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爷每天都想以身相许(重生) 作者:初檀 文案   又名《王爷天天逼我以身相许(重生)》   前世,纪清歌临死前残留在她脑海深处的,只有那熊熊火焰都无法逼退的挺拔身影。   再睁眼,已是莫名其妙重活一世。   纪清歌牢记前世的教训,斗继母,怼渣爹,报母仇,甩了那有眼无珠的未婚夫一个潇洒背影。   直到前世那踏火而来的恩人又一次的踏着漫天彩霞走到她的面前,替她挡下风刀霜剑。   “莫怕。”他说:“一切有我。”   纪清歌无语的望着自己这位恩公——她……想亲手报仇来着啊……要不,麻烦你让让?   段铭承笑眯眯的表示——这种事怎么能让媳妇儿出手?   不想嫁人,恐婚,有心结,这都没关系,反正,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   她不肯许,那只能他来许了,不然还能怎样呢?他总不能一辈子都娶不着个王妃吧?   真是想想都心酸!   ps:食用指南   1,男女双强,暴力商户女vs忠犬小王爷   2,女主武力值超强,男主更强   3,男主对外大魔头,对内暖成狗,非甜饼但不虐的剧情流,欢迎来磕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女强 复仇虐渣 主角:纪清歌,段铭承 ┃ 配角:裴元鸿,沐青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媳妇儿恐婚肿么破?急,在线等! 立意:重生逆袭美强惨 ==================== 第1章 丧门星   深冬的夜晚,朔风凛冽。   临清城地处江淮地区,即便寒冬也难见下雪,只是那股子阴冷潮湿的寒风却如刀一般直往人骨头里钻。   面积不大的简陋院落中,纪清歌安静无声的在堂屋后窗外贴墙而立,在暗夜之中如同一道模糊的影子。   身上那件夹棉的袄子早就浸透了寒风,她却恍若不觉,冻得发青的嘴唇此刻正咬得紧紧的,眼帘半垂,脸上神情淡漠,静静的听着屋内的对话。   “你翅膀硬了?今儿当着我的面就给媒人放脸色!要不是我追出去塞了半两银子,看人家下回还来?”焦王氏的大嗓门,隔着一扇窗棂听得清清楚楚。   焦茂才呛声道:“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她说的那李家姐儿我见过,腰比我还粗,到她嘴里成了天仙了!”   “你懂个屁!李家姐儿的八字可是顶好的旺夫命!多少人家都巴不得娶回家做媳妇儿的,偏就你嫌弃?!”焦王氏也是气得不轻,恨铁不成钢道:“你瞧瞧隔壁街的徐家,原本不过是个码头扛麻包的,自从他娶了一房旺夫命的媳妇儿之后,如今怎样了?连房子都青砖乌瓦的翻了个新!你莫不是个瞎的?看不见人家那日子越过越红火?”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话把焦茂才说得闭了嘴……那徐全他当然知道,本是在码头卖苦力的一个穷汉,可自从他一狠心把勒紧腰带攒了多年的家底拿去娶了一个媳妇儿之后,这两年竟然大不相同,最关键的是,徐家那个媳妇相貌也就平平,却是谁见了谁说她旺夫。   论起来,他自己也早到了娶妻的年纪,若是也能得一个命旺的女人……   焦茂才咂了咂嘴,仍有几分不情愿,嘟囔着:“那也不用卖了她……”   “闭嘴!”焦茂才一句没说完就被他老娘一声怒喝,短暂的寂静过后,才又听见焦王氏的声音:“今后不许再提这事知不知道!”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焦王氏恨铁不成钢的气道:“那丧门星有甚好的?自打她来了咱家,咱家这日子就没好过!如今你大哥叫她早早克死了,她一个寡妇,你还想打她的主意?!”   提起纪清歌,焦王氏就恨得咬牙——当初要不是听说不要聘礼,她焉能给自己大儿娶回个灾星来?等听说她命格不好的时候都晚了,亲事已成,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知道到底还是叫她克死了她的大儿!   想起自己病亡的长子,焦王氏就心里恨得滴血,然而叫她更恨的,却是她幺儿竟然……对那个灾星动了意!   且不说那灾星是他大哥的媳妇,他的长嫂,即便不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再看着自己幺儿也被那个灾星给祸害了!   一旁的焦茂才闷闷不乐的哼了哼,窗外纪清歌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焦王氏没好气的瞅他一眼:“你也别哼,娘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就是贪恋那灾星的颜色,可她除了一副皮相还有哪里好?上回还叫我撞见她拎着柴刀跟你直眉瞪眼的!”   这一句听得焦茂才心里的不情愿倒是散了几分,他那小嫂子虽说生得颜色好,可性子却是个烈的,上次他不过是想占个便宜,险些叫她一柴刀劈过来……也着实有几分吓人了。   那边焦王氏还不放心,又语重心长的叮嘱着:“你年纪轻,不知道轻重,光贪一时颜色就敢打寡嫂的主意,也不想想要是给人知道了,你和她都得一条索子串了去沉塘!那丧门星克死你大哥,沉塘也算死有余辜,可你哥走了,娘就只剩你了,若是有个好歹,你叫娘可怎么活?”   焦茂才见他老娘心酸起来,也只能服软:“我就白说一句么,卖都卖了……”   “一句都不行!”焦王氏板了脸:“你可记着了,但凡有人问起,就说是那丧门星自家守不住,和人私通,叫咱撞破后和姘头跑了!就算是人后都不准再提其他!”   一句说完,焦王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干瘦的脸上露出笑意:“倒是没想到她还恁地值钱,如今连给李家下聘礼,请客摆酒,可都不用愁了。”   ——原来如此!   一窗之隔的屋外,纪清歌极轻极轻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难怪焦王氏这阵子看她的眼神始终透着一股子贪婪和若有所思。   始终紧握的掌心中,沾染的鲜血依旧冰冷粘腻,那是孙富的血。   “小娘子,你莫要痴顽了,是你的夫家甘愿卖人,瞧,身契在此,白纸黑字,你又何必再装贞烈呢。”   ……原来,孙富说的是真的。   那张身契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一番心思才骗得孙富松开了绑绳,然后……一烛台砸破了他的头,这才逃了出来……   为的,其实不过是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问问,她自从嫁到焦家,侍奉丈夫孝敬婆母,任劳任怨,到底哪里有了错处?   她那丈夫焦成才,其实全都心知肚明他活不久了,娶她也不过就是为了冲喜罢了,大婚当日连床都爬不起来,她是和公鸡拜的堂,她早就认了命,尽心尽力的伺候了他三个月,难道冲喜不成就是她的罪过吗?   药医不死病,连大夫都摇头的病症,她难不成能起死回生?   她那小叔子焦茂才,数次无故拦住她痴缠不休,她本想去报官,可一向对她疾言厉色的婆母焦王氏却涕泪涟涟的跪在她身前哭求,求她不要声张,说什么幺儿只是酒后糊涂,今后再不会犯了,求她不要声张,求她给她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   可笑她竟真的信了……   她给她们留了活路,她们却不肯给她活路。   她的隐忍退让换来的不过是一纸身契!   纪清歌觉得自己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堂堂淮安纪家的嫡长女,她的退让换来的是幼年就被扣上了克亲的恶名,逐出家门寄居道观八载,是自己的未婚夫与继母所生的妹妹定了亲,是亲生父亲的不闻不问,是被继母设计坏了清白,是打着遮丑的名义远嫁给痨病鬼冲喜……   原本……她以为这已经是最终了……还有什么能比和一只公鸡拜堂更不堪的呢?   到底是她低估了人心之恶。   她柔顺忍耐了十几年,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个逃奴的身份。   屋内断断续续的话语还在持续传入耳中,而纪清歌的眸中森寒的冷意已经压过了深冬的夜风。   大夏律例,背主的逃奴要杖三十,黥面,徒流千里——若是那孙富没死的话。   如果他死了,奴婢弑主,斩立决。   纪清歌抬眸,夜空之中黯淡的星光浅浅的落入眼瞳,她静静的望了一刻,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轻而无声的离开了窗边。   屋内的两人浑然不知外面有人,毕竟纪清歌身形纤瘦轻盈,又是熟悉地形的,此刻焦茂才正涎着脸磨他老娘,打着想出去跑生意的名头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往日里他娘自然是拿不出来的,可如今不同,刚卖了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嫂子,那姓孙的手里有钱又贪恋颜色,竟然肯出一百两!   这一份银子,可尽数都锁在了他老娘的钱匣子里,若是能到手……   焦王氏立起眉毛,还不等她发作,却忽的疑惑起来:“咋的有烟气?”她皱眉嗅了嗅,“你厨房里的火封好了?”   焦茂才也已闻到了那不寻常的味道,一撇头,竟然望见了如同无数触角一般正往门缝里钻的滚滚浓烟,心中一凛,也顾不得再惦记银子,跳起来就去推门。   ——哪里还推得动。   短短一个间隙,浓烟已是灌了满室,母子两人登时慌了神,扯着嗓子嚎叫起来。   临清城阴沉昏暗的夜空之下,一抹橘色的火光愈演愈烈,熊熊的照亮了寂静城郭的一隅。   “头儿!那边失火了!”   深夜时分的城中主路上渺无人迹,一队玄衣人正策马疾驰。   身穿墨狐氅衣的段铭承一马当先,朔风如刀划过脸颊,他却混不在意,心中正计算着天亮时分能够准时抵达驿站的话,便可有两个时辰的修整时间,即便耳边传来了下属的示警,也不过是用余光瞥了一眼。   出声的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并不勒马减速,只轻巧一个翻身,就立在了疾驰骏马的马鞍上,伸着脖子望了一刻才道:“看着是普通民宅。”   这一句入耳,段铭承侧了侧头,远处的火光倒映在他亮如寒星的双瞳中,终于让他皱了眉。   ——官宦富豪之家也就罢了,宅院失火自有家丁仆从施救,平民百姓的话……   心中估算了一下火光照耀之处与此处的距离,段铭承抖腕之间已是拨转了马头:“救人。”   “好嘞!”那娃娃脸的骑手嘬唇打出一个呼哨:“救人不救火——”   救火是城中守备的活儿,他们彻夜赶路,哪有那个闲工夫?救人已经是头儿心软,看不得普通百姓遭难了。   然而等他们马不停蹄的疾驰到火场近旁,才发现这一处挤在破旧巷道中的平民宅邸,已经烈焰焚天,再无法近人了。   “头儿!不……不行……”先前那个娃娃脸的骑手几次试图冲进火场,都被那灼人的烈焰逼退了回来,另几名骑手身上甚至还被火舌燎破了衣物,“火势太大,冲不进去了。”   段铭承皱眉望着那人力已经无济于事的熊熊大火,在那金红摇曳的一片烈焰之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蜷缩在房门外面,看那纤细的轮廓,仿佛是名女子,透过让人视线模糊的熊熊火光,勉强可看出她身上衣裙虽有部分已经燎焦,却依然还有着更多完好的部分,说明很有可能人还活着。   “钩锁给我。”段铭承边说边脱了氅衣,用布巾蒙住了口鼻。   “头儿!”娃娃脸的骑手吓了一跳,慌忙拦阻:“我去就行。”   一句出口,换来段铭承淡淡的一瞥,娃娃脸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还在抱怨火势太大冲不进去来着……   此时段铭承口鼻已经包裹完毕,整张面孔只余一双鹰隼般的锐利双瞳露在外面,愈发显得冷峻无情,娃娃脸心知拦阻不了,不情不愿的递上了钩锁。   火舌已经抿上了纪清歌的裙摆和衣袖,脚踝和一侧的手臂上传来的灼痛感不断侵蚀着脑海,然而她却不自觉的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身后一门之隔的屋内,似乎……已经没了动静了呢……   是了,毕竟先前已经塌了一侧的屋顶下去……   所以就算自己现在已经没了顶住房门的力气,应该也不算什么事了吧?   她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头脑已经不复清醒,双眼也已经看不清东西,只知道到处都是一片飘摇不定的金红烈焰,带着令人窒息的温度,不断翻滚涌动着想要将她吞噬其中。   ……快了吧?   这世间从不曾对她温柔以待,她最后的回报也不过就是这一片火光……谁又比谁更清白?不过是以怨报怨罢了。   四周逼人的热度更盛,纪清歌似乎听到了皮肉灼焦的渗人声响,然而痛楚却在渐渐远去,就在她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眼前突兀的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一抹模糊的身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现于一片赤红之间,就连火光都仿佛被劈开了一条路。   随即,有什么东西落在手边。   “抓住——”段铭承距离纪清歌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前面烈焰几乎已是冲天之势,他只能尽力扔出手中的钩锁,扬声道:“抓紧,我拉你出来!”   是谁?纪清歌努力睁开眼睛望过去,然而滚滚浓烟中却怎么也看不清来人的样貌,飞舞摇曳的火光中只有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眸,满满的都是焦急和担心。   纪清歌此时脑海已经混沌一片,她茫然了片刻,这是……有人试图救她么?   段铭承眉头皱得死紧——这姑娘明明看了过来,却完全没有丝毫动作,他想要再度开声,却被扑面的浓烟一卷,不得不闭口屏息。   此刻他脚下所立之处已经是焰火逼人,纪清歌之前是将她所能找到的所有油料和烈酒都尽数泼在了房屋四壁和院落之中的,加上被她有意散落铺开的柴禾,如今这不大的院子已经如同一座熔炉,段铭承已经嗅到自己衣袍被火舌燎烧的气息。   ……要来不及了!   段铭承咬牙再迈进了几步,已经无法更靠近,他心中清楚,最多还能坚持几息时间,无论是否救得到人,此处都不能再留了,身后的骑手们早已面色焦急,紧握着钩锁另一端的娃娃脸骑手已经在连声呼唤。   “姑娘!抓……”浓烟之中,纵然段铭承口鼻蒙着布巾,也依然无法保持气息完整,一句话没说完便呛咳起来。   纪清歌此时一只手臂还能动,但她却完全不想去碰那就落在手边的钩锁,只深深的望了这名拼着性命也想要救她的人最后一眼,被烈焰熏得干裂的双唇缓缓抿出一个笑意,随后,缓慢的摇了摇头。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头顶的屋檐终于发出了不堪负重的破碎之声,那已经被火焰烧塌了大半的檐顶再也支撑不住,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轰鸣,已经烧成赤红的屋瓦和木料终于倾泻下来!   段铭承来不及做出反应,火狱之外的众骑手们却再也忍不住了,那个从方才就一直屏息牢牢盯着的娃娃脸手臂运劲,段铭承腰间的钩锁猛然绷紧,同时还有被惊到的其他人也扑上来拽住钩锁尾巴拼命用力,眨眼之间就将他拉出了倒塌范围。   “王爷!”娃娃脸的骑手心有余悸的喘着气:“您没事吧?”   段铭承没有说话,只默默望着那一片火海。   此时由于屋顶的彻底坍塌,火海之中激起了大片的烟尘,原本还能模糊望到的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段铭承默然良久,一片金红摇曳的烈焰之中似乎仍晃动着女子最后奋力露出的那一抹凄清的笑意。   “给本王传这临清城官员,查这户人家是怎么回事。”段铭承眸色清冷:“查不清楚,官就别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女主前世被胡乱嫁人不符合如今双洁的流行套路   作者菌在此拍着胸器保证——重生之后100%洁,洁到男主追妻火葬场   。   男主:作者出来!本王谢谢你全家   作者菌(迷惑脸):连我家猫也要谢么?   男主(拔刀):本王让它男猫变女猫   作者菌:谢谢啊不用了,它已经变过了   猫:关本喵屁事,滚粗   作者菌:嘤~看我撸秃你 第2章 不曾存在之人   纪清歌的思绪停留在头顶赤红的屋瓦坍塌下来的那一瞬间。   一片黑暗中,她并不漫长的一生快速的在脑中划过,幼年的无人疼爱,形同流放般的寄居道观,长大归家后的种种折辱,被迫远嫁,最终在划过了一片火海之后,定格在熊熊烈焰也无法遮蔽的那双璨若星辰的双眼上。   她这一生,就连血缘至亲都不曾对她流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真切关怀,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出现在了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眼中。   可惜……若能早些遇到的话……或许她的人生会有所不同?   纪清歌的思绪愈加混沌。   不,曾经也有人是真心关怀过她的,她被送往道观寄住的那几年,她的师父也曾真心实意的对她好过……可是那时的她却年幼不知事,听了养娘教唆,将师父的一腔关爱尽数视为了不安好心……   直到她回到纪家,尝尽了人情冷暖,才有所醒悟,可惜为时已晚,最终连向师父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她带着遗憾渐渐沉入黑暗之际,却蓦的有一道刺破了无边死寂的耀眼光芒从她意识边沿一闪而过!   煌煌如日,光耀夺目。   纪清歌猛然睁开双眼,浑身颤栗的喘息不止。   ……那是什么?   不!不对!这是什么地方?   她喘息了片刻,终于察觉了有哪里不对。   略带迷茫的环顾四周,入目是半掀半落的垂花帐,床前的小桌上放着茶壶药碗,目光再移开些许,整间厢房内熟悉的摆设便一一入了目,这是……   纪清歌怔了,片刻之后猛然回神,掀被便下了床,窗前有一张小小的妆台,她一把揭开铜镜上的镜袱,顿时,一张稚嫩的面孔便映入了眼帘。   略有几分稀疏的刘海下面是一双杏仁般的双瞳,巴掌大的小脸是上正浮着几分病态的红晕,尖削的下颏衬着细瘦的脖颈,显得整个人儿都透出几分羸弱的纤瘦。   但真正让她怔住的原因,是镜中映出的人分明还是幼年的样貌。   ——她自己儿时的样貌!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镜中之人也做出了相应的动作,就连映出的手也是小小的,又细又白,完全不是她嫁去焦家之后日渐粗糙的模样。   纪清歌愣了许久,掐住自己手臂用力一拧——   “嘶——”   很疼。   她望着镜中同样露出了痛色的女童,镜中人一双乌溜溜的琉璃双瞳回望着她。   所以,这不是梦?   突如其来的认知让纪清歌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此时,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开启,一名身穿道袍的女子推门而入,一眼看见纪清歌赤足站在妆台前,一惊过后连忙快步赶了过来。   “病还没好,怎的就敢赤足下地?”女子口中斥责着,手上却一把将小小的纪清歌抱了起来,快步走回床边皱眉把她塞回了被子里,“再受了寒可怎么是好?”   