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月光重生后 作者:深碧色   文案:   云浓前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还捡了位好相貌的公子回府当情郎,过得风生水起。   一夕死在宫变之中,   再醒来时,成了个家道中落的小官之女。   而她那位旧情郎,却是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云浓想着前世不过玩玩,   今时不同往日,该远远地避开才好,   却不料顾修元是当了真,念念不忘……也不准她忘。   *   一个从走肾到走心的故事。   *   两世因缘际会,   她是帐中娇,也是心尖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主角:云浓,顾修元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午后日头正好,暖风熏人,骨头都酥软了几分。偌大的庭院一片静谧,偶有侍女走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到了小憩的主子。   听闻景宁长公主驾临,春暖连忙迎了出去。   “云浓呢?”景宁问。   “郡主午后歇下,还未醒呢。”春暖答道,“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奴婢也不敢去打扰。”   景宁并没着恼,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摇了摇头,又笑问道:“今日是皇上的寿宴,岂是能耽搁的?你们不敢去,怎么不去找顾修元来?”   顾修元算是云浓后宅中养着的面首,这府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话在怀昭郡主面前是最管用的。   春暖心下叹了口气,解释道:“顾公子早前说是要回乡祭祖,已经离开大半个月,还不知何时才回来呢。”   若非如此,她一早就求到顾公子那里去了。   景宁眉尖微挑:“也就是云浓,能容得他这么自在。”   春暖垂首低眉,并没敢多说什么,毕竟这是主子的事情,容不得她来置喙。再者,这府中人或多或少都受过顾公子的恩惠,她也不好在背后嚼舌根。   景宁掸了掸衣袖,进了正院。   院中的花树下摆了个贵妃榻,其上躺了个身形窈窕的美人,泼墨般的长发拢在一侧,肤若凝脂,再搭上嫣红的唇,倒像是一副美人春睡图。   正是这府邸的主人,怀昭郡主。   云浓平素里的脾性还算好,但最恨旁人扰她清梦,故而侍女们压根不敢上前。景宁却没什么忌讳,行至榻前,笑道:“都这时辰了,还不醒?”   见她眼睫微颤,却并未睁眼,景宁又抬袖在她脸上一拂:“你若再不醒,我这就进宫去了。晚些时候你自己入宫,若遇着太子,可没人帮你挡了。”   两人相识这许多年,对彼此可谓是十分了解,景宁一句话就掐在她死穴上了。云浓幽幽地叹了口气,满是不情愿地撑着坐起身来。   她眼睛生得极好,是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我便是去,也不过是当个壁花罢了。”云浓从春暖手中接过浓茶喝了口,勉强打起些精神来,又向景宁抱怨道,“不过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就是了。”   云浓是忠烈之后,幼时父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娘亲听闻后大病不起,没过多久就也撒手人寰,只留了她这么一个孤女。   是时南北交战,为了彰显自己体恤功臣、皇家仁厚,皇上索性给了她郡主的名头,封号怀昭,养在了皇后宫中。自那以后,逢年过节都是要把她叫出来溜一圈给其他人看的,好彰显自己仁德,让朝臣继续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云浓承了皇家的“厚爱”,自然得尽心尽力地当好这个壁花。   “慎言,”景宁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抽了下,“别消磨时辰了,沐浴梳洗去。”   云浓知道她这是为自己着想,软着声音笑道:“你放心,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   若细论起来,两人算是差了辈分,可却是实打实的手帕交。   景宁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颇为受宠,皇上继位之后待她也很是纵容,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云浓封了郡主后,养在许皇后宫中,只是许皇后有自己的子女,待她也算不得上心,只顾着面子上不出什么差错就够了。倒是观云殿的窦太后待她很好,后来索性将她接到自己那边,同景宁长公主养在一处。   是以,两人虽差了五六岁的年纪,但交情却是好极。   小丫鬟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物什,云浓由春暖服侍着沐浴更衣,而后又端坐在铜镜前,由侍女为自己梳妆绾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景宁闲聊着。   景宁倚在窗边,看着内室悬着的美人图,随口道:“这是哪位画师的手笔?题的字也好,不像时下风行的字迹,自有风骨。”   云浓端坐着,头也不回:“书画都是顾修元的手笔。”   听她提及顾修元,景宁便问道:“方才听春暖说,他已经离开郡主府大半个月,也不知何时回来……你就这么纵着他?”   云浓漫不经心道:“他说是要回乡祭祖,我总不能拦着。”   “那我送你的那几个男宠呢?相貌虽及不上顾修元,可却也有别的长处。”景宁笑得意味深长,转而又问道,“还是说你真爱上了,非他不可?”   景宁的作风,满洛阳都是知晓的。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养男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像景宁这般光明正大的,却是屈指可数了。她早年婚嫁不如意,后来索性挑了和离,搬到长公主府去自个儿过,太后与皇上又素来纵着她,比之先前不知痛快了多少。   她一向是觉着,对男人玩玩就算了,若是动了真心爱上,那就是蠢了。   “那倒不至于,”云浓绕了缕长发,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他那个人,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但内里的脾气却算不上多好。他不痛快了,我八成也别想痛快,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云浓现在还记得某日醉酒归来时的情形——   那叫明祁的男宠将她扶回房中,又替她脱了鞋袜、外衫,她就那么醉意朦胧地倚在榻上,一错眼,恰看见刚进门的顾修元,那阴恻恻的眼神几乎让她霎时就醒了酒。   顾修元对上她的目光后,就又恢复了往常风轻云淡的模样,脸上还带点笑意,几乎让云浓疑心自己方才是看错了,可接下来他一反往日的温柔做派,接连折腾了云浓许久,任是怎么求都没用。   云浓到最后嗓子都是哑的,揉着酸疼的腰背,下定决心跟那些个景宁送来的男宠划清界限。   景宁微皱着眉,颇为不认同:“你怎么倒被他给拿捏住了?”她是在婚嫁之事上栽过跟头的,一见云浓这模样,便觉着不妙,又补了句,“浓浓,你听我一句,对感情之事千万别上心,不然将来可有的罪受。”   云浓对景宁的过往极为了解,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开玩笑似的抬手作誓道:“并没被他拿捏,不过是爱他的皮相罢了。”   顾修元天生一副好相貌,气质高邈出尘,遍数洛阳,怕是都挑不出比他更为俊逸的公子了。   当初云浓因着与皇子的纠葛搬出了宫中,少了许多拘束。景宁那时和离没多久,正在兴头上,便带着她到南风馆去见识。云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眼花缭乱,最后被灌得半醉,也不知是在何处寻着了顾修元,直接将他带回了府中。   景宁是后来才见着顾修元的,颇为惊讶,这人通身的气质活似百年世家才能养出的公子,委实不像是南风馆中出来的人。她也曾遣人去查过,可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加之云浓又喜欢得很,便随他去了。   到如今,已近四年光景。   “都这么些年了,你竟还没倦,也是长情得很了。”景宁饮了口茶,“宫宴散后,你陪我到南风馆去坐坐,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合眼缘的人。”   她近来的确没什么事,无趣得很,加之景宁也已经开了口,云浓犹豫了一瞬,应承了下来:“那好。”   想来顾修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京,更不会知道这事……她嘴上不承认,但却的确是有些怵顾修元的。   明明是她养的顾修元,不知何时倒像是掉了个过。   云浓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可如今过得□□逸,她也懒得去计较。   云浓理了理腰间的环佩,换了香囊,向景宁笑道:“先前调的香要用尽了,赶明儿闲了再调些,你要吗?”   “要的。”景宁见她已收拾妥当,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该动身进宫了。”   云浓自小养在宫中,后来寻了个由头主动提了离宫,可这些年却也时常要入宫来参加各式宴饮,对宫宴也称得上是驾轻就熟。   她同景宁一道进宫,见太后,避开几位皇子,落座之后同贵女们寒暄客套。   皇上的寿辰自是隆重得很,朝堂百官、皇亲国戚、后宫女眷齐聚一宫。云浓端着温婉的笑,含笑应酬着,跟以往并没什么差别。   可谁也没料到,这场盛大的宫宴竟会演变成刺杀与宫变。   几位皇子之间暗流涌动,云浓是知晓的,所以一直刻意避着,从未想过掺和是非。   她这个人天性懒散,胸无大志,承了祖荫过上逍遥日子,吃穿不愁,平素里也没什么人敢来招惹她,就想着这么自在地过上一辈子就好。   只是旦夕祸福,恰就赶上了今日。   其实那些刺客原是冲着皇上来的,本不该跟女眷纠缠,可偏偏有一人倒像是得了什么指示一样,直接找上了她,下手干净利落,没留半点挣扎的余地。   云浓爹娘早逝,她甚至早就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亲缘淡薄,将死之时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她这一生称得上顺遂,比大多数人强了不知多少,除却太短了些,好像也再无旁的遗憾。   至于顾修元……   伤口疼得厉害,云浓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他得知此事时,会作何反应? 第2章   “姑娘?”有人轻轻地晃着她的手,话音里满是担忧,“你又梦魇了?”   云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涣散,她愣了一刻,方才意识到自己又梦到了那些旧事,扯了扯嘴角露出点笑意,向一旁的翠翘道:“大抵是睡得姿势不大好,窝着心了,不妨事。”   她声音中带了些喑哑,翠翘回身去倒了茶来,轻快地笑道:“方才听船夫讲,再过些时候,就要到洛阳了。”   到底是年纪小,翠翘并没什么忧虑,话音里也满是憧憬。   云浓笑了笑,并没答言,只捧着杯慢慢地抿着茶。   从宫宴遇刺到如今,由夏初至秋末,已近半年光景,而她也从高高在上的郡主成了个落魄孤女,可谓是云泥之别。云浓惊诧之后,也颇为不适应,只是能以这种方式活下来也是万幸,断然没有再抱怨的道理。   正经来说,她如今该是唤作“谢云浓”,是个遭了贬谪的小官之女。   半年前这身子的原主大病一场,家中仆从都准备置办丧事了,却不料姑娘竟又回转过来,纷纷转悲为喜,只有云浓自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谢姑娘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皆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只不过她走运些,得了皇室的庇护,而谢家却是一脉相传再无亲眷,外祖徐家也是不闻不问。谢姑娘虽年纪不大,但也硬气得很,并没主动回洛阳投奔外祖,而是在钱塘守孝,带着两个家仆过日子。   云浓弄清楚状况后,也没想着要立即回洛阳去,而是一边将养身子,一边打听着消息。   只是千里之遥,京中的消息传过来时不知经了几人,真假掺半,未必全然可信。只知道那场刺杀之后,朝中几乎是天翻地覆,太子死在刺杀之中,随后三皇子被圈禁,而皇上撑了十余日后驾崩,死前传位于年幼的六皇子。   朝中撤换了许多官员,那些曾经站过队的世家也遭了牵连,或兴或衰。   而这其中最让云浓难以置信的,则是顾修元。   云浓死前还想过顾修元会何去何从,可怎么都没料到,他竟然会借此机会入朝堂,而且还颇受重用的模样。她听过许多有关顾修元的流言蜚语,有说他心机深沉手腕过人的,也有议论他的出身与过往的——   他曾是怀昭郡主后宅中的面首。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却是寻常百姓谈论起来兴致颇高的轶事。毕竟朝堂争斗并不是人人都上心,可这样的旖旎事却是酒肆茶楼的“下酒菜”。   云浓在钱塘数月,不知听多少人议论过自己与顾修元的那点破事——大半还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有说她当年仗势欺人强抢了顾修元的,也有说顾修元待她一往情深的,着实是让她没脾气。   如今这身体算不得好,大病一场后更是得慢慢调养,云浓原是想着将养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可前不久却见着了外祖徐家遣来的人,说得情真意切,请她回洛阳去将养。   可云浓却没什么感动,只觉着稀罕,挑着眉看着那嬷嬷,眼角眉梢都在问,“早干什么去了?”   那嬷嬷没料到云浓看起来绵软,可性子却这么棘手,脸上的笑差点没绷住,硬着头皮搬出了个由头。   云浓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位谢姑娘竟然还有一桩婚约。   早前宫变之后,朝中天翻地覆,太子与三皇子皆折了,徐家非但没了依仗还受了幼帝冷落,而原本家道中落的楚家得了重用,青云直上。徐家一合计,总算想起来还有谢云浓这么个外孙女,特地遣了人来接。   徐家的算盘打得倒好,可云浓觉着却未必能遂了他们的意,毕竟如今她一个孤女,谁知道楚家还会不会认这门亲?   只是那嬷嬷软磨硬泡的,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云浓思来想去,索性应了下来,也好亲自看看洛阳是怎么个情形。   再有,她也的确想见一见那些个故人。   *   眼见着将至洛阳,云浓喝了半盏浓茶提神,而后便起身梳妆打扮。   说来也巧,她如今的身量容貌与先前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或笑或嗔都显得很是灵动。   云浓自个儿动手梳了发髻,点了唇脂,从首饰盒中挑了珠花发簪。她慢悠悠地对镜梳妆,由着祝嬷嬷在一旁念叨,时不时地点点头,以示自己听了进去。   祝嬷嬷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着芥蒂,可咱们如今还是得仰仗着徐家,不然你这亲事只怕难办……”   云浓眉尖微挑,未置可否。无论是她还是这身子的原主,对徐家都没什么情分,究其缘由,还得从祖父辈说起。   徐老爷是寒门士子出身,家中无权无势,后高中状元入翰林为官,才算踏上了仕途。没过多久,他那出身同样低微的原配夫人过世,只留了一女,而他则是迎娶了顶头上司的女儿钱氏为继室,生儿育女。   原配留下的那一女,就是谢云浓的娘亲。   云浓理清这关系后,也算是明白为何徐家把原主“忘了”好几年,直到如今才想起来。   毕竟原主的亲祖母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年,亲祖父眼看也是个无情无义,恨不得跟“糟糠之妻”撇清干系的,如今子孙满堂,若不是有楚家这门亲事,又怎么会记挂着压根没见过几面的外孙女?   祝嬷嬷还在那边念叨着:“听人说,楚家如今得了新帝青眼,姑娘若是能嫁到他家去,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她是谢家的老仆,虽也怨着徐家不厚道,但如今只有徐家还算是能为云浓操持亲事的长辈,只要能趁此机会让云浓嫁到楚家去,这些就也都不算什么。   云浓这一路上不知将这话听了多少遍,知她是一片好心,也懒得辩驳,只由着她说去。   没过多久,船在渡口停泊。   翠翘兴冲冲地挑开帘子,探身向外看去:“姑娘,咱们这就到了洛阳……可真是热闹啊。”   云浓抿唇一笑,没答言,也没急着起身。   又过了会儿,徐家随行的那管事进来回禀道:“府中已备了马车在岸上等候,还请姑娘随我来。”   云浓这才扶着翠翘站起身来,系了披风戴上兜帽,下船登岸。   此时已是冬初,寒风凛冽,天也阴沉沉的。   云浓拢着衣袖,扫了眼人来人往的渡口,又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上了徐家遣来的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车内安静得很,偶尔能听见路旁传来的叫卖声,与南边的吴侬软语很是不同。   云浓并没开口说话,将兰姑晾在一旁,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兰姑一见云浓这模样,就觉着头疼。   她原以为这趟并不是个难差事,自己一开口,云浓就该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随她来洛阳才对。可实际上却是,自打见到这位表小姐,她已经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了。   而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时常被云浓的气势压住,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不大敢多言了。明明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哪来这么大的架子?   云浓并不在意兰姑怎么想,她这几日在船上一直没能好好歇息,的确是有些累了。   半睡半醒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云浓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看向兰姑。   或许是犯困的缘故,她眼中含了水光,搭上略带疑惑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无辜。虽显得怠慢,但却让人不忍苛责。   兰姑愣了一瞬,这才探身去问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答道:“皇上要去护国寺上香,前边在清道,得等会儿了,若不然就得折返绕道。”   “这……”兰姑下意识地回过头,等着云浓的吩咐。   这些日子被敲打了几次后,她不敢像最初那般轻视云浓,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先问过她的意思。   云浓想了想:“等着吧。”   说到皇上,云浓怔了会儿,才意识到是如今的幼帝,曾经的六皇子。当年她还在宫中时,这位小殿下还时常跟在她后面喊“云姐姐”,那时太子与三皇子争得水火不容,谁也没把这么个小皇子放在眼里。   可那一场宫宴后,却都变了样,云浓抬手按住心口,总觉着有些隐隐作痛。   外边隐隐有躁动声,应当是御驾将至,云浓倾身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天家仪仗自是气派威严,但云浓却是见惯了的,她目光从龙辇与诸多侍从身上掠过,落在了顾修元身上。   顾修元未着朝服,寻常的青衫也被穿出一种别样的气势,墨色的披风上以金银线双绣了仙鹤云纹,贵气逼人。他天生一副俊逸的好相貌,气质高邈,在御驾的一众随从中,显得格外惹眼。   当年他跟在云浓身旁时,还曾有人称赞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云浓却险些认不出他来。   以往他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温润如玉,毓秀风流,可如今却是带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冽得如这初冬欲雨的天,让人见了就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云浓有些疑惑,明明顾修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手掌大权,深得幼帝笃信,怎么还这么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第3章   徐家并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云浓还是郡主时接的宴饮请帖数不胜数,但徐家这样的却是压根入不得她的眼的。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没想着要仰人鼻息过活,谨小慎微地看人脸色行事。   寻常姑娘家是想要长辈操持亲事,好嫁个如意郎君,可对云浓而言,婚嫁之事并非不可或缺,若不然她也做不出在后宅中养面首的事。徐家若是想拿亲事来拿捏她,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及至到了徐家,兰姑直接引着她到了老太太院中,许是早就得了消息,已经有不少女眷聚在一处等着见她。徐老爷当年娶了继室后,又有二子一女,如今子孙满堂热闹得很,可却跟谢云浓没多大干系,如今见了面也都是不尴不尬的。   继室钱氏已是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可不管她如今再怎么和蔼和亲,到底不是原主的亲祖母,这些年来对原主更是不闻不问的,直到如今用得上了才想起让人去接。   云浓脸上挂着客套的笑,跟着满屋子的女眷认了亲。   “早前双儿病重,我还曾遣人去问过,只可惜她脾气执拗,并不肯让你回洛阳来……这些年家中诸事繁多,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如今。”钱氏手中捏了串佛珠,向云浓道,“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住下,缺了什么尽管开口,谁惹你不高兴了也尽管告诉我。”   她口中的“双儿”便是谢云浓的娘亲,也就是原配留下来的那一女。   钱氏三言两句,不动声色地将错处都推到了原主的亲娘身上。   云浓无意去细究她这话是真是假,只颔首应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云浓也累了,不如就先去安置歇息,等晚些时候咱们再叙旧。”长房的大奶奶柳氏是个能说会道的,见场面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   云浓对此求之不得,至于“再叙旧”,众人也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   徐家给她安排的住处唤作聆风院,说是她娘亲未出阁时在府中的住处,其中一应摆设布置倒是都换了新的,能看出是费了番心思。   柳氏亲自送她来安置,又解释道:“这府中庶务是我在管,先前也不知妹妹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布置了。妹妹若是有什么想添、想换的,尽管告诉我就是。”   柳氏人长得好,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浓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见谁都要发作一番的性情,便也笑道:“我很喜欢,有劳了。”   初次见面,并不宜聊太多,柳氏又关照了几句,就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柳氏一走,云浓原本挺直的肩背就垮了,懒散地倚在那里,打量着房中的摆设。这里与先前郡主府自是不能比,可较之钱塘的住处,却是好了许多。   原主一个姑娘家,除了能靠着卖刺绣赚些银钱,便再没什么进益,虽有爹娘留下来的家底嫁妆,却也不敢大手大脚地挥霍,平素里堪称节俭。   云浓先前养病花去了不少银钱,再这么耗下去就是坐吃山空。她摩挲着指尖,心下算了算账,叹了口气:“得想办法赚些银子了。”   “您说什么?”翠翘倍感新奇地来回看着。   云浓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得赚点银子。”   翠翘一向将云浓的话奉若圭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该怎么办?”   云浓:“……”   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浓早年在宫中养着,并不用操心吃穿用度,后来搬出宫后也有太后给的农庄和铺子,她统统给了顾修元来打理,自己当着甩手掌柜只管撒银子,压根连进账多少都不知道。反正有顾修元管着,她从来也没短过银钱。   景宁还曾为此劝过,让她好歹上点心,别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毕竟顾修元身世不明,养在后宅也就算了,哪有把整个府邸都交给他的道理?   云浓听了进去,回府之后便跟顾修元提出要自己管家。   顾修元盯着她看了会儿,长眉一挑:“此话当真?”   “当真,”云浓抬手作誓道,“景宁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学着管家了。”   “那成。”   顾修元似笑非笑地留了这么一句,随即就让人把对牌和账本都搬了过来,给云浓过目。他倒也没甩手不管,但凡云浓有什么不懂的,他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讲解。   然而就算这样,云浓很快也就没了耐性。那么些铺子的账本看得她头晕眼花,绸缎庄的条目还能看懂些,药材铺子的生意简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那些个农庄了。   云浓支支吾吾道:“我……”   她刚开了口,就被顾修元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这才不到半日。”   云浓自知理亏,又硬着头皮看了会儿,到最后简直是不知东西南北,索性把账本一推耍赖道:“我不要管家了。”   顾修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方才是谁说自己年纪不小了,该准备学着管家嫁人了?”   “景宁说的!”云浓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后又道,“再有,谁说我要嫁人了?”她是惯会撒娇耍赖的,倾身半伏在桌案上,咬唇看向对面的顾修元,“我才不嫁人呢。”   云浓这一招百试不爽,顾修元原是不想理会的,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摇头笑了:“你最好是,不然……”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下去,将桌案上的账本都收拢了起来,又道:“这些事情你都不必费心,有我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有我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云浓如今再想起这句话,只觉着唏嘘。彼时她什么也不用费心,仿佛天塌下来都有顾修元撑着,如今却要与翠翘面面相觑着,为了点银钱发愁,这落差实在是忒大了点。   要不要去找顾修元?   云浓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暂且搁置下来,毕竟她的经历委实太过诡异了些。   本朝早些年的巫蛊案不知折了多少人命进去,鬼神之说也难免会招惹祸端,顾修元的态度更是不明,若非有十分把握,她断然不敢去拿命去赌。   云浓掸了掸衣襟,叹道:“且先看着吧。” 第4章   云浓就这么在徐家住了下来,她费了几日的功夫,将徐家的女眷认了个遍,心中也大致有了数——难相处的就避着些,性情好的就偶尔聊上几句,但也不会去深交。   钱氏看出云浓不是热络的性情,见了面也总是不冷不淡的,便放弃了打感情牌,由着她去了。左右她刚回洛阳,也没有立时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如等年关时看看楚家的反应再做打算。   云浓不想招惹是非,平日里都是在聆风院呆着,教翠翘下棋解闷,亦或是学着打络子扇坠等物,权当是打发时间。   只是她不爱出门,但却挡不住徐家人找过来。   “三姑娘来了。”聆风院的小丫鬟才通传了声,话音未落,徐思蕊就进了门。   这徐家两房嫡出庶出的姑娘足有七个,云浓记她们名姓的时候还费了番功夫,好在常来她这边的也就二房那两位,所以不至于弄混。   云浓站起身来略迎了迎:“这大冷的天,眼见着就要落雪了,有什么事值得你专程跑这么一趟?快来喝口热茶暖暖。“   徐思蕊解了披风,在熏炉旁站定驱着寒气,又打量着这暖阁,笑道:“你这里倒是比别处暖和。早知如此,我就该多来你这里才对。”   “是吗?”云浓只当没听出她话中淡淡的酸意,只轻描淡写地反问了句。   其实云浓倒也能看出来,无论是老夫人钱氏,还是管家的柳氏,面子上待她都是很过得去的,给她安排的吃穿用度绝不比徐家的几位姑娘差。但究其缘由,也不过是打着她婚事的主意罢了。   这些个官宦人家,借着联姻来互相提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一个不妨也会弄巧成拙。   譬如长房的大小姐徐思慧,早前嫁给太子当了侧妃后,整个徐家都捧着她,指望她能早日生个小皇孙稳固地位。可半年前太子死在那场宫宴之上,便彻底变了天,新帝自有看中的世家,徐家便大不如前了。   徐思蕊是二房的长女,她是亲眼见着大姑娘是怎么从阖家捧着到如今这境地的,愈发坚定了要寻个如意郎君的想法。如今她也不小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一日日地着急起来。   也正因此,她对有一桩“好姻缘”傍身的云浓,总是会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酸意。   云浓旁观者清,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也懒得戳穿扫她颜面。毕竟哪个姑娘家不想要个好姻缘?只要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便无可厚非。   只不顾对于徐家,云浓是真不大看得上。   有这个算计的功夫,还不如去好好教导子孙向学,怎么不好过盯着姑娘家的亲事、整日里想着攀裙带关系?   徐思蕊同云浓聊了些闲话,喝了半盏茶,绕得云浓都有些乏了,方才提到了此行的目的。她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问道:“妹妹用的什么香?”   云浓没料到她竟突然问起这个,先是一怔,而后才道:“是早前在钱塘时闲了,自己调的,并没名字。”   说着,她低头喝了口茶,掩去了一瞬间的失态。   这香是有名字的,唤作“春风拂槛”。   早前在宫中时,她曾有一年半载沉迷制香,时常做了分赠给旁人,但这款最爱的香料却是自己私藏着方子,连景宁也没告诉过的。她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一向小气又偏执,这么些年,一直用的都是这香,从来没换过。   她回洛阳后倒也想过要换,但却怎么都不习惯,觉都睡不安稳,最后只能作罢。   “是你自己调的?”徐思蕊眉头微皱,迟疑道。   云浓抬眼看向她,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讶:“不然?”   “我曾在别处闻到过这香料……”徐思蕊盯着云浓问道,“你可知道怀昭郡主?”   云浓点点头:“略有耳闻。”   “你用的这香同她倒是有些相似,”徐思蕊想了想,又补了句,“说起来,你们两人的名姓也只差了一字,真是巧了。”   云浓还是郡主时,与徐思蕊并没什么私交,想来不过是在世家的宴饮上见过一两面,没料到她竟然连自己用什么香都记着了。   只不过这倒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甚至用不着云浓自己解释什么,徐思蕊自己就拿“巧合”二字抵过去了。毕竟只怕任是谁也想不到,如今的谢云浓,就是曾经的怀昭郡主。   见云浓像是有些累了,徐思蕊这才开口道:“妹妹能否将这香料的方子抄给我?”   云浓捧着杯盏的手微微收紧。   她不知道徐思蕊要这方子是做什么的,单纯的喜欢,还是别有目的?但以她对徐思蕊的了解,若是就这么回绝了,只怕对方心中必然是要记上一笔的。只不过这方子她连景宁都没给过,如今更不可能给个认识不足半月的人。   短暂地犹豫之后,她低头抿着茶水,权当是没听见。   徐思蕊早就知道云浓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可却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恨不得立时起身走人。但一想到明日的宴饮,她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放软了语气:“又或者,妹妹能否与我些香料?”   她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云浓也没法再装傻充愣,只得吩咐翠翘:“去装些我常用的香料,让三姑娘带走。”   徐思蕊神色稍霁,但还是怨着云浓方才装傻扫自己颜面,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就带着香料离开了。   云浓自己赔了东西进去,还落了埋怨,简直不知道该到哪说理去。她也没那个心思去俯就,磨了磨牙,同样在心里给徐思蕊狠狠地记了一笔。   “升米恩,斗米仇。”祝嬷嬷没头没尾地感慨了句。   她这些日子的苦口婆心都被云浓当成了耳旁风,也终于想开,不再念叨,让云浓耳根子清净许多。   翠翘则是一脸好奇地问云浓:“这三姑娘巴巴地来讨了香料,是为着什么?”   云浓心中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多时就抛下了,自顾自地翻看着棋谱,摆着棋局:“爱怎么怎么,随她去吧。”   若正经说,云浓心中倒也隐约有了个揣测,只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也不好拿出来跟翠翘这么个小姑娘搬弄,在背后说人是非不大好,便索性半个字都没提。   她这些年看过、经历过的事多了去了,若非是真动了怒,并不爱跟人计较。   只是徐思蕊得罪的人不少,云浓不计较,自有旁人计较。   第二日傍晚,四姑娘徐思巧寻了过来,她是姨娘生的,平素里没少被徐思蕊挤兑,听闻白日里的事情后,巴巴地就来了聆风院。   云浓一见徐思巧这幸灾乐祸的神情,就知道三姑娘八成是出了什么事,她虽与徐思巧关系不错,但却不想掺和她们姊妹间的事,当即就问翠翘:“我的药呢?可煎上了?”   翠翘会意,连忙道:“过会儿子就好,姑娘喝了药,就该睡了。”   云浓点点头,这才看向徐思巧:“四妹妹怎么来了?”   徐思巧坐定后,先是问了云浓的病,而后话锋一转,向云浓道:“三姐姐今日去赴宴,触了霉头,如今正在太太房中发脾气呢。你这些日子还是躲着她些,免得她迁怒于你。”   云浓莫名其妙:“这事与我何干?”   “三姐姐昨日不是在你这儿要了香料?你可知她是做什么去的?”没等云浓回答,徐思巧就又道,“她啊,今日是要去赴宴的,我听人说,这宴饮上可是有那位顾大人。”   云浓:“……”   竟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她这些日子没少听人夸顾修元,说他极有手段,权倾朝野,又是一等一的人才相貌,满洛阳不知多少姑娘都看中了他,虽说有怀昭郡主那段旧事,可如今人都死了,也没什么所谓。   徐思蕊心心念念着想要找个如意郎君,顾修元的确是个上佳的人选。但用这种手段去吸引顾修元的注意……云浓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云浓呆愣着,徐思巧还以为她没听懂,便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顾大人疏冷得很,压根不给旁人近身的机会,三姐早前就吃过亏。可巧你用的那香料像极了怀昭郡主曾用过的,她大抵是觉着能借此引得顾大人心软,便动了这心思……”   时下民风开放,徐思巧说起这话来也没什么避讳的意思,幸灾乐祸道:“结果她却是想岔了,顾大人非但没念旧,还动了怒。”   云浓并没见着具体的情形,也不知道徐思巧这话里添油加醋占了多少,一时之间不好置评,只淡淡地“哦”了声,以示自己听了。   徐思巧却是说得兴起:“三姐姐也是被人诓了,觉着顾大人是个念旧的,才打了这主意。可你想,顾大人如今权倾朝野手腕过人,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又怎么会念着自己被关在后宅中当面首的那几年?你到他面前提什么怀昭郡主,不是触他霉头吗?”   云浓托着腮想了想:“……是。”   “若有人将我困个好几年,我得了势,第一件就是要同她算账。”徐思巧摊了摊手,“也就是怀昭郡主去的早,不然如今说不准会是怎么个情形。不过她若没死,顾大人满身的才华还闲抛着呢,真是造化弄人。”   云浓点点头,承认徐思巧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也是。”   徐思巧还欲再说,翠翘却已经端了药和蜜饯来了,云浓直起身子,掩唇打了个哈欠:“我也该吃药歇下了,四妹妹慢走。” 第5章   顾修元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有本事、有手段,只要愿意,完全能将这世上大多数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云浓很早就见识过他的能耐,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可及至回到洛阳,见着他如今这模样,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自以为是。   半年前她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与三皇子斗得两败俱伤,最后竟是顾修元这个平素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得了利,成了权倾朝野的重臣。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云浓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云浓当年曾问过他可愿入朝为官,自己可以为他找门路,却被顾修元以一句“无意于此”给回绝了。可如今他这模样,却怎么都不像是“无意于此”。   也正因此,她并不敢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挑到顾修元面前。   云浓与顾修元之前并没什么海誓山盟,甚至从没互诉衷肠过,她自己也分不清顾修元究竟是真心待她,还是虚与委蛇。   毕竟只要顾修元有心欺瞒,以她那点眼力,八成是看不出来的。   她不敢去见顾修元,阴差阳错的,倒是让徐思蕊首当其冲了。而徐思巧那番话,也的确是她一直以来的顾虑。   归根结底,她还是不信顾修元。   送走徐思巧后,云浓没精打采地喝了药,含了个蜜饯,将松松垮垮绾着的头发给拆散,可躺下之后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等到深夜睡去后,却又梦到了许多真假掺半的旧事。   四年前,她在南风馆初见顾修元,醉醺醺地勾着他衣袖让他随自己回府;前年中秋夜,她装病逃了皇家的宴饮,与顾修元在湖心亭饮酒赏月,举止荒唐;年初宫宴,一剑穿心而过,她忍着疼回过头……却发现要杀她的人竟然是顾修元。他仍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你死之后,再不会有人碍着我成就功业。   云浓猛地惊醒,冷汗打湿了中衣,她下意识地抬手按着心口,急促地喘着气。   大抵是傍晚徐思巧那番话的影响,她竟莫名做了这样的梦。明明她死前压根没看清刺客,而顾修元也没回到洛阳。   “怎么了?”睡在外间翠翘听到动静后,连忙起身,“可是又梦魇了?”   云浓原本想说不妨事,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翠翘扶着她坐起来,又倒了杯温水:“姑娘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我做了个梦……”云浓垂下眼,轻声道,“有些不大舒服。”   翠翘安慰她道:“嬷嬷说,这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   她年纪也不小,如今竟然要这么个小丫头来安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云浓自嘲地笑了笑:“我没什么大碍,你去歇着吧。”   她披着外衫,倚在那里发了会儿愣,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着香料之事,徐思蕊算是彻底恨上云浓了,再见面之时连表面的和气都没了,说话时也是夹枪带棒的。   云浓见徐思蕊这模样,索性理都不理。   徐思蕊不高兴,她还觉着冤呢,想要香料也给了,剩下的事情与她何干?徐思蕊自己弄巧成拙得罪了顾修元,难不成还要赖到她身上来?   眼见着年关将至,徐家上下也都忙了起来,尤其是管着庶务的长房大奶奶柳氏,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饶是这样,听闻云浓卧病在床后,她竟然还抽空来探望了,顺道将三姑娘的事情隐晦地提了一嘴,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云浓拥着手炉,淡淡地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我这些日子也不出门,见不着面。”   柳氏关切道:“你这病都十来天了,竟还不见好,大夫是怎么说的?”   “是早前留下的病根,一入冬就带出来了,”云浓就算是在暖阁中,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夫说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拿药慢慢养着,急不来。”   柳氏又多问候了几句,为难道:“你如今这模样,想是未必能出门了。”   “怎么?”云浓听出她话中有话。   “腊月十七,是楚老夫人的大寿,”柳氏顿了顿,而后又道,“咱们两家也算有交情,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太太带着你去楚家贺寿。”   云浓才听了个头,就知道柳氏是为何而来的了。   隔了好几年,徐家巴巴地将她从钱塘接来好好地养着,无非就是为了这桩亲事。只是谢云浓爹娘早就不在,徐家也不好贸贸然去提,便想着趁这个机会看看楚家是怎么个意愿。   柳氏见云浓垂首不语,便又劝道:“姑娘家难免面皮薄,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若是因着害羞错失良机,将来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这话倒也没错,对于如今的云浓而言,若是能嫁到楚家,的确是赚了。   “我来洛阳的时日也不短了,楚家压根连问都没问过,这是何意,表嫂应当清楚才对。”云浓叹了口气。这原主的确是惨了些,爹娘过世后,外祖家不闻不问,亲事也不见得能保住。   柳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你父亲与楚二爷是同科进士,交情甚笃,当年这亲事也是他们商定的,并非是咱们一厢情愿。如今他家认也好、不认也罢,总是要有个章程,不能在这里不上不下地耗着。”   云浓虽不想出门去交际,可却也得承认是这个道理。这亲事是个麻烦,与其拖着,倒不如去楚家走一趟,说定了才好。   思及此,她这才松了口:“既是如此,我就随着太太去一趟好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柳氏脸上的笑意愈浓,“其实妹妹也不用太过忧虑,以你的品性相貌,只怕楚三公子见了,就巴不得要将你给娶回去呢。”   云浓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柳氏又道:“说起来,妹妹也该添些首饰了,明日咱们到金玉楼去转转可好?”   听到“金玉楼”这名字时,云浓眼皮一跳,怔了怔,方才应了下来。   柳氏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见云浓这边说通,便起身告辞了。   等她走后,云浓独自倚在那里出神。   金玉楼是她名下的生意。当年从宫中搬出来时,太后赏赐给她田地、铺子,金玉楼就是其中之一。她出宫当天,就被景宁拉到南风馆“长见识”,醉酒之后捡回来个顾修元,将府邸的诸多事情都交给他来料理,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   顾修元这个人实在是有本事,朝堂之事都易如反掌,当年料理那么些生意就更是信手拈来了。金玉楼很快就成了洛阳有名的首饰铺子,云浓时常会去逛,看中什么拿什么,连银钱都省了。   自打回了洛阳,她压根就没离开过徐家,如今要“故地重游”,心中难免有些唏嘘。   不过这点唏嘘很快就被抛之脑后,更让她发愁的是,这金玉楼里的物件实在算不上便宜。虽说九成是柳氏掏腰包,可她又着实是不想去欠这个人情……   “还是得想法子赚钱,”云浓又念叨了一遍,偏过头去问翠翘,“你说,我若是想做生意,该做什么?”   翠翘正在给熏炉中添香料,随口道:“姑娘不是会调香来着,那香料生意怎么样?”   她是随口一答,但云浓却一本正经地考虑起来。   旁的生意大都是要不少本钱的,还得雇人周转,一个不妨就会出差错。若是将调的香放到旁的铺子中去寄卖,倒是能省去很多麻烦。   云浓这个人平素散漫得很,可若是上了心,也会正儿八经地去做。当年她在宫中学调香,可是将古籍都翻遍了,还跟尚宫局的人讨教过,称得上是熟稔,调出香还被帝后称赞过。只不过她不是个长性的人,没出一年就倦了,只偶尔给自己调些“春风拂槛”。   “这主意不错,等料理了楚家这事,我再好好打算。”云浓道。   第二日,柳氏如约来陪云浓出门去逛。   金玉楼仍旧是老样子,跟云浓记忆中没什么差别,连其中的掌柜、侍女都还是那些个旧人,倒是让她体会了一番何谓恍如隔世。   云浓坐定,侍女很快就呈了钗环首饰来,又倒了茶水。   柳氏含笑道:“妹妹若是看中了什么,尽管挑。”   其实原主的娘亲留下来的嫁妆中倒也不是没有贵重头面,只是样式都老气了许多,这些个世家女眷们最是眼尖,当面虽然不会说什么,可心中立时就有了掂量。   这次要到楚家去,与亲事息息相关,徐家自然是想让她穿戴打扮得好些。   呈首饰的锦盒堆满了半张桌,云浓看得眼花缭乱,捻着衣袖犹豫不定。若是换了以前,她看中什么就拿什么,就算把这金玉楼都搬空了也无妨,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头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左右为难。   柳氏也没催,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一错眼间,恰见着门口有人进门来。   来的这男人身姿如玉山巍峨,素色的锦袍衬得愈发气质出尘,腰间悬着的环佩可见身份非同寻常。他相貌极好,令人见了便不由得生出亲近的心思,可偏偏神色疏离,让人不敢妄动。   他一进门,掌柜就亲自迎了上去,小心谨慎得很。   柳氏想到这金玉楼的归属,心中有了个猜测,看向还在挑选首饰的云浓,唤道:“云浓?”   云浓疑惑地抬眼看向她,与此同时,方才进门那人也倏然看了过来。 第6章   骤然被柳氏叫到,云浓还有些懵:“怎么了?”   可柳氏对上顾修元扫过来的眼神后,只觉着心尖一颤,原本张口就来的话此时却卡了壳,愣是没能说出来。   云浓见她神色有异,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看看柳氏究竟是见着了什么。   然后下一刻,她也愣住了。   便是想破头,云浓也没料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见着顾修元。他一个权臣,不该是将心思都放在朝政上吗?来个卖首饰的铺子做什么?   顾修元看过来的目光深沉得很,带着些许的惊讶,与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两人许久未见,可这并不是追忆旧情的时候。   饶是心中惊涛骇浪似的,云浓也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失态,目光在顾修元身上停了一瞬,便又回过头来坐直了身子。   “表嫂,”云浓掐了把手心,加重了语气,“你方才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柳氏此时也回过神来,但却没敢与云浓对视,只好垂眼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头面首饰,陪笑道:“没什么,只是觉着这簪应当很衬你。”   说着,她取了支金线缠丝的点翠蝴蝶簪,给了云浓。   云浓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虽有疑虑,可这毕竟是不能挑明的,更何况顾修元还在,也只好暂且压下不提。   有徐思蕊这个前车之鉴,云浓如今实在是信不过顾修元,相较之下,她甚至对景宁更为信任些。所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前,她并不想贸然与顾修元相认。   好在顾修元也并没有计较什么,盯着云浓这边看了片刻,向着掌柜吩咐了两句,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云浓一直紧绷着的肩背这才放松下来。   指尖搭在手腕上,脉搏渐渐平稳下来,她又觉着自己未免有些杯弓蛇影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她如今的身形相貌,乃至声音,都与先前不同,除非她自己送上门去挑明身份,不然谁也不会将她与死了半年的怀昭郡主联系到一起。   只是经此一事,云浓也没什么挑选首饰的心情了,随便指了两样,便声称身体不适要回去歇息。   柳氏莫名有些心虚,便顺势应下了。   回到房中后,云浓将白日里顾修元那眼神翻来覆去琢磨了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这事急不来,更不能冲动,只能徐徐图之。   及至腊月十七那日,云浓随着大太太吴氏前往楚家贺寿,同行的还有长房的二姑娘徐思怡,以及徐思蕊。两人皆是该议亲的年纪,故而会时常参加宴饮,好见见世面。   云浓一早就被祝嬷嬷给唤醒,按在妆台前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鬓发如墨,略施粉黛,更显得容貌姝丽,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当真称得上是顾盼生辉,让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三位姑娘同乘一驾马车,徐思蕊见了她后理都没理,自顾自地跟徐思怡聊着。徐思怡虽年长些,但却是个脾气软的,也没好跟云浓搭话,只略带歉疚地冲她笑了笑。   自打香料之事后,云浓就没从徐思蕊这里捞到过好脸色,压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客套地问候了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及至到了楚家下了车,吴氏冲云浓招了招手,笑道:“你跟着我。”   都知道此行是为了什么,云浓也没矫情,直接点头应下了,随着吴氏去见楚家老夫人。   自打年初宫变之后,幼帝继位,原本依附太子与三皇子的世家失了势,而作为幼帝的外祖家,楚家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如今楚老夫人大寿,前来贺寿的人数不胜数,马车几乎将门前这条街都给停满了。   云浓早前还是郡主时,曾陪着六皇子来过楚家一趟,可巧也是为着老夫人的寿辰,但那时却远没这么热闹。真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及至到了老夫人院中,恰赶上宫人送来幼帝的寿礼,云浓随着吴氏避让开来,又等了会儿,方才得以进门去向老太太问安祝寿。   这屋中大都是楚家人,知晓这门亲事的不在少数,听吴氏讲了云浓的身份后,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微妙了起来。云浓顶着众人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地祝了寿。   楚老夫人年事已高,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记性差了点。她盯着云浓看了会儿,笑道:“原来是谢姑娘,你何时回的洛阳?我竟不知。”   没等云浓回答,她招了招手:“来,走近些让我看看……好俊俏的姑娘。”   说着,又让人取了表礼来。   见楚老夫人如此行事,吴氏脸上的笑意愈深。   云浓被她执着手,问一句答一句,心中却开始有些懵了。   若楚老夫人当真有悔婚的意思,就不该是这反应才对,纵然不立时撇清干系,也不该这么亲近。可若不想悔婚,何至于她回洛阳这么久,却没问过半句?难道当真是不知?   “云浓,”老夫人唤了她的名字,随即又疑惑道,“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谢姑娘与先前怀昭郡主的名字相仿,”一旁坐着的青衣妇人道,“仔细看来,这眉眼间也有三分相似,可真是巧了。”   老夫人想了想,释然道:“是了。”   她还欲再说什么,却有丫鬟急匆匆地进来回禀道:“大长公主来了。”这话一出,屋中大半的人都站起身来迎,云浓则趁势退开,避让到一旁。   先帝在时,景宁是长公主,如今幼帝继位,她便成了大长公主,可谓是风光无限。   云浓随着众人屈膝行礼,默不作声地抬眼看向景宁。   她曾听人提起过,宫变之后,景宁曾大病一场,一蹶不振。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那场宫变对景宁的影响有多大,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了颓色,脸上挂着的笑也过于客套,便显得假了。   出了门后,吴氏感慨道:“听闻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太医院束手无策,大长公主难免心焦,跟从前的模样真是相差甚远。”   云浓点点头,并没应声。   “你怎么倒像是不大高兴?”吴氏惊讶道,“看着今日老夫人的模样,应当是没想悔婚,你大可放心。”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云浓就更愁了。   难不成她真要嫁到楚家? 第7章   嫁到楚家?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就被云浓给否了。可缓了缓后,她又意识到,这仿佛也算是一条退路……于她而言未必算得上好,但却也不坏。   她的真实身份是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不然只会招致祸端。以前能任意妄为,是因为顶着郡主这个名头,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也难再像早年那般无所顾忌。   若是旁的路子行不通,当真要思虑婚嫁,那么如今的楚家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楚家是幼帝的外祖家,颇受倚重,今日这贺寿的阵仗便是佐证,老夫人眼见着对她也颇为满意,想来不会为难。只是……不知那位楚三公子是怎么个模样,人品样貌又如何?   云浓早些年曾见过楚家的大公子楚玄辰,他虽有腿疾,但却并不显畏缩,言谈举止进退有度,是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那时太后还曾感慨过,说是若楚大公子无腿疾在身,与云浓实是良配,委实是可惜了。   至于楚家旁的公子,云浓则是压根连见都没见过,只知道个名姓罢了。   云浓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随着吴氏从正院到了设宴的缀锦阁。时辰尚早,宴饮并未开席,各家的女眷们都在暖阁三三两两地聚着,闲聊叙旧。   这暖阁中有不少云浓认识的世家贵女,只是如今她们可不认得云浓,也不会把这么个小官之女放在眼里。云浓对她们脾性再了解不过,便没凑上去自讨没趣,捧着盏热茶慢慢地喝着。   “云妹妹,”徐思怡走近了些,轻声道,“方才在车上时,我并非有意要疏远你,只是……”   方才在马车上时,徐思蕊一直在拉着徐思怡陪自己闲聊,刻意将云浓撇在一旁。可到了徐家后,她转头就去找了相熟的好友,将徐思怡这个堂姐撇开,徐思怡这才得了空来找云浓解释。   “我明白。”云浓对她绵软的性格是再了解不过的,露出个安慰的笑。   徐思怡略微松了口气,在云浓身旁坐下。   “听人说,徐家的梅园中的红梅开得极好,我倒是想去看看了。”有人拖长了声音感慨了句。   听到这熟悉的调子后,云浓回过头去,寻声看去,果不其然见着了萧玉如。   “这是淮文县主。”徐思怡只当她是好奇,小声提醒道,“不过她脾气不大好,咱们避着点。”   云浓笑了笑,没答言。   她当然认得萧玉如……不单单是认得,还熟悉得很。   萧玉如这话一出,不少姑娘都附和着,说是在这暖阁中也无趣得很,倒不如去看看徐家的梅园。说着,便三五成群地出了暖阁。   暖阁中空了一半,徐思怡满是希冀地看向云浓:“云妹妹,你想去赏梅吗?”   “去看看也成。”云浓问侍女要了杯温酒喝了,又紧了披风戴上兜帽,与徐思怡一道出了门。   徐府的梅园就在这暖阁不远处,云浓当年陪着尚是六皇子的幼帝来为老太太贺寿时,也逛过这梅园。其中红梅白梅各半数,疏影横斜,暗香清浅,的确是一绝。   只不过萧玉如到底是为着赏梅,还是为着旁的,可就说不准了。   “听人说,这徐家梅园中的梅树,是他们大公子一手栽种料理的。”徐思怡唯恐云浓不知,轻声细语地解释道,“大公子有腿疾,不能入朝为官,所以大半时间都是同儒生在一处探讨学问,寄情山水。”   云浓的笑容中带了些揶揄,调侃道:“二姐姐倒是很清楚啊。”   徐思怡脸颊微红,但却也没反驳。   “知好色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云浓不疾不徐地走着,提醒道,“只是你可别让淮文县主给觉察了。”   徐思怡愣了愣,方才意识到云浓话中的意思:“你是说淮文县主……”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浓给拦了:“姐姐心中有数就行。”   萧玉如心悦楚大公子,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不少,云浓恰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这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景宁提过一句,她转头就给忘了,若不是今日萧玉如提出要逛什么梅园,她甚至压根想不起来。   没过多久,便到了梅园。   今日是楚老夫人的寿辰,来贺寿的人多了去了,这梅园之中除却先到片刻的萧玉如等人,还有几位不知何时就在的世家公子。本朝民风开放,也并没什么严苛的男女大防,便是见了面也无须刻意躲避,各自逛各自的就是。   云浓原本就没什么赏梅的兴致,只是不忍拂了徐思怡的意,所以才应了下来。如今一见这么多人,便更觉着头疼,只想寻个院角呆着。   结果没走几步,就又听见了萧玉如那独特的声音。   萧玉如感慨道:“怀昭是最喜红梅的,只可惜,再也见不着了。”   云浓:“……”   她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萧玉如这到底是感伤,还是幸灾乐祸?   萧玉如仿佛是一句话搭了个戏台子,旁的贵女们也纷纷追忆起云浓来,间或夹杂着两句带着酸意的内涵,或亦是不知所谓的抱怨,说她骄奢淫|逸。   当年她还是郡主时,这些人在她和景宁面前可谓是小心翼翼,奉承的话没少说,如今她“死”了都有半载了,这些人反倒在这寒风里对着几株梅树开始追忆旧事嚼舌根了。   云浓早就知道她们心口不一,如今倒也没生气,只是觉着好笑。   “云浓,”徐思蕊远远唤了她一声,“你在听什么呢?”   云浓还没说什么,那群聚在梅树下议论的贵女们倒是吃了一惊,如同被堵了嗓子似的,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身子闭了嘴,萧玉如更是有些茫然地转头看着。   虽知道徐思蕊这是刻意想点明她在偷听,可见着这群人活似见了鬼的模样,云浓反倒笑了出来。   徐思蕊走近了,她原是想找云浓的茬,却不料先被萧玉如找了茬。   萧玉如冷冷地看向徐思蕊,质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徐思蕊如同被当头泼了盆冷水,茫然得很,及至弄明白症结所在,与萧玉如一行人解释清楚时,云浓已经去了别处。   一众贵女自觉心虚,萧玉如更是羞恼,也没什么心思去追究什么“谢云浓”,直接甩袖走人了。   徐思蕊见此,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把一众人给得罪了,恨得牙痒痒,立时又满园去找云浓算账。她寻了许久,才在院角的梅树旁寻着了云浓。   云浓拈了枝红梅,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等徐思蕊怒气冲冲地质问完,她才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若不是你,她们又怎么会恼我?”徐思蕊在外从来是八面玲珑,如今却是把人都得罪了,而她甚至还不知道个中缘由,实在是又悔又恨。   云浓想了想,如实道:“方才她们聚在一处,说那位怀昭郡主如何如何不好,可巧你高声唤了我的名字,让她们受了惊,是以将怒火发作到了你身上。三姐姐若是怪我,还请明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徐思蕊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被噎的哑口无言。   “再有,我也想问一问三姐姐,”云浓似笑非笑道,“你方才隔着大老远质问我在听什么时,是怎么想的呢?”   她可不是好糊弄的傻子,徐思蕊分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倒好意思来怪她,也真是奇了怪了。   说完,云浓便转身准备离开。   自打香料之事后,她就知道这位三姑娘是个出了事,就要把错处推到旁人身上的性子。她也懒得在这里辩驳,左右债多不压身,想记恨那就记恨着好了。   但云浓没料到,徐思蕊竟上前来攥她的手,像是疯魔了一样。她侧过身去,想要将徐思蕊推开,原以为得纠缠一番,却没想到只一碰,徐思蕊就跌倒在地,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   “你……”云浓目瞪口呆,“你疯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浓冷漠地“哦”了声。   她少时养在皇后宫中,各式各样的勾心斗角不知见了多少,可谓是“闻弦音而知雅意”,如今只看个大概,就知道徐思蕊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只是不知这位上前来的公子是谁?又能否看出个所以然?   云浓对此倒没有抱什么期待,毕竟这世上的男子,大都是傻的,看着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心就先软了,哪还有多余的理智去想旁的?   徐思蕊半伏在地上,衣裙沾了土,显得格外狼狈,她眼睫带泪看向云浓,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实在是我见犹怜。   云浓却压根没有上前扶的意思,顶着那公子质问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看着徐思蕊。   这种戏码,需得有人配合才行。   若是有个侍女或嬷嬷在一旁,徐思蕊便只需要楚楚可怜地在那抹眼泪,控诉地看着云浓,至于旁的就交给侍女来讲。奈何众人来梅园时,谁都没带侍女,如今她也只能撑着站起来,自己演完这台戏。   徐思蕊原本的眼泪是装出来的,可等到她狼狈地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衣裙,又看了看云浓艳光照人的模样,竟真觉出几分心酸来,哽咽道:“你怎能如此?”   云浓不耐烦道:“我怎么了?”   徐思蕊愈发地委屈了:“今日是楚老夫人大寿,你即便是看不惯我,也不该在这里发作……”   “你还知道今日是老夫人大寿?”云浓嗤笑道,“三姐姐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   徐思蕊还没说什么,一旁那位公子却是抬手拦了她:“你就想这么走了?”   云浓这才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此人身形高大,剑眉星目,样貌倒也不差,只是皱着眉头,眼神也颇为不善。   “宴席就要开始了,我若不去让侍女拿衣裙来给她换,难不成她要这副模样回缀锦阁去?”云浓被这事烦得厉害,也没什么好脸色,“我若是不走,该做什么?公子有何高见?”   这话一出,徐思蕊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就算她能把错处都推到云浓身上去,也丢不起这么大的人,毕竟旁人再提起此事,未必会记得是谁推了谁,只知道徐家的两位姑娘在楚老夫人大寿上失仪。   她方才见着三公子,一时冲动,便想着要报复云浓,如今方才意识到将自己也坑了进去。   另一边,楚三公子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他只是恰巧碰着这事,怕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还影响到祖母的寿辰,却没想到才说了两句话,就被云浓给怼了回来。   楚玄宇被噎的无话可说,磨了磨牙,挤出句:“你自便。”   云浓瞥了眼忐忑不安的徐思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甩手走人了。   徐思蕊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几乎疑心云浓会将她留在这里不管,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她一想这情形,眼泪就当真快要落下了,咬唇看向楚玄宇:“公子,我……”   楚玄宇并不常与姑娘家打交道,一见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便觉着又是头疼又是无奈:“怎么了?”   “我怕她未必会带话给侍女……”徐思蕊拭着泪,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只看着他。   楚玄宇听出这话中的未尽之意,想了想方才那姑娘张扬跋扈的模样,心中也觉着她说不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便说道:“你先到梅园的暖阁中稍作歇息,我这就差人去替你传个话……贵府是?”   徐思蕊跟着他绕过梅林,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道:“是徐家。”   楚玄宇先是点了头,走了几步后方才回过味来,倏地停了脚步,脸色很是一言难尽:“那方才那位是?”   徐思蕊憋屈了这么久,便是为了如今,自然不会帮云浓瞒着。   她垂下眼,叹道:“她算是我表妹,前不久才回了洛阳……让公子见笑了。”   楚玄宇不放心地又追问了句:“她可是姓谢?”   徐思蕊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公子怎么知道?”   楚玄宇脸色愈发难看了,冷笑了声,没再答言。   徐思蕊被云浓气了这么久,如今才总算是心气顺了些,垂首掩去脸上的笑意。 第8章   云浓回到暖阁后,随即将此事知会了吴氏。   吴氏变了脸色,立即遣侍女取了替换的衣裳去寻人,而后又向云浓道:“今日是楚老夫人寿辰,断不能出什么岔子。”   “我明白,并没向任何人提起,”云浓喝了口酒暖身,而后道,“只是三姐姐怎么做,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吴氏蹙着眉:“等回去后,我自会将此事回禀老太太,由她来决断。”   不多时宴饮开席,云浓与徐思怡坐在一处,偶尔聊上几句,百无聊赖地将这酒宴给打发过去。及至午后,众人纷纷告辞散去,云浓原是准备随着吴氏离开的,结果竟被嬷嬷给拦了下来,说是老太太想再见见她。   吴氏觉着这是个好兆头,让她好好奉承老夫人,好将这门亲事给彻底定下来。云浓未置可否,毕竟这门亲事到底要不要定,还得等她见了那位楚三公子,看看究竟合不合眼缘才行。   楚老夫人待云浓称得上和善,问了她许多,几乎让云浓有些受宠若惊。   “三公子来了。”门外有侍女回禀了声,随即打了帘子。   云浓先前倒是已经料到,老夫人特地将她叫过来,应当就是想让两人见上一面,但她没料到的是,楚三公子竟然会是梅园中那位。   是巧合?还是徐思蕊有意为之?   云浓心中更为偏向后者。她先前还纳闷,为什么徐思蕊突然发疯,如今倒是明白过来了——徐思蕊这是自己不痛快了,就想着毁了她的亲事。   楚玄宇倒是知道了云浓的身份,却没想到她现下会在这里。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愣,而后脸上露出些嘲讽的笑意。   不过两人倒都不约而同地没提梅园那件事,毕竟今日是老夫人寿辰,提那些事就是添堵了。   老夫人倒是有心撮合,可是还没说两句,门外的侍女就又通传,说是太太来了。   云浓来楚家前,已经被吴氏按着讲了楚家所有的关系,知道这位是楚玄宇的生母范氏。她不吭不响地坐在那里,听了会儿,倒是看出些眉目来。   这楚家,应当是老夫人想践行婚约,可范氏这个当家主母却不乐意,一听闻老太太让她与楚玄宇见面,便立即来盯着了。   看明白这点后,云浓也总算是弄明白,为什么她回洛阳这么久楚家却没问过半句了。   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范氏不乐意,嫁过来也是找罪受,更何况她还把楚三公子给得罪了。只是这退婚之事得让楚家主动提,再有,徐思蕊这笔账她算是彻底记下了。   云浓不动声色地琢磨了会儿,而后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云浓循着来时的路,从花园穿过,结果途经水榭的时候,竟好巧不巧地遇上了顾修元。   他乍一看神色如常,但云浓对他是再了解不过的,一眼就看出他应当是喝了不少酒,八成是快醉了。   这就有些稀奇了……   要知道顾修元这个人一向自持,除了被她灌醉过两次,这些年再没醉过。   云浓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微微侧身,避让开来。   两人擦肩而过,云浓略微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却觉着手腕一紧。   离得近了,她能清晰地嗅到顾修元身上的酒气。   顾修元低下头看着她,声音低沉:“你是什么人?”   顾修元的声音压的很低,若不是腕上的触感,云浓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幻听了。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顾修元晦明不定的眼神:“什么?”   两人离得极近,云浓只觉着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顾修元是认出了自己,可随即又否定了。她紧紧地攥着手,竭力让自己的反应更为自然些。   顾修元的目光定在她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上,神情似是怀念,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见他不答言,云浓试着想要挣开:“你醉了,我去找侍女来。”   可两人之间力量悬殊,顾修元不肯松手,她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想了想,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可是楚老夫人的寿辰,公子便是真醉了,也不该在此处失态。”   云浓的声音与先前大不相同,带着些吴侬软语独有的软糯,威胁的话说出来也损了气势。   顾修元恍惚了一瞬,随后勾了勾唇,话音里带上些嘲讽:“论及手段,你比你那表姐倒是强了些。”   这话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云浓压根没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颇为茫然地看着他。   顾修元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腰间的香囊勾了起来,似笑非笑道:“你这香料又是哪来的?”   云浓对顾修元的脾性算得上熟悉,饶是如此,也愣了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早前徐思蕊曾经问她要了些香料,想要借机接近顾修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触怒了顾修元。如今顾修元发现她用的也是这香料,便觉着她跟徐思蕊是一样的心思。   至于顾修元为什么会知道她与徐思蕊的关系……想来应当是那日金玉楼之事后,他因着柳氏脱口而出的“云浓”二字,让人去查了她的身份。   理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云浓先是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香是我自己调的,”云浓向后退了两步,垂眼道,“许是凑巧,让公子误会了什么?”   “凑巧?误会?”顾修元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未置可否。   云浓低声道:“我到洛阳没多久,许多人都不认得,若是无意中冲撞了公子,还望明示。”   按理说,她不该知道顾修元的身份,所以便咬死了不认。   她垂首看着地面,敛眉垂眼,看起来一副温顺的模样,与当年的怀昭郡主相差甚远。   顾修元并没全然信她的话,但也知道此时此地,自己如今的举止已经算得上是出格。按理来说,他如今该轻描淡写地说句误会了,然后让她离开才对。   这大半年来,想要攀上他的姑娘不在少数,可谓是用尽了手段。更有甚者,还有人寻了与怀昭郡主相貌相仿的美人送给他充作婢女……他将那婢女留在了身边,可没过几日,却又觉着厌倦无趣,将人给打发了。   纵然样貌有七八分相似,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韵却是怎么都学不来的。   可眼前这位谢姑娘,明明就只有那么一双桃花眼与云浓有些相仿,但却莫名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方才那个错愕的眼神,抬眼间,似乎是与他的记忆重叠。   再有,自云浓去后,他已经许久未曾闻到过这香料的味道了。   先前徐思蕊的所作所为,让他着恼,可如今对着这谢姑娘,却并没有那种被冒犯的感觉,甚至让他生出“似是故人来”的错觉。就算明知可能是有意为之,但却生不起气来,就像他一贯对云浓那般。   顾修元顿了顿,开口道:“你随我来。”   说着,他向水榭走去,脚步略显虚浮,的确是醉了的模样——   若是理智还在,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云浓有些懵,愈发看不懂顾修元这是怎么了。明明她都做好准备,像徐思蕊那般被发落一通然后狼狈离开了,结果一晃神,他非但没动怒,居然还要她随着到水榭去?这是想做什么?   “这……只怕不妥吧。”云浓虽不情愿,但还是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公子若是有什么事,还请明示。”   她这竭力想要撇清关系的模样不似作伪,这副小女儿情态又像极了云浓,顾修元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回过头来看向她,连带着态度都显得温柔了些:“你过来,将这香料的方子写给我。”   原来是要借用水榭中的笔墨?云浓莫名松了口气。对她而言,只要顾修元没发现她的身份,也没迁怒,那就再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然而等她研了墨,提笔欲写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住了。   旁人不认得她的字迹,可顾修元怎么会不认得?字迹这种东西,根底并非是一时就能改的,何况以他二人相熟的程度,不管她怎么写,顾修元都能认出来的。   笔尖蕴着的墨滴在花笺上,随即晕开,成了一片刺眼的污渍。   “怎么了?”一旁看着的顾修元见她突然愣住,疑惑道。   云浓缓缓地放回笔,转念间,心中拿定了主意,向顾修元笑道:“这香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调出来的,岂有白给人的道理?”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顾修元长眉一挑:“你想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就是。”   云浓将信将疑:“多少都可以?”   顾修元颔首道:“是。”   “容我再想想,”无论如何,云浓都不可能在他眼前写这方子,故而只能拖着,“敢问公子姓甚名谁?等我想好了,自然会让人送方子上门。”   见她一副想要狮子大开口的模样,顾修元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报了名姓,而后抬手按了按额角:“你走吧。”   顾修元一旦醉酒,便容易头疼,云浓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怕是犯了老毛病。但这事跟她干系不大,行了一礼后,便离了水榭。   说来也巧,云浓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着了景宁,连忙避让开来行了一礼。   景宁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看起来倒像是要找谁去算账一样,她目光在云浓身上停了一瞬,便带着侍女们向水榭而去。   云浓站直了身子,盯着景宁的背影看了会儿。   景宁像是去见顾修元的,可这神情模样,活像是去见什么仇人似的。   当年她还在时,景宁虽不满她太过看重顾修元,但却绝不至于到这深仇大恨的地步。难道这半年来,景宁与顾修元结了什么仇? 第9章   云浓对时势知之甚少,仅有的那么点消息,大都还是捕风捉影听来的。   她不知道顾修元究竟是怎么做到如今这地步,更不知道景宁与顾修元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过节,而这些事,也不是如今的她能插手的。   她如今要料理的,还是与徐、楚两家的关系,顺道想办法挣些银钱,给自己留条后路。   徐思蕊蓄意报复她,想要毁了她与楚三公子的婚约,这事在云浓心中已经确准。但她只是在回到徐家后,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告知了老太太,并没有添油加醋讲揣测。   然而老太太这样的人对后宅中的伎俩何其熟,只听个音,便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她当即便沉了脸色,令人去叫三姑娘过来。   这就是要让她二人对质的意思了。   云浓想也知道徐思蕊必然不会承认,无非就是你来我往地扯皮,闹得一地鸡毛。   “我与三姐姐必然是各执一词,倒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云浓平静地说,“只是楚三公子已经认定我是那等张扬跋扈之人,楚家太太也不像是想践诺的意思,这婚事许是做不得数了。”   老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对她而言,二人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门亲事究竟能不能成。她紧皱着眉头,沉声道:“这亲事是你父亲在时与楚家定下的,岂是他家说反悔就能反悔的?”   云浓端坐在那里,垂眼看着衣裳上的绣纹,没再搭话。   今时不同往日,楚家如今是皇上的外祖家,楚三公子还算是皇上的表兄,上赶着想要同他结亲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到她这么个家道中落无权无势的孤女?   退一步来说,就算楚家厚道,可被徐思蕊这么一搅和,楚三公子怕是也不愿意了。   徐思蕊此举实在是狠毒。   云浓对这门亲事没多上心,还能冷静,可若是换了原主,如今怕是百口莫辩,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对寻常姑娘家,这可是毁了半辈子。   许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徐思蕊进门后并没慌,一一答了老太太的质问,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不过是凑巧。   “云妹妹也是咱们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为何要毁她的婚事?”徐思蕊委屈道,“我的确因着些事情与她起过争执,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又怎会如此行事?祖母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这般错怪我。”   先前那事发生时,在场的统共就三人,云浓与徐思蕊各执一词,楚玄宇还是站在徐思蕊那一方的,怎么看都是云浓不占理。   云浓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般情形,也没跟徐思蕊争辩,只是向老太太道:“这件事情您心中自有定论,我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了。”   她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老太太也拿她没法,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等云浓离开后,徐思蕊又辩白道:“祖母,这事与我无关,分明是……”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老太太给打断了。