们的目的是打击神鬼,和神鬼背后之人?”   “我发誓。”云乘月毫不犹豫。   卢桁凝视她片刻,郑重点头:“好,那现在,和你们站在一起的人里,多了一个我。”   他说得这么痛快,云乘月反而有点吃惊,愣了愣才问:“无论神鬼背后之人是谁?无论……我们要打击的人是谁?”   她印象里,卢桁一直是很忠君之人。   却见卢桁看了一眼某个方向,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无论是谁。”老人厉声说,“只要是那等玩弄百姓、玩弄无辜之人性命的人……就应该被绳之於法!”   看来,在“刚正不阿”和“忠君”之间,卢桁还是选择前者。   “王夫子知道后会高兴的。”云乘月放下心来,“您目前在白玉京待不下去,那就劳烦您在外为我们奔走了。”   “自然!”卢桁答得干脆,“却还有一件事。尚德的下场让我心惊胆战,我不得不想到……我在京中虽然没有家人,却还有不少学生、友人,他们会如何?”   云乘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有些苦笑:“卢爷爷,我现在又不是传说中的飞仙,救您一个人还好,要我把所有人都带走,实在……就算能做到,人家多半拖家带口的,莫名其妙之下,谁又愿意跟我走?”   卢桁盯她片刻,确认她所言非虚,登时失望。   “我还以为你做得到。”老人有些孩子气地嘟哝,“你都把老夫从诏狱带出来了!老夫可不敢想你现在有多大本事!如果你能早些来,也许尚德……不,如果老夫能再能干些……”   他露出伤痛之色。   云乘月拍拍他的手臂,权当安慰。接着,她就通过特别制作的通讯玉简,联系上了王夫子。   云乘月:[人救出来了,我把卢爷爷送出城。]   王夫子:[嚯嚯嚯,乘月真是可靠!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送出白玉京,你就不用多管。]   王夫子回得这样及时,看来是一直盯着的。对于书院的学生,他向来关心,哪怕卢桁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修士,王夫子大约还是将他当小孩儿看。   云乘月简单说了说杜尚德的事,又道:[我来不及对卢爷爷解释太多,还要麻烦王夫子为卢爷爷解惑。至于卢爷爷提到的其他人,我恐怕……]   王夫子:[我想,七月半之前,那人也会尽量维持稳定,不会大肆屠杀,不必过于担忧。]   云乘月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人在有意识地选择牺牲品?难道他还在喂养神鬼,或者别有目的?看来,杜尚德的死因确实需要仔细调查。]   王夫子:[嚯嚯嚯,乘月真是可靠!]   云乘月:[光是我可靠还不够。卢爷爷修为被封,王夫子可有办法?]   王夫子:[嚯嚯嚯,老夫当然也很可靠!老夫八成的把握解决这个问题。]   云乘月放下心来,收起玉简。明白了,接下来的目标是调查杜尚德的死因。   和卢桁又说了几句话,相互叮嘱几句,云乘月就召唤拂晓,打算将卢桁送出城外。   卢桁很干脆地接受了一切安排,似乎已经修复好了刚才的伤痛。可云乘月分明见到,他时不时看向杜尚德留在地面上的衣物,眼中闪烁着痛苦和愤恨。   临走前,卢桁拉着她,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我曾发下道心誓,绝不泄露当初之事半分,可现在看来,哪怕拼着折寿的代价,我也要把消息告诉你。”   “我母亲的事?”云乘月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如果折寿那还是算……”   卢桁没理她,胸膛起伏几下,哑声道:“我在牢中见尚德暴毙,一时惊呆,不光是因为事出突然,更是因为……我曾经见过这种事。”   云乘月目光一凝:“哦?”   她思考片刻:“卢爷爷,您尽量以一种不违背誓言的方式告诉我。您是我辛辛苦苦救出来的,而且您的修为还能帮上大忙,请务必珍惜自己。”   卢桁沉默片刻,有些颓然地点点头。经过一番思考,他重新开口:“三十年前……”   三十前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宋幼薇被人发现,她并不是庄家的大小姐,当时的表小姐、现在的庄家姑奶奶庄怀星才是真正的庄家血脉。   第二件事是,那一年,天子决定为太清剑找一个继承人。   “太清剑?”云乘月神色一动。   “正是太清剑。”   卢桁说。   太清剑本是皇家藏品,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忽然要为太清剑找一个主人。但既然天子要这么做,那就是皇恩浩荡。为了这个目的,宫里派出了几名奉剑女官,去各地考察合格的修士。   而在白玉京中,风头最劲的候选者就是庄幼薇。哪怕她已经被证明不是庄家的血脉,她也还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修士的世界里,极致的天赋远远比血脉更重要。   那一年,庄家府上也来了奉剑女官,为的就是考察庄幼薇能不能配上太清剑。   “然后呢?”云乘月问,“发生了什么?”   “幼薇落选了。”卢桁陷入往事,目光怔忪,“出乎意料,她也不是合格的继承人。”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奉剑女官死了。   奉剑女官是在一个夜里死亡的。很快,朝廷宣布,是庄幼薇不忿落选,激动之下拔剑杀人。   “事实如何?”   “……我不知道。那一晚我喝醉了,在房里睡到天亮。” 卢桁突然有些激动,“但我记得第二天看见的尸体,和尚德今日一模一样!那情景实在怪异,我至今历历在目,绝不会认错。”   云乘月思考片刻:“那人是我母亲杀的吗?”   卢桁瞪圆了眼:“如何能是!”   “那她为什么不发道心誓自证?”云乘月问。   卢桁忽然苦笑:“她发了。”   “然后?”   “然后,幼薇当场道心破碎、丹田损毁……”   云乘月明白了:“所以没人相信她。”   卢桁苦笑:“幼薇不是那样的人。可看见她道心破碎时,我确实也曾动摇过……”   也许这就是宋幼薇对他们失望的缘故。   云乘月曾在浣花城中见过宋幼薇的残魂。玉清剑是幽冥之剑,正好也记下了宋幼薇魂魄中的特质。那魂魄极其纯粹,也极其骄傲、锐利,有一些像傅眉。这样的人会因为没被太清剑选中,就愤而杀人?不大可能。   可道心誓不会有伪。也不能怪卢桁怀疑。   云乘月安慰他:“如果三十年前也是神鬼作祟,那我一定会还母亲一个清白。”   卢桁点头,用力握住她的手:“乘月,你是好孩子。”   老人粗糙干燥的手掌很凉,让人不禁忧心他的健康。云乘月回握着这双手,想起当初卢桁精神矍铄的模样,心中升起难言滋味。   临行前,她到底忍不住,低声说:“卢爷爷,其实您应当是被我连累。”   卢桁一愣:“何出此言?”   “如果不是和我扯上关系,您本不必回京,更不会被皇帝迁怒。您本可以清清白白当个士绅,犯不着晚年担了污名。如此算来,也许杜大人也……”   提到杜尚德,卢桁的眼神也黯淡下来。但接着,他摇摇头。   “别犯傻。乘月,照这样说来,三十年前你甚至没出生,可悲剧照样发生。还有罗城的事情,难道你不在,就不会有了?至于我……我只是在为自己的糊涂付出代价。”   老人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带着鼓励:“乘月,坚强一些,你还有事要做。瞧,我这濒死的一把老骨头不就刚被你拉回来了?”   云乘月被逗得一笑,点点头:“我明白了。”   卢桁乘坐着拂晓,离开了。   云乘月闭目凝神,调息休养,直到拂晓归来,通讯玉简也传回王夫子的消息([嚯嚯嚯,公输夫子接到嘉树了,很快会带他回书院。]),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咩——”   拂晓顺利完成任务,用脑袋反复蹭她,轻声求夸奖。云乘月摸了它好几下,还给它喂了两块点心。   “拂晓,乖。”她轻声说,“我们该走了,还有新的事情要做。” 第169章 京城   ◎云清容◎   云乘月从西边地下河钻了出来。   西边这片城区, 在整个白玉京里算是最穷的一片。这片地方原本只是郊区,是几十年前白玉京扩建,才被划拉进来的。为了天子颜面, 西边的房屋外表都修葺了一番,勉强掩饰住内里的寒碜。又把西边的地下水道改造一番, 与城中连通。   因此,通过地下水道,理论上能去往白玉京任何一个地方,除了皇宫所在的天山。   但诏狱在山脚, 去那儿不难。   地下虽然也有书文阵法防御, 但比起地面,地下的防御力度要小很多。   人类的本能就是喜洁怕脏, 修士淬炼肉体、排除杂质,更是讨厌脏污。哪怕是飞鱼卫那样自诩“秃鹫”的黑暗杀手,也不会愿意离下水道太近。   云乘月从西边进城之后, 就利用下水道, 悄无声息摸进了诏狱。   大概没人想到她会选择这么条路线。说实话,她自己也是临时想的,本来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觉得下水道这种脏污的地方,兴许防范不重。   而且,薛暗刚才伏击过她。他一击不中,必然要回去汇报,敌人还要费一些时间来分析、决策, 也就给了她行动的空隙。   当然, 这样贸然行动还是冒险的, 但既然结果好, 那就一切都好。   云乘月小心地撤掉屏障。这是一层水样的薄薄“衣裳”,覆盖在她身上,将下水道的污垢全部隔绝开。她将“衣裳”团成一团,信手丢开,只见污垢自动下落,“衣裳”化为一枚“水”字,在半空“啪”地一下爆开,散为点点水花。   云乘月这才推开门。   这是一家小饭馆。准确来说,是小饭馆的茅房。   外面已经有人等急了,跳着脚地抱怨:“怎么用这么久!”   一边抱怨,一边急吼吼地冲了进去。   【获得蓝色情感,李老三的怨恨。】   【喝多了浊酒而闹肚子,李老三可太急着上茅房了,偏偏被你霸占了地方那么久,他不由从心底生出了对你的怨恨。】   云乘月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心里只剩无言。   这也行?   旁边有人“嘿嘿”地笑,大声聊天:“这新修的茅房,可是叫外头的乡巴佬开眼了吧!是不是特干净,比乡下大堂还光亮?”   “老吴修这茅房可是修对了,当初我们还说他傻,花恁大钱修个什么不好,修茅房——结果呢,瞧瞧,多少人就为了这茅房,特意来老吴这儿吃饭!”   “可别这么大声,人这儿到底是吃饭的地方,你嚷嚷茅房不茅房的,不是倒人胃口吗?”   “说说怎么了?往前几十年,我们连茅房都没有,就去田里那么……”   “行了行了,可别说了!”   云乘月披着斗篷,埋头快步从旁边走过。她心里也舒了口气。幸好白玉京修了下水道,幸好后面不止有茅房,也有单独处理污水的管道,而且她有对“水”字的应用很熟练,不然她也实在要多鼓一些勇气,才能进去……   接着,云乘月去前面结了账,结账时还故意露了脸。她此前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出手大方,老板必定有印象。之后如果飞鱼卫要查,也好有个不在场证明。   至于这证明严谨不严谨……无所谓,说得过去就好。只要她别在明面上做得太过分,那人会容忍她到七月半。   接下来。   拂晓已经变回了幼小的样子,乖乖趴在她臂弯里。云乘月再拍一拍它:“去玩罢,别去那些有阵法的地方。有事叫我,不要自己冲动。记得晚饭前回来。”   五彩麒麟既然能穿梭空间,当然也能自由玩耍。拂晓年纪不大,正是爱玩的时候,也正是堪堪有能力出去玩的时候。它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值得出去玩一玩,便高高兴兴“咩”了一声,跳开来,挥挥尾巴以示作别,便消失在半空。   云乘月出了饭馆,走到一个路口,放下遮挡容貌的风帽,四下张望起来。   她在找人。   不久前,她接到了薛无晦的传音,说安排好了住处和车辆,叫她在“丁香村路口”这里上车,会有车辆载她去朝暮巷。他会在那里等她。   她问,接的人如何认得她?薛无晦却说,是个她认识的人。   也不知道是谁。   白玉京道路修得极宽阔,就算西边是原本的郊区,道路也能容纳两架马车并排而行。丁香村路口看上去是这里的交通枢纽,像个车站,时不时就有马车行过。大部分都是公共马车,坐得满满当当,最夸张的是车顶都挤了六七个人,看着让人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还有一些车辆模样很古怪,有的像嵌了车轮的船,有的干脆像一个大缸。云乘月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那些原本是飞舟,但因为首都禁止飞行,因此才改造成的车辆。   “贵不贵?”她顺口问。   和她闲聊的人是个精瘦精瘦的中年女人,穿着非常朴素,有两道粗粗的眉毛,看着有些不好惹,说话却很和善。   “那得看你买什么了。比如那边的瓜皮艇式样的要十两银子,立式两轮的就只要一两银子。东边街上能看到一种造了景的大型飞舟车,不要马拉,自己能动,就要上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还得排队才能买。”   中年女人很熟悉各色车辆的样子,侃侃而谈。   “不过,要是去夜市买二手的车,又可以便宜很多。姑娘,你是刚来白玉京的罢?这京城大得很,没个车可不好出门。你这模样……挤公共马车可不安全。”   云乘月一笑:“我晓得的,我先租单独马车用。不过京城有夜市?我从其他地方来的,也经过了不少地方,都只知道宵禁呢。”   “京城也是近几年才开放的。晚上张灯结彩,可热闹得紧!天子圣明,叫商贩们多点生意,也叫老百姓们多条活路,再多些娱乐去耍呢。”女人熟练地说了几句吹捧之语,并合手往北边拜了拜,“听说接下来,就要慢慢取消宵禁,叫别的地方也享享夜市的好处。”   云乘月略一挑眉,跟着合手,敷衍地挥了几下:“陛下真是圣明。”   女人见她乖巧,满意地点点头。此时一辆车姗姗而来,车很大,没有马拉,装饰华丽,还造了栩栩如生的荷花、莲叶等景物。   “姑娘,瞧你腰中佩剑,必是修士。京城居,大不易,你如果想找个活计,可以来找张姨。”   说罢,女人登上豪华车架,从容而去。   云乘月一愣。   她静静地看着那辆车。旁边其他人也静静看着那辆车。   “那辆车……就是刚才所说的,上千两银子的车吧?”她回过神,发出了疑问。   旁边的人说:“是啊。”   “西边的居民原来也这样有钱。”   “误会了。那是张姨,东边儿的人,今天过来收租而已。”   “可……大家都知道张姨有钱,不会招来歹人么?”云乘月发出了疑问。   别人摇摇头:“人家可有保镖,第二境的修士呢,一般人谁去招惹?能招惹的也不敢在天子脚下犯事哪。”   “哦……”   大家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云乘月盯着那车,想到刚才女人说的那番话,不由动了心思。   旁边有人见她眼神,赶紧上来劝说。   “这位姑娘,别看啦!这京城里满大街都是修士,你可千万不要看着张姨有钱就犯事!”   云乘月回过神,有点哭笑不得。她摸摸腰上的剑,随即很坚定地点头:“放心,我肯定不犯事。我是个遵纪守法、热爱和平的好百姓。”   叮铃铃——   有车铃摇响。那声音很好听,和别的马车不同,高低错落,听着竟像是一段悠扬小曲。   再看外表,那车朴素干净,主体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浅蓝绿色,在一众深色马车当中非常显眼。车夫戴着一顶斗笠,身形瘦小却挺拔,穿着也得体,拉车的马不算高大,却敦实可爱,快步走得稳稳的。   虽然一看就不是便宜的公共马车,但也不像坐不起的样子。   它越驶越近。车夫开始勒紧缰绳,瘦长的手臂肌肉绷紧;马叫唤了两声。   有人忍不住就问:“那是谁家马车?从没见过,铃声怪好听,马也挺好,那颜色真没见过,肯定不便宜。”   “你不知道?最近挺有名的,是何氏车行的车。他们好像是外地新来做生意的,只做私人马车出租。”   “贵不?”   “没敢问。看着不便宜……不过南边的人挺爱租。”   白玉京太大,东南西北的富贵也差得有些大。西边最穷,北边最贵,东边是沾着贵气的富,南边则是一群小富之民,是最悠游有余裕的群体,他们消费不起最奢侈的商品,却钟爱精致舒适的生活。   何氏车行……好像在哪里听过。云乘月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哪里?   “喂——”   戴着斗笠的车夫仰起头,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光洁的下巴。听声音,她原来是个年轻女子。   “云乘月在不在?云乘月!”   云乘月刚一抬头,那车夫的视线几乎立刻就聚焦了过来。隔着段距离,云乘月好像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   马车“哒哒哒”地过来了。   “快上车,我来接你的。”   车夫说话好不客气,一点都不像个伙计。这服务态度可不好,容易劝退客人,可西边的居民们向来不在乎态度,他们只在乎便宜好用,立刻就围上来观察马车,还上手又摸又敲,又有人询问起价格来。   车夫连忙大声让他们不要太挤上前,又回答了价格,末了还嚷嚷道:“何氏车行,天下有名,童叟无欺,城里城外条条道路都能走,价格优惠,东南西北都有店铺,恭迎诸位垂询!”   声音很大,语气却又带着点甩不去的文雅。   而云乘月望着她,却是越来越吃惊。   因为她认识这个车夫。   “云……”那个称呼已经变得很陌生,要磕绊一下才能顺利吐出,“云三?!”   宸州浣花,云家云三。云三……多么遥远的名字了啊。   居然正是眼前这个小麦肤色、精瘦干练的年轻女子。   眼前的车夫个头不高,瘦削有力,好看的五官被肤色模糊了一些,像沙漠里才有的雕像。   和记忆里的云三小姐如此不同。   云乘月记忆里的云三小姐总是钗裙精致、故作娇柔,眼睛却滴溜溜围着她转,闹一些不知道什么的小心思。后来出了封氏命师的事,云家大伯母和离归家,云三也跟着去了西北奉州,说要独立啊什么的……   大伯母?奉州?何氏车行……   对了,难怪这商号听着耳熟,这就是大伯母的娘家生意!不对,已经不能叫“大伯母”了,要叫什么……对了,是巧姨。   越来越多的记忆苏醒。   云三坐在车上,挽着缰绳,又别了别耳发,催道:“人越来越多了,快上来啊!你不是要去朝暮巷?”   是那里没错了。云乘月收起吃惊的表情,上了车。   车厢狭窄,没那些拓宽空间、叫人享受的书文投影。她才一坐稳,就听见外边“驾”了一声。马车调转方向,“哒哒”地走。   怎么会是云三?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干脆撩开车帘探出头:“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忙着驾车,没空理她。   云乘月又问:“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还是不理她。   云乘月干脆跳出车厢,一下坐在车夫边上。车的重心变化了一些,马匹叫了一声,车夫赶紧安抚。安抚完了,她没好气地乜斜过来:“做什么?”   云乘月反而笑了,再问:“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动了动嘴唇,忽然问:“云三云三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   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离开浣花虽然也有两年,但还不至于让她忘记故人名姓。云乘月顺顺利利答道:“云清容。你喜欢我叫你名字?”   云三却一怔,竟露出吃惊的表情,像是很讶异她立刻回答上了。可明明是她自己问的。   “不……我现在不叫这个名字。我在巧姨的车行里做事,叫容清。”她低声说。   巧姨就是曾经的云大伯母。现在云三也这么称呼。不,按她所说,她已经是容清。   云乘月坐在她旁边,试图把腿垂下去,但马车车头窄,坐下她二人已是勉强,实在容不得她悠然伸展肢体。她只能小心地蜷缩着,也不得不挨云三……不,挨容清紧一些。   “容清,容清。”云乘月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试图和眼前的人对上号,“你变了很多。”   对方眼睫闪动,眼神也忽闪,不知心绪。   “你也一样变了很多。抓紧一些,要转弯了。”容清回答。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再收放缰绳,发出指令,指挥马匹转弯。   车轮“骨碌碌”滚过,轧过尚算平整的石板路;车厢颠簸着,人也颠簸着。云乘月挪了挪位置,低头时无意发现容清衣衫下摆打着补丁。   她依稀想起幼年时的画面:云清容紧紧挨着云三夫人,两人都一身鲜亮,而她自己那时痴痴傻傻,只穿着一身外表过得去、内里缝缝补补的旧衣服,饿着肚子,茫茫然地看着她们。   云乘月忽然有点莫名的喟叹,说:“小时候都是我才穿打补丁的衣服。”   容清拉着缰绳的手一紧。   “是,那时候你过得不好。我……知道自己欠你的。”她僵着声音。   云乘月惊讶起来:“我不觉得你欠了我。”那时候容清也很小,只不过是复刻大人的言行举止。真要怪,也怪不了一个孩子。   “但我知道我也欠了你。”   抓着驾车的间隙,容清飞快看了她一眼,眼神极为复杂,似有歉意,似有失落,又似是都是她看错了,因为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清晰读懂另一个人的眼神,这又不是那些夸张煽情的话本。   “驾——”   缰绳轻轻地抖动。   容清也轻轻地开口:“所以,这次用车算我送你。”   “这次?”   “……你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用车都送你。我们接了别人的委托,但是我知道送的是你,就主动来了,而且不要那钱。”   云乘月问:“为什么不要钱?”   容清神色一垮,忽然有点烦躁,又有点难堪似的:“因为我现在能给出来的就这么多——你究竟要不要?”   原来是这样。   云乘月默然片刻,明白了:“你想补偿我?用你自己挣得的东西补偿我?”   容清只凝视前方,重新冷静下来,说:“反正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我当然是比不了你,天下知名的天才,两年便修行至第四境,大名鼎鼎的云乘月。有时我想,你兴许都不是个人了,哪个人可以做到如此?”   这酸溜溜又尽量说得体面些的语调,倒还透出了往昔一点云清容的影子。   云乘月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她并不喜欢过去的云清容,或说从不在意,但看见现在的容清,她忽然觉得也许从前的云三小姐也有可爱之处,只是那时她的可爱被深闺遮盖,经过了磨砺才见天日。   容清不知道她笑什么,神色紧绷:“你要是不要?”她又说了一次。   “我接受。”云乘月点点头,郑重道,“但是容清,你不能待在京城。你要离开这里,而且岁星之宴结束之前,你都不要来京城。”   “你果真瞧不上我?”容清误会了。她咬住嘴唇,愈发难堪起来,面颊泛红。   “不,是因为京城接下来会很危险。”云乘月平静道,“你应该听说过星祠闹神鬼的事。”   “神鬼……原来那东西叫神鬼?”容清茫然道,“可这与京城有什么关系?”   “白玉京的星祠是天下最大的星祠。”   容清讷讷着。她还是不大明白“最大的星祠”代表着什么,可同时她又不情愿把这话问出来,因为一旦问出口,这样简单的问题——至少看云乘月的表情,是这样的简单的问题——会让她很丢脸。   而她原本接下这一单生意,也是存了心想告诉云乘月,她容清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蠢呼呼的云三了……她沉默着。可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们之间的差距只是越来越大,无论她是否承认。   于是,她只能熟练地操控着缰绳,熟练地驾驶在白玉京的道路上。她来白玉京不久,白玉京又很大,她花了很多时间背地图,背到梦里都是京城纵横交错的道路。要当一个优秀的车夫,这些都是基本功。   “巧姨说,”容清突然开口,好像在下决心,又像试图证明什么,“我现在当车夫只是锻炼。如果干得好,以后我可以当一城甚至一州的负责人。可我觉得,或许以后我能自己出去创办一家商号。到那时,我一定比现在更强。”   是那样的“以后”啊。   云乘月仔细想了想,她点头赞叹:“那很好。那么,我也会努力的。”努力让这个世界还有“以后”。   “你已经很好了。”容清有些不开心。   云乘月说:“所以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说了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白玉京拓展业务的资格,做得好了回去就能升职。”容清蹙眉,“云乘月,也许你是很了不起,可我只是来接你的,不是来听你话的。”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   云乘月无奈:“可是这里会很危险……”   “哪里又不危险?如果星祠有问题,外边没有星祠了么?”   这会儿,容清也想明白京城和星祠的联系了,却觉得很可笑,不由笑出声。   “云乘月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们在外跑车的天天是享受生活?这满世界哪里不危险,就算没有星祠,也有天气、有猛兽,还有心怀不轨的贼人。”   “况且我还是个女孩儿。你大概不曾经历过,可一个女孩儿在外面跑车会面临什么危险……面临什么男人不大会遇到的危险,你难道不知道?”   容清尽量说得平静潇洒,但她浑身的肌肉却不自觉绷紧,脸上也露出憎恨的神色。   云乘月倏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吃了一惊:“你,你难道……”   “不,我没事。何氏车行是大商号,有防范。”容清坚决地斩断了她的问话,“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看样子,容清是绝对不会离开白玉京了。云乘月有心想再劝,却又没有立场。怎么劝?她们血脉上是姐妹,情感上却不是。也不是朋友。仅仅是故人。   她们现在并排坐在车头上,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客人,一起颠簸着往前。从矮屋拥挤的城西颠簸着出来,行至渐渐平稳的大路,往城南而去。两边商业渐渐繁华,行人穿戴渐渐体面,还能看见出来游玩的城北权贵的车架,宝马香车、乐声叮当。   仅仅是这样同行的关系。   “容清。”   “请讲。”   “如果我有用车的需要,会联系你。”   “好,那就通讯玉简留一笔,便是我没空,也会叫其他好车夫来。”   云乘月忍不住一笑:“这么说你也是好车夫?”   “最好的。” 第170章 重逢   ◎薛无晦的旧伤◎   容清扬了扬下巴, 露出自豪的神色,也露出下巴上一道疤痕。云乘月看见了,但没问。   ——卖甜米酒!热乎乎的甜米酒!   ——桂花酪, 桂花酪!   路边叫卖着小吃。有白玉京本地的小吃,也有外地的;有的是小贩, 有的是大的店铺开了路边窗口卖。   容清听了几句,忽然问:“你吃不吃?吃的话我停车去买一份……不要这样惊讶地看我,这是车行的服务。雇主买的最高规格的服务,你不知道?”   她真像是个熟练的车夫了。云乘月反而还不大适应, 只笑笑:“现在?不用了。不过方便的话, 回头帮我带些京城的话本吧,讲神话传说、历史传奇的最好。”   “好。”容清点点头, 认真记下了。   云乘月以为她会打听是谁雇的车、雇主是什么人……可容清一句没问。是非常合格的雇员。   “朝暮巷快到了。看,在前面三棵柳树的路口,转个弯就是。”她说, “等你下车, 我就要回店里做事。有什么事都通讯玉简联络。”   “嗯。”云乘月说。   容清标标准准地坐着,开始勒缰绳。马累了,哼哼唧唧有些撒娇,她就低声安抚,又说等会儿停车给它吃果子,马儿就不叫了。很有灵性,很听话。   马车拐弯,树荫袭来。白玉京在的地方还算温暖, 冬日也有绿油油的树冠, 不过在十月里是要显得冷清了。等车停在一座有三步台阶、两扇对开门的院落前, 有落光了叶子的空落落的枝干蔓过院墙, 漏着满满的阳光,才显得温暖透亮。   “就是这儿了”。   马车停下。   云乘月跳下车,终于能伸直腿。她腰间悬挂的两柄剑磕碰在马车上,闷响几声,引来容清的目光。   容清注视着那两柄剑。那一定是很有名的宝剑,是法宝,还是大修士的法宝啊。那些传闻,那些传奇,那些遥远的大道……她恍惚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发出无声的、微微的叹息。   她也曾经试过修炼哪。可这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而她到底也是那“大部分”的其中之一。无甚特别。   “云乘月,”恍惚中,容清在冲动之下开口,而她原本是下定决心不说这些的,“你还记得聂家吗?聂小姐,聂二公子,还有聂七爷。你还记得他们吗?”   云乘月转过身:“我记得。”   “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不,我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关注过他们。”倒是浣花城的饮食令人怀念。等一切落定,如果她还活着,她想带薛无晦回去再走走。   容清缓缓眨了一下眼。她想说什么,却又改变心意,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也好。我走了,客人请便。”   刚才,她本来是想告诉云乘月的。   她本来是想告诉云乘月,不久前她为了一单生意,回去过浣花城,也是想看看亲人。那次回乡之旅并不愉快,因为家里认为她是个抛却了贵族脸面、灰头土脸的叛逆,但她还是打听到了很多想知道的事。   她听说,曾经的手帕交聂小姐嫁人了。她果真嫁人了,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还略高一等的家族,带着一车车的嫁妆去了遥远的北方。据说那是一个门户森严、礼节深重的传统世家,读书修炼的资源都在男孩儿身上。她想知道聂小姐过得如何,试着去了一封信,至今都没收到回复。兴许聂小姐看不上她、不爱和她交流了,也兴许……她只望是前者。   聂二公子娶亲了,聂七爷也娶亲了。他们毕竟都在适婚年龄,再拖下去就不体面了。同样是婚嫁,他们的婚姻好像一点都没影响到他们自己的人生,该出仕出仕,该修炼修炼。有人说聂二公子与夫人琴瑟和鸣,夫人过门不久便怀了身孕。可她听着只觉得可怕,因那夫人实则比她还小一些,可以后的人生便都在那宅院里了。   又听说聂七爷婚后,风流不减反增,时常流连青楼,迷上了最新的花魁。她去看了,亲眼见到聂七爷在高楼上与花魁共饮。那花魁长得颇像曾经的云二小姐,可柔媚的姿态却决然不同。聂七爷原是和她亲亲热热的,转眼却又莫名摔了酒杯,不知因何而怒。   家里人骂说,青楼捧个女子来冲撞云乘月,辱没了云家——他们还是有些骄傲云家的血脉出了人才的,可容清不觉得。她只觉得聂七爷可厌,而那花魁可怜。花魁可怜,不是因为她被当成替身、得不到男人的爱情,而是她漂泊在勾栏,一颦一笑都是身不由己。   出来走了一遭,在尘世里翻滚几圈,容清发现自己的想法越来越不同。她出来只短短两年,却像把过去十多年的“云三小姐”整个打碎了重塑。   她开始困惑,也开始愤愤了。   哪怕男女都能修炼,哪怕女孩儿也有天才如云乘月、能干如巧姨的人,可为什么那些贵族还是要偏心男孩儿?像聂二公子的夫人,不也听说是个资质不错的修士吗,为什么不坚持下去?   为什么差不多的出身,男人的路总要顺一些,女孩儿的路总要难一些?   当容清真正走出家族的禁锢也走出家族的保护时,当她在大漠中拼命从马贼肮脏恶臭的手底挣脱出来时……她无数次大哭,哭着想这些事,一遍又一遍。   她本来是想告诉云乘月这些,也想问问她的。   但现在她不想说了。   她觉得,像云乘月那样天才的、顺遂的、一路鲜花的人,是不会懂得这些,也不会真正关心这些的。那些人过得如何与她何干?再是世家显贵,再是恩怨情仇,于她也只是过眼云烟;说到底,在她面前,谁都是普通人。   容清暗中叹气,按下那一丝羡慕甚至嫉妒。她果然还是没办法喜欢这个人。   只是,无论如何……   “……谢谢你。”她说得很轻,微不可闻。   如果不是因为云乘月,她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浣花城那精致的院墙。她会沿着既定的人生往前,会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伪装、算计,几十年后身体日渐腐朽,她才会在高墙院落里恍然惊觉,或许人生曾有另一种过法,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而现在,还来得及。   云乘月不明所以,于是疑惑:“为什么道谢?”   容清摇摇头,笑起来。这个笑容不再复杂。   “没什么。”她释然道,“再见。如果我们的服务让您满意,期待您向其他客人介绍何氏车行!”   她有些俏皮地说出这句标标准准待客话,然后抓紧缰绳。   “驾——”   她要为了自己的人生,再次出发了。普通人又如何,普通人也在拼命地、辛苦地挣着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   云乘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来什么:“哎——容清,记得喂你的马!”   容清动作一滞。   对哦,忘记喂马了。   她赶快停车,赶快喂马。马儿有点委屈,把大脑袋往她身上蹭,蹭得她不自觉地笑。   真好。   这个需要她急急忙忙往前赶路、需要她记住喂马、需要她努力做生意、需要她绞尽脑汁解决很多危险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可爱。   但她喜欢它。   ……   “保重——”   对着容清的背影,云乘月挥了挥手,再挥了挥手。   哪怕容清不愿意和她讲太多心里话,她也看得出来,这个曾经的云三小姐是真的不一样了。那种令人高兴的“不一样”。   【获得白色情感,容清的祝福。】   【摆脱了曾经的名姓,也就摆脱了曾经的人生。现在的容清过得很辛苦,却是自己喜欢的那种辛苦。她仍然羡慕你,也有些嫉妒你,失落于自己比不上你,可同时她也祝福你,因为只有你越走越高、越活越好,她才能受到鼓舞,觉得女孩儿也能争第一,活得精彩广阔。】   【随身携带,可以增强亲和力,更容易获得他人的善意与信赖。】   “也谢谢你,容清。”云乘月说,放下了挥舞的手臂。   而后,她才转身踏进院门。   “皇后殿下——”   院子门一关,明显就感觉到阵法波动。声音和光线好似没变,但其实与外界不通。也在这一瞬间,一个人影携着一声呼唤冲了出来。   那人影转瞬即至,“噗通”一下先是跪在地上,接着竟猛地趴倒在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云乘月眼神一厉。   噌啷——   她剑都拔了一半,却见那“尸体”上摇摇晃晃又起来一道影子——一道魂魄。或者按大梁的说法,一道死灵。   那死灵魂体凝实、死气含而不露,只边缘有些虚影。再看模样,身形娇小、肤色微黑,双眼明亮灵活、正气凛然,哪里像死灵,简直比活人还活人。   她有些歪扭地从“尸体”上爬起来,急吼吼地抱怨:“这傀儡能量耗尽,果然该补充了——皇后殿下,别离多日,您可安好?”   居然是乐陶。   娇小的将军行了个军礼,利索之外又透着杀伐之气。再看她魂体血气不散,就知道这段时日里是杀过人的。   “我还好。乐陶,你又好不好?”   云乘月确定是她,才收起剑,又皱眉:“你刚才叫我什么……皇后殿下?不是说过,叫我名字便可以。”   上次见乐陶时,她还没有过去的记忆,听着“皇后殿下”四个字只觉得别扭,现在……更别扭了。   乐陶立即点头:“是我忘了,就按乘月说的办。乘月,你怎么才到?我等你许久了!”   她神态透着股急切。   “我先去了一趟诏狱。卢爷爷被网罗罪名下了狱,我原想先带他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云乘月往四周一看,“薛无晦说在这里等我,他人在哪里?”   “正是要说陛下的事。”   乐陶面上的急切更重,忽然再次跪下:“陛下受伤昏迷多日,乘月,求你救救陛下!”   薛无晦——果然出事了。   从他没传回消息开始,云乘月就起了这疑心。眼下疑心被证实,她只沉下脸,一句话没多问,抬腿就往里走。   “我看看。人呢?”   “就在内里!申屠正照顾陛下,这里的阵法也是申屠布置……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太着急了,啊呀我不说了,乘月快来!”   乐陶往里跑。   踏进里屋的一瞬间,云乘月脑海里其实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是敌人伪装成乐陶,要将她骗入陷阱,那他们已经成功了。   但这个念头在下一瞬间被驱散。她确实看见了申屠侑,也看见了卧在床上的那个人。   “皇后殿下!”   申屠侑倒是好好地“穿”着傀儡,披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道袍,脸上带着疲色。他正守在床边,猛一回头时面容扭曲,带着噬人杀意,但认出是谁之后,他表情一变,连忙起身行礼。   他哑声道:“殿下,您终于来了!陛下受伤,乐陶与我都毫无办法,或许只有您的生机之力……”   “让我看看他。”   云乘月奔至床边。   算起来不过两日不见,他离“陌生”二字应当很远。可印象中的薛无晦总是强横的;他有着亡灵的阴沉与漆黑,又保留着生前的骄傲与威严。   但现在床上的人影不一样。   他很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亡灵不需要空气,于是他的胸膛干脆连起伏也无。走近了再看,才看   见他双手死死捂住胸膛,面上表情狰狞、嘴唇扭曲,好似在发出无声的吼叫。   在他胸膛上,一团黑气盘旋不去。这团东西有些像死气,却又非常不同:它没有死亡的恶意与黑暗,只是单纯流淌着,更像是一大块发黑的……血液?   她的确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那大团的血迹瘫在他胸前,也沾染了他全身。云乘月忽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不顾旁边两人的惊呼,强行将他的手掰开。   只见薛无晦左边胸膛上,赫然是一个血肉宛然的窟窿!   这窟窿洞穿了他的身体。而在其中,本该跳动的心脏竟空空如也。   薛无晦是死灵,死灵没有肉体,所以按理来说,死灵化出的形体会和生前一样。只除了一样:导致他死亡的致命伤。   她曾以为薛无晦是被斩下头颅死去。但仔细一想,那时他已经是飞仙境,单纯被斩下头颅其实生机不绝,不至于丧命。   是那个梦提醒了她。那个梦提醒她,千年前他身死时或许她也在场,她曾亲眼见过,他的致命伤是贯穿胸膛的那一击。   云乘月紧紧抿唇。她意识到了:这个伤口是被她的太清剑贯穿的旧伤,也是他真正的致命伤。   “薛无晦,薛无晦?薛……喂,老薛。”她试着叫他,连玩笑时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却没有丝毫回应。   薛无晦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云乘月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曾短暂地笃定,是有人借走了她的太清剑,是那人做的好事,可现在她忽然不确定起来:她不记得了,所以万一呢?万一真的是她自己亲手将太清剑送进他的胸膛?   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乐陶一愣,立即去看申屠侑:“陛下匆匆召我来守护,可我来的时候陛下已经是这样。申屠,你可知道?”   “不,我也同样。”申屠侑沉声道,望向云乘月,“臣原本在西北活动,忽然接到陛下诏令,命臣进京随护。待臣赶来,陛下堪堪昏迷。不过,臣猜测……”   他转过头,看向某个方位。   “也许和京中星祠有关。”   “……可恨!我便猜到,必定又是那当加以磔刑之贼!”乐陶恨道,眼中冒出了森森鬼火,“好,我这便去拆了那星祠!”   “不慌。”云乘月按下心中猜测,沉声道,“我先救师弟,你们守着。”   她语气冷静,动作也很流畅,唯有无意识念出的称谓暴露了她内心的担忧。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喊了他什么。   乐陶就一愣:什么,“师弟”?   她悄悄望向申屠,可青年只对她微微摇头。   云乘月正仔细观察薛无晦的状况,脑中闪过了好几种方案。最后,她选定了最安全可靠的那一种。   接着,她手一伸:“你们谁有小刀?借我一用。”   两位将军都是赫赫有名、身经百战,现在站在一起,却慌张摸了一会儿才找出一把刀。那是把骨刀,像某种巨大的动物的一部分,刀刃看着很钝,却能在空气中划出血色风刃。   拿着小刀,云乘月对准手腕一划。   “殿下——!”   “乘月!”   她动作很稳,神态也很冷静,也清楚地了解普通割腕出血量不大,并不会有什么差错。可等那两人惊呼一起,她才发现自己下手似乎重了些,血滴滴答答地留下来。   “问题不大。”云乘月安抚他们,再走到床边。   她将割开的手腕放到薛无晦嘴边,却发现他牙咬得太紧。她试着掰了掰,又不敢太用力,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的嘴弄开一条缝。这时候她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凝血,她又拿刀划了一次。   鲜血流进薛无晦口中。   第一滴血液落下时,屋内便泛起一股浓郁香气。乐陶和申屠侑都情不自禁耸了耸鼻子,感到体内涌起一阵异常的食欲。他们先是本能地沉醉了一番,而后惊恐地对视一眼,赶紧后退几大步,又相互抓住对方的手臂,生怕对方忍不住扑上去。   “申屠……!”   “乐陶,我知道。”   乐陶见他动作冷静,才舒了口气,低声说:“好浓郁好纯粹的生机。乘月的血液竟然有此功效,可她为何不用生机书文?是了,生机溶于她的血肉,绵延柔和,最适合受了伤的陛下。”   “正是……殿下如果直接用生机书文,那原始的道意恐怕反而会压制陛下的死气,令陛下更加痛苦。皇后殿下是用自己的血肉过滤生机……呼。”申屠缓缓点头,长长喘了口气。他一手牢牢抓着乐陶,另一手牢牢抓着自己,手背青筋毕露,面上太阳穴也青筋直跳。   他在拼命忍耐。作为死灵,他的怨气比乐陶更深重,因此对那柔和的生机血肉也就更渴望。如果不是理智压制,他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求贪婪地埋首在血肉当中。   乐陶看出来了,所以挡在他身前,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申屠侑略偏着头,在她掌下闭上眼,无声地喘气。   而云乘月只专注地挤着伤口,尽量让足够多的血液流下。   渐渐地,薛无晦神情放松下来。他双手慢慢松开,胸前的空洞也渐渐愈合。只是云乘月知道,哪怕表面看不出,那缺失的心脏也不会回来。   等差不多了,她才抹抹伤口,又凑近过去观察他的表情。   此时的他神情宁静,除了面色苍白太过,宛然还是生前模样。他紧紧闭着眼,眉心略皱,睫毛长而不弯,直直地刺着,像一根根待射的羽箭。   但是,他还没醒。   盘踞在他胸口的黑气已经不见,但……还有什么东西。   在云乘月的注视下,青年的眉心抽搐起来。   像是皮肤下有根长虫不断挣扎、抽动。他的皮肤被不断顶起,刚刚才平静下去的表情,瞬间又狰狞起来。   “陛下——!”   两位将军发出了克制的低呼。   云乘月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盯着那里。突然,她伸出手去,快若闪电,两根手指顷刻捏住什么东西,用力往上一提!   铮——   清脆,尖细。如剑鸣。   而被她硬生生抽出来的东西,也确然是一道剑影。那是一把发着微光的小剑,尺寸虽小,却相当精致:它通体银色,剑身和剑柄浑然一体,只在尾部隐有纹饰。   云乘月注视着这道剑影,眼神变得冰冷。   “太清剑。”她面无表情地说。 第171章 相信   ◎教主?◎   ——太清剑。   这个词说出的瞬间, 仿佛回应她一般,小剑震动起来,再猛地破碎。   破碎的剑光化为一个字:令!   笔画凝滞, 古拙森严。是命令的令,也是法令的令。   令行禁止, 屋里空气变得粘稠,层层威压蔓延,大有破开屋舍、冲出房门的势头。   两位将军想要阻止,可他们惊骇地发现, 脑海深处仿佛响起了道道庄严的声音, 在命令他们退、退、退。   他们动不了。有人动得了。   “想报信?想得确实美。”   云乘月此刻眼神极冷,语气也极冷。她五指张开, 探向那枚“令”字,再使劲一抓。   咔嚓——   文字破碎。轻而易举。   她眉心白光闪烁,一枚“梦”字浮现。古老的书文化为无尽雾气, 悄然弥漫, 覆盖了“令”字带来的威压。接着,雾气收缩,也将威压收缩,直到它们都消失不见。   法令行动,以现实为基础。而“梦”在现实外,自然通行无阻。   “太清……令。”云乘月收回手,喃喃道。她想起了什么。记忆又回来了一些。   【获得白色情感:申屠侑的惊异与敬畏。】   【获得黄色情感:乐陶的赞赏与崇拜。】   【活泼的乐陶从不吝惜情感。见你轻松解决问题,她可懒得去想你为什么能做到、怎么能做到, 她只要高兴就好了。】   【申屠侑则不同。这位温和内敛的将军从不多话, 内心思绪却很丰富, 他现在想了很多很多……想得太多, 他对你也就愈发敬畏。甚至于,他怀疑你也是个死而复生的千年幽魂,就像薛无晦那样。】   这个描述……云乘月不禁笑了一下。   也恰在这时,薛无晦醒了过来。   云乘月探过头去,暗中深吸一口气,才能绽放出一个笑容。   “醒了?日头已经三竿。薛无晦,该起床吃午饭了。”   “该起床了。”   她说:“再不起来,午饭都来不及了。三薛那只兔子都要笑你了。”   她取出毛绒绒的黑色长毛兔,摆在床头,让兔子红宝石的眼睛正对着薛无晦的脸。   薛无晦的睫毛动了动。   “薛无晦,起床了。”她又说了一遍,很耐心。   他终于睁开了眼。不是活人那种缓缓睁开的方式,而是猛一下睁到最大,宛如暴起的死尸。   而那漆黑到极致的眼珠,苍白而略泛蓝的眼白,都更显得阴森鬼气。   这双阴森的眼睛转动过来,冷冷地对准了她。带着狐疑,带着杀意。   “从我梦里滚出去。”   他眼神狠厉,声音平静却冷清到极致:“再敢假扮她,我便让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便是下了九幽也不得安宁。”   梦?   云乘月明白过来,干脆将三薛拿起来,在薛无晦脸上轻轻一碰。   “听说让黑兔子亲一亲,就能驱散梦魇。如果要问是谁说的,那就是我说的。”   她一本正经道:“噩梦该醒了,师弟,快起床了。”   青年一呆,下意识去拿脸上的兔子。他抓住了熟悉的手感,这才迟钝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了血腥味的源头……伤口?她手腕上有新鲜的伤口,还有鲜血流下而凝结的痕迹。浓郁芬芳的香气在他嘴里泛着,是伪装不来的纯粹生机。   再看远一些,就见到了跪地行礼的两位将军。   “陛下,您终于醒了!”   “臣万死,未能护陛下周全!”   【获得黄色情感,乐陶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申屠侑的感激。】   【将军百战死,忠魂未肯归。有的人生前做了逆贼,也有人死后不改赤胆忠心,正如乐陶与申屠侑两位将军。他们千年未亡,只想追随一生中唯一的君王,了却未竟之业,斩尽仇敌宵小。】   【应用后,能在气势上压制军士,对防御军中攻击也有奇效。】   薛无晦如梦初醒,神情也一寸寸软下去。他“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坐起来:“不怪你们,是我大意了。”   他垂着眼,却又瞟了云乘月一下,有些不安的样子。   “师……云乘月。你受伤了?”他低低地说,到底没忍住,轻轻拉了她的手,“对不住。痛不痛?”   “这点伤!”   云乘月失笑,摇摇头,也顺势抽出手:“不碍事。你能好起来,我就放心了。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恍若不觉她的动作,只是也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抬起眼,那种青涩的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寂静清冷。   他就用那种深深的眼神,仔细凝视了她片刻。   【获得情感,薛无晦的沉默。】   【沉默原本不是一种情感,可他的沉默是。想要的太多,想说的太多,可想要的没有得到,想说的也从未说出,最后便只余沉默。作何理解,凭君处置。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来只盼你好。】   【没有颜色,无法定性,正如无法说出的感情。】   云乘月睫毛一颤,几乎忍不住要说什么。   可薛无晦已经移开了视线。   “我进京时,正是傍晚将夜。我本想径直前去诏狱,却见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不在日落时归家,反往城中涌去。我疑心是有什么不好,便跟去看了一眼,正见白玉京星祠亮灯,然后……”   他顿了顿。   “我看见了太清剑。”   “京城星祠上方,太清剑悬空,并在星空上投映出巨大虚影。我只瞧了一眼,便被剑气所伤。”   薛无晦有些自嘲地弯弯嘴角,不觉按住胸膛。   “到底是,不愧是——杀了朕的利刃啊。”   他没有太多负面情绪,甚至好似有些佩服。   但云乘月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动不动,脸色变得雪白。   好一会儿,她才说:“看来是我。”   薛无晦一怔,明白过来。他沉默片刻,最后摇头:“不一定。”   “不一定?”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不知道?”   “我不记得死前看见过你。”   “那不能说明什么。在这之前,你甚至不记得有我这个人。”   云乘月蹙眉:“为什么你不记得,乐陶他们也不记得,我自己的记忆也七零八落,以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也许搞清楚这些,就能有答案。”   薛无晦凝视着她:“可是师姐,我们也许没有时间去搞清楚这一切。当务之急,是皇宫里那个人。”   云乘月垂下眼。   “对不……”   “别说这句话。我相信你。”   她猛地抬头,只看见薛无晦神色平静,眼里没有任何波澜。这样的漆黑的平静,曾经给人死寂之感,现在却令人放松。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抬手别了别头发。有些局促了,她想,不知道自己微微笑出来。   “嗯。”她说,思维再次活跃起来,“我有个猜测。我想,你中的招数可能也是导致杜尚德死亡的东西。”   “杜尚德?”   云乘月简单讲了讲她的遭遇。   薛无晦眉心猛跳,提高声音:“你竟然去劫狱?”   云乘月眨眨眼:“我分析过……”   “太危险了。”薛无晦脸色有点黑。   “结果是好的就行。”云乘月安慰他,“而且你看,现在躺床上的是你,不是我。这说明你做的事比我更危险,所以应该更注意的人是你。”   薛无晦:……   她语气很诚恳,但他觉得自己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只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云乘月又道:“之后我会去星祠,亲眼看看太清剑的状况。”   薛无晦板着脸:“让乐卿与申屠卿同去。”   ——遵命,陛下!   那两人立即答话。见陛下无事,他们的语气都精神不少。   云乘月自无不可。   “对了,那幕后黑手……那皇宫里那人是谁,你有没有想法?”云乘月又问,“你之前在外面耽误很久,应该是有所布置。”   她在罗城那段时间,薛无晦也“失踪”了。具体他在做些什么,她并不清楚。   薛无晦思索片刻,道:“有些想法,和庄家有关。原本我不知道,但他敢盗用我的‘法天象地’书文,就被我算出了来历。”   庄家……   云乘月一怔之后,开始苦笑:“当年我们书院里,只有一个弟子姓庄,后来又随我们一同起义。”   薛无晦点头:“我记得你们关系不错。”   她闭了闭眼:“是不错……不错到,我曾把太清剑借给他。”   “原来你想起来了?”薛无晦神色一动。   “不,只是做了个不清不楚的梦。”   他沉默片刻:“那你下不下得了手?”   她想了想。   薛无晦蹙眉。她到底是心软的。   这时,她却摇摇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问。”云乘月说,语气有些奇异,像阳光下冷冷闪光的冰川,“他既然能与神鬼联手,又对你下这样狠手,我又怎会手软。”   薛无晦有些吃惊,只尽量没表现出来。他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有心想说点什么来表达,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来想去,他盯住了她手腕上的伤口。那是为了救他而割伤的,他看得出来;伤口新鲜,血液凝固不久,看着……看着有些疼。   他说:“我给你治伤。”   坐在床上,伸出手,掌心向上。等着她自己把手递过去。   云乘月看看那只苍白的手掌。   “不打紧,我有生机书文在,这点小伤很快就好。”她说。   薛无晦望着她,静静地望着。   云乘月抿抿嘴唇,到底把手递过去:“好,谢……不,多亏你在。”看他神色似有黯然,她立刻咽下了那句生疏的道谢之语。   他没吭声,小心握住她的手,垂首为她治疗,只嘴角泛起一点笑影。   屋内安静。不同于方才绷紧的寂静,此刻的安静充满宁和。她能注意到午后的阳光照在地上,照出窗格的影子;屋里亮堂堂的。   还有……   屋里一安静,有两道目光就显得太刺挠了。   云乘月回过头。不出所料,她迎上了两道炯炯的目光。   乐陶和申屠侑站在后方,碍于帝王威严,不敢发问,却忍不住眼神里的疑惑。被她逮住目光,申屠侑立即垂眸,乐陶却是大大咧咧对她一笑。   她眼睛里写满了:   师弟?什么师弟?   书院?什么书院?   姓庄的?哪个姓庄的?我怎么不知道?   总而言之,就是一大堆呼之欲出的问号。   【获得蓝色情感,乐陶的好奇。】   【她现在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听上去像很了解千年前的事?书院是不是指明光书院?三清剑又是怎么一回事?乐陶是臣子,乐陶不能问,但乐陶能努力用目光打动你。】   【应用之后,可以让招式变得更漂亮的情感。】   《云舟帖》也非常贴心地送上了新收集的情感。   云乘月:?   变得更漂亮是什么功能?   《云舟帖》的演算好像有点奇妙。   话说回来,乐陶的好奇竟然强烈到可以被《云舟帖》收集。相比起来,申屠侑的好奇就微弱得多,也内敛得多。   看来哪怕面对同样一件事,不同性格的人也会给出截然不同的反馈。   云乘月思索着,也因此回忆起了一点千年前的事。她不由对乐陶招招手。   乐陶眼睛一亮,快乐地上前一步:“殿下唤臣?”   当着薛无晦的面,爽朗的乐将军经过谨慎思考,决定还是叫“殿下”。倒不是因为她害怕陛下威严,而是她下意识觉得,这样称呼会让陛下高兴。   她偷眼去看陛下,果然,这位陛下看上去柔和不少,眼神似有嘉许。   乐陶觉得自己机智极了,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云乘月没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以为乐陶是顺口叫错,还说:“乐陶,你现在是否好奇我和薛无晦的关系?”   乐陶温驯点头:“臣原本以为殿下是今世之人,可刚才听着,竟好似殿下也是千年前人物,不仅与陛下相识,还是明光书院之人,这叫臣疑惑不已。”   她背后不远,申屠侑也抬起眼。他有些无奈,因他性格内敛,绝不会主动打探帝王事,避免召来祸患。只不过乐陶这样……也才是乐陶。   “你感觉不错。”云乘月沉吟道,“不过说来话长,而且其中有不少细节,我和他本人都不清楚。”   没想到,乐陶却笑道:“殿下莫要为臣费心。现在大事当头,臣只盼陛下大仇得报,盼殿下平安顺遂,其余什么疑问都要靠后。臣虽然好奇,却还能克制。”   爽朗又洒脱,不愧是乐陶。   “也好。”云乘月微微一笑,“你刚才也听到了,今天我要带你和申屠一起去星祠,瞧瞧那害了你们陛下的太清令。”   乐陶兴奋起来,一下站直了身体,抱拳行礼:“愿为殿下马前驱!”   “我可没有马,麒麟倒有一头。就这么说定了。”   云乘月含笑摆手,想想又去叮嘱薛无晦:“你在家休息,我把拂晓叫回来守着你。星祠古怪还没查明,你别乱走,也别轻举妄动。”   薛无晦眉头立时皱紧:“我又不是个小孩儿。你且去,莫要担心我。”   他尽量说得淡然,可这副着急反驳的样子,哪怕做得再沉心静气,也难免带上了孩子气。她仿佛看见了梦里那孩子,一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冷冰冰的,像绸缎,又像河流。   【获得蓝色情感,薛无晦的羞涩。】   【只有一点点,但终究是有。薛无晦害羞了,但他不肯说。】   【除了壮大《云舟帖》外没什么用的情感。看着好玩。】   云乘月又被这描述逗笑了,顺势收回手。   “我等傍晚再去。”   她寻了把椅子坐下,看桌上有茶壶,顺手拿来想倒水,却发现没水,只能空晃几下。   “在那之前,你们先告诉我外边的情况。”她放下水壶,拿出自己的水囊。这是路上带着喝的,还剩了点儿,已经有点水囊的陈旧味道,胜在解渴。   “什么情况?”   薛无晦也起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他瞥了她一眼,伸手一点,就给她茶杯里注满了一杯水。还热腾腾地散着气。   云乘月拿起喝了一口。温度正好,还带着点花香。刚刚她想说什么……想起来了。   “当然是告诉我,”她清清嗓子,假装刚才完全没走神,“你、乐陶、申屠侑,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人和鬼,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   “知道全局,我接下来才更好行动……别想着再瞒我。”   “别担心,到傍晚还有两个时辰,我们慢慢说。”   她看看日头,微笑。   几人沉默片刻。   还是薛无晦微叹一声,开口道:“其实,我部署的不算军队,而是一个组织,名叫照天教。”   “照天……教?”云乘月有些惊奇,“你还玩上神神鬼鬼那套了?”   “我们本来就是鬼。”薛无晦慢悠悠地说,“况且,我想要争取活着的修士、百姓,那宗教这个由头是最好的。照天教,乃‘照彻长夜,重开天日’之义。”   云乘月问:“这么说,你是教主?”   这句话问出来,就见薛无晦面上多了一丝笑意。乐陶和申屠侑也偷眼看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乘月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荒谬的预感。   果然,只听薛无晦说:“不,教主是你。”   “正所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具备无上化生之力的照天教教主,正是要重定乾坤,救众生于水火之中。”   薛无晦伸出手。他一只手上团着乌黑的死寂之力,另一只手上是莹润的生机之力。他双手合起,再展开时,生机之力已然覆盖死寂之力,并从中开出一枝灼灼桃花。   “看。”他淡定道,“这就是教主的力量。你给我的生机之力,我确实仔细运用了。乐卿,申屠卿,你们也是吧?”   乐陶和申屠侑小幅点头。   云乘月:……   “我从来不知道,”她斟酌道,“你竟然还有传教的天赋。”   薛无晦微笑:“教主谬赞了。”   云乘月嘴角抽搐:“我是教主,那你是什么?”   “属下大护法,见过教主。”薛无晦还是一脸淡淡的,眼中却闪烁着笑意。   云乘月:…… 第172章 太清令(1)   ◎白玉京星祠前◎   傍晚。   十月初冬, 夕色早早就上了。暖金色的光从西边照来,照得北边天山亮晶晶的,气势十足。   白玉京富庶, 大多数居民家里都能点两盏灯,街上也挂着灯笼。城市灯海, 行人如龙,很是热闹。   最热闹的地方在城中心。   京城大得出奇,城中心也有普通小城那么大。因此,当人和车填满了每一寸缝隙, 场景简直称得上壮观。   道路两旁店铺都开着, 还挂着自家设计的灯笼、招牌,热闹得很。   云乘月带着申屠侑和乐陶挤在街上。   申屠侑和乐陶虽是死灵, 但因为穿了傀儡,看着和活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傀儡都做成个大众脸,也都换上了京中常见的衣服, 足够淹没在人海中。   “哎——两位姑娘小伙子来看一看咱家烤梨吧, 新摘下来的梨,仔仔细细烤了,可甜呢,看,还加了红枣!”   街边一家卖烤梨的大婶热情地招呼。   云乘月摆摆手。大婶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几眼,确认没有说服的可能,立即扭头去招呼别人了。   过了会儿,他们又经过一家食铺。这家店卖卤味, 窗边悬挂着红亮亮、油润润的猪头, 铺面上摆着切好的猪耳朵。香气扑鼻。   排队的人不少。三人被人群拥着, 也不得不放慢脚步。   有外地的客人在队末踮脚:“好香!”   “那可不是!”另一个京城口音的搭话, 一脸自豪,“看这家李记猪头——这可不是骂人的啊——可是百年的老字号,他们家的卤猪头,啧啧,那叫一个绝!”   “那可一定要买来尝尝!”外地客人满脸期待。   可话音才落,排到队伍最前头的那个人突然说:“把剩下的猪头都给我打包了!”   “好勒客官,您稍等!”店里的伙计快乐地应到,立即就收拾起来。   “啊……”   后面的客人们大感失望,还带着轻微的愤怒。   铺子里赶忙又出来另一个伙计,也或者是掌柜,对着后面的客人作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诸位客官,今日小店卤猪头售罄,欢迎大家明天再来!”   哪有这样的事!   客人们纷纷抱怨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走也走不动,好急人!”乐陶忍不住抱怨。   云乘月安抚她:“不着急。”   乐陶郁闷道:“可我着急给陛下报仇。”   云乘月只摇摇头:“仇要报,却不在今天。”   “乘月?”   “殿下?”   另两人都一怔。   “星祠那里状况可能不简单。凭我们三个的实力,今天做不了什么。现在我们只是去看看状况。”   云乘月解释完,又安抚道:“不要担心,该做的事一样不会少。”   乐陶只能点头。殿下真是平静……她一点都不生气陛下被人伤了么?乐将军有点犯嘀咕,旋即又想,可能殿下有自己的计划。   在她旁边,申屠侑一直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云乘月多看他几眼,忽然问:“申屠,你在想什么?”   “……啊,殿下。”   申屠侑被点名,愣了一会儿,才迟疑道:“臣是想……”   “想什么?”   “想……这白玉京怎么这样热闹。”   比当年的都城热闹多了。申屠侑咽下了这句话,却止不住心里的想法:这里这么热闹,商业这样繁华,人这样多,大家的脸上带着这样的笑容……人人都吃得饱,喝得足,穿得暖,还有得玩。   这一切都是现在皇宫里那人带来的吧……   申屠侑神色复杂。   他没说明,可云乘月看出了他内心所想。   “申屠,你不要多想。”她说。   “是,殿下。”申屠侑沉默点头。   “我不是在压着你。”   云乘月想了想,觉得不好解释,干脆简单道:“相信我,我们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自己。你们以后会明白的。”   “诺!”   两位将军齐声答应,乐陶还悄悄瞪了申屠侑一眼。他们是军人,既然早就选择追随陛下,那当然就要相信陛下。陛下怎么说,他们怎么做,想那么多干什么?   云乘月抬头看看天色,逮了个路人,问:“请问,星祠那活动什么时候开始?”   “活动?哎,姑娘是说太清令吧?”对方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想了想,“等下一次报时,就开始了。快了,你看,许多人都挤到前头去,希望能抢在前面呢!”   云乘月点头:“啊对,就是那个太清令,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我还有点不明白,我是外地人,能给我讲讲吗?”   “讲讲……哎呀,不成,不成的。我也没念过几天书,这说不清,总归啊……就是前不久,不是开了夜市吗?从那会儿起,每天晚上星祠都会出三道太清令,选出三个幸运儿。”   “你问幸运的内容……我说不大明白,总之,比我们去拜什么神仙娘子都还要灵呢。姑娘,你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说不定你也会是那三个幸运儿之一。”   “好,多谢。”云乘月道了谢,又顺势买了对方铺面上的小木雕,揣在兜里,想着带回去给家里的病号。   太清令和三个幸运儿,这事倒是有意思。听上去倒像是每天晚上会选中三个人来实现他们的心愿似的。   “距离开始还有一会儿。前面人多,我们不去凑那热闹。走,我们去边上坐会儿。”云乘月说。   两位将军当然不会反对。   往旁边走几步,拐一拐就到了一条窄窄的胡同。此处房屋不高,没什么灯笼,屋檐伸出来投下深深的影子。同样是城中心,可和外头的热闹相比,这里竟一下显得偏僻了许多。   可就在这偏僻的地方里,偏偏又有人支了个棚子,摆了个小吃摊。   那是一个卖饼的摊子,旁边歪歪扭扭的写着个招牌:白面锅盔,八文钱一张,红糖锅盔十五文一张,酥肉锅盔二十文一张。   和外头相比,白玉京的物价确实要贵些。小摊偏僻,来买的人不多,可香气闻着倒是十分诱人。   守摊的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个个头不高、身材精干的男人,小的是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约摸只有十二三岁。   男人忙着和面、烤饼,小姑娘就在旁边帮忙,有客人来了,她就招呼两句,手脚麻利地把锅盔拿起来、递出去,同时又不耽误收钱。   云乘月看了一会儿,发现她收的钱一文都没有错。   小摊旁边摆着两张桌子,几把凳子。很简陋,没人坐。   云乘月走过去,问:“老板有茶吗?”   “有。”那汉子闷声说,口音带着外地的腔调。   一句话说了就不再说,反而那小姑娘抬头看他爹一眼,又对云乘月轻轻地说:“我们这里有素茶,配上锅盔很好吃,客人你要不要来一壶?”   有些腼腆,说话却流畅。   云乘月笑,也放轻声音说:“那就来一壶,另外,嗯,三种锅盔各来一份吧,就在这儿吃。”   “好,那您三位坐。”那小姑娘应道,又顿了顿,“三种锅盔……就是四十三文,再加一壶茶水,就是四十八文。先付钱的。”   她说话时,从一旁的灶台上又突然探出个脑袋。是个摇头晃脑的小男孩,大概五六岁,拉着他姐姐,说:“姐,姐……叶儿要吃糖。”   原来这小摊上其实有三个人,只不过男孩太矮,先没看见。   那女孩连忙哄了他几句,往他嘴里塞了点什么,又很不好意思地冲云乘月三个人笑笑。   申屠侑上去给了钱,乐陶帮云乘月把凳子拉好,让她坐下来。   茶水是先上的。   乐陶又想帮云乘月倒水。云乘月摇摇手,自己倒了一杯,说:“各管各的就好,不然,搞得像什么大户人家出游似的。”   乐陶嘻嘻一笑,也不反驳,可也不答应。申屠侑也只是含笑看着。   在他们两人心中,这一位是他们的殿下,自然要照顾好。乐陶敢直接叫她的名字,已经是本人性格豪放的缘故。   云乘月猜到他们的心态,也是无奈。她啜了一口茶水。这味道有些熟悉,和她在罗城当伙计时喝的很像。不是什么好茶叶,可干净清澈,足以解渴。   “前些日子我在罗城待了一段时间。”她忽然开口,闲聊似的,“你们都还记得罗城吧?”   “罗城……啊,南边沿海的那座城市,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改名字,真是令人怀念,我记得那风景很美。”   申屠侑露出怀念的神色。   乐陶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去过,可我听说过应该是个好地方,那儿产的竹子很不错,我们拿来编些竹甲,做些竹刀竹枪。给士兵穿戴着挺好用的。”   “乘月,你去那里做什么?去那里游历?”乐陶问。   她和申屠侑两个人都不清楚内情,还以为云乘月一直在书院里呆着,接着就来了白玉京。   云乘月就大概讲了讲自己在罗城的经历。   她沉思道:“我现在学会了下面,学会了海蛎煎,还会另外做一些小吃食。如果哪天我没了修为,又沦落街头,大约也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不愁饿死。”   另两人第一次知道她的经历,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门第之见比现在更重。虽然是个乱世,可贵族只是在乱世中更加高高在上。在他们的想象当中,如云乘月这般的人,去街头卖什么小吃还被人欺负,还被什么官吏瞧不起?天大的玩笑。   乐陶跟听故事似的,光顾着新鲜。   申屠侑的心思更多。他迟疑片刻,到底是问道:“殿下,您讲这些……是因为臣刚才的问题吗?臣以为此世是个盛世,如果不是那人丧心病狂动了星祠,也许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就是倒行逆施。”   他看出云乘月态度柔和,便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申屠侑是乱世生人,有记忆以来,见到的就是生离死别,自己也被父母拿去换了粮食。如果不是遇见乐陶,他早就成了锅里的肉。他记忆中的世界充满了苦难,大部分生灵都受煎熬,苏醒以来,他几乎都在边境行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白玉京的极致繁华,很受震撼,也很受触动。   如果是面对陛下,他一声都不敢吭。可他知道这位殿下性情柔和许多,又见她神情和悦,就忍不住吐露心声。   果然,云乘月并未生气。   “你说得对,这是个盛世。但是……我觉得,这盛世和皇位上的人关系不大。”   云乘月思索道。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繁华,这些吃食,人们身上穿的用的,乃至于那些商贾、贵族的穿戴、吃用,都是无数普通人亲手创造出来的。”   “现在皇宫里坐的是那个人,你们便说这都是大梁,治世有功,或许还会遐想,如果是薛无晦在位,世道又如何。但其实,不管谁统治,只要肯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人们自己会让世道繁华起来。”   “只要控制住自己不做伤害百姓的事,这样就可以。做到这样,很难么?”   难不难?   两位将军迟疑道:“应该不难吧……”   “那不就是了。”   云乘月淡淡一笑:“而且,你们见过养猪吗?”   养猪谁会没见过?别说见过了,当年打仗,为了保障士兵吃食,他们自己还学习养猪呢,还有鸡鸭等等。   “你们养猪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杀了吃肉。   云乘月指了指外面的繁华,淡淡道:“喏,这些是天山上那一位的猪。”   “很快,他就要宰了他们吃肉啦……不,不如说,已经在这么做了。”   “两位将军,现在可还有疑问?”   两人齐齐一凛,低头道:“不敢!”   乐陶心想,她可从没疑问过——可没办法,申屠就是这么个多思多想的性格,为了他,她就一起背锅吧。   申屠侑更是惭愧道:“是臣想差了,请殿下责罚!”   云乘月摇摇头:“罚什么啊。我们现在能用的就这么几个人,再罚就没人了。我只希望大家相互信任,有疑问也没关系,说出来一起讨论就好。”   她没再说什么。因为吃食端上来了。   是那个小姑娘端上来的。三份锅盔,整整齐齐切成了三块。   “三位客人慢用。”   她很腼腆,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刚才云乘月三个人交流,用的是千年前的古语,和今天的官话差别很大。小姑娘听不懂,还以为是哪里的外地方言,想问又没好意思问。   她放下碟子,转身走开。她弟弟跌跌撞撞跟在她后面,拉着她的裤子,差点把她裤子拽下来。   “你轻点儿,别调皮呀。”小姑娘有点窘迫,小声训斥弟弟。他们的父亲在后面也说:“叶儿不要闹。”   温馨的一幕。三人都笑起来。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乐陶想了想,上前往小姑娘那里递了十文钱。小姑娘一愣,没接。   乐陶鼓励她:“拿着,这是打赏。”   姑娘有些手足无措。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她抬头去看他爹,那汉子也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谢……谢谢客人。”   乐陶笑出一排白牙:“不客气!”   申屠侑望着乐陶的背影,不禁露出温柔的笑容。“臣曾经的梦想,”他忽然说,声音很低,“是一直看着乐陶,看她这样快乐。”   云乘月给他夹了一块锅盔,说:“那我比你贪心一些,我想要看着身边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活得有尊严。”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客人,看起来是熟客,跟男人招呼了几句,又逗了逗小姑娘和她弟弟,还问:“嫂子还没好呢?”   “没。”汉子说,黑黢黢的、皱巴巴的脸露出了愁容。   “得看病啊,请大夫抓药。”熟客说。   “哎。”那汉子应道。   “这钱啊,可不能省。”熟客又说。   “哎。”那汉子又应道。   小姑娘在旁边忙活着,看了那熟客好几眼,终于忍不住:“怎么没请大夫呢?爹早就请了,可抓药很贵,所以我们才想要多挣一些钱……谢谢成伯伯关心,那要不然,您再多买几个锅盔吧。”   熟客一愣,有点尴尬,但到底还是爽快,多掏出了几文钱,说:“来来来,咱再多买个白面锅盔。”   云乘月被吸引了注意力。   多听几句,她就了解到,原来这家的女主人原先也是一起做生意的,丈夫做锅盔,娘子做些馄饨面食,原先也不在这城中心做。城中心的贵人不爱吃这小玩意儿,所以他们更多是在西边和南边做。   但前些日子,女主人突然病倒了,一病不起,请了大夫,大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说是得养着。   养着,意思就是没个尽头,花钱自然也就没个尽头。当丈夫的是个好的,心疼妻子,儿女也乖巧,都决定要齐心合力赚钱,盼着亲人快快好。   前些日子……   云乘月心中一动。她招手让小姑娘过来。   “你娘是什么时候病的?”   “前些日子。”小姑娘说。   “前些日子是多久,是在这夜市开始之前,还是开始之后?”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迟疑道:“是在夜市开始之后吧。”   旁边客人听到了,插话说:“是在夜市开始之后。唉,你说这可真是不走运,这夜市开了,本是赚钱的大好时候,可嫂子偏偏这会儿病了。这真是没有那挣钱的命……”   他声音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同行的人狠狠踩了他一脚。这人倒也不坏,就是嘴贱。他疼得呲牙咧嘴,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吭声,只敢埋头大口吃锅盔。   云乘月思虑片刻,手指在桌下悄悄写了个“踪”字,又往那小姑娘背上一扔。   “踪”闪了闪,悄无声息飞去,隐没不见。   她站起身。   “剩下的锅盔我们都打包了。今天人多,说不定事情也多,你们就收摊快些回去,去照顾家人吧。”   云乘月说,又上前放了一块银子。   既然给了钱,这边也没说什么,就道了谢,赶忙开始收拾。   “乐陶,申屠,走了。”   乐陶接过打包好的锅盔,又扔给申屠侑。两人紧跟着云乘月出了胡同,又往城中挤去。时间确实也差不多了。   【获得黄色情感,徐冰花的感激。】   【作为一个小姑娘,徐冰花最近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早卖完锅盔,早早回家照顾娘,你实现了她的愿望,为此,徐冰花很感谢你。她衷心希望你一切顺利。】   【应用之后,品尝美食时,更加能够体会出别样的风味。】   这个有趣的小收获让云乘月莞尔。   “乘月,他们的娘是在这夜市开始之后才生病的,是因为那太清令吗?”   乐陶紧挨着她,问道。   “你们觉得呢?”云乘月问。   申屠侑说:“臣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巧合。”   乐陶用力点点头:“那太清令害了陛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这么想,”云乘月说,“具体如何,我们看看就知道。”   咚咚咚——   鼓楼上响起了报时的鼓点。   伴随着鼓声,四处的钟声又长长地响了起来。白玉京有好几座寺庙,钟声悠远清渺。   响过钟声之后,城中沸腾的百姓陡然安静。还剩了许多的窃窃私语,却都尽力克制着。   开始了。 第173章 太清令(2)   ◎赐予?代价?◎   隆隆——   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人们抬头看去, 见到城中心那座磅礴的星祠,竟在他们面前缓缓升起。土地隆起,建筑抬高, 耳边轰轰作响。   白玉京的星祠竟就这样凭空拔地而起。   白玉京的星祠相当宏伟,不是别的城市能比。星祠门前有一大片平地, 平地前头又有台阶,现在从上而下一直连到地上。   地上的人们抬头看去,竟觉得恍然看见了仙宫降临。   开始了,开始了。人们忍不住激动, 交头接耳起来。   唳——   又有清亮的鸟鸣。原来是一只羽毛火红, 巨大又华美的红色巨鸟冲天而起。   它在空中盘旋几圈,最后重新落下, 落在星祠的台面上,化为了一个身穿火红色长袍的女人。   “那是朱雀星官!”有见识的百姓已经和四周的人讨论起来。朱雀星官,司天监的四象星官之一!   头回见的人赶快双手合十拜到。   ——哎呀, 了不得的大人物, 感谢陛下,感谢陛下,我从前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呢。保佑我家平安,还保佑我家发财,啊,升官,啊……   这样念叨的人并不在少数。   在大部分老百姓眼中,司天监和他们平时祭拜的神仙庙宇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和天空、和星星有关的, 拜谁也都差不多嘛, 指不定能相互通个气儿呢?   这样万人崇拜的场面, 让台上的朱雀星官面颊泛起了一丝驼红。她感到晕眩。虽然身为四象星官, 但她以前多和大人物打交道,时不时还受气。   现在,她才是真正感受到了身份地位带来的迷醉的感觉。   她扬起手。在她背后,火红的朱雀身影再次出现,也同时展开了羽翼。   “太清令判命——开始!”她大声宣布。   在星祠的楼顶,一把剑冉冉升起。这把剑长得出奇,也亮得出奇。它通体银色,剑柄呈编绳状,剑柄末端镂空出一枚圆形,其中隐约凝固着橙色和白色的雾气。这图案代表岁星。   修士眼力好,云乘月一眼就把那图案看清了。   果然是太清剑。   在云乘月腰间悬挂的两柄剑上,也分别刻有岁星的图案。   她下意识摸上剑柄,又动用神识,试图联系上太清剑。   然而她发出的指令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云乘月又试了几次,终究是无果。她内心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看着那边熟悉又陌生的剑,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她有些失神,用的是千年前的古语,“我记得在建立起国家之后,太清剑原本快要孕育出剑灵。它原本就是三清剑的核心,是三把剑中最重要的一把,格外有灵性。我对它寄予了厚望……唉,是我不该轻易将它借出去。”   “这如何能怪殿下,要怪就要怪那卑鄙小人!”   乐陶面上浮起了怒色,连申屠眼中也燃起了某种黑色的火焰。“小偷!”他们说。不仅偷走了陛下的法天相地书文,居然还偷走了殿下的佩剑。   和他们形成对比的,是四周百姓的热情。   看见那柄剑之后,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兴奋憧憬,乃至于一种教徒般的狂热。   ——太清令,太清令!   人们低声欢呼。   朱雀星官抬起双手,开始念着什么。仔细听去,原来是在介绍什么是太清令。   “哎呀,快点吧,怎么还要介绍呢?”   有挤在前面的百姓着急得很,低声抱怨。   旁边的人忙瞪了他一眼。   “这是贵人!你也敢抱怨?像什么话!更何况太清令才推行多久,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多少人是专门从外地赶来的,你也让人家听听呀。”   也亏了朱雀星官耐心介绍。   云乘月等三人听了一会儿,就明白这太清令是个什么东西。   说来也简单,每个晚上太清剑出现之后,就会随机选择在场的三个人。选中之后,太清剑就会在大家面前书写文字,这文字的内容就叫做太清令。   太清令分为两部分,第一部 分是表明被选中的这个人可以获得什么样的恩典。 第二部 分则是讲这个人获得了这份恩典,又需要付出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给予和收取。   “听上去怎么像,”云乘月沉吟道,“许愿和付出?”   “这……这难道不就是千年前,百姓祭祀神鬼的方法!”   两位将军齐齐变色。   祭祀。这词语对今天的人来说,也并不陌生。   各地都建有什么龙王庙、佛寺。人们常常去寺庙当中,双手合十虔诚叩拜,在心中许愿,求神仙菩萨保佑家人平安,又或者保佑自家的前程,等等。   只不过,这些许愿都是无害的,也没什么用。祭拜的人们也并不当真,更多只是求个心理安慰。   但千年前却不是这样。   千年前的世界真的有神鬼的存在。强大的神鬼统治着世界,也奴役着人们,贵族为了保全自身,往往为神鬼修建寺庙,用活生生的人来祭祀神鬼,满足神鬼的胃口,并以此许愿。   那个时候世界上通行的规则,就是许愿和付出。   故事传说里常说,某某国家的王子或者某某国家的公主,无意间找到了一个从未被人发现的神鬼庙,想要许愿。神鬼就会叫公主或王子带来一些血食,比如7个童子的心脏之类,之后便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对现在的人们来说,这些故事或许太血腥和残忍,但是在那个时候,这就是人类面对的现实。   后来,人类通过艰苦的征战驱逐了神鬼,建立了自己的国度,建立起了人类的文明和世界。神鬼也才慢慢远离了大家的生活,也远离了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   可是如今……这种规则无论再怎么包装,听上去不就是许愿和付出吗?   乐陶和申屠侑的双眼悄悄变得血红。他们现在是傀儡之躯,但内在终究是充满怨恨和戾气的死灵,无论再怎么控制,一旦碰到生前极度在意的人和事,他们的情绪就会激烈地翻涌。   愤怒,乃至于毁灭……   他们都是将军。他们生前苦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乃至于牺牲了自己,所为的,不就是驱逐神鬼吗?而今怎么有人胆敢……胆敢!   云乘月按住他们的肩,悄悄传递了一丝生机之气过去。   清澈的生气驱散了他们内心的怨恨,也让他们的神智归于平静,   “应该不同。”云乘月冷静地说,“如果是需要付出深重代价的许愿,大家不会如此开心。”   这时候,朱雀星官也终于完成了对太清令的介绍。   她再次抬起双手。上方的太清剑盘旋几圈,降落下来,仿佛一只银白色的鸟。它悬停在朱雀星官的身前,也悬停在百姓的正上方。   嗡——   剑刃开始颤抖。   太清剑颤抖着,旋转着,嗡鸣着。   随着它的动作,下方的百姓渐渐屏住了呼吸。而与此同时,他们脸上的狂热也愈加明显。   ——来了!   有人突然喊道。   确实来了,早在他喊出那句话之前,已经有无数眼力高妙的修士注意到了太清剑的动作,他们挪动身形,巧妙踏出步伐,试图让自己位于太清剑剑尖所指的正前方。   见到这一幕,高台上的朱雀星官露出一丝冷笑。一群凡夫俗子!她在心中嘲笑,太清剑的意志怎么会由你们这些蠢笨的东西决定,真是枉费功夫。   果然,无论是谁在挡在了前面,太清剑都只是轻轻从侧面滑过去,好像一条灵活的鱼或者银龙。它流入人群,左挪右突,很快指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浅粉色长衫的男子,看他穿戴富贵,恐怕要么富豪商贾,要么贵族官宦。   刚被太清剑指着,他还愣着没醒过神,直到四周爆发出了羡慕的叹息、懊恼的嘟哝,他才反应过来,狂喜大喊:“是我是我,轮到我了,终于轮到我了!”   太清剑略略往上飞了一些,剑尖一转,剑刃弯曲,好似化为了一支笔,开始凭空写字。它写出的字带着橙色的光芒,在夜空中很是显眼。   “朱怀正,宁州宁城人。”   “太清令特许,令朱怀正一月之内修为大增,成为第三境修士。”   “再令,朱怀正归家,斋戒沐浴三日,每日烧香三柱,以为感恩。”   在场修士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什么?第三境修士!对大多数人来说,第三境修为就是修行的天花板了!   而对更多的老百姓来说,修行这件事太过奢侈,太过遥远,以至于他们只敢羡慕地啧啧,却并不很清楚,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可朱怀正知道。   他现在已经惊喜地傻在了原地。第三境修士!一月之内!第三境,天啊第三境!   要知道,他现在可只是个第一境修士!他天资平平,家父家母再怎么给他灌药都没用。加上他实在不是那种能够拼命努力的人,先生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突破第一境。   可现在发生了什么?太清令让他一个月之内就能成为第三境修士?出息了,他朱怀正出息了!   “谢……谢皇恩浩荡!写谢太清令仁慈!谢朱雀星官……啊,朱怀正拜谢,拜谢!”   在家仆的拉扯下,朱怀正少爷终于回过神,赶紧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一边拜着,一边念着颠三倒四的感恩的话。   这是今晚第一个。剩下来还有两个。   太清剑再一次飞了起来,人们也紧紧盯着它。   很多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神迹般的场景,可每见一次,他们仍然无比惊异,也越发狂热。他们相信这一定是天恩,对皇宫、对陛下的崇拜也更甚。   至于此前不久,各地星祠动荡所带来的负面传闻?啊,那算什么!影响到白玉京了吗?影响到大家的平安富贵了吗?没有。   既然外界的动荡没有影响他们,他们这天子脚下的居民又何须在意。   而人群之中,乐陶和申屠侑的神色却是越发凝重,   “乘月,这不对劲。将第一镜的废物短时间内生生拔擢到第三境,这是什么样的奇迹?”   乐陶在这个世界上晃了几圈,也明白了现在的人们修行多困难,和千年前完全不同。重要的是,就算是千年前,一个月之内让一个废物从第一境变成第三境,也相当困难。   仔细说来,第一境的所谓聚形,其实只需要多认识几个字、多练一练,再有些天赋,有些机缘巧合,十人里总有四五个人能入门。   第二境开始,就需要所谓的人才、英杰才能顺利修炼。这一境界叫做凝神,考验的便是专注力、意志力。   而第三境不是这样简单的。   第三境叫连势,首先需要明白的就是什么叫“势”。什么叫势,势力,势态?可是写字哪来的势力和势态?   许多人就卡在了这里。   从第三境开始,书文修行便触及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无可言说,便是难以传授。难以传授,也就意味着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凭借直觉触碰第三境的境界。   而现在,这太清剑只是轻轻一点,只是给出了几排文字,就能将一个第一境的人拔擢到第三境……   难以相信。   是骗子吧?   可是看周围百姓的反应,看那狂热的表情和欢呼,乐陶和申屠侑又不得不相信,也许这确实是真的。   欺骗一个人容易,欺骗十个人或许也不难,可是欺骗成百上千上万……数百万的人?   那必定是有铁一般的事实,支撑着他们的信念。   假如太清令背后的敌人,竟有这样的本事……他竟能这样随意将一个草包变成一个精英,那如果多来几次,他岂不是能打造出一支百千万人的修士队伍?   那……哪怕他把世界上一半的人,甚至三分之二的人都拿去祭祀,又如何?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足以组成漫漫大军。   那他们还有胜算吗?陛下的理想还能够实现吗?他们的仇……还能报吗?   “乘月……”   “殿下……”   惊讶与迷茫之际,乐陶和申屠又不约而同看向云乘月。他们想要寻求一些答案,或者一点安慰也可以。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的地位高低,或许……也是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尊敬和信任。   “继续看。不要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云乘月没有说太多,因为她的表情也很凝重。   乐陶和申屠侑能够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了,只是她还保持着冷静。   她相信世界上并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简单的付出不可能换取这样高昂的回报。否则,千年前的神鬼为什么向人类索取一条又一条的性命?他们大可以直接灭了人类。   两位将军也转过念来。他们刚才是吓着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我仿佛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天下经略》。乘月,你也看过天下经略吗?”   乐陶忽然问。   “……《天下经略》?”云乘月没回头。她语气却有些微妙,仿佛被唤醒了什么遥远的回忆,好一会儿才吐出下一句:“啊,看过。”   乐陶还想问,却被申屠侑拉了拉袖子。   很快,被太清令选中的第二个人出现了。   第二个是京郊村落里的一个村民,是个普通的花农,他原本是来白玉京卖花的。   被太清剑选中时,他还正侍弄他的花草,向向周围的人兜售打折卖的鲜花。剑光一来,他吓了一大跳,险些绊一跤。   “许明理,京州嵇县留村人。”   “太清令特许,令许明理三月之内,育出五色牡丹百株。”   “再令,许明理三日闭口不言,以为感恩。”   旁边有好事者,高声念出了太清令的内容。   这次的太清令内容,就不像第一个那样惊世骇俗了。五色牡丹是闻所未闻的奇花,对花农来说十分难得,必定也能够卖出高价。只不过这些终究是末端小技,不值一提。   不过许明理已经很高兴了。   他呆傻了一会儿,赶紧跪下来,恭恭敬敬朝着太清剑磕了三个头,又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百株五色牡丹足够卖出千两黄金的高价,他和他的家人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子孙后代也能读书、能修炼。   现在,太清令还剩最后一个。   人人都屏息凝神。他们等待着,期盼着是自己。   云乘月也看着。   太清剑再次飞上天空,缓缓震动又旋转。剑尖所指,人人心跳都快了几拍。   不久之后,太清剑再次动作。它飞向了一个方特定的方向,再下降,最终停了下来。   云乘月眨了眨眼。   因为就在不远处,太清剑寒芒烁烁,直直指向了她。   她身后的乐陶和申屠侑猛地变了神色,险些就要上前去攻击那柄剑。   云乘月伸手拦住了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在她面前,太清剑的颤抖仿佛更厉害了。   星祠之上,朱雀星官猛地踏前一步。她神色数变,最后化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一回,是她亲自开口,念出了这段太清令的内容。   “云乘月,宸州浣花人。”   “太清令特许,令云乘月,于次岁七月半之前,进境第五境洞真境。”   “再令,云乘月于岁星之宴斩落一切对手,成为执笔人,祭天叩首,以……慰苍生!” 第174章 太清令(3)   ◎如有梦◎   白玉京, 星祠之上。   普通百姓眼睛里只看得见朱雀星官,他们不知道,在星祠的平台上, 还有人端坐着,望着这场盛景。   薄薄的水流组合成了一面薄薄的水墙, 在水墙背后摆着两把椅子,椅子上面坐着两个人。   水墙是单向的,背后的人可以看见前头,前面的人看过来却只能见到寂寞的青砖瓦檐。   两把椅子上, 一个坐着辰星, 另一个坐着的却是太子北溟。   外边人山人海、沸反盈天,他们却是相对沉默。空气都是安静的。   两人之间摆着一个棋盘, 棋盘上是下到一半的双陆棋。两人都下得十分认真,足以对外面的热闹充耳不闻。   “我赢了。”   辰星伸出手指,推掉了太子最后一匹黑马。她冰雪凝成的脸上, 露出一点点笑容。   “孤的确不擅长双陆。这打码的规则可真是玩不明白。”   北溟扔了棋子。   输了棋, 太子却并不生气,他仍旧穿一身袈裟,只不过长长的头发已经梳成了世俗的样式,手上的佛珠也不见了踪影。他眉间那出尘的、青莲般的气质,也悄悄染上了一丝红尘富贵之气。   居移气,养移体。太子监国,倒的确监出了几分储君之象。   辰星这样想着,觉得那储君之象十分无聊, 便移开了目光。   这时候,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 正是今晚最后一次太清令。   “再令, 云乘月于岁星之宴斩落一切对手,成为执笔人,祭天叩首,以……慰苍生!”   太子沉默着,辰星也沉默着。   他们的目光悄然对上。忽然,辰星直直站了起来。   她一言不发,大步往前走去。   “辰星。”太子也站起身,高声叫道,“你要去哪儿?”   辰星没有回头,却停下脚步。她脊背笔挺,怀中抱着的银镜被捏得紧紧的。   “我没听说过今晚太清令有这样的内容。”片刻后,她微微侧过头,声音清冷如碎冰。   太子露出笑容。   “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原来不是。这不是正好?总是知道太清令的内容也十分无聊,现在却是乘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她真是个好孩子。”   他说得意味深长,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讽刺?辰星并不确定。她并不是一个擅长感知别人情绪的人。   她看了太子一会儿,只明白了一个事实。   “这是你们安排的,你们知道她会来,我们算计她?”她猛一转身。   “算计?这只是安排。辰星,注意你的用词。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北溟慢慢理了理袈裟的下摆。   他脸上依旧带着他那轻柔的、慈悲的、出尘的笑容,声音柔和异常。可辰星却微微打了个寒战。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是表面上看着冷,可这些人却是心里冷。   她犹豫了很短的时间,而后一言不发,继续朝外走去。   当她踏出水幕时,正好看见太清剑中飞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光芒对准了云乘月的眉心。   实际上,所有被太清剑选中的人都会得到这样的光芒,只不过没有人能看见,也没有人能抵抗。就是那道光芒实现了太清令的恩赐,也迫使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辰星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银镜。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点起了脚尖。   回来。她在心里对太清剑说,不要伤害她,不要……起码不是现在。而且,如果要伤害她,应该让自己亲手来!   回来……   回来!   她以为自己很冷静,但实际露出了怒色。那愤怒几近狂怒。刹那间,那光芒颤抖了一下,仿佛僵硬了一会儿,可也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下一瞬间,光芒就顺利没入了云乘月的眉心。   辰星多么希望云乘月能够抵抗这光芒。   可是没有。那道光顺利进入,就像任何时候一样。   辰星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个场景。   怒色褪去。她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丝对自己的厌恶:明明告诉自己,只要司天监能够存续下去,牺牲谁都没关系,却偏偏又莫名在意她。在意她,不想伤害她,却又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哪条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陛下救过她的命,她就注定要为了陛下效力。   如果乘月是错的,那至少,司天监能顺利延续下去。她的选择没有错。   而假如乘月是对的……   那她就去当那块注定牺牲的踏脚石,也无妨。   辰星举起银镜。镜面泛起了发光的波纹。   太清剑如蒙召唤,飞了回来,一直飞到她面前,又一点点没入镜面。   她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久久无语。   ……   【获得蓝色情感:孙婧的羡慕。】   【获得蓝色情感:陈序的嫉妒。】   【获得蓝色情感:蒋伍的惊讶。】   【获得……】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蓝色情感汹涌而来。云舟帖不停提示,记录飞快闪烁。   大丰收。   短短一瞬间,云舟帖里涌入了太多的情感,这些情感在云舟帖里旋转,飞快转化为了一缕缕的修为,又涌入了云乘月的体内。   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境界隐隐松动,马上就要突破。   但她顾不上研究这些情感,因为在她的丹田里,出现了一道金光。   这道光就是刚才从太清剑里飞来的光芒。   云乘月是看见了这光芒的。她原本想阻止,可当时,她识海中的生机书文、光芒书文全都苏醒过来。它们跳跃着,告诉她,放那道光芒进来。   等那道光芒一进来,她原有的书文就扑了上去,将之团团围住,并一直拖到了她的丹田处。接着它们就都不动了,而她的丹田里则生起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能感觉到那道光芒当中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但是那力量还被禁锢着,感觉不分明。   “乘月!你没事吧?”乐陶问。她飞快地往星祠上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有凶光一闪而逝。“是那朱雀星官搞的鬼?要不要我去……”   她搭手在脖子上一抹。   “乐陶,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不好如此行事。”申屠侑劝阻道,平静的眼神如有暗流汹涌,“等再晚一些,人群都散了,那朱雀星官落单的时候……”   “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云乘月说,“我没什么事,回去再看看。”   两位将军自然不甘心,可是既然殿下发话,他们也不能违抗。乐陶又凶狠地看了那星祠几眼,到底是愤愤扭过头,重重踏出步伐。   接下来,几人往回走去。   一路上,云乘月又被好事者好一番围观、搭话,并收获了一批情感。   原本,她还想今夜去那卖锅盔的小摊贩家里瞧瞧,可被这样一耽误,只好明天再做打算。   三人回到了朝暮巷,薛无晦正在院中等待。   彼时星月沉沉,夜风寒凉。人世间的热闹被院墙隔绝在外,院内寂静如水。他在院中放了一把藤编的躺椅,正倚坐在上头,静静看着天空。   身边都是夜色,他自己也像夜色。   只旁边两盏灯笼照着他,带来些许暖意。   还有一头小小的蓝色麒麟,趴在桌子上,已经困得头一点一点,却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完成自己“守护病号”的使命。   薛无晦没有扭头,只是忽然抬起手,往拂晓头顶一拍。一阵波动出现,转瞬“吞没”了小麒麟。他把拂晓弄到帝陵去了。   “薛无晦。”云乘月出声道。她出声得很突然,就像想将他从孤寂夜色中唤回。   他侧过头,苍白的面颊被灯光照亮,眼里也折射着光芒。好像个人偶突然活了过来。   “拂晓很困了,我让它进去睡。”他说,以为她是要问小麒麟的事,“原本就没必要让它守着我。”   一只黑色千纸鹤扑棱着翅膀,自半空降下,落在他指尖,轻盈得颤抖着。   “陛下……”   乐陶正要开口禀报。   薛无晦却摆摆手:“不必多言。刚才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两位将军立刻跪下,垂首道:“臣护卫皇后殿下不力,请陛下责罚!”   云乘月蹙眉:“关你们什么事?”   薛无晦并未马上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握住手里的黑色千纸鹤,那些千纸鹤瞬间破碎成无数黑光,没入他的身体中。   “这不是你们的错。”他说着,站起身来,“退下吧。这边已经不用你们,回到之前你们在的地方,继续做好手头的事。”   “可是陛下,殿下,还有您……”   两位将军有些犹豫,毕竟薛无晦才受过伤,现在云乘月的情况也不明了,他们怎么能放心?   可那位陛下眼风淡淡一扫,他们又只能重新垂首。   “有事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现在做好你们的分内之事才最重要。不要耽误大事。”   他声音低沉,音量不大,份量却一点不少。   “是……陛下。”   两位将军只能告退。   “等一等。”云乘月却出声,又招招手,“我来瞧瞧你们的傀儡,嗯……你们用的傀儡好像是栖魂傀儡的复制版?”   她看了薛无晦一眼,得到肯定的回答,又说:“那看来,你们的傀儡也是用生机和死气混合当做燃料的。我瞧这生气已经不太够用了,我给你们加点儿。”   她捏了个法诀,将生机书文唤出来,又把生机灵气分成均匀的一团团。   “方便储存。”   她说着,把这些灵气团分别放进了两具傀儡的体内。   “这样一来,这两具傀儡可以支撑至少一年,就算你们要动用大的招式……撑上半年也应该足够。”   两位将军都很感激,又表明了谢意和敬意,这才真正告退。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云乘月转过头,看着薛无晦。   “薛无晦。”她说。   帝王沉默而立,不动如山。   云乘月微微挑眉:“你为什么放千纸鹤出去偷窥?我不是说了,让你先别出去,免得再受伤吗?”   “朕自有分寸。”薛无晦面无表情地回视他,“那叫监视,不叫偷窥。”   “居然还有心思嫌弃我的用词……你知不知道,只有你在有些心虚的时候才会对我说‘朕’?”云乘月有些好笑,摇摇头,“算了,没被发现就是好事,你刚刚折的千纸鹤,你从哪儿学来的?”   她从没在这边看见有人这么叠过。太简单了,手艺人们不屑于做的。   “你觉得呢?”薛无晦继续面无表情。   “好好说话……等等,你在生气?”云乘月吃了一惊,“可你在生什么气呢?”   薛无晦一言不发,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又皱了皱眉。   云乘月侧头一想:“你难道是在担心我?你在生气太清剑?那就好好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发脾气似的。”   “我没……”   薛无晦动了动嘴唇,忽然把话咽了回去。“嗯。”他说。   看着他的样子,云乘月笑了。   她手一翻,掌中浮起一层薄薄的生机灵气,她又将生机灵气展开,并叠了几叠,最后叠成了一只白色的千纸鹤。   “给你。”她递过去,“收了千纸鹤,就不生气了。”   帝王瞟了他一眼,神色仿佛有些睥睨。没接。“朕不要。”他说,“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那不是他说了算的。   那只白色的千纸鹤自个儿晃悠悠飞起来,在帝王面前盘旋了一圈。当他想伸手捉住时,小小千纸鹤突然炸开,成了五颜六色的小小烟花。   “砰——不高兴全都飞飞!”   云乘月煞有介事。   薛无晦绷了一会儿,到底没绷住,露出一朵小小的微笑。   他走上前来:“刚才那太清令……有没有伤到你?我瞧着有东西进了你的识海。”   “有些难以说明……等等,我感觉云舟帖的内容似乎增加了。”   “哦?”   云乘月取出云舟帖,将之展开。   流动的水墨徐徐形成几行文字。果不其然,可以阅读的内容增加了。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   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有飞仙临世,与帝把酒同游。]   增加的是最后一句。   飞仙?帝?云乘月眉心跳了几跳,猛一抬头:“难道写的是我和……”   薛无晦别过脸。好一会静默。   接着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让我瞧瞧你的状况。”   云乘月狐疑地看着他。但拗不过,她还是选择了不追问。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的,她想着。   “手给我。”他说。   云乘月伸手,又运转体内灵力,将内视所见的情况开放给他。这样一来,薛无晦就能共享她的视野,看清她的识海和丹田的状况。   “原来如此。”薛无晦沉吟,“这东西……确实和以前神鬼赐福很像像,不过又混杂了其他的力量。奇怪,你的书文怎么这样高兴,难不成是把它当成了食物?”   他有些惊讶。   “嗯?它们……也不至于这样饥不择食吧?”云乘月不确定。   话音刚落,她丹田之中,守在旁边的“生”、“光”,还有古代的“梦”字书文,以及其它零零碎碎的书文,就都一起扑了上去。它们笔画扭动,化出一个圆圆的“O”,仿佛一张张大嘴。   嗷呜——   大嘴对着那金色的光芒就咬了一大口。一口接一口。   吧唧……   仿佛还能听到咀嚼的声音。   云乘月:……   薛无晦看她一眼:“看,果然是当成了食物。”   云乘月扶额:“还真吃了。不知道吃了这东西,它们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正说着,云乘月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睡意袭来。她只来得及往旁边走了半步,正好靠在薛无晦身上。   “云乘月?”   他的声音出现了波动。   “不慌,我只是好困,困得不正常,扶我一下……”   她竭力想清醒,但困意好像从灵魂深处传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薛无晦紧紧皱眉。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正想运转灵力,自己却也晃了几晃。   他……也困了?   他一惊。他可是死灵之身,怎么会困?   可睡意是这样真实,真实得宛如他还活着。他只来得及抱着云乘月往旁边走了两步,两人就一起栽在了那把藤编的凉椅上。   被子还没盖……她不会着凉吧?   失去意识前,薛无晦只来得及酝酿出这个想法。   他们没有看见,云舟帖自己跳了出来。   还有生机书文、光芒书文……   它们纷纷离开云乘月的丹田,出来护在他们四周。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掩饰住了他们的身影,也掩盖住了他们的气息。   头顶的星空漫漫无言,一颗颗星子仿佛一只只窥视的眼睛。但当星光垂落在这这座小院头上,就有乳白的雾气波动。星光被无声无息地拨开了。   静谧的院子里,只有雾气,只有灯笼的昏黄,还有云舟帖隐隐的闪光。   以及两个静静沉睡的人。   ……   风声……   桂花的香气。   还有像是扫帚划在地面的声音……   云乘月动了动。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发觉自己趴着睡着了。   “这是……”   刚刚直起身,旁边就传来一声脆响。   啪——   “对……对不起,大师姐,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什么?   她扭过头,又眨了眨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小院,有深红的枫树,有石桌、石凳,地面堆着黄色的落叶……   一个孩子站在她面前,怯怯地看着她。   孩子手里拿着一柄剑,脚边横着一把扫帚。不远处是被扫成堆的落叶。   “你是……”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在看见这孩子的一瞬间,她的记忆如水波蔓延;原本朦胧的记忆清晰涌出。   “锦年?”   她叫出了孩子的名字,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恍然:为什么刚才竟想不起来这孩子的名字?明明这是庄锦年,是她的师妹。   庄锦年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差点撑不起来褐色的短衫长裤。在她瘦巴巴的脸上,是一双大得出奇的、浅棕色的眼睛。她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只可怜的小狗。   “大师姐,我做完了扫除来叫你,不小心碰掉了你的剑……对不起。”   她伸出手,小心地将那柄剑放在桌面上,并注意不要压到上头的纸本。   云乘月看一眼那剑。太清剑,她的三把佩剑之一。奇怪,分明是她自己的剑,看起来居然也有种陌生感。   她伸手抓住太清剑。触手冰凉。   “不,是我不小心睡着了。作业还没改完,再这样下去就耽误了。”云乘月再次揉了揉太阳穴,对庄锦年微笑,“谢谢你叫醒我。锦年,今天是你值日?”   “嗯,我已经做完了……我有好好做的。”庄锦年点点头,对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我看见了。辛苦锦年了。”云乘月站起身,摸摸小姑娘的头,又从她耳边摘下一片红叶,“怎么头发乱糟糟的。来,我重新给你梳一下。”   “好!”   庄锦年眼睛一亮,惊喜地答应了。她坐在石凳上,小小的身躯挺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云乘月给她梳头。她照顾这些师弟师妹很有经验,总是随身带着梳子、手帕这类东西。   庄锦年细瘦的脖颈小心地静止着,生怕多动一下,会扰乱她的动作。在她衣领间,露出一角白色的痕迹。   云乘月知道,那是小姑娘生来就有的胎记,遍布了她整个脊背。因为这个胎记,庄锦年被家里视为不详之人。   她遇到庄锦年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下雨的野外,蜷缩在树下一动不动,身躯瑟瑟发抖。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迷路了,但庄锦年一脸冷静地告诉她,没关系,她只是被家人抛弃了。   怎么会没关系?   云乘月想起来就要摇头。   “大师姐——”   可庄锦年出声了。现在真好,小姑娘来到了书院,声音越来越有朝气。也许小孩子能够更快地遗忘苦难?   “怎么了?”   “我好喜欢大师姐。”   她忍不住笑了:“我也很喜欢锦年。锦年读书又努力,值日也认真,多么讨人喜欢呀。”   庄锦年忍不住晃了晃两条腿。“就是,我才不像阿兄,只读书,不好好做值日。”她撅撅嘴,小声地抱怨,“可是,阿兄比我成绩好呢……大师姐会不会更喜欢阿兄?”   “你阿兄……”   是谁?   她又恍惚了一瞬。为什么会忽然想不起朝夕相处的人的名字?   接着,她想起来了。   “梦柳也是个好孩子。不过,我都是同样地喜欢着你们。好了,梳好了。”   “嗯!”   庄锦年站起来,抬头望着她。很乖巧的模样。   “大师姐待会儿要讲课,锦年也要上课。那我跟大师姐一起走,好么?”   “好,锦年真乖。”   云乘月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她拿好太清剑,又抱起石桌上的纸本——这些都是待会儿要用到的,是她辛苦改好的师弟师妹们的作业,可不能落下。   她牵起庄锦年的手,往前走去。   秋色疏朗。   日头正高。   她走上石子铺成的小径。这小径歪歪扭扭,因为是他们学生自己辛苦铺成的。还有这几间屋子、墙壁,也都是他们亲手盖出来的。   刷拉、刷拉——   落叶刮着院子。   啾啾、啾啾——   鸟鸣。藏在斑斓的树叶间。   多么熟悉的书院,明光书院,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吗,为什么……   云乘月走到门口,忽然抬手摸了摸脸颊。   为什么,她现在却落泪了呢? 第175章 梦里故人   ◎大师姐◎   叮铃——   云乘月推开门的时候, 悬挂在门框上的铜铃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教室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说是教室,其实不过是一间不大的砖瓦房。但在这个年头, 能有不漏雨、不漏风的屋子,已是一件幸事。   庄锦年小跑进去, 在靠后的座位坐好。“阿兄。”她小声和边上的少年打招呼,神色有些紧张。   那少年端坐着正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嗯”一声, 又翻到了下一页。庄锦年看着他, 咬了咬嘴唇,又皱起表情, 负气似的将头狠狠扭到一边。   看起来,锦年和他哥哥的关系还是没什么改善。云乘月看在眼里,皱了皱眉。   庄梦柳是庄家的嫡长子, 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 看不上这个被排挤、被遗弃的妹妹。他虽然不至于伤害她,却也只是冷淡客气地相对。   梦柳太骄傲了……   云乘月心里自然而然的闪过这些信息。她暗暗摇头,只希望这两兄妹以后能够好一些,至少当个普通的同门吧?   “今天讲上次留下的作业。先来把自己的作业领了,顺便点个名。”云乘月走到最前面的讲台,放下作业,一本一本地摊出来。   “庄梦柳。”   “到。”刚才的少年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 站了起来。   他很纤细, 身量还不高, 穿着青色的长袍, 好似一枝青青杨柳。他有一头养得很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别一支玉簪,相当俊美文雅,又有些柔弱。在这教室里,他的打扮是最好的。也难怪,庄家到底是本地的大族。   “庄师弟,你是最高分。做得好。”云乘月将本子递给他。   “谢谢大师姐。”庄梦柳轻声回答,微微一笑,笑得很矜持。   下面一名虎头虎脑的少年立即抬起头,撇撇嘴,大声说:“切——”   庄梦柳抱着本子,转过身悄悄瞪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却更来劲了,昂起头更大声地说:“切——!”   “咳。”云乘月清清嗓子,看一下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毛必行,该你了。上来拿作业。”   “来了!”少年大声回应,一跃而起,三两步蹿上来,拽住作业,看了看分数。“哎呀,我怎么才是良啊?我不该是优吗?”他嚷道。   云乘月伸手轻轻敲下他的头,说:“你要是想得优,至少别写错字。十个字里就错了五个,整整一半。下次抄书认真些。你是不是又一边抄书,一边分心去干别的了?”   毛必行还没说什么,座位上的庄梦柳立即举手,慢条斯理道:“大师姐,我知道。他一边写字,一边看别人斗蛐蛐。”   “什……喂,庄梦柳!你这人怎么是个告状精啊?”毛必行涨红了脸,很愤怒地质问,“你,你可真不要脸!”   庄梦柳坐在位置上,坐得很优雅,下巴微抬:“不知道谁不要脸。我才不像你,作业不好好做,只得了良还有脸大声说出来。”   “你你你……!”   “好了,课堂上别吵。毛必行,做作业要专心。庄梦柳,课堂上别挑衅同学。”   云乘月拍了拍桌子。   庄梦柳沉稳地点点头。懂了,课堂上不能挑衅,课下就可以挑衅,说不定还能揍毛必行一顿,他看这小子可太不顺眼了。   毛必行大步流星回到位置上,心里也升起了同样的想法。懂了,回头下课就把庄梦柳这小子套个麻袋揍一顿,这告状精可真烦人。   最前排的女生摇了摇头,小大人似地叹气:“唉,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学生。大师姐,真是辛苦你了。”   “带孩子嘛,就是这样的。”云乘月笑笑,将下一份作业本递给小姑娘,“给,高文蕴,这是你的,做得不错,有进步。”   女孩子接过去,两条长长的辫子开心地晃了晃,旋即又有些苦恼。“大师姐,我做得可用心了,可为什么我不是最高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庄梦柳呢?”   “要叫他庄师兄。”云乘月温声说,“至于上次的作业,待会儿会一起讲。”   高文蕴眨眨眼,有些不服气:“等下次考试,我一定考得比他高,那他该叫我师姐,我怎么能叫他师兄?”   庄梦柳听见了,连忙说:“高师妹,你可从来没考得比我高,你为什么不能叫我师兄?我当然是师兄。”   毛必行一听,幸灾乐祸的敲着桌子:“哦,我支持高文蕴!高文蕴上啊,干掉他!干掉庄梦柳这小子,我就叫你师姐!”   教室里一下子吵吵得不得了,明明只有几个孩子,一二三四就四个,怎么能吵成这样?云乘月啼笑皆非。   “好啦,都别闹了。”云乘月轻轻咳了一声,“庄锦年,你的作业。你是第三名,进步很大,看得出你一直在努力。好孩子。”   庄锦年小跑上来,双手接过作业,两只眼睛都变得亮亮的:“谢谢大师姐!我,我会更加努力的!”   毛必行小声说:“第三?那不也就比我好了一点吗?有什么值得夸的?”   庄锦年刚刚才露出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她低下头,沉默地往回走去。   云乘月的神色微微沉下来。她正想说什么,可下头的庄梦柳忽然瞧了她一眼,再扭头盯住毛必行。   “毛必行,人家庄锦年是第三,是因为她确确实实能得第三名,你是第四名,却是因为我们班上一共就四个人。但凡多那么几个,你看是什么结果。”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很明显有些不高兴,语气也很严肃。   “什么嘛,切……”   毛必行不说话了。他其实也不是针对庄锦年,只是心里不服气,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他话说完了,看庄锦年神色郁郁,心里也挺后悔,所以庄梦柳说他,他难得没反驳,只梗着脖子。   云乘月摇摇头。青春期啊。“好了。该讲上次的作业了,大家都好好听。”   “是,大师姐。”   四个孩子异口同声,终于乖乖坐好了。   云乘月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行字。她一边写,一边说:“上次让大家抄写的就是这段话,现在。大家先一起背诵三遍。开始。”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必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个孩子齐刷刷将这句话念了三遍,高文蕴最认真,庄梦柳最文雅,至于毛必行,他摇头晃脑的,眼睛不知不觉又看向了窗外的秋叶,还有树干上跳来跳去的小鸟。   云乘月回过身,将剩下的粉笔随手扔了出去。   啪——   粉笔戳在毛必行额头上,留下一个小白点,又掉在地上。   “唉哟!”   毛必行吓了一跳,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立刻站起来,低头说:“大师姐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为了我气坏了自己,那可不值得。”   千万要赶紧承认错误。大师姐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发起火来可吓人了,打孩子也不手软。毛必行抖了抖。   云乘月挑挑眉毛。这孩子现在倒是乖得很,还机灵得很了。   旁边庄梦柳睨他一眼,不屑:“你做这般佞幸模样,嘴上讨好大师姐有什么用?你干嘛不好好上课?”   毛必行没说话,冲他做了个鬼脸。   云乘月看他这样,手指敲一敲讲台。她也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毛必行,你拿上作业,上来。站这儿,站好了。”   “好嘞!”   毛必行一溜烟跑上去,爽快地往那一站:“大师姐,你要我做什么呀?”   “来,毛师弟,作为上次作业的最后一名,你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首先,   这话怎么断句?”   “嗯……这个难不倒我。大家听着啊!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想当君子,那首先……首先,他就得有足够的体重!这人要是太轻了,身子骨不行,那他就威风不起来。”   毛必行说得很大声,也很自信。   底下,庄梦柳噗嗤一声笑出来,高文蕴也捂着嘴,双肩一直抖。庄锦年睁大了眼睛,想笑,又忍着。   毛必行眨眨眼,看向云乘月。“大师姐,我说得不对吗?”   云乘月微笑:“来,你继续讲。”   “嗯……好啊!下一句是,学则必固,意思就是说,这个君子,他光身体好还不行,他还得学习,而且学习的时候呢,不能乱动,必须固定在一个地方。”   “嗯,你继续。”   庄梦柳已经笑得趴在了桌子上,高文蕴小声地笑。庄锦年还在忍,忍得很辛苦,脸都憋红了。   毛必行看他们笑成这样,有些心虚,可再看大师姐——哎呀,大师姐笑得可真好看,我一定说的是对的吧?他这么想着,重新抬头挺胸起来。   “这下一句吧,主忠信则无友不如己者。啊,断句呢……就是这么断的,主忠信则无友,意思就是,一个人如果太实诚了,就容易被人欺负,就容易没有真正的朋友。”   下面庄梦柳趴在桌子上,已经笑得快笑不动了。高文蕴在揉肚子,庄锦年总算笑出了声,脸都快发烧了。   “噢,原来如此。”云乘月煞有介事地说,“主忠信则无友,那不如己者是什么意思呢?”   “呃,这个嘛……”毛必行卡了半天的壳。忽然灵光一闪,有了。   “这个己是通假字,通已经的已,已是实诚的意思。所以这句话是说,如果一个人太实诚了,都实诚到没朋友了,那就赶紧停止实诚呀,还继续什么呢?要改,必须改!”   此时此刻,毛必行的心里非常庆幸。他庆幸自己好歹认真听了点大师姐讲课,竟然记得“已”字的意思是停止,哎呀,他可真是太厉害了,毛必行不得不给自己鼓个掌。   他刚这么一想,却听见真的有人鼓掌,抬头一看,原来是庄梦柳那小子。他正双手拍个不停。   “厉害厉害,毛必行,我确实很佩服你。”庄梦柳认真地说。   这话听上去不怎么好……   毛必行还在犹豫,云乘月就说:“还有最后一句呢,过则勿惮改。”   毛必行到底是说了下去。   “这……这话就是在强调前面一句呀,一个人太实诚了就要懂得改,别怕。”他大声说,豁出去了。   另外三个人已经是笑成了一团。云乘月忍了又忍,也是笑出了声。   “你说的……竟然还挺像模像样的。”她摇头道,“如果不是老师已经研读了许久,我手里又有许多别人的研究成果,我还真要相信你了。”   “好了,你就在这站着吧,说不定还能集中精神。”云乘月看看另外三个人,“现在,谁来给毛必行讲讲这几句话的意思?”   “我来,大师姐。让我来。”   庄梦柳站了起来。他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在这个时候,他和他妹妹的神态格外地像。   云乘月说:“也好,既然你的得分是最高的,那就你来说。”   毛必行偷偷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庄梦柳微微一笑,他看也没看毛必行一眼,目光直视前方。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所谓君子,为人要端庄稳重,否则便不够叫人尊敬,说话做事也不够有分量。”   “学则必固,是说,无论学什么,都得扎扎实实将知识巩固下来,不能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刻意盯了毛必行一眼。   台上的毛必行已经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这时他尴尬地动了动,心想,这小子听上去怎么像在骂我呢?可他也知道是自己不好,低头不敢吭声。   云乘月点点头:“很好,继续。”   庄梦柳得到了鼓励,眼睛变得更亮,他说:“下一句,主忠信,意思就是君子要主张忠信为本,无友不如己者,就是说交朋友不能结交不如自己的人。”   “过,则勿惮改,就是说如果君子发现自己犯了错,不要害怕改正。”   “很好,庄梦柳,你先坐下。”乘月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其他看法,难道他错了?庄梦柳一怔,微微蹙眉。他想说什么,但他忍耐住了,温顺地坐回了原位。   “有吗?”云乘月又问了一遍。   这时候,一只细弱的手犹犹豫豫举了起来。居然是庄锦年。   大家都有些惊讶,因为庄锦年从来不在课堂上发言。   “大师姐,我想说一说,可以吗?不一定正确,我,我只是想……”庄锦年站起来,有点忸怩。   “当然可以。”云乘月有些惊喜,微笑道,“来,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   小姑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就是刚才,阿兄说,无友不如己者,意思是交朋友不能结交不如自己的人……可我却觉得,大家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怎么判断别人是不如自己,还是比自己更优秀呢?”   “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也许,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我们交朋友不能光看到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觉得自己比别人厉害,而要多看到别人的长处。不管是什么朋友,都一定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以前大师姐教我们,三人行必有我师,也是这个意思。这样的话,前后就连贯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就……就只是一个想法。”   庄锦年有些结巴地说完,脸已经变得很红,连耳朵都红了。她低着眼不敢看别人,也不敢看云乘月。   课堂很安静。   庄锦年低着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安静,是她说错了吗?难道不光错了,还错得离谱,?她惴惴不安,心跳越来越快,额头都急得出了汗。   “锦年,你让我很惊讶。”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这样一句话。庄锦年年怯怯地抬起头。惊讶什么呢?她心想,果然是她错得太离谱,让大师姐也吃惊了吗?她感到一阵沮丧。   可抬头时,她却撞进了一片笑容。大师姐笑起来可真好看,她不由心想,接着她意识到了那笑容代表着什么。庄锦年睁大眼睛。   “锦年,你说得很好,真的很好。能举一反三,明白前后贯通知识的道理,让我很高兴,大家都要向锦年学习。”   云乘月说完,又想了想:“这样吧,作为奖励,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给锦年加个鸡腿。庄梦柳考了第一名,也很不错,也加个鸡腿。”   她想到了某个过去很有名的梗,露出愉快的笑容。   哇,大家发出了羡慕的叹息,连庄梦柳都露出笑容。虽然他并不想当那个“也”……不过,下次继续努力。   这年头世道艰难,大多数人都活得很苦,哪怕是庄梦柳这样的大少爷,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鸡腿的。   云乘月又看向庄锦年,小姑娘正傻笑。   “锦年,看来,你对这句话是理解最深的。说不定,你能最先从中观想出书文来呢。”   “我……嗯!好!我一定好好观想,大师姐,大师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庄锦年用力地点头,重重地点头,脸上写满了快乐。   庄梦柳看了看妹妹,又瞧瞧上头微笑如春风的大师姐,他垂下眼,双手握在一起,露出了不甘心的神情。   高文蕴若有所思,忙着低头记笔记,   只有毛必行闷闷不乐。他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圈圈。   “大师姐,你怎么能骗我?你明明知道我说得不对,你还让我继续说,多丢脸呀。”   云乘月笑了。她弯下腰,按住毛必行的肩。   “毛必行,我知道你不爱读书,只爱武刀弄枪。”她温声说,“可你要知道,现在外头神鬼横行,兵荒马乱,你就算想要上战场去杀敌,为父母报仇,也要有一定修为,对不对?而想要修为高明,书文的修行就不能差,读书就不能差。”   “现在你还在学习基础课程,等基础打好了,你就能领悟书文真意。再之后,你就算不读书,也能做到随心所欲。那时,我可就不会强迫你读书了。”   毛必行张张嘴,又闭上。   “我……我知道了!”   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忧伤和愤恨。