女子皱眉说着,低头却看见纪清歌正仰着小脸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下意识的咽回了没说完的教训,顿了片刻,又缓了声音:“起来是要做什么?站了多久?冷不……”   她一句没说完,怀中却突然扑入了一个小小的身体。   “师父……”   女子愣了,下意识的搂住扑入怀中的纪清歌:“你……”她心中疑惑,却没说什么,只抬手摸了摸纪清歌的额头。   ……这孩子,自来时路上便始终沉默不言,应是她那养娘教唆了什么,始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怎的此时却突然愿意亲近了?   ……是了,幼小离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平日也还罢了,生病时却最是容易脆弱无助,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严慧君叹口气,心里也软了下来。   纪清歌却不管那许多,只顾扑在严慧君怀里抱着她不松手——不管此刻是真也好,是梦也罢,她此刻只觉得满心都是愧疚酸涩,不由眼眶都红了。   她的师父,玄碧真人严慧君,是她短暂一生中曾经向她伸出手,愿意给她指引和帮助的人。   不为财,不为势,不为一己之私,不求回报,仅凭本心,就冲着曾经那样不懂事的自己伸出双手……可她又是如何做的?   她听信了养娘的谗言,认定了师父是别有用心!否则怎会半途拦截?将纪家说定去寄住的清心观硬生生改成了她执管的灵犀观?这与明抢何异?除了贪图淮安纪家的银钱还能是什么!   可笑她直到数年后回转纪家才知道,她寄住那些年,堂堂的江淮首富,淮安纪家,根本不曾给过灵犀观一个铜板!   而她那继母原本想将她送去的清心观,却根本是个名声狼藉的淫观,打着修道的旗号艳帜高张,观中女修与花楼中的妓子无异!   她的师父不过是一颗慈心,不忍见她稚龄幼女被送去那般不堪的地方坏了名声,才执意拦了她罢了。   纪清歌心中思绪翻涌,抱着她的严慧君却不知她在想什么,这小小的女孩也是命苦,生母早逝,继母把持家宅,生父竟然不管不问,任由继母捏了个克亲的名义就要将才六岁的孩子送去道观,名义上是寄名修道,但却是寻了那样不堪的去处。   此刻这小姑娘烧还没全退,扑在身上如同滚了一个小火炉在怀里,饶是严慧君修道之人秉性清冷,也叫她给捂暖了心。   “好了,莫哭。”严慧君只当她是病中难受,搂着她轻轻拍哄着:“忍耐一下,今日师弟应归,他医术精通,我已经遣人去候他了,一回来就请他来给你瞧瞧……”   纪清歌疑惑的抬起头,师父的师弟?什么时候师父有师弟了?   然而不等她想完,屋门处人影一闪,房中就多了个人。   “师弟,怎的也不叩门?”严慧君嗔了一句。   来人身形颀长,面如美玉,双眉斜飞入鬓,可惜一双桃花眼破坏了谦谦君子的儒雅,平添了几丝风流不羁,并未穿道袍,而是一身箭袖骑装外面罩了件靛青色的氅衣,更衬得挺拔高挑。   听见严慧君的嗔语,此人也不做理会,只嗤了一声道:“听说你抢了个别人家的寄名弟子回来?想收徒怎不自己好生收一个,抢别人家的算怎么回事?”   一句未说完突然顿住,一双桃花眼落到纪清歌身上忽的就冷了下去。   “你……”   他一个跨步就来到床前,在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闪电般一把就掐住了纪清歌的脖子,轻松一扯就将她扯出了严慧君的怀抱——   “你带回了个什么东西?”   纪清歌如今不过是六岁身形,细幼的脖颈被此人单手掐了个牢,呼吸一滞,耳边严慧君的惊呼顿时远去,眼前唯有这陌生男子的一双杀意重重的利眼。   ——你在道观住了这些年竟都不知修身养性,竟敢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败坏我纪家名声!如今你母亲顾着你才千挑万选给你找了个不嫌弃你的夫家,你还有甚好怨?   ——你这丧门星竟然早就不是完璧,那还装甚三贞九烈?坑害了我的成儿,如今又来勾引我的茂儿!我老焦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搅家精?!   ——小娘子,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劝你老实些,你那婆婆说你和人通奸要绑了你沉塘呢,要不是我买你回来,这会子怕不早就喂了鱼虾。   昏沉的脑海中前世过往一幕幕流星般迅速划过,最后定格在一片金红烈焰之中,就在这最后的画面也渐渐失色的时候,脖颈上的桎梏骤然一松,纪清歌陡然一口气抽进肺里,顿时呛咳起来。   随着气息的恢复,种种感官也渐渐清晰,耳畔传来严慧君焦急的呼唤:“清歌,清歌,你怎么样?吸气——师弟你怎能向个孩童出手?你……”   “啧……我还当她是个……罢了,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纪清歌抬头,尚有些模糊的视线中,那险些将她一手扼死的年轻人正望着她,脸上神色到是去了冷意,见她看过来,随手摸出个纸包不由分说的塞到她手里,哼了一声:“给你吃糖。”   纪清歌有些茫然的抓着手中的纸包,这个年轻道者适才给她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恐怖压迫感,但就在他松手之后,却又突兀的随风消散了,就似乎他从不曾有对她起过杀意一般,如今瞧着也不过是人畜无害的立在那里。   “你莫要怕他。”严慧君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脖颈,适才那人出手极快,放手却也快,此刻纪清歌脖颈上也就一圈红痕,并无什么大碍,她并不知道纪清歌短短一瞬已经将前世生死又走了一遭,看见没什么不妥也就放了心,柔声向她说道:“这是先师的寄名弟子,虽孟浪了些,却也不是坏人,按辈分你还该叫他一声小师叔。”   前代观主的寄名弟子?   严慧君的解说并未能解开纪清歌心中的疑惑,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寄居灵犀观八年,她可从不曾听说自己有过一个小师叔!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为何自己重活一世竟会多出个大活人来,伴随着刺耳的大呼小叫,一个身形矮胖的妇人迈入了房门。   “姑娘——姑娘你可醒了,可好些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妇人一边口中不停,一边看似不经意的用力挤开了原本坐在床边的严慧君,拽着纪清歌的手臂扯到了自己怀里。 第3章 说不得?   乍然离了严慧君暖热的怀抱,纪清歌顿时皱眉,挣扎着推开妇人:“顾嬷嬷,你弄疼我了。”   纪清歌明显的不喜让妇人愣了一下,讪讪的放松了力道:“是嬷嬷心急姑娘身子……”   纪清歌只顾望着被挤开到一旁的严慧君,原本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严慧君却只冲她安抚的一笑,不做声的摆了摆手,径自掀帘出了房门。   ……她师父的心底还是太过柔软了,生怕她一个小小孩童会不知所措,一代观主也肯在个下仆面前退让。   淡淡的望了一眼顾嬷嬷,纪清歌心中有了数。   窗外天色此刻才刚刚亮起,瞧顾嬷嬷如今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摆明这一夜都是师父在照料自己,名为自己的养娘,她倒一夜好睡!   纪清歌垂了眸子,遮住眼底的冷意。   顾嬷嬷并不晓得自家姑娘早已对她起了戒心,只看似殷勤的又是给她裹上被子,又是去试她的额头,触手见热度已经褪了,还忙不迭的念佛。   “真是菩萨保佑,姑娘你可算是退烧了,你先前两天烧得吓人,我又要煎药,又要烧水,忙得眼都没敢眯一下,生怕一瞌眼,姑娘就不好了……”顾嬷嬷说着说着,还抬手擦了擦眼角,一副悲喜交织的模样。   纪清歌被她按在床上,忍住心中的不耐,也不等顾嬷嬷说完,直接打断了她:“嬷嬷,我饿了,可有粥么?”   顾嬷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有,嬷嬷一早就给姑娘熬好了粥,姑娘等着,我去端。”   说罢已是慌忙的转身出了屋子往观里的伙房急匆匆而去。   她一觉才睡醒,哪里有熬什么粥?只不过即便是道观,想来也是要吃早膳的,别的都还罢了,稀粥想必还是有的……吧?   片刻之后,顾嬷嬷心虚的看着纪清歌细嚼慢咽的吃着一碗小云吞,心里只不住骂这道观不按常理,早膳吃什么云吞?清粥小菜不好么?   她心中兀自尴尬,纪清歌却是边吃边在想心事。   前世的她在路上并不曾有此一病,直直听了顾嬷嬷一路的闲话和牢骚,直到入了灵犀观,顾嬷嬷更是跟防贼似得,整日在她耳边诉说观中之人都没安好心,原本她师父和其他观中修行之人也曾有意教导她些学识和些健体之术,却全被顾嬷嬷给拦了。   动辄就是以大家小姐贞静为要,怎能去做那等孟浪之事。   而她竟也信了。   只闹得她前世在这灵犀观寄住了几年,竟如同身在牢笼一般,连屋子都不怎么出,失了师长的教诲,她最终连字都写不好,倒是唯有一手刺绣还算工整,可也仅仅是工整而已,并没有得过任何名师指点,不论技法还是布局都很平常。   纪清歌慢吞吞的搅着碗里的小云吞,心中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前世的自己。   将一个婆子的谗言当成圣旨伦音来听,却看不见师父对自己的殷殷关切,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最后惹得师父无从规劝也只得渐渐放任,可笑她还洋洋自得觉得是自己没叫人给哄了去。   而今回想起来,顾嬷嬷跟在她身边的那些年,与其说是照料她,不如说是她那继母放在她身边的钉子。   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去处,唯有身边的养娘是自己熟悉的人,只要摆出一副‘都是为她好’的贴心模样,那自然是事事都会唯养娘是从,轻轻松松就将她养成了一个黑白不分的无知模样。   一碗云吞吃完,纪清歌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顾嬷嬷这个人,不论她到底是不是曾在自己娘亲身边伺候过,而今都是不能再用了。   即便是娘亲曾重用过她又如何?   人心易变。   她的娘亲据传是生下她之后产房都没能出来,直接血崩而亡,那至今也已经故去六年,六年的时间,其他曾经在娘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早已经四散凋零,被纪家赶的赶卖的卖,却就唯有顾嬷嬷留了下来,不仅留下了,还放在了她这个没了亲娘的嫡出小姐身边贴身伺候,要说这里边没点什么,纪清歌是怎么也不信的。   而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六岁幼童,手上既无银钱,又无人脉,若说要让顾嬷嬷重新忠于她,纪清歌心知自己并没有足够的筹码打动她。   既然用着不能安心,那宁可不用也就是了。   顾嬷嬷此时心中也正嘀咕,她被提拔为纪清歌的养娘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觉得自打离家之后,姑娘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人还是那个人,样貌也还是那个样貌,可就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了……顾嬷嬷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不由打了个突——自从离了家之后,姑娘就几乎再没和自己说过几句话。   趁着纪清歌在低头用膳,顾嬷嬷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着她。   虽说这是路上病了一场才醒不久,可是一个孩子家,到了个陌生地界,有几个能不抓着自己熟悉的人问东问西的?往常还在府里的时候,姑娘可不似如今这般安静,难道是……自己先前听从夫人的安排,给姑娘用的药叫她察觉了?   正忐忑间,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句问话——   “嬷嬷,同我说说我娘的事吧。”   这听起来普普通通的一语,却让顾嬷嬷心中慌了一瞬,赔笑道:“好好的,姑娘怎么又想起问这些了?”   “身为女儿,我想知道我娘的事又有什么不对?”纪清歌放下手中的调羹,细瓷的勺柄在天青瓷小碗的碗沿上碰出了轻轻的一声脆响。   顾嬷嬷下意识的循声望去,却刚好同纪清歌抬起的目光碰到了一处,明明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目光之中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和审视。   顾嬷嬷尚未来及想好说辞,却又听见了那让她更加心惊胆战的后半句话——   “还有,也说说我的外祖家。”   如果说之前纪清歌的问话让顾嬷嬷还在措词该如何回答的话,这后来的一句,却是让她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姑娘……姑娘!这可是说不得的!”   “为何说不得?”纪清歌淡淡的反问道:“莫非是我外祖家作奸犯科?还是我娘亲是朝廷钦犯?”   “姑娘……”顾嬷嬷冷汗都下来了,再也顾不得去想到底为什么突然之间姑娘又要问这些要人命的话,只一咬牙跪了下去:“老奴只是个下人,求姑娘不要为难老奴。”   她一家老小的身契都捏在夫人手里,纵然此刻没有旁人在场,她也依然不敢说。   否则只要事后姑娘口中漏出分毫,她再想解释都不会有人信——毕竟从纪家跟来服侍的只她一个,连想推脱给旁人都不可能。   顾嬷嬷的举动虽然并没有出乎纪清歌的预料,却依然让她心中微冷,如今她身量幼小,围着被子坐在床上也不过就是和跪在地上的顾嬷嬷平齐而已,倒是顾嬷嬷低了头,这才能看到她的发顶。   片刻令人窒息般的寂静之后,纪清歌终于再次开了口:“这阵子我莫名其妙就闹了什么虚症,想来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姑娘……”   “家中雪姐儿和柏哥儿先后染了风寒,父亲请了天师来家驱邪之后,我就一病不起,而那阵子……”纪清歌声音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波动,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戳得顾嬷嬷心中一跳一跳的——“我除了日常饭食之外,入口的也就是顾嬷嬷单开了炉灶给我做的糖糕……”   “姑娘,老奴……老奴冤枉!”顾嬷嬷脸色都开始泛白:“那是老奴看姑娘每日饭食太减薄了,才……才……”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地,纪清歌已经淡淡的打断了她:“我的饭食,又有何时不减薄?”   她略一停顿,终于唇畔微微勾出了一缕讥讽:“甚至在我向嬷嬷几次说了糖糕太甜,我不甚喜欢,嬷嬷都不曾为了我改过方子……”   “……味道始终如一呢!”   顾嬷嬷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明白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挽回,但抖着唇抖了半天,却终究只憋出了嗫嗫嚅嚅的一句:“老奴……”   纪清歌沉默的望着顾嬷嬷低垂的头颅,顾嬷嬷年纪已经不小,家中也有了宝贝孙子,如今从她的角度看去,发髻中也有了几丝银白。   要说心中没有芥蒂,那自是不可能的。   但……纪清歌深吸了口气:“嬷嬷好歹也照顾了我不短的时间,去取十两银子,回去吧。”   心软也好,怨自己识人不清也罢,总归都已是前尘往事,就到此算作一个终结吧。   从今日起,她要面对的,已是全新的人生。   ————————————————   淮安纪家在大夏都是数得上的一大富庶商贾,江淮首富,曾人送绰号纪半城,意为淮安这座繁华城镇有一半都是纪家所有。   其实这样的绰号还真是过谦了,若是将纪家所有的商铺土地田亩尽数统算的话,又岂是只值半座淮安城。   沉香院中,贾秋月刚打发走了来领对牌的婆子,一抬眼,正看见她的心腹孙妈妈不知何时进了屋,垂手立在一旁,贾秋月皱了皱眉,挥手禀退了下人,孙妈妈这才上前附身耳语起来。   “哦?给赶回来了?”贾秋月嗤了一声:“没用的东西,哄个孩子都哄不住。”   “可还要再送人过去么?”   “送什么?”贾秋月姣好的脸上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这是给了使唤的人她却不要,那就由她自生自灭吧。” 第4章 孙妈妈   灵犀山是大泽山脉支脉上的一座山峰,据传最初之时灵犀山还不叫灵犀山,当年灵犀观的初代观主在此处选址建观之时曾称赞此山灵气氤氲,于是将道观命名为灵犀观,而后数代扩建,加上观名渐渐传播,这座山的本名反而无人再记起,只依着道观的名称统称为灵犀山。   灵犀观自从前代观主衡渊散人接掌以来,日富盛名,不说附近的城镇村落的百姓愿意来此进香祈福,亦常有人家远途来此,而灵犀观作为道观,除了寻常的请香还愿之外,还有打谯、堪舆、除煞、做道场一类的事情,人们更是纷纷以能请到灵犀观的道长前来主持为荣。   不同于前观各殿的人来人往,灵犀观后山十分清幽,后山的园林虽然也有道人偶尔修缮维护,但总的说来也只比野林少了些杂草毒虫之类,依然是天然姿态,野趣横生。   此时正值午后,炽热的阳光在穿过了层层枝叶的遮挡之后只余一处处摇曳斑驳的金色光点,枝叶扶疏之处,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身形一闪而过,仿佛林间低掠而过的鸟儿一般,轻巧而又无声的穿行在这生机盎然的后山。   纪清歌在灵犀观已经住了八年,不同于前世的足不出户自持贞静,这一世她似乎忘了自己只是个在观里寄住的大家小姐。每日随着观主玄碧真人严慧君习文演武,不仅仅练就了一手流丽隽永的簪花小楷,更将观中修者们经常演练的道家剑法学得纯熟。   而今的纪清歌身形纤细却不怯弱,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瞳亮而有神,就连个头都比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略拔高寸余。   异常熟稔的避开了横生的枝丫和地上的落叶,纪清歌小心的按照吐纳之法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落足之处只有翠绿的草茎被压弯时发出极细微的一点悉索之声,尚未传播开来就已经消散无形。   前方不远处,一株合抱粗的木棉树上朱红的木棉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如同一树霞光流火一般,炽烈而又张扬。   随着距离的缩短,纪清歌愈加小心,本就轻灵的身形随着她愈加克制的气息竟如同模糊了存在感一般,所过之处似水无痕。   还有十丈。   毫无形象的趴在木棉树横斜伸展树杈上的那个身影半掩在火红繁花中若隐若现。   八丈。   纪清歌的手中已经悄无声息的多了一只木簪,锐利的尖端隐在指缝之中。   五丈,三丈……   右腕连同手臂已经开始收紧蓄力,细白的指尖直到手肘此刻已是绷紧成一条直线,紧紧的贴在腰部。   然而就在她已经蓄势完毕,即将要击出手中木簪的前一瞬,扑面而来的一团嫣红骤然打乱了她的所有动作。   让人猝不及防的耀目红光直冲眼前,原本稳定的呼吸和脚步一瞬间就乱了套,气势一泄,将要离手的木簪在指间顿时打了滑,歪歪斜斜的落到了一旁。   