老太太将茶盏重重地放到了桌上,训斥道:“方才云浓在,我才给你留着脸面没有戳穿,难不成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连这么点事都看不出来?”   徐思蕊心惊肉跳的,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孙女:“你方才也说了,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毁了她的亲事你就高兴了?除了一时痛快,还有半点用处吗?”说完,她又闭了眼,“你也去吧。把歪门邪道的心思都收收,若再有这样的事,我必得跟你算账。”   徐思蕊原本以为自己是占了上风,却不料云浓走后,竟又挨了这么一通训斥,眼圈都红了。老太太在家中积威甚重,她也不敢再搬弄是非,只得依言退下。   *   云浓回到聆风院,随即换了衣裳,卸了钗环。她许久未曾去过这样的宴饮,一日下来,只觉着腰酸背疼的。   祝嬷嬷将温着的药送了过来,欲言又止,显然是想问楚家的态度,又怕惹云浓不高兴。   “有些麻烦,”云浓喝了药,将白日里的事情大略讲了,又道,“这亲事怕是不成。”   祝嬷嬷先是忿忿地将徐思蕊给骂了一通,见云浓一脸倦色,连忙又安慰道:“姑娘不必难过,便是不成,将来也会有更好的。”   云浓摇摇头:“我倒没难过,只是折腾了一日,有些累罢了。”   翠翘替她捏着肩颈,小声道:“其实若真嫁到楚家去,也未必好。我看这些高门大户的奶奶们,也实在是累得很,又要侍奉公婆,又要跟妯娌处好关系,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同房妾室添堵。眼看着徐家不会给姑娘撑腰做主,届时岂不是任人拿捏?”   云浓没成想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回过头笑道:“你这是突然开了窍了?”   翠翘道:“咱们到徐家也有段日子,我听了不少事,才知道这边跟咱们在钱塘时大不相同。”   谢家是小门小户,原主的爹娘琴瑟和鸣,家中并没什么通房妻妾,清净得很。可徐家就不一样了,两房都有姨娘,公子姑娘更是十来位,更别提还有诸多亲眷,无事也要起波澜。而楚家只会更甚。   祝嬷嬷先前是想着,若云浓能嫁到楚家去,后半生便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如今听翠翘这么一提醒,方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些。她叹了口气,向云浓道:“这事还是姑娘自己拿主意,老奴就不多嘴了。”   祝嬷嬷是谢家的老仆,待云浓自是尽心尽力,只是见识短了些,心却是不坏的。也正因此,云浓并没跟她计较过。   听她这么说,云浓秀眉舒展开来,笑道:“您老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   “翠翘你去娶纸笔来,”云浓摩挲着指尖,吩咐道,“替我写个方子。”   翠翘依言照办,好奇道:“姑娘要写什么?”   云浓未答,只是慢悠悠地报了些材料以及分量,看着翠翘将那香料的制法写了出来。   “这是香料方子?”翠翘是看过云浓制香的,写了几行便认了出来。   云浓将那花笺拿了过来,轻轻地吹了口气:“这可不是寻常的香料方子……它值钱得很。”   先前在徐家时,顾修元放话说随她开价,云浓毫不怀疑,她便是狮子大张口要个黄金百两,顾修元也拿的出来。   只是究竟要不要给,她还没想清楚。   她虽想要银钱,可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何况,这方子的价值或许不止于此。与其现在拿去换金银,倒不如留一留,说不准将来还有旁的用处。   思来想去,云浓还是将这方子给收了起来,并没立时遣人送到顾修元那。   如今已是年关,天愈发地冷,还接连落了几日的雪。   云浓没再出门去,只列了个单子,让翠翘去买了许多东西回来,窝在房中制香。她以往制香分量都不大,够自己用就是,最多再送景宁些,可如今想要做香料生意,少不得就得多做些。   她过得自在,压根没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倒是柳氏又找了过来。   暖阁中盈着香气,但却并不算浓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柳氏一进门便称赞了声,而后笑问道:“这是哪家新出的香料?”   “是我自己制的,”云浓怀中抱着手炉,客套地笑道,“这年关当头,府中的庶务想来已是堆积成山,表嫂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先前还是郡主时,云浓就是个甩手掌柜,将世家之间的往来应酬连带着生意都甩给了顾修元,自己清闲自在。   每逢年关,府中总是要忙上一阵子,顾修元陪她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云浓一人无趣得很,有时会在书房看顾修元料理年礼往来事宜,只是她天生不爱管这些事,大多数时候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现下想想,顾修元如今能在世家之间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或许跟那时脱不开干系。   云浓漫不经心地想着,连柳氏的话都没听进去,回过神后,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定不让你受委屈”。她不知该答什么,只好端着笑,抿了抿唇。   柳氏见她不答,只当她是脸皮薄,便将方才的话换了个说法又劝了一遍。   云浓这才听明白了——   柳氏这次来,是想问她要当年楚谢两家订婚时换的信物,然后为她“主持公道”,与楚家商定婚期去。   这可真是……   云浓无奈地笑了笑,向柳氏道:“这婚嫁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今时不同往日,若执意勉强,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若真这么嫁到楚家去,且不管旁人会如何说,她自己压根讨不了半点好去。   柳氏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脸上的笑有些僵,沉默了会儿后开口道:“若你没了这门亲事,将来要如何?难不成还能寻着比楚家更好的?”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好亲事?   云浓不甚在意地答:“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第10章   在柳氏看来,云浓这决定称得上是任性至极,争一时意气,将来吃亏的终归还是自己。   只是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她对云浓的性情也有所了解,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处,便只能依着云浓的意思去回了老太太。   送走了柳氏后,云浓将此事抛之脑后,摆弄着自己的香料,顺道算了笔账。   买这些制香的材料器具花了不少银钱,如今剩下的,满打满算不过百余两。倒是还有原主爹娘给她留下的嫁妆,但不到山穷水尽,云浓并不想去动那些。   当务之急,就是要想法子将制成的香料给卖出去,收回些银钱。   徐家如今善待她,不过是因为她尚有利用的价值,老太太想促成这桩亲事,因而看重她,所以连带着下人也不敢轻慢。可今日之后,这亲事眼见着是不能成的,那她在徐家就又是另一番境地了。   没了这桩亲事傍身,她就成了个来投奔的穷亲戚,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仆从又会如何?若她手中再没银钱,那可就真得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活了。   云浓早前过得懒散,但却并不是不谙世故。   她是在宫中长大的人,对这些拜高踩低的事情再了解不过,所以在回绝柳氏的要求之前,就已经将一切都想好了——   徐家是靠不住的,她得自己图谋个出路。   云浓早年并没管过自家的生意,但时常与顾修元在一处,或多或少也学到些,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   “这香料的价钱得高些,才能回本。”云浓托着腮,与翠翘琢磨道,“寻常百姓可不会花大价钱去买这种玩意,所以还得想法子卖给这些个世家夫人小姐才行。”   翠翘点点头,又为难道:“可若是如此,怕旁人会因此看轻您……”   毕竟旁的姑娘家,都是家中供养着,谁会像这般想方设法地去赚钱?虽说谢家家道中落是不争的事实,可此举若是落到有心之人眼里,保不准又要说些什么。   “人生在世,是为着自己活的,又不是为旁人过的,何必在意她们说什么?”云浓早年遭的非议多了去了,什么娇蛮狐|媚、骄奢淫|逸,若是样样都要去在意的话,只怕早就气死了,“只要能赚到银钱,随她们说去。”   她不是什么清高自持有风骨的人,俗得很,也由得人去议论。   翠翘向来对云浓唯命是从,见她这般浑不在乎,便也将这顾虑抛之脑后,正儿八经地随云浓商量这事:“那若是想将香料卖给这些个世家女眷,该怎么办才好?”   “方法也是有的,但得寻个人陪着演一出戏才好。”云浓舔了舔唇角,纤长的食指搭在盛着香料的锦盒上,轻轻地敲击着,“二姑娘木讷,三姑娘跟我结了仇,旁的年纪又小了些……那便只有四姑娘了。”   徐思巧时常到她这里来,至于缘由,云浓倒也清楚地很,算是同仇敌忾了——她二人都与徐思蕊有过节。徐思巧是二房庶出的姑娘,这些年挨了徐思蕊不少挤兑,虽明面上不敢多说什么,可暗地里却是乐得见徐思蕊吃瘪的。   这位有点小聪明,虽称不上八面玲珑,但是来办这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翠翘仍旧没弄清楚:“那究竟该怎么做?”   “咱们将香料送她一份用,等到年节前后走亲戚的时候,自然能遇着不少世家女眷……”云浓三言两句将计划讲了,又道,“用生意上的说法,这叫请个‘托儿’来帮忙。”   她先前听顾修元提过一些生意上的奇闻轶事,觉着有趣,便多问了几句,没想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翠翘听她这么一讲,立时明白过来,拍手笑道:“这法子不错。”见云浓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随即问道,“还有什么旁的麻烦?”   “倒也算不得麻烦,”云浓慢悠悠道,“我只是在想,要不要索性买个铺面?这么一来,若是旁人问起,便可以直接让她们到铺子里买香料,不必过我的手,能省去些麻烦。只是……”她叹了口气,“只是租铺面,再请人照看,只怕手里的银钱立时就要花完了。”   到如今,她才算是明白银钱有多难为人。   若是以前,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赔尽了也不妨事,可如今却要再三衡量,不敢贸然为之。   翠翘劝道:“这事风险大了些,还是稳妥为先。”   云浓没说话,只定定地出着神,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容我再想想。”   买铺面的事情尚没定论,但旁的事情却是不能耽搁的,等徐思巧再次上门来的时候,云浓便向她提了此事。   “你想卖香料?”徐思巧瞪大了眼,颇为震惊地看着云浓,“云姐姐,你缺银钱了?”   这事实在稀奇得很,云浓如今住在徐家,吃穿不愁,更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怎么就到要卖香料赚钱的地步了?   云浓早就料想到她会是这反应,淡淡地笑着:“倒不是缺钱,只是想着留条后路。”   徐思巧愈发觉着稀奇了:“有楚家这门亲事在,姐姐擎等着享福就是,还愁什么?”   先前到楚家为老夫人贺寿时发生的事并不宜宣扬开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徐思巧更是一无所知。云浓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吞吞吐吐地将此事大略提了提。   还没等云浓说完,徐思巧便义愤填膺道:“三姐姐好狠毒的心思!她往日里就爱搬弄是非,在自家也就算了,可偏要在楚三公子面前闹,岂不是有意要毁你的亲事?你该把这事告诉祖母才对,让祖母重重地罚她。”   云浓道:“老太太是知晓此事的,可她推说是凑巧,我也只能作罢。”   “凑巧?”徐思巧道,“你不认得楚三公子,可三姐姐却是见过的。明知道你们有婚约在身,却压根没有要提醒的意思,还要故意闹,这能是凑巧?”   顿了顿后,她又冷笑道:“祖母未尝不清楚,只是护着三姐姐罢了。”   这些年来,徐思巧因着长辈偏倚吃了不少暗亏,还曾挨过申饬,随即便理解了云浓的顾虑。她磨了磨牙,又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   “这事也不难,”云浓将早就备好的几盒香料推到了她面前,“你在这几种香料中挑个喜欢的去用,年节前后走亲访友,若是有人问起来这香料,你替我传个名声就是。赶明儿若是真赚了银钱,我必酬谢。”   这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徐思巧早就看上了云浓这边的香料,只是不好贸贸然开口。她当即痛快地应承了下来:“举手之劳,姐姐不必这般客气。只是……若旁人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总不成要道明是你要卖香料?”   见云浓一副不甚在乎的模样,徐思巧又提醒道:“若是这么着,只怕祖母是要动怒的。”   倒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云浓无奈道:“我倒是想买个铺面,只是太赶了些,怕是来不及。”   徐思巧想了想,提议道:“姨娘家倒是有个小铺子,卖些胭脂水粉,你若是信得过,可以放到那里寄卖去。”   她口中的这位,便是其生母,二房的锦姨娘。   这倒的确是个好法子,解了燃眉之急。云浓为着铺子的事情愁了几日,如今得了转机,随即笑道:“那成。”   徐思巧起了兴致,又与云浓聊了会儿生意之事,还帮着出了些主意。   云浓笑道:“你于生意一道上,倒像是颇有心得。”   “那又如何?”徐思巧怅然道,“我比不得你,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云浓低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两辈子皆是无父无母,乍一看的确是少了许多拘束,一时心血来潮,离经叛道的事情也做了不少。可这却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   与徐思巧商定后,云浓令侍女裁制了不少轻纱锦囊,将香料分装妥当,又分门别类地以几个锦盒盛了,令人送到了锦姨娘住处去。连带着的还有几两银子,算是寄卖的酬金。   此外,她还在锦囊封口绣了独特的云纹,算是这香标识。   紧锣密鼓地筹备妥当后,便到了腊月二十八,宜沐浴、祈福、斋醮。   雪融放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云浓起了个大早,倚在窗边看了会儿,想着些旧事。   “今日天气正好,姑娘在屋中闷了这么久,想来也有些烦了,何不出去转转?”翠翘见她闷闷不乐的,便提议道。   云浓起了些兴致:“去何处?”   “就去街上逛逛?”翠翘想了想,又道,“再不然,去护国寺上香?常听老人说,年前拜佛上香,能给明年求个好运气呢。”   这话她打小就听宫中的老嬷嬷提过,后来搬出宫后,每年也都会到护国寺去上香,捐个香火钱。顾修元倒是不信这些,可是又拗不过她,只好每年都陪着……   云浓垂下眼睫,指尖在窗棂上划过,许久之后方才道:“好啊。” 第11章   决定去护国寺后,云浓便没再耽搁。   她换了件天青色的衣裙,由着翠翘帮自己梳妆打扮,又挑了件青竹绣纹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如今的身体比不得当年,更受不得凉,得再三小心才行。   从徐家到护国寺路途算不得近,云浓与翠翘玩了会儿翻绳便倦了,倚着车厢兀自发愣。   如今正是年关,到护国寺上香的人很多,皆是想着要为明年求个好运道。马车在半山腰停下,没法再往上走,云浓便扶着翠翘下了车,慢悠悠地往山上去。   翠翘看着往来百姓络绎不绝,感慨道:“早年在钱塘时,我也见过好几个庵庙,可从没见过像这样香火鼎盛的。”   “这可是护国寺,”云浓仰头看着这层层石阶,“先帝与太后信佛,时常会请这边的大师入宫讲经,这些年捐的香火钱更是不计其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老人家尚且如此,那朝臣与百姓只会更甚……”   翠翘听她讲着这些事,好奇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又不是什么宫闱密事,稍加留意便可得知。”云浓笑了声,不再多言。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并没什么好避讳的,若说到先帝为何痴迷僧道,那才算是无人敢提的宫闱阴私。   护国寺仍旧是云浓记忆中的模样,皇城之中天翻地覆,却好似没影响到这里半分。   往来的香客使这沉寂肃穆的寺庙显得格外热闹,院中的百年菩提枝干遒劲,云浓站在院中端详许久,方才进殿去上了柱香。   其实云浓说不上信佛,只是少时跟在窦太后身旁,她老人家潜心礼佛,云浓便也养成了这个习惯,算是有个念想。及至出了大殿,她又捐了几两香火钱,带着翠翘向后院而去。   “姑娘这是要去用斋饭?”翠翘道。   云浓笑道:“护国寺的斋饭可不是寻常人能吃的,不然那么多香客,他们哪里供得上?我只是想着四下转转罢了。”   这护国寺大得很,翠翘没走多久,便有些懵了,只能紧紧地跟着云浓。   “这是藏经楼,”云浓略抬了抬下巴,“只可惜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不少达官贵族都曾被拒之门外,有人问到方丈那里讨说法,方丈却说这得看缘分。”   翠翘不解道:“缘分?这谁说了算?”   “得由看管藏经楼的那位大师来决定。”云浓想起些旧事,抿唇笑了声。   当年她来这护国寺,顾修元不信神佛,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这藏经楼。谁知最后却是她一人进了藏经楼,顾修元被拒之门外,说是与佛无缘。他这个人到哪都吃得开,这还是头回吃了闭门羹。   翠翘又问道:“可若是如此,护国寺就不怕将人给得罪了?”   “当年杜相想进藏经楼一观,却被拒之门外,他老人家是德高望重的两朝宰相,护国寺都没给面子。”云浓笑道,“他还曾为此向先帝抱怨过,可先帝不以为然道,‘连朕都没能进去,你有什么可不平的?’先帝与宰相尚且如此,旁人自是不敢有什么意见。”   翠翘从没听过这些事,只觉着有趣,便缠着云浓又问了许多。   云浓在府中闷了太久,如今好不容易出来逛,倒也没急着回去,带着翠翘将这护国寺看了一圈,鬼使神差地向后山的竹林而去。   “这是?”翠翘问。   “太后……如今算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亦信佛,很偶尔会离宫清居,便令人在这后山竹林中建了小行宫。”云浓走了没多久,便又止住了脚步,“只是听闻她如今身体不大好,想来也不会再离宫,不然这里该是有人把守才对。”   翠翘原本便隐隐觉着奇怪,听了她这些话后,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情姑娘都是从何得知的?既是皇家住处,咱们贸贸然踏足,无妨吗?”   云浓低声道:“不过是听旁人提起过,一时好奇罢了。”   若她未曾回洛阳,也就罢了,又接连见了顾修元与景宁后,她却有些难以自抑。归根结底,前世种种她并不能全然释怀。   翠翘先前在钱塘时没什么心机,可如今却是学到不少,知道云浓这举动有些出格,便又劝道:“不如咱们去别处看看?”   云浓怔了片刻,松口道:“也好。”   话虽如此说,但她却没了闲逛的兴致,便索性从竹林外围穿过,想要从后山的小路下山去。这路有些偏僻,寻常百姓压根不知,云浓还是早前来行宫小住时听僧侣提及的。   说不出是凑巧还是不巧,又或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她竟见着了景宁与顾修元。   以他二人的身份,若是从正路上山,必然会招来不少目光,惊扰寻常百姓。所以从后山来,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料到竟会撞到一处来。   两人在半山腰拐角处的凉亭说话,侍从都被远远地遣开,倒是云浓从山上来,恰被一株银杏老树挡着,并没被发觉。   翠翘虽不认得他二人,但一见这阵势就有些慌了,想要拉着云浓离开。可云浓却拂开了她的手,示意她安静,不要出声。   “长公主何必拦我?”顾修元语气稀松平常,“你我不是一路人,但也犯不着互相为难吧?”   相较之下,景宁的语气便显得凌厉许多,她质问道:“你上山去做什么?”   “我行事,何时用得着长公主来过问?”   这话说得过了些,只是以顾修元如今的身份,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景宁冷笑道:“你若是想烧香拜佛,便老老实实地从前山过,若是想从后山入行宫,却是不能。”   顾修元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去取些旧物,长公主何必如此。”   “旧物?谁的旧物?”景宁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些,“事到如今,顾修元你有什么资格来拿云浓的东西?”   顾修元似是被这名字灼了下,脸上那点笑意收敛起来,沉声道:“我与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云浓原以为他二人是在为什么朝堂政事争执,却不料竟是牵连了自己,当即屏息凝神,认真去听。   “你又来装什么情深?”景宁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冷笑了声,“那好,顾修元我问你——如今对着这满天神佛,你敢不敢起誓,就说云浓之死跟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从未利用过她。”   顾修元不信神佛,云浓心想,拿这话来质问他并没用处。   饶是如此,她却还是想听顾修元说一句否认的话,大冷的天,掌心甚至都冒出一层薄汗来。   可偏偏对着景宁这质疑,顾修元竟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一片死寂。   景宁冷笑更甚,可云浓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比谁都了解顾修元,自然知道这沉默是什么意思。   就算曾设想过千万次,到头来,却还是难以接受这件事。   云浓忽而有些后悔,若早知今日,她就该听景宁的话,玩玩就算了,哪怕是一丝半寸都不该上心的。   她无意再听下去,径直转身离开了。   顾修元沉默许久,并未回答景宁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先前你想找的神医,我差人寻着了。”   太皇太后病重,景宁听闻此消息,也顾不上旁的,连忙问道:“他在何处?”   “在我府中,”顾修元抬眼看向她,“你若是想要他进宫为太皇太后诊治,那今日就别拦我的路。”   景宁倏然变了脸色,她没料到顾修元竟会以此来威胁。   然而顾修元的确做得出此事,所以权衡之后,她只能避让开来,咬牙切齿道:“假惺惺。”   顾修元欲言又止。   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都是无济于事,已死之人不会复生,而景宁怎么看待,也与他没多大干系。   所以到最后,他仍旧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侍从上山去了。 第12章   云浓一言不发地原路折返,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翠翘看得心惊肉跳,一时疑心她是身体不适,一时又疑心是因着方才偷听到的对话,可却半句都不敢多问,生怕惊扰了她。   先前上山的时候,她走上一段便要歇会儿,可如今沿着更崎岖的山路,却是压根是停都没停,一鼓作气地穿过竹林,方才停住了脚步。   直到这时,她才觉出几分疲倦来,心中郁结的气反倒渐渐散了些。   乍闻此消息,的确像是平地惊雷。可细想起来,她与顾修元之间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约定终身,情浓时的几句甜言蜜语又怎能做的了数?   是她不该上心的。   当初是她酒醉之后将顾修元带回来,如今也只好自己受着。   “姑娘,”翠翘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云浓磨了磨牙,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被养的猫挠了下。”   翠翘一头雾水:“啊?您没养过猫啊……”   云浓自然不会解释,她理了理衣裳:“回去吧。”   翠翘只好忧心忡忡地跟在她身后,嘴上不敢再多问,心底却恨不得再到正殿去上柱香。   云浓沿着来时的路回山门去,途经藏经楼时,竟恰见着藏经楼开了门迎人入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是位披着狐裘的白衣公子,相貌俊朗,脸上带着笑意,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他腿脚似是不便,上台阶时得一旁的小厮扶着。   翠翘下意识问道:“这是哪位贵人?”   “是楚玄辰,”云浓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低声道,“楚家那位大公子。他自幼便有腿疾在身,故而不得入仕,但在学问一道上却是颇有造诣。”   翠翘小声感慨道:“有满身才学,却没法一展抱负,真是可惜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世间的男子大抵都怀着这样的心思,想着一展抱负,封侯拜将。云浓先前觉着顾修元另类得很,明明那么大的本事,却不愿入朝为官……   如今再想,分明是她那时瞎了眼!   云浓不动声色地揪着帕子,将好好一方帕子蹂|躏的不成形,琢磨着这笔账该怎么算才好。   来护国寺原本是为了祈福的,然而来年运气怎么样不好说,但添了堵却是实实在在的。云浓身体本来就算不上好,折腾了这么一番后,回去直接病倒了。   好在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寻常的风寒,吃了药安心静养就是。   “这就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云浓灌了碗苦药,同翠翘抱怨道,“来年若没个好运气,我便再也不去护国寺了。”   祝嬷嬷剪了烛花,劝道:“这大过年的,可不能这么说。”   “也不是全然没好处,”云浓苦中作乐想,“至少不必去徐家家宴,年节前后的大小宴饮也都一并省了。”   祝嬷嬷叹了口气,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对老一辈而言,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不能在年节前后提,那就是成心添堵了。   云浓与翠翘交换了个眼神,若无其事地笑了声,而后道:“我要歇下了。过会儿子皇城应当会放焰火,你们若是想看,可以等上一会儿。”   云浓知道祝嬷嬷想说什么,自打她回绝了柳氏的要求后,管家支给聆风院的东西便都降了一等。她虽从不过问这些事,可屋中烧的炭差了许多,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些事柳氏是不敢擅自决定的,必然是按着老太太的意思来办。只是不知老太太是觉着她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还是想要用这种法子逼她服软就范?   云浓翻了个身,觉着或许是时候搬出徐家了。   原主与徐家尚且没有什么情分可言,遑论云浓,她没有想过要依仗徐家去做什么,便是搬出去也没什么妨事。只不过得寻个合适的缘由才好。   新年新气象,阖府上下都热闹极了。   云浓病情反复,除却在初一那日去向老太太请安,便再没出过门,安心呆在房中养病,学着看些账本生意经。   自打与徐思巧聊过生意事宜后,两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些。   徐思巧时常上门来探看,与云浓聊些奇闻轶事。初十这日,她一进门便笑道:“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姐姐。”   云浓眼神一亮,随即问道:“可是生意之事?”   “是了,”徐思巧落了座,笑盈盈道,“姨娘今日回去探亲,方才回来后告诉我,说是你放在铺子那边寄卖的香料已经卖空,还有人上赶着再来问呢。”   说着,她将清点好的账单与银票一并交给了云浓。   生意之事如此顺遂,的确是大喜事,云浓扫了眼账单,正儿八经地向徐思巧道了谢。而后又抽了张银票,要当做谢礼给她。   云浓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便是见了人,脸上的笑也浅淡得很。如今却是眉眼弯弯,红唇微翘,眼神亮晶晶的,倒像是个得了糖的孩子似的,漂亮极了,让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徐思巧看得怔了一瞬,方才将银票推了回去,又道:“我也没做什么,不敢居功。你这香料制得好,每逢宴饮便会有人问,我只需报个铺子的地址就够了。至于姨娘那边,因着你这香料旁的生意也好了些,她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再收你的银子?”   犹豫了一瞬,云浓将银票收了回去,笑道:“那等改日,我再送妹妹旁的东西。”   徐思巧厚道,她却不能真这么算了,毕竟若无人家帮忙,她这生意绝对不会如此顺遂。   徐思巧不甚在意道:“你也不用费心,赶明儿把那香料再给我些就是。”   “这是自然,”云浓将账单与银票推至一旁,“等我过两日身子好些了,会再制些香料,届时就又要麻烦姨娘了。”   徐思巧痛快地应承下来。   云浓留她一道吃了晚饭,将人送走后,方才仔细看起了账单。   除却先前买材料器具花去的成本,这些个香料给她赚了足有三百两银子,对于先前的怀昭郡主来说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可对于如今身家仅一百余两的她而言,已经算是一大笔银子了。   翠翘看得目瞪口呆,将银票再三看了,难以置信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云浓心情颇好,在她额头点了下,“这是我们赚回来的,真金白银。”   而且就这个势头而言,将来还会更好。   这些个世家闺秀们最喜跟风,一旦有什么东西风行开来,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并且争相效仿。   无论是衣裳布料,还是首饰式样,亦或是胭脂水粉香料等物。   姑娘家的心思大都是如此,她也是其中之一,再了解不过。   当务之急,就是要新制些香料,放出去寄卖。如今她手头的银钱多了,尽可以买些更名贵的材料来,制更多的香,赚更多的钱。   云浓兴致勃勃地盘算着,接连几日都心情大好。   护国寺之行后,云浓虽一直竭力让自己想开些,可却始终没法完全释怀。而如今忙起来后,竟不自觉地将那些个旧事抛之脑后,很偶尔再想起顾修元之时,仿佛也没那么在意了。   云浓原本就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懒人,顾修元勉强算是个例外,如今既然让她难过了,那将他移出去就是了,没必要再浪费更多感情。   事到如今,她唯一好奇的就是,在当年那场宫变之中,究竟是谁下令要杀的她?   顾修元是主谋,还是帮凶?   正月底,云浓将新制成的一批香料交给徐思巧,她身体也好转许多,不必再用药养着了。   翠翘与祝嬷嬷念叨着护国寺灵验,还说要回去还愿才好。   云浓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迎面就来了两桩麻烦。   头一桩是意料之中,楚家想要退婚。   第二桩则是意料之外,顾修元来信讨香料。 第13章   若这退婚的消息时是年前来的,祝嬷嬷只怕能愁死,可如今早就被云浓与翠翘说服,又见着云浓靠着香料赚了不少银钱,所以如今倒算得上平静。   翠翘更是看得开,同祝嬷嬷道:“以姑娘的能耐,不嫁楚家,说不准还会过得更好。”   她自幼跟在云浓身旁,看自己姑娘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云浓压根没把退婚这事放在心上,反而捻着顾修元送来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着。   这信是门房送来的,信笺是上好的雪浪纸,其上的字迹肆意洒脱自由风骨,一看便是出自顾修元之手。   顾修元旧事重提,问她是否考虑好价钱,香料方子何时能送去。   信上就那么寥寥几句,甚至连个落款都没。   云浓盯着那熟稔的字迹看了会儿,嗤笑道:“他倒是闲。”   她原本以为顾修元当初是最后一时兴起,说不准过了也就忘了,她也一直没放心上过,没想到竟会收到这么一封催促的信。   新帝登基不到一年,又因着宫变撤换了不少朝臣,正是诸事繁杂的时候,顾修元只怕忙政务都未必能忙得过来,居然还有闲心记挂这桩事。   也是奇了怪了。   若不是年前在护国寺后山听到的那一番对话,她简直要信顾修元是真爱着自己了。   对于顾修元与云浓的关系,可谓是众说纷纭。有说两人当年情深,直至如今顾修元还惦念着怀昭郡主;也有人说顾修元当年是迫于无奈才低的头,实际上恨极了郡主……   若要云浓自己来说,她觉着两人之间称不上爱恨,只是因缘际会使然的一笔交易。她那些年是真的快活,顾修元也利用她做成了一些事。   她死过一次,难过之后也就放下了,可顾修元却不知为何倒像是有些意难平。   翠翘见她对于退婚之事没半点反应,反而对着那封信出神,好奇道:“这是什么?”   云浓随手将信一团,丢开了:“不是什么要紧的。”   她没准备给方子,甚至连个解释都不准备给,权当是没看到这信。毕竟她如今又不缺银钱,也没什么要求到顾修元面前的,为何要遂了他的意?   晚些时候,老太太院中来了人,请她过去。   云浓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拢了拢头发,系了披风,便带着翠翘过去了。及至到了那边,才发现偌大一个屋里就只有老太太与柳氏,丫鬟上了茶后便都退下了。   “楚家想要退婚,”老太太神色淡淡的,撩起眼皮看向她,“此事你怎么看?”   云浓垂下眼睫,轻声道:“亲事是结两姓之好,总是要你情我愿才行,楚家如今既是不愿意了,那也只能就此作罢。”   “这亲事是当年你父亲在时定下的,如今楚家要反悔,归根结底还是欺你失怙。”老太太一改先前做派,斥责道,“楚家背信在先,这亲事不要也罢。”   云浓眉尖微挑,觉着能从老太太口中听到这话真是稀奇。   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毕竟先前老太太是盼着她嫁到楚家去,可如今楚家都提了退婚,便相当于是撕破脸了,总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贴上去。   “叫你来便是想亲口问问你的意思,你既没异议,我便令人回了楚家去。”老太太顿了顿,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这婚事既是不成,那当年定亲的信物便该退还回去了。”   甩脱这门亲事后,云浓只觉着一身轻松,答道:“这是自然。晚些时候我便让人将那玉佩送来,还给他家,也算是了了。”   老太太竟还和蔼地宽慰了云浓几句,说是将来再为她择一门好亲事,柳氏则在一旁附和着,态度实在是转进如风。   这一趟比云浓料想得轻松许多,只要旁人不为难,她也懒得去找茬挑刺,回房之后就让祝嬷嬷翻出了定亲的信物给老太太送了过去。   只不过老太太当时说得虽好,可聆风院这边的用度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连带着府中的下人对这边的态度都大不如前。那些人倒是还不敢在云浓面前太过放肆,可对着翠翘与祝嬷嬷,却是懒得掩饰了。   翠翘虽不似先前那般天真,可真到这时候,却还是难免不平。   “上行下效,见风转势,皆是人之常情。”云浓不甚在意道,“更何况以我的身份,在徐家本就尴尬。早前她们有所图才会待我那么好,如今这样,才算是寄人篱下的正常境遇。”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翻脸这样快?”翠翘低声道,“那些人往日里见了我可亲近了,一口一个翠翘妹妹地叫着,可如今我为了这劣炭去同他们理论,却被好生嘲讽了一通。”   那些人言辞很是出格,还牵连了云浓,翠翘一想到便觉着呕心。   见她仍旧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云浓放软了声音笑道,“咱们又不缺银钱,想要什么大可自己去买,何必为了这点事坏了心情?他们给的炭不好,熏着了,那就放着不用自己另买就是。”   先前的香料又赚了一大笔银子,云浓已经在跟徐思巧合计,干脆将锦姨娘家的铺子彻底大改,弃掉那些廉价的玩意,专门来卖香料。   她如今心情大好,满心都是如何赚钱,并没那个功夫去理会旁人都在背后说了些什么。   “若不然等再过些时候,我寻个合适的机会,咱们搬出去住。”云浓自顾自地盘算着,“届时远远地离了她们,就不用置气了。”   翠翘连忙点了点头:“这样自然是好。”   云浓安抚了她,见天色尚早,便从书架上取了话本来看,权当是打发时间。   立春之后,便没那么冷了。   摆脱与楚家的亲事,顾修元自那封信后也再没消息,云浓只觉着一身轻松,就差抽个空回护国寺还愿了。   只是忙着制香料做生意,委实没那个闲心。   云浓与徐思巧以及锦姨娘商议了一番,出银钱将那铺子改了装潢,唤作“绮罗香”,正儿八经地做起了香料生意。   这么一来云浓便忙不过来了,开始手把手地教着翠翘来学制香,徐思巧偶尔也会来学上些。云浓在这上面并不藏私,称得上是倾囊相授,只不过她用的那款“春风拂槛”却始终没拿出去卖过,算是前世留下来的一点固执。   又一日,徐思巧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说是景宁长公主府遣了人到铺子那边,说是长公主想见一见制香师。   云浓平静地听完,沉默片刻,而后道:“我这就去。” 第14章   景宁令人会找上门来,这在云浓的意料之中。   又或者说,这些香料本就是用来投石问路的。以她如今的身份,想要不惹怀疑地接近景宁是个难事,那么就只能让她找上门来。   云浓前世摆弄香料是在宫中,旁人或许不大清楚,但景宁与她同住在窦太后宫中,又岂会不知?这些香料在世家闺秀间风行开来,景宁迟早是会发现的,只要再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它们与云浓当年在宫中时制出的香大为相似。   巧合也好,有意也罢,景宁只要是起了心思,总是会让人来寻这制香人的。   云浓梳妆打扮后,上了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一路无话。   云浓这个人亲缘淡薄,这些年来身边也没多少交心的人,景宁算是其中之一。两人相识多年,自小一块长大,情谊深厚,绝非寻常人能比。   纵然当年她最亲近顾修元之时,在她心中,顾修元也是要排在景宁之后的。   如今顾修元信不过,她若要寻一人探问当年事,那就只能是景宁了。   马车在长公主府门前停下,云浓扶着翠翘下了车,及至见着这熟悉的府门,只觉着感慨万千。   “姑娘这边请。”   老嬷嬷引着云浓进了府,穿山绕水,到了会客的花厅。侯在门口的是景宁的贴身侍女,叫做扬琴,老嬷嬷向她回了话,便又退下了。   扬琴并没急着请云浓进花厅,反而先打量了一番她的相貌,脸上露出些惊讶的神情。   云浓知道扬琴在想什么。毕竟她如今的相貌与当年还是有三分相似的,扬琴早年在景宁身旁伺候那么多年,又怎会看不出来?   她嘴角噙着些笑意,任由扬琴打量着。   倒是扬琴自己觉出些不妥来,略带歉疚地笑了声:“姑娘请。”   云浓很少来这会客花厅,毕竟以她与景宁的关系,便是要来,也是直接到正房去,不至于这般疏远。她目光扫过花厅,随即敛眉垂眼,向景宁行了一礼。   景宁坐在正位,撑着额,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云浓。   她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没半点笑意,连眼神都显得有些木,像是没什么精神。   “不必多礼,坐吧。”景宁坐正了些,问道,“你就是‘绮罗香’的制香师?什么名姓?”   “是,”云浓应了声,而后轻声道,“姓谢,名云浓。”   景宁原本想要去端茶盏,听到这名字后,先是一愣,而后方才叹道:“竟有这样的巧事?”   依着常人所想,这自然是巧合,毕竟平白无故的,谁能想到鬼神之事呢?   云浓垂着眼,犹豫着该怎么说才好。   “你这些香料方子,是从何处得来的?”景宁下意识地放缓了态度,问道。   云浓道:“大都是自己琢磨来的,翻了些古籍,也向旁人讨教过。”   “你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景宁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桃花眼上,声音中带上些怀念的意味,“从模样到名姓,乃至于这制香的法子,都很像。若非亲眼见着,我断然是不会相信天底下有此等巧事的。”   云浓掩于袖下的手交握着,力气很大,指节都有些泛白。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抬眼看向景宁,低声道:“的确是很巧……又或者,长公主可信鬼神之说?”   景宁一怔:“什么?”   “便如那话本戏文所讲,”云浓轻声道,“人死之后魂魄不灭,机缘巧合之下借尸还魂……这样的事,长公主信吗?”   这话若放在旁处,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可如今却绝非如此。   只是此事实在是惊骇,景宁愣了许久,方才意识到云浓这话什么意思,蓦地站起身来,声音都有些颤:“你这话究竟何意?”   扬琴原本是侯在门口,听自家长公主忽然如此激动,还当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上前来,但却又被景宁一句话给赶了出去。   花厅之中只剩下她二人,景宁上前几步停在云浓面前,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你那话何意?”   两人离得近了,景宁便闻到了云浓身上熟悉的淡香,眼瞳一缩,难以置信道:“你用的什么香?”   若是旁的,她还能当是巧合,毕竟有些是出自古籍,有些是尚宫局的手笔。可云浓当年调了这款香后便一直自用,小气得很,从没将方子告诉过任何人……   见她这模样,云浓也觉出些难过来,声音涩涩的:“是春风拂槛。”   若说景宁先前还有疑虑,如今便却是能确准了。   云浓紧紧地抿着唇,端详着景宁的神情,见她似是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但却没有半点害怕与惶然,原本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是我,”云浓眨了眨眼,泪便落了下来,“宫宴遇刺后,我原以为此生也就如此,万万没料到还会有再见之日。”   两人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相对垂泪,将妆都哭花了。   扬琴并不知道花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哭声,又是茫然又是无措,提心吊胆的。   及至听到长公主传唤后,立即进了门,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明明脸上皆有泪痕,但看起来并不似难过。   旧友重逢,自然是高兴事,将这一年来的种种哭尽后,便剩下感慨与喜悦了。   景宁吩咐扬琴打水来,与云浓净了脸,也顾不上再施脂粉,径直带着云浓离了花厅,到自己卧房去了。   “京中变了许多,”云浓声音哑了些,缓缓地说道,“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敢贸贸然找上门来。”   景宁将房中的侍女都赶了出去,亲自沏了茶,低声道:“的确是变了许多,天翻地覆。”   “我不明白,”云浓接过茶盏,并没喝,“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顾修元又做了些什么?”   听到顾修元的名字后,景宁脸上的笑意敛了些:“当初刺杀的宫变是老三挑起的,太子死在宫宴中,皇上有人拼死相护倒没受重伤,只是此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没过多久就也去了。临死之前,他将皇位传给了年幼的六皇子,又指了几位大臣辅政。”   当年乍逢这些事时,景宁只觉着仿佛天都要塌了,可如今也能平静地提起,只是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云浓一眼,而后又道:“至于顾修元……当年你死之后,六皇子曾到郡主府吊唁,与顾修元私下见过一面。也不知顾修元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后来先帝驾崩传位给他,而他继位后,便开始重用顾修元。因着顾修元的身份非比寻常,群臣还曾因此颇有意见,可到底没拗得过他。”   云浓认真地听完,皱了皱眉:“当初六皇子到我府上时,立储的诏书还未下?”   “的确没有。”景宁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追问道,“你是想说,顾修元帮着六皇子拿了储君之位?”   “除却这个缘由,我想不到旁的理由能让皇上如此倚重他。”云浓平静地说道,“只是他究竟是如何出谋划策的,我就猜不到了。”   景宁道:“他身份成谜,当年我曾让人查过,却始终云遮雾绕的。”   云浓那时不以为然,觉着顾修元出身如何并不重要,甚至于从没问过,如今才算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她将当初在护国寺后山之事提了提,问景宁道:“你当时为何会那般问他?”   景宁惊讶之后,解释道:“这就又是另一桩公案了。当年老三事败,被先帝下令圈禁,又着人严审一干涉事人等,查得极严。这事原本是由三司共审,可后来六皇子登基后,顾修元却横插一手将此事揽了过去。”   “我当时以为他是想要细查此事,揪出杀你的元凶,可后来这案子结了之后,我无意中发现其中仍有疑点。护国寺那次我只不过是想要试他一试,却没料到他竟然当真不敢答。”景宁叹了口气,“他如今大权在握风光得很,该早有谋划才对,总不会是毫无准备一朝开窍。”   云浓由着她说,从始至终都没开口。   景宁见她这模样,忧心忡忡地问道:“我知你喜欢他,只是在彻底弄明白这件事前,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不然,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我明白,不会让他知道的。”云浓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道,“他这个人最是多疑,再加上有那些个傻姑娘们做的事在前,他见着我,只会疑心我是有意效仿怀昭郡主,想要得他青眼罢了。”   如此说来,她还得谢过徐思蕊才行。   景宁将她这话想了想,颔首道:“我听人说,早前还有人送了与你当年相貌颇为相仿的美人到他身边去,他收下了,可没过几日又把人给赶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浓一笑置之,转而提了旁的事情。   以她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留在长公主府,所以长谈一番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见过景宁后,云浓算是又了了一桩心事,心无旁骛地料理起自己的生意。   可没过多久,她就又接到了封没落款的信。   顾修元的字迹。 第15章   这次的信与上次相仿,仍是顾修元的字迹,寥寥几句,没有落款。   只不过上次的信是徐家的门房送来的,可这次,却是从绮罗香铺子那边辗转传到云浓手中。   这足以证明,顾修元已经很清楚绮罗香是她的铺子。   云浓从徐思巧手中接过信后,拆开看了眼,便不动声色地推到了一旁,并没表露出什么异样。   毕竟以顾修元如今的权势,若是有心去查,这些消息可谓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等到闲聊几句,送走徐思巧后,云浓才又将那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顾修元上次寥寥几句,似是想起来之后随口一提,可此番却是长了许多,语气中还隐隐带了些威胁的意思。   大有她不把方子交出去,这件事情就别想揭过出的架势。   云浓盯着这信看了会儿,又感慨了句:“他可真闲啊。”   这香料方子云浓并不想给旁人,可顾修元的态度已经如此,她如今可没有跟顾修元对峙的兴趣,便没咬死了再执拗下去。毕竟两人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手头还有个香料铺子,顾修元若真想做什么,她压根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翠翘,去找找年前我让你写的那个香料方子,”云浓托着腮,支使翠翘道,“交给阿菱去。”   阿菱是锦姨娘的侄女,比云浓的年纪大些,如今那绮罗香铺子便是她在管着的。   翠翘翻箱倒柜地将那花笺找了出来,追问道:“姑娘要的是这个?”   “是,”云浓看了眼,点点头,“让阿菱差个人送到……”   她这话说到一半,卡了壳,沉默片刻后方才又道:“送到怀昭郡主府。”   云浓曾听人提过,皇上赏了顾修元一处宅院,可他却并不常住,大半时间还留在郡主府邸。   这一点也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纷纷揣测着这位权臣的心思。   有人说他是念着怀昭郡主,也有人说他是居安思危,好提醒自己不忘旧日之耻。   翠翘对这些事情不大熟悉,先是应下来,而后才惊讶道:“怀昭郡主不是年前就过世了?眼下住在那里的……是那位顾大人?”   “是吧。”   云浓含糊不清地答了句,态度模棱两可,翠翘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来自己姑娘这是答复还是疑问。只是云浓不想提,她也不好多问,只能将心中的疑虑压下。   “再有,”翠翘都走到门口,云浓又将她叫住,“你去取笔墨来,在一旁写个……五百两。”   这么一来,等顾修元见着了,自然会把银钱送到绮罗香去。   这价钱其实算不得贵,如今她的那些香料都能卖个十来两,更别说是制香料的方子了。五百两对顾修元来说,也是不值一提。   云浓倒是也能狮子大开口要多些,毕竟顾修元的来信上也写得明明白白,随便她怎么开价。只是她眼下并不缺钱,也犯不着去顾修元那里要,只想着快些了结这件事,图个清静。   顾修元想要的就是这么个香料方子,如今她给了,也该到此为止了。   入春之后,天一日日地暖了起来,万物复苏,垂柳也抽了芽,一片生机盎然。阳春三月,相约到京郊去踏青的人也多了起来。   接到徐思巧的邀约时,云浓犹豫了会儿,便应下了。   自打做生意起,她与徐思巧的关系便日益亲近,也会在一处商量生意事宜,琢磨着如何能赚更多银钱。   徐思巧原本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姑娘,平日里也就是学点诗书针线打发时间,偶尔与徐思蕊这个嫡姐为难一番,看个笑话,便再没什么旁的事情可做。   但如今却是大不相同。   她时常到聆风院中去跟着云浓学制香,甚至还自己琢磨出一种香料来,经云浓再调过之后放到绮罗香去售卖,小赚了一笔银钱。   云浓这个人一旦熟起来,是极好相处的,又大方得很,从不藏私。一个冬天下来,徐思巧甚是喜欢她,比那些个一同长大的姊妹都要亲近。   三月踏青,是徐家由来已久的惯例,云浓原是没想跟过去的,可耐不住徐思巧热情得很。   “不费什么功夫,不过是到京郊的庄子上去住一日,”徐思巧与云浓共乘一辆马车,解释道,“到了庄子上,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必跟三姐姐相处。”   她一脸嫌弃,半点没掩饰对徐思蕊的厌烦。   云浓忍俊不禁:“知道了。”   也不怪徐思巧专程将这事拿出来讲,毕竟前几日,徐思蕊还阴阳怪气地来内涵了一番。   她也不知是从何处知道了云浓与徐思巧开铺子卖香料的事情,端着一副大小姐的矜贵姿态,将两人给暗贬了一通。大意是说她二人明明是大家闺秀,可却为了点钱蝇营狗苟,让人看不起。   徐思巧原就与她有旧怨,气得脸都白了,想要争吵,可却又被云浓给拦了下来。   “百年前乱世风云,群雄四起,最后平天下的却是个卖药材起家的商人……也就是咱们大梁开国的武帝。”云浓似笑非笑地反问徐思蕊,“三姐姐若觉着做生意便是蝇营狗苟,那又如何看武皇帝?”   徐思蕊便是再怎么傻,也知道不能妄议皇家,就这么被云浓给问住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恼羞成怒地甩袖走人。   徐思巧与自家三姐打了这么多年的嘴仗,还是头一遭见她这么吃瘪,乐极了,如今再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还是觉着精彩。   她向云浓道:“若你早些来就好了,我这些年可真是吃了三姐姐不少亏。”   “你不该跟她吵的,”云浓一本正经地向她传授经验,“一旦打嘴仗,闹到太太、老太太面前,你必然是会吃亏。就该从一开始搬出大佛,堵了她的嘴,就完事了。”   云浓在宫中时,是见过妃嫔们拌嘴对峙的,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妹妹可是对皇上/皇后/太后不敬?”,亦或是“姐姐分明是没把祖宗规矩放在眼里!”。   她没学到什么好的,狐假虎威倒是学了个八|九成,拿来堵徐思蕊这种小姑娘百试不爽。   徐思巧连连点头,将她这话给记下,而后又好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武帝年间的事?”   “早年在钱塘时,听人提过。”云浓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了过去。   及至到了庄子,徐思巧像是出笼的雀鸟似的,令侍女去安置行李,自己则拉着云浓四处转去。   庄子上的景致与京中大不相同,偶尔还能遇上三两个下地的农人,徐思巧看什么都觉着新奇,云浓也不常见这些,兴致勃勃地随她四下看。   此处有几株大槐树,只可惜来得略早了些,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徐思巧失望道:“看来今年是吃不着新鲜的槐花了。”   “这也不算什么事,改明儿结了槐花,让人送些来就是。”云浓漫不经心道。   徐思巧摇了摇头:“旁人都不要,我若是去提,怕是要觉着我娇气。”   “那就不从这要,让阿菱帮着留意,送些到府中就是。”云浓笑道,“横竖不过是花几两银子的事,哪值得去费心愁啊。”   徐思巧被她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感染,笑了声,而后又道:“怪不得你这么爱银钱,的确是用处大得很。”   两人在外边留了半晌方才回去,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出了门,云浓吃了些饭菜,便歇息去了。   云浓有些择席,刚到一个地方入睡很难,因而并没歇好,第二日也有些无精打采的。但为了不扫兴,还是同着徐家姊妹放纸鸢去了。   只不过她玩了没多久,便将纸鸢给了翠翘,自己在树下打盹。   她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翠翘给小声叫醒了。   “怎么?”云浓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问道,“要回去了?”   翠翘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是急促,提醒道:“姑娘快行礼,是景宁长公主。”   云浓还以为是遇着什么贵人,及至听到景宁的名字后,反倒松了口气,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众人或担忧或幸灾乐祸地看着,却只见景宁长公主非但没有为着这怠慢动怒,还态度温和地邀云浓到自己别院去小住,为自己调香。   云浓笑着应了下来,向徐思巧嘱咐了句,便随着景宁离开了。   连理由都省了。   毕竟长公主相召,谁敢不从? 第16章   云浓恭恭敬敬地随景宁上了马车,一放帘子,便没了正形,活似没了筋骨似的倚在那里。   她仍旧有些犯困,眼皮半睁不睁的,眼中还盈着点水光。   以她二人的关系,并不会计较什么尊卑礼仪,景宁见着她这懒散的模样反而觉着亲切,笑问道:“你这模样,想是昨夜又择席,没能睡好?”   云浓含糊地应了声,随后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这时节,自然是来别院踏青的。”景宁调了调软枕,又道,“我又听说徐家姊妹也来庄子上住,便特意从此过,看看能不能遇着你。跟在我身旁,你总是要更自在些的。”   与云浓相认之后,景宁便让人去查了她如今的境况,知道了她的出身、与徐家的关系,以及那桩被退了的亲事。   景宁这些年见多了这些事,一听便知道,云浓在徐家未必好过。   云浓轻快地说道:“徐家是不大厚道,但我手中有银钱,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你不必记挂我。”   她一贯是看得开的,景宁知云浓的脾性,摇头笑道:“你不在乎这些,但我却不能不闻不问。只是一时半会儿并没合适的时机,不然我就让你搬出徐家,随我来住了。”   云浓也早有搬出徐家的打算,只是原主与徐家到底是有亲缘关系在的,并非说搬就能搬。这事也没个头绪,云浓转而又问起了太皇太后的身体。   早在上次,她就已经从景宁那里得知,知道她老人家病情有所好转,但还是难免惦记。   “顾修元找来的那位神医的确医术高超,如今已撑过冬,入春之后便好了许多,未曾再有反复。”话虽如此说,但景宁却还是低声叹道,“只是去年宫变太过惨烈,她老人家也留了心病,不知将来会如何……”   景宁虽没明说,但云浓会意。   当年先帝寿宴宫变,那是兄弟阋墙,到最后一死一囚,朝堂更是乱作一团。先帝更是气急攻心加重伤情,郁郁而终。太皇太后这样的年纪,纵然是能撑下来,想来也是拿药吊着了。   云浓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数年,虽无血缘关系,但感情也是深厚至极,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这半山腰的别院是景宁大婚之时太后给的,后来云浓搬出宫,太后又将另一处宅院给了她。这两处宅院离得并不远,云浓在景宁的东苑门口下了车,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盯着那曾经属于自己的西苑看了会儿。   “进去吧,”景宁低低地唤了声,又道,“西苑已经许久没人去过,应当只剩了几个看门的仆从。”   云浓收回目光,跟了上去:“顾修元没再来过吗?”   “皇上登基后甚是倚重他,朝中那么多事情,他可走不开。”景宁想了想,“去年秋,他仿佛是重病了一场,皇上遣了好几个太医去看诊。到那般地步,他也就告了两日的假罢了。”   早些年,云浓几乎每日都与顾修元在一处,可这一年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从景宁口中得知这些事,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景宁觑着她的神情,停下了脚步:“你还记挂着他?”   “不是记挂,只是好奇。”云浓轻声道。   景宁盯着她看了会儿,复又向内走去:“当年之事已尘埃落定,再追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若你当真想去查,我也会帮你。”   云浓看着这熟悉的院落,沉默许久,松口道:“的确没这个必要。”   她并非是那种执着着要一个说法的人,顺手为之倒还好,若要逆流而上,却是没这个韧性的。   她不是什么痴情人,也没准备向顾修元讨要什么交代。   前世是阴差阳错地撞上,便顺其自然地在一处。   如今两人身份悬殊,八竿子打不着,何必再去抓着前尘旧事去掰扯算账?且不说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纵然是能,她又能做些什么?   只会落得满地鸡毛罢了。   云浓在别院中歇下,住了两日。   这一年来,她顶着谢云浓的名字,便是任性也都有限度。这次随着景宁来别院,她特地没带翠翘,可谓是自在得很。   云浓也并非时时与景宁在一处,两人用完午饭,景宁回房去歇息,她左右无事,便离了东苑到山间去散步消食。   这些路她都是走惯了的,所以并没让侍女跟着。   这原没什么问题——如果顾修元没来西苑的话。   先前初到时,景宁还同她说过,顾修元忙得厉害,压根不会想起到这别院来的。云浓深以为然,直到她闲逛时正撞上顾修元。   两人目光相对,云浓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走,可理智却告诉她这样反而会坏事,所以只能强撑着若无其事地对顾修元笑了笑。   心中则是又浮现了先前的疑问:“他这么闲的吗?”   顾修元走近了些,淡淡地开口道:“可巧,竟在此处遇着谢姑娘。”   他嘴上说着“巧”,可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以云浓对他一贯的了解,他八成是早就知道此事,这句不过是个开场的问候罢了。   “的确是巧了。”云浓垂下眼睫,看着石阶旁的苔藓。   她只附和了这么一句,并没再抛话头,但凡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就该让开路,心照不宣地相互告辞了。   可顾修元偏偏像没察觉一样,又问道:“谢姑娘怎么在这里?”   若换了从前他这么明知故问,云浓必定是要怼回去的,可如今,却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长公主邀我到别院中来,为她调香。”   “说到调香……”顾修元看着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慢悠悠地说道,“姑娘先前给我那方子,我让人去试了,可调出的香却有些不大一样。”   云浓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我给的方子并没错。许是大人请的制香师并没拿捏准,再多试试就是。”   就算同一个方子,不同的制香师调出来的味道也未必能全然相同。只是纵然有差别,也极小,大多数人都分辨不出的,除非嗅觉天生灵敏,又或是对这香十分熟悉。   “我府中的制香师不知换了多少,可总是不满意。”顾修元定定地看着她的眼,“可巧遇着谢姑娘,不如姑娘再来试一试?”   他这话绵里藏针,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细想之后却又觉着古怪,仿佛意有所指一般。   云浓被他看得仿佛脉搏都快了些,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好。”   她倒是有心回绝,可顾修元已经把话说到这般地步,若是再拒绝,反而显得古怪。只能先应下来,再做打算。   可没等云浓缓过来,顾修元就又开口道:“西苑有制香的器具,你随我来。”   西苑的确是有制香的器具,还是云浓当年留下来的。   有那么一瞬,云浓只觉着心都到了嗓子眼,疑心顾修元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有意试探。她掐了自己一把,努力平静下来:“这只怕不妥……我是长公主带来的,如今总不能贸然行事,得去回了她才行。”   “无妨,我自会遣人去知会她。”顾修元轻描淡写地将她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云浓咬了咬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不情愿,但还是只能磨磨蹭蹭地跟了上去。   像是为了顾及云浓,顾修元走得并不快,甚至还会隔三差五地问上两句与制香有关的事情,将她问得心惊肉跳。   一路走下来,云浓背上都出了冷汗,只盼着景宁得了消息后,能快些过来。   西苑从外边看着萧条,可内里却齐整得很,尤其是制香的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是有人常住一样。   这里的摆设云浓比任何人都熟悉,如今故地重游,却也顾不上感慨,满心都放在了如何应对顾修元上。   她摸不透顾修元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一见着顾修元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便想起前世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情形,云浓忽而有些不甘。   前世她毫无遮掩,顾修元却是云遮雾绕,被欺瞒也就算了。   如今是她在暗,为何还是会被顾修元压制?   云浓指尖从那些个制香器具上划过,心中有个想法露了头,她侧过头看向顾修元,嘴角勾出些笑意来:“这里的器具倒是齐全得很,不知是何人留下的?” 第17章   云浓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看着顾修元,脸上还带着些从容的笑意,仿佛这个问题只是随口一提,压根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顾修元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他说这话时语调微微上扬,配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似是反问,又似是诱哄。   “容我猜上一猜,若是说得不对,还请大人见谅。”云浓将那些器具摆开来,又到另一侧去寻香料,慢悠悠地说道,“前两日听长公主的侍女提过,这山上的别院是太后娘娘赐下的,东苑归景宁长公主,西苑则给了怀昭郡主……如此说来,这些该是郡主生前之物?”   听到“生前”二字时,顾修元眼中有戾色一闪而过,仿佛是被触了逆鳞一般。   云浓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寻着材料。   这书房南侧靠墙摆了个极大的柜子,倒像极了药铺,只是其中盛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制香材料,每个小抽屉上都贴了签,注明了其中盛放着的材料。   云浓对这里极为熟悉,便是不看标签,也能快速地寻到自己想要的材料。   可如今有顾修元在,未免令他起疑,云浓只能从上到下把这么多小抽屉挨个看了,慢腾腾地找着。   顾修元看着她这生涩的模样,问道:“可有人说过?你与郡主有些相仿。”   “自然是有的,说我与郡主名姓有七分相似,相貌有三分相仿。长公主大抵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对我青眼有加吧?”云浓又抓了些紫檀,自言自语道,“还得要龙脑、甘松……”   她数着签找齐了材料,而后方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看向顾修元:“那依您看来,我与郡主像吗?”   她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盈了些笑意,乍一看的确与顾修元记忆中的那个模样颇为相仿。   可她越是这样,顾修元就越是下意识地生出警惕来。   两人相处这么多年,到底也不是虚度的,云浓不敢说对顾修元了如指掌,但却也知道他这个人性格如何。   归根结底,她只是有些事情懒得上心,并不是蠢笨。   云浓很清楚,自己越是逃避,顾修元就越会生出疑心来,倒不如顺其自然坦荡些,由得他自己去纠结。   弄清利害关系后,云浓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决定将问题甩给顾修元,自己优哉游哉地去制香。   顾修元也没再出声打扰,只在窗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   春日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洒在书房,顾修元竟久违地觉出些困意来。   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种心安的感觉了。   云浓在时,两人虽不是夫妻,但也称得上是琴瑟和鸣,赌书消得泼茶香,几年来相处得都很愉悦。   他那时知道自己喜欢云浓,但却并没什么切实的感触。   直到“回乡祭祖”归来,却得知了云浓的死讯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低估了她的分量。   而等亲自为云浓收敛了尸身,操持了丧葬事宜时,顾修元有生以来头一遭体会到何谓摧心肝。   如今,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谢姑娘与云浓颇为相似,尤其是举手投足间的神态,与他的记忆甚是重合,所以他忍不住会来试探。可另一方面,理智又总是在提醒他,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这样的人,不会单凭直觉来做决定,还需要更为确切的证据来证明才行。   *   云浓自顾自地摆弄着香料,她原本是想等着景宁来捞自己的,可人迟迟不到,这才意识到顾修元所说的“自会遣人去知会长公主”八成是句托辞。   若要景宁发觉,大抵得等到侍女发现她迟迟未归,然后才会派人出来寻。   届时若是再找不到人,景宁或许会怀疑到顾修元这里……   云浓并不想让景宁与顾修元对上。   “我有些累了,”云浓将手边的东西推开,回过身向顾修元道,“若大人不介意,我便先回去了,至于这香料,还是等改日我制好了再令人送来吧。”   顾修元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未置可否。   云浓自觉这缘由合情合理,顾修元也没道理不肯,便拿帕子擦了擦手,想要离开。   “你方才问,我觉不觉着你与怀昭郡主相似?”顾修元忽而旧话重提,他站起身来,踱至云浓面前,“你们的确很像。”   两人身量相差许多,如今离得近了,便显得极有压迫感。   云浓不自在地后退两步,抵在了桌案边,反问道:“所以?”   “你可信鬼神之事?”顾修元忽而问了句。   这话云浓曾拿来问过景宁,以暗示自己的身份,如今顾修元又拿这话来问她,也是同样的意思。   云浓仰头看着他,眉尖微挑:“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着实是让人一头雾水。”   “你这个模样,就更像了。”顾修元抬起手,似是想要触碰她的眉眼,可最后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端详着她的神情,“我在想,这世上可有轮回转世、借尸还魂之事?”   “像戏文话本上所说的那样吗?那些志怪故事不过是写来博人一笑的,大人竟然当真信吗?”云浓轻轻地笑了声,带了些促狭,“那您莫非还信这世上有勾魂摄魄的精怪?”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嘲讽,可顾修元并没动怒。   他说这话原就只是为了试探,所以云浓怎么答并不重要,他不过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罢了。   “我不知道您与怀昭郡主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只知道郡主是郡主,我是我。”云浓想要绕过他离开,“大人若是因着我二人有几分相似,便要将与怀昭郡主的恩怨放到我身上,无论是于郡主还是于我,都不公平……而我也受不起。”   云浓说得一本正经,可顾修元的关注点却有些偏,抓着个字眼反问道:“恩怨?”   他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没等云浓回答,他就又追问道:“你从旁人那里听到了什么?还是长公主向你说了什么?”   云浓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前来回禀的侍女为她解了围。   “景宁长公主亲自来了,”那侍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是想要见您。”   听闻这话,云浓暗自叹了口气。   从上次在护国寺后山的事来看,景宁一旦对上顾修元,只怕是难心平气和的。   顾修元倒是没什么意外,淡淡地吩咐道:“请她进来。”   及至侍女退出后,顾修元才又看向云浓,意有所指道:“长公主与我有嫌隙,如今竟然会亲自上门,看来她的确是极为看重你。”   云浓分明听出他的意思,但仍装傻充愣:“长公主能这般,我也实是受宠若惊。”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景宁已气势汹汹地进了院子,云浓连忙避开顾修元出了房间,如蒙大赦地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   “免礼,”景宁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后去,而后质问顾修元,“谢姑娘怎么会在你这里?”   “谢姑娘制得一手好香,我自是如长公主一般,请她来制香的。”顾修元道。   景宁走近了些:“顾修元,别把旁人都当傻子。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是吗?”顾修元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其后的云浓身上,漫不经心道,“那长公主倒是说说,我为了什么?”   “你……”景宁被他这无赖的问法给难住了。   她并不是个擅长争辩的人,尤其是对上顾修元这样的,大半时候都是要输的。   云浓一听就知道顾修元这是有意为难,没事找事。   她原本是想要直接离开的,可见此,却到底忍不住开口道:“顾大人,且不说我与怀昭郡主半点干系都没有,纵然是有,你又待如何?”   这下轮到顾修元被问住了。   若眼前这位谢姑娘并非云浓,他该失望。   可若她真是,难道就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了吗?她刻意隐瞒,百般推脱,分明就是压根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牵扯的意思。   她不情愿,就算是逼着她认了下来,又能如何呢?   这一年来,顾修元什么棘手的情况都见过,与景宁相争,与朝臣论辩,从没落过下风。可如今云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霎时抽尽了他身上的气力一样。   让他意识到,何谓,弃我去者不可留。   云浓原本该觉着痛快的,可见着他这模样,却也高兴不起来,轻轻地扯了扯景宁的衣袖,转身欲走。   及至她走出几步,却又听到顾修元缓缓道:“你若是她,便该是我的。”   缓慢又笃定。 第18章 前世番外   番外·初相识   直到在南风馆的雅间落座,云浓仍然充满了不真实感,回忆起刚进门时大堂中的景象,更是觉着有些恍惚。   她搬出宫才两日,太后赐下的郡主府还没看完,就被景宁给连蒙带哄地骗到了这里。活了十几年,她自问也算是见多识广,然而一进门,仿佛成了个瞠目结舌的傻子。   宴席已经设好,景宁斟满了酒,递了一杯到她眼前:“想什么呢?”   “你……我……”云浓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默地低头灌了杯酒。   景宁一见她这模样便觉着好笑,逗她道:“早前在宫中,你也是偷看过各式话本的人,怎么现在这般害羞?”   “这怎么能一样?”云浓小声说,“看过话本是一回事,自己亲眼见着,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时,景宁刚了结了那桩倒霉催的亲事,逃脱了樊笼,自在得几乎有些物极必反的意味。她与云浓推心置腹道:“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什么琴瑟和鸣白头偕老都是假的,只有当下的欢愉是真的。”   云浓刚从宫中出来,还带着些往日的习惯,正襟危坐着:“好。”   说话间,便有几位公子进了门。   云浓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此处的人,相貌自然都是过得去的,只是气质上有所不同,有身材高大健气的,也有温润如玉的,甚至还有身量较小,乍一看像是姑娘家似的。   景宁挑了眉问她:“你喜欢哪个?又或者都要?”   云浓:“……”   她连连摆手,脸都红了,愈发显得艳若桃李。   景宁难得见云浓这模样,愈发想要逗她,便招了招手令人都留下伺候。   雅间中顿时热闹起来,有抚琴的,也有在一旁倒酒侍菜的,还有凑在旁边讲趣事的。恍惚间,云浓简直觉着自己成了个后宫三千的荒|淫君主,无所适从得很。   会来南风馆的女眷皆是非富即贵,这其中的公子们也是被教了许多礼仪规矩,会察言观色拿捏分寸。   所以云浓倒没觉着厌烦,只是觉着稀奇。   景宁初时还会逗她,后来就与身旁的公子闲聊去了,由着云浓自己玩。   云浓并没让人近身,但却喝了不少酒,她酒品算不上好,在宫中时压根不敢多喝,这次出了宫却没多顾忌。   不过意识到自己有些醉了后,她便想着要走了,向一旁的公子问:“另一位姑娘呢?”   “她与乐生到旁的房间去了。”   云浓愣了会儿,方才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脸愈发地红了,起身道:“我先走了。”   她要走,旁人也不敢拦,倒是有一位上前去扶,想要送她出门,可却被云浓拂开了。   云浓道:“我自己能行。”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句醉酒后的大话,出门走了没几步,她就觉着晕头转向的,一闭眼,眼前仿佛是满天星。   就这么着,她在扶梯拐角处撞上了一位公子。   云浓差点跌倒,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衫,昏昏沉沉地抬头看去。   此时夜色正浓,南风馆中点了许多灯,拐角处这盏宫灯将这人的相貌映得一清二楚。   云浓见着这张脸,心中冒出来的头一个想法是:“他长得可真好。”   数遍洛阳,怕是都挑不出比他更俊俏的公子了。   再一个想法是:“他在这里,真是委屈了。”   方才看着雅间中那么些人,云浓都只是好奇,压根没让人近身,可见着这位后,甚至生出一种想要将他带回府的念头。   她呆呆地看着顾修元,而顾修元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都说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姿色。   云浓生得本就很美,饮了酒后,更是明艳如桃李,眼波流转,很是勾人。   顾修元猝不及防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只觉着她仿佛是没骨头似的,温香软玉,一时之间竟没松手。   等到回过神,他想要将人扶正了推开,可云浓却故而抬手勾上了他的脖颈。   云浓踮了踮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软软的,还带了几分笑意,离了近了,顾修元甚至能嗅到她唇上香甜的酒气。他目光落在云浓唇上,低声道:“顾修元。”   “我有很多银子……”云浓其实并不知道南风馆的价钱,又问道,“如果想带你走,需要多少?”   她说这话时认真得很,倒是把顾修元给看笑了,逗她道:“你想要我?”   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云浓都未必能听出他话里的双关,更别说眼下就是个醉猫,所以在盯着顾修元看了会儿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对。”   她回答得太过笃定,顾修元又有些犯难,他能看出来这姑娘是醉了,也知道她身份非富即贵,若真是招惹了,恐怕会有后患。   云浓觉着他皱眉的样子也甚是好看,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下。   她在话本上看过,也见人做过,可自己却不知有何妙处。   一触即分,好像也挺无趣的。   见他目光沉沉,又不说话,云浓有些失望地抿了抿唇:“你不乐意,那就算了。”   然而还没等她退开,就被顾修元顺势抵在了扶梯旁,吻了上来。   这个吻与云浓的认知完全不同,来势汹汹,可又带了些缠绵悱恻的意味,让云浓明白了什么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   等到后来,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来气,软绵绵地上手去推顾修元。   顾修元揽着她的腰,低低地笑了声。   云浓喘了会儿气,眼中水雾弥漫,唇脂都花了。   她看着顾修元,声音软软的:“你长得好,我很喜欢……要不要随我回府?”   “好。” 第19章   顾修元说这话时,压根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院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语气缓慢,却异常笃定。   云浓莫名从他这话中听出几分压抑着的偏执来,只觉着指尖都有些发颤。但她并没回头,只是又扯了扯想要发怒的景宁,轻声道:“走了。”   景宁被顾修元这宣示主权的话惹出了火气,恨不得指着他质问“你配吗”,可也知道这事不宜闹大,只能强压下不满,带着云浓离开了这西苑。   及至出了门,云浓原本挺直的肩背垮了些,叹了口气。   “顾修元方才那话……”景宁迟疑道,“他认出你来了?”   顾修元已经将话说到那般地步,必然是已经有七|八分确准。   两人在一处相处四年,行起坐卧皆在一处,对彼此的言行举止乃至一抬眼一挑眉的神态都熟悉得很,更别说是顾修元这么敏锐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更何况云浓还与景宁走得这么近,不过是失踪了会儿,就劳动得长公主亲自上门来要人。   云浓如今算是反应过来,从一开始顾修元邀她来东苑制香,只怕就不仅仅是观察她的言行,更多的是想要诈一诈景宁,以此来验证自己的揣测。   一箭双雕,的确像极了他的行事作风。   “只要我不松口承认,他就不会十分确准。”云浓抿了抿唇,“再有,纵然我真承认了,他又能如何?我是谁的人,可不是他说了算的。”   景宁宽慰道:“无妨,若真有什么,我自然会护着你的。”   云浓笑了:“那我就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他这个人……”景宁冷哼了声,又道,“当年的宫变,他八成也掺和其中,如今倒又来装情深。”   云浓半晌没答言,及至景宁又问了句,她方才说道:“朝局之事我不大清楚,也不好说。但当初宫变,想杀我的应当不是他。”   早前她也曾有过疑虑,可今日之后,心中却已经有了偏倚。   先前不单是顾修元在试探,她也在留意顾修元的种种反应。若顾修元真想杀她,那么就不该是现在这种反应。毕竟以他二人如今的身份地位,顾修元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所以云浓觉着,当年之事顾修元或许有牵扯其中,却并没对她起杀意。但他八成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也正因此,对她存了几分愧疚。