这个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孩子,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家破人亡。他立志好好修行,要为父母报仇,只是平时他总是嘻嘻哈哈,让人容易忘记,其实他的经历也并不美好。   “我知道了,大师姐,是我不好,我一定改。”毛必行用力点头,下定决心,“那大师姐,如果我下次考试考好了,你能不能教我舞剑?我想摸一摸你的太清剑……如果太清剑不行,上清剑也可以,上清剑不行,玉清剑也可以——就让我摸摸你的三清剑吧!”   他大着胆子提要求。   “原来你是想这个?好,那我答应你。”   毛必行嘿嘿一笑,高兴起来。   下面坐着的孩子们惊讶抬头。   “毛必行,原来你打这个主意!你太狡猾了!大师姐,我也想摸摸你的三清剑呀!”   他们纷纷说道。   “好,那这样吧,下次月考我们就规定……嗯,凡是能够拿到优等评价的人,我就让她使用三清剑中的任意一把,而且我还亲自教她一招,怎么样?”   “好耶!”   “太棒啦,一定是我!”   “大师姐,我会用功的。”   “虽然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但我也想努力。”   云乘月微笑着,拍拍手。   “好了,接下来我们依次点评每个人的作业,再一起试着注视书文。今天这堂课,我们的目标是沉心静气,尽量初步勾勒出这几句话中可能蕴含的书文。”   “每个人看到的可能都不一样,首先……”   ——大师姐。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人推开了门。   云乘月侧过头,微微一惊:“王师弟?”   “二师兄?”   “二师兄回来了。”   “二师兄,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咦,二师兄怎么还带了个人?”   下面的学生也纷纷开口。   王道恒站在门口。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但是面容温厚、眼神亲切的青年。他比云乘月入门晚,但年纪要大不少。   云乘月走过去。   “王师弟,你不是和老师一起出门了?怎么一个人?老师呢?还有你这是……”   她看向王师弟身边。有一个小孩站在王师弟身旁。   他皮肤很黑,瘦巴巴的,个头不高,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但在发丝的间隙里,他的眼神冰冷、警惕,像一头流浪的小狼。   小孩紧紧攥着王师弟的衣服,腿部肌肉绷紧,仿佛随时要逃跑。   “大师姐,这是我和夫子在路上捡回来的。他的身份有些不同寻常……但不重要,总之,夫子想收下他。”   王道恒本想拍拍小孩的头,但小孩很不客气地头一甩,就将他的手躲开。王道恒好脾气,也不生气,就收回来挠了挠自己的头,笑呵呵的。   “这孩子姓薛,叫……哎,要不你自己说吧。” 第176章 梳理   ◎死生亦大矣◎   云乘月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   “来, 叫大师姐。”她逗他。   小孩理都不理。他不吭声,只拿眼睛盯着云乘月,又瞟了一眼教室里的情况。   学生们都很好奇地看着门口。   云乘月弯下腰, 平视着那孩子的眼睛。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很漂亮, 眼珠比寻常人更黑。   “我叫云乘月,是这里的大师姐,如果你留下来,以后也要叫我大师姐。”她温和地说, “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你又愿不愿意留下来?”   小孩盯着她, 眼睛都不眨一下。   “像你这么好看的人,”他突然说,面无表情, “如果在外面, 早就被抓进宫了。如果你不肯,他们就会把你抓去祭祀,活活烧死。”   王道恒眉头一皱:“怎么跟大师姐说话呢?”   其他的学生更是愤怒起来。   “你这人好没礼貌!”   “快跟大师姐道歉!”   “你谁呀?这里不欢迎你。”   庄梦柳更是直接站起了身。他没说话,只冷冷看着那孩子。   云乘月却并不在意。她微微一笑:认真说“他们要是有本事,尽管来抓。可若是没本事,死的就是他们。”   孩子一听,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很厉害吗?你看上去挺弱的。”   “我?”   云乘月伸出手。   孩子退后半步,想像刚刚一样躲, 但是他没有成功。云乘月捏着他的后心领, 单手直接把他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 放下我, 不然……我警告你!”   那孩子用力挣扎。   “让你看看我厉不厉害啊。”云乘月还是那么和和气气,笑道,“小心点。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再用力下去,小心你衣服破了,跌到地上出个大丑。”   滋啦——   的确想起了危险的破线声。   那孩子四肢僵在了半空。半晌,他垂下头,哼哼道:“算你厉害。”   云乘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留下来?”   “要是能学到本事,我就留下来!我还有大事要做,我……我叫薛无晦。”男孩盯着她,一字一句,“我记住你了,云乘月。”   薛无晦……   她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吗?应该是的。在这个时间点,她第一次遇到他。但是……   但是。   现在,早就不是那个时候了。   冥冥的醒悟在心中升起,云乘月微微一震。   当她再次抬起头,那孩子的神情已经变了。不再那样桀骜不驯,不再那样凶巴巴但稚嫩天真。他神情平静异常。那曾经充满生命力的黑亮的眼珠,现在变得沉寂,沉寂如万物死亡之渊。   “云乘月,我们该醒了。”他说。   云乘月望着他,神情慢慢变化。她想笑,最后却叹了口气。   是啊,这个梦……该醒了。   ……   是薛无晦先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星空,确认距离天亮日出还有一个时辰。   灯笼还在烧,这是烧不完的。当然了。因为这是书文和阵法结合的产物。如果是千年前的书院……唉,那么穷,哪会烧一夜的灯笼。   他应该是想笑的,但笑不出来。再低头,他看见她还闭着眼。   好近。   他想叫醒他,不知怎的却没出声。灯火落在她脸上,照出她面颊上淡淡红晕,还将她的睫毛照出了淡淡的阴影。不知不觉,他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排小扇子似的睫毛。   这时候,她眼皮轻颤,接着睁开了眼。   薛无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醒了。”   “嗯……”   云乘月眼神还有些迷茫,片刻后才聚焦起来。“你也梦见了?”   他点点头,又说:“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你的回忆。”   “是。”   云乘月坐了起来。“太清剑里那团力量,居然激发了我的回忆……还是说,是因为我的书文?”   她并不十分确定,闭目又看了看,发现那团金色的光芒确实少了一些,而她的书文也回到了识海当中,吃饱喝足,安安稳稳地睡着,正消化那些力量。   她沉吟片刻:“我现在的记忆清晰了许多,说不定,等把这团力量消化完,我就能完全找回记忆,也能清楚地记起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此。”薛无晦说,“看来祸福相依,那太清剑居然还做了好事。”   “太清剑,好事……”   云乘月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剑灵?”   “剑灵?”   薛无晦有些疑惑:“我不记得太清剑有剑灵。”   “千年前确实还没有孕育出来,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想,太清剑现在被敌人控制着,怎么还反过来帮了我?也许,其实剑灵已经孕育出了,只是我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荒谬,声音渐渐低下去。如果她都从来没见过剑灵,那剑灵当然也没见过她。即便有,那剑灵又如何会帮她?怕不是早就认贼作父喽。   “不说这些了。”   云乘月去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冰冷,她也没心思加热,只慢慢咽下去。通过吞咽这个动作,人类往往能将一些回忆和情绪也一并吞下。   “多亏这个梦,我想起了一些事。千年前找我借太清剑的人,确实是庄梦柳。”她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按你所说,他也就是真正的幕后凶手……他坐在皇位上,活了一千年,至今还控制着太清剑。”   “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皇帝是庄梦柳,那太子是谁?”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太子也像知情人。”   “或许,也是故人。”薛无晦接得平稳,没有一丝动摇,“或许,只是无关之人。”   “无论如何,只有庄梦柳才是关键。解决了他,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说得也对……”   云乘月缓缓点头。   两人沉默片刻。   薛无晦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道:“你不信他是这样的人,是不是?”   “如果让我说,我不愿意相信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干出来的。可如今,由不得我不信。”   云乘月一笑,带着几分自嘲:“太清剑就悬挂在星祠上方,你也已经是个死人……他都能做出这些事,我难道还要嗟叹半天、犹犹豫豫,才去相信么?”   “不必了。我们只谈接下来如何,这样便好。”   薛无晦沉默片刻:“师姐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云乘月“嗯”了一声,又问:“除了庄梦柳之外,其他的师弟师妹还有活着的吗?不算王师弟。”   薛无晦仰起头,想了一想,才说:“跟我们离开太苍山的人里……按照顺序,毛必行最先战死,之后是庄锦年。”   “韩夫子厌恶战争,没有和我们一起,而是重新开了一家书院,帮我们教导士兵。高文蕴很快也厌倦了打打杀杀,去了书院教书。后来……后来神鬼偷袭,书院的人都死了。你还记得吧?”   说到这里,薛无晦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神色。   “……啊。”   云乘月怔怔地回望,过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她没有说自己是否记得,只催促说:“你继续说。”   薛无晦抿抿嘴唇,到底继续说了下去。   “到我们一统天下时,庄梦柳和王师兄都还活着。庄梦柳封了候。再后来,我收到王师兄的死讯,也几乎是同时遇到了宫变。”   “所以……”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她在等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说不定是等一个转折?比如说,以为谁谁谁死了,又发现她或他没死,真是激动人心——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过了会儿,她才总结一句:“就是说,到我死前,除了庄梦柳,其他人都死了。”   他说:“对不起。”   “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除了庄梦柳外还有没有别的嫌疑人……看来是没有了。”   云乘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大师姐,如果我下次考试考好了,你能不能教我舞剑?   ——我好喜欢大师姐。   大师姐,大师姐……   会这样喊她的人,而今只剩下了一个薛无晦,一个王道恒。而薛无晦是死灵,王道恒也是死灵。他们其实也早就死了。   她这个大师姐,本该是保护其他人、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而今却只身独活,也是可笑。   “薛无晦。”云乘月闭了闭眼,叫他,“你先前说,打算从边境着手,布置起一只大军,像千年前那样,用战争的形式来覆灭大梁,对吗?”   出门前,云乘月已经听过了薛无晦前段时间的布置。   帝王颔首。   “不错,因此我才要唤醒乐陶、申屠侑,还有其他一些死灵,再分给他们傀儡,好让他们以活人的身份行走,帮我拉拢可以拉拢的人。”   薛无晦平淡道。   “不然呢?难不成要像你看的那些话本、演义一样,我孤身一人深入皇宫,去刺杀皇帝?那恐怕在见到皇帝之前,我就先被禁卫军给灭了。”   云乘月低低一笑,轻声道:“是,你说得对。要真是那样……反倒好了。”   没等薛无晦点头,她说:“但我想这样做。”   “……什么?”   “我想要这样做。诛杀首恶,斩尽神鬼,尽量不要让无辜之人牺牲。”她说,“我希望战争是兜底的手段。”   薛无晦凝视着她。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蹙眉思考。片刻后,他沉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云乘月展颜一笑:“和太清剑有关。我刚刚从梦中醒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三清剑中,三柄剑各有各的用途,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薛无晦道:“我知道。玉清剑号称幽冥之剑,一剑可以破开鬼气,也可以保护亡灵幽魂。”   “上清剑号称杀伐之剑,剑气灵力无人可挡,所以之前被傅眉拿着。”   “至于太清剑……我却不是很清楚,我隐约记得,千年之前师姐你自己也并不清楚。”   “我原本不知道。”云乘月点点头,又说,“但后来我搞清楚了。太清剑是三清剑的核心,它的能力可以概括为:贯通生死。”   “贯通生死?由生到死还好说,一把剑过去谁都得死。可是,难道它还能将人死而复生不成?”   “要真是那么简单,我拼了命也把太清剑抢回来,叫你复活,也叫王师弟、乐陶、申屠侑他们复活。”云乘月摇头,“可惜不能。”   她寻了把石凳坐下来。伸手再去够茶杯时,发现杯中的茶水已经热了。   袅袅热气。温度正好的茶水入口,熨贴了人的唇舌。   云乘月看了薛无晦一眼。   “太清剑真正的作用,是可以维持住将死之人的一线生机。”   “无论那人受了怎样的重伤,它都可以保持生机不灭。但是时间只在一天。超过一天,太清剑就必须抽取其他生灵的生命力,灌注给这将死之人。”   “维持时间越久,它抽取的生命力也就越多。”   “无论庄梦柳千年前是诈死,还是如何,他都不可能凭自己熬过千年岁月……他必定是用了太清剑。”   云乘月淡淡道:“他偷偷献祭了那么多百姓,不全是祭祀神鬼,也是为了给自己续命。”   薛无晦想了想:“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当年不用?”   云乘月一怔,涩然道:“你以为我没有心动过?那么多人都死去了……也幸好,在我发现太清剑的作用后,我已经没有可以救的人,否则我也不知自己是否心动。”   “太清剑能以命换命,有违天和,我怕研究得太多,我忍不住诱惑,也就放下了。再后来,就是他借了太清剑去。”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云乘月忽然问:“当年如果你知道太清剑有这样的作用,会不会心动?”   “为什么这么问?”   “帝王总是追寻长生。”云乘月想到什么,淡淡一笑,“恨不得向天再借五千年。”   “是吗……我却不在乎。”   “真的?为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凝视着她。那眼神仿佛平静依然,又仿佛蕴含着别样的意味。灯火在他眼中闪光,像跃动的心绪。   薛无晦说:“因为,你不心动。”   ——你会不会心动?   ——不会。因为你不心动。   云乘月定住不动。她手里茶杯温度犹在。   他望着她,说:“我不想独自活在……不,没什么。”   话没说完,他却偏过目光。灯火照出他皮肤和头发的光泽,也勾勒出他鬓边碎发、脖颈青筋;细节俱全,宛如生时。   云乘月蹙眉:“什么?”   “没什么。”他又说了一遍,语气很坚决,“只是因为我不屑于苟延残喘,不屑于鬼鬼祟祟,我如果想活,就自己去挣。挣不了,就死。”   这是真话吗?肯定是。他是个骄傲的性格,从来都是。   只是,那就是全部吗?   不想独自活在……活在什么?难道他没有说完,别人就真的听不明白?   云乘月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她今晚真的喝了太多的茶,白天一定会很精神。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考虑。”   她梦呓似地吐出这句话,而这轻飘飘的语气只存在了一瞬。   下一刻,她沉下眼神,又成为了一名冷静成熟的修士。   “你曾说,见到皇帝——就是庄梦柳——遮掩身形,嗓音也很奇怪,不肯在臣子面前露出真容。”云乘月说,“再有,之前傅眉仅凭神魂,就能隔空击伤他。这足以说明,他现在也修为跌落,不复从前。”   “因此,我的结论是,虽然我们现在修为有限,但庄梦柳也并不强大。就算正面对战,我们也有机会。”   薛无晦明白过来:“你是想……”   “对,我想直接拔除根源,从太清剑入手。要么,夺回太清剑的控制权,要么,就干脆斩碎太清剑,断了他的力量来源。”   云乘月越说,思路越清晰:“另外,我会想办法继续增强力量,并且试试将能用的人都拉过来。”   “这样一来,你手里的军队能牵制他的军队,我能够毁掉他赖以生存的关键。我们齐心协力,胜算不小。”   薛无晦立即摇头:“你这是太乐观了。且不论我的军队力量几何,就说你对他修为的估计,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况且,三清剑是你千年前传承的上古神剑,而太清剑更是其中最为神异的一柄。万一你夺不回来,也斩碎不了,怎么办”   云乘月说:“用《云舟帖》。”   “《云舟帖》?”薛无晦的声音忽然拔高,“可那是,那不是……!”   云乘月看着他:“那是什么?”   薛无晦闭口不言。   过了会儿,他才说:“那只是本千年前的普通字帖,我看着那人写的。他写得虽然不错,但和太清剑相比,远远不如。”   云乘月看他片刻,微微一笑。   “你何必妄自菲薄。”她低声说,语气温柔,“凭什么古代的就比现在的好。时代在进步,现在的才更有可能比以前的好。”   “自欺欺人可没用。”看上去,他莫名有些烦躁,语气也有些生硬。   云乘月不和他生气,只招招手:“来,你看看,我可不是自欺欺人。”   她拿出云舟帖,将它放在石桌上铺平。随着她的心意,云舟帖云雾变幻,露出了许多彩色的笔画。   “这是……”   “是情感。”   一开始,云舟帖里的情感只有四道。可经历了太清令的大场面,现在云乘月拥有密密麻麻的蓝色情感,少数黄色情感和少数白色情感。   还有唯一一道鲜红的情感,是傅眉的杀伐之意。   云乘月大致讲了讲。   “我未曾听闻情感能够化为力量。更何况,这些大多只是普通百姓的情感。”薛无晦蹙眉,“这怎能有用?”   “情感为什么不是力量?我们的力量本就源于情感。你不记得了吗?最初的书文,就来源于我们强烈的情感和愿望。”   “为什么普通人的情感就没用?正是因为是情感,才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甚至于,普通人的情感比一些修士的情感更加强大。”   云乘月伸出手。   云舟帖里的情感波动起来。它们盘旋缠绕、相互交织、各自融合。慢慢地,在她的手下,它们开始形成了某个特定的形状。   “看。”云乘月示意道。   薛无晦靠近,仔细观察着。   “这是剑……一柄剑?”   不错,现在云乘月手下正呈现出一柄剑的轮廓。她再一翻手、双掌合十,这柄隐约出现的剑立即溃散。情感各自分逃,又回到了云舟帖中,安安稳稳地呆着。   “还没有成型。但是,我确实想通过收集情感,来炼制一把新剑。”   薛无晦真正惊讶起来:“新剑?”   “对。”   “来白玉京之前,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三清剑缺了一把,总是不顺手,恰好云舟帖又有了新的妙用。我就想着采集众生情感,再融入我自己的体会,炼制出一把新剑。”   “总是去追寻什么上古神物,依赖于前人积累,这算什么?真没有志气。人类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我们自己的愿望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实现。何必要什么神鬼赐福,何必要什么太清令,何必要什么皇恩浩荡!”   “没有剑,我再炼一把就是。怕什么?”   她说得随意,隐含骄傲。   说得容易。薛无晦想,三清剑是千古也难寻的宝物,想要自己炼制出一把不下于太清剑,甚至能够斩碎太清剑的新剑?谈何容易!   可是……   可是这才是她。这才是他认识的云乘月。   “这会儿,你倒是不嫌麻烦了。”他默然半天,竟说出这么一句,自己也有些吃惊。   “麻烦……哦,你是说我刚醒来的那会儿。”   云乘月反应过来。   “是啊,那个时候我还想当只乌龟躲起来,和谁都别有太深入的交往,这样的话失去谁也就不会太伤心。不……从很久以前,或许从书院被毁开始,我就有了这个念头。”   她自嘲一笑,摇摇头。真不成器。   “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不能够当个缩头乌龟,因为这个世上还有需要我做的事,还有需要我守护的人,比如陆莹,比如拂晓,比如王师弟,比如卢爷爷。”   “还比如……你。”   听到最后一个字,薛无晦睫毛一颤。他从未听过她这样说……有吗?记忆中是没有的。现在忽然听见,他居然无措。   他站着,过了会儿又坐了下来。他先是垂着手,接着又觉得不大对劲,就把手放在石桌上。离她离得很近。   “我,我有力量……我有军队,有部下。是我该守护你才对。”他说,盯着桌面,活像在对桌面说话。   “不是这个问题。”   云乘月抬头望着星空。都说星空亘古,自然永不会改,今月曾经照古人,可是要她说,千年前的星空其实和今天的截然不同。其实星星也会变,谁都会变。没有永恒。   在这个没有永恒的世界上,人类到底能够留住什么?   她曾经非常迷茫,不知道答案,于是躲了起来,当一只缩头乌龟。   “不是这个问题。”她慢慢说。   薛无晦还是盯着桌面,问:“那是什么问题?”   云乘月收回目光,侧过头,直视着他。   “真正的问题是,我也不想活在没有你的世界上。”   “我不想再失去谁了。”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日出了,也就天亮了。夜晚的阴森寸寸退去,明亮的朝霞占据了天空。又是新的一天。而她的眼睛映着天光,也像焕然一新,再没有从前那种疏离和隐隐的迷茫。   “薛无晦,我曾经答应你,会帮你复仇。现在这个承诺依旧。但是,我还要加一项:我一定会让你复活。”   “我要让你重新走在这片大地上,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自己轮回——感受你不该失去的生命。”   “你……”   薛无晦动了动嘴唇。   他忽然叹了口气,支起额头,还是盯着桌面。   “你先顾好自己就好。”他说,声音清冷依旧,平静依旧,“别忘了,虽然太清令没有伤害到你,可你也被他盯着,那人已经丧心病狂,对你也不会手软……”   “他现在还不会动手。之前派人伏击我,只是吓吓我。”云乘月说,“太清令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就是想让我当执笔人,把我当成献给神鬼的祭品。”   薛无晦猛地握紧双手。   “他敢!”   云乘月一笑:“你说得对。所以我更要干掉他了,哪怕为了自己,不是吗?”   他张张口,终于再说不出别扭的话,也终于抬眼。   他看见她在笑。太阳彻底升起来了。这个早晨是如此金光灿烂,仿佛蕴含着无限希望。这充满希望的光芒落在她身上,让她的身影变得炫目。   至少,薛无晦现在就有些晕眩。   他看见她伸出手。他听见她说。   “我会在你身边。”   “薛无晦。不要怕。”   ——朕怎么可能害怕。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在象征生命的阳光中,他轻轻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千年前的风雨之夜,看见背叛,看见剑影刀光,也看见自己身首分离的尸体……   不怕……吗。   可是,死生亦大矣。 第177章 北城   ◎富贵之地◎   云乘月和薛无晦又商讨了一番。   最后定下来, 云乘月主要在白玉京里,首先要查明太清令的力量来源。   太清剑有贯通生死之能,可太清令不同。太清令的力量规则是“许愿和付出”, 更接近神鬼之力。它为什么能做到这点,她必须搞清楚。   况且, 太清剑还关系着天牢中的卢桁,也关系着她生母的冤屈。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汇聚在了太清剑上,这有些太巧。”薛无晦沉吟道。   “被人安排的巧合就不是巧合,庄梦柳恐怕是有意为之。只是, 我们还不清楚他这样做的目的。”   “不重要, 管他有什么目的,全都挫败便好。”   另一方面, 云乘月还要继续收集情感,壮大自己的力量,争取尽早凝聚出新剑。   最后, 她还得消化丹田中剩余的那团力量, 找回更多的记忆。记忆就是信息,信息当然越多越好。   而薛无晦,他要来往于白玉京和外地之间,去忙活他那些大军。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通过契约随时取得联系,也能通过帝陵随时往来。   啪嗒——   两人之间摆着一张棋盘,上面分布着黑白的棋子。可这棋盘却不是拿来下围棋的,而是用于演练他们的计划。   啪嗒——   云乘月再落下一粒白子。   “……我要留在白玉京看着他。”她说, “况且, 陆莹他们都在这里, 我也不放心离开。”   薛无晦还是不赞成, 却拗不过她,最后只能点头。   又过了一天,两人终于把一切都商讨完毕。   薛无晦要去外面一躺,临走前借走了拂晓,说需要用到它穿梭空间的能力。云乘月还有些不舍,可拂晓却非常高兴,尾巴神气地摇成了圈。它早就迫不及待想要派上用场了,什么用场都行呀!   薛无晦评价:“拂晓必定是个男孩儿。”   云乘月立即说:“麒麟成年前都没有性别。我便觉得它将来会是个勇敢又威风的女孩儿,像乐陶那样。”   薛无晦想了想,点头:“那也很好。”   就带着拂晓走了。   云乘月再给陆莹发去消息,告诉她,自己这几天有些忙,让她安心待在家里,过段时间她会主动上门拜访。想了想又写,说自己遇到一家味道不错的锅盔小摊,让陆莹去看看,有机会的话,再瞧瞧那家女主人,似乎有些情况。   陆莹收到消息后,气呼呼地骂了两句云乘月,骂完就利索出门,直奔那家小摊而去。   [知道了!另外,虽然你没问,但我好得很,放心!]   陆莹是这样回的。   云乘月笑了一会儿。她暂时放下心,回到屋中,凝神修炼一夜,将最近得到的情感之力消化掉。   第二天一早,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她就联系云清容,要往庄府过去。   不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访庄家。这么做有两个目的:第一,让庄梦柳认为她执著于生母之事,算是个烟雾弹。第二,在查案的过程中,她可能会收集到不错的情感,补充力量。   另外,她确实也有些好奇宋幼薇的故事。   她和云清容(她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约了个很早的时间,是差不多刚日出,街上的早餐铺子才支起来的时候。   “记得帮我带一份早饭。”此外,云乘月还特别嘱咐云清容,要咸口的早饭和甜口的豆浆。   云清容收到消息的时候,很是撇了一下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有钱雇主的不屑。但等她真的驱车到达了朝暮巷,早点却备得好好的,还热气腾腾。有一份椒盐口味的油糕,一个茶叶蛋,再加一杯甜豆浆。   “我等你吃完,还是你在车上吃?”云清容问。   “我在车上吃吧,我上次看了你们的马车,避震做得不错。”   云乘月上了车,又咬开油糕吹了吹。方方正正的油糕是金黄的、表面粗糙的,因为全身过油,得咬开了才知道烫。糯米裹着盐和花椒的香气,油乎乎地冲上来,填满了唇齿。   “坐好了?避震当然好。我们的马车是同价位里最好的。”云清容说,很自豪,“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帮我们宣传宣传。”   “好啊。”   云乘月又打开豆浆喝了一口。稍微有些太甜了,不过再吃一口油糕又觉得正好。   “白玉京也有卖椒盐的油糕啊,”她边吃边说,“我还以为只有浣花城爱用花椒。”   要说这个世界比以前好在哪里,就是香料蔬菜什么的一应俱全,想吃什么总能找到。   “就是宸州的人在白玉京开的店。”云清容说,“白玉京哪有什么本地小吃,还不都是各地开过来的。本地人娇贵,少有人起早贪黑做餐饮咯。”   话里有些轻微的抱怨。   云乘月想起了某个笑话,笑了笑,又问:“你吃了吗?”   “在店里就吃过了,我们包饭,每顿都不一样。”云清容说,又自豪起来。   她自己似乎也察觉了,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你今天去哪儿?”   “去华清巷,”云乘月说,“在北城。”   “那边?我记得北城权贵云集,华清巷整个都是庄家的……你要去庄家?”   云清容一顿,终于反应过来了,语气古怪起来:“庄家……难道你要去寻亲?我记得二婶就是……”   “嗯。”云乘月说。   云清容不说话了。换做几年前,她可能很羡慕,甚至很嫉妒,可现在她已经明白,越是这些豪门大户,水越深,还是不掺和的好。   马蹄哒哒,马车前进。   清晨,白玉京渐次苏醒。南城是生活气息最浓的地方,居民富裕、商业发达,又没有那样森严的规矩,连街边的枫树都枝条舒展,惬意极了。   云清容熟练地操纵着马车。车行得很稳,转弯也很稳,一次都没走错过。   云乘月吃完了早餐,才开窗往外看风景。空气中弥漫着早餐的香气,却又混杂了牲畜新鲜的臭味,这味道古怪浓烈,真说不上好闻,但又让人挺踏实。   “云乘月。”   云清容突然开口。   “什么?”她问。   “你去庄家……小心一些。”云清容压着嗓子,“我可不是担心你……只不过你的雇主是按时间付钱的。你可要用久一些我的马车,好让我多赚些钱。”   “好。”云乘月一怔,“谢谢你。”   “都说了我不是担心你。”   白玉京真是很大,马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来到了北城的范围,当然也有城区内驾车不好走太快的缘故。   云清容跟她聊闲话,说以前白玉京有权贵子弟纵马,打马飞驰,逍遥快活,甚至还有人搞来珍奇异兽,到处横冲直撞。他们快活了,百姓却是遭殃了,后来官府出手狠狠整治了一番,为首的几个纨绔子弟都被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从此之后,白玉京就不准车马走太快,也不许用马、驴、牛以外的牲畜了。   “……当时出手的是是飞鱼卫的将军薛暗,听说他因此狠狠得罪了一批权贵,不过因为是天子近臣,没人敢把他怎么着。”   云清容挥着马鞭,结束了这段讲古。   云乘月心中一动:“听上去,那位薛暗将军口碑还不错?”   “这我不清楚。”云清容摇摇头,“只不过我听说,以前京城里有些杀人放火的恶行,都是薛将军出手解决的。”   “有人说这是飞鱼卫在故意施恩百姓,可谁知道呢?要是每个当官的都能刻意施恩百姓,我们才不管他们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就行。”   云乘月沉思着,慢慢点头:“说得有道理,以前我听人说飞鱼卫口碑很差,薛暗将军的口碑也很差……”   “他?告诉你这话的人,一定出身很不错!”   云清容竟失笑一声。“他们当然讨厌飞鱼卫啦!飞鱼卫可不就专门整治他们那些大人物?”   云乘月若有所思:“有道理,如何评价一个人,其实只是立场不同。”   这时,马车到北城了。   一条宽阔的人工沟渠蜿蜒过去,算是护城河。护城河两边用纯白的石头雕作护栏,阳光照在上头,金闪闪的,气派得很。   一扇巨大的门放下来,就成了一座桥,连接着北城和其他部分。桥是黑色的,泛着冷沉沉的光,竟整个是金属浇铸,毫无拼接痕迹。   云清容跳下马车,掏出一面金属的牌子,递给守桥的官兵。   官兵仔细检查了,确认无误后就比了个手势,说:“二十文。”   云清容给了钱,客客气气道了谢,又收好通行证,回到马车上。   马车哒哒哒,继续前进。   云乘月回头看看,压低声音,问:“那二十文是过路费?”   “过路费呀。”   云清容也压低声音:“你在外面行走这么久,这都不知道?你想想北城是什么地方,一般人能随便进去吗?”   云乘月摇头:“我不是惊讶这个。我进城时,过路费给了五十文……”   云清容突然笑出声,有点幸灾乐祸:“那是别人看你就一副没吃过苦的样子,宰你了。”   云乘月:……   她有点不服气:“那你就知道你没被宰?明明都交了进城费,去北城却还要给钱,这是什么道理?”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们并没有刻意用神识传音,因此这话被守桥的兵士听到了。   那官兵是个年轻人,本身性格也很活泼,看过来一眼,看到云乘月时愣了愣,连忙又转开目光,笑道:“这位姑娘,不是这样算的!”   两人循声看去。   那官兵见两名年轻女子瞧着自己,更得意,昂首道:“咱们京城不比其他地方,地方太大,光北城就比多少城市大了?只多交一次钱,不亏的。况且,大家都是自愿想去北城见识也没人强迫。”   云乘月觉得他挺有意思,便笑道:“可这样算下来,每人二十文,一天就是多大一笔钱,不知道肥了谁的腰包呢!”   那官兵一愣,脸色一肃:“可不能这样说!咱们这钱可不是私人收,那都是要交到国库去的。国库充盈了,我们大梁才能繁华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获得蓝色情感,牛小禾的自豪】   【牛小禾是土生土长的白玉京本地人,自幼梦想加入威风凛凛的白玉京军队。他念过几年官学,却还是分不清军队里的编制,最后糊里糊涂当了个守城兵。不过没关系,只要能披上这身盔甲,就足够他自豪了。他立志要当一名光荣的军人,守护白玉京的百姓乡亲。】   【因为是军人的无私情感,所以可以加快一点点新剑的凝聚速度。】   云乘月看清这情感,略略一怔。她又仔细看看对方,发现牛小禾有一双朝气蓬勃的、乐观清澈的眼睛。   她微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正好,牛小禾旁边走来个老兵,使劲儿拍了他一下:“值班呢,别聊天儿。”   牛小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站好,也不再说话。   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也是个很有荣誉感的军人。这样的军人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   云乘月忽地叹了口气。   云清容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沉默着驾车。   等到马车整个离开了那座桥,她忽然回头,低声对云乘月说:“那人一看就是个新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一笔钱全部交给国库,你信吗?”   “怎么,还有隐情?”云乘月抬起头。   “光是我知道的呢,就有不下三家插手了这生意。天子垂拱而治,百年千年世家,在这白玉京里多如牛毛,他们真的那么守规矩?”   云清容冷笑:“你想想云家是个什么德性,那些世家胃口只会更大。”   她唏嘘道:“你等着瞧吧,不出几年,刚才那个年轻人,要么就失望地变成军队里的边缘人,要么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也开始收受贿赂。说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北城,真的只交了二十文!其他时候,那可都得给这些人孝敬的。”   她隐蔽地点了点背后那老兵:“诺,还在训。你以为是为了什么?那年轻军人没收够钱,兵油子不爽喽。”   “不说这些了。”云清容摆摆手,“说着不大痛快。”   云乘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也沉默地放下车窗。   到了北城,离那座高大的天山就更近。离得近了,反而看不见上面那些飞檐、脊兽——这些人工雕琢出来,用以彰显皇权威严的产物。   人们只觉得山很高大,投下的影子也很庞大。在这庞大的天山的影子里,北城像一只安静地怪兽,身躯匍匐,任由跳蚤似的人们在它身上缓慢移动。   算下来,北城的占地最大,可这里的人口密度又是白玉京里最小的。   这里的房屋高大华美,宅院之间距离宽阔。花草树木占据了不少空间,间或又有假山河流,营造出不一般的情趣。   这里行驶的车辆里,有的是普通样式,一看就朴素结实,像云乘月这样。还有些却是造型千奇百怪、材料缤纷,颜色也各有不同。一言以蔽之:一辆赛一辆的贵。   “奇怪了,今天北城的人怎么这么多?”   云清容抬手擦擦汗,用手搭凉棚,朝远处望望。“你看,庄家的华清巷就在那边不远,好多人聚在一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去看看。”云乘月并不意外,神情平静。   “行。”   云清容打了一下马,没回头,又说:“我知道你有主意。不过……算我多管闲事,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可最好别沾。”   云乘月看看她:“又是为了多赚我的钱?”   云清容毫不犹豫点头:“赚钱嘛,不丢人。”   云乘月只轻轻一笑。   等离得近了,就发现人确实多,车和人围在一起,后来的马车都进不去了。云清容只能勒住马。   云乘月从车厢里出来,坐到云清容身边。这里高一些,抬抬头就能看见庄家门口的情形。   一看过去,云乘月就愣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了熟人,还不止一个。   双锦?她在心里唤了一声。   确实是季双锦,他们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云乘月知道季双锦也在白玉京,还曾试图联系她,可通讯玉简上发出的信息一直没得到回复。   此时,季双锦站在庄家的阶梯前。她居然一身暗绿色的官服,衣摆处绣着几朵白色的祥云。她原本是用长枪的,还曾在幻境中向乐陶学枪,算是很有天赋。   可现在她没带长枪,而腰间挂了一把玄金刀——官府的高级配刀。她还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眼睛里却少了曾经的温婉甜美,多了几分干练刚毅。   她身后跟着侍卫阿苏,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只穿青色官服。   而在她身旁不远,站着的却是飞鱼卫庄夜。他照旧一身褐色锈飞鱼的长袍,缚着黑色的额带,眼神凶狠,薄薄的嘴唇更添戾气。   此时,庄夜和季双锦相对而立,好像在对峙。   “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让开!”庄夜狠狠说,“飞鱼卫办事,轮不到你管!”   他的修为比季双锦要高,但面对他,季双锦却没有丝毫畏惧。她昂着头说:“这是三清阁分内之事,飞鱼卫才该让开。”   两人又来回说了几句。   再结合周围人的议论,事情就清楚了:是庄家发生了什么事,庄夜代表的飞鱼卫想管,季双锦背后的三清阁也想管。   可三清阁是个什么?从没听说过。云乘月心想。   恰好,旁边有人发出了跟她差不多的疑问。   便有人解答说,三清阁是天子新成立的机构,专门负责追捕死灵和半死灵。   “前段时间外头不是闹什么星祠、神鬼什么的?那些东西在人间的代表,就是死灵和半死灵,所以要把这些坏东西给抓走、消灭。”   通俗易懂的解释。   这里围着的人许多都是从外头来北城参观的,和权贵不大沾边,和热爱八卦的老百姓倒是很相关。那人讲得绘声绘色,显然是个耳目灵通的人。   “可飞鱼卫不也是天子的部队吗?干啥又要新成立个三清阁呢?”   立刻就有人很识趣地追问。   聊八卦嘛,最怕没人追捧。那人更加来劲,说:“还记得太清令吗?这三清阁里的人啊,就是被太清令选中的人才!我们是没那个福气,可人家有了太清令的帮助,修为听说是蹭蹭飞涨。托官家的福而有了本事,不就该为官家办事吗?”   真是有道理。众人心服口服,又是一番称赞。   太清令?云乘月目光一凝。双锦和阿苏也被太清令选中了……这难道是巧合?不,不可能。莫非太清令是为了快速提拔一批忠于皇帝的修士?可为什么?庄梦柳明明不缺军队。   云乘月明白了一些,却又有别的疑惑,而更多是对季双锦的担忧。   她略一沉吟,体内灵力运转,集中到双目。再凝神看去。果然,她就看出了季双锦的修为。   在他们上一次分别的时候,季双锦还是一个第二境的修士,可现在分别不到一月,她竟然已经是第三境后阶的修士,甚至眼看着……好似就要突破到第四境了!   云乘月蹙眉。   这就是太清令的力量吗?许愿和给予……那双锦给出了什么?   在她心绪起伏的时候,庄家门口的分歧已经有了定论。   吱呀——   漆得黑亮的大门打开了,里面秀美的园林风光露出一角。   从那秀色当中走出个淡黄道袍的中年人。他蓄着修剪整齐的小山羊胡,修眉俊目,飘然出尘。   见到他,庄夜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慢了一拍才低头行礼:“庄大人。”   季双锦略略一怔,也跟着行礼。   原来这位就是庄家的家主。他竟然亲自来了?两人心里都盘旋着这个疑问。   “我家的事情竟然惊动了圣上,还引动了两位当朝的英才,真是惭愧。”   庄家家主笑道,说话温和又谦逊。   “庄校尉,季主簿,既然二位不辞辛苦来到庄家,我们也没有怠慢的道理,就请二位都进来,看看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   这就是要关门处理家事的意思了。   这时候,围观的人里有人大着胆子问:“庄大人……这门口吵了这么久,庄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按说,这样的对话是很失礼的。   可庄家家主半分没有动怒,反倒回身略略一礼。   “多谢关心。”他苦笑,“这事……说出来有些丢脸,可也是不应该瞒着大家的。”   “其实,庄家也发现了半死灵的踪迹。这三清阁和飞鱼卫的二位才俊,便是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半死灵?   庄家?   就是最寻常的人也猜得到,像庄家这般富贵滔滔的人家,必然有森严的守卫、严密的防护措施的。   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有半死灵?   那……他们这些普通人呢?   短暂的沉寂过后,一种轻微的恐慌蔓延开来。   见此,庄夜瞥了一眼季双锦,忽然走出来。   他冲大家拱手,高声道:“诸位,诸位!不必担心,别的地方不敢说,白玉京中,不管哪里出现了死灵和半死灵的踪迹,我们飞鱼卫必然会出手解决,不叫大家受害!”   噢!飞鱼卫会保护他们!   大家惊喜起来。   见此,季双锦神色一沉,也走上半步,沉声道:“诸位,我等三清阁的官员,是太清剑选出、承了太清令力量的,对于探查死灵和半死灵有格外的技巧。接下来,我们会彻查京中各处,确保没有一只死灵和半死灵漏网。”   这两人眼神一碰,火花四溅。   对于这番表态,百姓们当然是满口称赞。不过心里信多少,那还得看之后的状况。大家可都是很务实的。   这场戏到此就要结束。   眼看着他那几人往里走,庄家的大门就要关上。   云乘月跳下马车。   “探查死灵,这事我也在行。不如也算我一个吧?”   她说话时,顺手敲了一下旁边的铃铛。是旁人马车上挂着的,她借来一用,想必不算过分。   她的出声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让台阶的几个人回过头。   他们陡然露出了各异的神情。   庄家家主一眼看来,瞳孔一缩,竟失声道:“三……三妹?”   旋即他反应过来,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有不明所以的人问:“你是谁,你凭什么管这事?”   云乘月清清嗓子,端正神色:“我么,正是前夜被太清令钦点说,半年之内就会成为第五境修士,还会在岁星之宴上获胜、成为执笔人的修士,云乘月了。”   这事很大,不少人都知道,立即出声:“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就是她啊!”   “听说很厉害!”   “不止,还是明光书院出来的英才!”   “曾被司天监选中……”   真不能小看普通百姓,这是多么迅速的查探情报的能力啊!   云乘月又看向庄家家主,微笑着,语气很文雅:“第一次见面,希望没有让您太吃惊。这位……”   “……或许我应该叫一声‘舅舅’,庄大人。” 第178章 拜访庄家   ◎庄家的怪事◎   这话当然只是开玩笑, 云乘月可不打算认个舅舅回来。   而看起来庄家家主也没这个意思。只不过围观者众,全都投来求知若渴的目光,他无奈之下, 只能让云乘月一起进门。   “双锦,你怎么在三清阁, 太清令选中你了?”   门一关,云乘月就看向季双锦。   可双锦只是看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她什么都没说,连眼神都是沉默。   【获得蓝色情感, 季双锦的抗拒】   【出于不知名的原因, 她现在不想和你打交道。】   【除了作为养料之外,没什么用的情感。】   “阿苏, 你呢?你不会也……”   侍卫垂着两道英气勃勃的长眉,也回以沉默。   【获得蓝色情感,阿苏的纠结】   【阿苏其实挺愿意和你说话, 她对你有一种莫名的仰慕。可是, 既然最重要的小姐不愿意搭理你,她当然也要站在小姐那一边……吧?】   【除了作为养料之外,没什么用的情感。】   云乘月迟疑着。或许……只是场合不对,双锦和阿苏不好说话吧?   这时,一阵脚步声。   另一头的长廊上匆匆忙忙奔出个人来。   庄家家主一眼看到,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清曦,你来这里做什么?客人在,不方便。”   来人正是庄家小辈, 庄清曦。   她当然已经换下了明光书院的服饰, 却也没有穿戴钗裙, 只一身简单的修身短衣。她手里拿着剑, 额头上有汗,好像刚刚才从训练场之类的地方过来。   庄清曦停下脚步,看看眼前的几个人,尤其看看一身官服、和云乘月保持距离的季双锦,愣了好一会儿。   她也有些迷糊,只下意识看向云乘月。   “大伯父。”庄清曦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才说,“我来找云道友。”   云乘月收起黯淡心绪,对庄清曦摇了摇手,含笑说:“你好。”   庄家家主看看云乘月,再看看自己的侄女,忽然明白过来。“清曦,是你请云姑娘过来的?”   云姑娘。微妙的强调。   家主的目光,再温和也具有非同小可的压迫感。被他盯着,庄清曦不由更加挺直了脊背,有些僵硬地回答:“是我。家里不是发生了怪事么?我想着不好张扬,云道友的能力……我也是见识过的,她的书文正好克制死灵。小叔叔也知道。所以我就……”   不错,庄家发生的事,其实云乘月早就知道。   就在昨夜,她收到了庄清曦发来的信息。他们关系并不密切,收消息的时候她也很惊讶。   在信息中,庄清曦阐述了庄家发生的事情,说她自己在罗城见识过了云乘月的力量,知道云乘月的生机书文天然克制死灵。   庄家作为顶尖世家,该是天下的表率,却出了死灵这样的事情,实在不体面,所以。为了家族荣誉,庄清曦希望云乘月能来悄悄解决这件事。而云乘月第一反应,是庄家之事很可能与庄梦柳有关,所以立即前来。   现在,庄家家主和庄清曦两个人站在自家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场面一时尴尬。   云乘月眯了眯眼,觉得这场面有些不自然。   庄清曦觉得家里出了死灵是家丑,不愿意家丑外扬,可庄家家主却像是不怕被人知道这件事。不仅不怕,似乎还有意宣扬,这是怎么回事?有古怪。   且看看。   “清曦也是长大了。大伯父明白你的好意。”庄家家主轻咳一声,收敛了目光中的情绪,温和笑道,“既然云姑娘是你以前的同学,又是你请来的,你就带着她去玩罢,在家里留顿饭,好好招待着。”   意思就是吃完饭就请走人,别掺和了。   庄清曦听得很明白,抗议道:“可是大伯父,她真的可以……”   “清曦。”   庄家家主提高了声音,温和不变,威严却大增。   见此情况,云乘月主动说:“也好。那我就跟庄清曦去逛逛。庄清曦,我们走吧。”   她注意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庄家家主似乎隐约松了口气。   庄清曦终究没有太大的胆子违抗家主,也就乖乖应了。   从头到尾,云乘月没有和庄夜说过一句话。   而季双锦和阿苏,也同样没有回过她一句话。   ……   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处处珍宝,呼奴唤婢。   这些都是一个顶尖世家的日常,不必多提。   “你和季双锦他们怎么回事?”庄清曦问。   “闹了点小矛盾,没事。”云乘月回答得云淡风轻。   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没事,庄清曦心想,却没有说出来,这毕竟不关她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云乘月问。   庄清曦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来这边说话。”   她们走到了一片花园,此处栽了一片木芙蓉,还有些兰花之类,草木丰茂,环境幽美,仿若春日,没有丝毫寒冬气息。庄清曦将她拉到了一处凉亭里,这里有假山,相当隐蔽。   云乘月看她一番小心行动,不禁挑眉:“现在可以说了?”   庄清曦点点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   她欲言又止,但到底说了出来:“家里死了人。”   云乘月目光一凝。   庄家发生的事,一开始有些像志怪话本中的小故事,就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某个废弃的园子里夜半传来了人声。是夜里巡视的家丁发现的,据说听见了有人在谈论诗画。家丁起先以为有贼人闯入,还叫了人拿着刀械一起闯进去。可院子里除了荒草枯木,什么都没有。   在之后,有婢女说,傍晚经过时,听见院子里有女子的嬉笑声,可推开门,又什么人都没见到,只隐约有些香气拂过。   庄家的主子们先是以为闹了些精怪野物,这倒不少见,既然人可以修行,有些动物也能修行,只不过道行不高,赶出去就行。毕竟庄家的主人们也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不说修为多么高妙,至少也远超常人,见识也多,他们不曾在府中感受到阴邪气息,庄家的防御阵法也能保证,不会有寻常贼人闯入。   他们点燃了驱逐精怪的盘香,再烧一些黄符。本以为,事情就该到此结束了。   可接着,府里养的狗死了。   那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二老爷专门从西北抱回来的珍奇品种,平时爱得跟心肝肉似的,一直好好养着。叫白山犬,体型极大,训练有素,咬合力非常惊人,行动又迅捷,普通的一、二境修士如果被三四只白山犬围攻,都不是对手。   三天之内,一群精壮健硕的白山犬一只接一只死了,原因不明。人们只知道,这些狗身上没伤口,也没有别的异样;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断气了。   庄家的人们害怕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传染病吧?   庄家家主常年清修闭门不出,这时候也被惊动出来。他是家里修为最高的,有第四境的修为,尤其擅长风水阵法,他披着道袍,拿着拂尘,再折一枝杨柳枝蘸了露水,里里外外走了一通,掐指算了天机。   最后他说,家里有死灵的气息。   众皆哗然。   死灵这个词可不得了。对大梁来说,这是比死囚通缉犯还要更可怕的存在。以前这东西还很罕见,普通人都不大听说过,可近两年来死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贵人们的神经也越来越敏感。   庄家身在权力的漩涡中央,很不愿意与这东西扯上关系。   庄家家主很是为难。   而一连串的诡异事件,也让整个庄家忐忑不安,庄清曦感受到了这种不安,也意识到了家主的为难。她开始思考怎样能解决眼前的难题,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想要表现一番。   可再接下来,府里就死了人。   “谁死了?”云乘月问。   庄清曦几度张口,最后才吐出一句:“是我母亲的贴身婢女。”   云乘月明白了:“庄怀星?”   “……不许直呼母亲名讳!”庄清曦怒目而视。   云乘月不在意,只催促:“继续说。”   那是庄怀星用了很多年的婢女,一直没嫁人,只专心跟着庄怀星。她有一手好厨艺,刀使得好,又有修为在身,寻常人近不得身,因此也算半个护卫。   就是这样一个人,十天前的早上在池塘里被发现。   “溺死?”云乘月问,“还是死后被推进去的?具体死状如何?”她想知道,婢女的死法和杜尚德是否一致。   庄清曦却讷讷道:“我不知道。”   云乘月一怔:“你难道没确认过?”   “那天我起来的时候,连碧已经……大伯父说是死灵作祟,被死灵害死的人也容易变成死灵,所以放火烧了她。”庄清曦露出悲伤之色。   大伯父——庄家家主,也是庄怀星的大哥,或者说,宋幼薇曾经的大哥。   这样着急地处理尸体?云乘月更觉得他古怪。   “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察看尸体了。”她沉思道,“那之前那些怪事有留下什么线索么?”   “没有了。”庄清曦摇头,“院子都被清理过,白山犬的尸体也被烧了……你,你难道怀疑大伯父?!”   她有些惊恐地睁大眼。   “我可没说这话。”云乘月慢吞吞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可以说说你大伯父。他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   “异常……”   庄清曦有些魂不守舍地站着,面色一阵变换,最后忽然冒出一句:“这件事应该不算异常吧!”   云乘月安抚道:“不慌,你先说。”   庄清曦深吸一口气:“我和小叔叔从明光书院回来不久,大伯父就把小叔叔派去霜州了,说是处理重要生意,必须过去一个家里信得过的人。可小叔叔那人……让他唱戏、玩乐,他都在行,可他哪里会做生意呢?”   霜州在东北,这会儿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那里山水丰盛,朝廷鞭长难及,向来也是盗贼横行之处。   庄不度是京城中有名的败家子,这么多年了,庄家也算由他在京城里摆烂,现在忽然让他去处理家族生意?确实有些怪。   云乘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霜州这样的边境,正好是薛无晦发展的主要地方。她可以托他去查一查庄不度的事,看看有没有收获。   “别的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我……我没想到大伯父把这事禀报了上去,还引来了三清阁和飞鱼卫的人。”庄清曦摇头,有些烦躁,“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你就不请我来了,是吗?”云乘月有些宽容地一笑。   庄清曦没说话。她有些尴尬,却又不愿表露,只有些烦躁地折了手边一朵花。是才开的月季,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轻颤。   “庄家的怪事可以先放一放。”云乘月再次开口道,“其实我也有事情想拜托你,我想问一问,当年我母亲的事。”   “……宋幼薇?”庄清曦的眉毛敏感地动了动。她戒备起来:“能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问什么?先告诫一句,不许惊扰我母亲!”   她像只凶悍的小刺猬,还随手将手里的月季扔了出去,以示威慑。她用了些力,带刺的花朵便如一把小刀飞出,飞得很远,用力扎在远方某处。   “——啊!”   不成想,花扎到了人。有人叫了一声,跟着是一阵呼痛声。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刚刚才从小径那一头转过来,就倒霉地被花打到了额头,此时正捂着额头,指缝里有血。   其实,庄清曦扔花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有人往这边过来,只是并不在意。反正肯定是庄家的下人,就算受点伤又如何?   可现在她抬眼一看,发现那姑娘穿着简单朴素,明显不是府里的人,不禁一愣。   “你是谁?”她走过去,一脸怀疑,“怎么在我家?”云乘月慢了一步,在后面观察她们俩。   “你……是你扔的花?”   这姑娘捂着额头上的伤口,抬头看来,神情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怒色。可当她看清庄清曦的模样,认出这是庄家的小姐,她就抿唇不再多说。   “我叫牛小苗。”她勉强平复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我是被庄家的管家邀请,来府里教人种花的!”   “教人种花?”庄清曦想起来什么,“对了,大管家说最近会有难得的五色牡丹,要先叫那边的人来看看院子……就是你?五色牡丹是你们种出来的?”   “是民女的师傅要种出来的。”牛小苗纠正道。   庄清曦不以为意:“差不多嘛。”   五色牡丹,这个词唤醒了云乘月的记忆。   “你的师傅是……昨天被太清令选中的那名花农?”她出声道。   牛小苗看向她,点点头:“正是。”   云乘月心中微沉。她走上前,温声道:“来,让我给你看看伤口吧。”   她觉得这小姑娘的气息有些奇怪。她的脸色看起来是红润的,可再仔细看去,是不是又有点苍白?再结合那太清令……   可牛小苗并不愿意。   “不必了!”   牛小苗退后一步,很有些敌意。她显然把云乘月当成了和庄清曦一伙的,对她也全无好感。这小姑娘虽是普通百姓,却很有自尊,并不愿意接受这些傲慢的大人物的好意。   【获得黑色情感,牛小苗的反感】   【平民怎么了?平民也是人,也有自尊。她讨厌你们这些傲慢的权贵。要不是为了赚钱,她才不想来这种地方。】   【即使作为养料,也没有大用的负面情感。不过,既然都是负面情感了,没有害处就应该庆幸。】   云乘月一怔:“我没有恶意……”   “不用了!我自己会去处理伤口!”   牛小苗转身就跑,身影倏然没入幽幽园林。云乘月想追,又怕更加吓着别人,只能为难地站住。   庄清曦在她背后笑了一声,嘲笑道:“瞧,别人可不需要你的假好心。”   【获得蓝色情感,庄清曦的幸灾乐祸】   【简单到不需要解释的情感。】   “如果你好好道歉,就不会这样。”云乘月回头瞪了她一眼,“你不想让我调查怪事了?”   庄清曦愣住:“你是说……那牛小苗和府里怪事有关?”   云乘月不理她,顾自沉思。   牛小苗,这个名字也有些熟悉……对了,她今天来北城的时候,守桥的那个官兵叫牛小禾。名字如此相似,难道他们是一家人?   “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看。”云乘月下定决心。哪怕手段粗暴点也好,她现在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可她刚才踏出一步。   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那叫声尖锐惊恐,刺穿层层空气,直抵她耳边。   “牛小苗?!”   云乘月认出这个声音,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一股突然出现的淡淡恶意——死气?她陡然一惊,抬腿就跑。此处有庄家阵法限制,她不便用出手段,只能飞奔。   “云乘月等等我!”   庄清曦也跟了上来。   没跑多远,只是绕过一条回廊,她们就来到一片开阔的院落,还撞见了好几个人。   院子里有一棵金黄的银杏树,树下有一个人横在那儿,一动不动。   云乘月顾不上其他人,只喊:“牛小苗?”   一个蹲着的人回头看来,竟是季双锦。她问:“你认识她?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这姑娘跑过来,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接着就倒地身亡。”季双锦简单概括,并盯着她不放,“乘月,你都知道什么?”   这种死法和杜尚德一模一样。   她居然又晚了一步……这种“刚刚好的错过”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暗中等待,故意设计了这一切。   云乘月往前走:“让我看看尸体。”   季双锦站起身,挡在她面前:“这事现在归三清阁管,无关人等退下。”   云乘月皱眉:“你是认真的?”   这时,另一人站起身,轻飘飘来一句:“我看这事该归飞鱼卫管。云道友说不定是下一任岁星星官,让她看一眼,说不定有所收获。我看,应该让云道友看。”   说话的是庄夜。他一身褐色飞鱼服,肤色比之前更黝黑一些,还是一脸阴狠,像是不怀好意。   但云乘月知道,他是在帮自己,大概是还罗城的人情。   季双锦还是坚持:“法令明文规定,和死灵有关之事,不得让平民百姓沾手。”   庄夜突然嘿嘿一笑:“云道友可不是平民百姓,对吧,云道友?你手里可有司天监的身份牌,我记得是个七等爵吧?”   他要不说,云乘月都快忘了。那是虞寄风在浣花城给的身份牌,其实她怀疑,那块牌子已经被司天监抹掉了效力,但不妨碍她这会儿拿来充一充牌面——反正别人又不知道。   于是她断然道:“不错,我可是七等爵,我有察看的权力。”   季双锦无言,又看了一眼旁边。庄家家主就站在不远处,只瞪了庄清曦一眼,其余便是面沉如水,看不出心绪。   见他没出声反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让开一步,却还不放心地嘱咐:“乘月,注意别破坏现场。”   阿苏蹲在尸体旁边,倒是投来一个表达友好的眼神。   云乘月急急上前,终于看清死者的模样。   七窍流血、表情扭曲、皮肤干瘪,再加上暴毙这一点——确实是和杜尚德一模一样的死法。   刚才还鲜活灵动的姑娘,此时僵硬地躺在树下,已然成为一具尸体。 第179章 半死灵   ◎横死◎   牛小苗的尸体附近, 同样没有任何魂魄波动的迹象。   除了这点之外,云乘月一无所获了,她怀着疑虑, 却只能起身。   一旁,庄清曦正和庄家家主说话, 说清了她们为何知道牛小苗。   听见这番话之后,季双锦略微松了一口气。她看一眼云乘月,忽然说:“既然在场之人都和死者无关,我有话也就能直说了。这位牛小苗姑娘……”   “其实不是人类, 而是死灵。”   她严肃道。   云乘月眉头一跳:“这明明是个活人。”   其余人也面露异色。死灵是什么?死灵, 那当然是死气浓重、脸色苍白、行动如鬼魅,还充满戾气和怨恨的东西。这牛小苗虽然死状凄惨, 可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死了也安安静静。   哪有这样的死灵?   季双锦却相当肯定。   她对自己的结论没有一丝疑虑,只说:“这不是我的判断, 是太清剑的判断, 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太清剑?”   “你说……太清剑?难道就是星祠前,能赐下太清令的太清剑?”   云乘月眼神古怪起来。   她面色奇异,看在季双锦眼中,只以为她是不信。季双锦嘴唇一抿,带着几分倔强,又带着几分骄傲:“不错,正是太清剑。”   接着她伸手一招。只见半空金光阵阵、空间荡迭, 眨眼之间, 一柄湛若秋水的长剑就出现在半空。   她高举双手, 抬着头, 脸上有一丝狂热和满满的虔诚。   “下官三清阁季双锦,请借太清剑一用,令死灵显形,好为民除害!”   对着太清剑,她朗声说道。   太清剑登时发出道道光芒,在半空一转,宛若一个点头,再接着,太清剑的剑尖就指向了地上的牛小苗。   紧接着,太清剑在半空写出了三个字。   “……半死灵?”   在场几人都念出了这三个字。   话音才落,那三枚文字就忽地绽开,仿佛小小的烟花;这些烟花尽数落在牛小苗身上,“轰”一下燃烧起来。   但那不是火焰,而只是光芒。   光芒在片刻后褪去。   “……啊!”   庄清曦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现在,牛小苗哪里还有活人的模样?她变得骨骼突出、皮肤苍白,两只眼睛甚至暴睁开来,其中闪着两点红色的鬼火;鬼气森森。   从她的影子里,竟还冒出了漆黑的触手!那触手用力往四周一扫,扫出一阵阴风,似乎要逃。   “……死气!”几人异口同声。   云乘月愈发皱眉:竟然真的是死气?不,这好像……她心神一动,手藏在袖子里,手指偷偷掐了个手势。   “——纳命来!”   季双锦清啸一声,手臂一挥;太清剑如臂使指,疾飞而下,精准地戳中了那几条“触手”。   ——砰!   “触手”散为飞灰。   与此同时,牛小苗的尸体也化为尘烟,再被太清剑卷起的剑风一扫,便什么都不剩了。地面上只剩几件衣服,还有几滴血液,再无其他。   季双锦伸手接住太清剑,挽了个剑花,将手背在身后。她看向庄家家主。   “庄府死灵气息已经清除完毕。之前那些怪事,就是这半死灵在装神弄鬼。”   她干脆地下了结论。   “这不对吧?”庄清曦第一个发出质疑,目光相当不善,“季双锦,你少做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们府上的怪事发生了一个多月,这牛小苗才来一天,怎么就变成她是罪魁祸首了?你别是为了自己的官帽,随便找个替死鬼吧!”   庄家家主轻咳一声:“清曦,说话别这样难听。”   话虽如此,他这句话却说得轻飘飘的,并不是真心阻止。显然,他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   “不然……季主簿先为我们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半死灵?”庄夜忽然插了一句,语气阴恻恻的,“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季主簿才是罪魁祸首,这会儿嫁祸给无辜平民呢。”   庄夜很看不惯季双锦。不光是因为三清阁分走了飞鱼卫的权力,还因为他来这一趟实际上是白跑,什么功劳都没捞到,回去多半要挨骂。   这话诛心,季双锦面色微变。她到底做官不久,还有些沉不住气。   一沉不住气,她就下意识来看云乘月。云乘月也看着她,神色沉沉。   季双锦又抿了抿唇,调整神情,露出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真心的微笑,但一定是个挑不出错的微笑,很适合官场。   “这半死灵其实就是活人被死气感染,却没有死去,也没有被同化成死灵,而是变成了一半活人,一半死灵特质的生物。他们表面行动如常,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但内在已经扭曲,变得嗜血、憎恨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搞出祸事。”   “死灵的力量被称为死气,半死灵的力量可以称为‘类死气’。正常人感染类死气后,不会马上发作,而是过一段时间才会暴毙而亡。”   季双锦解释道:“我调查过了,庄家的白山犬总是固定时间外出训练,那位死去的婢女也常常出门采买,都有机会感染类死气。”   “这不对吧?”云乘月冷不丁道,“如果被感染后会暴毙而亡,那牛小苗也是如此,她该是受害者,为什么被你判断为半死灵?”   她们目光一碰。   季双锦没有退缩,反而更坚定了目光:“她确实是受害者。”   “哦?”   “我刚才说了,被类死气感染后,正常人都会死去,但是,还有一些人会被转化为半死灵。”季双锦说得很认真,“这牛小苗就是如此。她早已变成了半死灵,成了心智扭曲的恶灵,大约早就盯上了庄家。但是,她毕竟不是修士,身体太差,受不住半死灵的力量,才会暴毙而亡。”   “你说这话,是在开玩笑?”云乘月声音轻柔,语气却变冷,“牛小苗一个民女,和庄家无冤无仇,就算真的成了那什么半死灵,平白无故找庄家什么麻烦?”   “半死灵和死灵这种生物,是不存在神智的,行事也就毫无道理。”季双锦看着她,露出悯然之色,“乘月,我知道你同情她,可一旦变成半死灵,就没有任何救回来的办法了。”   她抬起手,展示手里的太清剑。这柄神剑通体银白,如一枝不败的冰雪之花,映照出云乘月充满怀疑的眼神。   “这也是太清剑的判断。”   季双锦用这句话终结了质疑。   没人会质疑太清剑,因为都知道这是皇帝的象征。最近那玄之又玄的太清令,又更加增添了太清剑本身的权威。   云乘月也不再争论,退后一步。她手指一直半握成拳,似乎抓着什么东西,但没人注意到。   她最后看了一眼牛小苗留下的遗物——那几件朴素却洗得很干净的衣服,和杜尚德留下的衣服不能相比,却都是这样的轻飘飘,蒙着尘落在地上,全然不被在意。两天,两条命,就这样没了。   她垂下眼,静静站在一旁,再不言语。   眼看府上的怪事得到解决,还有太清剑作保,庄家家主的脸色由阴转晴,轻盈不少。他客客气气答谢一番,又顺便对庄夜道谢。   可庄夜知道这是顺便的道谢,怎么会高兴?他悻悻的,目光不善地看了季双锦一眼。   接着,庄家家主又试探道:“今次多亏季大人出手,否则府上恐怕还有伤亡。不过,最近总听说死灵出没的消息,现在再加上这半死灵,怕是有一就有二,那这今后……?”   “这个……”   听他这么说,季双锦忽地绽放出一朵笑容。这个笑和刚才场面上的微笑不同,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开朗的笑容。她仿佛就等着这么一句话呢。   “庄大人不必担忧。”她说,“我们也知道最近死灵闹得厉害。为此,三清阁奉了陛下命令,秉持太清令的指示,特意制作了一批护身符。庄大人如果需要,可以请一些回来。”   庄大人闻言一喜,立即说:“那是一定要请的。”   季双锦点头,又一伸手,说:“阿苏,把东西拿出来。”   “是,小姐……啊,是,大人。”   一直在边上沉默的阿苏,立刻摸出个锦囊。那锦囊上头绣着一把剑,似乎是三清阁的象征。她抽开锦囊口的绳子,倒过来一抖。   哗啦——   清脆的碰撞声后,六只金蝉从锦囊里飞了出来,悬在空中。   这些金蝉做工很精致,翅膀是镂空的工艺,看上去……也就是几个精致的金蝉。和外头珠宝店铺里卖的挂件没什么区别。   季双锦的神情却很郑重,似乎拿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一只金蝉大约能护住一亩地。我随身带了六只,嗯……对庄家是不够的。庄大人之后可以派人去三清阁,再拿一些回来。”   季双锦环顾四周。在这寸土寸金的白玉京北城,庄家宅院却一望无际,远远不止六亩。   庄大人小心接过,又对天山的方向略施一礼。“那就多谢季大人。不知我能不能多拿一些?一些亲朋好友也有需要。”   “自然。”季双锦说,“想请多少,都随意。”   庄家家主拿过那六只金蝉,在手里把玩片刻,忽然递了一只给庄清曦。他说:“清曦,拿去给你母亲房里挂着,她近来身体不好,别是被这死灵给碍着了。”   “好。谢谢大伯父。”庄清曦双手接过金蝉,恭敬回道。   “你这孩子怎么跟我客气上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庄家家主笑道。   至此,事情就算结束了。   季双锦再行一礼,说:“此间事了,我也要告辞了。”   云乘月站在旁边,安安静静看他们演了半天。这时,她出声了。   “你们是不是还忘了什么?”她问。   什么其他人都一愣。   季双锦微不可察地一僵,又转过头,神情变得很认真,甚至认真得有些过分。   “本官没有忘什么。”她说,“如果乘月有什么指教,可以直说。”   本官?这个称呼让云乘月悄悄皱了皱眉头。她忍了忍,没说什么,只是指指那棵金色耀眼的银杏树,那里静静躺着几件衣物。   “你刚才也说了,牛小苗也是受害者,变成半死灵并非她的本意。既然她无辜被害,你们难道不该把真相告诉她的家属,并加以抚恤?她毕竟是在庄家出的事。”   云乘月说得认真。   季双锦的眉毛跳了跳。她扭头看了看那棵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牛小苗确实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她语气变得有些沉重,“我回去会向上官报告,争取能够拿一笔钱给她的家属。但真相恐怕……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   云乘月缓缓点头。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没回头地说:“双锦,你想在官场力争上游,我没有资格反对。可是,既然你掌握了太清剑这种重要的力量,我希望你能再多想一想、看一看,而不是……单纯地作为执行命令的傀儡。”   季双锦愣住。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又赶忙停下。   “乘月?”什么傀儡?她有些不快,只忍着,“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说清楚!”   “等我自己搞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走了,下次见。”   云乘月快步离开了。等拐过转角,她就拿出通讯玉简发消息。给庄清曦的。   [如果你相信我,就把那金蝉扔了,或者至少,不要把它挂在你母亲的房间里。]   ……   云乘月真的走了。   季双锦久久站着。   阿苏来回看着,表情很有些焦急。她差一点就要出声了,可是看着自家小姐凝重的表情,她终究是没敢开口。   庄夜在旁边翘了翘嘴角,幸灾乐祸地嘀咕一句:“就爱看这种亲朋好   友反目的事儿。”   说罢,他也离开了。   庄家家主和季双锦客套一番,也离开了,说是要去问问大管家关于牛小苗的事。   季双锦站在原地,眼神有片刻迷茫,但她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她将太清剑还回去,又挽起袖子,抽出腰间官制的长刀,开始挖土。   这是三清阁的规定,凡是因类死气暴毙而亡的尸体,死时周围的泥土都要回首。   “大人,我来,你别干这种脏活。”   还没等她真正开始挖,阿苏就阻止了她。   季双锦暗暗松了口气,顺势答应。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阿苏手脚利落,很快完成了工作,又摸出一张符纸。这符纸上记载了一种特殊的传送阵法,只能用一次,能将指定的无生命物体定向传输到三清阁之中。三清阁里会有专门的人接收。   边做这些事,阿苏一边纠结,纠结到最后,她还是一咬牙,下定决心。   “大人,云姑娘是个好人,也是真心为你着想的。你们肯定是有些误会,解开了就好。不要这样生分。”   阿苏小心地劝道:“闹成这个样子,小姐……不,大人,你和陆姑娘的关系也……”   听阿苏这么说,季双锦一愣过后,本能地觉得不开心。她沉下脸:“陆莹也就算了,阿苏,你是我的侍卫,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怎么也觉得我做得不好?”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苏慌忙摇头。   季双锦不开心了一会儿,又想到什么,顾自怔忪半天。   她忽地叹了口气:“不……其实你说得对,我也知道,乘月说这些话都有她的道理,肯定也是真的觉得为了我好。可你想想,难道乘月想的、乘月做的,就一定对吗?”   “我……我不知道。”阿苏心想,可是云姑娘好像也没有错过。   “进入三清阁后我就听说了。乘月似乎,似乎一直和死灵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阿苏,那可是死灵啊!”   季双锦露出忧虑的神色。   “我现在做这些,我承认,一方面我确实是不甘心一直输给乘月,我也想有一番自己的作为。或许也有些赌气,觉得她不肯把快速变强的方法教给我……”   季双锦抿抿唇:“可是,我也是想着,如果乘月真的走上了歧途,那么我站在陛下这一边,手里有些权力、有些力量,可能以后乘月出了事,我能帮她一把呢?”   “要是我真的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只求自保……那,那以后她有个什么万一,我岂不是也无能为力?我不喜欢这样。”   季双锦摇头。她他伸出双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看着手指上的茧。太清剑已经消失了,她能借这把神剑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她真正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自己的一双手。   “从脱离季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拥有力量。拥有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哪怕因此和好友背道而驰,也在所不惜。   “阿苏,你相信我吗?”   季双锦抬起头,粲然一笑。   阿苏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也因此释然:“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小姐,我当然相信你,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的。”   虽然……内心深处,她还是很怀念当初小姐和云姑娘、陆姑娘在一起的时光,也怀念着在罗城之中,自己和陆姑娘一起吃饭,一起看着月色的时光。甚至于,她到底更怀念哪一段经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但是,就这样吧。   她是阿苏,生来就是季家的侍卫,是侍奉小姐的人。她喜欢小姐,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所以,她自己的那一点喜好又算得了什么?   “我会永远保护小姐。”阿苏说。   ……   “不要用那金蝉?”   庄清曦看完,嘀咕一声,收好了玉简。   桃花与梅花共色,春柳与冬草同芳。   这是一座有着四季景色的院落,满院鲜花盛开,转过拐角,却又能看到冬雪覆盖着木桥。   这是庄清曦的院子,也是她母亲庄怀星的院子。   她们母女感情很好。庄清曦虽然已经成年,也舍不得搬出去,反正这院子够大,也住得下。   庄清曦很在乎母亲。她幼年丧父,对那个上门当赘婿的父亲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成长的过程中,都只记得母亲的呵护和母亲的严厉。   此时,她正坐在石凳上,看着母亲编一只鲜花花环,也和她说着今日的经历。   “……这么说,那当花农的小姑娘死了?”   “是。“   “有些可惜。那就没人来交府里怎么种五色牡丹了,是么?我原本还想用那五色牡丹做花环的主花,说不定能从中领悟什么……我正临摹前人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成了。”   庄怀星一身素白的衣服,动作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幽幽的、淡淡的,整个像个幽魂似的。   这样一身素白,其实很不吉利。不过府里都说,她是为那死去多年的相公守节,才常年一身素白。情深意笃就由她去吧——这是庄家家主说的。   庄清曦紧挨着她坐,用脸蹭了蹭母亲的胳膊,动作里充满了依恋。“不过一朵五色牡丹!母亲想要,之后再找个人来种就好。又不是只有那一个人会。”   母亲很喜欢书文呢。庄清曦想,在她有记忆以来,总是能见到母亲临摹字帖,又常常观摩景物、揣摩道理,努力提高对书文的感知力。可惜,那个人的阴影……天才,真不公平,随随便便就能抹杀他人的努力。   庄清曦感到不忿。为母亲,也为自己。   她沉浸在自己的不忿中,也就没注意到,她谈论死者的语气是如何随意。那样的轻飘飘,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谈论一条人命。也是,对世家子而言,三六九等的人中,只有最上头那一群才算“人”。   庄怀星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还有,”她说,停了手上的动作,“云乘月真的说,让你把金蝉扔了,别挂在院子里?”   “对。”   庄清曦点点头:“但其他人都没觉得有问题,怎么就她觉得有问题?女儿还是拿不定主意。”   庄怀星轻轻笑了一下,说:“拿不定主意,就是真的在考虑的意思。看来我儿果真是见识了她的本事,还很认可。”   “阿娘……”庄清曦撒娇,有点别扭,却没否认。   庄怀星低声说。她看回手里的鲜花花环,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恍惚,手里也不小心折断了一枝鲜花。那是朵月季,带着刺,刺了她一下。疼痛换回了她的神智。   她看看指尖的血点,干脆将花环整个放下。   “我儿明明不喜欢她,却也想听她的话。终究是她的女儿……不愧是她的女儿。这就是天才么?”   她摇摇头,没有说名字,但她们两人都知道这个“她”是谁。   “阿娘!”   庄清曦神色变了,变得紧张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阿娘你不要乱想,我们都知道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庄家血脉!云乘月和……她们终究只是外人!再厉害也是外人,怎么能和庄家相比!”   不能比么?   庄怀星睫毛一颤,她看了女儿一眼,开口却说了其他事。   “那金蝉,就照她说的办吧。”   她平静地嘱咐:“还有清曦,看看最近有什么合适的时机。可以的话,我想见她一面。”   庄清曦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问:“阿娘想见谁?”   “见云乘月。”   庄清曦愣住了,本能抗拒:“阿娘,别见了吧,没必要劳烦您……听说云乘月和宋幼薇长得可像了,见了多烦心啊。”   “她们长得很像么?”   庄怀星不觉望向某个方向,很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那我更要见一见了。我要见见她的女儿,看看她的样子,看看……难道所谓的天才,果真会是一代传一代的不成?” 第180章 发展   ◎好朋友陆莹◎   庄清曦:[云乘月, 一月初有个梅江宴,你想不想来?]   云乘月已经走出了庄家的范围。她正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低头盯着通讯玉简。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一愣。   云乘月:[你邀请我赴宴, 是赴鸿门宴?]   庄清曦:[……]   庄清曦:[我母亲想见你一面。如果你想知道宋幼薇更多的事,还是想办法讨好母亲为好!]   云乘月怔住。   但让她怔住的不是庄清曦那幼稚的挑衅, 而是来自《云舟帖》的提示。   【获得红色情感,庄怀星的恨意】   【她怀着长久、深刻的、隐忍的恨意,一直等着你的到来。】   【极具攻击性的情感,请小心应用。】   这是……   云乘月感应到, 有一抹暗红色的情感凝聚而出, 倏然出现在《云舟帖》内部。它在情感池中缓缓游动,最后才沉下不动。宛如一条观察环境、伺机而动的毒蛇。   红色情感是最为锋利、最有力量的情感。她现在有两道。一道来自傅眉, 那是个走杀戮大道的女人。   这第二道红色情感,竟然来自庄怀星?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又在恨谁,恨她, 还是恨宋幼薇?也很合理, 从她的角度来看,宋幼薇曾经抢走了本属于她的生活。   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过,也许她确实知道一些事。   云乘月回复:[好,我去。]   庄清曦:[我会提前给你下请帖。]   了却这则插曲,云乘月开始琢磨这两天发生的事,尤其是刚才季双锦拿出的蝉。   所谓的半死灵……   太清剑……   蝉,三清阁专门为了对付死灵而搞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还不少……   现在, 回想起见牛小苗的一面, 云乘月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异样:牛小苗身上, 确实有一点点介于生死之间的气息。   但那不是死气。那种气息尚未转化为死气, 称之为“类死气”的确更合适。   可是,和季双锦说的不同,那绝不是一种扭曲、嗜血的恶意。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比吹了凉风、快要感冒却还没感冒,那气息会让当事人自己有点不舒服,没有其他破坏力。   否则,云乘月的生机书文早就将之净化了。   按她的判断,如果放着牛小苗不管,那一点点症状根本不会影响什么。她会继续生活,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牛小苗确实死了,杜尚德也死了……   等等。云乘月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说,导致他们死亡的东西不是类死气,而是别的东西呢?   仔细想想,牛小苗和杜尚德有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云乘月心中一动,重新摸出通讯玉简,找到一个名字。   云乘月:[双锦,你知道杜尚德杜大人吗?他或者他周围的人,有没有被太清令选召?]   很快,对面回复了。   季双锦:[……你竟然问我?]   云乘月:[我为什么不能问你?你是三清阁官员,肯定知道得更多。]   她向来是实用主义原则。就算和季双锦闹了不愉快,也没谁规定不能求助吧?如果季双锦不愿意说……反正问一声又不吃亏。   云乘月非常坦然,毫无心理负担。   对面好一阵沉默。   季双锦:[我以为……]   季双锦:[算了,没什么。]   季双锦:[有关朝廷机密之事,我不会回答,但你问的这件事也不是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工部尚书杜言大人的女婿,前不久被太清令选召,如今也在三清阁中。]   云乘月略一沉吟:[对了,你今天拿出来的蝉,能不能给我一个?]   季双锦:[……]   季双锦:[可以去三清阁请一只护身蝉。我们已经开始每日售卖。]   每日售卖……这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云乘月嘀咕一句,再回:[你送我一个吧,我不想花钱。你刚才不是送了庄家家主足足六个?]   季双锦:[……]   季双锦:[乘月,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   说完就不回了。   但她说的信息足够了。   云乘月圈定关键词:太清令。护身蝉。   如果她想得不错,杜尚德和牛小苗都是被瞬间抽去大量生命力,才会当场暴毙,而抽取生命力的力量,就和太清令有关。   抽取生命力……   这是太清剑的能力。   难道说……庄梦柳通过某种方式,利用太清剑抽取无辜之人的生命力,用来支付太清令实现愿望的代价?   可如果是这样,三十年前的奉剑女官为何暴毙?那时候可没有太清令。   不,等等,她想岔了。不是太清令需要生命力,而是神鬼需要生命力!它们实现愿望要生命力,活下去也要进食,就像罗城那一次。   至于护身蝉有什么作用,要等她仔细查看之后再说。   之后,等她有足够的把握,就得想办法进去一趟白玉京星祠。   虽然不知道白玉京星祠中的神鬼具体是哪一只,但……云乘月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必须尽快。   她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那点烦闷尽数吐出。   初冬的风吹着,带来一阵针刺似的寒意。是真的冷,她感觉骨头上都起了一层凉气。   云乘月离开一直待着的小巷,也离开小巷的阴影。   往前走,日头高照。正午的阳光光明正大,驱散了小巷带来的阴冷。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太阳的温度也吸进肺腑。   哒哒哒——   马车驶来。   云清容赶着马车而来。她额头有汗,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饭菜油烟味,似乎刚吃过午饭。   “你怎么这么早就走?我还以为你至少要留着吃个午饭……你难道,是被赶出来了?”   她有些好奇地探问。   云乘月摇摇头,也没多说,只上了车。   “去哪里?要不要先去吃饭?”云清容调整马车的位置,“车厢里有点心,也有茶水。你要是饿了,就吃些垫底。”   云乘月捏了捏鼻梁。   “先去吃饭。”她说,“去城中心,我想吃那里的锅盔。”   如果还有下一个受害人,那她现在能想到的,就是那家锅盔小摊。   “行,走。”   云清容好好地应了,心里却犯嘀咕。正午吃饭呢,哪有吃锅盔的……云乘月可真是个怪人。锅盔有什么好吃的,还没有她刚才吃的小炒肉好吃。她偷偷在心里评价,并因此感到了一种更加优越的快乐。云乘月固然是天才,可至少这一顿吃得没她好嘛。   云清容满意地扬起马鞭。   走喽。   她今天可得尽量早些回去。据说最近闹死灵,店里拿了些三清阁的护身蝉回来,叫他们各自拿回家去供着呢。回去晚了,万一抢不到怎么办。   云乘月不知道云清容的想法。她一路上开着车窗,在经过城北大桥时,她尤为注意地观察那些官兵,想找到牛小禾的踪迹。   她想问问,牛小苗是不是他的妹妹。如果是,她觉得至少要把真相告诉他。   但她没有找到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军人。   她忍不住探头出去问:“上午在这儿收费的那年轻人呢?好像是姓牛的那个。”   “牛小禾啊?”   “对,是他。”   “被队长叫走了,好像有大人物找他。大概惹上事儿了!这位姑娘,你少管闲事,可别给自己惹麻烦。”   那人告诫了一句。   云乘月坐回车厢。她知道,已经有人先一步找到牛小禾,告诉他妹妹的死讯了。他们果然是兄妹。而他被告知的真相多半也经过粉饰,说是意外或是如何。他会察觉不对吗,会为了妹妹而追查真相吗?   他是个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的人,应该不会怀疑官员告诉他的话吧。   云乘月靠着车厢,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她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暂时算了。   被卷进来的无辜之人,还是越少越好。   ……   到了城中心,那个卖锅盔的小摊却不在。   问了旁边的人,说是他们中午不在这儿摆摊,在西南的位置。   云乘月就又坐车过去。   远远就看见那边竖了一面新的招牌,上书:徐家锅盔。旁边一行小字,写了口味和价格。字迹质朴,应该是自家写的。   云乘月提前下了车,让云清容离开,说今天不再用车了。云清容挺高兴,很快就走了。   中午这边很热闹,很多西边的人去南边做工,中午了就聚在这儿吃吃饭、歇个脚,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片热闹的小商业区。锅盔小摊夹在一堆粉面摊子中间,局促地开着,生意还不错。   摊前两张桌子上都有人,挤着坐满了,还有人排队。云乘月等了一会儿才轮到她。   她说:“老板,一个红糖的,一个椒盐的。再来一壶茶。”   “哎。”摊主说,还是那么沉闷地低着头,使劲揉着面。   旁边帮忙的还是那小姑娘。那孩子抬头看她一眼,腼腆一笑,问候道:“您又来了呀。”   云乘月还记得她叫徐冰花。   “嗯,你还记得我?”她对这孩子笑笑。   徐冰花抿嘴一笑:“哪能不记得呢?姑娘您上次带着两个人来,买空了我家的锅盔,我要是不记得您这样的客人,那还怎么做生意。”   云乘月被她逗得一笑。她扫了一眼摊子:“今天你弟弟不在?”   “叶儿差不多该启蒙了,留在邻居家学些字。”   这时候,锅盔好了。   “这是红糖的。”   徐冰花用油纸包了递过来。云乘月接过,小心咬了一口。锅盔的皮是杂面的,口感有些粗糙,但内里滚烫的红糖馅儿香甜可口,很好地化解了口感的不足。   因为没位置了,云乘月就顺理成章地站在摊前吃饭,也顺理成章和徐冰花继续搭话。她咬了两口锅盔,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问:“对了,上次听人说,你阿娘身体不好,现在怎么样了?”   “这两天好多了。”徐冰花用胳膊小心擦了擦汗,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露出笑容。那份如释重负,绝非作假。   “真的?真是太好了。是大夫开的药起作用了?”云乘月问,一面叹了口气,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我家也有个病号,也是身体不好,问遍了名医,都说让一直养着。不知道是哪位大夫这样厉害,能不能引荐一下?”   这样家长里短的聊天随处可见,小姑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热心起来。   “是这样!那姑娘您也可以去买个护身符,管用的!”   云乘月目光一凝,问:“护身符?”   “对,是一只蝉的模样,大概这么大。”徐冰花比了个大小,“是铜蝉,每天早上都有穿官服的大人们在街上卖。我家前天买了一个,放回家后,昨天阿娘气色就好多了,真管用呢。”   他们这儿说着话,免不了被旁人听见。徐冰花一提到这护身符,立刻就引来了旁人的热情。   “哟,怎么小冰花,你家真买了那铜蝉?”有熟客问道。   “买了。”徐冰花声音小下去。   “哎哟,那可不便宜,你家可真是下血本了。”   云乘月转过去,问:“怎么,铜蝉还不便宜?”   “是啊!”   有漂亮姑娘和自己搭话,还是个腰间挂剑的威风修士,那人立即自豪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抖出来。   他说:“最近这都成新闻了。每天早上街上都有人在卖,那铜蝉说是什么三……三庆歌做的,和太清令有什么关系。”   云乘月问:“三清阁?”   “噢,对对对,三清阁。说是那里头的修士啊,都是被太清令选中的人。说得玄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卖的价格高是真的!那么小小一只铜蝉,得要这个数呢。”   熟客伸出三根手指头,绷紧了来回转,努力强调:“这个数!”   云乘月试探问道:“三两银子?”   熟客呵呵一笑,满脸的“你真是太年轻了”。他咳了两声,沧桑道:“三十两。”   “哦!!”   周围一起听的人们,发出了巨大的感慨。他们也都看见卖铜蝉的了,但小民怕官,没几个人敢上去问价格。   有人嘀咕:“三十两?我的老天,他们怎么不去抢呢?”   有穷书生模样的人一听,连忙站起来,说:“那可是正儿八经朝天的修士做的护身符!听小冰花说,也确实有用。三十两算什么?可是有人争抢着要,这个价格可太便宜了,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在给咱们赐福呢!”   他一脸虔诚地看向城北天山,双手合十拜了拜。   有人对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福气是吧?那行,张秀才你可别错过,可得掏空了家底儿去买。你要不掏空你的家底儿去请个铜蝉回来,就活该一辈子考不上!你敢不敢说这话?”   呃……   张秀才尴尬半天,正色道:“我不是那等走捷径的人。这福气我让给你们,我还得回去磨墨练字呢!”   说完,赶紧一抹嘴,脚底抹油溜了。   大家哄堂大笑,空气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云乘月听得也是一笑,略放了些心。她又转头看向徐冰花:“你叫小冰花是吗?你们真的花了三十两银子买那铜蝉?”   徐冰花被刚才人们的大笑笑迷糊了,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吓得紧紧闭着嘴,微微摇头,无论如何不肯开口了。   云乘月已经明白了。她神情微沉,忽然明白了护身蝉的作用,起码是作用之一。   这东西就像一个朝廷的背书,人们打心底里是相信它的。如果她跳出来大声宣布这东西很危险,只会让人以为她是疯子。而如果她将护身蝉偷走,他们也会想办法去得到下一个。   换言之,护身蝉就像一块蜜糖,人们就像蚂蚁,必定会绵绵不断地主动靠近。哪怕有几只蚂蚁突然死了,也没人会认为是蜜糖的问题。短时间内,她很难斩断这种吸引力。   怎么办?   她面无表情地一口接一口,已经吃完了一只红糖锅盔。左右看看,她干脆拿起那张沾着油渍的纸,竖起右手食指。一团灵光出现在她的指尖,继而变成了一只笔头的形状。   徐冰花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光。   云乘月尽量对她一笑,伸手在油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她。   “我姓云,这是我的住址。”她对这两父女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之后小冰花的娘亲出现了什么问题,又或者你们自己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怎么办——只有在他们真正遇到危机的时候,她出手相助,才可能取得信任。   她不顾那父女俩迷惑的神情,硬是把油纸推了过去,再拿上自己没吃的椒盐锅盔,转身离开。   ……   云乘月步伐轻巧快速,不久就离开了那片热闹的小商业区。   转过一个拐角,她来到一棵椿树下。   这白玉京里到处都可以看见椿树,大约是当权者喜好,才种了这样许多。这场景有时候会令云乘月想起过去的明光书院;最初的那几间陋室后头,也种了一棵椿树,后来长了很高……   不知道这是不是庄梦柳故意为之。   有人站在那棵椿树下面,看样子是在等人。   云乘月看了她一会儿,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她走过去,那人也没动。等她一直走到了对方面前,轻轻咳了几声,那人才慢吞吞地抬起眼。   “你咳嗽什么,不会叫人名字呀?”   陆莹倚靠着椿树,抱着双臂,一脸傲慢。   她穿着一身以金黄色为主、衬以新绿和白色蝶纹的衣裙,料子显然是崭新的。头发梳成复杂精巧的式样,还戴着累丝嵌宝石的金钗,缀着点了翠的华胜。一只红宝石璎珞挂在她脖子上,又坠了光彩照人的珍珠。   云乘月望着她,忽然双手合十,明明白白地抽了一口气。   “哇!”她说。   陆莹还是一脸傲慢:“你哇什么?”   云乘月一脸严肃,也一脸感慨:“我在惊叹,这是哪家的富贵小姐流落民间,竟然让我给遇着了。哎呀,好大一只肥羊,要是被我给宰了,我可要过个好年了。”   陆莹一愣,立即眉毛一挑:“好,来呀,看是你宰我,还是我把你骗个精光!”   他们俩非常严肃地看着对方。片刻后,两人又一起笑出声。   “我看你去买锅盔了,就在这等你。”陆莹说,看了一眼那头,“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儿的?”   “一来就看到了、你已经瞧过他们了?去他们家里看了吗?”   两人边走边说话。   “你就会使唤我。去过了,当然去过了。我没去过,怎么敢来找你啊?”陆莹撇撇嘴,眼里却有笑意,“不过我看那一家人正常得很,除了那小姑娘的娘有些病歪歪,别的没什么。”   陆莹说:“我还悄悄去他家翻了一遍,每块砖都敲过了,墙壁也都摸过了,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绝对没有密室,没藏着什么秘密。”   云乘月听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让你去看人的,没让你非法闯入啊。”   陆莹睁大眼,一脸无辜:“啊?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云乘月摇头:“你真是个法外狂徒。”   陆莹:……?   “不过我也是,所以算了。做得好,陆莹。”云乘月夸奖。   “这才对嘛。”陆莹被夸了一句,立刻高兴起来,也就不问什么是法外狂徒了。   “你确定那一家人没什么异样?”云乘月又问,“我听说他们前天买了个铜蝉回去,你看见了没有?”   “那个东西?看见了。他们放在女主人的床头。那做工挺精致的,不过就是个死物,没什么问题。”   陆莹摇摇头,有点抱怨:“我住的地方也被放了个铜蝉。家里每个房间都放了,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还听他们说,还有什么金蝉、银蝉,他们指定又要去拿两个回来。”   云乘月立即道:“你有?”   陆莹察觉她语气不对,迟疑道:“我有,我家里人都有……这东西不好?”   “不好。”云乘月断然道,“尽快把东西给我,然后别再接触它。”   陆莹迟疑着点头:“好,可……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我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就是个骗钱的东西。”   云乘月有些好笑:“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想着骗钱?”   “想着骗钱怎么了,治理天下不要钱么?”陆莹振振有词,“我还猜想是国库没钱了,在骗我们钱呢!”   云乘月:“嗯?”还有这思路?   “你说说——你说说!这有权有势的人骗起人来,可就是不一样!骗得光明正大,别人还吃这套,还没人来抓他们、罚他们。唉,原来还能这样当骗子,这可真是……”   陆莹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得满脸憧憬向往。她深情地看向北方,竟大有知音之感。   云乘月扶额:“我觉得……好吧,你其实说得很有道理。不过现在这不是重点。总之,你陪我再去一趟看看那家人。”   陆莹点头:“好啊,我带你去,那小姑娘家离这儿不远。”   两人走了几步。   陆莹突然停下了脚步。“等等,云乘月,你怎么知道往哪走?我记得我还没告诉你呢。”   “嗯?我上次见他们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就在那小姑娘身上留了个记号。”   陆莹略略睁大了眼:“所以,你知道他家在哪儿?”   云乘月疑惑道:“对啊。”   陆莹更加睁大了眼:“可是我不知道!”   她竖起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强调:“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了跟踪他们,做得有多小心,多偷偷摸摸吗?他们不是,修士察觉不到我,但这满京城多少修士,多少当官的,你知道我为了不被发现,跟踪得有多辛苦吗?”   “结果——原来你知道他们的住址!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云乘月摸摸鼻尖,轻咳一声:“呃,对不起,我忘了。”   她承认得非常爽快,也非常坦然。看神情,她有些愧疚,但不多。   陆莹:……   云乘月想了想,把手里的椒盐锅盔塞给她,说:“这个送给你赔罪。”   陆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锅盔。“你觉得这就够了吗?”她提高声音。   云乘月有点心虚:“那……你还要怎么样?”   陆莹抱起手臂,恶狠狠道:“当然是要好好赔罪!你要请我吃饭,听到没有?不准拒绝。”   请陆莹吃饭当然没问题,可是……   云乘月放慢了脚步。   “这样真的好吗?”她侧过头,轻声问,“一起走一段路,应该还好,可是一起吃饭有些太近,我怕……”   “有什么不好的?同门吃个饭而已。”陆莹没事人一样摆摆手,“再说我已经和家里人商量过了,他们同意。”   居然同意了?云乘月很意外。她还记得诸葛聪回京时,不得不和她划清界限的为难模样。   “可你也许不知道,我身边现在不太平。”云乘月摇头,“你好不容易才回家……”   “停——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之前让我回家、别跟着你,我就猜到了。我哥也猜到了。”陆莹不屑一顾,“这白玉京里许多人家都知道。你还以为你多特别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事就这么定了。”陆莹不耐烦地说,“地方我都找好了,你只管抽空和我吃饭,并且买单,听到没有?”   “那……好好好,你别瞪我了,我知道了。”   【获得黄色情感,陆莹的决心】   【她曾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经过一系列事情之后,现在她开始相信,有时候共同进退、共担风险,是另一种爽快的活法】   【应用之后,可以略微新剑凝聚速度】   接着,云乘月又感觉到一种异动。是《云舟帖》。   【凝聚完成:新剑剑柄】   【凝聚新剑进度:四分之一】   云乘月心里一跳,立即神思下潜,进入《云舟帖》的世界。她神识穿梭过无数生机幻化的场景,最后沉入情感汇聚的情感池。   果然,在情感池底部,那柄原先只有隐约轮廓的新剑,赫然出现了真实的剑柄。   那剑柄是白色,缠绕着金红两色的藤蔓纹路,四周还升腾着幻象,仿佛是无数人的欢笑,也像是无数人的叹息哭泣。   和原本的三清剑截然不同。   她腰间的玉清剑、上清剑悄然震颤。她感觉到,它们似乎很喜欢那柄新剑,很想要到它身边去,却又像在畏惧什么,踌躇不敢动作。   这新剑似乎很有些莫测。而且……剑柄就这么成型了?是因为……   她看向陆莹。   “云乘月——云乘月!发什么呆?”陆莹冲她挥了挥手。   云乘月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新剑是情感之剑,是先有情,而后才有力量的剑;她已经有些明白这剑成型的逻辑了。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   云乘月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她脸上浮出了微笑。   “我只是觉得,陆莹,你真是个很好的朋友。”   她微笑着,柔声说道。 第181章 暗流   ◎杜敏◎   很快,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徐冰花一家居住的地方属于城西。这里房屋要矮小许多,街道也明显局促很多。狭小的巷子不少,角落里滋生着腐败的味道。   一个小孩从斜后方跑出来, 手里抱着一堆垃圾,“哗啦”一下扔在对面的小巷子里。解释了腐败味道的来源。   云乘月捏了捏鼻子。   “好奇怪。”她说, “我从城西进来的。那边据说是近几年才并入白玉京的,可看起来要干净得多。这里明明更靠近城中心,怎么这样?”   “靠近城门?那就是那个什么……面子工程呗。”陆莹说,“哪个城市都不能让靠近城门的地方脏兮兮、乱糟糟。这地方是白玉京的老城区, 叫老西城。一直都这样。”   “面子工程?这句话你从哪儿学的?”云乘月忍不住问。她感受到了一丝亲切的气息。   “我哥说的。”她顿了顿, 有点生硬地补充,“就是……就是诸葛师兄。”   “我知道你哥是谁, 你才发现你这么叫他么?认回去啦?”云乘月调笑一句,“那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不知道。大约是看书看的吧?他很爱看书,也爱到处走访, 奇奇怪怪的书看了不少, 有满肚子的故事。他跟我说这个词的时候,说是很有可能来自那传说中的奇书《天下经略》。这名字有点耳熟,可我想不起来哪儿听过了。”   陆莹已经忘记了在水府幻境的细节。   又是《天下经略》。   云乘月不觉脚步一停,接着又赶紧往前走几步。   陆莹也没在意,跟着她往前走。转过一颗细细瘦瘦的柿子树,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门口明显比其他地方干净一些,还放着个花盆。花盆破损了好几个地方, 勉强兜得住土, 里面没种东西, 又或者是曾经种了东西又没活下去。盆里只有些杂草, 绿绿的倒也可爱。   “要进去吗?”陆莹问,“还是敲门?”   “不用敲门。我来。”   云乘月说,手一翻,梦字书文一跃而出。白色雾气泛起,遮蔽了她们两人的身形。   “走,翻墙进去悄悄看一眼,没问题我们就走。”   云乘月率先翻了墙,回头一看,发现陆莹没跟上来。她坐在墙头往下面看,奇怪地问:“陆莹,你怎么不动?”   却见陆莹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这个法外狂徒!你还好意思说我?”   云乘月:……   “我本来也就说,我也差不多嘛。”她讪笑了一下,催促道,“快上来。”   两人翻墙过去,落在地上。   这院子一共就三间房,一眼能够看到头。还当不了庄家的台阶面积大。   一个女人坐在院子里,手里绷着个绣棚,正在秀东西。她身材敦实,肉肉的手腕上带了个薄薄的、泛黑的银镯子。她一面绣着,一面不时侧过头咳嗽几声。咳出两口浓痰,也就吐在地上。地面不少这样的痕迹。   云乘月走近了,看见她脸色不好,焦黄泛红,嘴唇又干裂着,泛着苍白。   她尽力遗忘身体的不适,正专心绣着一簇竹子。竹子旁边是一只锦鸡,边上还绣了两行诗文。白玉京学风鼎盛,就算是脚夫也爱用这样文雅的帕子,很多人闲了就会绣些帕子出去卖,补贴家用。   云乘月仔细看了看,发现女人绣的图案不差,绣出来的文字虽然法度不佳,却别有一番生动朴实的气韵。   “哎,陆莹。”她招招手,“你来看。你觉得这字怎么样?”   陆莹凑过来。“我看看……不是很工整,但看着还怪有意思的。我看这个人有些写字的天赋,要是能去读书,有老师指导练习一段时间,说不定她也能够成为修士。”   “我也这样想。”云乘月点点头,若有所思,“这个女人似乎很有做修士的天赋,称不上才华横溢,大约就是如果去读书,能读个中上游的水平。”   再看旁边。女人手边的矮凳上,放了一只亮亮的铜蝉。那铜蝉应当是新买的,却已经被人的手摩挲出了光亮。显然,它的主人应该是一直捧着它,几乎不离手。   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就是一个普通的摆件。   云乘月心里一动。   她眉心的生机书文感受到主人心意,立即跳了出来。云乘月一伸手,生机书文便落在她掌中,笔画一淌,整个字化为一滩玉白莹润的液体。   “陆莹。”云乘月伸手示意,“你蘸一些灵液,抹到眼皮上。”   陆莹正在观察她,心想书文竟然还能这么用,真是异想天开。她有些佩服云乘月,不过不肯表现出来,只绷出一脸云淡风轻,照她说的做了。   生机书文化出的灵液凉凉的、润润的,一碰到眼皮上就像被吸收了一样,只留下一点清凉的感觉。   云乘月说:“你现在睁开眼,再看看那铜蝉。”   陆莹依言照做。   一眼看去,她就发现了不同。   “那是……?我怎么看见,那铜蝉上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一直连接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她惊讶道,看得更仔细,“感觉那好像……怎么和你的生机书文有些像?”   “是,我也发现了。它们当然像,因为那铜蝉上传递的就是生命力。看来是这铜蝉传递了一些生命力给这女人,才让她的身体好了起来。”   云乘月点头。   “竟然是这样!这铜蝉原来还真不是骗人的玩意儿。”陆莹轻轻一拍手,“那我回去可得好好利用起来,这简直是十全大补灵丹嘛。”   真有那么好吗?   云乘月此前有所猜测,庄梦柳可能是要利用铜蝉为媒介,来更充分地吸取百姓的生命力,供养自身、祭祀神鬼,也支撑那所谓的太清令。毕竟岁星之宴即将来临,他在罗城又被她和傅眉将了一军,自然需要更多生命力。   可现在看来,铜蝉竟然是在为百姓输入生命力?   莫不是她想错了?庄梦柳其实是个为国为民的明君?   “陆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那你直接问呗。我最烦别人说半截话了,快说。”陆莹习惯性呛她。   云乘月早都习惯了,当没听到:“你如果想骗别人,是怎么骗?是上来就花言巧语的让人家把东西拿给你吗?”   “你怎么问这个?你想骗谁?我帮你去啊。”陆莹说完,自己又摆摆手,“我开玩笑的,我现在不做这些了。怎么骗人?每个骗子都有自己的方法,但大体说来只有不入流的骗子才会一上来就热情似火、花言巧语。”   “我们这样厉害的骗子,都懂得一个道理:上来太热情,反而会让别人警惕。如果我想骗别人的东西,我反而会先给他一些什么。先付出了,再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人家才会慢慢放松警惕,反而主动来和我亲近。”   “这就叫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听了陆莹的解释,云乘月点头:“是这么个道理,陆莹,你真厉害。”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这么说吧。”云乘月指着那铜蝉,“你说,如果满大街都能买到铜蝉,每个铜蝉都分出一些生命力,这是多么庞大的总量。那些生命力是从哪儿来?”   “这……”   陆莹一愣:“应该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输送生命力吧?可能只有那些身体不太好的,铜蝉才会……不对呀,就算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可是京城这么大,铜蝉一直这么发下去,还有那什么银蝉、金蝉,就算普通人买不起,还有这么多当官的、经商的。那需要的生命力确实太多了,从哪里来的?”   她想起刚才云乘月问她的问题,忽然反应过来,耸然一惊:“等等,难道你的意思是,现在这铜蝉书上的生命力,就是我说的‘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的那个‘予’?”   “我是这么想的。”云乘月很干脆地点头,“不过我没办法验证,因为我现在看这铜蝉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它好像只是在单纯地输送生命力。”   陆莹想了想:“那你能看出来它输送的生命力源头吗?它从哪里来的?总要有个来处。”   云乘月摇头,神情有些凝重。   “问题就在这里。这铜蝉里的生命力好像凭空出现。我抓不住它的源头。”   “那……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这毕竟是朝廷卖的东西。听说皇帝陛下是个非常厉害的修士,或许我们眼中的很多很多的生命力,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呢?”   陆莹对大修士还是很怀有敬畏的。   云乘月还是摇摇头。   “你说,”她望着陆莹,“如果我上门来说要花高价买这铜蝉,他们愿不愿意呢?”   “所以你还是觉得,铜蝉是个害人的玩意儿。”   陆莹有点苦恼:“如果你对我这么说……我想想啊,如果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这样跟我说,我肯定卖给你。”   “真的吗?”云乘月眼睛一亮。   “真的呀!我四十两卖给你,转头再花三十两买一个,还净赚十两呢!这东西又不限购,随处都能买得到,你真是个冤大头,不宰你宰谁?”   云乘月:……   “再说了,就算你真能买下来,你能买多少?还能买遍天下不成!”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可以对我说得客气一点。”云乘月苦笑一声。   陆莹才不认错,说:“你明知故问,我才不对你客气!”   云乘月举手投降:“行,我知道了,是我想岔了。暂时没什么可做的了。我们走吧。”   陆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犹豫:“那就不管啦?”   云乘月摇头:“如果发生什么……我有留给他们我的联系方式,希望他们到时候会联系我。”   她看向北方。那天山巍峨耸立,雪白的云彩衬托着灿烂的金光,更照得那一角飞檐上的琉璃瓦灿烂耀目。哪里像凡人住的,只像神仙居所。   “希望来得及。”她喃喃。   希望来得及。来得及赶在这些无辜百姓受害之前,来得及赶在所有她关心的人出事之前。   ……   云乘月本已做好了应对危机的准备,谁想到,一直过了十来天,都过了立冬、快到小雪了,京城中也一片祥和。   这段时间里,云乘月也没闲着。   她问到了杜尚德的住址,悄悄去杜家看过。杜家不在城北,而在城东,而且是城东偏南的一处不大的宅子。   宅子外面挂了白。她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出殡,哀乐声声,几名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搀着个皱巴巴的老妇人。   老妇人是杜大人的娘。她人好像已经糊涂了,不知道周围是什么场合,只抓着身边的人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我儿身体好着的,没有病的,怎么就突然病逝了?”   “他是个好官呀,好官呀,从来好好做事的……他是个好孩子呀……不是说,上天会保佑好人吗?”   “我儿不在其中啊,你们为何要出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外祖母!不要说这样的糊涂话!”   一名男子猛然转身,低声呵斥,神情几近凶狠,甚至放出了几许凌厉的气息。那老妇人被那气势吓了一跳,愣愣站在原地,又悲又怯,整个人都在发抖。   “夫君,不要,不要吓着外祖母……”   他身旁,一名娇怯怯的夫人小心翼翼地拉着他。   这是杜家的女儿。她已经出嫁,此时红着眼,想要护着外祖母,却又不敢对丈夫如何。   男人没再说什么,只沉着脸继续往前走。他就是那个被太清令选召、进入三清阁的官员,也是季双锦的同僚。据说,他本人出身徐氏,也是世家子。   但在摔瓦盆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本朝亦有“出殡时由长子摔瓦盆”的习俗。不过,杜尚德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出殡的瓦盆是让女婿捧的。   其实,本朝律法对儿女的区分并不明显,民间还有重男轻女的习俗,但对于能够修行的人家来说,男女区别不怎么大。   只不过,杜家这位女儿生性柔顺,乐于做个贤妻良母,为徐氏生儿育女,少了几分担当的勇气,所以才让丈夫来充当“长子”的角色。   问题就出在这里。   就在棺木停在路中间,徐家子高高举起瓦盆、准备用力摔碎时,有人阻止了他。   ——或说,有人打上了门。   “——姓徐的,你也配给我爹摔盆!”   刀光一闪,直接将那瓦盆打飞出去。再看刀光来处,原来是一名手持双刀、怒目而视的年轻女子。   她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素色劲装,头发扎成辫子又紧紧盘起,是绝不会被头发妨碍行动的那种发型。她五官深刻、骨骼分明,其人身量很高,比许多男子都高,挥舞双刀时手臂肌肉隆起,力量感十足。   场面一时哗然,而中心的杜家人都呆住。   那位老祖母却眼睛一亮,急切地伸出手去:“敏敏,敏敏!”   原来这一位是杜家的小女儿,名为杜敏。她和姐姐全然不同,常年在外游历,揉搓出一身剽悍之气。这回她听说父亲出事,匆匆回京。   她似乎知道什么,用刀指着那姓徐的,大骂:“你这挨千刀的烂了心肺的狗东西!我爹连个尸体都没有,你说他人不在了就不在了?呸,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咒我爹?”   再骂她姐:“你啊你,嫁了人生了子就不是咱爹的女儿了?阿娘早逝,爹一个人把我们养大,你身体又不好,爹为你操了多少心,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再望那老妇人:“你们放开祖母!姓徐的,我刚才可听见了,你竟然敢对祖母出言不逊,我必然要叫你知道厉害!”   那姓徐的脸色青白,气昏了头,当场就拔刀出来,要和杜敏斗法。杜家大女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被骂得满脸通红,只能抚棺痛哭。   站在大街上,当着许多人的面,两人竟真的你来我往,过起了招式。杜敏手握三枚书文,都用得很熟练,那姓徐的只有一枚书文,本人气息和书文还隐有不契合之感,却很快占了上风。   杜敏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姓徐的,你原本只是个第二境修士,如何现在就有了接近第四境的修为!”   那徐家子一脸高傲:“太清令之威势,岂是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能知道的!”   说罢,他大喝一声。书文力量暴涨,猛地撞飞了杜敏手中双刀。   攻势未完,徐家子一刀已经跟上!   那刀风又快又急,凶狠异常,竟是奔着杜敏心口而去!而杜敏失了双刀,又力量不济,三枚书文都露出萎靡之态,一时难以躲开。   云乘月再也看不下去。   她抽出上清剑,直接动用了红色情感之力,将徐家子的环首刀直接反击回去。徐家子被巨力一冲,整个人都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这时候,云乘月四周的人们才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退开。   她顺势走出。“生”字从她眉心飞出,笔画延长,如两条轻柔的长纱,将落在地上的双刀卷起带回。生机之力弥漫,落在杜敏身上,治好了她刚受的伤。   杜敏一脸错愕,脱口道:“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这时候,那被击飞的徐家子也爬了起来。他看来没受多少伤,只不过吐了口血,一把推开来扶自己的妻子,狠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是何人,胆敢对朝廷命官出手?”   云乘月看向他,淡淡道:“我叫云乘月。”   “云……”   徐家子忽然也一脸错愕,接着闭口不言,眼神变得复杂。   “云乘月?原来你就是云乘月!”杜敏竟也知道,一骨碌爬起来,露出激动之色,“我,我……你一定不知道,我之前也在罗城!我都知道的!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现在你又帮了我一次……谢谢你!”   杜敏竟是罗城事件的亲历者。   而且,她的父亲是无辜惨死的杜尚德。她本人看起来也有勇气、有才干,虽然有几分鲁莽,性格却很刚烈。   也许可以吸收来照天教?在一座人人都信朝廷的城市,只有那些被伤害的人们才会心怀烈火。   云乘月掂了掂这几分思量。好,值得一试。接着,她瞥了一眼人群的某个方位。   “与人为善是我的准则,不必言谢。”她对杜敏微微一笑,“照顾好你祖母就行。杜道友保重,有缘再会。”   说罢,她拔腿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只在擦肩而过时,她留下一句:[我住在朝暮巷。杜大人的事,我知道一些。嘘,不要表露,背后之事非同小可。]   她没有回头,没有去看杜敏的反应。她知道,飞鱼卫一直注视着她——庄梦柳一直注视着她。   之后的几天,表面一切如常。   飞鱼卫来监视她的人变多了,但一段时间后,又减少为了一个人。   云乘月一边收集各式各样的情感,锤炼新剑,一边暗中观察着白玉京的动静。   十二月的第一天,杜敏提着礼物上门拜访,说是为那天她出手相助之事道谢。   “我将祖母带出来,单独赁了个屋子住,可不能让那徐家子照顾祖母,我那姐姐也是太不成器……”   但通过暗中传音,她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我找到了其他几个人,他们身边都有人在最近去世,而且都是突发恶疾而死。有一个人叫牛小禾,他曾在城北当守城军,他好像在找云道友……他说,他妹妹出事那天,云道友也在城北。]   牛小禾……   他竟然真的在查妹妹的死因。他必定已经得到了一笔抚恤金,但仍不愿放过妹妹的死。   也许,这也是个可用之人。   云乘月接过杜敏带来的礼物。她一边微笑着,嘴上说一些不出错的客套话,一边通过神识传音告诉了杜敏消息。   [先发道心誓,第一,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绝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和我有关的消息。第二,我发出的指令,必须遵守。]   杜敏一怔。   云乘月静静凝视着她。   杜敏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很干脆地发下了道心誓。   云乘月微微一笑。   [好。那么,回去告诉他们,先问问自己:能不能为了真相,承担丢掉性命的代价?能,就继续。不能,就让他走。先让他们发道心誓。]   [十天后的夜里,在太清令举办的时候,选一个隐蔽之处,你们在那里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杜敏微微点头。   有了方向,她看上去沉静多了,再没有那天的鲁莽。也许,那种鲁莽激愤本身也是悲痛所致。   [云道友,我其实已经大概知道答案,可我还是想亲口问一问,我爹……真的死了吗?]   云乘月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杜敏眼中的光熄灭了。   [是有人杀了他吗?]   云乘月再次点头。   杜敏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那是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烈焰。   [云道友,我希望你也能发下道心誓,必定会惩戒那杀了我爹的贼子……惩戒那杀了我们所有人亲人的贼子!]   云乘月点头,郑重道:“我发誓,必诛此獠。” 第182章 布置   ◎太清剑之力?◎   原本, 云乘月一直有些烦恼,自己在白玉京里太显眼,随时处在监视下, 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但现在,有了杜敏这个代理人, 她就能通过她做很多安排。她还能共享拂晓的“穿越空间”的能力,能够更加自如地接触杜敏,而不被发现。   不光是杜敏,还有牛小禾。在妹妹出事后, 他确实收到了一笔钱, 但他全部留给了父母,自己出走军队, 发誓要查清妹妹死亡的真相。   云乘月将护身蝉的不对劲告诉了他们,并且祭出了“照天教”的名号。同时,为了方便教众之间的联络, 也为了增强大家对照天教的认同, 云乘月还做了信物。   那是用灵石制作的正圆形薄片,正面刻了“三人成众”的“众”字,背面刻了日月。   云乘月把信物交给杜敏,信口编了一句:“这令牌象征着我们照天教的教义,如何重开天日、照彻长夜?就是要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三人成众,有什么事难得倒我们?”   “我在其中刻下了生机之力。你们随身带着,万一被那护身蝉攻击,它可以为你们阻挡。”   杜敏郑重地收下了。   她回去的第二天, 就传信告诉云乘月, 说果然有教众遭遇了护身蝉攻击, 如果不是佩戴了这枚令牌, 说不定过段时间也“突发恶疾而亡”了。   杜敏感佩道:“教主果真料事如神,大家都十分服气。”   云乘月觉得这令牌不错,就联络薛无晦,告诉他白玉京里也有了传教的基础,可以开始着手铺陈。   “……我还做了令牌当信物,能起到预警、防御的作用,不如人手一份。”   “甚好!有信物在,照天教才更有凝聚力。我却是想漏了这一节。”薛无晦露出喜色,“我这里也有进展,还是大进展。”   云乘月问:“怎么回事?”   薛无晦便冷笑:“你道如何?庄梦柳下令,要各州都‘严查死灵和半死灵’,州官就想出了鼓励举报和连坐的主意,这下,管你什么死灵不死灵,凡是有私仇的、有恩怨的,还有嫉恨别人的、求财求色的,全都不管不顾相互举报,现在外头一团乱!”   云乘月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出这种昏招?”   “也不算他的错处。各州世家林立,又都有修为傍身,政令确实容易被扭曲。”大约是感受过当皇帝的不易,薛无晦竟然帮贼子说了一句话,“他本人应该也想得到后果,但——他可能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他为什么不在乎?难道,明年七月半的岁星之宴,他不光是要大规模屠杀修士祭天,而是……”   云乘月喃喃道。