气息停滞的同时,脚下步伐也没了章法,想要后退躲避扑面的红光,却又没能收住前冲的惯性,纪清歌结结实实的在柔软的草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没好气的听着头顶上方传来的闷笑声,纪清歌摘着身上的草叶爬起身。   “笨死了。”趴在木棉树上的人开口就是一句嘲讽,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笑意,话音落地,那人已是收回手臂。   “多少回你都学不会变云步,我得多坚强才没被你气死……”   原来适才直扑纪清歌眼前的那一团红光不过是这人抬手随便按住了一根树枝,把它那细细的枝条压弯,让那上面如火如荼的红色木棉花直指纪清歌面门而已。   此时他收了手,那弯成弓形的枝条轻轻一弹,便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轻颤了几下,连片花瓣都没掉。   “小师叔。”眼看沐青霖趴在树上又没了动静,心知他只怕又要睡死过去的纪清歌赶忙说道:“师父算着您差不多该回来了,让我来问问您此行去往曲阳村可还顺利。”   回答她的却是从天而降的一个纸包。   纪清歌吓了一跳,赶忙接住,狐疑道:“是什么?”   “糖。”沐青霖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此刻他才终于转过头来,用另一侧脸颊压在树干上,慵懒的桃花眼半开半合,瞧见纪清歌有几分无语的盯着自己,沐青霖又补了句:“我替你尝过了,挺甜。”   捏着手里最多只剩了半包的糖,纪清歌哭笑不得,看见沐青霖又瞌了眼,只得再次提醒道:“小师叔,曲阳村——”   沐青霖哼了一声:“没事了。”   “可是真有东西作祟?”纪清歌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追问道。   心知自己已经彻底没了午睡希望的沐青霖没好气的剜了戳在树下不肯走的纪清歌一眼,答道:“是猴子。”   猴子?   纪清歌满脸都是不信。   那从百余里之外赶来的几名村民口中说的可是山魈,其中还有猎户,若是山中猴子扰人的话,村民错认还罢了,猎户也能错认吗?   何况什么猴子会杀伤进山的樵夫,又入村掠夺幼儿?   眼瞧着纪清歌清凌凌的眸中写满了不信,就差没开口直接说自己骗人了,沐青霖无奈的坐起了身子:“你以为山魈是什么?”   “黑身有毛,齿长三寸,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   “笨。”随着这一声,一朵木棉花啪的打在了纪清歌脑门上,“少看那些志怪杂书,回头看你师父罚你抄个百八十遍道德经。”   “小师叔!”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神神怪怪。”沐青霖否认得很彻底:“村民愚昧,没见过那么大的猴子罢了。”   听他说的言之凿凿,满肚子都是不信的纪清歌纵然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真凭实据,也只得泄了气,闷闷的哦了一声。   自从当年差点被沐青霖掐死之后,纪清歌原本很是畏惧了他一阵子,总觉得自己似乎前世今生都被这人一双眼看了个透。可随着时日见长,她这小师叔一身得道高人的风范算是逐渐塌了个彻底。   虽然也是个名义上修道的道士,还有着玄微真人这样一个唬人的道号,但实际上却是懒散轻佻又不靠谱,说起话来让人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纪清歌总觉得自己当年应是被他看穿了什么……可沐青霖却从来不承认,对于她道听途说后跑来追问的一些神异之事更是矢口否认,全部都简单粗暴的归为百姓愚昧……偏偏还让人无法反驳。   当然,对于这类说辞,纪清歌也是从不曾百分百的相信过。   灵犀观盛名远播,不乏常有人前来求助,什么老宅出现邪祟,家人被鬼怪迷魂,山野水塘有了精怪,等等说辞不一而足,修道之人,祈福除煞也算是分内之事,严慧君作为现任观主,也会安排人手前去处理,除了开坛除煞,还揭出过几件是歹人作祟的报了官府,除此之外,基本都是打谯做法了事,至多再给看看风水摆设,布置一点桃符。   直闹得纪清歌原本对鬼神的敬畏之心都逐渐淡了。   可纵然驱邪除煞未必是真,但她在这八年当中,修习的健体之术以及呼吸吐纳之法却是真的受益匪浅。   虽然在沐青霖口中她始终是那个又笨又没天赋的‘小歌儿’,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八年当中大灾小病她没沾过半点,这已经和前世有着天壤之别了。   纪清歌不死心的捏着手中的半包糖,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身后远处却传来小道童急急的呼唤:“清歌师姐,清歌师姐?”   随着呼唤的由远而近,沐青霖没骨头似得又趴回了树上。   纪清歌无奈的转身:“怎么了?什么事?瞧你,跑了一头汗。”说着,摸出帕子帮跑到近前的小道童擦着前额。   “清歌师姐,观主真人寻你呢。”小道童还不上十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很是可爱,一眼瞥见瘫在木棉树枝丫上的沐青霖,又赶忙行了个揖礼:“玄微真人。”   “可知师父何事寻我?”纪清歌奇了一句,她往常每日固定两个时辰随严慧君练习书画,今日却还不是练字的时间。   “山下来了人,观主真人让我来寻师姐。”小道童答了一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来人我不认得。”   “好,知道了。”纪清歌好笑的捏捏他的小脸,顺手从纸包里摸了一颗琥珀糖塞进他嘴巴,牵了他的手把纸包整个塞了进去:“辛苦你跑这一趟,喏,谢礼。”   一大一小牵着手有说有笑的离去。   纪清歌本以为是山下城镇之中她帮忙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有事来了人,然而却在迈进严慧君居住的紫微堂后心中一沉。   院中立着两名身穿枣红色长袄,靛蓝绸裙的妇人——这是纪家三等仆妇的衣着。   纪清歌心念电转……前世也是在她将满十四岁的时候,纪家来了人,声称是老太太今年过整寿,思念寄住在外的孙女儿,要将她接回纪家。   今生果然,还是来了吗?   纪清歌稳住心神,深吸口气,掀帘进了紫微堂。   一踏入屋内,就有一个身穿一身香云纱提花袄裙的妇人看了过来,年纪四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中正端着茶碗,袖口处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分外显眼,见到纪清歌进门,脸上恰到好处的堆出了笑意:“这就是大姑娘吧?我是咱们家派来接您回府的,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夫人跟前的孙妈妈。”   话音落地,已是立起身来,亲亲热热的作势来牵纪清歌的手。   纪清歌微一侧身避了过去,也不管那妇人怔了一下面露尴尬,只看向主位上的严慧君:“师父。”   八年的时光过去,纪清歌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纤细窈窕的少女,严慧君的面容却几乎并无多少变化,修道之人气度沉静平和,一双清透眼瞳在看到纪清歌的时候才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眼见纪清歌喊完一声师父就垂手立在一旁不声不响,而上首的严慧君也完全没有引荐的意思,孙妈妈心头尴尬之余又有几分恼怒,但好在她是个心思活泛的,神色僵硬不过一瞬,再看就已是又一脸恰到好处的笑。   “大姑娘安好,咱们家老太太今年六月初八过整寿,从年初就一直念着姑娘,当初为着姑娘平安,将姑娘寄名在道观这么久,老太太心里别提多疼的慌,如今眼看姑娘也大了,再住在道观便是不像,老爷夫人特特派我接姑娘回府。”   “姑娘,”孙妈妈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有什么要收拾的行装么?” 第5章 血脉亲缘   最终,严慧君是用天色已晚不便上路的借口暂时回了那纪家的来人,唤了道童将孙妈妈一行先行引往客房安顿。   这其实也不能算托词,毕竟此时已经寅时过半,这个时候若是下山,天黑也不过刚到山脚。   可明日呢?   那纪家的人方才已经摆明了车马,言称明日一早就要接大姑娘下山归家,她又该如何阻拦?   严慧君握住纪清歌的手,想说什么,半晌却只叹了口气。   ……这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八年,休说是人心,就是块石头,八年也焐热了。   更何况纪清歌从小就聪慧乖巧,又和她亲昵,虽说名义上只是个寄名弟子,但就连观里正经的修道之人也不见得有比她懂事又好学的,严慧君此生入道门修道,自知自己并无子女亲缘,而纪清歌从一个小小幼童由她一手照看着成长至今,两人之间虽不是母女,却也真的相差不大了。   但她们终究不是母女。   纪清歌姓纪,而今那淮安纪家派了人来接她归家,作为寄名的师父,于情于理,严慧君都没有不让她回家的道理。   即便是明知那纪家对她并无任何骨肉亲情,她也没有理由拦着纪家的女儿不许她归家。   可若是真放她去了,今后这孩子在那等吃人的深宅大院中会遭遇什么?严慧君实在不敢想。   “师父,没事的。”纪清歌见严慧君神情黯然,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轻声安慰道:“无需担心徒儿。”   “清歌……”严慧君心头不禁发酸。   她如何能不担心呢?   那纪家若是尚念着半点情分,当年又怎会将一个六岁孩童执意送往那等不三不四的道观去寄住?若非是机缘巧合叫自己给拦了下来,而今只怕还不知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这八年来不曾有半个人想起她这个纪家女儿,如今却又陡然要接她归家,这其中若说没什么目的,严慧君是怎么都不信的。   “清歌,你……”严慧君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一横心说了出来:“你若觉得勉强,师父便替你拒了去!”   “师父。”听着这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话语,纪清歌心中又是暖热又是酸软。   ……这就是她的师父,明知于理不合会遭人诟病,甚至可能连累整座灵犀观的清誉,也依然愿意为了她力争一次。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叫什么给塞了耳目泯了心肠?竟然会觉得这是不安好心枉顾人伦离间她和纪家的骨肉亲情?   纪清歌深吸口气,压下堵在喉中的那一团酸涩,柔声道:“师父无需忧虑,清歌此去不过是归家而已。”   严慧君只当自己这傻徒儿没想透这背后的种种干系,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说……即便她是修道之人,对俗世亲缘并不如何在意,却不代表她不懂人心百态。   她能对纪清歌说什么呢?   说为师觉得你爹娘心怀恶意要对你不利?   眼见严慧君怅然若失,纪清歌轻声道:“师父,清歌心中都明白的。”她转身执壶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到严慧君手边。   “徒儿姓纪,不论如何,纪家既然相招,徒儿便没有拒不归家的道理。”她轻声说着两人心中都明白的无奈。   “若真拒不归家,岂不是让人诟病师父教养无方,教出个不认父母亲族的逆女?白白给灵犀观泼了污水?”   严慧君似是赌气一般说了句:“为师不过一届清修之人,不在意那些个身外之名。”   纪清歌不由一笑:“是,清歌知晓师父豁达……可是既然一身清白,又何必要让污水沾身呢?多么不划算。”   “你还笑!”严慧君没好气的剜她一眼,她又如何愿意沾上这拐骗良家女儿的污名,还不是不放心自己这一手带大的小徒弟么。   “师父,清歌已然大了,不再是不知事的孩童。”纪清歌在严慧君身前蹲了身,双手扶住她的膝头,仰望着她,柔声道:“而且纪家对我占着个亲族的名分,可我又何尝不是占着他们血脉的名分呢?”   严慧君心中一动。   “师父放心,有着这样的名分在,他们不会对徒儿怎样的。”纪清歌脸上扬起轻快的笑:“就算或许有些暗地里的小算计小纠缠,可徒儿也不是笨人呀,徒儿这么聪慧机敏,哪里会轻易叫人算计了去呢。”   严慧君没好气的一指戳到纪清歌额头上:“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也好意思?”虽是如此说,到底也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徒儿实话实说,哪里有自夸?”纪清歌见她神色放松了些许,这才又道:“徒儿这些年随着师父,识文断字知晓世情,并不是经不得风雨的娇花,纪家毕竟与我有着血脉亲缘,徒儿离家之时不过一届稚子,如何又会有仇隙?至多也不过是略生疏些罢了,当也不会无故害人才是。”   纪清歌笑得很是轻松:“待徒儿归家之后,且看人心,人若待我以礼,我便以礼报之,待我以怨,我便以直报之,师父,徒儿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少女的嗓音清丽婉转,又是刻意缓和了语速,涓涓有如桃花溪水,浸润了严慧君有些焦躁的心田。她望着蹲在身前仰着脸儿显得无比乖巧的小徒弟,半晌,也只得长出口气。   “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严慧君不是不知道让她归家才是正途,只是一想起当年那个小小孩童险些被她父母送去清心观那样的地方,她就没法放得下心。   拦是不好拦的,也只能希望那纪家能真念着血脉亲缘,不会太出格吧……   “你随我八年,师父自然知道你秉性脾气,倒也不是不放心……只是……”严慧君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塞进纪清歌手里:“纪家江淮首富,你虽是纪家女儿,这八年之中却随师父过得清苦……这些你拿着傍身,就算遇到难处也能支应一二。”   “师父!”纪清歌打开那几张纸一看,顿时惊讶——那是五张银票,每张都是百两面值,她不过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想塞回严慧君手里:“不行,师父,徒儿不能要。”   “给你你就拿着!”严慧君瞪了她一眼,抬手啪的一声拍在纪清歌手背上,看着她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这才解释道:“这两年你替师父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收益都比以前要好上许多,就算是论功行赏也是你的头功。”   最终,纪清歌还是没能拗得过严慧君,踏出紫微堂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银票沉甸甸的直坠人心。   她们师徒二人喁喁细语了半晌,此刻天色已近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如火,纪清歌抬眼,一任那霞光映入她的眼瞳。   纪家。   纪清歌微微一笑。   若是前世记忆无误的话,她大约知道纪家招她归家的目的是什么。   适才的什么血脉亲缘的说辞不过是为了安师父的心罢了,那些给了她骨血姓氏的人,打的算盘可确实不怎么好。   只是她也有她的打算。   她对纪家并非无所求。   那深宅大院之中,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至于血脉亲缘……今生若有,自是最好,若是依然没有的话,也不能躲在师父身后,让师父去替她奔走干涉……   纪清歌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拳——她的血亲族人,即便亲情不在,也理应由她来面对。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刚要进屋,身后突然毫无预兆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小歌儿。”   纪清歌回身,沐青霖正靠在院门处,金色的夕阳将他半边身子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   “小师叔。”   “嗯。”   纪清歌顿了片刻,见沐青霖没话说的样子,便轻声道:“清歌要归家了。”   “早知道了。”沐青霖懒洋洋的应了一句:“回去之后机灵点,别犯傻,内里再怎么笨,起码表面装得聪明些。”   原本装了一肚子的离愁,叫这一句任是谁都听得出嫌弃的话给打散了不少,纪清歌气结的瞪他一眼,沐青霖却已是转身准备要走人,还没迈步却又转了回来,心不在焉的摸出一小包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路上吃。”   一句说完也不等纪清歌应声,人就已经走远了。   纪清歌哭笑不得的捏了捏那个纸包——都不用看,就知道里边又是糖。   她这小师叔也不知是什么怪癖,始终拿她当几岁孩童,见面就会给她买糖吃……之前那包糖叫她给了小道童,这还又补一份给她。   纪清歌自己都没发现此时自己心情早已不复先前那般决绝伤感,只带着几分好笑又无奈的收起糖包,转身进了房间。   这是她在灵犀观的最后一晚,八年的光阴,她有太多回忆需要收拾整理。 第6章 野种   乡间路上,马车粼粼,孙妈妈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坐在车内软垫上双目微合无比安静的纪清歌,目光在她那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孔上一转,随即向下,又落在了纪清歌的衣着上。   因着是要归家,纪清歌没有穿道服,而是素堇色的软缎裁成的一件对襟襦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颜色普通,虽然好歹也是缎子的,但那半新不旧的素面衣料上没有半分绣纹点缀,除了头上绾了一支檀木的簪子,全身上下更是半点金银玉饰也无。   看惯了纪家那随处锦绣珠翠的孙妈妈饶是心机老成,眼神中也不由带上了一丝轻蔑。   ……虽然没有如夫人所想的那般夭折在道观里,却也到底是离大户人家的小姐气度差了个远。   比起家中的哥儿姐儿有如云泥,就连最不受宠的庶女萱姐儿都比这丫头来得贵气……   纪清歌在道观八年,有随严慧君修习道家吐纳呼吸之法,更有她那不靠谱的小师叔教过她一些乱七八糟的心法之类,虽然在沐青霖口中她笨得学什么都不成,但对周遭气机感受却早已超出普通人。   这孙妈妈肆无忌惮的目光一遍遍的刮在身上,把纪清歌看得不耐烦,索性眼皮一抬,黑琉璃般的眼瞳和孙妈妈对了个正着。   孙妈妈冷不防怔了一下,慌忙收起心中那丝计较,换上一个客气疏离的笑:“大姑娘可是坐得有些乏了?姑娘寄住的道观离咱们家着实有些远,路上要是耽搁得久了只怕要错过打尖的村镇……”   她一句话没说完,却见纪清歌又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的合了眼,让她原本想好的说辞憋在肚子里不上不下,讪讪的同时到底还是有几分恼怒。   她作为纪家家主纪正则填房夫人贾秋月的陪嫁妈妈,在纪家的头脸也是一等一的,就连贾秋月嫡出的哥儿姐儿见了她也要给几分颜面,哪会这般不尴不尬的晾着她?   ——果然是个没教养的!