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如今的种种行为。   听了云浓的分析后,景宁问道:“若当真是如此,那你岂非也不必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我的凭空揣测罢了,并不敢确准。有看走眼的前车之鉴,我可不敢妄言。”云浓自嘲地笑了声,她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轻轻地踢开了其上的小石子,“更何况他顾念旧情也好,愧疚也好,都与如今的我无关。”   “今时不同往日,我与他最好是半点干系都没有才好。”   云浓说这话时很冷静,目光清明,绝非是赌气或者记恨的缘故,而是再三思虑过。   早些年,景宁曾劝过云浓数次,让她不要对顾修元太过上心,可云浓从来都是嘴上应承得痛快,实际上我行我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景宁因此觉着云浓是小女儿心思,陷进去就难出来了,还曾为此忧虑过,生怕顾修元将来伤了她的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云浓竟彻底放下了,倒是顾修元念念不忘。   “你当真这样想?”景宁看着她,问道。   “是,”云浓回答得干脆利落,“他这个人身上藏了太多秘密,当年我爱他的皮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如今我没权没势的,连银钱都要自己想方设法赚,哪有那个功夫跟他去猜谜?”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云浓的直觉就是,离顾修元远一点。   景宁颔首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云浓折腾了半晌,只觉着心神俱疲,回东苑之后便自去歇息了。   可她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大抵是因着白日里被顾修元拐到西苑去制香的缘故,她竟梦到了当年的旧事,正是在西苑之中。   那是云浓的生辰。   她将生日宴设在了山中别院,邀了些相熟的世家闺秀来玩,然而太子却不请自来。云浓与他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如今太子亲自过来,她也不能摆脸色,只能端着客套的笑去迎了,然后拼命给景宁使眼色让她来帮忙。   太子这个人一向也算是进退有度,可此番却不知在想什么,不管景宁与云浓如何明示暗示,愣是没离开。   这就不是来庆生,而是来添堵的了。   云浓见着他便烦,最后自己寻了个借口离了宴席,结果太子却又追了出来,纠缠了一番,拿些当年的旧事来说。   太子像是喝醉了一般,甚至还想要动手。   他那时早已经有太子妃,云浓没料到他竟然真敢这么做,气得甩了他一巴掌,将矛盾挑得更激烈了。   好在顾修元出来寻云浓,找了个借口将她请走,解了围。   云浓原本好好一个生辰宴高兴得很,结果硬生生地被毁,气得厉害,连正厅都不想再回,直接回自己院子去了。   顾修元没说也没问,只静静地跟在她身旁。   云浓磨了磨牙,向顾修元问,“你方才听到了多少?”   她与太子争执时已是气急,并没避讳,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顾修元只听了几句,便明白大致理清了他二人的关系。   云浓自小养在皇后宫中,后又被窦太后接了过去,与太子也算是自小相识。   只不过她虽为郡主,但却没有势大的母族作为依仗,皇后也不大看得上她的脾性,便另选了娘家的侄女许配给了太子为妃。   赐婚的消息传来后,云浓便与太子断了来往,平时见了也是要躲着走的。她一个姑娘家说放就放,倒是太子总意难平,如今喝醉了酒活像是犯了病,什么胡话都敢说,甚至许诺说等到来日他登基,后位必然会给云浓留着。   云浓听得脸色都青了,非但没有半点欣慰,反而不住地说着“你怕是疯了”。   “他这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背信弃义。”云浓向顾修元抱怨道,“当初明明是他做错了,我都不同他计较,怎么他还这样?”   顾修元牵过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大概他宁愿你恨着他,也好过现在毫不在乎。”   云浓哭笑不得:“岂有此理。”   顾修元分析道:“世人常说因爱生恨,你如今这模样,倒像是从没对他上过心。他自然是越想越意难平。”   他说这话时,眼中带了些嘲讽的笑意。   “我没恨过哪个人,”云浓倚着他的肩,漫不经心道,“喜欢一个人能让自己高兴,恨一个人,有什么用处?不喜欢了抛开就是,为何要惦记着给自己添堵?”   想了想,她又好奇地问顾修元:“若你是他,会怎么做?”   “我不是他,”顾修元并不想回答这种假设,可对上云浓的眼神后又有些心软,妥协道,“若我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另娶他人。若当真娶了旁人,那就一别两宽,不会再纠缠不休。”   毕竟这世上从没两全的法子,既然选了一条路,就不能再想着回头。   云浓颔首道:“这样就很好。”说着,她凑到顾修元耳边亲了亲,笑道,“我这个人不常生气、不难伺候,也不爱变心,所以你不用担心……只不过世事无常,若万一有什么事情,咱们就好聚好散。”   她这话初时听起来还算妥帖,后来却是不像样,顾修元又好气又好笑,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揽紧了细腰:“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语成谶。   顾修元居于西苑之中,莫名也想起了此事。   他当初说得头头是道,很是看不上太子的所作所为,可数年后他真面临了这种情形,方才知道什么叫“意难平”,也明白为何当初太子会是那般模样。   云浓这个脾性,是真能将人给气个半死,又让人无可奈何得很。   好聚好散?   顾修元想起云浓当时的说辞,收紧了手心,低声自语道:“不可能。”   *   云浓在这别院住了四五日,便得动身回徐家去了,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景宁与她一道回京城,还亲自将她送到了徐府。   这就是要为云浓撑腰的意思,但凡有点眼色的人,就能看出来大长公主很看重她,不会轻易招惹。   果不其然,她才回到聆风院不久,柳氏便闻风而动找了过来,旁敲侧击地打探着。   “大长公主看中了我的制香手艺,邀我到别院去为她调香,”云浓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还说若是赶明儿得了空,让我常去她那里。”   柳氏笑道:“妹妹能入大长公主的眼,是好事。”   她又问了些零零散散的事,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开去正院回了老太太。   这事后,聆风院中的供应就又好了起来,连带着仆从的态度都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都是墙头草,”翠翘撇着嘴向云浓道,“这些人也真是绝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云浓挑了些唇脂,晕开来:“不必理会这些,咱们今日到铺子里看看。” 第20章   这些日子来,绮罗香的生意愈发地好起来,京中的闺秀们十有八|九都知晓有这么个铺子,甚至还会亲自到铺子中挑选香料。   这么一来,原本的铺面便显得简陋了些,地方小、装潢摆设不够雅致,所处的位置也不大好。   云浓与徐思巧商议了一番,决定花大价钱买个新铺子,好好地布置一番,正儿八经地来做香料生意。几个月下来,她手中也积攒了不少银钱,虽不能与当年比,但用来办事也绰绰有余了。   绮罗香那边一直是阿菱在照看着,云浓见过她几面,很是投缘,便放心地将大半事情都交由她来管。   昨日阿菱遣人来传话,说是新铺面已经寻好,请姑娘抽空来看一看,若是合用便可以定下。   云浓整日里闲得很,便直接应了下来,邀了徐思巧一道去转转。   她平日里在家时并不爱打扮,如今要出门,少不得收拾一番。   翠翘替她梳了朝云近香髻,簪了两朵浅粉色的珠花,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流苏垂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额前的碎发散下,蛾眉轻扫,点红唇,再配上淡粉的袄裙,显得格外娇俏。   她如今正是大好的年纪,纵然是不施脂粉,依然娇艳动人,如今精心打扮之后,便愈发地惹眼。   翠翘替她抚平了裙角,打量了一番,回过头向祝嬷嬷笑道:“咱们姑娘可真好看。”   祝嬷嬷理着绣筐中的各色丝线,先是夸了两句,而后又感慨道:“不知将来谁能走了好运气,将姑娘娶回家去。”   她一向是将云浓当自家孩子看的,觉着无一处不好,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楚家退婚之后,她倒是不再刻意去提,但大抵是习惯使然,总是不自觉地就扯到婚嫁上面。   “哎哟,”云浓一听这话就觉着头大,连忙扯了翠翘,向祝嬷嬷道,“四妹妹还在等着,我就先出去了,午间未必能回来,嬷嬷不必等我们。”   祝嬷嬷无奈地笑道:“好,知道了。”   及至出了院门,云浓方才放缓了步子,长出了一口气。   翠翘强忍着笑意问道:“是不是到了嬷嬷这年纪,就总是惦记着旁人的婚嫁?我看她老人家这势头都能去当个媒人了。”   “大抵老人家都是这样。”云浓抿唇笑了声。   当年她还是郡主时,窦太后每次见着她,也必然是要提一提婚事的。不过大抵是因着有景宁那倒霉催的亲事在前,提归提,倒没有逼迫过她,只是仍旧恨不得将满朝的青年才俊挑出来,任她来选。   云浓被这些话念得多了,都当耳旁风。   与徐思巧汇合后,一道上了马车,到绮罗香去。   云浓见徐思巧与往日不大一样,眉间似有忧色,便问了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两人如今关系很好,徐思巧也没隐瞒,叹道:“我方才出门时遇着了太太,被她训斥了几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是二房的庶女,还与徐思蕊这个嫡女有隙,原本就不得二太太喜欢。   想了想,她又道:“说不准是三姐姐见不得我好,又去太太那里上了眼药。”   这虽是揣测,但云浓想了想往日的事,不得不承认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太太不想让你出门?”云浓问道。   “不单单是这样,她还说我不该掺和这些个生意之事,跟姨娘家的人走得太近,平白掉了身价。”徐思巧撇了撇嘴,“归根结底,她就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呆在房中学针线活,等着擎等着将来嫁人就是。”   云浓皱了皱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事若是她,想必当场就要跟二太太辩驳一番的,可徐思巧不能。   有“孝道”二字压着,徐思巧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敢顶嘴就是忤逆不孝。再者,她若是图一时口舌之快将嫡母给得罪了,那将来的亲事说不准会如何。   徐思巧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只能忍气吞声,由着太太将她数落了一通。   云浓叹道:“若早知如此,我就不邀你来了,倒害得你……”   “别这么说,”徐思巧飞快地打断了她,又解释道,“这事怪谁也怪不到你身上来,若真怨你亦或是有半点后悔,那现在就不会在这了。”   徐思巧这话的确是真心的,她的确没半点怨云浓。   毕竟这事从一开始就是她自愿的,云浓一点都不藏私地教了她制香,还让她也跟着赚了些银钱,她又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又怎么会反咬一口?   “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就更没了。”徐思巧咬了咬牙,“只可惜我没法像你这么自在。”   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牵扯多了,需要顾忌的也就多了。若运气好,有人娇惯着还成,若运气不好,这一生不知要受多少磋磨,委曲求全。   云浓垂下眼睫,低低地叹了口气。   徐思巧看向云浓,迟疑道:“我一直想问……”   徐思巧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生怕伤到她一样,云浓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说就是。”   “你断了与楚家的亲事,又不爱奉承讨好祖母,将来可怎么办?”   与当初柳氏相比,徐思巧问得含蓄许多,大抵也是怕触着她的伤心事。   云浓没料到徐思巧这么小心谨慎,想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她今天怎么就跟亲事这话茬杠上了?   “随缘就好,”云浓避重就轻道,“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徐思巧没有再问下去,转而提了生意上的事情,云浓松了口气,与她商议起来。   马车在绮罗香停下,云浓与徐思巧进门去寻阿菱,准备一道去看看她选的新铺面。结果一进门,便见着好几位锦衣华服的姑娘,正在聚在一处试香料。   这铺子中虽也有旁的帮工,可论及能力却不如阿菱,如今这么些贵客上门来,阿菱不敢怠慢,只能亲自上阵,如今也没法丢开手。   她见着云浓与徐思巧上门来,无奈地咬了咬唇。   闺秀们一时兴起结伴而来是常有的事情,云浓向阿菱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她先招呼客人,自己则在一旁摆弄着柜子上供着的新鲜花枝。   徐思巧则是暗自打量了一番,向云浓低声道:“淮文县主竟然也来了。”   云浓不动声色地笑了,并没答言。   她虽没去看那几位姑娘都是谁,可萧玉如的声音实在是太有特色,一听便能认出来。   不多时,那几位各自选定了香料,但却没急着离开。   萧玉如犹豫了一瞬,又问:“这里可有适合男子用的香?”   “制香师并没提过,”阿菱仔细地盛了香料,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样叫做‘松涧’的,闻起来极清冽,姑娘想试试吗?”   “好,”萧玉如应道,“有什么合适的,尽管都拿出来。”   阿菱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脸上总是盈着笑,能言善辩,不管旁人问什么总是有话接。   云浓托着腮,见她不多时就又哄着萧玉如买了两种香,向徐思巧低声笑道:“看来我得给阿菱涨点银钱了。”   阿菱招待着客人,云浓闲得无趣,偶尔扫上几眼,竟也将这几位都给认全了。   能与萧玉如关系好,一道出来玩的,大都家世不错,云浓早些年多少也见过。等看清最里面那位时,云浓想了想,认出她是楚家的那位姑娘,叫做楚子瑜。   云浓前世跟楚子瑜没什么交情,这一世因着楚家的亲事,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这位楚姑娘跟云浓印象中相差甚远,当年她不大爱说话,在一众闺秀中并不出挑,如今却是大不相同,所以云浓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自打新帝登基后,楚家的地位水涨船高,朝堂之上如此,连后宅女眷都是这样。云浓听了会儿,便发现这几位姑娘言辞间都在捧着楚子瑜与萧玉如。   萧玉如是县主,被家中娇惯得很任性,这些年颐指气使惯了。相较之下,楚子瑜就显得有些上下不沾。她没法像萧玉如那般理直气壮,强端出来的矜贵便显得像是纸糊的。   云浓左右闲得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许久后,那几位才终于要走,云浓站直了身子,偏过头去揉了揉有些泛酸的肩颈。阿菱也拿湿帕子擦了手,向她笑道:“劳您久等了。”   萧玉如从云浓身旁经过时,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看了眼,但很快就又回过头出了门。她是一打眼觉着云浓的长相有些熟悉,但也懒得去细究。   倒是那位楚姑娘,目光落在她身上,问了句:“谢姑娘?”   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云浓。   云浓的动作一僵,莫名其妙地看向楚子瑜,总觉着从她脸上看出些来意不善。   于是云浓就更莫名其妙了。   她想了又想,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楚子瑜。   若细论起来,两人唯一的牵扯就是她与楚家那桩亲事,可这事早就了了,怎么算还都是楚家背信在先,楚子瑜有什么好不平的? 第21章   “这是楚姑娘。”徐思巧怕她不认得,小声提醒了句。   楚家这一辈有许多儿郎,但却只有楚子瑜一个姑娘家,所以只这么一提,便算是点明了身份。   云浓点了点头,她手中还拈了枝方才折下来的花,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楚姑娘有什么事?”   楚子瑜打量着她,对着问题避而不答,微微一笑:“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着谢姑娘,你也是来看香料的?”   云浓自问两世跟楚子瑜都算不上熟,这一世更是半句话都没说过,见了面一笑而过就成了,哪里到要专门停下来谈天说地的地步?   眼见着楚子瑜没什么善意,但既没挑明,她也不好直接摆脸色,便也客套着打太极:“真是巧了。”   “你可有什么看中的香?”楚子瑜竟真没要走的意思了,反而又回身向云浓道,“我送你。”   云浓:“……”   她偏过头去与徐思巧对视了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出了惊讶与莫名其妙。   云浓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打的哪门子主意,只好皮笑肉不笑道:“这怎么敢当。”   “这里的香料贵了些,你来京中,想必也不易,”楚子瑜意有所指地说道,“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这话说得更是不着边际,阴阳怪气得很。   俗话说的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她已经不加掩饰,云浓也不耐烦再跟她装,收敛了笑意,冷冷地问道:“我与姑娘不熟,没到听音辨意的地步,若有什么话不如直说,还是不要兜圈子了。”   徐思巧则是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旁的也就算了,楚子瑜想在云浓拿香料来摆阔,真是让人觉着好笑。   楚子瑜原本是想讥讽云浓,却没想到云浓却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才说了一句,就被云浓毫不留情地怼了回来,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挑了挑眉,随即冷笑道:“谢姑娘何必装傻?”   云浓不耐烦地捏着手中的花枝,硬生生地将好好一朵花给蹂|躏得不成样子,语气也愈发地不善:“你若是有话呢,那就说;若是没话呢,那就……”她顿了顿,将到了舌尖的“滚”字给咽了回去。   她虽没说完,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楚子瑜脸色微变,下意识反驳道:“你眼下又来装什么清高?拿着个玉佩要挟我家做这个做那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爽快?”   这话说出来后,楚子瑜自己都有些后悔。   她原本只是看不过云浓的所作所为,想着讥讽一番,可谁知一来二去竟将这私事给讲了出来。她回过头去看了眼同行的闺秀,又狠狠地瞪了云浓一眼。   “什么?”云浓怔了一刻,方才意识到她所说的玉佩是那件定亲信物,皱眉道,“先前我将玉佩给了老太太,让她退还给你家,何曾做过旁的?”   这话说完,云浓就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听楚子瑜的话劲,老太太像是并没把定亲的信物还回去,而是以此来让楚家帮忙做一些事情,也正因此,楚子瑜方才才会那般阴阳怪气的。   当初她将玉佩给了老太太,想着是快些摆脱这倒霉催的亲事,怎么也没料到徐家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云浓的脸色沉了下来,磨了磨牙,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算这账。   见她愣住,楚子瑜自觉扳回了一成,又冷笑道:“方才倒是能言善辩,现在怎么不说了?莫不是终于想起什么来了?”   云浓原本就已经够烦的了,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楚姑娘这话说得也是有趣,若不是理亏在前,你家又何必予取予求?”   在云浓这,徐家的所作所为已然逾了底线,可楚家也不是什么好的。现在来委屈巴巴地指责,可当初拜高踩低想要毁约的,难道不是他们?   两家分明是半斤八两,恶人自有恶人磨。   云浓与楚家的这门亲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谁也落不了好,不管哪一方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只不过云浓并不在乎,可楚子瑜却不能肆无忌惮,所以争辩起来便落了下风。   旁的闺秀倒是有心帮忙,可她们有的是不清楚来龙去脉,有的是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却不好插嘴,所以只能在一旁看着。   徐思巧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云浓的衣袖,劝了句:“还有旁的事呢,咱们走吧。”   眼下的口舌之争虽是云浓占了上风,可若是真把这些人给得罪得狠了也不妥,徐思巧知道她脾气一旦上来就倔得很,便递了个台阶想要将她给劝走。   云浓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垂下眼睫,应了声:“好。”   另一边,闺秀们也七嘴八舌地劝着楚子瑜,让她不要同云浓一般计较。   云浓出门时高高兴兴的,想着要去看新铺子,还着意打扮了一番,谁知道竟摊上这么个不知该如何说的破事,实在是又气又委屈。   归根结底,这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被退婚的是她,被利用的是她,到头来被阴阳怪气讥讽的还是她,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上这么两家子人。   前世那么多年,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重活一世,不管再怎么样,云浓从来没抱怨过半句,如今却莫名有些失态,只觉着眼有些酸。她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快步绕过众人出了门。   因着走得太快,又是低着头,云浓刚一跨过门槛,就直愣愣地撞上新上门来的客人。这一下撞得很实,若不是那人眼疾手快地揽了她的腰,只怕下一刻就要摔倒。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但这次的确是自己理亏,也只能自认倒霉,云浓头也没抬地道了句歉,便想着要走。   结果她刚抬脚,就被那人给叫住了:“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后,云浓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去。   顾修元看清她的神情后,也愣了一瞬。   他对云浓再了解不过,方才只听她道歉的音,便知道她怕是不大高兴,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眼看着就是要掉眼泪了。   云浓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顾修元与她相识这么些年,除却帐中欢|爱浓时,她哭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怎么了?”顾修元低声问了句,“谁欺负你了?”   这铺子中的诸位闺秀大都是认得顾修元的,见着他进门时就算得上是震惊了,及至听到他这般同云浓讲话,更是面面相觑到说不出话来。   顾修元的声名事迹她们都听过,私下中也议论过,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何曾有过这般温柔的?   楚子瑜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很是不知所措。   若是前世,被顾修元这么一问,云浓怕是立时就要扑到他怀中撒娇诉苦了,可如今却是不成。她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问道:“我的事,就不劳顾大人费心了。”   就算现在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云浓却仍旧没松口承认,照例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顾修元叹了口气,也拿她没法,问道:“先前我要的香料,可制好了?”   云浓早就把这茬事抛之脑后,如今听他旧事重提,也懒得争辩,冷声道:“赶明儿让人给您送到府中。”   说着,她就分开珠帘,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她这态度堪称是怠慢至极,然而顾修元竟没半点动怒的意思,闺秀们愈发地懵了。   顾修元看了眼众人,一扫先前的温柔,眸中像是带了寒气,让人看得不寒而栗,随后也拂袖走人。   屋中一片死寂,片刻后,方才有人颤巍巍地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方才那真是顾修元?我莫不是看错了……” 第22章   云浓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出几十步,情绪方才慢慢地缓过来些。   若认真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与楚子瑜不疼不痒地争辩了几句,又没伤及根本,过了也就算了。至于徐家那边,她还能借着这个机会去闹一场,趁机从府中搬出来。   只不过大抵是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者是这么久以来压抑太多,加之还遇上了顾修元,她突然就有些情绪激动。   “没什么可气的,”云浓揉着帕子,小声宽慰自己道,“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云浓站定了脚步,这才想起徐思巧,又转身想要回铺子里去寻她与阿菱,结果一回头又险些撞上了顾修元。   他不知何时跟上来的,竟一直也没出声。   云浓倒抽了口冷气,抚了抚胸口,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一双桃花眼瞪得圆圆的,看起来很是可爱。   顾修元脸色稍缓,露出点笑意来,低声道:“不气了。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不过一点私事罢了,我与顾大人非亲非故,就不劳您大驾了。”云浓面无表情道。   见她还是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顾修元问道:“身份之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云浓当然知道顾修元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可顾修元怎么看是一回事,她松不松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了想,她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什么心知肚明?”   方才还是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如今变得倒快,的确是云浓的作风。   顾修元垂眸看着她:“你就准备一辈子如此?能与景宁相认,却对我避之不及?”   云浓下意识地想要反问一句“你凭什么与景宁比”,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只淡淡地说了句:“该说的话我早就说完了,旁的事情,随你怎么想。”   说着,她便想要离开,只是才走出两步,就被顾修元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云浓怎么也挣不开,又急又气地看向他,“你就真不顾身份体面,要跟我在这长街之上拉拉扯扯?”   顾修元一改先前安慰她时的温柔模样,目光晦明不定:“只要你不怕,我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若是真在乎什么身份体面,当年就不会随她回郡主府了。   这些年来他什么样的话没听过?纵然如今权倾朝野,在背后议论他的人也不计其数,他才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   两人就像是比着“破罐子破摔”,但云浓如今要在意的还是比顾修元要多,所以最终败下阵来。她狠狠地咬了咬唇,而后抬手伸出了食指:“若现在让你同我说一句话,你想说什么?”   顾修元一愣,被云浓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住了。他能感觉到,这一句话关乎这两人的以后,所以愈发地小心翼翼起来。   能说什么?   他在朝中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犹豫不决忐忑不安过。   “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我从未想过害你,”顾修元斟酌着措辞,解释道,“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听了什么……”   他有万语千言,可却又无从讲起,最后只能低声道,“你信我。”   顾修元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说得也很缓,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些恳求的意味。   可云浓的眼眸却一点点黯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大人如今大权在握,想要什么都有,何必为着那点意难平困于旧事?前尘往事已经翻篇了,我不记得,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修元给打断了:“谁说翻篇了?”   他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大了许多,云浓吃痛地皱起眉来,也有些恼了,一边去掰他的手指,一边恶狠狠地说道:“怀昭郡主已经死了,死在当初那场宫变之中,满洛阳的人都知道。大人若是念念不忘,不如到她坟前诉衷肠去!”   她翻脸不认,还口出恶言,世人常说言语最能伤人,顾修元如今算是好生体验了一番。   他眼中有恼怒一闪而过,随后松开了云浓,冷声道:“翻篇不翻篇,由我说了算,你今日不认也成,我总是有法子让你认的。”   他没有再为难云浓,留了这么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云浓低着头并没看他,揉着自己的手腕,肩背都塌了些,看着没精打采的。   及至顾修元离开,徐思巧方才敢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云浓,方才是……”   “没什么,不过是顾大人误会了。”云浓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端出些笑来,“既然都没旁的事了,那咱们就去看铺子吧。”   徐思巧欲言又止,原是想要劝云浓回府休息的,但见她执意如此,也只能随着去了。   这新铺子是阿菱反复比较之后挑出来的,无论是地处还是铺面都很好,价钱虽高,但总的来说也算是划算。云浓将楼上楼下都转了一圈,又到后院去看了看,便拿定主意买下了这铺子。   铺子的原主没料到她竟这般爽快,喜出望外,当即就去取了地契来。   徐思巧见她眼都不眨地签了契,将一大笔银钱给了出去,简直有些替她肉疼,小声道:“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云浓淡淡地答了句,而后又递了张银票给了阿菱,“帮我寻个合适的小院子,三五人住就够,越快越好。”   她这要求来的太过突然,阿菱怔了一瞬,方才应下:“好。”   徐思巧好奇道:“怎么想起要买院子?”   “这个……赶明儿你就知道了。”云浓不动声色地揉着手腕,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   徐思巧点头道:“咱们是该回去了。”   云浓边向外走去,边笑道:“不回去,咱们去醉仙楼吃饭。”   醉仙楼是洛阳有名的酒楼,里面的厨子曾是宫中的御厨,做得一手好菜,讲究得很。也正以此,这其中酒菜的价格格外贵些,寻常百姓是压根连门都不敢进的。   “醉仙楼?”徐思巧愈发觉着不对劲,追上去问道,“云浓,你今日是怎么了?”   虽说云浓往日也是个大方的人,但却从没这样过。   云浓并没解释,只是含笑道:“放心随我来就是,又不会把你给卖了。”   这算是她一贯的作风。   若是不高兴了,云浓并不会去闷到屋中兀自生气,而是要去吃些好的,再添些首饰衣裳,这么一圈转下来,往往心气就平缓许多,而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徐思巧从没见过这样的,一脸茫然地跟着云浓到醉仙楼去吃了午饭,而后又到金玉楼去挑了珠钗,最后回府时还令车夫绕到稻香坊买了几包糕点。她眼看着云浓花钱如流水似的,转眼就把几个月赚的钱都给败光,几乎有种恍惚的感觉。   回府后,云浓将一半糕点都给了徐思巧:“这些给你,我记得姨娘最爱吃那里的枣糕。”   两人的住处相近,原该一路回去的,可云浓却并没有要回聆风院去的意思。徐思巧见她的方向是要到正院去,眼皮莫名一跳,连忙问道:“云浓,你要做什么去?”   “有些事情要同老太太商量,”云浓舒展了下身体,一晌逛下来,再想到老太太做的那些事情,也不似上午那般恼怒。她露出些笑意,同徐思巧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云浓连翠翘都没带,施施然去了正院。   她在徐家住了几个月,除却请安,主动来老太太这里的次数寥寥无几。眼见着她这时候来,连院中丫鬟都愣了一瞬,方才进去通传。   云浓来得时候正好,老太太刚用了饭,正在喝茶,八风不动地问道:“怎么想起来我这了?可是有什么事?”   相处这么久,云浓也已经看明白了,钱氏这个人非常实际,也可以说是唯利是图。   当年原主一个孤女在钱塘那么久,钱氏也不闻不问,楚家一朝得势后立时就将人给接了回来,好生待着;楚家退婚之后,钱氏便对她置之不理,聆风院的吃穿用度更是大不如前;前一段她在景宁那里小住后,便又是另一番处境。   可谓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而且还来回翻。   云浓从一开始就对她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看不上,也懒得兜圈子,径直道:“我这次来,是想向您讨还个东西。”   老太太眼皮一动:“什么?”   “当初我将与楚家的定亲信物给了您,请您帮我交还退亲,可巧我今日遇着了楚姑娘,她说楚家还没收回信物。”云浓平静地看着她,“我想着您或许是事多,给忘了,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云浓这话没留半点余地,语气中甚至带了些嘲弄。   老太太这些年就没遇着过这样的小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显然已是羞恼至极,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云浓只觉着手腕隐隐作痛,低头看了眼,原本被顾修元攥过的地方已经起了淤青,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轻轻地揉了揉,疼得皱了皱眉,而后又向老太太道:“再有,我已另买了宅子,过几日就搬出去。”   云浓的语气稀松平常,并非征询意见,而是知会一声。 第23章   “胡闹!”老太太脸色铁青,重重地拍了桌子,斥责道,“这是你与长辈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你的礼数都学到哪儿去了!”   这发作突如其来,用词也极重,若换着徐家旁的姑娘在这,只怕立时就要跪下认错了。只不过云浓可不姓徐,更不是她家的人,因而并没什么可忌惮的。   云浓站得笔直,平静地看了回去:“又或者,您若是不想再见着我,我今儿晚上就搬出去。虽说院子还没找好,但到大长公主府中借住两日,也不是不行。”   说完,她又“贴心”地补了句:“不过在走之前,还请您将玉佩还我。”   老太太立即听出了她这话中的含义,愈发地怒了:“你竟然敢拿大长公主来威胁我?”   云浓好整以暇地看着,并没反驳,也没辩解,大有一副“就是这样你奈我何”的架势。   先前在绮罗香时,她莫名其妙被楚子瑜阴阳怪气了一通,如今少不得要如数奉还给这位始作俑者。   这么些年,钱氏就没遇着过这样的小辈,气得头昏脑涨。然而在发作之后,她才意识到云浓压根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就算是将她骂得体无完肤,都没有半点震慑的作用,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你……”老太太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向云浓道,“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是徐家的外孙女,若真搬出去住,像什么样子?”   若是云浓未曾回洛阳,那也就罢了,可她在徐家住了数月,如今若是再搬出去,少不得会被人指点议论。   云浓是不在乎,可老太太却不能不顾徐家的名声。   “此事有误会,说开就是,何必非要赌气搬出去?”老太太心中恨极,可却还是得耐着性子道,“争一时之气,耽搁的可是你自己的名声。”   以老太太的脾性,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实属不易。   可饶是如此,云浓却仍旧没有让步的意思,她声音淡淡的:“此事我意已决,您不必再劝。”   老太太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见她这模样不似作伪,便吩咐嬷嬷去取了那玉佩来,又冷笑道:“你以为有大长公主撑腰,就能无所顾忌了不成?”   知道此事并无挽回的余地后,老太太便也不再多加掩饰,语气中也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是非曲直咱们心知肚明,难道非要挑明了来讲?”云浓接过了玉佩,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当初您为何接我回洛阳?又拿这玉佩做了些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您就真问心无愧?”   其实老太太的想法,云浓倒也能猜个八|九成。   无非是觉着她既是家中的小辈,那亲事也好、她这个人也好,都该由着长辈来摆布,好给家族换来更大的利益。无论是欺瞒还是利用,都仿佛是理所应当,她纵然是知道了也该受着。   毕竟“孝道”二字压死人,此事之后,只要老太太有意无意向人提两句,那她就成了个忤逆祖母的不孝女,声名尽毁了。   “有些事我懒得去掰扯清算,如今搬出去,就算是一笔带过了。”云浓慢悠悠地说道,“可若是您不肯翻篇,那我也不介意将来龙去脉披露开来,由着旁人来评判。”   说完,她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老太太被云浓这一番话气得手都是颤的,半晌方才顺过气来,向一旁的嬷嬷道:“这孽障好大的胆子,你听听,她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   嬷嬷也从没见过云浓这样的路数,听得心惊肉跳,硬着头皮劝道:“她这样的脾性,总有吃亏的一天,您也不必跟她一般计较。”   “若早知如此,就该让她老老实实地在钱塘待着。”老太太弄巧成拙,恨恨道,“且让她得意几日,走着瞧。”她这些年来摆布后宅事,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大亏,终日打雁,此番算是被雁给啄了眼,实在是意难平。   云浓拿了定亲信物,径自回了聆风院。   翠翘巴巴地在院门口等着,一见云浓来,连忙迎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怎么了?”云浓轻快地笑了声,“我不过是去正院走了趟,看你这模样,倒像是我从战场回来了似的。”   翠翘被这说法给逗笑了,心中那根弦一松,小声笑道:“我这不是担心您嘛……”   毕竟方才自家姑娘到正院去时的那架势,实在是有点吓人。   “我难道会吃亏不成?”云浓笑着反问了句。她看了眼天色,又略微犹豫了一瞬,向翠翘道,“过会儿,你与嬷嬷将咱们来时带的东西收拾收拾,徐家的东西一丁点都不要拿,等明日就离开。”   虽说翠翘早就盼着离了这徐家,可真到听云浓这么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再三确认。   “放心吧,这些我早就打算好了,你收拾东西就好,旁的不用多想。”云浓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转身就又要走。   翠翘连忙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啊,到大长公主府上去借住一晚。”云浓含笑道,“等明日再差人来接你和嬷嬷。”   此事后,云浓算是与老太太撕破了脸,也不愿再在这里住。再加上今日折腾了一番,便索性去了景宁那里。   景宁一见云浓来,自是高兴得很,及至听了她今日经历的种种,嗤笑道:“我先前就觉着这徐家太过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能趁着这个机会搬出来,也是因祸得福。”   顿了顿后,景宁又道:“至于楚子瑜……你别同她一般计较。”   “我倒没什么,只是她今日怕是被我气着了。我当时不耐烦得很,没想那么多,话赶话地句句都给她顶了回去。”云浓回想了下白日里的事,又补充道,“她八成已经恨上我了。”   景宁是清楚云浓脾性的,一旦恼了,嘴上半点都不饶人。   她摇头笑道:“你还是老模样。不过也没什么,得罪就得罪了,有我在,谅她也不敢对你做什么。”   虽说楚家地位今时不同往日,楚子瑜连带着都变了个模样,可到底是没法跟景宁比的。   云浓隐去了今日遇着顾修远之事,并没提,她将那玉佩拿了出来,向景宁道:“这信物我从老太太那要回来了,等明日让人送回楚家去,把这陈年旧账给勾了。”   说着,又感慨了句:“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她与楚家这门亲事,实在是一波三折,堪称孽缘。   “你若就这么让人将信物给送上门去,只怕不妥。”景宁想了想,笑道,“过两日是忠义伯夫人的寿辰,我已经接了帖子,想来楚二太太也会去,届时我将这信物替你还了就是,也能顺道替你分辩一二。”   她这是一番好意,云浓岂有不应的道理,当即笑道:“那就有劳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景宁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是时暮色四合,她一时兴起,向云浓道,“左右也没旁的事,不如出去逛逛?”   云浓一见她这模样,便有些警醒:“去哪儿逛?”   “少装傻,”景宁似笑非笑道,“自然是南风馆。”   云浓一想到南风馆,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顾修远,有些迟疑。   “走了,”景宁勾着她的小臂,带着些促狭笑道,“我前几日听人说,这南风馆新来了位公子,惊艳得很,你随我去看看。”   云浓拗不过她,半推半就地站起身,无奈地笑道:“好,这就去。” 第24章   其实若认真说起来,景宁与云浓也称得上是“纨绔”。   两人自小一处长大,性情相投,这些年来做过不少出格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温婉闺秀。   景宁早些年还算是有许多顾忌,可自打和离之后,就彻底放开了。横竖身份地位在这儿摆着,这世上能约束她的人寥寥无几,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相较之下,云浓则是属于无可无不可的人,怎么样都行,若是景宁高兴那就随她去。   许久未曾来过南风馆,云浓看着这门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走了,”景宁推着她进了门,促狭地笑道,“你清心寡欲这么久,快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云浓脸颊微红,笑着叹了口气:“你啊……”   景宁是从不动感情,见着合眼缘的就带回府去,若是过一段时间倦了,那就给些银钱将人给打发了,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这一点上,云浓与景宁不大一样。   又或许是顾修元将她的标准抬得太高,珠玉在前,以至于她再看旁人,都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   景宁算是这里的常客,一来,红姑就亲自迎了出来,见着云浓后,忍不住多瞥了两眼。然而南风馆本就是春风一度的地方,问客人身份名姓是大忌,她便并没多言。   “听人说,你们这新来了位公子,”景宁想了想,“叫做秦君?”   红姑笑道:“是了,您若是想见,我这就去请他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云浓托着腮,好奇地问了句。   “秦君脾气怪了些,”红姑为难道,“留多久,能做到哪一步……都得看他的心情。”   红姑是认得景宁的,知道这是个得罪不起的人,可偏偏又拗不过秦君,所以只好先提前讲明白了。   景宁了然,偏过头向着云浓笑道:“想来是有点资本,不然也不敢这么傲。”说完,她又吩咐红姑,“请他来就是。”   云浓斟满了酒,抿了一小口,感慨道:“南风馆最得我心的还是这酒,只可惜方子不外传。”   “你每次都是为着喝酒来的,”景宁点了点她,“这么些人,难道就都入不了你的眼?”   云浓灌了一杯酒,方才无奈道:“我倒是也想找个合眼缘的人,可哪有那么容易……”   这么些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顾修元罢了。   南风馆中的人,身材相貌自然不差,可若论及通身的气质,出挑的就太少了。毕竟若真是哪儿都好,又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至于顾修元,他并非南风馆的公子,而是红姑聘来教人的乐师,阴差阳错地被云浓给撞着,带回府去了。   景宁虽一向看不惯顾修元,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南风馆中的确再没能越得过他的人。   “你就别为我费心了,”云浓又斟了杯酒,漫不经心道,“这种事本就看缘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遇着……”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推门而入。   这位进门来的公子身着墨色衣衫,面如冠玉,凤眼微挑,眉眼间自带一段风流。纵然是什么都不说,就那么一眼看过来,也仿佛含了三分诱惑。   若单看相貌,倒像是个姝丽的美人,只不过他举止间并没半点女气,声音更是带了些喑哑。   这种反差,为其平添了些邪气,愈发地让人移不开眼来。   云浓看得愣住,还是等到景宁轻轻地推了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景宁笑着打趣道:“是不是合眼缘的来了?”   云浓软绵绵地瞪了她一眼,低头饮酒,并不答。   景宁脸上的笑意愈浓,将秦君留了下来、   纵然是面对景宁这个大长公主,秦君也没有半点畏缩,相较其他恨不得时时观察着景宁脸色来行事的人,他可谓是别树一帜。   景宁并没把这怠慢放在心上,只是闲聊着,时不时地逗云浓两句。   她这二十余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子,秦君的确算得上是头一等,可却并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她喜欢那种小意温存,嘴甜会讨好的,可秦君显然并不是这一类。   再加上云浓难得会对哪个人有意,景宁自然不会同她抢,反而乐见其成。   “怎么不说话了?”景宁凑近了些,同云浓耳语道,“你若是看中了他,只管下手就是。”   云浓弱弱地反驳:“我只是觉着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景宁并没把云浓这话当真,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我出去走走。”   “嗳,我……”   云浓原本也想走,但还没站起来,就被景宁给按了回去。   景宁眨了眨眼,笑道:“我不打扰你,你也别来打扰我。”   说着,就出门去寻旁人去了。   她一走,雅间之中就只剩了云浓与秦君二人。云浓抬眼看向秦君,咬唇道:“你若是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秦君笑了声,替她斟了杯酒:“姑娘不必紧张。”   先前红姑专程铺垫了一番,云浓还以为秦君是那种自诩清高不好相处的人,可真到只剩他二人,才发现这位竟算得上是随和,说话也很有趣。   不知不觉间,云浓喝了不少酒。   原本白皙的肌肤微微发红,桃花眼中也含了水雾一般,眼波潋滟,再加上她声音绵软,便显得愈发妩媚风流。   秦君将云浓这模样尽收眼底,喉结微动。他起初会留下,只是因着不反感,且想要趁这机会躲个清闲,可如今却也是有几分意动了。   来南风馆的客人大都是非富即贵,他这些日子见得多了,可云浓这样的却还是头一个。   “姑娘到这里来,是想要什么?”秦君斟了杯酒,一手端了杯子,送到她唇边。   这在南风馆算不得什么,云浓又有些醉了,便懒得计较,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酒,而后含含糊糊地反问:“什么?”   “来这里的客人,有的是寻求安慰,有的是寻欢作乐,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癖好……”秦君的目光落在她唇边的残酒上,凑近了些,“姑娘是想要什么呢?”   云浓一怔,而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笑问道:“你这是引诱我?”   “是,”秦君很是坦然地认了,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蹭过她唇角的残酒,将嫣红的唇脂晕开,显得格外妍丽,“那姑娘要上钩吗?”   云浓盯着他看了会儿,并没答言。   “我明白了,”秦君勾了勾唇,绕了缕她的长发,慢悠悠地说道,“你心中有人,忘不了他。”   云浓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   她说完自己都愣了,秦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长眉一挑,似是无声地质问着。   云浓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又似是有些颓然。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秦君将声音放得缓了些,带了些诱哄的意味,“我让你忘了他,好不好?”   先前见着秦君时,云浓只觉着他生得好,直到如今,才算是明白他为何会在南风馆脱颖而出。   这位耐着性子来哄人的时候,跟顾修元有得一拼了。   “不要,”云浓摇了摇头,许是醉了的缘故,她说话间也没了顾忌,抬手将秦君推开了些,抱怨道,“你这点太像他了,我看着烦。”   说着,她就伏在桌案上,闭了眼,浓密的眼睫长而翘,像敛起的蝶翼。   秦君这套向来无往不胜,怎么都没料到云浓竟然会是这反应,禁不住笑出了声。也直到这时,他这笑意才入了眼,加之容貌昳丽,较之先前,更显得惑人。   然而云浓已经伏案睡了过去,并没那个功夫欣赏。   秦君盯着她看了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要抱她到屏风后的内室安歇,却听到外边传来了喧闹声。 第25章   景宁提议来南风馆时,是想着要打发时间,寻个乐子。   然而乐子还没寻着,就被人给打搅了。   听闻顾修元来时,景宁霎时变了脸色,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红姑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有些慌乱地问道:“这好好的,顾大人怎么来了?”   “那谁知道,”景宁冷笑了声,她心中跟明镜似的,又嘲讽道,“说不准是一时兴起追忆当年事,想要故地重游。“   她说话倒是没有半点顾忌,但红姑却是脸都白了。   顾修元曾是南风馆的乐师,红姑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这事却是半点都不敢提,尤其是在顾修元入朝掌权之后,她恨不得撇得一干二净。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今他会来,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来闲逛的。   红姑这些年见过许多事,可如今却还是紧张得很,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怕,”景宁掸了掸衣襟,“这事若是闹大了,谁都讨不了好,他不会做什么的。”   说话间,景宁推开了房门,恰好与顾修元打了个照面。   顾修元平素里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可如今的脸色却实在算不上好,他没有半点迂回,单刀直入地开口道:“她在何处?”   一听这话劲,红姑半刻都不敢多留,立时避开了。   景宁避而不答,反问道:“顾大人好大的本事,眼线都安插到我这里了。”   她明知道顾修元是为何而来,但却吊着不答。   顾修元眉头微皱,冷声道:“旁的事情也就罢了,我不同你计较,可你若偏要在这件事上与我为难……将来可别后悔。”   景宁身份尊贵,可手上却是没实权的,所以她对顾修元一直存着忌惮,沉默片刻后冷笑道:“你管得未免太宽了些,谢姑娘如何,与你又有何干系?”   “长公主,事到如今大可不必再装傻。”顾修元叫了这个旧日的称呼,神情中带着些不耐烦,“当年你是怎么送男宠到郡主府,又是怎么劝云浓疏远的,我懒得理会。可今时不同往日,还请你见好就收。”   景宁被他这语气给惹恼了:“我当初说的可有错?若云浓肯听我的,又怎么会到今日地步?”   “我与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越俎代庖。”顾修元平静道,“说起来,我倒是听闻太皇太后今日病情反复,你有功夫在这里跟我磨牙,倒不如进宫侍疾去。”   顾修元捏了这件事,拿来威胁景宁,可谓是屡试不爽。   景宁虽不想让顾修元如意,但也知道最多不过拖延片刻,何况物极必反,若真是让顾修元撞见云浓在做什么,他说不准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虽不情愿,还是只能让步。   云浓与景宁的雅间是紧邻着的,只不过她如今酒醉半梦半醒,压根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秦君想要抱她进内室,可才刚碰了下,云浓就不大情愿地挣扎了下,将脸埋进了臂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想要直接将人给抱起来。   可这时,原本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人给推开了。   秦君脸上有不悦的神情一晃而过,但看清顾修元的模样后,随即站直了身体,肩背挺得笔直,倒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顾修元满心满眼都在云浓身上,并没功夫去细看旁的,只冷冷地甩了句“出去”。   秦君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门,顾修元反手将房门栓了,方才大步走到了云浓跟前。   顾修元是在南风馆中留过的人,各类的旖旎□□没少见。   白日里争执之后,原本是想着暂且分开冷静几日再说,可在听人来回禀,说云浓随着景宁来了南风馆后,他原本那些徐徐图之的打算就全部抛之脑后了。   他没法接受云浓与旁的男人有亲密接触,甚至连想一想,就觉着要疯。   早些年虽有苗头,但却不至到此地步,可在云浓失而复得后,顾修元对她的独占欲便仿佛到了顶点。   顾修元就这么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云浓散落的长发上,片刻之后,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心中莫名生出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与云浓分别已有足足一年,从最初得知消息后的五内俱焚,到后来漫长时光中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相思,再到重逢时的震惊无措……   五味陈杂,个中滋味只有他一人知道。   可那些曾有过的怨念与不甘,却都奇异地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只要云浓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够了。   云浓伏在桌案上小憩,长发如同泼墨般洒下,任由顾修元抚弄着,显得格外乖巧。   前世云浓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模样,可重逢之后,顾修元却再没从她那里捞着过什么好脸色,如今只觉着心都软了许多,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得打破如今的气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低低地叫了声云浓的名字。   云浓眼睫微颤,却并没有睁开,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别吵。”   顾修元的手拂过她的脸颊脖颈,不轻不重地替她捏了捏肩,而后道:“我抱你去睡,好不好?”   云浓的酒品算不上好,不然当初也做不出来初见顾修元就要把人带回府的事情。   她昏昏沉沉的,也没分辩出这是前世还是今生,只觉着困得厉害,眼都不睁地应了声:“好。”   顾修元小心翼翼地替云浓将长发拢到身前,而后低下身,直截了当地将她抱了起来。这是他做惯了的事情,云浓不自觉地动了动,在这熟悉的怀抱中寻了个习惯的姿势,倚着他的肩,睡得愈发沉。   也是直到这时,顾修元方才看清云浓的模样。   原本白皙如玉脂的肌肤透着淡粉,睡得很安稳,眉眼舒展开来,很是赏心悦目。只不过当他看清那花了的唇脂时,却不由得一愣,抱着云浓的手臂也收紧了些。   云浓觉出些不舒服,强撑着睁开眼,带着些抱怨开口道:“顾郎?”   她原本是有些恍惚,对上了顾修元那复杂的眼神后,不由得一凛,及至顾修元将她放在床榻上后,算是将这事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   “顾修元,”云浓咬了咬唇,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些,“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原本乖巧的模样荡然无存,顾修元缓缓地问道:“我若不来,你想如何?”   云浓下意识地反驳道:“与你何干?”   说着,云浓想要起身叫人来,可却被顾修元轻而易举地按了回去。   顾修元的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方才那人,他碰你哪里了?”   云浓还是怔了一瞬,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秦君,原本是想要怼回去,可看着顾修元这模样,又硬生生地将话给咽了回去。   她与顾修元相处这么些年,到底不是白过的,一见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已经处于忍耐的边缘。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云浓摇了摇头:“没有。”   顾修元未置可否,只垂眼看着云浓,像是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被这事一搅和,云浓也没了睡意。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了这里。   良久之后,云浓叹了口气,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能看出顾修元意难平,所以念念不忘,可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要你承认你的身份。”顾修元道。   “好,我认。”云浓也懒得再嘴硬车轱辘,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我是怀昭郡主,你一直以来猜的都是对的……然后呢?”   顾修元攥着她的手腕,不知是不是烛火掩映的缘故,眼底都有些泛红:“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想要的是云浓承认那些过去的事情,而不是轻描淡写地认下一个名字、头衔。   “覆水难收,你该明白的。”云浓挪开了视线,“我再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郡主了,顾修元,你欺我瞒我,如今还想让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哪有这样的道理?”   云浓顿了顿,又道,“咱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她这话还没说完,顾修元便倾身吻了上去,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顾修元扣着她的手,十指交握,唇舌交缠,暧昧旖旎极了。云浓原就敌不过他,醉酒之后更是没了力气,只能予取予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修元方才退开了些,声音沙哑的厉害:“不好。”   云浓只觉着身子发软,偏过头去喘了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她咬了咬唇,唇脂已经被吃得不剩什么,衣衫也已经散开,活色生香。   “你若偏要如此,那也成。”云浓抬眼看向他,“当年咱们会在一处,也不过是见色起意,你若还想着,那就随你。”   说着,她轻轻地勾了勾顾修元的手,又问道:“你想要我吗?” 第026章   你想要我吗?   听到这话时,顾修元只觉着脉搏都加快了许多。   他当然想要,想要得很。无论是心,还是身体最直观的反应,都在叫嚣着这一点。   只是云浓如今的反应实在是有些不寻常,这让他不敢随心所欲地贸然行事。   顾修元攥紧了手,强压下心中那股冲动,分出些理智来,问云浓道:“你此话何意?”   “我是想着好聚好散,可你偏不应,要与我提什么当年旧事。”云浓反倒愈发地平静下来,与顾修元对比下,便显得有些凉薄,“可咱们当年又有什么旧情呢?没有什么承诺,更没有山盟海誓,不过是见色起意,所以凑在一处……你如今若是还想要,那我也没什么妨碍。”   云浓想得也简单。   横竖原主与楚家的婚约已经毁了,再没什么约束,而她又没什么心仪的人,更没想过婚嫁。若是想要寻欢作乐,顾修元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长得合她的心意,情|事上也相合,又有权有势,她也吃不了什么亏。   就像景宁说的那样,只要不上心,这也是个不错的路子。   或许是太过出乎意料的缘故,顾修元怔了会儿,方才意识到云浓在说些什么,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些戾色。   云浓这是将他当做了南风馆的公子?还是不用花银子的那种。   顾修元愿意将自己的所有捧给云浓,可云浓此举,却是将他的心意打落在地,还狠狠地践踏了上去。   两人前世初见时,云浓醉酒,误认为他是南风馆的公子,想要将他带回府中。乍一想与如今仿佛也没多大差别,可那时云浓是满心地喜欢,因而不顾羞,如今却是耐不住他的纠缠,像是被强迫一般松口应下。   这于如今的顾修元而言,是在算得上是羞辱了。   云浓也很清楚这一点,便又道:“你若是不愿,那也就算了。其实以你如今的权势地位,大可以娶个温婉的世家闺秀,琴瑟和鸣,岂不也是一桩美事,何必非要与我……”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顾修元给堵了唇。   这次的吻比先前更为激烈,顾修元将她的手按在枕上,先是含着她的唇轻噬着,随后又以舌撬开了齿关,更为深入地所求着,像是要将满心的怒气都付诸于唇舌的纠缠之中。   云浓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要推据,却招来更为强硬的镇压。   腰间的系带被扯下,衣裙散开,顾修元那惯于执笔的手探了进去,带着些急切地抚弄揉捏着,惹得身下的温香软玉忍不住地轻颤。   云浓只觉着自己仿佛软成了水,不住地喘息着。   顾修元吻过她的眉眼、唇舌、脖颈……云浓仰着头,目光落在了床帐那钩子上,流苏轻轻地晃动着,她断断续续地问了句:“你就……真不介意?”   她很清楚自己方才那话对顾修元意味着什么,甚至都做好了他不堪其辱,拂袖走人的准备,可却并没有。   “我介意,介意得快要疯了,”顾修元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声音低哑,“可那又能怎么样?”   他放不下云浓,所以无路可退。   若是早前,他虽喜欢着云浓,但却不至于到此地步。可是一年的相思苦,却在无形中加重了这份感情,让他没办法轻易割舍。   纵然没办法回到当年,他也要云浓留在自己身边,至于旁的……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衣衫褪尽,鬓发散乱。   云浓吃痛地咬着唇,攥着松软的被褥,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顾修元忍着冲动,耐心地安抚着,极尽温柔。   可云浓却还是有些受不住,像是报复似的,抬手在他肩背上挠了下。她如今留了点指甲,一时又没能控制力道,下手狠了,纵然是没见着,云浓也知道怕是要留下血痕,下意识地看向顾修元。   顾修元却并没什么反应,连眉都未曾皱。   “你……”云浓小声问,“不疼吗?”   “这不算什么,没你疼,”顾修元在她心口落下一吻,低声道,“是我该受着的。”   听着前半句时,云浓还当他是在调侃打趣,可及至看着他接下来的举动,方才算是领会顾修元这话究竟是何意。   “是。”云浓心中泛出些难以言明的滋味,“你该受着的。”   当年宫变之时,那一剑穿心而过,比现在痛多了。   云浓是清楚顾修元的性情的,自打相逢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将当年旧事据实以告,她便也没有主动开口问过。   当初她给过顾修元解释的机会,可他选择了避而不谈,像是有什么苦衷。   她不认为当年是顾修元要杀自己,可对于他的欺瞒,却没办法释怀。   云浓不知道顾修元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可既然已经到这地步,也没什么好细究的了。   不过就是玩玩而已,何必要去计较那些?   能有一时欢愉,何必非要自寻烦恼。   思及此,云浓勾住了顾修元的脖颈,半撑起身子来,放下了床帐。   重重纱幔落下,将烛光遮挡在外,也掩去了一室旖旎。   *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云浓只觉着自己的筋骨仿佛都散了,腰背酸疼,至于身上就更是不忍直视,手腕与腰上留了淤青,肩颈与胸前则是红痕点点。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是遭了什么虐待。   “醒了?”顾修元掀了床帐,目光落在她身上后,眸色一黯,又带着些愧疚道,“抱歉,我昨晚……”   其实顾修元起初是极为克制的,堪称温柔至极,可云浓后来却一反常态,很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他又太久未曾碰过情|事,一时有些失控,等到意识过来时也已经晚了。   云浓作为始作俑者,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无妨。”   “我已经问她们要了衣裳,”昨夜一番拉扯,衣裳早就皱得不成样子,顾修元将新的衣裙放到一旁,又道,“我帮你?”   云浓原是想要拒绝的,可昨夜之事后,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再加上她如今的确累得很,便应允了。   两人早前在一处时,顾修元是做惯这事的,驾轻就熟地替她穿了中衣,系了系带,又替她将长发拢到一侧,继续穿衣裙。   云浓从始至终都没再说话,只懒懒地倚在那里,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还困吗?”顾修元将她散乱的鬓发压在耳后,“若是还困,等用些饭,大可再睡会儿。”   云浓的确是困的,可却并不想在南风馆再久留,她穿了鞋袜,起身问道:“景宁呢?”   昨夜的事情委实有些荒唐,她那时也顾不上多问,直到如今完全醒了酒,方才想起来自己是同景宁一道来的。   “大抵是进宫去了,”顾修元对上云浓疑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昨日太皇太后病情反复,她想来是要入宫侍疾的。”   昨日他与景宁对峙时所说,虽是威胁,但却并非虚言,只不过他得到的消息比景宁快些罢了。   景宁向来敬重太皇太后,一旦确认此事是真,必然没这个心思再在这里久留。   云浓听此,也皱了眉。   虽说她先前已经从景宁那里得知了太后的身体状况,可如今再听到,却还是觉着有些难以接受。   外边的桌案上已经换了饭菜,并不算丰盛,不过是粳米粥,配着几样小菜与糕点,但却正是云浓喜欢的。   顾修元一大早醒来,便令人去准备了,见云浓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开口劝道:“你先吃些东西。至于太后那边,有尹大夫照看着,想来应当没什么问题……若是你仍旧不放心,也可以进宫去看看。”   有顾修元与景宁在,云浓想要进宫去,可谓是轻而易举,可她却并没应下。   “不成,”云浓叹了口气,“我若真去,又该以什么身份见她老人家呢?”   要知道她的经历太过诡异,景宁与顾修元能接受,但却并不意味着旁人也能接受。若是贸贸然向人提起,只怕旁人只会觉着她是疯了,又或者是什么巫蛊之术。   纵然是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膝下,云浓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云浓喝了口粥,叹道:“再有,我也怕吓着她老人家。”   “此话怎讲?”顾修元替她夹了菜,随口问道。   “太皇太后笃信神佛,还在自己宫中设了小佛堂,是为求心安。”而这其中缘由,则牵扯到多年前的皇家密事,云浓并没详细提及,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只怕于她而言,我就是那鬼魅邪祟……见了不如不见好。”   太皇太后如今的身体,是受不得惊吓的,所以云浓压根不敢进宫,更不敢去见她老人家。景宁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没提过此事。   听云浓提及那些陈年旧事时,顾修元执筷的手微微收紧,旋即不动声色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云浓摇了摇头,低头喝粥。   昨夜折腾了许久,云浓如今也没什么食欲,看起来病恹恹的,只吃了几口就想要推开,可却又被顾修元给拦住,半哄半逼迫地让她吃了半碗粥。   云浓不情愿地看着顾修元,想到方才的对话,又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就不怕我?”   若易地而处,只怕她是会更像太皇太后,对这种事情存着顾忌才对,又或者是像景宁,起初只会觉着是巧合。断然没法如顾修元这样笃定,又坦然。   “我怎么会怕?”顾修元低低地笑了声,“我庆幸还来不及。”   云浓挪开了目光,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 第027章   见云浓起身要走,顾修元随即问道:“你要回徐家去?”   云浓是昨日临时起意要搬出徐家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顾修元自是无从得知,他想了想又道:“徐家待你实在算不得好,又在那门所谓的亲事上动了手脚,你倒不如趁此机会搬出来。”   两人的想法倒也算是不谋而合。   云浓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顾修元动作一顿,随即坦然地看了回去:“我的确是让人去查了。”   并且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   他理直气壮得莫名其妙,云浓皱眉道:“我不想你再让人去查我的事情。”   顾修元与她对视着,意识到此举的确是踩到了云浓的底线,颔首道:“好。”还没等云浓再说什么,他就又补充道,“若今后有什么事情,你能亲口告诉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云浓并没回答他这句,转身要走。   “我送你,”顾修元跟了上去,低声笑道,“你如今这模样,总不成要走回去吧?”   云浓的确是腰酸腿疼的,若此处不是南风馆,她此刻必定是要到内室躺着补眠的。南风馆离长公主府算不得近,若要一路走回去,那就真要了她的命了。   思及此,她横了顾修元这个始作俑者一眼,而后道:“好。”   才一下楼,红姑就迎了上来,她原本是要替景宁传话的,可对上顾修元的目光后,愣是没能说出口。   “我送她回去,”顾修元冷声道,“至于昨日之事……”   “您请放心,”红姑会意,连忙保证道,“这南风馆中的人,口风都严得很,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她这话倒也并非虚言,毕竟来南风馆的人大都非富即贵,谁也不想让自己的私事被编排。若是口风不严,哪还有人敢往此处来?   云浓则是跟在顾修元身侧,垂着眼,头也不抬,像是不大好意思。   顾修元想了想,令红姑找了幕篱来为她戴上,垂下的纱幕遮去了大半个身子,以免出门时被人见着。   出了南风馆的门,由顾修元扶着上了马车,云浓方才摘去了幕篱,轻声道:“不去徐家,去长公主府。”   顾修元看了她一眼,又改口吩咐了车夫,而后方才问道:“看来你已经与徐家说破了?所以昨日才会到景宁那里去,又被她带着来了这里?”   他猜得很准,云浓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轻轻地“嗯”了声。   “你今后要住在景宁那里?”顾修元不依不饶地问。   “不,”云浓眼也不睁,含糊地答道,“我自己买了宅子,等收拾妥当了,就搬过去。”   听此,顾修元方才作罢,可片刻后又开口道:“你何不搬到我那里去?”   云浓都快要睡着了,蓦地被他这一句惊醒,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要。”见顾修元还要再说,她苦着脸求道:“行行好,让我安心睡会儿吧,我难受得很。”   她并没撒谎,昨夜折腾得有点过,强撑着吃了点饭,如今委实没什么精力再跟顾修元磨牙。   顾修元替她调整了下身侧的靠枕,又让她倚着自己的肩睡了过去,没来由得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形。   那时他是南风馆中的乐师,阴差阳错地撞上了醉酒后的云浓,不过三言两语,便随着她回了府中。   云浓先前说他二人是见色起意,如今想来,倒也不算是错。他的确是见着云浓第一眼时,就有些心动,不然以他的性情又怎么会贸贸然随着云浓回府去?   云浓的酒品实在算不上好,也不端什么郡主的架子,就是个春心懵懂的姑娘家,一上马车放了帘子,就像八爪鱼似的缠着他,明艳得像是怒放枝头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可爱又诱人。   乌发云鬓散乱,珠钗斜斜地坠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   顾修元以往总是不大看得上那些耽于酒色的人,自制力也远胜于常人,可那时却是兵败如山,被一个醉了酒的小姑娘勾|引得昏了头,险些在马车上就要了她。   及至到了郡主府,两人皆是衣衫不整,他理了理衣衫,又拿了车中的披风裹了云浓,听着她的指路将她抱回了房中。   顾修元原以为云浓是南风馆的常客,再加上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可言,被撩拨得很是难耐,所以初次并没多做准备,可算是苦了云浓。   云浓那点仅有的知识还都是从话本图册上学来的,隐隐约约知道这该是件快活事,怎么都没料到会与酷刑无异,只觉着身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疼的她酒都醒了一半。   见了血后,云浓更是吓得泪都出来了,对着顾修元又咬又挠的,让他退出去。   顾修元心中虽也怜惜,但却并没听从云浓的意思,而是耐着性子慢慢安抚。   两人是见色起意,只见了一面,连彼此的名姓都没弄清楚,便有了最亲密的关系。   第二日一大早,顾修元看着满床的狼藉,几乎有些难以置信,怀疑自己也醉了酒——不然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昨夜像是一场颠倒的大梦,如今天光乍破,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些荒唐来。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时走人,回去完成那些未竟之事,而不是在温柔乡里打转。   可见着云浓那沉沉的睡颜,他却没舍得起身。   不知道是梦着了什么,云浓向他怀中缩了缩,小声地说了句:“不要了……我困。”若是细听起来,间或还夹杂着“行行好”、“顾郎”之类的哀求。   顾修元被她这模样惹得哭笑不得,怀中抱着温香软玉,到底是没离开。   而后来,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在郡主府留了下来。   云浓很是信他,将后宅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办,他若是想要离开几日,也都由着,从来不多过问……   顾修元想着那些个陈年旧事,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前,车夫低声提醒了句,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原本倚在他肩上小憩的云浓也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看起来不大高兴。   云浓这个人平素里脾性算是温和,但却最烦旁人扰她清梦,不高兴的时候必然是要同他抱怨的,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没说,提着裙摆就要下车去。   顾修元下意识地叫了她一声,可及至云浓回过头来,却又发觉无话可说,只能若无其事地嘱咐了句闲话。   云浓侧耳听了,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知道了。”   说完,便上了长公主府的台阶,缓缓地向内走去。   顾修元看着云浓的背影,虚虚地握了握手,车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香料味道,很浅淡,但却让人难以忽略。   他心中五味陈杂,过了片刻,方才吩咐车夫道:“回府。”   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做,而云浓这边,也只能徐徐图之,急不来。   只要人还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   云浓满身疲倦地回了长公主府,好在这里的侍女已经认得她,而昨日景宁也已经让人给她收拾出了住处,并不需要再多费口舌。   她强打起精神问了景宁的行踪,便到内室去睡下了,直到午间景宁从宫中回来,方才醒。   “太皇太后可还安好?”云浓一见着景宁,便立即问道。   “昨日病情反复,尹神医与诸位太医忙了一夜,今早算是挺过来了。”景宁也几乎是一宿没睡,她喝了半盏浓茶,又问云浓道,“昨夜我走得匆忙,你……”   景宁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来问此事。   “没什么妨碍,你不必担心。”   云浓也不知该怎么来讲自己与顾修元这笔烂账,可却也不好瞒景宁,只能吞吞吐吐地大略提了。   景宁听得困意全无,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你既已想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一件,千万别再像当年那么傻了。”   “我知道。”云浓重重地点了点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景宁虽将云浓当作自己的亲妹子一般看待,但也不好事事都插手,叮嘱了这么一句后,也就不再多问,自去歇息了。   云浓则是兀自发了会儿愣,后知后觉地想起翠翘来,着人去徐家将她与祝嬷嬷接到了长公主府来,连带着的还有连夜收拾好的几箱行礼。   “这里面都是咱们从钱塘来时带的,徐家的那些个东西,还有大奶奶送的衣裳首饰,都留在聆风院了。”翠翘觑着云浓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回禀道,“还有,四姑娘专程来问了句,又说搬出去也挺好,只是让您别忘了她,赶明儿得了空再一处玩。”   云浓被徐思巧这话给逗笑了,向翠翘叹道:“我昨日也是气急,若不然,是该正经向四妹妹辞行的。”   