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云乘月,你想的是不是和我一样?”   “你呢,你想的又是不是和我一样?”   “如果你想的也是他发了疯、失了智,那就一样。”   云乘月苦笑:“所以,他明年真的打算杀光天下人来祭祀神鬼?”   薛无晦呼出一口气。他那边似乎很冷,说话伴着风雪的呼啸,也让他说出口的话变得很冷。   “明年就是整一千年。距离岁星网的修建,正好一千年。云乘月,你应该明白这代表什么。”   “我明白。”云乘月轻声说,“天要塌了。”   天——这由岁星网构筑的天空,即将迎来寿命终结。   而岁星网是一道屏障,是防御天外神鬼入侵人世的屏障。一旦岁星网崩塌,神鬼就会重新降临。这些吃人的、被隔绝了一千年的神鬼,会怀着怎样的怒火,又会对人类做出什么?   “庄梦柳总不可能是想通过主动祭祀,来让神鬼满意,好留下他的命吧?”云乘月喃喃道。   “谁知道?兴许他就是这样想的。”薛无晦冷淡道。   云乘月叹了口气:“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以前骄傲不输你。”   “时间能让一切改变。”薛无晦还是那样冷淡,又犹豫了一下,声音不觉放柔,“但我很高兴,你没有改变。”   她真的没变吗?   云乘月也说不好。   但至少,她更加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目标。   云乘月本来还打算去找虞寄风。这位荧惑星官在罗城中对她许诺会帮她,可入京之后,他却从来没有露过面。她天天都去白玉京星祠转悠,远远看见了几次辰星,却一次都没见过虞寄风。   还是诸葛聪给她递了消息。   “听说前不久,荧惑星官触怒陛下,被罚停职,如今软禁在司天监中。此事秘而不宣,我也是偶然得知,万望云道友勿要透露消息。”   虞寄风被软禁了?怪不得他一条消息都没回。   可为什么?   难道庄梦柳发现了他的二心?   云乘月有心想要潜入司天监查探一番。然而,那毕竟是大梁心脏重地,守着无数秘密,其中空间层层叠叠,比诏狱更加难突破。   云乘月虽然能共享拂晓的穿梭能力,可面对这种复杂的空间架构,拂晓的能力还是太过稚嫩。   连续三天晚上查探无果,云乘月只好无奈退回。   没想到,在这第三个晚上,她刚回到朝暮巷不久,就有不速之客上门。   “云乘月,你为何暗中窥探司天监?”   ……   冷月如蝉,高高栖在夜空。   云乘月坐在院子里,一边吃迟到的晚饭,一边看书,就迎来了一位立在墙头的客人。   客人来者不善,是径直破开了这小院的防御阵法,凛凛然地踩上了她的院墙,居高临下,扶剑斥责。   “云乘月,你为何暗中窥探司天监?”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质疑】   【你在他眼中,一直是个问题多多、麻烦重重的人物,可以入选“飞鱼卫有史以来最棘手的重罪犯前十名”。现在,他的心态是:你果然又给他找麻烦了。】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云乘月慢吞吞地嚼着面,没有马上抬头。这是她在罗城磨炼出的手艺,只要炒好一碗臊子、保存好,就随时都能拥有一碗香喷喷的拌面。可惜白玉京不临海,不能做成鲜美的海鲜面。   她当然早就感觉到了有人在攻击她的阵法,只是觉得能正面攻击阵法的人,也不会太过危险,所以觉得吃面要紧。干拌面要讲究时间的,吃慢了面坨了,就不那么好吃了。   “云乘月!”   来人大约从未尝试过被人无视的滋味,不仅提高了声音。虽然只是一点微小的波动,但对他这种惯来冷淡示人、言语不多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感情波动。   云乘月拿起手帕按按嘴角,又喝一口水漱漱口,才抬头招呼:“晚上好,薛将军。这么晚了,你还戴着面具呢?”   薛暗笔挺地站在院墙上,眼神大概很冷。不过谁知道呢?离得有点距离,他眼睛也没有大到失常,所以云乘月只能猜测。   “你为何暗中窥探司天监?”他冷冷质问。   云乘月看看他,再看看桌子。面吃完了,但她还有点心没吃呢。这是今天新鲜出炉的马蹄酥,她刻意留到饭后才吃。   “薛将军吃过了吗?”她提议,“看你风尘仆仆的,要不下来边吃边聊?”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错愕】   【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怎么会有嫌疑人邀请他一起吃饭?】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薛暗瞪着她,一动不动,声音绷紧了一些:“我是问你……”   “下来一起吃嘛。”云乘月不以为意,笑道,“一起吃的话,我就告诉你。”   薛暗:……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怀疑】   【原来你真的在邀请他一起吃饭。为什么?莫非你早有准备,所以在食物中下了毒?】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没想到,这位薛将军的情感还挺丰富的。云乘月瞟了一眼《云舟帖》的情感池,略感满意。   她慢悠悠道:“放心,我没下毒。”   他仍是不动;长身玉立,背对月光。半面白玉描金的面具遮住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还有一截苍白如石的下巴。鬼气森森的。   也不知道他具体都想了些什么,在好一会儿的僵持后,他才跃了下来。   “坐。”云乘月犹豫了一下,忍痛分了一枚马蹄酥出来,单独放在旁边,“这个给你。”   薛暗看看点心,再看看她,吐出一句:“我不吃,你吃罢。”   “哦,那太好了。”云乘月舒了口气,赶快将点心拿回来,又咳了一声,“不是我舍不得……这是卢记的点心,排队长得很,我今天才第一次买到。”   薛暗嘴唇动了动,说:“啊,这样。”   气氛忽就缓和许多。   云乘月怡然自得地吃着点心,薛暗在边上看着。片刻后,这位薛将军惊觉不对劲:怎么,他难道是来看她吃点心的?   他立即沉下脸:“云乘月,你为何……”   “听见了,听见了,我又不是健忘症。”云乘月咽下点心,满足地点点头,决定下次和杜敏他们开会的时候要带一些过去,“我告诉你就是。”   这样好说话?薛暗反而又迟疑起来。是不是有什么古怪?说起来,这人前不久才被他伏击过,现在表现得这样友善,本来就很奇怪。他暗忖着,又纠正自己:不,云乘月这个人一直都很奇怪。   “从实交代。”薛暗板着脸。   他这副样子……和薛无晦更像了。云乘月也在暗暗思索,做出好几个猜测。   “我之所以去司天监,是因为牛小苗的事。”她说了一句实话,不过是掐头去尾的实话。   “牛小苗?”薛暗一愣,“庄家的事?”   “对。庄夜告诉过你了吧?”云乘月点头,“我觉得牛小苗的死很古怪,而三清阁更古怪。”   “何意?”   “你看,我也不是第一次遭遇死灵相关的事了。”云乘月说得很诚恳,好似和薛暗处于同一立场,正和他推心置腹,“可前几次事情是怎么处理的?是司天监出面,或者飞鱼卫出面。”   “可这次的事情,司天监一个人都没来,反而是三清阁大出风头,甚至包揽了之后售卖护身蝉的事。我听说三清阁只是一个新成立的机构,成员普遍年轻。就算太清令赐予了他们力量,可是,官员办事的能力是个经验问题,不是修为问题呀!不然的话,还选什么官,直接按修士实力排位,指定他们当官不就好了?”   她说得句句在理,甚至可以说,说到了薛暗心中。他作为飞鱼卫之首,就算自己没有太多想法,必然也听下面人抱怨过。他的心腹庄夜就抱怨过好几次,说三清阁分去了飞鱼卫的权限。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认同】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觉得你说得很对。三清阁那群被拔苗助长、什么都不懂的世家子,懂怎么办事吗?】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云舟帖》这项新能力真的很有用。除了收获的情感之力,它还间接提供了不少信息。云乘月若有所思,果然,三清阁的官员都是世家子。也就是说,太清令其实只赋予了世家子修为?   云乘月就半真半假道:“其实何必费力气再成立一个三清阁?薛将军能力高强,忠心不二,飞鱼卫又惯来是皇家心腹,有什么事交给你们去办不就好了。”   薛暗喉头一动,忽然语气变冷,说:“三清阁之事是陛下授意,陛下自有分寸,岂容旁人猜测?再说,你如果真是为这事,为何不去三清阁,反而窥伺司天监?”   “我去了三清阁啊。”云乘月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眼神诚实到了极点,“我甚至还找了季双锦,想套套关系、打听一下消息,可惜她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想再去司天监看看,没想到他们外面都没什么人,我只能围着司天监转悠了。”   “飞鱼卫不是一直在监视我么?怎么会没看见我去三清阁?”   她很无辜地反问。   薛暗一噎。他当然知道她去过了三清阁,她这说法也合情合理,神情也很真诚,应该没说谎,可——他就是觉得不对。   “我的事说完了。”云乘月飞快地说,语气轻盈自然,似乎一切再正常不过,“薛将军,我上次就想问你,你那块能阻挡攻击的玉璧是怎么回事?”   薛暗一怔,似乎皱了眉,冷淡道:“不。”   云乘月惊讶道:“不会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吧?以前你没见过?”   薛暗冷冷道:“我什么都没说。”   云乘月又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不。你为什么以为我会答应?”奇怪的人。薛暗在内心摇头。   “这样好了,我用一个消息来和你交换。”云乘月的语气还是那样轻快平和,似乎没意识到这位将军的不耐,“飞鱼卫一定也有人买了三清阁的护身蝉吧?”   “最近,有没有人出现身体不舒服的情况?”   薛暗的眼神忽然闪了一下。在那张有些浮夸的面具背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一瞬间像小针刺来。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忧心】   【这缕忧心不多,但的的确确存在。最近飞鱼卫确实发生了一些异常,不大,但让他在意。】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薛暗说:“没有。”   语气平平,和刚才没什么不同。   云乘月自有判断,便微微一笑,顾自道:“薛将军,如果将来飞鱼卫有人出事,或许我能帮上忙。”   “……胡言乱语,不足以惑人心智。”   薛暗站起身。他身边缭绕起黑雾般的力量,眼看又要裹着他消失。   电光火石间,云乘月却忽然伸出手。   她境界不如薛暗高,动作也算不上多块,但刹那间空间如涟漪波动,几乎是在薛暗注意到她动作的同一时刻,她的手就捉住了他的手臂。   薛将军猛一个激灵,几乎头皮都要炸起,他眼神倏然凌厉,周身黑雾大盛,如鬼魅幽影,几乎将月光遮蔽!   “云……!”   “嘘。”   她一手抓着他,另一手竖起抵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忽然注意到,那张略微仰起的面容毫无瑕疵,还淌着笑意,尤其一双盈盈的眼睛映着月光,清润得简直……   ……简直恐怖。   薛暗下了这个结论。如果仅凭一双带笑的眼睛,就能让他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毫无根据的涟漪,那这不是恐怖是什么?   看,他甚至僵硬了片刻,以至于没有及时挣开她的手。致命的错误。   幸而,云乘月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她只是那样仰着脸,轻飘飘地说:“薛将军受伤了吧,不如我为你治疗?”   薛暗僵着声音:“胡言乱语。”   “别在生机大道的修士面前,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实,尤其你自己的力量还恰恰和我相反。哎呀,这样说得你好像个死灵,你不会生气吧?”   她那副故意戏谑的样子,带着点市井里的轻佻,按理该让人冒火,可薛暗只是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头皮发麻的恐怖。   他甩开她的手,恼怒起来。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消息。死了这条心。”他告诫道。   她眨着眼睛,似乎思考了一下:“那么这样,刚才的交易邀请保留,但我给你治疗,这是免费的,不收取任何代价,如何?”   薛暗冷笑了一声。   “雕虫小技,也敢惑人心智!”   云乘月很好脾气地笑笑:“那你是怎么受的伤,这可以说吧?”   他没有说。同时,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黑雾缭绕,已经遮蔽了他的身形。   云乘月松开手,略微提高声音:“如果你想找我,可以随时过来。”   黑雾似乎僵硬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了。   云乘月收回手,撑着下巴,望着刚才薛暗消失的地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获得蓝色情感,薛暗的慌乱】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没来由的心慌。他不明所以,归结为你的确是个大麻烦,而且是个诡异的大麻烦,最好尽快除掉。】   【没什么用处的情感,可以作为其它情感的养料】   还想除掉她?想想得啦。   要是能把薛暗拉拢过来,那就有意思了。不是有伟人曾经说过吗,要把敌人搞得小小的,自己搞得大大的。   不枉她在司天监刻意泄露踪迹,算是初步引来了大鱼。   不过,薛暗和薛无晦真的太像了,不光是外表,还有说话方式、性格……甚至力量。无缘无故,两个人真的会像到这种程度吗?庄梦柳究竟做了什么?   “呼——”   云乘月往桌子上一趴,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干脆把薛暗抓了关起来得了,管他什么阴谋阳谋,统统都变成没得谋。”   可惜,她也就想想得了。   短暂的幻想过后,她收拾碗筷,准备回房。   没想到,《云舟帖》又给出了提示。   【情感之力消化完毕,已经可以吸收剩余的太清剑之力】   剩余的……太清剑之力?   云乘月一怔,难道说的是她丹田里那一团力量?之前太清令选中她,投来一团力量,却唤起了她部分记忆,也让她找回了部分力量。   可《云舟帖》说这是太清剑的力量?一字之差,意味却截然不同。   太清剑的剑灵,会不会真的还存在?云乘月再次想起了这个念头,这个曾经被她认为是荒谬的念头,而今似乎又有了新的可能。   如果这是真的……   还是先消化了这团力量,巩固实力的好。   熟悉的困意袭来。云乘月在房中躺下,闭上双眼,等待回忆来袭。 第183章 第二段回忆(1)   ◎最初的记忆◎   半梦半醒。   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云乘月有些恍惚, 觉得身边的环境很陌生,可再眯着眼看去,分明正是熟悉的书院。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景色看上去就像做梦一样。   梦……   她重新合上眼,沉入梦乡。   她梦到了初来乍到异世界的往事。   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是被老师捡回去的。那时候没有书院,只有老师、老师的丈夫、她,一共三个人。   那时候老师还很健康,没有因为受伤而变成病殃殃的样子。她活泼、健谈, 爽朗地说:“我正打算办一家书院, 要不你就来当第一个学生吧?这样的话,今后你就是大师姐了!”   老师的丈夫在旁边板着脸。他并不是不高兴, 而是他就是这么一副天然的面瘫脸。他看着老师,语气有些无奈:“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带的书了?”   带的书……是的,她在图书馆写论文时眼前一黑, 再睁眼就到了异世界, 成了一个外表只有十岁的孱弱小孩。她在的那间图书室也跟着过来了。   这是个广阔、荒凉又贫瘠的世界,有妖怪,还有一种叫神鬼的生物。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还带着这些对当时的人来说十分贵重的书,怕是活不下去的。   幸好老师捡到了她。她和她的丈夫都身怀修为,一剑就杀死了追杀她的小妖兽。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神鬼和妖兽,就有人类修行的方法。这种方法叫书文, 可以将道心凝练成文字, 从而引动天地之力, 来保护自己、对抗敌人。   老师说:“我希望你跟着我修炼。”   “书文很强吗?”她立即质疑。   “很强。”   “如果真的很强, 人类应该征服世界了吧?怎么还这样……”   路边间或就能发现尸体。荒原里一眼望不到人烟,却有人类的骸骨。她很害怕,也很紧张。   “因为书文的力量和知识相关。几乎人人都能修行,可并不是人人都读得起书、识得起字。”   老师说得很严肃,可说完了,忽然又一笑,对她眨眨眼,一副很想诱拐小孩子的模样。   “所以——为了全人类好,我非常需要你带来的书本!好,乘月,你是我第一个徒弟,现在你是大师姐了,这些书当然应该提供给书院使用,对不对?”   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的?她愣住,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乘月答应嘛——答应嘛!有了知识才有力量,有了力量,我们才能驱逐神鬼,建立人类的世界呀。”   老师笑嘻嘻的,弯腰看着她,又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乍一看上去,那是个有点轻浮的笑容,可只要望着她的眼睛,就能明白,这个人有一颗天空般宽广、包容又温暖的心。   “你不是一般的孩子。”老师这样说着,眼神又认真起来。她用食指轻轻描摹着她的额头,画出了一个文字的轮廓。   “你是在我悟道飞仙的那一天降临这个世界的,额头上还带着这枚‘生’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生书文……也许,就是因为我悟道飞仙,你才会来这里。”   “悟道……飞仙?”   “那是修行的第七个境界,也是最高境界。到达这一境后,修士都会感悟出了不得的书文。我感悟的是‘仁德之心’四字。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书文和我很合呢!”   她将信将疑:“别骗我,我哪里有什么书文……”   老师只是笑。   “你会明白的。”   “我看着这些书就能明白,你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一定比这里好,好非常多。所以……乘月,真的很对不起,也许是我拖累了你。但我仍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老师说得非常诚恳。   要不要答应?   云乘月耍了点小心机。她没有立刻答应,却要求和他们一起上路。   她想要先看看这个世界。   她就这样跟着老师了。老师姓孟,老师的丈夫姓韩,为了区分,她叫老师为老师,而称呼她的丈夫为夫子。   相处一段时间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乖乖把书借给老师看了。   既然都跟着别人、受了人家的保护,把书借给人家看也是应有之义。她那间图书室的书都收在她额头的文字里,心念一动,就收放自如。   再后来……   再后来,无非就是经历了一些打打杀杀、追追逃逃。她见识了神鬼是如何残酷地奴役人类,而人类贵族压榨自己子民的方式,甚至比神鬼更加极端。   最终,她决定接受老师的邀请,成为书院的第一个学生。   “乘月,你终于想通了,要跟着我将书文的力量推广、发扬,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吗?”   老师喜笑颜开。   她却摇头,再摇头,说:“老师,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世界太残酷……飞仙境的修士这样少,可强大的神鬼却那样多。我害怕失去你们,所以想拥有保护你们的力量。”   “是这样啊。这也很好。”   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她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手掌干燥,有着厚厚的、剑和刀才能磨出来的茧。云乘月觉得脑袋被摸得刺刺的,却又有种强烈的安全感。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你借给我的书中的话。乘月,你的想法没有错。”老师温声说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描摹着那个生机书文。   “只是你也要明白,人类的命运终究是共通的。而像你这样的人,注定要走到你该在的位置上去。”   什么是该在的位置?她不喜欢这个说法。她是现代世界的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育,虽然懂得集体奋斗的珍贵,却也看重个人自由的选择。   她就是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身边的人,如果有余力才再考虑旁的人,不行吗?她倒觉得自己这样才更接地气呢。   老师看出了她的不服气,笑着,却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从衣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过来,说:“这个送你。”   是一只木簪。   这木簪很奇妙,分明是整体雕琢,可簪身还是漆黑,到了簪头却忽然变成深粉色。那粉色又有些渐变的白,整个被雕刻成了一朵梅花。雕工看似简单,却刻出了梅花清雅生动的神韵;花蕊是雪白的,往下又坠了几颗朱砂红的珠子。   “这是我自己雕刻的,手艺并不如何,但我想着……我这个当老师的收了弟子,总要拿份像样的见面礼。”   说到这里,老师忽然有点尴尬,抬手挠了挠面颊。   “哎呀,不过仔细一看,这见面礼可能也不太像样吧?终究只是个不值钱的木头簪子,虽然用的是一段灵木,可也就只有些调节寒热的作用。我们乘月是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这簪子配你,实在有些……”   她想收回去。   云乘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过来,很宝贝地攥着。   “老师都给我了!我瞧着很好,我很喜欢。”   老师一怔,释然地笑了。   韩夫子在旁边,一张常年刻板的脸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催道:“老韩老韩,来,给我们乘月梳个头发,把这簪子用上。”   韩夫子是个心灵手巧之人,擅长做很多的工具,擅长铸剑,也擅长编织,更擅长梳头发。他被妻子使唤,欣然应诺,三两下就给云乘月梳了个漂亮又结实的发型。   “这便好了。”   韩夫子说,又把云乘月转到正面,顾自欣赏了一下,点头赞道:“这簪子好,我们乘月也好,一个粉雕一个玉琢,正是两相映衬。”   一句话夸了两个人。   三个人都笑起来。   那一天,云乘月始终都记得。她记得他们走在原野上,残阳如血,老师在她左边,韩夫子在她右边,她走在中间,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   纵然原野多白骨,纵然远方起狼烟,纵然悲剧在时刻上演……   但她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力所能及,只想先护好自己小小的生活。之后,也许她可以有所成就,也许不能,但那都很远了。   她万分珍惜着老师,也万分珍惜着她的梅花簪。她以为生活虽然艰难,可仗着手中之剑,他们能够走下去。   他们四处行走,遇到了不少事。老师和夫子原本就是有名的修士,渐渐就有天下闻名的势头。那会儿大地上分布着不少国家,很多王公贵族都想招揽他们,但一听要反抗神鬼,他们就立刻退缩了。   他们继续行走。   有一次,他们经过一个县城,见到一个汉子在一处大宅前面讨说法,说是家里的田被占了去。   他粗布短衣,而这宅子里住的是遍身绫罗绸缎的贵人,据说还得了神鬼庇佑,家里供着祭祀神鬼的牌位。   所以,谁理他?   那汉子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扛着个锄头又讲道理又是骂,威胁要往这家人门上泼粪,差点还动了手。   可都没用。   他讨了半天说法没讨到,就叹了一口气,苦着脸离开了。   不多时,从从那宅子的侧门里走出两个人。那两人身材高大,腰中佩剑,还穿着薄薄的甲衣。从行走和呼吸的方式来看,他们都有不低的修为。显然,他们是这宅子的主人豢养的门客。   他们跟上刚才讨说法的汉子,眼神凶狠极了。   一看就是要把人家灭口的样子。   或许都用不上“灭口”这样郑重的词汇。这年头,有本事的人打杀个小民算得了什么?不如杀猪杀狗更引人注目。而且这小民多刁钻呀,不过是自家田地被占,怎么能扛着锄头跑来讨说法呢?   自然是有一番反抗的。   那汉子虽然也长得精壮,看样子也有些武艺,却不如真正的修士远矣。   他被打得很惨,嘴里却不肯求饶,只说:“你们打杀了我也就算了!但不能够迁怒旁人!”   那两个门客嘲笑:“说什么梦话!便是因为你,我们鹤山君受了辱,更要将你整个村子屠戮殆尽,才能解气!”   云乘月终于没忍住,拔剑上前。   当时她一个人在县城里,本该规规矩矩地等着老师和韩夫子回来,不该惹事。   可是实在是忍不住啊。   见不到也就算了,这样的事就在眼前,她又修行出了几分本事,怎么能忍住不用?   她杀了那两个门客,把昏过去的汉子提溜回去又救治一番。这时候,她杀人已经不会心里怦怦地跳了。   那天晚上,她跪坐在老师面前,温顺地等着责骂。可老师不仅没有骂她,反而表扬了她,说:“这才是君子所为!”   等那汉子清醒过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当场纳头便拜,欢欢喜喜,说是早就听闻孟夫子和韩夫子的名声,想要拜入门下。   云乘月很奇怪,问:“你不要你的田了吗?”   那汉子苦笑摇头,说早就知道被占了的田地是要不回来的,他之所以冲上去,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温顺地任人宰割,总要叫那些人知道,短褐布衣也有血性,不是能随意欺辱的。   她又问:“那你的村子呢?万一连累他们?”   那汉子一笑,老实的脸上露出几分狡猾:“小人根本没有村子,是一个人在荒地种田的!”   这性格很对韩夫子的胃口,老师也喜欢,就收下了他,还给他改了名字。他原来叫王黑,改了个名字,叫王道恒。   这就是云乘月的王师弟。   他是个好人,很有修行的天赋,也很有读书的天赋,学了琴后,琴也弹得好。他主动接过了驾车的工作,后来还学会了修马车,又学会了制作马车。韩夫子很喜欢他,几次夸他说他是自己的传人。   随着老师的车架在大路上不停行走,他们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   鼎盛时期,他们队伍有五百余人。又经历了几次战乱,他们的队伍就缩减到了三十来人。有些人是死了,有些人是被这世道吓着了,隐居山林。还有些人修为精进后选择了背叛,去给贵族和神鬼当了走狗。   对于叛徒,云乘月相当生气,打算孤身过去刺杀他们。她修行速度快,一年能有别人十年的成果,现在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是第四境的修士,杀那些小鱼小虾真是易如反掌。   可老师阻止她,说:“他们固然不是君子,却也只是被吓破了胆的寻常人罢了。不必刻意寻仇。”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吃惊地问:“老师,难道您一点都不怨恨他们,一点都不想追究他们吗?”   老师大笑,说:“自然该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然要以直报怨。将来战场相见,绝不能留情!可是乘月,杀戮只是一种手段,不要让它蒙蔽了你体谅他人的心,更不能忘记作为寻常人的软弱,尤其是在你越走越高,越来越远离常人的时候。”   老师说的那话似乎很有深意,不过当时她并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老师是个很好的、很厉害的人,她教会了她很多。   她是如此尊敬、崇拜、喜爱着老师,如此依恋着她。也因此,当后来老师被神鬼重伤,几乎殒命时,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白白担了一个什么天生飞仙的称号,白白被老师寄予了这样高的期望,却没能够保护好老师。   伤了老师的是非常厉害的神鬼,而那神鬼已经被老师拼命杀了。她不能向它复仇,就暗下决心,要完成老师的愿望,把神鬼全部赶走。   那次受伤之后,老师的身体迅速衰落下来。她原本是生机充盈的修士,外表只在三十岁左右。可那以后的短短两年,她就变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可不变的是她温柔坚定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不要自责,乘月。从来只有老师保护学生的,哪有要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要拼命挽救这个世道,就是希望让你们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能够挺胸抬头、毫无畏惧地行走在大路上的世界。”   “如果我不在了……”   老师看向远方。   她看向的是西方的方向,那里有太苍山。他们在中原节节败退,再没有一个国家肯听一听他们的主张。   现在,他们要前往太苍山去,建立他们一直想要建立的书院,好好地教书育人。这是老师为她描述的未来。   而那时候,老师就是看着太苍山的方向,微笑着说:“如果我不在了,乘月,你就要成为新的我。”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让未来的人们不再惨遭屠戮,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被迫卖儿鬻女,不再被迫易子相食。”   这话说得简直像遗言。或许也真的是遗言。   云乘月忍着眼泪,拼命摇头。   “我……我只想和老师一起去到那样的未来!”   老师也并不勉强,她就那么微微笑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路上遇到过袭击。老师受伤后,这样的袭击变得很多。韩夫子只是第六境的修士,也不太擅长战斗,于是重担来到了云乘月和王师弟头上。他们都很拼命。   某次战斗结束,她回去之后才发现头   上的梅花簪被削断,只剩半截。她很懊恼,舍不得扔,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老师说再给她雕一个,但她不敢让老师劳费心力,就拒绝了。   “等老师好了,我要老师给我雕十支簪子!”   她信誓旦旦。   老师还是笑,笑出了慈祥的皱纹。老师真的会好吗?她不期然想到了这一点,鼻子发酸,晚上蒙着衣服里哭了好久。   后来他们到了太苍山,在太苍山脚下建立起了几间屋子。西方荒凉寒冷,但他们找到的这个地方却难得温暖,还处处长着漂亮的花树,紫叶李、桃花之类,一到春天就漫漫地开花。   还有一眼温泉,很适合老师修养身体。这地方是韩夫子几番搜寻才找到的。   建好书院之后,夫子经常带着王师弟外出,说是四处寻访名医,想要求得一个能治愈妻子的药方。   老师卧病在床,夫子和王师弟常年在外奔波。就这样,云乘月担任起了照顾老师和教学的任务。这个时候,只有王师弟是很早之前就跟着他们的,其余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不剩人了。   岁月推移,自然而然,书院迎来了新的学生。他们收了本地大家族庄家的两个孩子,庄梦柳和庄锦年——虽然后者是捡回来的,但庄家很乐意她带走这个累赘——换来了几亩不错的地。   收下了猎户的顽皮孩子毛必行——这名字当然也是改的,他原来叫毛蛋——于是他们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些野味,还能得到猎户的指点,方便自己去打猎。   收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便是高文蕴。她是个孤女,乖巧聪明,最大的爱好是听故事。   还有一些别的孩子,相比起来没那么出众,有些还挺顽劣,但能坚持读下来的,都是好孩子。   最后就是薛无晦。王师弟从外头带来的他,说他有个了不得的出身。后来云乘月也就知道,这所谓的出身,是指薛无晦其实是个皇子,他背后的国家虽然说不上最强大,却有兵指天下的势头。   不过,虽然出生这样显赫,薛无晦却和皇位没什么关系。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别的国家当质子,一直被人欺负,后来又流浪,过得和个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吃了很多苦,侥幸才没死,被王师弟捡了回来。   云乘月也就不当他是个皇子,只平常地对待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老爱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有时候又很沉默,有时候又忽然咧嘴一笑,笑出几分爽朗。   然后……   她忽然不记得刚刚的想法了。明明刚才还在想。   因为她睁开了眼睛。她醒了。   刚才的是梦……吗?   她环顾四周。   这是她的房间。太苍山脚下的小小屋舍。对了,前天老师发了一场烧,她照顾了一整晚,又督促老师好好吃药、吃饭,等老师烧退了,她才回房睡觉。   她坐起身,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去看窗外。她没关窗,所以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紫叶李,正是开花的季节。   她又伸了个懒腰,抬起头。入目是缀着着鲜花的蓝天。   但这蓝色已经失去了轻盈澄澈,变得深沉浓郁,还有些混浊;这是靠近傍晚的蓝天。   原来她已经睡了一整天。可真够久的。   紫叶李的花枝横在蓝天上,纤细可爱的粉花和红叶将蓝天变成了一块块补丁。   她刚刚梦见了什么?和老师有关,和夫子有关。这个她记得。其他的……不记得了。梦境消逝就是这样迅捷。   云乘月发着呆。她总觉得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仔细想去又想不起来。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   “大师姐,大师姐……你醒了么?”   那人擎着一盏烛台走来他窗边。他背对春夜,脸庞被烛火映亮,是一张优雅如春风、晶莹如白玉的少年的面容。   “大师姐,我有事找你。”   正是庄梦柳。 第184章 第二段回忆(2)   ◎暗暗动摇◎   才一照面, 少年面色忽然微红,忙不迭地转身过去。   “大师姐先……先穿好衣服吧。”   “梦柳。”   她的声音还有些迷糊。睡糊涂了吗?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的庄梦柳看上去才有些陌生。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其实和衣而眠, 顶多领口有些乱罢了,也不知道梦柳在羞涩什么。   她下了床, 随意捋了捋头发、整了整领口,就走出房间。   “找我是有什么事?是课业有什么问题么?”她顿了顿,情不自禁面露忧色,“还是, 还是老师……”   庄梦柳回过身, 忙忙摆手:“不是的,孟夫子无事, 精神好了许多,今日还在村中散了步,是韩夫子陪着的。”   那就好。   她松了口气。   少年也微笑起来, 眼眸明亮如星。   “大师姐, 我听说,老师曾送了大师姐一支梅花簪,大师姐很珍爱,后来那簪子却坏了……”   梅花簪?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才的梦里也有这支梅花簪。一分愁绪被牵动,她不觉叹了口气,充满惋惜:“是坏了,整个簪头被削去, 成了个没花的梅花簪了。”   “大师姐……   庄梦柳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思忖着:是不是最近课业太难了些?梦柳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虽然有些骄傲, 却乖巧努力,她不知不觉就给他增加了不少难度。   正想着,那少年却捧出一只扁长的木匣。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只簪身漆黑,簪头却粉红,还雕刻了一朵桃花的簪子。花蕊呈现银白色,又坠了几粒朱砂红的珠子,当作流苏。   正和老师送她的一模一样。   是新的?不,仔细看去,簪身身上还有一些焦黑的痕迹,那是法术留下来的损伤。这就是以前那一只簪子,只是新做了钗头桃花。   她赶紧接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力气都不敢太大,生怕将它碰坏。   “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庄梦柳噙着笑:“趁大师姐不注意,我偷取了这簪子出来。正好家里有合适的材料,我就设法雕了桃花,再用胶粘上去。这胶和了太苍山上的蜂蜜胶,很是牢固,轻易不会损坏。”   “我想,大师姐的生辰……总该过得开心一些。”   说着说着,他白玉似的面颊又泛起了一点红晕。但在黯淡的光线下,这薄薄的绯红并不明显。   “大师姐,我……”   他手里的烛光倏忽摇曳,仿佛颤动心绪。他的样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正想说什么。   “——庄梦柳!你可不要揽功,这一开始明明是人家锦年的主意!”   从走廊另一头,忽然跳出了个毛必行。他叉着腰,指着庄梦柳,大声说:“好哇,说好一起明天给大师姐送礼物,你小子偷偷提前送,太可恶了!”   庄梦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红中还透着一层黑。   “谁跟你说好了?除了主意是锦年出的,这簪子分明就是我一个人做的。”他竭力解释,又来看云乘月,长长睫毛不安地扑闪几下,又有点委屈,“大师姐,这是我想送你的。”   毛必行却不放过他。他手臂一样,从旁边又拽出个人来。那人比他矮一个头,正木着一张脸,满脸透露出“我不想掺和这事”的气息。   毛必行气势汹汹:“那薛无晦呢?那簪子还是我们小薛帮忙去偷出来的,没有小薛,你能做?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薛无晦还是木着一张脸,只抬起手摇了摇:“不至于,不至于用到‘忘恩负义’这个词……庄师兄,我没想跟你争功啊,不关我事……”   毛必行才不管。他自觉逮住了庄梦柳的把柄,那可得哇啦哇啦嚷个不停。   庄梦柳的脸简直黑如锅底,还是用了多年、快要烧穿的那种锅底。   “大师姐,真的——这图纸是我画的,桃花是我亲手雕刻,珠子是我亲手选了缀上!”他望着云乘月,急急解释,那世家子弟的优雅从容消失不见,只剩个委屈的少年。   毛必行还要大大咧咧插话:“那不还是照着孟夫子的图做的嘛!你就是个补,补……打补丁的!”   庄梦柳气得脸和耳朵一起红:“谁说的!我有别出心裁!我悄悄在上面做了个……!”   他发觉失言,连忙住口。也不管毛必行哇啦哇啦问“为什么”,他只靠近过来,低声对云乘月说:“大师姐,我不告诉他们。一会儿我悄悄告诉你,好么?”   “好,我知道啦。”   云乘月忍笑,出声制止,又各自安抚几句。   “……别闹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我很开心,谢谢你们。梦柳,谢谢你。”她专门对他说了一句。   只这一句,少年的脸色忽然由阴转晴,又舒展如春风了。他又成了那笑盈盈的优雅少年,温柔道:“大师姐,我给你戴上吧?”   云乘月却摇头。她说:“抱歉梦柳,我想让老师给我戴上。”   庄梦柳有些失望:“那……明日大师姐来家里吃饭可好?”   她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那可不行,明天你们有考试呢!”   庄梦柳睁大眼。   毛必行夸张地蹦跶起来:“什么——”   薛无晦的表情也裂开了。他一言不发,拔腿就跑,看样子打算回去熬夜复习。   云乘月悠悠地喊:“帮我转达其他人,如果大家都考得好,我就请你们吃饭。”   “——知道了,师姐!”   薛无晦声音遥遥传来。他正在变声期,声音像个小鸭子。   庄梦柳也要回去复习了。他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脸上隐隐有种哀求的表情:“大师姐,如果我考了第一名……”   “嗯?”   “大师姐,我能……”   他忽然住了口,又摇摇头:“等我真的考了第一名,再来说这话罢。”   但那次考试的第一名是薛无晦。他才来读了不到一年,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   也因此,云乘月一直不知道庄梦柳想讨要的奖励是什么。她也没有真的在意过。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戴着新修好的梅花簪,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带着那些孩子一起烤山药、烤芋头,烤去年秋天储存下来的板栗。   庄梦柳只得了第二名,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趁着火光看书,一副要从现在就开始准备下一次考试的样子。   毛必行回家拿了只新鲜的兔子过来,本来打算烤兔子,但薛无晦自告奋勇,做了一锅兔子汤。   毛必行得了空,就一边翻土里的板栗,一边去挑衅庄梦柳,最后激得那少年公子一跃而起,拿着树枝要和他比划比划。   庄锦年和高文蕴坐在她身边,一边啃果子,一边叽叽喳喳。   “锦年,你看他们,感情多好啊。”高文蕴一脸深沉。   庄锦年惊呆了:“感情哪里好了?”   “毛必行有事没事就去挑衅你阿兄,你阿兄也总是在他面前端不住架子,这还不叫感情好?”高文蕴一脸理所当然。   庄锦年想了一会儿,小声说:“也许只是庄师兄太讨厌毛师兄了……”   高文蕴一歪头:“你怎么突然叫他师兄了?”   庄锦年抿起嘴,半晌才说:“我,我想通了,他既然不把我当妹妹,我也只把他当个普通师兄就是!”   “噢……你们这些大家族呀。”   高文蕴一脸同情,转头又去看那边打来打去的两人,重新一脸深沉:“但我有把握,毛必行就是庄梦柳此生克星,也是他最与众不同之人!”   “——高文蕴你在胡说什么呢!还有,你也该叫我庄师兄!”   那头庄梦柳听到了,气愤地扔来一块烤山药。高文蕴一把接住,正经道:“庄公子,不要浪费食物!这块山药就归我吃了!”   云乘月正研究薛无晦那锅兔子汤,也听见了这边的闲聊。她忍不住回头:“文蕴,你最近是不是在图书馆借了奇怪的书看?”   高文蕴一僵,不自然道:“没,没有啊……那都是大师姐的书,怎么会有奇怪的书呢,哈哈,哈哈哈……”   云乘月挑挑眉。书院的图书馆里放满了她当初带来的书,也放着老师他们多年来编纂的《天下经略》,后者才是教学的主要材料。至于前者,大部分都是正常的学术类书籍,可她知道,当初的图书室里,放着一些同学们悄悄塞进去的言情小说、耽美小说。   高文蕴绝对找到了,而且绝对看了。   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高文蕴越来越瑟缩,一点没有刚才故作深沉的样子。   “大师姐,我错了……”她苦着脸。   云乘月才放过她,只说:“看就看了,当个娱乐。不过,不要拿身边真实的人来代入,这对他们很不尊重。”   高文蕴松了口气,用力点头:“好的,我记住了,大师姐!”   庄锦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们,但很乖巧地什么都没问。她低头啃了一口山药,再抬头看看大师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笑容。那是个堪称幸福的笑容。   “我想要大家永远都在一起。”她轻声说,充满了憧憬,“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云乘月想,她也想。   她的衣袖被人拉了一拉。   “师姐,尝尝。”   薛无晦舀了一小碗兔肉汤。她喝了一口,觉得鲜美异常,远胜他们以前胡乱做的菜肴。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小小的少年看见了,咧嘴笑了:“好喝吧?我很擅长烹饪。这是先拿鲜鱼熬了汤,再……”   云乘月听得云里雾里,赶紧摇头:“别讲了,我不是做菜的料,也真不爱做菜。我以前做饭,随便做熟就好的。”   “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师姐,以后我都给你做。”   他更笑起来,黑亮的眼睛映着火光。他原本眉眼有种天生的寒冷沉郁,像夜里的迷雾,现在火光一映,却仿佛云开雾散,变成了一个符合年龄的阳光小少年。   还是个很有天赋、会做饭的阳光小少年。   “我去给老师和韩夫子端一些。”   云乘月舀了汤,多添了些肉,再带上一些烤好的山药——这个最好消化——起身往屋里去了。   她眼里有夜色和灯火,耳边听得见背后师弟师妹们的吵闹声,还有远处村落里的几声狗吠。太苍山伫立在不远处,但那也只是看起来的“不远”,其实走过去还是要费些工夫。   明天干脆带他们去踏青吧?紫叶李开了,其他花也开了,正是踏青好时节。   进屋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觉笑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却落了下来。   就在她眼前,屋舍开始倾倒,树木折断,大火燃烧。屋里的老师和夫子消失了,她眼里的师弟师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遍地流血,和一具具尸体。   为什么?   她想要的,一直只是所有人都在的生活。   她从来只是想要守住这个小小的山下书院,守着这个有老师、有夫子,有师弟师妹的生活;   她只是想要教他们好好修行,教他们读书明理,让他们有自保的本事,要他们起码别被这妖魔横行的世道吞没;   只是想要这样而已。   哪怕后来老师终于还是不治身亡,韩夫子心灰意冷,只守在山里当个教书匠;   哪怕他们被村里人背叛,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的道路,回头见到栖身的书院被一把火点燃,熊熊的火焰吞噬一切,也包括老师那小小的坟茔;   哪怕他们为了护住彼此的生活,终于还是如老师所愿,踏上了征战天下、驱逐神鬼的道路;   哪怕同门一个个战死,哪怕到后来连韩夫子重新建立的小小学堂,她也没能够守住,匆匆奔回去想要挽救,却只赶得及看夫子头颅落地、满院学子已经成为神鬼口中餐——目睹这一切,夫子甚至死都没有瞑目啊!   她曾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她没有守好他们?如果她能更强一些,如果她能更聪明一些,如果她的羽翼能伸展得更长、更长,长到将所有人都笼罩……   没有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哪怕如此……   她依旧还想守住仅剩的那几个人,和仅剩的一段生活。   但最后,也都没有守住。   从火焰和废墟中走出一个人。在漫天飘扬的灰烬中,他干净得不可思议,一张脸还是那样莹润如白玉,优雅如春风。   他仿佛在笑,仿佛又在蹙眉为难,两眼望着她,仿佛有无限的恳求和无限的真诚。   ——“大师姐,你去救王师兄吧!白玉京那里我会全力以赴!”   ——“我的力量或有不足……如果大师姐信我,能否将太清剑借给我?”   借给我借给我借给我……   他的声音一遍遍回荡。   她想起来了。当年,有信奉神鬼的残余潜入白玉京,试图刺杀皇帝,甚至联合了一部分利益受损的世家。   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她本想前往京城,可就在同一时间,她得知远在边陲的王师弟被袭击,身受重伤。   那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薛无晦那时已经是皇帝,皇宫是继承下来的,阵法完备,他本人也修为高深,更有重重护卫。   现在再加上一个千里求援的庄梦柳,也是她的师弟,更是他们共同的战友。她不信他吗?她甚至没有想过这回事。   所以,她答应了。   可是在到达边陲后,她才发现王师弟已经身死,而且死讯刻意被压后了两天。她发觉不对,返回白玉京,却堪堪赶上薛无晦被人一剑穿心。   然后……她做了什么?不记得。大概发疯了,然后她也该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死,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云乘月。只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真不公平。   梅花簪从她发上滑落,跌落在地。这一次,它粉身碎骨,再也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她望着那火焰,望着他。   “是因为你吗?”   她轻声问。   “庄梦柳,是因为你吗?”   ……   当云乘月从梦里醒来,坐在晨光里面无表情地擦拭泪水时,薛暗已经在衙门里吃过早饭,正四处巡视。   “将军!”   “将军早,将军吃了吗?”   一路上都是这样的问候。   有新婚不久的飞鱼卫殷勤掏出一包糖,说是家里娘子亲自做的,味道很好,咸甜酥脆,外面买不到。   薛暗冷冷答应,冷冷接过,冷冷吃下一颗糖。   “嗯,是不错。”   他冷冷地说。   下属立即喜笑颜开。   这些飞鱼卫在外面一个个脸比谁都冷,但面对同袍兄弟和顶头上司,又能随时笑得像院子里养来打工的大狗。   当然,威风凛凛的薛将军不在此列。他随时都很冷。用飞鱼卫们的话来说,就是“薛将军很有贵人气质,不愧是将军!”   现在,贵人薛将军到处看了一圈,确认今天的飞鱼卫也在安然运转,这才转了个身,往档案库走去。   档案库属于飞鱼卫的机密要地,放着建立以来所有案子的材料。   不过,薛暗不是去看档案的。他是为了找人。   走到半路上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属下跑来跟他汇报,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子,说想要加入飞鱼卫,要给死去的妹妹讨个公道云云。   薛暗站住了,问:“他有冤情,应该先找县衙。飞鱼卫是谁都能加入的?你也知道规矩,为何跑来与我说?”   下属低头认错,小声说:“不敢瞒将军,那小子其实属下认识,是一起念过书的。他叫牛小禾,先前在城北守门那群人那儿做事。”   “他有个亲妹妹,前不久去庄家做事,突然死了,说是被强盗杀了,可连尸体都没见到。他不肯接受安抚,执意要闹,就给革了职……属下看他实在是可怜,他妹子的死也是真有古怪。将军,您看……”   庄家,横死的民女……   薛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庄夜也正好在场。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属下的肩:“这件事你不要掺和。也告诉那牛小禾,叫他不要深究,保全好自己和家人就是。”   下属觑着他脸色,明白了厉害,凛然道:“是,将军!”   转身又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薛暗忍不住想了想那牛小禾的心情,但他立即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他只是陛下的一把刀,是绝不能有太多自己的心思的。   他摇摇头,忘记这件事,顺利来到了档案库。   管理档案库的是个老人,人们都叫他老罗头,是少数能活着从飞鱼卫岗位上退下来的。薛暗刚来飞鱼卫的时候,老罗头还帮了他不少。   “将军来啦?吃了吗?”   老罗头现在慈眉善目的,除了脸上两道疤,一点儿看不出当初的凶恶。   薛暗还是冷着脸,语气却不自觉温和一些:“吃了。”   “吃了就好,要多吃一些,保重身体啊。我现在每天早上都能吃一大碗粥,一个咸蛋,一条鱼……”老罗头抱着一杯热水,一脸关切地开始念叨。   薛暗有些怕他的唠叨,赶紧打断:“老罗头,你妹妹身体怎么样了?”   “她……”   老罗头的神情耷拉下来,连叹几声,才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罗头的妹妹过去也是飞鱼卫的一员,他们都是孤儿,一辈子都在飞鱼卫里做事。薛暗对他妹妹也是熟悉的,他曾得过她不少照顾,还收过许多她硬塞来的咸蛋。   听见这个消息,薛暗有些吃惊:“怎么会?阿刘向来身体康健,秋天的时候还独自去打了一头野猪。上次不是说,仅仅是风寒?”   他一吃惊,说的话都变多了。   “是啊,是啊,怎么就这样了呢?”老罗头也有些激动,眼睛泛了红,“都说是风寒,都说过几天就好了,可人就是一天天虚弱下来……”   薛暗张张口,最后只压着嗓子问:“那三清阁的护身蝉,试过了吗?”   三清阁大力推行护身蝉,背后站着那位高深莫测的陛下,再加上有庄家带头,百官都忙不迭地购入。像飞鱼卫这样要人卖命的机构,还贴心地采购了一大批铜蝉,保证飞鱼卫人手一个。就连薛暗和老罗头,怀里都揣着一个呢。   果然,老罗头点头了:“哪能不给阿刘带一个?发下来的第一天,就给她佩上了。一开始,阿刘精神好了不少,都快见好了,谁知道又……”   老罗不情愿说了。他放下水杯,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薛暗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他感到怀里某处在发烫——为什么?对了,原来是放蝉的位置。他的蝉还和别人不同,是陛下亲赐的金蝉。到手之后,他从未感觉到异样。   “……将军,将军?”   薛暗从长久的迷蒙中惊醒,倏然握紧双手。   “让……”   让什么?让阿刘去找云乘月?薛暗一惊。不,他在想什么,岂能如此轻易就被蛊惑,那如何对得起陛下!   虽然这样想,可他双手却越握越紧。   最后,才颓然放开。   “……如果阿刘真的熬不过去,多发一份抚恤金。老罗头,你要保重。”   在老罗头的感激声中,薛暗飞快转身,飞快走开。他走得那样迅速,简直像不敢看老罗头的眼睛一样。   再等等吧。不一定是那样。那只是她蛊惑人心的话术。他不能被迷惑。他……   他不期然想到了刚才的小事,那件本已被他遗忘的小事:牛小禾跑来飞鱼卫求见,为的是他那横死的妹妹。   其实,别人可能不清楚,但飞鱼卫完全知道:最近白玉京悄没声息死了一些人。当然,这座城市太庞大,每天都在死人,而死的那些大部分都是不起眼的人物——乞丐,泼皮,饱受欺凌的小媳妇,家里最被忽视的孩子……   但他们拥有共同的死亡症状: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薛暗甚至听说,那位被宣称死亡,却死不见尸的工部尚书,也是这样的死法。那件事也让他不快。因为飞鱼卫分明记录下来,杜尚德是去诏狱探监,死在诏狱中的,后续调查却将飞鱼卫排除在外。他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还是司天监来和他说,是云乘月劫狱——这个麻烦人物!   而现在,这个麻烦人物的笑容,还有那意味深长的问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飞鱼卫一定也有人买了三清阁的护身蝉吧?   ——最近,有没有人出现身体不舒服的情况?   作为飞鱼卫之首,作为陛下的心腹,他应该,他应该……   砰!   薛暗忽然一拳砸在旁边的梁柱上,砸得屋顶都簌簌落灰,将旁边的下属都吓了一大跳。而他只是闭眼,咬牙。   就只是……再等等看吧。 第185章 斩死还生   ◎救人◎   梦醒后, 云乘月缓了好一会儿,这时已经平静下来。   【获得红色情感,云乘月的愤怒】   【你有多怀念书院的同门, 就有多愤怒其中某一个人竟然背叛了你。】   【你在思考,除了薛无晦, 其他同门的死是否也和他有关?其他战友呢?】   【一次性消耗品。应用之后,将临时提升一个大境界的修为】   提升一个大境界的修为,没有限制哪个境界?那如果她自己修炼到第六境修为再使用,难道就能恢复成飞仙?如果在飞仙的修为下使用呢?   临时又是多久?   这是她第三道情感, 居然来自她自己。原来她自己的情感也可以。   她收好这道情感, 决定等到关键时刻再用。   此时日头已高。冬天的阳光要略苍白些,照在青灰色的屋顶上, 像给死人的手臂刷了一层体面的油。云乘月盯着那屋顶。   如果她不能阻止庄梦柳发疯,那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就真的要成为死人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定要一口气瘫十天……不, 一百天。”——如果是他们赢了的话。   她站起身, 随手写了个“水”字。水雾升腾,精准地带走了她身上的尘埃、汗渍,只留下清爽。   当她从水雾中走出,手里已经拿了一把剑。那剑只有剑柄是实体,剩余部分都只有薄薄的虚影。   新剑。   云乘月抬起手,感觉到一股奇妙的力量将自己和剑联系在一起;不像主从,更像平等的同伴。   新剑指引着她,在半空写下四个字。   ——斩……   书写的速度异常缓慢, 从第一笔开始, 她就感觉到吃力, 仿佛化开的不是空气, 而是山岳。   越到后面,剑越沉重。   云乘月感到体内灵力极速流失,刚刚才清爽的身体又被冷汗浸湿。新剑简直像是要抽干她的力量。   要放弃吗?   不,再坚持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到她的神识都有些恍惚时,书写终于结束。   那是四个字:斩死还生。   斩死还生?   才看清,它们就倏然化为滴滴水珠似的东西,往她脸上扑来。她没躲。   片刻后,她明白了这几个字的意思。这竟然是新剑自行孕育出的书文,还是一句四字书文,大意是能够斩除死气,并将死气转化为生机。   斩除死气,这能力虽然不多见,却也不算少。她的玉清剑号称幽冥之剑,就是其中佼佼者。而太清剑号称生死之剑,更是可以抽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力,来供养将死之人。   可转化生机?转化?她从没听说过这种能力。   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了?   那如果用在薛无晦身上,用在乐陶和申屠侑……   她只激动了短短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理论上,“斩死还生”这句书文的确可以转化生死,却存在一个比例,大约是1000:1。   而以薛无晦身上的死气总量,假如真的将之转化,大概能……云乘月估算了好几遍。大概能给他一年的寿命。   与此同时,她这个操作者必须贡献出所有力量,很可能会当场死亡。   云乘月不怕死。在她心中,自己和薛无晦一样,早就死过一回。但她也不想死,因为她还有很多人想要继续相处。   那种“拿我的命换你活着”的桥段,她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很迷恋,现在还是算了吧。她要真的这么做,被救的人只会痛苦一年,然后跟着死掉。   那这么说来,这书文岂不是很鸡肋?云乘月看了一眼新剑。这暂时只有剑柄的新剑,懒洋洋地躺在她手里,仿佛在晒太阳,有种炫耀之后的满足感。   云乘月又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转化死气得不偿失,那转化类死气呢?比例大概是……1:1?那如果用在那些半死灵身上,就能把他们变回完整的活人?   并且,一旦“斩死还生”使用成功,她消耗出去的力量会按照增加的生机之力,同比返还。   她豁然开朗。对了,这才是这书文的用法,是用来挽回半死灵的。而且,通过转化类死气的方法,她也就能减少太清令的力量来源,间接削弱背后的庄梦柳。   “厉害。”她对新剑说。   新剑扭了扭,更加得意。   她从没见过这么人性化的剑。这还只是一个剑柄,等它真正成型,恐怕即刻就能诞生剑灵。曾经的太清剑或许也有这份资质,可惜……是她不好,是她借出了太清剑。   云乘月揉了揉太阳穴。她这次消化了更多太清令的力量,也找回了更多记忆,包括曾经的知识。果然,还是这样描述清晰。   ——乘月,你家乡的知识真是严谨准确,叫人学着很愉快啊!   她仿佛又听见了老师爽朗的声音。明明不久前才相见,可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人和事了。   她沉默地放下往事,只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囊。锦囊中装有三只护身蝉,金、银、铜各一只,是她从三清阁买来的。   现在就试试这“斩死还生”吧。   锦囊打开,三只栩栩如生的金蝉落在半空,触须微动,前翅张开。它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薄薄的翅膀轻微而快速地震动着,发出聒噪的声音。   但这声音没能传出去。   因为生机书文的光芒已经笼罩下来。那乳白色的、欢欣轻盈的光芒,宛如世界上最密不透风的罩子,将蝉鸣之声牢牢隔绝。   “果然有联系。”   云乘月捉住新剑剑柄,往前一刺。她动作极其随意,仿佛一个根本不懂剑的人胡乱递出剑光。   新剑触碰到生机之光。   生机之光波动、震颤,好似一汪乳白的墨汁,渐渐被引导成为一个大字——生。   这枚“生”字兼具生机书文和新剑的特点,飘逸之外又有锋锐之意,边缘却又模糊,进而从模糊中衍生出更多可能。   简直像生机书文和新剑的后代……云乘月有了这个微妙的想法。   新的“生”字从一枚又分为三枚,各自没入金蝉。三只金蝉停止了尖鸣,金黄的躯体表面流转过一道灵光。一瞬间,它们看上去宛如活了过来,但接着却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但云乘月知道,这三枚金蝉已经变成了新剑的分身,也拥有了一点点“斩死还生”的能力。只要碰到的半死灵不是特别厉害,就能将之转化。   或者,这个过程可以称为“净化”。   如果能将三清阁发出去的所有护身蝉都变成新剑的分身……不,是将所有庄梦柳控制的“护身符”都变成新剑分身,是不是就能斩断他的力量来源?   理论上可以,但考虑到蝉的数量、分布,还有她本人的力量,这个方案可行性太低。得想个办法,将“斩死还生”最大化利用起来。   而现在……   她抬起头,注视着天空。现在是明亮的白昼,看不见群星,但她仍然注视着那片星空,注视着那片岁星网。   在她眼底,一列列文字飞速流转。如果放大万倍,能看见那全是“生死”二字。   死生亦大矣。   生和死,本就是天生道文。凌驾于一切书文之上,也是万事万物的来处和归处。   云乘月拥有生的力量,现在借助新剑,再有和薛无晦之间的契约,她也拥有了一部分死的力量。   当生死在她眼底重叠,她就看见了。幻象在她面前展开。   她看见了隐藏在昼光背后的群星,看见它们垂落星光……不,那真的是“垂落”吗?   那些力量分明是从大地升腾而起,迢迢往群星而去。那是无限的生机。群星在沉默中接收着这些生机,不断,不断。   ——能斩断吗?   她心底自然而然升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行动。然而只有剑柄的新剑,挥不出能撼动天地的剑招。   天地交而通,这大阵刚好契合天地法则,不能轻易撼动。   云乘月面无表情。没记错的话,这个大阵的基础理论还是她负责的。岁星网本来就是她和薛无晦一起修建的防御工事。   这算自己坑自己了?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她不光看见了天空,也看见了辽阔的大地。她看见对面挤挤挨挨闪烁的光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那是无数的生命。   其中更闪烁一些的,是修士。修为越强,光越亮。   大地上,还有几百道光柱格外显眼。和个体生命相比,它们亮得像灯塔,其中又以白玉京的光最为明亮。那是星祠。   又有无数的红点,如无数暗中窥视的小小眼睛,散落在□□里。那是……那就是“护身符”。   生命流向这些红色的眼睛,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被漩涡接收的生命力不再奔向群星,而是向白玉京汇聚,最终流向天山。   天山。皇宫。庄梦柳。   她继续看。目光穿透一道道宫门,穿过黑暗的长廊,穿过迷离的幻境;最终,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坐在位置上。   看过去的刹那,那原本垂着头的人,忽然抬起了头。他睁开眼,目光射来!   ——[你在查宋幼薇的真相?]   ……什么?庄梦柳不知道她的身份?不,不可能,有生机书文在,他猜也该猜到了。   电光火石间,云乘月反应过来:庄梦柳不知道她吞噬太清令、恢复记忆。他以为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在追查宋幼薇的事!   也许能利用一下……   云乘月切断了连接。   她眼底列列书文消失,眼前无数幻象也消失。她灵力几乎用尽,身上全是汗,连新剑的存在都维持不住,只能让它回去《云舟帖》。   她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在土地里,打湿了半枯的冬草。   她看见了。   那个人的脸确实是庄梦柳。   她也看见了整个世界的生命流转方式,也明白了庄梦柳三番两次要她当执笔人的原因。想通这点之后,她也暂时能放心卢桁的事,因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庄梦柳不会动卢桁。   甚至,她都不着急宋幼薇的事了。她为什么要遵循这个王朝的规则去一步步探案?如果她赢了,什么阴谋都藏不住;如果她输了,也没资格谈更多。   不过,既然庄梦柳以为她只是在追查旧案,那正好以此为掩护,好让她多改造一些护身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改造多少,很大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不过,能改多少是多少吧。   “生死”又隐隐在她眼底闪光。云乘月没有发觉,她的气质发生了改变;从前她是纯然的生机,如春柳柔和,尽是天真烂漫,乃至娇艳可爱。   而现在,她拥有了某种冷酷的东西。死亡本就冷酷。她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某些天真的想法,开始抓住力量的核心——背水一战,你死我活。   不,千年之前,在战争结束之后,她原本就是这样。   岁星之宴,祭天大典。她等着那一天。   而现在……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并慢慢握拳。缓慢的手指舒张,如同握住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是时候进入白玉京星祠一探了。   ——咚咚!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是惊雷,也像鬼嚎,打破了她的思绪。云乘月倏然抬眼。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掏出元灵丹就往嘴里塞去。接着她定了定神,才去开门。   “客人……姐姐!云,云姑娘!”   敲门的竟然是徐冰花,那个卖锅盔的小姑娘。她衣着单薄,脖子上赫然有几个紫红色的指引。她哑着声音,一脸惊恐。   “您说过,说过如果阿娘出什么事,我可以来找您……!”   她有些语无伦次。   云乘月心中有数,神情一沉。她按住她的肩,顺势送去一缕灵力,安抚道:“不要急。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过去。”   她甚至没问怎么了。看徐冰花这着急惊慌的样子,就知道不是耽误时间聊天的时候。   小姑娘万分感激地点点头,领着她转身就跑。“这边……公共马车在这边!”   云乘月见她鞋子都破了,皱了皱眉,几步追上去,一把捞起她,掐了个法决,身姿便如流云飘逸而去。   暗处的飞鱼卫看见这一幕,精神一振,也立刻跟了上去。云乘月没理她。不如说,她也有意要向薛暗传达更多的信息。   徐冰花只觉眼前一花……不对,是眼前一直在花。呼呼的风声铺面,四周景色变换之快,让她不由自主产生了呕吐的欲望。她赶紧捂住嘴,生怕真的吐出来,弄脏了客人姐姐的衣服。   这就是修士?   活在白玉京,她当然见过修士,也知道这位客人姐姐是个修士。可是,可是好厉害!原来修士的速度这么快!   这么厉害的修士,阿娘一定有救的吧?   就是,就是不知道客人姐姐收多少钱……可是如果能救阿娘,多少钱她都愿意!大不了她卖身为奴来还债!   【获得黄色情感,徐冰花的决心】   【如果成功救治她的娘亲,家境清贫的小姑娘决心卖身为奴,来偿还欠你的债。】   【应用过后,能减少些许“斩死还生”消耗的情感。】   云乘月原本严肃的心情忽然扭曲些许:……孩子,大可不必卖身为奴!   她并不需要仆人,更何况还是个童工。   又到了老西城的小院。现在是白天,这里大部分居民都出去做工了。一走近小院,就有种怪异的气息,像老鼠一般一闪而过。   嚓嚓——   这一次云乘月是从正门进去,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爹哎!我把云姑娘带来了!”   徐冰花叫道。她换成了一种明显带有地方口音的官话,而不是刚才的正音。小孩子学语言总是快的。   但屋里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没有。   “爹……?叶儿?”   徐冰花明显慌了,松开云乘月的手,里里外外地找人。怎么会不见?她家里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连个大些的柜子都没有,肯定藏不住人的。   她甚至跑到灶台边上,满怀希望地看了看烧火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连只老鼠都没有。   徐冰花张大了嘴,又闭上,回头看着云乘月,有点不好意思。“爹肯定带着叶儿和娘去看大夫了。叫你白跑一趟……真对不起,云姑娘。”   云乘月微微摇头。有哪里不对。她一寸寸逡巡着这小院。   光看是不够的,她也开始四处找起来。   “云姑娘……?”徐冰花迷茫地看着她,“爹他们不在,我去大夫那儿看看,您在这里歇一歇好吗?”   云乘月在不大的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藤椅旁。椅子边还有个矮凳。上次她和陆莹翻墙进来时,就看见徐冰花的娘在这里绣手帕。   “你阿娘最近经常坐在这里,对吗?”她问。   徐冰花下意识点头:“云姑娘怎么知道?”   “这蝉在这里。”云乘月指着矮凳,指尖没有碰到它,“你看,对不对?”   徐冰花的视线下意识看去。那石凳的边缺了几个地方,表面被磨得很平;一只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的铜蝉就放在那里。就是最近母亲不离手的护身符。   奇怪,她刚刚怎么没看见?   徐冰花盯着那只蝉。   真奇怪……   越看,她越觉得那只蝉很漂亮。是很漂亮吧?三十两银子呢!他们得卖多少锅盔啊……那钱本来是攒着买房的。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租的,爹一直想买下来,这样叶儿就能去附近的官学念书了。如果一直租房,就只能去私学,可他们哪里拿得出私学的钱。   这蝉做得真细致,像是快活过来了。   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家,他们住得挺宽敞,出门不远有一条小河,夏秋的时候,河边树上好多蝉。她可会抓蝉了。   后来到了白玉京,就很少那样空闲。而且白玉京的树不能乱动,树上的小动物更不能动。万一是贵人的,弄坏了要被打死的。她就见过,有人在树下捡了一只死掉的蝉,刚捡了,就有人跳出来说那是谁谁家里主人养的,很珍惜、很名贵,说是那人弄死了那只蝉。   当场就把人打死了。都没听人辩驳。乡里读过书的秀才,说律令不许无缘无故打死人,那是要受罚的。可是有人被罚吗?没有。小民死了就死了。她生活的这个世界,距离那所谓的“律法规定的世界”真的很远。   那时她就明白了:他们这样小民的命,还没有一只蝉值钱。   白玉京的蝉,和乡下的蝉,到底区别在哪里呢?她不明白。   还是这只铜蝉好。冷冰冰的,很贵,但至少你知道它值三十两。只要钱,不要命。   徐冰花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她愈发着了魔地看,不知不觉已经伸出手,去碰那只铜蝉。   她伸出手。细细的手腕,手指关节却是粗的;有茧,有死皮,有冻疮。做惯了活的普通人的手。   她眼里只有那只蝉,没看见从自己指尖飞出了缕缕液体。   那液体如有生命,蛇一般舞动,虫一样从徐冰花的指甲盖里钻出来。它们向着那铜蝉而去,欢欣鼓舞,在半途纠缠、组合;在即将抵达铜蝉的时候,它们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字。   ——障。   迷障的障,障眼法的障。   就是现在!   云乘月早就等在一边,刹那出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剑光;水一般的剑光,雨一般的剑光,由一缕而至千万缕——瀑布般的剑光!   上清剑,杀伐之剑。   上清剑在无声地欢呼。它很久没被使用了,也就是说,它很久没有被用于破坏了;最近主人总是喜欢琢磨那新剑,那只有个剑柄的新剑!上清剑很看不上它。   现在,总算轮到它上清剑了。虽然对象只是一枚书文,但它也能感觉到那书文中携带着的生命力,那流转的、连贯的气息,简直和生物没有两样。   既然是生物,就能被破坏。   上清剑轻盈地略过,像一首妙手偶得的诗篇。它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在击碎“障”字的时候,它也没有让这字发出一点点声音。   因为好的杀戮,就该是悄无声息的。   上清剑归鞘,带着满足。   “障”字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被“障”字束缚的生命力脱困,争先恐后地回到徐冰花身上。这姑娘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冰水里捞起来,站在原地发起抖来。   她开口都是颤音:“我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完全不记得刚才的事了。   云乘月也什么都没说。她腰间两柄长剑静静悬挂,也一派岁月静好。   她只是指着那把藤椅,微笑道:“啊,原来你阿娘在这里。” 第186章 净化   ◎薛无晦在霜州◎   那把破旧的、经过多次修补的藤椅上, 身材敦实的女人沉睡着。她身上盖着几件打补丁的衣服,眉头紧皱、眼皮抽动,可之前焦黄的面色却好了很多。   云乘月五指张开。   徐冰花看不见, 但她手里正握着新剑剑柄。这柄尚未成型,也尚未拥有自己名字的剑, 非常主动地跑了出来,对准昏迷的徐冰花的娘,蠢蠢欲动。   云乘月与新剑心意相通,已然明白了它想做什么。   在她眼中, 昏迷的女人身上流淌着灰色雾气, 它们丝丝缕缕、蔓延攀爬,如同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长虫。   这些东西原本是生命力, 但现在,它们正在朝死气转化。如果放任不管,再过大约半个时辰, 它们就会变成类死气。也就是说, 这个女人会变成半死灵。   半死灵……   原来,生命力被强行抽取一部分后,普通人也可能转变为半死灵。   带着这份明悟,云乘月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那是新剑在她眼中映出的光。   剑刃朝前,剑意如水。无形的剑风吹为寒风,无形的剑光淌为日光。   世间之人,生而复死,此乃天理定数。   但若死期未至, 凭什么叫人去死?   便是死了, 也得活过来。   此之谓——斩死还生!   啪嗒——   徐冰花隐约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有什么碎了吗?可她没有看见任何破碎的东西。况且, 她现在正沉浸在重见家人的惊奇里。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灰雾被席卷一空。转而,它们又化为无数乳白的、欢呼雀跃的光点,快乐地飞回到女人身上。   女人的眼皮倏然一颤。   她尚未醒来,可脸色已然好看许多。   云乘月收起新剑。她对新剑的能力感到满意。   她又指着边上:“看,原来你爹和你弟弟也在这里。”   一大一小躺在旁边地上,大的那个把小的紧紧抱着,也都在昏睡。   徐冰花糊里糊涂地站着,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她脖子上还有红印,是之前阿娘忽然发疯时掐的。阿娘肯定犯病了呀,刚才院子里确实也没有人呀,怎么回事,难道疯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求助地望向云乘月,潜意识里,她好像知道这个人能给她答案。   她看见客人姐姐弯下腰,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手不像想象中的柔软细嫩,反而有点粗糙,可是好温暖……异常温暖,她一下子就不冷了。   “也许是今天太阳好,大家都晒太阳,睡着了吧?我觉得你阿娘说不定已经好了,今后都不会再犯病了。”   客人姐姐对她笑,笑得真好看。她从没见过更好看的人了。徐冰花甚至有点害羞,缩了缩脚趾。   “那一定……一定是护身符保佑呢!”她脱口而出,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有多天真。   客人姐姐的眼神闪了闪。她的微笑好像淡下来了。是她说错话了吗?徐冰花不安起来。   可下一刻,姐姐又拍拍她的头。她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暖,眼睛里闪着光,让她想起儿时家门口波光粼粼的小河。她真想念那条小河。   “嗯,一定是护身符的功劳。”云乘月说,指着矮凳,“可惜,护身符帮了你阿娘这一次,已经坏掉了呢。”   徐冰花看过去。哎呀,真的!那细致的工艺品已经碎裂成好几块,薄薄的翅膀更是成了粉末,肯定修补不好了!   一时间,她又惊慌,又心疼。三十两银子呀!   徐冰花快哭了。   可是客人姐姐愈发笑盈盈起来。   “别哭,别哭。我这里正好有一只新的,送给你好不好?”   她手掌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只崭新的蝉,还是一只金蝉——金的!金子的!徐冰花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才慌忙摇头。   “不不不,我我我,不不不能……”   “拿着!”   云乘月不容置疑地把蝉放在她手心,又包住她小小的、饱经劳动的手,让她双手合拢。“小冰花,你要是害怕,我就用个障眼法,让它看起来是铜的,好不好?”   她还没答应,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金蝉就真的变了模样。变成了一只铜蝉!徐冰花惊奇地捧着,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怎么看都和坏了的那只一般无二。   “姐姐……你真的是神仙吧?”她抬起头,认真问。   云乘月一愣,忍俊不禁,本想摇头,却又改了主意。   “我不是神仙,而是照天教的人。嘘——一定不能告诉别人我的身份,包括你爹娘。”她露出神秘的表情,“这个护身符你要收好,别丢,也千万不能送给别人。好好藏起来。如果,你身边有人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告诉他们,只要悄悄把蝉埋在家门口,再去医馆请大夫,说‘连护身蝉都治不好这病’,自然会有照天教的人来照顾。”云乘月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做了个笔记:回去要把这件事吩咐给杜敏。普通百姓也许帮不上多少忙,可只要他们能多一些自保的方法,她也就满足了。   “好……好的!我我我一定记住!我一定保密!!”   徐冰花激动极了。是了!肯定还有其他人遇到这种事,那她就能帮上忙了!这样好看又善心的姐姐,不是神仙又是什么?但姐姐不愿意承认,她就一定要严守秘密。   “要记住我们的教义,这也是暗号哦。”云乘月叮嘱道,“叫‘照彻长夜,重开天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记住了吗?”   这话好奇怪啊……徐冰花满心忙然,可是看神仙满脸认真,她也认真点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念。多念几遍,她发现这句话还挺上口,很容易就记住了。   小姑娘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这种现象有一个专门的词,叫“洗脑”。   这时,这家的其他人发出了呓语;这是苏醒的前兆。   云乘月说:“你照顾家人,我就先告辞了。”   “哎——”   徐冰花下意识答应着,忽然又很不舍:“那,神仙……不,云姐姐,您还来买锅盔吗?我,我送您!”   “有空就来。不过我给钱的。”   云乘月摆摆手,笑道:“不能拒绝。因为,哪有占人便宜的神仙?”   【获得白色情感,徐冰花的崇敬】   【她真的相信你是神仙,并决定一心一意地实践你的话。因此可以说,她是照天教教主的第一个小信徒。】   【随身携带,可以让他人更容易信任你】   说起来,《云舟帖》的语气是不是越来越皮了?其实,有些像老师呢……老师当年看了她带来的书,学了不少新东西后,就是这样俏皮的语气。   云乘月恍惚了一瞬。   她跨出院门,感觉到背后的金蝉发挥作用。储存在其中的“斩死还生”之意弥漫而出,笼罩在这家人身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盾。这能暂时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被其他护身蝉掠夺生命力。   这样一来,徐冰花一家暂时安全了。   另外,她思忖着,她也进一步搞清楚了护身符的作用和运转方式。   和她之前想的一样,护身符的最终目的是抽取生命力。   这样随意操纵生死的力量,就是属于太清剑的力量。如果说改造后的新蝉是新剑的分身,那么改造前的旧蝉,就是太清剑的分身。   但,护身蝉还有另外的作用。   另一个作用是,它会把既已形成的书文“放”进人类体内,进行蕴养。比如刚才那一枚“障”字,笔画十分工整,结构也好看,是一枚典型的法度上佳的文字。   可是,它缺少了意趣。也就是说,它虽然努力想创造出“迷离”“阻碍”之类的境界,可是做不到。   也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一包草。   云乘月第一眼看见徐冰花时,就看见了她体内存在的书文。   但当它从徐冰花身体里出来时,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枚“障”字拥有了意趣,或者说,它拥有了灵魂,活过来了,成了一枚合格的书文。   云乘月现在完全清楚了。   理论上,通过这种方式,书文完全可以实现大批量规模化生产。像之前太清令赋予某个草包“三月内观想书文”的祝福,本质就是把这种用人命培养出来的书文塞他一个。   从前的世家权贵能通过提供资源——也就是烧钱,氪金,来极力培养人才。可对于天生草包,那是一点办法没有。   但如果有了这种量产的书文,草包也能包装成英才。   而代价就是无数普通人的生命。   而这些普通人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这类书文会藏在护身符中,自动寻找附近天赋最好的人,“寄生”进去。它原本锁定的应该是徐冰花的娘,但徐冰花的修行天赋比她娘更好,所以这书文就找机会寄生到了孩子身上。   书文找到了合适的寄生对象,迅速成熟。于是,铜蝉停止为徐冰花的娘输送生命力,反过来开始吸取生命力。   徐冰花的娘本来就身体虚弱,一被抽取生命,身体就发生了异变,开始半死灵化——就是那些灰色雾气。这就是所谓“发病”。   看见那“障”字后,云乘月也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世家大族铁了心的站在朝廷那边,因为他们需要量产的书文。   他们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大的利益,哪怕将无数普通人当养料也无所谓。   不。不如说,他们本身就是以普通人为养料,才能养尊处优的存在。所以他们怎么会在乎?   这些世家和千年前祭祀神鬼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云乘月忽然笑了。人性本就是个轮回,太阳底下无新事,她其实不必耿耿于怀。   对她来说,其实千年前和千年后,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谁挡了她驱逐神鬼的路,她就杀谁。   她不会让那种生物回来。   她绝不会让那种毁了她的老师、同门、战友,现在还有来毁灭她的朋友、生活的生物,重新出现在阳光下。   她快步走在街上,神情没有丝毫异常。   但她的神识已经开启了某个特殊的通讯。那是通过她胸前的吊坠才能进行的通讯,是只有她和另一个人才能掌握的绝对安全的频道。   ——[薛无晦,我有新的成果,可以让照天教推广。]   过了一会儿。   ——[我刚才在处理几个人。是什么?]   ——[是……]   她描述一番。   他听完,立即表示赞赏:[果然,只有你才能当这教主!“斩死还生”很好,应该也用在教众的信物上。]   他们又商定,要通知王夫子这个消息。明光书院那一头是照天教的重要力量。   说完后,云乘月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当面商量。]   也许是听见她声音轻快一些,薛无晦的声音也带上笑意。他那边隐隐还有风声,是风雪肆虐才有的阵仗。   ——[快了。我可是带了不少麻烦事,要你帮着处理。]   对话到此为止。   和薛无晦聊了一会儿,其实暂时也没解决什么问题,可她心里轻松不少。   也不知道薛无晦说的“麻烦事”具体是什么?   ……   霜州。   薛无晦是等那一边挂断了通讯,他才也断开连接的。   他抬起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冷气。   天地间,大片雪花缓缓下落,看久了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风雪初停,清明重现。   霜州是帝国的最北方。当年这里被封给了谁?是言嘉吧。这次招魂的时候,言嘉的魂魄没有出现,必定是投胎去,或者已经消散在天地间。乐陶因此有些伤心。她们当年交好。言嘉也是个英勇善战的将军,主动请缨来镇守北方。当年神鬼兵败,残余部队便是龟缩在北方……言嘉大约最终是战死了。   他正经过一片森林。北方严寒地广人稀,这片森林大得无边无际,很适合躲藏。   他来这里却不是为了躲藏,而是为了找那些躲藏的人。   朝廷正在追捕半死灵。白玉京里还一片太平,但在更多地方,半死灵蔓延好比瘟疫。朝廷的人不会宣扬,只会悄悄悬赏,号召天下一起围剿他们。   半死灵是介于人类和死灵之间的生物。如果不去管,他们大部分人会正常生老病死,不会如何。可一旦修士使用灵力去刺激他们……他们身上的类死气会被激发,吞噬理智。   也就是说,他们会变成嗜血好杀的怪物。   朝廷以此为由,大肆捕杀半死灵,连同那些没堕落的一起。   看上去很正确,无可指摘。如果薛无晦不知道是他们制造了半死灵,一定会称赞那位统治者足够冷酷。   抽取大量百姓的生命,让他们变成半死灵,再反过来说他们是祸害,捉去悄悄喂给神鬼……利用到这个程度,养猪都不是这样养的。   薛无晦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云乘月知道这事,一定很生气,所以他还没告诉她外面的情形。   在城市以外的地方,混乱已经开始了。   幸好,他成立的照天教本来就是一群死灵的组织。他们不怕死气。朝廷围剿半死灵,他们正好趁机收拢半死灵。   堕落了的不能用,没堕落的却是很好的种子。他们还有家人,也能一并收拢过来。   其中不乏修士,甚至是大族……这些人很多甚至是主动感染的死气,因为他们怕死,所以通过成为半死灵的方式,来延长寿命。   人活得久了,就是什么奇怪的方法都有。   薛无晦也不介意,统统拉来。   短短一年,照天教已经在北方蔓延开,开始往南方渗透。   不过,半死灵堕落的数量也在增加。朝廷抽取的生命力变多了,而且多得多……   可现在,云乘月给他送来一个好消息:她竟然能净化半死灵。   不知道她能不能净化堕落者?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扩张的速度会更快。   ——啊!!   尖叫。前方发生了多人的混战。   薛无晦抬起头,他身下的麒麟也抬起头。拂晓是一头优秀的坐骑,空间技能十分好用,尤其适合快速运输半死灵。   根据经验,前方很可能是又一次半死灵追捕。也就是说,他又能招人了。   薛无晦摸了摸麒麟头,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其实很有些愉快。   “拂晓,走,又有事情做了。”   “咩!”   麒麟甩甩尾巴,往前踏出一步,身形即刻消失在林间。   转眼,他们出现在战场边缘。   不过,这场林间战斗有些与众不同。它更接近“杀戮”。被杀戮的是几只已经堕落的半死灵,还有一些显然是来追杀半死灵的修士。   而杀戮者,居然是另一只半死灵。   那也是一只堕落的半死灵。那是个年轻的女性修士,一身天青色的衣裙,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只看外表,她清淡素雅,颇有神仙像。   可惜,她已经堕落,脸颊枯瘦凹陷、神情狰狞似鬼。   她堕落前修为很高,有第四境,堕落后战斗力更强悍。短短片刻间,已经连杀三人。   薛无晦看着这一幕,没有着急上前。他觉得颇为有趣。   因为在这位半死灵女性的身旁,还有一名男性修士。他容貌温雅俊秀,身上一点死气都没有,反而生机盎然,浑身轻灵之气。   可他却在为这只半死灵保驾护航。他面无表情,用骨节分明、秀丽细腻的手握着长剑,翻飞出同样秀丽却充满杀机的剑影。生机书文隐约出现;生命灵力如雾弥漫,本该是让人欣悦的生命象征,此刻却是无情的死亡象征。又或者,生与死本就是一体两面?   追杀的修士里很有几个修为高明的。如果不是这个男修的存在,他们苦战一番,未必不能拿下那堕落的女修。   薛无晦之所以感到有趣,是因为他发现,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他们不认识他,可他却非常了解他们的身份。   而被攻击的修士,显然也认识那两人。   “杨嘉——你竟然帮着半死灵!”   一个大汉甩出手里的流星锤,愤怒又绝望地发出怒吼。他的声音高亢,震得林木上的积雪簌簌地落。   他的同伴又在痛骂。   “杨嘉,你还算什么修士大能!”   “凭你也敢说自己是生机大道吗!”   “你们明光书院难道真和死灵勾结!”   这句话让杨嘉抬起了眼。   不错,这个杨嘉真的就是那位明光书院的杨夫子,曾经对云乘月等人展现了善意的大能。在明光书院中时,他总是笑盈盈的、冲淡平和的,可此时林间的他,只展现出了风雪般的冷漠。   他说:“和书院无关。”   “如何就无关了!”   那些人大约自知必死,绝望里爆发出无限的勇气和怒火,边打边骂。   “你护着的难道不是杨霏?”   “杨霏不是你亲妹妹?”   “她难道不是明光书院大师姐?”   “你们明光书院,就是蛇鼠一窝,死灵的老巢!!!”   薛无晦暗地里撇撇嘴。什么大师姐,明光书院的大师姐只有一个人。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战斗终结。他没有任何出去帮忙的打算。那些吃朝廷悬赏的修士,手里都有无辜者的性命。那就是一群匪徒。   其实就算他们无辜,他也不会管,因为他既然撞见了杨嘉的秘密,当然就不会放过他。   那一边,杨嘉收起了剑,也收起了书文。他的书文也是生机书文。和云乘月不同,他的生机之道更阳春白雪,平和却又矜持,如远离人群喧嚣的琴音。   可现在,他的生机书文却沾染了一丝沉重,还带着几分颓唐。   他的妹妹伏在尸体边,正吸食死气。堕落的半死灵喜欢血食,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同类的死气。   杨嘉望着这一幕,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薛无晦的方向:“阁下看戏看够了?”   隐有杀气。   薛无晦喜欢有杀气的人,那代表他们有血性,有敢于拔剑反抗的勇气。更别说杨嘉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他现在很需要这样的人。   他拍拍麒麟头,示意它走出去。   说实话……拂晓其实挺不想出去的。它觉得自己偷窥了人家的私事,不好意思出去,而且它也认识杨嘉呀,这么出去的话,不就暴露主人了吗?   可它拗不过薛无晦。出门前,主人还说了,在外面要听薛无晦的话。   麒麟跺跺蹄子,终究是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了。   果然,一露面,杨夫子就愣住了。继而,他的目光变得尖锐。   “你为什么有云乘月的麒麟?”   “你是谁?”   “莫非你杀害了我的学生?!”   “拂晓——”   杨夫子提高声音:“你空有灵性,却屈服于敌人身下,你太让我失望!”   拂晓:……?   它不是,它没有哇!   薛无晦轻咳一声。   “杨夫子勿要着急,拂晓于我亦是友人。”他说,带着淡淡的、莫测的微笑。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其实不是,但这么说会让自己显得更高深莫测。薛无晦以前经常玩这小把戏。   果然,杨嘉一愣。   薛无晦再扫一眼杨霏。他还记得这人,她在书院找过云乘月麻烦。小打小闹,连云乘月都不在意,他也不至于放在心上。可让他惊讶的是,她竟然是半死灵?他当初可一点没看出来。   他在心里生出几个猜测,很快锁定了一个。   “杨霏是半死灵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   他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嘉的神情。那杨夫子神情控制得很好,可他灵气倏然颤抖了一下,这可是骗不了人的。薛无晦心里更有把握了。   他继续说:“杨夫子固然好手段,有办法把妹妹伪装成活人。可她是半死灵,为何要修行?一旦修行,就免不了和人斗法。在灵气刺激下,她迟早会堕落。”   不错,薛无晦的推测是:杨霏早就是半死灵,只是杨嘉用高明的手段掩饰了过去。而现在他终究兜不住了。   果然,杨嘉愣在当场。 第187章 “白泽”   ◎新教众◎   他呆了一会儿, 哑声问:“这么说,云乘月也知道我妹妹是死灵了?”   薛无晦颔首:“自然。但她相信你们有苦衷,便装作不知道。”其实她不知道, 不过没关系,他一会儿传个消息过去, 她就会知道了。   杨嘉想了想,松开剑柄。   “这位道友,你说你特意来找我,所为何事?”他问得干脆, “是和我妹妹有关?”   薛无晦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他只是悠悠道:“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现在有办法净化半死灵, 让你妹妹变回活生生的人。”   这一回,杨嘉无法保持平静了。他瞳孔紧缩,身体也微微颤抖。   良久, 他僵着声音问:“代价是什么?”   薛无晦露出一个微笑。他不是一个经常笑的人, 在云乘月以外的人面前,他的笑常常别有目的。   比如现在,他就笑出了一种诚恳的感觉。   “我们照天教不讲代价,我们只是一些互帮互助的人。”他真诚地说,“如果杨夫子需要,我们自然会尽力。”   拂晓低着头,不敢去看杨夫子。它怕自己表情过于夸张,出卖了内心“你这个人在说什么胡话”的想法。   “照天教?”杨嘉沉默片刻, “这么说, 我必须加入你们, 给你们卖命?”   “不, 杨夫子是自由的。”薛无晦一本正经,“况且杨夫子是教主的朋友,直接去找教主,肯定也会得到帮助。”   杨嘉忽然反应过来:“你们教主是……”   “教主姓云。”   杨嘉:……   他们书院的学生真是很有出息,他很想问问王夫子知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妹妹的模样,他很可能会笑一下。   “……云乘月现在在白玉京。妹妹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不能够带她过去。”杨嘉说,“这位道友,你能……”   薛无晦微笑:“杨夫子是云教主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当然,如果都是照天教的教众,我们之间也是互帮互助的关系了。”   杨嘉:……   明白了,这一位是算得很清的。   “在我决定之前,希望道友告诉我,你们这个所谓的照天教是做什么的?”   “帮助一切半死灵,推翻逼迫我们变成半死灵、逼迫我们堕落的力量。”   “逼迫?”杨嘉一愣,“半死灵不是自然形成的?”   “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自然的……”   薛无晦简单解释了一番。   在听到“朝廷发放媒介,抽取众人生命力,导致半死灵数量大增”之后,杨嘉的神情变了。他死死握住了手,神情扭曲。   薛无晦望着他。   “……道友见笑了。”杨嘉嘴唇抽搐,扭曲着笑了,却又像是在哭,“我只不过想起来一件事。我离家出去游历时,妹妹尚未出生。”   “后来听说母亲怀了妹妹,我心里很高兴,买了一尊三清像回去……那是司天监做的东西,数量很少,很珍贵,我还是千方百计才买到。说是,说是能保佑家人健康……”   “难道,那东西也……”   他说不下去,脸色比风雪更白。   薛无晦安慰他:“杨夫子不要多想,也许那就是一尊普通的三清像,和那东西无关。”   “……不!”   杨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头。他雪白的脸上出现一丝激动的红晕。   “父母死的时候我回去过,我看见了家里的样子!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病死的!”   薛无晦耐心听着:“令尊和令堂不是正常病逝?”   杨嘉喉头一动,半晌才喃喃道:“我……曾亲眼看到那三清象上有一缕死气。可当时妹妹已经成了半死灵。我那时只以为,那死气来源于她。”   杨嘉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他自幼天资聪颖,在修行一道上极有天赋。用旁人的话说,他聪明得简直不像父母亲生的。他也喜欢书文,喜欢修行,稍微大一些后,他就出门游历。   父母都是普通的修士,整下了一些家资,足够富裕生活。可他怎么能满足这样平凡的生活?   旁人都说他亲情淡薄,成名后就甚少回家,但其实他经常悄悄探望家人。低调处事,只是怕有人去家里找麻烦。   他是很在乎家人的。给家里换了更好的防御阵法,往家里留下不少灵文字帖,又四处买了珍贵的法器放在家里,就是生怕家人有损。   听说多了个妹妹后,他很高兴。他幻想着妹妹出生的样子,一时想自己能带她读书、写字、修行,一时又想,她如果不愿意辛苦修炼,就待在父母身边,普普通通、快快乐乐度过一生,也很好。   妹妹十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本来健康的父母忽然重病,写信让他回去。他当时正好在突破的关键时刻,晚了两天才回去。恰恰就晚了那两天,回去便只见到父母的棺椁。   仆人抢了家里的东西,四散逃去。还是受过他家恩惠的修士看不下去,帮着张罗了父母的后事。   他幼小的妹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像只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他以为她是吓坏了、伤心怀了,可走上去拥抱她时,她却忽然露出非人类的神情,张口咬了他。   那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修士,知道什么是死灵。尤其他是生机大道,对死气更加敏感。   ——妹妹变成了类似死灵的东西。   那一刻,他如坠冰窖。   要杀了妹妹吗?正派的修士都和死灵势不两立。   不,他做不到。他不可能做到。他已经失去了父母——都怪他,他为什么要晚那两天?如果不是他一定要晚那么两天,说不定父母不用死,妹妹也不会这么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庇护!   他心痛如绞,背着妹妹离开。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驱逐妹妹身上的死气,可都没用。他甚至求助了王夫子,可王夫子也仅仅只能帮他压下妹妹的死气,让她表面上是个普通人。   他决心留在明光书院,在王夫子的帮助下继续研究生死之道,希望有一天能真正解决妹妹的问题。   他修生机大道,可以用生机之力掩饰妹妹的异常。可也因为他身上生机太过浓郁,因此,如果妹妹离他太近,会容易被逼迫出半死灵的模样。   他不得不狠下心和妹妹疏远。   每次看到妹妹不解的、黯然的神情,他都异常愧疚,却又不能表露。   可妹妹是个倔强的人。她靠自己也修炼出了成绩。他很骄傲,却又心惊胆战:越是厉害的修士,就面临越多的斗法,如果妹妹在别人面前露出半死灵的样子,该怎么办?   他早就想把妹妹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避开争斗。所以,在发现妹妹刻意为难云乘月之后,他就借机送走了妹妹,还一力主张将她送到遥远的西北定州。那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可没想到,神鬼危机爆发,朝廷将半死灵也纳入捕杀范围。   他非常担心,连忙赶去西北。可是晚了。   就像当年他匆匆赶回去,却没能救下父母;现在他赶去西北,也同样没能挽救妹妹。   一无所知的妹妹被卷入某场争斗,被激荡的灵气逼出了死气,甚至堕落成为没有理智的怪物——他一直害怕的事发生了。   他能怎么办?   除了保护妹妹,他还能怎么办!   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如果妹妹真的迎来这一点……那他哪怕自己跟着一起堕落,也要护着妹妹。   从西北定州一路往东,他们经过了苍州、奉州、麦州,最后到了这最偏僻的霜州。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遇到追捕半死灵的修士,朝廷的、被朝廷悬赏吸引的,还见到了许多半死灵。   原来半死灵有这么多吗?杨嘉本来是很奇怪的。可现在他明白了。不是奇怪,而是人为。   人为,人为……!   不错,必定如此。他想起来了,当年既然仆人卷了家财逃跑,为什么独独漏下了三清像?而在不久后,那尊三清像就神秘失踪。他那时有察觉不对劲,却没能查到具体的线索,渐渐也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原来!   一瞬间,杨嘉神情狰狞起来。怨恨的情绪,难以抵挡地升起。   在薛无晦眼中,这位本应光明的生机大道的大能,背后也冒出了若有若无的黑色烟雾——死气。   他微笑。死气不光来源于生命的衰弱,也来自内心的幽暗。而后一种死气将拥有更强的力量。   要不要等一等?他冒出一个念头,干脆等到这位杨夫子也一起堕落,甚至给他添一把火,让他变成更加强大的半死灵。将他的力量增强后,再净化来控制……   算了。云乘月如果知道肯定会不开心。是,他可以说谎,可他答应过不会再骗她。   薛无晦叹了口气,心下惋惜,面上却不显。   “杨夫子可有决意了?”他问。   杨嘉深吸一口气,从树上跃下,走到薛无晦面前。他一拱手,沉声道:“我加入。敢问道友名姓?”   “杨夫子可以叫我白泽。我等行事须秘,各有称号。”薛无晦道,“杨夫子也可以为自己择一称号。不过,还要先通过考察期。”   叮嘱几句,杨嘉都是应下,又急切道:“那我妹妹……”   “我即刻通报教主。”薛无晦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是教主朋友,事情可以加急处理。”   杨嘉露出感激之色。   他正要说什么,可这时,原本顾自蹲在尸体间的杨霏,忽然动了。   “……杨霏!”   杨嘉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他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妹妹。   可是刚才还很安静的妹妹,现在却发了狂。她双手抓住他的肩,手指用力往下扣紧;指甲暴长,穿透他的衣服,刺穿他的皮肤。他可以防御,但是那样会伤害她,所以他硬生生抗住,让妹妹的手指在他肩上刺出十个血洞。   她直勾勾地瞪着薛无晦,嘴角流出口涎。   “吃……啊啊……”   曾经的明光书院师姐,堂堂第四境的修士,现在竟然只如野兽一般,连一个完整的词语都吐不出来。   杨嘉心痛不已。   薛无晦却只是挑了挑眉。   啊,有点失误。他想。他刚才想到了庄梦柳,一时不察,泄露了一点点死气。杨霏察觉到了,就被诱惑,想吃了他。   他大约是天底下最大的死灵,他的死气对其他死灵、半死灵来说很美味。稍微有点理智的死灵都知道退缩,可这些堕落者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杨霏狠狠咬了杨嘉一口。在他吃痛松手的间隙里,她奋力一跃而起。   她的弹跳力强得不可思议,一瞬间就高高跃入半空,隐入枝叶间。无数积雪被她搅乱成雪花,急急飞着;雪花的间隙里,是她那枯瘦的脸。   那苍白的、干瘦的模样,和森林中的死人一模一样。   区别只是她还活着,脸上甚至写满了贪婪和畏惧——她在渴望薛无晦身上的死气,又同时畏惧着。   终究是贪婪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杨霏急射而出,投向薛无晦。她嘴巴长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露出满口细细小小的尖牙,像鲨鱼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不像人类。   薛无晦露出了欣赏的表情。   而杨嘉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他上前一步,身姿如烟;一瞬间他好像消散了,散落得无处不在,紧接着他就出现在妹妹身边,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她。   他们两人离薛无晦都很近。杨霏的脸距离薛无晦的手只有短短一指。   “冷静,冷静……没事的,没事的。”他竭力安抚,双手用力,再用力。   他怀里的妹妹还在挣扎。她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根根血管都狰狞地暴突;她挣扎,撕咬,血红的眼里只有一样东西——那散发着无上美味气息的死气!   她渴望吞噬死气,正如生物本能里刻下了吞噬和进化的基因。   基因——薛无晦想起了这个词。随着云乘月记忆的解封,他的记忆也越来越多。他想起了读书时候的日子,想起他在树荫下看书,不远处就是师姐的裙摆。他原本是很专注的,不知不觉就注意到她裙摆上落了花。他会叫她“师姐”,问她一个问题,看她向自己走来,带着说不出的清新好闻的味道。   还有他的同门,他们从远处跑过来。天上飞着风筝。是那样的世外桃源。   如果,他们都能死……   世界上有谁不能死?   这恶意一起,就随着死气流淌。说到底,死灵本来就是恶意的聚合体,而他是天下最大的死灵。嗯……王师兄不一样,他生前身后都是个好人。   所以,为什么这些人不去死呢?薛无晦忽然有点疑惑了。   “……不要杀她!!道友——白泽!手下留情!!”   杨嘉察觉到了威胁,惊恐地睁大眼,声嘶力竭。他在这一刻才明白这位道友的本质:死灵,他竟然是真正的死灵,而且修为高深得可怕,他的伪装甚至瞒过了他!   这声音唤回了薛无晦的理智。他想起来了,对了,师姐还活着。云乘月是活着的。她在他的陵墓中唤醒了他,纵然那时他们都一无所知,她还是对他微笑,像最初一样。   内心沸腾的恶意平息下来。   薛无晦退开一步,收敛好所有死气。   “抱歉,抱歉。”他说,“杨夫子放心,我不会对令妹如何。”   他想了想,又伸出手,凭空虚虚一弹。风听从他的指令,集结起来,轻快地击晕了杨霏,还顺便给她灌了一口死气。嗯,有这口死气在,她的身体要消化许久,短时间内肯定是消停了。   女修软软地倒下去。   薛无晦面不改色:“我只是想帮助令妹冷静一下。”   杨嘉:……   他又不是个瞎子!   但他没有拆穿。   他只是背起妹妹,看着薛无晦。   “杨夫子?”   “我会带着妹妹先跟着……白泽道友。”杨嘉有些生硬地叫出这个称呼,“等妹妹真的被净化,到那时,我便将这条命舍了给你们又如何!”   让杨嘉惊讶的是,那伪装成人类的死灵摇了摇头。   “是白泽。”薛无晦纠正道,“我不要你的命。杨夫子误会我们照天教了。我们的教义恰恰相反。”   “教义……?”   薛无晦再次微笑起来。可这一次,他的微笑是真心的,连带语气也轻快了一些。   “我们的教义和口号是,‘照彻长夜,重开天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他一本正经,“杨夫子可要记好了。我们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集在一起,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罢了。”   杨嘉愣住:“这口号……是否有些古怪?”他当夫子的本能发作,开始思考能不能改改教义。   可薛无晦说:“对人类来说,互助本就是唯一的出路。杨夫子,我们帮你主要是因为想帮你,所以如果你不想为我们卖命,也可以。杨霏被净化后,你要是反悔了想走,我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但是我会想办法清除你的记忆。   这句话,薛无晦当然不会说出来。   杨嘉一时无言,竟然有点感动。一感动,他就觉得那句教义其实也很不错。   好一会儿,他也笑起来。   “真是奇怪的用于,是云乘月想的吧?真是……”   有点蛊惑人心的意思了。   ……   云乘月并不觉得自己有“蛊惑人心”这样的天赋。   她只知道,一直到十二月快要过完,新年即将来临,白玉京里都没听说有新的牺牲者。但这也说不好,这座城市太大,她虽然有杜敏等人帮忙,却还是远远不够了解城市全貌。   让她判断,按照庄梦柳那庞大的生命力需求,哪怕白玉京不死人,天下其他地方也是有因他而横死之人的,只不过那些消息不如“罗城星祠事件”庞大,无法引起关注而已。   薛无晦还没回来。云乘月有托他调查庄不度在霜州的踪迹,得知庄不度确实去了霜州,也确实是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但很快就回京了。他的行踪没有异常,唯独刚好错过“庄家闹怪事”的那一个月。   庄不度号称是个纨绔子弟,但云乘月见识过他的本领,知道他其实天赋异禀、实力不低,若要计较起来,那位庄家家主恐怕不如这位幼弟。   特意把庄不度支开,恐怕是怕他看出“怪事”背后的端倪吧?   云乘月不觉齿冷。庄家是第一流世家,与皇权来往密切,恐怕她在庄家看到的那一出好戏,只是他们特意演给世人看的。有了庄家带头供奉护身蝉,天下岂不将之视为潮流?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这个冬天,金的、银的、铜的护身蝉已然席卷京城,成为新一代弄潮儿。   有钱的人们见了面,先问一句“你买蝉了吗”;钱不多、但咬咬牙也能省一笔出来的人们,也开始以佩戴铜蝉为时尚。   至于那些真正寒微的、连取暖用的书文投影都买不起的穷人们,他们原本将这护身蝉当个笑话,但随着潮流的推进,当那些“某某某的邻居的二婶的表弟的儿子变成了怪物,被官府当场处死”、“某某某的姐姐的女儿的同学家里有人被举报是死灵,被官府带走了再也没回来”的传闻吹得遍地都是,他们不知不觉也发起愁来。   但他们只能望蝉兴叹,并且忧心自己没有供奉一只护身蝉,是否会倒霉沦为死灵盘中餐?   不过这些担忧只如冬日落叶,落了些涟漪,却不影响水池的平静。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传闻,外地那什么“星祠里变出了怪物”的消息,对京城的人们来说都是谣言。没见到太清令的盛况吗?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就在星祠前盘旋,哪里的星祠有问题,白玉京的星祠都不可能有问题!   云乘月每天都会在城里晃一圈,听到了不少类似的言论。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笃信着朝廷,没有任何怀疑。   她还去三清阁看过,撞见了几次季双锦卖铜蝉。她总是和阿苏一起,有时候也和乐水一起,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这护身蝉多么灵验、多么必要。她神情那样虔诚,似乎因为自己得到了太清令的帮助,于是也迫切希望别人能分享这种好处。   云乘月在私下问过她:“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世上从无白得的好处?双锦,你的修为被拔擢得太多,万一有什么代价……”   当时,季双锦盯着她,不知想了什么,眼中似有防备,也似有些伤心。最后她说:“乘月,你的修为提升比我更快,那你又有没有什么问题?”   云乘月很难解释这件事。   于是季双锦摇头:“你想保守秘密,我也不为难你。可是我在走我自己的路,也请你不要妨碍。”   那以后,季双锦就刻意回避她,不和她说话了。通讯玉简也不回,一切消息都如石沉大海。   陆莹对这件事很生气,还单独去找过季双锦,据说吵了一架。结果她回家后,被家里人教训了一番,说她太高调,不该和正当红的三清阁官员争执,这对家里影响不好。   气得陆莹离家出走,来找云乘月,宣布:“我要和你住!” 第188章 潜入前的准备   ◎书文有灵◎   云乘月安抚她:“和家人相处就是免不了分歧和摩擦。”   陆莹更生气:“你到底和谁一边?你帮我还是帮他们?”   云乘月只能再次举手投降:“帮你帮你。好罢, 我去给你整理床铺。”   陆莹气闷地坐在小院里,吃光了云乘月所有的点心。她还一直在玩通讯玉简,应该是在和家里人发消息。   到了晚上, 她忸忸怩怩地站起来,一脸理亏。   “那个, 云乘月,我……”   云乘月一脸“不出所料”,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现在走还能赶上晚饭。”再摸出几枚护身蝉塞给她:“这是我改造过的蝉, 拿去你们一人一枚, 再放几枚在府里,莫让下人遭殃。”   陆莹已经听她说过“斩死还生”的事, 乖乖接过护身蝉,只觉更理亏,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   “也许在当骗子这件事上, 你是个成熟的高手。可在‘和亲人相处’这件事上, 你还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呢!”云乘月笑起来,冲她眨眨眼,“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闹脾气的时候什么狠话都能说,被哄好了就又回心转意。”   “……什么啊!”   陆莹气哼哼的,却是因为难以反驳而生气。她嘟哝说:“或者我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还自在呢, 反正你一个人住。”   云乘月拒绝了。   “你也知道我身边不太平……不, 不是‘旧话重提’, 我是说, 我确实要做一些不好说出来的事。如果你和我住一起,岂不白白卷入麻烦?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怕……可是,你现在是有家人的人。”   陆莹张着嘴,露出矛盾的神色。   “别自责。”云乘月说。   “……谁自责了?我可不是那种自苦的人。”陆莹下意识就反驳。   云乘月一笑,只说:“有家人是很好的事,你受了这么多年的罪,现在才更要珍惜家人,不是么?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了。瞧,你都把自己吃胖了。”   陆莹:……   “云乘月,你这人可真是,真是……!”   她磨了磨牙,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示威地瞪她一眼。   诸葛聪亲自驾马车来接的人。   他还是那么一副涂脂抹粉、穿戴细致的世家公子样,到了之后很不好意思,对云乘月连连道歉又道谢。等陆莹和他说了护身蝉的事,他更是不好意思起来。   “云道友于我家有恩……”   云乘月挑眉:“好了好了,你还真要跟我这么生分?”   诸葛聪有点尴尬,咳了一声,四下看看:“我这不是觉得……多半有飞鱼卫在监视云道友吗。”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陆莹一惊,问云乘月:“真有?”   云乘月懒洋洋地点点头。不错,自从她来白玉京第一天劫了诏狱,周围就一直跟着飞鱼卫。   陆莹呆了一会儿,居然笑出来:“哟,看来你还真是大人物了。”   云乘月眨眨眼:“你不该担心我?”   “担心也没什么用,我瞧着你还挺怡然自得。”陆莹很洒脱,“那我还是不跟着你掺和了,万一把我以前那些事给……咳,有事记得叫我。”   临走前,诸葛聪又悄悄对她道了一次谢。   “云道友,在我能力之内,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直言。”   【获得黄色情感,诸葛聪的感激与愧疚】   【在罗城被你救了一次,现在全家人又被你救了一次。连妹妹的失而复得,也是托你的福。诸葛聪很感激你,也深切感到愧疚,愧疚于自己弱小、顾虑重重,不敢光明正大地支持你。但只要有这份心在,他早晚会回报你。】   【应用之后,可以略微提高新剑凝聚的速度。】   “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不过暂时没什么。说来,也是因为你们信我。”云乘月收获了情感,心满意足,笑道,“要是但凡我说一句话,天下谁都能信我,还感谢我,那可就太好了。”   “云道友做到的不止是一句话。”诸葛聪也笑起来,“不过,云道友比以前风趣多了。”   “真的?我还以为自己向来如此。”   “不,”诸葛聪摇头,“过去的云道友……我这样说,云道友别生气。过去的云道友美则美矣,却像个遥坐云端的仙人,令人只敢远观。可现在的云道友却可亲多了,更……”   “更像个人,对吧?”   “呃,可不敢这么说……”   诸葛聪有点讪讪,可那情态分明就是“确实如此”。   云乘月又笑起来:“我也觉得是好事。对了,你们真的不考虑离开白玉京?”   她劝过陆莹,也劝过诸葛聪。虽说天下哪里都不太平,但待在庄梦柳这个收割生命的旋涡旁边,还是更危险一些的。   诸葛聪苦笑摇头:“家父家母都在朝为官,他们实在……”   “我明白,我明白。”云乘月无奈,“那你们千万保重。陆莹说有什么事就找她,这话我也要对你们说一遍,如果发生了什么,记得找我。”   诸葛聪认真点头:“好,我记下了。”   ……   她送走诸葛家的兄妹,关上了自家院门。   这里被薛无晦布置过阵法,不仅能隔音、防窥,还有警报作用。如果有人以神识强行侵入,阵法会发出警报。   因此,在这个院子里,云乘月能很放松。   她拿出《云舟帖》。厚实的帖纸轻轻一抖,情感们纷纷游动起来,仿佛看见有人喂食的鱼儿。   “文”字怯怯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重新团好。   不想,一道红色的情感从它身边飞驰过去,将它撞了个跟斗。云乘月认出来,那是傅眉留下的杀意。   这横冲直撞的劲头,不愧是傅眉。   她伸手把“文”字捞了起来。这字连挣扎都没有,非常乖巧地被她捏着,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怎么看,怎么像个人。   云乘月端详着。   几缕星光似的雾气生出,夹杂着瑰丽的色彩,最后形成了一个“梦”字。它终于跑出来了,欢欣鼓舞,围绕着云乘月转了两圈,又轻柔地飘向“文”字。   “梦”字拖着瑰丽的长尾,像一条小小美人鱼,绕着“文”字来来回回。   只见“梦”字用尾巴点点“文”,又点点云乘月,再在空中划来划去。也不知道它们两个字交流了什么。那原本一动不敢动的“文”字,居然有了反应,也动起了笔画。好像两只小动物。   过了许久,“文”字忽然点了点头,像是下定决心。   只见它飞升起来,摇身一变。一层薄薄的嫩绿色光芒闪过,薄纱般一抖,转眼就出现了一名绿衣小童。   那小童外貌只有十岁左右,一张包子脸,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穿绣了麒麟的衣裤,戴一顶虎头帽,踩着一双小靴。   他身形虚化,显然不是活人。   “死灵?”云乘月早有猜测,并不意外,只看了一边的“梦”字一眼。怪不得“梦”这么激动,它也是千年的书文成了精,还被薛暗追杀过。   “这,这位仙子……小童不是故意做坏事的,仙子救我!”   小童一揖到底,不肯起来了。   仙子?云乘月嘴角抽抽。   “好了,叫我云前辈就行。”她断然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在金蝉中害人,都说来吧。”   小童看她不像要自己命的样子,陡然松了口气,眼里都闪烁泪花了。等他开口,声音里也含着哭腔。   “小童,小童是严伯舟大人的书文……”   “严伯舟?”   这名字有些熟悉。   对了,她记得这个人,卢桁提到过,虞寄风也提到过。严伯舟是上一任岁星星官,大约一百一十年前生人,是大梁三百年来屈指可数的第六境修士。   按虞寄风的说法,严伯舟岁数比他小一些,修行速度却更快,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五十年前,他居然无声无息死在了一次任务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对了,严伯舟也出身明光书院。   云乘月求证道:“你说的是五十年前去世的岁星星官严伯舟?”   那小童一愣,也震惊地看着她:“什么,大人已经去世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居然五十年了……”   他两眼发直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云乘月有些无奈,只好哄了两句,又示意“梦”字去安抚他。过了会儿,小童抹着眼泪,总算是能开口了。   他抽泣着:“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什么才是有用的……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云前辈。”   “我是大人观想出的第一枚书文,那时大人家境贫寒,我出身的灵文帖也很普通,所以我也是个没本事的书文……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一直陪着大人了。”   他说着,还打了个哭嗝。   “五十年前,大人一直在调查一桩案子。那案子别人都说是意外,可大人一直不信,觉得有猫腻。”   “我不知道大人具体查到了什么,只知道大人说过,那案子的关键是一支簪子。”   “簪子?”云乘月问,“什么样的簪子?”   “是一支梅花簪。”小童努力想了一会儿,手里比划几下,就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大概的图案,“那时候大人总是描画这只簪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是这样的。”   黑色的簪身略有弧度,宛如一枝清瘦桃花枝;簪头却绽出一朵粉色桃花。银白花蕊颤颤,又垂下几粒红珠,一动就轻摇。   这是……云乘月目光一凝。   良久,她轻轻闭上眼。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你继续说。”   严伯舟的一生,堪称顺风顺水。   他五十九岁成为通玄境修士,又成为岁星星官,光耀天下。而他本人不慕荣华名利,只一心修行,于是深得先帝信任。   但这样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心结。   大约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严伯舟喜欢上了一个人。那是白玉京里的大家闺秀,自幼体弱,不能修行,却是个锦心绣口、琴棋双绝的才女。   他自己也知道岁数差得太多,太过荒谬,因此连说都不敢说。   其实,他是大修士,外貌一如二十许,又人品端方、俊秀文雅,加上一心向道,一辈子连个绯闻都没有。这样的君子,谁家都愿意和他结亲。可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觉得自己岁数太大,配不上人家。   何况那位小姐有未婚夫,还是当时的王爷。人家岁数相当,门当户对,他去掺和什么?   因此,就眼睁睁看着那位闺秀出嫁了。他只会在深夜偷偷画像,画好了又烧。   没过几年,那位王妃死了。是坠楼死的。据说是中秋登高赏月,被风吹了,一时头晕没站稳,才从楼上摔下来。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一尸两命。   当时为了这事,王府将王妃身边人全部杖毙,又厚厚地安抚了王妃的娘家。   谁都知道王妃体弱,出这样的意外也不算惊讶。简单的悲伤过后,这事就算了。   可严伯舟不想算。   他觉得那不是意外。   “为什么?”云乘月问。   “因为……”   小童迟疑了一下,大约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大人的秘密。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因为大人曾经为王妃调理身体。大人原本就是因为给王妃治病,才、才喜欢她的……后来,王妃出嫁前,大人甚至将自己的本命书文分出一半,把王妃的经脉重塑了一遍。”   “本命书文?”云乘月吃了一惊,摇摇头,“他也太拼了。这么做,他自己会有丹田毁损、识海破碎的风险,说不定当场横死。而且那书文也可怜,明明有可能像你一样成精,却被主人剖成两半。”   小童睁大眼,不赞成地看着她,却又不敢说什么。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书文,是绝不会说大人坏话的,哪怕,哪怕他其实也偷偷可怜过那枚本命书文……当年,那枚本命书文好厉害的,如果是它留下来,一定比自己厉害很多吧?   他悄悄叹了口气,继续说。   “那之后,大人元气大伤,闭关了好几年。可大人很高兴,说从此之后,王妃会身体健康,还能试试修行。”   严伯舟计划得很好。   所以,当他出关后,听闻心上人坠楼死去,怎么能信?   那段时间,他待在飞鱼卫的档案室里,没日没夜地翻看案卷,又成天地去王妃坠楼的地方察看线索。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梅花簪上。   那支簪子据说是成婚当天,王爷送给王妃的。王妃天天戴着,从不离身。她本就体弱,婚后用无数珍贵药材养着,身体却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严伯舟想,怎么可能?   他分出了一半的本命书文,王妃怎么可能反而更加体弱?   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吸取她的生命力——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锁定了那支梅花簪后,他也自然而然怀疑上了王爷,乃至怀疑上了……   可没等他进一步展开调查,他就遇到了偷袭。   “偷袭?”   “对,偷袭!”小童愤怒起来,握紧了拳头,脸也涨得通红,“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白玉京,就在司天监里!大人明明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突然就倒下来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小童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枚“文”字,根本不具备战斗的能力,只能待在严伯舟识海中干着急。   