上不得台面的货!   想起夫人与她私下商议的那些话,孙妈妈心中更加笃定的几分。   ——这样一个养在道观无人管教的乡下丫头,拿什么和夫人所出的雪姐儿比?   提鞋都不配!   因着纪清歌的沉静少言,这一路上的气氛也是诡异的平静,晚间投宿安歇的时候纪清歌也不需仆妇伺候,她从灵犀观带出来的行礼并不多,自己打理得妥妥当当,直把随行的那两名仆妇当成了摆设,那两人不曾见识过这般省事的大家小姐,还是在孙妈妈的示意下才不再试图事事上前。   淮安城地处江淮中枢,水运陆运都极发达,水陆两地的交通皆在此处汇合中转,南来北往的商客人流带动得此处极是繁华,城中因此而经商有道的富庶商贾不少,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淮安纪家。   临近淮安城,道路就已是逐渐宽大平坦,入城之后更是青石铺路,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端的是一片繁华盛景。   入城之后再行半个时辰,窗外人声却已渐稀,孙妈妈看了一眼以手支颐沉静如昔的纪清歌,笑着解释道:“此时想来已是过了平安巷了,淮安城东从平安巷起,就皆是纪家宅邸范围。”   纪清歌听着这颇为自得的一语,只嗯了一声,并不接口。   孙妈妈也只得按下不表,心中却是冷笑——眼看就到了地方,且等你见了老爷夫人,看你是否还能这般故作清高!   觉得自己被晾了一路的孙妈妈满心都是不喜,好在而今也是到家了,她这般全须全尾的将人领了回来,总归是了了一桩差事,也就懒得再装模作样的赔什么小心,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有着纪半城绰号的纪家,宅邸占地极其宽广,纪清歌乘的马车由角门入内,足足又行了一刻钟方才停下,自有仆妇上前伺候下车,在前引路。又行了一刻,连过两道朱门,转过一堵寿山石堆砌的屏障,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片繁花似锦深红浅碧。   凡眼光到处,无处不是五步一花,十步一景,朱楼玉阶,巧如仙境。   “姑娘留神脚下。”前边引路的婆子回首笑道:“穿过这片园子,也就离夫人住的沉香院不远了。”   刚穿过一道月亮门,纪清歌猛然停步向后一退,一坨黑泥啪的一声砸在她身前不到三尺的距离,若她没有停步后退的话,想必会被砸个正着。   她这一步退得突兀而又迅捷,侧旁传来咦的一声轻呼,随即便冲出一个一身锦绣富贵逼人的小男孩,也就五六岁的年纪,将单手拖着的竹马往地上一掼,不管不顾的直冲到纪清歌身前,扬手就用手中充当竹马马鞭的细竹枝冲她打来——   “谁让你躲的?”   这一下却又落了空。   也不见纪清歌有什么动作,不过就是如风摆柳一般轻轻摇了一下,那带着风声的竹鞭就打在了空处。   再击不中,这孩童愣了一瞬,登时怒了,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上涌上戾气,抬手指着原本在纪清歌身后随行的两名仆妇,尖声喝道:“愣着干嘛?给我抓住她,不许她躲!”   那两名仆妇哪里敢,这大姑娘再怎么不受宠,也是纪家正经的姑娘,真叫她们按住让小少爷打一顿的话,小少爷事后必是不会有事的,可她们不过是下人,即便是为了做个样子,也肯定没好果子吃。再是心中不情愿,也只得作势挡在纪清歌身前,一片声的赔笑道:“小少爷可不敢,这是大小姐……”   孙妈妈此时也正恰到好处的开口道:“大姑娘,这是桐哥儿,您嫡亲的弟弟……”   “胡说!她才不是!”那被称作小少爷的孩童大约平时骄纵惯了,见被拦着打不到人,气得小脸通红,上前狠命将其中一名仆妇一推——   “滚开!”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力气有限,若那仆妇真心要拦,他那一推其实推不动人,只是一边是全家上下人尽皆知不受宠的,一边又是老爷夫人的眼珠子,仆妇到底不敢狠拦,干脆顺着他的力道装模作样的哎了一声就退开两步,让出了身后的纪清歌。   “野种!滚出去!不许来我家!”   小孩子玩的竹马,配的竹鞭细而柔韧,纵然孩童力气有限,也依然在风中划出了一道隐约的呼啸,对准纪清歌抽了过来。   纪清歌早在听到那句‘野种’的时候就已经冷了眉眼,眼看这孩子不依不饶,她也并不再退,看准那竹鞭的来路抬手一抄,接在手中顺着来势向下一压卸去力道,再一拧手腕,向后一拽,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那竹鞭就不由自主的脱了手。   这一变故不过眨眼之间,等那孩子回过神来就只觉得掌心火辣辣的,他之前握得紧,竹鞭被拽走的力道把他细嫩的掌心磨的发红,虽然没有破皮,但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孩子哪里经过这个?顿时把嘴一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顿时所有人都慌了,原本立在一旁不远处养娘打扮的人慌不迭的扑上来抱在怀里一片声的哄,几个仆妇丫头团团围住,又是擦泪又去给他吹掌心。   就连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声的孙妈妈也不由皱了眉,谴责的望着纪清歌:“大姑娘,桐哥儿才五岁,您做姐姐的竟不知让着些么?”   “姐姐?”纪清歌淡淡的笑了一声,把玩着手中那支竹鞭:“原来此时我又是姐姐,不是野种了?”   孙妈妈不由一噎,旋即道:“小孩子家,戏言无状,您与自家兄弟计较这个作甚?”   一语落地,纪清歌忽的就笑了:“孙妈妈说的是,确是不该与他计较。”   她看了一眼被丫鬟仆妇围在中心仍在大哭不止的纪文桐:“是叫桐哥儿是吧?桐哥儿的养娘是哪个?教养妈妈又是哪个?而今五岁,可开蒙了?不知请的夫子现在何处?还请站出来与我分说分说,小少爷对着长姐一口一个野种,到底是哪个教的?”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人都愣了,原本跟在纪文桐身后的养娘,早先看他又是扔泥又是打人的时候并未上前阻止,一是因为纪文桐从小骄纵惯了,二则是她也知道这被赶出纪家八年的大姑娘不受宠,而今不过初归家,想来就是吃了亏也不会说什么,谁曾料她竟真的敢捉住纪文桐话中的把柄要发落人?   孙妈妈此刻也暗自觉得失策,她领着纪清歌在这纪家大宅里绕了半路,其实是有意为之,一来是贾秋月之前的吩咐,给这道观里养大的穷丫头见见富贵人家的景象,先把她压出个怯意来,二来也是她的私心,故意不给安排软轿,算是对纪清歌一路上的冷淡出口暗气,谁知道竟会在这里碰上桐哥儿?桐哥儿竟然还喊出了野种两个字!   早知还不如不绕这一圈,直接走二门也就没这回事了。   然而如今后悔也是晚了,孙妈妈也只得赔着笑道:“姑娘想是听岔了,桐哥儿不过顽皮了些,哪里有说过那两个字……”   “就是野种!”孙妈妈这边话音未落,纪文桐那里却不依了,他小小年纪,骂人的词汇也没几个,只会把野种二字翻来覆去的喊,哭得直打嗝:“是娘说的,她就是——”   他这一句听得孙妈妈心惊肉跳,抱着他的养娘更是慌得一把捂了他的嘴。   “哥儿可不敢乱说,老爷夫人要生气的……”   正乱成一团,远处却有一名遍身绫罗却做丫鬟打扮的女子,远远望见这边纷乱,怔了一瞬,赶忙提起裙子赶了过来:“怎的了这是?桐哥儿怎的哭成这样?”   孙妈妈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一眼看见她不啻于看见救星,赶忙使了个眼色:“可是夫人等急了?”   “可不是……夫人说等了半晌不见人,叫我来迎一迎呢。”   这衣饰不俗的丫鬟见了孙妈妈神色,心中知道只怕是有什么不好明说的,岔开话后只冲着纪清歌略一蹲身:“这就是大姑娘么?夫人有请,请随我来。” 第7章 给我跪下!   沉香院中,贾秋月漫不经心的转着腕上的一对赤金镶宝的累丝龙凤镯,看那鸽卵大的赤红宝石随着光线变化闪着血一样的光,一名翠羽罗衫的豆蔻少女正亲昵的依偎在她身畔,屋内还立着几名穿红着绿的丫头,打扇的打扇,奉茶的奉茶,静而有序。   “怎么还不到?不是说进了园子了?”   “八成是故意磨蹭呢……叫娘这般等她,真是好大的架子!”那少女雪肤花颜面容精致,正是贾秋月所出的姐儿纪文雪。只是一开口,话语中带出的刻薄腔调生生破坏了她的娇憨气质:“娘回头好好罚她一回,叫她知道怠慢长辈的错处。”   贾秋月嗤的一笑,风情犹存的眼尾瞟了她一眼:“人还没见着,你就先弄鬼儿。”   “娘!”   “行了,当我不知道你今儿一早就拉着你弟弟嘀咕呢。”   见她哼的一声转过头去,贾秋月又道:“待会见了人,你也收敛些,面子情儿罢了,有什么难的?”   “我才不喊她叫姐姐!”   “雪姐儿。”   “本来就是!送去道观里好好的如今又接回来做什么?就干脆让她出了家不就完了么!干嘛又要叫回来压我一头?”   “胡说。”贾秋月瞪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动辄把出家俩字挂嘴头像什么样儿?”   纪文雪没好气的身子一拧不说话了。   贾秋月瞧着女儿这番意态,虽是不悦之意,但少女娇嗔尽显,心头仅有的几分气也尽数化作了疼爱,只把女儿往怀里一搂,摩挲着她的肩头哄道:“你这般在意她做什么?回头等娘的事办完了,再随便捏个什么事弄她出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乐意见她,就避着她点,总归她又待不了多久。”   纪文雪依旧不乐:“干嘛要我避着人。”   “好好好,娘叫她避着你。”   “也要早些让她走。”   “用你说?”贾秋月好笑的捏了捏女儿水润嫩滑的脸颊:“要不是为了你……”   心头一转念,这因由如今倒是还不好让女儿知道太多,贾秋月也就咽回了后半句,只笑道:“回头娘把她安排得远远的,不叫她碍你的眼,等事了了就送走,今后再不叫我儿看见她便是了。”   纪文雪这才收起了不悦之色,正张口问着:“爹和哥哥……”却忽听从外面传来嘈杂嚷闹,其间还杂着小儿嚎啕之声,贾秋月蓦然变了脸色。   “快去看看,可是桐哥儿哭呢?”   屋内早有丫鬟掀帘赶了出去,就是贾秋月自己也早坐不住,起身刚到外间,哭得花猫一般的纪文桐已经一阵风似得扑进门,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哎,怎么了这是?”贾秋月搂着儿子,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顿时双眉立起:“跟着的人呢?哥儿这是怎么了?”   贾秋月眼风扫到,跟在后面的养娘登时一个哆嗦赶紧跪下:“回夫人话,哥儿方才在园子里撞见了大姑娘,这才……这才……”   大姑娘?   贾秋月这才注意到在这赶过来的一堆丫鬟婆子身后,立着一名衣着朴素的婷婷少女,从现身就没出过一声,眼瞧着纪文桐哭得凄惨也只是好整似暇的站在一旁,手中闲闲的把玩着一支细竹鞭。   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顿时让贾秋月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眼下一时也没空理她,只先搂着纪文桐好一阵哄,又叫丫鬟给他打温水擦脸、拿果子,好容易待看着不哭了,这才又问:“桐哥儿,告诉娘,方才是怎的了?谁欺负我的桐哥儿了?”   “她!”纪文桐虽是止了哭,但还有几分抽噎,此刻偎在了贾秋月怀里就如同找到了靠山,听见问起,气狠狠的把手一指纪清歌:“娘,她打我!”   说着,还不忘摊开手掌,将那还有着一点泛红的掌心给贾秋月瞧。   这纪文桐是贾秋月第一胎生了纪文栢纪文雪这对龙凤胎之后足足隔了七八年才又怀上的幼子,往日里本就当成心肝肉一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而今眼瞧着又白又嫩的掌心处微微红了一片,心头的无名火哪里还压的住,眼皮一抬,利箭般的两道目光顿时射向了纪清歌。   “我打量着,这便是大姑娘了?”眼见纪清歌虽然一身素淡,但正是如花般的年纪,立在那里身姿纤细,神色淡淡的和她目光对了个正着,竟无半点怯意,贾秋月心头的怒火更盛,原本打算好的面子情儿哪里还肯给出半点,抬手便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给我跪下!”   原本在里间的纪文雪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一片也早就出来,先时看贾秋月搂着她弟弟哄,她也守在一旁伸手轻拍着纪文桐的背,一双眼却早就盯住了纪清歌,目光在纪清歌脸上转过之后之后心中就愈加不快,等再看她身上衣着普通,寒酸得连件首饰都没有,不禁又生出几分鄙夷。   而今见她娘亲动怒,神色中的幸灾乐祸一闪而过,也不起身回避,依旧一副担心幼弟的姿态守在贾秋月身旁,等着受纪清歌一跪。   贾秋月的那一声厉喝听在纪清歌耳中,却连神色都没怎么变,只淡声说道:“我离家八年,今日初归,却不知夫人因何要罚我的跪?”   “你——你这是从哪学的规矩?!”   贾秋月万想不到纪清歌竟然敢出言顶撞,若说方才那一声厉喝还有几分下马威的意思,如今是真着了恼,脸色铁青,指着纪清歌叱道:“你也知道是今日初归?进了家门不知先来拜见双亲,反倒先打起弟弟来!桐哥儿才五岁年纪,你竟也下得去手?!这就是你在外边学回来的规矩?!”   “夫人既然提到规矩二字——”面对贾秋月的盛怒纪清歌却丝毫不见慌张,不疾不徐的说道:“清歌也正好要提醒一下夫人,桐哥儿年纪小,身边使唤的人也该换换了,免得教坏了他,叫他对着长姐出口不逊,传出去只怕别人要说我淮安纪家没规矩。”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贾秋月一愣,而跪在一旁的养娘更是慌了神:“夫人,冤枉啊夫人!奴婢冤枉!”   贾秋月皱了眉,她自从被纪正则扶了正,掌管纪家中馈已有多年,眼看着自己那继女一派笃定,又见养娘神色,再瞟一眼正不住使眼色的孙妈妈,心中便知道这其中只怕有什么不方便挑明的,正想着该如何料理此事,却不想纪文桐却急了。   终究是个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只知道这讨厌的野种一开口就要发落自己的养娘,骄纵惯了的人哪里能忍得?又是仗着自己娘亲和姐姐都在,自觉有人撑腰,只指着纪清歌尖叫道:“你是野种!不是长姐!娘和姐姐都——”   一句没说完,突然嗷的一嗓子又哭了。   却原来是一旁的纪文雪听见他话头不对,竟是把她私下教的话当众乱喊,心中一急,一把拧在了他的小屁股上。   纪文雪这一下是情急而为,下手难免有些失了轻重,纪文桐这一次的感觉可比先前蹭了下手掌心要疼多了,直扑在贾秋月怀里哭了个地动山摇。   一边是幼子,一边又是爱女,贾秋月自是哪个都不舍得责怪,只看着纪清歌更碍眼几分,当下借着纪文桐的哭,只示意纪文雪和孙妈妈先抱他到里间哄着,自己理了理衣襟,这才冷声说道:“大姑娘这可真是好大的威风。”   纪清歌勾了勾嘴角:“不及夫人多矣。”   贾秋月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继女离家八年竟如同换了个人般,想她小的时候还跟个面团似得毫无主见任人揉搓,而今却竟要刮目相看了不曾?   也是直到现在,贾秋月才真正打量自己这个八年未见的继女。   ——倒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幼时雪团儿似的小小孩童而今已经亭亭玉立,衣着虽是朴素,脸上更是毫无妆容,但一眼望去竟比纪文雪的琦年玉貌更加摄人!   那是猝不及防中足可触动人心的明丽殊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只是容貌过人,但纪清歌这八年在道观养出的沉静气质却生生给她添了一份红尘俗世中罕见的清透纯澈。   ——在道观住着竟还真能养出仙气儿来不成?   饶是贾秋月心中对纪清歌厌恶到极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继女看着真是——碍眼极了。   面对贾秋月毫不客气的打量,纪清歌却只唇边挂着一丝微笑,沉静安然。   ——嗤!   贾秋月忽的就笑了。   “大姑娘既已归家——”她不紧不慢的捧起了桌上的茶盏:“那便先行见礼吧。”   原本已经手中捧了拜垫的丫鬟被贾秋月不着痕迹的斜了一眼,顿时停步不敢再上前。   “怎么?八年未见,大姑娘连这点规矩都忘光了不成?”贾秋月冷笑着瞟了一眼那光滑坚硬的青石砖地。   哪怕你真是个下凡的仙女儿,进了这纪家大宅也得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喊她一声——   母亲。 第8章 规矩   看着这一幕宛如前世重现的场景,纪清歌心中不由恍惚了一下。   前世她归家当日,也是这般领了好大一场下马威,那时的她由于在灵犀观中闭门不出只满心要学着大家小姐的所谓贞静,生生把自己搞得柔柔弱弱的,被故意领着兜圈子本就已经走得疲惫,在花园中自然就没躲过纪文桐的暗算,裙子污了一片的黑泥,还被那细竹鞭抽开了两道口子,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心中虽是气恼委屈,但又被孙妈妈和顾嬷嬷的几句言辞轻松挤住,根本张不了口训斥那张口闭口野种二字的纪文桐。   饶是如此,等见到贾秋月,也依然被纪文桐率先告了状,疾风骤雨一般的呵斥责骂之中好容易鼓足勇气分辨了一两句,便被以不敬嫡母的罪名押去跪了整整大半天的祠堂,直到晚膳过后才放出来,水都没给她喝一口,就又勒令她来拜见父母……   那时的她本就舟车劳顿,又饿了一整天,衣裙脏污,形容憔悴,膝盖肿得站都站不住,却不得不跪在这正房青砖地上给人磕头……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纷纭踏来,她此生在灵犀观轻松肆意了八年,原本……她以为自己或许已经忘了的……   纪清歌自嘲的笑了一下,果然,越是不如意的事,反而就越是记得牢。   毕竟,前世的她,曾经那般的卑微屈辱。   想忘都难。   “怎么了?”贾秋月等了半晌,不见纪清歌有所动作,那仔细描画过的眼尾一抬,两道笑里藏刀的目光顿时刺了过来:“大姑娘这是犹豫什么呢?”   听着贾秋月的言语步步紧逼,纪清歌却只是一笑:“拜见自然是应有的规矩……只是我这一跪,却不免要让夫人和父亲认个‘野种’,清歌哪里能不犹豫呢?”   “你——”   贾秋月不是笨人,只听见这话音就知道这小贱人根本不打算放过桐哥儿的把柄,两道柳眉一竖,正想叱骂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接口——   “何事犹豫?”   随即,就有人掀帘迈入了正房。   进屋的人一前一后,前面一人约莫不惑年纪,身形高大,只可惜已有几分发福,白面短须,身穿一件暗纹织金的蜀锦直裾,宽袍广袖,颇有几分气度。   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名少年,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如修竹,唇若涂朱,鬓若刀裁,打眼一望眉眼五官竟与纪文雪颇有几分相似,进门之后看到这隐约对峙的场面,愣了一瞬,目光中带着几分惊讶和愕然的在纪清歌身上一转,这才上前见过贾秋月。   “母亲。”   贾秋月此时也起了身:“老爷,柏哥儿……这是大姑娘……她……”   贾秋月欲言又止,嗓子哽了两下,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要治死桐哥儿呢。”   “怎么回事?!”纪正则此时才刚刚落座,乍听此语顿时不悦的看向了纪清歌。   看见这八年未见的长女,纪正则却并未有什么欣喜激动之意,冷着脸将她从头到脚一打量,眼中的厌弃一闪而逝,张口就是教训:“桐哥儿年幼,你身为长姐,虽是在外八年多少有失父母教诲,却也该知晓最起码的友爱弟妹,不曾想你竟能如此无状!”   