毕竟在徐家这些日子,她与徐思巧的确称得上是相处得很好。   翠翘见她露出笑意,不复方才那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下一缓,附和道:“四姑娘的确很好。”   一旁的祝嬷嬷打量着这屋子,忍不住问道:“姑娘,咱们今后要如何才好?”   她虽也觉着徐家不好,可如今到了这长公主府,就更是无措了。   “大长公主看中我这制香的手艺,待我很好,”云浓编了个幌子,来宽她的心,“咱们在这里住上几日,等到阿菱料理好了宅子,再搬过去。届时也没什么拘束,我自是做我的生意,您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祝嬷嬷听她这么说,心中稍定,随即又感慨道:“只盼着徐家别再暗地里动什么手脚。”   云浓笑了笑,低头抿了口茶:“您大可放心。” 第028章   云浓并没把徐家放在眼里,尤其是在离开之后,压根没想过再给眼神。归根结底,她不是原主,这些年随心所欲惯了,没有那么多顾忌。   再者,徐老太太若是真想报复,充其量也不过是添油加醋扭曲她的名声,扣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好阻碍她的亲事罢了。   可时至如今她与顾修元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亲事可言?   她若想着议亲,还得过了顾修元那一关才行——基本上是没什么可能的,想都不用多想。   所以不管徐家怎么说怎么做,也影响不到她分毫。只要没有软肋,就能无所顾忌。   先前在徐家时,云浓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出门,多少是要有些顾忌的,可如今住在景宁这里却没那么多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再加上景宁也是个闲不住的,两人结伴一道出门去逛,倒像极了当年。   阿菱的动作很快,不出两日就替云浓找好了宅子,请她亲自来看,若是满意当场就能签了契约,一手交钱一手地契。   云浓应约而来,景宁在家中闲着无事,便也跟了过来。   “你在我这里长住不好吗,何必非要再去找个宅子?”景宁又将这话拿出来念她,“这里的宅子也没多好,又小,还平白花银子……”   云浓由着她念叨,含笑听着,但就是不松口,随着阿菱穿过巷子向内走去。   关系好是一回事,可住在一处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最后又是景宁没了脾气,让步道:“行吧,也是拿你没法子。”   云浓抿唇笑了声,停下了脚步:“这就是那座宅子?”   阿菱办事,云浓一向是放心的。   这宅子寻得很好,距离新的香料铺子不算远,居于深巷,也不至被闹市惊扰。宅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前后院栽种了各种花树,有石桌、秋千等摆设,还有攀了藤的葡萄架,看起来颇为雅致。   加之这宅子的原主急着脱手,连价格都比寻常的宅院低了些,很是划算。   云浓里里外外地看了圈,没再犹豫,一口应了下来:“就这里了。”   见她拍板拿定了主意,院子的原主立即应道:“我这就去取地契。”说着,就匆匆忙忙地向房中走去,像是生怕云浓会反悔似的。   这原主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未及弱冠,身体瘦削,几乎撑不起那袭青衫,显得有些落魄。细究起来他的相貌倒是不错,只是被磨了精气神,便显得泯然众人。   方才云浓与景宁四处转着看院落时,他就沉默着跟在一旁,垂眼看着地面,克制而又守礼,倒是让景宁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你方才说,这是他家的祖宅?”景宁向着阿菱问道,“那他家中可是有什么变故?竟然将主宅拿出来变卖。”   阿菱已经从云浓那里得知了景宁的身份,恭恭敬敬道:“具体缘由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家仿佛是牵扯到了一桩案子里,有长辈入了牢狱,还有病着的,所以才不得已变卖宅院。”   既是要挑宅院,少不得要有所了解,可再多就是旁人家的私事,若非要去打听,未免显得有些太越界。   所以阿菱只问了个大概,知晓这宅子并没问题,便没再深究下去。   景宁回过头去同云浓感慨道:“不知是什么案子,生生地将一个家给毁了。”   “你若是真想知道,问问就是,”云浓与景宁熟识多年,一见她这模样,心中便猜了个大概,抿唇笑道,“若不然这宅院我也别买了,给他留着?”   景宁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问了句,心中那点想法刚露了头,就被云浓这么一把给挑开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多了。”   “好好好,是我想偏了,”云浓示弱地摊了摊手,“姐姐心中自然是没多想,别同我一般见识。”   云浓嘴上虽说着讨饶的话,可面上却无半点愧意,眼神仍旧满是调侃,景宁上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惯得你……”   景宁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院门外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这可是岑公子的住处?”   云浓与景宁齐齐地回过头去,只见着门槛外占了个仆从模样的少年,探头向里看来。而少年身边,则是位锦衣公子,也是她二人都认得的。   景宁愣了愣,方才松开了手,低声疑惑道:“楚玄辰?”   两人自然是认识的,可太久未曾见面,加之又是在此处遇着,景宁一时间竟没敢确准。   云浓的目光落在了锦衣公子的腿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什么都没说。   楚玄辰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着景宁大长公主,几乎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及至见了她身旁的云浓,又微妙地怔了怔。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拿了地契出门的岑屿打断了这寂静。   “地契在这里……”岑屿见着楚玄辰后,连忙快步上前道,“大公子,你怎么还亲自来了?”   楚玄辰简略地低声解释了句,而后向着景宁颔首问候道:“大长公主,方才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您,恕我失礼了。”   “不妨事,”景宁瞥了眼后退半步的云浓,含笑答道,“我随好友来看宅院,也是巧了。”   楚玄辰看了眼岑屿手中的地契,又看了眼云浓,略带歉疚地开口道:“这交易既是还没成,不知大长公主可否卖我个情面,另选旁的宅院?”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景宁惊讶之后,回头问云浓,“你怎么看?”   云浓从始至终都没开过口,可如今景宁都问到她头上来,也没有再装聋作哑的道理。她想都没想,立即答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换个就是。”   她虽喜欢这宅院,但却原没有到非它不可的地步,更犯不着为此跟楚玄辰过不去。   楚玄辰道:“那就多谢……”   然而他这话也没能说完,就又被岑屿给打断了。   “大公子,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如今断然没有再让你费心的道理。”岑屿说着,就要将地契交给云浓,“咱们原本商定的还做数,就按那个价钱来。”   云浓吓得又后退了半步,有些无措地看向楚玄辰,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接。   如今这情形倒也不难理解,无非是岑屿想要卖祖宅换银钱,而楚玄辰于心不忍,想要自己掏腰包填了这空子,可偏偏岑屿又不想再承他的情。   明明是他二人的事情,可如今为难的却又成了云浓。   云浓看了看固执的岑屿,又看了看无奈的楚玄辰,更加不知道这院子到底要不要买了……她甚至压根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只觉着两边仿佛都有理,不管怎么做都没法让人满意。   至于景宁,大抵是还记这她方才调侃的事情,只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压根就没有要帮着解围的意思。   云浓皱着眉想了片刻,将准备好的银票给了岑屿,从他手中拿过了地契,算是作出决定来打破了这个僵局。   楚玄辰将此看在眼里,眸色一暗,微微叹了口气,但却也没说什么。他这样的好性情,就算是事情未曾遂自己的意,也难生出恼怒的情绪,充其量也就是有些失望。   不过他这口气还没叹完,就见着一张地契出现在眼前。   云浓递了地契,然后报了个数,恰比方才她给岑屿的银票恰多了个几两:“这个价格转卖给你,可要?”   她说这话时眉尖微挑,桃花眼中半是无奈半是笑的,熠熠发光,让人移不开眼。   见楚玄辰莫名发起愣来,云浓又道:“多要了几两,算是白折腾我一场的补偿,公子把银子给出了,也不必再说什么情面不情面的,就都一笔勾销了。”她晃了晃那地契,“怎么,你不要吗?”   楚玄辰这才回过神来,也笑了:“要的。” 第029章   将地契交给楚玄辰之后,云浓得了银票,便准备离开了。   毕竟她只是想来看个宅院而已,对这背后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兴趣,楚玄辰与岑屿有什么牵扯与她更是没有半点关系。   景宁原就是随云浓来的,云浓要走,她也没什么由头再留下。只是在出了门后,又忍不住多问了句:“楚玄辰怎么会到这里来?也是奇了怪了。”   这位楚家大公子风评甚好,只可惜因着腿疾的缘故,无法入仕。   云浓漫不经心道:“听人说他最是心善,时常帮扶那些有难处的书生才子,前年春闱的状元郎蟾宫折桂后,不是还专程去致谢来着?许是这位岑公子入了他的眼,所以帮扶一二。”   “这不一样。”景宁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摇头道,“若真是如此,他只管让人送银钱来就是,哪里用得着亲自过来?他心善是一回事,可若是每个都这般亲力亲为,只怕忙都忙不过来……若依我看,只怕是与岑家的那桩案子有所牵扯。”   景宁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云浓回过头看了眼:“你若真是想知道,着人去打听打听就是。”   云浓与景宁相识多年,有时候只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对方的想法,她隐约察觉到景宁对那位岑公子有些兴趣,所以方才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   景宁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罢了,都是麻烦。”   她身份尊贵,若是真想去打听什么事,也并不算难。只不过这么些年,她从来都是沉溺于声色犬马,并不染指半点朝政,也不插手世家之间的事情。   也正因此,先帝才会那般纵着她。   如今她已是大长公主,就连幼帝也得唤她一声“姑母”,可却仍旧是秉持着早些年的作风,便是再怎么出格,也是仅限于后宅的那些个事情,旁的则是能避则避,以免招惹了什么麻烦来。   “是了,”云浓掸了掸衣袖,附和道,“管得越多,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景宁是不谋而合的,不然也当不了这么多年的好友。   说完,她又向阿菱道:“这宅子眼见着是不成了,劳你费心,再帮我找一找吧。”   阿菱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姑娘不必客气。”   “慢慢找就是,不必着急,宁缺毋滥。”景宁叮嘱了句,又向云浓道,“你只管安心在我那里住着。”   云浓点点头,笑道:“好。”   “若不是方才见着楚玄辰,我倒是差点忘了,”景宁忽而想起一桩事,“明日我要去忠义伯府赴宴,顺道将你那定亲信物还给楚二太太,你可要同我一道前去?”   前几日南风馆之事后,景宁被太皇太后的病情给绊了心,云浓更没那个功夫去琢磨,两人竟都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正经来说,她这信物没退还回去,亲事就未曾断得彻底,终归是不可避免的。   “我就不去了,”云浓眨了眨眼,“以我如今的身份,原就不该去的,更何况那些个宴饮也麻烦,还是容我躲个闲吧。这事就有劳你了。”   景宁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便也没勉强:“那我就去走一趟,替你将这件事给了了。”顿了顿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感慨了句,“当年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曾想过为你与楚玄辰牵红线,没想到阴差阳错,如今你竟然与楚三公子有了亲约。”   若非是徐思蕊在其中搅了局,以至楚家退了这么亲事,那云浓如今只怕还是楚玄辰的准弟妹。   云浓不尴不尬地笑了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世事实在是无常,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样,就好比数年前她初遇顾修元时,怎么也没料到两人竟然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形势。   自那日之后,云浓便没再见过顾修元,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他这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云浓轻轻挑起了衣袖,垂眼看去,腕上还留着那日的淤青,未曾褪尽。   “怎么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景宁瞥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问了句,“可是有什么心事?”   云浓抚着袖口,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不过半日下来,有些倦了。”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回府去。”景宁随即吩咐了车夫。   云浓早在那日就想明白了,将态度摆得分明,所以如今也不过略微出了会儿神,就又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第二日,景宁前往忠义伯府赴宴,云浓则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梳洗。   云浓在这长公主府住着,比在徐家时还要随性许多,而景宁也是一早就吩咐了这院子中的婢女们,让她们小心伺候着云浓。   翠翘替她梳理着长发,感慨道:“大长公主待姑娘可真是好极了,若不是我打小跟在你身旁,怕是要以为你们相识多年呢,不然怎么能有这样的交情。”   云浓被她说得莫名心虚,含糊地应了声。   “说起来……”翠翘替她绾了发髻,有些奇怪地点了点云浓脖颈后侧的红痕,“这是怎么留的?”   南风馆一夜荒唐之后,云浓身上留了不少痕迹,这几日一直是遮遮掩掩的,连沐浴之时都没让翠翘伺候,想方设法地躲着。   今日是见着痕迹消了八|九成,便没有再小心掩饰,结果却有这么一处被翠翘给发现了。   那红痕是在她脖颈后侧,并没法从镜中看见,云浓脸有些发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倒是翠翘自己又寻了个借口:“莫不是有蚊虫叮咬?可巧今日日头正好,将床褥拿出去晒一晒好了。”   云浓连忙点点头:“好。”   说着,她又拢了拢衣袖,将手腕遮得严严实实。   这件事暂时算是糊弄过去,但云浓也明白,如果再与顾修元有什么往来,那必定是没有办法长久隐瞒下去的。   只不过能瞒一时是一时,云浓还没想好该怎么提这件事。   尤其是祝嬷嬷。她如今虽不念叨,但打心眼里还是盼着云浓寻个好人家,琴瑟和鸣、相夫教子。若她知道云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与人往来,恐怕是要气昏过去的。   云浓虽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但一想到事发之后可能会有的情形,还是觉着头皮发麻,仿佛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但事已至此,也没旁的办法,毕竟这世上可没回头路能走。   云浓喝了些粥填饱了肚子,看了会儿话本,又拉着翠翘来教她下棋,权当是打发时间。午后日头正好,将人照得昏昏欲睡,她正琢磨着要不要睡个午觉,景宁便从忠义伯府赶了回来。   “我见着了楚二太太,信物还了,也趁着这个机会替你澄清了。”景宁寥寥几句给了她交代,然后方才详细讲道,“这徐家着实是让人看不上,拿着这么个定亲信物不肯还,百般暗示楚家,想要趁这个机会给自家儿孙谋个官途。”   云浓毫不意外,平静地答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过楚家也不是什么好的,”景宁顿了顿,又改口道,“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大公子在的长房倒是不错,只可惜他因着腿疾不能入仕,着实是可惜了。至于旁的……只能说,你这门亲事好在没成。”   “为何这么说?”云浓好奇道。   “你若是见着二太太如今那模样,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景宁嗤笑道,“虽说踩低拜高是人之常情,可做得太明显了,也着实是可笑。”   云浓没亲眼见着,但也能猜个几分,毕竟她可是与楚子瑜打过交道的人。虽说母女未必全然相似,可单从楚子瑜的言谈举止中,还是能窥见其家风做派的。   “她当初觉着谢家家道中落,因而想要悔婚之时,行事作风就初见端倪了。”   云浓还记得当初在楚家之时的情形,老太太看起来倒是想践行诺言,促成这桩婚事,可这位二太太却是颇为不情愿,甚至还有所阻挠。   景宁嘲讽道:“可她见着是我来代你交还信物时,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旁敲侧击地想打听你我的关系……着实可笑。”   云浓也懒得去细究这些,替景宁倒了杯茶,笑道:“多谢你替我料理了这事,信物既然已经退还,那这事儿也大可以翻篇了,不必再与她们计较什么。”   她是真没把楚家放在眼里过,最气的,也不过就是莫名其妙被楚子瑜发作了一通的时候,还当场就怼了回去。   云浓一贯想得开,所以也没什么意难平的。   她就这么在长公主府暂且住了下来,除却制香,还有大把的闲暇时间来消遣,或是看话本,或是与景宁一处玩,可谓是不亦乐乎。   只可惜这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宫中再次传来消息,说是太皇太后昏迷不醒。这次的病情比往常都要重些,景宁入宫侍疾,直接在宫中住了下来,没有空再离宫。   云浓知晓此事后也忧心忡忡,甚至还专门到护国寺去跑了一趟,为太皇太后上香祈福。她在宫外压根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也就这么点事,算是聊作慰藉。   而阿菱那边则是又寻好了新的宅院,这次没有再生出什么波折来,云浓付了银钱,拿到了地契。   长公主府中空落落的,偌大一个府邸,主人又不在家,云浓呆着也自觉无趣,索性令人将新买的宅院稍加修整,便搬了进去。   翠翘与祝嬷嬷自然是跟在她身旁的,云浓又挑了两个粗使丫鬟,并着个厨娘,便算是成了个新家。   云浓有择床的毛病,刚搬过来这夜,自然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也没让翠翘陪着,要了次茶水,便将翠翘打发走了,自己盯着床帐上的绣纹发愣。   也不知多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些动静。   云浓一惊,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声叫人来,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叫了她的名字。   “顾修元。”云浓磨了磨牙,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她掀了床帐翻身下床,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赤着脚跑到了窗边,抬手打开了雕花窗,果不其然见着了顾修元。   月光皎洁,映在他身上脸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   顾修元眼中带着些浅淡的笑意,又叫了声她的名字:“云浓。”   “你……”云浓心中原本是窝了点火的,可对着他这张脸,却怎么都发作不起来,连带着质问的话都失了气势,“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要敲什么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贼人,我方才险些都要叫人来了。”   她这话还没说完,顾修元就从窗子翻了进来,动作利落得很。   顾修元抬手勾了勾她的脸颊:“我近来忙得很,都没什么睡觉的功夫。方才见着月色正好,忽而就很是想见你……便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好当个登徒浪子,偷香窃玉来了。”   他这话越说越不成样,语气带了些轻挑,云浓知道自己该生气才对,但到底还是不争气的脸红了。 第030章   云浓对顾修元的感情很微妙,连她自己也难条分缕析地说出个所以然,所以南风馆摆明态度之后,也就听之任之,懒得再去纠结。   他不来最好,若是要来,那也随他去了。   反正两人已经做到了这地步,再要去细究什么名节清白,未免显得有些矫情。   只是听他说什么“登徒浪子”、“偷香窃玉”,云浓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横了他一眼:“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顾修元打量着她,眼中的笑意愈浓:“怎么还脸红了?”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云浓没理会,转身去倒了茶。   她的确很喜欢顾修元的相貌,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毕竟知好色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他这张脸,大概也不会有后来的这许多事情。   顾修元跟了过来,见她只倒了一盏茶,便只能翻了个杯子,自给自足。不过才拎起茶壶,他就又改了主意,低头趁着云浓的手喝了口茶。   他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云浓愣是没能反应过来。   早年两人在一处时,虽也亲近,但平素里却并不至于到这般腻歪的地步。只是顾修元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所以云浓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木着脸将茶盏放到了一旁,另倒了一盏茶。   她这嫌弃的意味十足,顾修元也没恼,反而低低地笑了声。   云浓捧了盏茶,在床边坐了下来,小口地抿着。   顾修元跟云浓在一起这么多年,自是知道她有择床的毛病的,很是熟稔地问道:“还是睡不着?”   “是。”云浓眼也不抬,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云浓只穿了雪白的中衣,看起来有些单薄,乌黑如墨的长发拢在身前,紧贴着玲珑有致的身形,看起来又安静又乖巧。   她未着鞋袜,莹白小巧的双脚垂在床边,漫不经心地晃着。   顾修元的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脚上,微微皱眉:“怎么不穿鞋袜?小心着凉。”   “你来得突然,我着急去开门,”云浓顿了顿,意识到这话不太准确,又强忍着笑着改了口,“……着急着去开窗,便没顾得上。”   说着,她将茶盏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上了床,扯过被子来盖了腿,抬眼看向顾修元。   顾修元仍旧是站在桌案旁,不远不近地与她对视着,仿佛是要等她先开口一样。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两人却愣是大有一副要对坐到天明的架势。   云浓愈发看不懂这位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方才是谁说来当登徒浪子的?”   “我怕你不愿。”顾修元目光沉沉。   他如今倒是一副正人君子样,也不知道方才翻窗进来的到底是谁。云浓有些无言以对,指了指门口:“那就请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听了她这句,顾修元却上前来:“我知道你不抵触……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在床边坐下后,两人霎时就离得很近,气氛也暧|昧起来,可他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云浓盯着顾修元看了会儿,只觉着他如今实在是拧巴得很,明明来都来了,却非要抓着这么点事情莫名执着,仿佛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一样。   何必呢?   她倒是没那么多顾虑,未免两人就真这么耗下去,索性跪坐起来贴近了些,轻声道:“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若是再耗下去,我可就不奉陪了。”   说着,云浓便当真理了理被子想要歇下。   顾修元握住了她的手腕,倾身压了下去。   他先前是一直压抑着,可得了云浓这句话之后,倒像是得了应允一样,再没什么克制可言。   云浓仍旧觉着莫名其妙,但却也弄不明白顾修元的心理,反倒是因为走神被他抓着罚了一通,连带着也顾不上去多想。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   及至雨散云收,云浓无力地伏在那里,昏昏欲睡,也顾不上什么择床不择床。   顾修元则是抚着她的长发,又替她捏着肩背,没有半点要睡的意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云浓勉强抬起眼皮与他对视了一眼,嘱咐了句:“你走的时候小心些,也别太晚。”   祝嬷嬷如今年纪大,睡得便少了,总是一大早就会起来,云浓并不想让她撞着顾修元,不然就又要横生枝节。   顾修元听出云浓话中的意思,搭在她腰上的手一顿,问道:“你就准备这么瞒着旁人?”   他语气平淡,加之云浓又困得很,所以并没顾得上去细想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只是含糊地应了声。   顾修元看着她这模样,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心中凭空生出些戾气来。   就算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他却还是报了点不该有的期望,所以如今难免会有失望。   他贴近了些,在云浓耳边问道:“那咱们这算什么……偷|情?”   这两字不可谓不狠,便是云浓再怎么困倦,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险些被这俩字给砸懵了,睡意也去了不少,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顾修元。   这句话说出口后,顾修元就有些后悔了,可覆水难收。   云浓盯着他看了会儿,冷声道:“当着和尚骂秃驴,还将自己一并给骂进去,顾大人可真是不走寻常路,让人佩服。”   其实顾修元这话说得也没错,只不过是难听了些。   云浓想了想,又道:“当日咱们可是将话说得一清二楚,你若是介意,大可不要来,何必来了之后又要讥讽?”   顾修元也能看出云浓已然生了气,他抬手想要安抚云浓,却被她给推开了。   “我不想同你吵,”云浓扯着被子翻了个身,“你走吧。”   她先前是想着,只要不上心就无妨,可实在是低估了顾修元的本事,一句话就能将她气得肝疼。   自打重逢以来,顾修元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可这次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离开,还半强迫性地逼着她转过身子。   “你难道想一辈子就这么遮遮掩掩的?”顾修元问。   云浓不想理会,便装聋作哑,闭上了眼。   顾修元从她这沉默中意识到,云浓其实压根就没想过什么“一辈子”,只不过是得过且过,先敷衍糊弄过去罢了。   他想谈情爱,可云浓却只谈情|欲。   顾修元想过要徐徐图之,可如今这一认知却让他冲昏了头脑,什么理智筹划都成了笑话。   既是如此……   他贴近了些,抚弄着云浓,贴近了些亲吻着她的脖颈,身下也再次起了反应。   “你……”云浓没法再装睡下去,睁开了眼想要避开,“不要这样。”   上次在南风馆时失了控,她留了满身的青红印记,只能小心翼翼地避了好几日,还险些被翠翘给发现。以顾修元如今这个架势,八成还是会留下红痕的,届时又得小心遮掩。   顾修元看出她的意图,非但没有听从,反而变本加厉地轻噬着。   若论力气,云浓自是比不过他的,推拒也是徒劳无功,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疯了不成?”   这次装聋作哑的人换成了顾修元。   方才那场情|事中,顾修元温柔得很,可如今却像是着意报复一样,半点都没留情。与南风馆那次也不大相同,那次他是被云浓勾得失了理智,如今却是很清醒,明显有意为之。   云浓又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想说什么,可却又被顾修元堵了唇舌,只有喘息的功夫。   这跟云浓先前的打算相差甚远。   又或者说,她起初想得太简单了。若是顾修元肯配合,那也就罢了,可若是顾修元反悔不认,她也无能为力。   没有了权势与地位傍身,她就像是落入密网的猎物,由着顾修元拿捏。   顾修元心机深沉,又偏执得很。   云浓能凭借旧情与愧疚拿捏顾修元一时,却没办法吊着他一世,毕竟这位可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痴情人。一旦发现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   重活一世,云浓亲眼见着许多,也曾心生动摇,可如今才算是真真正正地看清了顾修元这个人,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顾修元又要了她数次,直到天光乍破,方才肯放过。   云浓累得厉害,但却没有半点睡意。   她就那么伏在迎枕上,偏过头去看着顾修元穿衣,等到他整束妥当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能看明白对方的心思。   “大人想如何,我也拦不住,”云浓声音沙哑,不甚在意地说道,“只是劳烦下次别这么急色……怪难看的。”   顾修元原本还在想着该如何收场,可如今心中原本的那点柔软被云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驱散,险些气笑了。   他俯下身,捏着云浓下巴,眉尖一挑:“好,记下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只不过出去时到底还是记着云浓先前的嘱咐,留意避开了人。   云浓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如今竟也没什么睡意,她披了件外衫,慢悠悠地起身,拈了些香料扔进了熏炉中。   不多时,淡淡的香气沁出,驱散了房中盈着的情|欲。   云浓倚在窗边发了会儿愣,再想先前的种种,几乎怀疑是自己的梦,然而身上留着的痕迹却又让她没法子自欺欺人。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若早知如此,她当初必定不会踏进那南风馆,给自己招来这么一段孽缘,轮回转世竟都甩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翠翘出了门,支使着小丫鬟去厨房帮忙,而后向着正房这边来。   云浓随即关上了窗,看了床上的一片狼藉,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031章   一夜荒唐之后,床榻乱得不成样子。   云浓一看就头疼,烦得厉害,也懒得去收拾,索性直接将半壶茶水都倒了上去。尤嫌不足,又将半盒胭脂扣了上去,彻底弄成了一团糟。   然后将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都扯了下来,扔到了床脚。   翠翘一进门见着这情形,吓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这,这是什么回事?”   “茶水洒了,”云浓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收拾的时候,又将枕下的半盒胭脂给带了出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没等翠翘回答,她就又吩咐道:“也别拿去洗了,直接扔了算了。”   翠翘瞟了眼,见的确不像是能洗得干净的,便应了下来,而后又道:“若是再有这事,我来收拾就是,姑娘不必亲自动手。”   毕竟这哪里是收拾,分明是乱上加乱。   云浓垂着眼:“我昨夜没睡好,有些起床气,暴躁了些。”   她这话倒是不假,毕竟昨夜一整夜,她都没怎么合眼。   翠翘也是知道她的脾性,便道:“姑娘若是还困,我这就另铺了床褥,你再睡会儿。”   云浓先前是被顾修元气得睡意全无,压根顾不上睡,如今却是后知后觉地困倦起来,点点头:“那好。”   翠翘办事利落得很,不多时,就换好了全新的床褥,又替云浓放了床帐,在香炉中添了些新香,而后悄无声息地关了门窗退了出去。   云浓浑身酸疼,脑子更是昏昏沉沉的,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许久,等到再醒来时,竟已是午后。   翠翘悄悄地来看了两次,都没敢打扰,只能在屋外候着,听到有动静后,方才敢进门来问询。   “什么时辰了?”云浓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日光,问了句。   听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翠翘连忙倒了盏新茶,而后答道:“约是未时三刻。”   云浓淡淡地应了声,低头喝茶,润了润喉。她将缺的觉都补回来,心情较之先前好了不少,主动说道:“我有些饿了。”   “饭菜已经备好,在笼屉里温着,我这就让人去端过来。”翠翘笑道。   打发了翠翘后,云浓自己换了新的衣裙,稍作梳洗,从妆台上拿了两根簪子,随手挽了个家常的懒髻。她原是没准备涂脂抹粉的,可从镜中看见脖颈上的红痕后,只能耐着性子翻出脂粉来掩盖。   好在屋中暗了些,翠翘也没有认真看,不然只怕是压根瞒不住。   顾修元昨夜实在是……云浓想起那些个事,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   事情缓过来后再想,云浓倒也隐约能猜到顾修元为何会是那副模样,只不过事已至此,再想也没什么用处,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她摇了摇头,将那些事情抛开来,不肯再多给眼神。   云浓收拾妥当后,到外间去吃饭。   翠翘年纪小,平日里对云浓言听计从,云浓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不会多说多问。可祝嬷嬷就不一样了,云浓吃着饭,她就在一旁念叨着。   “我没病,也不用去请大夫,”云浓耐着性子答道,“只是刚搬到这里来,因着择席的毛病睡不着,过两日就好了,您老不必担心。”   说着,她还扯出个笑脸来,以证明自己的确是没什么问题。   祝嬷嬷隐约觉着不大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未免惹得云浓烦心,便止住了话头。   云浓吃了饭,在这宅院中四下看了圈,觉着有些无趣,便向翠翘问道:“这里离绮罗香有多远?”   “若是先前的铺子,离得就有些远了,怕是得乘车。”翠翘想了想,答道,“新买的那个铺面离得倒是近,只不过昨日搬来时听阿菱提了句,那边还在让匠人修整装潢,还得十天半月才能定下来。”   云浓点了点头,推门进了书房。   因着是昨日才搬过来的,许多东西还没添置,尤其是书房,显得空荡荡的。   “阿菱说,她自己也没念过几日的书,桌椅床褥能帮着准备,书房却是无能为力了。”翠翘也已经与阿菱熟识起来,帮着她解释道,“怕挑的东西不合姑娘的心思,所以就空了下来。”   阿菱这姑娘生得伶俐,性情又好,交给她的事情样样都办得妥帖,很是合云浓的心意。   云浓笑了声:“阿菱也太过谦虚了。”大致看了眼书房,她又向翠翘道:“眼下也没旁的事,咱们不如出去逛逛。”   翠翘也正无趣着,听云浓这么说,连忙应承道:“好。”   说是要去添置东西,可翠翘对这洛阳城并不熟悉,只能紧跟着云浓。   一路下来,云浓挑了惯用的文房四宝,又选了两样盆景摆设,皆是付了银钱令人送回家中去,自己则带着翠翘继续闲逛。   及至行至长街拐角处,云浓见着了个熟悉的铺面,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进了门。   这是个文玩铺子,叫做四方斋。   云浓对此很是熟悉,因为这铺子也是郡主府名下的,曾经算是她的生意。她闲暇时时常来逛,看看字画什么的,算是最喜欢的铺子。   郡主府那么多生意,大半都交由顾修元来料理,唯独这个四方斋是她的手笔。从铺子的陈设装潢,到这其中的人手,都是由她定下来的。   这铺子初开时没什么名气,还是她专程向窦太后撒了个娇,讨了几样宫中藏着的书画文玩来镇着,才算是渐渐开了起来。   只不过她不耐烦看账,所以这部分仍旧是甩给顾修元,盈余情况大致有个数。   翠翘随着云浓进了四方斋,她来洛阳半年有余,更曾在长公主府中住过几日,也算是涨了见识。一见这四方斋中的布置,就知道绝非是先前逛的那些寻常铺子,想去触碰,可却又止住了手,小声问道:“这里的东西,应当都不便宜吧?”   “是啊,”云浓看了眼她手边的那栩栩如生的木雕,想了想,“这少说也要个七八十两吧。”   翠翘一激灵,随即收回了手,满是震惊地看着那木雕。   云浓又指了指尽头的楼梯,笑着逗她:“若是再往楼上去,没个几百两,怕是一件都带不下来。”   翠翘愈发地心慌,甚至都忘了问云浓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对于达官贵人而言,这价钱自然算不了什么,可对于她们如今而言,却实在是有些贵了。云浓添置了新铺子与宅院后,手头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银钱,这里面大多东西也都是买不起的,纯属进来闲逛一圈,过过眼瘾罢了。   若是旁的地方,云浓也不会停留太久。   可四方斋的规矩是她定的,当年曾着意嘱咐过,上门即是客,一视同仁地接待就是,不必分什么三六九等。   因此虽说身上连一百两银票都拿不出来,云浓却仍旧泰然自若得很,慢条斯理地四处看着。   翠翘则是小心翼翼地避着,生怕无意中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看着云浓这模样,也很是不理解。若非是知根知底,只怕是要觉着自家姑娘是揣了几千两,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眼见着云浓还要上楼去,翠翘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姑娘,若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急什么?”云浓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她许久未曾来过四方斋,这里的东西已经换了几波,很多都是未曾没见过的,如今逛得兴起,自然是不想就这么回去的。   翠翘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云浓微微提了长裙,踏上了台阶,只不过才走了两步,就被人给叫住了。   “这位姑娘,”四方斋中的侍女上前来,问候了句,而后又道,“姑娘可有看中的东西?”   云浓停住了脚步,站定后回过头来,笑道:“容我再看看。”   那侍女眼神中带上些嘲讽,扯了扯嘴角,但转瞬即逝,随后又带着几分为难似的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楼上的东西是要比这里的贵上许多……”   云浓居高临下地看着,将这侍女的神情反应尽收眼底,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这四方斋中的人,还是她当初定下来的,但眼前这侍女她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想来应是她不在的这一年里换来的。   旁的未必学了,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倒是一流。   “也是奇了,”云浓听她将话讲完后,笑问道,“这四方斋什么时候添了新规矩,上楼前还得亮一下身家不成?”   四方斋自然是没这个规矩的。   侍女原以为自己指出这一点后,云浓便该羞愤离开才对,怎么都没想到,这位竟然如此“厚脸皮”,还要胡搅蛮缠下去。   见此,她连那点表面上的客气都没了:“那自然是没有的。只是姑娘若不想买东西,何必非要上去,打扰旁的客人呢?”   云浓委实没想到这侍女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直接问道:“你们掌柜就是这么教的?”   那侍女慌了一瞬,随即又无辜道:“我不过提醒一句,姑娘若是执意想要上去,那也由您。”   她这话像是让步,可又像是以退为进,怎么听都让人不舒服得很。若是换个气性强的,只怕早就被气得拂袖走人了。   可云浓偏没离开,反而理了理衣裙,复又上了楼。   倒是那侍女瞪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想说什么,又愣是没说出来。   翠翘原本是恨不得立时就离开这地方,可见着她这模样后,却是莫名觉出些爽快来,追上去小声问道:“姑娘,你就当真不生气?”   “她说那么多,无非是想让我离开罢了,我若真是负气走了,岂不是遂了她的意?”云浓勾了勾唇,“我偏不……”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转过扶梯上了二楼,就见着了站在窗边的顾修元,硬生生地卡在了那里。   云浓:“……”   突然就生出一种马上回头走人的冲动。 第032章   云浓那句“我偏不”还没说完,就对上了顾修元沉沉的目光,声音一颤。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虽说这四方斋是郡主府的生意没错,虽说现在它归顾修元管没错,可云浓与那侍女较着劲要上楼时,怎么都没想到要面临的会是这种情形。   有那么一瞬间,云浓简直想要转身下楼去。   她补了一大觉之后,已经暂时将昨夜的那场荒唐事抛之脑后,又带着翠翘买了许多东西,心情都好了许多。   可如今跟顾修元对视了一瞬,仿佛霎时就被拉回了昨夜。   此时已是黄昏,顾修元临窗而立,余晖洒在他素色锦袍上,像是铺了层金砂。他神情波澜不惊,原本俊逸的相貌平添了两分深沉,愈发让人看不透。   两人之间隔了个镂空的八宝阁,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云浓垂下眼,踏上了最后一阶楼梯,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以顾修元昨夜的言行来看,云浓是真怕极了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做出什么来,如今他肯装作不认识,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庆幸之余,云浓又意识到,顾修元的的确确是动怒了。   这样也好。   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明面上能相安无事。   云浓起初想要的状态就是这般,虽说闹了一场,还费了些周折,但能到这样也还行。   上楼之后,翠翘的目光就被一旁摆着的翠玉屏风给吸引了,再往里走,就更是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她心中暗自赞叹不已,小声向云浓道:“这楼上的东西,可真是精致极了。”   “是啊。”云浓漫不经心地看着,绕过了八宝阁,这才发现原来顾修元对面还坐着一人,只是方才被诸多陈设给遮挡了,所以并没看见。   云浓原本并没上心,只是顺势扫了眼。   可及至看清那人的相貌后,心中霎时如擂鼓一般,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这是位锦衣华服的少年,他趴在窗边,好奇地向下看去,注意力都放在了长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身上。   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几个月不见,就像是变了个模样。   从云浓这个角度,只能瞥见他的侧脸,虽觉着熟悉,可却并不敢认。及至目光落在他腰间悬着的那环佩后,方才算是确定了猜测。   这分明就是曾经的六皇子刘启,也是如今的新帝。   这时候,他不在宫中好好呆着,反倒出宫来了这四方斋,与顾修元在一处……又是怎么回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此处连个侍从都没见着,新帝该是有多信任顾修元?   云浓原是打定了主意,只大略地看一圈就离开的,绝不跟顾修元有半点牵扯。可在见着新帝之后,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了顾修元,眼中尽是惊讶与困惑。   顾修元分明已经看见云浓,可却没半点反应,神情冷淡,几乎是将“我不认识你”几个字写到了脸上。   云浓:“……”   她方才还在庆幸这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自食苦果了。   翠翘见她愣在这里,轻声提醒了句:“姑娘,怎么了?”   云浓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些事情来,一时走了神。”   从震惊之中缓过来后,云浓也意识到这事不该自己来管,甚至连问都不该问。   不管她曾经与六皇子有多亲近,如今也都不作数了。她如今不过是个孤女,没有家世可言,该谨言慎行,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   她将身份告诉景宁,又被顾修元识破,就已经是极限。   若是知道的人再多,只会招惹来麻烦。   云浓侧过身,盯着架子上的盆景发愣,心中漫无目的地想着些旧事。   “顾卿,我听人说……”刘启回过头来,像是想要同顾修元说什么,恰好见着不远处的云浓,微微一怔。   顾修元不着痕迹地挡了刘启的视线:“什么?”   “我听人说,这四方斋曾是云姐亲自管着的?”刘启将方才的话问完,而后又偏了偏身体,绕过顾修元看了眼云浓,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因着是在宫外,刘启并不曾用“朕”这样的字眼,另一方面,也是与顾修元熟悉的缘故。   见他已经注意到云浓,再挡就太过刻意,顾修元只得作罢,答道:“这里的确是郡主的手笔。她虽不爱料理生意,但却喜欢这些玩意,所以较之旁的格外上心些。”   刘启扬了扬下巴,示意顾修元回头看去:“顾卿,你看那位姑娘像谁?”   两人交谈之时虽也着意压低了些,可周遭太过安静,云浓还是隐约听了差不多。她听到刘启这问话后,指尖一颤,向翠翘道:“逛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翠翘虽觉着此处的东西新奇得很,可又太过贵重,看的时候也总是提心吊胆的,得了云浓这句话后如蒙大赦,连忙应道:“好啊。”   云浓没再久留,随即离开了。   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顾修元方才回过头,回答了刘启方才的问话:“乍一看,倒是与郡主有几分相似。”   刘启得了认同,感慨道:“侧脸的确太像了些,我方才打眼一看,险些以为是云姐……这是哪家的姑娘?”   “不过是来闲逛的客人罢了,”顾修元神色自若道,“您若是真想知道,我这就让人跟上去查查。”   顾修元很清楚新帝的性情,越是这么说,他反而越不会去做。   果然,刘启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是一时好奇,不必兴师动众的。”   顾修元微微颔首,而后又问道:“您从宫中到我这儿来,想必是有事的?”   他说这话时,神情很是关心,尾音上扬,带了几分诱哄的意味。   刘启果然上了钩,叹气道:“顾卿你今日告假没来早朝,有所不知……”说着,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些少年人未脱的稚气,“他们在朝会上又起了争执,催着要立后。”   顾修元昨夜一整夜都耗在了云浓那里,天刚破晓就离开,那般争执之后,也没什么心情再去朝会,索性就托病告了假。跟云浓不同,他分别之后也难以入睡,郡主府的旧日痕迹又看得心烦,索性就到皇上赏的那座宅子去了。   他原本是想躲个闲,只是没料到,刘启竟然在午后出宫找了过来,身边还就带了个小太监。   顾修元惊讶之后,再三追问,刘启也并没回答,只是提出要出去逛逛,他也只能依言而行,就这么逛到了四方斋来。   至于遇到云浓,就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两人先前不欢而散,顾修元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理,索性就当是不认识,遂了她的愿。   顾修元在感情之事上束手无策,相较之下,朝局政事倒是没那么麻烦。   “立后?”顾修元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道,“这事不可避免,总是要提上议程的。”   虽说刘启如今年纪不大,可却并不妨碍立后,只不过几年间不能行房|事罢了。   皇后这个位置,本就是利益相关的牵扯,不必谈什么情|爱。   当年先帝遇刺之后一病不起,临死前将皇位传给了刘启,又指了辅政大臣。他那时已是病入膏肓,自然没办法面面俱到,还没顾得上再给新太子指婚,就撒手人寰了。   这之后,皇后这个位置就被有心之人盯上。   众人各怀鬼胎,压根没法达成一致的意见,朝会之上提起此事,自是免不了一通撕扯。   顾修元虽没亲眼见着,可听刘启不情愿地抱怨着,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其中牵涉的多了去了,朝臣们各有所图,众说纷纭,就连楚太后,也想着借此机会帮扶自己的娘家,倒是没几个人在乎刘启的看法。   刘启开了话匣子,便将心中的烦闷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顾修元耐心地听完,但却并没答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刘启当年能得到皇位,是受了顾修元的指点,所以登基以后对他格外器重,就连先帝指派的那几位辅政大臣,在他这里也没顾修元的分量重。   他并没在意顾修元的怠慢,反倒是有些丧气:“顾卿,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这是他从楚太后那里得来的话。   顾修元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您年纪还小,有这样的想法也再正常不过……”   刘启当年很黏云浓,所以顾修元从一开始将他的性情摸透了,知道怎么诱导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也知道怎么能将他给哄高兴了。   明明他真正的意思与楚太后所说也相差无几,可刘启却是格外吃他这一套。   顾修元将这位小皇帝给哄高兴了,起身道:“时辰不早,您也该回宫去了。”   “好,”刘启与来时判若两人,走路的步子都轻快许多,他从琳琅满目的摆件中绕过,忽而没忍住好奇问了句,“顾卿,你当年与云姐是怎么一回事?   顾修元反问道:“什么?”   刘启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你当年是真喜欢云姐,还是为着旁的?”   朝中之人都很清楚顾修元与云浓的关系,当年刘启令顾修元入朝为官时,还有人以“   不成体统”为由劝阻过,只不过转头就被驳回了。   如今顾修元在朝中位高权重,众人也就私底下议论一二,没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提这件事,更没人敢当着顾修元的面来提什么怀昭郡主。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刘启没什么顾忌了。   顾修元方才还在同刘启分析利益与感情的取舍,没想到他转头就问到了自己身上,一怔,片刻后方才答道:“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掺杂了利益,便没那么纯粹了。   而在牵扯了太多事情之后,他甚至都没法自证这一点。 第033章   云浓离了四方斋之后,也没了再逛的心思,直接带着翠翘回了家。   如果说见着顾修元时是诧异,那见着刘启之时,就是震惊了。   当年先帝在时,太子与三皇子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六皇子年纪不大,生母贤妃算不得受宠,外祖楚家又没什么权势,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没人能料到,最后登基继承大统的,竟然会是刘启。   刘启自小身边没什么玩伴,便喜欢粘着云浓,后来云浓搬出宫去,才算是少了往来。   云浓父母早逝,再无旁的亲眷,早些年皇后宫中时,也是谨小慎微不敢多说多做,后来被窦太后接了过去与景宁养在一处,方才算是自在许多。   后宫妃嫔之间多勾心斗角,半大的孩子也能当枪使,云浓被间接利用过一次后,对这些便都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但六皇子年纪尚小,又莫名喜欢她,每每上赶着跟在后面叫云姐姐,云浓心一软,便没能坚定立场。   几年下来,她几乎是将刘启当做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再相见,彼此的身份地位皆是天差地别,着实是让人唏嘘。   翠翘一路跟在云浓身旁,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一波三折,可却摸不着头绪,觑着她的脸色,也没敢多问。   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暮色四合。   厨房隐隐有炊烟升起,为这宅院添了几分烟火气。   祝嬷嬷见她二人迟迟未归,有些不放心,索性在大门处等候着,直到见着她二人回来方才松了口气,招呼着摆饭去了。   云浓愣了下,露出些笑意来,将那些陈年旧事抛之脑后,进屋换衣裳去了。   “小厮们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放到书房去了。”祝嬷嬷摆好碗筷,说道,“咱们带来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妥当了。”   云浓点点头,看着满桌子的菜道:“你们也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吧。”见祝嬷嬷想要拒绝,她又道,“如今只我们自己,没必要那么讲究,更何况难道要你们都站着,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不成?”   先前在徐家时要顾忌许多,可如今既已搬了出来,自然是由着她的性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祝嬷嬷与翠翘没能拗得过她,又另盛了饭,在一旁坐了。   结果这饭还没吃几口,就被打断了。   先是有叩门声响起,小丫鬟跑去开了门,低声问了几句后,急匆匆地来了云浓这里回禀,说是又有人送东西来了。   云浓今日出去逛了一圈,买了许多东西,皆是让人送到家中来的。祝嬷嬷午后已经收了不少,如今倒也没惊讶,只是让人将东西送到书房去。   倒是云浓咬着筷子,奇道:“怎么拖到这时候才送来?”   “我方才去书房看了眼,咱们买的东西已经尽数送过来了,并不差什么,”翠翘站起身来,“外面的又是什么?莫不是送错了吧?”   云浓自顾自地盛了半碗莲藕排骨汤,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你去看看吧,若是咱们买的,那就收下;若是送错了,就把人给打发了。”   翠翘应了声,随即出了门。   云浓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翠翘也急急忙忙地回来,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她挑了挑眉,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外边来送东西的,是……”翠翘磕绊了下,顺了口气,方才继续道,“是四方斋的人。”   云浓一怔,而后放下了筷子。   翠翘又补充道:“来送东西的侍女,就是先前为难咱们那个。”   听到这里,云浓心中隐约也有了猜测,颇有些无言以对。   能办出这事来的,也就顾修元,可明明白日里还将“素不相识”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来了这么一出?   “咱们可没在四方斋买什么东西,”云浓平静地开口道,“去把人给打发了。”   翠翘按着云浓的话去办,片刻后去又复返,为难地说道:“那姑娘不肯走,说是先前言行无状冲撞了咱们,奉主人家的命令来赔礼道歉的。”   她见云浓神色淡淡的,便大着胆子劝道,“我看她执拗得很,大有不见到您就不肯罢休的架势……若不然,就让她进来吧?”   云浓侧了侧身倚在那里,叹了口气:“行吧。”   得了应允后,那侍女很快就随着翠翘进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与先前在四方斋时的模样可谓是判若两人。   云浓并没说话,只听着她自报家门,而后又讲了来意。   这姑娘也实在是能屈能伸,将姿态放得很低,模样更是诚恳得很。若不是见着她低头时那一闪而过的不甘与记恨,只怕云浓也要以为她是诚心来悔过的。   “平秋,”云浓念着她的名姓,漫不经心地说,“这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平秋说话时,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浓的脸色。   她来时,原以为自己会被百般刁难,却没料到竟然这么容易就揭了过去,惊讶之后随即道:“多谢姑娘。”   像是生怕云浓会改了主意一样,她将东西留下,立即快步离开了。   祝嬷嬷压根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满是茫然地看了全程,翠翘简短地向她解释了一番,而后又向云浓道:“姑娘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去了?早些时候她那个趾高气昂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讨厌得很。”   云浓低头喝着汤,淡淡地答:“饭菜都要凉了,哪有那个功夫再跟她磨牙耗时辰。”   祝嬷嬷则是感慨道:“旁的不说,这四方斋的主人家倒是通情达理。”   自家侍女拜高踩低冲撞了客人,能申饬两句就已经是不易,像这样追上门来赔礼道歉的,她还是头一遭见。   云浓不以为然地笑了声,若不是这事被顾修元撞上,大抵也是不了了之。   “说起来,单看那四方斋的摆设,便知道东家并非一般人。”翠翘好奇道,“姑娘知道这是谁家的铺子吗?”   云浓顿了顿,还是扯了个谎:“这我倒是不知。”   翠翘原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听此,并没再多问。   及至吃了饭,将碗筷尽数撤去,云浓便想着去安置歇息了,还是经翠翘提醒了一句,方才想起平秋方才留下的匣子。   云浓揉了揉肩:“放到书房去吧。”   “好,”翠翘拿了那匣子,好奇道,“我看看是什么……”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手颤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牢牢地抓紧了那匣子,呈到了云浓面前:“这不是白日里咱们看过的那扇子吗?”   锦盒中躺着一把青玉骨扇,玉质极好。   白日里,它还置于四方斋的八宝阁高架之上,那时还是展开着的,扇面上绘了幅山水图,还有两行题字,皆是名家手笔。   云浓在八宝阁前逗留时,盯着这折扇打量许久,翠翘也跟着见过了,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您先前说,这折扇少说也要个数百两,”翠翘原以为这匣子里多不过是个几两银子的小玩意,毕竟说是赔礼道歉,也没必要下这样的血本,“这也太贵重了。”   祝嬷嬷一听这价钱,也坐不住了,提议道:“若不然还是退回去吧。”   云浓则是沉默着。   白日里她到四方斋时,顾修元是装着不认识她,不仅没说话,冷着脸连看都没怎么看。可如今却偏偏送来了她看中的这把折扇,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记下了?   “不必退了,”云浓回过神来,慢慢地说道,“既是他们东家吩咐的,那就收下吧。”见祝嬷嬷仍旧顾虑,她又扯了个由头,“这玩意在咱们看来贵重,可对于那些个贵人来说也就是个小玩意,算不得什么。再有,你就算去退,没东家的允准她们也不敢收。”   祝嬷嬷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   “我倦了,”云浓截住了她的话,吩咐翠翘道,“把这扇子好好收起来,用是用不着的,放到书房当个摆设吧。”   说着,她便起身回了内室。   床上的被褥枕头已经换了全新的,连帐子都换了个双绣花卉虫草的纱帐,云浓将昨夜那场争吵连同旧物什一道给丢了,懒得再去想。只不过身上的痕迹还没消褪,她也不敢让翠翘来伺候,直接将人都远远地撵了。   云浓自己卸了钗环耳饰,续了些香料,上床歇息去了。   她原以为今夜该能睡个好觉,可却还是被打扰了。   再见着顾修元时,云浓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里,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揉了揉眼掐了自己一把,方才确准并非是做梦。   错愕之后,便是无言以对。   明明昨夜才不欢而散,结果转头就能再上门来,云浓愈发地看不明白顾修元了。   “溜门撬锁?翻墙入室?”云浓嗤笑了声,见他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宽衣解带,皱眉道,“我身上的伤还没好,怕是不能奉陪了。”   顾修元的动作一顿,而后继续道:“我不碰你。”   “既是如此,贵府那么多屋子,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我这里?”云浓倚在床头,不肯想让。   顾修元盯着云浓看了会儿,蓦地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安放到了内侧。   云浓惊讶之下低低地叫了声,随即又捂了唇,恨恨地瞪了顾修元一眼。   顾修元在她身侧躺了下来,又抓住了云浓想要来挠他的手,顺势揽进了怀中,垂眼看着她:“别闹。”   倒好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   云浓推着他想要挣开,嘲讽了句:“顾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有灼热抵上了她的腿,随即浑身都僵住了。   顾修元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长发:“不闹了,好不好?” 第034章   若不是有诸多顾虑,云浓必定是要起来同他争辩一番的。   然而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顾修元又是这么一副模样,她也不敢真闹起来,万一动静大了将翠翘招过来,届时就又是麻烦。   所以心中虽气,可最后却还是只能挠了顾修元一把,不了了之。   云浓翻了个身,强迫着自己合上眼。   顾修元在她身后侧身躺着,一手松松垮垮地揽着她的腰,指尖还绕了缕长发,不声不响,像是已经睡过去一样。   云浓试着想要挪开,可刚一动弹,就又被顾修元给按了回去,手臂甚至还收紧了些。   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沉默着较着劲。   最后还是云浓让了步,她觉出些困意来,也没什么力气折腾,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等到她呼吸渐缓渐平稳下来,顾修元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带着些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云浓这次并没挣扎,反而还下意识地向他怀中缩了缩,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顾修元见此,不自觉地露出些笑意来。   不管面上如何争执,身体却是要熟悉许多的,两人相处数年,不知不觉中早就养成了些习惯。   虽说这也代表不了什么,但在如今的情况之下,对顾修元而言倒算是个慰藉。   自昨夜起积攒的闷气总算是散去了些,顾修元绕着她的长发,嗅着房中盈着的浅淡香气,也睡了过去。   离了徐家后,云浓便再也没什么顾忌,也嘱咐了翠翘不要打扰,若无意外,每日里起得实在算不得早。   可如今有顾修元在,却是没法再随心所欲地歇息,天还未亮就被扰醒。   顾修元起身时已是十分小心,可两人贴得近,怎么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无声无息。云浓不情愿地睁了眼,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继续睡,”顾修元替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我先走了。”像是为了安抚云浓,他又补了句,“我不会让人见着的。”   这算是对昨夜争执的让步。   云浓撑着坐起身来,看着他穿衣束发,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顾修元并不像她这样,整日里闲得没事干,想怎么消磨时间就怎么消磨时间,他还有那么多正经事要处理。就好比如今,他离了这里,还得回府去梳洗换朝服,紧赶慢赶才能不错过大朝会。   云浓着实不能理解,他何必非要折腾这么一遭。   “我乐意如此,”顾修元看出她的疑惑,走近了些,俯下身在她唇角亲了下,而后低声笑道,“这就值了。”   他这一下猝不及防,云浓也没来得及躲,呆呆地被他占了个便宜。   顾修元忽而想起昨日的事,又道:“四方斋里的丫鬟不懂事,我已经换了,也知会了掌柜,你若是看中了什么东西,尽管去拿就是。”   “拿我的东西充大方,”云浓懒洋洋地笑了声,摇头道,“不过还是算了,我若是真搬了那些东西回来,只怕是要吓着翠翘她们的。”   昨日那柄青玉骨折扇就已经够呛,她手头也没什么银钱,再拿四方斋的东西,可是寻不着什么合适的理由了。   顾修元想了想:“你那香料铺子……”   “顾大人,”云浓打断了他,“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大朝会都来不及了。那么多家国大事等着,您就别惦记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顾修元抬眼看向云浓,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云浓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不想让自己插手她的事情。只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若是不想再打破如今的勉强维系的平和,就必须见好就收。   “那好,”顾修元理了理腰间的环佩,“近些日子朝政繁忙,我或许不会再过来,你若是有什么难事,尽管让人找我去。”   他也没再看云浓的神色,说完便离开了。   云浓倚在床头,听见这话后略微松了口气,但也说不上高兴与否。   等到顾修元离开后,云浓怔了会儿,便又躺回去想要继续歇息。但或许是与顾修元的闲聊驱散了睡意,翻来覆去,她都没能再睡过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发了会儿愣,等到外边传来动静后,自个儿起床梳妆。   翠翘早就对她的晚起习以为常,见她一大早就起了身,关切道:“姑娘昨夜可是又没睡好?”   云浓点了唇脂,轻轻地抿了抿唇,回头笑问道:“如今我早起一回,都成稀罕事了?”   其实若刨除一大早被顾修元扰醒这件事,她昨夜睡得倒是挺安稳的,一夜无梦。   翠翘走近了些:“姑娘今日是要出门去?”   云浓穿了件嫩黄色的齐胸襦裙,鬓发梳得整整齐齐,略施粉黛,笑起来唇红齿白的,看起来很是娇艳。   她对镜打量着自己,抬手扶了扶珠钗:“在家中呆着也无趣,咱们到绮罗香去看看。”   翠翘连忙应了声,出门去吩咐小丫鬟摆饭,又让人准备马车。   配着小菜吃了半碗白粥后,云浓知会了祝嬷嬷一声,便带着翠翘出了门,到绮罗香去了。   大抵是来的早,绮罗香这边还没什么客人,只有阿菱在柜台后坐着,正在摆弄着新折来的桃花。一见云浓,她随即站起身来,笑道:“姑娘怎么来的这样早,可用过饭了?我这里还有些自己做的糕点,姑娘若是不嫌弃,我拿些来。”   “好啊,”云浓点点头,“我早就听四妹妹提过,说你的厨艺甚好,如今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阿菱抿唇笑着,从里间取了个三层的食盒出来,摆开来。   这食盒中盛了各色糕点,卖相极好,精致得很。   云浓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如今却是真起了食欲,拈了个捏成兔子形状的芝麻糖包,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立即夸道:“甜而不腻,又仿佛带了点槐花香,好吃极了。阿菱你可真是什么都会,样样精通。”   打从见着第一面起,云浓就很喜欢阿菱,脾性对胃口,又是个有本事的。   “姑娘谬赞了,”阿菱又让着翠翘尝了,含笑道,“我自小在大院里长着,东家学一点西家学一点,会的自然也就多了,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云浓又拿了块糕点,笑道:“是你太过谦了。我若是个男子,必定是要把你娶回家去的。”   阿菱同她玩笑几句,又沏了茶来,见云浓不再动糕点,便收了起来:“说起来,四姑娘今日大抵是要来的,姑娘若是多留会儿,说不准还能遇着她。”   云浓绕到柜台后,在一旁的高凳上坐定了:“我也没什么旁的事,那就在这等着吧。”   当初她不告而别离开徐家后,又有许多事情缠身,便再没见过徐思巧,如今这么巧遇上,倒也免去了想法子邀约的周折。   上午的客人并不多,云浓与阿菱闲聊着,问了些新铺子的装潢进度,又琢磨着这生意该怎么改进才好,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日。三人到巷尾的铺子里吃了碗阳春面,及至午后,才算是将徐思巧给等了过来。   徐思巧一进门就见着了云浓,惊喜道:“云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我闲下来了,便想着来铺子看看,可巧阿菱说你要来,我便专程留下来等着了。”云浓打量着她,“怎么像是瘦了些?”   “前些日子老太太病了,少不得要侍疾。”徐思巧叹了口气,熟门熟路地向阿菱讨了点心和茶,而后又道,“这两日她病情好转,我这才敢出门来。”   云浓点点头,示意自己听了进去,但却并没追问。   毕竟打从她离开徐家,就跟那些人再无干系,至于她们为什么病、如今又怎样,就更不关她的事情了。   她虽没问,但徐思巧却是忍不住主动提了。   “近来府中诸事不顺,年初朝中有考核,父亲原本得了消息是要晋升的,可不知为何最后却又泡汤了。”徐思巧在家中并没什么知心姐妹,这些话便都攒到了云浓这里,“兄长在国子监念书,也不知是掺和到什么事中,遭罚撵回家来。府中托了关系想要送他回去念书,不知怎的,又没能成……接连几件事碰到一处,老太太便没撑住,病倒了。”   云浓没出声,只听着徐思巧继续说道:“大夫说是心气郁结所致,我看也有几分道理,她老人家近来是看谁都不顺,就连三姐姐也挨了申饬。”   听了这些,云浓倒是明白过来当初老太太究竟想让楚家帮着做什么了,无外乎就是这几件事。她将定亲信物索要回来,又托景宁还了楚家,楚家意识到这其中的猫腻后,自然不会再帮忙。   说不准不仅不帮,还会顺势踩一脚。   老太太这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初若不是她动了歪心思,如今也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府中乱成一团,老太太病倒了,三姐姐还同太太吵了一架,摔了杯盏。我虽没细听,但想来也无外乎亲事。”徐思巧往日是爱看自家三姐的笑话的,可如今也提不起什么精神,只叹道,“闹成这模样,可真是难看。”   有先前的事横着,云浓对徐家实在生不出什么同情来,不说风凉话就已经算是厚道了。   像徐家这样的,可以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风不正,不去好好教导儿孙,反而整日里想着如何投机取巧,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可惜徐思巧这样的姑娘家,没做什么出格事,却难免会被带累。   徐思巧感慨道:“像你这样无牵无挂,倒也少了许多烦心事。”   云浓抚了抚衣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第035章   徐家近来诸事不顺,府中气氛也压抑得很。   徐思巧在家中时一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什么忌讳,又没什么可倾诉的人,这些日子来过得可谓是格外艰难。如今见着云浓之后,倒像是遇着救星一样,将那些个烦心事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云浓耐心地听着,并没说太多,只偶尔宽慰两句。   倒是后来徐思巧自己意识到不大妥当,止住了话头,讪讪地笑了声,而后问云浓道:“我自己说个没完,倒忘了问,你近来过得可还好?”   云浓倚在柜台旁,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瓶中新供着的桃花,含糊不清地应了句:“还成。”   认真说起来,自打搬出徐家之后,她过得可谓是跌宕起伏。   先是陪景宁道南风馆,稀里糊涂地揭了身份,又和顾修元春风一度;搬了小宅院后,又莫名争吵了一番,她身上留下来的痕迹现在还没消褪……   只是与顾修元的恩怨情仇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她都没怎么向景宁提,更别说是徐思巧了。   感情一事,实在称得上是造化弄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徐思巧端详着她那一言难尽的神色,觉着有些奇怪,可云浓不愿讲,她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好换了话题:“天色尚早,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咱们可要出去逛逛?”   云浓点点头,提议道:“阿菱先前说,新铺子那边的装潢快要完工,不如去看看?”   “好啊,”徐思巧对香料生意一直很是上心,听此,随即站起身来,“这就走吧。”   阿菱需得留下来看铺子,云浓将杯中剩下的小半盏茶饮尽,向她道:“你做得点心极好,赶明儿若是有空了,帮我再做些吧?”   阿菱含笑应了下来:“好。”   从这里到新铺子去,有不短的距离。云浓原是想要乘车去的,可出门后又改了主意,与徐思巧商量道:“你既是不急,那咱们索性就走过去吧,权当是闲逛了。”   这提议恰和了徐思巧的心思,她笑道:“正好,方才阿菱的点心我吃得多了些,走过去还能消消食。”   如今民风不似前朝那般死板,大街小巷常有出行的女子,鬓发如云,裙裾飞扬,不必像百年前那般遮掩得严严实实。   尤其是最为热闹的长安街,一路走过去,仿佛衣袖上都能沾染了脂粉香气。   两人并没急着赶去新铺子,且走且逛,还在长安街买了些小玩意。   “这簪子不算贵重,胜在样式精巧,倒是适合家常用。这珠贝穿成的风铃,挂在檐下应当不错……”徐思巧将府中那些烦心事都抛之脑后,一门心思地挑起东西来,及至带着不少小玩意出了长安街,兴致勃勃地同云浓感慨,“难怪你先前不高兴了就爱去闲逛买东西,果然是有道理的。”   云浓手中拿了个扇坠绕着,抿唇笑了声,又看了眼方向:“可是要往这边走?”   翠翘连忙应道:“是这边。”   新铺子的位置很好,穿过繁华的长安街,再走不多久,便到了。   铺面装潢已经大致完工,只剩下一些细致的需要再斟酌着改,远远地看过去,除却匾额还没挂上,旁的已称得上是尽善尽美。   这里是由阿菱监看着,在原来铺子的基础上进行修整,具体的方案则是云浓提出来的。她的审美癖好十年如一日,压根没变过,所以这新铺子细看起来,风格倒是与四方斋有几分相似。   徐思巧看着那典雅精致的门面,又惊又喜,同云浓道:“这就是你的新铺子了,可真是……”她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来夸,诚恳又认真地说了句,“好极了。”   云浓当初亲自将四方斋给做大,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主要倒不是为了银钱,而是她自己的喜好所在。如今闲得无事,便将心力都放在这新铺子上,横竖她也是爱制香的,也算是个消遣。   她在门前几步远处站定了,仰头看了眼:“该写牌匾了。”   徐思巧附和道:“这牌匾可得找人好好写,毕竟是挂在外边的门面。”   云浓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进了门。   她养在宫中时,随着景宁一道念书,虽说学问未必有多好,但那一手字却是被先生盯着练出来了。但姑娘家的字迹大都偏秀气,所以当初建四方斋之时,她还是央着顾修元题了字,令人装裱制匾。   如今绮罗香是个香料铺子,倒没那么多顾忌的,她自己写了就是。   云浓原是避免去想那些旧事的,可一旦开了头,就难免会多想——   顾修元这个人,算得上是能写善画,虽称不上“诗画双绝”,但在云浓知道的那些个世家公子中,也难挑出来几个胜得过他的人。   他若真是出身贫寒,那只怕真得是天纵奇才,才能有这般成就。   尤其是他的字,与近年来风行的工整字迹不同,飘逸之中自有风骨,可谓是别具一格。   所谓上行下效,先帝喜欢横平竖直的笔锋,朝臣与天下士人便都投其所好,能写好这样的字迹,在科举之中也算是一项优势。   久而久之,蔚然成风,以至孩童开蒙时临帖,先生便会教导如此习字。   像顾修元这样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当年云浓并没去细究过,满心都是玩乐,如今再想起来,许多事都带着些古怪。   “云姐姐?”徐思巧见云浓像是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示意她向里面看去,“那是干什么呢?”   云浓回过神来,抿了抿唇,随着徐思巧指的方向看去。   这铺子尚未开张,原本是该只有工匠在的才对,可如今却是来了个外人,像是在与为首的工匠商量什么事情。这是个十来岁的小厮,看其衣着打扮,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仆从。   云浓尚未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工匠一错眼间见着了她,将那小厮撇到了一旁,扬声道:“姑娘,我们这铺子还没开张,还请改日再来吧。”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云浓抚了抚衣袖,上前几步,“这铺子是我的。你未曾见过我,总应当见过阿菱。”   工匠愣了愣,随即笑道:“原来是主人家,恕我眼拙。”他看了眼那小厮,又道,“您来得正好,我刚还在发愁……”   那小厮是个急性子,没等工匠讲话说完,便插嘴道:“原来这铺子是姑娘你的?那倒是省了一番折腾,我直接同你商量好了。”   云浓没理会他,只看着工匠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工匠在衣摆上蹭了蹭手,指着那小厮道,“我今日来量尺寸,要另添置八宝阁,结果他突然找上门来,说是要买这铺子。我只不过是个匠人,哪里做得了主?可他偏偏又不肯走,偏要缠着我去找店主来。”   云浓理清了来龙去脉,向匠人道:“你自去忙,不必理会这些。”说完,方才又向那小厮道,“我这铺子不卖,你走吧。”   这新铺子从选定到装潢,她都是上了心的,更何况她又不缺银钱,如今眼看着都快能开张了,哪有现在卖掉的道理?   “姑娘别说得这么死,”那小厮就跟没听懂她的逐客令似的,又跟上去道,“你尽管开价。”   徐思巧在一旁看了全程,忍不住开口道:“都说了不卖,你就别纠缠不休了,哪里就缺这么点银钱不成?”   那小厮恍若未闻,紧跟在云浓身旁。   云浓不耐烦地站定,偏过头来看向他:“由我随便开价?”   小厮点头才点到一半,就见着眼前这美貌的姑娘伸出了一根食指,怔了一瞬,随即回答:“一千两?那好,我这就……”   “不是一千两,”云浓摇了摇食指,露出点笑意,“一万两。”   “一万两?!”小厮瞠目结舌,将自己方才装的阔抛之脑后,难以置信地质问,“你怎么不去抢啊!”   他来时,公子的确是说了由着对方开价,可想也知道,这绝不包括一万两这种数目。   毕竟一二千两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也是想做成生意的意思,开口就要一万两,不是狮子大开口想趁机敲诈一笔,就是压根不想做这个生意了。   “方才不是你说的?由着我随便开价。”云浓挑了眉,似笑非笑道,“连个一万两都拿不出来,哪来这么大的口气?少来现眼才是正经。”   小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也不再纠缠了,直接甩袖走人,步履匆匆,出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给绊了下。   徐思巧诧异之后,忍不住笑道:“还是你这法子好。