他只知道,严伯舟用出了所有的书文。   可最后迎接他的,却是一片黑暗。   他知道,识海黑暗就代表主人死去了。   作为一枚不算强的书文,他原本也该消散,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从严伯舟的识海中拉扯出来,放进了另一片黑暗中。   之后,他变得神思迷蒙、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知道时间经过了很久很久。   等他再度恢复神智,就是见到一片剑光袭来,赫然是要杀掉他——就是云乘月的剑光。   他也忽然发觉了自己在做什么,竟然是在抽取别人的生命力!他简直吓傻了。身为严伯舟的书文,他从来严于律己,追求一个坦坦荡荡,绝不做阴谋害人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吸取别人的生命力?   他又害怕,又沮丧,又惊恐,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等着被人杀掉。   说到这里,小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成了个害人精,我对不起大人,我不配当大人的书文。云前辈还是杀了我吧,我要追随大人,呜呜呜……”   他哭声震天,哭得“梦”字都连退好几步,受不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如果它有耳朵的话。   “别哭了。”   云乘月蹲下来,伸手捏住小童的脸颊,往两边拉扯。这个动作成功地止住了小童的哭泣。他呆呆地看着她,两道鼻涕落了下来。   “好啦,把眼泪鼻涕擦干。”云乘月无奈。这孩子傻乎乎的,让她不自觉想起当年带孩子的经历,那些师弟师妹也不少都傻乎乎的,上一秒还咋咋呼呼,下一刻就呜呜哇哇,非要给塞颗糖、讲讲故事才能好。   “如果我没猜错,你还有机会最后见你的严伯舟大人一面。如果你不哭了,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说。   “……云前辈?!”   小童惊呆。   一直凑热闹的“梦”字也来了精神。它放下尾巴,一屁股坐在小童头上,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我也要去!   它这样说。   云乘月点点头,又对小童说:“不过我只有一半的把握,也可能你到时候见到的是别人。这我不能保证。”   “我,我我我我……”   小童结巴了好一会儿,自己又着急自己结巴,干脆用力一拍自己的脸,才把话说出来:“我去,我要去!云前辈带着我吧,我,我……我以后为云前辈做牛做马,我什么都做,不过害人的事我不做的,我我我……”   【获得黄色情感,“文”字的激动】   【谁说书文没有感情?只要有灵识,万物都能有感情。现在,听了你带来的消息,“文”字非常激动。它喜出望外。如果你之后能满足它的心愿,它会献出更加强烈的情感。】   【应用之后,能加快新剑凝聚速度】   小童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感激的话。   “停——停停,你这小身板能做什么呢?”   云乘月失笑:“现在别闹,我要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等过几天,到了我觉得合适的时候……”   “到了合适的时候?”小童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   “我们就去白玉京的星祠内部,看个究竟。” 第189章 京城星祠(1)   ◎在黑暗的地下◎   事情的脉络, 云乘月已经大致搞清楚了。   庄梦柳拿走了太清剑,凭借太清剑的能力给自己续命。   然后,他不知道抽了哪根筋, 决定养神鬼。于是,为了长久活下去, 也为了饲养神鬼,他制作了许多太清剑的分身,散布天下,不断吸取他人的生命力。   今日的大梁也好, 以前灭亡的朝代也好, 都只是庄梦柳生存下去的工具。   云乘月的梅花簪也被他拿走。她有些怀疑,梅花簪是被他做成了太清剑的分身, 就像那些护身蝉一样。那支簪子是她常年佩戴,被生机灵气浸润,不仅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还和太清剑天然亲近。也许, 他就是利用梅花簪来控制太清剑?   可他为什么要把梅花簪赐予王妃这样的普通人?   信息太少,没有答案。   云乘月暂时放下疑问。   总之,想办法杀了庄梦柳就行,这才是核心。杀了庄梦柳,一切好办;不杀庄梦柳,就算千辛万苦找出了证据、扔在阳光底下,也无法可想。   接下来的几天,她照常白天练字、出门闲逛、收集情感之力, 抽空和杜敏等人联络, 晚上休息, 养精蓄锐。   直到这一天晚上, 云雾重重,遮蔽了岁星网的无数“眼睛”。   云乘月知道,时间到了。   ……   “云前辈,该起床了。”   云乘月一睁眼,就见到一团瑰丽缥缈的雾气。是“梦”字的尾巴。   要不是“生”字坐在旁边,牢牢拽住了它,它能扑到她脸上。   “文”字化成的小童坐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从下午开始睡觉,叮嘱他准时叫她起床,现在他果然一分不差。   他不是云乘月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书文,却是最喜欢保持人型的。通常来说,书文都更喜欢保持本身的样子,因为形状就是法度,而法度也是书文的一部分力量。   她撑起身,看了一眼天色,顺便把“梦”字抓回了识海。“生”字来往她脸颊蹭了蹭,也回去了。   她问:“什么时候了?”   “刚敲过酉时的鼓。”小童乖巧地回答。   差不多了。   “你到《云舟帖》里藏着。”云乘月嘱咐道,“等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小童点点头,化为一道嫩绿的光,倏然消失。   【获得黄色情感,“文”字的崇拜】   【他觉得你很厉害的样子,说话干干脆脆的也很厉害,因此有些崇拜你。】   【虽然是黄色情感,但没什么大用。可以给其他情感当高级养料。】   云乘月:……   这孩子有点太容易相信别人了罢?   她拿上剑,对着通讯玉简点了点,又等了一会儿,收到确认的讯息后,她才出门。   是冬天,夜色已经铺开,远远能看见灯光亮起,还有喧闹乘风而来。   邻居家正好也在锁门,看样子要出去。一照面,两边都愣了愣。   那是一对老年夫妻,手里牵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穿得一模一样,只有帽子是不同颜色。   这是她在朝暮巷的邻居,时常碰面,也时常打招呼。   “江婆婆,赵爷爷。”云乘月笑道,还冲小孩子挥挥手,“琴儿,明儿,你们好。”   那对老年夫妻也连忙一笑。其中的老奶奶很热情地问:“云姑娘,吃晚饭了吗?也出门逛呢?”   “是啊,看热闹去,也买些点心,就当晚饭了。”云乘月说。   两个孩子听见了“点心”两个字,连忙拍手:“买点心,买点心!”   “买,买——你们两个小馋猫!”老俩口笑呵呵地哄孩子。江婆婆又回头叮嘱她:“云姑娘,也不好总拿点心当晚饭的。你一个人住吧?要不今后来家里一起吃饭!”   云乘月婉拒了老人的好意,但老人很坚持,她只好说“下次一定”。江婆婆才满意地点头。   临走前,云乘月瞧了他们两眼,没在他们身上看见护身蝉,也没感觉到类似的气息,就放下心来,又客气了几句,就此分别。   江婆婆还在她背后挥手:“哪天有空,云姑娘来家里做客呀,我叫孩子表演背书给你看!”   两个孩子双双一愣,再双双扁了嘴。   “好的,好的。”云乘月只能点头。   江婆婆殷勤道:“一定来啊!还能叫老头子做炸酱面,他做这个可好吃!”   “好的好的。”   云乘月一边点头,一边走开,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江婆婆长长地“哎”了一声,又叮嘱一句:“云姑娘一定来啊!”   等云乘月终于上了车、离开朝暮巷,赵爷爷才挠了挠脸颊,问:“阿秀啊,你干什么对云姑娘这样热情?”   她对其他邻居也不见这么好啊——对他都没这么热情!赵爷爷有点心酸。   却见江婆婆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当了两个月邻居,你还没看出来吗?”   “啊?看出来啥?”   江婆婆语重心长:“你看,她腰间挂了两把剑,必定是修士,对不对?”   赵爷爷点头:“是啊,第一天就看出来了。”   江婆婆又道:“我呀,可是专门托人问了!能用两把兵器的修士,水平都不差!”   赵爷爷有些怀疑:“真的?可云姑娘看着年纪轻轻……”   “年轻怎么了?据说那些大修士,一个个修行几十年、上百年,看着也还是年轻呢!我悄悄问过芳草街的老赵——老赵那姑姑知道吧?第二境的修士!”   赵爷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江婆婆就继续说:“我送了他一串粽子,专门让他姑姑来看了一眼,你猜怎么?赵姑姑说,云姑娘修为高深,她一点看不透呢!”   赵爷爷瞪大了眼睛:“哦!”   江婆婆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还听说,上个月,城东一户当官的人家出殡,有人打起来了,其中一个还是来头很大的朝廷命官。你猜是谁阻止他们的?”   赵爷爷倒抽一口气:“难道是……”   江婆婆郑重地、缓缓地点点头。   赵爷爷将抽的那口冷气长长吐出。   “那可真是,那可真是……”他砸了半天嘴,突然反应过来,“那,云姑娘住我们隔壁,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能有什么麻烦?和朝廷命官都对上了,一个月了,你看云姑娘有事不?我看,云姑娘不光修为高,来头更大!”   赵爷爷迟疑起来:“这听上去不怎么可信……就算是真的,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傻呀?”   江婆婆恨铁不成钢:“你想,咱们的琴儿、明儿正读书认字,要是能有厉害的修士指点着,将来还怕没出息?咱们要是能和云姑娘处好关系,得她照拂,还用担心什么?”   赵爷爷那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本能地抗拒:“可……”   江婆婆却很有决心。   “你啊你!不去拼一拼当个修士,一辈子难安稳呀!你想,井水街的牛家一样,当哥哥的读了书、有了修为,去当个守城兵,做妹妹的就不读书、沉迷什么种花……前不久还听她爹娘吹嘘说女儿给贵人做工呢,这下可好,人死了都没个说法!哭瞎了眼有什么用?你说,但凡她那闺女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修士,敢这样草率?所以说,什么都不如自己有本事的好!”   “咱们老了,没指望了,可琴儿和明儿这样小,你忍心让他们一辈子没出息?”   江婆婆的嘴像个炒豆子的锅,“噼噼啪啪”往外倒,倒出一些不忿和唏嘘,也倒出无尽的庆幸,还有些优越——还是自己有见识呀。   “——也是这个道理!”   赵爷爷也明白过来,并且感到佩服:妻子真是一辈子聪明能干,是他比不了的!他咋就看不出这许多细节,也想不到这许多?   “奶奶,爷爷——看灯去,看灯去呀!”   他们两人说了太久,两个孩子都等急了,拉着他们要走。老夫妻俩赶忙哄着宝贝疙瘩,暂时也忘了刚才的盘算,和乐融融地往外走。   “是该走快点儿,走快点儿。”   江婆婆嘟囔着。   “听说晚上有人在私下卖铜蝉,只要七成价格呢——七成!多么划算!我们买两个,给琴儿、明儿一人一个,就再也不怕什么死灵、半死灵啦!”   “是,是。”   赵爷爷是很相信妻子这包打听的本领的。他连连点头,也笑呵呵的。   而两个孩子一无所知,只顾着看晚上的风景。多么好看哪!从前晚上连门都不许出,可现在竟然能看这样漂亮的景色,要是爷爷奶奶心情好,还能买上两块糖,就更让人开心了。   日子是这样好,一定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吧……   在这个灯火流动的夜晚里,在无数笑声或吵闹声里,白玉京中的每一个人,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   每个人都这样想——除了云乘月。   她现在只是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   【获得蓝色情感,江秀秀的算计】   【这名一生精明的女人,现在看中了你。她觉得你是很好的邻居,如果能多指点一下她心爱的小孙孙,那你可以晋升为最好的邻居。她准备和你搞好关系。】   【没什么用的情感,可以作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这江婆婆还怪可爱的。   她在巷子口站着,等云清容的马车。今晚的计划要用到云清容的车。   可是云清容迟迟没有露面。   奇怪,云清容很看重她的工作,向来准时,今天怎么迟到了?   云乘月看了好几次天色,这才等来熟悉的“哒哒”声。   “到了,到了……这里!”   驾着马车的云清容向她招手,声音有些沙哑,提也提不上去,反而漏了几声气音。   等她离得近了,面容被灯笼照亮,就能看见她有些焦黄的脸。不过几日不见,她竟清减不少,面颊也凹陷了点。   这幅样子……   云清容驾车到了她跟前,竭力做出精神的样子,说:“上车吧。”   这么明显,看不到也就算了,看到了不能不管。云乘月叹了口气,伸手摊开:“拿来吧。”   云清容一愣:“什么?”   “蝉。拿来。”见云清容还不动,云乘月以为她没听明白,又增加描述:“就是三清阁拿来卖的,铜蝉三十两一只,另外还有银蝉、金蝉的那个护身符。”   云清容总算有反应了:“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可你怎么知道我有?”   怎么知道?看你眼窝发黑、面颊消瘦、脸色发黄,一副熬夜大半个月的模样,猜也猜得到了。   可云清容却露出喜色:“是不是你也看出来,我修为增加了?”   云乘月:“……什么修为增加,我只看出你气色不好,你自己没发现?别带着那蝉了。”   云清容笑起来:“当然发现了,可这是因为我修为增加,身体一时不适应。等适应了,就好了!我专门去询问过的。和蝉没关系,你别误会。那确实是个好东西。”   云乘月蹙眉。她也看出来,云清容的修为确实增加了。短短两三天,她就从第一境后阶到了第二境初阶,周身气息凝练,算是个很不错的凝神修士了。   可是哪儿来的免费午餐?大部分人拿了蝉,会慢慢地、隐蔽地衰弱,但也有一部分人十分倒霉,会被大量抽取生命力,暴毙而亡。而像云清容这样,短时间内被给予了大好处的……不会死得格外凄惨吧?   云乘月劝她:“祸福相依,别信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事。”   云清容敷衍地应了,显然没往心里去。   明明受了损,却只瞧着自己得利的方面,坚信这是利大于弊……她想要去问问陆莹,是不是骗子之所以屡屡得手,就在于被骗的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云乘月看出来,云清容现在不会交出蝉。就算她硬抢,她也会想办法再弄一个回来。   算了,悄悄改造吧。   云清容的蝉里倒没有藏着什么书文,而云乘月已经把“斩死为生”用熟练了,很轻松就完成了改造。   但没想到,云清容又有些炫耀地说:“商行买了好些蝉备着,我们不必自己花钱,就可以轮流佩戴。我才戴了几天,就有这样的效果,我琢磨着自己去买一个。”   轮流?那如果云清容戴了别的蝉……   云乘月扶额。   她只能说:“这样好了,如果你之后有什么不舒服,需要求助,可以找我。”   云清容一怔,下意识反驳:“有护身蝉在,我可不会有事……”   “我是说假如。”云乘月打断她,上了马车。在交错的瞬间,她心血来潮,又侧过头,在云清容耳边低声说:“等灾难降临时,你可以寻求照天教的指导。”   “照……?”   云清容愣住了。   云乘月却已经说:“走吧。”   “哦,哦……好。走了。”   云清容转回头,暂时放下疑虑。   不知不觉,她又咳嗽了两声。应该是风邪入体吧?冬天着凉,确实有些难受……她晃神了片刻,只依靠本能举起了马鞭,驱赶马车前进。   不行,要集中精神……   她使劲眨眨眼,再晃晃头,试图将精力集中在道路上。   这时候,她听见云乘月说:“等到了星祠之后,不要停车,围着城中心慢慢走,我要多逛一逛。等差不多了,我会说一声,我们再回来。”   这个要求着实有些奇怪。她不是去星祠么,怎么又成了到处闲逛?   但云清容没有多问。身体的疲惫传染到了精神,令她思维凝滞;她现在还能驾车,没有将车赶到两边的沟渠里,已经很努力了。   有些难受……   不过,过几天就好了……三清阁的官员说过,过几天,等身体适应了新的修为,就好了。   带着这样的憧憬和信任,云清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驾着马车,往这座城市的中心驶去。   ……   马车内。   云乘月最后看了一眼云清容的背影,摇摇头。她吹出一口生机灵气;那白气悠悠而飞,附着到了云清容身上。   这算是一道保命符,能暂时护住云清容,不让她生机流失。   就算不看血缘,她也是个很称职、很努力的驾车娘子呢。   做完了这些,云乘月才关上车帘。车窗也没开。车厢里剩了一豆烛光,随着震动而颤抖。   她的影子投映在车厢壁上,也一晃一晃。   晃着晃着,她的影子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她。   也确实有两个云乘月坐在车厢里。她们相对而坐,有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挽发,连眉目间一点疏懒也完全相同。   但随即,其中一个“云乘月”就面露幽怨。她缓缓眨动眼睛,长长睫毛映着无数忧郁,又掩映着些许期盼;她就这样面带哀求地坐着。   云乘月扶额:“你不要用我的脸做这样的表情,我会以为是自己负心薄幸,抛弃了我自己。”   另一个“云乘月”更加哀怨:难道不是?   这是“梦”字幻化而出的人。   “梦”字是千年古文,早就有了灵识,能自由幻化人形。它今晚原本很想凑热闹,很想跟着主人,去京城星祠内部一探究竟。它可好奇“文”字的主人了!多好呀,还能见到自己死去的主人……它就见不到自己的前主人。   可现在,它竟然要被单独留在这辆马车上,呆呆坐着,坐好久好久,还不能下去逛逛!   那还不如待在主人识海里,至少那里广阔又漂亮,还有其他书文小伙伴作陪……   “梦”字越想越伤心,简直要哭出来了。它扁起嘴,身形边缘虚化,变作薄薄的彩色霞光,恍如仙子,非常好看。   云乘月无奈,哄了它半天,又许诺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并夸奖它如何能干、这任务只有它能胜任、没有它她可怎么办……   才算把“梦”字哄开心,愿意老老实实待在车里了。   云乘月又拿出几本话本,还有很久没听的说书玉简,说:“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你慢慢看,当消遣。”   “梦”字好奇起来。它是见过主人看这些的,不过自己没怎么瞧过。它拎起一枚说书玉简晃了晃,放在耳边。它是书文,不需要逐字逐句听,靠近了就能接收信息。   很快,它眼睛亮起来,喜滋滋将其余说书玉简收拢在怀里,再望着云乘月,冲她挥挥手,意思是:好了,快去吧,我要听书了!   【获得蓝色情感,“梦”字的兴奋】   【古老的文字第一次接触今天的故事,它觉得好听极了、精彩极了,甚至有些怪你,怎么不早点拿出这样的好东西!】   【没什么用的情感,应用之后可以作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云乘月:……   早知道直接塞给它玉简就好了。   她没好气地拍拍“梦”字的头,下手却很轻。她说:“拿来。”   “梦”字正翻一册话本,头也不抬,只有一层彩色灵光从她身上泛起。那光如一层绸缎,泛着天青、石绿、瑰粉、娇红……   如同将世上所有美好的颜色都涂抹上去。可再看两眼,却又会感觉这些色彩都是虚幻、都如流水,总归是空。   这是“梦”字的意趣——如梦似幻,繁华若梦,最后都是空。   这层“绸缎”覆盖到了云乘月身上。   霎时,她整个人消失了。   但她还在车中。她张开双手,向下沉去。   她已经走过一次白玉京的下水道,并花了点时间摸清主要道路。现在,她裹着梦幻的纱衣,化为一道轻柔缥缈的雾气,再次沉入了底下。   天空中群星烁烁。那是岁星网,也是无数只眼睛;他们当年修筑的防御工事,而今早已成为皇帝的耳目。   飞鱼卫一直在监视她,但那只是表面把戏。真正的监控,来自天空,来自群星,来自那密密麻麻的璀璨的凝视。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甚至还打晕了飞鱼卫,仿佛她真的很在意这些暗哨。   而在地下,是星星的盲区。   白玉京的下水道修筑得极其宏大。尤其主城区的底下,道路纵横交错,阴冷潮湿,并不如西城那般脏乱。   “梦”字给了她隐身,也给了她一定的变化身形的能力。但本质上,她还是一个人,而不是真正的雾气,所以她保持谨慎小心,没有碰到任何一处墙壁。这里到处都埋藏着阵法,不能轻易触动。   她在往星祠的方向而去。   老鼠、蟑螂……这些生物也在这里生存。甚至还有不少人类。她惊讶地发现,这里并不冷清,反而挺热闹。   角落里有人在做交易。她疾飞而过时,听见他们的碎语:   ——市面抽税真是太凶狠了……   ——最近税又加上了……   ——朝廷又不打仗,做什么这样掏我们的钱?   他们在抱怨最近的税费。   云乘月知道那些钱去了哪里。多半是用来铸造三清阁的护身蝉。资源又不是凭空生出,这里突然多了,那里就必定少了。   如果她能等,也许会等来一个王朝的缓慢衰亡——可是,她不能等。薛无晦也不能等。还有如徐冰花一家、如云清容……如许许多多为庄梦柳的生命买单的人们,他们不能等。   她要抓紧时间。快一些,再快一些……   就是这里!   她来到了京城星祠的正下方。   在黑暗中,她抬起了头。穿过沉沉黑暗,她听见了钟声和鼓声。那从地面传来的声响,让地下的世界也微微震颤;她还听见了人们的欢呼,听见了白玉京星祠隆隆上飞的声音,听见了朱雀星官高亢的嗓音——   就是现在。   足尖点地。那里有一潭积水,也正好是阵法的死角。   她眼里有书文陈列,识海中也有书文如燃烧般发着光。《云舟帖》里情感共鸣,沉睡的新剑再次醒来。   全部的力量,都聚集在她脚下,聚集在那足尖一点。   然后,一跃而起!   先亮起的是“光”字,光耀如矢,刺破黑暗;   继而是“刺”字,穿透冰凉而坚硬的泥土,穿透人造的青石砖;   生机书文则浸润她的血肉,也笼罩在每一枚书文上,保证形神不散,让力量如水生生不息;   而“梦”字借给她的光辉,则掩盖了每一丝力量的痕迹,和每一缕声音。   她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白玉京核心之地的土地,却仿佛一只幽灵,连一粒沙都未曾惊动。   她仅仅是穿过这一切。   穿过黑暗,穿过土地,穿过无数灯火;群星在闪烁,一只又一只眼睛在闪烁,但白玉京星祠的阴影完完全全笼罩了她,也遮蔽了星光的窥探。   她藏在阴影之下。   然后——倏然没入了那片阴影。 第190章 京城星祠(2)   ◎“我是来杀你的”◎   她没入阴影, 撞上了星祠的防御阵法。   大梁在每一座城市都修建了星祠……不,不如说,大梁的每一座重要城市, 原本就是围绕星祠而形成的。   这样重要的建筑,当然会有精心构建的防御阵法。而白玉京的星祠是岁星星祠之外, 最重要的核心,它的防御阵法庞大又复杂,修为不够的修士如果直视一眼,都会当场晕厥。   这样庞大的工程, 无法轻易推翻。也就是说, 庄梦柳还是沿用了他们的工程。   因此,云乘月敢肯定, 这座大阵还是千年前修建的那一座,也就是薛无晦亲自监修的那座。   可问题是,庄梦柳更改了核心书文。   薛无晦选用的核心书文, 是一个“镇”字, 取镇守河山、天下永定之义。云乘月在撞上来的一瞬间就尝试过了,现在的防御阵法,用的不是这个字。   那会是什么字?   思考之时,云乘月已经直面了阵法。这一瞬间,无数信息撞进了她脑海中,她仿佛同时看到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生发万物死去四季更迭……   一整个世界都被塞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   “梦”字的霞光迅速附着其上,如一张轻柔却有力的网,兜住了那瀑布一般的讯息, 也防止阵法察觉异常、发出警报。   云乘月的大脑得以喘息。   她不知道阵法的核心。所以, 现在她要硬生生从阵法中找一条路出来。   也就是说, 她要在没有权限, 而且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通过这座防御大阵。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找到防御大阵的核心书文。这和当年乐陶水府中的考验有些相似,却又有不同;前者她面对的是一个书文幻化出的景象,可在这座阵法前,她面对的是无数叠加的书文,而她要厘清它们的架构,抓住最核心的那一个!   这很难。   但要侵入星祠,她必须这么做。   她凝神观察。   与此同时,阵法的信息依旧在震荡,就好像巨大的瀑布不断下落。瑰丽的薄纱扩大、再扩大,可很快,它有些力不从心了。   云乘月感到灵力疯狂燃烧,身体最深处的力量都被压榨出来。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必须在十秒之内破解阵法,否则就会被阵法击溃。   时间太短了。   就在这个时候,《云舟帖》动了。   书帖展开,放出了一缕缕情感。迄今为止,云乘月积累的每一缕情感都腾飞起来,化为了她的力量。   黄色的情感融入灵力,补充了她的消耗,也让书文的力量直接翻倍;   白色情感融入她的身体,让她神思更敏捷,也让她的身体更加强韧,能以更小的消耗释放出同等强度的力量;   蓝色情感沉默地支持前两者,让它们的功效放大;   仅有的三缕红色情感则冲锋在前,杀气腾腾,蛮横地将大阵倾斜的信息压制回去。   无数的情感,每一缕背后都有一个人类的嬉笑怒骂。云乘月忽然感到,她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有其他人在她身后,虽然他们并未意识到,但他们也在支持她,在为自己的生存努力。   ——万物向死而生,自然更加奋力求生。在死亡的阴影前,生命才如此可贵。   这是很久以前,老师曾说过的话。那时他们经过一片战场,战斗已经结束,活着的人在清理尸体。老师也走在其中,弯腰一个个搜寻活人,救治伤者。   很多人都很痛苦,呻吟、喘息,甚至有人哑声求他们帮忙杀了他,好结束这份磨人的疼痛。但老师都拒绝了。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弯下腰,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去搀扶、去治疗。夕阳里,夜色下,她的背影那样高大,又那样温柔。   她告诉他们,也告诉她:要活着,要竭力活下去,生命最可贵。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老师?云乘月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突兀地回忆起那个场景时,有一种冥冥的醒悟升起了。   白玉京的星祠,是用来做什么的?是守护皇城吗?   那么,它的防御阵法核心,会是“守护”一类含义的字么?   守?护?圈?   云乘月都尝试去看,也确实都看见了,可它们只是这座阵法的一部分,并不是核心。   不……   好好想一想。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的直觉肯定抓住了什么,才会突然提供一段久远的回忆;也可能是老师在天之灵,冥冥之中看顾她,提示着她什么。   是什么?   生命,向死而生,可贵……   生?死?存?亡?   不。同样都有,也很重要,可是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   庄梦柳如此渴望生命、渴望长生,不惜骗走太清剑,不惜背叛他们所有人,不惜有负天下百姓,也要苟延残喘活下去。   这样一个珍爱性命的人,会在京城重地的星祠上,选一个什么字来充当防御核心?   时间一点一滴经过,力量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纵然有书文的全力支持,纵然有众人的情感作为补充,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枯竭。再过大约三十秒,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   会失败吗?没关系,她也算到了失败的可能。如果失败,“梦”字会来接应她,不至于触发大阵的警报。这次尝试仅仅是不成功,并不会让她损失什么。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了。这是力量耗尽的表现之一。   也许是因为这点模糊,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很久之前的场景。是在太苍山脚的书院里,她在给师弟师妹们讲故事,桃花的花瓣落下来,她在和他们讲……   ——大师姐,我想问个问题,你别生气……你总说老师是很厉害的人,可自从我来到书院,只是见到老师病弱的模样。老师究竟厉害在哪里,是她以前有很强的剑术么?   这个问题是谁问的,是毛必行吗?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一天大家都在,庄梦柳也在。他似乎是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专注地、含笑地听着。   于是,她就讲了很多老师的故事。那一天她一定也讲了那个战场上的故事,讲了老师说的话,讲了她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记得那个场景……   为什么?   她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记得那个场景?   一定是因为,她刚才没有想全。那一天老师还说了什么,在“生命可贵”之后,还说了什么。   老师当年……老师当年,到底还说了什么?   ——要活着,要竭力活下去。生命可贵。   ——可是,这位大人,活着太苦了,太苦了啊……   ——那也要活。   ——可……   ——哪怕一辈子都看不见改变,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改善,也要竭力活下去。因为……   因为……   她想起来了。   模糊的意识里,老师的背影再次出现。她映着太阳的方向,纵然那只是一轮即将没落的残阳;她留给她的是一道背影,庄严、肃穆,却又温柔坚强。   记忆中的老师向那个人伸出了手。   现在,时隔千年,云乘月也在怔然中伸出了手。   不知不觉,她们两人的身影似乎重叠了。她在思想中溯回了时光,直抵从前,站在了老师当年的位置,也许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老师的想法。那是仅靠语言无法传递的感受。   老师说,因为……   云乘月张开口。   “……因为,人类是只要怀抱希望,就能绵延不绝的存在。”   ——希望。   她伸出的手,也同时抓住了一道光。这是一道金红色为主、夹杂着无数火彩的钻光。当她没有看见它时,它丝毫不起眼,仿佛压根儿不存在;可当她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它就变得耀眼、灿烂、不容忽视。   就像是……   光芒化为两个文字:希望。   就像“希望”这个词的含义一样。   “抓住你了。”   云乘月清醒过来。她微笑,眼角却有些泛红。   她捏住它,攥紧它,将它的光芒牢牢掌握。也就在这时,原本庞大的压力消失了;她顺利地切入阵法,如水流入海,轻盈地流入了那片黑暗。   她进入了星祠内部,如预想一般悄无声息。   没有任何人发觉,除了……   星祠的高台上,朱雀星官振臂欢呼。   水幕背后,依旧坐着辰星。但太子没有来。太子忙于监国,或说沉迷监国,正在玩他的朝政游戏。   辰星安静地坐着,只是忽然扭过头,看向岁星之眼。   岁星之眼——这口井静静地立在那里。古朴,幽凉,如大地之眼,也如跌落的星星的尸体。   辰星知道,那口井可以联络天上,也能深入星祠内部。当她需要喂养这星祠内部沉睡的怪物,就会将人从井里扔进去。这样看的话,这井又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嘴。   她为什么忽然注意这口井?   辰星也说不明白。就是一刹那,她心意波动,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仿佛是……有什么和她深切相关、至关重要的东西,进入了那片黑暗的禁地。   她有些心神不宁,也有些迷惘。可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要进去看看吗?   ……不,还是算了。她必须监督太清剑。   她回过头,继续注视着太清剑带来的盛宴,注视着那些为了太清令而狂欢的人们。他们都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正感激涕零、正心怀侥幸。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被投入这口井,将血肉供奉为黑暗的食物,他们还会这样高兴吗?   辰星这样想着,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银镜。   如果那个人还在就好了……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   她脑海中闪过了云乘月的脸。   岁星……   不,不对。她怎么可能依赖她?要依赖也是依赖陛下。   一定是她出了某种问题。不能想,不能想……   ……   黑色的、无尽的汪洋大海。   这是云乘月见到的景象。   星祠只是一座建筑,虽然宏伟,可空间终究有限。可是进了这内部,就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而这天地之间是海,且只有海。   哗啦——   她甚至能听见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除了上下,左右四方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云乘月凌空而立,四面看看,忽然远远见到了一点光芒。   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听说在很深的、阳光无法抵达的海洋里,生活着一种会发光的鱼。它们在前额伸出长长的触角,仿佛一根鱼竿,而鱼竿末尾就是一点光芒。   这点光芒会吸引迷路的小鱼迎头赶上。当它们好不容易抵达光芒,才会发现那不是光明,只是诱饵。在光芒背后,是面目狰狞、没有眼睛的怪鱼。但是已经晚了,迷路的小鱼会被捕猎者一口吞掉。   现在,她看见的光芒也会是捕食者的诱饵吗?   云乘月思索了片刻,决定先掏一瓶元灵丹出来吃掉。她出门什么都可以不带,补给必须带够。   调息片刻,等力量完全恢复,云乘月又掏出一辆飞舟。这还是胡祥师兄送她的,是感谢她在罗城救了人,据说是胡师兄十年磨一剑的得意之作。   云乘月不知道这飞舟具体好在哪里,只知道它外观简洁,类似一只两头翘起、有水波纹的梭子,每一根线条都优美流畅,行驶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速度随心控制,飞得又快又稳,还水火不侵,内部又能调节温度……   哦,这样一想,果然是样样都好的精品飞舟。   坐在飞舟上,云乘月向前飞去。飞舟自身有防御系统,但为了避免和星祠阵法发生冲突,她把飞舟的防御关闭了,还用“梦”的瑰丽覆盖了整座飞舟。   黑暗的大海静谧极了,只有浪涛声一次接一次,每次的间隔都一样。单调乏味。   云乘月往下看了一眼。   她什么都没做,仅仅是看了一眼,甚至还打了个呵欠。   又有点困了……攻破星祠防御阵法,终究是个费脑筋的工作。   但还得打起精神。   这样想着,她站了起来,一脚踏上船头。腰间的玉清剑和上清剑都回应了她,无需拔剑,就有剑风凝聚。   一切都很静,但空气悄然收紧。   近了。那点光芒越来越近,从一豆变成了一捧,继而是一片。她看清了光芒的来源——是烛火。   眼前出现了一座悬浮在半空的平台。那台面上铺得有砖,又放了桌椅、床铺,两侧还立着书架,书架上满满地摆了书。   书桌两边又各点了一盏灯,两盏灯都蒙着灯罩,上头绣得有雅致的。摇曳的灯火照亮了伏案写作的人。   那是一名男性,动作专注沉静。他着一身深蓝织白竹纹的道袍,戴小冠,侧面被灯火映亮,其人浓眉大眼,颇为英武。若非周身虚化,就与活人无异。   在他身旁,还有另一名男子,也是身形虚化的死灵。他约莫四五十岁,一身暗红官袍。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愁眉苦脸,时不时看看下方的黑色河流,又朝四面八方张望,心神不宁的样子和道袍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云乘月发现,她见过这名穿官服的死灵。   “杜大人?”   她选择出声。她还保持着拔剑的姿态,只是解除了“梦”的遮蔽。   “是谁?!”   杜尚德惊愕地站起身。   那名蓝白道袍的男子也讶然抬头。在望过来的刹那,他手中毛笔一颤,滴落饱满墨汁,重重跌在纸上。   “……妙音?!”   云乘月有些讶异,说:“你认错人了。”   男子一怔,面露恍然,歉然道:“是,我认错了,只是刚才那一眼……对不住。”他放下笔,略一拱手。似乎没有敌意。   云乘月并未放松警惕,只问:“严伯舟?”   男子已然平静下来,神色沉稳。他细细看了云乘月一遍,半晌才说:“正是。”   云乘月又看向另一位眼巴巴的男子,再问:“杜尚德杜大人?”   “是我……是我!”杜尚德激动起来,拱手做礼,“不知姑娘是……”   不待杜尚德说完,严伯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低声道:“嘘——不要吵醒它。”   哗啦……   黑色的海浪高了一些。   顷刻,杜尚德面色微变,那激动的神色淡去,换上警惕与一丝淡淡的恐惧。他不安地看向黑海,紧紧闭了嘴。   “跟我来。”   只见严伯舟转过身。他身前有影子波动,之后凭空开辟出一条小路。   他率先走进去,杜尚德紧随其后。   云乘月考虑片刻,也跃下飞舟,跟着前进。   在她走进那条小路后,入口就在身后关闭。那一直回荡的单调的海浪声,也听不见了。   “……到这里就暂时安全了。”   此处别有洞天。   一座四面来风的凉亭,放眼望出去是一片荷塘。初夏有花,花下有鱼;夜色正好,有月无星。   亭中有棋盘,还有一本卷着的棋谱。远处有灯火人家。一派富贵闲雅的景色。   可惜都是假的。   “这是我抽取一段记忆塑造的空间。能踏足的只有这片亭子。外面逛不得。”   严伯舟说完,又分别请她和杜尚德坐下。他温和道:“现在,还要请姑娘说明来意了。”   作为死灵,他周身却弥漫光明气息,好似雪山金照,冰冷清高,又坦荡纯粹。只在那光明之下,压着一点挥之不去的死意。   “我姓云,名叫云乘月。”她拱拱手,看向面露惊讶的杜尚德,“杜大人应当听过我的名字罢?实际我也见过杜大人,就在诏狱中。”   她简单讲了讲在诏狱的经历。   杜尚德听得双手握紧,面露茫然,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我是真的死了……我竟还抱着一点期望,想或许我只是魂魄出窍,还有还阳的可能……”   “老师呢?”他又询问卢桁,“老师可安好?”   待听到卢桁已经离开白玉京时,他舒了一口气:“离开就好,离开就好。近来京中气氛诡异,老师那人性情刚直,得罪过许多人,怕是会被落井下石。”   云乘月听出了些端倪:“杜大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杜尚德一怔,苦笑道:“惭愧,我生前一无所觉,死后魂魄被牵扯进来星祠,多亏严大人相助,才没让我被那黑浪中的怪物吞噬。”   “星祠本该是神圣之地,怎会生活着这般东西?再想到之前罗城星祠的谣传……不,现在我已经明白那不是谣传。”   杜尚德深吸一口气:“云姑娘,这星祠里关着的,是不是真是传说中的上古怪物——神鬼?”   “不错。”云乘月点头。   杜尚德和严伯舟对望一眼。   “那,那罗城的事,也真是神鬼……是有人故意放出了神鬼?”   “正是如此。”云乘月再次承认。   那两人再对视一眼。   杜尚德神色更加郑重起来:“那,我的死,还有严大人的死……”   云乘月注视着他们,不由自主露出悯然之色,轻轻点头:“我想,也是为了要喂养这神鬼。”   “杜大人听说过太清令吧?太清令之所以能实现种种奇迹,就是借用了神鬼的‘许愿-付出’之力,而两位的性命,还有许多人的性命,就是这奇迹的代价。”   两只死灵都面露怔忪。虽然有所猜测,可当亲耳听见事实时,他们仍然难以相信。   “那,那是谁……”   这句话一问出口,杜尚德就知道是自己太天真。谁能做到,谁有这样的权限,谁推行的太清令,难道还要问?   “他……他是疯了吗?”   好一会儿,杜尚德才吐出这句话。   和他相比,严伯舟却要冷静许多。他虽然也吃了一惊,情绪却大体平稳,甚至露出了一种深思的神色:“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想必修士的生命力,更要强悍许多,能够支付更庞大的愿望罢?而普通人的性命,虽然微小,却数量众多,加起来也很可观。”   他望向云乘月:“云姑娘有备而来,想必也有自己的目的。敢问,云姑娘想做什么?”   闻言,云乘月严肃起来。   她手搭剑柄,缓缓道:“严大人,贸然说这话有些唐突,不过……”   “我是来杀你的。” 第191章 借力   ◎又不杀了◎   “什么?!”   杜尚德再次瞠目结舌:“云姑娘, 这是为什么?严大人……严大人是个好人哪!”   云乘月依旧严肃:“不得不为。”   相比较杜尚德的抗拒,严伯舟仅仅是闭了一下眼,面露怅然。他没有问为什么。片刻后, 他点点头。   “是,是该如此。”   “……严大人?”杜尚德瞪圆了眼睛, 猛一下站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难道云姑娘也认为,死灵都该死?”   【获得蓝色情感,杜尚德的愤怒】   【屁股决定脑袋, 谁也不能例外。杜大人生前从未觉得“斩尽死灵”这事有什么不对, 可现在当他自己成为死灵,就明白死灵也有情感、有思想、有诸多不舍。他开始抗拒“死灵就该斩除”的想法】   【没什么用的情感, 可以成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云舟帖》中积蓄的力量又悄然壮大一分。   云乘月没有回答,只看着严伯舟。   “杜大人,稍安勿躁。云姑娘没有说错。”   严伯舟垂下眼, 又沉默了一会儿:“能否让我把这盘棋下完?这十局残谱, 我已经完成九局,还剩最后一局……”   云乘月立即问:“你还要多久才能下完?”   杜尚德忍不住愤慨:“云姑娘何必如此急切!莫不是杀了严大人,就要杀我了?”   云乘月眼神都没动一下,只道:“杜大人不必杀。”   “这……!”杜尚德又懵了,“这到底是何意啊?!那能不能也别杀严大人?”   “不行。”云乘月说。   “这……!”   杜大人一时憋在原地,搜肠刮肚地想着该说什么。   云乘月又催:“严大人,你还需要多久才能下完棋?”   “我……”   严伯舟呆了一会儿,忽然苦笑:“一年半载也解不出。罢了, 我原来也是怕死。明明死了一次, 却还是怕。”   他伸手制止一脸着急的杜尚德, 呼吸几次, 神情坚毅起来。   “好。现在请姑娘动手。”他的目光移到她脸上,眼神恍惚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冒昧询问,云姑娘……可是有一位先祖,名为妙音?”   云乘月摇头:“我和我母亲模样相似。我母亲姓宋,再往上倒是不知,听说是普通人家。”   “哦,哦,那……应该就不是了。”   严伯舟呆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云乘月轻咳一声:“严大人若是准备好了,就……”   “——不行!!”   一声小童的尖叫。   《云舟帖》一动,忽地凭空出现,“啪”一下展开,吐出了团嫩绿的光。那光“骨碌碌”滚出来,最后一跃而起,变成了个十岁模样的小童。   “大人——呜哇!大人!大人!云前辈,不要杀大人啊,为什么要杀大人啊——!!!”   小孩子的哭闹声异常尖锐,顷刻刺破了夏夜的宁静,连天空中挂着的月亮都颤抖起来。   “文”字扑上去,抱住严伯舟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并不影响他尖着嗓子嚷嚷:“不要杀大人!云前辈你是好人!你不要杀大人!!”   云乘月忍不住捂了捂耳朵。杜尚德后退一步。   连严伯舟都忍不住捂了耳朵。   小童这么一哭闹,倒是把他从恍惚中唤醒。“阿文……?”他试图叫小童,可那孩子哭得太过投入,根本没听见他的呼唤。他又叫了几次,还是这样结果。   终于,严伯舟失去了耐心。他板起脸,伸出手,抓住小童的后领心,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阿文!!”   “……嗝!”   小童被拎在半空,眼泪鼻涕一起挂着,还没忍住打了个嗝。   严伯舟:……   “……阿文,你能好好听我说话了吗?”他板着脸,“说了多少次,不许哭,不许哭。你是我观想出的第一枚书文,最有灵性,哪能这样动不动就哭。”   小童扁起嘴,很委屈,又努力忍着这委屈,只抽抽鼻子:“我,我担心大人……我好久好久没见到大人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我,我伤心……大人见到我,都不高兴么?果,果然,我不是大人最喜欢的书文,呜呜呜……哇啊啊啊!”   他又哭嚎上了。   云乘月更加用力地捂住耳朵,用眼神示意严伯舟:你家孩子,能管管好吗?   严伯舟看懂了这个眼神,很尴尬。他不是个擅长哄孩子的人,生前就不大会跟阿文相处,大部分时候就是让他在一边自己玩,现在他一个人待了这么多年,更加不会哄孩子了。   “呃,我,你别哭……”   “呜呜呜大人不要死!不要死!”   “可是我已经死了……”   “呜……哇啊啊啊啊!”   “这个,生死有命……”   “不要不要不要!反正大人现在还在,就不要死嘛——不要死!呜啊啊啊啊——”   严伯舟脑门儿上有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云乘月,一脸求助:云姑娘,要不你来?   云乘月凝视着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意思是:门都没有。   严伯舟:……   男人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来不想如此,现在却没办法了。他放下小童,整个脸冷肃起来,如冬日寒风。   “阿文,你若再无理取闹,我便剥夺你的形体,叫你不能再当个书文,今后你是要当精怪也罢,死灵也罢,都与我无关,不能再自称是我严伯舟的书文!”   “文”字当场愣住。   他露出惊恐的神情,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可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没见主人这样生气过。   好一会儿,他才发着抖,怯怯地说:“我,我不敢了……”   他退后一步,望向云乘月,脸上写满了哀求。他用力擤了两把鼻涕,自觉把声音捋清楚了,方才小声说:“云,云前辈……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大人,大人是个好人哪……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大人?”   云乘月没说话,只看向严伯舟。   男人苦笑:“是,我知道。我现在是死灵,有了怨气在身,力量反而比生前更加强大。我当年被投入这里,是要喂那被豢养的怪物。”   小童呆呆道:“怪物?是,是外面海里……”   “对,那片海里有一只怪物。很大,很大的怪物。”严伯舟的声音温和下来。他弯下腰,轻声解释:“那只怪物还在沉睡,还在吸收力量。等它醒来,就会吞噬世上的生灵,也包括你这样的小小书文。”   “如果让它吞噬了我……说不定它就会立即苏醒。”   “我死之后,魂魄在这里坚持多年。这期间,我见了无数人被投进来。他们的魂魄在那海域游荡,很快就被海水卷入其中,成了怪物的口中餐。”   “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所以……我绝不能让它得逞。”   小童呆了片刻:“大人这样强,不能杀了它么?”   严伯舟苦笑:“若是能够,我早就这样做了。可是……”   “可是,”云乘月接话,“严大人在这里待得太久,魂魄已经与那片黑海产生了联系,能坚持不被吞噬已经是极限。严大人无法攻击那怪物。”   “而杜大人情况就不同。杜大人新死,魂魄又被严大人护得很好,没有沾染黑海的气息,还有出去的希望。”   “啊……”   杜尚德这才明白过来。他看看云乘月,再望望严伯舟,又感动又惭愧:“严大人竟庇护我至此!我,可恨我修为不佳,没有丝毫作用!云姑娘,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老师曾言,云姑娘颇有一番际遇,或许还有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云乘月轻轻叹息一声:“杜大人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世上若事事能两全,又何来‘遗憾’二字?”   “不瞒杜大人,其实我结识了令爱杜敏,她心痛于大人之死,一心复仇。杜大人若是能够脱身,与她相见,她一定宽慰不少。对了,还有令堂,也是悲痛欲绝,令人瞧着心酸。”   “敏敏,娘……”   【获得黄色情感,杜尚德的盼望】   【他是新死之鬼,生前往事历历在目,亲情眷恋如何舍得?原本,他已经断绝了再见亲人的念头,可现在,你的一席话让他重燃希望。如果真的能够再见亲人,能够再和她们说说话,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回报】   【应用之后,可以略微提高新剑的凝聚速度】   如果不是死灵没有泪水,杜尚德恐怕已经泪流满面。饶是如此,他也还是习惯性地以袖掩面,身形起伏不停。   看着他的样子,严伯舟面上闪过艳羡。杜尚德还有挂念,还有希望,而他……却是再没有别的什么人可念着。   既然如此,死又有何惧?   想明白这点之后,他豁然开朗,为自己的忸怩、畏缩失笑。   “云姑娘说得对,我绝不能被它吞噬。我与这神鬼相持多年,渐觉虚弱,本就心中焦急。能见到云姑娘……是严某大幸。”   他向着云乘月一礼,郑重说道:“云姑娘,就拜托你了。”   “大人……!”   小童含着眼泪。   一旁杜尚德也放下衣袖,几度张口语言,却什么都说不出。   严伯舟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严肃地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也盯着他。以她来看,严伯舟神色庄重、眼神真诚,不是作伪。   她暗中松了口气,点点头,展颜一笑。   “抱歉,严大人,失礼了。”   她一拱手:“其实,我不是来杀你的。”   严伯舟愣住:“什么?”   小童惊喜:“什么?”   杜尚德呆愣:“什么?”   云乘月解释道:“刚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要探一探严大人心性,确认大人没有被神鬼迷惑,没有为虎作伥的打算。”   “只有确认了这一点,我才好做后面的事。”   “后面……何事?”严伯舟还没回过神,并怀有疑虑,“我被束缚在这星祠里,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那怪物的一部分。云姑娘,还是稳妥起见的好。”   他在委婉地劝她杀了他。   云乘月却摇头。   “我这人没有那杀自己人的爱好。要杀就杀敌人,杀好人算怎么回事?”   她摆摆手,望了外头一眼,眼中闪过杀意。   “更何况,我知道严大人当年因何而死。你生前想为那位王妃报仇,是不是?”   严伯舟一怔,黯然垂头:“我……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惜我先是持心不正,再是能力有限,终究没有成功。”   “那如果我给你成功的机会,会如何?”云乘月问,“如果你还有机会为她报仇,严大人,你想不想拼一拼?”   “……什么?”   严伯舟猛一抬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是一个人在努力,而是和一群人一起努力。严大人,你呢,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云乘月正色道:“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救你出去,也可以让你亲眼见证。”   “所以,你是否愿意?”   “见证——见证什么?”严伯舟不可置信。云姑娘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她知道她话语里暗示的……是谁吗?   他当年意识到真相的时候,几乎即刻就放弃了。能如何,还能如何?   也许他早已心存死志,才会轻易接受让她杀死自己。   他惊异地看着这位云姑娘。   “云姑娘,也许你其实不清楚,凶手是……”   “我知道。”她却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充满笃定,“所以我在邀请你,和我们一起见证凶手的覆亡。”   覆亡——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严伯舟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真的能做到……   他心旌摇荡片刻,不得不神往那个未来——可,真做得到吗?   他端详着这位云姑娘,目光落在她腰间佩剑上。那是玉清剑和上清剑,是明光书院的传承。作为书院门生,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所以,一个照面,他就相信了她。   能同时佩戴这两把剑的人,一定是明光书院钟爱的继承者。想到这一点,严伯舟都有些羡慕了。他当年也想争取这两把剑哪,哪怕只继承一把呢?可惜!   “云姑娘,你要如何做?”他忍不住问。   “我要借严大人力量一用。我在这里是外来者,如果贸然深入黑海,一定会被它发现。”   云乘月解释道:“但如果有严大人的力量,再加上我的‘梦’字书文,我就能深入海底,接近它。”   “接近?你要接近它……难道?”   严伯舟控制不住,眉心肌肉跳了好几下。明知不必,他却还是情不自禁压低声音:“云姑娘,你杀不掉它!”   “不巧……”   云乘月露出一缕微笑:“我已经杀过一只了。”   严伯舟愣住。   “罗城那只神鬼也很古老,还有些来历,比白玉京这只也不差多少……嗯,当然,这一只吃得更多,脑满肠肥,必然也更厉害。”   “什么,罗城的神鬼原来是云姑娘亲手杀的?!”杜尚德也吓了一跳,接着却眼睛发亮,“果真如此,那云姑娘当然杀得第二只!云姑娘,我也愿意将力量借给你,我要如何做?”   云乘月神情一滞。她扭头看向杜尚德,斟酌片刻,委婉道:“杜大人的话,稍后还请藏身于我的飞舟之中,护好自己周全,之后再与杜敏相见……这便可以。”   杜尚德:……   听懂了,人家嫌他修为低,帮不上忙。可这是实话,就他这没经历过实战的第三境修为,上去了只能添乱,还要人家云姑娘分神保护他。   云乘月安慰他:“术业有专攻。杜大人为官多年,头脑中的知识比什么都宝贵。我们正需要杜大人这样的人才,指点我们修筑工程。杜大人之用,不在当下,而在长远。”   “是,是是……”   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人家小姑娘安慰!这可真是……杜大人羞愧不已,拱手应下。   严伯舟却还是皱眉。他是第六境修士,比杜尚德更了解黑海中的神鬼有多可怕,也更了解御座上那人有多可怕。云姑娘再强,修为也不如他生前,如何能办到那样惊人的事?   他就还是那么盯着她。   最后,他才勉强道:“那……云姑娘要如何借我力量?”   “这个嘛……”   云乘月看向了“文”字。这小童被主人一吓,一直乖乖地站在一边,还一直捂着自己嘴,生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云乘月弯下腰,换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阿文哪——”   她拖长了声音。   小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细声细气应道:“云前辈。”   “你瞧,我带你见到主人了。我不仅不杀他,还要救他出去,你高不高兴?”   小童点点头,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却又迟疑:“可,可这是真的吗?”   “是啊。等出去之后,你就能继续跟着主人了。你还可以继续努力修行,这一次,你一定能成为让他骄傲的书文,对不对?”   云乘月循循善诱。   “不仅如此,你还能帮他报仇雪恨!当年杀了你主人的仇人,又害得你失去神智、无意害了别人——多坏啊!很快你就有机会报复回去,高不高兴?”   “文”字眼睛亮了起来。他虽然是个“文”,可实在不大聪明,刚才糊里糊涂的,也没听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   现在云乘月对他细细解释,他就明白了过来。   他又征询地看向严伯舟,充满期盼:“主人,这,这是真的?”   严伯舟疑惑地望着他们,迟疑片刻,到底点头:“对……”吧?   小童激动得脸都红了,顿时连连点头:“我高兴,我高兴……谢谢云前辈,谢谢云前辈!云前辈果然是个大好人,呜呜呜我要为云前辈当牛做马……”   【获得白色情感,“文”字的崇敬】   【你完成了一枚书文的心愿,并且是超额完成它的心愿。此时此刻,这枚书文对你献上了最高的敬意,它隐隐觉得,你甚至比他的主人更厉害。它愿意为你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当然,伤害主人除外。】   【有史以来最纯粹、最浓郁的白色情感,应用之后,可以小幅提升修为境界,持续约一个时辰。无副作用。】   【提示:通过欺骗获得情感,不值得鼓励】   这哪里是欺骗了?这顶多……是预支一下。而且先前收集“文”字的情感时,是《云舟帖》自己提示她,说之后这小家伙可以献出更多力量。   《云舟帖》也真是的,口吻越来越像老师了……如果不是她反复寻找,确定《云舟帖》里没有魂魄气息,她简直要怀疑是老师在身边指点。   云乘月按下那一缕黯然,再抬眼时,眼里只有一片沉静的清光。   “阿文,我要借你一用。” 第192章 弑神杀鬼   ◎“你真狠”◎   小童当即说:“我愿意!”   云乘月便对杜尚德说:“那就请杜大人先躲进飞舟。”   杜尚德拱拱手, 依言照办。   云乘月又对严伯舟说:“严大人,请你藏匿在阿文身上。之后,请你进入我的识海, 这样一来,我就能躲在你的气息中, 潜入黑海。”   “之后……”   严伯舟越听越惊异。他沉思片刻,眉头一松,释然一笑:“云姑娘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   “严大人请说。”   “如果云姑娘不幸失败, 请先一步捏碎我的神魂。我在云姑娘识海中, 就如砧板上的肉,可以任姑娘处置。”他含笑道, “恐怕云姑娘也有这层打算吧?”   云乘月笑了笑,坦然道:“是。若是失败,我会先一步消灭严大人。我自己有办法脱身, 严大人却是……”   “我明白。那怪物一日不死, 我一日不得脱离。云姑娘有次决断,我很放心。”   严伯舟平静道,又看向“文”字。他忽地叹了口气:“阿文,你虽是我第一枚书文,却胆小木讷,除了多三分灵性,其他真是一无是处,因而我从未让你参与斗法……”   小童被说得哑口无言, 失落低头。   “可你之所以这样, 也有我疏于锻炼的缘故。”严伯舟却话锋一转, “阿文, 这一次我将性命托付于你。我们生死与共,都要竭尽全力才好。”   小童头一次被主人这样重视,惊讶又高兴,反而说不出什么话,只不断点头。   严伯舟望向云乘月,面容坚毅端肃。他郑重一礼。   “云姑娘,拜托了。”   他化为银白光芒,附着在阿文身上。后者一震,还原为“文”字形状。那嫩草绿的光芒被冲淡了,起先还有些不稳,震颤几下后就平静下来。   它变成了一种流光溢彩的银绿色,光芒范围也陡然变大不少。无数细碎星光在其中游曳,自成秩序,轮回不息。其中自有玄之又玄之意,在极微与级宏大之间震荡。   同时,另有一层灰黑色的物质,也在光芒中流动。它们并不起眼,却无处不在;道意轮回,它们也跟随流动,如跗骨之蛆。   这是死气,是死灵的象征。   云乘月第一次直视严伯舟的道统。她许久没见过通玄境的修士,现在亲眼一看,不由心生惋惜:能够在天地灵气稀薄的情况下进阶通玄,严伯舟何等天才!如果他能活下去,假以时日,说不定就是当世飞仙。   可惜……大约也正是因此,庄梦柳才不会让他活下去。   一个有飞仙潜质的大能修士,是神鬼最垂涎欲滴的食物,能让它们直接上升一个大境界。是的,神鬼也有境界,也有修为。与其说它们是怪物,不如说它们是另一个种族——侵略、奴役人类的种族。   这些是云乘月不打算说明的。对大部分人而言,把神鬼当成一种怪物更好,这样更能下得去手,能避免很多无用的讨论。   银绿色的光芒向她飞来,征询似地停了一停,然后猛地钻了进来!   一种带着刺痛的凉意袭来。她的识海宛如迎来一场突兀的暴风雪,连颤抖都艰难。而因为极寒,她的丹田本能地开始防御,蒸腾起极热的气息;寒热在她身体里对撞。   云乘月弯下腰。她的肤色变得很奇怪,忽而惨白,忽而通红。   ——云姑娘,你没事吧?   她艰难地摇头。   她目前是化意修士,□□修为是第四境巅峰,而因为记忆解锁,神魂找回了力量,大约有第五境巅峰修为。加在一起,算是第五境中阶修为的战力。   可是,严伯舟是第六境,还是个第六境的死灵。死灵的力量通常比生前更强。   对此,她是有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严伯舟的力量比她预估的更强,而且强不少。   ——云姑娘,实在不行……   严伯舟迟疑了。他对这女孩子有些欣赏,又有些同门之谊,还对她的神秘之处有些好奇。他是不愿意这姑娘死的。而且,哪怕是为了那和妙音相似的容貌……   他想退出去。   云乘月感觉到了,立即制止:“我能行!”   ——可……   “我能行。”   云乘月双手撑着膝盖,试了好几次,最后干脆抽出双剑当拐杖,撑着自己直起身。一旦直起身,经脉里的灵力运行更通畅,她就好受一些了。   “严大人的力量超乎我意料……这是好事。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有把握了。”   生机灵光温润流淌,也像一只慈爱的手,将那些流窜的银绿色光芒拢在一起。在生机灵光的帮助下,她在体内模拟出第六境修士的经脉状况,终于摆脱了被灵力撑爆的危机。   云乘月长长吐出一口气。   严伯舟在她识海中目睹了这一切,不由疑惑:云姑娘为何知道第六境修士的经脉状况?而且还这么快就构建出来,简直像曾经观摩过千万遍!   难道她曾经是……严伯舟琢磨着某个荒谬的猜想,却又自己摇头。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云姑娘,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就将意识撤下。这片空间会消失,我们会回到黑海之上。一切小心。   云乘月点头:“开始吧。”   风荷月影——倏然破碎!   无数破碎的镜片样的光,还残留着虚假的夏夜景色,在下一个瞬间,它们又映出黑色的波涛。   哗啦——   海浪。   单调的、乏味的、一成不变的海浪声,本质上是阵法运行的声音。正如机械齿轮不断咬合,这片黑色的海域根本是一座人造的囚牢!   或者说,原本——是一座囚牢。   而现在,它成了大人物的养殖场。养殖的是异族的敌人,饲料则是自己的同胞。   不仅是意识空间破碎了,之前云乘月看见的平台也破碎了;书架倾倒,灯光落地。火焰吞噬了雅致的灯罩,侵略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而接着,它们也全都消散,因为它们本也是虚假之物。   她倒飞如海,和这片破碎的景象擦身而过。   人的记忆多么脆弱。当曾经的现实成为过往,过往也就成了虚假。再厉害的修士也无法改变过去。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未来——向前,再向前。要比所有人都厉害,才能改变结局。   ——噗通!   严伯舟的力量张开了。海浪轻柔地吞噬了她,将她卷着迅速往下。这曾经的牢笼,如今成了囚犯的捕猎工具;它还以为终于抓住了多年渴求的猎物,急急忙忙将她往下送。   下沉,下沉。   而下沉也就是向前。   神鬼在海底最深处,它还在沉睡。这是哪一只神鬼,是被薛无晦扒皮抽筋的那一只,还是被她削去大脑、钉穿四肢的那一只?无论哪一只,嘴边都沾染了她同门的血吧?还有韩夫子,他们甚至吃了韩夫子……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的同门和夫子,就是被这些孽畜活生生吃下肚的!   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庄梦柳可以背叛他们,可是他怎么能和这样的东西联手——怎么能?他甚至还在喂养它们!   如果她的同门可以转世,如果她的老师和夫子可以转世,是不是一次又一次成了这些东西的盘中餐?   庄梦柳。真是做得出来。   不能原谅。   云乘月笑起来。她眼中有燃烧般的光,仿佛是用骨血燃烧。   她看见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怪鱼。它躯体庞大到一眼望不到边。云乘月看见的是一团灯火,那是从它背部伸出的鳍。在光芒照亮的范围内,可以看见透明的皮肤,皮肤上有一团团云一样的花纹;在皮肤下,是两只巨大的、紧闭的眼睛。   ——那是……那是什么?!   严伯舟在她识海中惊叹。神鬼的躯体相当于一枚巨大的书文,本身就拥有震慑之力。人类第一次见到它们时,往往会被影响精神,出现各种幻觉。在当年,这被称为“神迹”。这也是一部分人心甘情愿供奉它们的原因。   ——是神鬼。   云乘月说。   看见这只神鬼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庄梦柳要拼命喂养它?因为这只神鬼等级很高,拥有极强的“许愿规则”,只要代价足够,它可以实现非常可怕的愿望。   而那“太清令”?那根本不是什么太清令,而就是这只神鬼的许愿规则。   太清剑只是一个包装,一个媒介,一种掩饰。真正发挥作用的,是这只藏在星祠深处的神鬼!   也不怪庄梦柳心动。这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和太清剑的“生死之力”结合,可以多么高效地抽取百姓的生命,供他苟延残喘下去。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可是,怎么做得到?   他难道不记得了?她可是看见这只神鬼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年吃了韩夫子他们的是一只神鬼小队,而眼前这只——就是它们的头领!   他不记得了?   他怎么做得出来?   庄梦柳。好。很好。   云乘月笑容更盛。她好像忘记了其他表情,现在只记得这一个;荒谬到极致,难道不该笑?在她身体里奔涌的是力量还是愤怒,亦或两者都有?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只是下坠。   她选择冒险到星祠来是对的。只要杀了这只神鬼,就能斩断太清令的根基,也就能重创庄梦柳。   庄梦柳不会真的以为,她要傻傻等到那什么岁星之宴开宴,去一个一个地迎接挑战者,最后取得胜利……再参加他的狗屁祭天大典,当狗屁执笔人吧?   做他的春秋大梦!   她要杀了他,现在就要!   神鬼正在睡觉。   它的呼吸和人类不同,因此躯体不会起伏,只有背鳍上的光芒缓缓一明一灭。   接着,那透明的头部皮肤裂开了;一张尖牙密布的嘴张开,正在云乘月下方。   它还做着睡梦中美餐的好梦。也对,它被投喂了这么多年,早已没有了戒心,只以为所有来到这里的都是食物。   云乘月没有减速。   相反,她还加速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   这只神鬼原本的修为,对应到人类大约就是第七境,和飞仙差不多。当年它被云乘月重创、封印至此,原本应该只剩修为、缺少神智,乖乖给世界当养料。   可惜神鬼再生能力极强,被喂养这么多年,它好了大半。现在,它的力量大约有第六境,正好和严伯舟相当。   很强。夸一句举世无敌也不为过。   她只有一次机会。   云乘月抽出双剑。玉清剑在左,上清剑在右。一主幽冥,二主杀伐。   此前融入她骨血的众多情感也在。它们尚未离去,此时也跟着一起澎湃起来。尤其是傅眉的那一道情感,它感应到敌人也是傅眉的仇敌,当即被激活,发挥出了最大的力量。   敌人的命门在眼睛之下。云乘月早在千年前就搞明白了这件事。   所以,她需要的只是一击。   双剑感应到她的心意,发出无声嗡鸣。   玉清剑变得幽黑,上清剑化为火红。它们都在各自的色彩里燃烧。   倏然一瞬,她已经抵达了那张大嘴跟前。一排排尖牙被放大到极致;上面没有闪光,只挂着些骨头渣子、衣衫布片,还有些锈蚀的法器残片。   吃了多少人?这里面有没有千年前的故人?   这一刻,云乘月摒弃了所有情感。她双手交叉,抵在身前。与此同时,她团起身体,像一颗流星   ,在尖牙即将咬住她的刹那——飞了出去!   她飞了出去,向着神鬼的体内,朝着那透明头部的眼睛。   玉清剑和上清剑嘶吼起来。   它们的剑刃划破了神鬼的身躯。它们各自都在千年光阴中流转了许久,经历了许多不同的主人,但只有在这一刻,当千年前的阴影重新笼罩,它们找回了当年的锋锐——那势不可挡的剑光!   那两只巨大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两轮幽幽的绿色亮起。其中有无数粒细小的黄点,那是神鬼的瞳孔;它们向四面八方疯狂颤动,并在下一刻锁定了她!   它发现了敌人。   可是,已经太晚了。   千年的懒散已经让它太过迟钝,甚至遗忘了曾经被重创的痛苦。当它看见她时,有那么一瞬间还感到疑惑:这是谁?新的食物?可为什么她的气息如此熟悉,让它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疯狂示警?   然后,它想起来这是谁了。   这是……   它睁大眼。它的眼睛也是它的武器,还是最强的武器。命门之上,敢不拼命?   它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可恨可恨可恨!它要发射出最强力的激光,要在顷刻洞穿她的眉心,它要……   没有一丝声响。   双剑已然刺入了它的眼睛。   它的眼睛并不是什么柔软的组织,反而坚韧粘稠,能绞杀一切入侵者。可是……好轻的攻击。好轻的一剑。   它甚至没有觉得很痛。   就像是……这个女修的力量缩减太多,根本伤不到它一样。   神鬼咧开嘴。它想笑。它明白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类早已跌落巅峰,成了个普通人——一个可以被它轻易捏死的普通人!   它要一起吃掉,咬碎她的头颅和胸腔,就像当年吃掉她的同门一样——多么美味啊!那种重情重义的大脑、纯净坚定的道心,比什么都美味。   它感到快意,迫不及待地动用双眼。它卷住了那两把剑,将它们往里拖。   那女修死死抓住剑,也被它一并拖了进来。   手,手臂,肩,头……   细密的尖牙,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它们包围了云乘月。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丝毫迟疑,尖牙用力合拢,死死咬住了她!从头颅到身躯到双腿——它咬住了!   鲜血。   带着迷人花香的、馥郁的味道……就是这个味道,甚至比学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浓郁,更美味!   啊啊……   神鬼拼命地、使劲地吮吸了一口。那血液浸入它的躯体。   无上的快乐——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因为云乘月笑起来。她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笑起来几乎称得上恐怖;可是她眼里的笑意真真切切。   “去死。”   她说。   庞大的力量爆发了。   她身体里每一寸骨血,都爆发出异常恐怖的力量。她仿佛根本都不是个人,只是什么致命武器的载体。   神鬼忽然愣住了。   不,不是愣住,而是它动弹不得。   每一滴被它吮吸进身体的鲜血,现在都成了一颗微小却恐怖的种子;它们在它体内同时爆炸。   而更恐怖的是,它是用眼睛进食,所以食物会首先流经它的命门……!   陷阱!它终于明白,这是狡猾人类的陷阱!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爆炸无声响起。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液变成的武器,在它脆弱的命门里,没有任何阻碍地炸开。   它想要哀鸣。   会有人救它,那个千年来喂养它的、需要它力量的人会救它,一定会——   吧?   “云——乘——月——!!!”   它确实听见了怒吼。   但这已经和它没关系了。   死亡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无法阻碍。它终于明白,千年前这个女人没杀它,是因为她那时还不想杀它,可现在她一旦决定杀死它,那死亡就只是一个瞬间。   神鬼死了。   它身上原本伸出去一道力量之光,这光芒联系了它和太清剑,也联系了它和那天山皇宫里的人。   那是它的“许愿规则”之力。通过这样的联系,太清剑才能发挥所用、收集生命,那皇宫深处的人也才得以活下去。   可现在,联系断了。   输送生命、实现愿望的无形通道被粗暴地崩断。原本有序往来的力量顷刻崩散,统统反噬到了另一头。   就像皮筋崩断时会弹到手指的那一下“崩”——   外面,白玉京星祠原本一片狂热,热闹至极。可忽然,那崇高的太清剑跌落在地,像一柄普普通通的凡兵,一动不动。   星祠之上,朱雀星官还没有从权力的迷醉中清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和人群一起,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她背后,辰星忽然一震,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迅速苍白,甚至跌坐在地。   而那皇宫一重又一重的宫门之后,在茫茫白雾背后,在镜面之后,那独自闭关的人影——重重一抖。   砰——   他想站起来,可结果却是从御座上摔下来。原本象征权力的阶梯,此时成了放大狼狈的展示台:他无可避免地滚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云乘月!!   那神识在尖叫,那身体却无力。陡然失去了赖以为生的血肉供给,他当然无力。   他抬起一只手。那手臂枯瘦得可怕。   云乘月看见了这一幕。她身在黑海底部,神识却顺着“通道”的痕迹一路攀爬,一直看见了那个藏在幕后的黑影。   她两手拎着剑,眯着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睛,仔细地、慎重地端详那个人。   现在,他只有一张脸还能看,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模样。至于躯干和四肢,早已枯瘦得不成人形。这熬过千年岁月的身体,一旦没有了神鬼的支持,瞬间就如朽木见光,即将崩毁。   即将。崩毁。   云乘月忽然笑起来。为什么是即将崩毁啊?她那么多同门和战友,还有她的老师,都早在千年前被神鬼嚼得粉碎。还有薛无晦,他不是也被一剑穿心,还被斩下头颅,只剩一缕幽魂充满怨恨地挣扎?   他们都是那样下场。凭什么过了一千年,这个叛徒只是即·将·崩·毁?   她觉得荒谬极了,所以笑,笑得止不住。在这笑里,她提起剑。玉清剑化为一道黑光,附着在上清剑上。现在她手里只有一把剑,是一把燃烧着黑焰的、暗红的剑。三清剑既能分为三把,必要时也能合为一体。可惜现在只有两把了。   她高高举起剑。瞄准那人的眉心。   “你敢——!”   他在怒吼。婴儿般的怒吼。在被切断生命力供给的此时,他孱弱得与婴儿何异?   云乘月笑着,将仅剩的力量都灌入了三清剑。她举着长剑,如举着长矛,然后——用力掷了出去!   燃烧的三清剑飞出,沐浴着同样燃烧的血液。   是飞燕,是游隼,是穿梭了千年时光、迷失得太久的一声尖啸;终于在这个现实的刹那,找到了归宿——杀意的归宿!   它沿着“许愿规则”留下的残痕,划破空间,直捣皇宫——   咔嚓。   作为防御的雾气破碎。   咔嚓。   作为掩饰的镜面破碎。   剑尖没入庄梦柳眉心的刹那,时间如同静止。那张苍白消瘦、却还能看出当年秀雅的脸,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应当是优雅的、温柔的,可当它破碎了一半,满脸凝固的血污,就只显得僵硬、诡异、怪诞。   “大……师姐……”   “你真……狠……啊……” 第193章 生死之谜   ◎神鬼幕后之人?◎   云乘月瞳孔一缩。   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个念头诞生之时, 一道黑影从庄梦柳身上飞起。虚幻的、缥缈的、模糊的一道影子,看不清模样。   那是魂魄……不,死灵?!   那影子仿佛扭曲的人形阴影。它没有五官, 头部的位置镶着两只白惨惨的、发光的椭圆形,像是眼睛;一张嘴咧着, 仿佛一道剪纸的缺口。   此时,云乘月的思想显得很慢。她还在为眼前这一幕而震惊。   但她的本能很快。她的力量已经冲飞而出,操纵着三清剑转向,猛然冲向那道黑影!   ——当啷!   一面银镜凭空出现, 阻挡了三清剑的攻击。那银镜再缓缓下落, 一直从上方的皇宫落下,穿过被神鬼之力开辟的层层空间, 一直落入云乘月所在的星祠深处。   最后,那只银镜落入了一双雪白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抱起银镜,抬起一双已经变成蓝紫色的眼睛。   “岁星, 你越界了。”   辰星面无表情地说。她那银色的及地长发原本柔顺垂落, 现在却根根飘飞而起;它们不断延长,化为一张银白色的大网,倏然往云乘月刺来!   “——辰星,回来。”   上方的嘶哑嗓音,阻止了辰星的动作。无数银白发丝悬在半空,一动不动。而辰星也一动不动,只是抬起头。   “——回来。朕需要你的力量。”   黑影高居上方,向着辰星伸出手。   辰星凝视着它, 然后缓缓退后一步。随着她的动作, 她的长发归位, 蓝紫色的眼睛也变回了深蓝色。   她最后看了云乘月一眼, 抬起一只手。她的手就像她的面容一样,雪白、冰冷、精致,并且完美无瑕,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   她掌心有一枚文字发亮。   “对陛下不敬,我不能放过你。”她冷冷说道,“以此书为令,封印岁星修为。”   ——禁!   一枚幽绿色的文字从她掌心飞出。那是一枚奇异的文字,不停在楷书、小篆、隶书之间变换,甚至字形也在不断变化,令人无从观察其痕迹。   云乘月想退,却无路可退。   想守,却已无力可收。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昂起头,硬生生吃下这一枚书文的攻击!   “……唔!”   胸腔如同被重锤,她禁不住闷哼,视线也变得血红。她知道自己开始七窍流血。   但是……她还活着。   【获得白色情感,辰星的决意】   【她别无选择。】   【应用之后,可以燃烧修为的代价,让将逝生命的时间凝固一瞬。“一瞬”的长短,以燃烧修为的多少而定。】   ……什么?为什么会是白色情感?云乘月心中疑惑。白色情感是很强力的情感,能够为她带来永久的状态提升,而这次的白色情感甚至直接带来了一项和时间相关的新能力。   辰星攻击了她,却给予了这样强大的情感,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搞明白这件事。她所能做的只有勉强抬头,将目光投向上空。观察——她依旧没有放弃观察“庄梦柳”。她总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不和谐的地方。   那是什么?   血红的视野里,那黑色的魂魄遥远又渺小。她只看请它面庞上那两只惨白的眼睛,正直勾勾冲着她。   “大师姐……还没有结束。”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承载信息的符号,准确地传递给了云乘月。   “你等着……”   黑影倏然上飞,挣脱了躯体的束缚,也挣脱了三清剑的束缚。那失去了魂魄的枯朽身躯,在一滞之后,化为了无数碎片。像燃烧的纸钱,灰烬漫天飞起。   辰星最后看了她一眼,神情似有奇异。但她已经再次后退,消失在星祠深处。   三清剑失去目标,坠了回来。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她有些发呆。   ……失败了。   她已经没有追击的力气。   她想叹一口气,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四肢张开、瘫倒在海底。   当啷——   三清剑落在她身边,变回了玉清剑和上清剑。   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切影像都消失了,也没有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无尽的黑暗。她想要动一动手指,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证明自己还活着,却无法做到。她好像失去了身体,只有一道越来越模糊的意识。   她要晕过去了,可是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思考。她逼迫自己清醒,费力地思考。   她在想,在想……   一个人的灵魂应该只能附着在自己的躯体上。死灵如果强行占据他人的躯体,只会让那具身体灰飞烟灭……就像刚才的庄梦柳一样。   而当那道黑影飞出去时,她确实感觉到了某种不和谐。   所以……她看见的那个人,真的是庄梦柳吗?   不知道。想不清楚。   这时候,《云舟帖》提示。   【获得白色情感,严伯舟的惊异与敬佩】   【他惊异于你的一击必杀,惊异于对神鬼的了解,惊异于你的力量,又佩服你用自身血肉当武器的勇气。他开始相信,你描述的未来不是虚言,而是将要到来的现实。】   【来自通玄境修士的白色情感,极为强大。】   【计算当前收集的情感总量……达到标准,开始凝聚新剑】   【新剑凝聚中】   【新剑剑身成型一半】   【新剑凝聚进度:三分之二】   【因使用者重伤濒死,“斩死还生”发动,抽取严伯舟的死气,为使用者疗伤】   【治疗中……】   云乘月听见了这一长串播报。她有点想……想那个什么来着,那个词语怎么说?吐,吐……对了,吐槽。她有点想吐槽《云舟帖》,早干嘛去了,要是早一点凝聚新剑,说不定她就成功杀死那人了。   严大人,不好意思啊,未经允许就又抽取了你的力量……希望你没有大碍。   云乘月在心里道了个歉,动用刚刚聚集起的一点力气,发出了通讯。   她先是用神识联络“梦”字,让它继续扮演自己,坐车回到小院,锁好门不要外出。   然后,她联络了薛无晦。进来之前,她单方屏蔽了他们之间的通讯。她害怕薛无晦突然联系她,从而被敌人发现踪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薛无晦……]   [……你怎么了?]   他察觉了不对。   [帝陵,开一下……我要进去。]   一点冰凉之意从胸前吊坠传来。熟悉的失重感包围了她。薛无晦不仅打开了帝陵,还直接帮忙把她接了进去。   真是体贴的好师弟。   云乘月微笑,放下心来。晕眩越来越重,意识也越来越重。   最后一个想法是:希望薛无晦看见她时,记得先帮她治疗一下,以及……不要太生气……   [云乘月?]   [云乘月!]   [你醒醒!]   [师姐……]   [师姐,你醒醒……]   ……   这天傍晚的时候,也就是云乘月尚未出发前去白玉京星祠的时候,薛无晦正在登山。   霜州最北部是一段连绵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叫鬼山。山极高,刺穿云海,站在山脚往上看,只能见到一片茫茫然。   薛无晦走在前面,杨嘉背着杨霏,走在后面。   他们已经走过了山腰,正往顶峰攀登。薛无晦说,山顶有千年不化之寒冰,可以冻住杨霏身上的类死气,暂停她的异化。   冰雪在脚下,迎面也是一阵阵的风雪。再走一阵,风雪停了,夜空清澈寒冷,月光将四周打磨得一片银白。   杨嘉是第五境洞真修士,主修生机大道,本应寒暑不侵。可这山上的冰雪极其怪异,阴冷狠毒,阴恻恻地觑着你每一点缝隙,刺棱棱地往里钻。   杨嘉已经打了好几个寒颤。等第五个寒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眉毛和睫毛都挂了冰霜;他艰难地眨一眨眼,感觉眼球都要被冻住了。   怪不得山上荒无人烟。连他都觉得行走艰难,更不消说其余修士。   杨嘉忍耐着寒冷,将体内温暖的生机灵气输出,为背上的妹妹取暖。她暖烘烘地贴着他,为他带来了无限安慰。   “拂晓去哪儿了?”他左右张望,没看见那头麒麟。   “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叫它躲起来,毕竟风雪太大。”   没走丢就好。杨嘉放心了,又问:“拂晓是五彩麒麟,能穿梭空间,能不能拜托它带我们上去?”   “不行。拂晓尚未成年,无法穿越太远。”这是假话。拂晓已经能直接穿越一整个州的距离,何况是一座山?只不过这座山很特别,穿越起来太冒险,而拂晓又是云乘月心爱的宠物,薛无晦便不愿拿它冒险。   杨嘉呼了口气。呼气成冰。   “我们还要走多久?”   “再有大半个时辰。如果你能走快一些,时间能缩短一半。”   闻言,杨嘉苦笑。他又不是死灵!   那自称“白泽”的青年走在前方。这怪异的青年裹着一身不便行动的大氅,披散着长发,浑身落了一层薄霜,行止轻盈,连脚印都没留下来。如果不看周围环境,会以为他闲庭信步,惬意得很。   死灵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有神智,有力量,不怕冷,还不会死——已经死过一回了嘛。   杨嘉心里泛起了这样的嘀咕。   他加快脚步,赶到白泽身边。他身边的气息也很寒冷,却更接近于夜晚的凉爽;这让杨嘉好受多了。   “白泽。”他知道这肯定不是真名,不过这也不重要,“这山为什么这么冷?”   青年头也不回,不过稍稍放慢了脚步。   “因为这座山叫鬼山。”   “所以?”   “所以,山上有鬼。”   杨嘉愣了一会儿:“你是说死灵?”   “不,是神鬼。”   “白泽”侧过头,目光明明白白扫过他背上的妹妹,神情中似有同情。   “就是令妹在西北遇到的事。苍州首府的星祠冒出了神鬼,令妹作为明光书院的学生,义不容辞站了出来,保护生民百姓。没想到力战之后,却……”   “却加速了自己的异化。”   杨嘉苦笑,涩然道:“所以我才不希望她走修行这条路。我一直试图冷淡她,让她知难而退,可……”   “白泽”颔首:“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只是想保护妹妹。我过去也如你这样想,不过后来,有人告诉我,隐瞒反而会伤人。你应该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选择如何面对。”   杨嘉摇摇头:“如果我直接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半死灵,她可能无法接受,甚至会……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才是对的。”   确实有这样的例子。道心动摇,也是很危险的事。   “还是我太心软。半死灵就不该修炼,太危险了……”   “不。”   “白泽”看向山顶,语气很淡,却很坚定:“是这个世界上就不该有半死灵。要恨,就去恨罪魁祸首。”   杨嘉沉默了。继而,他缓缓点头。不错,如果杨霏是天生倒霉,自然而然成了半死灵,那他也不能怪谁。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切是人为之祸——怎能不怨!   “白泽,山顶有什么神鬼?”他问,“这样贸然上去,我怕腾不出手照看冉冉。”冉冉是杨霏的小名。   “实力还行,不算顶尖,只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青年想了想,又强调说,“曾经还行。不过,现在已经不必担心。”   杨嘉只见过西北那一只神鬼,于是谨慎地问:“苍州那只,白泽觉得实力如何?”   青年说:“一般。”   杨嘉:……   他开始怀疑,这人要么是满口胡话的疯子,要么是什么上古大能转世——话本里这类情节也不少见。   他问:“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为什么不必担心?”   “因为它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死。”   “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趁它不备,一剑杀了。”   杨嘉感到怀疑。自从他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神鬼从星祠里蹦出来,他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怀疑。他还给王夫子传音,让他小心书院里的岁星星祠,不过王夫子回信说让他不要担心。   但“白泽”是对的。   除了寒冷,他们没有遇到任何袭击。当他们到达山顶,面前出现了一座冰山。那冰山晶莹剔透、光洁美丽,在月光下散发着奇异的光辉。现在是十一月下旬,这会儿本不该有月亮。但一轮完满的月亮却明明白白挂在冰山之巅,大得可怕,像怪物的头颅。   完满的月光下,冰山也是完满的,没有一丝缝隙。   杨嘉望着它,越看越感觉那是一个活物。   “杨道友,请闭眼。”   那神秘的青年提醒了他一句,然后往空中抛出了个东西。杨嘉仓促看了一眼,觉得那像是个虎符,造型扑拙却神韵十足,只是看了一眼,竟然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幻觉,似是杀声震天的古战场,又似是沉默中疾行的军队。   知道不能看,他用力闭上了眼,小心地护好妹妹。   阴冷的风,挂了起来。   他听见无数“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有许许多多穿靴子的人从他身边经过。铠甲和武器摩擦的声音、马匹嘶鸣的声音、战旗招展的声音,还有武器裂风声、投石破空声,还有嘶哑的号令声和充满血性的呼号——   ——杀!!   “杨道友?杨道友,可以睁眼了。”   杨嘉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竟不知时间流逝。睁眼的刹那,他看见了一群黑压压的人影,他们跪在青年脚下,叩首再抬头时,那白骨的面容上竟流下两道血泪。   他情不自禁一僵。但再看去,就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冰山。那剔透的、宝石一般的冰山已千疮百孔,上头被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露出一个洞,仿佛脑袋被打缺了一块。月亮也不见了。夜空恢复了正常。   原来那是个里面另有空间的冰洞。从外面一点看不出来。   杨嘉自幼修行,少年成名,也曾游历世界,自诩早已做到波澜不惊。可现在,他居然轻轻咽了咽口水,才能滋润干涸的嗓子,发出询问。   “那……是什么?”   “白泽”看了一眼冰洞,说:“很久以前留下的封印。”   “不,我是说刚才出现的那些……人?他们是什么?”   “阴兵。”   杨嘉睁着眼,瞪着他。“兵”不是一个能乱用的字,这人知不知道?不,非要说的话,虎符才是更加不能乱用的东西……对了,他以前是不是从哪儿看见过那东西?   想起来了。云乘月入学考试那一次,皇帝曾驾临,虽然有法术遮蔽,可杨嘉依然看见了:那位陛下手里一刻不停地把玩着虎符。   那一个和这一个,是一模一样……还是他看错了?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   杨嘉深吸一口气。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变故,让他也不得不反复稳固道心,免得走火入魔。   他没有多问,只说:“那我们进去?”   望着他,青年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也许,那是满意他的不多问。   “我走前面。”   冰山的内部很空旷,一目了然。一走进去,杨嘉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在对面的冰层里,赫然冻着一只巨大的生物!   那东西像是螃蟹,不过多长了很多……手?有不同动物的肢体,也有人手。   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背壳上流动着五彩光芒。那是生命的灵光——杨嘉认了出来。   他不禁紧张起来,想:那东西活着!   要小心行事……   可才这么想,他就见到“白泽”走了上去。白泽!——他想这样提醒他,可又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他动作。   那长发披散的青年走着,忽然手上多了一把剑。凭杨嘉的眼力,都没能看出他是从哪里变出那把剑的。   那剑样式古朴,从刀柄到刀刃都刻有鱼鳞纹。剑刃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反光;刃口也被吞没在那黑暗里,看不出是否锋利。   在剑出现的一刹那,空气旋转起来。   嚓——   厚厚的冰层出现了一丝裂缝!   那被冰冻住的怪物,也忽然睁开了眼睛。杨嘉这才发现,原来它的眼睛不是头顶那两个,而是生在那许许多多的肢体上。现在它一睁眼,就有数百只形状不同的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浓郁的、陌生的恶意,弥漫开来。   那怪物甚至没有直接看他,而是盯着“白泽”,可杨嘉体内的灵气已经沸腾起来。他身前出现了一枚“生”字,轻盈活泼的神韵化为幕墙,护住了他和妹妹。   “你是……薛……”   四周空间齐齐震荡。每一寸冰,都像成了怪物的喉咙;它们震动,声音传出。这简直是怪物的身体内部!   杨嘉感觉到了抑制不住的额心和头晕。他尽量捂住自己的耳朵,只隐隐听见那怪物说了几个字……薛?难道是指白泽,白泽其实姓薛?   在他快忍不住吐出来时,震荡消失了。   “杨道友?”   他站稳身形,抬起眼,首先看见的是那怪物——已经被劈成了两半的怪物。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冰晶。   “白泽”站在怪物身边,一脚踏着那背壳,手里提着那黑沉的剑。剑上缓慢地滴落着一种粘稠的黑色液体,杨嘉不确定那是不是怪物的血。   青年弯下腰,用剑剖开怪物的身体,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所有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化为一缕缕黑气,被他吸收了。   杨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咔啦啦——   四周冰洞墙壁忽然薄了许多,接着开始碎裂。不多会儿,它们就变成了漫天的晶屑。   之前一直困扰杨嘉的那种阴冷也消失了。虽然四周还是银装素裹,可他重新感觉到了宜人的温暖;这才是大修士对环境的感受。   这种感受的变化惊醒了他。   “白泽……你在做什么?”   恰在这时,青年直起身。他找到了什么东西,抬手丢过来。   “接着。百足螃蟹体内凝结的冰晶。给令妹带在身上,能暂保她神智不失。”   杨嘉接住了那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多面的圆形结晶,像一块浅蓝的宝石,内部有无数细小的雪花。虽然是冰晶,可握在手上却一股暖意。   他将妹妹放下来,试着将冰晶塞进她手里。很快,她面色好看起来,像个睡着的人类,而不是满脸狰狞的怪物……   杨嘉感激地抬起头:“白泽,谢谢。”   “白泽”对他微微一笑。他背对那怪物站着,脚下的阴影化为无数黑色的管子;它们刺入怪物的尸体,“咕嘟咕嘟”地吮吸着。   怪物的尸体在慢慢坍塌、融化……这就是死灵的进食吗?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青年解释:“百足螃蟹虽然是神鬼,但死之后也不过是一团能量,正好为我补足消耗的力气。”   杨嘉胡乱点点头,尽量让自己不要过于注意这一幕。   “那东西叫百足螃蟹?”他问,“我还以为它们都叫神鬼。”   “神鬼有很多,形态各异,低级的那些倒是长得差不多。只有强者才被起了名字,方便称呼。”   杨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了解?”   “白泽”眯了眯眼。那种淡淡的、神秘的、莫测的微笑,又出现在他脸上。   “杨道友会知道的。”他轻巧地说,唇边微笑扩大,“哦,我是说,如果加入照天教,杨道友很快就会知道的。”   要不要加入照天教?   杨嘉思索片刻。   “我还有疑问。”他说。   青年颔首:“请讲。”   “白泽,我听你评价,百足螃蟹比苍州那只神鬼还要强横,可你杀百足螃蟹易如反掌。”他正色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为了苍生百姓,将那祸源斩草除根?”   “凭你的本事,想要一个个星祠地过去杀了神鬼,应该不难罢?”   没想到,那青年却摇头。   “不,很难。”   杨嘉一怔:“为什么?”   “我之所以带你来鬼山,一是为了冰晶,二来,也是因为百足螃蟹是为数不多不在星祠的神鬼。”   “不在星祠……”又如何?   青年淡淡道:“我是死灵。在星祠外部行走,尚且无碍,但神鬼被镇压于星祠内部,我若就这么走进去,不可能不被发现。”   “星祠内部都有专门阵法,都刻下了针对死灵的杀机。一旦被阵法发现,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杨嘉恍然:“抱歉,我忘记……实在是白泽言行举止,都与我以为的死灵很不相同。”   “原来星祠内部有这样厉害的阵法,连白泽也敌不过!”   杨嘉又感叹。   “……”   薛无晦微微点头,面上没有了微笑。有点笑不出来。他心想,那阵法当然厉害,那是他当年亲手刻的,刻完了还让师姐改了一遍,然后才仔细施工,力求万无一失。   他当年可没想到,有朝一日,阵法为难的是他自己。   杨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在伤怀生死,就出言安慰:“如果不是星祠,想必白泽斩神鬼亦如草芥。”   没想到,“白泽”却继续摇头。   “世上镇压的神鬼,大多数我确实能应付。可有几只,我拼上性命也不敢说赢。”   “其一是安州罗城星祠,神鬼号‘冥龙’,能吞吐海水、引动星光助力。它已经被杀,这你也知道。”   杨嘉愣住。他知道罗城的神鬼是谁杀的,可他不知道原来那只神鬼这样强悍。是王夫子和傅眉出手了吗?肯定出手了。可他也知道,他们本人都没有前往罗城。那……如果那个人可以杀死罗城的星祠,她有多强,又……到底是谁?   不过……仔细一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好像也不重要,管她是谁,反正是盟友,越厉害越好。杨嘉瞬间释然,甚至挺安心。   他又琢磨:“你说其一,难道还有其二、其三?”   “不错。”   “白泽”又指向西南方。   “其二是明州凤阳星祠,神鬼号‘有邪’,有千变万化、颠倒空间之能。不过这一只我去瞧过,早就死了,枯骨也不存。”   “死得好!”杨嘉吁出一口气,“那其三?”   “其三……”   他望向南方,神情凝重起来。   “其三,是白玉京中的星祠,镇压神鬼‘虚渊’。对前两者,我生前好歹有七成胜算,现在也有四成,可这一只,就是我生前……也只有两三成胜算。” 第194章 拉拢   ◎杨嘉与薛暗◎   杨嘉等了一等, 没有等来他希望的“已经死了”、“被谁杀了”之类的话,只好认命叹气:“所以,我们要杀这什么虚渊?”   真看得起他。他怕是杀不动啊……杨嘉暗暗发愁。   “是。”   “白泽”并不避讳, 直言:“这很重要。凡是有名号的神鬼,都拥有一定的‘许愿’能力。而虚渊是其中的佼佼者。”   “许愿……?”杨嘉一怔, 反应过来,“难道是规则之力?”   规则之力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能力。一些零散的古籍记载,古时有大能、大妖,他们使用的不是普通法术, 而是规则。有一个故事讲, 某个村子长期流传一个说法,村中人只要说出“累”这个字, 就会原地暴毙。这就是规则之力。   和法术相比,规则更诡异、不可捉摸,也更难破解。   杨嘉一直把这当故事看, 觉得是某个天才的话本作者编出来的。   可现在听来, 竟然是真的?   “什么是许愿规则?”他是聪明人,稍稍一想就猜出端倪,“是用什么东西交换愿望实现?”   “是。大部分神鬼能够实现的愿望都有限,比如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可能实现‘让太阳陨落’的愿望。但是,虚渊是它们之中最强大的。”   “据说,如果付出足够的代价,虚渊真的可以让太阳陨落。”   让太阳陨落……这样的事, 真的能实现?   杨嘉震在原地。   却见“白泽”微微一笑:“不过, 从来没人能支付那样的代价。”   “我们必须先杀死虚渊, 除了是要保护普通人, 还是因为,有人一直通过向虚渊许愿,来苟延残喘。”   杨嘉立即问:“代价呢?”   “大量的生命……不,海量的生命。”青年平静道,“由历朝历代,无数前赴后继死去的人所支付的——生命。”   “杨道友,你以为过去的朝代为何缺少记载?为什么人类明明能够修行,年年都有天才出世,可至今没有飞仙境修士,甚至连通玄境修士也难觅其踪?”   “你再想一想,你幼年时听闻的那些大修士——他们都去了哪里?难道真的全部自然消亡,消亡到一个不剩?”   “白泽”的声音平静而含笑,底色却充满嘲讽。   “杨道友,不说别人,就说你自己——再过十几二十年,你以为自己会身在何处?大地之上,还是……九泉之下?”   杨嘉呆呆听着。   忽然,他抓住了漏洞,猛地一个激灵:“不对!我虽然只修行了几十年,可王夫子他老人家活过了千年——王夫子是千年鬼仙!如果世上真有这样恐怖的局,竟然不断收割人类的性命,为什么王夫子不管?”   “因为他管不了。”   青年淡淡道:“杨道友,你以为王夫子为何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是他自己愿意沉睡吗?”   杨嘉说不出话了。   其实他也知道,看似强大、出尘、洒脱的王夫子,并不自由。他很少走出明光书院,甚至很少醒来。   他以前就猜测,是不是王夫子被什么束缚着?现在,这个猜测被证实了,他却并不高兴。   他深重地叹气。   “白泽,承蒙你看得起……可是你将虚渊说得这样强大,那它背后之人又是如何强横?我实在想象不出了。”   “我只觉得,凭你我之力,恐怕很难对付他们。”   “无非拼尽全力而已。杨道友不必忧心,我会想办法。”   杨嘉多少松了口气。当他发现这一点时,顿生羞愧:他从小被夸作神童、天才,内心也颇为骄傲,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拔尖的人物。今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甚至连面对强敌的勇气都不足。   杨嘉在反思自己,薛无晦也在思考。   他在想,如果云乘月知道,自己明明了解京城星祠中的神鬼是哪一个,却不告诉她,她会不会生气?   当年,他们合力杀了虚渊。师姐本想彻底杀死它,但他阻止了;他觉得难得虚渊如此强大,杀了可惜,不如拿来给星祠当养料。   这些神鬼被镇压在星祠之下,力量被不断压榨,因此,星祠才能为天上的岁星网输送力量,让它保持运转。   而岁星网之外,就是天外空间。神鬼实在太强,他们多年苦战,也只是将神鬼的主力驱逐出此界,又修了岁星网,时时刻刻警惕着。   而今,这些曾经被当作养料的神鬼,却成了他们前路的障碍。   薛无晦是有些懊恼的。他总觉得,现在之所以要为虚渊而苦恼,都是因为他当年多此一举,要把虚渊留下,又偏偏把虚渊镇压在了白玉京的星祠中。如果换一个神鬼,虽然没那么耐用,但现在也不必烦恼吧?   况且,云乘月现在实力尚未恢复,连自己也不如,何必让她多添烦恼。   就让她以为那是太清令作祟,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不进星祠内部,就不会发现端倪。   薛无晦计算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看向杨嘉。   “杨道友还有什么疑问?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下山了。”   杨嘉却说:“我真想到个问题。”   “……哦?”   薛无晦沉默一瞬,心想,他难道听不出这是句客气话?有什么问题大可以边走边说。   不过他不好说出来,就维持着淡漠的表面,只点点头。   杨嘉就问:“我想起来,死灵的力量应该比生前更强。为什么听白泽说话,就像你变弱了一样?”   “因为我确实变弱了。”   这个问题不大让人高兴。薛无晦嘴角抽了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选择回答。   “……也是我倒霉。杨道友可知道,一直到第七境之前,修士如果成为死灵,都是实力更强,而唯独第七境修士,死后会更弱?”   “这……”   杨嘉无言。他知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他只是个区区第五境修士罢了,连第六境都还没看见希望,哪儿敢想第七境?   薛无晦看他吃瘪,心里舒服了,便微微一笑:“王夫子就是一个例子,他生前是第七境,现在成了死灵,实力大不如前。”   杨嘉忍不住反驳:“王夫子是鬼仙,有星祠供奉,神智不失。”   “对第七境修士来说,鬼仙还是死灵,都差不多。”   杨嘉:……   好吧,他确实想象不出飞仙境是何等高远的存在。   “我不明白。”   杨嘉有些抱怨:“神鬼这么强悍,养它们的人必定更强悍。都强横至此了,横着走也不怕,何必搞这么一出又一出?”   可还没等薛无晦说话,这位年轻的夫子就赶紧自己摇头。   “别别别,别回答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我暂时不想搞明白这些阴谋了。搞明白了也没用。”杨嘉手一摊,破罐子破摔,“我只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你们又想让我做什么?”   “杨道友真是道心通达。”   薛无晦有点促狭地说,又端正神色。   “我们需要你站出来,也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去帮助更弱势的人——去帮助和令妹一样的人。尤其是当灾难来临时,要有人护住无辜百姓,我们才好专心对付敌人。”   杨嘉不语,细细端详对方。   “白泽”坦然地望着他,眼神沉静幽深。说谎的人没有这种眼神。再看他脚边,那死气凝聚的黑影还在张牙舞爪,鬼气森森的。   杨嘉忍不住想:在话本里,你这样的才是反派。   但他承认,“白泽”的话打动了他。去帮助和冉冉一样的人……是啊,如果连他的家人都逃不过去,天下有多少人还在经历这样的事?   他是明光书院的人,不能辜负书院的教导,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大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况且,逃避有用吗?   至此,杨嘉下定决心,站起身来,长长一揖。   “我愿意加入照天教。”他郑重道,“请白泽教我对付神鬼的技巧!”   成了。   薛无晦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很高兴。这是好的开端。   有了杨嘉在,他们的组织就不局限于死灵和半死灵,而可以更多往活人去发展。这样一来,组织扩大速度会大大加快,将来对付朝廷也就更有把握。   如果云乘月知道,她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他就想联络她。也许是这鬼山上风雪太冷、星光太亮,一切都是冷的,连他自己也是冷的,于是他忽然有些想念她的书文——那永远如春风和煦、如春阳温暖的存在。   但是,他没有联络上她。   音讯送出去,明显被屏蔽了。   这是第一次。   她在做什么?对,他知道,她说过要去白玉京星祠看看。她之前也去过,当时乐陶和申屠侑陪着她,也没怎么样就回来了。这一次他以为也差不多……   等等。   薛无晦的眼神凝固了。   她难道……是进了星祠内部?   怎么会?不,不应该。想进星祠内部,首先要掌握防御大阵的核心书文。庄梦柳必然早就改写了大阵,她不会知道,也进不去。   可……万一呢?谁知道那防御大阵改得怎么样?万一庄梦柳太差劲,改得到处都是破绽,被她一眼识破怎么办?毕竟是她。   薛无晦有点心烦意乱,但尚且平静。他对杨嘉说:“杨道友且看顾令妹。”说完就走到一边。   再联系一次。   没有回应。   再试一次。   还是屏蔽的状态。   薛无晦垂着头。他看见脚边的黑影,这些显化的、张牙舞爪的死气,忽然觉得它们很丑。他拧起眉,在心中轻咤一声:滚!   死气“嗖”一下缩了回去,生怕慢了一步似的。   薛无晦却还是气不顺。不如说,看见自己身为死灵的证据,他反而更心烦了。   再试一次……   通了。   耳边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来不及舒心,整个神情就冻住了。眼神都结冰。   “……杨道友!”   他猛一转身,好歹还记得这一茬。他竭力保持平静,周身汹涌的死气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杨嘉吓了一跳,险些拔剑自卫。   “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鬼山已无异样,杨道友可自行下山。”   啊?杨嘉愣了一下,竟反应过来:“是云乘月出事了?让我也……”去看看。他是生机大道修士,天然会治疗,而且他和云乘月大道相同,效果会更好。   可话没说完,“白泽”已经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也没有任何力量波动。   杨嘉试图寻找他去哪儿了,无果。他只能独自面对雪景,怔怔一会儿,思索自己何去何从。   还是先带冉冉下山吧。   他想了想,又给王夫子递了个消息,简单说了说自己今天的遭遇、困惑,再告诉他自己的去向。很快他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王夫子:[老夫没有意见。这个照天教听上去不错,也可以为老夫引荐一二。]   杨嘉:……   [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早就入教了!]   他没忍住,没好气地呛了一句。   王夫子:[嚯嚯嚯,确实——这也说不定哪!]   杨嘉:……   您自己有没有入教,自己不清楚吗?王夫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老爱和小辈开玩笑。   杨嘉又好气又好笑,却是放下了最后的担忧。他重新抱起妹妹,抬头望着清澈的夜空,多少年来第一次觉得放松。妹妹也许能完全治好,他也不用再刻意冷着妹妹……如果给妹妹道歉,她能不能原谅他以前的隐瞒?唉,也许是不能够的。可只要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就满足了。   妹妹即将拥有崭新的、完整的人生,他真高兴。   所以他更要竭尽全力,为妹妹守住这个世界。   杨嘉正轻松呢,刚一转身,面前却又突兀地出现了个人——是“白泽”!悄没声息的!他吓了一跳。   “杨道友速速与我同来!”   青年一把拉住他。   杨嘉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被拽着一起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白泽”的手紧紧箍在他手臂上,出奇地用力,而他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那双眼睛一直黑沉沉的,现在却隐隐泛了层猩红的光。   杨嘉本能地感到恶寒,移开了目光。他来不及观察周围环境,只知道四周虽然光线黯淡、阴森冷寂,却显见是一座华丽宫殿。   而在不远处的烛台下,有个血糊糊的人躺在前面,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那人显然受了重伤,看着极其凄惨,身体和肢体都有扭曲的地方;暴露的伤口中,白骨都碎成了渣。第一眼看去,他简直不能够认出那人是谁。   “云……乘月?”   杨嘉辨认了一下,才不确定地出声。   旋即手臂一痛。“白泽”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他也像如梦初醒,整个人都在发抖。   “救救她!”   那见面以来始终从容镇定、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失去了全部的冷静。他阴沉着脸,声音嘶哑不少,急切又凶狠,眼神却止不住地慌乱。   他好像忘了一切,只能重复一句话。   “杨嘉……救救她!”   ……   白玉京。   星祠前头好像出事了?   云清容探头去望。   正好风起。冰凉的夜风迎面扑来;云清容一个激灵,突然感觉清醒不少。之前一直困扰她的疲劳、迟滞,仿佛也被夜风吹散。像从一团粘稠的液体里钻出来,终于能大口喘气。   “呼——”   刚一口气呼出来,就听见四面八方掀起了喧哗。   云清容四下探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太清令的仪式被打断了!太清剑也掉在了地上!现在,星祠的大人们正解释缘由。   “那今后还有太清令选召吗?”人们问。   大人们含含糊糊,说“以后再说”。   有人失望:“那就是没有了!”   有人乐观:“说不定明天又有!”   有人无所谓:“反正也轮不到我!”   有人幸灾乐祸:“哈哈,轮不到我,可也轮不到隔壁那谁了!”   形形色色的人们,也有形形色色的反应。   云清容听了个大概,不觉也叹了口气:哎呀,她也曾幻想自己被选中,一朝青云直上呢!不说和云乘月比……起码,也不差太多嘛。看来梦要醒了。   她回头敲敲车框:“云乘月,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里面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传出一句:“不用。回去罢。”   云清容没有异议,只扭了扭脖子,再抽手捶捶酸痛的肩。真是怪了,白天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倒是精神了,难道她有夜猫子的命?   她摸摸怀里,确认那宝贝铜蝉还在,这才驱赶马匹,慢慢将车掉头,预备回去。   人很多,有些乱哄哄的。边上有绑着黄袖标、举着小旗子的人在指挥秩序;他们嚷嚷着,叫人们乖乖按顺序走路,不要拥挤。如果有人钻来钻去、不听劝告,他们就会亮出手里的鞭子,大声喝骂,如果对方还不听话,那就休怪铁鞭无情。   云清容知道,那都是所谓“百姓兵”,是朝廷征召来维护秩序的人。他们都是有点修为的人,不在官吏名册中,却也领些俸禄,还握有朝廷配给的武器。   那些武器上面都刻有书文之影,威力远胜于市面上的普通刀兵。   各地都有这样的百姓兵。朝廷每年都嘉奖他们,说他们如何帮助百姓安居乐业……   其实都是放屁。   云清容暗中撇嘴。她在奉州见多了这样的百姓兵,都是些地痞流氓,有二两修为在身,再挂个朝廷的名号,就狐假虎威得很。哪里有欺压乡邻、颠倒黑白的事,哪里就有他们!   还老是跑来商行,威胁他们交什么保护费……呸!   要不是碍于“朝廷”这个名头,他们商行才不会怕这些人。   不过,云清容可不想惹麻烦。她乖顺地、缓慢地驾车,还把头上的帽子压了压,希望平安无事地经过这一段。   可惜她的希望落空了。   “喂——你!就是你,那个戴黄皮子风帽的车夫——马车浅蓝色的那个!”   云清容忍耐了片刻,憋出个客套的笑容,转过头去。   “官爷,我们没挤,我们是良民!”   叫住她的是个矮墩墩的男人,一撮小胡子,戴个瓜皮帽,脸歪嘴斜的,两只小眼睛很神气地瞧着她。那两只小眼睛盯住她,缓缓一转,像榨出了两滴腻腻的油。   “哟,还是个女的。”   小胡子拖长了声音:“这么大晚上的,你一个女人怎么在外头赶车?家里——没人?”   云清容心里泛出一股腻味。女人在外行走老是遇到这种事。她不惊讶,却还是反胃。   但她还是维持住了笑,老练地在怀里摸出些钱,递过去:“官爷,我们是何氏商行的,来的时候同刘大人打过招呼,却忘了请您喝酒,实在不好意思。”   刘大人是白玉京百姓兵的头头。这种地头蛇,生意人向来要维护好。   没想到,今天碰到的这小胡子却是个二愣子,一把收了钱,又大大咧咧地说:“刘大人,什么刘大人,没听过!”   他凑近了过来,“嘿嘿”一笑,小眼睛不安分地乱瞟。   “小妞儿,爷不白拿你钱,要不请你去喝杯酒?”   ——请你大爷!   云清容暴怒,在心中用不重样的脏字儿骂了他几十遍。   没听过姓刘的,想必这小胡子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得罪就得罪好了。   云清容心一横、脸一冷,眼看那蠢男人的爪子伸过来,当场就要发作。   这时候,不远处却忽然让出条道路,还传出一些呼喝;又有人急急忙忙地问好。   这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云清容心中有些打鼓,立即看了过去。只见五六个精干挺拔的人,拥着另一名精干挺拔的人,直直地往她这儿来。   他们都一身劲装,官府制式,衣摆绣着跳跃的飞鱼。为首的那个一身黑衣,衣服上的飞鱼绣得五颜六色、精致繁复。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了张白玉描金的面具,看不清具体相貌。   当官的。品级还不低。   飞鱼卫?   这群瘟神别是冲她来的吧?   完了,停下来了,看过来了……真是冲她来的!   不……冷静,云清容,你要冷静。想想清楚,你哪里惹得到飞鱼卫?应该不是冲你来的。要找,也是找另一个姓云的!   云清容只呆怔了片刻,就立即翻身下车,恭敬一礼,乖顺道:“小民给官爷问好!”   “唔……不用多礼。”   为首的那个摆摆手,声音冷淡,语气却还不错。   “你——我是说那个瓜皮帽,你在做什么?”   “回,回回回大人,小,小小小的……没做什么哪!”   瓜皮帽小胡子双股战战,结结巴巴,再没有刚才的气派。   那戴面具的飞鱼卫打量他几眼,目光如电,态度极为严肃。   “收受贿赂,为难百姓,调戏妇女,你当本官瞎,没看见?”   噌啷——   拥着他的那几名飞鱼卫,当即拔刀两寸。刀光雪亮刺眼。   “大人……大人饶命,小的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   瓜皮帽吓得脸色煞白,当即掏出收受的钱财,忙不迭扔给云清容。云清容轻巧接过,一瞄:还多了两块碎银!   “行了,你也别当这百姓兵了,白玉京要不起你这样横行霸道的兵——滚。再被我知道你找谁麻烦,休怪我不客气。”   大人一声令下,他右侧的飞鱼卫立即上前,夺了那小胡子的兵器,又毫不客气地往他屁股上一踹——噗通!那男人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却还要感谢大人饶命,千恩万谢地跑了。   云清容看得瞪圆了眼。百姓兵虽然不算官吏,却也不是说罢黜就罢黜的!看来,这位戴面具的大人果真了不得……等一等,他不会就是传闻中那位飞鱼卫将军吧?   她偷眼看去,没想到和那一位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云清容一抖,立即垂头,静静地站着。从刚才的做派来看,这位大人应该是个好官?只要她乖一些,应该不会有事。   果然,那些飞鱼卫并没有为难她,还叫她快回去,别堵了路。   那位飞鱼卫将军像是着急做事,挥挥手,就要带着人离开。   哦,原来也不是找车厢里那位的。云清容松了口气。没惹麻烦就好——不不不,她可不是关心云乘月,只是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生意人,祈祷大方的客人平平安安而已。   可她万万没想到,明明那群飞鱼卫都转身要走了,身后的车厢却有了动静。   先是一只手伸出来,撩开了车帘。继而是一个脑袋探出来,又唤出一个名字。   “薛暗,等一等——我有事找你。”   云乘月,不,是顶着云乘月外貌的“梦”字书文,如此理直气壮地说道。 第195章 挽留   ◎救不救,能不能救?◎   云清容亲眼见着, 那飞鱼卫将军身形一僵,再猛一转身。他分明戴着面具,却遮不住两道目光如电, 直直劈来。   “你?!”   明白了,认识的。云清容暗暗点头, 做出判断。   “你过来一下……不,不要带其他人。我要单独跟你说。”   云清容:哇哦,有问题。   她简直能听见周围的人一口气倒抽的声音。甚至,她觉得其他那几个飞鱼卫也倒抽了一口气。   而那飞鱼卫将军简直愣住了, 他先是动了动, 然后马上又站住,忽然厉声道:“云乘月, 你耍什么花样?”   “云乘月”有些疑惑,她眨眨眼,想了一想, 竟笑盈盈道:“我说了啊, 我有事单独找你——是重要的事,你别不来。”   云清容再次在心里倒吸一口气。冷静,冷静啊云清容,你是一个见过世面、经历过风霜的女人,不能喜怒形于色了,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想一想什么啊!她现在只能想到,当初在浣花城中, 聂家那个聂七爷直愣愣冲过来对云乘月求亲的事!那个聂七爷, 在浣花城社交圈子里不也有什么冷面冷心的说法?不也是见了绝色美人就挪不动道, 张口就求亲!男人哪, 就是这样浅薄的好色之辈!   不过,当初云乘月可是一口拒绝了聂七爷,现在居然对这位将军这样亲切?   可不能够啊……她在想什么?云清容上京前,巧姨对她耳提面命,说千万不能惹飞鱼卫,却也不能主动巴结。   ——那群人是朝廷鹰犬、走狗,疯起来六亲不认,自己也难有善终,敬而远之才好。   巧姨是这样说的。   咕嘟。云清容偷偷咽了咽口水。   她悄悄侧过头,用眼神示意:大小姐,求求你闭嘴吧,那不是我们能招惹的人……起码,你别坐在我的车上招惹人家呀!   可惜,“梦”字书文看不明白。   它毕竟只是一枚书文。   它曾经模仿前主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但那是因为它长期和前主人相伴。它本身单纯稚嫩,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而现在,它在扮演云乘月,就想努力演好云乘月。   那云乘月是什么样的呢?“梦”字琢磨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最近,对于关心的人,主人都送了护身蝉。   薛暗是谁?“梦”字记得,上次主人和他见面时请他吃点心(虽然他拒绝了),和他温声细语地聊天,还想要帮他治疗伤口(虽然他还是拒绝了),那这应该就是关心吧?   又正好,它这儿还有一枚护身蝉。   虽然他追杀过自己,不过没关系,它是个大度的书文,可以原谅过往。   “梦”得出结论:要把护身蝉送给薛暗。   不过,“梦”字还记得,上一回主人和薛暗见面,氛围是单独的、悄悄的,说明这两个人都不想被别人发现他们的来往。   更新结论:要单独地、悄悄地把护身蝉给薛暗。   经过一番慎重思考,“梦”字才做出了以上动作。至于什么盈盈的笑容、温柔的说话方式——也没问题,它心中的主人就是这样的。   总而言之,“梦”字就这样叫住了薛暗。   而对薛暗来说,此时乍然出现的云乘月,而她表现得过于柔和的言行,简直是一道惊雷,也可能是人生梦魇——她怎么在这儿?他明明下定决心,暂时不见她。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为了飞鱼卫而求助于她……   可是她坐在马车上,面容被灯火照亮。灯火是暖洋洋的,她整个人也是暖洋洋的;她微笑着,前所未有的友善,眼眸如水里倒映的星星,温柔至极,也明亮至极。   她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重要的事——那又如何?   他是飞鱼卫之首,要监察天下,尤其要看护好陛下的白玉京。其他什么“重要的事”……   他想起了老罗头。他想起了阿刘。   阿刘已经去世了。办白事时他去了,给了很大的白包,老罗头很感激,阿刘的养女也很感激,其他人也都说他是宅心仁厚的上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阿刘——也许是可以不死的!   最近,飞鱼卫的预备役里,也有一些孩子生病了。他们都是孤儿,或者被家里虐待而逃出来的,有一些本就身体不好。年年都有孩子病死。可这一次,他忍不住想:果真是生病吗?   甚至于,庄夜最近精神也不大好……   “——薛暗,你过来。”   他望着她,望着那张柔和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却感到了一种颤栗;仿佛她不是什么拥有生机、光明的正派修士,而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的旋涡。   他应该拒绝。飞鱼卫是他的私心,而他生来只能是陛下的鹰犬。   “……何事?”   ……可是,他答应了。   薛暗以为自己恍惚着,但其实他的言行都十分冷静平稳,没有丝毫异常。他告诉几个属下,让他们先过去星祠前面,察看太清剑状况,而自己走向那辆马车,走向那个人。   “你可以说了。”他冷着脸。他尽可能地表现得冷漠,甚至带点不耐烦,因为这样更像公事公办。   在这儿说?“云乘月”看了看四周。好多人头探向这里,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这怎么悄悄给护身蝉?它犯难了。   沉思过后,它有了主意。   只见“云乘月”伸出一只手,仰起头,笑望着他。   “你拉我起来一下。”   薛暗一怔。这又是搞哪一出?   “你……”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断然拒绝”、“厉声怒斥”和“置之不理”之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薛暗却鬼使神差,沉默着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手掌并不如看上去细腻,掌心是干燥温暖的,指甲圆润饱满,轻轻刮过他的手心——然后,塞来了一块冰凉坚硬、刻有花纹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悚然一惊,本能想要甩手,以为那是危险的东西。但她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他注意到她指尖是微凉的,像夏夜的微风。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塞过来的是一只蝉,就是三清阁的那种护身蝉。   这是何意?   她站了起来。   [拿着这个。别再拿别的蝉了,那东西会害了拿着它的人,也会害了周围其他人。]   “梦”字垂着眼帘,用神识传音。   薛暗望着她,嘴唇蠕动一下,不觉也用神识传音回应。[它……具体如何害人的?]   [具体?具体的你可以自己查,你不是飞鱼卫将军么?那么多百姓拿着呢,你怎么会不知道?]   “梦”字振振有词。它觉得自己是个谨慎的书文,主人没发话,它绝不会往外说太多。   而听在薛暗耳中,只觉她在讽刺。是,他确实知道,七窍流血暴毙而亡……果然就是被护身蝉害的罢?这东西果然和太清令是勾连的罢?   阿刘……难道只是第一个牺牲者?对了,老罗头近年身体也不好……   薛暗深吸一口气:[你给的蝉怎么用?]   [替代原本的蝉,随身带着就行。]   薛暗立即道:[有多的都给我。]   “云乘月”微微摇头。   [没有那么多。如果你还想要……之后悄悄来找我。只许你一个人。来之前先问我,我说可以来才准来。]   这样就说得够周全了吧?等主人回来,主人也能灵活处理。“梦”字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让它没想到的是,面具脸却忽然眼神一变,变得凶神恶煞,还强硬地命令:[我不能等,必须尽快!]   “说!”他还斥责一声。   啊……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乖。主人遇到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这样的。这可怎么办?   “梦”字愣住,有点发愁,也不由皱了眉,瞪他:[这是你的责任,我肯提点两句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放手!”