饶是纪清歌有着前世记忆,心中知道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是有多么的不喜欢她,真正耳听到这般言论之后,一颗心仍旧是慢慢的冷了下去。   “清歌不敢无状,只是不想委屈了父亲罢了。”   “什么意思?”纪正则皱了眉。   “清歌若是野种,不知父亲又是什么呢?”   话音刚落,紧跟着就是一片破碎声响,纪正则脸色铁青的瞪着纪清歌,纪清歌却只淡淡的望着自己身前地板上飞溅了一地的茶盏碎片,神色毫无波动。   “这话——”纪正则慢慢眯起眼,目光从纪清歌身上慢慢移到贾秋月脸上,再扫过跪在一旁不敢作声的养娘,“是桐哥儿说的?”   养娘瑟瑟发抖,只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哪里敢出声?还是贾秋月叹口气,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新茶轻轻放在纪正则手边,这才说道:“老爷息怒,适才我已是问过了,桐哥儿根本没讲过这样的混账话……”   养娘听到贾秋月的言辞之后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也颤着声说道:“是……是,夫人说的是,桐少爷没说过……”   饶是纪清歌再清冷,也不禁讥诮的勾了勾嘴角。   纪正则接了茶盏抿了一口,平了平气,这才问道:“桐哥儿人呢?”   ……他是不喜欢这个大丫头,连同她的生母,他只恨不得自己当年没娶过没生过!   可这份厌恶并不足以让他听到野种二字都无动于衷。   笑话,他的种是野种?那他是谁?   见纪正则问起,贾秋月也并不掩饰,扬声道:“桐哥儿,雪姐儿,出来见过你们父亲。”   随后,隔开里间的帘珑一动,小脸上还沾着泪痕的纪文桐和纪文雪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面向纪正则老老实实的行礼。   “爹爹。”   纪文桐在里间只怕是没少哭,此时眼睛已经有几分哭肿了,却还板着小脸抽抽搭搭的乖乖行礼,把纪正则看得心中一软,不由自主的就放缓了声音:“桐儿,适才到底怎么回事?”   “回、回爹爹。”纪文桐脸上泪痕犹在,只怯怯的望了一眼纪清歌,说道:“桐儿在花园玩耍,没留神,冲撞了这个姐姐……桐儿问她是谁,然后……然后……”   他把手掌摊开,露出几乎已经看不出异样的掌心,哽咽道:“……然后姐姐打了桐儿。”   纪清歌不由笑了起来。   乍然绽放的笑颜宛若云破月出,倒是看得纪正则心中一动,他这个女儿,到端地是一副好相貌……   其实纪正则作为纪家家主,能将纪家若大的产业打理得顺风顺水日进斗金,他并不是庸才,能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有几个是蠢笨的?从骨子里说,他并不信纪清歌一个离家八年的姑娘刚回家就敢殴打弟妹,只是……谁叫她是她呢。   一个从出生到长大都不得喜欢,哪怕想起来都觉得如鲠在喉的女儿,如何能与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幼子相比?   即便是幼子言行有什么纰漏,但是他才多大?如今既已改口,说明必然知道错了,慢慢再教他便是了,怎么也犯不上要为了这么个女儿委屈他的儿子。   所以即便心中清楚此事必有不实之处,纪正则也并不打算秉公而断,只淡淡的瞥了纪清歌一眼:“此事可是当真?”   “桐哥儿说我打了你。”纪清歌依旧微笑:“我身无长物,又是用什么打的你呢?”   贾秋月眉头一皱,刚想出声,却已是晚了,纪文桐到底只有五岁年纪,哪里听得出话中的机关,眼睛一转,看见纪清歌手中仍然持着的他那竹马的细鞭,情急之下用手一指:“用那个!”   这下别说是贾秋月一怔之下有些尴尬,就连始终立在一旁默不做声的纪文栢都是一板脸:“桐弟不许说谎!”   “我……我没……”   纪文桐有些傻眼,他适才在里间哭了一场之后,姐姐纪文雪就有悄声叮嘱他待会若是再提起此事,万不可承认自己开口骂人,只咬死什么都没说,是无故挨了打,管保叫他出气。   可他现在明明咬死了没骂人,却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纪文桐还在发呆,纪清歌却已是上前一步牵起了他的小手,微笑道:“桐哥儿说我用竹鞭打了你的手是么?”   纪文桐此刻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怯了,只是他如今也不好再说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就是!”   话音未落,就在众目睽睽之中,纪清歌竟是二话不说,扬起手中那支细幼柔韧的竹鞭,啪的一声就在纪文桐掌心中来了一下。   包括纪正则贾秋月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纪文桐呆愣了一瞬,直到掌心火辣辣的痛楚涌入了脑海,他才后知后觉的尖叫一声大哭起来。   “桐哥儿!桐哥儿!”贾秋月心中又急又痛,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将纪文桐抱进怀里,捧着他小手又是揉又是吹。   纪文栢和纪文雪也是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纪正则气得一拍桌子:“你这逆女——”   迎着纪正则怒不可遏的目光,纪清歌却只轻笑了一声:“父亲息怒,清歌虽是久未归家,但身为长姐,实是不忍见幼弟言行无状失了教养,而今略为管教一二,也算替父亲分忧。”   那边厢纪文桐还在嚎哭不止,他打小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皮肉,哪里真的挨过打?纵然纪清歌手上并没有真的使力,但竹鞭那东西等闲来上一下也不是他受得住的,如今又白又嫩的掌心中红红的起了一道肿痕,分外的醒目。   贾秋月看在眼中,只心疼得跟掐去了她的心尖子似得,心中愈发把纪清歌恨了个死,她是怎么都没想到这幼时跟个面团一样的人,八年不见竟然就能养出这样胆大包天的性子来,当着她和纪正则的面,居然就胆敢动手打桐儿!就算是贾秋月心机深沉,此时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桐哥儿不敬长姐在先,又满口谎言在后,如此下去必然不是长理,还请父亲和夫人务要多费几分心思调|教才是。”   “若是还未开蒙的话,还是早日请个人品端方的先生方好……”   “住嘴!”纪正则气得只恨不得把第二只茶碗也砸了,怒叱一声:“这里没你的说处!”   纪清歌面带微笑的闭了口。   其实就连纪正则,都没料到她能如此胆大妄为,此时心中更是对这个从来就没喜欢过的长女愈加厌恶,纪文桐又在一旁哭得他心烦意乱,只皱眉望一眼贾秋月:“今日大姐儿初归,夫人可将她的住处整理出来了?”   贾秋月与纪正则夫妻多年,怎会不知道他这是不耐烦了,虽是银牙咬碎,也只能应道:“早就备下了——来人,带大姑娘先回房歇息。”   当下便就有仆妇上前,纪清歌笑容不改,只冲着纪正则微一福身,便就跟着去了。   直到她身影出了正房,纪正则才怒拍了一下桌子——   “简直混账!” 第9章 定计   纪清歌跟着引路的仆妇一路走一路看,眼看越走越偏,前边的仆妇都有几分不自在,不时偷偷的回头望一眼——毕竟这大姑娘方才在老爷夫人那可都是好大的威风,如今要是见了夫人安排的住处后心生不快,迁怒到她头上的话,她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等推开那连漆都有几分脱落的院门之后,仆妇缩着脖子站到了一旁,嗫嚅道:“大姑娘,这里便是竹茵院了。”   原以为会等来一番叱骂,却不料纪清歌只环视了一遍这占地不大的破败院落之后颔首道:“劳你引路了,请回去对夫人说,这院中安排下的使唤人手还请送来让我过过眼。”   说罢,纪清歌已是迈步进了院子,那仆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一溜烟的不见了人。   沉香院正房之中,贾秋月气得直抹泪,就连纪文雪都蔫嗒嗒的,还是纪文栢叹着气劝慰道:“娘,大姐姐初归家门,偏遇上桐哥儿这般顶撞,心中不快也是难免的,便是教训桐哥儿一下,也并没怎样,娘可消消气吧。”   纪文栢不说还好,说了却只让贾秋月更气得肺疼。   ——张口就是大姐姐,她是你哪门子大姐姐?!   只是纪正则在场,即便是知道他也同样不喜这个原配生的长女,也是没法当他面说这种话的。   纪文栢说完,又去说纪文桐:“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敢说谎?这回吃了教训,只盼你能牢记在心,今后不许再犯才是。”   纪文桐抽抽搭搭的不吭声,如今他掌心里那一道子已是不怎么疼了,毕竟纪清歌也并没有下狠手,只是还红着,也是到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叫竹鞭打了是会留下这样细长印子的……难怪他当时说的没人信……   纪文栢的言辞,别说是贾秋月,其实就连纪正则也不怎么爱听,但他不爱听是一回事,心中却也知道这是长子懂事明理,却就在此时,先前引路离开的仆妇已经回转正房前来交差。   “人可安顿好了?”贾秋月心中知道她自己给安排的可不是什么顺眼的地方,原本也没想到那丫头能这么嚣张跋扈,可而今却不得不多问一句。   “回夫人话,已是将大小姐送入了竹茵院。”仆妇老老实实的说完,又犹豫的顿了一下,这才道:“大小姐遣奴婢回夫人,给她备下的使唤人手她要过目一瞧。”   贾秋月脸色一窒,深吸口气正待开口,一旁的纪正则却先不耐烦的出了声:“赶紧叫人过去,免得她生事!”   这一句提前将贾秋月没出口的话憋了回去,只冲一旁的孙妈妈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料理,又几句话把在场的三个儿女打发了,这才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纪正则手边的茶盏,起身亲自去倒了一杯新茶给他,缓声道:“老爷今日心绪不宁,可是有何事不顺?”   纪正则接了茶盏在手,只顾皱着眉。   贾秋月等了一刻,观察他神色,又道:“可是老爷前日想要入手的那沧州茶园出了变故?”   纪正则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关切,到底神色缓和了几分,呷了口茶,长出口气道:“那一处茶园,不一定能拿得下了。”   “怎的?”贾秋月闻言也皱了眉:“那沧州知府已经收了咱们家的礼,而今难不成要改了说辞?”   “可也不对啊……”事关纪家生意产业,贾秋月也不由打点起了精神,“那一处原本是个犯官的产业,既已经抄没入官,那也不是沧州知府家的,他也不过是按律变卖,卖得的银子和契书都是入官的,和他的干系又不大,不外乎就是价高者得……难道还有谁的价格出的高过咱们家?”   听自己夫人一番话分析得有条不紊,纪正则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这才说道:“岭南程家也有意那一处茶园。”   岭南程家?   贾秋月身为纪家主母,打理纪家家事这么多年,她自身也是个能干的,纪家商贾出身,家资巨富,虽说男主外女主内,但纪正则在外的许多生意往来,人情关系,其实也少不了要内宅夫人打点走动,所以贾秋月对于外面生意买卖的事并非一窍不通,而今闻言心中倒是恍然——   原来是岭南程家,难怪老爷这般心烦。   程家和纪家虽然都是商贾,但纪家数代以前是胭脂绸缎起家,而程家从最初走的就是盐茶生意,茶这一项还好说,盐自古都是不好碰的,他家能以此发家自然是有着自己的门路,后来经了几代,虽也出过不肖子孙不懂持家误了生意的事,也才渐渐让纪家夺了这中原首富的名头,但据传这一代程家可是出了几个经商的天才,硬生生将半死不活的程家重新振兴了起来。   “这程家难道是……”   “就是不知道他家托的是哪一路的关系。”纪正则皱着眉头道:“要光说走礼,咱们是不怯,可就是这人情上面,到底是没有历代盐茶为生的程家人面广。”   “老爷暂且不必急。”贾秋月在纪正则身旁椅子上落了座,柔声道:“沧州知府那边,咱们家虽然暂时搭不上话,但……”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若是能让咱们淮安的知府宁大人代为疏通一二的话,岂不是便利的多么?”   “知府宁家……”纪正则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本城的官员,只是他素来谨慎惯了,只皱眉道:“我知道你的心事,想让雪姐儿替了那孽障的亲事,只是此事到底还是八字没一撇,并不好就开口。”   “且不说不一定能成,即便是成了,也没有前脚做亲,后脚就要让亲家出面替咱们往来人情的道理。”纪正则摇头道:“不妥当。”   贾秋月一笑:“老爷,生意上的事妾身不如老爷,可这家宅方面,妾身还是有把握的。”   “那宁家已故的老太爷当年定下的时候,那卫氏连个卵|蛋都还没怀上呢,老爷子不过就是兴头上一说,若生男愿为兄弟,若生女愿结连理,这又哪里能当真呢?后来事情变化得始料未及,我看宁家也是悔不当初,否则这十好几年,可见他家有提过一个字?”   纪正则摸着胡子听着。   “宁家的老太爷跟咱家老爷子前后脚走的,后来虽说那位生出来了个女儿,那宁家却再矢口不提此事,妾身瞧着,宁家必定是后悔不迭。”   “若真不情愿……”   “到也不能说不情愿。”贾秋月笑道:“这些年咱们往宁家互相走动也不少,各自谁都没少过礼数,可有怠慢过咱们?”   纪正则沉思不语。   贾秋月又道:“这其中的关系,老爷听我说了必定就明白了——”   “那一位的女儿,宁家想必是不愿意的,所以才只字不提。但咱们纪家不是妾身自夸,不说江淮,放眼整个大夏,都是数得着的家底,宁家不提定亲一事,却又和咱家保持来往,他们嫌的不是咱们纪家,嫌的是那姓卫的生的女儿罢了。”   “所以妾身才说,让雪姐儿顶了她这一门亲。”贾秋月说了这一番话,自己也端起茶碗一口气呷了半盏,这才道:“换了人,宁家才能安心娶进门,否则这宁家的亲事是铁定要黄了的。”   一番说完,见纪正则依旧眉头紧皱,不由又补了一句:“外面的事情老爷比妾身懂得多,老爷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纪正则默不作声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   他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哪可能会揣摩不懂人心?其实早就知道宁知府家对当年口头定的亲事必定是心生悔意了……   宁尚书故去之后如今虽然宁博裕只是个知府,但也依旧是官宦门户,卫氏女生的女儿娶回家给儿子做正妻?这事将来一个不好,牵连的就是整个家族的荣辱,甚至生死,换做是他,他也要悔的!   但若真的如同夫人所言……宁家嫌弃的只是卫氏女的血缘,而非他纪家的话……   确实,用雪姐儿去顶了这门亲事才是最好的一条路了。   雪姐儿与那孽障也不过就是只差半岁,年纪上没什么妨碍,虽然贾氏是扶正的继妻,但如今也是正室,雪姐儿与理与法都是光明正大的嫡女,同样都是姓纪的,与他而言嫁哪个去宁家都差不多,但对于宁家来说,若不换人,只怕他们是宁可悔婚也不会娶那孽障过门的……   纪正则没费什么力气就决定了下来——能与知府家做姻亲,当然要做!   “此事你可与宁家透过底了?”   “有委婉暗示过一二,但并未深说。”贾秋月只是一笑:“妾身怎么也要先与老爷商议妥当了再行事啊。”   “嗯,谨慎些方好。”纪正则对于贾秋月如此妥帖很是满意。   “那如今……?”   “找个机会带雪姐儿去见见人,若是人家相中了,再开口也不迟。”   贾秋月由衷一笑:“老爷说的是。”一语未完不禁又露出一丝愁容:“可是大姑娘……”   提起纪清歌,纪正则就是满心不快,只冷哼了一声:“回头另给她寻一门亲就完了——此事你上心些,寻个对咱家有助力的,也算不浪费她那一副好相貌。”   贾秋月眸色深了深,脸上却依然温婉的挂着笑:“妾身知道。”   ——必定会好好给她安排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点进来的宝贝们都沉默是金   作者菌薅秃了寄几也不知道咋活跃气氛   不然作者菌给大家表演个托马斯360度大回旋+前空翻后空翻左右横跳再+在空中背完整首出师表? 第10章 夜探祠堂   纪清歌正在竹茵院中挑拣人手。   她适才说要过过眼,其实不过就是给贾秋月添个堵罢了,这是纪家老宅,宅邸之中上下仆从,哪一个的身契不是握在贾秋月手中?不管贾秋月给安排谁来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此时真见了人,也不过就是随手点了两个粗使的仆妇作为洒扫,再又看了一遭,从一众丫头里挑了个年纪最小的,剩下的都摆手让领回去。   “大姑娘。”领人过来的婆子赔笑道:“您这挑的人怕是不够使,咱们家主子院里通常是两洒扫,两粗使,四个小丫鬟,四个大丫鬟,您这……”   “无妨,够用了。”纪清歌淡淡道:“我在道观里清净惯了,人多了我嫌闹得慌。”   ……前世她依着规矩老老实实挑够了人,又怎么样呢?不过就是一院子的眼线一院子的异心罢了。   人多反而是非多,她那时虽然带了首饰衣裙回纪家,但在这纪家上下的富贵眼中,她那点东西连丫鬟使的都不如,更不用说随手的打赏了,越是想要讨好,反而越是显得瑟缩,最终成了下人们口中的笑柄。   今世她索性什么都不带回来,她师父严慧君并不是个刻薄的人,她自然也有自己的东西和积蓄,只是……那和纪家又有什么相干?这些年纪家没有往灵犀观送过一吊铜钱一斤柴米,她的吃穿用度一分一毫都不是纪家的,能留下的,她全部留在了灵犀观。   那个被她选中的小丫头很显然没想到这大姑娘放着那么多看起来就伶俐能干的姐姐不选,却独独选了她,眼看着别人都跟着婆子走了,独个一人立在当院一时间不知所措。   略为交代了几句,便就打发了那叫做珠儿的小丫头自去做事,纪清歌环视了一下这座破败荒凉的院落,心中很是平静——反正,她也不会在此久居。   珠儿年纪还小,眉眼之中还一团孩气,并没有多么利落能干,半晌才把纪清歌住的屋子打扫了一遍,正要再去打扫别处,纪清歌喊住她:“老太太住的院子你可认识?给我带路。”   “大姑娘,老太太今儿个身上有些不好,此时已经早早歇下了,等过几天老太太身上爽利了,再和大姑娘相见也不迟。”   钟颐院外,一个穿着降香色长袄的妇人拦在门口笑吟吟的一番话,让纪清歌停了步。   “也好,既是祖母身体有恙,那清歌改日再来拜见便是。”一语说完,也不拖泥带水,只略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那妇人直到望着纪清歌身影转过一弯看不见了,这才回身进了钟颐院。   “怎么样?”罗汉床上,一个鬓角银白的老太太正倚在挖绒绣金的大迎枕上,手中转着一串翠色|欲滴的翡翠佛珠,脚踏上坐着个丫鬟,拿着一对美人拳,正在给她捶腿。   “打发了。”那妇人回道。   “听说不是个好性子。”老太太叹了口气:“一回来就发作了桐哥儿,还给了那贾氏一个没脸。”   “毕竟不是养在家里好生教导大的……”那妇人笑道:“好在也快到了年纪,回头早早把她嫁了,家里也就清净了。”   “她?唉……”纪老太太不住的叹气:“她是那好嫁的么?把她许给谁我都怕结亲不成反而害了人,唉……”   “老夫人您就是太慈悲。”那妇人不着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这才道:“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继续叫她在菩萨面前侍奉就是了,到底也是积一辈子的阴鸷。”   