好言好语地劝,他偏不听,死缠烂打的,非要被这么难为一通,才能干净利落地离开,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云浓摇头笑了声:“欠教训。”   她穿过正厅,来到了后院,见着制香的器具已经尽数收拾妥当,含笑道:“成了。若是不出意外,将那边的东西都搬过来,月底就能开张。”   两人逛了半日,眼见着天色渐晚,徐思巧叹了口气:“我该回去了……赶明等这铺子开张,我再来道贺。”   云浓略送了送她,便也回家去了。   徐思巧出门一趟是要回禀了太太的,并不容易,云浓原以为再见面便得拖到月底,却不料第二日她就又来了。只不过她这次的模样大异昨日,看着无精打采的,见了面后也是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样。   “这是怎么了?”云浓关切道,“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开口,若是能帮到,我必定会帮。”   徐思巧咬了咬唇,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揉得不成模样,硬着头皮道:“我这次来,是老太太的意思……她想请你回去一趟。” 第036章   当初云浓离开徐家时,闹得很不愉快,是同老太太撕破了脸,又搬出景宁来压着,方才算是摆脱那烂摊子搬了出来。她撇得干干净净,除却徐思巧这个脾性相投的好友,跟徐家便再没半点干系。   徐思巧虽不知道具体的缘由,但隐约也能猜个七八分。   老太太遣她来请云浓时,她下意识地想要推脱回绝,可最后也没能成功。毕竟长辈有命,她这个当孙女的,又怎么可能去违背?   云浓听完徐思巧这话,霎时就明白了她这纠结是从何而来,捧着茶盏沉默着。   “我……”徐思巧也知道自己此举多有不妥,连忙又道,“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好了,不必勉强。”   云浓低头抿了口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淡淡地答:“我去。”   她并不是不谙人情世故的人,所以一眼就能看明白老太太这打的什么主意。   昨日徐思巧与她结伴出行,老太太想来是知道的,确定她二人交情不错后,转头就用徐思巧来胁迫她了。她倒也不是不能回绝,可这么一来,徐思巧回去之后八成是要遭申饬的。   她既是已经想明白这一点,那就做不到置之不理。   听了她这回答后,徐思巧先是一喜,随即又敛了笑意,低声道:“云姐,你不必为了迁就我,去勉强自己。”   云浓微微一笑,随手将茶盏放下:“不妨事的,咱们这就走吧。”   对云浓而言,徐思巧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她的好心也就不算白费了。   她虽不知道老太太找她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耐着性子去走一趟就是了,若是烦了大不了甩手就走,只要别牵连到徐思巧就够。   云浓打定了主意,换了衣裳之后就随着徐思巧去了徐家。   她这次再来,老太太院中的侍女看她的眼神都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像是带了些畏惧。   云浓看在眼里,轻笑了声。   所谓人善被人欺,先前她不声不响时,这些侍女惯是会拜高踩低。等到她不忍了,名声什么的全不在乎说走就走,侍女们倒是知道忌惮了。   一进正屋,云浓便见着了斜倚在主位上的老太太。   老太太气色不大好,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按着徐思巧的说法,老太太这才大病初愈,就急急忙忙地把她请了过来。   “坐吧,”老太太手中握了串佛珠,但却并没拨弄,她盯着云浓看了会儿,见云浓好整以暇地坐着,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方才淡淡地笑了声,“你倒还是原来那模样。”   云浓原本是想嘲讽一句,可话到嘴边又觉着没什么意思,平静地看着老太太。   “四丫头先出去吧。”老太太抬了抬手,屋中的丫鬟尽数退了出去。   徐思巧左右为难,看了眼老太太,又看向云浓,眼中尽是担忧。等到云浓向她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这才离开。   老太太将此看在眼里,意味不明地感慨了句:“四丫头倒是同你亲近。”   “将心比心罢了,”云浓端坐着,又开口问道,“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她实在是怕了这些人兜圈子的本事,索性又补了句,“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直说。成就成,不成就算,也不必耗时间。”   老太太被她这话噎了下,原本的场面话也说不下去了,摇头道:“你同双儿一点都不像。”   云浓愣了会儿,方才意识到老太太口中这个“双儿”指的是原主的亲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原主的记忆中,亲娘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循规蹈矩,称得上是温顺——的确是跟她半点都不沾边。   老太太端详着云浓的神色,见云浓对此无动于衷,便知道打亲情牌是没什么用的。这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早在先前的争执之中,她就已经对云浓的性情很是了解了。   思及此,她苦笑了声:“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同你兜圈子了……这次让四丫头找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徐家。”   云浓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打从去年回到洛阳,她与老太太相处数月,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到如今这把年纪,老太太再没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可如今却是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向着这么个小辈开口:“徐家如今的困境,想来四丫头应当也向你提过。不管先前有过怎么样的嫌隙,你到底还是徐家的外孙女,身上也流着徐家的血,难道就真准备看着徐家到如今地步吗?”   这身体的确跟徐家有着牵扯,可原主对徐家都只有厌恶,就更别说是云浓了。   至于血脉之说,云浓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她自小在皇宫中长大,听了许多旧事,兄弟阋墙的比比皆是,难道流的就不是一样的血了?那又能代表什么?   见老太太头发花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云浓忍不住说了句:“您若是真想让徐家兴盛起来,那就该好好教导子孙,而不是盯着姑娘家的亲事盘算,那能成什么气候?”   大抵是徐大姑娘当年成了太子侧妃后,给徐家带来许多好处的缘故,老太太就盯上了这“歪门邪路”,忘了什么才是世家的立身根本。   徐老太爷的人品且不论,才华却是有的,若不然也不能金榜高中。   到如今徐家的孙辈,却是人品未必有,才华半点无,又凭什么能成气候?   云浓追问道:“再者,我又能做什么呢?您当初拿着那订婚信物去胁迫楚家,就没想过楚家会报复?”   如今再想那些事情,云浓只觉着可笑。   老太太将她从钱塘接回洛阳,为着是靠亲事攀上楚家,结果一转头被徐思蕊给毁了,老太太又想着压榨尽这亲事最后一点价值,让楚家帮忙做事。她若是个逆来顺受的,说不准也就成了,可她偏不是,便阴差阳错地到了今日地步。   可谓是,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楚家?”老太太苦笑了声,“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要装傻充愣?”   云浓不明所以:“此话何意?”   “若单是楚家,也不至于到此地步。”老太太那双眼清明了许多,但神情却似是有些忌惮,“徐家会到如今,分明是那位在其中动了手脚。”   云浓愣了好大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是说顾修元?”   听到顾修元的名字时,老太太握着佛珠的手微微收紧。   云浓对顾修元的感情很是复杂,其中却并没什么惧意,大抵是直觉使然,她总是带着些有恃无恐,知道顾修元不会真拿她怎么样。   可对于京中许多官宦人家而言,顾修元这个名字却代表了许多,几乎是与当年那场宫变紧紧地捆在一起的,一度令人谈之色变。   一年前,顾修元不过是怀昭郡主府中的面首,知道的人并不多,纵然是提起,这些自矜身份的贵人们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可谁都没想到,宫变之后天翻地覆,两位皇子一死一囚,年幼的六皇子成了新帝,而他竟然放着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不用,倚重顾修元,委以重任。   新帝即位,自然是要详查宫变之事,而这个任务落在了顾修元身上。   顾修元统领三司,以雷霆之势彻查此案,将谋反的三皇子及其党羽尽数捉拿,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三品以上的官员有近十位遭了牵连。不仅如此,他还趁机撤换了太子一脉的朝臣,几乎是给朝中来了一场大换血。   那段时间,云浓在钱塘修养,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而洛阳却是暗流涌动,几乎所有人都牢牢地记住了顾修元这个名字,以及他的手段。   徐家原本依附着太子,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可在那之后地位却是陡转直下,直至今日,老太太提起顾修元仍是又恨又怕。若只是楚家为难,她或许还能想法子周旋,但自从知道自家诸事不顺竟有顾修元的示意,她就直接垮了,一病到如今。   “那位顾大人的手段,你总是知道的。”老太太捏紧了佛珠,闭了闭眼,“若是被他记恨上,那徐家就再难翻身了。”   云浓也不似来时那般泰然自若,顾修元从没向她提过半句,她压根不知道,这竟然是顾修元的手笔。   “先前的事,我做得的确多有不妥,三丫头也对不住你……”老太太顿了顿,缓缓地说道,“只要你愿意放过徐家,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可以说是豁出脸面不要了。   像钱氏这样的人,平素里再怎么自矜身份,可真到了关系到自家运势的时候,却也不得不低头。   云浓垂下眼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若是应了,便是承认了自己与顾修元有私,但若是硬要扯谎说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干系,也太过违心。   “你与怀昭郡主的相貌名姓都很相似,所以顾大人对你另眼相看,当日在香料铺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老太太扶着座椅,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会突然跟徐家过不去,想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云浓,你难道真要将徐家逼上死路不成?”   经她这么一提,云浓方才想起来那日在绮罗香的事情。   那时楚子瑜存了误会,故而寻衅挤兑了她,她要走之时恰撞见了顾修元,顾修元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出言问询安慰。当时在场的出了楚子瑜,还有萧玉如,并着几位世家闺秀,想来是她们转头同别人议论过此事。   如今连老太太都知道了,那想来流言蜚语应当不少,她想同顾修元撇得一干二净怕是不可能的了。 第37章   因着大病初愈的缘故,老太太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仿佛扶着桌案站起来便已经是极限,很是艰难地喘着气。她头发花白,头上也没什么饰物,只一五蝠抹额,看起来不复往日的雍容富贵,倒是显出几分落魄来。   “您说的这些,我先前并不知,也并没想过什么要将徐家逼上死路。”云浓并没有给她准确的答复,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道,“至于旁的,容我再想想。”   她虽有所动容,但也没准备听信老太太的一面之词,究竟如何做,还得她问完顾修元再做打算。   老太太还欲再说,云浓却已经站起身来,同她说道:“我还有旁的事,就不在此久留了。”   云浓这言谈举止算得上是失礼了,可事到如今,老太太哪里还敢同她计较什么礼数,连拦都没敢拦,由着她离开了。   先前来时,云浓也曾想过老太太会怎么说怎么做,是胁迫还是威逼?   怎么都没料到会牵扯到顾修元。   不过托顾修元的福,她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上次要搬走之时,老太太还曾隐晦地威胁过,这次却是从头到尾都将姿态放得很低了。   云浓百无聊赖地琢磨着,发现顾修元的名头比景宁的还好用许多。   徐思巧并没离开,而是在院中等候着,一见云浓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惴惴不安道:“怎么样?”   “无妨,”云浓安慰似的笑了下,而后道,“若是没旁的事,我就要先回去了。”   徐思巧连忙点头:“我送你。”   先前是她将云浓请了过来,生怕会有什么事情,以致两人生了嫌隙,如今见着云浓这模样,方才算是放下心来。   云浓带着翠翘离了徐家,并没直接回去,而是又改道去了阿菱那里。   “你回家去知会祝嬷嬷一声,就说我已经离了徐家,并没什么妨碍,好让她放心。”云浓到了铺子后,便赶走了翠翘,自己同阿菱在铺子这边消磨时间。   若是有客人上门来,阿菱去应付,云浓则在一旁看着,偶尔还能插两句嘴或者帮忙递个东西。   “姑娘慢走。”阿菱又送走了一位客人,净了手,见云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也想试一试?”   认识这么久,阿菱也知道云浓与那些官宦人家的闺秀不同,言辞间也没什么需要着意避讳的,两人相处甚欢。   云浓托着腮想了想,提议道:“等再有客人上门来,就由我来应付,你在一旁看着当个甩手掌柜就好。”   阿菱慢悠悠地擦着手:“好啊。”   说着,两人换了位置。   云浓坐在柜台后,托着腮,偏过头去看着门口,等着下一位客人上门来。   说来也巧,这一下午时不时就有人来,可偏偏轮到云浓之后,等了许久都不见再有客人登门。   云浓望向门口的眼神越来越怨念,及至看见有人从外拂开了珠帘,倒像是得了糖的小姑娘,立即欢欣鼓舞地站起身来,声音中都带了些笑意:“姑娘想要什么香?”   她开口时,尚未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及至说完之后,才发现上门来的竟是位锦衣公子。   自打绮罗香的名声大了起来,上门来的就不止是姑娘家了,很偶尔也会有男子上门来。云浓短暂地怔了下后,连忙改口:“公子……”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那位锦衣公子抬头看过来的目光,这才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样。   然后两人齐齐地愣在了原处。   云浓:“……”   她实在是不大明白,究竟要什么倒霉运气,才能在这种情形下撞见楚玄宇。   若早知如此,她离了徐家之后就该直接回家去,不该来绮罗香,更不该跟阿菱说什么要亲自来卖香料,以致于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上,连个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虽说两人之间的婚约已经解除,可有先前那些误解在,再见面也着实是尴尬。   楚玄宇明显也没料到会在此处再见着云浓,回过神后,下意识想要离开。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轻轻地推了下。   “三哥,你怎么愣在门口不进去?”楚子瑜尚不知屋中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催了自家三哥后,又回身道,“孟姐姐快来。”   云浓认出楚玄宇时,觉着尴尬极了,直到楚子瑜进了门三人面面相觑,她才算是知道原来还能更尴尬。   上次在绮罗香见着楚子瑜,两人还曾争吵过,后来景宁替她将定亲信物还给楚家时,专程替她澄清了一番,将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   云浓不知楚子瑜究竟是怎么想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暗流涌动。   阿菱虽不认得楚玄宇,但却是见过她们争执的,所以多少理解些,倒是最后进门的那位孟姑娘对这些一无所知,颇为茫然扯了扯楚子瑜的衣袖:“子瑜?”   云浓索性破罐子破摔,挑起了话头:“诸位想要什么香料?”   她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楚玄宇一言不发地踱到另一侧的八宝阁前,专心致志地翻看着架子上展示的香料,楚子瑜则是心照不宣地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向她报了几个香料的名字,请孟宁来挑选。   孟宁虽觉着有些不对劲,但很快就被糊弄了过去,认真地试着香料。   阿菱趁机拿了香料来,替了云浓,云浓暗自松了口气,拿湿帕子擦了擦手,绕过柜台到后院去了。   这后院虽小,但也收拾得很妥当,种了花木,院角甚至还有架秋千。   云浓索性在秋千上坐了,慢悠悠地晃着,准备等阿菱送走了那几位麻烦再回去。   过了会儿,有人从前面过来,但却并不是阿菱,而是楚子瑜。   云浓也没起身,脚尖点地撑住了秋千,无奈道:“楚姑娘有何贵干?”   “上次的事情是我误会了,”楚子瑜在她面前几步远站定了,轻轻地揉着衣袖,“上次在忠义伯府的宴会上,大长公主交还了信物,也解释清楚了……所以我欠你一句抱歉。”   两人上次争吵时,也是在这绮罗香,怎么看对方怎么觉着不顺眼,云浓着实没想到楚子瑜竟然会主动向自己道歉。   云浓揽着秋千绳,身体略微前倾了些,颇有些意外:“好。”   楚子瑜看出她的诧异,撇了撇嘴,解释道:“我先前以为是你要拿着信物不肯还,威胁我家做这做那,所以才恼了的。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你不知情,也是被徐家给诓了,那我也不会赖着不肯道歉。”   她这模样看起来着实有趣,云浓坐直了,露出些笑意:“知道了。” 第038章   云浓当初与楚子瑜起争执,主要是因为她那发难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偏生又不肯解释清楚,后来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云浓的怒气便尽数放在了徐家身上,当日便搬了出去。   毕竟此事是由老太太挑起,她与楚家皆是被利用了,没有道理放着罪魁祸首不管,她们两方争执。   如今楚子瑜又主动来道歉,她也犯不着抓着此事不放。   见云浓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楚子瑜倒是有些惊讶,迟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浓疑惑道:“怎么,还有旁的事?”   “没,”楚子瑜连忙摆了摆手,随后又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   她这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云浓听出话音,摇头笑道:“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   楚子瑜讪讪地笑了声,默认了。   “难道我看起来很凶悍不成?”云浓指了指自己,调侃了句,随即又道,“事情已经过去,误会也已经解开了,我并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介怀。”   云浓越是如此,楚子瑜便越是难为情,忍不住又问道:“祖母寿宴那日,你与徐三姑娘起了争执,又是怎么回事?”   当初在楚家的梅园中,徐思蕊因着记恨云浓,故意装作被推倒的模样,在楚玄宇面前演了出戏,抹黑了云浓一把。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楚家才下定决心要退掉这门亲事的。   楚子瑜原本是觉着云浓骄纵,如今知晓徐家的做派后,便连带着对这件事情起了疑心。毕竟就云浓如今这模样,实在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云浓还是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她并没有去详细解释来龙去脉,只是轻笑道:“这种事情眼见未必为实,我也无从分辩什么,不过是看你愿意信哪方罢了。”   其实当初楚家本就有退婚的想法,那件事也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给了他家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罢了。   不过云浓原也没想过要践约嫁到楚家去,所以也懒得去计较什么。   她这话说得隐晦,楚子瑜并没听出其中暗含的那么点讽刺的意味,只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说开了,你也不必再在这里跟我磨牙了,”云浓抬眼看着楚子瑜,笑着调侃来了句,“还是说,你要在这里避一避,免得打扰了他们。”   云浓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的,倒是楚子瑜一惊,随即脸颊微红,小声道:“你看出来了?”   这楚姑娘实在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心里半点藏不住事,连遮掩都不会。云浓笑着点点头。   方才他们三人进门来时,她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后来看他们在铺子中的言行,便几乎能断定了——楚子瑜是想撮合自家三哥和孟姑娘,所以才借着来买香料的理由,将两人一并约了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楚子瑜见着她之时,会那般尴尬。   而且她若没猜错的话,楚家长辈应当是已经默许了此事,楚、孟两家如今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倒也不错。   楚子瑜原本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但被云浓点破后,便再也待不下去了。   云浓见她要离开,松了口气,然而楚子瑜还没走两步,就又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又怎么了?”云浓耐着性子问了句。   “上次来时这里还有一种叫做‘松涧’的香料,方才我问了那位阿菱姑娘,她却说没有了。”楚子瑜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再有?”   “淮南受灾,其中一味材料贵得很,所以一时半会儿便没再制。”云浓大略解释了,随后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知道这些香料是我制的?”   若不然,也犯不着专程来问她。   楚子瑜像是被夫子叫起来问话似的,站得笔直,手指却有些局促地绞着,低声道:“这也不算是秘密了。自打你离了徐家,搬到景宁大长公主府借住后,便开始有人议论此事……”   虽说楚子瑜没把话说完,但想也知道那些个议论不是什么好话。   云浓平淡地“哦”了声,无论旁人背后说什么,只要没落到她耳朵里,她也懒得去细究,自找不痛快。若是真撞到她手里了,那就另当别论。   楚子瑜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很喜欢你制的香料,并没说过什么的。”   她是个直性子,当初因着误会怼了云浓,可自打知道真相后,便一直觉着愧疚,听到旁人议论甚至还会帮着云浓辩两句。   云浓忍不住笑了声,神色一缓:“知道了。”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材料?”楚子瑜见她又笑了,方才道,“若我能寻些来,你能否帮我再制些‘松涧’香来?”   “是淮南特产的郴兰,”云浓仰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看楚子瑜满是期待的神情,“你若是能寻来,我得了空,就帮你制香。”   楚子瑜满口应下,谢了又谢,终于肯离开了。   云浓垂下眼睫,盯着衣裙上的绣纹发了会儿愣,这才等来了阿菱。   “他们离开了?”云浓站起身,随口问道。   阿菱点点头:“走了,买了许多香料呢。”   云浓微微一怔,随后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向前面走去。   阿菱跟了上去,心中虽多有疑虑,但却并没问。平时玩笑归玩笑,这种隐秘的私事,若非是云浓主动提起,她是不会去探究的。   云浓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要亲自卖香料,可被这么一打岔后,也没什么兴致折腾了,转而提起了新铺子开张的事情。   云浓盘算道:“我回去后写个匾额,你明日让匠人去取了制匾,再将那边收拾妥当了,挑个月底的黄道吉日,咱们直接就搬过去了。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告诉我。”   “好。”阿菱应了下来。   云浓又在这铺子里稍留了会儿,便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遂得很,云浓左右没什么事,亲自题了字制匾,又盯着调整了新铺子的摆设,布置妥当。   这期间,楚子瑜令人将寻来的材料并着银子送到了绮罗香,云浓先前已经应下,也只能抽出时间来制了些松涧香,着人送到楚家去。   这么一番忙下来,转眼就到了挑好的日子,新铺子开张。   云浓并没有让阿菱准备什么开张庆祝,直接挂了匾,便算是开业了。   先前的铺子地方有限,云浓并不常去,如今这新铺子分了楼上楼下,可谓是宽敞得很,楼上还专门辟出个试香的雅间,供她来用。   定下开张的日子后,阿菱随即转告了徐思巧,如今才开门没多久,她便赶过来了。   徐思巧来之前,老太太还专程遣人来知会了一声,让她旁敲侧击地提醒云浓帮帮徐家,她当时是应下了,可是一上楼见着云浓后,却又改了主意。   这大好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她并不想去提那些个破事来扫人兴致。   云浓正倚在窗边,拨弄着一旁供着的花枝,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露出些笑意:“你来得倒早。”   云浓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鬓发如云,略施脂粉便艳若桃李,浅红色的齐腰襦裙将她的身形勾勒出来,眼波流转间显得妩媚动人。   饶是徐思巧,都不由得愣了一瞬,而后夸赞道:“你今日可真是好看极了。”   云浓请她落座,斟了茶,聊些生意上的打算。   绮罗香新开张,来的客人不少,云浓直接将翠翘给打发下去帮阿菱。及至午后客人方才少了许多,云浓送走徐思巧后,又将阿菱与翠翘赶去吃饭,自己下了楼看着铺面。   此时并没什么人上门来,云浓撑着额,百无聊赖地翻着先前的账本。   她如今虽也做生意,但仍旧不爱看账本,都是交给阿菱来料理的,如今只略一翻,就觉着头晕眼花的。   “算了。”云浓算是意识到自己在一道上毫无天赋可言,也没准备再为难自己,正想将账本合上,结果却突然被人伸手按住了。   那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隐隐还能看见泛青的血脉。   云浓吓得浑身一颤,差点从高凳上跌下,连忙扶着柜台坐稳了,抬起头,对上了顾修元带着笑意的目光。   与上次分别时相比,他看起来瘦了些,仿佛也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很亮,目光灼灼。   顾修元先前走时,说是自己要忙上一段时间,只怕是不能常来见云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让她只管来找就是。   但云浓并没主动去寻过他,便是徐家的事,也没值得她专程上门去。   见是他,云浓长出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你忙完了?”   “暂时忙完了。”   顾修元并没向她提及朝堂上的事情,也没多解释什么,而是将那账本转了过来,迅速翻看着。   他是做生意的好手,曾经替云浓管着郡主府的所有庄子和生意,看个账本自然不在话下。不多时就翻完了大半,点评道:“你这次的管家寻得不错……”   “是,”这账本是阿菱负责的,云浓笑道,“她很厉害。”   顾修元不动声色地合上了账册,抬眼看着云浓,又道:“只不过还是稚嫩了些。”   “她年纪不大,会有不足也在所难免。”云浓下意识地维护阿菱,辩解道,“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很满意了。”   说着,她便要去夺账本。   顾修元按着那账本,看起来压根没用什么力气,云浓却愣是没抢过。   两人对视了会儿,云浓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哭笑不得:“你同个姑娘家争什么?”   顾修元眉尖一挑,这才挪开了手指。 第039章   上次别后至今,已有十余日。   云浓没料到顾修元会特地赶来,惊讶之后,又意识到他应该还是遣了人盯着自己,但凡有些事都会报给他听。不然哪里会这么巧?绮罗香刚开张,他就赶了过来。   先前她的要求,顾修元到底还是当了耳旁风。   但云浓也没那个心情去跟顾修元计较这些,毕竟若是一提,只怕又要争吵,届时又不知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哪怕是粉饰太平,也好过再起争执。   更何况以顾修元那近乎偏执的掌控欲,真要他完全放开,不闻不问,也的确不太可能。最多不过是做得再隐蔽些,不让她发觉罢了。   云浓只想着得过且过,并不想多生事端,索性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账本收了起来,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桌案,问道:“你怎么来了?”   “忙完了事情,想你想得厉害,所以就来了。”顾修元说这些话的时候格外坦然,仿佛只是在说自己今晨吃了什么东西一样寻常。   倒是云浓被他看得有些羞赧,转而又问:“要喝茶吗?”   顾修元倚在那里,微微颔首。   云浓回身去倒茶,他则好整以暇地看着,打从进门起,目光就落在云浓身上没挪开过。   “给你。不算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吧。”云浓将茶盏放到了他面前,想了想,又问,“你要吃糕点吗?阿菱的厨艺很好呢。”   顾修元听出她话中的熟稔:“阿菱是谁?”   “替我管账那姑娘,”云浓解释了句,又绕到一旁去寻了半碟糕点来,自顾自地说道,“除了制香,我不耐烦管那些麻烦事,就都交给她来管了。”   顾修元并不爱吃甜食,并没动,只安静地喝着茶,看着云浓小口吃着糕点。   两人谁都没说话,一室安静,角落处的青铜香炉中有极淡的香气沁出,柜台上瓶中供着的几枝杏花怒放着,娇艳明媚。   云浓吃了一小块白糖糕,又舔了舔指尖沾着的糖粒,低头喝了口茶。   唇红齿白,与一旁的杏花相映成趣。   顾修元看在眼里,眸色一黯。   云浓抬眼,恰撞上他这沉沉的眼神,愣了一瞬后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放下了手,又抿了抿唇。   顾修元低低地笑了声。   “我……”   云浓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着怎么说都不合适,索性装傻,只低头小口地抿着茶水。   等到一盏茶都喝了个精光,脉搏渐渐缓了下来,云浓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徐家的事情。   先前徐家老太太特地将云浓给请了过去,费尽口舌,想要让云浓来当这个说客。云浓当时并没应,回来后也并没专程去找顾修元,如今顾修元主动上门来,她方才将此事大略提了提。   云浓对徐家的观感很不好,就凭徐家做得那些个事,她不可能毫无芥蒂。可看在徐思巧的份上,她又没办法将事情做绝,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徐家真有个好歹,那徐思巧是没法独善其身的。   顾修元听了她这话,沉吟道:“我的确有做过一些事,但却远不至于她所说的那么严重。”   云浓小声嘟囔道:“我就知道。”   当时老太太一副落魄的模样,连“赶尽杀绝”都说出来了,云浓当时就觉着不太对劲,如今再想起来,大抵也是卖惨博她同情的意思。   “徐家早些年做了不少荒唐事,只不过那时有先太子在,被压下来了,如今也不过是还债罢了。”顾修元解释道。   他所言非虚,但却也并没全然讲明白。   原本那些被徐家的罪过的人还不敢妄动,可他表现出不喜徐家,还在升迁之事上为难之后,旁人便都看出苗头来,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墙倒万人推,正因此,徐家才会到这般焦头烂额的境地。   云浓有些为难地蹙着眉,垂眼沉默着。   “怎么?”顾修元主动开口问道,“你不忍心了,想让我放徐家一马?”   他这么一问,云浓就更为难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顾修元:“我也不知道。”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该恨徐家才对,毕竟她们在先前那桩亲事上的算计实在是太过了些。若是老太太仍如先前一般颐指气使,那她必然会报复回去,可一想到老太太那日头发花白的落魄模样,云浓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云浓这个人,爱得不长久,恨得也不长久。   顾修元见她这挣扎犹豫的模样看在眼里,叹道:“你还是心软。”还未等云浓回答,他就又若有所思道,“但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能去指责云浓,但他却并没这个资格。   毕竟若非是利用了云浓的心软,他如今也没法站在这里,同她谈笑。   云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咬了咬唇。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顾修元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我会妥善处理的。”   他甚至都没有提及自己准备如何处理此事,可云浓却还是长出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数年相处下来,云浓对顾修元有着不自觉的信任。   人品不论,在待人处事的手段上,云浓是完全信得过他的,也乐于将这些事情都交由他处理,自己躲个清闲。   毕竟如果能选择,谁也不想去为这些烦心事浪费精力。   顾修元看出端倪,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掩去了脸上的笑意。   “你若没旁的事,就别在这里消磨时辰了……”云浓小心翼翼地下了逐客令,像是怕顾修元着恼,又连忙解释道,“过会儿若是有客人上门来,见着你,只怕是要吓到的。”   会来绮罗香的,大都是家中非富即贵的闺秀,以顾修元的声名,只怕她们大半都是认得他的。上次萧玉如她们见着一次,转头就传了出去,云浓可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顾修元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是来买香料的,不成吗?”   说着,他还扬了扬下巴,示意云浓去拿香料来。   带着些颐指气使与理所当然,仿佛真是上门来的大爷。   云浓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说辞,瞪圆了眼与顾修元对视着,下一瞬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摇了摇头,转身真去取香料了。   她大概下辈子都学不来顾修元这种理直气壮,只能认命地开了香料匣子,让顾修元来挑选。   香料匣子中放了许多竹制的小盒子,其中盛着可以试的香料样本,用以客人挑选。   云浓学着阿菱的样子,一个一个地打开,整整齐齐地排成排,给顾修元来试香。   顾修元其实不大爱用香,这些年下来,最习惯的香就是云浓用的“春风拂槛”了。他慢条斯理地试了几种香,而后方才凑近了些,向云浓道:“我要你用的香。”   阿菱与翠翘吃了饭,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进门就见着这副情形。再配上那句暧昧不明的话,像极了上门来找事的浪荡公子调戏姑娘家。   阿菱连忙上前道:“公子还请自重。”   云浓:“……”   顾修元:“……”   这么些年,顾修元还是头一遭被误认为是这种人,觉出几分新奇的滋味来。他站直了身体,垂眼看向这侍女,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云浓方才数次提及的“阿菱”。   阿菱被他这目光吓得后退了半步,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怕是情急之下,误会了。   当初在旧铺子时,她也是见过顾修元的,只不过已经过去许久,方才又是只看出个侧脸,所以并没能认出来。   云浓忍了又忍,到底还是笑了出来,向阿菱道:“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可就上楼去了。”   阿菱连忙点点头,应了下来。   云浓沾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将沾染的香料都擦拭干净,而后绕过柜台,上楼去了。   顾修元丝毫没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只留下阿菱与翠翘面面相觑,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此事,将柜台上打开的香料盒子收了回去。   楼上空无一人,云浓进了雅间后算是没了顾忌,笑得花枝乱颤。   她戏谑地看向顾修元,笑问道:“被当做登徒子的滋味如何?”   顾修元由着她笑,不疾不徐地走近了些,云浓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腰抵上了窗边的桌案,退无可退。   “既是如此,我总得做些什么,才不算白担这个虚名。”   说着,顾修元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舔舐着。   云浓方才看笑话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惊讶地瞪大了眼,又向说些什么。可是她才一张口,就被顾修元趁虚而入,唇齿交缠,也早就忘了想说什么。   两人半月没见,顾修元忍了许久,如今总算是寻着了发泄的时候。   身体的反应总是最直接的,做不得假,云浓被他吻得身体发软,若不是有他紧紧地揽着腰,只怕立时就要滑下去了。   她今日穿了水红色的齐腰襦裙,系带紧紧地缠着腰封,愈发衬得纤腰不盈一握,像是略微用些力气,就会被折断似的。   顾修元强压下自己心中那点隐秘的欲|望,轻轻一勾,将她抱起来放到了桌案上,更深入地索取着。   云浓被他吻得情|热,但还是勉强寻出些理智来,按住了他勾着系带的手。   “不行,”云浓声音低哑,显然已是动|情,但还是坚持道,“不能在这里。”   这里是用以调香的雅间,并没床榻,只有这么一张桌案。   楼下还有阿菱与翠翘,过会儿说不定还会有上门来的客人,委实有些太过了。   顾修元咬了咬她的耳垂:“那咱们回家去。” 第040章   云浓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意乱情迷的,也顾不上去细究顾修元这话有什么不对,只抵在他肩上小声地喘着气。   顾修元以自己非比寻常的自制力,强压下那股冲动,半晌方才缓了过来。   他退开了些,替云浓理了理衣衫,又以指作梳,将她散乱的头发整理妥当,而后低声道:“回去吧。”   云浓脸颊、脖颈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可眼中的水雾却并没散,眸光闪烁,看起来显得格外勾人。   她抬手捂了捂脸:“等晚些时候再说。”   青天白日的,要为了这档子事专程回府去……着实是有些让人难为情了。   虽说早些年在郡主府时,两人什么荒唐事都做过,可她如今却难再越过这个坎。   她将“不情愿”三个字都摆到了脸上,顾修元总不能勉强,带着点泄愤似的低下头,在她唇边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下,而后方才退开来:“随你。”   如今正是春日午后,阳光正好。   云浓将雕花窗推开来,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青石长案上,其上摆着的琉璃瓷器熠熠生辉。她盯着窗外愣了会儿,不由得有些犯困,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困了?”顾修元问道。   云浓点了点头,在一旁坐了下来,伏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乌黑的长发如泼墨般洒下,遮住了她的身形。   顾修元走近了些,倚在一旁,轻轻地理着她的长发。   先是拢到了一侧,五指从发间穿过,而后又绕了缕青丝,不厌其烦地玩|弄着,一圈圈缠到指上,又漫不经心地松开了,周而复始。   青丝通情丝,总是带着些旖旎的意味,可顾修元此时却并没什么绮思,看着云浓舒展开来的眉眼,心像是被熨帖开来,静谧又满足。   称得上是岁月静好。   虽知道这么想是不切实际的妄念,但顾修元有那么一瞬,的确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不必去想先前的爱恨,也不再顾忌祖辈留下来的恩怨,就只和云浓在一处,那就真是好极了。   大抵是午后阳光正好,云浓睡得很是安稳,就这么睡了小半个时辰。等到醒来睁开眼,她发现顾修元站在自己身旁,仍旧是先前那个模样,像是压根没动弹一样。   “你……”云浓坐直了身子,正想说什么,可被压了许久的手臂却酸麻得很,也顾不上再去问顾修元什么,一边“哎哟”着,一边苦着脸去揉手臂。   顾修元将她这模样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将她的手抓了过来,一点点地替她揉捏着。处理了手臂后,又站到她身后去,捏了捏肩背。   云浓被伺候得舒服,神情舒展开来,向后倚在他身上,颇为满意地出了口气。   她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先前府中养过的一只鸳鸯眼的白猫,慵懒又高贵。   顾修元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呀……”   此时时候尚早,云浓并不想急着离开绮罗香,左右无事,便翻了个话本出来看。   顾修元也没说什么,放着那么些正经事不做,只陪着她在这里消磨时间。   两人谁也没说话,但也很是和谐。   数年的相处早让她们有了无声的默契,只要没什么意外,大半时间称得上是顺遂。   及至天色渐晚,云浓也觉出些饿,便丢了话本,像顾修元道:“我饿了。”   “那走,咱们吃饭去。”   顾修元站起身来,又将她拉了起来,向楼下走去。   云浓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及至下了扶梯,轻轻地挣扎了下,想要将手抽回来。   顾修元也没勉强,松开了手。   “姑娘,”翠翘见她下了楼,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去问道,“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家去了?”   云浓犯了难,看了看翠翘,又偏过头去看了看顾修元,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做决断。   可顾修元这次却并没再退让。   他今日已经由着云浓数次,在这件事上,却没准备再那么“知情识趣”。   云浓咬了咬唇,向翠翘道:“你先回去就是,我晚些时候再自己回去。”   先前看着自己姑娘跟个男人在楼上留了那么久,翠翘就已经算是忐忑不安,如今见她竟然连家都不回,就更是不知所措了。   翠翘揉着衣摆,小声道:“那若是嬷嬷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这实在是个难事。   以祝嬷嬷那个因循守旧的性情,若是知道这些事情,只怕是要觉着天都塌了的。   云浓蹙眉道:“你就告诉她,我想四下去转转。”   “可是……”翠翘这话还没说完,注意到了顾修元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一激灵,止住了话头。   云浓注意到这一点,侧了侧身,挡住了顾修元,而后向翠翘道:“你放心,我自己有分寸的。”   “那好吧,”翠翘迟疑着,随即又凑近了些小声嘱咐道,“姑娘可要早些回来。”   云浓点点头,应了下来。   她虽还是随着顾修元出了门,可经此事这么一打岔,多少也损了些兴致。   顾修元将此看在眼里,离了绮罗香后,方才问道:“你很怕那位祝嬷嬷?”   “倒也算不上怕,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云浓无精打采地解释道,“她老人家担心得多,也想得多,更何况……”   更何况她与顾修元的关系,只怕绝大多数人都是难以接受的。   就连翠翘,也不过是因着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所以不敢再□□驳罢了。若是真让祝嬷嬷见着了,云浓压根不敢想象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时下虽是民风开放,可却也没到这种地步,何况她如今也再不是什么怀昭郡主,而是个家道中落的寻常姑娘家。   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关系,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云浓转瞬之间想了许多,只是这些话都不适合拿来同顾修元提,所以便只能压了下来,叹道:“罢了。”   然而顾修元是何等敏锐的人,只听了个开头,就能将云浓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他斟酌再三,试探着提到:“你若是担忧这个,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云浓下意识地追问了句,及至对上顾修元的目光时,忽然福至心灵一般猜到了他要说的话,连忙抢先摆了摆手,“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顾修元的话都到了舌尖,见她如此,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说这事之前,顾修元就料到云浓九成是不会同意的,她这反应也算是意料之中,所以并没怎么失态。   他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只要有心,便能瞒得天|衣无缝。   云浓觑着他的神色,见他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顾修元打的什么主意,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毕竟在这种情况之下,若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在一处,那就只有一个法子——成亲。   这个想法浮现出来之时,云浓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不想成亲,也不想和顾修元成亲。   前世两人关系最为亲密之时,都从未提及过婚姻与名分。云浓是怕麻烦,顾修元则是另有打算,也算是殊途同归,心照不宣地将这事揭了过去。   当初尚未提及过,如今两人这种关系,要来提什么结亲,未免有些可笑了。   图个什么?同床异梦吗?   虽说出了这么个岔子,但顾修元掩饰得很好,云浓也装傻充愣着,不约而同地谁也没再提。   顾修元原本是想要带她回郡主府的,见她如此,知道时候还未到,便又改了主意,到附近的酒楼去吃东西。   他对云浓的口味再了解不过,压根不用问,就点好了饭菜。   因着知道云浓的酒品算不上好,所以他压根没点酒,只让人上了壶好茶,亲自斟了给云浓。   两人在一处时,几乎不用云浓费什么心,顾修元就会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云浓也早就习惯了这一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及至填饱了肚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云浓试探着提道:“我该回去了。”   顾修元放下了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先前在绮罗香时,你是不是还欠了我什么?”   云浓原本都将那事给抛之脑后了,经他这么一提,方才又想了起来,脸颊霎时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罢了,”顾修元站起身来,要送她离开,“先记在账上,等晚些时候,我再连本带利一并讨还就是了。”   云浓:“……”   这话经不起细想,尤其是顾修元说这话时那个似笑非笑的调子,很难不让人想偏。她也不好回答,便只能装傻。   两人并未乘车,一路走了回去。   从酒楼到云浓的住处算不上近,但闲聊着,倒也不觉着无趣。   及至快到宅院,顾修元止住了脚步,同她笑道:“这么一天下来,想来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好,”云浓点点头,又道,“那你慢走。”   两人客套地道了别,云浓这才转过弯去,向着家中走去。   果不其然,翠翘正在门口翘首以盼,远远地见着她后,连忙迎了上来:“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云浓问道:“嬷嬷呢?”   “她老人家正在吃饭。我先前按着您的说辞转告了她,她倒没说什么……”翠翘见云浓神色一缓,反倒着急道,“可是若再这么下去,嬷嬷也迟早会发现的。姑娘,你同那位公子究竟是……”   “嘘,”云浓抬手放置唇边,示意翠翘不要再说,片刻后方才又道,“这事我也说不好。”   “这怎么能行呢?”翠翘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若真是两情相悦,哪怕是定亲呢,也该要个名分才对啊。”   翠翘一向觉着自己姑娘是很靠谱的人,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只一向,便觉着心力交瘁。   云浓想了想:“再说吧。” 第041章   云浓前世没什么顾忌,主要是因着并没长辈管束。   又因着有景宁的事情在前,窦太后她老人家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想着为她张罗亲事,但对于她府中养人的事情也并没申饬过,而是由着她怎么高兴怎么来。   就如今而言,她若是还想这么办,倒也不是不行。   祝嬷嬷虽难免会念叨,可只要她铁了心将这当成耳旁风,也不算什么。归根结底,不过是她不想再与顾修元有那样的关系罢了。   如今虽有流言蜚语,可那与开门见山地承认差得远。   至于成亲,云浓更是想都没想过。   回到家中后,祝嬷嬷还让厨房留了饭菜,得知云浓已经在外边吃过,便让小丫鬟去处理了,而后语重心长地向她道:“姑娘若是再想出门去逛,好歹把翠翘给带上,孤身一人,万一遇着什么麻烦可怎么办才好?”   听祝嬷嬷说到“孤身一人”时,翠翘只觉着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向云浓。   云浓则是借着喝茶的功夫掩去了半张脸,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以前她身边跟着的是宫里的嬷嬷,这样的话不知听了有多少遍,应承得倒好,但每每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嬷嬷们每次也都拿她没法子。   祝嬷嬷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道:“一整天都在外边,想来也累了,热水已经烧好,姑娘沐浴之后早些休息吧。”   “嗳,”云浓轻快地应了声,而后笑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嬷嬷不必为我挂心。”   祝嬷嬷是原主的乳母,又是谢家的家仆,这么些年尽心尽力的,云浓也不愿惹她难过。   “你啊,”祝嬷嬷见她笑中还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便没再念叨,摇头笑着,感慨了句,“是啊,一转眼的功夫,都这么大了。”   像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是极好哄的。   云浓站起身来,舒展了下筋骨,而后由翠翘服侍着卸了妆,去了钗环首饰,沐浴之后便上床歇息去了。   因着白日里的事情,她疑心顾修元晚些时候会来,早早地就将翠翘给打发走了。   可出乎意料,顾修元却并没来,像是忘了自己先前所说的要“连本带利”一起讨还。云浓一时半会儿并没睡着,倚着迎枕,绕了缕头发漫不经心地玩着。   近来淮南受灾,她是有所耳闻的,想来朝中正在忙着安排赈灾事宜,并没什么闲暇。看白日里顾修元的模样,应当也是忙得离开,只是知晓她的绮罗香正经开张,所以忙里偷闲来了一趟。   忙成这副模样,还能惦念着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顾修元待她不可谓不尽心了。   只不过在这种小事上殷勤,大事上却总是隐瞒,又让她没法子毫无芥蒂……   白日里走了不少路,渐渐地觉出累来,云浓想了些有的没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她并没再去绮罗香,而是将生意尽数交给了阿菱料理,自己则安安稳稳地呆在家中制香。   祝嬷嬷对此乐见其成,很是高兴,吩咐厨娘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云浓在家中留了五六日,原想着再研制新的香料,景宁却在这时找上了门。   自打先前太皇太后旧病复发,景宁就留在了宫中侍疾,云浓虽担忧着,但也无可奈何。如今见她来,连忙问道:“太皇太后病情如何?你既是出了宫,想来应当是已经好转了吧?”   景宁脸上并没半点笑意,神色颓丧,云浓心中一沉,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老人家近来少有清醒的时候,昏迷中倒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总是在含糊不清地说这些什么……”景宁在云浓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道,“太医倒是不敢说什么,我私下去问了那位神医,他说如今已是拿药吊着……少则半月,多则月余。”   就算已经有准备,可听景宁这么说,云浓却还是承受不来,她身体僵硬,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就真没旁的法子了?”   “有人说要请护国寺高僧来念经驱邪祟的,已经回了皇上,请他决断,”景宁话音中带上些无奈,“但也有人说这样不妥,怕有损皇家名声。”   毕竟邪祟什么的,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云浓迟疑道:“这能有用处吗?”   她早年并不怎么信神佛,如今重活一世后,倒是多了些敬畏,但仍旧难免有些怀疑。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有用没用的,不过是有什么试什么罢了,大夫也点头同意了。”景宁顿了顿,“再有,太皇太后也的确是有心病,她又素来信佛,或许这样会有用处也说不定。”   她说这话时像是怕旁人听到似的,见声音压得极低,云浓愣了一瞬,方才意识到她在顾忌什么。   “当年……”云浓小声问道,“那些传言是真的?”   太皇太后乃是景帝的继后,据说当年景帝属意承帝位的是先皇后留下来的长子宁王,是时天下尚有争乱,宁王常年带兵在外,父子之间日渐疏远。到后来,宁王骄纵,拥兵自重,竟生出了谋反的心思,景帝只得忍痛杀宁王,后又将储位传给了太皇太后所出第三子,也就是先帝。   这是史书所载。   可不知怎的,当年却又有传闻,说是宁王会沦落到这般下场,是有人在其中作梗,挑拨离间,又刻意栽赃陷害。   这段旧事已经过去几十年,早就无人敢提及,云浓也是无意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但事情发生之时,世上尚还没有她这个人,也不好凭着那些个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去评判什么。毕竟这世上的事情,传着传着早就变了模样,眼见尚且可能为虚,更别说这些时隔多年的传闻了。   再者,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待她不薄,云浓心中已有偏向,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事情的。   可听着景宁如今的意思,难道那传闻竟然是真?   云浓并不愿相信,可景宁的话却让她希望破灭。   “年前宫变之时,先帝遇刺,卧床不起。其实那伤原不致死,可他却也是犯了心病,时常梦魇,太医们能治伤但却医不了心病,所以没多久便驾崩了。”景宁从来没将这些话向旁人提过,可如今在云浓面前,却没再遮掩,“那时我留在宫中,也时常去看先帝,无意中曾听到他的梦呢……”   景宁像是有些说不下去,闭了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浓沉默片刻,又小声问道:“太后如今也是这个模样?”   景宁默认。   云浓从没想到竟有知晓这些个陈年旧事的一日。   当年知情的人要么被灭口,要么三缄其口,这些个宫闱阴私原本该是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再无人提及才对。可临到头来,竟是从始作俑者那里得知的,原因是将死之时问心有愧……   这实在是让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景宁早在去年已经得知了此事,如今倒并没多震惊,只是觉着唏嘘。   可云浓就不同了,她半晌都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   当年她是从一位冷宫中发了疯的太妃那里听闻此事的,太妃口中叫骂着,又哭又笑,让她小心窦太后这个蛇蝎。那太妃像是将她误认为一位已死的公主,说什么“犯傻”“认贼作母”之类的话。   云浓那时已经在太后宫中留了两年,亲近得很,并没信这话,只是推开了那太妃,骂了句“疯婆子”便匆匆逃开了。   众人皆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道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却又是当局者迷了。   云浓这些年来并不轻信于人,可窦太后打小就待她好,她也投桃报李,从来没疑心过半点。可如今再想起来,窦太后待她如何,与那些事情的确是并没什么干系,原也不能一概而论,只不过是她自己想当然罢了。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景宁低声道:“你也不必多想……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于你我并没什么干系,这些年来,她老人家待我们也的确是好。”   话虽如此,可云浓却仍旧难以释怀。   她先前对顾修元看走了眼,如今才发现,原来也从没看明白过窦太后。   因着这件事,云浓始终有些心不在焉,送走了景宁之后,也没了制香料的心思。她也并不出门,只将自己关在房中,说是要看话本,但往往半日下来,也并没翻上几页。   单从面上看,却又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略沉默了些。   翠翘觉着不大对劲,问过一句,被云浓轻描淡写地驳回后,便也没再多嘴。   倒是几日后再次深夜来访的顾修元一眼看出了不对,他也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云浓扯了扯唇角,试图露出个笑容来,但却没能成功。   她能若无其事地骗过翠翘,可在顾修元面前,却总是没办法那么神情自若。又或者说,她明白自己没法骗过顾修元,也不想去再多费心力兜圈子。   “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信赖的人,并不是你先前所想的模样,你会如何?”   顾修元沉默了一瞬,几乎怀疑云浓是暗讽自己。   若是旁的问题,他转眼就能给云浓提出建议来,可这件事情上却是无能为力了。他不敢多说,生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云浓也并没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明确的答案,自顾自地说道:“我不太能接受。”   她也并非是要指摘太皇太后当年的所作所为,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一直以来信的人或事,竟然是错的。 第042章   云浓只穿了薄薄的单衣,抱着膝坐在床上,她原本就偏瘦弱,如今看起来更是显得可怜极了。   顾修元将她这模样看在眼里,只觉着心上像是被扎了下,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知道云浓究竟是因着何事难过,不好贸然评判。   云浓原也没想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将下巴抵在了膝上,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顾修元靠近了些,将云浓半揽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耐性十足,倒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顾修元在她耳边低声道,“告诉我,好不好?”   云浓摇了摇头,并不肯说。   毕竟这件事称得上是宫闱秘事,景宁肯告诉她,便是出于十分的信任,她又怎么能转头再去告诉旁人?就算是顾修元,那也不成。   顾修元见她不肯讲,并没勉强,但心中却难免有所揣测。   认识云浓这么久,顾修元对她再熟悉不过。能让她这般难过,必定是极为在乎的人出了事,而云浓亲缘淡薄,这么些年来在乎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罢了。   若不是景宁,那就该是如今重病不起的太皇太后。   可若只是担忧太皇太后的病情,那她不该是如今这模样,更不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顾修元是个极擅长揣度人心的聪明人,再加上他对当年那些事情一清二楚,云浓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轻而易举便能猜个八|九分。   只不过这事非同一般,纵然是猜中了,他也不能明着去问。   “云浓,”顾修元揽着她的手微微收紧,“这世上的人或事,原就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即便真是有什么变故,那也不是你的错处。想得太多,就是为难自己了。”   云浓安静地看着他,忽而开口道:“我心中一直存了个疑虑,想要问一问你。”   顾修元没想到这件事会忽然绕到自己身上,一怔,而后谨慎地问道:“什么?”   云浓平静地问道:“一年前的那场宫变,与你可有干系?”   两人靠得很近,身体紧贴,是最亲密的姿态。   可云浓这句话问出来后,却像是在两人中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顾修元的身体僵了一瞬。   其实自打重逢起,云浓从景宁那里得到许多零零散散的消息,便一直对此有所怀疑。可她却并没问过,倒不止是想要等顾修元主动提起,更像是掩耳盗铃,仿佛只要不去问,就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控。   但这因着太皇太后的事情,云浓左思右想,却又觉着,还是应当要一个答案才好。   她这几日消沉,不止是震惊,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这件事像是一个引子,连带着勾起了前年的事情,让她进退维谷难以入眠。她总是难免会生出许多无端的揣测来,而一旦开了头,就再难停下了。   当年就是并非是最可怕的,让她辗转反侧的是那些近乎荒谬的揣测。   顾修元沉默许久。   他不想欺瞒云浓,因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这沉默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无声的回答了。   “看来的确与你有关,”云浓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又轻声道,“当年刺客杀我,总不会是你的意思。”   “不是。”顾修元笃定道。   云浓又问道:“那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将当年种种据实以告?”   “当年之事已尘埃落定,再去细究,也没什么用处。”顾修元低声解释着,见云浓不为所动,只得又道,“那些事情牵涉朝政,我如今的确不便多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讲给你。”   云浓淡淡地应了声:“那好。”   她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倒也谈不上失望。   想了又想,云浓又极小心谨慎地问了句:“顾修元,我还能再信你吗?”   她声音中带了些微的委屈,眉头微蹙,又仿佛是带了些期许看着他:“我不想再有什么变故,只想要朝堂稳固,身边的人都能平安顺遂……可以吗?”   顾修元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震,几乎怀疑云浓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因着不便道破,所以只能旁敲侧击地来问这些话。   两个人就像是在打哑谜一样,互相揣测着,谁都不肯坦诚相对。   顾修元与她对视了会儿,颔首道:“可以。”   说着,他低头在云浓额头落下一吻,缓慢但又坚定地承诺道:“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不要再想,尽管信我就好。我此生再不负你。”   本质上来说,云浓是个很懒的人,好逸恶劳。她无意去掺和什么家国大事,也不爱跟人勾心斗角起争执,没什么大志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吃喝玩乐。   谁能让她轻轻松松的,她就爱同谁在一处。   云浓抬手勾上顾修元的脖颈,小声道:“那我再信你一次。”   两人谁也没再去提旁的事情,相拥着倒在了锦被中。   时隔许久,云浓难得又主动了一次,她仰着脖颈,热情地回应着顾修元,又像是想要从他身上索取什么一样。顾修元虽说素了许久,但却并没急着进入正戏,而是耐性十足地抚慰着云浓,等到她主动开口要,方才沉身进入。   纵然是做足了准备,云浓仍旧是觉着疼,顾修元观察着她的神色想要停下缓一缓,但云浓却又勾上了他的腰,像是着意勾引一样。   顾修元的理智与克制霎时消散,握着她的腰,激烈地索取着。   一夜云雨。   云浓再醒来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   她眯着眼愣了会儿,方才想起,顾修元走时原是同她说过一句的,只不过她那时困得厉害,眼都没睁,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就又翻身睡着了。   云浓撑着坐起身来,四下看着。昨夜虽荒唐,但顾修元还是有留心,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难遮掩的痕迹,事后又帮着清理了,倒是省去了她的麻烦。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云浓自个儿穿了衣裳,摸了根簪子将头发盘了起来,又开了门叫翠翘来伺候。   云浓净了手脸,在梳妆台前坐了,由着翠翘摆弄。   她看起来还有些犯困,眼皮半垂着,像是没什么精神。   但这更像是因着未曾睡够所以困倦,与前几日那消沉的模样大相径庭。   翠翘觑着她这模样,反倒放下心来,笑问道:“姑娘今日要出门去?”   云浓在家中不出门时,对梳妆打扮并不上心,都是自己随意挽个随常髻就算了,只有要出门的时候才会叫她来帮着梳头。   云浓偏过头去戴了红玛瑙雕的石榴花坠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去铺子那边看看。”   “那正好,”翠翘替她梳了发髻,又从妆匣中翻了珠花与簪子来,在她发上比划着,“整日里闷在家中也无趣,倒不如出去转转。”   云浓自顾自地翻出唇脂来,问道:“铺子那边近来如何?”   她前一段闷着头制香,后又消沉了几日,并没顾得上去操心生意。   翠翘笑道:“阿菱办事,自然是稳妥的。”   一番梳妆打扮下来,又喝了半盏浓茶,云浓的困意也散得差不离,整个人看着都灵动许多。她就着南来的五香小菜喝了半碗白粥,吃了两块糕点,将筷子一放便出门去了。   她的住处离新铺子并不算远,也犯不着乘车,权当是散步,不多时就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阿菱竟然不在,柜台后坐着的是个绾了妇人发髻的女子。   翠翘小声提醒道:“这是丹枫。”   云浓想了想,方才意识到这就是先前阿菱找来的人。   自打绮罗香的名气大起来后,上门来的客人便也多了起来,云浓怕阿菱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让她去招人来。云浓大方得很,让阿菱想招几个招几个,银钱都不算什么问题,可阿菱挑来挑去却只留下了一人,就是这位丹枫。   丹枫与阿菱是旧相识,前一段她家中出了些变故,便告了假没怎么到铺子这边来,是以云浓只听阿菱回禀过,但却未曾见过丹枫。   丹枫虽不认得云浓,但却是见过翠翘的,立即起身道:“姑娘怎么来了?”   眼前这妇人看起来与阿菱是差不多的年纪,容貌清丽,但眉眼间却像是笼着层愁意,脸上的笑也并不曾入眼。云浓还记得她家中似是出了变故,并没多问,只道:“阿菱呢?”   “她昨晚回去时淋了雨,今晨身体不舒服,我便让她在家中歇着了。”丹枫与云浓并不似阿菱那般相熟,恭恭敬敬地回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云浓摇了摇头:“无妨。”   说着,她便带着翠翘上楼去了。   楼上雅间中的东西一应俱全,说是试香室,倒更像是个书房——只不过并没经史子集这样的正经书,都是些时下新兴的话本,并着些山水游记。是云浓用来打发时间的。   云浓在楼上看着话本,间或琢磨着过会儿该去吃些什么好,却忽而听到楼下似是有吵闹声。   “这是怎么了?”翠翘自言自语了句,随即出门下楼去看。   云浓也觉着奇怪。   她这铺子开了这么久,从没遇着过闹事的。毕竟上门来的大都是大家闺秀,即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大张旗鼓地闹开来。   不多时,翠翘便又急匆匆地进了门,回禀道:“楼下是有位公子在闹。”   云浓皱了皱眉,疑惑道:“闹什么呢?”   “我并没上前去问,不过听了两句,像是在说寻不着合适的香料……”翠翘说着说着声音愈低,显然她也觉着这理由站不住脚,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寻不着合适的,换一家不就成了?”云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准备去看个究竟,“谁强逼着他在咱们这里买了不成?” 第043章   云浓还未走下楼梯,就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指责着丹枫,说是绮罗香“浪得其名”,压根配不上外边传的名声。   她脚步一顿,偏过头去同翠翘道:“我倒是没听过,绮罗香有什么名声?”   翠翘也有些懵,想了想,方才答道:“外边说起这里,都是夸的,难不成他是觉着咱们的香料都不好?”   云浓听着那聒噪的声音便觉着烦,舔了舔齿关,勉强翻出几分耐心来,准备去同这位理论理论。   及至下楼,看清楚情形后,好不容易翻出的耐心霎时烟消云散了。   那位颐指气使的公子,她是不认得的。   然而公子身后跟着的仆从,云浓却认得,正是先前专程过来,很是“财大气粗”地由着她开价想要买走这铺子,结果被她三言两语给讥讽了一通,灰溜溜地走人的那位。   云浓一认出他,就明白过来,感情这位公子并不是眼光太高所以看不上,而是成心来找事的。   若是前者,云浓还能耐着性子同他讲一讲什么叫“各有所好”,然后将人给打发了。可若是后者,她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丹枫被烦得焦头烂额,但还是耐着性子在同这位公子分辩,见云浓都被惊扰得下楼来了,更觉着羞愧。她从云浓这里拿着月例,今日才正经来管铺子,可却连这么点事情都没料理好,反而招得东家亲自过来,实在是让她没脸。   “这是做什么呢?”云浓站定了,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位公子。   这人穿了袭浅紫的袍子,单看衣料,便知道并非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若论起长相,倒也算得上周正,只不过那吊儿郎当的姿态却实在是不像什么规矩人。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未及弱冠,想来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娇惯出来小公子。   这紫衣公子原本为难丹枫时可谓是理直气壮得很,颐指气使。可见着云浓之后,却不自觉地愣了愣,还是自己仆从上前来提醒了句,方才回过神来,冷哼了声:“听闻绮罗香中的香料很好,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哦,”云浓淡淡地应了声,“公子既然看不上,那就请离开好了。”   方才他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丹枫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不断换香料,请他来挑选。云浓就没这么好脾气了,毕竟这是她的铺子,自然是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严琅没料到她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一噎,随后又端起架子冷笑道,“这就是你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可真是让人长见识了。”   看他这模样,大有出门之后就要将此广而告之的架势。   丹枫方才有所顾忌,就是怕一个不妥,败坏了绮罗香的名声,影响到将来的生意。   可云浓却并没受他的威胁,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轻飘飘地说道:“是啊。”   丹枫:“……”   她方才应付那紫衣公子时,觉着对方的模样实在是欠打得很,如今见了云浓,方才知道什么叫“一山更比一山高”。   严琅是家中唯一的公子,这些年来横行霸道惯了,少有这样被噎的说不上话来的情形。原本因着云浓的相貌生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走是留。   若是就这么走了,那岂不是落了下风?   可人家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若是不走,又显得太过死皮赖脸。   严琅先前遣随从来买这铺子时,是放了大话的,说“由着对方开价”。仆从被云浓驳回之后,回去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严琅虽觉着意难平,但也没到要专门来闹事的地步。   只不过今日凑巧从此过,又被仆从撺掇了几句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便顺路进来找个茬。结果不巧撞到了云浓手中,找茬不成,反倒将自己置于这左右为难的境地。   眼见着他白嫩的面皮逐渐涨红,云浓带着些促狭的笑意开口道:“公子既是不想走,那咱们就将话给说开了,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铺子是不会转手的,公子另寻别处就是,何必非要再来为难?”   更何况,这算是哪门子的闹事?   在云浓看来,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不知他家中长辈究竟是如何教导的。   云浓主动递了台阶,严琅神色一缓,但犹自嘴硬道:“我不过是没寻着想要的香料,怎么就成了为难?绮罗香名声在外,可我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这么多香料也没什么好的,都不及我如今用的。”   云浓眉尖一挑,走近了些,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着的浅淡香气,似笑非笑道:“敢问公子同楚家什么关系?”   严琅没料到云浓会突然这么问,懵了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疑惑。   “若是没认错,公子如今用的香料叫做‘松涧’,”云浓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巧事,轻笑道,“也是巧了,这香料正是绮罗香所制。只不过因着材料有限,尽数给了楚姑娘,铺子中并没留底。”   云浓说一句,严琅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方才还在嘴硬,结果方才那些话,如今都成了打在他脸上的巴掌,再看云浓的笑,也像极了无声的嘲讽。   严琅便是再怎么厚脸皮,也呆不下去了,张了张嘴却并没说出什么来,转身拂袖走人了。   翠翘在一旁看了全程,及至严琅带着仆从离开,方才忍不住道:“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实在是……”   “大抵是楚家的亲眷,”云浓先前并没见过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丢下不管了,“不必理会,他以后应当不会再来为难。”   翠翘将信将疑,毕竟单看他走时这模样,只怕是会更记仇才对。   “他若是那等心机深沉之人,便不会直愣愣地自己找上门来,毕竟有那么多手段能用,何必非要亲自动手?”云浓揣度着他的性情,懒懒地笑道,“今日之后,他只怕是要躲着绮罗香走的。”   翠翘虽仍旧不太明白,但出于对云浓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云浓解决了这桩事,回过头,向着丹枫嘱咐道:“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必一昧忍让,哪怕是不做这桩生意也无妨。”   丹枫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顾及自己的想法,心中颇为触动,点头道:“好,多谢姑娘。”   云浓对自己人一向是宽厚好说话的,她又宽慰了丹枫两句,方才上楼去了。   其实若是想去弄清楚那紫衣公子的身份,对云浓来说倒也不算是难事,只不过并没这个必要,过了也就算了。但说来也巧,晚些时候云浓从绮罗香回家去时,竟又遇着了这人,只不过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位云浓认识的。   严琅远远地就认出了云浓,一见她就想起了先前的事,就如同见着了讨债鬼一样,下意识地想躲。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自家表兄给叫住了:“阿琅,我方才是怎么同你讲的?”   “大表兄,”严琅苦着脸,“咱们才是亲戚,你不向着我就算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一提起这事,严琅就觉着有冤没处诉去。   他今日出门原就是要去楚家的,结果在绮罗香耽搁了些时间,再到楚家去时就晚了。他满肚子的苦水,楚玄辰方才问了一句缘由,他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只不过讲的时候必定是偏向自己的,将云浓描述成了个牙尖嘴利的刻薄姑娘。   结果自己表兄听完,非但没有安慰,反而要他来向人道歉。   严琅辩解道:“你是没见她那牙尖嘴利的模样,我半点便宜没讨着,现下还要来道歉?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楚玄辰无动于衷,他又讨饶道:“大表兄,我早些时候因着从你那得来的香料,已然丢脸丢大发了,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再去见她了。”   楚玄辰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此事皆由你而起,若不是你寻衅上门,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于情于理,你都该致歉去。”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严琅先是哑了声,但又忍不住小声道:“从前有什么事,申饬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这次倒这么认真了?”   楚玄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将先前的都挨个补上不成?”   