它也呵斥回去。   它努力想要学出主人的气势。它还记得主人在罗城杀龙的姿态——太威风了!太强悍了!“梦”字原本挺骄傲的,觉得自己是千年书文,倒了霉才跟着新主人。可从罗城之后,它就非常崇拜主人,心悦诚服,并试图模仿。   但它不知道,它现在的姿态,通常被人类称为“娇嗔”。它以梦为形,更有梦的神韵:迷离,瑰丽,让人不知不觉中沉迷。   这样的神韵被它带进了“云乘月”这个形象中。   薛暗原本焦躁,这会儿不由一呆。   如果云乘月还像以前那样横眉冷对、沉静冷锐,他还能强硬威逼。可现在……   她嗔怒地看着他,本就润泽的眼神更加有神,像春水被风牵引,闪着无尽的粼粼的波光。   薛暗怔怔在原地。不知不觉,他眼神就软了三分。   [……要真有问题,当然越快解决,越能救人。如果你改造的蝉有用,我就确实需要更多。]   他甚至多解释了一句,没发觉自己口气也软了不少。   “梦”字赶忙乘胜追击:[我不也有事要忙?何况,我们今天才见面,很快又见面,难道不会被人发现?好歹过一段时间,等周围人都忘了这事,才好打算。]   她说得句句在理,薛暗彻底无言。   太好了,糊弄过去了。“梦”字也悄悄吁了口气。   想想……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这样应该就好了吧?   不,等等,它还忘了一件事。   主人上次想给面具脸疗伤,被他拒绝了!如果它“梦”字能做到,岂不是能大大被主人夸奖?   “梦”字想得激动,当即抽出手。这个面具脸居然握得很紧,它抽出来还有点费劲呢,真是个怪人。   它想想,上次主人说薛暗的伤在哪里……哦,主人好像没有说出口,但作为她的书文,它完全明白她当时注意到了什么。   于是,它学着主人以前那样,把手掌贴在面具脸胸口前,准备输送生机灵气。他衣服下面还穿了一层薄薄的甲,摸起来冷冷的、硬硬的,但砰砰——它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就是这里。   好,现在输送一缕生机灵气,为面具脸疗伤……等一等!   “梦”字身体一僵。它忘记了,它不是主人,它没有生机灵气啊!   千算万算,漏了这一茬!糟糕,演得太投入,忘记自己的能力范围了……   “梦”字陷入沉思。   呃,那怎么圆场?   而在薛暗眼中……   他只看见她站得离他很近,忽然就轻轻抚上他的胸口。她的手贴在他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不动了。这是要害,他知道自己应该防御,应该拉远距离;他知道她拥有神秘的力量,他曾险些被她所伤。   可——   他只是站着。   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是僵硬地站着。唯一能动的是眼珠。他往下看,看见她轻柔如云的鬓发,看见她秀挺的、英气的鼻梁,还有同样垂着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而她的手贴在他胸前,骨肉均匀,指甲果然圆润饱满,泛着淡淡的粉。   砰砰——   他知道自己心跳快了一些,必定是因为他在担心——担心什么?他是在想,她可能在耍什么花招。也许,也许是往他心脏下了蛊?她是西南那边的人,那边总有这样的传说……   “你……要做什么?”他僵着声音。不,他应该退开,不是吗?而不是站在这里质问,像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   这句话仿佛将她惊醒,于是她抬起头。   还是那样微微的笑,还是那样明亮柔润的目光。她从前看他时,平静背后都是警惕和审视,可现在不同;她仅仅是抬头望着他,像一只天真不设防的小动物。   [薛暗,你不想让我给你疗伤,我就不擅作主张了。你要记得保重自己,别再受伤。]“梦”字打定主意,这样说道。   薛暗茫然片刻。   ……可笑。她就是想说这个?他以为自己在气恼。她又要关心他吗?为什么?   “关你何事?”他决定不再惯着她的莫名其妙,直接甩出冷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他,还是用神识传音。   [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你别再受伤了,好么?]   “梦”字心想:我主人挺忙的,你别来给她添麻烦了好嘛?   说罢,它自觉圆场完毕,也再没有什么可做的,就收回手,一转身就登上马车,然后——哗啦!放下车帘。   眨眼就不见了。   这一次,薛暗没有制止她。他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马车。   他戴着面具,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旁人只知道,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猛地砍在那马车车厢上,厉声喝道:“胡言乱语——再敢如此戏弄本官,小心脑袋!”   说完了,又砍了两刀,才将刀“噌”一下归鞘,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重重踏着白玉京的青砖地面,表面恼怒,心却往下沉: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三清阁的蝉还在不断生产,不断外流。如果这样要紧的东西真会害了人的命……那,会死多少无辜之人?   而陛下他……陛下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难道这就是……   薛暗紧紧握住刀柄。在天寒地冻的白玉京里,此时此刻,这一柄刀成了最大的安全感来源。   回去之后,先把这只蝉给老罗头换上罢。接着……   他决定了,他要查清楚这件事。哪怕是为了他自己的飞鱼卫,他都必须搞清楚。如果她说的果真不假,如果她所谓的“改造过的蝉”真的有用,那……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他绝不会背叛陛下,绝不。   只是……至少飞鱼卫这些人,这些为他一句话就能卖命,这些会硬塞给他喜糖、咸鱼、别的什么吃的用的的人,他要护住才行。   ……   薛暗那几刀砍得极重,整个马车晃得厉害。   “梦”字在里面也晃了晃,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人怎么回事哪,怎么不知好歹的?他不是和主人关系不错么?   正迷惑,车帘又被掀开了。   云清容探进来个脑袋,满脸的气急败坏。   “大小姐——大小姐!我叫你大小姐,好吗?你别给我惹事,起码别在我马车上惹事,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嗯?知不知道?”   “梦”字已经捧起了还没听完的说书玉简,一脸无辜:“知道啊,那是薛暗,是飞鱼卫的将军。”   云清容倒是没感觉到她有什么不对,只顾气恼:“知道你还……唉!我早该知道,你就是个惹事精,麻烦鬼!”   她一把甩下车帘,重新拉了缰绳,气咻咻地开始赶车。这生意没法做了!她要和巧姨告状,没法做了!   “梦”字在车厢里瞪圆了眼:什么意思!它哪里是惹事精和麻烦鬼了?它可是千年的书文,聪明得很,见多识广!   算了,它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梦”字继续埋首故事的海洋。   它心里美滋滋的,自觉做了一件很好的事。主人回来后,一定会大大夸奖它!   ……   “梦”字的主人,此刻在深度昏迷。   “发生了什么,云乘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   “白泽?”   “我想,她应该是杀了虚渊。”   “……什么?”   这段对话过后,治疗已经进行了很久。   薛无晦一动不动。   用夜明珠镶嵌成的天幕闪烁着光芒;长明灯一盏盏地亮起。这些用人鱼油当燃料的灯,据说永远不会熄灭。人鱼油其实也取材于神鬼,是一种尸油,他们那时候流行一种说法,说将仇人剥皮拆骨再陪葬,就可以生生世世踩在仇人头上。   这还是她告诉自己的,说是哪里听来的传闻。一开始他们只作笑谈,后来战火熊熊,自己人和敌人的血肉碾压在一起,堆了一叠又一叠,他们就不再把这当玩笑,而是真的做了起来。   他知道她恨神鬼。他也恨。   所以,他怎么能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她一定不会去到星祠的最深处,一定不会发现虚渊的存在,一定……什么都不会做?   他太愚蠢了。   薛无晦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她躺在血泊里。杨嘉在旁边治疗。他的“生”字悬在上方,垂下柔和的光晕,笼罩着那个濒死的人;其余书文组合起来,幻化为几条灵活的丝线,正穿来穿去,拉正她变形的身躯,再缝好伤口。   他想靠得更近,但杨嘉不准,说他是死灵,死气太重,而她现在太虚弱,绝不能接触一点点死气。他甚至把杨霏都远远地放开,专心治疗。   薛无晦问他,自己能做什么。   杨嘉说:“什么都别做。坐着。”   他就一直坐着,死死盯着那一边。他看见她的头毫无生气地侧向一边,脸上有被撕咬的痕迹;血肉翻出来。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乌紫,眼睛闭着,两排睫毛一动不动。   她真的还活着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想要去看,又怯怯不敢上前。然后他想到,他们之间有帝后契约,如果她死了,他会知道的。   他又坐下来。   高大的人俑跪在他身后,沉默着。他们都是最训练有素、最听话的战士,现在却也学会偷偷抬眼,去看她的状况。他们是不是也想起来她了?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杨嘉已经补充了好几次丹药,这才转过身。他一脸疲惫,看过来的眼神极为严肃。   薛无晦慌忙站起来,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可怕。   “杨嘉,怎么了,你是还需要什么?”他直勾勾地看着他,“药品,法宝,还是别的什么?”   她还没有治好。她还是了无生气地躺着,没有动一动,也没有睁开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他知道治疗还没有结束。   杨嘉……杨嘉一定是需要什么吧?   可杨嘉只是望着他。他是个相貌俊秀、温和又活泼的人,在没出事的时候,他总有种怡然自得的轻盈眼神。   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他看着他,带着沉重的、悲悯的神情,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需要什么。能做的我都做了,她身上的伤我都治好了,但是……”   “但是?”薛无晦重复。   杨嘉叹了口气:“但是,她榨干了自己每一丝力量,包括血肉、丹田、识海,甚至神魂。你应该知道,这非常危险,修士一旦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就是十死无生。   薛无晦只说:“但你说,你已经治好了她的伤。”   “对,但她的神魂没有动。神魂不动,生命力就无法流动。就像制作一具傀儡,无论如何精雕细琢,没有灵魂的傀儡就是动不起来。”   “云乘月的情况要更特殊一些。她当然有灵魂,可是现在她没有力量让灵魂醒过来。”   “修士的肉体、丹田、识海、魂魄,是互为保障的。肉体受了伤,魂魄会引导灵力去修补;识海、丹田受伤,就算无法修补,也不会导致死亡。”   “可现在,她是每一部分都动不了。”   “那,”薛无晦立即问,怀抱着极大的期望,“那如果我们把力量注入进去?”   “道理上,只要力量一致,是可以的。”   不等他高兴,杨嘉就又摇头:“可实际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花,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云乘月和我都持有生机书文,可我们两人的‘生’字,仍然千差万别,可不说其他修士了。”   “也就是说……”   杨嘉抱歉地、难过地看着他。   “白泽,对不起。”   薛无晦抹了把脸。没有泪水,只有不变的冰冷。死人不会有眼泪。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慢慢撑住头。   “可她的肉身还活着。”他固执地说,“还活着就总有办法。”   杨嘉张了张口,最后说:“希望如此。”   希望。这个词语往往能让人振奋,现在却忽然击溃了他。希望?他早已失去希望!这一千年里,他何曾有过希望?他表现得很笃定,但难道他一定能等来别人将他唤醒?难道他一定能走出这座陵墓?难道他一定能报仇?难道他一定能重新见到活人的世界?   不,他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过希望——直到她来到这里!那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想起,却依旧带来了希望——这个他失去多少年的奢侈之物。   而现在,他的希望就躺在这里,被宣判不能再活下去。   “如果,如果她变成死灵……”他逼迫自己思考。   但杨嘉连这点希望也打碎了。   “成为死灵的前提,是肉身死去,但魂魄还有力量。而她的状况……并不符合。”   他听懂了。   他以为自己在发抖,但其实他站得很稳;只有身后的暗影开始沸腾。它们涌出、蔓延,在地宫中肆无忌惮地流淌。黑暗升起,遮住了长明灯,遮住了明光熠熠的天幕,遮住了地宫中每一样事物。   唯独留下了面前这一小块地方。留下一小块光明,留下她所在的地方,这样他好望着她,慢慢思索一个问题:就算他报仇成功,就算他真的复活,就算他拯救了世人,可如果她死去,连魂魄也不存,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希望,活着,死去……   他的思绪开始混乱。   死灵本就是被怨气、恨意填满的存在,混乱是它们天生的属性。一直以来,他仅仅是凭借强大的力量和意志力,才压制住了那些沸腾的、无序的、毫无理由的憎恨。可现在,他忽然失去了强大的理由。   黑影越来越混乱,填满了整个空间,甚至开始寻求向外溢出的通道。   而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杨嘉退后一步。他望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升起惊惧。他赶紧看了看妹妹的方向,确定她还安好,才稍稍放心。   “白泽,白泽——你冷静一些!”   他听不见。不想听见。他甚至感觉不到悲伤;茫然过后,无穷无尽的怨憎、愤怒汹涌而来。   ——杀死他们。   庄梦柳,还有其他所有人。为什么是他们活着,而师姐和他要死去?   既然他还有力量,为何不拉着他们一起死?   她要死了,那陪葬品准备好了吗?陵墓准备好了吗?没有?没有的话,就让这个世界作为陵墓,所有生灵作为陪葬——又如何?是啊,她会生气,会阻止,那就让她起来告诉他好了!   死气凝成实质。它们变成了冰冷的液体,像传说中布满死人骨的忘川。   杨嘉已经把妹妹抱了过来。他看得很清楚,现在,云乘月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气温在不断降低,他再次感受到了刺骨阴冷,而这一次,这种阴冷比雪山更甚。   死气成了黑色的河水,冲刷着他的脚面。他打着寒颤,竖起生机灵光,保护自己和妹妹。   “白泽”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人话了!但他还想活着,想带着妹妹活下去,他得想想办法,办法,办法……   要不就骗骗“白泽”,说有办法救人?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可惜杨嘉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修士。他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谎,就是瞒下妹妹是半死灵这件事,还是在刻意疏远妹妹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杨嘉绞尽脑汁,还想联系王夫子。可这时他才发现,这宫殿里什么讯息都传不出去。   怎么办……   就在他冥思苦想时,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   “这位道友……这边,在这边。”   什么人?杨嘉惊疑看去,却见云乘月身边有一点黯淡的光芒。竟然是个灵魂……不,好像是死灵?   杨嘉一眼就认了出来。可他刚才治疗云乘月,仔细查探了好几遍她的状况,绝对没有看见这东西。它从哪儿来?   这死灵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连忙道:“对不住,我刚刚才苏醒,不然我一定早些叫你们。”   “我是严伯舟——先别急问,我要告诉你们,我有办法救云道友。”   席卷地宫的黑色河水,陡然凝住。   薛无晦像忽然回魂,两只黑幽幽的眼珠凝了过来。   “你说什么?” 第196章 迷梦(1)   ◎千年前的庄梦柳◎   严伯舟一开始很迷糊。   他答应将力量借给云乘月, 却没想到她这样狠,直接将所有力量榨了个干净。他能确定,她在杀死神鬼时, 修为达到了第五境巅峰,无限接近第六境。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却非常佩服她。   因为力量也被消耗一空,严伯舟也被迫陷入了沉睡。   他本来还要睡得更久,却被“文”字唤醒,说外面有危险。他才从云乘月的识海深处跑出来看个究竟, 没想到一眼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死气。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阵仗!   同是死灵,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人的力量还要更胜他一筹, 隐约有种压制之感。严伯舟甚至觉得,如果死灵也有皇帝,那多半就是这样的。   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如果放任那位的死气蔓延, 他和阿文也会死。他原本是无所谓的, 可云乘月给他展示了一个让人向往的未来,哪怕只是可能,他也不想死了。而且杜大人还待在飞舟里,恐怕是被战斗的力量震晕过去,而他还等着见亲人哪!   再说,他也是真的能救云姑娘!   严伯舟用简单的一句话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又说:“且等我一等。”   说罢,他又回到云乘月的识海。   这位女修的识海, 是他所见过的最广阔的存在。他自己生前的识海都远远不如。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有人的识海自成一片世界。   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景物:日月星辰, 山川河流, 四季风貌,万物生长……应有尽有。这都是道心显化的意象,非同寻常。   也许传说中的飞仙境修士,就是这样的识海吧?严伯舟不期然地想。   如果有闲暇,他很愿意在此驻足,欣赏生机勃勃的一切,也能平稳和梳理道心。可现在,他只是匆匆往识海深处而去。   云乘月给了他在她识海中活动的自由。也因此,他注意到她识海里存在一些东西。不止是那些意象,也不止是书文,而是——一把剑。   那还不能说是“一把剑”,因为它只有剑柄和一大半的剑身,就仿佛被谁削去了一截。但这无损于它的光彩。   它静静悬浮在识海深处,背后是光芒微弱的“生”字。这枚生机书文是云乘月的本命书文,随着她的昏迷,它也陷入了沉睡。   找到了。   严伯舟飞过去。   “我回来了!”   他高声对那剑说:“你说你有办法救云道友,是要怎么做?”   那剑弯了弯剑身,仿佛一个点头。   [带我出去。]   它传递出这样的信息。   严伯舟飞上去,一把搂住它,反身又冲出去。剑在他怀里待着,一点都不冰冷,反而是温暖的,还带点弹性,简直像……一种生物?   或者一枚有自主意识的书文,就像阿文那样?对了!相比之下,阿文的力量不值一提,可感觉是很相似。   这柄剑是一枚有自我意识的书文?   严伯舟被这个奇妙的想法惊呆了。   可这样才说得通。   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柄剑,能够进入修士的识海。本命法宝也不行。因为识海是缥缈的道意,而兵器是具体的实物。如果一柄剑无法斩断一束目光,那它当然也不能被收进识海。   可这柄剑做到了。   “我带你出去,然后还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你没用,你看着就行。]   书文晃了晃剑柄。   [你能不能再飞快一点?我很急的。]   它还会催人。好神奇。   严伯舟不觉笑起来。他生前苦于情爱,死后又时刻堤防神鬼,一刻也不能放松。可现在看到这柄剑,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了解书文的感受: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好奇妙,很有趣。   这样的轻松真是久违了。   [还笑,你有什么资格笑。]   那柄剑有点不高兴。   [刚才我就让你带我出去,你不肯,浪费时间。]   严伯舟摇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云道友是什么状况,如果贸然听你的话,却反而害了她,我如何自处?”   [分不清好歹,你算什么通玄境修士。]   严伯舟:……   [你要是不服气,就再飞快点给我看呀。]   严伯舟:……   他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这剑有点讨厌了?相比之下,阿文只是爱哭了些、爱偷懒了些,实在可爱多了。   严伯舟选择沉默,然后鼓足一口气,竟然真的飞快了些。   [这不是还能飞?虽然有待加强,但还算不错,可以鼓励。]   严伯舟:……   现在他希望这柄剑闭嘴了。   银绿色的光,团住一把剑,竭力冲了出去。   “——两位!”   严伯舟高声呼喊。他其实有些担心那个叫杨嘉的年轻人,这人用生机书文,说不定也是明光书院出身,那就是他的后辈了。杨嘉看起来修为不错,可那只死灵实在诡异,一身都黑沉沉的,身后怨气滔滔,狰狞如怪物。他别等得不耐烦,把杨嘉吃了吧?   幸好,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看见杨嘉还好端端地在那儿,严伯舟放心了。   杨嘉忙道:“严前辈!”   那只死灵也盯过来。两只眼珠黑得吓人。不对,他自己也是鬼,所以是吓鬼。严伯舟内心嘀咕一句。   “救她。”他冷沉沉地说,逼近一步,“你答应的。”   严伯舟连忙举起那把讨厌的剑。   [借我点力量。]   嗯?   [快点。小云神魂沉睡,我的力量有限,要省着用。你有力量,你来。]   严伯舟:……   他佩服云乘月,很愿意救她。可这把剑怎么这么……这么欠揍?它对云道友的称呼也很奇怪。   但他到底是认命,乖乖把力量给了出去。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些力气,刚刚还狂奔过识海,这会儿给出力量,不禁累得一屁股坐下。   新剑才不管他。   它有了力量,就由小而大,变做了正常剑的大小。   [那个谁……把你的死气收一收,影响到我了。]   在场几人都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不辨男女,清澈又单调,听不出任何情感。   薛无晦略略一怔,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收敛了力量。席卷地宫的黑色水流褪去,夜明珠的星空重现,长明灯再放光明。   其余人多少都松了口气。被那种浓郁恶毒的死气包围,他们实在难受。   “救她。”薛无晦重复这个词。   [我会的。]   新剑开始放出光芒。那光芒漫延如水,却又自有方圆,最终形成四个大字:斩死还生。   “斩死还生?”杨嘉喃喃,眼睛微亮,“这是四字书文?云乘月又观想出新的书文了?这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惊叹艳羡,也不忘维持住自己的生机灵光,手里牢牢抱着妹妹。   薛无晦只是紧盯着这一幕。   新剑晃了晃。那枚“死”字飞了出来,直往他飞来;而那“生”字往后退去,落在了云乘月身边。   “何意?”薛无晦不耐道,“要做什么就直说。”   新剑又晃了晃。   [斩死还生,就是可以用你的死气,换小云的生机。]   薛无晦问:“怎么做?”   新剑似乎顿了顿。   [你不问代价?]   他说:“无所谓。”   新剑又沉默片刻,在原地上下浮动,似乎在确认他的态度。   [你很好。]   [斩死还生可以将死气转化为生机,但是需要花费非常非常多的死气……就算付出你全部的力量,也不能让小云复原。]   “要多少就拿去多少。”薛无晦平静道,“便是要我一命又何妨。”   [……那不行,那样小云会生气的。]   新剑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否认这个提议。   [我只需要你一半的死气。并且,我需要你进入小云的识海,去唤醒她的神魂。]   “唤醒……?”   [对。我听见了你们之前的对话。杨嘉,你说得不对,小云的神魂还有力量,只是她被保护起来,沉入了识海深处,陷入沉睡。]   杨嘉一怔:“被保护起来?这种情况,难道……云乘月体内有外来的力量?”   [是的,那是太清剑的力量。]   听见这话,薛无晦眼神一动:“太清剑……你是说,白玉京那什么太清令?”   [是太清剑的力量。小云自己也知道。]新剑重复了一   遍,似乎在强调什么,[现在,你,把那头麒麟拿出来。]   它用剑身指了指薛无晦。   麒麟……对了,拂晓呢?杨嘉这才想起来,拂晓一直没出现。   薛无晦之前情急,也忘记了拂晓的存在,这时一愣。他侧头听了片刻,伸手虚虚一抓,不知道从哪儿把麒麟捞了出来。   麒麟垂着头,一动不动,竟然也陷入了昏迷。什么时候的事?难道和云乘月有关?杨嘉注意到,拂晓忽然就长大了一些,从寻常小狗的尺寸变成了看家大狗的尺寸,原本深蓝的鳞甲和毛色也变了:蓝色变淡,边缘出现了淡淡的五彩光晕。   [拂晓与小云有主仆契约。小云重伤,拂晓也会被影响。但,这也是它成长的契机。]   [现在,把拂晓放在小云身边。]   [太清剑为了保护小云的神魂,张开了另一个空间。我和它力量不同,无法进入,但这头五彩麒麟可以。]   [我要以五彩麒麟之力为桥梁,架起通道,把你送进那片空间。你进去之后,我自然能将死气斩为生机,治愈小云。]   薛无晦点头:“好。然后我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你要唤醒她的神魂。杨嘉已经治好了她的肉体,而我可以治愈她的识海、丹田,可是最重要的神魂——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唤醒。]   “你不知道?”薛无晦不由蹙眉。   [神魂是人类的宝藏,也是最复杂的部分。我只是一把剑,我没有神魂,我不知道,怎么了?]   薛无晦:……   [什么都要我做完,那还要你们干什么?我说了要唤醒小云的神魂,那你就要好好想办法。]   薛无晦:……   他眉毛跳了跳,才沉声道:“好。”   严伯舟在旁边轻咳一声。他不想幸灾乐祸的,可有点忍不住:你也知道这剑讨人嫌了吧?   新剑又转向杨嘉。   [杨嘉,你要在一旁看护,张开生机灵光。小云沉睡,我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你的灵力对我大有助益。]   杨嘉也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我会尽力。”   严伯舟见他们都有任务,不禁道:“我也愿意帮忙。”   [你没用,你看着。我说过的,你怎么记性这么差?]   严伯舟:……   他苦笑:自己怎么就非要去撞这剑的利嘴?   新剑只管落在拂晓身边。它剑身开始震动,发出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气浪。四周的空气开始旋转。   [都准备好,要开始了。]   拂晓竭力睁开了眼睛。眼皮使劲往下沉,它就使劲对抗。它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表示:我听见了,我也愿意。   新剑用剑柄碰了碰这头小动物。   [不要怕。我们现在一起救小云,你也会好起来的。]它的语气多了点温柔的色彩,竟然是在安慰麒麟,[来,尽量施展穿梭空间的力量……没关系,一点点就可以。你可以闭上眼。]   拂晓听话地闭上了眼。   片刻后,一只小小的泡泡出现了。它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又折射着五彩的光辉。   新剑的光芒淹没了泡泡,之后也变成了淡彩色。它的光芒拉长,一头伸向云乘月,一头伸向薛无晦。   [抓住。]   [开始了。]   ……   薛无晦发现自己站在风雪中。   他认识这里。这是太苍山。他熟悉那常年覆雪的山顶。少时晨练,抬头就能看见日出,整个覆雪的区域都变成金粉色,壮丽优美。师姐说,那叫日照金山。   从环境来看,现在应该是太苍山的初春。   这里是太苍山?   是她的一段回忆?   薛无晦四下寻找,没看见云乘月的踪影,却听见远处传来野兽的吼叫,和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一名少年出现在他视野中。那少年裹得严严实实,头发用红色发带绑高,背着一张弓、拿一把刀,腰中箭囊已经射空了,手里刀也卷了刃。   背后追他的,是一条约十尺长、浑身火红鳞甲、背生双翼的蛇。它尾部拖行在雪中,大半身体直立起来,吐着蛇信,间或迸出火焰,行动快如鬼魅。   薛无晦认得,那是一种妖兽,叫火蛇。神鬼横行的年代,有不少动物沾染神鬼之力,甚至走上修行之路,就是妖兽。火蛇就是其中之一。   那少年显然有武艺在身,却不敌火蛇,只能狼狈地逃跑。但他十分倔强,一边逃跑,一边回身试图反击,而且一句求救或讨饶的话都不说。   薛无晦发现自己也认得他——那是少年的庄梦柳!   他记得庄梦柳是大户出身,怎么会一个人在太苍山里被妖兽追捕?   他静静站着,看庄梦柳被追击。虽然深恨此獠,但他不至于在师姐回忆中对一个影子出手。   少年庄梦柳飞快地奔跑,正好跑向他这边。   薛无晦侧头望他,右腿稍微往前踢了一点。   庄梦柳穿过他的右腿,如惊鹿飞驰而过,没有丝毫异样。   薛无晦重新站好,面无表情:嗯,可惜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另外的声音。是积雪溅开、利刃出鞘的破空声。   他猛地扭头,只见一段剑光破雪而出,惊起洋洋飞雪。那长剑既出,看似徐徐,却挽成一片虚影,而从那虚影之花的中心,又飞出一枚书文——破!   书文飞出,轻盈自由地穿过风雪,也穿过火蛇的眉心。一捧血花溅出。   火蛇的身形在半空僵持片刻,颓然倒地。伤口冒着热气,金红色的血液融化了四周积血。   “……谁?”   少年庄梦柳持刀横于身前,满脸警惕,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我才想问……是谁打扰我睡觉?”   凹陷的雪窝里,传出打呵欠的声音,还有一句懒洋洋的、朦胧的抱怨。那道略微沙哑却不改清澈的声音,让庄梦柳一怔,也让薛无晦怔住。   “你是谁?”   “——云乘月!”   他和庄梦柳同时喊出这句话。   茫茫的积雪里,一道人影立了起来。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在银装素裹的山里却穿一身单薄的裋褐,红白间色,在雪地里很是显眼。   那是云乘月。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薛无晦。她歪着头,眼睛只看着庄梦柳。   薛无晦皱起了眉头,试着再喊了几声,确定她没看见自己。奇怪了……难道这个她也是回忆的幻影?他在这片空间里失去了所有力量,无法做什么,只能选择从旁观看。   年轻的云乘月散着长发,只懒懒绾了一圈,和后来相比,她容貌并未变化,但这时候的她有种格外轻松快活的气质。   少年庄梦柳乍然见她,愣在原地。他略睁大了眼,脸上出现了片刻惊异和茫然。   “你……难道是传说中的山神?”   她缓慢眨了眨眼,像一只被吵醒的猫,似笑非笑地看来一眼。   “不,我是山里的鬼,可以一口吃掉你。”   庄梦柳立即变色,用刀指向她:“不许过来!”   她更笑起来:“我偏要过来。”   她从雪窝里爬出来,没去管庄梦柳,顾自走向那条死去的火蛇。   “真好,来山里睡个觉,都能打猎成功……我就说嘛,太苍山资源丰富,守株待兔都不愁的。”   和庄梦柳擦肩而过时,那少年浑身都僵硬了。他尽量凶狠地瞪着她,却只像一只色厉内荏、毫无威慑力的家养宠物。薛无晦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看出来了,这是云乘月第一次遇到庄梦柳的情景。   云乘月也发现了少年的可笑,还故意看他一眼,将他吓得后退一步,她才又弯起眼睛。她轻快地走到火蛇尸体旁,蹲下后掏出一把小刀,先彻底剖开火蛇的头颅,准确地挑出这头妖兽的结晶核。接着,她又开始剥皮、抽筋、取肉……利利索索,忙得不亦乐乎。   庄梦柳在边上呆呆看着。现在他明白过来了,这人只是在吓唬他。   “足下有大本领在身,究竟是谁?似从未在太苍山见过。”他放松下来,继而皱眉。这时候的庄梦柳只有十五六岁,一脸生嫩愚蠢,却偏要装得像个正经的大人。薛无晦暗暗冷笑:小屁孩一个。   云乘月继续忙活她的,头也没回。   “我们新来的。你这小孩儿说话文绉绉的,怪有意思……咦,对了,我好像见过你。”   她忽然回头,脸上带着一滴不慎溅到的血。   “对了,你是不是庄家那孩子?”   庄梦柳愕然:“足下见过我?”   “好啦,别‘足下’、‘足下’的,听着别扭。我姓云,你可以叫我云前辈。”她说,“我昨天才和老师去过庄家,好大的威风哟。我们想买边上那废弃的宅子,又不是不给钱,庄家不卖就算了,居然将我们赶出来。”   “真是欺负我老师是体面人,不会动武。要我来……”   庄梦柳登时有些紧张:“你待如何?”   她哼哼两声,没再继续说,只道:“你是他们家的孩子?这样正好,我将你绑起来抓回去,找庄家要赏钱去,不给就——咔嚓。”   她在脖子上横着比划一下。   庄梦柳一呆:“什么?”   “开玩笑啦。我倒不是不敢,却一定会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再送上门去请罪。我才不干。”   她撇撇嘴,又自己笑开。她已经处理好了火蛇,用袋子装了一大包。也不知道她那袋子是什么做的,带血的皮肉、骨头装在里面,竟一点没渗出血来。   她往山下的方向走。   庄梦柳看着她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接着,他快步追上去。   “你做什么?”她一下回过头。   “我——”   庄梦柳立即停下,有点无措,却又要逞强。他僵着脸说:“我也要下山。”   “是吗?我还以为是庄家的公子逞强,甩开门客上山打猎,不打下头妖兽绝不回家呢。”   她调侃他,笑了起来。她又笑了。对了……一开始,师姐本来是很爱笑的人。薛无晦有点恍惚地想。   这时的庄梦柳却开心不起来。他陡然红了脸,捏着刀一言不发,忽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往山里而去。   这回换她惊讶:“哎——你去哪儿?”   “打猎!”庄梦柳愤愤地说。   她歪头:“你不怕被妖兽追啦?”   他没吭声,只管大步流星地走。   “太苍山妖兽多如牛毛,可不止一条火蛇哦?”   他背影僵了僵。   她看出来了,弯起眼睛,说:“太苍山里有虎妖,三尾,有翼,最爱食人,尤其爱吃十几岁的男孩儿。”   庄梦柳的脚步慢下来。   “要是运气好,碰见镜鹿,那也还好。它不吃人,只是喜欢幻化为人的模样,引诱路人去跳崖,听人类临死前的惨叫。真是一种爱好独特的妖兽呢!”   庄梦柳的脚步又慢了点。   “还有……”   “好了,别说了。”   少年停下脚步,转过身,强撑着平静,耳朵却通红。他还非要继续摆那骄傲的样子,略抬着下巴,说:“我和你回去就是。”   云乘月点点头:“嗯,嗯,那我们的宅子和地……”   “也给你们。一座宅子罢了。”   紧接着,庄梦柳却又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问。   “你要教我本事。”   他眼里亮起一种光芒,那是野心的火焰。   “我要学那种可以用文字,将火蛇这样强大的妖兽一击必杀的本事。”   她不笑了。她凝视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庄梦柳沉默。   云乘月说:“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不会答应。正如你说的——一座宅子罢了!”   “我……我不是不愿说,只是这话说出来过分自大。”   庄梦柳严肃道:“我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厉害的剑客。” 第197章 迷梦(2)   ◎千年前的其他人◎   “哦, 为什么?”她波澜不惊。   “因为我不愿意被神鬼压在头上。”他说得更严肃,努力克制却还是激动,面上起了层绯红。   “你知道我们庄家为什么被逼到这里?因为我们当年在中原, 被赵国王室设计,上千族人被屠, 献祭神鬼……血海深仇,未敢忘也!”   这样的说辞,在当年是很有力量的。那时的人们更加看重家族,认为自己和家族荣辱与共。便是最胆怯之人, 也会赞赏为家人复仇的精神。   可是, 她一点不吃惊,更别提感动。   “哦, 这样。”   她只是这样平淡地说:“好吧,我回去问问老师。”   她转身就走,肩上抗的包裹稳稳的, 一点不晃。   庄梦柳又是一呆。   “云……”他迟疑一下, “云前辈!”   “愣着做什么?”她没回头,“快跟上来。我带你回去。”   庄梦柳有些迷茫,很快又坚定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云前辈,若有朝一日我比你更厉害,我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救命之恩。”   这小屁孩儿真会说大话。薛无晦看得烦躁,真想踹那背影一脚。他想:你一辈子也超越不了,别做梦了!   云乘月和他想得一样。   “那你要努力。”她半点不当真, 只戏谑地笑, “况且我认为, 便是你没有我厉害, 也不该忘记救命之恩呢!”   “……”   庄梦柳语塞,闷头走了两步,忽然低声说:“云前辈说的是,是我狂悖了。”   “没事,有远大理想也是好事。不过……”   她在笑,声音还是那么懒洋洋的,因此也听不出语气轻重,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为非常强大的人,甚至惠及家族,你们都成了最顶尖的一撮人上人……到那个时候,庄小公子,你千万要记得,别变成今日你所痛恨的神鬼哦。”   她回过头,似乎在笑,似乎又有极其认真的眼神。   可是风雪忽盛,将她和庄梦柳隔绝两头,也隔绝在了薛无晦和她之间。   薛无晦忍不住踏前一步,明知无用却还是伸出手:“云乘月!”   哗啦——   世界破碎了。   它破碎、消融,如风流去。这段记忆消失了。   一瞬间,薛无晦看见了一片星海。他好像正站在无穷尽的星海中,上下四方都是星星。和从地面仰望不同,那些星星不再是小小的眼睛,而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球状物体,有的表面还有凹凸的山丘,还有的环绕着光雾一般的带子。   这里是星空?   是她记忆中的星空?   他环顾四方,感到疑惑。   但倏然,这片景色又消失了。   无数绿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其他艳丽的色彩。一整个春天的世界成型,将他也嵌入其中。   现在,他站在河边。地面积雪早化了,河流不宽,欢悦地流淌着;到处都是绿,各种各样的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又缀着各色的花。一种黄色的小花尤其多,星星点点。春意盎然。   是太苍山的春。   春天很和煦,眼前的场景却恰恰相反。   河边有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直挺挺站着个女孩。那孩子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华丽却并不合身的衣裙,还戴了沉沉的、真金白银的首饰。她双手被绑着,一脸呆滞麻木,在冷风里打着哆嗦。   河边聚着一群人,还拉了一些彩色的绸布作帷幕。帷幕里的人们穿着精良,坐着的穿深色有花纹的曲裾,站着服侍的统一穿深青色短衣。中间是一名端坐的中年男人,头上戴一顶精致的进贤冠。   而帷幕外的人们大多穿着白色或土黄色的粗布裋褐,浑身没几块干净的地方,有些还衣不蔽体。他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薛无晦看一眼就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这是在“嫁河神”。那时的河川都被神鬼占据,人们苦恼于河水的泛滥或干枯,就会选出一些人推进河里,给神鬼当祭品,换一年的风调雨顺。   有些神鬼偏好吃女人,人们就会选取女孩儿来打扮一番,敲敲打打送进去,美其名曰“嫁河神”。   果然,河边那群人模人样的东西里面走出来一个,开始念一篇文绉绉的、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的废话。总结为一句话:小姑娘,你嫁给河神当老婆是你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要感恩。   念完了这么一长篇狗屁,他们就打算把人推下去。那孩子忽然一个哆嗦,好像才清醒过来,开始尖声哭喊。   “不……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不想死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推我下去……!!”   她拼命地想往岸上冲,却被人按住,往河里去拽。她疯了一样地挣扎,那顶沉重的头冠掉到一边,又被头发生生牵住。生死之际,她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生生抗住了两个男人的拖拽。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只知道用头去撞、用身体去撞、用牙齿去咬、用眼神去恨——   “……父亲!算了吧!”   那边的小姑娘好像听见了,眼睛直勾勾看来,燃起了无声的希望和哀求。   进贤冠男人旁边,一名少年站不住了。他好似被吓着了,白着脸说:“十七娘有、有些可怜……要不就,就换个人吧。我们何必非要拿十七娘去……”   “嗯咳。”   进贤冠轻咳一声,那少年就倏然噤声。   “这像什么话?年年祭河神都是轮流出人,今年轮到我们庄家。我们是本地望族,怎么能推脱?”   他说得平静,甚至带着谆谆教导之意:“庄氏是中原大族,就算到了太苍山,也不能丢了名望。”   “再说——”他压低声音,“十七娘本就是不祥之人!留在家中久了,也是祸害。”   少年只敢点头。他垂下眼,不敢再看河边。   小姑娘面上那无尽的希望烟消云散。她继续挣扎,却终究是被两个男人架着,拖进了河里。   哗啦。   咕嘟嘟的气泡声。   四周安静一瞬,又立刻热闹起来。看热闹的民众有的欢欢喜喜,庆祝今年必定风调雨顺,有的人却掩面哭泣,因为他们想起了被牺牲的家人,也想起了明年、后年……永远不会结束的牺牲。更多人则是一脸麻木,转身离开。   薛无晦看得直皱眉头。如果这是现实,他不介意将这些人一齐扔进河里跟河神作伴。不过等等,庄家十七娘……她也是庄家的人?是谁来着?   薛无晦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庄锦年!她这时年纪小,又被化了浓妆,刚才他一时没认出她。   她后来去了书院念书,当然没死。所以这代表着……   想起先前的庄梦柳,薛无晦明白了。这肯定是云乘月和庄锦年相遇时发生的事。   那云乘月在哪里?   仿佛在呼应他的想法,河面猛地溅开了一大捧水花!   “……太苍山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在山里睡觉可以守株待蛇,在水里发呆能捡到小姑娘。”   云乘月破水而出。她踏浪而起,左手抱着正呛咳不停的庄锦年,右手抓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   河边的人们被这变故惊呆,全都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还有人竟然大呼:“啊呀,河神出现了——原来河神是女的!”   还是那进贤冠反应快。他陡然起身,面带怒色:“你是——那云乘月!”   云乘月看看他,神色平淡:“庄家家主,几日不见,你看上去讨人厌了一些。”   “你们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小姑娘往水里扔?”她歪头示意一下。   “你……你一个外地人懂什么!快别多说了!赶紧把十七娘扔回去!”   云乘月顾自往周围扫一眼。“没瞧见庄黎?这样重大的场合,他怎么不在?”她问,神色难明,“他还说要找我学本事。我倒觉得,你们庄家本事比我更大呢!”   庄黎是庄梦柳的本名。梦柳是他的字。对了,这会儿他还没起字。说来……这字还是她亲自起的。薛无晦想起这些无聊的往事,忽地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都忘了的。   听见云乘月的问话,庄家家主神色一滞。   一旁的怯懦少年忽然鼓起勇气,抬头道:“云前辈不要误会,阿兄想阻止父亲!但是父亲不许,把阿兄关在家里……!”   啪。   进贤冠给了他一巴掌。   云乘月神色微松:“那还好。看来真有歹竹出好笋。”   “你不要多说了——快将十七娘送去河里!”   进贤冠用力挥手,呼喝道。   “为什么?我看她很不想死的样子,就顺手捞起来了。”云乘月勾了勾嘴唇,却没有笑的意思,眼神异常锐利,“你要实在想投河就自己去,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你……河神会发怒的!”进贤冠又急又怒又怕,“快快快,现在把她扔回去还来得及!”   四周的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说:   “是啊,快扔进去!”   “河神发怒不是开玩笑的!”   “她不死,我们就要死啊!”   却也有人拍手称快:   “哈哈,救得好!我还说我要去跳河救人呢——爹,你打我干什么,那女孩儿多可怜!”   那是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少年,背着弓箭、配着小刀,穿兽皮背心,露出结实的圆滚滚的四肢。   薛无晦瞥了一眼,倒是认出来了。这不是毛必行吗。他和他爹是附近的猎户,都有些修为在身。原来这时他也在。   云乘月抱着庄锦年,静静看人群宣泄不满。   “河神?”然后她才开口,踩着波浪走上来,“我在河底待了这么久,却没见到什么河神。你们说的河神在哪儿,不妨给我引荐引荐。”   “你说什么?河神明明就在……”   她举起右手。那颗硕大的柔白色宝珠在阳光下晕出淡紫色光彩,煞是好看。   “——在这里,对吧?”   她脸在笑,眼睛却没有。   “让我猜猜,你们说的不会是那只王八?那可真是好大一只王八,我很花了时间才剜干净肉,找到这颗结晶。”   看见人们惊恐的眼神,她笑容更盛。   “那肉多得不得了,拿回去炖汤能吃一个月呢。壳我暂时拿不动,且在河里飘一会儿。我要回头来拿的,你们可别偷哦?”   人人又去看那河。   河水还是那样平静、欢悦,只从河中心浮起来一样东西,竟真是一只巨大的龟壳。   云乘月一步步离开。她仍旧挟着庄锦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你们不要这孩子,我要。不过既然是你们庄家的人,你们一定不会忘记束脩罢?”   她一眼扫过去,被看见的人都打了个哆嗦。   云乘月对他们一笑,眼睛盯准了进贤冠。   “庄家家主,束脩务必要让我满意才好。”   她经过毛必行时,多看了他一眼,夸道:“你还不错。”   那猎户少年眼睛一亮,不顾他爹的拉扯,兴高采烈冲上去:“你欣赏我?好啊,你也把我收了吧,我也想学你踏浪和杀王八的本事!我也交束脩,我爹可会打猎了,对吧爹——”   他爹面色铁青,低声骂:“毛蛋你个夯货!不晓得回去说哇?”   毛必行——这时候还叫毛蛋的猎户少年,只顾冲着云乘月的背影傻乐:“答应啦答应啦答应啦——”   她挥挥手,说:“先说好,不许学坏。要是敢学坏,就废了你。”   薛无晦望着他们,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尝试追上去。   因为这一片记忆也开始崩塌、融化。   宇宙星辰再次袭来。   紧接着,一片瑰丽的光围拢过来,烧成了晚霞漫天的世界。   初秋的黄昏,归巢的飞鸟一声声叫着,人类同样如此。   太苍山虽然偏僻,却也有城市。是黄乎乎的土墙、灰扑扑的矮房,是狭窄不平的道路,空气中飘着人畜混合的味道。   最好的房子在城北,是庄家的地方。次一些的是东边,虽然房子矮矮的,门窗为了避风都修成狭小的形状,但好歹人们还舍得点蜡烛,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好,甚至能有点颜色和花纹。还有些人家里藏了书简,那便是庄家以外的第一等人家。   在这样的建筑群里,薛无晦面前的房子就格外扎眼。   因为它是一片废墟。梁柱还残存着,只是变得焦黑;瓦片的遗骸到处都是。墙几乎都倾颓了,只有几块还顽强地伫立着。   这是被大火烧毁了的屋子。   残阳的光照在废墟上。一个女孩儿坐在上面,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她有一副宽大的骨架,瘦得可怜,死气沉沉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新死的干尸。   路过的人们总会看来一眼,再议论几句。   ——那是高家?   ——对。瞧瞧,以前那么大屋子,给火烧干净了。   ——那场火怪得很,说不定就是……   ——嘘。   ——那么大的火,有人活着没?那孩子是高家的?   ——高家的女儿嘛。说是那天碰巧在外头耍。   ——哦……   ——那,她旁边那个是谁?   ——不晓得。   女孩旁边确实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同样骨架宽大而瘦骨伶仃,有些病恹恹的。这女人看起来很体面,衣着和头发都整整齐齐,每一条皱纹都是干净的。不仅如此,她手里还有一把剑。   那是一把一看就不凡的剑,剑鞘上雕饰精美的花纹,剑柄上还系有流苏。   虽然是这样一柄不凡的剑,却只被女人单手拄着,随意当个拐杖。   女人站在女孩面前,左手拄剑,右手拿一册书。   薛无晦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册书——一册千年前出现的纸书,而不是竹简。在那个时候,只有师姐才拥有这种奢侈又超前的东西,而且她还有很多,放在书院里随他们看。   那这个女人是……错不了。虽然她比记忆中要年轻、健康许多,可这就是她。   女人正给女孩讲故事。   “……于是,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最后的金乌害怕极了,躲藏起来。地面没有了光明,庄稼也不再生长。”   “然后呢?”女孩听得非常专注,立即问。   女人笑道:“然后,人们请求上天让金乌回来。上天告诉金乌,只要它今后不再胡闹,按时日出日落,就不会射下它。”   “从此,世上就只有一个太阳,人们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女孩听得长舒一口气:“太好了。”   女人合上书:“你喜欢这个故事?”   “嗯……喜欢的。”女孩点头,声音很小。   “那么,你愿意跟我回书院吗?那里还有更多的故事。”   “我……”   她久久没说话。   “是不是因为束脩?没关系,我们有办法。”女人猜测着,“如果你愿意做活儿,就可以抵销束脩。”   “可是……”   女孩含糊地吐了个词语,就低下头,久久没有答复。   这时候,有另一个声音传来。是刻意压低的女声。   “老师,老师啊——”   不远处的矮墙背后,探出个脑袋。是云乘月。她正冲女人招手。   女人走过去:“乘月,你这是在做什么?”   “来接您回家。”云乘月蹲在地上,仰头认真道,“我看您连着几天都往外跑,原来是到这儿来。您身体好不容易好一些了,可不能天天乱跑。”   “什么叫乱跑!秋天这样的好天气,可不舍得一直歪在榻上。”   女人爽朗一笑,又回头看那孩子一眼,也蹲下来,压低声音:“乘月,你来得正好,我瞧你很会和孩子打交道。你说说,这孩子明明可喜欢听故事了,心里也想去书院,怎么就一直不答应?”   “这个……”   一大一小面对面蹲着,都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有点眉目。”云乘月说,“高家发生的事,老师听说过吧?”   “火灾?”   “不光是这样。”她声音压得更低,染上些许诡异色彩,“去年太苍山上发生了山火,城里有个什么巫师,当众说山火是神祇示意,需要祭品。还算了一通,最后说,祭品就是高家的女儿。”   女人神色一沉:“是这孩子?”   云乘月点头。   “高家怎么说?”   “很生气,将巫师骂了一顿,撵走了。”云乘月叹了口气,“然后今年就成了这样。据说,火灾的日子正好就是去年山火的日子。附近的人都说,是高家不听巫师劝告,才害了自己。”   “所以……”   她们一起看向那孩子,同时明白过来。   “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家人,偏偏又是她一个人活了下来。”云乘月轻声道。 第198章 迷梦(3)   ◎千年之恨◎   她接着说:“这叫幸存者综合征, 是一种严重的自责。”   女人想了想,叹道:“真是精确的描述。乘月,你们世界的知识真是了不起。”   “那你有没有办法把那孩子拐回来?”   “我应该能……什么叫‘拐’?”云乘月反应过来。   女人促狭道:“不是拐么?先拐了个庄黎回来, 又拐了个庄锦年,顺带个毛蛋——哦现在他叫毛必行了, 谁叫他本名他要生气。”   “那也就才三个人……”   “是吗?可书院里其他孩子,也有不少是为了你来呢!说书院有个仙子姐姐,又美又有本事。”   云乘月面色微红,不好意思了:“老师……好啦好啦, 不跟您说了。我去看看那孩子。”   她起身走去。   那孩子抬头看过来。   这会儿夜色沉沉而下, 天已经全黑了。晚风凄迷起来;它们穿梭过无数空间,也就呼啸出高高低低的声音。像无数怪异的呻吟。   “你不冷么?”   云乘月一边说, 一边脱了身上的外套,不由分说给那孩子披在身上。   那孩子望着她,有点发呆。   “你……你就是故事里的嫦娥吗?”她忽然小声问了一句。   “什么?”云乘月一愣。   那孩子大致还是蔫巴巴的, 只眼睛亮了些, 语速稍微加快:“嫦娥,就是住在月亮上的漂亮仙子,可以飞——啊,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我见过你在河面上飞!你……真是嫦娥吧?”   “……是的,我就是水上漂云乘月。”云乘月不禁笑了,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 “看起来, 你真的很喜欢听故事。”   “嗯……”   明明是在说自己喜欢的事, 那孩子却反而更加消沉。她低下头, 又不说话了。   云乘月思索片刻,问:“你想向神鬼报仇吗?”   “……”   “还是不想报仇?”   “……”   那孩子头动了动,像是不安。   “还是想要报仇,但是做不到?”   “……嗯。”她发出蚊蝇似的声音。   “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害了他们,所以没有资格报仇?”   “为什么一定要问?”那孩子忽然抬起头。夜色朦胧,她的脸隐藏在黑暗里,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就不能放着我不管?”   “为什么?因为老师想带你回去,而且……”   “而且?”   “而且我觉得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云乘月的脸也隐藏在黑暗中,“如果你能跟着我们认真修行,将来未必不能报仇。”   “不……不用了。别管我了,就让我……!”   啪——   云乘月打了个响指。一团火光忽然亮起,照亮了这片小小的黑暗。   女孩的脸被火光照亮。与此同时,她露出惊恐的神情,整个往后一缩,差点掉了下去——幸好把云乘月抓住了。   云乘月稳稳地抓着她,神情和语气也十分平稳。她望着那孩子,眼神异常认真:“听好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只能告诉你,就算你想去死,也该先报仇再死。”   “但是,如果你并不想死,只是害怕报仇……”   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云乘月微微一笑,松了手,轻轻摸摸她的头。她温声说:“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报仇。你就安安心心在书院待着,念念书、听听故事,当个快乐的小姑娘。”   那孩子先是呆呆的,然后浑身颤抖起来。她眼睛顷刻红了,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涌了出来。很快她就挂上了鼻涕,再开口时哽咽异常。   “真……真的吗?”   云乘月说:“真的。”   那孩子使劲吸了吸鼻子,颤着声音:“我没有害怕报仇。”   云乘月耐心道:“好,你不是害怕。”   “我真的,我只是……”   女孩捂住脸,沉默了很久,才拖着长长的哭腔,说:“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们回去再说。”   云乘月蹲下来,背对她,示意她上来。女孩先是不动,然后慢慢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脖子。她还在小声地念“对不起”。   云乘月把她背了起来,又冲老师昂起下巴:“老师!夜里凉,别在外面睡觉。”   “……唔。”   女人坐在边上,已经依靠着墙壁,迷迷糊糊过去。这时她睁开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微笑起来。   “啊。”她欣慰地说,站了起来,身体微微一晃,不得不用手扶住墙。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快活地说:“走,回去了。”   她们并肩而行。那孩子趴在云乘月背上,望着拄剑而行的女人,有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老师立刻握住了那只带着泥土的小手。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问。   “……高文蕴。文章的文,蕴藉风流的蕴。”那孩子轻声说,“这是阿娘给我起的名字。”   “是好名字啊。”老师感叹道,“一听就是能成为了不起修士的名字。”   “老师!”云乘月忽然有点气闷,“您当初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原来您对谁都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   老师有点尴尬地笑起来。   高文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厉害的修士……就能报仇了吗?”   “可以。”老师说,“瞧我们乘月,别说报一次仇了,就是一次报十个仇,她也能一剑串一串!”   云乘月轻咳一声:“老师,吹过了,吹过了。”   高文蕴抱着她的脖子,又想了一会儿,抽抽鼻子说:“那等我也成为很厉害的修士,一定就能报仇了。”   “嗯。”云乘月微笑,声音温柔,又有点打趣,“而且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再害怕了。”   “……我没有害怕。”   高文蕴把脸埋在她背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很小声地问:“真的吗?”   两个女人都没有回答,因为她们笑起来。   最后,老师悠悠道:“文蕴,你知道人类为什么能够修行,能够拥有力量吗?”   “为什么?”高文蕴从来是一个乖巧捧场的听众。   “因为人类拥有情感。而害怕也是情感的一种。因此可以说,害怕也会让我们更强大。”   高文蕴睁着大眼睛,很认真地在思考。   老师挤挤眼睛,有些促狭道:“比如,说不准以后你能飞快观想出书文,是个‘惧’字之类。一在战场上放出来,敌人都被你吓坏了,你就不战而胜啦!”   “唔?嗯……”高文蕴似懂非懂,茫然点头。   云乘月只是一直笑着,眉眼柔和极了。   星空闪烁,星星多得令人晕眩。秋季的银河华丽深邃,仿佛要一直垂到地面。那时的星空还是真正的星空。   薛无晦就站在这样的星空下,目送她们远去,也听着她们温柔的谈笑远去。   ——不过,文蕴,我们教你修行,可是要有前提的。   ——啊……   ——要当个好人。   ——唔?   ——就是说,剑刃要对准神鬼,对准敌人,不能够欺负无辜之人。   ——那……就像英雄后羿,对吗?有力量射下九个太阳,但是也要考虑到大家还需要一个太阳。   ——就是这样,文蕴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   ——不可以有了力量就背叛初心,反而和神鬼勾结哦。我可遇到过不止一次了。   ——什么……不,不会那样!我一定不会!   薛无晦听见了这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身为人类的大部分情感,这时却忽然想叹息一声。   他没有动,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她坐在他身边,一身白衣,长发披散。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她也正出神地凝望着那几人的背影。   “……师姐。”   薛无晦低声喊出这个称呼,语气轻柔异常。   “……啊。”   她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她又清清嗓子。   “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对不起,我忽然有些累,所以多睡了一会儿。”   “不,没关系。”他立即说,“你杀了虚渊,是该累的。累了多休息一会儿,这没什么。”   “……嗯。”   她低低应了。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这个世界也渐渐崩碎。那些记忆的碎片飞扬如纸屑,细细密密飘飘扬扬;如果想伸手去抓,那什么也抓不到。   又有新的景色合拢过来。   这一次是春日的院子。漫漫的春阳下,发了新芽的香椿树懒洋洋地晃动小小的叶片,将一点细碎的光影投下。   那个年轻的、束着马尾的云乘月正坐在光影里,一边打呵欠一边改作业。王道恒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笑呵呵地削一段木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庄锦年趴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画一幅画。   毛必行在旁边跑来跑去,试图放一只风筝,但一直没成功,就凑过来嘴贱,说庄锦年画画太丑了,是浪费珍贵的纸张,差点把庄锦年说哭。于是毛必行被云乘月拍了两巴掌。   庄梦柳站在边上,抱着一支巨大的毛笔,蘸了水在地上写字。他看上去很专心,却时不时抬起眼看向石桌,脸上就出现微微的笑意。   高文蕴卷着一册故事书,正来回地走,一会儿含羞低头,一会儿昂首怒目,一会儿跳来跳去地扮个滑稽模样——她看故事书看得太投入时,就会这样手舞足蹈地演起来。   薛无晦坐在香椿树上,晃着双腿,手里拿着几根干草,正在编一只蚂蚱。过了会儿,毛必行抬头叫他,让他把蚂蚱分自己一只,他就大声拒绝,说这是要送给别人的。   ——送给谁呢?   这时候,老师也来了。她变得更加虚弱,更加苍老,也更加瘦小,小小的一团蜷在特制的轮椅上,像个很老很老的小老太太。可是她依然在笑,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老师回来了!   大家都站起来了。   韩夫子给老师推着轮椅,神情原本严肃又忧郁,但这时候也泛出一点微笑。   薛无晦跳下树,有点不好意思。但那个时候他在太阳下面晒成了小麦色,也看不大出脸红。被老师这么一问,他挠挠头,含糊了几句,却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在。   然而,又有新的记忆碎片在春阳的左边展开。那是战争。马蹄滚滚、铁甲烁烁,身着银甲的青年将军乘坐在最高大的异兽上,正往前方的城镇而去。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之时,却有一道光束从天而降。光束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狞笑的脸;它携着惊雷般的气势,俯冲到城镇正上方;气流飞卷,也袭击到了军队的范围。   刹那间,血肉飞溅,惨呼四起。   青年将军目眦欲裂,发出狂怒的叫喊,从骑兽背上站了起来。他用力一蹬,迎着那箭而去。一声巨响后,那光束消失,而将军也化为了一滩肉泥血雨。   云乘月看过去,哑声道:“那是骁山战役,你还记得吗?毛必行撞上了一只刚刚进阶的强大神鬼,为了保护他的军队和前方的百姓,他战死当场。”   “是。我记得。”他说。   前方春阳里,少年毛必行拖着他的风筝,还在悄悄对庄梦柳做鬼脸。   又一枚碎片在右方展开。那是一只缓慢行驶的后勤部队,负责押送粮草的女将一脸凝重,脸上的血污都来不及擦。她前方是一条河流,而且那河流正诡异地由窄而宽,从一条窄窄的溪流变成宽阔汹涌的河流。   ——撤退!撤退!   她发出指令,又抽出一支横笛,搭在唇边吹响。她手指翻飞如电光,吹出凄厉急促的乐音。   乐音化为光幕,笼罩在她和部队身上,形成一面护盾。   然而巨浪滔滔。很快,河水往两边分开,其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脑袋。那是一条冰冷黝黑的长蛇,腹部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嘴。   女将一脸绝望。她拼了命地吹响笛子,可最终还是被巨浪吞噬。   “那是锦年。”云乘月看过去,声音有些含混,“你记得吗?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差点被河水淹死,是我把她捞了出来。我没有想到她最后还是被拖进了河里……我去援救的时候,只救下了一点点人。”   “其实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只是听他们描述。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当时的情景。”   薛无晦看过去,沉默地点点头。   而前方春阳里,少女时的庄锦年捧着她的画,喜滋滋地给云乘月看,说这是她画的书院所有人。她笑得一脸憧憬,说今后每年都画一张,画到大家都成亲了、有孩子了、变老了,画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师姐——”   薛无晦顾不得其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他沉声道:“你别再想了。”   但又一片记忆碎片,已经在他们脚下徐徐展开。   那是一家书院。不是太苍山脚下经过修缮、搭建的简陋屋宅,而是坐落在青山碧水间的典雅建筑。这里粉墙黛瓦,青石为阶,竹柏遍植。一名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人站在台阶上,背后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省身堂。两侧还有对联:一日三省吾身,终生任重道远。   老人背负双手,正在讲课。许多学生坐在蒲团上,听得专心致志。也有懒怠的学生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另有一名身着曲裾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的桌案后,正一边听一边记录什么。   老人讲了一会儿,侧头去问:文蕴,刚才这段记下来没有?回头要记得编进书里。   女子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回答:韩夫子您就别担心了。我会都整理进《天下经略》,给大师姐送过去。   老人微微点头,舒展了那张天生严厉、后天又愈发清苦的脸庞。他喃喃道:子琼不在了,我要替她完成她的宏愿……   可就在这时,山林震动,紧接着一声巨响——山石炸开了!   ——怎么回事?   ——书院不是有防御大阵?   ——敌袭!敌袭!敌袭!   ——全体戒备!!!   烟尘弥漫,遮蔽了宁静的天空;从烟尘之中,赫然出现几个巨大的影子。   其中一个,正是后来被镇压在白玉京星祠中的虚渊。它高飞起来,鱼鳍变成了巨大的翅膀,透明的头部里,翠绿的巨眼灵活地转动着,打量着书院中的诸多师生。   ——美味,美味……美味美味美味!!   它发出尖鸣。   ——吃了他们!   一众神鬼倾斜而下。方才还宁静雅致的居所,顷刻血肉滚滚。   云乘月垂着头,盯着这一幕。她无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阻止什么,最后却紧紧握住拳头。   前方,还是春阳,还是最初的太苍山,还是最初的那几个人。高文蕴奔向了老师,正手舞足蹈,快乐地讲述着她新看的故事。老师满面微笑,伸出皱巴巴的手,怜爱地理了理她的鬓发。韩夫子则轻轻给妻子整理头发。他也笑了。   那时的云乘月含笑看着他们,神情里全是满足。薛无晦站在她身边,偷偷看她几眼,悄悄把编好的蚂蚱放进她的口袋。   云乘月抬起头,和当年的自己对视。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她对那个自己说,说得很认真,“那时我们已经打下了不少地盘,本以为中州固若金汤。韩夫子说他不想打仗了,想要去学堂教书,也把老师没有编完的《天下经略》再完善完善。”   “而文蕴也厌倦了战争。她好几个朋友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她也去了。”   “我本来以为那是好事。我本来以为,他们在后方待着,会更安全……”   她闭了闭眼:“为什么我没能发现那一队潜伏进去的神鬼?”   “对不起。”她对过去的自己说,也对所有的人说,“对不起。”   薛无晦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是拥有温度的活人,能够给她一些温暖;可他不能。他只能握紧她的手。   “师姐,那不是你的错。那几只神鬼太过愚蠢,纯粹是过于贪心,后来我们的人很快赶到,将他们全数剿灭,只有虚渊逃了出来,你还记得吗?”薛无晦字斟酌句,“而虚渊也很快被我们杀死了。”   “是。我记得。”云乘月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笑,“可是杀了它又怎么样?韩夫子回不来了,文蕴回不来了,那么多人都回不来了。”   “师姐……”   “不,不用安慰我。刚才的情形也是我想象的,因为我没机会亲眼看见。”她幽幽道,“我要是看见了,也许更好些。可就是因为没见过,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想象他们如何死去。”   “他们其实只死了一次,却在我的回忆里死了无数次。”   “到最后连你都不在了。我成了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文蕴当初会呆呆地坐在废墟里,她为什么害怕复仇?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害怕复仇,而是害怕接受现实——那个大家都不在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的现实。”   “我曾经以为文蕴是软弱的。可这一切轮到我头上时,我才知道,我才是真的软弱:我害怕到忘记了一切,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再也不跟任何人建立联系,也就再也不会失去谁。”   “我真傻。”   她说这些的时候都很平静,大约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这平静是一种释然。   可薛无晦却有些难过。他想要安慰她,哪怕她说不用安慰。只不过,他想了很多句话,最后只想出来一句能用的;他在这方面一直有点笨拙。   薛无晦说:“师姐,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她侧头看他,将脸放在膝盖上,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是,都过去了。”她说,“只要杀了那个人,结束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只是,薛无晦,你说,那个人……真的是庄梦柳么?”   回忆再次变化。一切旧日的情景褪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云乘月在星祠中的遭遇。死去的虚渊、受到重创的人影、崩毁的躯体、脱身的幽魂,还有那一句。   ——大师姐,还没有结束。   薛无晦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云乘月盯着他:“你看上去不太吃惊。”   “因为我想过这种可能。”薛无晦承认道,“我最近一直感觉,在我死前看到的东西里面,有某种怪异的地方。”   “怪异?”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你。你知道,不光是你忘记了一切,我们也忘记了你。我被太清剑杀死,当时你大约也在场——我还不大想得起来——所以才觉得奇怪。”他说,“但最近,我慢慢觉得怪异的源头不在你,而是在庄梦柳。”   “他……”   薛无晦略闭上眼,回忆着当年。   “我想起来了。最近,我才想起来的。”他慢慢说,“我当时头颅被斩下,拼尽全力遁去帝陵。离开时,我无意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时没在意,却一直记住了。那才是怪异的来源。”   云乘月问:“你看见了什么?”   “他头顶有一道不起眼的伤口。”薛无晦比划了一下,“有只虫子停在上面。”   “虫子?”云乘月一怔,“难道是蛊?”   “不……”薛无晦还在回忆,露出了奇怪的眼神,“我想,那是一只蛆。”   蛆,蝇类的幼虫。人死后,蝇类会很快到达尸体并产卵。只需要一到两天,卵就会变成蛆。   云乘月的表情也奇怪起来:“你是想说……”   “也许,我只是在想这么一种可能,”薛无晦是死灵,不需要呼吸,但现在他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吐出,“也许,在宫变之前,庄梦柳就已经死了。”   他说:“但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看见的那具躯体之中,究竟是谁?”   “照这么说,谁都有可能?不,可那个人叫我‘大师姐’。”云乘月喃喃道。   两人沉默了很久。   “也许,只有等到杀死‘它’的那一天,我们才能知道真相。”   云乘月说道。接着她站起身,对薛无晦伸出一只手:“我休息太久了。该出去了。”   薛无晦抬头看她。他仔细端详她,仿佛在确认什么,最后他微微一笑,抓住了她的手。   他说:“是该走了。不管那人究竟是谁,我们要做的事都没变。” 第199章 照天教(1)   ◎教众齐聚◎   云乘月醒来了。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拂晓。   麒麟趴在一边, 身下结了一只白色的茧,又像个碗形巢,将它装在里面。巢上分布着细密的蓝色光丝, 不断一明一灭。   “拂晓……?”   [不要打扰它。它快进阶了。]   一个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她看过去,看见了一柄剑。它只有剑柄和一半的剑身, 看起来像被谁削了一半。   “新剑……?”   [……也许我其实有名字?]   “你叫什么?”   [等凝聚完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新剑晃了晃,[现在你神魂苏醒,灵力流转, 可以自行疗伤了。]   它消失了。云乘月知道它回去了识海。   她再转过头, 就看见了杨嘉的脸。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里抱着一名昏睡的女子;一团银绿的光停在他头顶。那是严伯舟。   云乘月现在虚弱, 还不太能动弹,但她努力撑坐起来。薛无晦在她背后扶了她一把。   她有点费劲地对杨嘉笑笑,说:“杨夫子, 谢谢你帮我疗伤。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还有,杨霏的事……我听说了。”   “我能帮她。”她很肯定地说,“只不过需要稍等一会儿。等我力量完全恢复,才能使用新剑。”   杨嘉吁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叮嘱她好好休息。   银绿色的光团晃晃悠悠飞了起来,好似在和她打招呼。   “严大人。”   云乘月也招招手。   “我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严伯舟严大人。嗯……还有他的书文, ‘文’字, 叫阿文。如果不是严大人和阿文的帮助, 我很难杀死虚渊。”   “还有……呃, 杜大人呢?”云乘月撑着头,打开空间锦囊看了一眼,顿时失笑,“杜大人还昏迷着。没事就好。杜大人是从前的工部尚书,杜言杜尚德。”   薛无晦没什么表情,杨嘉愣住:“你怎么连工部尚书都……不对,难道工部尚书都被害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杨嘉神情复杂:“自毁长城,皇帝怕是疯了……”   云乘月微微一笑:“总之,今后严大人和杜大人都会和我们一起做事。”   她让光团落在掌中。光团化为一个模糊的小人,对大家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杨嘉回过神来:“严大人……对了,等等,难道?难道这一位果真是?”   “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严伯舟吗?”云乘月一笑,“大梁的通玄境修士,怕是只有这么一位了。”   严伯舟却很有点惭愧,摆手道:“还不是遭人暗算,死得悄无声息。唉——休提休提啊!”   杨嘉却张嘴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激动起来。原来他小时候非常崇拜这位前辈,以他为榜样,才决心出去闯荡。   很快,他就和严伯舟攀谈起来。聊一些书文的事,也聊一些大道的事,又聊起了书院的过往,还聊到了王夫子。   云乘月含笑听着。   薛无晦在她背后支撑着她。现在他低下头,轻声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云乘月想了想,慢慢摇摇头。   “我想吃饭。”她说。   “什么?”薛无晦一怔。连杨嘉和严伯舟都看了过来。   “我想吃饭。”云乘月重复一遍,很仔细地想了想,“我想吃青笋烧排骨,清炒小白菜,烧个丝瓜煎蛋汤,再要一小锅熬开花了的米粥。我……”   她按住肚子,自己也有些迟疑,又肯定道:“我真的想吃饭。”   ——她饿了。   第四境修士早已能辟谷,吃饭不过是个人选择。云乘月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饥饿滋味,她有些惊奇,也有些担忧:这会不会和辰星在她体内留下的“禁”字有关?但她现在虽然虚弱,却还能感觉到力量的存在……   云乘月没有表露这种担忧。   薛无晦迟疑:“那……我去买?现做有些慢。”   杨嘉侧目:什么,这位还会做饭?   严伯舟震动几下,忽然出声:“我会做水晶鱼脍,这个快!”他有些兴致勃勃。   杨嘉再侧目:什么,这位也会做饭?   云乘月摇头:“让王夫子从书院带一份吧,再带些果汁和豆腐脑……我记得书院食肆就有卖。”   “王夫子?”杨嘉和严伯舟同时出声。   “云……教主,王夫子很少离开书院。”杨嘉谨慎道,“他应该受了什么制约,连醒来的时间都不多。”这个说法得到了严伯舟的赞成。   云乘月一笑:“制约王夫子的力量,已经暂时消失了。”   杨嘉一怔,见她说得胸有成竹,也就不再阻拦。   严伯舟飞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王夫子要来,真的要来?”   “来的吧?”云乘月猜测道,伸手拍了拍薛无晦。无需说话,后者就“嗯”了一声:“已经和王夫子说过了。”   “王夫子怎么回的,有空来一起吃饭吗?”云乘月关心道。   “他当然来。他还建议吃火锅,不过我拒绝了。”薛无晦认真道,“你重伤未愈,不宜食辣。”   云乘月稍稍叹了口气:“那是有些遗憾的。”   这一头,严伯舟已经激动起来,几乎哽咽:“原来我还有机会见到王夫子他老人家!我……我临死之前十分后悔,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我一直想再见王夫子一面……”   云乘月莞尔,打趣道:“何止一面,严大人今后还能继续见王夫子好多面呢。”   “——谁要见我?”   一团旋涡般的淡金色光芒出现在地宫中。紧接着,一名宽袍大袖、道骨仙风的白胡子老人跨步而出。他两道长眉飞起,手里还拈着长长的胡须,一脸疑惑地看过来。   “这里是地宫?老夫还以为小师弟是一辈子不会让别人踏进……道子?!”   杨嘉突然抬头:什么,小师弟?   老人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顾诧异地睁大眼睛。“道子”是严伯舟的字。   严伯舟飞扑上前:“夫子!学生惭愧!学生,学生……!”   “道子……真的是你?!” 王夫子确认是严伯舟后,也不禁激动起来。说起来,严伯舟是他千年来收的少数几名学生,是真真正正的嫡传弟子,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人。数十年前严伯舟横死,王夫子受了很大的打击。   “夫子,学生愚笨,如今沦落为死灵……多亏云,云教主相救,学生才能从白玉京星祠中脱身!”   “什么——白玉京星祠?”王夫子严肃起来,“你既然已经脱身,难道虚渊已经被……!”   他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也忽然挑眉。她看看老人,再瞟一眼薛无晦,哼了一声:“好啊,你们果然都知道里面是虚渊,就是不告诉我。”   薛无晦默然。   王夫子却摇头:“大师姐先前又没有记忆,我想着不让你多操心,让我和小师弟来解决就好。现在……大师姐的记忆是恢复了?”   他犹疑地看着她,不觉又使用了当年的称呼。   “恢复了一大部分。”云乘月简单道,又催促,“我们能不能边吃饭边聊?”   “啊——对对对,好好好!大师姐辛苦了!”王夫子恍然,连忙拿出空间锦囊,又左右找桌椅板凳。薛无晦起身过去,帮他一起张罗。地宫里的几名青铜人俑也动了起来,还试图做点装饰。   一时间,地宫里热闹起来。   杨嘉静静看着他们:什么,大师姐又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人能给他解释一下?   难道他不是照天教的一员吗?他不能知道真相吗?   能不能注意一下他?他好歹是明光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夫子吧?白泽,白泽你能看过来一眼吗?之前不是还在刻意拉拢他吗?   杨嘉夫子陷入沉思。   一团银绿色的光缓缓飞来,落在他的手边,变成了一名小人。和刚才相比,他的形象要清楚不少,几乎是个微缩的严伯舟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迷茫和震惊,这才陡然感到安慰:太好了,原来这里还有和我一样正常的人。   严伯舟悄悄传音给杨嘉:[杨道友,你说,王夫子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杨嘉悄悄回答:[严前辈,我也不知,想必是我们听错了,王夫子他老人家绝对没有云教主其实是他的大师姐,白泽是他小师弟的意思。]   严伯舟迟疑:[可我怎么听着,就是这个意思?]   杨嘉笃定:[不,肯定是我们听错了。]   两人一齐沉默片刻。   严伯舟犹犹豫豫:[可是,我觉得我们没有听错。]   杨嘉叹了口气,幽幽道:[好罢,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没听错。]   严伯舟思索:[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教主一看就是真正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是王夫子的大师姐?]   杨嘉回想起之前在雪山的经历,不禁呵呵一笑:[那还用说?我们指定是撞上了千年的老妖怪,被拐进来了!]   作为一名年轻的、修生机大道的夫子,杨嘉性格其实比较活泼,私下也爱开玩笑。他仗着是在神识传音,就大着胆子挤兑了他们一句。   没想到,一句话刚说完,那边的三个人——或说一人两鬼,就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三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   杨嘉:……   杨嘉夫子,试图保持冷静。微笑以对,假装无事发生。   云乘月清清嗓子:“杨夫子,有件事忘记告诉你。这座地宫是白泽的道场,任何神识传音都会被有权限的人听见——也就是我们三个。”   杨嘉:……   冷汗,在脊背上渗了出来。   严伯舟飞起来,身形有点晃,却很有担当地说:“教主误会了,刚刚那句不敬师长的话是……是我说的!”   杨嘉:……   谢谢你严前辈,但是你真的没必要特意强调出“不敬师长”这四个字的。真的。   “杨夫子——”   白眉老人幽幽开口。   杨嘉微微一抖,强撑着笑容:“王,王夫子……”   老人严肃道:“杨夫子今年的假期怎么放,我要再考虑一下。”   杨嘉:……   “王夫子——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老人“嚯嚯嚯”地笑起来,满脸促狭。   云乘月坐在桌边,看着薛无晦把碗碟放好、又把菜放好。她笑眯眯,冲那边招招手:“来吃饭啦。”   ……   排骨是精制肋排,七分瘦三分肥,用花雕酒略腌过,和新鲜的青笋一起烧得软烂。稍微一咬,肉香就脱骨满溢而来。   “……我第一次在书院里吃饭的时候,觉得这样挺不道骨仙风的。”   杨嘉啃完一块排骨,忽然感叹一句。   “……唔?”云乘月喝着果汁抬起头。   “确实。”薛无晦立即赞成。他没怎么吃,坐在饭桌边翻书。   “嚯嚯嚯……”王夫子捧着白粥笑呵呵。他刚换上了一具栖魂傀儡,正在享受吃饭的乐趣。   “我却是颇为怀念吃饭的滋味。”严伯舟叹息。   云乘月立即安慰道:“回头让白泽也给严大人做一具傀儡。对了,还有杜大人。对吧,白泽?”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薛无晦。   “可以。”薛无晦翻过一页书,答应得很干脆。   严伯舟高兴起来,彬彬有礼地道谢,还帮杜尚德一起道谢。   “我还没说完呢。我那会儿觉得这样挺没气质的,我想象中的仙人应该是绝云气、负青天,朝游北海暮苍梧。哪能像个凡夫俗子一样关注些吃吃喝喝的事?”   杨嘉碎碎念:“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修士如果脱离红尘,忘记了做人的滋味,那才是忘了本心,走上歧路……”   “说得好。”   “正是这个道理。”   “我也有类似的体悟。”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乘月,来,喝汤。”王夫子笑眯眯地舀汤,特意多舀了点丝瓜进去。   “我要喝果汁了……好好好。”云乘月接过碗,“所以刚才你果然是故意叫我‘大师姐’的吧?”   “嚯嚯嚯……”   “他肯定是故意的。天甲——来,帮我拿支笔。”薛无晦又翻过一页,并伸手示意青铜人俑过来,而后开始在纸册上写写画画。   杨嘉还在感慨:“领悟这点之后,我就主动外出游历,还隐姓埋名当了几年凡人……”   “哦!”   “厉害!”   “正是如此。”   大家继续泛泛听着,敷衍点头,各做各的。   严伯舟正探究地看着薛无晦,终于开口:“这位白泽道友,你用的这是……难道是传说中的青铜人俑?”   薛无晦抬起来一眼,有点感兴趣:“不错。严道友也认识?”   “我曾经对天工大道很感兴趣!可惜没什么天赋。”严伯舟来了谈兴,“我读书时有个师姐,姓公输,她就很有天赋,后来还成了闻名天下的公输夫子……”   云乘月立即看过来:“原来严大人和公输夫子是师姐弟!我与公输夫子不熟,但她的徒弟却帮过我许多。”   严伯舟高兴地点点头,又连忙摆手:“教主不能叫我‘严大人’,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云乘月不同意:“那怎么行。算了,我还是都以‘道友’相称吧。”   “这……好,教主爽快,我也不能过多拘泥于礼节。”严伯舟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杨嘉在继续感慨:“离开西南群山后,我又北上,试图寻找传说中的世界边沿,但最终只看见了一片汪洋,怎么飞也飞不出去。说不定传说是真的,有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我们的世界,将我们和更远的地方隔绝……”   “——确实是这样的。”   云乘月忽然回头,认真地说了一句。   杨嘉一怔,嘴边的话一滞,出口就变成:“什么?”   却见“白泽”也合上书册,抬头看来,淡然道:“教主的意思是,杨道友所言非虚。”   “喂,薛……白泽,你这样正经地叫我,我有点别扭。”云乘月小声说了一句,又看向杨嘉,“杨夫子……咳,杨道友想得没错,确实有个巨大的罩子在我们头顶。”   她指了指天上:“就是岁星网。”   “……什么?”这是杨嘉。他瞪圆了眼。   “果真如此?”这是严伯舟,混合了惊愕与释然。   杨嘉立即看过去:“严前辈也知道?”   “我曾经有所猜测。”严伯舟说,“那时我询问过夫子,夫子只是含糊以对。我想这或许是不能言说之秘,也就没再追寻,只是一直记着。”   “王夫子?”杨嘉立即又看过去。   王夫子放下手里的煎馒头片,擦擦手上的油,才去摸摸自己的胡子,端肃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杨嘉呆呆片刻,有些沮丧:“原来在座诸位,只有我不知道。”   云乘月安慰他:“也不光是你。”   杨嘉郁闷道:“那还有谁?”   云乘月指指他背后:“还有杨霏道友。”   杨嘉回头看看昏睡的、恬静的、比他小了几十岁的妹妹,沉默片刻,再缓缓扭头,面无表情道:“谢谢教主安慰,虽然我没有被安慰到。”   “总之,岁星网是个巨大的罩子。”云乘月假装没看见他的幽怨眼神,放下饭碗,解释起来,“它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防御工程。”   “防御?”   “防御神鬼。”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空间锦囊,在里面翻找什么。最后,她掏出了五颗亮晶晶的石头。她将它们在四周摆放好。   接着,她继续说:“千年前的战争没能消灭神鬼,它们只是被赶去了天外世界。为了防止它们卷土重来,我们继续修缮了岁星网——也就是你说的‘罩子’。而地面上的数百座星祠,就是为岁星网供给能量的装置。”   “但是,岁星网隔绝天地,同时又要抽调大量灵力来维持它的运转,世上的灵气渐渐稀薄。为了让它尽量长久地维持下去,我们控制了数百只神鬼中的强者,将它们镇压在星祠下,不断抽取它们的力量。”   杨嘉一听,就有些迟疑:“这样是否太过残忍……”   “啊?”   “我是说,对敌人当然要斩尽杀绝。”杨嘉解释,“可是这样钝刀子割肉地折磨,似乎……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云、薛、王三人同时愣了一下。他们面面相觑。   王夫子咳了一声:“那个……小孩子们没经历过那段时间,心软了些。”   云乘月点头:“也能理解。况且杨道友是贵生大道的大能,道心如此。”   薛无晦更干脆,说:“杨道友,如果对神鬼心慈手软,你妹妹那样的修士就会成为它们的盘中餐。它们最爱吃有天赋的修士,很多还有囤积食物的癖好。”   “有一种神鬼的习性和伯劳相似。伯劳,杨道友知道吧?”云乘月接着说,比划了一下。   杨嘉一想:“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对,但那种神鬼没那么可爱,它们只在囤食物方面和伯劳相似。”云乘月说,“和伯劳一样,它们会将喜欢的人类串在细长的树枝上,而且总是活活传上去。人类会挣扎很久,甚至已经开始被它们一点点食用,才能在痛苦中死去。”   杨嘉脸色微变,却还在思索:“这样一说,的确残忍。但……天道循环,我们不也会食用各类动物?”   云乘月有些诧异,扬了扬眉毛:“不错。所以如果动物能修炼,必定也会反抗我们。总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也要进食,就任由自己被神鬼食用?”   “这……”   “况且,神鬼并不只是为了口腹之欲而吃人。它们生性残忍,喜欢观赏人类在负面情绪中挣扎,如恐惧、惊慌、憎恶……它们之所以要搞什么献祭、祭品,并不是口腹需要,而是单纯觉得好玩。”   “现在,杨道友,杨夫子,请告诉我,”云乘月说,“你愿意生活在神鬼治下的世界吗?你愿意自己的妹妹、友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吗?”   杨嘉面色一凛:“自然是不愿意的!是我想岔了。”   “不,杨道友道心所在,有疑问是情理之中。”每个修士大能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套观点,尤其是重视精神的意趣之道。云乘月暗忖,“庄梦柳”之所以宣扬法度之道,恐怕也是因为法度之道的修士更听话、更顺从。   不过非要说的话,那“法天象地”的书文,还是从薛无晦那里偷的。所以,真正喜欢这种方式的人说不定是……   云乘月眼神微妙起来,瞟了一眼薛无晦。后者感觉到了,也看来一眼,眼神平静幽深,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倒是有点奇怪。云乘月心想,薛无晦搞了个照天教,为什么非要她来当这个教主?就算需要她的力量,也有其他方式。按他的性格,应该更喜欢自己单独领导。当年他们就是各有各的人马。大概是因为现在人手不够?   这个疑虑如水上涟漪,轻轻泛起,又轻轻消失。   “教主,”严伯舟斟酌着开口,“我忽然有些糊涂了。既然岁星网是用来抵御神鬼,那为什么星祠反而成了喂养神鬼的地方?那个人……大梁的皇帝,他到底想做什么?”   云乘月等三人相互看看。   “说实话,其实……我们也只是推测。”云乘月说,“它想要的,应该是以天下人为祭品,迎接天外神鬼归来,令世界重回神鬼治下。”   “……啊!”   “这?”   杨嘉和严伯舟同时惊讶。   “可为什么?他已经是皇帝,万人之上,为何要主动向神鬼奴颜婢膝……?”   “因为……”   云乘月站起身。她竖起食指,让灵力飞出;这些灵力变成淡彩色,在半空勾勒出十三州的地图。十三州上闪烁着数百个红点,代表着星祠。其中有十四颗更大的红点,是各州州府的星祠,而还有一颗金绿色的、最显眼的光点,则代表岁星星祠。   十三州之上,又以墨蓝色灵力勾勒出星空。星空中分布上千颗星星;这些是岁星网的节点。   她指着这些光点,说:“这是岁星网,对吗?”   另两人同时点头。   “想必你们自生来就听说它,是吧?”   他们再点头。   “那么,有一件事你们必定不知。”云乘月淡淡道,“岁星网快要坠落了。”   “……什么?!”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岁星网是人造的工程,当然有枯朽的一天。”云乘月踱了两步,“当年我们计算过,天地间的灵气再加百只神鬼的力量,最长能撑一千年。一千年间,人类必须成长到足够对抗神鬼的程度。”   “但现在已经过去一千年了。”薛无晦接话。他莫名浮起一丝微笑,似是讽刺,似是恶意:“而人类还孱弱至此,甚至不如千年前。”   王夫子长叹一声:“凭现在的我们,迎战天外神鬼,胜算不到一成。”   几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也就是说……”   杨嘉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即便我们战胜了皇帝,也要面对天外神鬼?那,那……这有什么意义?”   他说到了关键。   云乘月捏捏鼻梁,驱赶困意,说:“我们目前的想法是,战胜皇帝后,重新修缮、加固岁星网,尽量延长它的寿命,为人类再争取一段时间。”   “之后,要培养一批顶尖修士,前往天外探查、作战。人类暂时承担不起全面战争,但是局部作战还有很大优势。”她一锤定音,“并不是无法可想。”   闻言,杨嘉稍安。   严伯舟安慰他:“杨道友,你要想,总比眼睁睁看着天下人被一口气杀光了的好。”   “不错,不错,也对……”   杨嘉渐渐下定决心:“照天教既是为众生行道,我也当尽力!” 第200章 照天教(2)   ◎各有任务◎   闻言, 云乘月只是淡淡一笑。   她对薛无晦示意,让他将之前放置在四周的晶石收好。接着,再将晶石一一发给在场众人。   杨嘉拿到手后, 发现这种晶石被雕刻成扁圆形,一面刻下笔画生动的“众”字, 状似三人奋发攀登,另一面刻着日月。   “这是照天教的信物,也是录影晶石。方才我们讲的事情,已经全部录影录音进去, 之后好给杜大人解释……还有卢爷爷那里, 王夫子,也有劳你向他告知真相。如果你们需要吸收新教徒, 可以放给他们看。”   得到几人肯定的答复后,她又说:“另外,我还在里面提前录好了另外的影音, 是说明朝廷如何通过护身符来抽取生命力的。白玉京中发生的事, 你们或许还有不清楚之处,现在可以先了解情况。”   几人都是点头。“那我们先一起看看。”王夫子率先打开晶石,研究片刻后,几人一起观看。   越看,几人神情越严肃。杨嘉更是激动:“那太清令,还有那护身蝉,都能够吸取生命力?那是不是以前也有这样的玩意儿?我家,我家是否……”   云乘月不明所以, 看向薛无晦。后者轻轻一点头, 用一种平和但带着些许同情、理解的语气, 说:“杨道友, 恐怕正是如此。”   杨嘉略闭上眼,胸膛几度起伏,才望向云乘月:“教主可有应对之法?”   “无有应对,如何敢战?”   云乘月手掌一翻,翻出新剑。   还差一段剑身才完整的新剑略略一颤,慢吞吞地发出嗡鸣。   [……我还没有睡够。]它发出了抗议。   “先工作再睡觉。”云乘月微笑着,很干脆地挽了个剑花。   “去!”   一声轻叱。   光晕流出,以白为底色,其中又闪烁着细密的五彩光点。珠光流丽,化为四个大字:   ——斩死为生。   书文上飞,倏然如烟花绽开;缕缕光带四散,落在几人手中晶石上。霎时,一种玄妙韵律漾开,几人眼前都出现幻象,有接天连碧,有夕照孤山,有倦鸟知返,有日落而息的人们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晶石内部也泛出奇妙的光彩,许久才停止。   云乘月收起剑:“现在,这些信物有了净化的作用。”   “净化……?”   “正是。这种晶石刻印了我的‘斩死还生’书文投影,可以灵力激发。激发后,它能在一定范围内,净化所有护身蝉,也能斩除半死气,让半死灵恢复成完整的活人。”   “经过净化之后,护身蝉就不再是太清剑的分身,而会成为新剑的分身。”   这是最新出现的能力。   由于新剑凝聚进度达到三分之二,斩死还生这一能力也进化了。云乘月隐隐有种感觉,“斩死还生”不是她的书文,而是属于新剑的书文,她只是能够使用它而已。   见几人还有些迷糊,她对杨嘉说:“杨道友,你可以在杨霏身上试试。”   杨嘉犹豫片刻,点点头。他小跑去妹妹身边,先深呼吸几下,再托出晶石。浅牡丹粉的扁圆形晶石静静躺在他掌中。   接着,它微微动了动。   一些细小如尘的金粉色物质,从晶石内部飘了出来。它们往外扩散,好似春天的花粉,接着它们锁定了杨霏,纷纷飞了过去。   应该不会出事——一边这样想,杨嘉一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上前两步,握紧了手,紧紧盯着妹妹。   那些金粉色的尘埃落在她身上,消失不见。片刻后,杨霏的身体忽然抽搐几下,眉毛也拧了起来。   “冉冉!”杨嘉的心提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那些金粉色的尘埃又出现了。它们从杨霏身上飞离,每一粒尘埃都拖出了一丝灰黑色的雾气;尘埃连成一片,灰黑色的雾气也连成一片。   灰黑的雾气越涌越多,最后简直像一匹黑纱,悬浮在杨霏身上。   金粉色的尘埃将“黑纱”包裹起来。它们围绕它不断旋转,而且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一片残影,将“黑纱”紧紧绞住——忽然,它们一起破碎了。   尘埃和灰雾都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散发着清新活泼的气息,轻盈地落回在杨霏身上。   当它们全部消失时,杨霏的眉头舒展了。她原本苍白的面色红润起来,凹陷的面颊也丰盈了一些。她安然地睡在那里,再也没有半点怪物的模样。   而且,她还缓缓睁开了眼睛。   “……杨夫子?”   她迷糊而茫然,喃喃地唤出面前人的名字。   听见她的称呼,杨嘉一僵,继而眼眶泛红。他嘴唇哆嗦几下,说不出更多的话,好一会儿,他露出一个笑,说:“嗯,你醒了。你……没事就好。”   这两兄妹的事要如何解决,就看他们自己了。   云乘月挥挥手,示意杨嘉带杨霏离开。地宫死气重,不适合她这样才康复的人待着。   临行前,杨嘉忽然转过身,郑重对她一礼。   “教主,我有一些友人,多为隐世大能,他们人品正直、爱惜生命,如果得知真相,必能为我方助力。我愿前去游说,让他们加入照天教。”   云乘月略有些讶异,不过只一挑眉,她便笑道:“好,有劳杨道友。”   杨嘉再拱拱手,拉上正一脸疑问的杨霏,跨入薛无晦打开的通道,离开了这个地方。   云乘月明白,至此,这位骄傲的杨夫子才算彻底投入照天教的怀抱,不会有任何动摇。   按理来说,她又会有一份情感收入。   可等了好一会儿,《云舟帖》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任何收入情感的提示。云乘月吃了一惊,坐直身体。   是《云舟帖》也受损了、沉睡了?还是说……辰星的那枚“禁”字,原来是应在这里?   心念电转,云乘月神情便流露出些许异样。   这时,严伯舟也向她告辞,说:“时间紧迫,我也想为教中出一份力。我也有友人可寻,只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如果他们还在世,应当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云乘月应允:“也好。严道友,带上这具傀儡,只要穿着它,就没人能发现你是死灵。”   严伯舟道了谢,也匆匆离去。   云乘月又看向王夫子:“我有件事要王夫子帮忙,只是,这事有些风险……”   “何须客气?”王夫子爽快道,“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现在。再说风险?难道还能有大师姐冒死杀了虚渊危险?”   “那确实不至于。”云乘月忍不住一笑,“现在白玉京那人虚弱,腾不出手,我想,他若是想要治疗伤势、恢复力量,必然又要将其他人当食物……我暂时不能阻止这件事,只能想着,保住我能保住的人。”   “卢爷爷现在人在书院,我很放心。可京中还有虞寄风——我听说他被停职,还封印了修为,应该是给押在了司天监。我进城后试图见他,未能成功。王夫子是鬼仙,只是受皇帝压制,现在皇帝乏力,王夫子必能来去自如,能否将虞寄风带回来?”   “这个不难。”王夫子一口应下,还有些跃跃欲试,“老夫也好久没拜访白玉京了!那贼子给老夫添了不少麻烦——嘿,现在稍稍还他一报,也是乐事一桩!”   “你记得小心一些……”云乘月有点无奈地叮嘱,并且忽然想起来,王师弟生前确实是个高大威猛、擅长战斗的修士,十分热衷于以德服人——武德的德。当初,老师和韩夫子都有些过于爱讲道理,她自己则是外表缺乏震慑力,总是召来些没必要的麻烦。王师弟加入之后,他们的路程就顺利多了……   她出神片刻。   “王夫子,接回虞寄风之后……你就先带他回书院吧,也和他好好解释一下。正好卢爷爷也在那里,他们是好友,相互也能叙一叙旧。再有,岁星星祠那边也正好需要人看顾,省得又和当年一样,被人偷袭了后背。”她嘱咐道。   王夫子挥挥衣袖:“放心!”   “还有……”云乘月迟疑。   王夫子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奇怪道:“还有谁需要带出来?”   “我在想薛暗。”云乘月坦白道,也展露了心中犹疑,“我总觉得,薛暗和薛无晦相似太过,其中必有古怪。如果能将薛暗一起绑回来……兴许薛无晦起死回生就更有把握。可他对那人忠心耿耿,又不好伤他,怕是很难带他走。”   “薛暗……哦,你说他。”王夫子了然。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王夫子有话要说?”   王夫子斟酌道:“薛暗的事,我也说不好,不过大师姐,我能告诉你两件事,你姑且一听。”   “直说便好。”   “第一件,那个人身边有过很多‘薛将军’,都长得一模一样。”王夫子道,“第二件,那个人总是对薛将军用刑,没有理由,就是折磨。”   “我想,那个人必定是恨毒了小师弟。”王夫子猜测,“莫非是因此,做了个傀儡出来,又找些残魂附上去,做成小师弟的替身,时时放在身边出气?”   云乘月不期然想到此前在薛暗身上发现的伤。他那副对待皇帝忠心耿耿、绝不动摇的样子,让她很难想象,他其实一直遭受皇帝的虐待。   好一会儿,她才说:“恨毒了小师弟的人……我想不出来。王夫子,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我也想不出来。”王夫子摇头,露出些许感伤,“我甚至不觉得,他会是我当年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谁能对同门这么残忍?小师弟说他是庄梦柳时,我将信将疑,可别人?好像更不可能。庄梦柳好歹还可能因为嫉恨小师弟,做出这种事,其他人的原因?我实在想不出来。”   几人相对沉默,各有所思。   云乘月忽然发现了疑点,疑惑道:“等等,嫉恨?庄梦柳为什么要嫉恨薛无晦?且不说那人可能不是庄梦柳,就算他真要嫉恨,我以为也是嫉恨我。”   王夫子:?   薛无晦:?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王夫子连咳了好几声,才谨慎问道:“大师姐,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嫉恨……你?”   “我以为他是嫉恨我的天资。”云乘月有些惊讶,又很理所当然,“不是吗?我看他这些年,总是刻意针对天才,先捧着他们,再毁了他们,甚至杀了他们去喂神鬼,就像严伯舟。还有我母亲宋幼薇,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母女容貌很像吧?他也插手了母亲的事。”   “我想着,他必定是恨我。”她叹息道,“至于具体的原因,我也只是有几种猜测,并不是很明白。”   王夫子和薛无晦也愣住了。   王夫子困惑地揪住胡子:“要是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错……?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薛无晦也陷入沉思,久久不说话。   “别想这些了。王夫子,快出发吧,我怕晚了的话,虞寄风人就没了。”云乘月催促,“这些弯弯绕绕的真相,待我们取得胜利,再问不迟。”   “好好好。”王夫子一迭声地答应,也振作精神,“大师姐已然斩杀神鬼,我也不能落后,无非救个人——我即刻就去,必定办成!”   云乘月提高声音:“王夫子——还是以自己安全为重!”   “不必担心!”   王夫子也走了。   地宫中只剩云乘月和薛无晦,还有一头睡得香香的小麒麟。   片刻的沉默。   忽然,薛无晦冷哼了一声:“庄梦柳那个人,确实有些才能。”   云乘月抬起眼:“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你方才又为何说谎?”他反问,“我们当初计算岁星网的使用年限,至多七百年,根本没有一千年。”   云乘月默然片刻,有点泄气:“你发现了?我果然不擅长说谎吗?”   “……不,应该只有我注意到。”薛无晦缓和了语气,神情依旧复杂,“所以,你确实也想到了。”   她扯了扯嘴角:“如何想不到?只是   这样说出来,未免太影响士气,还是先别说的好。”   薛无晦沉默着,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不知从哪儿扯出一个软枕头垫在她背后,才淡淡道:“岁星网本该到七百年就坠落,可现在已经一千年过去,它仍然高悬天空。这凭空多出来的三百年时间,只能说明一点。”   “——是它在维持岁星网不坠。”他们异口同声。   在最初的计算里,天地间的灵气再加百只神鬼的力量,最长能撑七百年。七百年间,人类必须成长到足够对抗神鬼的程度。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云乘月蹙着眉,“它究竟是想保护人类,还是相反?好像它两者都在做。”   “也许……”   “你想到了什么?”   薛无晦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说不好那是什么情感,只能说那情感很复杂。   “也许,”他缓缓道,“它是绝望了。”   “……绝望?”   “我们当年拼尽全力,牺牲无数,所取得的惨淡胜利,也不过是将神鬼主力逐出世界。”薛无晦眼神幽静,低沉清越的声音也似带着迷蒙鬼气,“虽有岁星网保护我们,可岁星网耗费何其巨大?而就是这样巨大的工程,也终有一天会坠落。”   云乘月喃喃道:“你是说……”   “如果我是它,”薛无晦说着,眼神有些怔忪,“当几百年过去,当那个坠落的时间不断逼近时,当天地间的灵气已经消耗得无法再消耗,被镇压的百只神鬼也快要全数死去时……也许我也会和它一样,选择献祭生命,把他们的命填进星祠、输送给岁星网,只为了让岁星网再延长一段时间。”   云乘月看了他片刻,忽然握住他的手。   “不,你不会。”她说得很肯定,“你会像我们当初说好的那样,几百年里都努力培养人类修士,最后和神鬼决一死战。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绝不向神鬼奴颜婢膝,苟延残喘地去活。”   薛无晦一怔:“你……我不知你对我有如此信心。”   “为什么不?”云乘月说,“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们要活得像个人——否则,我们一开始又何必参战?凭我们的本事,如果愿意给神鬼当狗,那也是看家护院的大狗,岂不是耀武扬威得很?何必折腾。”   他半晌无言,最后紧紧回握她的手。   “……是,你说的是。”他忽然一笑,“是我想岔了。”   云乘月也对他一笑。并且,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出来,开始叠。一开始动作还有点生疏,很快就熟练起来。最后,她把叠好的东西递给他。   “这个,送你。”   “这是?”才问出口,薛无晦的目光就定住了。   “我刚才叠的,一只千纸鹤。”云乘月笑眯眯,“我看你方才像是心情不好。你看,千纸鹤多可爱,这样拉一下,它翅膀还会动。送给你,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她做出示范。   薛无晦盯着那只千纸鹤。   千纸鹤……好久都没有见过了。他一时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想起很久以前,每次他情绪低落时,她都会叠千纸鹤哄他。那时他是个幼稚的小鬼,为了一只千纸鹤就能高兴。不过,千纸鹤也不光是给他一个人。她一定不知道,他们曾经偷偷攀比,比谁收到的千纸鹤更多。   现在再见这只千纸鹤,他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没有接,只移开目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那也不影响我送你千纸鹤。我就是想送你,不行么?”   她拉起他的手,将千纸鹤放在他掌心,有些强硬地将他的手合拢。继而她才满意了,笑道:“你送我长耳朵黑兔子,我送你千纸鹤,正好。”   那怎么一样?那只黑兔子做起来可费功夫了。薛无晦依旧拧眉:“那只兔子呢?很久没见你拿着了。”   “在这儿。”   云乘月打开空间锦囊一摸,就摸了出来。她有点炫耀地扬了扬兔子:“我随身带着的。你不知道,有时候紧张或者不开心的时候,摸摸毛茸茸的兔子,就会好很多。小动物真好。”   她又摸了好几下兔子,才小心地收回去。   薛无晦神情彻底舒展了。他将千纸鹤放在怀里揣好,说:“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儿。重伤未愈,就要多休息。”   “现在?”云乘月反对,“我想先回白玉京,‘梦’还等着我……”   “不急于这一时。‘梦’是千年古文得道,也很有本事,勿要小瞧它。”   薛无晦按住她,不容置疑,面上却又隐带笑意。   “休息一会儿——睡吧。我会守着你。”   “等你醒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到时候你想多休息,我也不会答应了。”   她本来还想争辩一番,却在他的目光下柔软了心肠。如果答应能让他开心,又有何不可?而且,她确实也困了。   “好。”她站起来,“我的床还在吧?天甲,帮我拿我最喜欢的那个枕头……” 第201章 深宫帝心   ◎幽暗私语◎   白玉京。城北天山。   皇宫最深处总是黑暗的。   不是说这里没有光, 恰恰相反,这里常年点亮长明灯。这些灯盏都由黄铜人俑跪姿捧出。他们将手高举过头顶,头颅深深低下, 那长长的蜡烛就在他们手上燃烧,而蜡油就一滴滴落在他们头顶的铜盘里。   它们的灯光明亮柔和, 本该让人心安,可是四周的黑暗实在太长、太深、太漫无边际。这些蜡烛无法照亮黑暗,反而更加衬托出了黑暗的恐怖幽深,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   相传, 这些蜡烛都是用人鱼油脂制作, 长明不灭。相传它们已在此燃烧上千年,见证了无数朝代的帝王更迭。   ——如果真的有“帝王更迭”这件事的话。   现在, 太子站在这片黑暗里,心中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太子已经在这个黑暗冰冷的空间里待了很久,久到他即便紧张, 也开始疲倦;他有些分神, 想念外面的冷风、草木,甚至想念在外面等候的辰星。啊,辰星多好,不必踏入这个可怕的地方,她只需要端着她那张冰冷又完美的脸,守护好这座宫殿,就不必付出更多了……   但在一声突兀的尖叫后,他所有的迷思瞬间死亡。   ——嗬……啊啊……啊啊啊!!   “皇……皇兄?”   难道又失败了?太子注视着前方, 脸色煞白, 身体僵硬, 一动也不能动。   前方, 数十盏长明灯围成一圈。光晕在最浅淡的边缘交织,形成一个朦胧的阵地;阵地中央凝聚着淡淡的雾气,而雾气中央是一张极大的架子床。   床上自然雕饰着许多吉祥华丽的图案,但它们都与光线一同黯淡;薄纱垂下,遮挡了床上的人。   薄纱背后,是一个黑影。他——还是它?——像一个披散长发的人影,却同时有两个头颅。他同时伸出五只手,每一只手都是不同大小、不同形状。   他在床上暴起挣扎,身形乱舞,时不时发出尖啸;他每一根指尖都绷得紧紧的,从上面又有什么粘稠的液体缓缓滴下。   “不……不行!这些身体……都不行!”   他的声音怪异至极,好像同时有男女老少一起发声,又夹杂着砂纸磨擦过地面一样粗粝的杂音。他的手竭力挥舞,不时将抓到床柱上,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不行……不够!不够!”他忽然猛一扭头,两颗头颅都转向太子所在的方向,“北溟……你来!”   太子一个激灵,恍如梦醒,立即小跑过去。“皇兄……!”他重重跪下,发出悲切之声,好似从始至终都关注亲人,“臣弟在,臣弟悉听皇兄吩咐!”   这怪物般扭曲挣扎的人影,竟然是皇帝。北溟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深知决不能让第二个活人看见皇帝此时的样子。   “……掀起帘子!”皇帝说。   太子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听从,伸出手去够那纱帘,可恐惧又让他的手停住了。他心脏狂跳,竟大着胆子说:“皇兄……皇兄若是还需要更多‘肉’,臣弟这就去为皇兄带来!”   他等来的是一声暴怒的“滚”。   “掀开帘子!!”   那尖利诡异的声音让空气爆开,纱帘顷刻鼓起,重重扇在了北溟脸上。他被猛一下打得偏过头去,再缓缓回头时,他半边脸颊上的血肉竟都不见了。   如同被腐蚀了一般,他半张脸变得血肉模糊,但在那血肉下面,露出的竟然是金属质感的骨骼。但太子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吓傻了一样地呆在原地。   “皇兄……”   “怎么……你也要忤逆朕?!”   纱帘背后,怪物的影子贴了过来。他几乎贴到北溟脸上,五官于是被纱帘勾勒出来。北溟一动不敢动,感受着那冰冷可怖的目光。   贴着他的这张脸有些熟悉,是朱雀星官吧?啊,她是北溟亲自带进来的。就在昨夜。她是个漂亮的、野心勃勃的星官,昨天听闻皇帝召见时,她还担心是因为太清令出事、皇帝要惩罚她,还请太子帮忙求情。她一定想不到,她仅仅是作为一块新鲜的“肉”而被带进来的。   没办法啊……皇兄失去了他的躯体!不然,不然皇兄也不会直接将人类当食物!那都是神鬼那种野蛮的东西才会做的……皇兄是不得已的!   他的皇兄,曾经是多么高洁骄傲的人,他一定也很难过自己会变成这样。   北溟颤抖着想。他一边感到恐惧,一边感到悲哀,最后他哭泣出来:“皇兄,臣弟从未有过忤逆皇兄的想法……臣弟是,是担心皇兄啊!”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早就成了傀儡之躯,也许自己会成为皇兄的第一块“肉”。   太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不禁流出了更多眼泪。   “……”   不知道皇帝想了什么,但一段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他发出了笑声。他用那难听至极的声音嗬嗬大笑,并伸出了一只变形的、腐烂的手,重重压住了太子的头。   太子使劲低下头。那腐烂的味道让他想吐,但他不敢。   “北溟,你真是朕的好弟弟。啊……有时候,朕几乎要忘了,你的本名是什么?”   太子啜泣着回答:“臣弟,臣弟……”叫庄莘。千年前太苍山下,那个抱着世家大族架子不放的家族幼子,懦弱却仰慕兄长的庄莘。   ——不,不能说。   忽然,太子顿住了。   话到嘴边,他硬生生改了过来,极其乖巧地说:“臣弟也不记得了。原本的姓名已和过往一起,如浮云散去,多年来臣弟心中只有皇兄赐下的名字。”   名为太子,但北溟实际是皇帝的弟弟。很多大臣都提过,认为应该称北溟为太弟之类,但太子自己义正辞严说,既然皇兄无子,自己当如亲子侍奉兄长。   现在,这个亲儿子一般的太子如此乖顺忠诚,实在不能让人更加满意。   皇帝就“嗬嗬”地笑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北溟知道他喜欢自己的回答。他悄悄松了口气,竭力咬住后牙,不让牙齿打颤。   “北溟,去。朕要你……做三件事。”   皇帝费力地吩咐。他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尖叫,似男似女,如同无数被吞噬而又没能完全消化的灵魂。   “第一件,梅江宴要邀请云乘月……还有所有第四境及以上之修士!届时宣布,岁星之战提前举办!一直到七月半为止,最终的胜利者就是执笔人!”   提前举办?那如果云乘月没有取得胜利怎么办,难道要换人……太子轻轻哆嗦一下,没敢问许多,只垂首应是。   “第二件……去找薛暗!”   “第三件……把虞寄风带过来!”   太子略略吃了一惊,又有些迷惑,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谏言:“皇兄可是想在他们二人之中,择一新躯体?可薛暗那肮脏卑污之躯,如何配得上皇兄,再说他那身体……!”   那只枯瘦腐烂的手用力揪紧他的头发,用力之大,几乎像要将他的头皮拔起来。太子倏然噤声。   “北溟……你这个蠢货!你难道没听见,这是两件事?!”   那股腐烂的臭味更加浓郁了。薄纱背后的人影一动不动,身后却有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仿佛无数怒而飞的头发,又像许多千姿百态的手臂。   “找薛暗,是要告诉他……朕赐他梅花簪!”   “你也知道薛暗不配?你也知道薛暗不配!那你这蠢货还提什么提?!”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连连谢罪:“臣弟愚蠢,臣弟愚蠢!自然是虞寄风那般力量充盈又清洁的血肉之躯,才配为皇兄献上!”   “臣弟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缓缓松了手。薄纱背后,无数只手臂到处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它们抓出一支细长的东西,又抚摸了半天。那动作轻柔、小心,温柔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握着那东西,重新伸出来。那是一支简素的簪子,唯有簪头的桃花雕刻得精细,还坠下三粒红得可爱的珠子。   白色的、半透明的花蕊甚至能轻轻颤动。它们闪了两闪,折射出一点长明灯的光芒。   “拿着!”   黑影吩咐。   太子双手接过。接过时,那只腐烂的手抓住梅花簪,一时没有松手,似有不舍;就在太子感到进退两难时,它总算松开了。   “……去吧!”   黑影似乎疲乏了,在床上躺下,再也不动弹。   太子磕头行礼,起身倒退而出。   临要出去时,他很小声地说:“皇兄务要保重自己。”   黑影哼了一声:“你不盼着朕早死,你好即位?”   “臣弟从无此心!”   黑影默然片刻:“嗯,朕知道你是个好的。”   声音无喜无怒。   太子再行一礼,关上大门。   黑影倒在床榻中央。他没有闭眼,而是用眼睛——如果这些部分还能被称为“眼睛”的话——凝视着上方。那里映着光芒,照出重重雕花:那些吉祥的莲花、凤鸟。他曾经是很喜欢的。可近来却越来越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如一朵最简单的桃花。   桃花……   “朕后悔了吗?”   不知不觉,他向自己提问。   “……不。”   他闭上眼。极致的痛苦在他身体深处咆哮;它们啃噬他,并从他喉咙里溢出。他听见无数幽魂的哭喊。但这反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于是露出笑容。   “大师姐,我——朕,绝不后悔!”   ……   王道恒在云海之上。   他很久没有飞得这样高。   以往那些鬼一样的星星不停闪烁,无时不刻地监视着他;白玉京的压力也会随着星光而下,叫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担着“鬼仙”的名号,享受了星祠的供奉,哪怕不在乎自己的存亡,也不得不为书院学子们考虑。   但现在,那些压力消失了。星星黯淡下去,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力量也暂时消失了。   他望着茫茫云海和无尽长天,感觉极为痛快。他一甩衣袖,大步上前,一步就踏出百里。   长风纵横。   他再往前十步,然后忽然往前一倒。如鹏鸟坠落,他直扑向大地,扑向那蔓延的、规整的、庞大异常的城市。   他双手展开。一柄偃月刀出现在他右手中。这种沉重的长刀已经很多年不被使用,修士们总是更喜欢轻巧风雅的武器,如君子有德之剑,而今它出现在了王道恒手里。   多少年了,人们不再提起偃月刀。   正如多少年了,人们不再记得,生前的王道恒不是什么飘然出尘的王院长、须发皆白的老仙人,而是一柄长刀浴血、斩尽敌人头颅的武夫!   老人露出笑容。快意的笑容让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也让他的脸陡然年轻了许多。   长刀举起。风云引动。天地忽然微微昏暗。   白玉京上空,亮起了细微的五彩光芒。那是城市的防御大阵。   城市之中,无数钟楼开始震颤。一只接一只黄铜钟震动出声,楼下的人们茫然抬头。只有少数身着官府的修士,忽然变了神色。   白日一道闪电惊现。   王道恒的身影也隐没在闪电之后。闪电落下,刀光也落下,而后惊雷响起——轰!   沛然巨力,击打在白玉京大阵上——轰!   大阵立刻反击。它华光更盛,还有无数细小的光芒顷刻如利刃射出,直奔王道恒而来——直奔闪电而来。   这些光芒都是大阵的一部分。它们各自分散,却又相互带挈;它们声势相连,隐隐构成了一枚“攻”字。   这是白玉京大阵的核心:以攻为守。   闪电背后,王道恒凝视着大阵的反击。雪亮的长刀映出浑厚的灰云,映出闪电的亮光,还有他脸上那不加掩饰的快意笑容。   “来得好。”他说。   他深吸一口气,迎身而上。他穿过闪电,闪电也就化为长刀的一部分;他路过惊雷,雷声便融为他声势的一部分。   大阵的反击浩浩荡荡而来,他也浩浩荡荡而去!   而在他们相触的一刹那——王道恒消失了。   他的刀破碎了,而他的人也破碎了。无数的碎片先是凝成了一枚“化”字,而后如雨纷纷而下,迎向无数的碎光,悄无声息地和后者融为一体。   化——万物化一,一化万物。   敌人突然消失,大阵派出的碎光不禁茫然。它们凝滞在半空,缓缓旋转,似乎在寻找敌人。但它们未曾注意到,在它们每一点光芒折射的罅隙里,都有一双苍老的、含笑的眼睛。   王道恒是千年鬼仙。何谓鬼?虚无缥缈。何谓仙?手段百般。   何谓千年鬼仙?玄之又玄。   无数个他藏身在无数道碎光中,同时捋了一捋胡子。   要在庞大的城市里寻找、救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还是被重重看守的对象,何其困难?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那么……何不化为白玉京的一部分!   当你是城市本身,难道这座城市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秘密?   老人的身影噙着微笑,散碎在白玉京上空。   大阵搜寻许久,始终未能找到敌人。它终于解除戒备,安静地回归正常。无数碎光奔回底下那座恢弘的城市,准备再一次进入休憩状态。   它们不会知道,从此刻开始,每一只瓦片、每一块砖石、每一条枯木和每一片草叶,都将成为一个人的眼睛。   王道恒愈发笑了。这名老人得意地扬了扬两道长眉。   在被天山那人发现之前,且看他如何在白玉京中畅快遨游一番! 第202章 遨游   ◎王夫子在云海之上◎   ——轰!   白玉京的人们也感知到了这一变故。   北部天山滚落细碎山石。官员们纷纷歪倒, 又有人扶着官帽勉强站住,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是……敌袭?”   敌袭?   官员们仰望上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没有看清敌人的样貌, 还沉浸在茫然中:白玉京怎么会有敌袭?一统天下、再无敌手的白玉京,怎么会遇到敌袭!   而那极少数看见了敌人身影的人, 又犹自不肯信。他们绞尽脑汁:不可能是王夫子,那是多么高洁永恒的存在,所以是谁,有什么阴谋?   唯有深宫前, 一名银白长发的星官蹙起了眉毛。她抬起头, 想要迎击,但她身下的阵法束缚了她。那阵法是一个血红的大字, 而她在大字中央;银镜镜面朝上,放在她身前,她双手握住太清剑, 剑刃朝下, 前端没入镜面。   辰星盯着上空,又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宫门。最后,她选择闭上眼睛。   清澈的力量在太清剑上循环,包裹了镜面,也覆盖了辰星的躯体……   此时的白玉京。   冥思苦想的官员们,还有城中无数摸不着头脑的人们,都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   闪电和惊雷凝成的长刀不见了,那迅速流动的云层也静止下来。