纪老太太重重的叹了口气:“罢了……当初是老头子死活非要娶那卫氏女!我想拦都没拦住,这些年到底是让我的则儿受了亏,光是想起来我都心里愧得慌……”   她说着不由又恨上心头:“如今倒好,老头子一闭眼走了,扔下那一堆烂摊子,还不是得我提心吊胆的扫尾?如今弄出这么个活把柄留在纪家,将来谁知道会不会再翻出来?早知道……”后边的话到底还是没出口。   “这也就是老夫人心善了。”那妇人摆明是听懂了的,“但凡换个人家,也就连大带小一个不留了,这纯是托赖了您老的菩萨心肠,还能容她好好长到大,将来的事我看老太太也不用太费心,子女婚嫁历来是父母管,做正妻不成的话,哪怕是给人做个妾氏也罢了,您呀,很不必为了她多操心呢。”   “她到底还是姓个纪……做妾实在有点下咱们家的脸面了……”纪老太太皱着眉头:“到宁可她出家也比做妾要好听。”   “将来是嫁人还是出家,那不都是咱们家一句话的事儿么?”那妇人顺着说辞笑道:“老太太您是个有福的人,您就只瞧瞧柏哥儿,书念得那样好,将来必定是有出息的,何至于为了她发愁呢?”   提起纪文栢,纪老太太神色明显和缓了许多:“若真能像你说的那般,也就罢了,唉……罢了,不说她了。”   纪清歌在钟颐院被挡了回来,一路上神色倒是平常,她早知道自己去了也见不到人,只是见不到是一回事,去不去见是另一回事,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免得事后又落了人口实。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讥讽——打着老太太要过寿思念自己这个孙女儿的名义去接人,接回来却连个过场都懒得,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此时天色已近晚膳时分,珠儿去厨房领了膳食回来,看着虽是有几分简薄,但到底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一时间主仆二人吃毕,珠儿打了水来伺候了洗漱,便要在纪清歌床前的脚踏上铺盖,还是纪清歌给拦住了。   “你自在外间熏笼上睡便是,我很不惯这样,今后都不用你睡脚踏。”   “可……可我听别的姐姐说……”   “听别人的做什么?你如今伺候的是我,依着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珠儿年纪小,又从不曾跟在主子跟前伺候过,三言两语就叫纪清歌打发了,乖乖抱着铺盖去了外间歇息,纪清歌自己放了帐子,将蜡烛一熄,和衣躺到了床上。   是夜,刚过子时,她便悄悄起了身,掀帘望一眼外间,珠儿团着被子睡梦正酣,纪清歌也不惊动她,轻轻的推开窗棂,下一刻房中就没了人。   纪家老宅,占地宽广,纪清歌一路躲避着值夜的下人,依着自己前世的记忆,静而无声的靠近了正东的方向。   那里,在夜色之中安静矗立的,便是纪家祠堂。   纪家富贵泼天,祠堂自是修得中正庄严,气派堂堂,平日里有专人每日洒扫拂拭,所以并不上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纪清歌望了一眼那高悬的诚敬德丰四字匾额,轻轻将门推开一线,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那黑洞洞的室内。   小心的关紧门扉,纪清歌这才摸出了火折子和一支短短的蜡烛,借着这一豆微微的烛光,仔细的在祠堂中查看起来。   黑夜之下,偌大的祠堂中只有这一抹微光,显得空旷而又阴森,祠堂前厅供奉着地藏佛像,绕到后室,低垂的经文绣幡中间,纪家历代的先祖牌位由后往前,由高而低,整齐排列,静默无声。   十二代家主纪项明,妻赵氏问兰……十三代家主纪成周,妻齐氏菲菲……   纪清歌一个一个的看过来。   看到末尾,灵位上书第十四代家主纪宏朗,旁边却是空的,纪清歌心跳微微加速,这纪宏朗显然就是她的祖父,而她祖母而今健在,并未过身,所以侧旁空虚,而在这之下的,就是……   空的。   纪清歌怔住。   怎么会是空的?   她前世虽然数次被贾秋月罚来跪祠堂,可都是有婆子牢牢看着她的,始终只能跪在外间不敢乱动,内里到底如何,今日这还是头一次见,原本她以为能见到自己母亲的灵位,可怎么……怎么会是……空的?   她是嫡长女,这一点就连始终厌弃她的纪正则都不曾否认过,她的母亲,是纪正则的原配正妻,家主正妻乃是宗妇,而今既已过世,理当入纪家祠堂受后人供养,为何竟会没有?   纪清歌心中一时间涌上无数念头,她咬了一口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又看了一遍。   顺序都对……确实没有!   难道……难道自己母亲并未身故?而是因着其他什么缘由弃家而去了不成?   可是要怎样的因由,才能让一个做母亲的抛弃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不管不顾?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从没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清歌,我是娘亲……   纪清歌猛地深吸口气,忍回了眼中的酸涩。   灵位找不到,那……只能查族谱了。   纪清歌小心的将蜡烛搁到案几上,翻开了那安放在红缎之上的纪家族谱。   族谱不同于灵位是死后才设,凡同族之人,不论嫡庶,降生之后年满六岁必定记上族谱,若是女,则留出一行空白,以便日后写上一句嫁与何家,若是男,则会留出一整页,以待他日后娶妻生子枝繁叶茂,有那子嗣众多的,一页不够还要再添插页。   纪家是个大宗族,底蕴深厚,嫡庶各支都分开记录,虽然近几代嫡系人丁不旺,可那嫡系族谱也仍是厚厚一本,纪清歌小心的将那已然微微泛黄的族谱翻到有文字记录的最后一页,猛然就顿住了。   那上面,写着纪家第十五代长子纪正则,在他姓名旁边,原本应该写着正妻姓名的地方,却只有一团乌黑的墨渍!   那一团浓墨似乎是个正不断嘲讽狂笑的鬼怪一般,刺目的盘踞在族谱上,盘踞在她母亲姓名应该在的地方,就如同……她的娘亲被那团乌黑给活生生吞噬了一般……   浓墨之下,一行小字写着她的名字,而再看向旁边,就是正则继妻贾氏秋月,而后,就是纪文栢纪文雪纪文桐三人。   这份族谱,人人都在,却唯独没有她的母亲。   她生母的姓名,曾经写在这份族谱之上。   而后……   又被人毫不留情的抹去了。 第11章 忌惮   偷偷溜回竹茵院的纪清歌如同去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翻窗进了屋子,探头一看,珠儿依旧睡得沉沉的,连姿势都没怎么换过。   然而等她躺回床上,却根本无法入睡。   ……她的母亲明明是纪家宗妇,纪正则的原配嫡妻,究竟是要怎样的事端,才会让纪家不惜一切代价抹去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不仅仅是没有灵位,甚至还涂了族谱!   甚至就连是纪家上下大大小小百十号人,都如同得过封口令一般,从不出口关于已故夫人的只字片语。   她年幼的时候还不懂事,一度还以为贾秋月就是自己母亲,待到后来逐渐发现了贾秋月对自己的百般不喜,她还曾委屈过,不懂自己是哪里不好,为何娘亲会喜爱雪姐儿和柏哥儿,却独独不喜她?   纪清歌无声的苦笑一声。   直到有一次雪姐儿故意弄坏了她的东西,两人争吵起来,贾秋月见到后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她一记耳光,指着鼻子骂她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东西,她才终于知道……原来贾秋月不是她的娘亲。   那她的娘亲去哪了?   彼时年纪尚幼的她也曾百般向人询问过,凡是她能想到的人,她都问过,她的祖母纪老太太,她的父亲纪正则,她的养娘顾嬷嬷,以及曾经伺候过她的丫鬟仆人,但是所有的询问最终换来的都只有来自纪老太太和纪正则的呵斥责骂。   可笑前世的她,身为女儿,却连自己生母的姓名都无从得知。   直到她被人设计坏了清白最终不得不远嫁临清的时候,才从纪老太太无意中的一句‘那卫氏留的冤孽,总算是有了个了局’里,才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娘亲,姓卫。   而那一句‘卫氏’,到底是卫?还是魏?   就连这个,纪清歌都难以确定。   眼中陡然之间涌上了泪意,这世上可还有如她一般不孝的女儿?为人子女竟然连亲生母亲姓字名谁都不晓得!   前世的她到底是把自己活成了个什么模样?!   纪清歌苦笑。   可是今生呢?   今生的她决定要自强自立,要与前世再不相同,又自诩学过些许本事在身,可又如何?   到底还是什么都查不出。   纵然能夜探祠堂又怎样?纪家的祠堂中根本没有她母亲的只字片语,费心一场探得的结果不过是那一团浓黑的墨渍而已……   热意陡然之间冲出了眼眶,纪清歌胡乱的擦了几把,到底她经过一世生死,如今心性坚韧许多,很快忍住了心头的苦涩,缓缓的按照吐纳之法平稳了一下心绪,重新思考了起来。   淮安纪家怎么说也是中原数的着的一大商贾,能让纪家忌惮至此,不惜涂抹族谱,究竟会是何种情况?   她母亲的身份来历难道有异?   可若是有异,为何当初纪家会娶她母亲作为宗妇?难道……   纪清歌蓦然之间想到一个可能,心头骤然一冷——   前朝大周因其末帝周戾王裴华钰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被朝中过半重臣联手推翻,从此改天换地,前周换成了大夏,稳坐龙位的也从裴氏换成了段氏……这件事发生也不过十数年,难道她母亲……   纪清歌几乎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来。   ……不,不对……   她仔细回忆着前世偶然听到的那一句话语。   ‘那卫氏留的冤孽……’   虽然她不能断定到底是卫还是魏,但却肯定不是裴。   更何况,如果她的母亲是与前朝皇室有什么牵连的话,又岂会嫁与一介商贾?   淮安纪家,江淮首富,说起来是很好听,家中也确实是金山银海,但……终究只是商贾。   不论前朝还是如今,官与民之间的阶级壁垒十分鲜明,甚至前朝时期更加严苛一些,如纪家这般的商贾之流,连科考都是不能参与的。   纪家拿什么去娶和皇室有牵连的女人?   ……必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纪清歌缓缓透出口气,可又会是怎样的情况,才会让纪家不惜以宗妇之位迎娶,过后却又唯恐有所牵连?   这一夜纪清歌心思烦乱,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短短的合了会眼,起身之后精神就难免有几分不济。   早膳过后,贾秋月那边却打发人来送了东西。   要说贾秋月其实也并不是个没城府的,昨日是因为动了她的幼子,那是她的心尖子,不啻于是揭了她的逆鳞一般,等事情过后,她倒也冷静了下来,经过昨日那一场,心中也看明白了纪清歌不是绵软好揉搓的,贾秋月果断的放弃了原本还想着在内宅中慢慢作贱她的打算。   既然不好拿捏,那就随她去,凭她再是抓尖要强又能有几日?女孩儿家最重要的大事莫过于就是婚配,这件事她作为嫡母是名正言顺捏在手中的,其他些许衣裳吃食什么的不过是不入流的小事罢了。   ……便是容她张狂一时也没什么,毕竟如今还不到发落她的时候。   想通了关节的贾秋月一早起来打发人去宁家送了帖子,随后就打点了两套衣服一盘子首饰,叫她院子里的大丫鬟捧着送来了竹茵院。   “夫人说,昨儿个大姑娘初归,要做新衣裳是来不及的,这是雪姐儿新做下没上过身的两套,大姑娘先对付几日,回头再给姑娘量身选料子请针线上人做新的。”   捧着衣裳的丫鬟口齿清晰,态度也恭谨,纪清歌看了看那两身衣服,一套桃红襦裙,一套秋香色褙子,另一个盘子里的首饰是一对镯子一对发钗两对耳饰,都是嵌了宝石的,虽然宝石光泽一般,大小也一般,也依然是把纪清歌看得微微挑眉——   前世的时候贾秋月可没这么好心哪?   不对……前世也是送给过她衣服首饰的,却并不是在她刚回纪家的时候。   前世的时候贾秋月对她的寒酸衣着和首饰宛若不见,由着她穿得连个得脸的仆人都不如在这深宅大院中受人讥笑,直到她那二妹纪文雪的订婚宴当天,才让人送来了一套簇新的鲜亮衣裳和簪环,命她好好打扮……然后……   纪清歌眼神冷了冷,克制了一下情绪,这才道:“替我谢过夫人。”   ……这是连谢赏都不去的意思?那丫鬟愣了一瞬,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还没完。   此时纪清歌也正好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之中的审视让那丫鬟心头一跳,忙道:“夫人说,今日十五,要去普济寺进香,请姑娘准备一下,一同前往。”   话音落地,却不闻纪清歌有何答复,那丫鬟偷偷抬眼瞟了一眼,正好和纪清歌充满玩味的目光撞到一起。   “普济寺进香?”纪清歌笑了一声:“替我问问夫人——可还记得我是个寄名的道士?”   那丫鬟张口结舌的怔在那,纪清歌却已是不再看她:“珠儿,送客。”   珠儿被点了名,也只好上前先接过东西放到一旁,赔着小心的跟在那丫鬟身后送出了竹茵院。   “姑娘,这些……”珠儿送到门口,回来之后看着东西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放着便是。”   珠儿倒是一愣:“姑娘……不换上试试?”见纪清歌摇头,也只能不再吭声。   谁知刚过没一会,先前的那丫鬟却又来了,这次明显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行礼过后低着头道:“夫人说,这是府里的规矩……每月十五夫人带着姐儿们去给老太太上香祈福……纵然姑娘是道家不是佛家,也……也不好独漏过姑娘去。”   纪家嫡支一共有三房,留在淮安老宅的是长子纪正则,其他两房分别在昌秦和平源两座大城,掌管当地区域的商号和贸易往来,三房分守三地,如同一个牢固的铁三角一般,将江淮首富的名号钉得牢牢的。而今贾秋月说她和姐儿们都去,这在淮安纪家就已经相当于是全部女眷了。   纪清歌不由呵了一声……给老太太上香祈福,女眷还都去,她要不去,就成了不孝了。   那丫鬟连头都不敢抬,连她都不好意思真的把贾秋月那句‘由不得她不去’原话说出来,何况纪家之前哪有什么每月十五必要去上香的规矩?只是夫人的决定不是她一个丫鬟能过问的,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回话。   好在纪清歌也不和一个丫鬟计较,只笑吟吟的一点头:“既如此,那就走吧。”   说着就已是立起身来。   “姑……姑娘……”   “怎么?”   “姑娘不换身衣服吗?”那丫鬟颇有几分愕然,对于后宅女眷来说,出门进香也算是件大事了,想来也是为此夫人才送了衣裳首饰过来,可这大姑娘怎么看都不看一眼?穿着一身旧衣裳就要出门呢?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纪清歌已经头也不回的踏出了房门。   等她到了二门门口,已经坐在车上正不耐烦张望的贾秋月也看愣了,直接把脸色一沉:“大姑娘可是看不上我这做母亲的送的衣裳?”   “夫人。”纪清歌淡淡的说道:“我与二妹身量并不相仿,那衣裳我穿了也不合身。”   今世的纪清歌比纪文雪要高出半个头,愈发显得身形纤细窈窕,盈盈的立在那里,不卑不亢中又多了一丝漠然。   “你……”贾秋月一滞,坐在她身侧的纪文雪不高兴的拽了拽她的袖子,这才忍了气道:“上车吧。”   纪家一介商贾,再是有钱,车马行轿这方面也不敢逾制搞什么四驾八驾之类,所以车厢自然也就并不如何宽敞,贾秋月合着纪文雪乘了一辆,纪清歌就只能去乘后面那辆更小些的,她对此到没什么意见,毕竟她也不想一路上都对着贾秋月那副嘴脸。   掀开车帘,纪清歌微微一顿,车内已经坐着一名少女,年纪还只有十一二岁,两人四目打了个对望,那少女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这才小声道:“……大姐姐。”   纪家长房唯一的一个庶女,纪文萱。   纪清歌上车坐稳,点头回礼:“三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稳定日更   虽然小可爱们都不吱声   但是点击告诉我你们有在看   嗯没错就是辣么可怜的收藏   爱你们(づ ̄3 ̄)づ╭?~ 第12章 三妹妹   贾秋月在后宅方面确实能力不一般,纪文萱的生母是纪正则后院一堆姨娘之中唯一一个生出了孩子的,虽然只是个女儿,但其他姨娘依旧是羡慕得眼里出火,按理说换了旁人的话,生了孩子,即便只是个女儿,也能多少扬眉吐气一下,可纪文萱的生母却不能,原因无他,她是贱籍。   纪文萱的生母是罪奴,犯官家眷,没入教坊司充作妓子,可以当做奴婢买卖,但终身不能脱贱入良,要不是实在生得颜色好,纪正则也不会肯纳她。   这也是为什么贾秋月会肯抬抬手让她生出个女儿的缘故。   反正又不是儿子,后院里姨娘一堆,半个人苗都没有,说出去难免要不好听,当家夫人善妒不容人什么的,干脆就找了个即便生出来也翻不起浪花的,又再三诊明了确实是女胎,这才有了纪文萱。   一路上纪文萱都在偷偷打量纪清歌,纪清歌被贾秋月设计离家之时她还不记事,可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个大姐姐,她生母那样的身份,贾秋月又是个厉害的,纪文萱性子养得很是懦弱,此时虽然是心中对纪清歌这个大姐姐好奇,也依然不敢直视,只用眼睛一瞟一瞟的偷看。   纪清歌心中叹了口气,干脆看住纪文萱一笑:“妹妹总看我作甚?”   纪文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偷瞟竟然被发现了,更没想到这个大姐姐竟然会这般直白的问到她脸上,当场脸色一白,怔了半晌才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着又去车内的矮几上倒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捧到纪清歌手边:“……大姐姐请喝茶。”   纪清歌接过来放到一旁:“你不是仆婢,不需为我端茶倒水。”   纪文萱的头更低了:“我……我……”   ……平日里她在贾秋月那个嫡母面前,就是被当做仆婢使的……   纪清歌心中对这个没什么情分的庶妹感觉也很是复杂,她知道作为庶出,纪文萱这些年在贾秋月手底下生存必定不易,只看她如今这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也知道她日子艰难,可……这却不是她害人的理由。   ……自己与她并没有仇怨,她也必定是受了贾秋月的指派才会在前世的时候那样行事,以贾氏的手段,她若不照做,只怕也没个好下场……   纪清歌心中又叹了口气。   恨吗?其实恨不太起来,毕竟她也是被逼无奈,保全一个素未谋面的嫡姐还是保全自己,纪清歌不怪她选择后者。   可是不恨吗?那自己就活该被人那样作贱?无冤无仇,就因为她是被迫的,所以就活该被她害得那样凄惨?   纪清歌看了两眼纪文萱低垂的小脸,心中陡然起了一股烦躁,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也是她昨夜没有睡足,索性闭上眼往板壁上一靠,不再搭理纪文萱。   她们这辆车陡然安静了,前面贾秋月和纪文雪乘的那辆车上正说得热闹。   纪文雪虽然骄纵,但脑子却不笨,今日一早贾秋月打发人来问她要两身没穿过的衣裳,她就知道是要给谁,纵然她不差那两身衣裳,可只要一想到这是要给她那个嫡姐的,纪文雪就满心的不舒服。   