严琅:“……”   他脸都白了,连忙摇头摆手,生怕自家表兄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少时有祖母惯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是不把教书先生放在眼里。爹娘不敢顶撞祖母,但又觉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成样子,合计之后想出个主意,将他送到了楚家的私塾去念书,由楚玄辰这个表兄盯着。   几年下来,在严琅这里,楚玄辰说话倒是比他爹娘的话还管用些。   毕竟爹娘有祖母压着,有恃无恐,可表兄却是跟那些四书五经、抄书打板子挂钩的。   云浓不远不近地站定了,看着严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忍不住笑了声,又将目光放在了他身旁的楚玄辰身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正经地打量楚玄辰。   虽说是有腿疾,但看起来并不算严重,至少行走并无大碍。   若是留心观察,倒也能看出有些跛脚。可他神色从容,并不以此为羞,打眼看过去,先是会被他出众的相貌与温润如玉的气质吸引,并不会注意到这短处。   先前云浓就猜到严琅是楚家的亲眷,如今见他二人在一处,便不难猜出严琅的身份了。   严家是楚玄辰的外祖家,朝中那位严御史,便是他的舅舅。   云浓倒也听过这位严御史的名声,他在朝中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可却是个惧内的,还曾因此闹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来,景宁曾将此当做笑谈同她提过。   她侧过身去,摆弄着路边摊子上挂着的扇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云浓原以为见着楚玄辰与严琅只是个意外,及至他二人走到了跟前,她有些意外地回过身,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绕了绕,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楚公子?”   “谢姑娘,”楚玄辰颔首道,“许久不见。”   说着,他淡淡地瞥了一旁吞吞吐吐的严琅一眼。   云浓也不明所以地看向严琅。   依着严琅的本意,他从今往后都是要绕着绮罗香和云浓走的,如今又被迫找了过来,着实是丢人丢到了家。   严琅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顶着两人的目光道:“谢姑娘,今日之事,是我……做的不对,还请你见谅。”   就先前那情形,云浓压根没想过能捞着一句道歉,虽说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云浓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弯了起来,声音中也带上些笑意,拖长了音调“哦”了声。   她这一笑,严琅就像是炸了毛的猫,可还没等发作,就又被楚玄辰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很是怨念地看了回去。   他就不明白了,大表兄怎么就能偏心偏成这样?   这事能闹成这针锋相对的模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对面这姑娘明明跟他半斤八两!要不是她搓火的功力十足,他也不至于气成这模样。   楚玄辰对他这怨念的眼神熟视无睹,看向云浓:“舍弟性情冲动,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云浓对待严琅时态度称得上是恶劣,可对着楚玄辰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却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只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公子不必介怀。”   云浓向来是旁人如何待她,她就如何奉还。像严琅这样上门找茬的,她会毫不留情地嘲讽回去,然而对待楚玄辰时,连语气都放轻了许多。   乍一看,倒像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了。   严琅将她这“变脸”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深觉表兄是被她这模样给蒙蔽了,恨不得立时去苦口婆心地劝人。   然而等他看清自家表兄看向云浓的神情时,却不由得一愣。   楚玄辰是楚家的长子,年龄已是不小,可却迟迟未曾婚娶。   楚二公子早就成了亲,年前连孩子都有了,三公子的亲事也已经提上议程,长辈们为此操碎了心,可他仍旧不见着急。   虽说楚玄辰有腿疾在身,可楚家公子个个芝兰玉树,尤其是新帝即位后,想要同楚家结亲的人更是不在少数。甚至连淮文郡主都曾隐晦地同楚家长辈提过,有同大公子结亲之意,可却被楚玄辰以“不想耽搁旁人”给婉拒了。   严琅早两年还曾经调侃过,问他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姑娘,楚玄辰笑而不答,反而给以太闲为由给严琅添了功课。   这么些年,严琅就没见过表兄喜欢过哪位,甚至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直到如今,发现了他看云浓的神情,不再是对旁的姑娘那种客套的笑,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   严琅被这发现吓了一跳,随即又不知是该哭该笑——明明京中这么多闺秀,表兄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云浓并不知严琅在想什么,只是觉着他这哭笑不得的神情有趣得很,抿唇压下了笑意。   “再有,”楚玄辰想了想,又道,“有劳姑娘专程制了‘松涧’,我很喜欢。”   云浓回过神来,了然道:“有材料在,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大公子不必客气。”   先前楚子瑜托她制香料时,并没说是要做什么,云浓当时还觉着奇怪,明明楚子瑜惯用的是一味叫做‘绾兰’的香料,怎么又大费周折地要松涧?现在倒是明白过来,楚子瑜是要这香料送给兄长。   而严琅的香料,应当是从楚玄辰那里得来的。   严琅显然也想起此事来,然而他心情复杂得很,也没工夫再去跟云浓置气,震惊之后,就开始忧心忡忡地琢磨起来——   以楚家如今的家世,能允准长子娶这么个商户吗?   他虽不怎么喜欢云浓,可难为表兄居然能喜欢个姑娘,怎么样都比先前他担忧的龙阳之好要好。   无论是楚玄辰还是云浓,都不知道严琅在想如此久远的事情,两人实在称不上相熟,闲聊两句客套话之后便没话说了。   楚玄辰也没久留,同云浓道了别,便要离开了。   然而严琅并没反应过来,还是被小厮提醒了句,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云浓一眼,随后跟了上去。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表兄早就认得方才那位姑娘?”   严琅自以为掩饰得算好,可楚玄辰教导他这么长时间,只一看,便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但楚玄辰并没申饬他,想了想后,低声叹道:“是啊。”   严琅被他这口气叹得肝颤,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才又追问道:“既是如此,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见楚玄辰不答,严琅又颇为热心地劝道:“表兄别的事情上活得明白,怎么在这事上犹豫不决?既是遇着喜欢的姑娘,就该赶紧剖白心意才对,若是拖下去,说不准就晚了。”   他此时俨然已经彻底抛开对云浓的成见,只想凑热闹了。   楚玄辰仍旧没说话,神情也渐渐地冷了下来。   严琅还以为他是先前没喜欢过人,所以在感情这事上一窍不通,不知道如何下手,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   “你懂得倒是多,”楚玄辰打断了他,微微一笑,“是从何处学来的?”   严琅见着这熟悉的笑,随即炸了毛,忙不迭地闭了嘴,生怕表兄又要给自己加功课。   “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楚玄辰嘱咐道。   “好,我不说。”严琅先是应了下来,可又忍不住小声道,“可你要想明白啊,现在不下手,将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楚玄辰垂下眼,低声自语道:“早就晚了。”   他没再给严琅多嘴的机会,在他肩上按了按:“你年纪也不算小,该做些正经事了,别再斗鸡走狗胡作非为,不然我就回了姨父姨母,让你还跟在我身边。”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严琅立时没了凑热闹的心思,站直了身体:“明白了。” 第044章   辞别楚玄辰后,云浓从一旁的摊子上挑了个扇坠,便带着翠翘回家去了。   云浓并不知道楚玄辰的心思,更不知道先前还跟她斗成乌鸡眼的严琅转头就换了立场,一来是并没上心,二来也着实是难想到。   在她看来,楚玄辰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相貌好性情好,待人也是一向和善好说话,只可惜因着天生的短处,没法入朝为官施展抱负。   很可惜,但也仅此而已。   云浓这个人仿佛天生情薄,这么些年来,知交好友屈指可数,在感情上就更是仅有顾修元一人。   她生得貌美,又是郡主之尊,养在窦太后膝下,这些年来招的桃花也不算少。可自从多年前在南风馆撞着顾修元,突如其来地动了次心后,便再没过这样的感觉。   “姑娘,”翠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好奇道,“方才咱们见着的是楚大公子吧?那闹事那位公子又是什么人,明明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再见着时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此时日落西山,余晖洒在青砖之上,还带着几分暖意。   云浓左右没什么事,便轻声细语地向翠翘讲了严、楚两家的关系,而后道:“论及辈分,楚大公子是严公子的表兄,然两人年岁差了许多,想来大公子的话便格外管用些。”   翠翘对这些世家几乎是一无所知,听了个大概,才算是明白过来:“大公子可真是个明事理的人,若不是他,只怕这严公子可不会来道歉。”   “随他去了,”云浓不甚在意道,“我原也不缺他这一句道歉。”   旁人怎么说碍不着她的事情,何况还是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想来并没几分真心,不过是被楚玄辰压着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看着严琅那忍气吞声的模样,还是有点意思的。   云浓轻快地笑了声,略加快了些脚步:“走了,回去看看今日是什么饭菜。”   厨娘已经摸清了云浓的胃口,做的菜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合她心意的。云浓吃了个八分饱,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碗莲藕排骨汤,方才算是心满意足。   吃了饭,云浓又在院中散了会儿步消失,而后方才回房去歇息。   因着不知顾修元何时会来,她已经习惯了不让翠翘来伺候,才卸了钗环耳饰后,便要赶翠翘走。   翠翘并不知内情,但也没多问,拿了茶壶去重新沏了茶放到内室的桌案上,又替她将衣服给叠好,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翠翘一走,屋中便只剩了云浓一人,霎时显得空旷起来。   有风从并未掩好的窗缝中吹进,一旁的烛火跳动了几下,明暗不定。   云浓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梳着长发,回头瞥了眼,将牛角梳随手扔下,想要去将窗户掩好。   可指尖才碰着雕花窗,就又改了心思,收回了手。   以顾修元如今的身份,白日里经手的都是家国大事,得了空晚上却又要辗转来她这里,匆匆睡上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要离开,再回府去更衣梳洗,急急忙忙地赶去大朝会……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吃些饭。   云浓大略算了算这几处的距离,都替他觉着折腾。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有些心软,准备让顾修元在她这里留套衣服,也好免去这其中的周折。   这一想法露头之后,云浓又觉着不妥。   她若是一让再让,只怕长此以往,就真得被顾修元带着走了。   但实际上……与先前相比,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让步许多,顾修元总是有法子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   又或者说,从当年初遇动心开始,她就没法回头了。   顾修元也是如此。   他若是能将在旁的事情上的果断与取舍挪一分到感情之事上,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真是一笔无从算起的乱账。   云浓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直接吹熄了灯,上床歇息去了。   她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会梦到前世的事情。   一时是初遇时的惊艳与心动,一时又是两人情浓之时的旖旎,以及……两人为数不多的争吵之一。   若归根溯源,那争吵还跟景宁脱不开关系。   其实也难怪顾修元如今与景宁互相看不顺眼,打从前世云浓在时,两人就开始“结怨”了。   那是云浓的生辰,她那年不耐烦应酬,并没在洛阳大办生日宴请诸多世家闺秀,而是到京郊别院这边躲闲。景宁便在东苑这边令人攒了场酒宴,给云浓过生日,并且送给了云浓一份“大礼”。   顾修元并没随着云浓到东苑这边,而是留在西苑等云浓回来,可等到的却是景宁遣人送来的四位面首。   他在云浓府中也顶着这个名头,并没觉着如何,可真到见着这四人之后,却有种血气翻涌的感觉,硬生生地捏断了给云浓准备的那份生辰贺礼。   虽说两人之间并没什么名分可言,但两情相悦,也算是心照不宣。   可这四个面首却像是无言的羞辱,顾修元算是好生体会了何谓“意难平”,他若是未曾对云浓动心,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已经喜欢上了,那就很难对此毫不在乎。   云浓喝了个半醉,回来之后就扑到了顾修元怀中,兴高采烈地同他数着太后皇上赐下来的东西,并没注意到他晦明不定的眼神。   “景宁还送了我一份大礼,”云浓只听景宁打包票说是“大礼”,至于这大礼究竟是什么,景宁却没明说。她勾着顾修元的脖颈,好奇道,“你见着了吗?”   顾修元被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给气着了,咬牙道:“见着了,的确是份‘大礼’。”   云浓这时还没意识到自己与顾修元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误解,正准备问是什么“大礼”时,却已经被顾修元给堵住了嘴。   这次的吻来得尤其热烈些,几乎没有给她缓和的余地,便长驱直入。   云浓虽爱同他亲|热,但却并不喜他某些时候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不断推据着,但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却更激怒了顾修元。   感受到他在自己唇上咬了下,云浓疼得倒抽了口冷气,一边推他一边斥责道:“你疯了不成?”   顾修元这才推开了些,抬手抚着她嫣红的唇,不声不响。   云浓舔了舔下唇,尝到些浅淡的血腥气,又是疼又是气,低头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了下,眼中盈了泪:“今日还是我的生辰,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给我添堵?”   顾修元道歉的话都到了舌尖,听此,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冷笑道:“这就叫做添堵了?”   自打相识以来,顾修元从来都是对她百依百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如今她都要落泪了,结果非但没换来安慰,反而是这样的态度。   云浓气得说不出话来,直接推开了他,快步向外走去。   她不高兴,顾修元更是自打见着那几个面首后,心中就存着气,虽然犹豫着,但并没上去追她。   只是云浓原就是半醉,加上又气急,出门时压根就没看路,直接被门槛给绊倒,摔在了地上。   顾修元见此,也顾不上两人原本的争吵,连忙大步上前去查看,想要扶她起来。   两人私下在一处时,侍女们从来都是知情识趣地退下的,并没人打扰。   云浓也不顾及自己郡主的形象,又推开了顾修元来扶的手,坐在那里开始掉眼泪,原本精致的妆都哭花了,珠钗步摇斜斜地坠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摔着哪儿了?疼不疼?”顾修元说着,就要去查看她的脚踝。   云浓没躲过,被他脱了绣鞋,脚踝已经肿了,轻轻一碰就疼得厉害,云浓见此愈发地委屈了,忍着哭腔骂他:“都怪你。”   顾修元见此,哪还顾得上先前的争吵,直接将她抱进了房中放到榻上,又去寻跌打药水来给她上药。   伤处要揉开才行,云浓也忘了之前的争端,疼得只顾落泪,不住地小声埋怨道:“都怪你,都怪你……”   梦到这里,就像是魇住了,云浓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长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像是要哭一样,轻声梦呓着。   顾修元原本并没想要打扰她,可见此,轻轻地推了推她,慢慢地将她给唤醒了。   “梦到什么了?”顾修元的声音有些沙,他凑近了些,低声问道,“魇住了?”   云浓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会儿,方才算是从那梦里彻底脱开来。   她抬手碰了碰顾修元的脸,还带着些凉意,又揉了揉眼,小声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快子时了,”顾修元确认她无恙后,方才放开她,起身去倒了杯茶,“要喝茶吗?”   云浓摇摇头,而后又问:“怎么来得这么晚?”   “朝中事务繁忙,耽搁了。”顾修元也顾不上品,一气喝了大半盏茶,解释道,“我原本没想吵醒你的,只是见你像是做梦魇住了,便只能如此。”   “你若是忙,便不必再专程到我这里来,倒像是点卯一样。”云浓叹了口气,疑惑道,“去年新帝刚继位,诸事未定,朝政繁忙也是在所难免的。可如今都一年的,怎么还忙成这模样?”   顾修元不动神色地放下了茶盏,一笔带过:“有突发的事情,平素里并不总是这样的。”他若无其事地在云浓榻旁坐了下来,岔开了话题,“你方才梦着什么了?”   他不提还罢,一提那梦,云浓便觉着哭笑不得。   那是两人第一次争吵,因着个误解,两人都气得跟什么似的,可事情说开之后再看,实在是有些傻气。   明明都不是蠢笨的人,可偏偏就能因着一句话没说清楚,闹成那模样。   见她这模样,顾修元愈发地好奇,又追问道:“究竟是什么?”   “都怪你。”云浓将梦中那话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才将那梦大略地讲了。   这梦就是曾经的旧事,而且还是两人为数不多的争吵,她一提,顾修元便想起来了,神情顿时也一言难尽起来。   顾修元记性一向好,尤其是这些与云浓的回忆,他半点都没落。   只不过时过境迁,他却是再难体会当时的心境了,如今再想起来,也觉着有些可笑。   他那时候是真气得要命,可一边涂药,云浓的眼泪都能掉了有半盏,就又怎么都气不起来,甚至让步道:“你若是真想要他们,那也行,只是别让我再见着就是。”   顾修元那时候想着,若云浓真要如此,那今后便也不要动感情,只留肌肤之亲就是了。   云浓当时就懵了,一脸茫然地问:“谁们?”   两人平静下来一对,这才意识到原来吵了半晌,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你当初若是直接讲明白了,也就没后面那许多事了,”云浓一想起梦中的情形,就觉着无言以对,伸了根食指点了点顾修元的肩,“可你偏要什么都不说,让我去猜。”   顾修元叹道:“我那时以为你知道的,只是没当回事。”   所以就更气了。   “我是那样的人吗?”云浓颇为怨念地看着他。   “你自然不是,”顾修元冷静下来再想,也觉着可笑,但当时就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景宁的做派摆在那里,我怕她将你给带坏了。”   云浓嘀咕道:“景宁还觉着是你将我给引得晕头转向呢。”   顾修元眼中笑意愈浓,追问道:“有吗?”   云浓下意识地要去点头,对上顾修元戏谑的目光后,才意识到不妥,偏过头去不答。   顾修元低低地笑了声,而后宽衣解带,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他身上仿佛还带了些夜间的凉气,云浓贴近了些,又不大安分地翻着身动来动去,像是想要找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样。   “睡不着?”顾修元又睁开眼,问了句。   云浓总觉着他这话里带了些暗示,立即乖乖地停住了,而后离得稍微远了些:“立刻就睡。”   顾修元抚了抚她的长发,又笑道:“不做旁的。你若是睡不着,就同我聊上一会儿,讲讲你近来的事情吧。”   云浓侧身躺好,与他对视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也没什么正经事,无非就是在家中制香,或是到铺子那边看看生意,又或是四处闲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怕你也不耐烦听。”   “我乐意听,”顾修元垂眼看着她,声音很是温柔,“你近来制了什么香?铺子里的生意好不好?闲逛的时候见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云浓忽而觉着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闭了闭眼,将声音放轻了些,讲着些自己的琐事,又将白日里的严琅来找茬,以及后来被楚玄辰逼着道歉的事情讲了。   “我就这么一提,你不必去跟严琅计较什么,”云浓怕他会因为自己被为难而介意,补充道,“他就是年纪轻不懂事,口舌之争,并没真做什么。而且他后来忍气吞声来道歉的时候,实在是有趣极了。”   顾修元见她笑得眉眼弯弯,也露出些笑意:“知道了。”   他先前为难徐家,是因为徐家将事情做得太过了些,严琅既是没做什么,他也不会去同个少年人计较。   云浓笑完,又感慨道:“其实楚大公子性情好,也是个有本事的,只可惜先天不足,耽搁了前程。”   “这你倒不用担心,”顾修元道,“皇上近来同我商量过,想要破例,提拔他入朝为官。”   云浓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料到竟有此转机:“当真?”   本朝沿袭前朝的律令,入朝为官者,需得相貌端正才行。   顾修元解释道:“楚家这一辈中,堪重用的也就楚玄辰了,皇上又自幼同他亲近,便想着给他这个机会。我便劝皇上索性直接废了这个律令,天下读书人皆一视同仁,也算是个好事……”   云浓听得津津有味,他却止住了话,不再多提,只将她揽得近了些,低声笑道:“睡吧。” 第045章   云浓原本在听顾修元讲朝中的事情,正听得兴起,却不妨他突然就打住不肯再讲了。她此时已是困意全无,不大情愿地盯着顾修元看。   两人离得极近,借着月光倒也能看清。   顾修元已经闭了眼,手搭在她的腰上,呼吸绵长,像是已经睡了过去一样。   看着他这模样,云浓心下叹了口气,也没再缠着他继续讲。   毕竟她已经睡了许久,可顾修元却是忙了整整一日,明早还要早早地离开,以免误了朝会。   顾修元看起来像是消瘦了些,云浓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下颌,然而还没来得及唏嘘感慨,就倏然被顾修元按住了手。   云浓被他吓得一颤,倒抽了口冷气,而后方才小声问道:“你还没睡啊?”   “哪能睡得那么快?”顾修元睁开了眼,半是无奈半是笑地问,“怎么,你还是睡不着了?”   云浓摇摇头:“这就睡……你不必理会我,好好休息。”   顾修元利落地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锦被下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唇若有似无地碰着,但却并不深入,一触即分,却又不肯离开,便显得愈发暧昧。   “太晚了,”云浓侧了侧脸避开些,劝道,“我倒是不妨事,大不了明日再补觉,可你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顾修元眉尖一挑:“你难道信不过我?”   他这话乍一听仿佛没什么关系,云浓愣了一瞬,方才品出其中的深意,脸颊当即就红了起来。   她颇有些无言以对,盯着顾修元看了会儿,又正色道:“不成。”   顾修元见她执意如此,也没再勉强,在她唇上吻了下,便又拥着她躺好,低声道:“近来有些事要料理,所以难免忙了些,等过了这段就好,你不必为我担忧。”   他并不爱讲朝堂之事,云浓心知问了也无用,索性也没再去问,只淡淡地应了声:“好。”   云浓前半夜总是梦到许多旧事,甚至还一度梦魇,但出乎意料,后半夜睡得竟算是安稳,并没再做梦。   及至第二日一大早,她就醒了过来,难得见着顾修元还未离开的时候。   临近夏日,白昼渐长,天亮得也一日比一日早。   顾修元整束了衣带,一回头,正撞见云浓看过来的目光,心情甚好地问道:“醒得这样早,不用再睡会儿吗?”   “不困了。”云浓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有些哑。   顾修元原本是准备立即离开的,可见她脸颊微微发红,又回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倒像是有些发热?”   云浓也抬手摸了摸脸颊,她自己是觉不出什么的,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妨碍。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快些走吧,以免耽搁了朝会。”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若是不大急,最好还是吃些东西再去,别空着肚子。”   顾修元还没顾得上说什么,就被她叮嘱了一长串,低声笑道:“好,知道了。”   其实云浓这个人,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又是个粗心大意懒散的,平素里若不是有嬷嬷盯着,饭也是不肯好好吃的。顾修元以前时常劝她保重身体,如今风水轮流转,竟然轮到云浓来劝他了,实在是有趣。   如今时候已经不大早,若是再拖下去,怕是就要撞着人了。   顾修元也不好再耽搁,径直离开了。   目送着他离开后,云浓发了会儿愣,竟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是被翠翘给唤醒的。   云浓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只觉着头疼,眉头也皱了起来。   祝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向翠翘道:“姑娘这是发热了,让人请大夫来吧。”   先前顾修元离开时,曾问过一句,云浓那时不以为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真生了病。难怪她竟然转头就又睡了过去,如今还觉着头疼欲裂。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姑娘昨日出去时,穿得衣裳并不薄,应当不是冲了风。”祝嬷嬷看了眼四周,又道,“这窗子也关得好好的,难道是半夜踹了被子,着凉了?”   云浓裹着被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经祝嬷嬷这么一提,倒是想起了昨夜那扇没关的窗。   她原本是想着关窗的,可鬼使神差的,还是留了下来。及至近子时,顾修元过来之后,方才将窗给关上了。   难道就是因着这个缘由?   毕竟她是同顾修元睡在一处的,若是真踹了被子,顾修元也不会不管不顾。   翠翘已经找人去请大夫来,云浓翻了个身,向祝嬷嬷道:“不过是着凉发热罢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您不必担心。”   见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祝嬷嬷忍不住念叨道:“这虽不是什么大病,可真到要吃药的时候,难道就不受罪了?姑娘还是要小心些才好,不能再粗心大意。”   云浓怕她再念叨下去,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祝嬷嬷又道:“今后啊,还是让翠翘来陪着姑娘吧,若有什么事,也好让她招呼着。”   她这话合情合理,云浓一时之间也寻不着什么合适的由头来反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含糊不定地敷衍了句:“再说吧。”   祝嬷嬷担忧着她的病情,并没注意到她这微妙的态度,出门去打冷水了。   不多时,翠翘就请了位大夫来。   其实云浓也不过就是发热的病症而已,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大夫诊了脉后开了个方子,又嘱咐了要小心静养,便拿了酬劳离开了。   云浓晨间还未觉着如何,还有心情和祝嬷嬷闲聊,可后来却严重了不少,烧得迷迷糊糊的,她勉强喝了几口白粥,又喝了药之后,就再次睡了过去。   祝嬷嬷拿帕子沾了冷水,拧干,敷在她额上,换了几番。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云浓不过就是睡觉时吹了一两个时辰的风,可这病却是一两日都没能完全好的,虽不似最初那般烧,可却仍旧是发着低热。   翠翘得了祝嬷嬷的吩咐,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像是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云浓整整两日都没再见着顾修元,也不知他是忙得厉害没空来,还是因着有翠翘的缘故没法子来。   虽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一旦想起来,就难免会记挂着。   翠翘见她心不在焉的,关切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没,”云浓摇了摇头,又示意她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早就不热了,这病也算是好了吧?”   “哪有这么算的?”翠翘摇头笑道,“大夫可是说了,要你这几日好好静心修养,不能出门冲风、不能着凉、饮食忌生冷。”   云浓嘴上那么说,但心中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她如今病着,也拗不过翠翘与祝嬷嬷,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又一日,她仍旧没见着顾修元,倒是有位客人上门来了。   云浓这边如今也没什么规矩,用不着通传,翠翘引着徐思巧到了门口,云浓方才知道,掀了膝上盖着的毯子要来迎。   徐思巧连忙快步上前将她给按了下来,观察着她的脸色,而后问道:“看起来倒是好些了,药可还在吃?”   云浓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好,尤其是去年冬天在徐家暂住的时候,有月余都没断过药。徐思巧对她这身体是再清楚不过的,生怕她再犯了旧疾。   “还在吃,”云浓看着她这小心谨慎的模样,叹了口气,“不过是风寒发热,并非是旧疾发作,没多大妨碍。”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徐思巧强调了句,而后又感慨道,“近来是怎么了?先是阿菱病倒了,如今连你也是这样。”   阿菱为什么病,云浓倒是不知道,但她自己这病则全是自作自受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阿菱如今可好些了?我先前还想着改日再去探望,如今却是连自己都没法子出门了。”   “她病得比你重些,但也好了许多,再过几日便能回铺子那边了。”徐思巧从翠翘手中接了茶盏来,又道,“我来之前去铺子看了眼,是丹枫在管着,她如今也算是上手了,并不必担忧。”   云浓颔首道:“阿菱挑的人,我自然是放心的。”   在绮罗香的生意事宜上,云浓就只管制香,以及当初铺子的装潢,至于旁的则一股脑地留给了阿菱去料理,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   她原就不耐烦去看什么账本生意,如今也算是讨个清闲。   徐思巧见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顿了顿,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浓看出她有话要说,追问道。   “没什么,”徐思巧摇了摇头,及至云浓不依不饶地再三追问,她方才又笑道,“我只是觉着,你对自己这生意仿佛并不上心。”   绮罗香是云浓的生意,徐思巧并不好多言。   但依着她的性情,若是手头能有这么个铺子,必然是要好好筹划一番的,而不会像云浓这样想起来了就管一管,没心情了就丢开。   云浓倒是想反驳,可仔细一想,徐思巧这话说的也没错。   她自认为对绮罗香上了心,不过是与当年自己还是郡主之时相较而言,若是与旁的生意人,她就称得上是心大了。   云浓当初开这香料铺子,是想着要多赚些银钱,免得自己因此受制于徐家,如今没了后顾之忧后,就的确没有初时那般较真了。   绮罗香如今在京中已经颇有名声,有先前定的规矩在,按着旧例便能赚来足够的银钱。   云浓想了想,仿佛也没什么能再做的事情。   “我对生意之事不大通,”云浓虚心地向徐思巧请教道,“除却研制香料,还有什么能做的?”   徐思巧端详着云浓的神情,见云浓的确是认真相问,心中存的那么点顾忌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徐思巧虽与云浓关系好,但也怕管的太多会显得越俎代庖,如今见着她这模样,方才确定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只怕她巴不得有人能来帮忙料理。   “我先前曾与阿菱闲聊过,以绮罗香如今的名声,完全可以不仅局限于这一家铺子,”徐思巧喝了口茶,坐得端正了些,“甚至于,也不仅仅局限于洛阳。”   云浓专心致志地听着,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再多开几家铺子?不止是洛阳,也可以到旁的地方?”   徐思巧点点头,而后又道:“我方才从绮罗香过来时,丹枫还同我提了句,说是今日一早有位客商来问,若是他想购入大批量的香料生意,能否在价钱上另作商量?我想着,他应当是想大批买入,而后再到外地去高价抛售。”   这种客商,做的就是倒卖生意,从其中赚取差价。   像绮罗香中的香料,在洛阳并不算多稀罕,可若是带得远些,便能冠以噱头卖个更高的价钱。尤其是在富庶的江南一带,运气好了,甚至能卖出双倍的价钱。   徐思巧的生母锦姨娘家中,原本就是做这样的生意,因而她对这些格外了解些。   云浓先前并没听说过,如今听徐思巧细细地讲了,也觉着新奇有趣:“竟还有这样的?”   “是啊,这做生意的路子,可多着呢。”徐思巧一提起生意上的事情,眉飞色舞的,“姨娘还曾同我提过,说是前朝之时江南一带有位姓燕的女富商,原本只是商户家的一个婢女,最后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出了万贯家财,许多男人都及不上她半分……”   徐思巧兴致勃勃地将这那位燕姓女子的事迹,云浓并没打断,含笑听着,及至她讲完方才笑道:“的确是有趣。”   “若是能如她一般,不必被困在这宅院之间,也好了。”徐思巧思及自身,摇头叹道,“罢了。”   云浓抬眼看向她,关切道:“可是近来家中有什么难事?”   先前顾修元曾说过,这件事情不用她来费心,自己会有决断。云浓便也没再问过,如今见着徐思巧这模样,还当是又出了什么事。   徐思巧先是摇头否认了,而后苦笑道:“若论起来,家中较之先前还好了些。只不过三姐已经定了亲事,如今便要轮到我了……着实是让人厌烦。”   徐家如今大不如前,徐思蕊一个嫡女的亲事尚且不大如意,更别说她一个庶女了。   “其实婚嫁有什么好的?”   若是在旁人面前,徐思巧断然是不敢说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可在云浓面前却是没什么顾忌,她一改先前谈论生意时的兴奋,神情萎靡不振。   “我有位相熟的手帕交嫁了人,当初也是千挑万选来的夫婿,风评甚好,可是嫁过去之后方才发现并不是那个样子。”徐思巧皱紧了眉,“整日里不求上进,同府中的丫鬟厮混,未及半年,甚至连她带去的侍女都收了通房,一言不合就要摔东西发火,甚至还动过手……”   一想到前几日见面时好友那模样,徐思巧就又惊又怒,心疼得不得了,可又偏偏无可奈何。   本朝倒也不是没和离的先例,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得很。   且不说旁的,甚至连爹娘都会劝着说能忍则忍,闹大了两家面上都无光,还说什么如今是年轻人不懂事,等过两年就会好起来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可大半都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云浓捧了盏茶,可却再也没喝下去。   其实这事与景宁的有几分相似,唯一的差别不过是,那人不敢对景宁动手罢了。景宁长公主之尊,尚且受了近两年的气,最后拼着不要脸面闹开来,才算是跳出了火坑,可旁人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其实这世上男子,总是有好的,”徐思巧叹道,“可我却不敢去赌这个运气……但也没旁的法子。”   云浓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人,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这个人,并不擅长做生意,也没什么要富甲天下的志向。你若是喜欢做生意,也想效仿那位燕夫人,那我就将绮罗香托付给你了。”   徐思巧原本只不过是在感伤自己,却不料云浓竟然突然扯到了生意上,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她这话何意,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能行?”   “有什么不行的?”云浓笑了声,“咱们各取所需,你做生意,我就躺着数银子。”   徐思巧紧紧地抿着唇,显然是在犹豫。   云浓含笑道:“我知道这事太过突然,你会有顾虑也是正常,所以我不用你现在就给我答案。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真做了决定,再给我一个答复就是。”   这提议乍一听是好,可若是真要应下来,却又有许多难处。   送走徐思巧后,翠翘方才迟疑道:“您真要将生意交给四姑娘?”   云浓一见翠翘这模样,便知道她并没听懂,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并非是要将如今这铺子交给她,而是给她银钱和香料,让她另开铺子去。”   若是徐思巧谨慎起见,那就是在洛阳另开一家绮罗香。   若是她胆子足够大,又能豁得出去,便像那位前朝的燕夫人一样,当个走南闯北的客商,做着一本万利的生意。   云浓并没强求她要如何去做,而是由着她去选,哪怕她改了主意什么都不想做,想着嫁人相夫教子去,那也都随她。   翠翘见她已经考虑妥当,便没再多问什么。   又过了几日,云浓的病才算是彻底好了,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祝嬷嬷这才点头准她出门去。 第046章   自打染病起,云浓就没再见过顾修元,到如今足有六七日。   其实若说起来,两人先前不见面的日子大有比这长的,可云浓那时却并没觉着如何,甚至还隐隐有些庆幸。   可大抵是先前那一夜,顾修元说过“此生再不负你”后,就像是有了一个未曾言明的约定,云浓暂时将曾有过的隔阂都放到一旁,选择了再信他一次。   两人之间倒更像是回到了当年一样。   当年云浓还是郡主时,若无意外,两人压根就没怎么分开过,所以她如今的不适也就有了来源。   只不过云浓与顾修元之间,从来都是顾修元主动找上门来的,以至于如今他不上门来,云浓甚至压根没什么办法去找到他。   她总不成要跑去郡主府?那就太过了。   云浓在绮罗香呆了半日,阿菱也已经病愈回来,商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后,就又离开了。   绮罗香与四方斋离得不算远,云浓略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到四方斋去看一看。虽说遇着顾修元的几率少之又少,但她就权当是闲逛了。   翠翘还清楚地记得上次在这四方斋遭的为难,虽说后来这边还专程遣人去赔礼道歉,但她见着这门面,眼皮却还是莫名跳了下。   “咱们真要进去?”翠翘在门外站住了脚步,小声问道。   “不然呢?”云浓不怀好意地笑了声,而后道,“若不然你先回去就是,我自己逛一逛。”   翠翘连忙站直了,正色道:“嬷嬷吩咐了,要我好好地跟着姑娘才行。”   云浓心知就是这样,也没恼,只是开玩笑似的问道:“你听嬷嬷的,还是我的?”   翠翘被她这问题给问住了,为难道:“嬷嬷也是为了您好。”   言下之意,就是听祝嬷嬷的了。   其实云浓也知道,若自己认真来问,翠翘必然是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但在这样的小事上也犯不着去动怒,便由着翠翘跟着自己了。   四方斋中的侍女已经换了,看起来温婉又利落,若是客人不问,也不会上前来打扰。   云浓将楼下的东西大致看了,慢悠悠地上楼去,同翠翘玩笑道:“若还是上次那姑娘在这里,说不准咱们还能再得件赔礼,倒也是赚了。”   翠翘原本还有些紧张,被她这话给逗笑了:“姑娘真是看得开。”   折过弯去,便到了二楼。   云浓来时原是没抱多大的期望的,毕竟要多巧,才能在这里见着顾修元?然而及至她上了楼,对上那含着笑意的目光,她才意识到原来竟真能这么巧。   翠翘随即也认出了顾修元来,脸上的笑意立时僵了,几乎有些不安起来。   云浓偏过头去看向她:“我有些事,你到楼下去等我。”   翠翘跟在云浓身旁许久,能清楚地分辨出来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了真。先前在门口时她还敢说自己听祝嬷嬷的话,可如今却是半句都不敢多问的,轻轻地应了声,便回身下楼去了。   “也是巧了,”云浓走上前去,轻声笑道,“我原是想来碰碰运气的,结果竟真碰上了。”   顾修元拉过云浓的手,仔细地看了她的脸色,这才放下心来,调侃道:“许是心有灵犀?”没等云浓回答,他就又坦白道,“你家我是去不成的,朝事忙完之后便来这里等着,等了好几日方才将你给等来了。”   虽知道他极有可能是有意卖惨,但云浓仍旧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解释道:“我前几日在病中,并没法出门。”   顾修元勾起她的下巴,轻笑了声,这模样又像极了个调戏人的浪荡公子。   云浓将他的手打开,转过身去打量着架子上摆的物件。   月余未来,这里的东西已经换了一拨,有些在她看来也觉着新奇有趣,索性就将顾修元给扔到了一旁不管,专心致志地赏玩着。   顾修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似是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方才带着那侍女上楼来,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云浓头也不回,反问了句。   顾修元见她似是不想聊此事,便知情识趣地止住了,他虽然也想“得寸进尺”,但也怕操之过急将云浓给惹恼了。   云浓也隐约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   她先前是存着芥蒂,又带着些报复顾修元的意思,所以才不肯让旁人知道两人的关系。如今虽说已经改了心思,但却又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便只能暂且拖着,等寻着合适的机会再说。   顾修元见她眉头微蹙,一副苦恼的模样,忽而有些后悔自己拿话来试探她,不动声色地改了口:“这事不急,都由着你。”   云浓抿了抿唇,也没了再赏玩的兴致,在窗边坐了下来,与顾修元闲聊。   她早些时候在绮罗香时,为着生意的事情与阿菱商议许久,但最终还是没拿定主意。   眼见着先前提出要买大批香料的客商都要离京,云浓知道此事不能再拖下去,索性就将此事原委尽数告诉了顾修元,来问他的意见。   毕竟先前顾修元替她管着府中那么多生意,如今这点小事应当也不在话下才对。   顾修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将事情的原委理清楚了,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卖给他。”   他回答得极快,云浓怔了一瞬,方才又问道:“为什么?”像是怕顾修元没明白她的顾虑一样,她又解释道,“我想将生意做大些,或许也会遣人带着香料出去,若是如今卖给他被他抢了先机,岂不是亏了?”   毕竟若是在洛阳,又有人来卖同样的香料,那无疑会分走她这里的客人。   顾修元一听话音,就知道她存了怎么样的顾忌,了然笑道:“你这么想倒也没错,可却也是想岔了。”   云浓好奇道:“为何?”   “洛阳之外的地界太大了,他就算能带走一车的香料,也没法抢占生意。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倒卖货物的客商,赚点差价罢了。”顾修元见云浓眼神一亮,便知道她明白过来,又道,“让你卖香料给他,还有一层意思。”   顾修元也没卖关子,直言道:“拿他去投石问路。”   这道理并不难理解,只不过云浓与阿菱先前都是围着个铺子转,并没有想太深,所以才会左右为难怕拿错了主意,如今顾修元只略一提,云浓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自己并没什么经验,徐思巧虽在生意上有些天赋,但如今却也只是纸上谈兵,若真是就这么贸贸然去闯,要担的风险未免太大了些。   可让这么个客商在前先去试探一二,便能知道这些香料在外边究竟能不能吃开。   若是不成,那就是个教训;若是成了,顺势就将绮罗香的名声给传了出去,将来她再遣人时也会方便许多。   云浓将自己的想法大略讲了,问顾修元道:“对不对?”   顾修元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很是纵容地笑道:“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我明日就让阿菱去回了他。”云浓高兴之后,又有些愁,“那接下来一段时日,就又有的忙了。”   那客商要的香料数量极多,都快要将绮罗香给搬空了。   这笔交易做成之后,未免铺子青黄不接,云浓就得再赶制一批香料来,补上才行。   顾修元道:“你若是嫌麻烦,就该雇人来做才是。”   “我不大放心。”云浓不自觉地皱了眉,“翠翘、阿菱她们我是信得过的,可若是要将方子交给旁人……”   顾修元指尖按在她眉心,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又道:“你若真是想要将生意做大,就不可能单靠着自己来制香。如今倒还罢了,等到将来再在旁的地方开了铺子,难道还要自己在京中制了,再让人大老远地送过去不成?”   他这话中带了些无奈,云浓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出此举的傻气来,没撑住笑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云浓先前是郡主,压根就没管过这些事情,有什么疑问便下意识地来问顾修元,仿佛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什么事情都懂一样。   “并没什么确保无虞好法子,”顾修元平静道,“人心易变,哪怕是挑了信得过的家仆,又或者是签了死契,也不能担保他们不会生出二心来。”   云浓动了动唇,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她很清楚顾修元说的没错,只叹了口气。   顾修元忽而又有些后悔。他很少这么正经地同云浓讲大道理,云浓是在宫中长大的,对这些都是再清楚不过,可他仍旧不想在云浓面前提这些,就好像是将自己阴暗的一面暴露给她看了一样。   他绕着云浓颊边的碎发,又碰了碰她的耳垂,也安静了下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明白了。”云浓将他不大安分的手拉了下来,道了句谢。她偏过头去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还不算晚,并不用急着回去。   顾修元反手握了她的手腕,不声不响地看向她。   云浓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就不大对劲了,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顾修元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只是想起了些旁的事情。”   云浓信以为真,没再追问下去,她一时间也没想到什么话好说,便垂下眼摆弄着顾修元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若是摸起来,却又会发现其上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来的印记。   云浓像是得了什么玩物似的,轻轻地揉捏着,又以指尖描绘着他腕上淡青色的血脉。不厌其烦,也不究竟是有什么乐趣。   她低垂着头,从顾修元这个角度,能看见她乌黑如墨的长发,长而浓密的眼睫,嫣红的唇,以及白皙的脖颈。   但他此时却并没什么情|欲,只含笑看着,好脾气地由着她摆弄。   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翠翘在下面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云浓下楼来,愈发地不安起来。她鼓起胆子,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想要寻个由头将自家姑娘给请回去。   一上楼,就见着了这么一副情形,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翠翘想不明白,明明自家姑娘到京中也没多长时间,怎么倒像是与这位相识已久的模样?两人这模样,倒像极了感情和睦的夫妻。   楼梯口与窗边隔了个镂空的多宝阁,翠翘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声,就见着那公子偏过头来,向她这边看来。   目光冷冷的,与他方才的模样相去甚远。   也说不出为什么,翠翘被他这目光看得眼皮一跳,脉搏都快了许多。她愣是没敢说话,又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云浓自娱自乐得很高兴,压根就没留意到翠翘,还是等到天色晚下来,方才生出了要回去的心思。   “近些日子,你就不要再过来了。”云浓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同他道,“容我想想。”   顾修元也起身来送她,戏谑道:“怎么,你要想着给我什么名分了吗?”   虽然这么说也没大错,可经他这么一提,却显得格外的……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云浓被噎了下,压根不知道这话怎么回。   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让旁人听到这话,只怕都是要大吃一惊的。顾修元却是神态自若得很,仿佛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云浓实在是敌不过顾修元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摆了摆手,也没让他再送,直接快步下了楼。   翠翘跟了上去,什么都没问。   她在下面想了许久,知道多说也没用,干脆就提也不提,由着云浓去了。   再者,就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而言……翠翘觉着,自家姑娘同那公子在一处时,应当是极其高兴的。   跟在云浓身边那么久,就没见着哪个人能让她这样轻松。   云浓回到家中后,就立即遣人去知会了阿菱,让她去应了那客商的要求,讨价还价去。自己则是带着翠翘,一门心思地制香。   忙碌之余,她偶尔还会想起顾修元那句玩笑话,着实哭笑不得。   如今再想婚嫁,云浓虽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但仍旧隐隐有些顾忌,并不想立时就松口。这事一时半会儿压根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只能拖着。   云浓迟迟没给顾修元个交代,正好借着制香的名头躲着,也不再出门,结果却等到了另一桩事。   景宁身旁的侍女来访,将她的亲笔信给了云浓。   那信上字迹潦草,但仍能看出来是景宁所书,其上写得也很简洁,说是太皇太后病重,大抵也就是这两日,若是云浓想要再见上她老人家一面,便随着这侍女进宫来。   云浓少时养在窦太后膝下,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与景宁相识,这些年来受了她老人家颇多恩惠。不管三十年前她与先帝为了储君之位做过什么事情,这些恩惠总不是假的。   而云浓虽有怀疑,但对她的敬重也不可能因着那么点旧事就消弭殆尽。   云浓先前并未入宫,是存了些顾忌,也怕吓着老人家加重病情。可事到如今,景宁都已经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给她铺好了路,她自然是要去见最后一面的。   她匆匆忙忙地换了衣裳,又重新梳了发髻,嘱咐了翠翘两句,便随着景宁的侍女上了马车,入宫去了。   有景宁的令牌在,过宫门时压根不费什么功夫,侍卫查验令牌之后便放了行。   时隔许久,云浓终于又进了这熟悉的皇城,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先前的那场宫宴。   马车在内宫停下,云浓扶着侍女下了马车,由着她引路,向内走去。当年她随着景宁入宫来为先帝祝寿,先到了窦太后宫中请安,走得便是如今这路。   那时她只想着如何应付过这场宫宴,并没料到后来的种种,更没料到她会在这种情形下再入宫来。   如今真真是物是人非了。   人生之际遇,着实是无常,又总是出人意料得很。   将要进太后宫中时,那侍女还怕云浓会心生胆怯,专程停下来额外安慰了句,说是有大长公主在,让她不必担忧。   见云浓魂不守舍的,她还在进这宫门时还提醒了句,请云浓小心台阶。   云浓在这宫中住了近十年,纵然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只不过这侍女不知晓罢了。她脸色已是苍白,强撑出些笑意,向那侍女道了句谢。   偌大的长乐宫中一片安静,有內侍与侍女往来,但除却极轻的脚步声,却再无旁的声响。 第047章   长乐宫中一片沉寂,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其中的一景一物都是云浓极其熟悉的,她自小在这里长大,如今在这种时候回来,自是百感交集。   “劳姑娘在此等候。”侍女压低了声音,向云浓道,“我这就去回禀大长公主。”   云浓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她站在寝殿外等候着,有宫人从一旁过,敛眉垂眼,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片刻后,景宁便快步走了出来。   云浓与她视线相对,有些茫然无措,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来了。”   景宁看起来疲惫得很,声音都显得很是无力,她并没有直接将云浓带进寝殿,而是先到西偏殿去稍作歇息。   当年在长乐宫时,西偏殿便是云浓的住处,后来她搬出宫去,这里便空了下来。   两人坐定后,宫女端了新茶来,景宁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这么一来,偌大一个宫殿就只剩了她二人,显得空荡荡的。   云浓端了茶盏,可却并没什么品茶的心思,迟疑道:“太皇太后她……”   太皇太后这病由来已久,一直反复,她如今年事已高再难治愈,众人对此皆是心知肚明。太后甚至已经吩咐了内务府,让他们私下筹备丧仪,以防到时候会措手不及了。   景宁守在宫中许久,眼见着她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心中倒也是已经有了准备,低声道:“她老人家如今神志不清,已经不大认得人了,全靠参汤在吊着。”   云浓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可真从景宁这里确认后,却仍旧难免心中一沉。她十指交握,有些不安地揉捏着指节,片刻之后问道:“我去见她老人家,没妨碍吗?”   “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妨碍?”景宁苦笑了声,而后道,“只怕她都未必能认得你了。”   太皇太后如今神志不清,半梦半醒间总是叫着先帝的名字,偶尔又会念着些陈年旧事。景宁守在她身边,大略听了些,只觉着心惊胆战,将满殿的宫女都赶了出去,只留了两个皇后的心腹亲信在殿中候着。   那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又是无尽的流言蜚语,景宁担不起这个风险,她也无意去细究当年事,只能尽力隐瞒。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景宁曾向云浓隐晦地提及过,可如今却是不想再多言了,只觉着疲倦得很。   若是能的话,她甚至情愿自己压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见云浓沉默着,景宁又道:“她如今已经睡下了,你若是想,我这就带你去。”   两人虽未曾说明,但也都心知肚明。   以云浓如今的身份模样,断然是不能跟太皇太后说上什么的,最好就是趁着她安歇的时候去看一眼,见上一面,也算是全了这多年的情分。   云浓四下看着,宫殿的摆设并没多大的变化,有不少都是她从太皇太后的私库中讨来的。若是再往里走,内室中应当还悬着一副她自己的字画……   她抿了抿唇,起身道:“去吧。”   景宁带着云浓出了西偏殿,转而进了太后的寝殿。   方一进门,云浓就闻着一股浓重的安神香的味道,而进了内室之后,这味道就更浓了,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像是猜到云浓在想什么一样,景宁低声解释道:“这也是太医的嘱咐。若是没了安神香,太皇太后便难睡得安稳,总是难免会梦魇。”   虽说燃了安神香也未必全然有效,但好歹聊胜于无。   云浓微微一怔,随即领会过来景宁这话的意思。   太皇太后她这是于心有愧,所以难安。   也不知二十余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先帝与她将死之前都会这般模样?   景宁轻声吩咐了句,将内室中候着的两位嬷嬷给打发了出去,而后向云浓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云浓站在榻前,隔着一重纱幕,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位老人。   太皇太后已是近古稀之年,头发尽白,被病痛折磨了许久,甚至已经瘦脱了形,再难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当年云浓在太后宫中时,她年岁已长,可那时却总是一副慈爱的模样,与如今判若两人。   也说不出为什么,云浓见着她这模样,只觉着眼有些发酸,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宁见此,亦是唏嘘不已。   这满室盈着的安神香仿佛并没什么用处,太皇太后睡得仍旧不大安稳,嘴唇微动,发出些模糊的声音,需得凑近了些方才能听个大概。   云浓却并没再上前去窥伺那些往事,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回忆着自己当年刚入宫时的事情。   她那时候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清,还是后来听宫中的嬷嬷提及,方才大致有了印象。   父母双亡后,皇上为彰显自己的仁德宽厚,破例将云浓这么个孤女封作怀昭郡主,送到了皇后宫中养着。   她那时不大懂事,起初是整日里哭着,问乳母要自己的爹娘,后来隐约觉察到皇后娘娘不喜她这模样,私下中还被旁的公主嘲讽是“爱哭鬼”,便安静了下来,独自呆着,整日都不怎么说话。   过了月余,太皇太后将她接到了自己宫中与景宁养在一处,也是自那时起,云浓脸上方才渐渐有了笑意……   一转眼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的光景。   不管眼前这个老人究竟做过什么,可对她,却是称得上宽厚的。   云浓自小失了爹娘,连他们的身量模样都再难想起,这些年来最为亲近的人便是窦太后与景宁了,见着她如今这模样,眼泪倒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向下落着。   景宁眼底也有些泛红,她强忍着泪意,轻轻地按了按云浓的肩。   “我……”   云浓正想要说什么,太皇太后却突然抬高了声音叫了声“景宁”,原本紧闭着的双眼也颤了颤,睁开来。   “嗳,我在呢。”景宁连忙低低地应了声,上前一步,将云浓挡到了自己身后。   云浓并没料到太皇太后会突然醒来,先是一惊,而后顺着景宁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向后退了几步,侧身躲在了床尾。   有床帐遮掩,并不会看见。   太皇太后近来昏睡居多,景宁整日守着,也没见她清醒过几次,常常是叫上一声,得了回应之后就又睡过去了。   然而这次却并不是,见她原本浑浊的眼中似是带上些清明,景宁一喜,随后掀了纱幕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您可要喝些水?”   说是喝水也不尽然,不过是拿小勺子在唇上蘸一蘸罢了。   太皇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而后有些艰难地开口,向景宁道:“我方才,像是做了个梦,见着了云浓……”   她这话一出,景宁与躲着的云浓俱是一愣。   “一转眼,她也没了这么久了。”太皇太后闭了闭眼,说话也顺畅了些,“我近来总是梦着旧人旧事,想来是大限将至,故人们都在九泉之下等着了。”   景宁掐了自己一把,将泪忍下,轻轻地攥着她的手:“您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地笑了声:“景宁,我是老了,可还没全然糊涂呢。”   她从妃嫔到继后,到太后,再到如今的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活了这么些年,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虽不敢说看破生死,但也不会自欺欺人。   景宁无言以对,眼都红了,能静静地看着她。   “我活了这么久,也够了,你不必难过。”太皇太后抬起眼,盯着床帐上悬着的穗子看了会儿,方才又缓缓地问道,“朝局如何?”   景宁想了想:“很好。皇上年纪虽小,但虚心受教听得进劝,朝中又有贤臣辅佐,一切安稳,您不必担忧。”   听到“贤臣”二字时,太皇太后的手蓦地收紧,她沉默许久,低声嘱咐道:“我先前曾劝过皇上,可他却未必听了进去。我死之后,你要时时提醒着,让他……提防顾修元。”   云浓眼皮一跳。   景宁亦是一惊,她这些年来从插手朝局之事,可如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了:“好。”   不过说了这一会儿话,太皇太后就已经有些精力不济,她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也不知是在臆想之中见了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因果循环,都是命数啊……”   景宁见她合上眼,轻轻地探了脉搏,确定只是睡过去之后,方才放下心来。她将太皇太后的手放回被中,又掖了掖锦被,而后起身将床帐给放了下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云浓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殿中的安神香味道太重,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及至出了殿门,方才好了些。   “去后殿请太医来,就说太皇太后方才醒了片刻,让他们来再诊脉。”景宁低声吩咐道,“你们进去看着,若是有什么事,立即来回我。”   嬷嬷们应了下来,领命而去。   景宁与云浓仍旧回了西偏殿,方才的茶已经凉了下来,云浓也没再让人来换,凑合着抿了口,而后抬眼看向景宁。   方才太皇太后那番话,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如今两相对望着,谁都不知该从何开口。   景宁摩挲着杯壁,问道:“你与顾修元如今可还有往来?”   “有。”云浓并不瞒她,据实以告。   景宁与云浓相识多年,只看她这模样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愣了愣后,颇为不认同地问道:“你同他和好了?”   云浓犹豫了一瞬,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该如何说。”   她与顾修元的关系太过复杂,连自己都未能完全理明白,就跟别说要同旁人讲清楚了。   景宁恨铁不成钢地问道:“那他的身份来历,你弄明白了没有?”   这问题正中死穴,云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说让我信他。”   “那你就信了?”景宁顿觉匪夷所思,简直怀疑云浓是被顾修元给下了什么迷魂药。   云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低下头,绕着腰间的系带。   她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去信顾修元,但却没法勉强旁人也信,尤其是景宁早就对顾修元心怀芥蒂,必然是不肯信的。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景宁气得厉害,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你应当也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是多有怀疑,她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记挂着顾修元?”   换而言之,顾修元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才会让太皇太后临到终了,还要嘱咐皇上防备。   云浓原是不想提的,毕竟细究起来,就难免要去计较当年的旧事了。   可景宁已经将话说到这地步,她总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轻声道:“若顾修元真有什么心思,那一年前宫变致使朝局动荡,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他并没做什么不轨之事,这一年来朝局逐渐稳固,也离不了他的匡扶,不是吗?”   她肯再信顾修元,并非全然是由着那没来由的直觉。   景宁被问得噎了下,这一年来,她也将朝局中的种种看在眼里,不得不承认云浓说的有几分道理。   新帝即位时朝局动荡,几位藩王也是蠢蠢欲动,居心叵测,若非有顾修元雷霆手段肃清场面,只怕未必能有今日这太平的局面。   景宁一度将顾修元视作眼中钉,多有留意,可也没抓着什么他的把柄。   当年顾修元上位时朝中颇多争议,质疑他出身低贱,尤其是先帝指的那几位辅政大臣,更是心中不服。可眼见他的确是手腕过人,又为朝局呕心沥血之后,便也没了话。   再者新帝年纪虽小,但也并不傻,谁堪重用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他信赖顾修元,连太皇太后的嘱咐都置之不理,旁人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这事咱们回头再说,”云浓不欲在此与景宁起争执,软着声音同她商量道,“好不好?”   景宁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回头再跟你好好算账。”   云浓见过太皇太后,并没立即出宫,天色渐晚,景宁索性就让她在长乐宫留了下来,陪着住了一晚,等到第二日再离宫。   可第二日天还没亮,外边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云浓睡得浅,几乎是立时就惊醒了,眼皮连着跳了几下。   景宁白日里费心劳神,睡得沉,云浓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就有守夜的侍女急匆匆地进了门,声音都在发颤:“太皇太后薨逝。”   云浓怔了一瞬,随即去叫景宁。   景宁虽未听见侍女的回话,可一见云浓这模样,便霎时明白过来。她这些日子来一直强忍着并没落过泪,可如今却是难再撑住,失声哭了出来。   云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也不敢耽搁,立即起身来,让侍女服侍着景宁穿衣。   太皇太后薨,所有人都得着孝,内宫诸多摆设也是要换的,内务府早就得了命令私底下筹备了,如今倒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整个皇城都提前醒来,原本一片沉寂的长乐宫尽是哀哀哭声。   景宁换了素白色的衣裳,将长发以一根银簪绾了,通身再无旁的装束,急匆匆地到寝殿去。满宫的贵人过会儿都要来这里,云浓并不好露面,只能在西偏殿这里等候,出神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多时,太后便带人赶来,又过了片刻,皇上也到了。   长乐宫灯火通明,云浓倚在窗边看了眼,院中的內侍与宫女都已经换了装束,来来往往更换着宫中的布置。   云浓将偏殿中的宫女都赶了,断断续续地哭了许久。   及至天都亮了,景宁方才扶着个宫女回来,匆匆忙忙地吃了些东西,向云浓道:“我遣人送你出宫。”   如今的长乐宫有太后坐镇,云浓心知自己再留下去怕是不妥,点头应了,又嘱咐道:“你多加保重。”   “我明白。”景宁已经止了泪,将先前那侍女招来,让她将云浓再送回去。   长乐宫中一直有人往来,云浓随着那侍女悄无声息地离了这里,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马车在内宫门口候着,过了侍卫的查验后,云浓向她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回去就是。”   侍女见她神情恹恹,似是并不想让人打扰的模样,便也没勉强,同车夫交代了两句后又向云浓行了一礼:“姑娘慢走。”   云浓点点头,上了马车。   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已经满宫尽知,一路走来,连侍卫也都已经改了装束,云浓放下了窗帘,不再看。   马车缓慢地在长巷中驶过,离了皇城。   但云浓却并没有立时回家去,她哭得眼都肿了,若是就这么回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怕又要惹得祝嬷嬷担忧。   她犹豫了一瞬,吩咐车夫改道,到绮罗香去了。   阿菱并不是会大惊小怪的人,但见着云浓这模样后,还是变了神色,随即又犹豫着,像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问。   想了想,她递了个蘸了冷水的帕子过去,好让云浓敷一敷哭肿了的眼皮。   “我没什么事,”云浓接了帕子,径直上楼去了,“你也不要告诉旁人。”   阿菱连忙点了点头:“好。”   云浓原本是想一个人待会儿,想着阿菱是个知情识趣的,应当不会上楼来打扰才对。结果她才坐下没多久,阿菱就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怎么了?”云浓低声问了句。   “楼下有位公子来了,说是想要见您。”阿菱并不知道他的名姓,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道,“就是先前那位。”   云浓觑着阿菱这复杂的神情,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她说的应该是顾修元。虽不明白顾修元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犹豫了一瞬后,还是叹道:“请他上来吧。”   阿菱应了声,下楼去了,片刻后顾修元便上了楼。   云浓只看了眼他的衣着装扮,便知道他已经得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垂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出内宫时,我见着了。”顾修元走近了些,“所以便跟了出来。”   他原本是要进内宫去见皇上的,可恰巧见着云浓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又改了主意,直接出了宫。   云浓略微有些惊讶,慢吞吞地说道:“我并没见着你。”   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若不是那哭肿的眼皮露了底,只怕并没几个人能看出不妥来。   顾修元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云浓的鬓发,顺势将她揽在了自己怀中。他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我在呢。” 第048章   云浓原本自认已经平静下来,毕竟先前在宫中之时哭也哭过了,她如今也是老大不小的人,哪有哭个不停的道理。   可是被顾修元这么说,却又像是勾起了无尽的委屈,眼泪霎时就又落下来了。她也不说话,只悄无声息地哭着,眼泪打湿了顾修元素色的衣裳,晕开水迹。   顾修元察觉到她的眼泪,身体一僵,随即将她抱得紧了些:“我还在呢。”   云浓这个人,平素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无论是有什么烦心事,转头就都抛下。可顾修元很清楚太皇太后的死对她意味着什么,纵然她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必定是悲痛极了。   毕竟能让她放在心上信赖的人,不过就那么几个。顾修元觉着,他的位置只怕还要在太皇太后与景宁之后。   云浓哭得时候没想太多,渐渐地止了泪后,却觉出几分难为情来。她偏过头去拿了帕子来擦泪,垂着眼睫,低声问道:“你不是要进宫去吗?”   “便是不去,也没什么妨碍。”顾修元平静道。   见着云浓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后,他是没什么心情再入宫见皇上的,压根没犹豫,直接跟了出来。   云浓擦去了泪痕,又喝了口茶:“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顾修元眉尖微挑,无声地质疑着她这话的真实性。   “并没撒谎,”云浓辩解道,“若不是你方才突然那么招我,我是不会再哭的。”   顾修元近乎纵容地看着云浓,低声道:“好,那都怪我。”   他颇为主动地领了黑锅,云浓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沉重的心情倒是稍微和缓了些,但又忍不住问道:“你若是不去,当真无妨?”   毕竟若是皇上传召,他这就算是抗旨不尊了。   “你难道还不清楚皇上的性情?”顾修元替她将散乱的长发拢好,“我来时已经遣人去替我告了假,他不会计较的。”   的确,新帝是个宽厚的性情,又护短得很。若是同谁亲近,那就格外宽纵。   顾修元是个聪明人,摸透了他的脾性。   云浓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半是无奈道:“我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顾修元不以为然道:“那也无妨。”   云浓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劝,由着他去了。   雅间中临窗的位置摆了张宽大的桌案,云浓也没什么讲究,顺势坐在了桌边,倚着窗棂,漫无目的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顾修元也不出声打扰,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本山水游记来看,又绕了缕她的头发玩着。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但云浓的心却渐渐安稳下来,不知不觉的,竟倚着窗棂睡了过去。   她昨晚择席,本来睡得就晚,天未亮就因着太皇太后之事醒来,满打满算睡得还不足一个时辰。   加上又哭了两场,如今已是累极。   顾修元看着游记,余光一直在留意着云浓,见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下来。   云浓隐约有察觉,但知道是顾修元,所以连眼皮都没抬,只含糊地问了句:“怎么了?”   “睡吧,”顾修元熟稔地将她给抱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我带你回家去。”   到底是累极,云浓并不似平素那般敏锐,也未曾去追问顾修元话中的“回家”究竟是哪里,只轻轻地应了声。   如今时候尚早,铺子中并没什么生意。   阿菱闲得无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晨时带过来的鲜花,在见着顾修元抱着云浓下了楼后,直接愣了神,生生掰断了一细枝。   她还当是云浓病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修元垂眼看着沉睡中的云浓,低声道:“她睡着了,我带她回去。”   阿菱一怔,直觉着这样不太妥当,可眼见着两人关系亲密缱绻,并非自己一个外人能管的事情,也只能闭了嘴,由着顾修元将云浓抱上了马车带走。   云浓困得厉害,加之又信任顾修元,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已经是躺在了床榻之上。   重重帐幔垂下,几乎遮尽了光亮,让她不知今夕何夕。   顾修元不知去了何处,云浓并没在身侧寻着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掀开了帐幔。   正午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了她脸上,云浓只觉着格外刺眼,连忙抬手遮了遮眼,等到片刻之后方才缓过来,看清了四下的情形。   屋中的陈设再熟悉不过,从窗边的梳妆台,到角落处的香炉,都是她亲自挑的。墙上还悬挂着顾修元亲手所绘所书的那副美人图,是某日她醉酒之后,顾修元所作。   这是她曾经的卧房,她在此与顾修元同住了足有四年。   顾修元带她回了郡主府。   云浓怔了许久,先前迷迷糊糊中,她也知道顾修元带着她离开了绮罗香,但却怎么没料到他会将自己带回郡主府。   见着这熟悉的卧房,云浓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云浓兀自发着愣,门口的珠帘被人分开,发出轻微的声响来,她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是春暖——   自小就陪在她身边的侍女,从宫中到宫外,这些年来,春暖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然而此时春暖的态度看起来却不怎么好,冷着脸,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点嫌厌。   云浓将到了舌尖的名字咽了回去,意识到春暖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若真是叫出她的名字来,那就显得太不合理了。   “姑娘醒了?”春暖的声音也很冷淡,似是通知一般,“外边已经备好了饭菜、”   云浓并不习惯她这态度,缓了缓,方才出声道:“好。”   其实春暖这态度也不难理解,在她看来,云浓如今就是个居心叵测的狐媚子,仗着与自家郡主有几分相仿,所以才得了顾修元的青眼。   对这样的人,她自然是没什么好态度的。   云浓俯身穿了绣鞋,也想明白了春暖这态度的来由,委实是哭笑不得。   只不过她又无从分辩什么,只能听之任之。   昨夜在宫中时,云浓压根就没吃什么饭,只喝了小半碗粥,今晨就更没功夫了,到如今几乎已经是一整日都未曾吃过饭菜了。   顾修元想得妥当,一早就让人备好。   只不过云浓也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吃了,偏过头去问春暖:“顾修元在何处?”   听到她这熟稔的叫法,春暖皱了皱眉,但思及顾修元走时的吩咐,也只能耐着性子地答道:“公子入宫去了。”   云浓听了春暖这话,亦是一怔。   先前她还为郡主之时,顾修元是她养在后宅中的面首,府中的随从都是以“公子”相称。可如今顾修元已经是高高在上的阁臣,纵然是那些个年长的朝臣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顾大人”。   云浓着实没料到,春暖对顾修元竟然仍旧是沿袭着旧时的称呼,而顾修元也并没让她改口。   