一个平静的、普通的阴天, 又回来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们互相询问, 又各自猜测, 很快衍生出形形色色的传闻。但无论如何,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大部分人们就又投入了自己的生活当中。   ……   司天监。   司天监位于白玉京城北的正中心,与天山同处于一条中轴线上。从外表来看,它是一座九层塔,占地不广,但其实它内部重叠了数十重空间,其浩瀚迷离,足以让任何冒失的闯入者迷路一辈子。   司天监也没有任何防御措施。传闻每年都有不怕死的修士悄悄潜入,试图窥探天机,而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是从此消失,再也没有露面。   但虞寄风知道他们在哪儿。   因为他现在就匍匐在他们的尸骨之中。   这是一座黑暗的房间,地面刻着一些会发光的星星,对应一些重要的星座。它们幽暗的光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但足以显示出地面上堆积的累累骸骨。   虞寄风就藏身在骨头堆成的小山里。他甚至闭着眼睛,不然会有反光;也要控制着不能流出一滴冷汗,因为那也是破绽。   卢桁被下狱后,他曾经求情,但求情失败。过了不久,因为一件事,他自己也被停职并封印了修为。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他突然被皇帝召见,让他亲手去杀了卢桁。他很吃惊。皇帝虽然阴晴不定、高深难测,但从没有提出过这种疯子一样的要求。他问皇帝为什么,皇帝回答:“以亲者痛,方能动摇她的心智。”   皇帝没有明说,但虞寄风明白他指的是谁——竟然是为了云乘月。有必要么?她虽然是个天才的新秀,可——怎么能和万人之上的天子相提并论?   因为太荒谬,虞寄风一开始甚至没怎么认真。他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   他当然不想杀卢桁,于是他试图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应付过去。皇帝一直对他比较宽容,可这一次没用;确认他不肯杀了卢桁后,皇帝就把他一撸到底,封印了修为,□□在司天监中。   虞寄风有想过找辰星帮忙。但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那个银发蓝眼的冰美人只是冷冷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你暂时不会有事。不要再提卢大人。”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他相信辰星的判断。她虽然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但她也从不说谎。   虞寄风只好老老实实地待着。但作为五曜星官,他有一些自己人,哪怕他不说,也有最新的消息送到他手中。于是他知道了诏狱被劫、卢桁失踪,知道了白玉星祠的意外,还有——皇帝突然生病的事。   皇帝是在前天突发恶疾的。他召见了十数名太医,但诡异的是,这些太医进宫之后,没有一个人再出来。   与此同时,飞鱼卫秘密调取了一批囚犯,将他们送入宫中。同样的,他们也没再出来。   甚至于,虞寄风今早才收到这个消息,中午就得知,他的几个下属也失踪了。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是第三境的修士。   第三境连势境是一个堪称“大梁中坚”的境界,被戏称为“肯砸资源就能培养出来的修士的天花板”。   虞寄风曾经调侃过,说连势境修士简直像蓄养的一等家畜,精心伺候、小心呵护着,才能长得膘肥体壮,宰杀后就直接送到贵人的餐桌上。   那时候他说得漫不经心,现在却要竭力忍着,才能不让冷汗渗出。   如果第三境的修士是一等家畜,那他们这种第五境修士是什么?   中午收到消息后,他就躲了起来。这里是司天监抛尸的地方,那些胆敢闯入禁地的人,和一些明面不好处置的人,都葬身于此。这是隐秘之地,只有五曜星官才知道。   虞寄风在房间门口栓了一根灵力丝线,之后就藏在了这里。就算他修为被封,也还是留了一点手段,像这种灵力丝线,它分为两截,将其中一截放在另一个地方,只要对它施加微小的力量,它就会断裂并消失。与此同时,另一根灵力丝线也会断裂消失。   如果有任何人闯入他的房间,他都会立刻知道。   虞寄风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他希望不久后,自己就会嘲笑自己草木皆兵,白白在尸骨堆中躺了几个时辰。   但很快,他手里的灵力丝线就断裂了——确实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   而按照之前皇帝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的房间。他和下属的联系也是通过某些远程手段,而非见面交谈。   在此刻,在皇帝病重的节点,谁会突然来找他?为什么?   虞寄风趴在尸骨里,一动不动。没有修为傍身,他只像一名普通的武者。他还是不得不呼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轻一点、更轻一点。   身下,地板上的星座散发幽光。慢慢地,它们开始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怪物的呼吸一般。他知道,这说明有人朝着这里来了。   虞寄风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到底渗出了一点冷汗。他暗骂自己一句,又有些惊诧和苦涩:原来失去修为之后,他竟然如此孱弱?他成为大修士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作为凡人的恐惧。他苦笑着反思自己:他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对小云说教?很明显,那孩子只是短暂地迷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而他……   而他,才刚刚找回了活下去的欲望,想试着活得更有滋味一点,就陷入了危机。   冷汗在他额头攀爬,混合着皮肤上的油脂,由慢而快地滚动。很痒。擦还是不擦?擦容易被发现,不擦也容易被发现。   最后,虞寄风决定尽量小心地用舌头把它舔掉。要把握好汗水经过唇角的时机。   一、二、三……就是现在!   他成功了。   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松一口气,四周陡然亮了起来。   黑暗消失了,这片空间显露原形;它看起来像个很扁的长方形,前后是普通房间的距离,左右两侧无边际地伸长。   尸骨也无边际地伸长。它们杂乱地堆砌着。   虞寄风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亮灯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骸骨似乎不是人骨……像个什么古怪的大型动物?他见过的哪种异兽是这样?他绞尽脑汁。   他试图用这种联想来缓解紧张。他决不能紧张,因为紧张就意味着被发现,而被发现意味着……他一点都不想变成这些骨头的一部分。   可是,这种期盼注定落空。   他头顶的骸骨被一只手拿开了。刺眼的光掉了下来。虞寄风不愿意抬头。   一个声音大笑,带着一些嘲弄,还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看啊——高高在上的荧惑星官,竟然真的藏在这种污秽之地!”   “荧惑大人,您不嫌恶心吗?”   虞寄风一言不发。   那个声音嘿然一笑:“躲猫猫的时间结束了啊,荧惑大人!”   一柄刀被压在了他的头顶。   虞寄风终于抬起了头。   他一脸从容,甚至带着一点微笑,保持着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气质。他慢慢从尸骨堆中爬起来,动作很僵硬,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麻痹了;但他表现得好像还是那名修为惊人的大能。   “别急——别急。”他的头微微往后仰,避开那锋利的刀刃,“这不是出来了?闲着无聊找个地方睡觉而已,别这么激动嘛。”   那名官员——不,原来是一名司天监的星官。普通星官,看服装,像是以前太白星官的下属。对了,太白那个倒霉蛋也在罗城失踪,大约也……   星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眼里却闪烁着一种激动的恶毒;虞寄风暗暗思忖,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不过,他记不得的人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个。   虞寄风便跨出尸骨堆。   下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缕刀光压在他脖颈上,薄薄的刃切进了他的皮肤。刺痛,铁锈味的鲜血。   这人竟然敢动手?   “荧惑大人,”那人笑道,眼神愈加恶毒,“陛下要见你,却没说要你全头全尾地去!只要你活着进宫,陛下就不会计较,荧惑大人应该懂吧?”   懂,怎么不懂?你都把“我想对你施加酷刑”写在脸上了。虞寄风在心里抱怨一句,并悄悄背弃了双手。   他还剩一点手段。只是,如果和这种人同归于尽,是不是太不值得了?他有些犹豫。   感谢他这点犹豫。正是因为这一刻的间隙,风吹进来了。   不该存在的、灼热的狂风,呼啸而来。   无数尸骨震动起来,像无数古老而残酷的乐器,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好多骨头都被吹飞出来,四处击打;有一些击打在了陌生星官身上,将他打得仰面倒下,一动不动。   晕了……还是死了?   虞寄风一呆。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丝毫无损。于是他明白了。   “何方道友前来?”他问,扬起个笑脸,手里悄悄攥紧了自己那点小手段,“道友手段高妙,入司天监如无人之境,堪称千古第一人!”   “——凭他大梁,也配谈千古!”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郎朗的笑声。这声音很熟悉,可语气却陌生。那位老人家……不是一直仙风道骨、优雅高深的吗?   虞寄风又一呆。   就是这一呆,他感到手腕一痛,不由自主一松;那“小手段”掉了下来,被狂风卷碎。   “——堂堂荧惑星官,虽然常常不做人事,可就这此赴死,未免可惜!”   虞寄风立即说:“什么叫不做人事……”   话没说完,狂风卷起了他。他向上飞去,眼前出现了一片刺眼的白光。   “——你来,还须用你!”   虞寄风没有抵抗,也没有恐惧。因为他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王夫子原来是个莽夫。”他嘟哝道,安心地让自己陷入那片白光,“也好,也好,看来暂时我死不了了。”   也就在此时,白玉京大阵终于察觉不对。它陡然爆出亮光,同时发出鸣叫;城中不明所以的人们开始惊慌,如无数热锅上乱转的蚂蚁。   无数细小的文字在空中流淌,汇聚成一道道光流,如巡察的卫士。这是大阵的自我检测,它们开始排除异己。   王夫子也终于被检测到。   但在大阵开始反击之前,他已经拎着虞寄风,轻巧地退了出去。   喝——!   偃月刀挥出长长的风墙,阻拦了大阵的追击,也让老人那快意的郎朗笑声飘得更远。   在这畅快的、爽朗的笑声中,王夫子退出白玉京,只留下一众茫然的人们,和深宫中那不成人形的、暴怒的黑影。   ……   虞寄风安心地闭着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一觉了。   因此,几乎一放松下来,虞寄风立即就要睡着。他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但他没动,假装没听见,希望糊弄过去。可惜他被人踹了一脚,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无奈道:“随便踢人可不像王夫子会做的事。”   “这你就错了。王夫子会做一切真正有用的事。”   老人笑呵呵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四面八方?   虞寄风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见王夫子那飘渺的身形。他此时竟然飘在白玉京之中,但被什么透明的东西裹着,因而别人看不见他。   “王夫子?”虞寄风试探出声。   “老夫在此。”王夫子说道,“别找了,你看不见老夫。”   虞寄风挠挠头:“有什么事,您老直说好了。”   “你自己看!”   他抛出了一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晶石悬浮在半空,竟然开始播放影像和声音。   近年来,这种录影晶石在市面上并不少见,虞寄风还算熟悉,但眼前这种正反面刻了符号的扁圆形晶石,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怎么像个什么信物?”他嘟哝一句,靠近过去,很快被其中的内容所吸引。   他修为被封,但刚才王夫子解开了他神识上的枷锁,因此他能够用神识接入晶石,快速接收信息。几个呼吸时间,他就了解了来龙去脉。   而后,就是一阵长长的、震惊的失语。   好一会儿,虞寄风才闭上张开的嘴,又舔了舔嘴唇。   “小云……算了,我也叫云教主吧。云教主看上去和过去不同,气势足了许多。王夫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王夫子“嚯嚯嚯”地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大梁的每一位陛下都是同一个人?”   虞寄风开始猜测,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或许我还可以大胆一点,比如猜猜……这上千年来的陛下,是不是都是同一人?”   他嬉皮笑脸。但这种轻浮的样子,恰好说明了他内心的震动。   王夫子还是“嚯嚯嚯”地笑。但是没有否认,那也就是承认。   虞寄风笑,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他愣愣半天,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哎呀呀,用天下亿万生灵性命,维系自己千年不坠,这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虞寄风叹了一口气。但他既然当了这么多年荧惑星官,对这朝廷还是有几分感情在。   “王夫子,卢老头儿也在你们那儿吧?”他问。   “嘉树正在书院中。”   “卢老头那种刚正不阿的人……确实,他虽然忠心耿耿,却更爱民。”虞寄风喃喃道,“甚至连严伯舟也在?不瞒你说,我和他还有几分交情呢。”   消化了一会儿后,这位前荧惑星官端正了神色:“王夫子不妨直言,照天教想要我做什么?”   一股无形的压迫力袭来。那是王夫子审视的目光。   “老夫也想问,你愿意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苍老的声音回荡着。   虞寄风轻咳一声:“我么……,这么说吧,我对跑来跑去地救人没什么兴趣,更谈不上为了别人拼命。所以我对加入照天教也没兴趣。不过,现在我欠你们一条命,那可以为你们做事来抵债。”   王夫子立刻问:“那要你与朝廷为敌,如何?”   虞寄风有点苦恼:“这个嘛……”   “荧惑星官不愿意?”   “倒也不是。”虞寄风说,“我个人是无所谓。不过我有几个心腹属下,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还帮了我不少,我对他们实在下不了手。如果照天教能帮我把他们也一并带出来,我就再无顾忌。”   “好!”王夫子说得很干脆。   商定一切,虞寄风搓搓脸,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他回望一眼白玉京,心中还有些茫然甚至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待。   也许……他现在也算自由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哈哈”笑了两声。   “反正我都投敌了,不妨多发挥些作用。”他忽然说,“好歹我也是当过多年荧惑星官的人,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情报,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夫子:“真的?”   虞寄风:“这还有假?”   王夫子笑了:“那好,回去书院后,劳烦虞道友将所见所闻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虞寄风愣了愣:“具体什么?”   王夫子说:“所见所闻。所有的。”   虞寄风突然跳了起来:“我一百多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在白玉京,你说说我得写多少?”   王夫子慢悠悠道:“虞道友不是说了吗,言无不尽。”   虞寄风:……   “走喽,走喽。”   王夫子再次将他拎起来,一步跨上天空,愉快地往明光书院方向而去。   “虞道友,可务必要好好写一写,老夫会让嘉树从旁监……协助,帮虞道友厘清过往。”   “……王夫子是说监督吧?我听到你说了?”   “嚯嚯嚯……”   ……   “……我知道了。好,那劳烦王夫子带他回去。”   云乘月掐断通讯,看向薛无晦:“那边很顺利。”   薛无晦颔首。   “我们也开始吧。”云乘月说着,抽出新剑。   她脚边已经堆起了小山般高的粉金色晶石,全都雕刻成了扁圆形的信物,每一枚都一模一样。   薛无晦退后一步,负手观看。   “白玉京有护身蝉,我们也有自己的信物。‘它’启发了我……”   云乘月提起剑,如有所思:“且看一看,我能不能通过这些信物,来更广泛地收集情感之力。”   新剑亮起。   ——斩死还生。   ……   “拂晓,这些信物,就拜托你帮忙分发出去了。”   “咩!”   拂晓清亮地应了一声。它已经完全恢复,双目神光熠熠,脸边一圈鬃毛丰润蓬松,隐有透明的涟漪波动。   它竖起尾巴。它尾巴上的毛长长了不少,仿佛一支巨大的笔。它就那么一下下地晃着尾巴,;虚影拖出,如同笔尖迤逦而出的墨汁。   但这些是发着光的“墨汁”。它们边缘模糊,仔细看去,却又能看见无数相互衔接的圆环,一环扣一环扣一环……   ——越。   一枚文字出现了。   这是属于拂晓的书文。在云乘月找回记忆,也找回更多力量之后,拂晓也随之进步,修炼出了自己的书文。   而且是极为罕见的空间类书文。   越,多为抵达、经过之意。作为空间书文,它颇有些令人遐想:它能越过什么,有形之物——甚至无形之物?   “去吧,拂晓。”   “咩——”   麒麟长长地鸣叫。它仰起头,张开嘴,鲸吸一般吸入了那堆亮晶晶的信物。旋即它跃入空中,消失在了“越”字泛起的波纹当中。 第203章 渐变   ◎飞鱼卫之首◎   云乘月回到白玉京时, 距离斩杀虚渊一事,已经过去整整三天。   “梦”字也扮演了整整三天的她。它在院中哪儿也没去,隔壁老夫妻俩来邀请吃饭, 它也找借口推辞了。   如果不是它兴高采烈地汇报了和薛暗的事,云乘月会更高兴。   “也不知道那枚护身蝉会不会被发现……”她有点头疼, 但转念一想,虚渊一事已经摆明了她的立场。   换言之,她知道“它”在搞事情,而“它”也能猜到她要搞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无非看谁能取胜。   关键还是薛暗的态度。到底能不能把他拉拢过来?如果王夫子的猜测属实, 他的身上可是有薛无晦的心脏……她有预感,“它”一定会对薛暗做些什么。   得尽快见薛暗一面。她做出决定。   她原本打算这几日设法引薛暗过来,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送上了门。   翌日,傍晚。   太清令已经取消, 但余温仍在, 仍有不少人按时前往晚市,盼望奇迹发生。   人多嘈杂,便于浑水摸鱼。   就是在这潭浑水里,有人摸上门来。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开后,一名担着货的货郎出现在她面前。他面目平凡,皮肤黝黑粗糙,扁担上还留存着一些炭,原来是个卖炭郎。   “——云乘月!”   这个卖炭郎一脸急切, 低低喊了一声, 就改成神识传音:[算我欠你个大人情……速速随我来!]   云乘月认出了他, 有些不可思议:[庄夜?怎么回事?]   庄夜易容成的卖炭郎, 急得跺了跺脚:[快随我来!只要答应救人,你,我……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大大欠你人情!]   云乘月看了外边一眼,尤其盯了一眼巷子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而后微微一笑,招手道:“啊,对,我是要买些炭。你先进来,也喝口水。”   说着,她不容置疑地将庄夜一拉,再将院门一关——砰!   “这里有防御阵法,可以开口。”她收起笑容,审视道,“说罢,怎么回事,你要救谁?是飞鱼卫有人出事了?”   是护身蝉的问题?她猜测。   没想到,庄夜却急急道:“是将军……将军出事了!将军吩咐我来找你,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云乘月吃了一惊:“什么,薛暗?他怎么了?”刚问完,她当机立断:“好,我知道了,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庄夜狠狠点头,露出感激之色。   “跟我来!”   他正要扭身,云乘月却再次抓住他。   “走这边。”   她竖起指尖,放出一团几近透明的光芒。那光芒舒展,形成一枚“越”字。   拂晓和她之间的主仆契约,使她能够共享付拂晓的能力,包括书文。   “告诉我具体方位。”   庄夜收起惊诧和探究的目光,立即说:“城北飞鱼卫衙门,西北后院,将军的房间!”   云乘月指向他说的方向,手指微微一动。“越”字颤动,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泛起;它们在空中时隐时现。   “找到了……是有些怪异。庄夜,抓好我——走!”   空间打开。空间折叠。   转眼之间,小院中又是一片安静。   只多了一枚“梦”字。   [小梦——麻烦你继续看家!]   “梦”字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它身上的霞光飞快地流动,五颜六色闪个不停,其中的红色越来越多、流得越来越急,就像一个人气得通红的脸。   [这不公平!在屋子里明明可以不用替身!]它气愤地朝主人大喊。   [抱歉——但如果有人找我,需要你帮我应付一下,有急事还要拜托你通知我!]   什——么——话!   就不能换个书文值班吗?   虽然有神智的书文也就它一个了……可它也想去看热闹的!   “梦”字化为人形,垮着脸,无聊地踢了踢地上的尘埃。   接着,它恹恹地走回房间,报复性地翻出了所有说书玉简和话本,甚至还翻出了几锭银子。   它决定了,它要报复,它要花光主人的钱,联系那个叫云清容的小姑娘,去帮它买回市面上所有最新的故事!   “梦”字在给云乘月汇报时,偷偷藏下了一个小秘密:在短暂的扮演人类的经历中,它学会了使用通讯玉简。   而且,它偷了一块新的通讯玉简,还想办法和云清容互换通讯。它告诉云清容,说这是它的备用玉简。云清容真是个好姑娘,她一点都没怀疑呢!   “梦”美滋滋地找出自己那块通讯玉简,找到唯一的联系人。   [云清容,你来帮我个忙。]   过了一会儿,云清容回复了:[抱歉,我来不了了。]   咦?“梦”字困惑:[为什么?]   [我这两天高热不退,实在撑不住,要休息两天。]   “梦”字想了想,语重心长:[肯定是那铜蝉的问题!明明告诫过你,你就是不听。]当然,是主人告诫的,但“梦”字自认也能教训云清容。它可是千年的老书文!   云清容许久没回。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复:[也许你说得对……那我应该怎么办?我真的要去求助那个什么照天教?]   “梦”字转了转眼珠:[没错,就是这样。]   [那我要怎么找到他们?]   这个主人说过!   “梦”字立即回复:[悄悄把护身蝉埋在门口,不要让人发现,然后每日默念“照彻长夜,重开天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照天教就会来帮你!]   这是主人告诉那个叫徐冰花的小姑娘的,它“梦”字也记得呢!   云清容又是好一会儿没回复。   [我……会试试。]   最后,她才传来消息:[云乘月,多谢你。]   [你曾经劝我离开白玉京……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大人物。]   [好吧,我会听你的话……我已经联系了巧姨。等病一好,我就会离开白玉京。]   看到最后一句话,“梦”字愣了愣。   它问:[你真要走了?]   那以后谁来给它买话本?   [放心,我不会硬要留在这里碍事,我再笨也看得出来,这里的水不是我能掺和的。]   啊……   “梦”字又挠挠头。好吧,看来没人帮它买故事了,它又不能离开这间院子,那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它开始发呆。   渐渐地,它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主人,也就是观想、创造自己的那个人。那位主人是丹青妙手,总能画出美丽的图画。他也是个喜欢看故事、讲故事的人……   咦?画画?讲故事?   那要不要试试……干脆自己画一个故事?   “梦”字打定主意,振奋不少。它跑到书桌边,大模大样地用起了云乘月的笔墨纸砚。嗯嗯,现在的主人温柔良善,说过它可以随意消磨时间,一定不会生气的。   画什么故事好?   有了。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嘛,刚才的口号朗朗上口,就很能激发它的灵感。   它要画一个妖怪兴风作浪、为祸百姓,照天教的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可怜百姓的故事!   装了一肚子故事的“梦”字满意点头,当即开画。   ……   薛暗在黑暗中喘气。   他隐约知道夜色到来了,因为封死的门窗越来越黑,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光亮。夜晚的到来总是强势,黑暗步步逼近,容不得丝毫忽视。   但现在,更加不容忽视的是他身上的疼痛。   他蜷缩在房间里,整个人倒在地板上,弓得像只濒死的虾,双手死死按住胸口,大部分时候都僵硬不动,突然又猛地惊起抽搐几下。   疼痛由内而外的炸开。他张大嘴,贪婪地渴求空气,但平时随手可得的空气,此时并不眷顾他;他越是渴望,就越得不到。   他想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水刑。可现在比水刑更甚。   ——砰砰砰!   有人突然拍响了他的房门。   “……将军!”来人压低了嗓门,是那种迫切想要得到回答、却不得不压低声音的急切之声,“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是庄夜。   活人,是活人的气息,活人,血肉……   唾液分泌。胸腔肺腑里纠缠升腾出怪异的欲望——食欲。   食欲?对……庄夜?   ……不!   不行!   不能让他进来……绝不能!   薛暗用力咬住舌头。本该是剧烈的疼痛,现在也被对比得无足轻重。   他张开嘴,含糊地说:“去找……”   “将军?”   “去找……云乘月!”他艰难地吐出字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因为疼痛,薛暗甚至愤怒起来。庄夜是怎么了,他不是向来机灵忠心,现在怎么比最愚蠢的犯人更加愚蠢,在这里徒劳地流连?   他吞下一口血,再次竭力发声:“去——!”   很好,门外安静了。   因为刚才的发声,薛暗开始不停抽搐。血从他嘴里溢出,从他鼻孔里流出,从他耳朵里流出来,最后从他眼眶中流出。视野血红。他的面具早已在挣扎中撞碎,七零八落散在一边,并且让他的脸多了几道血口。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竭力让自己思考。他感觉自己像油锅中的一条鱼,分明痛不欲生,却还要设法摆一摆尾巴,告诉自己一切都好。   但至少……他想要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切原本很正常。   他守在宫外,担忧“忽然重病”的陛下,并胡乱猜测了一些可能。之后白玉京大阵异动,他无法前去查看。   再接着,太子召见他,并赐下了一支梅花簪。   “不是谁都能得到它的。薛将军,皇兄很看重你,你千万——不要让皇兄失望。”   太子这样说。   薛暗惊愕。   当时,听见这话,他非常激动,低下头,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了梅花簪。这东西乍看朴素,细看却觉得处处圆融,很值得玩味。   一个时辰后,他带着簪子回到飞鱼卫衙门中。他将它搁置在一旁,先处理公务,预备之后再好好察看。没想到就在他刚要松开梅花簪时,一股暴虐的气息从簪子上传来。   那气息和他自己的力量有些像,是黑沉沉的死意,却异常暴烈,仿佛充满怨恨、尖叫、质问、哭嚎……   他想甩掉它,却不能成功。梅花簪牢牢粘在他手中,又凉又烫,滋味难以形容;那股力量喷薄而出,带着浓烈的腥臭,从他手臂攀附而上,直直抵进他心脏。   ——他原本会当场死亡。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之所以还能保有意识,是因为也就在那一瞬间,另一股力量涌了进来:纯白,温暖,柔软却坚韧,是蓬勃欢快的生命力。它包裹住了他的心脏命脉,牢牢护着他,不让那股暴虐之力毁坏他的命门。   ——是云乘月给他的护身蝉。是她说她改造过的那一支。他本想带给老罗头,但这几天都没机会。   如果不是碰巧带着护身蝉,他已经死了!   但现在,两股力量僵持不下;他的身体成了战场。   他只来得及关门闭户,吩咐手下绝不能进来打扰。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嗅觉改变了:他能直接闻到活人身上的味道,而且那味道让他产生了浓浓的渴望——想吃了他们。   他竟然想吃了他的手下。   那不是传说中的死灵吗?   那他现在……是死灵?   薛暗头脑一片混乱,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到了现在。   他尽量想一些其他事,来缓解剧烈的疼痛。比如……想要吞噬他的力量来自梅花簪,而梅花簪是陛下的赏赐。所以陛下想杀了他?   可需要这样麻烦吗?如果陛下想要他死,只需要一句话。他根本不会违抗。他没有学过违抗。   薛暗有些茫然。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跟在陛下身边,他见过皇宫最深处的黑暗,那些阴森的黄铜长明灯,他总是跪在那里接受责骂,还有酷刑。   是的,酷刑。每当陛下心情不好,就会拿他出气。   不……他并没有不满,他生来如此,这是他诞生的目的,况且他早已习惯,他只是……   原来,会有不算熟悉的人,不仅没有伤害他,反而想要为他治伤。   就像现在,生机灵气温柔地流淌进他的身体,牢牢地护住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尽量轻柔地对待他的身体,想要让他感觉舒适一些。   她的力量……原来是很温柔的。   其实他应该愤怒。因为这枚护身蝉里藏了她的力量,如果他随身携带,是不是就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明明是个神秘又麻烦的人物,不止一次扰乱律法,还涉嫌勾结死灵……   但是。   薛暗竭力翻了个身。他把头重重撞在地上,用疼痛对抗疼痛;疼痛碰撞,带来转瞬即逝的安宁,他就在这安宁中去拼命地吮吸那一点点温暖舒适。只要多一点点,就多了十倍的安慰。   在这露珠般短暂的安慰中,他闭着眼睛,恍惚听见有人说话。   ——情感是很奇妙的。   对了……初学书文时,曾有人这样告诉他。   ——情感是很奇妙的。当你想着自己很疼,疼痛就会加倍;当你渴望战胜疼痛,你反而会好过许多。   ——人类的情感,看似柔弱无力,看似虚无缥缈,实则蕴含着至深的力量。因此……   等一等。   薛暗忽然疑惑起来:真的有人这样对他说过吗?   不……他是如何学会书文的?记忆之中,好像他天生就会这些,从来没有学习的过程。   那……这些学习书文的记忆,真的属于他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别人的记忆会在他的脑海里?   很奇怪……等等,他到底是谁?   这个突如其来的困惑不断盘旋,也不断放大,直到彻底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原本还保有一丝清明,现在却开始混乱。   如同感觉到了他的虚弱,那股外来的力量攻势更猛;它们死死缠在他心脏上,像植物生出尖刺,试图扎破生机灵力的防线。   “……”   他发出无声的嚎叫。剧烈的疼痛冲刷了一切思绪,他的身体不自觉弹起,重重撞在一旁的桌子上。但这一次,那种微弱的疼痛已经无法对抗体内的剧痛了。   ……完了!   这个念头升起之时,薛暗却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还好赶上了。”   “将军,将军,将军……!将军,振作一些!”   “庄夜,你现在有些碍事,能不能请你让开?”   生机灵光轻盈而来。   它们比体内的生机之力更浓厚、更轻灵,乳白中又蕴藏着细细的五彩闪光。它们裹住他,也包裹住了他体内的猩红之力,不让它进犯分毫。   云乘月……终于来了。   薛暗心中松了口气,身体再也撑不住,陡然跪在地上,接着又无力倒下。他躺倒在地,只能尽量撩起眼皮,去看那来人。   房里有光,而她背着光,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让我看看。”   她靠近过来,伸手覆盖在他心口。   “云……乘月?”他的嗓音干涩得出奇,难听极了,一点都不像他的声音。他只说了一句,就立刻紧紧闭上嘴。   “嗯。”她应了一声。   “庄夜……?”他竭力偏过头,看见了庄夜那满头大汗、神色激动的脸。   “将军,我将云乘月带过来了……您,您一定有救!”   庄副指挥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这个发现让薛暗有些想笑,他也真的扯了扯嘴角。这场景难道不好笑?飞鱼卫的两个重要人物,眼巴巴指望着他们追捕的对象救人。   随着她力量的浸润,疼痛渐渐远离,他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他睁着眼,看见半空悬浮着四个大字:斩死为生。   “这是你的书文?”他的思维重新清晰起来。   她没说话,瞥来一眼,似笑非笑,仿佛在说:才不告诉你。   薛暗莫名有些脸热。   “薛将军,”她开口了,“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张口,又迟疑。他学过为尊者讳,那他应该说陛下的坏话吗?   庄夜在旁边着急:“将军,都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什么?我知道!肯定又是皇宫里做了什么!”   她眉头微蹙:“又?”   庄夜看了他一眼,而他没说话。于是,他像得到了什么允许,狠声道:“将军进宫,十次有八次都没好事!总是好好的人进去,一身伤出来!”   “将军为陛下做事,从来恨不能赴汤蹈火,忠心可鉴日月!凭什么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就被行私刑?”   这说得有点多了吧……薛暗轻咳一声,试图阻止庄夜。   可庄夜像是情绪上头了,仍旧愤愤:“看看,朝廷上那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哪一个不是待得好好的?偏生我们将军,比谁都累,得不到个好也就算了,还总是……将军,属下早就想问,凭什么?凭什么!”   薛暗哑声道:“君要臣死……”   “属下从来不信这些!”庄夜激动道,“而且,飞鱼卫中也不是只有属下一人,知道将军受伤之事!”   薛暗一惊:“什么?我明明……”   “将军,您是我们的将军,大家都关注着您,那些伤,那些血腥味,那些药和绷带……其他人怎么可能半点不知道!”庄夜说着,眼圈都红了,“只是看您瞒得辛苦,大家都不忍心拆穿而已。”   薛暗沉默了。   庄夜继续道:“将军可能不知道,以前阿刘还没退下时,总会第一个注意到将军受伤,然后就会去厨房做一碗猪肝面。”   “阿刘?”薛暗愣住了,“她,她也知道?”   “是啊。”庄夜带了些鼻音,“后来阿刘退下了,还专门把我叫过去,教属下怎么做好猪肝面……她过世的前几天,属下去看她,她还念叨将军,问属下,最近将军有没有受伤呢。”   阿刘……   薛暗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那张脸,那张属于女性的慈蔼的脸,带着一年深于一年的皱纹,总是怜爱地看着他。   ——将军这样辛苦,要多吃一些,多吃一些,身体才扛得住。   他忽然很想再吃一碗猪肝面。他现在受了伤,失了血,确实很需要一碗热腾腾的、鲜甜沙软的猪肝面。   可是,阿刘已经死了。因为太清令,或者那只护身蝉,又或者……因为他所效忠的陛下?   而他明明知道……甚至,他明明可以阻止!阿刘去世之前,他不是已经得到了警告吗?如果当时他就去找了云乘月,如果他没有想着什么“再等等”——什么狗屁“再等等”!   薛暗张着口,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啊”了一声。   “老罗头。”他忽然含混地开口,举起手里那种护身蝉。这蝉一直被他紧紧捏着,却没有丝毫变形,依旧光润微暖。他把蝉递给庄夜,说:“拿去,给老罗头戴着。”   老罗头身体不好,比谁都更需要这枚蝉。   可是,庄夜望着他,却露出迟疑之色。迟疑之外,还有些伤感。   薛暗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庄夜?”他提高了声音,那分沙哑也变得更明显。   庄夜这才小声道:“将军,昨夜,老罗头也,也已经……”   薛暗呆呆地坐在原地,举着护身蝉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放了下来,最后颓然地砸在地上。   “这可能是我的错。”   云乘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重创了它,它急于吸收生命力恢复伤口,所以……大概制造了一批新的牺牲者。”   庄夜露出迷惑之色,薛暗却倏然抬眼:“竟然是你?!”让陛下“突发恶疾”的人,竟然是她?   她说:“抱歉,是我当时有些冲动,也是我没能将它一击必杀,才导致了无谓的伤亡。”   薛暗又是好一阵无言。   怪她吗?不,他更责怪自己。有机会而没有抓住,这是他的问题。   阿刘,老罗头……或者,还有他自己,还有飞鱼卫中的更多人?   他看向庄夜。这个属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他忠心无二,如果他再坐视不理,是不是连庄夜也会成为牺牲者?   薛暗咬紧牙,口腔中的血腥味加重。   “云乘月……”   她注视着他,那双比任何人都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恶意,更没有嘲弄、冷漠……只有阔朗与平和。那种眼神,简直像在宽慰他,在对他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能理解。   就像她手中这份温暖坚韧的力量。   薛暗闭上眼。他抬起手,想要调整一下面具,却发现脸上的面具早就在剧烈的挣扎中破碎。面具的碎片就在不远处,像一个被击溃的幽魂。   那是陛下赐他的面具。有记忆以来,他一刻不离身地戴着,而现在,这面具却粉身碎骨,一如……   一如什么?   他不愿再想了。   他只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薛暗睁开眼,看向云乘月。   “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待她回答,他就平静说出下一句,“如果你能保护飞鱼卫其余诸人,我就答应你。” 第204章 谋定   ◎庄怀星的考虑◎   “……将军?”   不顾庄夜的大为讶异, 薛暗只是沉沉地盯着她。   云乘月略一思考:“我只能保证,让他们不死于生命力被抽取。至于你们要做的危险任务……”   “可以,我答应。”薛暗打断她。这回, 轮到她有些惊讶了。   但继而,她面上浮出淡淡微笑:“薛将军果然是爱护属下的好将军。面冷心热, 是吧?”   薛暗没吭声,庄夜不满了:“不许嘲笑将军!”   她依旧噙着笑,戏谑道:“庄小狗,如果你眼睛不这么红, 会显得更有威慑力。”   庄夜顿时气闷。   薛暗听他说过在罗城的事, 也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对了, 罗城,他想起来,庄夜回来后, 只向他一个人汇报过在罗城的经历, 用的是那种“可以巧妙绕过道心誓”的叙述方式。但是,他按下了这件事,没有往上汇报。   当时他没有细想,可现在才明白,他这样做,其实也算背弃了陛下。原来早在他想明白之前,就已经有了私心……   怔忪之时,他忽觉手腕一阵酸软, 原来是她伸手偷袭。他不觉松手, 手里握着的梅花簪落了下去。   而她趁机接住。   接着, 她站起身:“好了, 薛将军的命已经保住,这梅花簪作为答谢我的报酬,就送给我了。二位,告辞。”   “……等等!”   薛暗愣住片刻,眼看她就要离开,顾不得许多,一骨碌爬起来就去追:“将梅花簪还来!”   “为什么?”   她回头,眼神还是那样清澈坦荡,现在却让他气恼。他冷冷说:“你刚才已经要过报酬了。”   她微微笑开,笑容中有种慵懒戏谑之意,好像一只神秘的大猫。   “刚才的叫做交易。”她冲他眨眨眼,将梅花簪收入怀中,“这才叫‘报酬’。”   庄夜守在他身边,忠心耿耿地拔刀:“云乘月,把东西还来!”   “对待盟友的态度,难道不该更柔和?”   庄夜怒道:“谁和你是盟友?”   她看过来:“这个嘛,要看你们将军的意思,对吧,薛将军?”   他冷着脸,无从反驳,只得说:“我并非不愿给你,只是这是陛下所赐,如果丢了,我无法和陛下交待。”   她一怔,一脸奇怪:“你的陛下都要你命了,你难道还要对他忠心耿耿?”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总要向陛下交差。若我死了,倒也罢了,可现在我没死,那……”   “这确实是个问题。”   云乘月沉吟片刻,忽然目光一闪,竟然作出一项惊人的提议:“何不这样?我给你做个假的,你先拿着应付着用,等再过一段时间……”   她露出一点神秘的微笑:“你就不用和任何人交差了。”   这句话暗示的含义,让他的心脏陡然狂跳。   他直直瞪着她。   她目光平静笃定,没有丝毫动摇。   薛暗按下心中复杂的波涛,在沉默中考虑了一会儿。也没有考虑太久。因为从他的角度来说,其实没有多少谈判筹码。   “……先把作伪的梅花簪给我。”他松口了,“另外,我有几名属下状态不佳,需要你确认。最后,你改造过的护身蝉,须得按照飞鱼卫人数,尽快送来。”   “好,不过你要等大约一个时辰。”云乘月说,“至于你的属下,把名单和住址给我。需要的护身蝉数量,你报给我,并按照市价付钱……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们买蝉不花钱?顺利的话,明晚日落前,你的要求就能实现。”   我们?所以她背后有一个组织?果然有?   薛暗顿时有点郁闷:她果然有问题!他早就知道,她肯定和某些重罪犯勾结,在做些什么谋逆的勾当。他曾发誓要亲手拿下她……结果现在竟和她同流合污。   可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愤怒。相反,因为得到了她的保证,他竟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放松。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全心为了自己盘算,而且惊讶地发现,为自己打算的感觉竟然如此让人上瘾,哪怕只有区区几息,也让他不愿回到过去的日子里。   说不定……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他早就有了。薛暗意识到这一点,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沉声道:“成交。”   她说:“你发道心誓。我也发。对了,庄小狗,你也要发誓,绝不泄露今天听到的一切,发仔细些,我知道你们飞鱼卫有一套玩文字游戏的方法。”   她意有所指,庄夜有点尴尬,只能假装没听明白。   三人都各自发誓,并确认对方誓言无误。   接着,云乘月又道:“好,那我可以再说接下来的内容。”   “薛将军请听好,如果想用假的梅花簪瞒过去,你必须假装自己已经中招。”   “何谓中招?”薛暗专注起来。   “具体来说,你要当自己是一具傀儡,没有神智、没有情感,对皇帝的命令惟命是从。如果有你不愿意遵守的命令,或者担心露馅,你就昏迷一段时间。反正你是被孽力侵蚀的傀儡,时不时出个故障也很正常。”   薛暗狐疑地看着她。他怎么觉得这说法有些不靠谱?不像指点,只像熊孩子瞎撺掇。   可她眨着那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唇边微微泛着笑意,白皙的面颊透出健康的血色,看上去温暖、健康,又非常纯良。   他只能斟酌道:“为什么?还请云……云道友解惑。”他有点别扭地称呼出这个称谓。   她笑了:“这就有些说来话长,我尽量说简单些。”   “攻击薛将军的东西,是死气的一种,但是称呼它为‘孽力’更合适。”   “有的人死后,可以化为强大的死灵。但更多的人……更多的人,他们只是力量薄弱甚至没有力量的普通人。这样的人死之后,几乎不可能化为死灵。”   她语速减缓,隐约有一丝伤感,似乎想到了什么。薛暗有些想问,却忍住了。   “可普通人也会怨恨生命的逝去,尤其是横死之人。如果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死亡,那他们的怨恨就会汇合起来,最后形成的就是孽力。”   “孽力是很复杂的力量,一旦被缠上,无论是肉体还是识海丹田,乃至魂魄,都会被它吸收、同化。”   薛暗蹙眉:“无解?那我……”   她点头,严肃起来:“对,薛将军体内的孽力只是被我暂时压制,而没有消除。”   庄夜先急了:“那怎么办?”   她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杀死这些孽力针对的对象,也就是……”   她看了一眼天山。   “孽力是因果之力。薛将军可明白?它之所以如此恐怖,就是因为它有一个强大的前提:只能作用于导致他们死亡的对象。”   薛暗有些迷惑:“可……听云道友的意思,这些孽力应该不是针对我?至少不主要针对我。”   “不错。”她露出赞赏之色,“是本该承受这种孽力的人,设法将它转移,并且用在了薛将军身上。而具体如何,就是梅花簪。”   “简单来说,薛将军替那一位背黑锅了。”云乘月在心中暗暗补充一句:说不定还背了不止一回。这千年来,它身边不知有过多少薛将军……啧,果然是已经变态了。   再说几句,云乘月就真正告辞。   她又叮嘱:“最好不要透露你的真实情况。如果实在需要,只能告诉你绝对信任的人,而且要有控制的手段。”   薛暗眉头微扬:“云道友,如果你说的是控制人心、斩除间谍,那么我必定比你更善此道。”   云乘月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屋内,薛暗与庄夜相对沉默。   “庄夜……”   “属下在!”   “将所有人的名单、住址都找出来,连数量一起,之后报过去。”薛暗捏了捏鼻梁,“行事须秘。”   “是!”庄夜肃然应下,又担忧道,“将军重伤未愈,应当多加休息。”   “我心里有数。”他看了一眼北方,心中再叹一声,目光却坚定起来,“我接下来要假装傀儡,行动不便,其余大小事,还要你多加操心……”   他们二人密谋。   一直到冬日的黎明到来,太阳探头,庄夜才离开这间屋子,匆匆而去。   熹微晨光里,飞鱼卫衙门和城市一同苏醒。内外一派平静,似乎无事发生,只知又是个阴天。   ……   在这看似平静的一天……   “好端端的梅江宴,你为何非要给云乘月下请帖?”   庄府,竹影摇曳。   外头是阴天,这里面却是阳光灿灿。青竹翠影落在曲折小径上,一派闲雅幽静。   这院子的花窗外就是这样的景色。   庄怀星坐在花窗边,秀眉轻蹙,半边脸庞笼在阴影中,显出几分阴郁。   “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她轻声说。   “太子……?”   那严厉的男声一滞,犹是不信:“果真?我怎么没听说?”   庄怀星低眉道:“近来我常伴太子殿下,大哥又不是不知。”   庄家家主思索着。   他在冲茶。他手举得高,细细的紫砂壶嘴吐出一道清亮茶水,渐入白玉杯中,一滴也没洒。在温度的冲刷下,薄薄的白玉杯渐渐浮出花影和游鱼,灵动异常。   “怀星,”他投来怀疑的目光,“莫不是你撺掇太子殿下,要让云乘月来的?”   庄怀星似有不安,在座位上动了动:“我,没……”   “行了。”看她这样,庄家家主心里有数,有些腻味,“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放不下幼薇的事?”   “我……”   “嗯?”   他声音变压成平平一道,听不出喜怒。   庄怀星的神情更哀怨了。   “是,这么多年了,我就是放不下。”她承认,细语,“大哥,从小到大,幼薇姐就像太阳般笼在我头上,她的天资、她的容貌,还有人人对她的推崇……而我有什么呢?”   她握紧了茶杯,单薄的手指涨红了。   庄家家主注视着自己的茶杯,眼神一动不动。“幼薇已经死了。”他说。   “可幼薇姐的影子还在。这么多年了,那颗太阳已经消失了,可她变成了影子,同样无时不刻地罩着我……还有我的女儿。清曦对云乘月耿耿于怀,大哥,你是知道的。”   庄家家主终于看了她一眼,神情莫测。   “我以为清曦与她关系不错。”   “……不过是被压制着,抬不起头,糊里糊涂顺着人家走罢了。”   庄怀星轻笑一声,神情却更加幽怨:“幼薇姐的阴影跟了我一辈子,现在还要跟着我的孩子一辈子……大哥,我不甘心啊。”   “明明我才是你们的亲妹妹,才是这庄家真正的血脉,不是么?”   庄家家主没有丝毫愧色,只是摇头:“云乘月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万一毁了梅江宴怎么办?太子殿下也是糊涂,不过,殿下看来是多情之人,这也没什么不好。”   “大哥就只在意这个?”   庄怀星略睁大了眼,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庄家家主皱眉:“那你想我在意什么?”   “……在意我的心情!”   她几乎喊了出来。   “幼薇姐鸠占鹊巢那么多年……可当初你们发现真相时,却还想要认她当妹妹。”庄怀星握紧手里茶杯,手指尖被茶杯烫得通红,“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是不是幼薇姐早就嫁给了太子,早就成了大修士,更加压得我喘不过气?”   少见她这么激动。   庄家家主有些不自在。   庄怀星从小就住在府里。只不过,她小时候的身份是“某个父母双亡、被接进府里抚养的表妹”。她的父母没留下什么财产,她寄人篱下,过得战战兢兢,被下人刁难也不敢说,被长辈责备了也只会唯唯诺诺。她从来都是躲在一边,羡慕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看着幼薇。   和神采飞扬的幼薇完全不同。   可那种神采飞扬,本应属于她……   再说,怀星也是真的很可怜。幼薇是那样天才,年纪轻轻就是第四境修士,可怀星却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无论如何努力,无论用了多少灵丹,她也只是个第三境修士,还空有其表,实际水平只相当于第二境。   他的这个妹妹,真是个倒霉的、可怜的庸人啊。庸人嫉恨天才,也是太正常不过。   想到这里,庄家家主心软了。   “好了。”   庄家家主叹了口气:“幼薇已经废了,也早就死了,而且死了很多年。怀星,你何必跟个死人过不去?”   “因为我不甘心。”庄怀星幽幽道。   庄家家主不解:“那这和云乘月来梅江宴有什么关系?那可是梅江宴,连次一些的世家都难受邀请,你还让她来?”   梅江宴在正月中旬举办,又称元宵之宴,从元宵节前一天开始,连开三日。因在梅花盛开的江边举办,顾称梅江宴。   这是大梁一年一度的盛宴,名门云集,会有舞乐、论道、游戏……连天子都会参加。还有不少百姓会远远围观,或是也模仿着办一两场宴席。   如果家里有年龄合适的儿女,也正好在梅江宴上亮相,挣个美名,也好为今后的仕途、婚嫁铺路。   邀请云乘月去?那不是让她露脸?   “此次梅江宴不同以往。”庄怀星平静下来,唇边一点笑,“大哥,这次的梅江宴上,陛下会宣布岁星之宴召开,同时——也会宣布斗法开始。”   庄家家主没反应过来:“斗法?什么斗法?”   “岁星之宴的斗法啊。要提前开始。”庄怀星说得理所当然,“按照之前的约定,所有人都可竞争执笔人,而云乘月需要守擂,也就是说,如果她也在会上,谁的挑战她都不能拒绝。赢了一个,还有下一个,难道她能一路赢到底?”   “梅江宴上不乏大能,而她不过是个第四境的修士,难不成还能无敌?”   “到时候,她猝不及防迎接挑战,必定吃亏,丢个大丑,受些伤也正常。”   庄怀星说得信心十足。   可庄家家主越听,眉毛越是竖了起来。白玉杯中静谧的茶水,也忽然震动。他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你是说执笔人之战……这么大的消息,你从哪里来的?!”   这等机密,连他都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能比他更靠近权力中心了。庄家家主沉着脸。虽然是亲妹妹,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种权力落后的浓浓不快。   “自然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庄怀星恍若不觉,声音里还带上了几分羞涩。   庄家家主又吃了一惊,好在他控制住了表情,只是脸皮抽动几下。“太子?太子为什么……他连这样重大的机密,都同你说?”   他狐疑。   却见庄怀星的表情变了。   她望着他,笑容消失了,幽怨上来了。她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如泣如诉,仿佛有数不尽的哀愁一浪接一浪涌来,要将人淹没。   “为什么太子殿下不能告诉我?他是那样温柔多情的人,待我亲切一些,多说几句话,又如何?不像你们。”她轻轻地、哀伤地说,似有所指,“不像大哥你们,对我这样平平常常。太子殿下对我……总是有些愧疚,有些怜惜的。”   啊……   庄家家主忽然明白了。   当年,太子和幼薇结下了娃娃亲。可如果不是血脉弄错,这亲事本该是怀星的。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太子吧?那会儿太子总来府上找幼薇,而怀星总是在附近徘徊。   遥远的记忆在庄家家主脑海中浮现。他回忆着当年,仿佛又看见了那时的妹妹,看见她神采飞扬、风华正茂,也看见太子和她出双入对,还有……是了,还有稚嫩的怀星。   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吧?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睛盈盈地望着那两人,满怀着忧伤,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独自徘徊。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着太子?而太子,难不成又瞧上了她?   庄家家主打量着妹妹。   啊,是了。虽然不如幼薇,可怀星也是个美人,而且是个轻盈的、怀愁的、楚楚可怜的美人,与幼薇截然不同。年纪是大了些,可她到底是个修士,这个年龄也只像二十多岁,容貌正好。   哎,到底是女人。都多少年了,脑子里来来去去想的就是这么些事:她得到的宠爱更多,我得到的更少;你更喜欢她,没那么喜欢我。   女人哪女人,就这点出息!男人顾着家族、顾着江山、顾着大局,偏偏女人什么都不管,就为了那点可有可无的宠爱闹腾。以为谁都和她们一样,将“爱”当成一切么?   可笑。   庄家家主怀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又忍不住生出更多怜爱。面对这么个浅薄的、软弱的、却又自以为很厉害的女人,他怎么能不觉得可爱呢?   她只是想报复报复,又是顺水推舟的事,就答应了罢。不过是送一封请柬的功夫。就算陛下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问题。   庄家家主的态度松动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你问过太子殿下的意思没有?”   庄怀星笃定道:“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大哥放心。”   太子的意思?庄家家主有了些猜测,终于露出一绺微笑:“好罢,既然你坚持,那就去做,出了什么问题,都有大哥给你看着。”   仿佛一个宠溺幼妹的好哥哥。   庄怀星松开了自己的那杯茶,绽放出一朵笑容。她一身白衣,连头上的装饰都是白的,宛如一朵风中颤抖的小花。   “谢谢大哥,我知道大哥疼我。”   她幽幽地望来,和她的大哥目光相碰。   庄家家主忽然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这个命运不幸的妹妹总是柔婉地半垂着眼,连幽怨也是轻轻的、暗暗的。可现在他直视她的眼睛,才看清原来她眼里藏着这样灼灼的愤怒,还有挥之不去的怨恨。   真就……这样恨幼薇啊。   他尽量忽略内心的那缕不自在。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庄家家主提起茶壶,稳稳倒了一杯茶,再将腾着热气的杯子推给妹妹。语重心长,神情慈爱。   “怀星,你才是我亲妹妹,你要记着这一点。将来,等太子践祚,你……”   庄怀星更加一笑,这一笑有了更多风姿。   “我知道的,大哥,我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绝对,不会再次放过这个机会。   她发誓。 第205章 人心(1)   ◎西南沂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平静, 云乘月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过着。   她让王夫子那边帮忙制作假的梅花簪,因为明光书院有天工大道的公输夫子, 有她在,仿制一只梅花簪简直手到擒来, 再结合云乘月的生机灵气,赝品和真品可以说没有任何差别。   至于薛暗托付她的事,她打算交给杜敏来办。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桩事情需要了结。   “……教主!”   杜敏假装登门拜访, 一闭门就匆匆行礼。她到底是官家女儿, 一旦认定云乘月,哪怕妥协不自称“属下”, 也还是坚持行礼。   云乘月点点头:“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两件很重要的事。”   杜敏立即肃然:“教主尽管吩咐。”   她仍是一袭朴素劲装,面颊更消瘦了一些, 也显得更坚毅、干练, 不过袖口沾着的一点蛋液痕迹,又显出柔软的生活气息。云乘月记得,杜敏每天出门前都会为祖母做好早餐。她见过杜敏和祖母说话,温言细语,十分体贴。   云乘月有些怜惜她,便放柔声音:“杜敏,我想先知道,你对死灵是怎么看的?”   “……死灵?”   杜敏愣了愣, 暗暗琢磨这话的意思, 斟酌片刻才回答:“这个……我只知道, 现在朝廷借着‘抓捕死灵和半死灵’的名头, 坑害无辜百姓性命。”   这个回答反正不出错。   云乘月失笑:“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是想问……嗯,假如杜大人变成了死灵,却保有神智,你想不想再见他一面?”   “我爹……死灵?”杜敏喃喃一句,神情黯淡,“别说他保有神智了,哪怕他神智全失,我,我也是想再见他一面的。不瞒教主,我曾偷偷试过招魂,却一无所获,大约是我修为太低……”   说着,她忙侧过身去,按了按眼睛。   云乘月见状,心里有了数。她托出飞舟。飞舟落地,由小而大,发出盈盈之光。   “杜大人,出来吧。”她说。   飞舟门开,一道虚化的人影急急奔出。   “敏敏!”   “……爹?!”   杜敏猛一扭头,险些将脖子给拧了。可她顾不得许多,只是满面震惊,一时竟不敢上前,只呆呆站在原地,眼角还挂着泪珠。   杜大人和生前一模一样,一张圆胖的脸满是激动,一副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可因为死灵没有眼泪,他只能使劲皱起脸,模样变得有点滑稽。   可杜敏一点都不想笑。她犹不敢信,只是又呆呆地唤了一声:“爹?”   “敏敏,我的乖女儿!”杜尚德往前奔了两步,低头看看自己虚化的身影,想起自己已然身死,又赶快后退两步,连连嘱咐,“哎,你还是不要过来了,爹现在是死灵,浑身死气,不吉利,可不能让你沾上……”   这样絮絮叨叨、关切不已的模样,果真是爹!   杜敏突然号啕一声,大步上前。   “爹,爹爹!”   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杜大人,却只抱了个空。她一时呆住,杜大人也呆住,片刻后杜敏更加痛哭起来。   杜尚德抬起手,虚虚地放在她肩上,假装自己还能触碰亲人,不停安慰:“敏敏乖,不哭不哭,爹在呢,爹这不是在吗……”   “爹,爹,女儿不孝,女儿都、都没能赶来看您最后一面……”   “哪有的事?爹的敏敏最乖,最孝顺,这不是见着了吗?”   杜敏却越哭越凶,泪落如雨,哽咽着呼唤亲人。待她哭够了,两人又相互叙说这段时间的经历,各自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又分外感慨。   “教主……杜敏多谢教主!”   杜敏忽然转过身,跪在地上,重重给云乘月磕了个头。后者正在翻找东西,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起来。   杜敏顶着额头的红印,还有两只红肿的眼睛,哽咽道:“教主救了我,还救了我爹,如果不是教主,我一辈子都不知道爹是谁害的,也无法再次相见。”   “从今往后,杜敏这条命就是教主的,教主但有吩咐,杜敏无敢不尽心尽力,势必办妥!”   杜尚德也在一旁连连点头:“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云乘月缓缓眨了一下眼,才消化掉这番沉甸甸的忠心表态。   “啊,我很感谢,但不必如此。”她说。   “……教主?”   “我可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啊。”她笑起来,看着两人有些茫然的目光,“杜敏,我们的教义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照彻长夜,重开天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杜敏很顺畅地答了上来。   “不错。今日我帮你、帮杜大人,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是因为过去我曾受过别人的恩惠。”她说,“如果你们感激我,就和我一起,杀了罪魁祸首,并且不忘帮助其他身处困境的人。”   “至于你们的命……”   她冲杜敏一眨眼,笑道:“自己的命,可要好好珍惜,不是吗?”   “教主……”   杜敏心中感动,却不再争论,只是重重点头,心想:教主人品高洁,我却是更加不能辜负她!   她看一眼父亲。父女二人自有默契,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必定和自己一样。有恩必报,这才是他们的信念所在。   此时,云乘月再拿出一样东西。这是一具木色偶人,做得十分精巧,不过没有五官。   她嘱咐道:“这是一具栖魂傀儡,我已经注入生机,可以供魂魄附身,附身后行止如常。”   “行止如常?”杜尚德一呆。   云乘月解释:“大致与活人无异,能够被人看见,能够触碰人和物品,而且五感俱全——就是没那么精细。”这傀儡是参考薛无晦的栖魂傀儡所制,也是乐陶等人所用的傀儡。   她还在解释这具傀儡的缺陷,杜尚德却是分外震撼。   “果真?这,这,我……”   云乘月见他结巴,思考了片刻,体贴道:“当然,白玉京中认识杜大人的人不少,傀儡需要变   化为其他人的模样。杜大人暂时不能以本来的样子回魂,抱歉。”   “……这哪里是需要道歉的事!”   杜大人总算喊了出来,满脸的惊喜和感激,又带着几分惭愧:“这,这,教主于我恩同再造,万万不可再叫我‘杜大人’!我哪里承担得起?只管直接称我‘尚德’即可。”   云乘月说:“也好。”   再看杜敏,已是小心翼翼将傀儡扶了起来,整张脸都亮堂不少。   等杜尚德穿好傀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杜敏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杜尚德又念叨:“要回去看娘……不,不,还是偷偷看才行,不能让她老人家发现。娘是个藏不住事的。还有悦儿,悦儿怎么样了?”   杜悦就是他的长女,嫁给徐家子为妇的那一位。听见这话,杜敏喜色减淡,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姐姐是个糊涂的……爹,我回头再跟您细说。”   她转向云乘月,行礼道:“教主此前说,有两件事要告诉我,爹的事是其一,不知其二是?”   “其二,就是这个。”   云乘月拿出两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   “这是新的信物,只有教中骨干才能拿到,务必随身佩带。”她叮嘱道,“其中记载了重大秘密,看之前必须先发道心誓,绝不外传。”   二人依言照办。   而后,云乘月才将信物分别给予杜家父女。他们各自探入神识,脸色都是慢慢变了。   “这么说……”   “这满城的人……不,这全天下的人?”   云乘月淡淡道:“如果让它成功,只有少数人能活下去,而且只能成为神鬼仆从。若是与它搏命,与神鬼搏命,尚有一线生机。”   杜家父女对视一眼,齐齐肃然。   “如此,全凭教主吩咐!”   云乘月颔首:“杜敏,我给你一批新的信物,你拿回去,带给牛小禾他们。同时,白玉京中若有人将护身蝉埋在门口,求助照天教,你们也继续帮忙清理。”   “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名单,上面记载的人,你们要一一走访,并使用信物净化。”   “然后……对了,这件事让牛小禾去办吧。是去三清阁分批采购一批护身蝉,大约要两千枚。分批次采购。采购好之后送到我这里,其余就不用管了。”   “尚德,你在工部做事多年,我需要你提供各地星祠的修缮情况,尤其是对应的守护阵法变迁,必要时最好亲自前去各地察看。这很重要,关系到此战成败和无数人性命。”   杜尚德没想到自己原来很重要,当即一凛,油然而生一种重大的使命感,立即严肃道:“既如此,我不回家了,这就开始查探、绘图!”   云乘月摆摆手:“你还是先回去看看家人,也和杜敏说说话。我们不至于这样压榨教众,该体恤还是要体恤。”   杜家父女认真记下,再次道谢,而后告辞。   送别他们,云乘月伸了个懒腰。   这时,她忽然有所感应,于是放出“梦”字。   瑰丽霞光飘散,“梦”字盈盈而落,倏然化为人形,正与云乘月一模一样,好似照镜子。所不同是,“梦”字化出的人形更加天真。   它正转着眼珠,有点忸忸怩怩的,好像想对云乘月说什么。   “刚才看主人在忙,没有好意思打扰。”它说话也变忸怩了,小姑娘似的,身体还扭来扭去,“我,我有东西想给主人看看。”   云乘月头回见它这样,有些惊讶:“怎么了,你想给我看什么?”   “先,先说好。我偷偷用了主人的笔墨纸张,能不能不生气?”它还是扭来扭去。   云乘月噗嗤一笑:“多大点事,你爱用就用。我叫你帮忙看家,可不是让你坐牢,你怎么舒服怎么来。还有,别用我的脸这么扭来扭去,我感觉很奇怪。”   “用人家的时候,就不嫌人家顶着主人的脸了……”   “梦”字一噘嘴,摇身一变,变回了那枚流光璀璨的书文。它飞回屋中,从屋里抱了一叠纸出来,往云乘月怀里塞。   ——看看看!   它传达出了这样炫耀的、期待夸奖的意思。   “这是什么?”云乘月开始翻,越看越惊讶,“你画的……故事?”   ——照天教的故事!照天大侠重开天日,照彻长夜行侠仗义!我觉得比外头的话本好看,比大部分都好看!   “梦”字抬头挺胸,显然很自豪。   它画了很不少,画工相当妙,线条生动简洁,各色人物仿佛能从纸上活过来。云乘月也略学过点丹青,因此更能体会“梦”字画得有多好。   “……实在厉害。”   她快速翻完,还恋恋不舍地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次上色彩页——这几张画得格外精美。   “不过,小梦,”她语气严肃起来,“你怎么会想到画这些?”   ——怎么想到?   “梦”字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扬起笔画,手舞足蹈地表达了一番。   ——因为喜欢话本!喜欢说书玉简!但是,更喜欢画画!   “喜欢……”云乘月沉吟道,“那,也许我有一个任务,可以交给你。你愿不愿意?”   ——唔?   “梦”字疑惑起来。   云乘月轻轻一戳它,说:“小梦,你听说过‘宣传画’吗?”   “梦”字乖巧摇头。   云乘月珍惜地抚摸着这叠连环画,轻声说:“所谓宣传画,就是拿来宣扬我们的主张,好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相信我们的东西。我原本想做一些小册子,可有你在,那当然是妙趣横生的图画故事最合适。”   “小梦,你画的故事大有用处!”   “梦”字很惊讶,还有些羞涩:只是随手涂鸦,真的有大用处?   “当然,可别小看故事的威力。这东西看似轻薄,实则至关重要,因为它关系着人类最神秘的力量——情感的力量。”   “梦”字一听,登时兴奋起来:那我要画多少?   云乘月沉吟道:“越多越好……我们去请公输夫子做一套专门的印刷工具,免得太劳累你。你的任务就是以‘照天大侠’为主题,画多多的故事,然后交给我审核,怎么样?”   “梦”字爽快地点了点头“头”,又比划了一下。   ——那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云乘月失笑:“你想要什么?”   这个嘛……   “梦”字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连连比划起来。   ——想要一具栖魂傀儡,想要当个人!要有自己的样子,自己的名字,可以握笔画画,还可以署名……如果有人喜欢故事,还可以和那个人交流!   书文想当个人?云乘月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梦”字总是待在识海里,其他书文又没有灵智,它平时不是修炼就是睡觉,想必寂寞了很久。   这样一想,云乘月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想到。   “好,我答应你。我这就让薛无晦再做一具傀儡,你先用着。等今后材料再充足一些,就给你做一具更厉害的栖魂傀儡,和薛无晦那具一样,好不好?”她柔声说。   “梦”字一听,高兴极了,甚至在半空跳了一支舞。   然后,它翻了一个跟斗,再度化为云乘月的模样,冲过来使劲抱了她一下,再扭身旋风般冲进了房间。   “画画!画画!”   它快乐地喊道,还在屋里蹦跳了两下。   云乘月笑道:“加把劲,也记得要好好休息。”   “画画!”   ……   西南,沂州。   沂州西、北、东三面环山,南方临海,自古就有隐隐独立于世、自成天地的架势。曾经,这里是江家的封地,江家一时显赫,有“江半王”之称。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现在,江家早已没落,血脉散入民间,再也捏不起来。   天下十三州,沂州是最难统领的一个地方。这里多山丘、河川,地势起伏而破碎,随着时光荏苒,这里渐渐形成世家分割、盗匪林立的局面,至于朝廷派来的州牧?不死在任上,就算成功。   目前,沂州最大的势力是洧川何家,朝廷下达的政令,一概都由何家传达、执行。   何家有数万修士,部曲数不胜数,还坐拥宅院无数,在沂州只手遮天。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何家甚至比皇帝更令人敬畏。   这样强大的势力,就是江桃的仇家。   此时,她埋伏在草丛里,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屋宅,用极为缓慢的频率眨动着。一只蜘蛛垂下,悠然在她头顶结网;一堆蚂蚁背着食物,在她手边有序经过。   她一动不动,大自然也一动不动。她已经和环境浑然一体。   这是刺客的必备素质。   十天前,她的亲妹妹被掳掠进了这栋宅子,名义是“疑似半死灵,务必严查”。   ——呸!   什么半死灵、死灵的,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是因为她们不愿意花钱购买那八十两一只的破蝉,妹妹就被指认为半死灵。而这栋宅子的主人,何秾,一直垂涎她妹妹的美色,便借着这由头带走了她!   她那可怜的邻居不也如此?小门小户,哪里来的八十两银子去买没用的破蝉,结果就被仇家举报,一家子都被扔进大佬,家破人亡。   死灵,蝉……都是何家搜刮钱财的借口!不是第一回 了!沂州没人相信这东西,可迫于何家淫威,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屈服。   而江家姐妹就是不愿屈服的少数人。她们虽然家境窘迫,却记得自己先祖曾何等荣耀,不愿堕了先祖脸面。   也因而,有此一劫。   何家实在可恨……   江桃是个优秀的修士,早早观想出了“匿”字和“刺”字书文。她想给妹妹一个更好的生活,每每起早贪黑,修炼、打猎,所以经常不在家。妹妹先天不足,难以修炼,却是个善良勤劳的人,操持家务,把紧巴的日子也捋得清清爽爽。   一想到那样的妹妹,竟然已经落入何秾那老色鬼手里十天……   江桃真恨自己,为什么会误入深山老林,为什么会无意闯入古代遗迹,因而被困住好几天?如果她一直在家,妹妹是不是就不会遭难?   她势必要夺回妹妹。   虽然,何家的强大让她有些绝望……   光是查到这处宅子,就花费了她不少心血。何家还豢养了不少修士,主动或被动地给她带来不少麻烦,江桃真是千辛万苦,才尽量无声无息地放倒他们,得以最终埋伏在这里。   她在等,等一个潜入的机会。或者,等一个何秾出行,刺杀他的机会。如果妹妹已经不幸……那何秾这个狗东西,也决不许活!   江桃耐心地等待着。方圆千里,她都是最优秀的猎手,无论心中如何恨得滴血,气息也稳如泰山。   根据她查到的消息,今天是个大日子,是何家举办新年宴会的日子,沂州大小世家都会到来。江桃甚至发现了州牧的车驾。哼,朝廷果然庇护何家,真是沆瀣一气,都不是好人!   可惜她来得晚了,不然或许可以趁乱混进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何秾没有出现。可惜。   天色暗了,风里冷了。江桃还是一动不动。   ——咚咚咚!   鼓声!   江桃精神一振。开始了吗?据说何家的新年宴会会燃放大量烟花,声色巨大,是个潜入的好机会。   她悄然调动力量,活动已经僵硬的肢体;温热的血液流动,也将她的感官进一步放大。她等待着。   ——砰!   明亮的光束在夜空炸开!   江桃不及细想,已然一跃而起。她要趁着这个喧嚣的瞬间,进入这座看守森严的何家堡垒!   她动作如此之快,因而,当她已经闪电般奔袭到何家院墙之下,才发现不对劲。   只有一声炸开的声音,而且那光……不是烟火!分明是通讯用的照明法术!   江桃微微一愣。怎么回事?要不要退?   就在此时——   ——砰!   大门轰然洞开。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荡出来。   江桃飞快夺了起来,偷眼去看。只见那宅子里头灯火通明,照出无数张惨白的人脸。许许多多衣着华贵的人物,颤抖着跪倒在地;有人还在挣扎,却像被什么法术禁锢住,发不出丝毫声音。   一个人,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身量娇小的女性,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唯有她手中一杆长枪,枪尖亮如鬼眼,还缓缓滴落黏稠的鲜血。   她正回头,对身后一个裹着斗篷、戴着风帽的人说什么。   “……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对幼童也能下此毒手!还有那地牢中一个个囚犯,都是反抗他们的无辜百姓,你没瞧见是何等惨状?这等畜生,留着做什么?一枪杀了,还算对他们太仁慈!”   她声音略哑,语气平静,却森冷得令人心中一颤。   “乐将军,我知你心中愤慨。不过,师父教导过,就算是人渣,也有人渣的用法。这些人控制着沂州的财富、人手,如果我们将他们全部杀了,沂州就乱了套。还是应该先报给大护法和教主,让他们定夺。”   斗篷人的身量还像个少年,声音嘶哑难听。他露出来的手臂上,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疤痕。   乐将军“哼”了一声,手里长枪一挽,背在身后。   “上报就上报!教主必定同意我的做法!反正我们是……也不必非要这些人情愿,才能控制。”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位埋伏道旁的道友?” 第206章 人心(2)   ◎京中怪异◎   ……什么?   江桃心中狂跳。她没有丝毫侥幸, 奋力向后一滚,同时手指翻飞出一片残影,“匿”字书文与“刺”字书文同时祭出!   一枚刺向那乐将军, 另一枚附在她身上,助她逃离。   但是, 乐将军却豪迈地笑了一声。   “有意思!你的书文中有股血性,让人看了就喜欢——接住我这一枪!”   江桃只听耳畔风声响起。她想躲,却来不及躲;身体从未如此笨拙、如此沉重,根本不听使唤。   ——吾命休矣。   她绝望地睁大眼睛。这是江桃的信念: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当个明白鬼, 绝不能闭眼逃避。   一息,两息……   她忽然意识到, 脑后的风声停下了。   她壮着胆子回头,只见乐将军抓住长枪,枪尖直指她的面门。离得近了, 江桃就能看清楚, 那头盔下确实是一张娇小的女性面庞,麦色肌肤,五官还很可爱。   而且……   因为身高的原因,乐将军是抬着枪,指着她的。   江桃眼睛都不敢眨,也拼命按捺住那个“这个场面好像有点好笑”的大不敬想法。   乐将军似无所觉,还挂着笑容,问:“道友, 你在这里干什么?”   斗篷人走了过来:“莫非是何氏同党?”   江桃宛如被人用针狠狠戳了一下, 愤怒道:“谁和那群狗东西是同党!”   那两人对视一眼。乐将军放下长枪。   江桃暗暗松了口气, 飞快说:“我叫江桃, 我追查何家的何秾有段时日,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妹妹!十天前,她被何秾掳掠,听说是到了这里……”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她发现,听见她的话之后,乐将军露出了一种同情的神色。   在当下,“同情”是江桃最不愿意看见的表情。   她大张着嘴,嗓子里“嗬嗬”两声,到底是说完那句话:“前辈,前辈有没有看见一名女子,她今年十七岁,比我小整十岁,下巴上有一颗红痣,是、是个温柔善良,很可爱的孩子……”   乐将军叹了口气。   斗篷人走上前来,揭下兜帽。他确实有一张少年人的面庞,可脸颊凹陷、肤色惨白,简直带着不自然的鬼气。当他目光盯来,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凉了不少。   “我见过你说的人。”他声音粗糙嘶哑如刷子摩擦,“她大约是对何秾宁死不屈,在地下刑讯室里。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江桃呆呆地听着。   她开始颤抖。她想要说什么,比如“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双膝发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先是弯腰,最后跪倒,最后彻底伏在地上,大哭出声。   “阿芷才十七岁啊!”她发狂地尖叫,“她才十七岁啊……畜生!畜生!畜生——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啊啊啊——”   她十只狠狠抠紧地面,满怀仇恨地抬起头,想要往那宅子冲去。啊,那些人,她看见了,那许多惨白的脸也正看着她;他们满脸惊恐,可他们为什么惊恐?看,他们穿得多么华丽,皮肤多么白净饱满,当阿芷在阴森的地下受刑时,他们正在地面寻欢作乐吧?   杀了他们,全部都杀了——   一把枪,拦住了她。   “何秾已经死了。我杀了他。抱歉。”   她抬起头,看见乐将军悲悯的神情。   “抱歉。”她又说了一遍,“早知道,我应该让你亲自动手的。”   江桃茫然地看着她。   “不过我可以补偿你。这位……江桃道友,”乐将军挠了挠脸,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你想再见妹妹吗?如果你不介意她变成死灵的话。”   江桃猛地一颤。   接着,她伸出搜如筛糠的手,抓住乐将军的衣摆。   “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她满脸是泪,声音哆嗦个不停,混合了绝望和绝处逢生的惊喜,“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见她,我的阿芷,我可怜的阿芷,姐姐对不起你……”   江桃泣不成声。   “好,就这么办!”   乐陶愉快地说,又去看那斗篷人:“洛小孟,你也别发呆了,你还不出发?”   “不是说好了,你要去白玉京当个郎中吗?”她说着,笑了一声,“我竟然不知申屠会医术,还能教徒弟了。”   “师父教我良多,其中并不包括医术。”洛小孟沉默一瞬,看向东北方,“但谁说,只有医术才能救人?”   “我觉得有些讽刺。”他摇头,“我们这些死灵、半死灵在拼命救人,这些活人却在糟蹋活人,还要把黑锅推给死灵来背。”   乐陶耸耸肩:“人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习惯就好,我们就做我们的,该打打,该杀杀。”   “是,乐将军高见。”洛小孟露出一点笑容,“那我就告辞了。”   乐陶冲他的背影挥挥手。   “——咩!”   半空忽然传来一声……羊叫?江桃迟钝地抬起头。   乐将军露出惊喜的神情。   “拂晓——我就听说你要来!”   她迎上去,大大拥抱了一下那突然出现的生物。   一头巨大的生物,在夜色中闪现。它通体覆盖着银蓝色的鳞片,泛着点点五彩细芒,有着飘逸的鬃毛,额头上还有一只雪白的角……那是鹿角?龙角?   不……江桃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了。她曾在江家仅剩的古籍上见过图画,那是一头麒麟!   她一时甚至止住了哭声,屏住了呼吸。   那头麒麟向她投来一瞥,一双金色的、清澈的眼睛,闪动着……怜悯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江桃觉得,在和它对视一眼后,自己身上的疲劳、僵硬减轻不少。   “拂晓,你是来送东西的?”乐将军亲亲热热地给它喂了一块点心,才问。   麒麟点点头,张口吐出一堆粉金色的亮晶晶的石头。那是宝石吗?   乐将军接在怀里。   麒麟冲她点点头,又看江桃一眼,冲她也点点头。江桃陡然升起受宠若惊的感觉,也小心翼翼地点头回礼。   继而,麒麟腾空,一下消失不见。是消失,不是隐匿遁走——它的气息一下完全消失了。   江桃如在梦中。可摸一摸脸,还能摸到满脸的泪水。   乐将军走过来,向她伸出手。   “江桃道友,欢迎加入照天教。”   “照彻长夜,重开天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此乃照天教信奉之教义,你可要记好。”   她的指间挟着一枚闪闪发亮的东西,上头一面刻着“众”,一面刻着日月图案,仿佛一盏微小的灯光,照亮一个清澈的未来。   ……   “——咩!”   明光书院,岁星星祠前。   一个女人睁开了眼。她三十来岁,架着一副木质框的眼镜,皮肤有些松弛,也有些皱纹,气质舒展,两眼似是泛着一层雾气,像在将醒未醒之间。   她一直盘腿坐在星祠前,守着这里,神识也在一刻不停地逡巡,直到现在。   她听见了那个声音,于是收起神识,站了起来,并往前走去。   “夫子——!”   有人乘一只飞舟而来。如果拂晓在这里,一定会欢喜地摇起尾巴,因为飞舟上神色匆匆的正是顾老师。   “夫子,拂晓已经来过,王夫子说……”   公输夫子脚步不停:“阿顾,你来得正好。一起走。”   顾老师茫然一瞬,跳下飞舟。真是奇怪,她明明停在老师前面一些,现在却需要小步疾跑,才能赶上老师的背影。   顾老师捧出两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老师,拂晓是来……”   “我知道。”公输夫子接过去,把玩片刻,轻描淡写,“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岁星星祠,我早就离开了。现在有人接替,又有了趁手的工具,我们不该再等。”   她盯着那粉金色的信物,忽然蹙眉:“这东西做得有点粗糙了,是谁打的样?阿顾,是你吗?”   夫子严厉一瞥,顾老师不由自主抖了抖。很少人知道,顾老师也是公输夫子的嫡传弟子。   “不是学生做的。”顾老师乖巧地回答,“应该是乘月自己做的。”   “乘月……算了,她虽然曾复刻‘护航’书文,可毕竟不是天工大道。”公输夫子挑剔地看着那枚信物,到底忍住了嫌弃,将之揣进怀里,“把胡祥也叫上,一起去。那孩子闭关太久,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对了,乘月方才不是说,需要一套新的印刷工具,用来印制图画故事?”公输夫子吩咐,“我记得胡祥前不久刚设计了一套罢?那套很合适,拿出来给乘月寄过去。”   “好的,夫子!”   顾老师越跑越快,仍然只能勉强跟上老师。她问:“夫子,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去勘察各地星祠,绘图,解析阵法。”公输夫子说到心爱的事物,眼里那层蒙蒙的雾气消失,变得闪闪发亮,“听说朝廷原来的工部尚书也会来帮忙。嗯,他手里应该有不少朝廷掌握的秘密技术,这回终于可以探知奥秘。”   顾老师还是不解:“夫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忽然要有这么大的动作?星祠是朝廷重地,贸然探查,万一白玉京那位……”   “上车。”   公输夫子伸出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下。在她手下,凭空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木块;它们飞快地组装,相互咬合,瞬间形成了一架精巧难言的车辆。如果云乘月在这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这车看上去和异世界的汽车非常相似,还多了两只翅膀,完全就是想象中的飞车。   “阿顾,上车,先去接胡祥。”   公输夫子坐进驾驶座,珍惜地摸了摸方向盘,眼睛愈发明亮。   顾老师赶紧上车,还是不舍追问:“夫子,我们的行动会不会太莽撞,引起反弹?”   公输夫子露出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和她惯来文雅的神态不同,这笑容里有一丝霸道之气,有些像傅眉。其实也很少人记得了,在傅眉被囚禁后山之前,她们曾是好友。   “阿顾,你还不明白?”她轻飘飘地说,使劲一踩踏板,让车辆发出隆隆声。飞车双翼展开,“风”字书文轮廓显现;气流涌动,托着飞车驶向天空。   “——最后的战斗已经开始,我们无需再韬光养晦,而只需全力以赴!”   公输夫子取下眼镜,将之扔在一旁。她的眼睛变得血红,而肤色变得苍白;她还在笑,笑容却更多了癫狂的色彩。   一旁的顾老师看见,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倒抽一口气:完了,多少年没见夫子取下过眼镜,看来这回是真的没人能阻止夫子了。   “半死灵……我也是啊!”   公输润大笑。   “傅眉,我会为你报仇!还有严师弟……虽然你以死灵的方式存活,但当年你身死之时,我曾发誓,师姐一定不会放过仇敌!”   现在,终于是时候了!   ……   岁星星祠中,有很多个脑袋抬起来,目送公输润远去。   “公输夫子是个好人。”   有声音点评。   “就是她的神识太密实,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   有声音感慨。   “醒醒,你不是人,你是死灵,你不需要透气。”   有声音提醒。   “你什么意思?找茬是吧?”   有声音提起了火气。   “我怕你?我可是我们那个朝代的天下第一,来啊,来打架啊!”   有声音血性不减。   “打!打!打!”   有声音看热闹不嫌事大。   “——都停一停,冷静冷静,不要闹了!”   卢桁站在岁星星祠里,努力维持秩序。   片刻沉默后,一大堆光团将他围了起来。光团中,又化出一双双眼睛,不停地打量他。   “你就是接替公输来看我们的?”   “该说管理我们吧?”   “我们可都是历代名人、大能,怎么叫管理?”   “——得了吧,死都死了那么多年,一个个的,不是死灵,就是成了精的书文,还嘚瑟起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光团们的议论。   卢桁身体一僵,掩面叹气,悄悄退到一边。   光团们也纷纷僵在半空,片刻后,那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抓了过去,盯着那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虞寄风,潇洒地单腿倚墙而立,一脸“我知道自己欠揍但我不怕,我很快乐”的笑容。   光团们纷纷颤动起来。   “——教训教训他!”   “——让这无知小辈好看!”   “——揍他!”   一场混战,在古老而苍凉的岁星星祠中展开。   卢桁在旁边连连叹气:“虞寄风,你就少说两句如何?这是乘月的星祠,我想帮她管好了,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打!”   “——给我压阵!”   “——这小子有些厉害,大家伙儿注意了,联手攻击!”   他们甚至打得更厉害了。   卢桁:……   只有寥寥数只光团没有参战,和他一起默默站在一旁。   “卢大人。”一只光团发出了慢悠悠的、温和的女声,“你实在辛苦了。”   “不如像之前的公输夫子一样,待在外面吧?”另一个活泼的女声建议。   “大家也是关得太久,现在能有些新鲜事发生,难免激动得像孩子。”一个苍老儒雅的男声为光团们说话。   卢桁和他们聊了几句,感觉轻松了一些,甚至能在尘土飞扬的战场找个地方坐下。   “前辈们,晚辈也知道大家不容易。”他说,“其实虞寄风也知道,他这人也有些孩子气,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大家活跃气氛。”   “——卢老头儿你少污蔑我!我可没这意思!”   “——就是就是!这小子可不是那种好心人!”   “——揍他!”   “——冲啊!!”   卢桁:……   三个光团:……   “咳,总之,”卢桁干笑一声,捋捋胡须,“晚辈是想着,前辈们在星祠中安稳了这许多年,现在即将……总有些过意不去,想着能不能为前辈们做些什么。”   三个光团转了转,好似相互看了一眼。   “卢大人,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个温柔的女声,忽然激昂起来,“其实虞寄风说得不错,我们这些人,无非是些残魂、书文——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们生前被那可恨之人所害?”   “就是,就是!”活泼的女声也愤怒了,“要不是碰巧遇到岁星星祠,有个藏身之处,我们连魂魄都留不下来!就像,就像我的父母,我的夫君……”   她声音带了泪意。   那苍老儒雅的声音也是长叹一声:“我的兄长,还有我的弟子们,也……”   那一边,原本围着虞寄风打打闹闹的光团们,也都不闹腾了。它们全都飞过来,气息也各自激动。   “谁还不是?我满门上下都是修士,却都突然夭折,只有我死时遇到岁星星祠,才留到现在!”   “我是被人推进了星祠的岁星之眼,被活生生吃掉的……”   “我的主人,是被暗杀死去的……”   光团们你一言我一语。   卢桁听得心中沉痛不已。虞寄风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快了。”虞寄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揉了揉自己被揍的地方,有点龇牙咧嘴,“看看,你们揍我揍得多有力,等出去了,一定也能把凶手揍得满脸开花,是吧?”   光团们齐齐沉默片刻。   再陡然激动。   “——当然!”   “——不假!”   “——我早就想过,我要将所受痛苦,十倍百倍地奉还!”   这些光团能够存在百千年,各自都有不凡的力量。它们的力量汇聚起来,山呼海啸,引得庄严的岁星星祠都微微颤抖。   卢桁面对它们,有些感动,又有些茫然。   “大梁的陛下,失却人心至此啊。”他喃喃道,“不知天下众人,人心又如何?若是天下也离心,那……”   虞寄风“哈”一声笑,揽着他的肩,亲亲热热地说:“等着瞧吧,卢老头儿,必定是我的曾孙女赢得这场战斗,要不要赌一赌?输的人请客!”   卢桁没好气:“乘月不是你曾孙女,她现在可是教主,你放尊重一些!”   虞寄风还是笑嘻嘻:“那赌不赌?”   卢桁思考片刻,下定决心:“赌了!”   虞寄风哈哈大笑:“这才像话——不过,谁押小云输?”   他们沉默片刻。   “嘁,这根本没法打赌……”   虞寄风沮丧地嘟哝,眼里笑意却更浓。他望向白玉京的方向,心中默念:小云,要赢啊。   ……   被希望“要赢”的小云,此时心情沉重。   她站在白玉京城内西南的一条巷子外,沉默地看着前方。   四周挤挤挨挨地围着人,都伸着脖子往前看。前头是几名带刀的官员,都穿着暗绿色的官服,年纪很轻。是三清阁的人。   他们将巷子拦起来,不许百姓入内。   “怎么回事啊?”有刚挤过来的人小声打探。   “死人啦!”有人悄声回答。   “咋回事儿?!谁死了?”更多人惊呼。   “是,是苗家的孩子……”   这颤抖的、微弱的声音,来自云乘月身边。是她的邻居,江婆婆。这位老人向来精明能干、精神矍铄,而今却满脸惶恐。她紧紧地挨着云乘月,半边身体都瘫在她身上,抖个不停,脸色还煞白,嘴里不断念念:“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前头,虽然那些绿衣官员竭力遮掩,却还是挡不住地上的狼藉,更挡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地面喷溅着大量血迹,还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肉块,甚至有些碎骨溅得很远,被人们畏惧地围了起来。   沿着血迹往里,是两具残缺的尸体,都是年纪不大的孩童的尸体。   在尸体边上,还有一具残骸。那好像是个人,又不能说是人,因为哪有人会拥有那种高大嶙峋的脊背、枯瘦尖锐的手爪,还有那条长长的拖出来的舌头,还有隐约能见的一口锐利牙齿?   据来得早的人说,那怪物肤色苍白、面颊消瘦,两只眼睛像黑红的鬼火,吓人得不得了。它突然出现在金水巷里出现,一手一个苗家的孩子,活活把他们啃死了!   述说这事的人口才极好,三言两语就把场景讲得活灵活现,吓得人们纷纷再退两步。   而江婆婆?她更是亲眼看见了那一幕的人,像是已经吓得没了神智,只能翻来覆去念叨差不多的话。   云乘月是后来的。她原本在其他地方巡视,暗中完成净化。等她感觉到这里出现异常、匆匆奔赴过来时,一切已经发生了:孩子死了,怪物也死了,而江婆婆也吓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她及时冲上来扶住她,她大约已经倒在了地上。   “那是苗家的孩子,不会错,苗家的……”   江婆婆死死抓住她的手臂,两眼发直。云乘月给她输送生机灵气,但因为江婆婆是没有修炼过的凡人,她只能一点点地、舒缓地安抚她。   这时候,三清阁的官员退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其中同样暗绿官袍的竟然是季双锦,她身边的是一名暗红官袍的年轻人——是乐家天才,曾经也就读于明光书院的乐水。   云乘月注意到,他和季双锦的腰间都挂了一只护身蝉。都是金蝉。   乐水看见云乘月了,目光微微一闪,旋即就转过脸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现。   “本案已经调查清楚。”他朗声说道,“苗家长子被感染,化为半死灵,先杀害父母,再残杀弟妹。情况属实,三清阁予以确认。”   众皆哗然。   乐水面上出现一点悲悯的笑意。   “经过我们查访,金水巷中家家户户都请了护身蝉供奉,唯有苗家不曾请蝉。今次悲剧令人痛心,却也是在告诫众人——”   他柔和地看着百姓们,看着那一张张惊恐的、煞白的脸。   “乡亲们,在死灵出没的当下,请一只护身蝉回家供奉,实属必要啊。” 第207章 决定   ◎“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哪?”   一直到云乘月送江婆婆回家,老人家都还沉浸在惊恐中。她总算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一路都牢牢抓着云乘月, 像个怯生生的孩子。   “苗家,苗家都是好人啊……云姑娘, 苗家都是是大好人哪。平时谁家没油了、没盐了,甚至没米了、没肉了,去敲苗家的门,他们都会给。乐善好施, 对, 乐善好施说的就是他们……”   “怎么会没请蝉呢?怎么会呢?我上回见到他们家孩子的时候,还跟他说, 这护身蝉很重要,我们家都请了一个,他们家也实在该请——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江婆婆一边说一边抹泪, 一直到在家里坐着了, 眼泪也还是掉个不停。   赵爷爷也在一旁长吁短叹,陪着掉眼泪。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坐在旁边乖乖的,大气不敢出。   “唉……许是因为他家爹娘都病了。”赵爷爷知道些原委,愁眉苦脸地说,“上回我就见小苗那孩子心事重重,手里拎着药。问他怎么了,他说爹娘都病了, 一副药一副药地抓、吃, 都没见好。那孩子自己都还在念书, 弟弟和妹妹也都年幼, 手里没钱,必定是舍不得买那蝉……三十两银子呢!”   江婆婆听完,直拍大腿,更是放声大哭:“傻孩子呀,怎么不跟我们说呢?老苗他们是多好的人,留下的这几个孩子也都多好!他们手里紧,跟我说呀,跟我说——我们怎么都会凑出钱来,给他家请个蝉啊!”   说得赵爷爷也不停掉泪,老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小苗是个好孩子,读书总是第一名,他怎么会变成怪物……那什么半死灵?怎么会这样苦命啊……”   江婆婆越说越伤心,简直要背过气去:“那孩子多么温和可亲,多么喜爱家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杀了爹娘,还、还吃了弟弟妹妹……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惨剧?”   “老赵,老赵,我们……我们呢?你说,我们会不会……”   “别瞎想,别瞎想!”赵爷爷胆战心惊,“我们一定没事,琴儿和明儿一定没事,我们早早请好了蝉的,决不会有事的!”   决不会有事……吗。   云乘月站在一旁,垂着眼,双手越捏越紧。   通过一桩血淋淋的惨案,来“教导”百姓:看,这就是不买护身蝉的下场。   而在逼迫百姓们购买护身蝉之后呢?   当这些可怜的人们,榨光了自己所有积蓄,满怀希望地捧着那金贵的护身蝉,以为可以从此平安时——哗啦!通过护身蝉,一下子抽光他们的生命力,把他们变成怪物或者尸体。   多么有效的手段——简单,巧妙,高效。   可当那一瞬间来临时,这些人会有多绝望?他们每日劳作,辛辛苦苦挣来钱财,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左算右算、舍不得花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花钱买平安,到头来却发现是自己给自己买来死亡的时候——   他们会有多绝望?   云乘月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个人——它!   它竟然曾经是明光书院的一员,竟然曾经是她的同门,竟然曾经——是她亲手教导出来的师弟师妹!   怎么能忍?怎么能忍!   她霍然抬头,转身大步离开。也许是心绪激荡,她转身时胸腔感到一阵刺痛,但再仔细感受,那疼痛又消失了。   “……云姑娘?”   她头也没回。   “我会赢。”   她的声音平静如坚冰。   “我会赢。”   然后,再也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薛无晦。]   ——[发生了什么?听上去,你心情很坏。对了,洛小孟刚刚入京,身份是外地名医,如果你有想救的人,可以送到他那里。]   [好,我知道了。我收到了庄家送来的梅江宴请帖,然后,我有一个想法……]   ——[……这是不是太着急,也太冒险了?]   [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硬要等到七月半,我们所冒的风险也不变。甚至,那时它吸取了更多生命、恢复了更多力量,会更难对付。]   ——[但你的身体……而且,《云舟帖》不是被封印了?你的新剑也没有凝聚完成。]   [不错。但是,我已经拿到了梅花簪。]   ——[何解?]   [梅花簪能吸收它制造的孽力,所以我想,梅花簪应该是太清剑的分身,而且是比护身蝉重要很多的分身。]   ——[这代表了什么?你想要通过斩碎梅花簪,来重创太清剑?]   [恰恰相反。]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所以,我想要尝试一下。如果成功……]   云乘月抬起头,对着灰色厚重云层眯起眼。点点白花飘洒下来——竟然下雪了。   她说:[如果成功,我会夺回太清剑。届时,胜负在谁之手,就大大难料了罢?]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找双锦。]   ——[季双锦?为何?]   [我要向她挑战。]她轻轻抚摸腰间剑柄,向外走去,[只要逼她拿出太清剑,我就赢了。]   ——[……等一等。]   她站住:[怎么了?]   ——[等我回来,你再去吧。]   他声音始终清越低沉,语气也是平静的,却又像带了些恳求。   ——[明日我就归京,云乘月……你多等我一天,可好?]   她怔了一会儿,低眉一笑:[你担心我么?放心,双锦不是我的对手。]   他执拗道:[等我回来。]   她犹豫片刻,还是转身:[你都这样说了,那……好。我等你。]   他似是舒了一口气:[我会尽快。]   ……   云乘月不是没有过等待,但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她甚至回房睡了一觉,以为总该到了第二天,但其实只是晚上。   她索性走出来,坐在院子里。白天是阴天,到了晚上反而放晴。   她仰望星空,发现星星又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代表“那个人”的力量恢复了一些,至少足以重新张开对白玉京的监视。这也说明,王夫子短时间内不能再来白玉京。   幸好她让他带走了虞寄风。只是不知道没能救下的人有多少。不,她旋即摇摇头,这个问题不用去想,这满城的人,每一个都可能是牺牲者,就像今日的苗家。   云乘月凝视着星空,思考着。她送了信给陆莹,要她明天白天过来一趟,但她自己当然不在,所以杜敏会出现,将照天教的信物带给陆莹。现在她不打算也不能再瞒着她了。最好,她能说服陆莹带着家人离开白玉京。还有云清容也是。还有……   她摇摇头。难道她还能将白玉京整座城市搬到其他地方?   唯有尽快而已。   云乘月放下心中隐隐的焦躁。   然后,她唤出了《云舟帖》。   书帖展开。她能看到,以前收集的大部分情感都消失了,化为新剑的一部分,只剩零星的白色和红色的情感缓缓游动。   在情感池中,新剑安然伫立。它正在沉眠,任由她的神识围绕它缓缓转动。   而在新剑不远处,生机书文正微微发光。   看上去毫无异样。   可如果没有异样,为什么《云舟帖》不再传来“获得情感”的提示?遑论那人类般活泼的语气。   辰星的“禁”字,果然是作用到了《云舟帖》上面?   云乘月伸出手,比了个手势。   《云舟帖》立即展开,生机书文也随心而动。她在半空画了好几个图案,又随手写了几个字。这两者都如臂使指,非常灵活,没有任何受损的迹象。   不像被禁锢了力量。   但——就是没有那种人类一般的气息了。   云乘月将“梦”字唤出。“梦”字白天辛苦画了一整天的画,现在正在她识海中休憩,这时被突然叫出来,它有些迷糊,原地转了几圈,又乖乖地停下来,用瑰丽的光尾轻轻一蹭她的手指。   “小梦,”她这样喊它,“你是得了神智的书文,对不对?”   “梦”字有些迷惑,晃了晃自己的光芒,表示同意。   “你之前也见到了严道友的阿文,它也是个得了神智的书文,对吧?”   “梦”字同意。   “那你说,我的生机书文呢?它……有没有神智?”   她托住“生”字。后者静静坐在她掌中,宁静如画。   “梦”字颤了颤,又颤了颤。它好像有些犹豫,又有些困惑,最后它下定决心,整个字都用力左右摇动。   [不是。]   ——生机书文不是得了神智的书文。   如果不是书文,那那种活泼的语气,那种人类一般的灵活……   云乘月捧着书文。她看看书文,又看看云舟帖,茫然了片刻。   最后,她低低地、犹豫地、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师?”   这两个字太轻,一出口就揉在风里。她简直怀疑它们无法传出,赶紧又追上一句:“老师?”   夜风平静地吹,星空平静地闪。宁静的夜晚,只有远处打更的声音,隔壁孩子夜里惊醒的叫声,还有谁家的狗也被惊醒了跟着叫。   《云舟帖》舒展,生机书文安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乘月呆呆片刻,慢慢也笑了笑。大约是被梦境影响,真以为还有故人可以相见了。老师……老师都走了多少年。她本不该生出这种古怪的、毫无根据的猜测。   “我肯定是太累了,我其实还需要睡一会儿。”   饶是如此,她还是轻声说,宛如在对谁抱怨,宛如故人还在时。她说得很认真。   “我应该去睡觉,睡得太晚影响健康。就算是修士,也要时刻记得普通人的节奏,不然很容易自高自大,无所不为,变成天下的祸害。”   “老师,我一直都记着您说的话呢。”   “可是……”   她在台阶上坐下,手撑着脸,想想又干脆双手撑在身后,伸直了两条腿,使劲仰着脖子,去看天空。   “可是,嘴上说着要按时睡觉,其实时不时就熬夜,这也才是人类嘛,老师。”   “我……”她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总睡不好,所以长得不够高呢?我最开始挺高的,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长得比大多数男人都高,没想到现在只比一部分人高,唉,其实我有点惋惜。”   如果能成为一名身高八尺的强壮修士,很多麻烦一开始就不敢找上门。就像王师弟那样。这是她当年的愿望之一。   她说一会儿,停一会儿。   明明没有任何人应和,可这么絮絮地念着,她竟然真的得到了一点安慰,心情也渐渐稳定下来。   最后,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   “我想吃点宵夜。老师,我想吃……”   说完,她停了停。她想起来,曾经某个时候,如果她晚上说独自饿了,就总有人想办法给她一些吃的,无论在城镇还是野外。有时是几只烤鸟蛋,有时是一碗鱼汤,偶尔还会有一碗珍贵的糖水。   她笑了,自言自语:“噢,我长大了,我要自力更生。”   她走到厨房去,探头看了看,找到半个南瓜、一些豆子。她又摸了几块冰糖出来。   打水。生火。烧水。切南瓜。豆子一时半会儿煮不熟,作弊写个书文。   “……咩?”   忽然一声熟悉的鸣叫。   门板响了一声,撞进一只迷迷糊糊的小动物。是拂晓。   “拂晓回来了?”云乘月回头,有点惊奇,“你现在好像一头毛茸茸的……狮子?”   她有点不确定。   作为一头麒麟,拂晓拥有狼一样的蹄子、鹿一样的身体,也有鳞片和龙尾。但它的头与其说像羊头,不如说像狮子。它甚至长了一圈厚厚的鬃毛,连胸脯上都是一层层细而白的绒毛。   它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用力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这才跑进来,用大脑袋蹭蹭她,又变换声调“咩”了几声。   云乘月忍不住笑:“你问我在做什么?我在煮宵夜。南瓜红豆汤。快好了,你喝不喝?”   拂晓点头:“咩!”饿了!   她又抬头看向外面:“你呢?长途跋涉地回来,你要不要也喝一碗甜汤?”   薛无晦静静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他没有出声,只是站着。星光落在他身上,和院子里的灯火一起,把他勾勒出朦胧的冷光;他的面容则属于厨房灯光照亮的部分,多了暖意和烟火气。   他是死灵,不会饥饿,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而他也无意提醒。   “好。”他说。   不久后,两个人和一头麒麟,就一起坐在台阶上喝南瓜红豆汤。   “好喝。”   “咩——”   一个人和一头麒麟同时呼出口气,发出满足的声音。剩下一个人捧着碗,眉眼不觉含了微微的笑意。   “外面怎么样了?”云乘月问。   “大致顺利。”   薛无晦讲了讲外头的事。   云乘月皱眉:“丧心病狂。”   薛无晦又问:“京中如何?你白日里……”   她就讲了讲京中的事。   薛无晦皱眉:“丧心病狂。”   他们对望片刻,云乘月失笑:“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好像那种被淘汰的失败者,很失意地聚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但其实无能为力。”   “我们没有无能为力。”薛无晦顿了顿,“但确实,我们都曾经失败。”   “是啊……”   云乘月埋下头,“咕嘟咕嘟”喝完最后一口甜汤,还认真把南瓜丝都吃掉了。末了,她舔舔嘴唇,说:“小梦画了宣传画,你还没看过吧?”   “听说了,但还没看。对了,”薛无晦也想起来什么,“公输夫子托我带来你想要的印刷工具。”   “多谢公输夫子!”   “她说是胡祥做的。”   “多谢胡祥师兄!”   薛无晦眼中有笑:“东西有些占地方,我一会儿给你放院子里。”   “好。”   “梅江宴的事……”   “什么?”   “……没什么。”   薛无晦忽然仰起头,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汤。当他放下碗,嘴唇上没有沾着一滴多余的汤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乘月托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不问了?”   他淡淡道:“我相信你的判断。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哪些准备。”   她有些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说这话太生疏,最后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渐渐用力。   他一怔,垂眼看向他们交握的手,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旁边的拂晓却走过来,也矜持地把一只蹄子放上来。   “咩咩咩!”   ——我也有份呀!   他们一怔,齐齐一笑。   “拂晓,辛苦你分发信物。”云乘月亲密地抚摸麒麟脑袋,“接下来,还有宣传画也需要你四处分发,你能再辛苦一段时间吗?”   “咩咩!”   ——义不容辞!   麒麟昂首挺胸。   “那……”   云乘月低声道:“就休息罢。”   他点点头,松开手:“去罢,我守着你。”   她下意识道:“你也可以……”   却见他神色平静,淡淡道:“你知道,我总是守着你的。”   ……   与普通的朝廷机构不同,三清阁不在城北,而是在城市中心,也就是城北护城河以南不远,四方交汇的嘈杂地带。   有人说这是因为城北地方不够用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三清阁是陛下的耳目,自然该亲民、爱民,要伫立在百姓之中,而不是矜持地躲在天山脚下。   季双锦愿意相信后一种说法。   进京之后,她总是起得最早,歇得最晚。一开始是拼命地修炼,之后被太清令选召后,她成为了三清阁的官员,就一边修炼一边做事。   今天也如此。虽然昨天发生的事让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但今早还是按时醒来。   她更是下定决心:为了避免昨日惨剧再次发生,她更要潜心办事,做好三清阁的官员才行。   虽然只挂了“主簿”这个不高的职位,但她非常知足。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不通过科举,而是被特别选召来授官的?   更令她激动的是,她竟然获得了太清剑的青睐,成为三清阁中唯一能够借用太清剑的人!   为着这一点,她甚至受到了皇帝的亲自召见,得到了几句鼓励之言。虽然隔着茫茫的白雾和水镜,她只见到了一个影子,而且被威压压得战战兢兢,但她还是异常激动。   这是她脱离季家之后,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有了这一重身份,她暂时不必担忧季家的报复。   她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点骄傲:来到白玉京这权力中心,才知道什么是顶尖世家。相比起来,那早已被逐出权力中心的季家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能一步步往前走、往上走,她将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取得季家不得不低头的成就——甚至乐家!那曾经被她视为依靠、救星的乐家,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超越。   毕竟,像乐水,这位招募她的乐家嫡子,入京之后不也被她的风头盖过?他可不能借太清剑一用。   当然,季双锦也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自满。她现在才刚刚起步,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这也是她如此拼命的缘故。   这天,她结束了晨练、上午的办公,中午又抓紧时间写了会儿字,接着就去库房里拿了包裹,匆匆往外走。   路上她碰到几个同僚,吃了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   “季主簿又出去?”   “季主簿去哪儿呢?”   “必定又是去兜售护身蝉了吧,还得自己荷包里掏钱贴补着,骗人说打折,好叫那等穷酸人来买呢!”   “大胆!季主簿可是我等之中唯一能够借用太清剑之人,你怎敢放肆?”   “哎呀,我好害怕啊,对了,季主簿不光能借用太清剑,背后还有乐家公子撑腰嘛。”   季双锦早就听惯了。她板起脸,大步朝前走,不去回应。   她的不搭理,让那些人更加不舒服。就有人攒劲儿阴阳怪气:   “——可不光是乐家公子,季主簿和那位姓云的大人物可是同门,还是至交好友!那可是未来的岁星星官,这大腿但凡抱得紧,季主簿哪里看得上我们?”   季双锦还是不理。   “说笑了吧,那位可是和我们季主簿决裂了,这大腿想抱也抱不上哪!”   季双锦继续走。   “不不,要我说,季主簿这才是明智之举。”   背后几人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忽然笑道:“那一位说是岁星星官,实则恐怕活不过今年!”   “惹了陛下厌弃,凭她多大本事,也给轻轻松松摁死!”   “季主簿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懂得见风使舵,管他什么朋友,凡是挡了季主簿的路,那都得一边去!”   “听说那一位花容月貌,有倾国倾城之姿,你们说,她死前能不能让我们几个……”   季双锦脚下一旋,猛一转身。   在她转身的刹那,腰间环首刀也一同出鞘。“当啷”一声堪堪响起,银白锋刃已抵至那人脖颈边。   向下轻轻一压。不愧是吹毛断发的利刃,只微微一点力,就能在修士脖子上压出一丝血线。   “干、干什么……!”   好一会儿寂静后,他们才紧张地聒噪起来。   “季双锦你好大的胆子,你你你难道敢敢敢对同僚……”   “我只说一次。”季双锦冷声说,手里的刀亮得惊人,却还不如她眼中的烈焰更亮,“不准用污言秽语侮辱我的朋友。”   那几人傻傻地看着她。   季双锦一字一句:“再让我听见一次,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手中长刀,必不留情!” 第208章 季主簿   ◎有自己坚持的季双锦◎   还是冲动了。   直到走出去很远, 季双锦才叹了口气。她用手揉了揉脸,抹去那一丝疲惫之色。   那几人家里都有背景,都是白玉京中的某氏某家, 还有个甚至是家主的儿子。今天招惹他们,不多时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这样值得吗?仅仅是为了一句侮辱乘月的话……可是任凭哪个有良知的女子听了这话, 就算明知那种人根本碰不到她一片衣角,恐怕也会震怒。实在恶心。   罢了,做都做了,想这么多作甚。况且这本就是自己心中所想, 有什么好后悔?   她好歹有了一点点成就, 也有了一点点地位,实在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总是习惯压抑、委屈、隐藏自己。   季双锦边走边想。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人也能被太清令选中,进入三清阁。这样的人, 能为陛下做什么事?难道太清令选召, 其实也是按照家世……说起来,虽然太清令选中的人不少,可是获益最大的一些人,确实都是世家出身、官家子弟。   太清令真的没有被谁操控么……   不,不,不能这样想下去!   季双锦倏然惊醒,出了一头冷汗。   就算太清令被操控,那也是陛下的意志, 她怎能怀疑?陛下做事, 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季双锦又走了几步, 才重新镇定下来。   她先是回了一趟乐家。   她是和乐水一起进京的, 自然而然就带着阿苏栖息在了乐家的宅邸里。她尽量不去想旁人会如何看她们。总算这里是乐水自己的一处宅院,下人不多,也没什么复杂的关系需要应对。   她是回来看阿苏的。   “阿苏,阿苏。”   她还没进门,就急急叫开了。   从屋内传出一阵咳嗽声。门一开,热浪就扑面而来;那是阵法运行所产生的热量,在冬季常被用来保温。可现在这股热浪却灼热异常,让季双锦的皮肤都有种烧起来的感觉。   “是否太热了些?”   她摘下帽子,揩了揩鬓角的汗珠。   阿苏也已经坐了起来。在这样炎热的屋子里,她却还裹着一床被子,面容蜡黄,眼下是明显的青影。这样恹恹的病容,哪里还有当初英姿飒爽的护卫风采。   “咳咳,小姐……咳咳……”   “怎么咳嗽得这样厉害。”   季双锦连忙过去,又唤人端药来。阿苏阻止了她,笑道:“小姐,我已经喝过药了。”   “可你咳得这样厉害……”   “已经好些了。”   “是不是该换个大夫?”   阿苏连忙摇头:“真的好些了。小姐,我……咳咳……就是着凉发烧而已……”   她转头去咳嗽,生怕唾沫星子沾到小姐。这还不够,她还往被窝里缩,闷声道:“小姐离我远一些,别把病气过给你。”   季双锦有些手足无措。说到底,她并不知道应该怎么照顾人。从前和那未婚夫在一起时,她只需要做做样子,具体的事情自然有奴仆来做。   她只能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灿灿的蝉,放到阿苏枕头边。   “阿苏,我给你带了这个。”她说,“据说金蝉的护佑力最强,有它在,你必定能快快痊愈。”   “……这个?”   阿苏立即坐直了,睁大眼:“这个就是那二百两一枚,还有价无市的金蝉?啊,小姐,连你自己都没有呢!咳咳,不是说不能私自……?”   三清阁官员禁止私下贩卖金蝉,其他都随意。无他,金蝉实在卖得太好,城中豪族们都分不够,哪能放开了去卖。   季双锦笑起来。她瘦了不少,脸颊不再那样圆润得甜蜜,唯有这样笑起来时还是以前那可爱天真的样子。   “当官,还是要有一点点小小、小小的福利的。”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又将食指抵在唇边,眨眨眼,“况且,又不是不给钱。大家都这样做。水至清则无鱼。如果自己人连这一点点好处都没有,怎么能够卖力做事?”   她从前学过管家,觉得这些道理都是殊途同归,因而上手得很快。   阿苏将那金蝉握在手里,感动起来。她细细摩挲那蝉的纹路,只觉有什么力量涌入了自己体内,连带灼热的肺腑也舒坦起来,一直发冷的皮肤甚至开始出汗。   “小姐,小姐!”她惊奇地说,“我好像真的好多了……真的!你瞧,我都不咳嗽了!”   季双锦和她多说了几句话,发现所言不假。她也惊喜起来:“原来这金蝉真有这么大作用!难怪人人都想要。”   她们又说了几句话。   季双锦便站起身,为阿苏掖掖被角,叮咛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阿苏,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都告诉我,知道么?”   阿苏点头,乖顺地躺下。她望着自家小姐,手里又握着那宝贵的金蝉,心中涌起了无限感动:小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姐,她一定、一定、一定,要拼死守卫小姐,连带小姐的任何愿望。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季双锦也正在想差不多的事。   ——阿苏真是个好姑娘。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护卫。如果阿苏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面对庭院,伸了个懒腰。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短暂地放松一会儿,去欣赏花木的姿态、鸟鸣的清幽。   稍稍休息片刻,她就戴好官帽,准备出发。   但将要出门时,却恰好遇见了归来的主人。   “双锦?”   乐水披一身嫩黄的斗篷,正慢悠悠地走回来。嫩黄的斗篷很少见,外头不少人都在往这里看,而他仿若未见,只对她笑起来。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哦我知道,你是来看阿苏的是不是?你不用担心,我前后换了三个大夫给她看,都说是风寒入体。身体强壮的人都是这样,要么三年不生病,要么一病就来势汹汹,过几天就好了。”   乐水还是老样子,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说起话来就唠唠叨叨个没完。   季双锦客客气气地回道:“劳乐公子挂念。阿苏是我的人,本该我来照看,却再三劳动乐公子,我实在惭愧。”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说了多少次,不用和我客气。”乐水摆摆手,又将手里东西往她这里一塞,“喏,这个给你。”   明明是白天,他手里却提了一盏灯笼,现在塞给季双锦的也是这盏灯笼。这灯笼润白素雅,绘着牡丹鸾凤,最难得那鸾凤竟然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格外灵动有神,无论灯笼怎么转,那双眼睛都像在把你看着。   季双锦一见这灯笼就喜欢,却立刻摇头:“乐公子的东西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宝贝,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乐水眨眨眼,摆了个可怜的表情:“就当可怜可怜我,也不能要?”   季双锦一直有点应付不来他这样子,无措道:“乐公子,不敢当……”   “我有什么不敢当的。”乐水狡猾地曲解了她的意思,笑嘻嘻往后退一步,“不管,这灯笼就送你了,你若不要,便在这里砸了、烧了,随便你。总归我送出去了,就不能收回来。”   “啊……”   “可还要再同你说,这灯笼主要就是个好看,旁的用处也不大。无非就是下雪天时,用它来照亮,那风雪再大也不会熄灭。且它火光照亮之处,风雪自停,不怕迷了人眼。”   乐水愈发笑眯眯:“你听了这些,若是还不心动,或者觉得这灯笼丑得要死,就尽管砸了它。悉听尊便。”   他比了个手势。   季双锦还能说什么?她只能收好灯笼,感激道:“那就多谢乐公子。”   她告辞要走,没想到,本来是回家的乐水,却一转身跟上了她。他不再笑得那么灿烂,面上却仍是微微带着笑,浑身的可亲,叫人很难和他疏远。   “乐公子……”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的字。我字光屿,你叫我光屿就行。双锦还没起字吧?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看他一边叨叨一边跟着的架势,季双锦就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这位一脸笑意的乐公子,本质是个一意孤行的人。   她只能任他跟着。渐渐地,她面上甚至不觉浮起笑意。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友善文雅又强大的同伴,到底让人愉快。她是受了乐水不少照顾的。   “……双锦,你为什么从不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季双锦步伐一滞。   但接着她继续走,没有说话,好像从没听到那句疑问。乐水也没有多问,依旧笑眯眯地跟着,不过不再说那许多的话。   为什么?因为她隐约猜到了他们儿时可能有交集,甚至交集不浅,让乐水对她念念不忘。也沾了这点念念不忘的恩情,她得以得到更多的机会,进京、太清令选召、进入三清阁……   可是,季双锦想要往上爬,想要力量,唯独不想要“情”这个字。   这东西太麻烦、太复杂,也太不可掌控。   她既不想和乐水有太多纠缠,却又不想和他断绝关系,起码现在不行。她还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所以,装傻是最好的选择。   乐水应该看出来了,但他没有强硬地追问,而是选择放任。季双锦有时候会忍不住愧疚,但有时候又会冷静地想:也许乐水也觉得保持同伴的关系比较好。他是高门子弟,婚姻是重要筹码,不该浪费在她这样价值不高的小卒身上。   当然,如果她有乘月那样的才华,就又不一样了……   季双锦不愿意继续想。她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继续想下去,会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嫉妒好友。是的,她心中依然当乘月是朋友,却又有些害怕面对她。   这个下午,季双锦和乐水一起贩卖护身蝉。   他们去的是西边和南边,主要是西边。季双锦最近都在这边。她告诉西边的居民们,如果他们非常相信护身蝉的力量、非常相信陛下,那就能用比较优惠的价格购买铜蝉。   铜蝉的定价是一只三十两,优惠价格是二十两。西边的居民是购买护身蝉最少的,但在优惠的吸引下,一些囊中羞涩的穷人也还是咬咬牙,买回一只放在家里。   