她是贾秋月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纪家又是豪富,一年四个季节,她每个季节的新衣都是最少要做八套,还不算过年时再添的,说起来她光做了却没上过身的衣裳着实是有不少,可……那也是她的东西,凭什么要拿去给人?   还是给那个碍眼的贱人!   纪清歌的母亲是原配,纪清歌又是长女,纪文雪一个继室生的女儿,纵然心中知道自己爹爹并不喜欢她和她那死了的娘,可论起道理来纪清歌总是要压她一头,这也是为什么纪文雪越想越刺心的缘故。   一大早开了箱子挑挑拣拣,哪一件她都不想给,纵然已经是尽力挑她不喜欢的,最后也还是满心的不痛快,此时坐在车上就忍不住抱怨。   “瞧她那副张狂样儿,娘就不该赏她衣裳。”   贾秋月也正觉得不痛快——这要是换成纪文萱,早就老老实实捧了东西过来磕头谢赏了,那纪清歌到好,收了东西纹丝不动——果然是有娘生没娘教的。   “好了,她反正也没穿,等回去了叫她原样送回来。”   “送回来我也不要了!”纪文雪气狠狠的拧着帕子:“过了她手的东西,我嫌脏!”   “好好好,那就不要。”贾秋月哄道:“等明天娘叫针线上人重给你做新的。”   纪文雪这才噘着嘴巴哼了一声,结果还没安静半刻,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娘干嘛还叫上萱姐儿?”   她不提这个还好,提了反而让贾秋月脸色一黑,冷冷的哼了一声。   ——谁想带那丫头!还不是听着纪清歌那意思竟是回绝不去,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说辞逼迫她,这才只能拗了个历来全家女眷都去的理由来么。   那宁知府的太太邹氏是个信佛的,两家悄悄约出来相看自然是佛寺最佳,可那小贱人偏偏寄名的是道观,只能抬出孝道来才能压住她。   后院那些姨娘根本算不得正经家眷,可萱姐儿再是个庶出,也是纪家的小姐,既然说了女眷都去上香,也就只好带上她充个样子了。   ……好在那小蹄子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想到纪文萱那胆小慎微唯唯诺诺的畏缩样儿,贾秋月心中才算好了几分。   看着纪文雪一脸的不快,贾秋月唉了一声:“你在意她做什么?她是哪个牌面儿上的人物?也值得你把她搁心上?”   “烦她那一副畏缩样儿。”纪文雪嗤了一声:“她那副样子往我身边一站,就跟我把她怎么了似的。”   “傻话!”贾秋月笑着在纪文雪手背上轻轻一拍:“有她衬着,不是显你更出挑了么?”   那个贱籍的女人确实绝色,不然纪正则也不至于买回来收房,她的女儿,倒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只不过胆小怕事惯了,平日里并不敢如何打扮,衣裳首饰也都是拣纪文雪挑剩的,加上又是习惯了低头缩肩,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站在明媚娇憨的纪文雪身边活像只鹌鹑。   纪文雪想了想,这才没了话,她一早被要给纪清歌找衣裳的事气得早膳都没好生吃,这会倒是饿了,从车内矮几上的盘子里拿了块点心慢慢吃着。   “你待会到了地方,乖乖的听话。”贾秋月看着宝贝女儿小口小口吃着点心,想想若是今日这事成了,顶多再过个两年,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了,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那宁家的夫人姓邹,你也是见过的,记得好生见礼。”   一番话说完,见纪文雪只顾埋头吃点心,贾秋月不禁又有几分不放心,自己思量了一番,索性探了探身,在纪文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纪文雪惊得手中半块点心差点掉了,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红了脸。   “娘!娘你怎么……怎么……不早说……”纪文雪声音越说越小,脸上反而更红了。   ……难怪今天一早就叫她好生打扮,又特地叫到沉香院亲自看过,还又让她薄施了一层脂粉,却原来……原来是……   纪文雪这会哪还吃得下什么点心,只把手中没吃完的往盘子里一搁,低头拧着帕子不吭声了。   见女儿羞得晕生双颊更添几分颜色,贾秋月心中更是疼爱,只低声说道:“宁家公子我是见过的,人品样貌都是尖儿,等我儿自己看见就知道了,若是那不好的,娘怎会说给你呢?”   “娘你还说!”纪文雪闻言更是羞涩,只把身子一扭,低着头望向一边,只留给贾秋月一只白皙精巧的耳朵,在她注视之下一点一点的红了个透。   “好了,娘不说了。”贾秋月好笑的把她身子扳回来,仔细检视一番,见她唇上的口脂吃点心时蹭掉了少许,便亲自动手从矮几下面的小抽屉里取了靶镜和胭脂盒子,指尖沾了胭脂膏子,一点点的帮她补了妆,又看一遍,再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这才点头道:“我的雪姐儿这般人才,整个淮安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等那宁家的公子见了,也必定是爱的。   普济寺坐落在淮安城郊,青山脚下,依山傍水,江淮地带历来民生富庶,普济寺又是百年古刹,修整得极有气势,更有一侧直面清泽湖,湖水清浅之处修了一座几人高的汉白玉整雕的观音立像,手捧净瓶,脚踩莲花座,衣袂飘垂,倒映在碧波之上,宛若凌风之姿。   观音立像正对着普济寺著名的观佛台,台上半人高的铜制香炉正青烟袅袅,随风飘散,时而便如轻纱一般拢在三丈开外隔水而立的观音像上,更添腾云之态。   有了这一处有名的观音像和观佛台,普济寺不要说是在江淮地区,就是整个大夏,也依然是数得上名的香火鼎盛之地了。   贾秋月心中记挂着纪文雪的姻缘,见了这汉白玉观音像先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心中念着女儿和宁家公子的名字,这一处露天观音像拜完,又去殿中佛像处也上了香,这才由小沙弥引着,一路向着后边禅房而去。   她们这边一行人刚刚踏入了禅院,那边宁家已经得了消息,禅房的靛青万字花门帘一掀,宁知府的夫人邹氏已经笑吟吟的迎了出来。   “就想着你们也该来了,刚念完,人就到了,可见是我料事如神。”   贾秋月还未来及接话,邹氏已是眼尖的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一串人,愣了一瞬才说道:“雪姐儿与我是见熟了的,想来这两位就是大姑娘和三姑娘了?”   话音未落,眼神已经如电一般在贾秋月身后跟着的三个姑娘身上转了一圈。   “正是。”贾秋月这才笑着一指:“这是清歌,这是萱姐儿。”   纪家不按文字辈排序的小辈,也就那一个卫氏生的女儿了……心中想着,邹氏在纪清歌向她福身行礼的同时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就如同躲开什么迎面而来的脏东西似得,就连挂在脸上的笑都凝了一瞬。   “都是好孩子。”扔下这简短的一句,也不等纪清歌和纪文萱直起身来,邹氏已经转身回了禅房。   贾秋月牵着纪文雪的手儿跟在后面,纪文萱低着头刚想跟入,却不防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丫鬟已经挡在了门口——   “我们太太和贾夫人说些私话儿,两位姑娘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开始,如果有紧急事情作者菌会提前请假哒 第13章 宁佑安   宁家是淮安本地人家,宁老尚书故去之后,宁家老太君身子便一直不怎么康健,宁博裕守孝三年再行起复的时候,托了已故宁尚书遗留的人脉,直接就在淮安本地选了官,此举并未避人,非但没有惹来非议,还在朝中得了一句纯孝的夸赞。   纪家作为淮安首富之家,与宁家的来往直可追溯两三代,贾秋月作为如今这一代的纪家当家夫人,与宁家的邹氏自来也是熟稔的很,之前邹氏那略一变色,早被贾秋月看进眼中,入了禅房,只不动声色的笑道:“雪姐儿,快来见过邹夫人。”   纪文雪路上已经得过了吩咐,此时心中有若小鹿乱撞,强行端着仪态,含羞半怯的上前福身见礼。   邹氏是见过纪文雪的,作为纪家的嫡女,到了花季之后贾秋月便开始带她往各家走动,在邹氏老辣的眼中看来,这姑娘虽然行动有几分富贵娇养出来的孩气,但也并不算走了大褶,纪家这样的人家,掌珠似的女儿若是养不出几分娇气来那才不像话,成家之后慢慢教便是了……总比那些看着知书达理端庄得不行,实则却是满身穷酸气的……强太多。   如今见了纪文雪弱柳扶风一般的福身下拜,邹氏顿时堆上了笑:“好孩子,快起来。”   着眼一打量,纪文雪今日是着意打扮过的,身穿一件真红的坦领半臂,露着白色上襦的袖口,下穿一条天水碧的十六幅湘水裙。   那真红的半臂是缭绫,绣纹精致,内衬的白色上襦看似素淡,却不经意间闪着银光,原来是用珍珠儿线走的暗绣。天水碧的裙子是今年最新出的叫做披霞缎的料子,披霞缎本就难得,天水碧色的更是稀少,据说今年整个淮安也只得两匹,就连贡进京里的都没这个色,缎面上浮着一层彩光,裁成了十六幅的湘水裙,行动之间波光粼粼。   这一身的衣裙光华摄人,偏偏纪文雪今日上了妆,首饰也是精心选过的,正直花信的娇美容颜正压得住这一身的逼人贵气,邹氏拉着她的手儿直笑:“这样的孩子,说是观音菩萨座前的龙女下凡都不虚。”   边说着,边从手腕上退下一支水光莹润的翡翠镯子,满面笑容的给纪文雪套在了腕上。   “夫人……”纪文雪喃喃了两个字,悄悄瞟了一眼贾秋月,见娘亲正冲她微笑颔首,顿时颊上飞起两团红霞,把脸儿一低,再次给邹氏行了礼,“谢过夫人。”   “好孩子,好孩子。”见她礼数周全,邹夫人更是满意,目光柔得几乎滴出水来,干脆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将那平日里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欢的等等的话儿问了一遍,见纪文雪虽然羞涩,但问答之间也颇有章法,又有贾秋月在一旁凑趣儿,拿了纪文雪的手帕给邹氏瞧绣工,一时间禅房里面春意融融笑语不断。   正谈笑间,守在门外的宁府丫鬟突然扬声笑道:“太太,贾夫人,安少爷来了。”话音未落,已是手快的掀起了帘子。   听见这一声的同时,纪文雪就已经垂了脸儿,只是眼角的余光却好似松了线的风筝一般,忍不住的往门口飘。   从那靛青万字花的帘下进来的是一名清秀少年,看其年纪尚未及冠,穿着一件缥色云锦窄袖骑装,腰间却用玄色皮革和朱红缠带,显得蜂腰猿臂,偏偏他又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叫人一眼望去不由赞一句‘马上玉郎春应醉,满身香雪落梅花’。   宁佑安原本是快步进房,但来到室内却见有女眷在此,脚下略一犹豫,那边邹氏已是笑道:“安儿快来,见过你纪家伯母和你文雪妹妹。”   听到母亲这样说,宁佑安便就打消了回避的念头,只恭恭敬敬的向贾秋月一礼:“纪家伯母。”又转向纪文雪一个浅揖:“文雪妹妹。”   邹氏适时笑道:“今日这是头一回见面,文雪,叫他佑安就好。”   纪文雪福身回礼,低声道:“佑安哥哥。”虽然面带娇羞,但礼仪却没有一丝错儿,邹氏看在眼中更添一分满意。   “我和纪家夫人说些家常,你们两个小辈儿不用在这杵着,出去顽去吧。”邹氏望着这站在一起宛若金童玉女的一双玉人,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安哥儿要好生照料你文雪妹妹。”   眼见两个小的一前一后出了禅房,邹氏这才吁了口气,笑道:“往日里打眼瞧着这淮安的女孩儿里,你家文雪就是个尖儿,今日仔细一瞧,岂止是淮安,只怕在整个大夏都是数的着的。”   贾秋月虽然明知这是夸赞的虚话,但听在耳中仍是如同吃了蜜一般,只笑道:“夫人不嫌她粗笨就是她的福气了,哪里当得起夫人谬赞。”   两人再说笑几句,邹氏这才低了声道:“刚才跟在你后面的两个里,那个高个儿的,就是……那个……”后半句到底是没说出口。   贾秋月也不言语,只递过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邹氏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忍不住先念了声佛,这才道:“看着也是个周正模样,却万想不到竟那般的命硬不祥。”   这一句说完,顿了顿,又犹疑道:“话说她在道观里住了这些年,不知可将那妨克冲淡些没有?”   贾秋月唉了一声:“这才刚接回来,具体怎样也还没看出来,只这性情是着实的养坏了。”   邹氏闻言皱了眉:“怎么说?”   “我派了人去那灵犀观接她,昨日才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就冲了桐哥儿。”贾秋月一脸的愁容:“桐哥儿今年才五岁,也不知就哪里碍了她的眼,叫她拿了竹鞭子一顿打,要不是我和老爷到的快,奶娘又护的严,怕不是要打出个好歹来。”   说着眼圈不由红了:“可怜我的桐儿,明显是惊住了,哭得夜里都睡不好,今日来此也是顺路给他捐点香油钱,只盼能好了,不然就得请大师去家里收惊了。”   “这……她……”这样的事听在邹氏耳中尽数化为了不可思议,一个姑娘家,离家多年回家就欺凌幼弟,这样的事休说是大家闺秀,即便是乡下农女都干不出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灵犀观,不也是有名的道家门户么?怎的养出的孩子这般……无品行?”   “唉……”贾秋月长叹一声:“当年我和老爷怜她早早没了亲娘,将她抱了养在我房里,连我的雪姐儿柏哥儿都要靠后,结果却强不过她那吓煞人的命格,生生冲得我一双儿女险些没了命,左思右想千挑万选,这才选中了灵犀观给她寄名,原本也是盼着道家清正之气能化解一下她命中的戾气,哪想到这几年过去竟还变本加厉了。”   贾秋月此时绝口不提当年她费尽心思挑中的原本是清心观那样一个暗娼之地,只抽了帕子擦着眼角:“如今眼看她也到了年龄,再放在道观也不像话,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接回家来,结果……只盼着家中老小能有几分福气,挨过这两年莫出事,也就好了。”   贾秋月这一番话说得很有几分无奈的味道在里面,邹氏听得不免心有戚戚,想到贾氏在后宅整日里要对着这么个煞星,却又不得不担起嫡母的责任给她奔走相看,不免目露同情,拍了拍贾秋月的手背:“也真是难为你了。”却只字不提自家已故的老太爷曾口头定下纪清歌的事。   她不提,贾秋月更不会提,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转开了话题。   另一边的禅房内,纪清歌百无聊赖的和纪文萱两人默然对坐,中间纪文萱原本嗫嗫嚅嚅的想要说些什么,都在纪清歌有意无意的无视之下散了话音,只是这般枯坐也实在很是无趣,所以片刻之后纪清歌干脆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大姑娘。”白鹭是贾秋月身边得用的大丫鬟,见状急忙出声。   “怎么?”纪清歌扫她一眼:“佛门净地,难道还是戒备森严不准走动的?”   白鹭一噎,不等她再开口,纪清歌已是叫上珠儿掀帘而去,白鹭愣了一瞬,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纪文萱独自留在禅房内,有心想要也出门透透气,却终究还是不敢,犹豫了一番之后委委屈屈的坐回了原处。   这普济寺纪清歌两辈子加起来这也不过是第二回 来,她是寄名的道家子弟,并不需给佛祖上香,出了禅房之后随手招过一个小沙弥,问他有何值得观赏的去处,耳中听了几处便就挥退了他,正想举步到庙前那处临水观音的所在再看一番那湖光山色的时候,白鹭已是带着笑拦在面前。   “大姑娘,二姑娘和玩伴正在那边消遣,大姑娘不妨先逛逛别处可好?”   纪清歌心中一哂,当即停步转身,向着寺后绿林而去。   见她不做分辨的自顾走了,白鹭这才松了口气……这大姑娘不是好招惹的,只是今日出门之前夫人就已经命她随时提防,务必要将她和二姑娘隔开才是,而今虽然未能将她留在禅房内,但只要不碰面,也算是她能有了交代了。 第14章 危机四伏   与建在山顶的灵犀观不同,普济寺是依山傍水,寺前是碧波万顷,寺后就是郁郁苍苍的翠色山岭,山势不算陡峭,却是以此为始,连通了偌大一片山脉,东西绵延数百里,此处是山脉西端,东侧那端就是著名的巫山。   相较于道家崇尚自然的半野生式园林,普济寺的后山园林修剪得十分精心,想是江淮地带富庶,此处又是有名的地方,寺后不仅有精心种植的花圃,还有一条人工开挖的流水,引了前面湖水过来,曲曲折折的盘绕在山脚,过了溪水再行出一射之地,四周景色方才有了几分天然野趣。   纪清歌手中折了一支柳条,在那曲桥上面逗了一会游鱼,觉出日头晒得有几分热了,便携着珠儿往那树荫清凉的林中走去。   珠儿到底年幼,以往也没有跟在主子身边出来游玩过,此时也颇有几分雀跃,一时兴起,盯紧一只颜色鲜黄的大凤蝶走走停停,颇有不捉到手不罢休的架势,反倒把纪清歌落在了身后。   ……到底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纪清歌也不拦她,慢悠悠的缀在后面嗅着这林间的草木清香,心中的烦闷倒是消了不少。   眼瞧着前边珠儿一个急扑却没扑到,那色彩斑斓的凤蝶扇着翅膀飞去了一旁,纪清歌不由莞尔,正想出言提醒的时候,脚下步子却猛地停住了。   ——前面,不对劲。   纪清歌对于山林并不陌生,她六岁移居灵犀观,观主严慧君并不十分拘束她,她这些年跟在小师叔身后将那灵犀观偌大的后山早都玩熟了,但此刻面对矗立在眼前的苍翠山林,心中却慢慢提起了警惕。   ——太安静了!   普济寺后山有人照管的地方足够宽广,但和真正的野生山林之间并没有院墙或围篱阻隔,而是连成一体,此刻她和珠儿所在的位置虽还没有深入林间,却也已经兼于人工园林和山野之间的交界位置,再向前继续深入,便是地势渐起,要上山了。   这样一处草木繁茂的山林脚下,却静得让人心中不安。   林间本应有的鸟鸣猿啼草虫唧唧,此时静心去听,竟然丝毫不闻。   这前面,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双瞳微微眯了起来,立在原地将沐青霖传她的那套敛息吐纳之法默运了几次,心中不由微微发沉——林中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除此之外,尚有凶戾之气!   否则不会镇住鸟兽虫蛇。   前面的珠儿还茫然无知,继续开开心心的追逐着蝴蝶,纪清歌从此处望去,小丫头尚未长开的身子已是寂静苍茫的林海前面唯一的鲜活,明媚温暖的阳光洒遍珠儿全身,这样一幅画卷呈现在纪清歌眼前,那稚嫩活跃的身影几乎如同界标一般,将不远处那树影遮蔽而显得有几分斑驳昏暗的绿林鲜明的割裂开来。   适才远看着还苍翠欲滴的莽莽山林,此刻只犹如一头蹲踞的猛兽,不怀好意的张着罗网,静静等待着那一抹鲜活稚嫩的生命落入口中。   只差短短几丈的距离……   “珠儿!”眼看着那小丫头又往前了几步,纪清歌忍着微微加速的心跳扬声道:“回去了。”   前方珠儿正玩得开心,到底是年纪小,又是突然被提拔起来,没受过什么规矩调|教,冷不防被一语叫住,这才后知后觉的反映过来自己竟然把姑娘给扔一边了,顿时小脸一红,踌躇的立住了脚:“姑娘……”   “疯跑什么?只在花圃那边逛逛也就罢了,前面林密草深,看有蛇蹿出来咬你呢。”纪清歌立在原地笑眯眯的冲她招手。   珠儿听了也只得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那已经飞远了的凤蝶,转身回走,没迈几步眼睛一亮,弯身从草丛里捏了个什么,这才乐颠颠的跑了回来,献宝一样将手一举——   “姑娘你瞧。”   “你捉它做什么?”纪清歌见她终于回来了,心中微松,为了不让这小丫头再乱跑,干脆伸手攥了她细细的手腕,不着痕迹的带着她一同转了身,“小心夹到手。”   