见云浓莫名发起愣来,春暖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言。   云浓想了想,轻声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春暖脸色微变,心中虽然百般不情愿,但碍于顾修元的嘱咐,只好又道:“公子走时留了话,说是去去就回,让你在此等候。”   顾修元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要软和许多的,但春暖的语气不善,便显得颐指气使起来。   云浓才刚起身,听闻这话,只好又坐了回去。   春暖令人将饭菜碗筷尽数撤去,沏了茶来,她原是打定了主意冷落着不多言的,但见云浓喝茶时的举止神情都颇为眼熟,忍不住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姑娘名姓。”   云浓动作一顿,只说道:“我姓谢。”   春暖追问道:“是礼部尚书谢家的亲眷?”   云浓摇摇头。   春暖倒像是查问一样,又道:“不知姑娘是如何识得我家公子的?”   自顾修元入朝为官后,想要讨好他的人数不胜数,但花样总不过那些,或是想着送银钱,又或是送些贵重物件了。   最出格的,当属送美人的了。   曾有人投其所好,不知从何处寻了个与云浓长相颇为相似的美人送了过来,顾修元那时恰在病中,心念一动便收下了。   春暖是见过那美人的,但却压根没当回事。   因为顾修元待那美人实在算不上好,若真要说起来,倒更像是将她当了个摆设,想要透过她那张相仿的脸寻着些旧梦罢了,没两日就厌烦了。再加之那美人不识好歹,未经顾修元的允准入了卧房,还擅动了云浓留下来的饰物,顾修元便直接将人给赶了。   可如今顾修元却带了人回来,还让人睡了郡主的卧房,春暖难免有些担忧,带云浓也满是敌意。   云浓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问题,只好敷衍了过去。   然而春暖见此,还当她是自以为傍上了顾修元,因而有意轻慢,便忍不住刺道:“不知姑娘出身如何,但我劝你还是自重些,免得将来丢了自家的脸面。”   这话说得极重,若是脸皮薄的,只怕眼泪都要出来了。   但云浓知道春暖其实是为了回护自己,怕顾修元变了心,所以只觉着哭笑不得。她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心中忽而生出个主意来,鬼使神差道:“据我所知,顾大人并无妻妾。”   “妻妾算什么?”春暖冷笑了声,“姑娘如今人都在郡主府了,难道还不知道公子与我家郡主的关系?”   “可怀昭郡主已经没了。”   她这话一出,春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时就炸了:“那又如何?纵然郡主不在了,公子依旧日日念着她,你不过是因着长相与郡主有几分相仿,方才得了青眼,难不成还以为能取而代之?”   云浓又道:“可我听人说,当年郡主逼迫顾大人为面首,顾大人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其实她这话原就是自相矛盾的,可春暖情急之下并没去细想,一股脑地说道:“那些外人懂什么?他们不过是听了些流言蜚语,便肆意编排罢了。公子与郡主自是两情相悦,自始至终都未曾改过,你如今以为公子待你好,可还及不上当年公子待她的万分之一……”   云浓看着她这般激动地回护自己,反倒是渐渐地笑了,轻声打断了她:“春暖。”   春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仍旧是隐隐觉着这神情模样有些熟悉,正想问她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云浓抬眼与她对视着,神情近乎温柔。   春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随后颤着声音问道:“郡主?”   云浓原本还在想着应当说些什么,才能取信春暖,毕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认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大半都是要觉得是她居心叵测有意欺瞒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春暖却已经认了出来,云浓轻轻地应了声:“是我。”   春暖压根没再怀疑,便露出了狂喜之色,又是哭又是笑的,不住地同她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云浓好奇地问道:“什么?”   “我就说公子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对旁的姑娘那么好,还让人睡到郡主的卧房去,”春暖抹去了泪,又道,“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云浓这才明白过来春暖的想法。   她是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能让她死而复生,也不信顾修元会变心爱上旁人。   云浓哭笑不得道:“哪有这样的?人心易变,他当年与我未曾有过什么誓约,纵然是真变心爱上了旁人,那也不是再无可能的事啊。”   “并非如此,”春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而后又解释道,“你若是亲眼见着,这一年多来公子是怎么度过的,便不会这么想了。”   云浓咬了咬唇,迟疑道:“那你同我讲讲。”   她其实早就想知道顾修元这一年多的事情,只是无从问起,纵然是真要问,顾修元也未必会据实以告。   但春暖是不会瞒她的。   春暖一直在这府中留着,可以说对此了如指掌,她凝神想了想,娓娓道来。   从顾修元回府乍闻其死讯时的震惊失态,再到漫长时光中的许多折磨,以及顾修元生的那场险些被夺了命的重病。   那病的由来,是他无意中翻着了书房中的一本游记。   云浓素爱看书,偶尔见着有趣的,一时兴起还会提笔做批注。在那山水游记上,她圈了不少有趣的地界,而后还在最后画了个线路,看起来很是用心。   最下角,以秀气的簪花小楷注了一行小字——   再年春来,当同游。   只可惜春来之时,顾修元借着回乡祭祖的托词离了京,而她也死在了宫宴之中,再也没机会提及。   顾修元那时日夜忙于朝政,只凭着一股精气神强撑着,可见着这批注后,却是心气郁结于肺腑,直接病倒了。   这一病,险些连命都赔了进去,还是那位旧相识的神医恰在京中,才将他救了回来。   春暖将诸事都讲了,而后道:“自你去后,京中一直多有传言,我也曾生出过怀疑……但那之后,便再没有怀疑过公子待您的真心。”   若非是在意至极,又怎么至此?   两人谈得认真,皆未曾留意到顾修元进了门来,他轻轻地咳了声,又看了眼春暖。   春暖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你同她揭了身份?”顾修元进门时已经听到春暖所言,但却避而不提。   云浓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轻声笑道:“若非如此,她只怕是要将我当成居心叵测的狐媚子,与我没完的。”   顾修元愣了愣,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无妨,”云浓打断了他,“我总是要见她的,不是吗?”   顾修元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起。   云浓无声地笑了笑,又问道:“你先前说想娶我,难道不作数了?” 第049章   云浓这话逻辑上并没半点问题。   若她真要嫁顾修元,那总是难免要见着春暖的,如今直接挑开身份来,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可在情感上,却是称得上石破天惊了。   顾修元都做好了徐徐图之的打算,也一直在想,究竟怎么样才能哄着云浓放下芥蒂,松口应下。他想着一年不成,那就更久,总是会有让她答应的一日,怎么都没料到,云浓竟然会在这关头主动提起。   云浓也没料到顾修元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惊喜之后,竟是迟疑。   她挑了眉问道:“难道你真要反悔不成?”   “怎会?”顾修元毫不犹豫地否认,随即又道,“我高兴还来不及。”   云浓戏谑道:“恕我眼拙,原来你方才那模样,竟然是高兴?”   听此,顾修元忍不住摇头笑了声,而后道:“我自然是想要娶你的,只是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明明先前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提了句,云浓就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对此没有半点兴趣。   他要刨根问底,但云浓自己也难立时说出个所以然来。   先前她避而不谈,是觉着成亲是件大事,两人之间还未到那般地步。   可今晨太皇太后病逝,顾修元抱着她安慰说“我在”时,云浓忽而就很是触动,觉着此生与他绑在一起,倒也不错。而在听春暖讲述了这一年来的种种后,她心念一动,压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直接就提了出来。   “心中这么想着,便说出来了。”云浓并没有解释缘由,只是说道,“你若是觉着不妥,那就算了。”   她原就是一时冲动提的,哪怕是不成,也没什么妨碍。   “既已说出口,哪有再改的道理?”顾修元也不再追问,绕过了琐碎的事情,直接问云浓,“若是如此,我该什么时候去提亲下聘?”   这事虽是云浓主动提及,但大半皆是心血来潮使然,并没有去细想接下来的事情。及至听到顾修元口中说出“下聘”二字时,云浓几乎是有些恍惚的,充满了不真实感。   她与顾修元之间,居然都要探讨起来下聘礼的事情了。   云浓与顾修元对视了会儿,她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时执意要反悔的话,顾修元应当也会顺遂地应下,说着“一切都随你”。   但云浓却说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既是给了希望,便没有转瞬就收回的道理。   “我对这些事情也不大懂,都随你好了……”云浓想了想,又道,“只不过要等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太皇太后病逝,她一时半会儿并没什么心情去筹备亲事,更何况也于礼不合。   “好。”顾修元得了她这句话,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两人就这么寥寥几句敲定了终身大事,言毕,两相对望着,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云浓眨了眨眼,轻声道:“顾修元,我将自己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我啊。”   这话像是撒娇,但顾修元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三分不安来,他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道:“你放心。”   说着,他上前两步,将她抱了个满怀。   云浓也抬手,回抱了他的腰。   “我很高兴,”顾修元又略微收紧了些,像是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他低声喃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自记事起,顾修元就受着严厉的教导,喜怒皆不能形于色,一言一行都需得三思。他天赋斐然,得了那位贵人的青眼,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那时起,他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了。   而如今将云浓拥在怀中,他才终于算是寻着独属于自己的慰藉。   顾修元少时,最高兴的事大抵是从义父那里得来一句称赞,到后来长大了,则是在各种谋算中摄取成就感。   可那些与眼下的事情比起来却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那些权谋算计只会让他愈发地厌烦,千帆过尽生离死别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云浓并不知道他心中这千回百转的衡量,只是被他翻来覆去念得无奈,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吻了下,近乎温柔地叹道:“知道了,知道了。”   顾修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放开了云浓,又后退了半步,但却仍旧覆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方才听春暖说,你是入宫去了?”云浓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事?”   顾修元如实道:“是朝政上的事。原本是给了旁人来负责的,但还是出了些岔子,今日又免了早朝,皇上便将我召进宫去问询,又将此事交由我来料理善后。”   皇上年纪不大,当年是靠着顾修元的指点方才得了储君之位,登基之后更是依仗着他坐稳了这个位置,久而久之便将他视做了主心骨。   但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便要问顾修元的意思,若是有什么麻烦事,也都尽数丢给顾修元去料理,仿佛他是无所不能一样。   某种意义上来说,除却短了个名头,顾修元已经算得上是帝师了。   听他语气中带着些无奈,云浓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想管这事?”   “这原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只不过皇上如今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工夫去再指派人,就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了。”顾修元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空出些闲暇,如今又没了。”   他原本忙清了赈灾等事宜,想着终于能陪云浓在一处了,却不料转头就又有麻烦,哪里高兴得起来?   云浓领会到他话中的意思后,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你自忙你的去,不必计较朝暮。”   毕竟两人都是定了亲的人,将来自然有大把的时间能在一处,着实犯不着计较什么朝朝暮暮。   云浓是想得开,可对于顾修元来说,却是半日都不想同她分开的。只不过这话说起来太过腻人,顾修元也只是在心中想了想,而后道:“等再过些时候就好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顾修元起身去开了门,吩咐春暖再摆饭来。   顾修元这大半日折腾下来,压根没有吃饭的功夫,算得上是水米未进。   皇上先前倒想着要留他在宫中用膳,但他惦念着家中的云浓,便婉拒了皇上的好意。及至回到家中,他又只顾着与云浓商议亲事,兴高采烈的,直到如今彻底闲下来,方才觉出饿来。   顾修元没回来时,云浓已经吃了饭,但那时压根没什么胃口,不过是动了几筷子。春暖那时看她不顺眼,压根也懒得理会,如今知晓她的身份后,便态度大改,转头就向顾修元告了状。   这倒像极了当年。   那时云浓过得大大咧咧,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经常是想一出是一出,任别人怎么劝也未必听。春暖拿她没办法,每次都只能托了顾修元,让他来劝。   也就是顾修元,才能让云浓听话些。   春暖才说了一句,云浓便下意识的抬头瞪了她一眼,随后就又被顾修元抬手给勾着下巴带了回来,然后颇为赞许地向春暖点了点头。   当年云浓还是郡主时,春暖只敢私下里跟顾修元说道,如今却活似将她给架空了一样,当着面就敢当“叛徒”告状了。   可见顾修元实在是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   云浓从顾修元手中接了筷子,又眼看着他不住地往自己面前的碟子中夹菜,连忙道:“够了够了,我真没什么胃口。”   她看起来憔悴得很,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若是仔细打量起来,还能发现她眼皮仍旧是有些肿,毕竟先前哭了那么久,并非是轻易就能平复下去的。   死者已矣,生者却总是难免会意难平,旁人怎么劝都没用,只能靠着时间来平复。   任是顾修元再怎么能言善辩,对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道:“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再不肯吃饭,只怕转头又要病倒……多少还是要吃些的。”   云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了进去,缓慢地吃着饭菜。   有顾修元在一旁陪着,她到最后倒是也吃了些,虽仍旧不算多,但至少算是填了肚子。   “你既是有政务要忙,就不必陪我在这耗了。”云浓慢条斯理地喝着蜂蜜水,“让春暖陪着我说说话也好。”   顾修元的确是不能再耽搁下去,应了声便要离开,他起身时顺手摸了摸云浓的鬓发,临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问了句:“你今夜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云浓昨日随着景宁遣来的侍女入宫时,已经向翠翘交代清楚,纵然是一两日内不回去也无妨。   她抬眼与顾修元对望了眼,轻轻地笑了下:“留下。”   得了她这句后,顾修元只觉着通身舒畅,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政务,也没那么厌烦了。   及至顾修元的身影消失后,云浓方才收回了目光,低头抿了口温水。   春暖将此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声。   “你笑什么?”云浓疑惑道。   “我觉着高兴,”春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能看着您回来,就已经是极高兴的事情了,眼见您与公子比当年还要好,就更高兴了。”   云浓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措辞,好奇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会觉着,我与他比当年还要好?”   “就……看出来的啊。”春暖自幼就跟在云浓身边,关系很好,所以言辞间也不必避讳什么,“当年你与公子关系虽好,可却让人觉着,仿佛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可如今就不同了,我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的确是觉着比先前要好的。”   云浓并没去纠正她那“换个人也是一样”的说法,低头想了会儿,无声地笑了笑。   的确是有不同的。   当年他们不过是见色起意,所以凑在了一处,彼此之间从未去正经去剖白过心意,如今却是有了契约,连亲事都定了下来。自然是不一样的。   云浓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春暖闲聊着,问些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午后她觉着困倦,便又回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暮色四合,顾修元却还未回来。   “公子想来是被事务给绊住了,”春暖同她感慨道,“其实近来已经好了许多,去年新帝刚登基那两个月,公子几乎就没睡过什么安稳觉。直到后来大病了一场,方才算是告了几日的假,得以缓了缓。”   “我那时候看得心惊胆战,总怕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好在有惊无险……”   云浓听春暖念叨着,披着外衫下了床,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这里存着的首饰皆是极精巧贵重的,一打开,夕阳照在其上,甚至有些晃眼。   这其中有宫中赐下来的,但更多的都是顾修元让人为她打造的,一年四季变着花样来,几乎能让人挑花了眼。   云浓的指尖从这些头面上划过,目光触及一根断成两节的赤红色珊瑚簪时,忽而一顿。   这是她曾经很喜欢的一支簪,当年走时,还是好好的。   春暖看出她的疑惑来,小声解释道:“去年夏末,公子大病初愈时,曾有人为讨他高兴送来了个美人。那美人与您模样相仿,公子便将她留了下来。”   像是生怕云浓误解一样,春暖又赶忙补充道:“但公子并未碰过她,只是让她侯在一旁,偶尔会看着发愣……我想着,他大抵是想从那美人身上寻着点你的模样罢。”   云浓先前曾从景宁那里听闻过这件事,也不出声,只安静地听着。   “可美人却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还以为自己得了公子的青眼,甚至还到内室来翻了这妆台。”春暖说道,“公子恰好撞见,斥责了声,她大抵是被吓着了,失手将这珊瑚簪给摔了。公子也因此动了怒,令人责罚了她,又将人给赶出府去了。”   云浓听完后愣了会儿,将那箱箧合上,放回了原处。   春暖见她不言语,心中惴惴不安,又忍不住解释道:“除了这次,公子再没收过旁的……”   “我知道。”云浓将春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在眼里,无奈地笑了笑,“我若是疑他待我的感情,如今也不会在此地了。”   她疑心顾修元的身份来历,但却并不疑心顾修元待她的情,听着这些事情,也只是觉着唏嘘罢了,并不会再去计较什么细枝末节。   若是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她与顾修元这么多年,才真是白费了。   顾修元回来得很晚,脸上也带了些倦色,然而在见着等候的云浓时,那点疲倦却霎时一扫而空,他快步上前问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我午后睡过了,并不困……”云浓说着,就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只得无奈地改了口,“这就睡。”   顾修元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问道:“可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像是怕顾修元不信一样,云浓又补了句,“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春暖。”   顾修元低声笑道:“好,我信。你先歇息,我去吃些东西就来。”   他已经尽快去收拾妥当,然而等沐浴之后回来,云浓仍旧是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是安稳,侧身躺在那里,身形玲珑有致,雪白的中衣系带散开来,毫无遮掩地露出纤长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来。   昏黄的烛光轻轻地晃着,顾修元犹豫了一瞬,并没吵醒她,只是在她唇边落了一吻,而后吹熄了烛火,在一旁躺了下来。   一夜无梦。   云浓在郡主府中又留了一日,便同顾修元告了别。   顾修元也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将情绪很好地遮掩了起来,平静地送云浓出门。   倒是一旁的春暖格外地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浓身边,小声叮嘱道:“姑娘若是得了空,可要再来啊。又或者,我随你回去好不好?”   “那这偌大一个郡主府,就抛下不管了?”云浓偏过头去,同她道,“你放心,再过些时日,我就来长住。”   春暖不明所以,只顾着高兴。   顾修元听出她话中“长住”二字的蕴意,心下那点郁闷霎时一扫而空,向云浓道:“走吧。我也要去吏部走一趟,恰能顺路先将你送回去。”   他这就是扯瞎话了,郡主府、云浓如今的住所、吏部衙门这三处,怎么都说不上“顺路”,只不过是想着同云浓多相处些时辰罢了。   云浓含笑应了,同他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才回到家中,翠翘便连忙迎了出来,见云浓并无异样,方才又问道:“昨日上街买菜时听人说,太皇太后病逝,姑娘在宫中可有什么妨碍?”   “没什么大碍,大长公主传我入宫,原是为了制香,这么一来也没了心思,将我给打发了回来。”云浓搬出了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翠翘与祝嬷嬷并没生疑,转而聊着些闲话。   太皇太后薨,皇上罢朝三日,举国哀悼,一应的歌舞宴饮尽皆叫停,官宦大户人家更是要按例披孝。   纵然是有什么事,也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言,生怕被旁人听见了,误了自家的前程。   寻常百姓没这么多顾忌,街头巷尾的酒肆茶坊中,难免是会议论些皇家之事的。捕风捉影,连蒙带猜,虽然与实情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但竟也能聊得津津有味。   祝嬷嬷嘱咐家中的丫鬟都换了素色的衣裳,她自己也是早就换了装扮,感慨道:“若说起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是近古稀之年,也算是喜丧了。”   云浓点点头。   “四十多年前,我才记事没多久,太皇太后那时还是贤妃娘娘,为皇上生下了二皇子。传闻她生二皇子前,宫中有祥瑞之兆,皇上高兴得很,下令大赦天下,免去了一半的赋税……”祝嬷嬷想着当年的旧事,眯着眼笑道,“那时我家穷,好在赶上削减赋税,爹娘高兴极了,还特地包了顿饺子来庆贺。”   翠翘听得津津有味,也道:“如今看来,那祥瑞之兆也是准的。”   毕竟天下皆知,先太子拥兵自重有造反之意,皇上大怒,杀太子,改立二皇子为储君,也就是如今已逝的先帝。   “是啊,太皇太后也从贤妃成了继后,又到了如今,可谓是三朝荣华了。”祝嬷嬷感慨了句,转而又同翠翘聊着些传闻中的祥瑞吉兆的故事。   云浓只静静地听着,并不多言。   又几日,太皇太后入葬皇陵,满洛阳尽着粗布白衣哀悼。   云浓跪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仪仗向皇陵去,眼圈泛红,但还是强忍了泪意,向皇陵的方向磕了头。   生死由命,荣华富贵与恩怨纠葛一笔勾销。   日子平淡地过着,云浓心中一直在犹豫,想着寻个时候去见一见景宁,可却又有顾忌,所以左右为难着,始终没做决定。   倒是景宁主动上了门。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直性子,也不像云浓这样有顾忌,心中想什么便是要做什么的。先前是有太皇太后的事情绊着,所以无暇顾及云浓,如今宫中的事情料理完,她便直接找到云浓这里来了。   翠翘与祝嬷嬷都是认得景宁的,一见她亲自上门来,皆是大吃一惊,随后又赶忙沏了上好的茶来,小心伺候着。   但景宁并没动,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都退出去。   云浓仍旧是莫名觉着心虚,更不敢提自己已经定下了与顾修元的婚约,只低头揉着个手帕,等着景宁先问。   景宁一见她这模样就觉得不妙,眼皮莫名跳了下,随后问道:“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不然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   云浓吞吞吐吐道:“我……”   她虽没自家长辈约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景宁就像是她的长姐一样。如今这情形,就像是话本子里讲的那样,她瞒着长辈与人私定了终身——而且那人还与“长辈”素有嫌隙。   顾修元与景宁不和乃是由来已久,她夹在中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宁见她不答,愈发起了疑心,锲而不舍的追问道:“你究竟还瞒了我什么事情?”   “你能瞒得了我一时,难道还想瞒我一世吗?”景宁加重了些语气,催促道,“你如今痛快讲了,我还能酌情谅解一二,若是死不回头偏要瞒我,等赶明儿我发现了,必定与你没完。”   云浓其实也明白,自己不可能长久瞒下去,总有要公之于众的一天,若是景宁那时才得知,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思虑再三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道:“我应了与顾修元的亲事。”   乍听到这话时,景宁像是压根没能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她,片刻后眼瞳一缩,随即瞪大了眼,神情中尽是难以置信:“你疯了不成!” 第050章   景宁大长公主突然驾临,翠翘与祝嬷嬷皆是惴惴不安,在门外候着时,也始终竖着耳朵想听一听内里的动静。   一句凌厉的“你疯了不成”将两人吓得俱是一惊,随后就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应当是有人摔了杯盏。   翠翘这下有些坐不住了,与嬷嬷对视了一眼,鼓起胆子又进了门,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情形。若是自家姑娘遭了为难,也好趁机解围。   结果她刚进门,就遭了景宁声色俱厉的驱逐:“出去。”   翠翘正犹豫着,就听见云浓淡淡地开口道,“你出去吧,并没有什么妨碍,只不过我与大长公主之间有些误会,说开了就是。”   自家姑娘都发了话,翠翘也只能看了眼满地的杯盏碎片,与溅开的茶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我没疯,”云浓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也正因此,才迟迟未敢去寻景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听我解释。”   景宁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尖微挑。   “我与顾修元之间确有感情在,也愿意信他一次,”云浓并没法将顾修元的深情剖白来与景宁看,何况景宁也未必信,她低声道,“更何况,我既然已经与他和好,也不差这些。”   景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云浓:“你若真只是与他和好,我也不会气成这模样。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怎能随随便便就应了他?”   “不是随便,”云浓摇了摇头,辩白道,“我认真想过,到如今也并不后悔。”   这些年来,云浓对景宁算得上是言听计从,尤其是在大事上,景宁更是说一不二。这还是有生之来头一遭,景宁已经动了怒,云浓却仍旧不肯改的。   云浓这般模样,景宁也无可奈何,毕竟她总不能去强按着头逼迫两人分开来。更何况,顾修元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面首,而是只手遮天的权臣,她压根拗不过。   “行,你既然偏要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   景宁原本还想说,若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云浓别再后悔,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吉利,仿佛带了些诅咒的意思,便又硬生生地止住,径直拂袖离去了。   两人不欢而散。   相识二十年,少有闹成这模样的时候,云浓无力地站起身来,追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不知究竟该如何才好——   她有心想安抚景宁,可又实在说不出要同顾修元分开的话。   景宁一走,翠翘与祝嬷嬷便匆匆进门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些误会,她如今正在气头上也就算了,赶明儿寻个机会,我再同她解释。”云浓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再问,“将这里收拾了。”   说完,她便也出了门,到绮罗香去了。   景宁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没好气地吩咐道:“到宫中去。”   一见她这模样,侍女更是半句话都不敢多问,立即探身去吩咐了车夫。   马车调转方向,沿着青石板街向皇城而去。   景宁今日原本就是要进宫的,太皇太后留下了许多东西给她,她先前想的是带一部分出宫,剩下的仍旧封存在长乐宫的私库。所以特地来了云浓这里,想要说清楚了那些事,然后带她一道入宫,看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便都送给她。   只不过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景宁正在气头上,早就将原本的计划抛到脑后。   入皇城,到长乐宫,而后开了太皇太后的私库。   景宁少时时常同云浓一道偷偷来此,若是看中了什么东西,便回去撒娇卖乖,想方设法地从太皇太后那里讨过来。   而如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她的,再不用费心讨要,可景宁却只觉得难过。   “小没良心的,”景宁又在心中将云浓给骂了一遍,“我往日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她在这私库中漫不经心地看着,但却始终并没碰任何东西。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这么些年私库中攒下的东西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像是个藏宝洞一样。只不过人死如灯灭,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也是带不去的,只能留在这里积尘。   景宁一圈看下来,东西并没挑,身上倒是沾了不少尘土。她颇为嫌弃地掸了掸衣袖,却被呛得咳嗽了两声,随即掩了唇鼻,便快步退了出去。   才出私库,宫门外传来了通报声,说是皇上驾到。   景宁很是意外。先前太皇太后驾崩之后,停灵于长乐宫,皇上按着祖宗律法每日过来祭拜就算了……如今人都没了,他又来做什么?   心中虽有疑惑,但景宁还是整理了衣衫,迎了出去。   皇上并没要她行礼,还客客气气地称呼了她一声“姑母”。   新帝如今十二,身量尚未长开,比景宁还低了半个头,看起来便没什么气势。景宁垂眼看着他,平静地问道:“皇上怎么想起到长乐宫来了?”   当初新帝尚是六皇子时,最爱跟在云浓身边,景宁便连带着待他也不错。只是后来他登基后,力排众议重用顾修元,景宁就与他渐渐地疏远了。   虽说顾修元的确对得起这位置,将朝政料理得有条不紊,而新帝也是个虚心好学,听得去谏言的,朝臣们渐渐地都心悦诚服,可景宁却始终没改变自己的初衷。   大抵是早年的经历使然,她在这一点上近乎固执了。   景宁并不曾掩饰过自己的疏远,刘琦也能觉察到,但却并不曾因此去改变对景宁的态度,仍旧是敬重又客气。   他是个实心肠的孩子,虽说论及智谋能力及不上自己的兄长,也自有独到之处,不然顾修元又怎会偏偏挑中他?   见刘琦这模样,景宁的神色也稍缓了些。   两人并未进殿去,而是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有宫女沏了茶来,随后又都知情识趣的避开了。   “朕这次来,是有一桩事想托姑母帮忙。”刘琦率先开口。   景宁着实没料到,新帝竟然会有事托到自己这里,还将话说得这般诚恳,当即奇道:“何事?”   刘琦坦然道:“是有关朕的婚事。”   他很是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委实是将景宁吓了一跳。景宁咽下了茶水,随即将茶盏推开了些,又道:“皇上大婚之事关系国体,纵然是请人操持,如今宫中亦有太后娘娘……如何轮得到我来管?”   若楚太后是靠谱的人,刘琦也不会巴巴地过来找她了。   先前那段时日,无论是朝堂之上见着群臣,还是进了后宫见着楚太后,所有人都在催着刘琦立后,各怀心思。   仿佛这是一笔绝佳的生意,所有人都想趁机大赚一笔。   刘琦被烦得头疼,压根不知道该听谁的,最后还是问到了顾修元那里。可这次顾修元却没有直接告诉他应该选哪家的姑娘为后,而是给了他个建议,让他将此事托给景宁大长公主来管。   原因也很简单,景宁这些年来从不插手朝政,不偏不倚。顾修元虽不喜景宁,但因着云浓的缘故,也信得过她的人品。   顾修元劝刘琦道:“您只管去寻景宁大长公主,她是您的姑母,经手此事也是合情合理。以她的性情,若是肯答应下来,便必定会尽心尽力去办,若是不答应,那就算了。”   刘琦将这话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听从了顾修元的意思,特地赶过来提此事。   他年纪虽不大,但却是极会说话的,又很是诚恳。   大意是说,这件事上旁的人都各怀算计,他实在是信不过,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他也没旁的人可以托付,希望景宁能费心帮着照看一二。   景宁听了他的理由,心生动摇,正想着要答应下来,可转念想起先前的事情,又改了主意。她正色道:“皇上若是想让我来管此事,那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刘琦道:“姑母请讲。”   “我一直想知道,满朝文武你为何偏偏倚重顾修元?”景宁抬眼看向他,“甚至不惜力排众议,也要保下他。”   刘琦一怔,他先前并没料到景宁竟会问此事,短暂地犹豫了一瞬,方才答道:“顾卿是个极有本事的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他这么久以来所做的事,姑母应当也看在眼中,我用他也未曾用错,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景宁又道,“可从一开始,皇上为何会那般信赖于他?明明那时他不过是云浓后宅中的一个面首罢了,您又从何得知,他有这样的才能,值得力排众议准他入朝为官呢?”   刘琦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当年他能得储君之位,是靠着顾修元的计策,对顾修元的信赖也来源于此。可这样的事情却是断然不能说的,他就是再怎么温和宽厚,也清楚这一点。   “皇上这般信他,可清楚他的出身来历?”景宁追问道,“太皇太后临终说,她曾劝过你要提防顾修元……你可曾放在心上过?”   景宁不明白,为什么众人都那般信任顾修元,从云浓到刘琦,都是这个模样。   “姑母若是不想帮我,那就罢了。”刘琦脸上一直存着的笑意褪去,冷声道,“但顾卿这一年多来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不牢姑母费心。”   景宁急道:“他身份成谜,居心叵测,借着当年的宫变一跃成了如今一手遮天的权臣,皇上难道就没想过这其中的蹊跷?”   见刘琦不答,景宁又说道:“诚然他这一年来做了许多,可焉知不是虚与委蛇,另有图谋?还请皇上恕我冒昧……”   景宁先前不愿提,可今日却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苦口婆心道:“如今半朝尽在他手,多少政务是从他那里过的?有些时候,他说话怕是比任何人都惯用,长此以往又会如何?我知你性情宽厚,可对他若是不防,将来酿成大祸追悔莫及。”   刘琦面不改色地听着,当年太皇太后劝他之时,也是这套说辞,他在朝堂上什么样的谏言都听过,所以倒也不至于恼怒。   等到景宁说完,刘琦方才开口道:“姑母或许不知,顾卿如今已经不大管事,许多事情都是等我下了令,他才会去做。再者,他也已经将手上的权利逐渐分了出去。”   未等景宁质疑,刘琦就又道:“前两日,他还曾同我提过,说是想要请辞。”   景宁原本准备的话霎时说不出来了,毕竟不大管事还能说是以退为进,可直接请辞,这却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若是皇上真应了,那他岂不是就前功尽弃了?近来朝堂之上并无人质疑他,若非是心生退意,他压根没必要自己主动去提。   景宁愣了愣,又问道:“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辞官?”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刘琦神色一缓,竟有几分哭笑不得,摇头道:“顾卿说,自己寻着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愿再在朝政之上徒耗年岁。”   这话多荒唐。   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穷尽毕生精力,想要入朝为官,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可如今竟有人放着阁臣不当,说朝政之事空耗年岁?   刘琦唏嘘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珍宝。”   他倒是问了,可顾修元笑得高深莫测,怎么都不肯相告。   景宁却是又一怔,没来由得想起来今晨云浓提及的婚事。 第051章   刘琦年纪虽不算大,在朝政上也称不上熟稔,但却并不傻,有个识人善任的好处。   他能分得清什么是架空自己弄权的奸臣,什么是尽心尽力辅佐的贤臣,这一年多来他将顾修元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也对顾修元愈发地信任。   “实不相瞒,我今日特地来托姑母帮着料理此事,便是顾修元的建议。”刘琦耐着性子同景宁解释道,“他为人公允,处理朝政亦不参杂私情,姑母委实不必质疑。”   刘琦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其母并不受宠,那些年先帝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太子与宠信的三皇子身上,甚至连见都很少见他。他自小早就习惯了不受重视的日子,并没贪图过什么,只想着能当个清闲的王爷就好。   是顾修元生生地改变了他的道路,将他推到了如今这高高在上的位置,也让他见着了高处的风景。   若没顾修元,也就没今日的刘琦。   刘琦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不管旁人怎么说,他都未曾质疑过顾修元,如今也愿意为他辩解几句。   景宁听此又是一愣,她与顾修元不和已久,的确没想到顾修元竟然会向刘琦举荐自己。   “我……”景宁顿了顿,欲言又止。   “其实若说起来,姑母当年与云姐关系那般好,难道还信不过云姐的眼光吗?”刘琦的态度也渐渐软和下来,再与景宁说话时,倒像是个晚辈推心置腹地劝着了,“姑母对他的身份有顾忌,我也能谅解,但并没必要咬着不放。”   刘琦最初肯信任顾修元,便是因着云浓的缘故,可他并不知道,景宁跟顾修元不和,也是因着云浓的缘故。   景宁看着他这诚恳的模样,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片刻后苦笑了声:“皇上心中既然已有定论,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对顾修元的芥蒂由来已久,早年是因着云浓待他太过亲近,如今则是因着他那不明的身份来历。   并非是旁人三言两语,便能让她改了心思的。   刘琦见她这般固执,也没了办法,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景宁想了想,而后又道:“顾修元的事暂且不提,您先前所说的大婚之事,我倒是可以帮着参详一二。”   虽说在顾修元的事情上景宁难以认同刘琦,可刘琦到底是她的晚辈,待她的态度也算敬重,这么点事情她还是能帮则帮的。   刘琦心中一喜,随即道:“多谢姑母。”   景宁无奈地笑了笑,送走了刘琦,又在这长乐宫中四下看了一圈,便准备离宫去了。   但说来也巧,她从内宫出来时,竟恰巧遇着顾修元。   两人俱是一怔,随后顾修元客气地问候了声,景宁则仍旧是先前的态度,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了声。   顾修元刚见了刘琦回来,已经得知了他与景宁在长乐宫中的交谈。   刘琦方才还专程问他:“你究竟是在何处得罪了姑母?她这个人往日里还是好说话的,但在你的事情上,却是固执得很,连朕的话都没什么用处。”   顾修元并没解释,只摇头笑了声,推说自己也不大清楚。   他如今并没把景宁放在眼中,自然也就不在乎她的态度,见面之后客套地问候一声也就够了,便准备离开。   但出乎意料的,景宁竟然叫住了他。   顾修元颇为惊讶地回过头来,疑惑道:“大长公主有何事见教?”   “你随我来。”景宁冷冷地甩了这么一句,便上了马车。   顾修元不明所以,若是换了旁人在他面前这般故弄玄虚,他压根是懒得理会的,可思及景宁与云浓的关系,又改了主意。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瞬,上了景宁的马车。   他才刚一上车,景宁便劈头盖脸的问道:“你为何要向皇上推举我来帮着料理选后事宜?”   顾修元端端正正地坐定了,答道:“因为你适合。”   他并没多做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景宁应该明白才对。她虽不怎么插手朝政,但却并不是个蠢人,之所以会这么问,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倒是信得过我。”景宁冷笑了声。   顾修元虽与景宁素有嫌隙,但也正因为此,才会很清楚她的性情。她性情不大好,但心却不坏,若是真应承了什么事情,便一定会尽力做到,不会耍什么心计。   “你是皇上的长辈,又与那些个世家之间并无利益牵扯,自然不会害他。”顾修元冷静地分析着,随后又道,“大长公主若是还有什么事,就一并说了吧,不用再兜圈子了。”   他能看出来景宁心中还藏着事,毕竟若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大可以在内宫门口便问了,没必要再让他上车来。   景宁最厌烦顾修元这对什么都了若指掌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眉,直截了当地问道:“今晨我去见了云浓,你们要成亲?”   方才那问题顾修元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可如今,却是被景宁问得一愣。   他并没料到云浓会主动向旁人去提这亲事,尤其还是景宁。   就如今而言,景宁算是云浓唯一的“长辈”,她肯将这婚事告诉景宁,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相当于是最大的认可了。   等到回过神来,顾修元便下意识地露出些笑意来。   并非是那种惯常的客套笑意,真心得很。笑意入了眼,衬得他原本俊逸的外表愈发地惹眼。   就算景宁再怎么看不过眼,都不得不承认顾修元的出众——无论是在相貌还是能力上,云浓会一门心思地往他这个坑里跳,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是啊,我要与她成亲了。”顾修元笑了声,语气称得上是温和。   景宁从没听过顾修元那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只觉着背后有些泛凉,愈发地警惕起来,沉默片刻后又问道:“我刚才听皇上说,你有辞官归隐之心,便是因为这件事吗?”   顾修元抬眼看着景宁,两人不躲不避的对视着,谁也不相让,他平静地答道:“我若真说是,只怕你也不肯信吧?”   景宁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即使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顾修元语意不善,但态度竟还算好,只是看起来有些无奈。   其实若认真论起来,顾修元的性情并不算好,只不过碍于眼前的人是景宁,所以都有收敛。   云浓与景宁相识二十年,亲如姊妹,他如今既是想娶人家的妹子,少不得要耐着脾性,总不能将人给得罪得狠了。   “云浓生性纯善,又天真得很,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景宁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顾修元,“可你若是不将身份来历讲清楚了,我是断然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听完这话,顾修元眼中有戾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掩去了,他似笑非笑道:“大长公主以为我是什么来历?再者,能叫停这亲事的只有云浓。”   言下之意就是说,景宁不同意也没用。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与你兜圈子,”景宁神色凝重地问道,“你与太子昭有什么关系?”   太子昭,便是先帝的兄长,那位因着谋逆被处死的元后所出的长子。   景宁质问之时,一直在留神观察着顾修元的神情,他神色自若,只是眼中多了些嘲讽的意味。   “你若是不肯说,那咱们就到云浓面前去分辩清楚。”景宁今日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顾修元眯了眯眼,冷冷地看着她,这几乎让景宁有些不寒而栗。   “你敢拿这些话来问我,无非就是仗着有云浓在,我不会拿你怎样就是了。”顾修元嗤笑了声,“长公主不觉着可笑吗?一边质疑着我对云浓的感情,一边又因此而有恃无恐。”   景宁被他道破了心思,脸色微变。   她先前并没细想,如今被顾修元一语道破后,方才觉出来这点。   顾修元说得没错,若非是有云浓的缘故,她断然是不敢这么随意地将顾修元招来,大张旗鼓地质问的。   “长公主既然是要与我提太子昭,那我倒是想问一句,当年的旧事你究竟知道多少?”顾修元一改先前躲闪的态度,语气中也尽是嘲讽,“只怕没多少证据,都是自己听了只言片语凭空揣测的?我不认为太皇太后会将实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人之将死。”   两人的地位像是倒了个,顾修元成了咄咄相逼那个,而景宁则是哑口无言,片刻后方才硬着头皮道:“既是如此,那你倒是说说。”   “其实那些个旧事我早就告诉了皇上,可他却未曾向你提过,你猜是因着什么缘故?”顾修元无声地笑了笑,一字一句道,“子不言父过。”   景宁心中大惊,她先前与刘琦争执之时,还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提一提当年旧事,以此来暗示顾修元的身份。   却没料到,顾修元竟然一早就将此事告诉了刘琦。   其实如今再想,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何刘琦能那么信任顾修元,因为他早就将自己的底揭完,自然也就不怕旁人再说什么了。   但景宁仍是难以置信得很,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些:“你竟真敢提?”   这是釜底抽薪的计策了,赌的就是刘琦会如何做,可能会选择信任他,但也很可能因此生出忌惮来,想要除掉他这个隐患。   顾修元当初兵行险着,是拿自己的命在赌。   但他再没旁的选择,若想为云浓报仇,就只能如此。   “百年前武帝扫荡乱世立朝,可宁帝年间仍有前朝余孽反扑,太子昭骁勇善战,时常领兵在外征战。”顾修元并没理会景宁的失态,神情淡淡地讲着那些个旧事,“先皇后病逝,宁帝扶了贤妃为继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   一切风波由此而起。   她尚是贤妃之时,就知道为自己腹中的孩子筹划了个降生的祥瑞之兆,当了皇后之后,就更不会甘心止步于此。   宁帝虽与太子昭父子感情深厚,可他常年在外征战,趁祥瑞之兆而生的二皇子却是时时陪在身边,久而久之自然就有所偏倚。   继后在其中又动了手脚,不断的挑拨着宁帝与太子的感情,说他拥兵自重目中无人,甚至还买通了太子身边的近臣来挑拨太子。   皇室中人原就多疑,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可谓是成效卓然。   在这关头,有人上书状告太子意图谋反,宁帝大怒,召太子回京问责。可太子听信了近臣的挑拨,压根不敢回,生怕一回京就要没命。   太子托病不回京,正中继后下怀,借机煽风点火,宁帝直接令人去抓太子,闹到最后竟然动了兵。   一来二去,太子死于西凉,宁帝改立二皇子为储君。   “太子昭死后,南朝叛军卷土重来趁机反扑,又是数年征战不休。先是内忧后是外患,宁帝没出半年就驾崩了,二皇子登基,”顾修元目光低垂,“长公主应该也知道才对,当年云将军便是死在那场征战。”   他口中的云将军,便是云浓的父亲。   当年太子昭奉命征战平叛,他颇有武帝遗风,于军事一道上极有天赋,几年下来天下将定,可最后却因着继后的挑拨死在了其父手中。   他一死,周边的小国与前朝叛军纷纷卷土重来,不知折了多少将士与百姓的命。   云浓的父亲亦是死在征战之中,先帝为了彰显仁德,好让其他人能继续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所以立了云浓为怀昭郡主,接到了宫中去养着。   顾修元讲着当年旧事时,景宁的心便一点点凉了下来,及至他讲到云浓父亲之死,就更是如坠冰窟。   云浓的父亲,以及那么多将士百姓,原是不必死的。   那时天下将定,可因着皇室那些龌龊,却愣是让那场战争又延续了数年,死伤无数。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寻常人的性命何其轻贱,入不得贵人们的眼,只能充作踏脚石。   景宁总算是明白,为何先帝与太皇太后临死之前,都是那么一副于心有愧的模样,日夜被梦魇所困,痛苦不堪——   他们不止杀了太子昭,更间接害了数十万人的性命。   多少将士死于边关,白骨累累无人收,又有多少百姓因此骨肉分离、流离失所?而这一切,竟都只是因着那点对皇位的妄念。   他们供奉神佛,这其中有多少是求心安的意思?   或许午夜梦回,都难安得很。   景宁先前一直想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顾修元毫无隐瞒地说了,她的脸色却白得像纸一样,几乎没半点血色。   她沉默许久,甚至都忘记去追问顾修元的身份,半晌之后方才艰难地问道:“云浓……她知道这些吗?”   “我并未向她提过,”顾修元顿了顿,又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痛苦,更何况时至今日,再去提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我只想让她整日里吃喝玩乐,高高兴兴的,提这些做什么?”   景宁略微松了口气。   她不敢想象,若是云浓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多难过?   这些年来,她那么敬重太皇太后,将其视作自己的长辈,若是知道父亲的死与此脱不了干系,又该如何自处?   而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待云浓这么好,是真喜欢她,还是觉着歉疚?   景宁自己都弄不清楚。   她被这些事情弄得心神不宁,脑子里如同存了浆糊一样,还是等到顾修元主动又提起,方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是询问顾修元的来历。   “太子昭当年仅有一子,被宁帝扣在京中,可后来仍旧是病逝了。”顾修元语气仍旧满是嘲讽,“这‘病逝’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但他的血脉就此断绝。”   但太子昭当年带兵四处征战,又体恤将士,众人对他心悦诚服。当年他死在西凉,却有不少忠心耿耿的旧部留存了下来,其中有一位姓凌的谋士曾受过太子昭的救命之恩,发誓要为太子昭报仇。   这位凌先生联系了信得过的旧部们,沉寂多年,终于给出了致命的一击。   “我算是他养大的义子,因着有几分聪明,自小就被他养在身边教导着。”顾修元神色如常,但目光却有些涣散,像是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当年我入京来帮他办事,在南风馆当了个琴师,误打误撞地遇着了云浓……”   顾修元入郡主府后,一直与凌先生有联系,帮着他与那些太子昭旧部联系,挑拨着太子与三皇子的关系,完成了复仇的计划。   二十多年前,太皇太后与先帝联手陷害太子昭,致使他死于西凉,天下又归于动乱中去。   而如今,那些旧部挑拨了三皇子在先帝寿辰之日掀起宫变,当场杀太子,重伤先帝,将朝局搅成了一团糟。   先帝当年谋害兄长,临到如今,看着自己的长子与三子兄弟阋墙,甚至闹到宫变要杀他的地步,不知是何感受?   又是否体会到了何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顾修元自己是明白了何谓造化弄人。   顾修元起初入郡主府时,凌先生是乐见其成的,觉着他是忍辱负重,为了方便完成任务才如此行事,甚至还宽慰赞赏过他。可等到后来,发现顾修元竟然对云浓动了真感情,甚至还为此耽误正事后,便觉着事情不妙了。   凌先生是个绝佳的谋士,他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更不想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因着个女人失了理智,所以在安排这场宫变之时顺手为之,令人杀了云浓。   当初在护国寺后山,景宁曾问顾修元,“是否敢对着这满天神佛发誓,云浓之死与你并无半点关系?”   顾修元未答,因为此事虽非他本意,可却确与他脱不了干系。   若非是他,云浓便该是个无忧无虑的郡主,整日里吃喝玩乐逍遥自在,而不会被扯进那场宫变。   听到这里,景宁甚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剩惊骇。   “我当年假托回乡祭祖为由头,离开洛阳,其实是想要去见一见凌先生,告诉他此事之后大仇得报,我便不再掺和这些……”   是如今,顾修元还记得凌先生当时那个复杂的模样,直到他回到郡主府,知晓云浓的死讯时,方才算是理解了那个神情。   随即而来的就是痛苦和愤怒。   这些年来,顾修元为凌先生做了许多事,并无半点怨言,只当是还了他的教养之恩。   可如今动到了云浓身上,他却是没办法再忍让了。   顾修元那时称得上是肝肠寸断,他守在灵堂,几日几夜都未曾合眼。   他想,若是当年自己未曾随云浓回府就好了,又或者,他早早地离开就好了,她就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等到六皇子上门来祭拜之时,顾修元心中生出个主意来。   这些年来,顾修元将先帝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怎么样能取得他的信任,所以他教着六皇子拿到了储君之位,也趁着这个机会入了朝堂。   接下来,就是一波报复式的清洗。   他当年大肆撤换官员,几乎致使朝中一度无人可用,众人都以为他是排除异己,撤换太子与三皇子的人,想着独揽大权,可实际上他真正要换去的,是凌先生安插的那些人。   顾修元心中存了太多怒火,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找着点发泄的渠道。   若只是朝政,他原本是不会忙成这副模样的,可与凌先生私下中的较量,却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直至去年入冬,才算是有了个了结。   凌先生病逝。   顾修元连恨都不知道恨谁了,好在这时柳暗花明,又遇着了云浓。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此生都不会再放开分毫。   “二十年来的是非对错,各人心中自有评判,”顾修元讲完了所有,平静地说道,“你要问我的身份来历,如今也已经知道,如何想都随你,但我与云浓的亲事不会更改,你也别再去为难她。”   顾修元先前虽说着景宁可笑,可到最后,还是将那些旧事全都抖落了出来。他并不在乎景宁如何看待自己,只是不想让云浓在其中左右为难。   景宁先前对顾修元的身份多有揣测,可穷尽想象,她都不曾料到这其中竟然会有这样的是非曲折,以至于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顾修元的目光很是复杂,欲言又止,到最后却也只是低声说了句:“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云浓。”   有许多事情,的确是知道不如不知道来得好。   景宁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执意追问当年旧事,时过境迁,纵然是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不过徒惹一地鸡毛。   景宁并非太皇太后所出,其母生育时难产而死,太皇太后膝下并没女儿,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养着,这些年来亲若母女。   当年她无意中得知太皇太后与先帝抢了太子昭储君之位后,安慰自己道,这在皇家是在所难免的。可如今从顾修元这里得知此事牵连数十万人的性命后,便没办法不当回事了。至于后来凌先生的报复,她就更不知该如何评判对错。   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对错?   景宁先前总觉着顾修元有意欺瞒云浓,如今方才算是明白,不提有不提的道理。   顾修元道了句谢,挑开车帘,轻快地跳下了车。   景宁倚着车厢,看着顾修元的背影消失不见,没来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事。   那是她与顾修元的一次争执,也是她厌烦顾修元的开始。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她到郡主府来寻云浓,准备到南风馆去逛。顾修元得知后,却将她拦在了门外,说是云浓还在午睡,请长公主另寻他人。   景宁又岂会将一个面首放在眼里,冷笑着令他让开,还斥责他不过一个面首而已,管得太多。   顾修元却并没什么羞辱的神情,反而平静地看着她道:“长公主喜欢南风馆,何不寻个也喜欢的人同去,非要来找郡主?”   “你怎知道她不喜欢?”景宁下意识地质问道。   顾修元一笑,像是个无声的反问。   其实云浓的确算不上喜欢南风馆,不管去了多少次,也没再挑中过人,若真要说起来,她唯一喜欢的就是那里的酒了。   而景宁送来的面首,她更是碰都没碰过。   顾修元见景宁脸色沉了下来,又道:“长公主与郡主多年交情,所以想要将自己喜欢的都给她,诚然是一番好意,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哪能一直走相同的路数?”   他这话说得委婉,可意思却是很明白的。   可景宁哪里听得进去,只觉着受了冒犯,磨了磨牙,也不跟顾修元多言,只令人责罚。   云浓被争执声吵醒,披了件外衫出来,连忙拦了下来,而后哄着景宁离开了。   景宁在亲事上吃了大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觉着这就是个火坑,远不如养些面首随心所欲来得自在。   她是这么做的,便想着云浓也该如此。   可如今再想,哪怕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自己这做法的确没什么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多情也好,钟情也罢,原就不该互相勉强。   一转眼许多年了,云浓既是还喜欢着顾修元,那就随她去吧。   再者……旁的且不论,顾修元的确是一片真心了。   景宁拿定了主意,便令车夫改了道,又去了云浓家中。   此时天色已晚,云浓也从绮罗香归来,正在家中吃晚饭,见景宁独自过来,连忙放了筷子上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两人多年交情,先前虽不欢而散,但云浓却并没介怀,仍旧是先关心她的事情。   景宁抿了抿唇:“我想明白了,从今往后你想如何,就都由着你。”   “嗳?”云浓微微一怔,方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那亲事,先是一喜,随后又疑惑道,“你怎么突然……”   景宁并没提自己见过顾修元的事,只是轻声笑道:“赶明儿订了婚期,记得告诉我,我来给你送嫁。”   云浓被她打了岔,随即道:“这是自然。”   “走吧,”景宁推着她向屋内走去,“折腾了一天我也饿了,让我蹭一顿饭,尝尝你家厨娘的手艺。” 第052章   云浓原本愁了足足有一日,压根不知道这怎么办才好,左右为难得很,在绮罗香呆着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的,还惹得阿菱专程问了两次。   结果柳暗花明,景宁竟然当晚就找了过来,改了主意,实在是意外之喜。   因着这事,云浓接下来这几日都很高兴。   虽也好奇景宁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见景宁不愿说,也就没再追问。她本就是个懒散的人,生平最怕麻烦,如今这样倒也挺好。   她左右无事,便到绮罗香来呆着。   阿菱拿了个清单勾画着,同她算着哪几种香料卖得好,那些香料又没了库存该补了。   云浓坐在柜台后,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拨弄着桌案上摆着的珠算,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阿菱瞥了眼,随口问道:“您想学珠算吗?”   云浓指尖一顿,而后默不作声地移开来,颇为乖巧地摇了摇头:“不想。”   她在宫中时曾到尚宫局去玩,见过年末时候那边盘账的情形,一屋子里坐了许多女史,皆是运指如飞,将算盘珠子都拨出了残影,站在院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那时好奇,回去过曾问过嬷嬷,嬷嬷见她兴致勃勃的,便教了几句珠算的口诀给她,又拿了珠算来给她用。   然而她拨得慢就算了,还总是算不对,被景宁给笑了一通。   从那时起,云浓就不再提什么学算账了,在这道上没什么天赋,她也认命了。   阿菱见着她这戚戚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将算盘拉了过来,自己随手拨弄了几下,算着清单上的数量。   云浓盯着看了几眼,便觉着头晕,偏过头去拨弄着柜台上供着的花。   其实先前在郡主府时,她也见顾修元用过珠算,但那都是年末盘账的时候发觉有不对,方才会用得到,旁的时候顾修元大都是扫一眼,就能算出个结果来。   云浓初次见着的时候大为诧异,问顾修元是不是有什么法子或诀窍,也想着学一学。   后来才发现那就是天赋使然,她是学不来的,便无精打采地抱怨道:“老天真是偏爱你,让你生得别旁人好看,还比旁人要聪明。”   “如今这年纪学是难的,”顾修元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你若是自小就练,也能如此。”   云浓抬眼看着他:“你自小学这个,是为了将来做生意算账吗?”   顾修元微微一怔,而后若无其事地笑道:“我那时候学得杂,什么都会点,倒也不是为着什么。”   “那你的先生必定很厉害了?”云浓随口道。   顾修元这次却没再回答,手背轻轻地在她脸颊蹭着,转而提了旁的事情。   “姑娘。”阿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向门口看去。   云浓见她神情紧张,还以为是出了事,连忙回过头去,鬓上的步摇晃得厉害,勾在了发上。   及至看清那人后,云浓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问了声:“严公子怎么又来了?”   说完,她又觉着不对劲,回头低声问阿菱:“你怎么认得他?”   明明上次严琅来找事时,阿菱因病在家中休息,是丹枫在这里招呼的。   阿菱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前几日我同丹枫去药铺抓药时,曾见这位公子在与人争执,丹枫便将上次他来找茬的事告诉了我。”   云浓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道:“没什么妨碍,不必担心。”   丹枫只见着严琅来找事的情形,并不知道他后来被楚玄辰压着道了歉,一想到上次严琅那模样,云浓脸上的笑意就愈重了。   严琅被她这不怀好意的笑弄得心里发毛,几乎想扭头就走,但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来问候了声:“许久不见了”   这次倒是乖巧的很。   云浓挑了挑眉,笑问道:“来做什么?”   严琅嘀咕道:“自然是买香料。”   “先前是谁说我家的香料不好来着?”云浓明知故问道。   阿菱已经从丹枫那里得知了那事的来龙去脉,听云浓这么问,忍不住笑了声。   严琅遭了挤兑,可又没话说,毕竟这的确是他自己递的话柄,怨不得旁人拿来嘲。更何况在知道自家表兄对云浓有意后,他也不敢再造次,只能认了。   “先前是我做的不对,还请姑娘别同我一般见识。”严琅赔笑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浓见着他这模样,又笑了声,便收敛了:“要什么香料?”   严琅原本想说“先前那个”,眼珠子一转,却又改了说辞,笑道:“姑娘知道的,就是我表兄用的那种香料。”   “楚大公子?”云浓并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道,“那就是松涧了。”   严琅连忙点头道:“对。”   云浓回过头去看向阿菱,阿菱扫了眼清单,露出个惋惜的神情:“不巧,松涧没了。”   “那真是不巧了,”云浓半倚在那里,见严琅颇有些失望,便提议道,“你若是急着想要,大可以去楚公子那里讨要。我上次受楚姑娘所托,制了许多松涧香与他,只怕用到明年去都用不完。”   “我是令小厮去讨要了,可他没给。”严琅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表兄如今入朝为官去了,整日里忙得不得了,我哪敢再拿这些小事去叨扰他?”   这事云浓也是知道的。   前几日皇上颁发了诏令,说是废除旧例,今后取官不会再以形貌筛选,天下读书人皆一视同仁。   这诏令一出,尽是一片称赞之声。   随后便有不少人保举楚玄辰入朝,他才气斐然,这些年名声在外,众人提起他来无不赞扬,也算是众望所归。   而云浓早就从顾修元那里得知了此事,所以倒并不惊讶。   严琅变着法子的将话往楚玄辰身上引,但云浓却怎么都不上钩,只是说道:“那就没法子了,若不然你等半个月后,再来吧。”   见严琅仍旧不走,云浓莫名其妙道:“还有什么事?”   “来都来了,我再看看你们这里旁的香料。”严琅道。   听他这么说,阿菱放了单子要去拿,云浓拦了一下,起身道:“你忙你的,我来就好。”   她在这里也没旁的正经事干,便取了试香的匣子来,让严琅一一来试。   严琅慢悠悠地试着,似是随口闲聊道:“说起来,你觉着我表兄这个人如何?”   “很好啊,”云浓并没多想,一边低头开着竹盒,一边随口评价道,“生得不错,为人光风霁月,才名在外。”   这些都是旁人常夸楚玄辰的话,云浓这些年来听得多了去了。   先帝在时,楚家并没什么名望,众人提起,大都也知道一个长子楚玄辰,夸上几句后,再惋惜两句。   严琅却是听得心中一喜,觉着这事有门,便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同他认识的?”   自从知道表兄喜欢云浓之后,他就一直抓心挠肝的,想知道更多事情。   云浓动作一顿,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他:“怎么问这个?”   严琅也发觉自己问得太过明显了些,连忙掩饰道:“随口问问罢了。毕竟我表兄成日里见的都是些读书人,无趣得很。”   云浓笑了声:“你竟不知道?”   严琅莫名其妙道:“什么?”   “严家与楚家是亲戚,我还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云浓又开了个竹盒,递给他去试香,而后提醒道,“我姓谢。”   严琅的姑母嫁的是楚家大爷,可她先前与楚家的婚事是二房的事,所以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谢什么?”严琅对后宅的事并不感兴趣,愣是没明白云浓为什么突然自报家门。   云浓抬手蹭了蹭鼻尖:“谢云浓。”   “这名字好熟悉,”严琅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方才想到了自己在何处听过,“你是那个同楚三订过亲的……”   话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系,直接傻在了原地,手中的香料盒子也跌落在地。   怪不得自家表兄不肯提。严琅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第053章   严琅在楚家的私塾借读的时候,都是跟在楚玄辰身旁的,所以对自家表兄的性情可谓是十分了解——他不是那种因循守旧的老古板,但却也绝不是能将世家规矩旧俗抛之脑后,不管不顾的人。   也正因此,不管他对云浓再怎么有好感,也不会有所表露。   毕竟云浓曾经与楚三公子有过婚约,纵然最后没成,那也不妥当,落到有心人眼里,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模样。   严琅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着要看热闹撮合,可得知其中的原委后,却是愣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云浓不明所以地看着严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   “没什么,”严琅回过神来,再看云浓之时,也觉着分外地一言难尽,只能匆匆地寻了个借口掩饰,“只不过想到些旁的事情罢了。”   云浓淡淡地“哦”了声,并没深究,自顾自地理着香料。   严琅偃旗息鼓,只欲言又止地盯着云浓打量。   云浓被他看得愈发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呢,只管说就是;若是没事呢,那就回吧,在我这儿耗什么呢?”   纵然是有什么话,严琅也是不敢同云浓多说什么的,只能讪讪地笑了声,闲扯了两句后便离开了。   及至他出了铺子,云浓忍不住回头问阿菱:“你觉不觉着他有些奇怪?”   “是有些,”阿菱方才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想了想后答道,“他说是为了买香料而来,可我看着却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不知道为何中途改了主意,什么都不说了。”   云浓托着腮想了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香料,尽数收了回去,可不知怎的,嗅着这些香料的味道,却莫名泛起些恶心来。   阿菱见她忽而按住了胸口,又拧起眉来,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云浓将香料匣子一推,偏过头去似是想吐,阿菱连忙递帕子来,但她只摇了摇头:“无妨,只是莫名有些犯恶心。”   “怎么会突然这样?可是今晨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阿菱转身去倒了茶来。   云浓将香料远远地推开,接过茶盏,低头深深地吸了股茶香,方才觉着缓过去了。她又抿了口茶压了压,随口道:“兴许是吧。也可能是有香料的味道掺到一起犯冲,所以引得如此。”   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时的不适,转瞬也就好了,并不算什么大事。   倒是阿菱更上心些,嘱咐了句:“若是再有什么不妥,记得让翠翘去请大夫来诊治诊治,以免耽搁了。”   云浓抚了抚胸口,并没再觉着不舒服,便信口应了声:“好,知道了。”   她一向不算是个细致的人,对自己更是大大咧咧的,不甚在意。   顾修元近几日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无暇到这边来陪她,云浓整日里便是在家中制香,又或是到铺子中陪阿菱做生意,也算是自得其乐。   只是市井之间多有传闻,说是自打楚玄辰入朝之后,皇上便更为倚重自己这位表兄,并不是当初那般信任顾修元了。   众人分析得头头是道,楚家是皇上的外祖家,自是更为亲近一些。顾修元到底是个外人,当初新帝即位用得到他,但未免他专权一家独大,如今便到了该分他权的时候了……   云浓也知道这种说辞,但并没信。   一来她是见过刘琦与顾修元相处时的模样,也清楚刘琦的性情,不可能说突然翻脸;二来,顾修元的本事她也是知道的,若是他不想让,旁人从他这里断然也是讨不了什么好处去的。   所以她也并没着急,只是存在了心里,准备等见着了顾修元,再问一问他。   只不过还没等到顾修元来,云浓倒是接了景宁的邀约,说是要到护国寺去上香。她左右闲得无事,便应了下来。 第054章   那些关于顾修元的市井流言,云浓尽数听了,但原是没想同景宁提的。她并不知景宁私下中与顾修元的交谈,只当二人仍旧是先前水火不容的模样,自然不会在景宁面前提这些,找不痛快。   但景宁却忍不住同她提了。   云浓懒散地倚着车厢,听完了景宁的话,颇有几分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就不担心?”景宁见她神色不动,疑惑道。   “若是他都料理不了的事情,我担忧也没用啊。”云浓抿唇笑了声,又道,“更何况那些个市井流言传来传去,几经周折,又有几分可信的?倒是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事情来?”   景宁见她如此看得开,倒是没话说了,只解释道:“你既然是要嫁给他的,我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云浓垂眼想了想:“他这几日并没来我这里,我纵然是想问,也没处问去……等改日见了他再说吧。”   她当初既是选择信了顾修元,便不会轻易起疑。   说着,云浓又调了调身后倚着的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斜斜地倚在那里,看起来懒散极了。   景宁端详着她,片刻后笑道:“我看着,你倒像是比先前略丰腴了些。”   云浓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   景宁随即又安抚道:“你先前太瘦了些,如今这模样才是刚刚好。”   饶是她如此说,云浓仍旧是有些不放心,又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无奈地叹道:“许是我家的厨娘手艺太好了些,近来我的胃口都大了。”   “这是好事。”景宁道。   云浓如今看起来珠圆玉润,仿佛连色气都好上许多,不似刚回洛阳那般瘦弱。景宁想了想,将此归为“心宽体胖”,先前她应允云浓的亲事,也算是了了云浓最后一桩烦心事。   马车在山路上行着,并不算多快,但云浓却又莫名有些犯恶心,吩咐车夫慢些。   景宁将她这模样看在眼里,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云浓坐直了些,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方才算是缓过来些,而后又道,“许是山路颠簸,突然有些犯恶心。”   她是没放在心上的,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景宁将信将疑地掀了车帘,向外看了眼,而后道:“这还是平坦大路呢,哪里颠簸了?”她盯着云浓看了会儿,迟疑道:“你不会是……”   云浓不明所以地跟她对视着,见她迟迟不肯说,便催促道:“什么?”   说着,忽而又拿帕子捂了唇,偏过头去似是干呕。   景宁心中已经能确准个七八分了,见云浓还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你不会是有孕了吧?”   云浓:“……”   她被这话一吓,一双桃花眼瞪得圆圆的,连那股呕意都吓没了。   这兆头是前几日就有的,可她并没往这方面想过,如今被景宁一提,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景宁同她大眼瞪小眼的愣了会儿,摇头叹道:“你对自己怎能如此不上心?”   云浓欲言又止,又无从辩驳,只能将这账攒下来回去同顾修元算。   “既是如此,那你们就得快些将亲事给定下来了,不然等显了怀,只怕是麻烦。”景宁忧心忡忡地为她打算着。   两人来护国寺上香,原本是消遣的,结果被这事一打岔,谁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了。   云浓没被景宁点醒前,行走坐卧都颇为随意,可如今却是下个马车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妥。   “虽说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但你也不必这般。”景宁扶了她一把,又忍不住道,“你自己都还得旁人照看着,真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云浓心虚道:“若是真的,那就都给顾修元管。”   她自己是没什么指望的,横竖顾修元什么都会,想来也不在话下。   景宁同她对视了眼,哭笑不得:“我可想不到你当娘的模样。”   云浓小声道:“我自个儿也想不到。”   “这事你也别耽搁,回去之后直接差人告诉顾修元去,他就算再怎么忙于朝政,也比不过这事。”景宁同她进了山门,到正殿去上了香,随后两人轻车熟路地绕去了佛寺的后院,在竹林的亭中闲坐。   小沙弥奉了茶来,云浓却没动,只是嗅着那淡淡的茶香,兀自出着神。   这事对云浓来说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她毫无准备,自然是措手不及。   前世她同顾修元在一处四年,只喝过一次避子汤,那是她初次将顾修元带回郡主府第二日的事情。   两人一夜荒唐,直到天光大亮,云浓方才悠悠转醒。   她那时初经人事,又偏偏是酒后,两人都没什么节制可言,方一醒来,便觉着通身遍体都是酸疼的。加之头疼欲裂,以至于她见着昨夜一眼钟情的顾修元,都再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来。   相较之下,顾修元倒是称得上自在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的安排料理一样。   