实际上,这十两银子的差价都是季双锦自己贴补的。她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还有华丽的衣服,从家里带出来的书画、金银,在书院里积累下来的一些字帖,能卖的全卖了,再加上俸禄里省下来的钱,全都贴了进去。   但毕竟有限,算下来她这个月最多贴补一百只铜蝉。之后每个月她最多只能贴补二十只。   这才是第一个月,她贴补的三十只铜蝉已经卖完了。有好几个居民都是四处借了钱,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却被告知没有优惠价格的铜蝉了。看着他们失望的眼神,季双锦心中很不好受。   这时乐水出手了。   “还有一些。”他按着来买铜蝉的人数,数出了五只铜蝉,很友好地递给他们,“还是二十两。”   “果真?”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和平民的惊喜不同,季双锦更多是惊愕。她压低声音:“你不必……”   “不必什么?”乐水笑道,“我乐意。有趣的事情,多做一些岂不更有趣?”   季双锦张着嘴,最后默认了。   铜蝉都卖完了,剩下少数银蝉无人问津。西边几乎没人会买更昂贵的银蝉,南边也少,东边就比较多。那里住的大多是城北贵人的亲戚,还有各方豪富的家眷,买不到金蝉,那银蝉当然多多益善。   季双锦揉了揉后腰,转身看向另一个人。   “今天也辛苦你了。”她客气地说,“你帮忙看看,还有多少想买铜蝉却没买到的人?”   那人翻着手里的册子,闷声道:“还有十三户。”   季双锦又问:“西边有多少户还没买?”   那人想了想,计算一番,答道:“大约八万五千户。”   “这么多?”季双锦喃喃道,“城西一共九万三千余户,这么说,大概只有九分之一的人家买了蝉……这,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白玉京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城市,人口超过百万,而东南西北四个区划里,城西最穷,人却最多。   季双锦又问:“按你看,这些没买蝉的百姓们,是果真拿不出钱,还是有钱却不愿意买?”   “这……”那人犹豫片刻,“小人还要再调查一番,才能知道。”   “那就再辛苦你跑一趟。”季双锦摸出锦囊,“这是给你的辛苦费……”   “小人不收季大人的钱。”那人立即摇头,“小人仰慕三清阁,自愿为三清阁做事,季大人肯用小人,小人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钱?这便去了!”   他行了一礼,姿态利落,转身小跑离开。虽然穿得普通,但他行止颇有军人风范。   望着他的背影,季双锦露出笑容:“乐公子,看,所谓得道多助,正是因为陛下施仁政,我们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戴。”   乐水也看着那人背影,闻言微微摇头:“这人……双锦,还是要有防范之心。”   季双锦一怔:“怎么说?我已经用过他几次,觉得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乐水道:“这人过去是守城军的一员,前不久却忽然被撵回家。我听说,是因为他嚷嚷着,硬说他妹妹的死是被贵人陷害,在军中发呓语。之后,他先是去了飞鱼卫,求见薛暗不得,才来找我们三清阁。”   “这样的人,如何能放心使用?”   闻言,季双锦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   “他妹妹的事,我是知情的……”   乐水有些惊讶:“知情?”   “就是牛小苗的事。你不记得了?”季双锦苦笑起来,想起来在庄家的经历,也不由自主想起来那一天的云乘月。她的话语因此停顿片刻,心中莫名升起阴翳。   乐水皱眉:“牛小苗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她堕落成了半死灵,你何必愁眉苦脸?但我看,这牛小禾恐怕心怀怨恨,来者不善。”   “牛小禾并不知道他妹妹详细的死因。”季双锦却坚持道,“况且,就算他心有怨恨,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他跟我做事,只要看见我们确实是在为百姓做好事,一定会慢慢释然。”   “你……你怎么这样天真。”乐水哑然。   季双锦却还是坚持。   乐水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呢?双锦,你在三清阁做事,是因为觉得我们在为百姓做好事?”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季双锦有些困惑:“难道不是?”   乐水望着她,少见地收起了笑意。他沉声道:“双锦,我们是在为陛下做事。而我,背后还有我的家族。”   “我明白,但这并不冲突。陛下是爱民如子、广施仁政的明君。”季双锦还是不明所以。她抓起一只银蝉,很爱惜地抚摸着:“你看,这不就是证据?我听闻凡是请了蝉的人家,家人身体都康健起来,这寒冬也少有人生病。铜蝉效果最弱,却也让体弱之人好受了一些。”   乐水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了一丝疲乏之色,还有一丝犹豫。   “如果不是这样呢?昨天的事……”他低声说了一句。   “……乐公子?”季双锦心里一突。   “不,我什么都没说。”乐水放下手,已经是一脸明朗笑意,“你说得对,双锦,我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万事自然太平,你也必定能越来越强大,成为名震一方的修士。”   季双锦脸微红:“乐公子过誉了,我现在还不敢想得那么远。”但——确实是想要的。   乐水只笑。他握住腰间的金蝉。这东西被他当挂件,和一枚玉佩挂在一起。现在他握住它,带着一种有些过头的郑重其事,柔声说:“我衷心希望双锦能得偿所愿。”   无形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但当季双锦抬头时,只看见灰色的低矮云层,缓慢蠕动如巨大的虫子。   几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额头上。她伸手一摸,有些惊讶:“下雪了?”   是下雪了。   鹅毛的大雪,忽然就纷纷下来了。一整天的阴沉寒冷有了说头;四周响起一些抱怨,一些担忧,还有一些喜悦的声音,在期待瑞雪兆丰年。   风雪飘摇。他们准备回去了。季双锦拿出了灯笼,尝试点亮;光晕中,风雪自停。她看向乐水,两人齐齐笑起来。   一切宁静祥和如常。   ——如果不是风雪中走来一位女修的话。   “双锦,我找你好久,扑空两次。”   那白衣蓝裤、长发束起的女修从风雪中走来。她声音平静柔和,带着冰雪的冷冽,而那双眼睛又像含着万里春风,柔润温暖。冷和暖,在她身上奇异地共存。   也在那缓缓抽出的雪亮长剑上共存。   她抽出了腰间的两柄剑,剑尖垂落,从长街那一头走来。   季双锦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乘月?”   云乘月举起长剑,还是那样平静:“我要挑战你,而你要用太清剑来应战。”   “双锦,你敢不敢应战?”   乐水站在她身前,想要挡住她。但季双锦推开了他。她不能让别人挡在她们之间。   “双锦,不要中计!”乐水低声说,面色竟有些严峻。   季双锦深深地吸了一口雪风。冰凉的风。   “好,我答应。” 第209章 云乘月vs.季主簿   ◎得失◎   “在这里?”季双锦问。   “在这里。”云乘月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不能伤到周围民居和路人一分一毫,也是这场斗法的规则。”   乐水沉着脸站在一旁。他的手已经悄悄探入怀中。但在季双锦的坚持下,他终究叹了口气, 退到一边。   灵巧的路人们见势不妙,大多远远避开。还有人跑去报官, 还有胆子大的远远看热闹。   白玉京中禁止斗法,除非有司天监的允许和见证。但显然,现在云乘月不打算遵守这个规则。   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开场白, 纷纷扬扬的风雪里, 她只是轻轻一踮脚。   下一刻,她就已经出现在季双锦眼前。   她没有笑, 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只有安静——在剑刃的反光里,她只有一双安静又孤冷的眼睛。   季双锦慢了一步。她本想抽刀, 但刀身只出鞘了三分之一;然而她没有慌乱。   当啷——   远处的钟楼敲响清音。   可现在本不是报时的时刻。   在这一声悠长的清音里, 季双锦的身影消失了。在她本来的位置,一枚“礼”字成型。   云乘月没有任何惊讶;她的神色还是那样平淡。她甚至没有挪动位置,只将手中的剑轻轻往旁边一侧。   当啷。   这一次是长刀架住了她的剑。季双锦的身形出现在风雪中,显出几分狼狈。   云乘月盯着她:“用太清剑。”   季双锦什么都没说。她神色严肃,那张甜蜜讨喜的可爱面庞一旦绷紧,就陡然成熟起来。她单手握刀,另一手在半空飞快划过——   冰!   这是季双锦的书文,曾在水府幻境中逼退过死气。   现在是个雪天, 而且雪越下越急, 对她大大有利。几乎是在书文成型的刹那, 云乘月就被冰墙围了起来, 连头顶和脚下都不例外。   厚重的冰块把她围得密不透风,也让她变成了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而这还不算完,季双锦的指尖亮起了火光。   “火”字汹涌为烈焰,在冰块内部燃烧起来,瞬间吞没了云乘月的身影。   季双锦没有任何轻敌的意思,甚至不打算试探;她上来就用出了全力。   咔啦——   冰块碎裂的第一声异常微弱,却让季双锦面色微变。   她要躲,但刚才她倾身全力一击,现在不是那么好收回劲头的。她被迫直面那一点小小的碎裂点,也被迫直面那击碎冰墙的藤蔓!   从寒冰烈焰中,冲出一段藤蔓;它带着刺,凌厉坚韧,直冲季双锦而来,大有将她绞杀在原地的势头。   季双锦不再迟疑。   她将刀扔在一边,同时手指再次扣紧;接着,空气好像沸腾起来,而她将手伸进那片沸腾之中,硬生生拽出了一柄剑。   那剑通体银色,剑柄末端有一个圆形镂空的图案。和此前白玉京星祠时期比,它的光芒要黯淡一些,但仍足以照亮这整条街道。   云乘月凝望着那柄剑。她怀里的梅花簪轻轻颤动起来,但由于她预先布置了禁锢类的书文,它不能逃脱,也不能共鸣。   在她的感知里,手握太清剑的季双锦气势节节拔升,很快,她周身甚至出现了虚化的光焰——那是修士身体能承载的灵力到达极限的标志。   从境界而言,季双锦原本是第三境后阶的修士——这已经是被太清令拔擢后的成果,但现在她甚至有第四境后阶巅峰的修为。   云乘月凝视着她:“双锦,你修为提升很大。”   “是。”季双锦沉声道,“乘月,你有你的方法,我也有我的路。”   “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种诡异的修为提升伴随着什么样的代价?”云乘月问。   “那你呢?”季双锦反问,神情出现了波动,“你面对现在的我也波澜不惊,你的修为又达到了什么境界?第四境,甚至第五境?乘月,你才是彻头彻尾的超越常理的、诡异的存在,你又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我付出的代价?”   云乘月忽然笑了。   她手中的长剑光芒暴涨。不,不是因为灵力也不是因为书文,而是因为它们在风雪当中挥舞;它们快得不可思议,却又自然而然融入了飘摇的风雪里。于是每一片雪花漫射的光芒都融入了剑光,甚至街边屋檐下凝结的冰珠也成为了剑光。   季双锦一凛,想要挥剑抵挡,却不知从何抵挡。那光芒越来越盛,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对手,也看不清即将到来的攻击。   “光”字轻盈而动,让那片光芒更加璀璨。   她只能听见云乘月的声音。   “我付出的代价是,追不回来的一千年时光。”   气流改变了——她心中一突,立即将太清剑横挥一道。在这柄神剑的帮助下,“冰”与“火”都化为剑势的一部分,甚至握手言和,形成一道至寒又至热的龙卷风,在她周身形成不可攻破的壁垒。   砰——   她感觉到了无形的对抗。   而在这个时候,她仍然能听到云乘月的声音。   “我付出的代价是,我视如父母的老师,一个因伤病不治而为,一个被怪物生生啃食。”   砰——   对抗的强度在疯狂上升。   “我付出的代价是,我视如家人的同门,早已一一死去,我只能在回忆和梦里再见他们,甚至已经模糊了他们的样子。”   季双锦咬紧牙关。即使有太清剑的帮助,她仍然感觉吃力;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发挥出神剑所有的力量。她有些羞愧,又有些迷惑,还有些愤怒。   “……为什么骗我!”在这股情绪的驱动下,她喊了出来,“乘月,我认识你,你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经历!”   “为什么没有?双锦,你看过那样多的书,告诉我,世界上难道没有一些玄之又玄、我们无法理解的经历?”   好友的声音沉静依旧,从头到尾都如此沉静。她叙述那些事情,好像在叙述和自己无关的事——所以,那怎么能是真的?   “双锦,你并不认识全部的我。我之所以有这样的修为,只是因为我比你多出一段漫长到无法述说的时光。”   “我拥有另一段人生。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如此沉静,攻击却愈发高昂,仿佛要攻破的不光是她的防御,而还有她的心扉。   季双锦感到越来越难以理解。她本能地想否认,可直觉又告诉她:乘月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而且,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确实能解释……   “……我不相信。”   季双锦的眼睛被愤怒点亮了。她甚至比之前更加愤怒。   “我不信!”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可以早点告诉我!”   “你现在说这些,无非是想动摇我的心志!我不明白!乘月,你不肯告诉我你修炼的秘诀,好,我走开,我去找我自己的路。现在我找到了,也取得了成就,也没有碍到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来妨碍我?”   她愈发愤怒,而那愤怒的背后是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就,你就……这么看不惯我往上走么!”   哗啦——!   冰与火的龙卷风碎了。   季双锦的力量还没用尽,她的太清剑简直像在燃烧一样。她现在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涌上来,多得让她自己都惊异: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些力量都从哪里来?   但她来不及思考。   她只是凭本能挥剑。   这一剑架住了云乘月的攻击,可——   剑刃抵上季双锦的脖颈。薄薄地贴住,冰冷得不容置疑。   ——可,云乘月还有另一把剑。   她的好友在很近的距离里凝视她。和以前相比,她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更加……平凡?她站在她面前,好像一座山、一条河,或者一次日升月初,固然美得动人心魄,却又自然到让人难以过多注意。   季双锦喘着气。   她还想继续反击。   但云乘月说:“对不起。”   季双锦一怔。   “对不起,之所以没有早早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才想起来不久。”她带着些许歉意,声音柔和了一些,“双锦,相信我,我从来没有看不惯你往上走。我们是朋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我之所以站在你对面,只是因为……”   季双锦眼睫一颤。她感觉到,有一块小小的、冰凉的东西,被她偷偷塞进了她的怀里。那是什么?   还没等她发出疑问,就见好友忽然皱眉,抬头看向天空。   “……阅后自毁。”   她只留下这么一句,就轻盈往后一退。   ——轰!   一道惊雷凭空劈下,恰恰横在两人之间!   季双锦一惊,连退几步,抓紧了太清剑。也就在这一惊之间,她原本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也褪去了。太清剑随即消失。她立即感觉到一种被掏空的虚弱,身体晃了晃。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乘月也晃了晃,好似也体力不支。可她再定睛看去,好友只是稳稳地站着,慢慢收起了剑。   看错了吧。季双锦转过头去,去看惊雷来处。一见之下,她大吃一惊,本能地单膝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   竟然惊动了太子?太子难道是专门为这场斗法而来?那是为了她动用太清剑,还是乘月……?   季双锦脑海中急速掠过这几个问题。同时,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乐水。乐水也正单膝跪着,此时对她微微摇头。   不是乐水通知的太子。那……太子是怎么知道,又为什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这场斗法才刚刚开始啊。   云乘月倒是不算意外。   来得真快。果然不想让她接触太清剑?   她看向太子。   太子居高临下地站在屋脊上。他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戴着象征皇族的特制小冠,手上缠着一串佛珠,总体还算飘飘欲仙,只是总有点不伦不类。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白衣,戴着帷帽,身形孱弱,依在太子身边,在风雪中不大起眼,像从冰雪里生出的精怪。   “乘月,你如何敢违逆王法?”太子居高临下,自然说出了训斥的气势,又带着几分他那修佛修出的悲悯,“袭击三清阁官员,你好大的胆子。”   云乘月没搭理他这段废话,只拄着剑,直接问出来:“你们不想让我接触太清剑?”   离得远,又隔了风雪,她看不清太子的表情。但他确实沉默了一瞬,才用一种拿腔作调的声音说:“揣摩上意不是个好习惯。乘月,趁现在认罪,孤还能免你刑罚。”   云乘月噗嗤一笑:“有什么好免的?你们留着我是要干嘛,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祭祀的时刻一天不到,你们就一天不会动我。”   她说话几乎算肆无忌惮了,就这么大大方方把“祭祀”这个词说了出来。那些百姓离得远,可四周戴官帽的人都流露异色。   太子捏着佛珠的手一个抽搐,手背青筋就暴露出来。他身边的女人原本挽着他,这会儿发出吃痛的低声。他却完全没有在意。   “你……”他真的有些动怒,“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别后的小动作!”   云乘月就那么微微笑着:“你们毕竟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太无能了。所以,知道又怎么样?”   怎么样?   太子一愣,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神情。他身边的女伴始终注视着下方,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深不见底。   太子威胁:“你就不怕……”   说着,他自己却卡壳了。不怕什么?追杀死灵和半死灵?他们一直在做。杀了她?正如她所说,他们都心知肚明在等一个时间。或者用她的亲朋好友威胁她?这确实是一条路,可皇兄再三叮嘱,现在虚渊既破,那么在那个时间点来临之前,是不好大开杀戮的。   其实,皇兄吸收掉了身边那些修士,已经是不得已的浪费……现在,皇兄是绝不允许任何不必要的浪费的。   太子想起了那座深宫里的黑暗之地,想起了那森森的长明灯的光,想起了那狰狞的黑影……他悄悄打了个寒颤。   云乘月说得对,无论她现在做什么,其实他们都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就是仗着这一点。   太子不愿示弱,于是他又说了几句威严的话,并训斥了那两个三清阁的官员几句,尤其责令那个叫季双锦的,绝不该将太清剑用于斗法之上,为此要罚她十鞭子,要罚俸禄,还要关十天禁闭。   然后,太子就大袖一挥:“飞鱼卫,出来办事!”   而后便匆匆离去。   他身边的女伴最后看了一眼云乘月,也跟着离开。   被点名的飞鱼卫不能再隐藏自己,只好走出来。还是个熟人——庄夜。云乘月多看一眼,见他板起脸,假装不认识自己,一脸公事公办。   很快,乐水紧跟着季双锦,同庄夜一起离开。   最后,只剩云乘月。   她保持着那洒脱的微笑,慢慢滑坐在地上。她盘起腿,撑着剑,抬头看天,好似在欣赏雪景。   修士中总有些怪人,这种大雪天专门跑出来在雪地里枯坐的,附近的居民们也不是没见过,不想多看。而且,他们还在畏惧刚才的声势,暂时都不过来这边。   云乘月就独自一人坐在雪地里。   晕眩和恶心的感觉。四肢虚弱。头有些疼,丹田也有灼烧感。她平静地考察着自己的身体。之前杀死虚渊的时候,她就有过这种感觉,但那时她只以为是受伤的缘故。   她的身体已经康复。但刚才和双锦对战时,她忽然又感觉到了这种不适。那不是非常剧烈的疼痛,却也足够明显,而且绵延到了现在。   怎么回事?   她怀里揣着一团温凉的力量,有些迟钝地思考起来。但这团温凉的力量又很快让她分心;这是刚才,她从太清剑上抽出来的力量。   不,这样说不太恰当,应该说,当玉清剑和上清剑接连和太清剑发生碰撞时,她怀里的梅花簪也颤动起来;太清剑上有一股力量,自然而然滑进了她的怀里——就是现在这一团。   和之前“太清令”指给她的力量很像……不,就是同一种。   是剑灵吗?它……果然还存在?她此前就猜测,也许……   不。   虽然这团力量让她感到亲切熟悉,可它没有任何生命灵智的力量。它不是剑灵,而只是剑灵遗留的力量,就像蛇蜕一般的存在。   不过,如果抓住这团力量,借用拂晓的“越”字,也许可以试试寻找剑灵……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弯下腰。思路也被打断了。她被迫再次思考那个问题:我的身体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了:身体承受不住庞大的力量了。   正确来说,她的神魂太强大,肉体被迫塞满了力量,虽然一直在勉强成长,现在也还是出现了“裂痕”。   这个问题其实她很早就想过。对于自己的故事,她的猜测是:云二小姐的身体就是她的身体,她穿越后本来应该直接降生为云二小姐,可神魂莫名去了千年前的古代。   又因为莫名的缘故,她的神魂得到了一枚书文,就是生机书文,于是凭借书文的力量,她的神魂在千年前给自己塑造了一副躯体。   所谓“天生道文”、“天生飞仙”,还有当年她就快得不可思议的修行速度,都是生机书文带给她的。   而后来,她千年前的躯体销毁,神魂跨越时间回归肉体。这时,她的神魂已经锻炼得极为强大,身体却还处于懵懂阶段。这种强烈的错位,很可能导致了她最初的失忆——这是身体的自保本能。通过“失忆”,她的神魂封闭了大部分力量,才顺利和肉身适配。   现在,她找回了记忆,也打开了神魂中沉睡的力量。而她的身体虽然成长了许多,却远远不能容纳一个飞仙境的神魂。   而她偏偏还好几次强行提升修为。   她的身体也算天资过人,可被这样粗暴地使用,到底出了问题。   想通之后,云乘月有些无奈地叹气。可是她能怎么办?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她必须应对,那就必须使用力量。   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个问题:怎样让她的身体撑过不久后的那个时刻。   很快,她得出了结论:鉴于那个时刻很快会来临,她应该不用太操心身体状况。不过,现在还是要尽量多地爱惜自己,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一会儿,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全力。   这样看来,今天来找双锦挑战……   这件事还是必须做。那就没什么好后悔和反思的,况且她也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报。如果有可能,她很希望双锦能选择站到她这一边,不过那毕竟是她的选择,别人干涉不了。   啊,对了,还有太子身边那个女人,好像是庄怀星?她没见过庄怀星,但曾得到过她的恨意,对她的气息留下了深刻印象。庄怀星怎么会出现在太子身边?   总觉得有点奇怪……   之后要不要再去庄家一趟,见见庄怀星?庄怀星邀请她赴梅江宴,似乎有话要说,但按她现在的谋划,可能很难跟庄怀星说上话。   好,设法见一面吧。   别的……应该没有了。   她又重新过了几遍人和事,确定是真的没有了。   这意味着,她可以稍微放松一会儿,不管是身体还是大脑。   云乘月试着慢慢直起身体。她顺利地做到了,只是还不太能够站起来。她坐在雪地里呼了口气,看见一团团白雾弥漫而出,又猛地被风雪吹散。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书院里发生的一次打雪仗的事。当时是谁起的头,又是谁赢了呢……   她笑了起来,干脆往后倒下,躺在雪地里。   四肢摊开,玉清剑和上清剑也陪她躺下。世界只剩下了慢慢被白雪覆盖的瓦片,上方低矮的流动的灰云。天色有些暗,黑夜步步逼近。冬天的夜就是来得早,她总是不太喜欢这一点。她喜欢长长的白昼,长长的、长长的白昼,像夏至那天一样长的白昼,带来“好时光永不结束”的错觉。   云乘月渐渐闭上眼。她有些困。那团温温的力量贴在她胸口,如同太清剑已经归来。这下,三清剑就都在了,现在她还差一个梦,梦里人们都会回来……   她几乎已经坠入了梦境,不过还是注意到,识海里的新剑和《云舟帖》都动了动。它们微微发出光亮,那光灵动异常,如同一个活跃的魂魄——魂魄?   她的意识在清醒与迷糊之间,下意识吐出一句:“老……师?”   无人回答。依旧无人回答。   她渐渐露出一个笑意,那是对自己的笑。她有个缺点,总是有点容易把事情想太好,也容易把人想太好,于是免不了吃点苦头。没关系,她告诉自己,没关系,这都是早已接受的现实,她负担得起。   她要做的是守好现在。老师说过,她要履行好她的责任;她会做到的。千年前也许做得不够好,那这一次一定要做好。   《云舟帖》在她的识海里晃了晃。明明没有命令,它却自行展开了。上面的文字也暴露出来: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这是她看过的部分。《云舟帖》想告诉她什么?她动了动四肢,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顺应她的心意,《云舟帖》变大了,让那些文字更明显。后面是……   ——有飞仙临世,与帝把酒同游。饮至黄昏,飞仙将去。   帝谓之曰:京城有江。   又曰:江畔有梅,春日极盛。   再曰:若非春日,亦有夕阳如镜,龙鱼跃金。   言毕,飞仙方问:则何如?   帝曰…… 第210章 等待   ◎陆莹的想法◎   曰的什么?   云乘月使劲眨眨眼。   但她没有看见后文。反而, 久违的提示响起来了。   【获得黄色情感,薛无晦的担忧】   【他看出了你的不对劲,心中升起忧虑】   【应用之后, 肉身稍稍修复】   她感觉到一点温暖的情感没入《云舟帖》,但并未成为情感池中的笔画, 而是融化、消失。接着,她体内的隐痛消失了一些。   她愣住了。《云舟帖》恢复了?之前它表面没有异状,可收集情感的能力消失了,这段时间她也没有收到任何新的情感, 直到现在。   另外, 为什么收集来的情感没有用于“凝聚新剑”?新剑明明还差三分之一。   而且,“修复肉身”这个能力……来得也太及时了!及时到她产生了错觉, 觉得《云舟帖》是有灵智的,就像是一名亲切观望她的长辈。   她眼前出现了幻象,那是曾经的夕阳, 还有夕阳下高大瘦削的背影。那人转过头, 逆光的面容看不清楚,但她一定在笑。   “……老师?”   明知不可能,她却还是抖着嘴唇,再喊了一遍。   没有回音。   只有一双手,将她从雪地里抱起。   “云乘月?!”   他的声音难得这样惊慌。顶着“白泽”这具傀儡,他的面容非常陌生,只有眼神是熟悉的。云乘月盯他片刻,莫名笑出声。幻象消失了, 但是……真实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也不坏。不, 是很好。   “我没事, 只是休息一会儿。”   她费了一番唇舌,才让他相信她真的没有受伤,只是突发奇想才躺在地上看雪。   云乘月原本想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从前她还是大师姐的时候,就习惯这样做。大概照顾人的一方,都有点报喜不报忧的毛病。   但犹豫片刻,她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也包括《云舟帖》的异常。   薛无晦渐渐冷静下来,但拧住不放的眉头还是说明了他的担忧。   “回去再说。”他简洁一句,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其实云乘月觉得自己还能走,但是……   她轻轻靠上他的肩。需要的时候能有人依靠,感觉不坏。   “我们回家。”她说,刻意使用了这个字。很多年前,当老师还健康、能够从野外把她拎回去的时候,就常这样说。后来她负责照顾师弟师妹,成为了那个把他们从外边领回来的人,也经常说这句话。   他“嗯”了一声。   他说:“下一次……”   “什么?”   “……不要躺在雪地里。”   “我不会着凉。你忘了?我以前经常在雪地里睡觉。”   “身体不好的时候,还是不要这样做。”   “啊,有道理。”   “对了,薛无晦,我该告诉你一声,我给了双锦一块记录了真相的净化晶石。”   “什么?!万一她告密……!”   “不,我专门录的一块,不涉及我们任何布置,只说了那个人的意图和布局。播放之后晶石会自动毁损,不能修复。”   薛无晦才放下心,却还是有些不满:“她那样的庸碌之人……好,我知道了,你想做就做罢。”   “谢谢你。”   “何必言谢。”   “我知道,但……谢谢你。”   她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肩上:“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过了很久,他才说:“嗯。”   他们走进朝暮巷,回到小院。已经是晚上了,两侧院落里是人和动物的声音,间或有打孩子的吵闹声;灯火被墙阻隔,仍旧顽强地透出光亮,黯淡而温柔。雪小了一些。远处似有劈柴的声音。   雪落不进这间小院,只在外面招摇,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罩子。   云乘月站在院子里,抬头去看星星。风雪彻底遮蔽了星光,天空一片灰黑。但她望着上空,神情异常专注。   薛无晦在一旁看着她。   “你说,”云乘月突发奇想,“那人会不会来抓我?”在今天这么大动静之后,那人会不会想把她扔进大牢,避免她再闹事?   薛无晦摇头:“如果他要抓你,一开始就会这么做。你身后毕竟站着王夫子。那人状况不佳,又接近关键时刻,轻易不会愿意鱼死网破。”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所以行事无所顾忌了一些,但……”   “但?”   云乘月若有所思:“今日斗法,我发现身体开始承受不住神魂释放的力量时,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那人之所以放任,也许是因为它也需要我找回原本的力量。”   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   云乘月忽然扭头盯着薛无晦:“你早就想到了?”   薛无晦已经恢复成死灵的模样。他拧着眉、略抿着嘴唇,目光深邃复杂,好一会儿点点头。   “想到这一点并不难,你只是一叶障目。”他顿了顿,喉头滚动,“我本来想为你悄悄解决……”   他们对视片刻,云乘月终于明白过来,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难道你一直在为我……”   “嗯。”薛无晦移开目光。   云乘月确认了:他一直在悄悄给她输送力量。他们之间结下了帝后契约,这个契约最初是为了让薛无晦能使用一部分生机灵气,但反过来也可以——让死气进入云乘月体内。   可是,把死气转化为生机?除了新剑的“斩死为生”,还能如何做到……等等。   云乘月沉下脸:“出来。”   好一会儿,一柄缺了剑尖的剑的虚影,才慢吞吞浮现出来。这种缓慢的姿态,可以视为人类的忸忸怩怩。   “你们私下联手?”云乘月质问。   新剑不情不愿地回答:[也,也不算私下嘛……那时候你在昏迷。他说他愿意的。那,那不然你以为,自己身体为什么康复这么快?]   云乘月又去看薛无晦:“你知道用死气转化为生机有多不划算?一千分死气才能转化为一分生机,你,你……”   “朕不缺死气。”薛无晦冷冷道。   “但你也需要力量。”云乘月说,“死灵如果使用力量过头,也会虚弱,而虚弱的死灵容易被更强大的死灵当成食物盯上,你……”   “世上绝无比朕更强大的死灵。”薛无晦继续冷冷说道。   “不是这个问题。”云乘月有点生气,“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牺牲自己,不希望你为了我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盯着她,眼神变得奇怪。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说,“我也一样?”   她怔住。   空气静默下来。   她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神情软下来,说:“对不起,我应该先说谢谢……好,好,我知道,无需言谢。”   她看向新剑:“我现在还需要他的死气吗?”   [当然越多越好……不不,我是说,也可以收集情感来修复,这样更合适。]   新剑晃了晃。它也越来越像人了。   云乘月又看向薛无晦,诚恳道:“你看,不需要你牺牲,我也可以让自己好起来。而你保持充沛的力量,就意味着我们胜算更高,所以,别再悄悄牺牲自己了,好吗?”   他还是皱着眉。不论真实年龄多大,他看上去依然是青年模样,而且因为长发披散,那样子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他到底点点头,摆出成熟的模样。   “好,这样自然是最好的。”   他说着,走到房门前,推开门后回头看她:“你该休息了。”   云乘月下意识按住心口:“可是太清剑……”   “你现在应该先休息。”他语气坚决,“反正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是等。你有什么想做的,大可以慢慢尝试。”   望着他的神情,云乘月决定不和他争论。何况她现在确实因虚弱而疲惫。   “好。”   她走进房间,简单用“水”字清理一番,又摆弄了一下床头放着的黑色绒毛兔子。兔子用红宝石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幽怨地指责她太久没关注自己。她揉了揉它的兔子耳朵。   “那么,晚安。”她躺进被窝,冲屏风外的人影小幅挥挥手,“虽然你不需要睡觉,但假寐一番,也许有助于精神恢复。”   他坐在屏风外,拿出了一本书。“光”字的书文之影照亮房间,现在自动调节了亮度和角度,让光变得黯淡,并且只笼罩在他身上。他成了屏风上一张捧着书的剪影,安静秀气得像一幅画。   “我看看医书,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多去医馆坐坐,总不能说几句话就漏了馅。”他的影子翻过一页,几缕长发微微地晃动。   “真的不需要睡一会儿?”云乘月翻身侧卧,眯眼盯着那个影子,“我总觉得,白天也做事、晚上也做事,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是死灵,精神上也会疲惫。一疲惫,就容易松懈——万一被人趁虚而入呢?”   “不会。”影子还是在看书,似乎非常专注,“睡吧,我守着你。”   云乘月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合上眼睛。   “好吧……晚安,薛无晦。”   “晚安,云乘月。”   ……   这一天白天的时候,诸葛家。   诸葛夫人和老爷都是工部的官员,虽是小官,不必上朝,每日却忙忙碌碌。尤其前段时间工部尚书突然身死,工部一时混乱,两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天没亮就走了。   诸葛聪今日得闲,在家睡了个懒觉才起来,还想着今天的早点是芝麻糖包子配豆浆,是妹妹爱吃的,于是与找妹妹一起吃早饭。   哪知道,丫鬟告诉他,说“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   去哪里了?诸葛聪正疑惑时,陆莹就匆匆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脸色煞白,似乎被什么吓到了,一脸神思不定,看见他时才眼睛一亮,招手说:“哥哥,你来一下。”   连丫鬟都不要,关起房门来和他说悄悄话,第一句就是:“我刚从云乘月那儿回来。”   诸葛聪一听就严肃起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芝麻糖包子:“是又出事了?”   陆莹摸出一个粉金色的圆晶石,往桌上一拍:“一起看……先别碰,你先发道心誓。”   见她神情严厉,诸葛聪更加严肃,仔仔细细发了绝不泄密的道心誓。   神识浸入。   诸葛聪一开始还在倒抽凉气,后面直接悄无声息。反倒是陆莹,一直沉默,比他沉稳不少。   “……哥哥,你怎么想?”看完后,陆莹将晶石收进锦囊,还加了好几道封锁的符文,密密麻麻的“锁”字将锦囊围得密不透风。   诸葛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家里独善其身,最好离开白玉京,但……”   “但很难。”陆莹接话道,“爹娘都是官员,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会离开京城。就算有证据,他们也很难舍下同僚、邻居和亲人。”   他们的父母都是尽职尽责的官员,又温和慈爱,素来乐善好施,和所有人都处得很好。又冠着“诸葛”这个姓氏,虽然不如本宗显贵,他们却都很注意维持世家的体面、品行。要诸葛聪说,他的父母可比许多人都更配得上“高洁”二字。   “哥哥,我们还是要试试。”陆莹果断道,“你向来能干,在家里说得上话,父母也肯听你劝,你还是要去劝他们试一试。晶石中记载的消息,我们不能瞒着他们。”   诸葛聪叹了口气:“是,你说得对。不过,我怕他们不肯发道心誓,又或者看了内容后,觉得这是造谣,宁肯违背道心誓,也要将消息往上禀告,那不就害了云道友?”   “说到这个……”   陆莹露出奇怪的表情:“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也许能帮上忙。”   “什么人?”诸葛聪问,“云道友的人?”   “应该是,他也有这东西。”陆莹指了指晶石,“他说他认识爹娘,关系还很不错,他叫杜尚德,哥哥,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哥哥?”   诸葛聪一跃而起。   “杜尚德……那不是工部尚书杜言吗!爹娘都很推崇他,可他、他不是死了?”   兄妹俩面面相觑。   最后陆莹严肃地说:“云乘月不会骗我,总之,我们要试一试。”   “如果成功,哥哥,你就带着爹娘去明光书院避难。”   诸葛聪神情一动:“那阿莹你?”   “我要留在白玉京。”陆莹一脸平静,显然早就想好,“我要留在这里,站在云乘月这一边。”   就这样,诸葛家悄悄忙碌起来。   对于兄长的行动、爹娘的反应……这些后续的事情,陆莹都没有很关心。因为从那一天起,她就将所有的华服美饰收起,不再享乐,也不再要有服侍。   她每天只做一件事:修炼。   逐日弓在她手中一次又一次拉开,她还是永远待在家里的靶场,只为了让“射”字更精纯一分。   不知兄长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真的说服爹娘离开。他们请了假,开始悄悄收拾行李,留下愿意追随的下人,又用厚礼送走不愿离开的下人。很快,在新年开头不久,诸葛聪带着他们低调离京。   临行时,她爹娘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撒手,她阿娘的眼泪落了一串又一串,险些就要留下来和她待在一起。   “好不容易得回来的心肝,娘怎么舍得下?明知有危险,怎么舍得下?”   爹娘都在哭,陆莹也红了眼眶,却反而更坚强。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她还会幻想自己有家人、有依靠,常常在受苦时偷偷落泪,心想如果有娘,她一定要抱着娘痛哭,好好诉说自己的委屈、痛苦。后来她断了念想,很久没再有过这种幻想。   现在,她却又想起来了。她发现,和幼时的幻想不同,当她真的抱着她的家人,抱着这些温暖的、可爱的人们,她更多想要表现出来的是坚强。   “阿娘,我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云乘月,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她认真说,“我不愿将命运全数交付他人手中。既然明知我们都有危险,那我宁愿拼死一战,为你们也为我自己,亲手夺下那一线生机。”   她爹眼睛红红地站在一边,一个劲地说:“阿莹长大了,阿莹长大了……”   她娘愤怒地捶了她爹一下,哭道:“我宁愿阿莹没长大!阿莹永远是娘的孩子,分明该娘来保护你……!”   到底,她还是劝走了他们。   “娘,爹,哥哥,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能活着再相见。”   诸葛聪对她暗中点头。他们已经联络上了照天教的人,甚至他本人也发下道心誓、成为照天教的一员,这次出京也有人接应,应该安全无虞。   等接到消息,知道家人顺利到达明光书院后,陆莹就彻底放下心。她一个人住在京城的宅子里,没了担忧,得以更加沉心静气,专注修炼。   每日戴月披星,射出一箭又一箭。她过去也曾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刻苦努力,可现在是不同的;现在她也面临危险,却知道身后有人等着她,身边也有好友在一同作战。   她的进步快得惊人,放在以前她肯定不少得意,现在却只余平静。尽人事听天命,她只是在做自己能做的。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件事短暂地打扰了她。   那正好是在父母离京的前一天,晚上的时候,季双锦突然来找她。   陆莹有点吃惊。进京后她很少见到季双锦,尤其有一次,她私下去三清阁找季双锦,和她大吵一架后,她就再没见过她。   进京后的季双锦向来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样子,可那天晚上出现在她面前的季双锦,却是神不守舍,连她引以为豪的官袍穿歪了都没发现。   “陆莹……”   陆莹一把关上家门,生怕被她发现家里空了不少。她抱起手臂,一脸戒备,讽刺道:“怎么,季大人大驾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听说你们三清阁最近查处了不少半死灵闹事的案子,季大人应该忙得很,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季双锦怔怔地看着她,脸色白得可怕。   看她这副样子,陆莹心里又软了一点:“你……你生病了?我听说前几天你和云乘月打了一架,是受伤了,还是大受打击?”   听到云乘月的名字,季双锦就有了反应。她突然抓住陆莹的手臂,压低声音:“她肯定也告诉你了,是不是?”   陆莹陡然警惕起来,面上却不显,平平道:“告诉我什么?”   “那块晶石……”   不是吧,季双锦也有?陆莹犯起了嘀咕。云乘月这心也太大了,就算是朋友,可季双锦可是三清阁的官员,不该保密吗?   陆莹什么都没说,可季双锦从小就浸在察言观色的环境里,当官之后更多了不少实干经验,哪里会错过那一星半点的不自在?   她松了手,有些踉跄地退后两步,在原地喘气。   “陆莹……你信吗?”   看她这副样子,陆莹干脆也不装了,冷冷道:“是啊,我信,怎么了,你要告发我?”   她的话让季双锦一个哆嗦,好似被人打了一拳,狼狈中又带点愤怒。   “……我不会做那种事!陆莹,你把我当什么人?”   陆莹撇嘴:“我只知道,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最近那些惨死的可怜人……不说有你一份吧,你也是在助纣为虐。”   季双锦又哆嗦了一下。她的腰背不自觉微微弓起,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显得瘦弱可怜。   “我……”她咬咬嘴唇,忽然强硬起来,“我不信。对,我不信。这些指控没有根据,只是胡编乱造……她必定是被人蒙骗了!”   陆莹站在自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季双锦也凶狠地盯回去。   “我不信!”她愤怒地说,“我有证据……阿苏就是证据!前些日子阿苏生病了,可在佩戴护身蝉后,她就好了起来,修为还大有进步!阿苏就没事!乘月她必定是被死灵迷惑了心智,才误会了朝廷!”   陆莹还是那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冷的,不发一言。   季双锦太激动,开始大口喘气。   “你要是就想对我说这些,那你说完了,我也听完了。”陆莹伸手做了个手势,“请回吧,季大人。”   季双锦茫然地看着她,良久,忽然笑出来:“陆莹,你果然也和乘月站在一边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看,你还是个第三境的修士,可乘月呢?我们三个人,最初起点都差不多,可现在乘月修为高深莫测,甚至称得上是大能!”   “你真的,就从来没有羡慕过?你从来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能做到?她从不告诉我们,她是怎么得到这些修为的……你真的一点不介意?” 第211章 各人的选择   ◎渐远之路◎   介不介意?   “我介意得很。”陆莹总算把藏在心里的大白眼翻了出来, “我介意她为什么不能更厉害点儿,直接天下无敌最好,荡平一切麻烦, 让我抱好大腿,免得我还得自己辛辛苦苦修炼。”   季双锦呆呆地看着她。   忽然, 她笑着摇头:“陆莹,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许吧。”陆莹耸耸肩,“季双锦, 你却没变, 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我没变?”季双锦一怔,“我以为我也变了许多。”   “不, 你从来都没变。我早就发现了。”陆莹淡淡道,“你一直都是看重力量,迫切想要往上走的人。为了你追求的目标, 你什么都能舍弃。”   “一开始你追求的是‘乐家嫡子嫡妻’的位置, 所以你是乐熹最完美的未婚妻。后来你遇到了明光书院,立刻就把乐熹抛在脑后。云乘月很欣赏你,觉得你是头脑清醒、拿得起放得下,我却知道,其实你心里看重的从来就是自己的地位,乐熹仅仅是工具。当这个工具没用了,当然就丢开,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水府里也是, 乐熹说要用阿苏去探路, 你表现得多么不舍、多么纠结, 可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说云乘月是你好朋友, 可后来,你觉得她修为增长太快、压得你喘不过气,你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你就找借口,说她欺瞒你、对不起你、看不起你——我的天哪,季双锦,你这个人真是有够可笑的。你怎么不去皇宫里,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明明有好功法、好法宝,却藏着掖着不肯给你?”   “人家就算有秘密,凭什么非要告诉你啊?我连我哥、我爹娘,都有很多事不想告诉他们。云乘月和你只是朋友,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不可?”   季双锦沉默地听着。她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是被刺痛了,却又像是恍然。   陆莹哼了一声,用一句话总结:“你就是欺负她人好!反正不管如何,一旦有事,她总还是挂着你的。”   “……我不需要这种挂念。”   季双锦的声音也平静下来,变得很冷淡:“你说得对,我想要力量,想要地位;我就是这种人。就算你们因此看不起我……”   “没有为了这点看不起你!”陆莹有点恼怒起来。   季双锦声音一滞。   陆莹一字一句:“我们仅仅是希望,你能够平安无事,也不要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仅此而已。”   季双锦盯着她,刚才面上绷出的那种冷淡变得柔和一些。   “我也是。”   她简洁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和来时的慌张不同,她一步一步地走远,每一步都很稳,如同下定的决心。   [陆莹,如果有人邀请你去梅江宴,不要去。]   这句神识传音,让陆莹一怔。她张张口,想问什么,但回头看看家门,到底什么也没说。   她转身回去,重重关上了门。只在门关的刹那,她发出了一声低叹。   ……   四周都是迷蒙的暗色。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   这是辰星的梦境。   她不太会做梦,但如果有梦,就必定如此。   她在梦里张望。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叫混沌。她想低头看看自己,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就仿佛她只是一束目光、一缕神识,独自漂浮在这片混沌中。   好孤单啊。   ——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好像不应该有这种情感……她好像不应该有任何情感。但这个念头就是产生了,没有任何来由。   但她并不慌张,也不气馁,也不沮丧。   她只是往上看,静静地等着。她知道那件事一定会发生。   等,等,等……   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   在漫无边际的混沌中,一束光照了下来。就像将一个巨大的蛋壳敲破一点,不属于此世的明亮降临了。   辰星陡然激动起来。纵使在梦中经历了千万次、无数次,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还是会激动。   她拼命地往上看,用尽所有力气想要过去,想要触碰那束光,想要看清楚,想要听清楚,那束光究竟是……   她睁开了眼。   无尽的星空落入她眼中。四周亭台楼阁,上上下下重叠着,交错出奇妙的空间。   这是司天监中属于她的一殿。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辰星坐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丝毫不乱,银白长发柔滑垂落,每一根都安分守己。那只银镜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她怀里,简直像要和她融为一体。   她脸上没有困意,没有任何睡眠过的痕迹,一根根睫毛分明地翘着,衬托着她冷清明亮的深蓝色眼睛。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梦,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空间在她周围流动,星空也在流动。这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景象,于是她多看了一眼,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在所有这些星星诞生之前,世界是否就是一片混沌?   很快,她连这个想法也忘记了。   出了辰星殿,司天监中一片忙碌。星官们快步来去,中央塑着五曜四象的星图,一颗颗星星散发出柔和又玄妙的光芒。   “辰星大人!”   有星官跟上来,低声汇报:“失踪的朱雀大人,依然没有痕迹……”   朱雀星官?辰星垂下眼,又抬眼,轻声道:“那就不必再找了。”   “是。”星官点头,翻了翻工作笔记,又说,“近来岁星网似有异动,对应京中死灵频发的事件……”   辰星听着,只是微微点头。末了,她忽然问:“司天监里失踪了多少人?”   星官愣了一下,又看看笔记,才说:“到今天为止,加上朱雀星官,失踪人数已有十九名。”   十九名……辰星眼前似乎闪过了那间黑暗的宫殿,闪过了那些星官的背影;他们没入那片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继续查吧,往外地多查一查。”她声音平稳,冷漠依旧,“既然京里没人,兴许是在外头出事了。”   星官应诺。   辰星快速走出司天监。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从司天监到天山,从山脚一直往上到最山巅的宫门,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捧着银镜,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甚至不曾用点头来回应。   [辰星星官总是眼高于顶……]   [她是实际的五曜星官之首吧?]   [她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据说,她是先皇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那副样子,真不像人类。]   [听说确实不是人,是传承了上古大妖的血统……]   [那不就是怪物?]   辰星脚步不停,速度不变,面上的冷淡近乎安恬,没有丝毫反应。   这些表面对她恭恭敬敬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私下用神识传音交流,肆无忌惮地说着不敬之言。辰星曾经疑惑过:难道他们不知道,就他们那点三脚猫的修为,在大修士面前神识传音,和大声说话没有区别?   后来她就不疑惑了。她理解了,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成为大修士,也就无从得知大修士的本领。他们总是以己度人,靠惯性度日,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还要为此沾沾自喜。   但是没关系。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这些人,正如她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她只在乎司天监,在乎头顶的那片星空,在乎当初救她的人——皇帝陛下。   想到这里,辰星的眼里浮现出一种淡淡的迷惘:当初救她的人……   真的,是陛下吗?   一想到这里,最初的回忆就袭来。她想起自己某一天醒来,看见天地间都是茫茫的雪,而自己是软弱无力的幼童,披着不合身的麻布衣服,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只有头顶无尽的星空与她相伴。   她在那片星空之下待了很久,最后被路过的车驾救了回去。那就是陛下。   陛下教她修行,赐她官职,允许她按照喜欢的样子装饰司天监,还赐她这面银镜……   所以,她为陛下效死。是她自己愿意这样做的。   辰星忽然停下脚步。   “辰星大人……辰星大人!”   她回过头,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沿着山路疾行而上,似乎是一路追着她而来。天山很高,他修为又并不如何,此时一副气喘吁吁、满脸虚汗的样子。   辰星转向他,说:“庄大人。”   庄家家主堆着一脸文雅的笑容:“辰星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辰星没有反对。她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重要问题,她都不大有所谓。   走到旁边的松林里,四周雾凇沆砀,晨雾弥漫,可谓绝景。庄家家主却无心欣赏,只低声道:“辰星大人,我有个疑惑,若不得解答,实在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想……”   辰星觉得他有点啰嗦,就打断道:“你直说。”   庄家家主不以为忤,反而更笑道:“多谢辰星大人。那我就直言了,那三清阁的护身蝉,究竟有没有问题?”   嗯?   辰星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一直到庄家家主神情几番变换,僵硬的笑容都快挂不住时,她才淡淡道:“我以为,庄大人让部分家人离京,已经说明了态度。”   前些日子,庄家部分族人低调离开白玉京,回了安州祖宅,也带走了部分财物。这事庄家处置得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   庄家家主面色微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也不独我们庄家如此,许多世家都,像那诸葛家……”   他说不下去。   辰星又道:“无妨。世家能存续千年,和这种做法不无相关。就算一头出事,总还有一头留下,就算是陛下,也是理解的。”   庄家家主品了品这句“就算是陛下”,登时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陛下,多谢辰星大人!”   “那,那护身蝉……”   “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辰星直言不讳,“京中出事之人,多少是世家子,多少是黔首庶民,庄大人心中有数。世家与陛下荣辱与共,陛下何曾有负世家?”   “是,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庄家家主彻底放下心来,简直喜气洋洋。谁说辰星星官不会说话的?听听,听听,这些话说得多么好听,多么在理,多么让人心中熨帖啊!   投桃报李,庄大人又说了几句很好听的话,方才告辞离去。   辰星站在一片雾凇之中,凝视着他的背影。她面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讽意:何曾有负世家,便永远不会负吗?苍穹将倾,天下几人能全……   但是,世家的这种盲目自信,恰恰也是他们需要的。因为他们笃信自己的安全,才会围在陛下身边,自发地帮助陛下清除障碍,直到最终一刻来临。那时即便恍然大悟、悔恨不已,也为时已晚。   辰星继续朝宫殿走去。   “——辰星!”   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人人都想拦着她进宫的好日子吗?辰星有点不开心了。她不开心地看过去,沉沉地盯着来人。   是太子。   太子是从西殿的方向来的,他的寝宫在那边。原本他监国时,是搬来正殿住,但前几天陛下身体恢复,重新把政务抓在手里,就又让他住回西殿了。辰星猜测,陛下是不满意太子监国期间,出了星祠被毁的事。   太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伴着一位白衣女郎,其人外貌年轻、楚楚可怜,一对幽深哀怨的大眼睛如一曲凄清笛声。但辰星一眼就看出,她有四十来岁了。四十来岁还只是第三境修士,足见天赋平平。   “辰星——来,见过辰星。”太子扭头对女郎说。   女郎行礼:“庄怀星见过辰星大人。”   辰星略一怔:“你就是庄大人的幼妹?他刚刚才走,你们怎么没有一起来?”   庄怀星抬起眼,眼神幽静。倒是边上的太子略有不自在,咳了好几声,出声道:“辰星,孤有事相求。”   今天的太子对她格外热络,上来就笑。这确实是求人的态度。   “太子殿下有何事?”辰星问。   “就是那太清令……也给怀星一份罢。”太子的腔调还保持着矜持,在“吩咐”与“恳求”之间保持着适度平衡。   辰星微不可察地皱眉,又多看了一眼庄怀星。这女郎低眉顺眼,似是全然没听见太子的话,又仿佛那话和她全不相干。   “为什么?”辰星说,“你明知道太清令已经不可能再发放。”   太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多留了些愿……多留了些力量在太清剑里。匀一点出来,做个太清令,怎么都够了罢?”   你敢不敢去对陛下说这话?   辰星有点想问,不过她一转念,还是没问。她想起陛下的许诺,陛下曾说,岁星之宴过后,就让太子即位……还是不好让太子太没脸的。   更何况,一个太清令确实也耗费不了多少力量。   她松口了,看向庄怀星:“你要求什么?”   庄怀星依旧那样垂眼站着,如隔世的空谷幽兰,只轻轻说:“谨遵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在一边笑开了花,大概是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回答。他说:“辰星,怀星现在是第三境中阶修士,就让她当个第四境中阶修士罢!这不算为难你吧,哈哈哈!”   辰星在心里冷笑。不算为难?天下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过第三境到第四境的门槛,太子轻描淡写一句,可知若要实现这个愿望,天下又要有多几个人牺牲?   但是……   这关她什么事呢?   她仅仅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   辰星回望了一眼气势磅礴的主殿。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位陛下都知道,现在陛下既然没有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她就点头:“可以。但这时不好兴师动众,就省去太清令这些花哨流程。等十二个时辰后,她就能实现愿望。”   太子大悦。   庄怀星也露出微微的、浅浅的笑容。但若要辰星来看,这笑容不似惊喜、得意;那清淡优雅的笑容,更像是见到计划顺利进行时,所露出的一点满意之色。   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关她什么事呢?   辰星收回目光:“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她走进主殿,走过漫长的白玉铺成的道路,一直来到那座黑暗的宫殿外。她跪下,低头。   “辰星。”   那个声音传来:“朕有命令给你。”   “臣遵旨。”   那声音带着笑意:“和云乘月有关。”   辰星的神情忽地一颤。所幸她低着头,没有流露出这点异色。   “梅江宴要开始斗法,这事你已经知道。”那个声音说,“朕要你出席。”   辰星慢慢抬头:“陛下是要臣……”   “她中了你的‘禁’字,表面没有异样,实则肉身会加速衰败。到梅江宴时,她的力量会达到顶峰,但肉身也会濒临崩溃边缘。”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梅江宴上,竭尽全力——”   “——生死不论。”   那个声音难听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还带了笑,难道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不好听?辰星莫名走神。   她伏地,叩拜。   “臣,谨遵陛下旨意。”   在不远处,一名带刀青年沉默而立,护卫宫门。他一身黑色官袍,衣摆上绣着五彩飞鱼,面上戴着白玉描金的面具,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甚至连呼吸也近似于无。   从辰星到来,一直到离开,他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而面具后那双眼睛也沉沉无光,好像两枚漆黑的石头,除了缓缓眨动之外,没有丝毫活人的灵动。   像个死人,或者傀儡。   只在辰星离开之时,那双无光的眼睛忽然凝聚焦点,飞快地瞟了她一眼。这只是在一个极微小瞬间里发生的事。   紧接着,他的双眼再次归于无神。   ……   云乘月盘腿坐在院中,抱着新剑。   【获得黄色情感,李秋蓉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宋大海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蒋平生的感激】   ……   这些情感来自十三州各地,都是被照天教吸收的教众,或者庇护的百姓。   他们的情感通过照天教的信物传达,反馈到云乘月身上,就汇聚成了源源不断的情感之力。   自从《云舟帖》功能恢复,能再次收集情感,云乘月才直观地感受到照天教究竟影响了多少人。   她不得不成天地抱着剑,专注接收、炼化这些力量。在炼化的过程中,她甚至又观想出一枚书文:愈。   这些情感以黄色居多,汇入到《云舟帖》中,以“愈”字为中心不停流转;片刻后,它们相互融合、变化,又形成一枚枚新的“愈”字。   接着,它们就融入云乘月体内,找到那些隐隐的裂痕,柔和地修复它们。   不过,恰恰是因为领悟出了“愈”字,云乘月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裂痕;她简直像一尊脆弱的瓷器,远看浑然一体,拿放大镜看了就知道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这就是神魂和肉身太过不匹配的代价……   云乘月不言不语,专心修复,浑身笼着一层浅绿的微光;这是“愈”字的光芒。生机书文从旁协助,令其修复效力更强。   一支梅花簪被横放在她面前,也被光华笼罩。   这时,通讯玉简亮起。她神识探入。   “薛暗的消息……辰星?梅江宴?”   云乘月缓缓睁开眼,她眼中有彩光一闪而过。   为什么是辰星?当然,辰星很强,说不定是它手下最强大的修士,它派她来压制她,很合理。   但……   她伸出手,握住梅花簪。太清剑的力量已经被她全数放入簪中,此时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让梅花簪化剑。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梅花簪,感受着其中涌动的太清剑之力。   “辰星,是你吗?”   良久,她轻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她忽然有了个主意。   “小梦,小梦,你出来一下。”   屋子里传出动静。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雌雄莫辨的漂亮孩子跑出来,手里还拿着笔,脸上顶着两块彩色颜料,但浑然不觉。   “大师姐找我什么事?”   似乎是和王夫子学的,“梦”字忽然开始这么叫她。云乘月倒也不在意,觉得这称呼比“主人”好听多了。   她问:“如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能不能帮我画出来?”   “故事?画画?当然可以!”孩子挺起胸膛,一脸自豪,“我!小梦!什么都会画!”   她笑起来:“那就拜托你啦。” 第212章 开宴之前   ◎云乘月的猜测◎   那一册专门绘制的小小图画书, 应该是送出去了。   但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是没能送到对方手里,还是干脆被拦截了, 没被看到。   云乘月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失望, 早已学会把握当下。   她依然成天凝神、修复,时不时也出去转两圈,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出手的情况。   她能感觉到,有意无意, 飞鱼卫对她的监控放松了。甚至于, 她不时接收到的【黄色情感】里,分明有来自飞鱼卫的部分。   如此一来, 需要重点防范的对象就只剩三清阁,不过他们多是做事生涩的富家子,也就能卖卖护身蝉, 有需要了就跟着到处跑跑、威吓民众, 对照天教众人没有大的影响。   因此,杜敏他们的行动也更加自如。他们的发展速度远不如外地,却很稳打稳扎,加上洛小孟等“外地来的名医”帮忙,很救了一些人。   白玉京的大部分居民都没发现,最近往来的商队、车队少了许多,更不会知道,城北那许多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都悄悄分了一部分族人、财富出城。   风暴将至, 哪里都在做准备, 唯有风暴中心的这群居民们安居乐业、快快活活,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准备也没做,还热情地过了新年,又翘首期盼月中的梅江宴。   云乘月也在为此做着准备。   一月立春刚过,她的小院迎来了一位客人。   “云乘月,我可能没办法和你去梅江宴了。”   院门一关,云乘月才给客人倒了一杯茶水,就听见这么一句有些可怜的话。她诧异抬头:“你什么时候要跟我一起去梅江宴了?你不是自己去吗?”   “……我就是在说,我可能去不了梅江宴了!”   庄清曦烦躁地砸了一下桌面。对世家子来说,这是个有些太粗暴的举动,但她气闷地坐着,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合规矩”。   云乘月耸耸肩,推给她一碟点心:“吃点甜的,心情好点。怎么回事?”   “……行,谢谢。”   庄清曦深呼吸几下。她拈起碟子里的酥糖,细细嚼了、咽了,又喝下一口茶水,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恢复了风度,说:“我要离京。”   “唔……”   “你好像不意外?” 她觑着云乘月的神色,带着几分试探,“我听说陆莹的家人早就已经走了,是不是?”   云乘月露出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庄清曦却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烦躁的神情:“我小叔叔也走了。他本来不想走,是被大伯父赶走的。现在轮到我了。可……可我想参加梅江宴。”   云乘月啜着茶水,好一会儿才抬眼:“你究竟想说什么?”   庄清曦怔愣片刻,语出惊人:“你能不能偷偷带上我?”   云乘月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你说什么?”   “没有请帖,很难通过梅江宴的检查。”庄清曦解释道,“你有请帖,而且只有一个人,如果你多带一个人,说是侍女,他们肯定不会怀疑。”   云乘月慢吞吞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侍女。”   “那怎么办?”庄清曦烦躁地问。   云乘月悠然道:“这又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   “你……”   “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去梅江宴,我也许会考虑帮你。”   庄清曦迟疑了。但她没有犹豫太久,就点头说:“好,反正你总会知道。”   “云乘月,你曾说让我们远离护身蝉,我阿娘当时同意了,所以我才照办。可上个月月末……阿娘是挂着一只金蝉回来的。”   云乘月放下茶杯:“然后呢?”   “然后……阿娘忽然突破,成了第四境修士,很快又到了第四境中阶。”庄清曦忍不住流露担忧之色。   云乘月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口中淡淡道:“修为提升是好事,你不为她高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般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明白?”庄清曦有些气恼,以为云乘月在讽刺自己,“阿娘在第三境待了很久,不管如何努力都……都没有太大进益。可忽然之间,她就成了第四境修士,又忽然之间,她就有了第四境中阶修为,说和那只金蝉没关系我都不信。”   “难道是被太清令选召?”   “可不可能啊,太清令明明取消一段时间了,阿娘从哪里去找太清令?总不能是太……”   庄清曦忽然闭嘴。   云乘月盯着她:“太什么?”   庄清曦神色不自然:“没,没什么……”   “太子?”云乘月挑起眉。   庄清曦还是不说话。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那天可是看见她和太子在一起了。”云乘月说得风轻云淡,“看来,这段时间你娘都和太子在一起,是吧?”   “别告诉我……你大伯父甚至打起了让你娘当太子妃的主意?”   “……那又有什么不行?!”庄清曦也不隐瞒了,愤愤道,“原本我娘就该和太子定亲,原本我娘就该是太子妃!是你娘偷走了她的人生!她委屈了这么多年,就算真的和太子成亲,又怎么了?”   云乘月问:“你觉得这是好事?”   庄清曦想说“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是好事吗?她想起娘亲的模样,想起她永远一袭白衣的身影,想起她坐在幽静的院子里画画、写字,总是凄冷孤单。   府上许多下人都偷偷同情她,说她是被那个假小姐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这话听得多了,庄清曦也就越来越愤愤不平。可有时候,当她静下心神,依偎在娘亲身边,看她文文静静地做着那些事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娘可能是享受这种孤单的。   那样的娘亲,真的会忽然想要嫁给太子吗?   她从来没有听娘亲提起过太子,更别说任何怀念或者失落……   可娘亲为什么突然又去伴随太子左右?甚至一宿宿的不回家。她担心娘亲,去找过大伯父,大伯父却让她不要管,看起来还很有些高兴、得意的样子。她就知道,大伯父是真的希望府上出个太子妃。   庄清曦怔怔地坐着。   云乘月也在沉思:庄怀星忽然被太清令拔擢修为,是它有意安排吗?   可这样有什么好处?想来想去都想不到。   还是说……她是主动谋求的?   云乘月立即问:“庄清曦,依你看,是你娘主动去找太子的,还是太子主动找她的?”   “当然是太子殿下主动……”   庄清曦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不情不愿地说:“先是有一天,太子殿下来府里赴宴,很高兴的样子,喝了不少酒,还喝醉了。娘正好在旁边,就去照顾殿下,照顾了……照顾了挺长时间。后来,娘又寄了一封信出去。再之后,就……”   所谓“照顾了很长时间”,恐怕是“照顾了一晚”的委婉说法。   “是有些怪。”云乘月喃喃道,忽然想到什么,“庄清曦,我想问你个问题,我们两个人的母亲,关系果真很差吗?”   “……什么意思?”   “你娘果真很恨我娘?”   “那还有假?”庄清曦惊诧起来,“我小时候听见过好几次,娘说她最恨的人就是宋幼薇,长大了倒是没怎么听过。但娘深恨宋幼薇,我不止一次见过她画那人的画像,再用剪刀剪个粉碎。”   那是真的很恨了。云乘月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她是因为我娘抢了她的人生,才这般恨她吗?”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庄清曦不以为然。   为了什么?   三十年前。真假血脉。婚约。天赋差距。性格差异。还有……奉剑女官身死案?   云乘月冷不丁问:“庄清曦,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你这人好没礼数,哪有这样问的?”庄清曦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我没什么印象,听说是我出生不久,父亲就不在了。”   “那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丧的?”   “我娘没服丧……”庄清曦声音又小下去,“至少娘从没说过自己在服丧。你要问时间,应当就是我爹不在后吧?”   “你觉得你娘很怀念你爹么?”   “这……”   庄清曦憋住了。娘亲从没提过爹,一次都没有。   云乘月站起身:“这样罢,你回去查一查,你娘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丧的。如果你查明白了,我就答应带你去梅江宴。不过先说好,这次梅江宴可能很危险,你要好好考虑。”   “果然要出什么事?”庄清曦猛然站起,喃喃道,“我就猜到,我就猜到……既然这样,我更加不能让我娘一个人去梅江宴!”   “你娘果然要去?”云乘月神情怪异起来,“那我还真的有个荒谬的、没有根据的猜想了……”   送走庄清曦后,云乘月拿出通讯玉简,找到一个人名。   [庄夜,你尽量帮我查一个人……不,应该不算什么麻烦的人,只是时间有些久。三十年前的一个奉剑女官,曾经在庄府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据说被我娘杀了的那一个……]   庄夜是个能干人物。几天之后,结果就悄悄送到云乘月手中。   再过几天,庄清曦的回复也来了:“我不是很能确定,可我娘仿佛不是在我爹去世后穿的白,而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宋幼薇出走京城之后。”   云乘月基本确定了。   她将传讯的特殊用纸举起来,让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在阳光的照射下,纸张忽然燃烧起来,最后在她手里化为极细的灰尘,落在地面上,没有丝毫踪迹。   “也是可怜人。”她倚在窗边,自言自语。   “——谁是可怜人?”   薛无晦推门进来。他当然还是“白泽”的样子,面容平淡到模糊,只眼睛又黑又亮。他背着一个医药箱,一走进院子里,就带来一股淡淡的药味。   “白泽大夫回来了?”云乘月笑了,“今天这么早,孩子们也肯放你回来?”   “请了半天假。”他放下药箱,在院子里坐下,面无表情,“再说,药用完了,洛小孟才要去拿货。”   薛无晦目前的身份,是某家医馆请来的大夫,最善给小儿治病,忙得成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冷冷淡淡的样子,许多大人一见就怕,可孩子们总喜欢往他跟前凑,一个个都变得乖乖的,最多拉着他衣角说“要白大夫喂糖”,然后在屁股上挨大人一巴掌,骂他们“没礼貌,白大夫是给你看病的,不是给你买糖的”。   但薛无晦的药箱里到底是装满了糖果,是很便宜的小小的糖块。云乘月去看过他,他坐在医馆里,总是冷着脸,飞快地看病、开药,在喊“下一个”的时候,又飞快地给孩子们嘴里塞一颗小小的甜滋滋的糖。   大人们就很不好意思,又很感激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来看病的孩子里,有一些是护身蝉的受害者,也有一些是单纯的生病。但不管哪一种,都很容易哇哇大哭,吵得人耳朵生疼,连他们爹娘都烦。可薛无晦还是那么端坐着,冷淡得不容动摇,说话语速都不曾变化。像个定孩神针。   云乘月很佩服他。她自问是受不了耳边那么点大的孩子吵吵的,她会头疼。   “前几天,我让庄清曦查的事情……”   她将结果告诉了他。   薛无晦也露出惊讶之色:“这么说……”   “不无可能。”云乘月说,“不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别管她,顾好我们自己。”薛无晦倒是全不在意,“我们再来说说梅江宴的事,你在场内,行事须万分小心,我会在场外做好其他布置……”   ……   梅江宴举行的那一天清晨,也有人倚在窗边,喃喃自语:“我究竟能做到什么?”   这句话无人听见,无人回答。   时间只是顺利地来到了宴会将开之时。   风还冷,雪还下,阳光却带上了明媚之意,空气也通透许多。   梅江宴在京郊举行,就在蜿蜒而过的江边。江畔梅林绵延,白的、粉的、红的交织成云,落英纷纷,芳菲处处。据说其中还有百千年的古梅树,守护京城至今,依旧年年春色动人。   为了这次梅江宴,季双锦从一月初就进入了忙碌状态,有时饭都顾不上吃。作为三清阁的官员,他们要清查环境、排除危险,确保最近频发的“半死灵闹事”事件不对梅江宴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季双锦忙得很高兴。   自从上个月与云乘月一战,她就像突破了什么瓶颈,短短一月内,她就观想出了一枚新的书文——醉,修为也突破到了第四境初阶。   第四境——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在三十岁之前达到这个境界!   季双锦很高兴,加上阿苏彻底康复,每天很精神地跟在她身边,她就更加高兴。她也因而愈发笃定:朝廷和护身蝉都没有问题,是云乘月被邪祟蛊惑,走上歧路。   如果能把乘月拉回来……   虽有这个念头,季双锦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因为太忙,她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   仅有的一点空闲里,她又忙着研究新得到的“醉”字。这枚书文非常特别,笔画飘忽、光泽闪烁,仿佛一坛美酒,散发着醉人的醇香,轻易就能动摇人的神智。   季双锦有些惊奇:自己竟然能领悟出这样的书文?她很少喝酒,平时顶多喝一些甜甜的米酒,从不知道那些辣口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除了意趣之外,这枚“醉”字的法度也有所不同。   她自己以前的书文,“礼”、“悦”、“冰”、“火”都是秀丽端方的楷体,一笔一划皆从定式,宛如大家闺秀。   可这枚“醉”字,却是一枚风格狂放的草书,其形飘飞奔放,好似一人醉里挑灯看剑,月下举杯邀舞。   总觉得,和她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自己的书文,怎么会和自己格格不入?真要是格格不入,那根本观想不出来。   季双锦失笑:她一定是太过忙碌,都忙傻了。   “双锦。”   她连忙收起书文,回过身,同时解释:“我没偷懒,我是来检查阵法边缘……”   来人忍俊不禁:“我可不是来抓你偷懒的。”   乐水一脸的笑,又侧过脸低低咳了两声。   在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到底也穿上了暗红色官袍,却又披了一身围镶貂毛的披风。他人本就不算高,这样披风一裹,愈发有点压个子——可说不定也不是衣服的缘故,而是因为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身躯仿佛也佝偻了些。   季双锦担忧道:“乐公子,你风寒怎么还没好?这都十来天了吧……”   “无事,无事。”乐水摆摆手,娃娃脸笑眯眯的,还是那么亲和讨喜,“我这人从小到大就这样,多年不生病,一生病就势头凶猛,等病气一过,就又会好端端许多年。”   病得很凶的孩子……   季双锦脑海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依稀是童年时代的下雨天,老旧又巨大的屋宅,飞着灰尘的阳光,还有床榻上病得昏昏沉沉的孩子。她跽坐在窗边,对着一本翻开的书,一字一句地念着什么……   “乐公子儿时是不是也病过一场?”一不留神,话就冲动出口。季双锦说完,又有些后悔,不是决定了什么都不问吗?   乐水望着她。他眼神明亮,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懊悔,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更温柔了些。   他带着笑,轻声说:“走吧,该去巡察别的地方了。”   季双锦张张口,到底只是无言点头。她对着旁边一招手,那头的阿苏就小跑过来,很高兴地跟在了她身边。阿苏总是这样,温顺、听话又忠诚。   梅江宴快要开始了,江边五彩的帷幕是早就拉好,在阳光下恣意舒展。各色的贵人的车驾远远停着,上头的车夫和马儿依在一起,也向这边投来欣羡的目光。   更远的地方,百姓们也出城来了。他们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可梅江宴讲究与民同乐,并不霸占所有地方。在行禁距离之外,庶民们,也可穿上合乎规矩的好衣服,带上家人,在草地上铺展食物,表演逗趣,又远远欣赏贵人们的奢华。   平安喜乐,如盛开的梅花一般绵延无尽。   季双锦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她简直沉醉其中。她心想:这样繁华和睦的景象,都是陛下勤政爱民,也是我们辛苦奔波,才得来的。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生出对三清阁官员身份的自豪。这样的盛世谁能作假?谁又会因为杞人忧天就毁了这样的盛世!绝无可能。   直到一阵喧哗打断了她的沉醉,将她拉回现实。   ——“此处乃贵人所在,你二人形单影只、衣着寒酸,如何敢冒充世家官吏!”   ——“有请帖?有请帖又如何,我看你这请帖,必定是偷的!”   ——“来人,将她们拿下!”   几名暗绿官袍的三清阁官员,围在一处嚷嚷着,凶神恶煞得很。其余人知道他们最近受皇帝青睐,也纷纷避开,不愿多事。   如此,就只剩被他们针对的两名女子站在原地,孤立无援,看上去好不可怜。要说穿着打扮,她们确实一身简素,只有些单薄的色彩,连个花纹也没有。有一个还好些,钗环俱全,另一个连首饰都没有,只腰中两把长剑凛凛不凡。   面对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官吏们,那寒酸的女修偏了偏头。   “哎呀,忘记打扮了。”   云乘月说。 第213章 梅江宴   ◎直面庄怀星◎   季双锦飞快地奔上前去, 化解了一场危机。   那几名三清阁官员,都是素来不管事,躲在官署里喝茶聊天的二世祖。他们在梅江宴上闲得无聊, 好不容易逮到一件能够发作的事,却被季双锦阻止, 一个个都很不高兴,脸拉得老长。   季双锦到底是把他们赶走了。   云乘月笑眯眯地看着她:“双锦,多谢你。”   季双锦心情有点复杂,只说:“职责所在罢了。”   云乘月又问:“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三清阁还有这样的官员么?他们也是被太清令选召的?”   她说得和气, 脸上带笑,可季双锦却有种被讽刺了的不舒服感。她无法反驳, 因为她自己也暗暗想过这个问题。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含混一句,就要离开。   “等等。”云乘月说,目光看向旁边两人, “听说阿苏之前病了, 现在是好了?”   阿苏悄悄对她笑一下,却没说话。季双锦回头道:“不错,阿苏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和你说的不同。   云乘月听懂了,略挑了挑眉,又看向另一人:“乐公子看上去面色不佳,是也生病了?”   乐水正要说话,却止不住一阵咳嗽, 末了却还是笑道:“风寒罢了。”声音沙哑。   季双锦沉声道:“乐公子很快也会好起来的!”   说罢, 她率先离开。另两人都对云乘月点点头, 也一同离去。   云乘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在她身边, 庄清曦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还小声催促:“你好了没有?好了的话,我们就去找我娘。”   “走吧走吧。”   梅江宴随江而设,又向梅花林中蔓延。皇家和一等世家的位置在最北,人最少,但占了很大一块赏花地。接着是次一等的世家。依次按顺序排下来,最末是国子监的学生。   这是云乘月提前得到的消息。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国子监监生所在之处,可她四下张望,却觉得有点奇怪。   梅花林里散放了不少桌椅,都是用来铺陈纸张,供人赏玩字画的。又有投壶、羽毽一类游戏展开。还有人在斗字,有的是文斗,比拼相互对书文之道的理解,也有武斗的,都是小范围比谁的书文更厉害。   可无论云乘月走到哪里,那些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过来,却又不想让她发现,便都暗中窥视。一双双眼睛藏在飞落的梅花花瓣后,似乎都别有意味。   连庄清曦都发现了。她靠近云乘月,小心传音:[他们是不是都在注意你?]   [大概。]云乘月往前走,速度很快,[很多人应该是宫中禁卫,便衣在此。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   [修为不低,有第四境的水平。]   庄清曦惊讶:[京中世家,第四境水平的不多,我都认识啊。]   [那也许不是京城人士。]云乘月微微一笑,[说不准,都是来围剿我的呢?]   [……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我告诉过你了,这次梅江宴不太平。]云乘月瞥她一眼,[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庄清曦原本有些犹疑,这会儿立刻坚定,[我要找我娘。别管他们了,先找到我娘再说。]   她们的行动还算顺利。中途云乘月被拦下来几次,都是知道她盛名,来请教或者干脆来邀请比斗的。她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干脆拔腿就跑,惊得对方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   “你怎么就逃了?”庄清曦跟着她跑,脸颊微红,“好丢人。你推脱不掉,为何不答应比斗,漂漂亮亮赢下来?”   “你不着急找你娘了?”   “那我也不想丢脸……”   云乘月失笑:“那我也不想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精力。”   在梅花林中穿梭许久,她们才算到达一等世家汇聚之地。此处宽敞许多,还有些伶人奏乐演出,气氛一派悠然。   云乘月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庄清曦躲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张望,“是不是看见我大伯父了?可不能让他瞧见我。”   “有人跟上来了。”云乘月淡淡道。   “谁?”庄清曦立刻回头。   “那些禁卫,还有那些第四境修为的修士。”云乘月转过头,“暂时没事,继续走。”   很快,她们在一树繁盛梅花下,发现了庄怀星的身影。她今天没穿白衣,一身蓝金配色的华丽衣裙,发饰隆重,却是独自坐在树下,面前一张矮桌,上面摆了些没动的吃食,还有一壶散发着甜香的果酒。   她自斟自酌,侧脸像在发呆。   “……阿娘!”   庄清曦跳了出来,还不望左右看看,见附近没有庄家的人,才放心奔去。   “清曦?!”   庄怀星手里的酒杯几乎是掉落下来的。她震惊地看过来,本能想要起身,却按捺住了,只伸手一把抓住女儿。   “清曦,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会儿不该到安州了吗!”   庄怀星的面色很难看,死死抓住庄清曦,令后者低声呼痛。   “我,我担心娘……”庄清曦的喜色变成了畏惧,低声说。   “我有什么好担心,你这不听话的孩子!”庄怀星深吸一口气,很快稳住了情绪,“你是跟着……”   她看了过来。   云乘月走上前去:“庄道友。”她选择了这个称呼。   庄清曦暗暗投来不满的眼神,庄怀星本人却毫无反对之意。她的目光聚焦在云乘月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你和幼薇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她淡淡道,声音里那幽幽的愁怨又回来了,“云乘月,是吗?你愿意带着清曦这傻孩子来,想必是找我有事。坐吧。”   傻孩子庄清曦顿时有些愤愤不平,却没敢吭声,只用脑袋蹭了蹭母亲的肩,表示讨好。   “阿娘,太子殿下怎么没同你在一处?”   “打听皇家行踪,我不知你何时如此轻佻?宴会尚未开始,贵人自然不会露面。”庄怀星瞪了她一眼,还戳了她一下,到底舍不得下重手,又改成轻轻抚摸女儿的面颊。   云乘月在一旁坐下,望着这一幕。她目光逡巡,在庄怀星腰间发现了一枚金蝉,是用络子装着的。金蝉闪闪发光。   “还未恭喜庄道友修为进益。”云乘月语气平稳。   庄怀星看她一眼,又端正身姿,对她说:“云姑娘——我便这么叫你罢,有什么事,还请直说。是为了幼薇姐姐的事?”   “不。”云乘月道,“我是想请问庄道友,三十年前,死在庄府的奉剑女官——”   那一瞬间,庄怀星的瞳孔缩紧了。她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唯有眼神波动;她盯着云乘月,仿佛想要将她看穿。   “——果真是我母亲杀的吗?”云乘月觑着她的神色,问出了后半句。   庄怀星的眼神放松了。   “官府盖棺定论,云姑娘若有不同见解,不应该找我。”她语气沉稳,“依我之见,幼薇姐姐当年发下道心誓,言说女官绝不是自己所杀,说完便当场道心碎裂而死,要说不是她所为,还能有谁?”   云乘月若有所思。   “我觉得,”她说,“我母亲不是那种人。”   庄怀星眉眼微动:“哪种人?”   “为一把剑杀人的人。”   “那不是‘一把剑’,那是皇室秘宝、上古神剑太清剑。”庄怀星有些似笑非笑,“而且,云姑娘,恕我直言,你并不了解你的母亲。”   云乘月道:“那庄道友不妨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   庄怀星略移开了目光。正好风过,吹落梅花似雨又似雪;年年岁岁人不同,岁岁年年花常在,她记得那一年,也是在梅花盛开的时候……   “她是个天才。前后十年,都无人出其右的那种天才。”庄怀星面上起了笑意,好似透过时光看见了当年故人,许多曾经的情感都已释怀,只留下一点沧桑的感慨,“而且,她很骄纵,我觉得清曦和她很像。”   “……骄纵?”云乘月真的意外了。   “我和她很像?”庄清曦也瞪大了眼睛,吃惊极了。   云乘月看向她,目光定住。   庄清曦愣了一会儿,忽然柳眉倒竖:“你那嫌弃的目光是何意?”   “你看错了。”云乘月移开眼,语气平平,“我只是有些想象不出来。”   似乎从她们的反应中得到了乐趣,庄怀星真正笑起来。她这样一笑,眉宇间的愁怨就冲淡许多,气质陡然清新不少。   “她是个骄纵的大小姐。天赋过人,家世顶尖,人人宠爱,她自幼过得顺风顺水,天然就把自己当世界的中心。”她用很肯定的语气说,“我永远都记得,在我刚到府里时,迎面碰见她,我和她打招呼,她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视我如无物。”   庄清曦立即小声不平:“那她可真讨厌!”   庄怀星噗嗤笑了:“清曦,你也是这样的。你以为我没见过你如何对待表弟?”   “啊……”庄清曦讪讪,不说话了。   庄怀星像来了兴致,啜了一口果酒,又道:“我那时很渴望修炼,一度十分努力,想要学好剑法。我从早练到晚,可因为无人指点,基础又不好,进步很慢。而且我的院子很小,只能去外面一些练习,人人都看得到。”   “有一回,幼薇姐姐路过我那个偏僻的地方,撞见我练习。她停了下来,看了我一会儿。我当时不自在极了,战战兢兢,又很想表现好一些。最后,她走过来,对我说了一句话。”   庄清曦渐渐听入了神。她从没听母亲提起过这些。她下意识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天赋平平,毫无灵气,再如何练习都没用,反而污了别人的眼,还是早些放弃用剑吧’。”   庄怀星学着她的语气,甚至学了那个睥睨不屑的眼神,而后道:“我当时一路跑回去,哭了很久。”   “太……太可恨,太过分了。”庄清曦莫名感同身受,用同仇敌忾的目光看了云乘月一眼,强调说,“太过分了!”   云乘月眨眨眼:“我没这样说过你罢?”   “谁目中无人谁自己心里清楚。”庄清曦板着脸。   庄怀星又笑起来。   云乘月望着她:“可听庄道友的语气,倒似是并不讨厌她。”   “我曾经很讨厌。可是,那毕竟是太多年前的事了。”庄怀星收了笑,淡淡道,“她毕竟早就死了,我还活着。现在再想她,只觉得那是个幼稚的孩子。谁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云乘月想起了那道红色情感,叫【庄怀星的恨意】。她缓缓道:“这么说,庄道友也并不恨我母亲了?”   庄怀星语气还是很清淡:“她都那般下场了,实在没什么好恨的。”   云乘月又道:“可庄清曦告诉我,我娘这个虚假的血脉抢夺了你的人生,你当然是恨她的。”   “哦?哦……这孩子是这么说的。兴许也没错。”庄怀星一怔,目光有些复杂,模棱两可道,“不过都过去了。再说,她那人骄纵归骄纵,倒也没什么坏心眼,后来她和我道歉,还教我如何观想书文。不过天才的方法,常人学不会,所以她也没有教很久,就放弃了。”   【获得蓝色情感,庄怀星的怀念】   【如果不是今日叙旧,或许她自己都不会发现,往事历历在目,故人也堪怀念。谁不怀念故人故事?归根结底,那时她们都年轻】   【没什么用的情感,应用之后,可以作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云乘月收回注意力,微微一笑:“那就有些奇怪了。庄道友邀请我来梅江宴,应是为了见我一面,我还以为是因为庄道友恨我母亲,连带对我恨屋及乌,想要做点什么……可后来庄道友似乎又不执着于此,莫非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平和,却没有放过庄怀星脸上的丝毫变化。   庄怀星神情平稳:“云姑娘想多了。我只是想看看幼薇姐姐的孩子,也好奇你究竟如何天才。不过,我发现无需见面,就有诸多事迹佐证了云姑娘的才能,我便不在意了。”   “云姑娘还有别的事么?”   云乘月含笑道:“没有了,多谢庄道友解惑。”   庄怀星点点头,又按住女儿的肩:“那你们俩就去宴上玩罢,不必和我待在一起,省得寂寞无聊。”   云乘月一动不动:“我没什么玩耍的兴致,倒是庄道友这里风景不错,是个静坐赏花的好地方。”   庄怀星略略蹙眉,婉拒道:“我待会儿恐怕不方便。”   庄清曦倒是乖巧起来,问:“阿娘,是太子殿下要找你么?是的话,我就和云乘月离得远一些,不打扰你。”   庄怀星望着她,轻轻摸了摸她脸颊,怜爱道:“你这……贴心的傻孩子。”   “我哪里傻呀?阿娘又说我。”庄清曦爱娇道。   这时,云乘月站起身:“既然庄道友这么说了,我也不留在此处。不过,让庄清曦待在我身边,庄道友果然放心?”   庄怀星轻轻一推庄清曦:“你比你娘稳重许多,而天资更胜过她不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原来如此吗……   云乘月莫名叹了口气。   “庄道友如此信任我,我都有些惭愧了。好罢,庄清曦,你过来。”她招招手。后者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庄道友,告辞。”   “云姑娘,保重。清曦……你也保重。”   庄清曦忽然敏感地皱眉:“阿娘在说什么?一个宴会而已,怎么说得像是,像是生离死别?”   庄怀星一怔,微微笑开:“傻孩子,又说傻话。哪里来的生离死别?”   庄清曦迟疑地看着她娘,转过身,脚下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   “走罢。”庄怀星说。   庄清曦一步步走了。   云乘月却忽然回头:[庄道友,有个问题我还忘了问,当年那奉剑女官和你还有什么关系吗?]   是传音。   庄怀星的表情忽然凝固。但这只有很短的一个刹那。   她回视云乘月,什么都没说。   片刻后,云乘月回过头,大步走了。   她还拉起磨蹭的庄清曦,轻声说:“别看了,走吧。”   庄清曦轻轻“噢”了一声,露出迷茫之色,又犹豫片刻,终于是跟着走了。   【获得黄色情感,庄怀星的感激】   【她知道,原来你猜到了。你没有说出来,反而带走了她的女儿,她很感谢你】   【应用之后,可以略微提高肉身修复进度】   “云乘月,你说。”   走远之后,庄清曦莫名蹦出一句:“如果宋幼薇还活着,她们会不会早就和解了?”   云乘月说:“我不知道。”   “如果宋幼薇还活着……”庄清曦声音低下来,“我觉得,她肯定也会对你很好。可能比我阿娘待我差一些吧,但一定也待你很好。”   云乘月一怔:“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庄清曦垂着眼不肯看她:“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很少提你娘。”   云乘月说:“没办法,我根本不记得她。”   庄清曦还是垂着眼:“对不起。”   “咦?”云乘月奇怪起来,“你竟然会和我道歉?”   “因为……我今天才知道,原来阿娘并不太在意那段往事。”庄清曦脸上发烧,觉得头都抬不起来,“我,我还自作主张来找你麻烦……我一定给阿娘丢脸了。”   云乘月看她片刻,突然噗嗤一笑:“好啦,没关系,我不在意的,你也没真的给我添什么麻烦。”   “你……你果然看不起人。”庄清曦闷闷道。   “不,我只是忽然觉得,你也不无可爱之处嘛。”云乘月抬起头,望着天空,“我曾经,也有过这样可爱的妹妹,还有麻烦一些但也还是可爱的弟弟,后来……”   庄清曦抬起头。她看见云乘月的侧脸,精致立体、浓淡合宜,是那种看了之后会怀疑“这样的人难道还会有什么烦恼”的容貌。可现在,庄清曦却感觉,这个人虽然在笑,其实却是在难过。   “后来怎么啦?”她问。   “……后来,有的我再也见不到了,还有的,走了一条很偏的路,而且走了很远。”   云乘月侧头说,眼神认真:“所以,我只能去把那孩子拉回来,哪怕是以死赎罪,它也得给我滚回来。”   ……   有意或无意,给云乘月安排的座位恰恰就斜对着庄清曦。距离不算很近,但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身影。   对修士来说,这个距离不算什么。庄清曦也因此心满意足,安安稳稳坐了下来,还轻声同云乘月说这家是谁、那家是谁,又说些往昔的世家趣事,谈起过去她曾参与的梅江宴如何如何。   自然有人上鲜果、美酒、点心。至于烤肉等主菜,要等皇帝宣布宴饮开始后,才会现做。   云乘月一面和她低声交谈,一面不时瞥向不远处的主位。那里暂还空着,但已经拉上了帷幕,持刀戟的卫士森严排开,内里又有飞鱼卫守护。没见到薛暗。   她悄悄按住胸前挂的翡翠吊坠。   [薛无晦,我这边一切顺利。你那边如何了?]   ——[已经安排好。各关键处都安排了我们的人,需要用到的晶石数量也再次核验。没有问题。]   [那就辛苦你了。万事小心。]   ——[你才是,万事小心。]   通讯中断。   不多时,忽有乐声从上空传来。人们忽然肃静,而后纷纷起立,望向天空。   从那高大的天山山峰处,一队飞车悠然驶来。雪白的飞马神骏异常,两侧都伴着宫中伶人,作舞乐飞仙状,吹笛起舞,一派神仙风流。   ——“恭迎陛下!” 第214章 惊变   ◎庄怀星的故事◎   人们纷纷行礼。   宴会上的音乐也陡然一转, 成了雅乐正音,恭肃庄严。   片刻后,车队下降, 一团云雾兴起,罩住了天子所在。   接着, 云雾散去,天子已然高居御座之上。水镜朦胧,阻挡天颜;禁军分列,守卫左右。又有薄纱四面垂下, 围拢御座所在的高台。   一名着黑色飞鱼服、戴着面具的高大青年, 守在距离皇帝最近之处。他气质森然,双目无光, 好似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见之令人胆寒。   银白长发、手捧银镜的女性星官,站在和他相对的另一侧, 也像个冷漠木然的偶人。   “众卿不必多礼。梅江宴是与民同乐之盛事, 合该放松放松!”   皇帝那嘶哑的声音响起,摩擦着所有人的耳朵。但人们都像没意识到这声音有多难听,无一露出异色,反而愈发恭敬。   “陛下圣明!”   众人齐颂。   所有人里,只有云乘月好端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格外扎眼。她身边的庄清曦吓坏了,扯了她好几下, 都没能扯动, 只好自己完成行礼、颂圣的流程, 并且一直死死低着头, 生怕被谁认出自己。   皇帝的目光,确实地往这里看来了。但它一言不发,反而发出笑声。   “且饮酒!”   众人纷纷饮酒,也纷纷收回了或惊诧或深思的目光。   太子坐在皇帝下首,一身深紫华服。他容貌淡雅,作佛修打扮时清淡出尘,现在一派风流富贵样,却反而隐隐不搭,好似那富贵太沉,将他压住。   他自己浑然不觉,眉宇间只有意气风发。他左顾右盼,待瞧见庄怀星后,便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   众目睽睽下,庄怀星微微一笑,起身袅袅婷婷地过去了。她在太子身边坐下,为太子斟酒,眉目和顺,风姿楚楚,令太子笑容更盛。   宴会平稳推进。   先赏舞乐,再上筵席,筵席期间又伴随比斗、行酒令等游乐方式。气氛渐渐推向巅峰,人人面上都酡红,熏熏然。   只有意无意,所有游乐都避开了云乘月。她此处堪称寂静,只有梅花一视同仁,送来花雨解忧。   她安然坐着,不吃也不喝,眼睛一直看着上头,看着那面水镜。   庄清曦在她一旁,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去。她开始有些后悔,干什么非要跟着云乘月来了。   待吃喝得差不多,忽见宫人搬来一张大鼓,“隆隆”敲响。   “太子。”皇帝发声。   众人皆静。   太子面上掠过一丝兴奋,立即放下酒杯,也放开揽着美人的手,起身说道:“臣弟在!”   “宣布吧。”皇帝的黑影嘶声笑道。   在众人的疑惑中,太子大步走出,朗声道:“传——岁星之宴,执笔人之战,即刻开始!”   “云氏乘月守擂,众修士皆可来战!”   不及众人反应,便有早已等候好的宫人一个接一个大声传召。   ——传陛下谕旨……   ——岁星之宴……   ——执笔人之战……   少倾,梅花林中哗声大作,渐至整个梅江江畔都沸反盈天。   “什么?”   “现在?!”   “糟糕,我那兄长还在外游历,不曾归来!”   “我的姑姑也在闭关……”   有人慌张懊恼   。   “太好了,天助我也!我先来!”   “这正是天赐良机!”   也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季双锦等官员,则早已借好阵法,维持秩序不乱。她面对开始混乱的人群,腰间环首刀出鞘,沉着脸阻拦人群涌动,又趁机回头,想看看里面的情况,却只远远望见好友侧影。   她没有提前提醒乘月……   季双锦心中闪过一丝歉疚。   但是,她也不认为乘月会有事,顶多狼狈而归。这样也正好,让她认识到朝廷的力量、陛下的力量,早早醒悟,摆脱那邪祟的影响。   季双锦坚定起来。   “小姐……不,季大人。”阿苏在她身边,不安低语,“云小姐她,她会不会有事?属下看诸葛小姐没来,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自从知道陆莹是诸葛家血脉,阿苏就坚持称陆莹为“诸葛小姐”。   季双锦绷着脸:“无事。”   阿苏忧心忡忡,几次回头:“可……”   “阿苏,你该相信双锦的判断。”乐水在一旁拿刀鞘抵着人群,笑呵呵地插话,“况且,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你只管护好双锦,不就可以了?”   “乐公子说的是……”阿苏讷讷应道。   乐水笑着点头,正想夸她,却侧过头,又是一连串咳嗽。   季双锦蹙眉看去,传音道:[乐公子的症状似乎愈见严重,不如回去歇息?我们人手都够,不碍事的。]   “不必,不必……”   乐水摇头,咽下一丝铁锈味的唾沫,用力眨了眨眼,面上还是挂着笑。他望着季双锦,说:“我还是看着你,才能放心。”   季双锦沉默不语,别过目光。   ……   梅花林中。   【获得蓝色情感,徐素的窥探】   【获得蓝色情感,柳齐芳的敌意】   【获得蓝色情感……】   又是一连串情感收入。它凭一句话,就为她增添了无数进益,简直要让她不好意思了。如果它知道她收集力量的方式,不知道会不会气个倒仰?   云乘月低声对庄清曦说:“你离我远一点,往后退……对。”   然后她站起身,大大方方笑道:“好啊,这才对。搞什么舞乐宴饮?既然是修士,当然是斗法论道,才最有意思。”   在无数目光中,她走向前方,直到被卫兵交叉的刀斧“锵”一声拦下。她的目光掠过辰星——她神情冷漠,又掠过薛暗——他双目无光。   接着,她便回过身,背对他们,也背对台上的天子,面对众人,淡然道:“我就在这里,谁先来?”   众人见她神态笃定、姿态洒脱,又想起围绕她的诸多传闻,刚刚许多跃跃欲试的修士们,一时又有些迟疑。   一迟疑,就被人抢了先。   “——我先来。”   “……咦?”   “那是……”   “那不是……”   窃窃私语里,庄怀星袅袅站起,往前走来。待她停下,正好与太子距离不远,侧头就能看见他满脸惊讶。   “怀星?”太子吃惊极了,“你怎么……”   “殿下,您知道原因的。”庄怀星面对他,柔情款款,暗含幽怨。   太子恍然,有些感慨,又有些觉得荒谬的可笑:“为了幼薇?你,你真是还计较以前的事……你啊你,多大的人了,可真是孩子气,小心眼!”   “我从来便如此,您知道的。”庄怀星不仅不否认,还更显哀怨可怜,“您就让我试试吧。”   “你,就你这三脚猫的修为……”太子看了云乘月一眼,连连摇头。   庄怀星露出些许不服:“您忘了?我现在也是第四境中阶的修士了。”   “你那第四境修为……”   太子一脸的“我还不知道你”。可面对美人的恳求,又有周围人的目光,他不好说太多,回头看一眼皇兄,见他没反对,就只好点头:“好吧好吧,你实在要上,就去!等会儿吃了苦头,可别怪孤没提醒你!”   庄怀星立即感激一笑:“多谢殿下!那……为了让我赢得这一场斗法,殿下能否赐我一样法宝,好让我多些赢面?”   这是明晃晃的讨要偏袒,作弊吧?   太子从周围人的目光里读懂了这一句。他面上有点挂不住,神情就阴沉下来。男人嘛,总是怕没面子的,谁落了他的面子,他就看谁不顺眼。   但看看庄怀星的打扮,美丽精致,唯独不适合打斗,也没有一样适合斗法的兵器。太子就又心软:唉,她必定也是临时起意,若要她就这般上去,岂不是白白吃苦?女人嘛,就是这样情绪反复,且这也是趣味所在。若他不多迁就一些,她可怎么办?   太子想了想,便取下腰间佩剑,递过去:“多余的法宝也无,就孤的佩剑,你拿去用罢!”   他的佩剑也是名兵,剑身蕴藏了一枚很强大的书文,是双字书文,名为“蚀骨”,一旦被它刺中,“蚀骨”就会发动,令敌人血流不止、骨肉腐烂,当场失去行动能力,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告诉过她这一点,现在将剑给她,也是希望她好好使用。   庄怀星望着他,眼里写满了仰慕和深情,再盈盈下拜:“多谢殿下……!”   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经过的时间又像是这样漫长。   漫长到太子久久没有回神。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正在倒下?他看见梅花花瓣飞舞,看见蓝天上涂抹着金光。   他缓缓低头,看见属于他的利剑,没入了他的胸口。   他再抬头。顺着剑身,是握着剑柄的手。那是庄怀星的手。他再抬头,看见她的脸。那张脸——   再也没有柔情似水,再没有楚楚可怜。   也再没有那份幽怨的、雾中白花般朦胧的情调了。   那张纤细柔美的面容,此时狠狠扭曲,化为一个愤怒的、写满憎恶的表情。它让这个女人一瞬间变得那么丑,丑得让他心惊,也让他回神!   “护驾——”   他大声喊。   可是余光里,他看见那些手执刀斧的禁军已经先一步倒在地上。云乘月提着剑,站在不远处,衣摆飘扬如梅花。   四周尖叫。打斗。混乱。有人想护驾,有人在阻止。但这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不,也许只是因为,他现在对时间的感知出了问题,其实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一瞬而已。   太子茫然地倒在地上。   他佩剑里藏有一枚“蚀骨”书文,他想,一旦发动,敌人就会动弹不得。就如他现在。   “为……”   庄怀星没有放过他。她不是那种一击过后就不再动手的蠢人,她整个人扑上来,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死死睁着发红的眼睛,手里的剑拔出再下刺,不断重复,仿佛要将毕生的力量全部都用在这件事上,哪怕再多刺一下,多刺一下……!   “——看着我!”   她咆哮着,不似人声。   “北溟,看着我,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在庄家,你曾经杀了一个奉剑女官!”   庄怀星再次拔出剑,将之高高举起。剑上没有血,一滴也没有。她怔怔望着,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情。   看见这一幕,北溟笑了。继而,他哈哈大笑。   “愚蠢的女人……”   “闭嘴!”   庄怀星眼神一厉,满面杀机。她不再疑惑,更不再怔怔,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将剑整个横了过来,对准太子的脖颈——   用力切下!   ——割下了他的头颅。   太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死死瞪着这个女人,然后他眼珠往下转,看见自己脖颈的横截面,还有胸膛一片狼藉的身躯。   庄怀星提着他的头颅,提在自己面前,也死死盯着他。她面上出现了一丝怪异的笑容。她的女儿在不远处尖声哭喊,可她置若罔闻;这一刻,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世界,忘记了其他所有人。   “太子殿下,告诉我。”   她喁喁如情人私语,眼神却狰狞似鬼。   “告诉我——你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太子的头颅,呆呆地望着她,眼珠颤动。因为过于震惊和难以相信,他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何人能被刺而不流血,何人能被割下首级而不死?他可不是传说中的飞仙。   渐渐地,北溟的眼神变得怪异。   “啊,你说那个女人……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好似冷静下来。   庄怀星忽然微笑起来。她举起剑,剑尖朝前,用力戳进太子的一只眼睛,并缓缓搅动。见太子没有反映,她又拔出剑,将之戳进他的眉心。   这回,太子额头忽然青筋暴起,嘴里发出痛苦的喊叫。   庄怀星满意了。她拎着一颗头颅,拿剑把它刺个对穿,脸上还浮起缥缈的笑容。   “那个人……”   她笑着,轻声说:“是我娘。”   那个人不是亲生的母亲,是养母。但是,是她娘。   三十年前……不,四十年前,庄怀星八岁。   她不是什么“庄家的小姐”,甚至不是“寄居庄家的同族小姐”,而只是住在城西贫民区的一个孩子。那时她也姓庄,但这个姓氏毫无意义。庄家是千年大族,族人据说数十万,富贵的只有那么一小撮。   她的母亲早早去世了,留下她和她的父亲。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妻子,生了儿子,于是庄怀星沦为了家里的奴隶。虽然才八岁,但什么都得做。   那次她烧了一壶水。父母要给弟弟洗澡,让她准备洗澡水。   水太满了,太沉了,她将水壶从灶台拿下,吃力地拎着,往回走,却不小心摔了一跤。水壶跌碎,滚烫的开水淋了她半个身体,痛得她嚎啕大哭。   父母大为生气,因为她打碎了珍贵的厨具,浪费了很多干净的水,耽误了弟弟洗澡。他们骂她蠢货、赔钱货,将她扔在天寒地冻的门外,让她“好好反思一下”。   她气息奄奄地伏在门外,偷听到屋内的父母说,她被开水淋了、毁容了,就是“不值钱了”,今后嫁不出去,换不来彩礼,是个累赘。   “不如死了。”   他们谈论她的口气,甚至不如谈论隔壁的狗。   她本该死在那个冰冷的夜晚。   但是,养母救了她。   养母深夜喝了酒出来,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走错了路,才拐到了西边。庄怀星一直不知道,那天养母是怎么注意到她的?她身上落了雪,紧紧缩在一小团干草旁,意识已经浑浑噩噩,发不出半点声音。有好几个人路过,只将她当成一团冻死的小动物——不,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养母就是注意到了她。   “怪了,怪了……喝醉了酒,能出现这种幻觉?我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孩子?”   养母双手把她举起来,举到半空,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惊呼道:“哎呀,真是个孩子!”   养母带走了她,把她安置在了一处宅子里,又请人给她看病,抓药、喂药。   等她终于清醒过来,看清养母的容貌时,养母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醒过来了!大夫说了,醒了就活了。我真担心,要是捡个孩子回来,竟然没能养活,可不是折损气运么?”   庄怀星想给她磕头,但她拒绝了。   “我是宫中的奉剑女官,一生不能婚嫁,也不能生育。我看你可爱,想要收你做女儿,你愿不愿意?”   她连一瞬间都没有犹豫。   就这样,她在宅子里住了下来。养母还让人治好了她身上的烫伤、冻伤,还有以前挨打留下的种种旧伤。她还买了许多玩具,又教她认字、画画。   “怀星画画很有天赋,是个可造之材。”养母笑着夸奖她。   庄怀星就更努力地学起了画画。不过,她在念书上面没什么天赋,进度很慢。   “哎,这样的话,说不定以后修炼……”养母有些伤脑筋,可转眼又笑着来亲亲她,“也无事,我们怀星做个快乐的人就好。”   养母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温柔娴雅,有礼有节,可唯独有个毛病:喜欢喝酒。宫中禁止女官饮酒,她有时馋了,就会深夜偷偷去喝酒,喝个酩酊大醉,回屋子睡一觉,再若无其事地去当值。   她会劝养母:“阿娘,若是被发现,岂不是……”   养母唯独在喝酒这件事上异常固执:“不会被发现的。怀星,你莫杞人忧天!”   日子一天天地经过,似乎也确实无事。   只是,庄怀星不怎么敢出门。她很怕被父亲和继母发现,那他们必定要将她索回去,继续当奴隶使唤。她也怕他们去报官,说养母拐卖儿童——不是没有这样的事的!她绝不能影响到养母的仕途。   但是,她还是被发现了。   养母因公出差,一个多月不回来,庄怀星必须自己做饭,照顾自己。米是够的,调料也够,院子里还种着小菜,她本不必出门。可是……那一天,她真的太想吃肉了。   好久没吃肉了,还是去买一块吧?就一块。养母走之前留下了足够的银钱,也是说过,可以想吃什么就去买的。   一次,就这一次。她拿上钱,小心地出了门。   但,就是在这次买肉的时候,她在肉铺前被继母撞见,认了出来。继母揪着她的耳朵,将她拖了回去。   好一顿毒打。   他们逼问她,想要弄清楚她这两年都去了哪里,更迫切地想知道她这一身质地精良的衣服从哪里来,这白白胖胖的样子是吃了谁家的米,又有多少银钱可掏。   她咬着牙,一个字没说。   他们非常生气,但并不舍得将她打死,就把她关起来,扒了她的衣服拿去卖。接着,他们带着钱回来,乐呵呵地抱上弟弟,出门去吃饭。   她瑟缩着,一会儿恨他们,一会儿又恨自己——怎么就这样不小心!万一耽误了阿娘该怎么办!   但是,父亲、继母和弟弟,再也没有回来。   等来等去,等来了庄家的人。她从没见过那样华美的衣衫、饰物,简直像天人下凡,连养母也没有穿戴过那般华丽。即便后来,庄怀星知道那不过是庄家的一个大丫鬟,她也牢牢记住了当时的惊讶和畏惧。   他们说,她弟弟被纵马的世家子踢死了,她父母抱着孩子尸体哭嚎时,那嚣张的世家子又用鞭子把他们二人打死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打听打听打杀的人是谁!便是庄家的远方亲戚破落户,也不是那等三流世家动得的!”   大丫鬟骂了一通,又嫌弃地看看她,道:“夫人仁慈,说念在同宗的份上,接小姐你回府上养着呢!”   她是不想去的。她只觉又惊又喜,乃至感激起那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她只想快快奔回她和养母的家,等养母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但是,她没能反抗庄家的意志。没人会在乎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想。   他们将她带到了庄家。那是怎样华丽又怎样庞大的屋宅,一个孩子拼命地跑,跑上一天,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该怎样告诉养母自己的下落?养母回家后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急得发疯?还是说,养母会以为是她自己逃了,觉得她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下决心忘掉她?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人伤心。   在庄家自然是锦衣玉食,就算是被仆人嘲笑、瞧不起的“破落户的小姐”,她也过得比以前任何一天都富裕。   可是,她无时不刻地不盼着出去,盼着再见养母,盼着回到那座温馨的、小小的宅院。   无能为力。   但养母比她有办法。   过了小半年,养母竟然想了法子,上庄家来拜访,并且找到机会,悄悄和她见了一面。   庄怀星高兴坏了,扑到养母怀里,哭着诉说自己的经历,等说完了,她还是哭个不停。   “阿娘,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她搂着养母的脖子,哭道。   养母也含着泪,一脸不舍,却是摇头:“现在你是正经的庄家小姐,却是不能够和我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走了。”   “我……我不!我不!阿娘是阿娘,阿娘不是无缘无故的人!”   养母哄她,抱她,亲亲她的额头。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最后也消停了,只是含泪拉着养母的手,问她什么时候能再来。   “我尽量,我一定尽量……怀星,好孩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养母本来是忍着的,最后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流泪,“好孩子,你就是娘的骨肉啊!”   虽然不能时时见面,可日子终究有了盼头,庄怀星渐渐也就定下心来,在庄家过日子。她并不喜欢这里,虽然吃得好穿得好,可几乎没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关心她,反而总有人嘲笑她、讽刺她。   不过没关系。她打听过了,庄家只是打算抚养她到成年,也就是十八岁。她只需忍耐八年,就能出府和养母团聚。   又过几年,京里沸沸扬扬地搞起了什么“太清剑择主”一事。庄怀星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那事和自己有关,让她高兴的只有一件事:养母作为奉剑女官,竟然能够在庄家住下!   这一住,就是一年。   那是庄怀星在庄家过得最快乐的一年。她跑得勤,每天都能见到养母。   有一天,养母忽然说:“怀星,我来府里虽是为了你,却也是职责所在。依你来看,府中的幼薇小姐,配不配得上太清剑?”   她正依在养母身边看画册,闻言迟疑:“大家都说,幼薇姐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那……”   “你觉得如何?我听说她欺负过你。”   “是有一些——不过,她也不是个坏人。”她听明白了,有些害羞地扑进养母怀里,“阿娘可不能因为我因私废公……只要阿娘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的。”   不久之后,“幼薇不是庄家血脉,真正的血脉是她庄怀星”这件事突然炸出来,人们都很吃惊,她也很吃惊。她一点都不高兴,反而立刻忧心忡忡:如果她是什么真正的庄家小姐,是不是成年后也不能跟养母走了?一想到余生都要在这冷冰冰的、讨人厌的大宅子里度过,她觉得天空都灰暗了。   幸好,庄家吃惊过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从家主到兄弟姐妹,人人都喜欢、崇拜幼薇,就算不是真正的血脉又如何?幼薇的天资和容貌,照样将庄怀星比成了小可怜。   庄怀星唯一迎来的变化,就是搬去了更漂亮、更宽敞的院子,吃穿也更好,还要改口一些称呼。   既然还是不看重她,就说明她还有离开的机会。庄怀星大大松了一口气,悄悄去找养母,好好诉说了一番自己的曲折心路。养母边听边笑,笑得开心极了、好看极了,像她姐姐,而不像母亲。   “我们怀星是惦记阿娘的好孩子呢!”她慈爱地捧着她的脸,点点她的鼻尖,“那阿娘就等着你成年出府,和阿娘团聚了。”   再过一段时间,养母宣布,说幼薇姐姐并不是太清剑的主人,她也要回宫去了。   人人都很吃惊,甚至怀疑,这是庄怀星唆使女官,才害得幼薇小姐错过太清剑。   怎么不是呢?她去女官的院子去得那样勤,神情那样亲热,总是比骄傲的幼薇小姐更能蛊惑女官的心的。府里的下人们就嚼舌根,骂她没有自知之明、总往奉剑女官跟前献殷勤,妄想和幼薇争夺太清剑。   连那位庄不度小少爷,她血缘上的亲兄弟,都跑来警告她,让她“不要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唉,他们想得实在太多了。   庄怀星就从来不想那么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得起什么,所以眼里心里只有那一点点,得到了就很满足。   她只要和养母在一起,就够了。   但是……   养母死了。 第215章 布局   ◎交锋◎   “我一直以为, 阿娘真是幼薇姐姐杀的。虽然不无疑虑,可道心誓不会出错啊——对吧,北溟, 道心誓是不会出错的。”   “除非,杀人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那天你喝醉了, 我照顾你的时候,你和我炫耀。你知道你炫耀的什么吗?你炫耀说,你有个好皇兄,做了什么都给你善后, 譬如当年你喝醉了, 在外头奸淫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官,事后又惊又悔, 便是你皇兄给你善后。”   “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嗯?我可是好好记着的。你说——”   “‘虽然对不起幼薇,可这也是没办法!再说, 梅花簪也到时间该收回来了。’”   太子在痛苦中抽搐, 断断续续道:“这也,不能说明,是我……”   “——北溟,你是不是当世人都是蠢货,只有你和你的皇兄是聪明人!”   轻声细语的庄怀星,忽然狰狞着脸,再次咆哮起来。她手里也更加用力,一次次地搅动剑, 也搅动太子的大脑。那颗头颅已经惨不忍睹。   “你这个东西——你这个不是人的什么东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站起, 同时用力将头颅摔在地上, 一剑劈下!   头颅像个脆皮西瓜, 倏然四分五裂。   太子再也不说话,也不动了。   庄怀星站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她依然死死瞪着地上那颗头颅,又去看那具了无生气的身躯,似乎不敢相信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盯着太子的伤口。那不是正常人的血肉,而是金属的骨架,还有白色的黏胶,还有一些什么她不认识的奇怪的材料。   “他……死了吗?”她喃喃道,“不,他是人吗?”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接着,她身体忽然使劲抽搐一下,从七窍流出血来。   “阿娘……阿娘!阿娘!!”   庄清曦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她像也经历了一些战斗,披头散发,身上还带了伤,颤抖着过来接住她。   望着这个女儿,庄怀星心中升起无限歉疚。刚才,她根本没注意女儿那边发生了什么。   “清曦……”   “阿娘不要说话,吃药……吃药!”   庄怀星竭力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女儿满是尘土和泪水的脸。这张脸……啊,和她并不像,而是像她爹。