云浓看着自己满身留的荒唐痕迹,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愣是没好意思叫侍女来伺候,只能硬着头皮自己穿了中衣。   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同顾修元说,便装聋作哑,但等到整束好衣衫之后,却又没办法再装下去。   “你姓顾?”云浓依稀还有印象,昨夜自己将“顾郎”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叫了不知多少遍,但名字却是不大记得清的。   顾修元坐在榻旁,衣衫未整,墨色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看起来颇为不正经。他凤眼微挑,自报家门道:“姓顾,名修元。”   云浓看着他这模样,莫名有些脸红,小声地讲了自己的身份名姓,而后硬着头皮道:“你可愿意留在我府中?”   顾修元看出她的局促来,微微一笑:“郡主若是想让我留下,那我就留下。”   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云浓拧着眉头犹豫了会儿,心中仿佛天人交战似的,良久以后方才小声道:“留下吧?”   “好。”顾修元简短有力地应了声。   云浓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几分饿来,开了门让春暖进来服侍着梳洗,而后同顾修元一道吃饭。   春暖早就已经备好了早饭,服侍着云浓吃了饭后,又端了碗黑色的汤药来。   云浓娇气,素来怕苦怕得厉害,一见着药便缩了,不明所以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吃药?”   “这是苏嬷嬷让人准备的,”春暖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提起此事来,也觉着尴尬,凑近了些轻声道,“若是不喝,只怕会受孕。”   苏嬷嬷是从宫中跟出来的人,考量周到得很,昨夜听闻云浓带了人回来后,便吩咐人去备了药。云浓是被景宁给带出去的,苏嬷嬷对长公主的作风也了解得很,没准备去多嘴劝,只想着不要留麻烦就是。   云浓听了春暖这话,倒抽了口冷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顾修元。   顾修元倒是从春暖端着那药过来,就猜到了用途,神情一僵,但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此时还没有后日的熟稔,云浓也还没同他撒娇的习惯,只委委屈屈地向春暖道:“不能不喝吗?”   春暖是早就得了苏嬷嬷的嘱咐的,坚持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虽说一次受孕的机会不大,但万一若是中了,那可就是麻烦大了。   云浓想了想,也知道不妥,只能将药给接了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但凡是药,就没有好喝的,哪怕是不苦味道也怪得很。云浓往日里病了都是要赖帐能躲就躲的,如今却是满满当当的硬灌了一碗。   昨晚受了罪,腰酸背痛的的,如今一早还要受罪,云浓怎么算都觉得做了桩赔本生意,甚至想反悔让顾修元回南风馆去算了。   毕竟若今后都是这样,晚上受切磨,第二日一大早还要灌苦药,顾修元就算是长得再怎么合她心意,她也是受不来这份罪的。   然而还没等云浓开口,顾修元便拈了块兔子形状的甜糕送到了她唇边,低声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你只需喝这么一次药,今后便不必了。”   是药三分毒,顾修元也不想让云浓受这样的罪。   云浓这才算是松了口气,也没去追问顾修元准备怎么做,她对顾修元仿佛天生就存着信任。   再行事时,顾修元起初是不留在其中,但如此总是难免不尽兴,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方子自己服药。不管怎么说,的确是做到了当初的允诺,没再让云浓为此服过药。   两人在一处四年,都没出过什么纰漏,云浓也从来没担心过这事,横竖都是顾修元留意的。所以如今再在一处,云浓仍旧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过,想着有顾修元在,这事怎么都轮不着自己费心。   所以先前纵然是有兆头,她也从来没往身孕上想过,直到被景宁道破。   这样的闺房私事云浓并不好同景宁提及,便只能暂且压下,等到见了顾修元之后再好好问上一问。   只不过木已成舟,少不得要为将来的事情考虑。   云浓先前说的是要尽数甩给顾修元去料理,可却也不可能真当个甩手掌柜,但这实在是个难事,她只略一想,便觉着麻烦得不知如何是好。   云浓正托着腮发愣,却见景宁站起身来,含笑问候了句“大公子”,她顺着景宁看了过去,恰好与楚玄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还没回过神来,楚玄辰便已经“非礼勿视”地收回了目光。   景宁笑问道:“也是巧了,大公子怎么会来此处?” 第055章   云浓没料到会在此处见着楚玄辰,毕竟他如今新入朝,刘琦格外器重委以重任,市井间传得风风雨雨,说他已经接替了顾修元的位置……结果这位原该事务繁忙的权臣,竟然闲到来这护国寺?   腹诽归腹诽,云浓并没有多言,只是含笑问候了句。   倒是景宁并没什么顾忌,笑问道:“大公子怎么有空到这护国寺来?”   “我来归还空闻大师经书,”楚玄辰温文尔雅地笑着,“顺势到这后山竹林来看看,不意竟遇着了大长公主与谢姑娘。”   他口中的“空闻大师”,便是这护国寺管着藏经楼的僧人,性情古怪得很,还曾将先帝拒之门外,说是没有佛缘。   云浓早前见楚玄辰进过藏经楼,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与空闻大师还有私交。但转念一想,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楚玄辰的好人缘是出了名的,这满洛阳任是谁提起他,少不得都是要夸上一番的。   当年景宁同云浓闲话时,还曾对此有所议论,说是顾修元乍一看倒是与楚大公子有几分相仿,都是如出一辙的斯文俊秀,到哪都极吃得开,可内里却是截然相反——楚玄辰是真君子,顾修元这副模样,却大半是装出来的。   云浓早知景宁与顾修元不合,对这话也是一笑置之,并不曾认真。   但若是细想起来,这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只不过这于她而言也不重要,哪怕顾修元不够君子,她仍旧是喜欢极了。   云浓捧了盏茶,慢悠悠地品着,并没掺和景宁与楚玄辰的客套话,却不妨楚玄辰忽而道:“我有几句话想同谢姑娘讲,不知方便与否?”   他这话一出,云浓与景宁俱是一愣。   景宁不明所以,视线在他二人中转了几转,落在了云浓身上,目光中带上些征询的意思。   云浓更是有些懵,她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到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见楚玄辰神情诚恳,便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起身道:“大公子有何事?”   景宁见此,知情识趣地避让开来。   楚玄辰这个人活得坦荡,向来是秉持着“事无不可对人言”,可如今在云浓面前却是难得的犹豫不决,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是难以启齿一样。   云浓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他,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只当是有什么要紧事。   楚玄辰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在云浓困惑的目光下无奈地笑了声:“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问这话时,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心中懊恼不已,也不知是后悔自己为何要来挑这个话头,还是后悔自己没敢将心中的真正想法问出来。   先前严琅来劝的那些话,他是听进去了,也拿定了主意要来问一问,以免再蹉跎错过,可临到紧要关头,却又生出犹豫来。   怕冒昧冲撞了云浓,也被那些世俗规矩牵绊着。   云浓更懵了,这问话实在是让她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大公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楚玄辰沉默片刻,攥紧了手,颇为艰难地问道:“恕我冒昧……姑娘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云浓:“……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云浓在许多事情上懒得费心,但却并不傻,如今再想严琅先前的种种,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突然回过味来。   她明白了先前严琅为什么巴巴地过来,也明白了楚玄辰为何是这样的神情。   倒没觉着冒昧,只是意外得很。   毕竟她与楚玄辰的往来屈指可数,至少在她看来,也不过就那么几次罢了,何至于此?   云浓犹豫了一瞬,并没道破,只是垂眼笑道:“是有的,兴许过不了多久,便要嫁了。”   她直接将话说死了,没有半点误会的余地。   楚玄辰眼神一黯,又道:“那就提前恭贺姑娘了。”   云浓客气道:“多谢。”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再多言,云浓转身回了亭子,楚玄辰则是直接离开了,也没顾得上同景宁告辞。   云浓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位置上后,又端着茶盏发了会儿愣,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景宁抱臂倚在亭柱旁,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了会儿,又看了眼已经远去的楚玄辰的背影,眉尖微挑:“他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云浓咳了声,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小声道:“没什么。”   “你当我傻不成?”景宁摇头笑道,“我纵然是没听到,单看这模样,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云浓讪讪地笑了声,解释道:“你既然是能猜到,便也该知道我为何不想提才对。”   景宁摊了摊手,又追问道:“他认出你来了?”   “嗯?”云浓疑惑地看向景宁,迟疑道,“应当是没有,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若仔细论起来,我同他也没有什么往来,他怎么就莫名其妙……”   “你还真是有够不开窍的。”景宁无奈地叹了口气,细细地同她讲道,“楚玄辰当年就心悦于你,楚家长辈还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太后的意思,只是太后想着他有腿疾不能入仕,便没应允。他大抵觉着这就是你的意思了,便没再提过了。”   云浓还是头一遭知道这桩事,奇道:“你知道的倒清楚。”   “他啊,曾经旁敲侧击的从我这里问过你的喜好,我又不像你那般迟钝,自然是闻琴音而知雅意了。”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景宁如今再想,也觉着唏嘘,“他如今若是没认出你来,想必是觉着模样性情合他脾性,所以才会如此吧。”   云浓与景宁对视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到最后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事。”   感情楚玄辰会喜欢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前情旧事。   “其实说起来,若不是当初你自己认下,我也是不敢信的。毕竟像这样的鬼神之事,也只有话本上才有的,寻常之人哪里想得到呢?”景宁回想起当初再见云浓时的情形,也算是理解了楚玄辰。   云浓抿了抿唇,并未答言。   景宁说得没错,这才是人之常情,反倒是顾修元当初的所作所为不合常理。   明明已经百般否认,可顾修元就是近乎偏执地认定了是她,也不知是真信自己的直觉,还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怎么都不肯松开。   他当初,该是怎么样的心境?   也说不出为什么,云浓忽而有些想见顾修元了。   她生出这个心思后,便没再耽搁,及至下山后便立即去寻顾修元。   是时正是傍晚,暮色四合,顾修元刚从府衙出来,一眼就见着了云浓。   她并没闲着,正专心致志地同身边的卖花姑娘学着编柳条,莹白修长的手指绕着翠绿的枝叶,手中的柳枝花环已经成形。   像是觉察到他的目光一样,她偏过头看了过来,桃花眼随即弯了起来,很是娇俏。   顾修元原本忙了一整天,同人交接政务,如今满身的疲倦一扫而空,轻快地走到了云浓身前,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突然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云浓说着,将方才编的柳枝花环放到了发上,问那卖花姑娘道,“我编的好看吗?”   “很美。”顾修元毫不吝啬地夸赞。   一旁的卖花姑娘抿唇笑着,云浓也没害羞,付了银钱道了句谢,便同顾修元一道离开了。   云浓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顾修元便抢先解释道:“我这几日忙,所以没顾得上去陪你,等再过半个月,我将事情都交付清楚了,便能腾出空来了。”   “无妨,”云浓来时是想着要开门见山讲的,如今却又改了念头,她忍着笑意问顾修元道,“你觉不觉着我近来胖了?”   顾修元原本见她神情纠结,只当是有什么心事,没料到云浓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哭笑不得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又借着衣袖的遮掩勾了下她的手腕:“是你先前太瘦了,如今这样才好。”   云浓又道:“可若是更胖些呢?”   “那也好看。”顾修元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执拗于此,但还是颇为耐心地哄着。   “若是这样呢?”云浓抬起手在身前比划了下。   她比划得很是夸张,大腹便便的样子,顾修元下意识地笑道:“怎会如此,你想得太……”   这话说到一半,顾修元对上云浓满是笑意的戏谑目光,忽而愣住了。他神情错愕,甚至显得有些呆,片刻后方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   见他紧张到结巴,云浓忍不住笑了出来,踮起脚在他耳边道:“傻子,我有身孕了。”   她方才从集市上过来时,途经药铺,便顺道进去请大夫诊了脉,算是彻底确准下来,这才拿来同顾修元讲。   不然若万一是误会,她倒是没什么,只怕顾修元会失望。   顾修元愈发地无措,抬手想要抱她,小心翼翼的,倒像是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她一样。   “高兴吗?”云浓明知故问,等到顾修元点了头,又话锋一转道,“先别只顾着高兴,同我解释解释,我怎么突然就有孕了?”   顾修元这才算是回过神来,低低地咳了声:“我没再用药。”   他当年怕伤云浓的身体,是同故友要了个方子自己服药的,每月一贴就够了。早前那四年从未断过,可重逢之后他便没再用。   至于缘由,也是昭然若揭。   顾修元又道:“这事我没事先同你商量,是我不对。”   他这话虽是认错,但嘴角却还是噙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目光灼灼,原本出色的相貌更显丰神俊秀。   云浓原本是绷着脸的,见他这模样,也撑不住破功了,轻声笑道:“念在你都是要当爹的人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了。”   生死经年,能到如今实为不易,何必再为了这点事计较?   更何况,这也不坏。 第056章   云浓从未见过顾修元这副模样,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大抵是因着太过惊喜意外的缘故,看起来甚至有些傻。   两人原本是并排走着,可顾修元却总是忍不住偏过头来看她,甚至一度险些撞了人。   “小心些,”云浓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哪里就值得高兴成这模样?”   云浓先前倒是料到顾修元会高兴,但却也没想到竟然能到这般地步。   借着衣袖的遮掩,顾修元勾了勾她的手指,像是在心尖上挠了一把似的,低声笑道:“我高兴极了。”   他惯是个会说话的,平素里舌绽莲花,可如今却寻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句来表达,看向云浓的眼中满是笑意,似是含了星辰般灼然。   顾修元的确高兴得很。   他自小无父无母,跟在凌先生身旁,二十余年来皆是为了旁人而活,直到遇着了云浓,方才算是渐渐生出些旁的心思来。两人生死别经年,兜兜转转至今,实在是难得得很。   哪怕是在梦中,他都未曾想过能有这般好事。   少时的严苛教习,年纪渐长后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顾修元原以为这就是他此生的归宿,却不意浮云散去,尽头站着一个盈盈含笑的云浓。   而将来,他们还会有更多……   云浓倒是没有去想太多,见顾修元这般高兴,她便也觉着开心就是。   两人慢悠悠地逛着,云浓正琢磨着应当吃些什么,忽而有位身着朝服的官员迎面而来,见着顾修元之后立即停住了脚步,他像是压根没注意到云浓一样,向顾修元拱手寒暄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起了朝政之事。   云浓对这些朝事不大了解,什么都没说,只侧过身去打量着一旁摊子上摆的小玩意。等到她将满摊子的东西都看完,那人方才向顾修元道了别,顾修元带着些歉疚向她道:“劳你久等了,可有什么看中的?”   云浓在这里摸摸看看半晌,也不好什么都不买,便随意指了个小玩意,又随口道:“方才那人是谁?听话音,倒像是吏部的?”   顾修元替她付了银钱,颔首笑道:“是。只不过他早前是外放的官员,年前才被调回京,所以你并不曾见过。”   自打当年宫变之后,朝中的官员调换能有半数,云浓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她并没细究,只感慨了句:“是个勤勉的,只不过有点木。”   毕竟在大街上遇着上司,寒暄几句便要拉着商议正经事,实在称不上世故老道。但顾修元会提拔重用他,想来这人应当也是个有本事的才对。   “他是这么个性情,”顾修元含笑摇了摇头,又道,“再者,朝中近来诸事繁杂,他就也只能这么见缝插针地问了。”   云浓好奇道:“又有什么事?”   顾修元先前并没向云浓提过自己要辞官的事情,如今被问起,顿了顿之后方才道:“我向皇上提了辞官,走之前,须得将手中的事情都交付出去,所以就忙了些。”   新帝登基后格外倚重顾修元,他手中握了太多的权利,也管着许多事情,自从生出要离开的心思后,便开始有意将身上的担子都分出去。他帮着推举楚玄辰入朝,将大半事情都交付出去,如今则是要将琐事都料理好,算是个收尾。   当年帮着搅乱朝局的是他,扶持刘琦上位的也是他,这一年来劳心劳力,不仅仅是为了夺权报复凌先生一众人,也是想让朝局稳固,四海升平。   云浓吃惊道:“你要辞官?”   “是,”顾修元解释道,“先前诸事未定,所以并没向你提过,如今皇上也已经应允了我的请求,只等将事情交接完毕,便算是了结了。”   天下士人,皆想着入朝为官施展抱负,可他手掌大权,又是这样大好的年纪,想的却是如何交付清楚然后离开,实在算得上是与众不同了。   云浓带着些迟疑观察着顾修元的神情,只见他风轻云淡,并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倒像是甩掉了个包袱一样。   她仍旧有些拿捏不准,犹犹豫豫道:“你怎么突然想辞官?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   她也想同顾修元多些相处的时候,可却并不强求时时在一处,毕竟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不该为了旁人去过多妥协。顾修元如今为她放弃了这些,将来若是后悔了,又该如何?岂不成了她的罪过?   像是看出云浓的心思一样,顾修元一哂:“你怎会有此顾虑?”还未等云浓回答,他就又正色道,“我见多了阴谋阳谋,掌过大权,看过高处的景致,但却并不觉着有旁人所以为的那样好。”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那些旁人的求而不得,于他而言只是厌倦。   顾修元的确有底气来说这样的话,他这一双手,搅弄过京华烟云,也匡扶了社稷。千帆过尽后,他比谁都清楚,于自己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话说到这地步,云浓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抿唇笑道:“既是如此,那就都由你。”   顾修元想了想,又道:“你如今既是已经有了身孕,那便耽搁不得,我这就尽快提亲……”   “其实我想着,”云浓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道,“你我之间原也没必要在乎那些虚礼,若是真要提亲下聘,怕是又要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旁人议论纷纷。”   毕竟以顾修元的身份,哪怕是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被人拿来说道,更别说是成亲这样的大事了。届时,只怕当年那些旧事又要被翻来覆去地议论,云浓虽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可一想到那情形,仍旧难免有些头大。   但顾修元却并没应,他在此事上颇为执拗:“我总是要给你一个大婚的。”   早年两人在一起得颇为随便,如今既是决定要厮守终身,那纵然是虚礼,他也不想敷衍过去。 第057章   顾修元少有这样与她意见相悖还如此固执的时候,云浓略一想,也差不多能猜到他的心思。   大抵是先前缺的,如今得了机会便总是想补回来,最好是能尽善尽美,不留半点遗憾才好。   想明白这点后,云浓心中一软,并没同他争执,只是含笑道:“我倒是无妨。只不过届时不知又会被编排成什么模样,指不定好事之人还要赌一赌,你究竟是更爱怀昭郡主还是我了。”   旁人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纵然是知道她与怀昭郡主名姓、模样相仿,也不会想着是一人,只会觉着顾修元这是将她当了个替身。   云浓只这么一想,便觉着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顾修元是个聪明人,云浓只略提一句,他便能自动领会未尽之意,一时间也有些失语。   “你我本不是寻常夫妇,原也没必要去细扣那些繁文缛节,”云浓下意识地拂了拂小腹,摇头笑道,“难不成我的承诺,还比不上那一纸婚书吗?”   顾修元垂眼对上她含笑的目光,又被她话中的“夫妇”二字给取悦得心花怒放,原本的那点执念霎时给抛到九霄云外,低声笑道:“你说的是。”   云浓的话在他这里想来是无往不利的,只几句,便劝得他改了主意。顾修元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但也乐得如此。   “只不过……”顾修元话锋一转,“你如今有孕在身,需得多加小心才是,若不然就搬回来吧?”   云浓犹豫片刻,无奈道:“那我还得想一想,该怎么同祝嬷嬷她们解释。”   这事是瞒不了的,纵然她能再拖个一时半会儿,可总是会有显怀的一天,又怎么能瞒得过身边的人?以祝嬷嬷那个操心的性情,若知道这事,还不知会是怎么个模样。   云浓还在思虑着该怎么办,顾修元直截了当地说:“此事不必你费心,我去提就是。”   “你?”云浓惊讶道。   顾修元颔首道:“我知你在此事上难免为难,那就什么都不要想,交给我吧。”   若依着他的脾性,是压根不会在意这些随从怎么想的,可既然云浓在乎,那他少不得就得筹划一二,以免让云浓独自为难。   云浓原本就不擅长料理这些事,只一想就觉得烦心,如今顾修元主动接了过去,她犹豫了一瞬后便拿定了主意,自己当个甩手掌柜让顾修元来处理好了。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是已经有了决断,云浓索性就直接将顾修元带回了自家,由着他同祝嬷嬷讲,自己则是以回房换衣裳为借口远远地避开了。   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顾修元便寻了过来,看起来神情自若,应当是已经料理妥当了。   云浓好奇道:“你是怎么同她老人家说的?她有没有为难你?”   “她便是要为难,也是情理之中。”顾修元走近了些,从她手中接过梳子来,“不过我已经同她解释清楚了,你尽可放心。”   祝嬷嬷知道他的身份后,先是畏惧,但知晓云浓有孕之后,随即而来的就是愤怒,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冒犯,将顾修元给数落了一顿。   顾修元也并不以为忤,好声好气地受着,毕竟他也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若是换了寻常人家的长辈,只怕早就要将他给赶出门去了。他耐着性子同祝嬷嬷解释了一番,半真半假,但情谊却全然是真。   事已至此,祝嬷嬷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再三确认顾修元是真心且会负责之后,便也无话了。   顾修元又道:“我会尽快将朝中的事情安排妥当,然后辞官,届时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事情,都随你。”   云浓含笑听了:“好啊。”   顾修元说到做到,又过四五日,便在朝会之上提出了辞官,皇上并未当朝批复,只是将此事压了下来容后再议。   一下朝,此事便立即传开来,众皆哗然。   就好像当年顾修元这个名字刚刚崭露头角之时,无论是朝中群臣,还是茶楼酒肆的寻常百姓,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与他这个人。   没人明白顾修元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普遍的猜测是,顾修元是察觉到皇上有心清算,所以明哲保身以退为进。   祝嬷嬷则是提早就从顾修元那里得知此事,听闻这消息后,倒是长出了口气,神情复杂地同云浓道:“顾大人倒是说话算话。他卸了官职,从风口浪尖退了下来,姑娘再嫁过去也省了不少麻烦。”   云浓含笑应了声,并没多言,自顾自地将糕点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餐盒中。   这是她同阿菱学了之后亲手做的,虽说卖相、味道都远不能同阿菱做的相提并论,但好歹也算过得去,便想着给顾修元尝尝。   云浓先是到绮罗香看了一遭,阿菱看了她做的糕点,抿唇笑道:“比先前好多了。”   她初次学的时候,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味道更是自己都受不了,相较之下这次的确是称得上大有进益了。   云浓将糕点放至一旁,先是同阿菱聊了几句生意,而后又扯到了徐思巧身上。   早前云浓曾与徐思巧商议生意之事,许诺说愿意出钱给她出去做生意,徐思巧并未当场应下,云浓便耐着性子等她的回复,但至今也没什么消息,所以便忍不住问了阿菱。   “她早几日也问过我的意见,”阿菱并没避讳,一边收拾着桌案,一边同云浓道,“只是这事要担的风险太大,她若是真做了,便相当于是要与家中闹开……”阿菱顿了顿,叹道,“并非人人都能有这份气魄。”   有些事情说来容易,可真要迈出那一步,却是难如登天。   因此纵然是叹着长辈严苛,婚姻之事难以捉摸,徐思巧仍旧没能下定决心应下。   云浓对此倒并不算意外,毕竟若是异地处之,她只怕也没有这个勇气。   “若是生来没什么羁绊,行事间也就没那么多顾忌,”阿菱同云浓感慨道,“可若是生在世家,自幼受着规矩教导,做什么事情前,少不得就得再三思虑。”   若非是到背水一战的地步,谁敢破釜沉舟呢?   “我那日原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她既然没这个心,那便罢了。”云浓觑着天色不早,便提了糕点,施施然离开了。   她原是想着今日找顾修元的人必定不少,所以有意等到天色已暮才过去,但饶是如此,顾修元仍旧还在花厅会客。   “公子午后方才回来,然后便是客人们上门来,一下午就没怎么断过。”春暖引着她到卧房,又向着那餐盒笑问道,“这是什么?”   云浓打开来给她看了:“是我亲手做的糕点,你可要尝尝?”   春暖小心翼翼地拈了个尝了,而后不住地夸赞着,仿佛是什么绝佳的美味似的。   “哪有这么好……”云浓忍不住笑了,话还没说完,顾修元便推门而入。春暖拈着半块糕点,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你来尝尝,”云浓托着腮看向他,随口道,“客人走了?”   顾修元应了声,从中挑了个杏仁酥来,咬了一口,不动声色地夸道:“这是谁制的?味道倒是不错。”   云浓颇为受用地答:“是我向阿菱学了,亲自下厨做的。”   顾修元虽然早就料到,但还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个惊讶的神情,随后又道:“很好吃。”   “其实远不如阿菱的手艺,”云浓倒了杯茶,“等赶明儿我多练练,再做给你吃。”   顾修元在她身旁坐了,关切道:“近来可还好?”   云浓一怔,方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抚了抚小腹:“并没什么妨碍,只是胃口大了些,偶尔会犯恶心。听人说,如今还算是轻快的时候,等到再过些时候月份大了,便有的是罪受。”   她在宫中多年,也见过妃嫔有孕的时候,虽说宫人已经百般小心地伺候,太医也是随叫随到,可仍旧难免会折腾。当初祥嫔怀有身孕后吐得厉害,御膳房变着花样做饭菜也没用,有时候一闻味道就要吐,整个人都憔悴得很。   云浓只一想,便觉着心有余悸。   顾修元覆上她的手,低声宽慰道:“别怕,我在呢。”   他这语调很是温柔,云浓不禁笑了声:“我也是杞人忧天了,还未到那时候,便先怕起来了。”   顾修元顺势握着她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柔情缱绻。   两人离得很近,云浓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时间,只觉着心跳仿佛都快了些。她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在他唇角轻轻地舔了下:“杏仁酥的味道。”   顾修元眸色一沉,抬手抚上她的鬓发,正想加深这一吻,但却被敲门声硬生生地打断了。   “公子,”春暖的声音中带上些紧张,“皇上来了。”   顾修元原本是准备让春暖将人给赶了,可听闻是刘琦亲至,只得放开了云浓,低声道:“先欠着,晚些时候再向你讨还。”   云浓坐直了身子,忍笑道:“快些去吧。”   顾修元开了门,忽而又回头问道:“你可要去见见他?”   云浓一愣,她自然明白顾修元这话的意思,不仅仅是去“见见”,而是亮明身份。她犹豫着开口道:“我不知道”   依着云浓的本意,此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她也不知刘琦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故而并不敢贸然行事。   虽说两人当年感情很好,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顾修元见她这般,也没勉强,独自去见了刘琦。 第058章   刘琦的来意,顾修元也能猜个大概,不疾不徐地见了礼后,含笑道:“臣心意已决,您不必再劝。”   “顾卿……”刘琦被他抢先一步将话给堵了回来,倒也没恼,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前你同朕提此事时,可没说这么快就要走。”   当初顾修元生出这心思时,的确没准备这么快就离开,可在知道云浓有孕后,他便一丁点都不想再拖延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料理了手中的事情,没有半点对权势的眷恋,只想着尽快离开。   顾修元道:“如今局势已经稳定,文臣武将各司其职,便是少臣一人也无大碍。”   刘琦也知道他这话没错,可心中仍旧有些不舍。   毕竟顾修元于他而言分量极重,绝非旁人能比,纵然是他什么也不做只在朝中站着,都莫名让人觉着安心。   “那顾卿将来有何打算?”刘琦心下叹了口气,又问道。   顾修元微微一笑:“四处走走,将这天下的名山大川都看一看,至于旁的,还未来得及细想。”   于他而言,能与云浓在一处就够了,云浓想做什么那他就陪着。   其实像顾修元这样的朝臣,简直是求之不得,多事之秋出来稳固朝局,称得上是鞠躬尽瘁,又不会专权独大,功成之后便主动身退,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但即便是清楚这个道理,刘琦也仍旧没办法一挥手,由着顾修元就这么离开。   刘琦这位少年天子,是天生的好脾性,只是上面有几位兄长压着,生母又是不怎么受宠的妃嫔,故而少时并不得先帝看重。这一年来,顾修元尽心尽力地为他料理着朝政,也毫不藏私地将自己所能教授给他。   于他而言,顾修元就如同师长一般,是个主心骨。   顾修元看出他的心思,耐着性子笑道:“陛下是贤明之主,只是臣志不在此,只能辜负您一番好意了。”   他将话说到了这份上,刘琦也彻底没奈何,向他请教了些朝中的事宜,又嘱咐了几句,眼见着天色已晚,也只能起身离开。   顾修元亲自将他送了出门,目送马车向着皇城驶去,这才回了府。才行几步,便见着了躲在一旁的云浓,他微微一怔,而后上前问道:“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我想着看看他……此番之后,大抵也不会有再见的时候了。”云浓声音上含了些怅然。时至今日,她再见着刘琦,仍旧觉着有些不大真实。   在她的记忆中,刘琦还是个总黏在她身边的小皇子,如今却已经成了个独当一面的帝王,无论是相貌气势都与当年大不相同,真真是恍如隔世。   顾修元轻轻地揽着她的腰:“纵然你在他面前坦露了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言下之意就是说,若她真想见刘琦,并不必这么躲躲藏藏的。   云浓摇了摇头,叹道:“横竖都是要走的。”   景宁与春暖是自小同她一块长大,情谊深厚,自是不比旁人,而顾修元就更不必提了。除却这三人,云浓并没准备再向其他人挑破身份。   毕竟在世人眼中,怀昭郡主早就已经不在了,纵然有交情的人当初难过,如今这么久也已经淡了。   再去贸然提起,反而是平湖起波澜,惊扰旁人。   顾修元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勾着她的手向府内走去:“这样也好。”   第二日早朝,刘琦批复了顾修元请辞的折子,免去了他阁臣的职位,但却又赐予他帝师的名头。无需在朝中任职,也没什么实权,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个虚衔,可顾修元明白这是刘琦的敬重,所以珍而重之地谢了恩。   至此,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京城世家畏惧的权臣彻底退出了朝局。   他来得猝不及防,退得干净果断,令人捉摸不透。   “当初顾修元的作风太过凌厉,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原本想着要借这次楚玄辰入朝的事情为契机,报复一二。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顾修元就干净利落地走人了。”景宁来探望云浓,同她闲聊着朝中的轶事,掩唇笑道,“我觉着啊,他们如今怕是正摸不着头脑呢。”   云浓拈了个酸梅干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么看来,他提早退了倒也好,若不然将来少不了麻烦。”   “这倒没什么,顾修元总不会连这些手下败将都对付不了,更何况皇上也是偏向着他的。只不过的确是退了好,清闲还省心。”景宁咬了口梅干,酸得眉眼都皱了起来,“酸成这样,你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云浓舔了舔唇角:“有那么酸吗?”   景宁扔了酸梅干,捧着茶盏喝了半盏茶水,才算是缓了过来,同云浓笑道:“宫中的嬷嬷常说,酸儿辣女,想来我是要有小侄子了?”   “这可作不准,我近来口味重,辣的也是吃的。”云浓拿帕子来擦了擦手。   景宁笑了笑,转而又问道:“说来,你就真不办大婚了?”   “太麻烦了,”云浓托着腮抱怨了句,又道,“纵然是要办,也不能在京中,且先放着吧,哪日想起来了再说。”   云浓对此是毫不在乎的,景宁惋惜道:“我原还想着,等你大婚那日,要替你梳妆送嫁……不过只要你二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的确也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当年她以长公主之尊出嫁时,可谓是风光热闹,十里红妆引得京中百姓称叹不已,可到头来却又如何?   景宁活到如今,早也将那些东西都看透了。   云浓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已经略微有些显怀,她垂眼笑道:“是啊。”   景宁又与云浓闲聊了会儿,见天色不早,便准备离开。   “不留下用饭吗?”云浓道。   “再留下去,我怕顾修元不乐意,就不打扰你二人了。”景宁眨了眨眼,“我啊,准备到南风馆去逛一逛。”   云浓听此,也就没再留她,转到书房去寻了顾修元。   景宁过来之后,顾修元问候了声便避到书房来,由着她二人闲谈叙旧,自己则替云浓看起了账。   当年在郡主府时,顾修元替云浓管着府中的生意,直到后来宫变,才开始将心力都放在了朝堂之上。如今辞官之后无事一身轻,便又重拾了老本行,倒也不嫌大材小用。   云浓走近了,凑在他身旁看了眼账本:“最近的生意怎么样?”   顾修元让开些,抬手一勾,将她抱了个满怀,而后指着账本同她分析着近来的行情。   云浓很是捧场地打起精神来听,可盯着那账本看了会儿,便觉着头晕眼花起来,抬手揽着顾修元的脖颈同他撒娇。   不知不觉中,两人像是回到了当年初识时一样,但却再没半点欺瞒,只余岁月静好。   云浓怀有身孕,日渐显怀,也不便再出门逛去,大半时间都是在家中闲耗,好在有顾修元陪着,倒也不至于无趣。她也不再亲自制香,而是将生意上的事情尽数托给了顾修元,由他来料理。   又一日,云浓从阿菱那里得了消息,说是徐思巧定亲了。   云浓问了那人的身份品性,知晓并没什么不妥后,方才算是放了心。她先是道了贺,而后又准备了一份厚礼,托阿菱转交了过去。   婚期定得紧,徐思巧忙着在家中备嫁,并没法特地来见云浓,只能让阿菱替自己道了谢。倒也不单单是因着这贺礼,更是因着当初云浓的那番好意。   “当初你向我打听客商生意,便是为了这位徐四姑娘?”顾修元得知此事后,若有所思道。   “倒也不单单是为了她。只不过听她提起后,觉着有趣,所以生出那么个主意来。只不过她如今既是要嫁人,也就用不着了。”云浓并不缺银钱,所以对此并不执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修元解释道:“我想着你整日里闷在家中难免无趣,于身体也不好,既是如此,咱们何不离京?游山玩水也好,做做生意也好,且行且歇,若是遇着了风景秀丽的地方便停下来小住,都由着你。”   因着顾修元的身份,云浓在京中呆得也总是不自在,总是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经顾修元提醒后,心中一动:“这主意倒是不错。”   顾修元起身,从书架上娶了本册子来,翻到了最后,声音极尽温柔:“就按着这个线路来,可好?”   云浓目光落在那册子上,一怔。   那是她曾经看过的一本山水游记,当时兴致勃勃地将喜欢的地方都圈了出来,最后还排了个次序,勾画了个路线。   旁边有一行她留的小字——再年春来,当同游。   她曾从春暖那里得知,当年顾修元重病不起,便是因为无意中翻到了这本游记,触景伤情。   这是顾修元的心病。   是他曾经的五内俱焚,也曾是他梦里的求而不得。   好在如今有了弥补的余地。   云浓心中百感交集,大抵是有孕在身的缘故,所以格外感性些,眼睫微颤,竟险些落下泪来。当年种种浮上心头,她委屈过,也误会过,兜兜转转险些错过。   两人重新在一起后,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提过此事,如今才算是有了底气去直面曾经。   顾修元将她揽在怀中,又牢牢地攥着她的手,力气不自觉地有些大,像是捧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失落。   他像是个待审的囚徒,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判决。   “好啊,”云浓抬手回抱住他,轻声笑道,“虽说如今春已过,但也不算太迟。” 第59章 番外合集...   番外一:身为刃   时至如今,云浓仍旧没有多少牵挂,相熟的人本就不多,交心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而与顾修元定下离京的决定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景宁。   两世来,她都是个亲缘淡薄的,景宁于她而言就像是个长姐,多年来关怀备至感情甚笃。   如今她骤然要离开,也不知景宁会如何想?   云浓寻了个风清气朗的日子,到大长公主府去走了一趟,与景宁闲聊叙旧,最后方才隐晦地提了一句自己的打算。   出乎云浓的意料,景宁并没有阻拦,甚至连些许的不悦都没有,只是有些意外。   景宁眉尖微挑,可很快便又沉吟道:“你既然已经做好打算,那就去吧。”   这下惊讶的人换成了云浓,她迟疑地看着景宁,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景宁对云浓再了解不过,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她的心思,摇头笑道:“当初我已经点头应允了你与顾修元的亲事,如今孩子都几个月了,我岂有再拦着的道理?”   她当年的确对顾修元怀有偏见,可时至今日,也早已消弭。   只是个中缘由并不便详提,景宁与顾修元心照不宣地谁也未曾提起过,妥帖地护着云浓,好让她能无忧无虑。   云浓先是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牵了景宁的手,恋恋不舍道:“我若去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才好。”   “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什么有什么,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景宁含笑看着她,回握了手,“你啊,对自己的事情上些心,别再像以前那样丢三落四的……不过有顾修元在,倒也不用你费心。”   顾修元是个很靠谱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他在身边,云浓的确是万事无忧的。   两人正说着,忽而有侍女来回禀,说是秦公子上门来了。   云浓下意识追问道:“哪个秦公子?”   她并不记得景宁身边有什么一号人。   “让他且等着。”景宁吩咐了一句,想了想后向云浓道,“若说起来,你应当是见过他的——南风馆的秦君。”   云浓一怔,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初的事情。   她的确是见过秦君的,那是她刚离开徐家,景宁带她到南风馆去逛时的事情了。因为秦君相貌生得好,她便将人给留下了,没多久顾修元便赶了过来,将秦君给赶走,再然后便是那一夜荒唐。   在那之后,云浓再没踏足过南风馆,自然也就没再见过秦君。   景宁是南风馆的常客,秦君又是其中拔尖的,两人在一处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云浓好奇道:“我以为你不喜欢那样性情的。”   以云浓对景宁的一贯了解,她喜欢的是那种乖巧听话的,相较之下秦君委实不符。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景宁低头饮了口茶,若无其事地说道。   云浓是清楚景宁的性情的,她这个人虽称得上是滥情,但一向分得很清楚。若是后宅中养着的面首,那便好吃好喝地养着,但绝不会骄纵;若是在南风馆结识的相好,要么看中了领回府来,要么就只限于南风馆,断然没有允准对方随意上门来的情形。   像今日这般,景宁竟好似已经习惯一般,连丝毫的不悦都没有,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云浓的笑意中带上些促狭:“看来这位秦公子是很合你的心意了。”   景宁未置可否,只垂眼笑了声:“他是个聪明人。”   以往,景宁总是喜欢那些乖顺听话的,合了眼缘便养在身旁,像是豢养的鸟雀玩物,当时的确是喜欢了不假,却远算不上动真心。此番倒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景宁心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并不抵触,故而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是好事。”云浓见此,心中也为着景宁高兴,她抬眼看了看天色,知情识趣地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景宁并没动身,只仰头笑道:“疏不间亲,既然你在这儿,他自然是要往后排一排的。”   说着,她就又将云浓按了回去,留她在府中用了晚饭,而后亲自将人给送出府。   说来也巧,两人闲聊着向外走去,竟恰好在回廊处撞见了秦君,倒也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此时天色已暮,云浓对上他望来的目光,不由得一愣,停住了脚步。   当日两人初见之时,云浓便觉着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但将记忆搜刮了个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将此归于错觉或是巧合。   如今再见,仍旧是熟悉的感觉。   大抵是自孕后敏锐了许多,云浓在他的注视下只觉着有些不适,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景宁并没注意到云浓这点微妙的神情,她抬眼看向秦君:“你这是要走?”   “久候不至,我想着大长公主或许是有贵客接待,无暇顾及我,”秦君凤眼微挑,慢条斯理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再叨扰了。”   他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可这话细品起来,却是含了几分醋意的。   云浓低低地咳了声,看了眼秦君,又偏过头去看了眼景宁,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么些年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人敢在景宁面前这么说话,着实是意外极了。   景宁脸上原本的笑意渐渐褪去,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君看了会儿,甩了句:“随你。”说完,她便又挽着云浓的手,慢声细语地提醒道:“我送你,小心台阶。”   她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原本风轻云淡的秦君神情一僵,云浓将此看在眼里,摒了呼吸,等到转过廊角方才小声道:“你们这是……”   “别理会,”景宁眉尖一挑,冷笑了声,“想来是我最近太好说话,他都敢要挟我了。”   云浓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腕:“我想他这也算不上是要挟,不过是醋了,觉着你没将他放在心上,故而才有了这么一出。”   景宁是个聪明人,又怎会想不明白这一点,神色稍霁,随后又磨牙道:“平心而论,我待他难道还不够好?”   “于你而言算是破例,可于他却未必如此,”云浓是过来人,对此再清楚不过,含笑道,“更何况世人在感情一道上总是贪得,有一便想要二,皆是常情。”   “知道了,”景宁未置可否,只说道,“容我再想想。”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府门,景宁扶着她上了车,而后又道:“回去吧,若是定了离京的日子,记得及时告诉我。”   “好。”云浓应承了声,放下了车帘。   于长公主府中再见秦君,不过是个偶然的插曲,云浓并没将那一闪而过的不适放在心上,但是夜,她竟做了一场噩梦。   那是当年宫宴刺杀的情形。她原本还在与景宁夸赞舞姬与乐师的好相貌,却听琴声铿然急转,那乐师不知从何处抽出软剑来,向着皇上刺去,原本婀娜多姿的舞姬们也化身罗刹。   云浓眼前一片血色,倏然惊醒,心狂跳不止。   她已经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场宫宴,可梦中的情形却无比清晰,那为首乐师的眼,恰与白日里秦君那双凤眼相合。   “怎么了?”顾修元察觉到她的不适,低声问道。   “我……”云浓向他怀中靠了靠,欲言又止,这梦实在是荒谬,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顾修元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可是梦魇了?不怕,我在。”   云浓攥着他的衣袖,长出了一口气,三言两语将那梦给讲了,而后自嘲道:“旁人都说孕后会愈发敏感,也易多想,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顾修元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关切道:“可要喝些水?”   “不必了,”云浓在他怀中寻了个熟悉的位置,原本的那点心悸也烟消云散,轻声道,“睡吧。”   决定离京后,顾修元便迅速地将诸多事情都安排妥当,没用云浓来费半点心。他将云浓的香料生意尽数交付给了阿菱来管着,而郡主府的那些生意,则还是按着旧例。   又几日,两人商定了离京的日子,景宁则在府中备了酒宴来为他二人送行。   云浓携顾修元应邀赴宴,带了些自己亲手制的香料,送给了景宁。   景宁说是摆宴送行,但却并不是那种花厅中正儿八经的宴饮,只是在水榭中摆了一桌,皆是云浓喜欢的菜色。又因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便以茶代了。   顾修元则是在云浓身旁坐了,含笑听着两人的交谈,并不插话,间或替云浓添着菜。   云浓与景宁相识近二十年,少时更是在一处长大,聊起那些陈年旧事便停不下来。云浓喝的是茶到还没什么妨碍,可景宁却是不知不觉间有了几分醉意,握着她的手道:“将来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为你撑腰。”   “好好好,”云浓忙不迭地应了,又笑道,“你醉了,我去让侍女来,扶你回房歇息吧。”   景宁拂开了她的手:“才没醉。”   可说着,身形就有些不大稳了。   云浓哭笑不得,扬声将侍女叫了进门,可景宁却是咬死了并没醉不肯回去歇息的,侍女也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只得小声向云浓道:“若不然,我去将秦公子请了来?”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景宁说不准会听秦君的。   云浓半揽着景宁,先是允了侍女的提议,而后又打趣她道:“怎么,秦公子如今已经在府中住下了?”   也不知是因着醉酒还是旁的缘故,景宁脸颊微红,垂眼道:“上次你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便同他摊开聊了聊。”   云浓追问道:“然后呢?”   “我将后宅的人都给打发了,他不准再给我找不痛快,”景宁轻声道,“至于旁的,就先顺其自然。”   景宁的酒品素来不错,如今虽是醉了,但也并不闹腾,只是倚在云浓肩上,低声碎碎念着。   等到秦君同侍女赶来时,她已经半垂着眼,昏昏欲睡了。   顾修元见着秦君后,眉尖微挑,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若有所思。   云浓:“……”   她先前是只想着将景宁给安置了,压根没顾得上多想,如今见着顾修元这样,方才觉出些不妥来。   云浓只当顾修元是想起了当年南风馆之事,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顾修元的神情不大对,并不像是因着那件旧事介怀,倒更像是想起了些旁的事情。   秦君恍若未觉,只上前去扶景宁,云浓下意识地侧过身去避开。   景宁靠在秦君怀中站起了身,正欲向外走,可却又改了主意。她拂开秦君,攥了云浓的手笑道:“你来送我回房,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也有些东西要送你。”   秦君眼皮一跳,目光沉沉地瞥了云浓一眼。   见景宁已经是半醉的模样,云浓含笑摇了摇头,随即起身道:“好好,我陪你。”   说着,云浓便与景宁相互搀扶着出了水榭,侍女们在一旁寸步不离地陪着。顾修元倒是也想陪着云浓,可如今显然不合适再跟上,于是只能等候在水榭中,与秦君面面相觑。   秦君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大长公主与谢姑娘的交情竟然这般好。”   几日前他才因为云浓的缘故被景宁晾了那么久,还起了争执,但好在最后的结果不坏。没想到如今景宁竟然又毫不犹豫地将他撇在了一旁,着实是毁了他持续几日的好心情。   云浓与景宁的交情有多好,顾修元是再清楚不过的,也曾为此耿耿于怀过,故而立即就明白了秦君是在介意什么。只不过他如今却是无心顾及此事的,与秦君对视片刻后,淡淡地问道:“我看秦公子颇为面善,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顾修元自然是记得当初在南风馆那次会面的,只是那时他满心都放在云浓身上,压根就没在意一旁的秦君是怎么个模样。   可如今再见着,对方的身形举止,却是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秦君不躲不避地同他对视着,一哂:“当日在南风馆,确是见过谢姑娘与顾大人,只不过那也纯属是一场意外……”   顾修元似笑非笑:“的确是意外。”   秦君原本看起来一副懒散模样,可在顾修元这样的目光之下,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他心中也明白顾修元或许就是故意诈他,但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警惕起来。   侍女们方才已经尽数离开,水榭之中只余他二人,暗流涌动。   顾修元拂了拂衣袖,作势起身:“既然没旁的事……”   他这话还没说完,秦君便按上了他的肩,迫使他坐回了原位。   但顾修元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低声笑道:“果然是你。”   秦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来聊聊?”   当年凌先生为太子昭报仇,私下联络集结旧部,也耗费十余年的功夫精心挑选养出了一批亲信,能够以身为刃供他驱使。   顾修元就是其中之一。   他少慧,自幼便比旁人要出色许多,凌先生便认他做义子,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将许多事情都交由他来料理。   顾修元是凌先生摆在明面上的利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藏于背地里不见天日的隐刃,专门行刺杀灭口之事,为首的那位武功极高,代号叫做“纯钧”。   当初那场搅乱朝局的宫变刺杀,便是纯钧奉凌先生之命做下的。   思及此,顾修元眼中有戾色划过,随即又若无其事道:“你想聊什么?”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秦君问。   凌先生将隐刃藏得很严密,轻易不许旁人插手,尤其是纯钧,从不会以真面目示人。顾修元虽然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有交情,但却并没见过他真正的相貌,又怎能这么轻易地识破?   “直觉、眼力,”顾修元自然不会透露云浓的缘故,只道,“以及,你大意了。”   先前云浓被噩梦惊醒,并没当回事,可顾修元却是记在心上了,第二日便着人去查。   当初与凌先生决裂后,顾修元以雷霆手腕清扫朝局,将对方的势力连根拔去。他对这些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忽略掉那极具威胁的隐刃,一年来始终着人在探查,如今竟恰合上了。   顾修元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还未下手,便在此撞着了秦君。   当日在南风馆,他满心记挂着云浓,压根没正眼看过一旁的秦君,所以并没发觉不妥。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君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眼前。   秦君盯着他看了许久,冷不丁地说道:“若是我想,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顾修元与秦君皆是凌先生带出来的,一人长于谋略,一人擅长武功,若是如今硬碰硬,顾修元自然是敌不过秦君的,他二人对此心知肚明。   但顾修元并没将这威胁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你若想杀我,便不会拖到如今了。”   若秦君想要为凌先生报仇,那这一年来,他绝对不会过得这么顺遂。   秦君冷笑了声:“你就真这般有恃无恐?若我突然改了主意呢?”   “你我皆是凌先生拿来复仇的棋子、刀剑罢了,前半生为了旁人奔波卖命,不由己,如今你还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不成?”顾修元意有所指道,“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今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再用了。”   若是早年,秦君自然不会将这威胁放在眼里,大不了再换个身份就是。可如今有景宁在,他便难免投鼠忌器,犹豫起来。   以景宁与谢云浓的关系,若他真杀了顾修元,景宁必定会恨透了他。   顾修元审视着秦君的神情,心中算是彻底有了数。   他来时以防万一倒也备了后手,但并没用上,只用一个景宁便牵制了秦君,着实算是意外之喜了。   秦君半晌没能说话,顾修元又主动开口道:“当年的事情已经揭过,我也无意与你为难,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顾修元心中却并不是毫无芥蒂,毕竟当年之事虽是凌先生授意,可秦君却是那个执剑的人,难免会有迁怒。   只不过有景宁这层关系在,秦君不敢拿他如何,他也不好对秦君动手。   世事因缘际会,实在是出人意料,秦君竟同景宁搅在了一处,以至于原本的计划都乱了套,不得不另做打算。   秦君略一想,就明白了顾修元的意思,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只要你不揭我的身份,我自然不会跟你过不去。”   顾修元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那就一言为定了。”   两人都是凌先生调|教出来的人,在这种相互算计的事情上不需要解释太多,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若是没挑明身份,或许还会暗地里下手,可今日之后彼此必定都是备了后手的,一击不成必遭反噬,所以反倒能维系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顾公子,”有侍女快步进了水榭,恭恭敬敬地向顾修元行了一礼,“谢姑娘遣我来传话,说是懒得再走回来,过会儿便直接到马车上等着您了。”   顾修元神色一缓,颔首笑道:“好。”   那侍女又向秦君道:“秦公子,大长公主请您过去。”   秦君:“知道了。”   侍女传了话后便又退下,秦君与顾修元一同向外走去,忽而又道:“当初你突然翻脸不认人,背叛凌先生之时,我倒也是接了刺杀你的命令……”   顾修元淡淡地应了声,对此并不意外:“那你为何没有动手?”   “我等虽为隐刃,但却并非真是刀剑那种死物,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秦君抬手遮了遮,“更何况没多久凌先生便过世,我自是不受旁人的约束。”   他欠凌先生的,这些年九死一生早已还了,并没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   而到如今,他也算彻底明白当年顾修元的心境。   “你我前半生是旁人手上的刀剑,千锤百炼,为了复仇而活,”秦君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自由些,为自己活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了水榭,下了桥。   顾修元与他对视片刻,颔首笑道:“告辞。”   “慢走不送。”   以往见面之时,总是顶着乔装易容,商议着些阴私之事,难得有这样闲适坦荡的时候。两人分道扬镳,将那些前尘旧事埋下,向着各自的前路而去。   番外二:尘埃定   时至年关,街头巷尾都热闹起来。   春暖提了包点心,侧身避让开巷中追逐玩闹的孩童,脚步轻盈地向家中走去。她百无聊赖地掐指算了算,离京已经有近三个月了,而距自家郡主的临产期也不到月余。   “一转眼,竟都这么久了。”   春暖拢了拢衣袖,还有些不真实感。   此地四季如春,与京中不同,哪怕是临到年关,也不过添件夹袄的事,并不用像往年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时时捧着手炉。当初云浓与顾修元离开京城,按着早年定下的那线路游山玩水,到了此地之后便买了宅子来暂住。   一来是喜欢此地的风景气候,二来,则是因着云浓快要到临产期,也不便再出行。   云浓早年的身子骨并不好,可同顾修元在一处后,经他悉心照料调理,倒是好了许多。   她孕后还算省心,并没像旁人那般被孕吐等症状折磨,只是肚子却比寻常人大些,据大夫说,她腹中怀的极有可能是双生子。这诚然是桩好事,可也担着风险,顾修元愈发谨慎地看顾着她,早早地令人寻了稳妥的婆子,生怕将来临产时会有什么意外。   云浓对此倒是没怎么上心,她自己不便出门,就支使着春暖跑东跑西,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就将此地的美食给尝了个遍。   “这是杏花村的点心,”春暖见云浓要起身来,连忙快步上前去将她按了下来,“快小心些。”   云浓撇了撇嘴,摇头笑道:“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又不是瓷娃娃,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再者,陈嬷嬷也说了,我该适量走动才好。”   “陈嬷嬷还说,您不能多碰这些点心呢,这怎么不听了?”春暖将包裹着点心的油纸拆开来,“公子先前嘱咐了,您只能吃这么一小块。”   事关自己的身体,云浓也不敢太任性,她垂下眼睫,抚了抚隆起的小腹,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忍一个月。”   她这个人,在许多事情上称得上是随心所欲,打小就是这样,也没多少人敢管束。后来遇上了顾修元,对她也是千依百顺。这些年来顺风顺水,如今倒是摊上了一对冤家,把她磨得没了脾气。做事前总是要瞻前顾后,思虑再三才行。   早前她有过一段莫名低落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觉着腹中的孩子拖累了自己,连游山玩水时都不能尽兴,甚至还因此一度迁怒到顾修元身上。   如今再想起来,云浓都觉着自己那时是无理取闹,但顾修元却是耐性十足地哄着她,想尽了法子给她寻开心,仿佛毕生的耐心都耗在了她身上。   到后来,云浓自己也觉着不好意思,算是过了那段莫名的焦躁期。   春暖抿唇笑了声,又将剩下的点心给收了起来。   云浓吃了一块点心之后便自觉停住了,她扶着座椅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景色感慨道:“以往在京中过冬时,只觉得天寒地冻,离了炭火暖炉便要了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这几个月来,她随顾修元四下逛着,将以往没见过的景致玩物一一看了,以往没尝过的菜色都试了,倒也有滋有味。   两人且行且看,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息几日,诸事随心,比早年在京中那些日子快活多了。   云浓倚在窗边看了会儿,偏过头去问春暖:“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修元原本是一直陪在云浓身边的,可前两日却接了消息,说是生意上出了些岔子。顾修元一开始并没打算管,想着赔就赔了,但却被云浓给劝了,说是自己这里没什么大碍,他没必要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不如抽几日去将生意的事情给料理了,免得贻害无穷。   云浓当时看得很开,觉着不过就是分别一段日子,可真到顾修元离开后,这才没几日便又有些想了。   春暖答:“再过三五日,就该回来了。”   云浓想了想,摇头笑了声。   “姑娘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翠翘从书房抱了书来,含笑问道。   “他离开前,还在同我商量孩子的名姓,”云浓指了指,示意翠翘将书放到小几上,“但挑来拣去,到底也没能定好,便约了这几日我们各自再想想,等他回来再商议。”   其实若说起来,起名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挑个好听的、蕴意也好的,他二人皆是饱读诗书,按理说不是什么难事。   但大抵是太过看重的缘故,便觉着怎么都不满意。   云浓在家中闲得无趣,便翻看着各类书籍,想要挑选些名字来备选,等顾修元回来之后再一同决定。可她将一整张花笺都列满,却还不见顾修元回来,只是等到了一纸书信。   信上的确是顾修元的字迹,飘逸风雅。   顾修元在信中说,生意之外还有些旁的事要料理,所以没法如约赶回来,让云浓好好在家中将养,不必为他担忧。等到事情办妥,他会尽快赶回来。   云浓盯着那信笺看了许久,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倒并非是失落,只是担心。   虽说顾修元信上写着不是什么大事,让她不必担忧,但云浓心中明白这只是让她宽心的托词。毕竟她如今临产,若当真“不是大事”,顾修元又怎么可能羁留在外?   春暖见她神情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云浓没答言,只是将信随手递给了她,春暖接过来大致扫了眼,神情微变,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以公子的能耐,便是有什么麻烦事,也都不在话下。您不必为此忧虑,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这道理云浓自然也是明白的,若她这里再出什么岔子,那就更是让顾修元应接不暇了。而且顾修元在信中并未提及是什么事,她纵然是有心想要帮忙,也是束手无策。   若是往常,云浓焦躁之后,或许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毕竟她早就习惯了万事不过心,都教给顾修元去料理。可大抵是孕中焦躁不安的缘故,她这次却怎么都没法就这么揭过去,甚至开始懊恼,觉着自己实在是没用,只能在家中等着,什么都做不了。   云浓虽没再说什么,可春暖与翠翘都能看出她的反常,两人私下里合计了一番,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只能拿那些个话翻来覆去地宽慰,然后愈发小心地伺候着。   如今正是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着扫房子、置办年货、贴春联,忙得不可开交,可云浓却没什么兴致,由着家中的仆从去做,自己连问都没问过。   春暖看得忧心忡忡,甚至想着去信给顾修元,将这边的情况告知于他,但却被云浓给拦下了。   “他若是忙完了,想来会日夜兼程回来的,如今必然是脱不开身,不要再拿我的事让他分心了。”云浓无声地笑了笑,又道,“更何况,我也没什么妨碍。”   春暖将那写好的信收了起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云浓,总觉着自家郡主仿佛有什么地方同先前不大一样了。   云浓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嘱咐道:“先前陈嬷嬷算的临产期是年后,但我近日隐隐有种预感,觉着八成要提前了,你记得让人将一应的东西都备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很,倒是春暖被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方才应了下来。   这其实很不像云浓,毕竟她先前压根没管过这些事情,都是顾修元上心,可如今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却像是突然转了性一样。   春暖将疑惑压在了心里,但当云浓提出要看看账本时,却是实在忍不住了:“这些事情有公子和我们呢。”   “一码归一码,虽说有你们在,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云浓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如今的确不适合费神,等到这俩冤家出来了,再说吧。”   春暖略微松了口气,这才着人办事去了。   大年三十午后,云浓在窗边闲坐,摆弄着瓶中的插花,只听院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抬眼一瞥,恰与顾修元的目光撞上。   他看起来清瘦了些,风尘仆仆的,但眼神却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   云浓怔了一瞬,随即将手中的花扔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她原本都做好了顾修元年前回不来的准备,也放平了心态,如今着实是意外之喜。   “你回来了。”云浓扑进了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肩,含笑道。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顾修元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又问道,“让我看看。”   他珍而重之地将云浓上下打量了个遍,见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   云浓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正想说些什么,可却觉得腹中一痛,疼得皱起了眉。   顾修元连忙道:“怎么了?”   云浓回忆着陈嬷嬷先前的叮嘱,深呼吸了口气,甚至还能勉强撑出些笑意来,同顾修元爱玩笑道:“应当是孩子们想见爹娘了。”   顾修元心中一紧,连忙扬声叫人。   这些日子,云浓问了陈嬷嬷许多需要注意的事情,所以临到关头也没着急,很是淡定地按着陈嬷嬷的话来做,倒是一旁的顾修元焦急得很。   顾修元料理完事情,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提心吊胆的。他压根没听陈嬷嬷的劝阻离开产房,而是寸步不离地陪在云浓身旁,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别怕,我在。”顾修元道。   他声音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意,云浓听了出来。   这还没到最疼的时候,云浓就着春暖的手喝了小半碗药汤,又向顾修元笑道:“我不怕。”   若是依着云浓早前的作风,此时怕是已经要疼得抹泪,同顾修元撒娇埋怨了,可她如今却是都忍下了,直到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住了,方才落了泪。   顾修元看得心如刀割,他从来都是把云浓捧在手心宠着,磕碰一下都是要心疼的,如今这样简直像要了命。   饶是先前准备充分,这场“酷刑”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到最后,云浓都有些睁不开眼了,昏昏沉沉的,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后,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云浓一睁眼,就见着了顾修元。   他神色中有掩不住的倦意,但却并没去休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见云浓醒来,握着她的手轻轻勾了下,随即笑道:“饿了吧?厨房已经备好了各色饭菜,想吃什么?”   云浓眨了眨眼:“孩子呢?”   “他们一切都好,是对姐弟,你若是想看,我这就让乳母将他们抱来。”   云浓笑道:“你看过他们了吗?长得像谁?”   顾修元微微一顿,而后道:“还没顾得上。”见云浓有些意外,他方才又道,“若早知生孩子会让你这般痛苦,我……”   虽说他早就听人说过生孩子不是什么容易事,可真等到亲眼见着云浓那模样,方才算是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些。   那漫长的一个多时辰,于他而言无异于凌迟。   “我不后悔,你也无需为此内疚。”云浓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又笑道,“只不过仅此一次。”   顾修元替她理了理鬓发:“我也不舍得让你再受这样的罪了。”   “事情都忙清了?”云浓问道。   顾修元颔首道:“已经料理妥当……你若是想知道,赶明儿闲下来了,我再同你讲。”   “好啊,”云浓笑了声,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同顾修元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孩子们的名字,列了能有一个单子这么长,一直选不出来个合心意的。”   说着她抬手比划了下,随后又道:“不过方才我突然打定了主意。”   “都依你。”顾修元道。   “一个叫逸,盼她来日能随心恣意;一个叫安,取平安顺遂之意。”   顾修元倾身上前,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好。”   许是到了时辰,窗外开始有爆竹声陆续传来,万家灯火辞旧迎新,明日又是新的一年。   因缘际会几回辗转,尘埃落定后,便是相守、偕老。   番外三:此心安   春秋几度,洛阳依旧是旧日模样。   云浓与顾修元离京六年,如今再见着这一景一物,难免有些唏嘘。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走走停停,将大江南北看了个遍。   停的最久的地方是叶城。在那里,云浓生下了顾逸与顾安两姐弟,而后留了一年多来将养身体,等到一双儿女大了些,便又带着生意换了地方。   当年云浓定了两个名字,但却没想好哪个给女儿哪个给儿子,索性就让他二人抓阄来定了。   说来也巧,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长女顾逸的性情开朗外向,活泼得几乎有些过了头,顾安却是小小年纪便显得很是持重。   虽说是姐弟,但更多时候却是顾安来管着自家长姐。   有顾修元在,也不用费心请私塾先生教导,游山玩水的时候便顺道将该教的东西都教了。   早两年,景宁与秦君离京游玩,云浓便与顾修元带着一双儿女同她见了面,同行了月余,又各自分别。前一段,云浓收了景宁的来信,知晓她竟也怀了身孕,与顾修元合计之后便准备回京来住上一段时日。   一来是陪景宁,二来也是让儿女们看看京城风物。   庭院这边早就有阿菱打理妥当,经年未见,她却仍旧是当年那个模样,未曾婚嫁,一直替云浓料理着京城一带的生意,倒也乐得自在。   云浓与阿菱闲叙,聊了许多,又问了徐思巧的近况,及至午后,便带着儿女去了长公主府。   才一进院门,景宁便迎了上来,抬手抱了抱她:“可算是将你给盼回来了。”   说着,她又含笑将顾逸与顾安两姐弟挨个拉着看了,夸道:“出落得越来越好了。阿逸真是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极了你少时。”   秦君在一旁看着,他同云浓问候了声,便与顾修元到书房去了,给景宁与云浓留了闲谈的空间。   云浓见秦君行走自如,含笑问道:“他的腿伤尽好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是年关,云浓临产,顾修元却被事情绊在外边,直到大年三十方才得以回来。后来尘埃落定,顾修元也没瞒云浓,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   当年顾修元离京时走得匆忙,虽已经尽力布置,但还是难免会有疏漏,而楚玄辰刚入朝堂,虽有才华本领,但在手腕上终究不及顾修元,久而久之便生了漏洞。   朝中动荡,刘琦差人来请,顾修元不得不回京来,帮着料理局面。   但凡经历过那些旧事的人,都不敢在顾修元面前托大,他一回京,便有人打了主意想要刺杀。他早有预料,便请了秦君帮忙。   当时还有凌先生留下的余党试图卷土重来,秦君为保护顾修元,在那场刺杀中受了腿伤。后来顾修元请了相熟的那位神医来为其诊治,施以针灸,才算是渐渐好转。   云浓为此一直有些内疚,两年前见面时,专程向秦君致了谢。   “早就好了。”景宁笑了声,挽着她的手向内走去,“来同我讲讲,这两年你又都到哪儿做生意去了?”   早些年,云浓是不怎么管生意的,事事都甩给顾修元去料理。   可自从生了孩子后,却也正经学了起来,尤其是这几年顾修元手把手地教着,她如今处理器那些事情了也是得心应手。   先前景宁还专程问过她,为何突然改了性?   云浓将当初的事情大略讲了,又道:“我当时心急如焚,可又束手无策,帮不上半点忙,忽然就觉得早些年实在太荒废了。有许多事情,学了可以不用,但却不能什么都不会。”   顾修元乐意宠着她,她却不能再什么都不学,那种无力的境况她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云浓将这两年的见闻趣事都讲了,而后道:“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足有一大箱,等晚些时候那边收拾妥当了,再让人给你送来。”   “好啊。”景宁揽着顾逸,绕着她的鬓发玩,又时不时地逗逗一旁安静的顾安,同云浓笑道,“我早些年总是不喜欢小孩子,更不想生,为此还同秦君置过气。两年前到淮安见了你这一双儿女,才算是改了主意。先前秦君还说,再见之时要好好谢谢你们来着。”   说着,她又吩咐一旁的侍女道:“带小姐和公子到花园去玩吧,小心伺候着。”   等到孩子们离开,景宁便又与云浓闲叙起来,只不过这次聊得就更自在了些,少了许多顾忌。   景宁将京中的事情都同她讲了,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前几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已经有孕了。”   云浓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当年宫变,朝局天翻地覆,匆忙被推上皇位的少年帝王,如今竟然都要有孩子了。   这些年她虽不在京城,但单看民间的境况,以及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消息,也能推断出个大概。   顾修元当年并没看走眼,刘琦的确是个好的帝王。   “是啊,这么些年了。”景宁抬眼看向她,感慨道,“好在,你我如今一切顺遂,无忧无虑。”   天色渐晚,有侍女来回禀,说是酒宴已经备好。   “走,咱们吃饭去。”景宁站起身来,又忽而问道,“方才倒是忘了问,你们这次回京,是打算留多久?”   云浓饮了口茶:“这倒是还未想好。不过必定是会等到你生孕之后,我还想看看小侄子或小侄女呢。”   她的确还未曾同顾修元商量过究竟要在京中留多久,两人在这方面随性得很,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哪天忽然兴起想到别处去看看,那就再换。   景宁是知道她一贯的作风,含笑道:“那好。”   长公主府中的厨子是从宫中要来的,手艺精湛,酒也是云浓最喜欢的,等到宴席散后,她竟难得的有些醉了。   辞别景宁后,顾修元扶着云浓上了马车,一双儿女乖巧地跟在身旁。   大抵是白日里在花园玩得累了,顾逸上车之后便靠着车厢睡了,顾安看着她这模样,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然后抖开披风来替她盖了。   但到底是年纪小熬不住,不多时,顾安就也睡了过去。   云浓靠在顾修元肩上,看了看儿女,又偏过头去看向顾修元,轻声笑道:“真好。”   “什么?”顾修元没能听清。   “我说啊,如今真好。”云浓挽着他的手,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他的腕骨,“景宁过得很好,我有你,还有阿逸与阿安……真好。”   顾修元将她揽在怀中,低低地笑了声。   早些年,他困于阴谋算计之时,怎么都料想不到会有今日。   的确是很好。   “景宁今日问我,准备在京中留多久?”云浓喃喃道,“你怎么想?”   顾修元道:“都随你。你生于斯长于斯,若是喜欢,那咱们就长留下来。”   “这倒是无妨,我不在乎这个。”云浓抬眼看向他,“有你们在就够了。”   顾修元听出她话中的寓意,心中一动,低头在她发上落下一吻:“我亦然。”   生于何处、长于何处,都不重要。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