这孩子的性格也和她不相似。   但是,这是她的女儿。   “对不起……清曦。”她的气息快速微弱,“我已经没救了……”   她爆发出的力量,不光来自太清令的赠与,也来自她服下的秘药。她隐隐猜到了太清令所需要的的“代价”,但是没关系,她做好了支付的准备。   “阿娘,不要!不要!”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阿娘是,阿娘就是!阿娘是天下最好的母亲!”庄清曦嚎啕大哭,“求求谁来救救我娘吧!求求你们了……”   庄怀星笑。   “清曦,傻孩子,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这么多年,我把往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你,也……也没有全心全意地教导你……”   她的手要滑落了。庄清曦弯下腰,牢牢将母亲的手贴在脸边。她的眼泪不停滴下。   “阿娘,我不怪你的。”她哽咽道,“阿娘,阿娘也念着自己的阿娘啊……我明白的,我明白的。阿娘,你好起来,你要好起来,好不好?”   念着自己的阿娘……   庄怀星失神地看着她。   “清曦……”   “我在,我在!”   “这么多年来……我确实,一直都恨自己天资平平……我曾经以为,如果有足够的天赋、力量,我就能阻止当年的惨剧……”   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了。   “但是,直到最近……幼薇姐姐的事才让我明白,哪怕天才如她,也无法阻止自己的悲剧……”   “身为人类,我们能够把握的命运,只有一点点,多么可怜的一点点……”   “可清曦,不要放弃。”   “你看我……看看我,我这个一直被人说天资平平、运气也不好的女人,被蒙蔽了这么久的女人……一旦下定决心,一旦拼尽全力,也终于做到了想做的事。即便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所以,清曦,永远不要放弃……”   她的眼睛渐渐合上。   “阿娘,求求你,求求你再坚持下去,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   庄怀星却几乎听不见了。她望着上方,视线越过那纷纷的花雨,越过那云,越过那天空,一直往上,飞过了时间和空间,飞到了很多年前。她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看见了年轻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养母,看见了那个改变一切的雪夜……   她脑海中升起一个念头,一个埋藏多年的念头。   ——如果那一天……没有嘴馋出去买肉,就好了。   ——阿娘,对不起……   庄怀星的目光凝住,彻底不动了。   片刻后,庄清曦放声大哭。   ……   当庄怀星在为了往事而拼命时,云乘月已经击倒了所有护卫,踏上了通往御座的台阶。   “辰星,拦住她!”   报幕背后,天子暴怒呵斥。   “放肆——退下!”   辰星站在她面前。   她五指张开,按在镜面上;银镜烁烁,出现一个“禁”字。   与此同时,云乘月身下也浮现一个大字——禁。   两枚文字同时震颤,如同共鸣。道道光柱升起,将她禁锢其中。   “再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辰星警告道。她银白的长发在四周飞舞,她额头上也显露出一枚文字。   那是一枚“镜”字。   “无须攻击我,那是徒劳。”辰星冷冷道,“在‘镜’字面前,一切攻击都会被反弹回去。”   “镜?它是这么告诉你的?”云乘月往前走了两步,在堪堪要碰到光柱时停下,“你有没有看见我送来的画册?”   “没有。”辰星面无表情。   云乘月说:“你看见了。”   “闭嘴。”   辰星出现怒容。她比了个手势,令光柱从两侧合拢:“你越界了!”   云乘月叹了口气,伸手探入怀中:“既然如此……”   “动手——!”   她扬声道,同时扬起手——一支梅花簪出现在她指间,转瞬化为长剑。其通体银白,如一段流动月色,正与太清剑一模一样。   辰星忽然色变。   她想要转身,可为时已晚!   当太清剑接触到光柱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光柱如冰消雪融,纷纷被剑光吸收,毫无抵抗之力。   轰——!   而这一声,则是大修士的法器相撞之声。   待烟尘散去,薛暗的长刀已然抵在辰星的镜面之上;辰星长发怒飞,想要绕到后面刺穿薛暗,却被一枚古朴的玉璧阻挡。   “薛暗,你竟敢——!”   水镜背后传出暴怒的是喑哑之声。   辰星死死盯着薛暗。半晌,她唇角留下鲜血。那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银白的液体,好似水银。   黑色雾气簇拥着薛暗,好似来自深渊。而他本人双手握刀,面具跌落,露出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和一张同样冷漠,却多了生气的面容。   “为什么?”辰星盯着他,目光一瞬迷惘,“我以为你是最不会背叛的那一个,为什么?”   薛暗没有答话。他们的力量相互角斗,僵持不下。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也许因为,无论陛下再怎么不把我当个人,也总有人把我当人看。”   “若只我一人,为陛下粉身碎骨又何妨?”   “但那些把我当人看的人……他们不该死。”   更远一些的地方,飞鱼卫隔绝了这片战场。场上禁军已经被云乘月瞬间击倒,太子身死,最强悍的辰星被薛暗绊住,而三清阁的官员?一群二愣子,根本不是飞鱼卫的对手。   至于各世家、各官员,都忙于自保,无暇他顾。庄家家主在躲避混乱之余,还抽空指着庄怀星的尸体大骂,并吩咐说不许去管哭泣的庄清曦。   至于更远处的军队,一则来不及反应,根本不知道这里出了事,二则……   ——[云乘月!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住了星祠,还有各地据点,如粮仓等。“封锁装置”也已经安装完毕。你那里如何?]   [目前一切顺利。]   再没有任何阻力,云乘月走上台阶。   她迈过最后一阶,撩开薄薄纱帘,看向那面水镜。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她平静道,“你究竟是谁?”   黑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云乘月眯了眯眼,将太清剑指向它:“我就不客气了。”   一剑挥出!   咔嚓——   水镜碎裂。   是不是太容易了一些?   水镜裂开后,华丽的座椅露了出来。一个穿着帝王衣冠的人,垂头坐在上面。这是一名陌生的男性,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   在他背后,一丝纤细的发丝延伸出去,一直蔓延到——   云乘月猛一转身,横剑身前,挡住了攻击。   那颗头颅一击不中,后撤到半空。他容貌破碎,赫然是碎块拼凑而出,扭曲可怖,却还能辨认出——那是太子北溟的头颅!   他没死!   他披头散发,而其中一根发丝不断延长,便是到了御座上的人后。现在,发丝收回,御座上那人便噗通栽倒,原来不过是一具穿着帝王衣冠的尸体。   此时,那颗属于北溟的头颅,发出了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是皇兄技高一筹……!”   “云乘月,你想提前发动攻击,以为皇兄料不到吗?!”   云乘月盯着他,在回忆里搜寻了一下那个名字:“庄……莘?”   太子声音一顿,声音变得有点奇怪:“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云乘月皱眉:“这么说,果然是庄梦柳?”   “除了阿兄,还有何人!”北溟洋洋得意,又阴恻恻道,“云乘月,你要记住,现在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贸然袭击的过错——”   此时,一阵尖叫爆发出来。   那不是一两百人能发出的尖叫,而是四面八方的无数人,看到什么惊恐的景象后,齐刷刷发出的喊叫。   白玉京有,白玉京外亦有。   一时间,梅花林中所有人都被震慑在原地,迷惑地看向四周,很快又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   白玉京中,升起了一道巨大的黑烟。那黑烟沉沉如死,其中翻飞着血红色彩,间或化为骷髅面容,令人毛骨悚然。   黑烟如有生命,腾在半空后,化为某个形状,好像一头巨大的怪兽。   它昂头怒飞,紧接着,它口部大张,朝向城中人群——冲了过去!   尖叫和哭声震天!   北溟又大笑:“看啊,看!可不是只有人类才能形成死灵,那就是——神鬼的死灵!”   不光是白玉京,若极目远眺,便能隐隐看见天边也有同样的黑影。它们出现在四面八方,简直令人怀疑,是否天下各地都布满了这样的东西。   天空阴沉下来。   黑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聚集,伴随雷鸣滚滚。从雷鸣中,传出一道声音。   “传圣旨——”   这个声音在十三州同时炸开,好似有一名伟岸的神人高居云端,看见人世间的这一切,于是发出了指令。   “岁星星祠为死灵感染,方有这场祸事!”   “众生若想活命,当速速和朝廷一起——”   “前往明光书院!”   “毁坏岁星星祠!”   “屠灭死灵同党!”   远远的,军营方向忽然响起震天口号。   “前往明光书院!毁坏岁星星祠!屠灭死灵同党!”   “前往明光书院!毁坏岁星星祠!屠灭死灵同党!”   云乘月往前迈了一步。才一步,北溟的头颅就飞快挡在她面前,张开黑色的长发,迅速在四周结成一个发茧,将自己和云乘月同时困在其中。   “蚀骨”二字,倏然高悬亮起,如一只森绿的硕大眼珠!   原来,太子虽然中了“蚀骨”书文,一时动弹不得,可他终究才是佩剑主人,对“蚀骨”非常熟悉。且庄怀星一死,“蚀骨”也无人控制,他很快就重新掌控了这枚书文,恢复部分力量。   他厉声道:“休想前进——辰星!!”   那边的辰星忽然一震!   她不顾薛暗的长刀,忽然奋力倒飞出去,为此不惜受了薛暗重重一击——那枚古朴的玉璧追击出去,正好击在她心口,击得她大口吐出银色血液。   但是,辰星没有呼一声痛。   她神情更凛然,更凝重,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往紫色转化,其中像有电光亮起。   噼啪——   是真的有电光在她周身跳跃。   她银白的长发往四周飞起,好似一只竭力张开的手掌;发丝如有生命,不断延长,顷刻间遍布天地,每一根都刺向了——   一名三清阁的官员!   不,不止,还有忙着自保的世家成员,不少也被头发刺入眉心。   一瞬间,他们口中发出凄厉异常的嚎叫,声音尖锐刺耳,震得旁人不由后退几步。他们眼珠疯狂颤动,最后往上彻底翻过去,露出两只血淋淋的眼球。   很快,他们的嚎叫停止了。   每一个被头发刺中的人,脖子“咔咔”扭动两下,面部最终停留在一种面无表情的状态。他们的嘴都略略张开,鼻翼也微微张开,连脸颊肌肉固定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呈现出一种整齐划一的僵硬。   像一群傀儡。   他们眉心的银色发丝已经消失,如同化开;一枚半透明的“镜”字,浮现在额心。   辰星的头发变短了,变成了及肩碎发,这令她看上去很瘦小,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这个“孩子”却带着一种森冷的神态。   她抬起手,指向天空,冷冷道:“进攻。”   一个刹那;沉默,近乎窒息。   继而,无数非人的咆哮爆发出来!   那些古怪的傀儡往四面八方扑去!他们见人就攻击,根本不分敌我、亲疏——不,他们根本已经没有这个概念,只是疯狂地攻击所有非傀儡的人。   “怎么回事?!”   “我儿,我儿——!!”   “爹——!”   “娘!”   一时间,喊杀声与哭叫声交织如海。   而梅花,还在纷纷地落。轻柔的微风还阵阵吹拂,乃至形成香雪海的奇景,就如此时酒酣耳热,宴饮在舞乐中来到了最欢乐的时刻——   “……将军!!”   面对这等诡异的惨剧,飞鱼卫们高声呼喝,不乏惊恐;他们结成人墙,步步后退,手里的刀一致对外。   薛暗顾不得辰星,急急奔去,沉声道:“结阵后退,来我这里!”   他周身黑雾大盛,化为一张庞大的黑伞,又似一团壮观的云雾,飘飞半空,极力去庇佑飞鱼卫。说来也怪,那些傀儡似乎确实忌惮、畏惧他的力量,瑟缩不愿上前,于是转而攻击黑云之外的人们。   有世家官吏发现这一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拼命往这头挤,借这黑云庇佑,保住自己的小命。   薛暗发现了这一点。他对这些官员素来没什么好感,这其中更不乏曾讽刺、弹劾他的人,可现在他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只是尽量张开黑云,努力护住多一个人。   因此,他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回头,看一眼那漆黑的发茧,面上浮出忧虑之色。   而云乘月——   漆黑的头发将她围得密不透风,从中又渗出酸臭刺鼻的液体。这液体是“蚀骨”书文的一部分,一旦沾上就是血肉破败的下场。   北溟的头颅,与她同处黑暗。只微微天光挤进来,幽暗地照着那张破碎的脸。   他还在得意:“云乘月,果真是你又如何?但凡你敢往前走一步,就……”   “就,如何?”   云乘月往前走。她踩过那些酸臭的液体,一步,再一步。   在北溟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北溟的头。在他还在得意之时,她手掌按在他那张忽然震惊的脸上。她五指扣拢,将这颗头硬生生往自己这边扯过来。   发茧忽然震动。   “你!?为什么……!”   “庄莘,告诉我,皇帝去哪里了?”   她单手用力,将北溟的脸抓得变形。后者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仔细一听,竟然还是在努力发出笑声。   “云……你真的……想不到?皇兄当然是在……”   “……岁星星祠啊!”   北溟在她的指缝里艰难睁眼,射出来的目光却有种狂热。   “七月半,至阴,鬼门开,祭祖祭天……但是,如果有岁星星祠,那随时都能……”   “因为岁星星祠中……就藏着……”   “至阴之门!”   云乘月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你们得不到岁星星祠。”   [薛无晦,你听得见吗?你那边情况如何?]   没有回答。她微微蹙眉。   [薛无晦?]   [薛无晦?]   北溟似乎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嘴里拧出阴沉的笑声。   “云乘月,你以为……我们真的不知道吗?”   “这一次,他还是必死无疑……”   “薛烛——必死无疑!”   ——人皇,薛氏,名烛,字无晦。   “不许……”   一道光芒,在云乘月额心亮起。   “直呼他的名字。”   “生”字浮现。   灵气弥漫,光芒大亮。在这光里,发茧迅速委顿,像死去的植物。   北溟的头颅也发出痛呼。   他眼中浮现怨毒之色,挣扎道:“你便是杀了我又如何?我不会死!皇兄不会让我死!只有薛烛,只有薛烛——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   ……   滴答、滴答……   粘稠的血液,滴在她脸上。   还有她自己的血,从额头不断往下流。   四周嘈杂凄厉的声音像是很近,却又像很远。   季双锦呆呆地睁着眼。   她躺倒在地,身上压着一个人。是乐水。她是被他扑倒的。   “双锦……”   他满脸是血,撑在她身上,还在竭力对她微笑。他手里攥着一把小刀,刚才他就是用这把小刀突然攻击她,将她按在地上,刀尖刺入了她的额心。   那一瞬间,她头疼得要炸开,正想拼死反抗,却听“啪”一声,小刀竟然从她脑袋里挑出来了什么东西,用力甩在地上。   那是一只银白色的透明的软体生物,长着许多细长的触角,刚落到地上时还在扭动,很快就不动了,化为一滩液体。   乐水自己眉心的小洞,也是他自己制造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季双锦的声音在发抖。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突然下降,回到了第二境后阶。在习惯了当一个第四境修士之后,突然变回第二境修士,她能异常深刻地感觉到肢体的沉重、神识的迟缓。   她的牙齿在打战:“这究竟……”   乐水用带血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满脸的血让他显得狰狞,唯有眼神温柔。   “对不起,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所有我剩下的修为,全部……”   灵力涌入她的经脉,厚重又柔和。   “乐公子……”她突然反应过来,惶急地揪住他的衣襟,“不不不,你要做什么?你也要自保,不可以……?!”   刀尖,突兀地出现在她鼻尖。那是贯穿乐水胸膛的刀尖。   乐水猛地颤抖了一下,双目迅速失去光彩。他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只最后喃喃了两个字,听上去像是她的名字。   随后他无力倒下,重重压在她身上。   季双锦眼前出现了凶手的模样。那是一名身穿暗绿官袍的女修,她有一双修长的、浓密的长眉,英姿飒爽,如此熟悉——除了那双血淋淋的可怖的眼睛。   “阿苏……?”   女修一刀劈下,将乐水的身躯斩为两截!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刀停住了。   女修的身躯剧烈颤抖,面上出现了痛苦挣扎的表情。   “小姐,快跑……”   “快跑……!”   季双锦一个激灵,猛然翻身跳起,提起刀就往一个方向冲去。四周地狱般的场景让她头皮发麻,却又隐隐觉得熟悉,她在哪里看过?想起来了,当初在鲤江水府的环境里,她见过千年前人鬼搏杀的战场,就是这样!   原来……乘月终究是对的!   “乘月……乘月!”   她用尽全部力气,悲哀又惊恐地喊出来。   “救救他们……救救他们!乘月!”   用你的生机书文救救阿苏,救救乐公子……求求你了! 第216章 岁星星祠之战   ◎薛无晦vs.幕后之人◎   明光书院, 岁星星祠。   “夫子……山门快被冲破了!”   不止一个老师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并焦急地汇报。听了之后,张夫子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王夫子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都按照计划,守好自己的岗位!”老人站在山门前, 身后是无数师生。他手持一柄偃月刀,雪白须眉随风而动。   “若是敌人攻破防线,老夫便第一个迎敌!老夫不死,谁也休想动书院一分一毫!”   师生原本人心惶惶, 见了那苍老却高大的背影, 渐渐又安定下来。   “王夫子在,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没错, 这段时间谁在救人,谁在害人,别人不清楚, 难道我们也不清楚?”   “我们行事坦荡, 对得起苍天,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战便战!”   每一个人腰间,都挂着一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他们沉下心神,拿好武器,纷纷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王夫子没有回头,可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明光书院被神鬼偷袭, 满门被活生生啃噬殆尽。那时韩夫子尚在, 高师妹也在, 他们看见那样的情形,该是何等痛心?怕是比自己身死更甚!   而今,由他来守护书院,便是魂飞魄散,也要护得书院安宁!   他必须守在这里,所以……   王夫子望着前方。山门前,也正是岁星星祠所在之地。此时那里黑气弥漫、灰云低沉,散发着极为不祥的气息。   他望着望着,神情渐渐忧虑。   “小师弟……小心啊。”   ……   以岁星星祠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厚重的云层黑压压地迫下来,若仔细看去,就能发现那并不真是云霭,而是道道灰黑色的魂魄。它们在其中挣扎、扭曲,间或发出无声的尖叫。   “云端”之上,端坐一人。   “千年来,那些我舍不得消化的魂魄,可都汇聚在此。薛烛,它们的滋味,你觉得如何?”   这人笑着,悠悠发问。   那是一名秀雅俊美的青年——至少本该如此。他一身浅青色道袍,头发仔仔细细地梳好,唇角天生略微上弯,显出一副温雅和善的情态,好似春风中多情的柳枝。   但是,数道蜈蚣似的长长的疤痕,纵横在他面上、脖颈上,还有衣衫遮挡住的身躯上,又令他多了许多狰狞。   再有那发着青灰的皮肤、僵硬的肢体,使他看上去好似一具经过缝补后的精美尸体。   “庄梦柳……果真是你?”   薛无晦站在地面,眉头微蹙。他脚边是无边的沸腾的死气,好似黑色烈焰,蔓延又冲天,占据了半个空间。又有一部分死气在后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体——那是在保护其中的岁星星祠。   岁星星祠只露出一道紧闭的大门。门上刻画的星图散发微光。这些光芒蒙在建筑表面,构筑成星祠自己的防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薛无晦面无表情,一头长发随着黑色的火焰而飞,好像融入进了,如一支火焰燃烧无尽的火炬。   明明在说着疑问句,他的神态却相当冷淡,语气也很冷静,没有任何震惊,或者恐惧。   这令庄梦柳眼神阴沉,有些不快。   “你知道吗?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他抬起手臂,指向地面。道道魂魄立即俯冲下去,发出尖啸。   薛无晦一动不动,只说:“兵起。”   他腰间,半边虎符轻轻摇摆。   霎时,黑色的火焰暴涨,每一缕摇曳的火焰都化为一名披坚执锐的士兵,乃至战马和战车。战车先行,步兵紧随其后,毫无畏惧地迎向天空。   这时候,庄梦柳陡然发出大笑。是那种快喘不过气的笑声,好似看见了什么等待已久、大快人心的场面,胸中那累积的快意终于爆发出来。   “虎符——朕也有!”   他手一抬,抛掷出一样事物,赫然便是半边虎符,正与薛无晦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黑色的士兵——僵在原地。它们停在半空,身躯微微震动,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似乎陷入了莫大的困惑。   两军交战之际,岂容一方动摇?   谁动摇,谁就输!   刹那间,冤魂汇聚出的灰黑河流,冲破了阴兵的防御,刹那也淹没了薛无晦,包括伫立不动的岁星星祠。   “至阴之门,是属于朕的!”   “这个世界的命运,也要由朕来主导!”   庄梦柳站了起来。   嘴上说着狂妄之言,实际他的动作却非常小心。他绝不是那种自鸣得意、在关键时刻托大的人,相反,他若要置谁于死地,就一定会确保对方死得透透的——就像千年之前的那个雨夜。   所以,他没有急着落下,反而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地面战场。薛烛在何处,状况如何?   冤魂们已经融入了死气,将之变得粘稠,好像一大锅脏污的汤。死气被“粘”住,难以流动。   对死灵而言,死气就是它们的一部分。因此,如果死气被绊住,也就相当于它们被固定住,难以行动。   问题是,薛烛的魂魄在哪里?   忽然,庄梦柳目光定在某个点上。   “找到你了。”他阴森道,五指对准那一处,做了个狠狠抓取的手势。   轰——   冤魂和死气一道炸开!   天地震荡,空气都好似扭曲。   庄梦柳这一击,用的是全力,甚至不顾是否会毁坏岁星星祠。   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眼神就一变。   隆隆——   下方的“汤”震动起来,像内里有什么东西将要浮起、炸开。   庄梦柳神情一沉,正要收手,却忽然感觉脚下“云层”跟着震动,且不断变得稀薄,竟是正在散开。   怎么回事?   风声,忽起。   一个巨大的旋涡,凭空出现在半空。从漩涡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巨大吸力。这吸力仿佛对死灵具有天然的诱惑力,霎时,竟连庄梦柳的冤魂,都控制不住地被引了过去。   庄梦柳想要收回力量,却发现,刚才他令冤魂冲击、绊住薛无晦的死气,现在却是反过来,那些冤魂被死气缠着,飞快地往旋涡而去。   这些力量充入旋涡,飞快摇晃、流动,好似饱满的上好墨汁,被人在半空挥毫,成就一枚篆体大字——   死!   死。忧惧之死,疾病之死,战争之死,含冤之死……   于是,冤魂沸腾,鬼哭不休。   却也有慷慨就义之死,舍己为人之死,爱而忘忧之死……   于是,死气如歌,犹唱不悔。   既是恐惧,也是期盼;   既是悲哀,也是喜悦;   既是抗拒,也是接受。   这一枚“死”字,竟是承载了人类七情六欲,涵盖了古往今来种种情绪,因而——挡无可挡!   庄梦柳猝不及防,和这“死”字正面对上,刹那间竟然被勾起无数心虚。回忆之门轰然开启,往事故人源源不断涌来,直到回忆来到千年之前,书院明媚的春光向他敞开,四季戴雪的太苍山被日光照亮,大师姐用书册轻轻敲他的额头,说“你这孩子,又犯这样粗心大意的错误”……   恍惚中,他不觉闭上眼。   大师姐……   这真是,这真是……   猛然,他双眼暴睁,目中眼瞳消失,只余血丝密布的青白色眼球。   ……好恨啊!!!   砰——   “法天象地”四个大字升起,一个个狠狠砸向“死”字,将它直接砸进地面。   烟尘,缓缓升起。   “薛烛,薛烛——你不该让我想起往事!我深恨你,深恨——你如何不能死得更凄惨,更彻底!”   烟尘四散,死气蔓延。   薛无晦的身影缓缓出现其中。他试图站起,试图让自己维持一个有尊严的战立的姿态,却终究不能。于是,他单膝跪地,用一柄宽阔的巨剑,支撑着身体。   这把剑已有些生锈,锈成了青色,是谓青铜。只剩余些许部分,还看得出曾经流丽的金黄。   剑身上刻着四个大字:天子之剑。   这柄巨剑,便是当年伴随他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之剑,其后葬于帝陵。   “咳……庄梦柳,你嘴上说恨朕,拿的,却是朕的兵符,用的,也是朕的书文,住的,更是朕兴建的首阳宫。”   他抬头,竟然露出一丝笑。   “你莫不是在心里,一直崇拜、憧憬朕吧……?”   “……你现在也就只能嘴硬了。”   庄梦柳的暴怒藏在眼里。他终于落在地面,一步步走过去。   当啷——   一脚踢开那柄天子之剑。   砰——   一脚踹倒薛无晦。   接着,庄梦柳抬起腿,重重踏在薛无晦头上!他用力,再用力,简直想将这颗不死的头颅深深嵌入泥地里,嵌入深渊里!   “崇拜?憧憬?薛烛——你只配在朕靴底受辱!”   薛无晦十指抠紧地面。四周死气霎时沸腾,好似主人屈辱的心情。   这副场景,终于让庄梦柳再次流露笑意。   “这才对啊,这才是对的。这才是你配待的位置。”他一下又一下地踩踏,一次比一次用力,时不时还来回碾几下,“凭你也配待在大师姐身边?凭你?凭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生母不详的私生子,连是不是真的王室血脉都不知道,也敢装得金尊玉贵?”   他来回骂了好几句。   突然,却听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薛无晦趴在地上,狼狈至极,脸上却浮现了一个笑容。他越笑越开,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庄梦柳面无表情:“你笑什么。”   “我笑你……原来是在嫉妒。”薛无晦侧着脸,长发散乱在脸边,语气充满嘲讽,“你若是只杀了我,说不定时日一久,大师姐还能原谅你,可千年来你杀人无数,无辜者尸骨堆积如山,死后魂魄还要为你奴役……”   “大师姐不和我在一起,难不成,还要和你这丑陋愚蠢偏还自以为是的畜生在一起?”   “你这张充满嫉妒的脸,真是丑陋至极,也愚蠢至极!”   “闭嘴。”庄梦柳面无表情,“死到临头,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死之后,朕便取了岁星星祠,打开至阴之门。届时,天地阴气大盛,正是祭祀好时机。”   薛无晦侧脸被死死抵住地面,笑容却仍是不改。   “你不会得逞。”   庄梦柳露出笑容:“可惜我已经得逞。可惜……你在这里,怕是不知道外界发生之事。这天下生灵,已然尽入神鬼腹中矣!”   他脚下,薛无晦缓缓眨了一下眼。他的语调有些奇异起来:“我说了,你不会得逞。”   “因为,入套的是你!”   轰隆——!   雷鸣响起。   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岁星星祠。   “——大家冲啊!!”   “——报仇的时候来了!!”   “——他爹爹的,给我忍得都要炸了,干掉他!!”   岁星星祠之门轰然洞开,从中飞出无数光团,一一化为各色人物,都是满脸怒容、满怀恨意。   同时,两个修士也出现在星祠门口,一老一少,正是卢桁和虞寄风。   “卢老头儿——”   “知道!已经启动!”   他们举着一块晶石。那是一块粉金色的晶石,约有人类脑袋那么大。它发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其中又有五彩细闪,隐隐构成一枚“越”字。   “咩——!”   麒麟不见身影,叫声却在四面八方回荡。   以上,都是在一个瞬息中发生的事。   到这个时候,庄梦柳才堪堪举起双手,一脸僵硬的扭曲,想要发动反击。   然而,山呼海啸而来的强大死灵,拖住了他的动作。   也就是因为他们的冲锋,晶石发出的光芒成功笼罩在庄梦柳身上。   抓住这个时机,薛无晦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音阴冷刺骨,令死气大盛!黑色火焰卷土重来,瞬息扑到庄梦柳脚下,如巨浪升起,狠狠将他推向半空。   “去——!”   薛无晦站起身,怒吼道。   庄梦柳人倒飞在半空,却有些疑惑。薛无晦这一击并未给他造成太大伤害,那些死灵对他而言也只是不痛不痒,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他往下看,力量同时涌动,想要将自己压回地面。   可这时,光幕出现在他身边。   这光好似一张薄而柔韧的巨网,将他兜在其中,拉着他,迅速往天空飞去!   “这是……!”   “你这败坏门户的渣滓,就滚去另一个空间,和大师姐痛哭流涕罢!”   薛无晦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这天下人的命运,绝不在你手中!”   庄梦柳尝试再三,惊讶地发现这光幕一时半会儿竟然突破不了,便皱眉:“你们何必徒劳?这世间之人已死得七七八八!还有什么值得你们拼命?”   薛无晦朗声大笑。他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神清气爽,没有丝毫阴霾,有如生时。   “那你就自己看看吧——这天下之人,究竟是死是活!”   什么意思?   庄梦柳僵着脸,看向四周。   他终于发现,这网住了他的光幕,不止是岁星星祠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升起!它们兜住了许多黑影,黑影不断挣扎——竟然是他放出的神鬼死灵!   庄梦柳终于变色:“尔等竟敢……!”   他试图召唤太清剑,想要发动力量,汲取天下人的生命,也好补充自己消耗的力量。可旋即他心中一沉——这光幕不光是阻止了他的身魂,更是阻止了他的力量。   他没办法发动太清剑的力量了……?   短短几次尝试里,这些光幕已经相互连接,整个将天地分隔开来。它们又不断围拢、围拢,终于形成了另一个空间。   庄梦柳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语气阴冷。   “既然如此,朕也只好先清理了你们,再来行事了。”   他看着前方,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大师姐……你到底站在了朕的面前。”   ……   当岁星星祠门前发生激战时,天下各地也在发生变化。   西北,奉州,垂云城。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照天教的大人们不是说了吗,是神鬼!是那种叫神鬼的怪物!”   一道薄薄的光幕展开,盖在了城市上空。那怪物的黑影几番俯冲,除了激起一片惊恐的喊叫声之外,一个人也没伤到。   见它无能为力,人们渐渐定下心来,开始纷纷抬着脖子,望着上方,唯恐漏下了什么细节。看着看着,他们心中就升起了无限的庆幸,和无限的感激:天哪,幸好照天教的大人们预先做了准备,不然现在可不是要家破人亡了?   这也是云清容的想法。   她现在正在垂云城星祠一旁,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她手里握着一块粉金色晶石,按照事先教导的节奏,认真地、舒缓地往其中灌入自己的力量。   这些力量进入晶石后,就变成一缕缕丝线,连接到星祠上方一块更巨大的晶石上面。而就是这块晶石,吐出了光幕,保护了这一方天地。   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都聚在这里,全神贯注地奉献力量。   照天教的骨干负责主持工作,他们腰间也都挂着粉金色的晶石,但和云清容手里这块不同,他们的晶石正反面都刻了图案,一看就是教中信物。   云清容多看了两眼,心里有点羡慕:他们看上去都很厉害,很能干的样子。   唉,如果她早点回奉州,是不是也能赶上入教?   巧姨也真是的,明明都偷偷入教了,居然没有告诉她,还是她自己回奉州治病,才发现老家变成了照天教的大本营……   一分心,她手里的力量就出现了波动。云清容赶紧收敛心思,继续凝神,和人们一起,守护着自己的城市。   ……   东南,安州,青碧。   青碧星祠旁,丁舒锦盘腿坐着,手捧晶石,凝神静气。   丁双鱼快速穿梭在人群里,中气十足地招呼:“都别慌,都别慌!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修为的,都去星祠奉献力量,没有修为的,也别添乱!”   “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务必要守好了!”   新回来这里的庄家的人们,看不惯庶民“耀武扬威”,想要上前制止,却被边上照天教的教众盯着,怏怏垂头。   又有人仗着修为,想要闹事,那照天教的教众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闹事者掀翻在地。   庄不度看出端倪,面露惊容:“这位道友修为不凡,莫非,莫非是第五境的大能?敢问尊姓大名?”   “嗯?谬赞了,不敢当‘大能’二字。我姓严,名伯舟。”   那教众语气儒雅:“这位道友既然有修为在身,不如也来一起出力。毕竟,覆巢之下无完卵,无有完卵。”   庄不度更是心脏狂跳:严伯舟?那不是,那不是……   他拱手,恭敬道:“晚辈受教!”   ……   南部,沂州。   “来来来,一个个都排好队——排好队!别慌,别慌……知道你们慌,但你们先别慌!”   乐陶站在高处,叉着腰,大大咧咧地指点。   “你,在这儿来,你力量小一些,在近处更合适。你么就远一点,力量大的别离太近……对对对,就这样!”   江桃也正手捧晶石,抽空往上看了一眼,露出佩服之色:“乐将军可真是活力充沛,都连着忙了这么多天,也没见疲惫。”   “因为,死灵是不会累的呀。”边上,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眯眼一笑,捧着一盘灵丹,正挨着分发,给众人补充灵力。   “姐姐,你也会说傻话呀?”   江桃想瞪她一眼,其实出来的都是笑意。她笑道:“是我说傻话了。阿芷,快接着忙,照天教有恩于我们,我们可要全心全意回报。”   “我记着呢,姐姐。”   江芷认真点头。   ……   西南,宸州,浣花城。   “没想到,聂家竟也愿意出力,还是第一个出力的。”   申屠侑站在星祠边,笑道:“城里人都说聂七爷高瞻远瞩,看来果然不假。”   “这样客套话,又何必多说!”聂七爷摆摆手,又看了那头盘腿闭目的侄儿一眼,“其实,是流风这孩子第一个想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   申屠侑客气道:“总归聂家高义。若不是聂家帮忙组织,宸州百姓必会陷入混乱。”   聂七爷笑笑,也不多反驳,只道:“申屠道友,我有一事相询,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实话。”   “聂七爷请讲。”   青年正要开口,却又闭上,略微舔了舔嘴唇,才低声道:“照天教以生机之力立足,我想起了一个认识的人,她……”   申屠侑等着他的问题。   却见聂七爷陷入沉默。继而他闭一闭眼,无声吐出一口长气。   “罢了,我又何必多问……终是无缘之人。”   ……   中州,白玉京。   “哼,哼哼,哈哈哈……”   “这白玉京的星祠果然不凡!还须得我来布置,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被破了防御!”   公输夫子一脚踏在石阶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指着下头众人:“发什么呆!继续干活儿!我们不比那些小地方,一旦出错,方圆千里之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听到没有?还敢分心!”   众修士立即低头。   顾老师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副眼镜,满脸苦笑。唉,夫子她,她怎么还是这个毛病呢……一摘眼镜,性格就像变了个人,说她狂傲都算是溢美之词。   不过,也亏得夫子有这样一面,才能在这座城市里说上话。这里是照天教势力最薄弱的地方,连宣传画都发不出去,更没几个人听过照天教的名字。   就是这些贡献力量的修士,好多都是被他们敲晕了拖过来,“被自愿”奉献力量的。   如果是以前,顾老师肯定不赞成这么做。   可现在……没办法,事急从权。   她看向天空的方向。那就是神鬼的死灵?可真是够丑陋的……要是被这玩意儿吃了,那可真是倒霉。   “我才不想被这种东西吃掉。”旁边有人用同样嫌恶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顾老师立刻扭头,淡然道:“陆莹,奉献力量需要专心。”   “唉,我就不擅长做这种静下来的事,我还以为,我会陪在云乘月身边,拿着弓箭激战一场呢……”   “专心。”   “好的,顾老师。不过顾老师,您不也没有很专心么?”   “……顶撞师长,积分不想要了?我记得你还没毕业。”   “啊,对哦,我都忘了……”   陆莹讪笑,连忙收起心思,在心中认真说:云乘月,你一定要赢,要活着回来。   在长街的另一头,一些百姓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其中一对老夫妻,各自手里都抱一个孩子。他们脸上都写着迟疑,似乎还不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奶奶,他们在做什么呀?”琴儿抱着老人的脖子,天真地问,“天上飞的,又是什么?”   “你这都不知道?”明儿在爷爷怀里,急急忙忙地抢答,“他们在打怪物,就像戏台上的一样,打——怪——物——”   以往,孩子的天真之语要么招来大人嘲笑,要么招来屁股上的一巴掌,但现在,大人们也像是恍然大悟。   “是啊,再怎么看,天上那个才是坏东西吧?”   “你别说,吓人的很!”   “哎,你们看那宣传画儿了吗?说是,就是有人勾结了那个东西,装神弄鬼,害死了金水巷那一家人,还有我那好伙计,罗二娘……唉,实在太惨了!”   他们热烈地讨论开,而引起这个话题的一家人,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   “老伴儿啊,”赵爷爷悄悄开口,“你说,咱们隔壁那云姑娘,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江婆婆喃喃着,“但是,她看起来是个好人,是吧?咱们那条巷子,可一个人都没出过事。”   两个老人达成了某种结论,一起点点头。   “咱们也做不了什么,就回家去,好好为他们祈福!”   ……   京郊,梅江江畔。   “……终究是我皇兄更胜一筹,这天下命运,合该在我皇兄手中!”   “不光薛烛要死,云乘月——你也要死!”   云乘月抓着这颗聒噪的脑袋,抬头望着天边。片刻后,她凝重的神情稍稍舒展:“终于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云乘月没理它,只冲着天边急速飞来的人影招手:“庄夜——快!”   “什么?庄夜?!”   庄夜下落。他不光是自己来的,背后还跟了一群修士,其中一人是杨嘉杨夫子,还有洛小孟、杨霏等人。   他们到来之后,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就各自投入战斗。有世家大声命令他们保护自己,他们并不理睬,主要是保护江畔那些倒霉的平民百姓。   至于梅花林中被“镜”字控制的傀儡,则由杨嘉、洛小孟,还有几名陌生却也有第五境修为的修士负责。他们腰间都垂着照天教的信物。云乘月已经提前知道,他们是严伯舟和杨嘉找来的友人。   庄夜匆匆奔来,原本是想冲到云乘月这里的,但一看到自家将军,他的路线就拐了个弯。   “将军!将军!”   见将军平安无事,同僚也大多安好,庄夜很激动。对他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飞鱼卫就是他的家,反而是皇帝之类,他私心里并不看重。   场上局势很快再变,傀儡们虽然有“镜”字加强,本身修为却并不扎实,胜在“诡异”,但是杨嘉也是具有生机大道书文的修士,天然克制这种诡异,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而一旦傀儡被压制,辰星也露出吃力之色,蓝紫色的眼睛渐渐回归纯蓝。   见状,云乘月走上前去。   辰星盯着她,嘴唇略蠕动几下。   “对不起。”云乘月说。 第217章 故剑,故人   ◎“我是谁?”◎   辰星眼睫一颤, 沉默不言。   “云乘月,你休想蛊惑辰星!辰星不似薛暗,最是忠心耿耿, 是皇兄第一忠心的臣子,是也不是, 辰星?!”太子继续聒噪。   辰星沉默片刻,微微点头:“是。”   她望着云乘月,认真道:“你可以杀了我。”   云乘月皱眉,提起太子的头, 迁怒道:“都是你的错, 谁让你在旁边逼逼叨叨?”   “……我?逼逼叨叨?”太子很少接触这个词,更别说这个词被用在自己身上, 一下有点气恼,“云乘月,你也就现在嚣张, 等我皇兄……”   “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件事, ”云乘月冷然道,“你皇兄,真的是你阿兄吗?”   “……什么?”   “我是在说,你就这么确定,它真的是庄梦柳吗?”云乘月说,“你仔细想一想,再想一想……这千年来,只有你是一直在它身边, 你想一想, 它和你记忆中的阿兄——和千年前的庄梦柳, 果真一样吗?”   这是什么废话?阿兄自然是阿兄!千年前, 阿兄那个人就是……   北溟忽然愣住了。等等,千年的阿兄……是什么样的?千年前的阿兄……嫡长子,骄傲,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甚至敢和威严的父亲顶嘴,和懦弱的自己完全不同,还有……   还有……   还有?   还有什么?   “想得到吗?你阿兄是什么样的,你和他是怎么相处的,从小到大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闭嘴,闭嘴!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他竭力回忆,可脑海中纷纷扰扰出现的,却全是千年中那道影子。皇兄总是坐在水镜后,总是,总是……久而久之,他印象里的皇兄也就固定成了那个样子:水镜,雾气,黑色的人影,偶尔可见一角衣衫或虎符,还有嘶哑奇异的声音。皇兄说,那是太清剑续命带来的后果,毕竟逆转生死有伤天和,当然需要承受后果……   云乘月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里躺着太子的残躯。没有一滴血迹。   “况且,还有一件事。”   “你的身体是栖魂傀儡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说,“我很奇怪,庄莘,你自己的身体呢?你皇兄既然可以凭借太清剑续命,多加一个你,又如何?”   “还是说……”   她目光锐利:“庄莘也许早就死了。你以为自己是庄莘,但是,你根本不是!”   “你只是依附在傀儡上的一个残魂,被灌输了关于庄莘的记忆——如此而已。”   ——[教主,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杨嘉。   云乘月面容冷淡,唇角悄悄抽搐一下:[杨道友,你莫非是在分心?]   杨夫子是什么街头巷尾热爱听闲话的闲汉吗?她往那边看了一眼,见杨嘉正好心虚地侧过脸,假装在认真清扫战场。   云乘月再抽抽嘴角,到底回道:[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一猜,诈他的。]   杨嘉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但是,北溟已经呆住了。   他觉得有点茫然。忽然之间,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脑海中关于阿兄的记忆不多,为什么皇兄从来不许他提起自己为人时的名字……   “不……不!你休要蛊惑人心!”北溟也说不清,自己突如其来的怒火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愤怒和呐喊,“我是庄莘,我是庄莘!什么依附傀儡的残魂?那种东西,那种肮脏的东西——是薛暗才对!!”   梅花,依旧纷纷地落。下午了,风大了一些,吹得花瓣阵阵飘摇。   飞鱼卫众人,因为过于震惊,一时竟不能言语。只一双双眼睛看了过去,看向他们的将军。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怯生生说:“将军……”   其余人便像有了头,也纷纷道:“将军……”   噌——!   庄夜忽然拔出佩刀,猛一下劈在地上。   “愣着什么,愣着干什么?什么傀儡不傀儡,怎么了,将军不是我们的将军了?”他环顾同僚,怒声斥责,“将军若是傀儡,我庄夜便是第二号傀儡——来,叫一声傀儡副指挥使听听,快叫啊!”   短暂的呆愣后,飞鱼卫们激动起来。   “那我是傀儡三号!”   “呸,凭什么你是三号,老娘才是三号!”   “你说三号就三号,回去我们先斗过一场!”   庄夜偷眼去看将军。将军还是那样,冷着脸,一句话不说,但仔细看看,他脸上是不是有一丝微笑?   “看什么看?”将军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那些怪东西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飞鱼卫也要去做该做的事。”   云乘月收回目光,面上也浮出笑意:“你看,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北溟愤愤道:“等皇兄回来,将你们一起收拾……?”   一道光幕,从天空垂下。   “来了!”云乘月精神一振。   她随手捏碎了太子的头颅,干脆地结束了这颗头颅的最后生机,根本不再听他废话。   同时,她也陡然出手,抓住辰星的手臂,向着上空纵身一跃——   光幕兜住她,也兜住了辰星,旋即迅速往上飞去。   “云乘月?!”   除了照天教众人之外,剩下人无不哗然。   此时此刻,却还有一声:“乘月……!!”   季双锦磕磕绊绊,浑身是伤。短短一段路,因为敌人太多,她现在才走到,她一眼看见空中的云乘月,急切地喊道:“乘月,乘月……求你救救阿苏,救救乐公子!”   但是,云乘月已经飞得太高,或说光幕的速度实在太快。她纵然听见了这一句,却也无暇去管。况且,下方有杨嘉在,季双锦如果需要治疗,也能找到人。   她便专心上飞。   空间合拢,景物变幻;四周暗了下来,最终变为一片看不清边际的黑暗空间。   她落在“地面”。雪白的光线纵横交错,形成无数正方格,好似一张巨大的棋盘。   十数方格之外,庄梦柳赫然站在那里。他一身竹色道袍,远看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大师姐……你到底站在了朕的面前。”   他往前走,宽大的袖口和衣角在身侧翻飞如云。   “那么,大师姐,告诉我,你想对朕做什么,又能对朕做什么?”   “纵然你切断了朕的力量来源,可你依然注定失败。”   他伸出手:“辰星,剑来——!”   辰星一言不发,化为一抹银白流光,离开云乘月,飞入庄梦柳手里。长剑通体流银,如月下雪色,如梦似幻。   正是太清剑。   云乘月轻声说:“辰星……果然就是太清剑剑灵。”   庄梦柳欣赏地转了转手里的长剑,噙着笑。但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笑起来实在非常僵硬。他似乎并不觉得,还是那样笑道:“不错,星祠前那一把不过是冒牌货,真正的太清剑一直在这里,还有……”   云乘月伸出手,手掌摊开。簪身漆黑、花朵雪白晶莹的梅花簪,正躺在她手中。继而,木簪变化,也化为一段长剑,赫然也是太清剑模样。   “……啊,不错,梅花簪也承载了一部分太清剑的力量。大师姐,不愧是你。”庄梦柳赞赏道,“不过,既然梅花簪在你手上,就说明薛暗死了……不,他背叛朕了?”   他神情阴沉一瞬:“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云乘月举起剑,直直对准他:“你现在说话可真是变态,我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你究竟是谁?”   “我?”他说,“大师姐,你竟然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庄梦柳。”   “你不是庄梦柳。”云乘月冷冷道,“但我看出来了,你确实对庄梦柳的身体非常执着。上次隔空一击,我亲眼看着梦柳的尸体崩毁,现在你竟然又拼凑了出来,如此精神,值得嘉奖,你怕不是有恋尸癖吧?还有薛暗的事,莫非你其实对薛无晦爱得死去活来,才会一千年里都对着他的替身过来?”   庄梦柳只笑。   并不动怒,只缓缓道:“那……大师姐,如果我不是庄梦柳,你觉得,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大师姐,那你来好好认一认——我究竟是谁!!!”   他朝天举起太清剑。   丝丝缕缕的光芒向四周散开,往左形成“生”字,往右形成“死”字。前者为黑,后者为白,二色往复流转,构成奇妙循环。   庞大的气息往四周吹开,好似怪物一口吐息。   四面八方,忽然有黑影滚滚向此处而来。   “大师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与这些神鬼死灵放在一起!”   神鬼的死灵咆哮挣扎,好像被巨大的旋涡吸住,瞬间包裹了庄梦柳。他的身影消失,而一个磅礴的巨影渐渐成型。巨影之中,只有银白剑光隐隐可见——太清剑。   云乘月呵斥一声!生机书文光芒大盛。她周身同时浮出大大小小的“生”字,有不同字体、不同风格,每一个都在不停演化。   其余书文也投入这片文字之海,一同烁烁。   她抬起太清剑,而腰间玉清、上清二剑自行飞起,以太清剑为轴心,飞快旋转,旋出一片金红光影。那光越来越盛,也将云乘月包裹住。   下一个瞬间,当她出现在庄梦柳面前时,手中已经只有一把剑——一把金、银、红三色交织的巨剑。   剑上铭文:三清!   这才是三清剑真正的形态。   剑鸣响起,清亮高亢,如喜悦,如振奋。上清剑的杀伐之意盎然而起,玉清剑的幽冥之力幽幽散开,而太清剑——   它承载了生机书文,以贯通生死之力,将生命之灵光发挥到了最强。   滋——   三清剑没入黑影,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的声音;白烟生出,好似被消融的肌体。   挣扎的神鬼死灵,咆哮得更加大声。   然而……   怦怦!   如同心跳般的巨声,在这片空间响起。   怦怦!   三清剑上传来巨大阻力,缓缓将之推出。   怦怦!   神鬼的咆哮、哀鸣,还有一切动作,忽然齐齐停止。它们也齐齐垂下头颅,好似再次死去。   怦怦……   云乘月抽出三清剑,向后退开。   黑影缩小、缩小,如同融化。所有神鬼的轮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软泥似的小山。   从这小山之巅,有什么东西萌动。它跳动、突破束缚,伴随着“啪”一声——它探了出来。   那是一颗巨大的头颅,而那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半边的脸,仍然是庄梦柳的模样,而剩下半张却白骨森森;白骨上挂着无数青蛙卵似的圆球,但仔细看去,那些哪里是圆球?而是一颗颗人头!   那些头容貌不同,神情却都相似;他们都双目大睁,嘴也张着,神态扭曲,仿佛是在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中死去。   “嗬嗬嗬嗬嗬嗬……”   眼前的怪物发出了一连串沉闷的声音。云乘月竟然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它的笑声。   “神鬼的死灵……也是无上的美味啊!”   “这些力量,这些力量……啊,人类如何能够企及?吞噬一万人人类修士,也不及神鬼一只!”   它那半边完好的脸上,眼珠转动,对准了云乘月。   “现在,我已经吸收了所有神鬼的力量。我已经超越了飞仙之境,比当年的你走得更远,更远……”   “而你?大师姐,你现在甚至不如当年。”   “所有,告诉我……”   “大师姐,你打算怎么办?”   它的力量确实已经太过强大,强大到这个空间都不断摇晃。云乘月甚至连直视它,都感到心神摇荡,她喉头一甜,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她抬起手臂,略有吃力地擦掉血迹。   当她放下手,面上竟然挂着一缕笑。   “我的办法……”   “华苒!”她忽然高声叫出这个名字,“你曾经告诉我,让我叫你的名字,叫你华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怪物涌动着,眼珠轻颤,似有疑惑:“大师姐,你在搞什么把戏?”   云乘月没有理它,只死死盯着黑泥之中的一缕银白光芒。那光芒几乎被黑暗淹没了,却依稀还能看见。   她转头又吐了一口鲜血,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仍然不减声调:“当年……我曾抚着太清剑,指着‘物华苒苒’这四个字,对旁人说——”   “如果太清剑生出剑灵,我便要给她起名‘华苒’,是天地精华、苒苒不休之意。”   “但是,我没有等到你出世,还把你借了出去,把你弄丢在千年之前,甚至还忘了你……这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够珍惜你!”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找到你了,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黑泥之中,银白光芒微弱,回以沉默。   怪物回过味来,失笑:“大师姐,你还想策反辰星?没用的!这一千年里,炼化她的人是我!我们相处的时间,比你漫长得多!”   “你说对不起辰星……是啊,你确实对不起她!你究竟对得起谁?”那声音渐渐充满了怨毒,“当年离开太苍山时,你发过誓,要保护好我们……你究竟,做到了什么?”   云乘月嘴唇颤抖了一下。她昂着头,竭力想要维持平静,却终究忍不住一丝怆然。   “是……我,谁都没有能够守住。”   仅仅是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眼睛就泛起了红。她还在笑,笑容却平添几分凄凉。   那声音像有些烦躁,咆哮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大师姐,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们,还有一个补救方法——变成我的养料,变成我的一部分!”   “为了我的理想——大师姐,请你一死!”   云乘月凝视着它。   黑泥之中,太清剑依旧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那丝凄凉褪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坚定。   “好啊。”她说。   一时间,连黑影都愣住了。而太清剑的光芒,也似微微一闪。   云乘月举起剑,横过来,放在自己颈侧。她目光平稳,手没有一丝颤抖。   “如果我死能谢罪,那么,如你所愿。”   不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剑光已经一闪!   三清剑猛然一抖,发出长长哀鸣。   血光——飞溅开来。   ……   明光书院。   “为什么你要把它和大师姐关在一起?!”   “那大师姐怎么办?!”   “小师弟,你是疯了,还是突然被人夺舍了?!我竟不知道,死灵也会被夺舍!”   王夫子急得团团转,揪着自己的胡子,恨不得上去给小师弟两拳。   薛无晦盘腿坐在地上,用天子剑撑着身体。他微垂着头,长发凌乱,因为刚才的激斗,面上也出现衰败之色。拂晓也在他身边,正趴在地上,眼帘半垂着,双眼变得漆黑,其中有五彩光芒不停闪烁。   它正在维持那片空间的运转。那片空间本质上是以“越”字书文为核心,结合云乘月的“斩死还生”,再以天下修士的力量为动力,所形成的独立空间。拂晓必须专心致志,维持“越”字书文的存在。   薛无晦轻轻抚摸着麒麟的头颅,想着这些原理。有些枯燥啊。他想,还是她挽起长剑、凌空写出书文的场面,要有趣得多。   “小师弟!?”王夫子生气了,“说话!”   “我……”   薛无晦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和一双幽黑不见底的眼睛。他竟还是那副冷淡平静的模样,口中道:“我相信她。”   王道恒等了片刻,忽然错愕至极:“就这一句?”   “我相信她。”薛无晦重复,“这是她定下的计策,我相信她。”   她的计策——先下手为强,抢在梅江宴上发动袭击,同时在各地星祠布置好封锁装置,装置作用是:隔绝死气,也隔绝太清剑那种掠夺生命的力量。   由于有新剑“斩死还生”书文的支持,还有《云舟帖》收集的大量情感之力,他们得以完成第一重布置。   而装置一旦启动,又可以通过晶石,将普通修士的力量转化为装置的动力,因而无需云乘月本人耗费太多力量。   王夫子还是一脸怒色:“我一直不赞成梅江宴动手!距离七月半还有半年,何须如此着急……”   “不,王师兄,你误会了。那个人也并没打算等到七月半。它原本就要在梅江宴动手。如果我们不动,就只能等死。”   “……什么?”王夫子一愣,“你们怎么知道?”   “薛暗传的信。他在宫外听见辰星接旨。那个人让辰星在梅江宴上对云乘月出手,而且不能留力,预备的就是一击必杀。”   “那,这……”王夫子改成去揪自己的眉毛,“即便如此,也不该让大师姐一人对敌!”   “王师兄,你还不明白?之所以要大费周章,把它关在那片空间里,不光是为了隔绝它的力量,那种通过吸食活人来壮大自身的力量。”薛无晦淡淡道,“也是因为,她不想看见更多人死去了。”   “王师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说过……”他眼前闪过她的侧脸,那带着微笑的、宁静的面容,眼中却藏着凄然痛楚。   他喃喃道:“她说过,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任何人——不光是指他们,也不光是指她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指那些陌生人。   是指那些在街头贩卖吃食的凡人,那些辛苦驾车、风尘仆仆的人,那些背着亲人在红尘中艰难前行的人,也包括那些富贵安逸、却各有忧愁的人。甚至,还包括那些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有过恶行,叫人讨厌的人……   所有构成这个世间一环的人,都不应该为了和自己无关的阴谋而死——她是这样希望的。   王夫子张着嘴,怔怔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他弯下腿,居然也在薛无晦对面坐下了。   “你说的那些人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也包括辰星吧?”   薛无晦看着他:“王师兄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辰星就是太清剑剑灵?”   “如果这一千年你也没有缺席,那你也会知道。”王夫子说。   “但王师兄没有说出来。”   “因为……”老人更是苦笑,一摊手,又指了指天上,“我就是怕,大师姐像现在这样。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人,其实也是为了把辰星拉回来吧?她觉得对不起她,而且……她也觉得对不起那个人。”   “是啊。”薛无晦声音放轻,变低,近乎呢喃,“她觉得对不起我们所有人。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扛在自己肩上。”   是的,一直都是这样。   千年前,他们是她的师弟师妹,大的像王道恒,比她更年长,小的像薛无晦,比她小了九岁。她要带他们读书、习字,要给操心上什么课,   给他们批改作业,带他们修炼,还要忙着看顾他们每个人的个人问题。   什么毛必行又和庄梦柳吵起来,乃至打起来了啊,什么高文蕴又写了什么奇怪的故事,非要拉着大家一起表演啊,什么庄锦年又给大师姐画了好几张画,到处问别人哪一张更好、更拿得出手送给大师姐啊,什么王道恒沉迷于制作各种工具,和韩夫子一起打铁、做木工,最后做出来的工具又出了问题,于是一起待在图书室里一夜夜地查资料……   “说到你,那时候你还挺狡猾!”王夫子说起了兴致,双手比划道,“我记得有一次,毛必行抢了你用竹子编的小兔子,你很不高兴,却没说,回头却找了个由头,挑唆毛必行去找庄梦柳麻烦。他俩打了一架,最后都吃了教训,毛必行有错在先,被教训得更厉害,他还傻乎乎地,不知道为什么倒霉。”   薛无晦听着听着,眼中也有了一些笑意,口中说:“这都是王师兄猜测,没有证据的事。”   “所以说,你坏就坏在总是不留痕迹。”王夫子呵呵笑了,“你对你那些竹子编的小动物都看得很紧,庄锦年有几次心动极了,想要。她不好意思开口,可谁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偏偏就稳得住。最后,那几只小动物全部出现在大师姐的房间,可大师姐不还是转手送给了庄锦年两只?”   薛无晦说:“她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我是送给她的,这就够了。”   两人絮絮片刻,渐渐沉默,笑容也渐渐消失。   “小师弟,你说……那个人,到底是他们中的谁?”   “我不知道。”   “我有时候真希望,谁都不是……”   薛无晦抬起眼,平静道:“王师兄,我们都要接受现实。”   “现实,是啊,现实……兴许我是太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心软,容易念旧,也容易想一些根本没有可能的‘如果’。原谅我这个糟老头子吧。”   王夫子站起身:“在大师姐回来之前,我还要看护好这个世界。它的力量还存在于世,各地星祠还在运转,想要吸取生命之力。”   “我打算把天下十三州都依次巡察一遍。小师弟,你呢?”   “我……”薛无晦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那片晦暗的色彩,“我要在这里等。”   王夫子一怔,劝道:“空等也无用,不如……”   “不,我就要在这里等。”薛无晦说,有些微动怒,仿佛一个沉稳的孩子罕见地发了点脾气,“我已经做了很多事,为无数‘应该如此’而妥协。现在,我只是想在这里等她回来,又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你等罢。”王夫子有点好笑,捋一捋长须,转身走去。一边走,他脚边一边生出云气,而身形也更缥缈一分。   “你待在这里,正好还帮老夫看家,老夫求之不得呢!”   他的身影消失了。   薛无晦继续抬着头,凝望着那个方向,沉默地等待着。 第218章 众生之战   ◎“是你”◎   ——砰!   鲜血飞溅中, 云乘月倒在地上。   这是一个瞬息完成的动作,但在她的感知里,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云舟帖》在她识海中舒展开。   【获得黄色情感, 古小花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钱大的庆幸】   【获得……】   【所有情感收集完毕, 达成成就,“众生之愿”】   【肉身修复中……】   [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是不是傻?]   新剑在她脑海中大喊大叫,像一个气得使劲跺脚的孩子。   云乘月想笑,但她的身体这一瞬间是如此沉重, 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维。所以实际上, 她的嘴角只做出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她当然不是真的想死,就算在最消沉、最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的时候,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死。这条命是老师栽培的,那她永远不会主动放弃生命。   这一剑,是经过计算的一剑。   这片空间隔绝了庄梦柳吸取生命、壮大自身的可能, 但并没有阻止《云舟帖》的力量。云乘月依旧在不停接收情感之力, 而且因为危机的爆发,天下人的情感都出现剧烈波动,为她提供了强大的支援。   因此,在三清剑划破皮肤的刹那,《云舟帖》也开始了对伤口的修复。可谓是一边受伤,一边治伤。   因此,这一剑看上去深重,割得血肉翻飞, 但其实并未伤到要害。   然而, 太清剑……不, 辰星华苒, 并不知道这一点。   “乘月……!!!”   倒地的同时,银白的剑光爆发了,凄厉的叫喊也爆发了。   被淹没在黑泥中的太清剑,冲天而起。   黑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似乎想要努力阻止它,但没能成功。那片光芒冲破了阻碍,直奔云乘月而来。   “大师姐……你!辰星,回来,她在骗你!”   庄梦柳看穿了她的计谋,低沉而恼怒地咆哮。   可太清剑置若罔闻。半途中,剑光化为一道人影,正是白发蓝眸的星官。她手里已经没有镜子,额头的“镜”字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古意盎然的“太清”二字。   “乘月,乘月……乘月!”华苒扑到她身边,满脸是泪,再也不是那冷漠的模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要,不要……”   她哭喊道:“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啊!”   一千年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的灵智?   是早在有太清剑以前。   三清剑里,太清剑是最早成型的一把,但是,华苒的记忆要比那更早。她记得自己从天外飞下,在广阔黑暗的宇宙里一路滑行,路过大大小小的、瑰丽奇妙的星星,最后落在这片土地上。   那时候,她只是一块被称为“陨铁”的东西。   但是,虽然有神智,可她动不了,也出不去。甚至,在落下之后,她连外面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她只看得到陨铁内部的世界。   那是一片混沌的、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光,没有星星,没有语言,什么也没有。只有她漂浮其中。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不知道是多久,有一双手,捧起了它。   “老师,我觉得这块石头很特别。韩夫子,您觉得呢?”   “我看看……哦,这是一块难得的陨铁啊!”   “难道有辐射!?”   那个声音变得有些惊恐。   她想:辐射,那是什么?不明白。   另两个声音似乎也不明白。他们谈论了一会儿,也围着石头研究了半天,最后做出了决定。   “这块陨铁之中,蕴藏着难得的剑意,恐怕是难得的神剑载体。老韩,我们干脆用这块陨铁,为乘月铸造一把剑吧!”   “神剑……载体?”   那个声音很困惑,而石头里的她也很困惑。她可从来不记得,自己是一把剑啊,她想。   实际上,她也确实没有成为一把剑。   因为,她成为了三把剑。   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玉清剑、上清剑,后来也隐约有了自己的灵识。但从一开始,它们仅仅是她的一部分,算是分身之类的存在。   而她的灵识,存在于诞生的第一把剑上,那就是太清剑。   太清剑,这是乘月给她起的名字,说是有什么典故,和宇宙啊、起源啊、清浊之气啊有关,但她不明白。   她只知道,在成为太清剑之后,她再次看见了这个世界。   她一直记得,剑铸成的那一天,那个混沌的、空荡荡的世界,好像一只蛋壳般破开了。光漏了下来,天空出现了,风吹进来了。她激动极了,迎着光往外跑,倏然就看见了一双眼睛。   “好漂亮啊。”乘月欣喜地说,“就叫你太清剑,如何?”   乘月将她抱起来,很珍惜地抚摸,再小心翼翼地背起来:“你好,太清剑,我是你的使用者,云乘月。”   另两个人笑她:“乘月,太清剑没有剑灵,听不懂你的话。”   什么叫听不懂?她当然听得懂。她有点不开心,但旋即,就听乘月说:“万一她听得懂呢?就算太清剑现在没有剑灵,可它生机盎然、力量轻盈又稳重,来日生出剑灵,也未可知呢。”   “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太清剑的剑灵,就叫……华苒,怎么样?”   华苒。   她懵懵懂懂,从此记住了这件事:我是太清剑的剑灵,我叫华苒。   进而,她也有了一个目标:总有一天,她要从太清剑中走出来,告诉她的使用者,你是对的,太清剑确实有剑灵,就是我。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乘月会将她交给其他人。   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别人又不是她的使用者。   如果那一天,乘月没有将她交给别人,如果没有,如果没有……   那她就不会杀死她重要的师弟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华苒扑在她身上,哭泣着,不停地道歉。   “因为那时候我很弱,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杀了你的师弟,杀了他们……”   “所以你怪我对不对?所以你,你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   “如果我那时就像现在一样,有、有多一些的力量,就不会被利用……你一定,也就不会扔下我了吧?”   在她哭泣的时候,庄梦柳并没有站在一旁发呆。   他见辰星没有任何回来的意思,便当机立断,昂身而起!黑泥变成了小山,黑压压地朝她们袭来!   这一袭击,就是全力。纵然云乘月看上去十分虚弱,庄梦柳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他从来只相信一种人,那就是彻底死掉的人。   世界仿佛下起了黑雨。   黑暗的力量倾斜而下,击打在她们身上。   华苒用双臂抱着她,背后亮起了银白的光芒;那光形成一个不大的罩子,守护着她。那些污泥的力量,纷纷落在了她的脊背上,不停发出“咯吱”声,好像一群老鼠在啃噬脆弱的木头。   辰星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但她依旧牢牢抱着云乘月,不肯撒手。   云乘月望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不,是我该说对不起。华苒,对不起。”   华苒将脸埋在她身上,哭得更厉害了。一点都不像那个冷漠的、厉害的、神秘的、说着狠话的星官了。但是……这样有人气儿的华苒,才是最好的。   “华苒……”   “乘月?”   “所以,你是因为觉得我怪你,才没有回来的吗?”   “我,我……不,不是这样的……”   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抽抽噎噎地说:“是刚刚,刚刚看见你倒下,我才终于想了起来……都、都是我力量太弱小了,我,我不是一把好剑……”   这么说,是在《云舟帖》提示【达成成就“众生之愿”】之后,华苒才彻底想起来的。   这也和她自己的感知相符。因为,在看到那一行提示之后,她自己脑海中也涌现了许许多多的记忆片段——她所有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随着记忆的归来,她神魂的力量也全部归来。也就是说,现在她的神魂拥有第六境飞仙境的修为。   飞仙境的神魂强行挤在第四境修为的肉身里,顷刻就会将肉身挤成碎片。如果不是《云舟帖》也在匆匆修复她的肉身,她一定已经身死。   但就算有修复,她现在依然感觉非常难受,浑身每一寸都紧绷着,似乎虽然都能炸开。   可是,所谓的“众生之愿”成就,到底是什么?   云乘月感觉自己并没有想清楚,甚至一部分的意识,还在歉疚:华苒哭成这样,她自己居然还在冷静地盘算这些。   可——在潜意识里,她似乎又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新剑!]   她呼唤。   [……做什么?]   新剑的声音还气咻咻的,不情不愿地回应她。   [你真正的名字,是不是……]   新剑颤了一下,才低声说:[是。]   云乘月举得它这个反应有些奇怪,难道她终于想通了,它不是该高兴?但她没有细思。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就应该马上行动起来。   黑影已经在她们身上累积了有些厚度。四周像都是粘稠的黑色液体,其中翻滚着扭曲的、惊恐的人脸。   云乘月轻轻抚摸华苒的头。她的头发本来又凉又滑,现在却有些灼热;这是力量消耗的特征。   四面八方的污秽之力,没能侵入进来;华苒竭力维持着这片银白的小天地,很快连哭的精力也没有,只全神贯注地沉默着。   “华苒。”她轻声说,“你愿意再次……成为我手中之剑,和我一起战斗吗?”   “……我愿意!”她猛一下抬起头来,“可是,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要撑啊。”   她含着笑,略转过头,露出颈侧已经止血的伤口。手离开剑灵的头发,向上抬起;落在一旁的三清剑一声清鸣,跃入她手中。   外面的污秽之力似乎感觉到什么,更加疯狂地攻击。她清晰地“听见”咔啦啦的破碎之声,同时华苒也露出痛苦的表情。   “华苒!”   她大喝一声。   华苒还在犹豫:“可如果我撤掉防御,你会不会……”   “相信我!”她目光坚定,“相信我,我们会一起赢!”   华苒的神情严肃起来。那种庄重的严肃神情,又回到了她脸上;但这一次,她眼中没有冷漠,只有一片热切。   “好——”   她化为流光,投身三清剑上。三清剑再鸣一声,“太清”铭文瞬间大亮。   银白的防御罩倏然破碎。   趁此机会,黑影汹涌而来,从中又生出无数只枯瘦的鬼爪,纷纷迫不及待向她抓来!   ——云!乘!月!   那个已经不像庄梦柳的声音,大声咆哮。   ——你不会战胜我,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   ——人类,永远不可能真正战胜神鬼!   轰鸣声中,鬼爪抓住了云乘月的身躯,凶猛地拉扯着,好似要将她四分五裂、碎尸万段。   旋即,她身上却亮起一道绚烂的光;那光凝实、厚重,既有人声鼎沸,如市井街头人头攒动,又有月下笛音,好似知己雅士诉说衷情。   也有粗俗的叫骂声,也有软弱的哭泣之声,也有愤怒的反抗之声……   凡此种种,皆为——   ——众生。   “众生”二字大亮,瞬间将鬼影枯爪弹飞出去。那庞大的黑影,也整个一滞。   一把剑冉冉升起,而“众生”为其铭文。和三清剑相比,它显得平平无奇,既没有特别的尺寸,更没有精美的花纹,边缘甚至有些凹凸不平,显出笨拙来。   就像芸芸众生里,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走过人生路的,大多数人。   【……情感之力,已经用于凝聚众生剑】   【众生剑凝聚完毕】   《云舟帖》传来提示。它语气平淡,似乎有些寂寥。   但众生剑璀璨。   两道书文,凭空悬浮在它的两侧:   斩死还生。   众生之愿。   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众生剑的剑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斩死还生’不能够算是我的书文了。因为,它是属于众生剑的。”   “而众生剑也并不属于我,它来自天下生民之情感,所以,它属于千千万万的生民,属于每一个人,哪怕是毫无修为、并不聪明、整日被生活所困的最平凡的人。”   “这把剑,也都属于祂!”   黑影试图攻击,它一直在试图攻击。但是,看似强大的力量,却被众生剑的光芒所阻,难以前进分毫。   ——可笑!   那个声音嗤之以鼻。   ——如果人类真能有这样的力量,千年之前,就不会被神鬼奴役,更不会白白流血,那是多少人的血,多少万人的血,多少数十万、数百万人的血啊……   ——大师姐!!   黑影倏然凝聚,化为一道巨大的尖头螺旋钻,略略往后一缩,便朝云乘月冲来。   那影子带起飓风,令此处每一分空气都化为尖刀,狠狠扎在众生剑的防御上。   嗤——   众生剑的光芒,裂开了一道缺口。   光芒之中,形形色色的人们忽然一滞,齐刷刷发出痛楚的惨呼。他们哭泣,或是哀嚎,或是呐喊;悲伤,惊恐,又或愤怒与不屈的反抗。恰如真切受到伤害的万万人!   ——这什么狗屁众生之剑,在我的神鬼之力面前,不过如此!   “那如果,再加上我呢?”   “再加上,三清剑呢!”   华丽的巨剑,从众生光芒中诞生出来,也带着众生的愤怒和祈愿,呼啸着迎向那一道黑色的巨钻。   两道力量相触。   一时之间,僵持住了。   云乘执剑在后。她双手握住三清剑,背后是悬浮的众生剑之光。无论和哪一边的力量相比,她本人都渺小得像一只蚂蚁。   不,她原本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渺小的凡人。她之所以能拥有力量,之所以是她掌握着这样不凡的力量,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不是因为她是天之骄女,而是因为——是众生选择了她!   是因为冥冥之中,他们相信她能感受到众生的愿望,相信她愿意为了天下生民的未来而搏斗,才将这份力量交给她。   这一刹那,云乘月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众生之愿,什么是众生之愿?   想要活下去!无论要和谁搏斗,无论前方有什么艰难,无论是谁不允许他们活下去——他们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斩死还生,什么是斩死还生?   不是复活,不是逆转天道,而是面临任何来自死亡的威胁,都要反抗,反抗,反抗!   谁伸手想让他们横死,纵然那人只手可遮天、翻云又覆雨,纵然无数渺小的、柔弱的、不幸的人们,确实被杀了一批又一批,仿佛无能为力的蝼蚁,但是——他们也要向着死亡所在的方向,一代又一代地冲过去。   直到终有一天,他们积蓄起来的力量,击溃那只巨大的手,消灭不该有的死亡!   此之谓,众生之愿。   此之谓,斩死还生。   “哈哈……哈哈哈……”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心神透亮,以至发出笑声。   ——大师姐……   那个声音见僵持不下,改为发出幽幽之声,试图动摇她的心志。   ——你又何必拼命?   ——岁星网崩落在即,纵然你能战胜我,之后又能如何战胜神鬼?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早已和天外神鬼取得联络。它们答应我,只要肯以天下九成人类为祭,岁星网崩落之后,它们就会允许那一成人类存活!   ——反抗到底,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以天下为祭,就可以活一成人!大师姐,如此简单的算术,你竟然不会算吗?   是啊……即便战胜了庄梦柳……   如果众生想要活下去,那……是不是应该选一条更稳妥的路?   云乘月略低着头,沉默。   但,三清剑的力量似乎有些减弱了,像是迟疑的显化。   那个声音一喜,加大劝降力度。   ——大师姐,我不杀你了,你来和我一起罢!加入我们,你也可以成为神鬼,你一定会是非常强大的神鬼,今后会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在神鬼统治的世界里,我们可以一起,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它自己似乎也有些喜欢上这个未来了,声音变得轻柔,如同已经沉溺在幻想中的某个画面中。   ——大师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让云乘月忽然一颤。   但一颤过后,她恢复了平静。当她抬起头来,面上竟然带着一缕笑意。   “你提醒我了。”   她淡淡道:“我不能够在你身上耽误太久,因为还有岁星网的事要处理。”   “所以……”   她感到灼热。   飞仙境的神魂不断释放力量,支撑着三清剑,也支撑着众生剑。短短时间里,她这具第四境修为的肉身,已经完全跟不上神魂的动作了。   而且,因为情感之力全部用于铸剑,新收集的情感之力远远不够修补她的肉身,她的皮肤已经在悄然开裂。在衣衫之下,是无数绽开的伤口。   鲜血渐渐将她衣衫染红。   她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伤口;一道道的裂痕,破碎了她的容貌。   黑影见状,知道胜利在即,发出喜悦的大笑。   云乘月却也在笑:“你没听见吗?我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   “如果肉身是阻碍,那么,我就舍了这具肉身——又如何!”   一剑!   在她的控制下,众生剑调转方向,一剑刺入她的胸膛!   她身躯一僵,整个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倒在“地面”,躺在那黑白的棋盘格上,了无生息。   三清剑猛然一颤。   “乘月!!!”   华苒在尖叫。   但是,下一刻,她的尖叫停止了。   因为她能感觉到,那只温暖有力的手,依旧握在她的剑柄上。   云乘月……不,云乘月的魂魄,飘飞在半空。她昂着头,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有额心一道“生”字光芒,和周身圆融玄奥的道蕴。   赫然便是当年,飞仙之境的大能,明光书院大师姐!   “我这个模样,应该才让你最熟悉吧?”   她噙着笑,眉眼清灵,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轻狂傲慢之意。不错,也合该她轻狂傲慢,谁让她是天生飞仙,是踏着神鬼的尸体一步步走上巅峰的云乘月?   若非她身形带着飘渺之意,便真与当年一般无二。   ——你……   ——自愿成为了死灵!?   “来,叫大师姐。”   云乘月只是长眉一挑。她左手抓着三清剑,右手一伸,将众生剑也抓在手里。   “今天,我便要代行师长之责,为明光书院清理门户。”   “所有那些被你杀害的人们,庄怀星的母亲,太清令的傀儡,街头巷尾无数悄然死去的凡人,我的生母……”   “你可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   她眼中忽然流露些许悲伤,但当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然一片坚定。   “你准备好了吗?”   “庄锦年。” 第219章 胜负   ◎消失◎   很多年以前……   最近是不是用了太多这个开头?如果这是一个故事, 那么观众一定已经厌烦了。   可是,那确实是源于很多年前的事。   很多年前,她从太苍山脚的江边, 救了一个被“嫁河神”的小姑娘。把她捞起来的时候,她呛得一直咳嗽, 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她把小姑娘带了回去,收她当学生,还给她改名字。她原本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潦草的“庄十四娘”的称呼, 她那会儿心想, 这多不好,还是要有一个寓意好的、平安顺遂的名字。   于是, 庄十四娘成了庄锦年。   庄锦年一开始怯生生的,沉默少言,做什么都先用眼睛观察。像一只被救回来的野猫, 因为吃了太多苦, 轻易不敢相信别人,要缩在自己觉得安全的角落,观察很久,才会一点点探出头,一点点融入到新家。   渐渐的,她开朗一些,敢主动和她说话,后来也敢主动和同门开开玩笑, 或者索要一些小小的东西。到更后来一些, 她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瑟缩的影子了。   她成为一个文静的、擅长绘画的孩子, 笛子也吹得好。最大的烦恼除了课业, 似乎就是和兄长关系不佳。   对了……不知道为什么,庄锦年一直很在意庄梦柳。也许因为血脉?或者因为庄梦柳是她眼中尊贵的嫡长兄,当他们幼年同处一个屋檐下时,庄梦柳是金尊玉贵、备受宠爱的儿子,而她是没有母亲,因为胎记而受到鄙夷,被斥为“不祥之人”的庶女。或者,是因为庄梦柳天才横溢,而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总是比不过他?   庄锦年一直努力掩饰这种在意,但周围人多多少少都看出来了。只是他们都没说,小小地体贴着她那份自尊心。   再之后,当他们踏上战场,这些年少的细微心思就全都熄灭。在外面,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同袍战友。   那时候,毛必行早已不再和庄梦柳吵架,甚至他们成了挚友,相互都为对方出生入死过。薛无晦也不再吝惜任何东西,但凡其他人需要什么,他没有也要去搜寻来。高文蕴不再将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故事上,而是拼了命地救人,唯一会讲故事的时候,是她安慰将士们,设法让他们拥有一点娱乐的时候。   庄梦柳和庄锦年的关系也改善了很多,前者放下了少年公子的矜持傲慢,后者放下了那种暗暗的较劲和在意——至少表面如此。   之后,毛必行战死。这是老师之后,他们第一个死去的同门,他们都非常伤心。   庄梦柳因此大病一场。原本,他手中持有一些很适合运输物资的书文,但因为病得起不了身,运输的任务就暂时交给庄锦年。   庄锦年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甚至比庄梦柳做得更好。于是,运输任务也就干脆给了她。   然而,就因为这样,几年之后,她在一次运输粮草的过程中被神鬼偷袭,被拖进河里,尸骨无存。   “……我们当年都以为,你死在了那次战役里。”云乘月说。   听见这话,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   当它再次开口时,已经是一道成熟的女声。   ——“大师姐,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云乘月本以为自己会认识庄锦年的声音,然而无论她再怎么辨认,也只觉得这声音陌生。这是庄锦年的声音吗?她努力回想,却只能想起年少时候那个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决然不同于现在。   她只能想起,那个小姑娘捧着画,灿烂地笑着,天真地说:我要永远和大师姐在一起。   永远……   ——“我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发现是我?”   它似乎有些好奇。   云乘月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举起了剑。   这是一个信号,于是庄锦年也不再说什么。   又一次交手,开始了。   【获得黄色情感,罗素的感激】   【获得蓝色情感,白雪的担忧】   【获得红色情感,周泠泠的愤怒……】   所有新获得的情感之力,不再用于修复肉身,而全部化为了她的力量。   飞仙境是一个特殊的境界,特殊在于,飞仙的死灵不如生前强大。然而,现在的庄锦年却有货真价实的飞仙境实力。   为了弥补这个差距,云乘月直接放弃了修复肉身的可能。任何一丝情感之力,哪怕再微弱,她也要用来当做胜利的筹码!   这一道也要,那一道也要……   这个人为了未来而迷茫,那个人为了亲人的逝去而愤恨,还有这一个,乐观地相信照天教,相信他们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她决不能辜负这些情感。   ——“为什么……”   庄锦年感觉出来不对,声音变得怨毒。   ——“为什么你的力量就像源源不尽?!”   而它,虽然吸收了神鬼的死灵之力,却因为被困在空间之中,力量只能消耗,而得不到补充。   ——“你的情感从哪里来?”   ——“是那把奇怪的剑?”   ——“还是你其实藏了什么秘密?”   胜利的天平,渐渐向云乘月倾斜。   庄锦年的声音愈发恨意深重,也愈发疯狂。它开始燃烧自己;它变成了一团暗红的岩浆似的东西,中间又张开一张大嘴,里面一条长长的黑色舌头飞舞出来,狠狠扑向云乘月,想要吞噬她。   那腥臭的长舌,被三清剑一剑劈成了两半。   ——“大师姐,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庄锦年癫狂地叫喊。   ——“如果你有这种力量,为什么当年不用——为什么!”   ——“如果你当年就肯动用这样的力量,毛必行不会死,我也不会死……那我也就不需要杀了阿兄,不需要杀了薛无晦,也不需要……”   剑光没入了它的躯体。   它浑身一颤,周身渐渐萎缩。它坠落在地,躯体不断缩小。最后,它变成了一道黑色的人影,正如当初云乘月在星祠中看到的那样,像一副抽象的简笔画,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两只空白的椭圆代替。   “不需要,什么?”   它气息奄奄,看着前方。它看见她的裙角,看见她虚化的轮廓,看见她垂下的剑尖一左一右,上面滚落着它的血——那种粘稠的黑色液体,就是它的“血”。多么像怪物啊……   “……你赢了。”   它冷漠地、嘶哑地开口:“你可以消灭我了。直接让我魂飞魄散,或者折磨一番再动手……你喜欢哪种?”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你刚刚想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它嘶嘶的,发出笑声,好像突然又快乐起来,“快点,别废话,动手吧。杀了我,然后你们都被神鬼杀死,无非我早一步……还比你们死得痛快,不需要被神鬼折磨!”   云乘月居高临下:“你就打算用这副样子死去?”   “……”   “你不打算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   “……”   它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却是闭上了眼睛。就像人类睡觉时会做的那样。   “大师姐……”   “你说。”云乘月的声音变得轻了一些。   “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常常给我们讲故事?”它的声音嘶哑难听依旧,却平和了许多,“有很多故事……我一直都觉得挺蠢的。”   “那些故事里,反派总是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最后又总要说很多很多的废话,结果被主角趁机反攻,功亏一篑。”   云乘月露出一丝微笑:“啊,对,我也记得,我还记得我告诉你们,说我家乡的人们称之为‘反派死于话多’。”   它也笑起来。那也许是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吧?可这张非人的面庞,已经再也做不出任何人类的表情。   “我觉得挺蠢的。”它又说了一遍,语气彻底平静下来,“我那时就想——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但我就是这么想了。我想,如果我当反派,我一定快、狠、准,如果做不到,那至少要做到一点:绝不多说废话。”   “所以……”   它哼笑一声。这个笑又不像庄锦年了,只像后来阴狠的、装模作样的皇帝。   “动手吧,大师姐。”   “……好。”   云乘月举起剑。她举起的是众生剑。庄锦年欠的是众生,也该还于众生。   然后,一剑斩下。   光芒如河川漫开,也如山岳耸立;无数张面孔,齐刷刷爆发出欢喜的叫声,还伴着喜极而泣的啜泣。   这片光芒是那样伟岸,那样无可阻挡、无可避免。   它忽然睁开眼,看着那片光芒,想到即将迎来的永恒的死亡,心中突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怖。又要死了吗?又要死了吗?   当年她被神鬼拖入河水中,受尽折磨,在恐惧中被神鬼吞噬。然而,她的魂魄却与神鬼结合,最终占有了神鬼的躯体。   可是她再也不能变回人类了。她已经死了,是个死灵。   她内心充满了怨恨,并且嫉恨所有同门,尤其是大师姐:她不是说了会保护自己吗?为什么没有做到?她那么相信她——那么相信!她那么喜欢她!可是大师姐辜负了她!   她找到了庄梦柳,向他哭诉自己的悲哀的下场。她没有说自己死了,只说自己被神鬼缠上,现在想要变回人类。   庄梦柳……她的阿兄,其实是个心软之人。她哄他说,“如果大师姐知道我变成这样,一定非常伤心”,又哄他说,“太清剑可以让我复活”。于是,庄梦柳就那样轻易地答应,去骗回大师姐的太清剑了。   好奇怪啊……她那时想。阿兄好蠢啊,为什么真的信了?他白白有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天赋,却配了一颗不够聪明的头脑——凭什么呢?   她早就在想,如果是她拥有阿兄的出身,如果她是嫡长女……   如果是她拥有阿兄的身体,如果她是修道天才……   拿到太清剑后,她杀死了他。阿兄死前是多么不可置信,又是多么悔恨万分啊,他甚至还哀求她,哀求她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伤害大师姐。而她回答他:“我一定会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了他的身体,也得到了他的身份。   可是,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多?比如,为什么是小师弟成为皇帝……而不能是她?小师弟那人,是多么可恨啊!一点都不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一直想方设法霸占着大师姐。当她被神鬼啃噬的时候,大师姐就是和他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大师姐一定来得及救她。   为什么?无论是庄梦柳还是薛烛,都只是占了出身的运气罢了,为什么她——就她,竟然连活下来的运气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在考试上面赢过他们,可是她自忖,如果天赋足够,她一定更强!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想要皇位,于是杀了小师弟。   大师姐阻止她,于是杀了大师姐。可惜被她逃走了。   然后的这一千年里,这一千年里……   “……朕才是皇帝!”   它喊出来。   然后打了个冷战。没有人回答她。没有臣子,没有庶民,没有敌人……什么都没有。   好空旷,好冷,好……好寂寞啊。   所有的回忆,瞬间都消失了。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濒死的感受再次重现。她好像回到了太苍山脚下,她的家人将她推进河里,她呛着水,头颅炸裂般疼痛;好像又是在神鬼的掌中,四肢被撕裂,眼睁睁看着血盆大口咬下来。   好可怕……   好痛啊……   为什么……一定是她要死?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还能做成很多事,啊,当初文蕴不是讲过这样的故事吗?卑微出身的主角,克服重重困难,一路青云直上……她是不是,终究差了那一点运气?   她忽然好想哭。庄锦年忽然好想哭。   “大师姐,大师姐……”   她忘记了一切,哭着,伸出双手:“好痛,我好痛啊……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大师姐,你抱抱我吧……我不想死,锦年不想死……”   而云乘月,她仅仅是一动不动。她垂眼看着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   庄锦年没有得到任何拥抱,甚至没有得到一个温暖的字词。   她死了。   这一回,彻底死去了。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想要永远和大师姐在一起……   那孩子气的声音,也终于渐渐远去了。   云乘月站在一旁。她没有流泪;死灵没有泪水。   她仅仅看着庄锦年消失的方向。那里留下了一点点细微的黑色尘埃,她下意识伸手去碰,但没有来得及;连尘埃也不见了。   她缓缓闭上眼。她不应该觉得眼睛干涩,所以这都是错觉。   她站了一会儿,才缓缓下落,来到自己的身体旁。她围着身体走了一圈,然后试图躺下,又开始回忆一切关于“附身”的知识,想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回到身体里去的办法。   最后,她严肃得出了一个结论:肉身损坏太厉害,魂魄回不去了。   “原来我要死了啊。”她恍然大悟。   流光飞出,化为人形。三清剑解体,不过只有玉清剑和上清剑落在地上。   这片只有黑与白的空间里,华苒沉默地看着她。   云乘月张张口,最后苦笑道:“对不起。”   华苒抿唇,还是不说话。   “对不起……”   “我要,”她突然说,神情很冷漠,“和你一起走。”   “华苒……”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和你一起走!”   她开始哭泣。无声的哭泣,两眼大大地睁着,只有泪水流个不停。   她哭着哭着,身形却渐渐变得透明,声音也渐渐微弱。   三清剑耗费了全部的力量,尤其以太清剑为甚。现在,她快要进入沉睡了。   “剑灵是不会死的。”云乘月柔和而耐心地说,“你会长长地睡一觉,等下一次醒来……”   “我不要!”华苒扑进她怀里,“我不要……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想要看见你!还是要看见你……好不好?”   “……对不起。”   “你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你不是一个好主人!你不是!”她的身形依旧在无可避免地黯淡,而一把剑的形状渐渐出现。   云乘月苦笑:“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主人……真的很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乘月,对不起,我说谎了……你是很好的主人,是最好的主人。”   “所以,下一次我醒来的时候,让我看见你吧……”   华苒流着泪,无力地消失。太清剑轻轻落在地上。   云乘月弯下腰,将三把剑都抱在怀里。然后,她又抱起自己的身体,并且忍不住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脸。   “感觉怪怪的……自己抱着自己的尸体?”她嘟哝了一句,又环顾四方。   四方——黑暗渐渐消退了。   她已经将消息传递出去,所以拂晓开始撤回空间。   不多时,她落在地面。四面环山,景色秀丽,唯有脚下一片土地似乎经过激斗,一片焦黑,大煞风景。   “咩咩咩咩咩——!!!”   麒麟激动地冲过来,一头撞来,想要扑到她怀里,却扑了个空。它径直穿过她的身体,落到另一头,又疑惑地回过头来,试图再尝试一次。   但是,它只是又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它眨巴着两只金色的眼睛,先是震惊地望着她,然后渐渐蓄满了泪水。   “咩……?”   “咩……”   它跪倒在地,泪水不停跌落。   云乘月想安慰它:“没事的,拂晓。生物死后,灵魂会回归天地,等再过许多年,又会有新的魂魄成型,这就是自然运转的法则……”   “而且,往好处想,你以后就自由啦!你是一头自由的麒麟,又有本事,可以游山玩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咩咩咩咩咩……!”麒麟只是一直摇头,一直摇头。   “大师姐……”   王道恒的声音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他悲伤的脸。他不再是那个神完气足,遇到什么都笑呵呵的老人家了;他现在只像个普通的白胡子老头儿,苦着张皱巴巴的脸,欲言又止地把她盯着。   云乘月微微一笑,用戏谑的语气说:“看,我们现在都是死灵了,这就叫同门就要整整齐齐,对么?”   王道恒摇摇头,看向一边。   “大师姐,你自己解释吧。”   从落地开始,云乘月就一直有些逃避,现在终于逃不过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直面那个人。   薛无晦坐在地上,单手撑着宽阔的天子剑,一头长发散乱,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没有露出任何其他神情,只是那样望着她。   云乘月走过去,将自己的身体放在一边。   “我……赢了。”她说。   他一动不动,说:“我知道。”   “我们赢了。”云乘月纠正道。   他还是说:“我知道。”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云乘月又说:“那其实是庄锦年。”   他说:“其实,我隐约有些猜测。”   最后,云乘月叹了口气:“对不起。”   “不。”他却摇头,语气异常坚定,“大师姐,你付出得足够多了,谁道歉,都不用你道歉。”   她一怔:“我答应你要活着回来,却没能做到……我以为你生气了。”   他终于动了。他伸出另一只手,似乎想来触碰她的脸,却又没有碰到,只是虚虚地停在她脸边。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最后深吸一口气,就好似下一刻会哭,“只是,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喉咙里含糊一声,好似哽咽。   云乘月轻轻按住他的手,将之按在自己的脸上。她神情变得非常柔和,眼神也很温柔。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轻声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这句话让他反应过来什么,睫毛倏然一颤:“你……”   “对,我早就猜到了。”云乘月轻轻点头,“你说要起死回生,其实是骗人的吧?人死了,就是死了,能变成死灵已是不易,至于复活……却是绝无可能。”   薛无晦沉默片刻,低声说:“对不起。”   “好啦,我们谁都不要道歉了。”云乘月笑了,语气轻松,“所以你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道恒走过来,在他们一旁坐下,一边感慨:“可终究死生亦大矣!”   三个同门死灵坐成一圈。   “我考虑过了。”云乘月分析,“我也可以用傀儡。我们还可以在世上待几年,培养修士,修缮岁星网……”   她说的时候,另两人都用柔和的眼神望着她。柔和得有些过分。云乘月渐渐停下来,也看回去。真奇怪,王夫子和薛无晦的性格完全不同,为什么他们的眼神现在如此相似?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   她失笑:“啊,我想错了。我们三个人……”   “……都快消失了。” 第220章 终章   ◎无怨矣◎   死灵是执念与力量结合的结果。   薛无晦的执念, 是被背叛、被杀害的恨意。   王夫子的执念,是守护明光书院,也是践行老师和夫子的教诲。   云乘月要特殊一些, 她是为了战斗而主动抛弃了肉身,可以说她的执念是“战胜敌人”。   而现在?   他们三个人的执念, 都已经完成了。   薛无晦大仇得报,王夫子成功守护了明光书院,云乘月获得了战斗胜利。   他们已经没有再存在于此世的理由了。   “陛下……”   “乘月……”   “夫子……”   申屠侑来了,乐陶来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死灵, 有岁星星祠中存在百千年的魂魄,也有其余横死、心心念念报仇的魂魄。   现在, 他们都汇聚于此。   另外,公输夫子、张夫子等人也回来了,明光书院的师生也远远看着这里, 都露出背上的神情。   萤火虫般的光芒升起, 那是死灵消散的标志。它们点点地、盈盈地飞着,逐渐飘满了整个天地间。   “我们的执念,也都完成了。”   王夫子站起身,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们早已商量好。如果此战胜利,我们就一起投身岁星星祠,把力量用来修缮岁星网。”   “王夫子……!”云乘月豁然起身,可还没等她反对,她自己就意识到:没错,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岁星网还在, 可能源却不够了。庄锦年用天下人的生命来为岁星网补充能量(她是不是在能量匮乏中渐渐绝望, 才转而想要投降?这个问题, 她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但他们不愿这样做。那么,能量从哪里来?   现在,王夫子给出了回答:“我们这些死灵,活得都太久,也占据太多的力量了。如果我们自然消散于天地,力量会逐渐化为灵力,也会逐渐凝聚新的魂魄。”   “但大师姐,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等下去。所以……”   他有些抱歉地说:“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是啊,我们都决定了!”   “大仇得报,别的还有什么好说?”   “我们也有后人活在世上,他们应该继续活下去啊!”   随着执念的消散,那份属于凶灵的恶意、戾气,也一并消散了。在消失之前,这些魂魄都彻底变回了生前的那个人。他们都露出笑容,满怀开朗。也有一些人到底忧愁于彻底逝去,却只是叹几声气,再看看这世间的青山绿水,却又露出笑容。   没有一个人反悔,没有一个人说不愿意。   云乘月看向薛无晦:“你……呢?”   薛无晦也站了起来。他也在笑,漆黑的眼睛不再又深又冷,反而满是阳光碎影,俨然还是当年那个为她摘下香椿的少年。   “我也一样。”他说,目光极尽温柔。   云乘月立即下定决心:“那我也一样。”   可是,薛无晦摇了摇头:“不,你要留下来。”   她一怔:“可……”   “你可以留下来。”他打断她,语气坚定,目光移向后方,“看。”   云乘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一下转身!   不远处,《云舟帖》竟然从她身体中飞了出来。它缓缓展开,而从中流出一片光芒,最终形成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名高大的、年轻的、腰间配剑的女人,有一双天空般明朗包容的眼睛。她站在那里,含笑望着她,脸上满是怜爱。   云乘月渐渐颤抖起来。   “老……”   她哽咽了一下,脚下自然动起来。她往前跑,甚至把自己绊了一下,才终于跑到女人跟前。   “老师……!”   她扑到那个人怀里。   “老师,老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就在想,是不是老师在我身边,我还以为是错觉,我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   一切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众生剑需要情感之力才能凝聚完成,所以《云舟帖》为什么停下?   发挥众生剑的力量,需要飞仙境的修士,而云乘月的神魂就符合这个条件,所以为什么《云舟帖》不仅不提示她,反而执著地修复她那第四境的身体?   当她自己意识到,唯一取胜的办法,就是舍弃肉身、以神魂应战时,为什么《云舟帖》显得异常不情愿?   还有那活泼、诙谐的语气……   她想起了《云舟帖》那一本正经却又活泼诙谐的语气,想起它拼命为她修复身体的努力,甚至想起了,此前辰星对她种下的“禁”字,究竟为什么没有生效——一切都有了答案。   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答案。   “老师……老师!真的是老师!!”   “啊,我在。”   女人紧紧地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像哄一个很小的孩子。是啊,她在别人面前都是大师姐,唯独在老师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孩子。   “我一直都陪着你呢。从太苍山到中原战场,再到这千年后的世界……乘月,老师一直看着你呢。”   “乘月,你辛苦了,能走到今天,你一定很不容易。”   死灵是不该有眼泪的。可也许是她新死缘故,她脸上分明爬满了泪水。云乘月呜咽着:“不,不,大家都很不容易……老师,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大师姐的职责,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也没有守护好天下,我,我辜负了老师的教导……”   “谁说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老师语气非常认真:“老师这辈子最高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你这样的学生。”   说到这里,女人忽然抬头,看向前面的王道恒和薛无晦,说:“当然,你们也很不差。”   王夫子:……   薛无晦:……   这种“被顺带捎上夸一夸”的感觉,可真是微妙。   云乘月吸着鼻子:“难道,我会穿越千年的时光,是因为……”   “啊,是我做的。”女人豪爽地承认,“你当时闯进皇宫,看见无晦被杀,就发了疯,要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你杀了许多人,自己也身受重伤,我怕你死去,于是把你送回了你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本来应该在的……”   “这个……确实是我的不好。”女人有些惭愧,“我死后化为幽魂,才发现,确实是因为我的失误,才将你从千年后的时空中带了过来。可惜我力量不足,无法开口,只能跟着你,到最后才恢复一点力量,让你离开。”   她叹了口气:“看,要是我这个老师能更厉害些,我才应该把你们都护住。所以,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才不是这样!”   “孟夫子言重了!”   “孟夫子,绝无此事!”   三个同门一齐开口。   女人原本一脸沉痛,却忽然挤挤眼睛,戏谑道:“瞧,要是一直自责,可就没完没了了!”   云乘月才明白过来,原来老师是在开解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觉得自己幼稚,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老师来哄。   “老师现在出现,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岁星星祠吗?”她问。   女人摇头。这一回,她的神态真正严肃起来。   “乘月,我是要让你继续活下去。”   “……老师?”   她一时迷惘。   “你的身体受了重伤,可到底还有一丝生机,并未死亡。”老师抚摸着她的脸颊,“所以,你还要活下去。”   云乘月吃惊极了,她第一时间回过身,看向薛无晦:“你……”   他那样微微笑着,柔和地望着她,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而只有无尽的欣慰和期盼。   她不知不觉放开了老师,往他走了两步:“可是……”   他摇头,却是往后退去。那些萤火虫般的光点也出现在他身边,令他变得透明起来。   云乘月一颤,忽然拔腿就跑:“等一等!!”   这时候,从她身体的方向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她竟无法反抗,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是躺在地上。   她试图爬起来,可身体还很沉重,动作异常缓慢。她心里着急,忙着抬头,去喊:“薛无晦!”   他弯下腰,望着她的眼睛。那样黑的眼睛,却没有倒映出她的影子。   “云乘月,我要走了。”   “可是……?”   她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他。她怔在原处。   老师从她背后走来。她不再是刚才那个高大健美的年轻修士,而是变得苍老,脊背也佝偻下来,只能用剑当拐杖,一步步地走。   “乘月,老师也要真正离开了。”   王夫子的身边也出现点点光芒。他捋着白胡子,想要豪迈地笑一笑,最后却习惯性地笑成了慈祥的、透着一丝丝狡猾的老院长的样子。   “大师姐,我也要离开了。”   云乘月竭力撑起来。她的麒麟在她身边拱她,将她拱上脊背,朝他们走去。   “不要,不要……”   她哭出声来,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坐在麒麟背上,嚎啕大哭。这一刻她才终于懂得华苒的心情。   “为什么?”她拼命地喊,“为什么又留下我一个人啊?”   “为什么你们非得一个个走在我前面?我不是大师姐吗?论起来,不是应该我先走吗?”她朝他们伸出手,指望有任何一个人能回应她,可是他们都只是往后退,笑着朝她摇头。   “不要走……”   “那你们也带我走好不好?求你们了,不要只留下我……不要又留下我一个人……”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呢?”她哭着问,“我又是一个人了,我又是一个人了!”   千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就是这样哭着,一边哭一边杀敌。都死了,谁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活着干什么,到底干什么?   后来她被老师送到千年后,忘了那些事,内心却还是止不住倦怠: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思?谁都要死,谁都要离开,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闭眼等死。   现在,一切又要重来吗?   “……你不是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见薛无晦的脸。他已经整个成了半透明的魂魄,也失却了那漆黑的杀意;他站在她面前,弯着腰,双手虚虚按在她肩上,认真地看着她。   “云乘月,你还有拂晓,还有陆莹,还有今世的同门,还有照天教的教众。还有你的卢爷爷,和那个总是开混账玩笑的虞寄风,你忘了?你们勉强也算朋友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   “你……”他忽然也哽咽了一下,“你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是……属于这个时间,这个世界的活人。”   “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连我们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不只是我们!还有所有牺牲的人,庄怀星,傅眉……你还要为了他们,带领照天教,继续修缮岁星网,培养修士,对抗神鬼!”   他变得越来越透明了。那张脸,曾经属于青涩的少年,他会用草和竹子编成小动物送给她,会为了她做一道美食。后来,这张脸变成了俊美的青年,他会提着剑,和她一起冲在前线。   再后来,他是眉眼阴郁的死灵,在古墓中苏醒,浑身的恨意,却会垂下眼,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一只玩偶,或者坐在灯火里、拿一卷书,守着她到天亮。   现在……   现在,他要消失了。到头来,他是活人的时候,她没能够守住他,到他死了,她明明承诺要让他复活,却也没有做到。   “……我不要。”   她说。   他一怔。   她抬起脸,满脸的泪:“我不要!”   他渐渐笑了。   他松开手,直起身。在很多个夜晚,他们曾互道晚安,而现在,是最后一次了。   “云乘月……”   他闭上眼,转过身,   “……再见。”   *   “喂——”   这个时候,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声。   “喂——等一等!等一等!!”   天边飞来一朵雪白的云,载着急色匆匆的杨嘉。没等白云落地,他就跳了下来,手里还另外拉着一个人。   这时候,山门前的死灵们,已经离开得差不多,只剩薛无晦、王道恒,还有孟夫子。   杨嘉拽着那人,用毕生最快的速度,奔跑过来。   “我就知道不对劲——我就知道不对劲!!”   这个生机大道的大能修士,狂热地大声嚷嚷:“我看到薛暗将军和白泽的真身一模一样,就知道不对劲!”   他手里拖着的那人,正是一脸疑惑的薛暗。看来,他们是从白玉京一路奔赴至此。   王夫子愣了一会儿,上前道:“杨夫子,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   杨嘉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了薛暗的手……不,是高高举起了薛暗手中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式样古朴、气息神秘的玉璧。   “那是……”   “那是?”   只有老师反映过来了,眼睛陡然一亮,匆匆走前几步:“莫非那就是?”   杨嘉虽然不认识她,却油然生出一种知己之感,用力点头:“不错,就是它!”   薛暗忍不住问:“是什么?”说着,他目光不住扫过薛无晦,见他容貌竟与自己一模一样,而云乘月只是望着他呆呆流泪,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从未见过。他陡然明白了什么,心中生出一缕淡淡的伤感。   杨嘉只顾一脸狂热:“是一滴血!”   “看!”   他拿起玉璧,往前一抛。同时,他的生机书文幻化而出,围绕玉璧轻灵一转,化为缕缕白雾。   玉璧悬在白雾中。   渐渐的,从那玉璧之中,有一滴泛着金色的血液,竟被逼了出来。虽然只有一滴血,可它却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威势,在阳光下散发出凛凛光彩。   也就在这时,一直呆呆的云乘月一震,看了过来。   “那是……”   杨嘉深吸一口气:“这滴血,应该就是白泽生前的心头血,而且……它还活着。”   “有了这滴心头血,白泽就可以……我想,就可以活过来!”   王夫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庄锦年留下了小师弟一滴心头血,所以造出了薛暗将军,怪不得薛将军与小师弟竟连力量都异常相似,甚至也受到小师弟的死气影响……原来如此!”   孟老师叹道:“锦年真是……唉。”   而云乘月?   她已经第一时间扑了上去。   一反刚才的呆滞,她用一种重伤者完全不该有的敏捷,朝那滴鲜血冲了过去。她的麒麟惊慌地追上去,生怕她摔一个大跟头,把自己跌出事来。   薛无晦这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往那头走了几步,却又犹豫停住。他还是怔怔着,犹自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云乘月真切地捧着那滴血,在拂晓的帮助下,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她略抬起狼狈的脸,肿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颤抖的笑容。   “真的是,真的是活着的……”   一道淡淡的血光,从血液上延伸而出,连接在薛无晦身上。他原本透明的魂魄,渐渐重新凝实起来。他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只要有这滴血液在,再有云乘月和杨嘉两个生机大道的修士,很快就能培养出一具新的、真正属于薛无晦的身体。   “你……”   她哽咽着,来拉他的手。   “你留下来吧……可以留下来了吧?”   好一会儿,薛无晦才吐出一口气。他转过头,看向那含笑的两人,轻声说:“对不起,孟夫子,王师兄,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了。”   “什么话!”王夫子哈哈大笑,终于笑出了豪迈的气势,“小师弟,你可要尽管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孟夫子也笑道:“无晦留下来,我总算放心了!我真怕乘月这孩子钻牛角尖,她看着淡然,其实心里最放不下过去……这样一来,我终于能放心了。”   “老师……”   “乘月。老师曾经说过,希望你肩负起责任,走到你该去的位置,为天下生民开辟出理想世界。你做到了。”   老师凝视着她,温柔而郑重地说:“现在,老师依然这样期许,却要加上一条:你也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云乘月刚刚才止住的泪,现在又落下来了。她拼命点头。   “老师……”   “再见了,乘月。”   “老师,再见……”   “大师姐,我们来生再会!希望下一次,可以让我来当大师兄!”   “王夫子……王师弟!下一次的时候,我依然会是大师姐!”   “哈哈哈哈……”   他们真正离开了。   云乘月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站立了许久。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牵住了她。   她怔了怔,回握过去。   在他们身后,《云舟帖》躺在地上,不再那样灵气四溢。它舒展开来,似乎彻底成了一卷普通的灵文字帖。   字帖上,记载了千年前的故事。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   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   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有飞仙临世,与帝把酒同游。   饮至黄昏,飞仙将去。   帝谓之曰:京城有江。   又曰:江畔有梅,春日极盛。   再曰:若非春日,亦有夕阳如镜,龙鱼跃金。   言毕,飞仙方问:则何如?   帝曰:何如朝与暮。   飞仙笑曰:日月不同辉,参商不长留,两心若相知,千载犹相逢。   言毕而去。   帝折柳不语,长立江畔,不觉夜深。”   这是一段字迹。   又有一段字迹,明显与记录者笔迹不同。这段文字金钩铁画,如军队森冷,末尾却又飘忽飞逸,好似醉酒所为。   那是四句批语,曰:   ——长留何曾留,相逢未必逢。仍怀朝暮怨,不与君心同。   那是一千年前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也是真实留下过的怨怼之语。   而现在,一千年后的明光书院前,薛无晦牵着他的飞仙,又悄悄背过另一只手,手指微勾。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笔在空中起舞,于《云舟帖》上写下新的句子。   不,那不是句子,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   ——无怨矣。   作者有话说:   本章72小时红包,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断在这里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局,但确实,薛无晦的戏份可能太少了,这是我没安排好的锅。之后会写薛无晦少年时的番外,放专栏免费看。再次感谢大家支持。   下一本开《穿到圣父黑化后》,专栏“正在更新”那里就是。   ……无关紧要的作者碎碎念……   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停在这里就好。   这一本的写作过程,是我遇到过最艰难的时光,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哪本书如此难产。写最后一段情节的时候,薛无晦对小云说“你现在已经踏踏实实活着了”的时候,正是深夜,我坐在安静的窗户边上,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一部分因为这本太难了删改太多次了,一部分也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心里某部分创口终于开始结疤。   这一本的艰难,可能从我第一次改卷一就开始了,我当时发现,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主角,其他配角就更不喜欢了,这让我很惶恐:一个作者怎么可能写好她自己都不喜欢的角色?但现在回顾一下,可能我讨厌的不是角色,而是那种死水般又与世隔绝的状态,可以说,是我让自己的心理问题影响到了作品,这真的很不专业,再次郑重道歉。   在写这一本的整个期间,我经历了生病、抑郁复发,也经历了很多思想冲突,包括对故事的看法,对女性角色写作的看法……这导致,在写这一本的前期、中期、后期,我的想法和状态都非常不同,甚至感觉前面是陌生人写的,写最后一卷时异常吃力。   我有想过干脆烂尾吧,直接写新文,彻底甩掉这个故事——但是不行,我做不到。我曾经放弃过一本,深知放弃无法改变任何事,只有善始善终才能带来提高。况且这是我的责任。   这一本书里,有很多角色的故事没有写好,比如在计划中,季双锦应该是经历巨变后,带着伤痛独自云游,最后也在新朝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实干派官员,并终于能和旧日好友一起坐下来,再喝一杯人间茶水。   比如虞寄风的魂魄其实是庄梦柳转世,所以他对小云有一种莫名的兴趣,但他毕竟已经是另一个人,有自己的人生。   再比如老师的故事,千年前同门的故事……这些原本都希望构筑得更丰满。   当然还有薛无晦小师弟时期的暗恋故事,以及他和庄梦柳的各种争宠(大师姐以为就是小孩子看不顺眼,但其他同门都知道,所以后面他们觉得“庄梦柳”恨他也不无道理)。   以上这些,原本都设想了很多也也很想讲,可惜受限于中前期的框架没打好,最后一卷只能尽量将主线讲好,而其他人的故事顺着主线透露一些,无法讲全。   而中前期的主线,其实又比较凌乱,书文这个设定没有能好好展开(原本是想得很有趣的),这也是一大遗憾。   无论如何,在几度删改之后,目前的第四卷 版本是我能够呈现出的最好的样子,希望能给大家一个还算不错的交待。   那么,有缘新文再相遇。目前我个人的目标,就是能把故事按照构想讲出来,讲好,就行了。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