小丫头另一只手上捏着的是个绿色的大螳螂,个头极大,被捏住了细长的脖颈,那两把镰刀一般的前肢就不断徒劳的挣扎挥舞着。   “咱们园子里可少见有这么大的呢,多威风。”   ……两步,三步。   ……只要回到曲桥的另一端,应该就算脱离了危险笼罩的范围……纪清歌牢牢握着珠儿的腕子,将她紧紧带在身侧,脚下步子却依然是不疾不徐的悠然闲适。   珠儿虽然略有几分疑惑,不懂为什么姑娘紧抓着自己不放,但纪清歌手上的力道很有分寸,并没有弄疼她,正犹豫要不要询问的时候,耳中却忽然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树木的悉索之声细微而又隐秘的消散在风中。   紧跟着的就是几乎不易分辨的一道短促的哨音。   而后,就是‘叮’的一声鸣响。   珠儿刚想停步细听,纪清歌握着她腕子的手就将她一攥,低声道:“不许停步,不许回头。”   珠儿愣了愣神,疑惑的望着她,到底是习惯了听人使唤的,心中虽然疑惑,但步子只略微一顿就下意识的按照纪清歌的步伐频率跟了上来。   “姑娘?”珠儿懵懵懂懂的刚想发问,就被纪清歌接下来的话给带偏了思维——   “螳螂大多肚子里都有虫,这会你瞧着它威风,等虫爬出来了看你怕不怕。”   纪清歌一边不着痕迹的带着她往回迈步,一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音调笑着说。   “咦?”小丫头顿时忘了其他,疑惑的看了看手中挥着两把大刀威风凛凛的螳螂:“姑娘哄我呢,它自己就是个虫,身上又哪还有虫呢?”   “你不信?”纪清歌笑了起来,音色之中已是带上了几分促狭:“喏,到前面水边,你将它肚子浸到水里再看就晓得了——只留神别吓哭了就是。”   珠儿此时已经忘了其他,满心都是手中的螳螂,听纪清歌调笑她,有些忿忿的鼓了脸儿:“珠儿才不怕呢!”   说着就要向水边跑,纪清歌适时的松开手,看着这小丫头一阵风似得跑向了水边,自己脚下也自然而然的加快了步伐,“去那个青石那里玩,别处陡,小心滑下去。”   珠儿听了,果然一直蹦跳着奔过了曲桥,才在那一处接近水面的平缓青石板处蹲下了身子。   ——这样的距离,足够远了。   眼看着珠儿已经回到了临近寺庙后山门,只略一高声就能唤人的距离,纪清歌心头松了口气,神经却依然紧绷着,此时在旁人眼中她是一无所觉的悠闲漫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背后的莽林之间。   身后,有极轻的动静混杂在微风中,随风一卷,就消失了。   ——重物坠地的闷响……利器破空的呼啸……闷住口鼻的痛哼声……   随着距离拉远,饶是纪清歌耳目聪敏,又有道家先天吐纳之术感应四周,这些细碎模糊的异响也终于渐渐不闻,而此时,她人也已经站上了那座跨水的曲桥。   纪清歌停住脚步,缓缓的透出一口气,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渍。   安全了……   纪清歌没有回头,但在她敏锐感知中,笼罩在身后那一片山林的杀机已经消散,想来不管适才里面发生了什么,此刻都已经有了结果,所以那一抹微妙的凛冽感才会悄然无存——这就很好。   半点都不想惹麻烦的纪清歌此时终于放松了下来,笑吟吟的看着珠儿一手伸在水里,鼓着小脸一瞬不瞬的望着。   三……二……一……   在心中默数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珠儿果然一声尖叫,甩着手跳了起来。   纪清歌噗嗤一声就笑了。   珠儿一边忙不迭的退后,一边抽了帕子死命的擦着手,听见笑声,不由哭丧着小脸望了过来:“姑娘您……您还笑!”   “姑娘我可是早就提醒你有虫了的,是你自己不信。”纪清歌走下曲桥,见珠儿还在用力搓着手,到底还是又笑了:“别擦了,再搓掉一层皮,回去净手就是了……刚刚是谁说不怕的?”   珠儿恹恹的噘着嘴,那螳螂浸入水中没要几息,竟然就从肚子里钻出了那么吓人的虫子,细细长长的,黑黝黝,还不止一条,她螳螂也见的多了,又哪里见过这东西,到现在浑身的寒毛都还立着。   “好了,今后不要乱碰那些虫子就是了。”   “姑娘您怎么知道有虫的?”珠儿有些纳闷,她年纪不大,正是爱玩,平日里扑蝴蝶逮蜻蜓捉蚂蚱也玩过不少,却从不知道螳螂肚子里竟然有虫。   “姑娘我嘛……掐指一算,就知道了。”纪清歌说话间已是款款的迈步向着寺庙山门而去,珠儿瘪了瘪嘴也只好跟上。   从流水曲桥到普济寺后山门的距离并不长,沿着在花圃中开出的路径不过一刻也就到了,直到迈入了那高高的门槛,迎面看到了小沙弥的合掌问讯,纪清歌这才一拍珠儿的肩膀:“快净手去吧。”   看着珠儿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不由又好笑起来——当年她还小的时候也曾像珠儿这般,被螳螂的腹中之虫吓得头皮麻了一整天,只惹得那始作俑者的小师叔幸灾乐祸了好久……而今一转眼,已是轮到她来吓旁人了……   想起那段灵犀观中的无忧岁月,纪清歌脸上不由带出了发自心底的柔和笑意,路过的小沙弥怔怔的盯着她,许久才猛然回神,慌忙敛目垂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的念着经文,一双耳朵却已是红了。   小沙弥猛然低头的举动也打散了纪清歌的回忆,心底微微一怔——自己这是……想家了。   比起人心叵测的纪家豪宅,那坐落于群山之巅的灵犀观才是她的家。   那里,有她的师父,有她的小师叔,有悉心关爱,有谆谆教诲。   纪家有什么?   连她母亲的灵位都没有!   纪清歌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将自己严严密密的包裹上铠甲。   ——今日这一趟进香之旅,只怕也是时候落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姑娘我有一个叫做‘铁线虫入侵’的故事,珠儿你想不想听?   珠儿:不要~~~~~QAQ~~~~~ 第15章 段铭承   “大人,这是嫌犯藏于口中的毒囊。”   翠色苍茫的林间,一名玄色劲装的人单膝点地,掌中托着一枚臼齿,恭敬的托举过顶呈到段铭承跟前。   段铭承手中唐刀刚刚入鞘,随着一寸一寸隐没在鞘中的刀锋,他身上的凛冽杀机也一并敛于无形,随手掸了一下袍摆上的褶皱,整个人又恢复成了冷峻迫人的贵公子模样。   密林之上,日光正盛,灿烂夺目的日光透过头顶茂密的枝叶过滤之后在他肩上洒下点点金斑,有一处铜钱大小的光斑恰巧投射在段铭承左边眼瞳上,映得他左侧瞳孔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琉璃色泽,更平添了几分非人的气质。   非人,却并不近妖,眉宇之间光华清朗,身形瘦削挺拔,虽然为了便于行动,也只是穿了一身玄色衣袍,但站在一堆玄衣人当中却丝毫不会泯然于众,不经意间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仪贵气足以夺取所有人的目光。   此刻,他正垂目望着飞羽卫手中之物。   那枚臼齿显然是刚拔下来的,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整颗臼齿从内侧掏空了一个洞,里面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物质填满了整个空间,齿壁想是打磨过,已经变得薄而脆弱,透过隐约半透明的骨质,那暗红色的毒物将整颗臼齿衬得不再洁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晦暗的色泽。   ——这是只有在受过严酷训练的死士身上才有的东西。   换做普通人,光是掏空齿内的全部骨髓,就已经是痛不欲生了。   段铭承面色阴郁的望着手下飞羽卫恭敬呈上来的这颗毒牙,心中快速的修正了一遍迄今为止的所有线索。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贪墨,虽然数目大了点,但目前查到的信息也不过是妇人短视又贪婪,起了异心,事发之后又填不上窟窿,这才不得不求着做官的丈夫去筹谋安排……只是没想到那兵部左侍郎竟真的敢向军饷下手!   若非是动了军饷,这样的贪墨案子本还不够格让他亲自查办。   可现如今竟在此人身上发现了死士才有的东西!   ——这便不再是普通的贪墨案子了!   兵部左侍郎陈景虽然高居正三品之职,但作为新晋家族,他们陈家的底蕴还不足以培养出这样的死士。   能弄出这样手笔的……   段铭承习惯性的摩挲着拇指上套的那枚赤玉扳指,眨眼之间已是将朝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尽数在心中过了一遍。   ……只怕这一桩贪墨案子,牵连的不止是一两个人了,其中必定有二品大员!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还是……   段铭承收住思绪——这些要等回京之后再查了,而眼下最重要的,是那一笔军饷的去向。   “弄醒他。”   随着这淡漠的一声命令,始终稳稳跪在身前的飞羽卫已是利落的起身,退后两步,一个旋身,抬肘就向着那昏迷不醒被两人架起的灰衣人胸前一个重击。   胸口大椎穴猛然受了一击,灰衣人闷哼一声,睁开双眼,他适才顽抗之时已是有伤在身,被俘之后又被人利落的卸了四肢的关节,此刻连站立都不能,只能瘫软的任人架着,为了防止他自尽,搜身的时候连他的下颏关节也是一并卸脱,如今刚刚拔去了臼齿,口中鲜血淋漓,却因为牙关不能合拢而滴滴答答的顺着口角不断滴落。   这样狼狈的情形下,灰衣人的眼神不过是刚惊醒的时候有过波动,随后便又沉寂了下去。   “不愧是死士。”段铭承一直在仔细打量他,将他那一刹那神色转化尽收眼底,心中略微一沉——有这样的反应,只怕很难撬开口了。   段铭承果断的放弃了原本想给他接上颏骨关节的打算。   灰衣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虽是被人架着,又扯了他的发髻强迫他抬头,但眼皮却始终半垂,既不看段铭承,也不看四周围拢的飞羽卫,只漠然的望着身前的空地,眼中甚至没有焦距,像他这样的死士,在被俘的那一刻就是等同于生命的终结了,没死成是他棋差一招,但本质不变,他心中明白,如今他不过是一坨还会喘气的肉罢了,他也必须只把自己当做一坨还会喘气的肉。   “身手不错。”段铭承淡淡的夸赞了一句。   ……他们一路追着此人跑了半个大夏,好几次都是千钧一发之际叫他绝地脱逃,今日终于将他赶入了这提前做好的罗网之内,饶是如此,还依旧叫他连伤了四名飞羽卫。   虽说是有着想要捉活口而出手有所保留,但这死士的功夫和心性狠辣也都可见一斑。   “你不是陈家的人。”段铭承缓缓的踱着步:“陈家考取进士得官之前只是乡绅门户,跃入龙门不过短短二三十年,他们还没这个手笔能培养出你这样的角色。”   “可惜了,这样的身手,却跟错了主子。”段铭承话音之中透出了一丝讥讽:“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说将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却只会为虎作伥,戕害百姓,这般做派,连宫中的太监都比你们更有男儿气概。”   耳中听到嘲讽鄙夷之语,灰衣人却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但接下来落入耳中的一句,却让他猛的心底一缩——   “在淮安等着与你接头的,是淮安本地之人?还是南疆?亦或是……海关?”   这一句话分为两段,前半句措不及防之下猛地入耳,而后半句段铭承说得极慢,一字一字的吐出唇畔的同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   “呵。”敏锐的抓住了死士眼角处细微的抽动,段铭承一声嗤笑:“看来是海关了。”   灰衣人眼皮动了动,终于抬眼望住了他。   “你自帝京一路朝向东南,目标显然很明确,而此前被我飞羽卫紧咬不放,都不曾有过耽搁。”段铭承清朗的音色在这翠色林间缓缓消散:“而偏偏到了淮安此处,你却一改以往的作风,开始同我等兜起了圈子。”   “明知在此耽搁会身陷罗网,却依然不急于脱身上路,这只说明,淮安就是你的目的地了。”   不是询问,不是质疑,段铭承只是淡淡的陈述着:“后续再向何方,已不是你的任务,你要做的,不过是交接传讯而已。”   “大人。”一旁一寸一寸仔细搜拣了三遍死士随身物品的飞羽卫此刻已经无功而返,垂首道:“没有标记,没有信物。”   他们仔细搜拣了三遍,连这人外袍上的折边都拆开了,却没有丝毫斩获,随身物品不过寥寥,都只是行路之人不得不带的必备之物而已,每一样东西都是街边店铺随手可以买到的,就如同此人长相一般,平凡而又普通。   “看来,你和人接头时要对的,不是密信,也不是物品,而是暗语之类的了?”   也唯有只是刻录在脑海中的暗号密语,方才不怕搜查,更不会遗失。   而此人要传递的讯息,只怕也是一同只记在脑中的言语了。   “给他收拾一下,手脚关节不必接上,押回落脚之处再审——留神别让他咬舌。”段铭承抬头望了望透过茂密枝叶洒下的点点日光:“把这地方打扫干净。”   所谓咬舌自尽就是个笑话,但总归还要从他口中掏出东西,没了舌头却是不好办的。   飞羽卫中人人对此都司空见惯,得了令只肃声应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将死士拖到一旁上绑,另有几人身形一闪就没了影。   不过略等一刻,已是齐齐回转:“大人,已经完备。”   段铭承扫了一眼四周,眼光过处,无论是枝头草叶上溅落的血迹,还是搏斗之中碰断的枝条,倒地时压倒的草丛,都已经再看不出分毫,就连树干上刀锋过处划伤的树皮,都已经细细遮掩妥善,这才一点头,说道:“适才那两名女子,可查了?”   “回大人,是淮安城中知府的家眷来此上香,除此之外还有商户人家的女眷,都是清白人家。”   一言出口,便惹来另一名飞羽卫的一记眼风。   果然,段铭承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清不清白,此时说了是不算的。”   回话之人心知自己犯了查案的大忌,把头一低,不敢再言。   ——那两名女子原本他以为会是姐妹,但那个小的在被唤住的时候既然叫的是姑娘,那就必定还是主仆……段铭承心里思量着。   幸好那小丫头没再继续向前,否则那死士当时已是困兽搏命,若是叫他掳了人质到手却又是一场麻烦!   倒是后面的姑娘……将那丫头召回的时机竟是正好……   段铭承心中重新将那两名女子的言行举止细筛了一遍,却发现他竟然不能断定那个姑娘的举动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说是无意,时机掐得实在是千钧一发,彼时那丫头再靠近几步,就要落入了死士的攻击距离……可若真是无意,小丫头与她碰头之后又曾有过一刹那的异样……   可是那样的距离,不论是他麾下的飞羽卫还是那死士,都是隐匿的高手,一介女流又是如何能从远处察觉端倪?   难道是有人不慎露了行藏?   段铭承若有所思的转头瞥了一眼垂手立于身后的飞羽卫们,将那一个个身穿玄色劲装的属下们看得心里‘噌’的一下就长了毛。   ……他们好像……也没办砸了什么事……的吧?   “适才可有人行事不密?”   话音未落,就见属下们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连动作频率和左右顺序都一模一样,整齐得令人发噱。   转回目光,段铭承重新望向远处那座笼罩在明媚阳光之下的古刹,右手食指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赤玉扳指。   “头儿……”其中一名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毫无危害性的年轻飞羽卫纠结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咱们兄弟都是老手,不可能暴露身形的,那两个女子没道理察觉,否则还能那么不紧不慢的么?”   真要有所察觉的话,不尖叫不腿软就算了,还有闲情去研究什么虫不虫的?   “是啊头儿,就俩小姑娘,根本没靠近咱们的警戒圈子呢,这要是都能发现不对,不成了神仙么。”   说话的,是飞羽卫巽组的校尉巽风,虽然长相看起来单薄文秀,但隐匿轻身之法却修习得极为老辣,真真正正的出手似电身形若风。   对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得力下属,段铭承也说不出太重的话,噎了一噎,倒是把自己给噎笑了,这一分笑容顿时冲淡了那一身迫人的冷峻:“……罢了,看她们衣着打扮,约莫也就是普通商户,到不像是知府家眷,巽组出两个人,盯一下这两家。”   几乎就在他话语出口的同时,便有两名飞羽卫沉默的一抱拳,眨眼之间已是不见了身影。   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再没有什么不妥,段铭承这才一颔首:“收队。”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男主登场,撒花,鼓掌~   段铭承:咦?你还记得本王是男主来着?   作者菌:呃?有意见?那你可以退场了   段铭承:……你给本王等着! 第16章 卫氏血脉   纪清歌丝毫不知道自己因为衣着普通而被误认为是普通商户了,就算知道了她也无所谓,她和纪家之间的割裂感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难以弥补,纪家被如何认为和她有什么关系?   所以回到普济寺内的纪清歌施施然的逛了几座殿宇,欣赏了一下佛像的繁复雕工之后,这才准备回禅房,路上无意中一瞥,看见白鹭跟个门神似得远远的站在通往寺前观佛台的月亮门那里,眼睛不错珠的瞧着自己,一脸的如临大敌,纪清歌呵了一声,理都没理她,径自掀帘进了禅房。   纪文萱自己一个人在禅房枯坐,身边就只一个小丫头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说话,心内分明觉得无趣,却又不敢出去,终于巴望着纪清歌回来,脸上就是一喜,有心想要闲话几句解闷,却又有几分怕这个待人清冷的大姐姐,憋了半晌,只小声说了句:“大姐姐回来了。”   纪清歌嗯了一声,径自走到桌边倒茶,茶壶触手早已冰冷,她也不啰嗦,端起茶壶转身就交给了洗了半天手才刚刚进来的珠儿:“去找知客僧人要一壶新的来。”   不一会珠儿便就回转,纪清歌啜着热茶,心里算着时辰。   ……这也差不多了吧?难道还要在此用午膳?   纪清歌皱眉想了想前世被带来普济寺时是几时回程的,然而实在印象不深了。   罢了,若是非要待一整天的话,只盼着纪文雪和那知府家少爷下午能换个地方,她也好能去湖边赏玩一下那一大片的荷花。   前世的时候她虽然也有这一趟普济寺之行,彼时她却懵懂无知,不晓得是来做什么,到了寺里之后又畏惧贾氏和她身边丫鬟们的言语,只得跟个犯人似得在丫鬟们的看守下枯坐禅房,直到后来,纪文雪定亲宴的那天,她才从人口中得知原来曾经去普济寺那一遭,是和知府家两家相看,而相看的对象,就是原本定给她的未婚夫……   纪清歌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她前世虽然也不过是短寿而亡,可到底也是两世为人,嫁去临清之后又曾经为了生计被焦王氏逼着不得不抛头露面在酒楼帮厨,酒楼那样的地方,最是鱼龙混杂,听多见多了,多少也算长了些阅历。此时不过略一动脑,前世曾经想不明白的为何两家相看还非要带着她一起,自然也就在心中品了个通透。   贾氏的心思,无非是因为两家之前曾口头定过亲,纵然知道的人少,但终归还是有人知道,冷不丁换了人,传出去未免太难听。   而带上她就不同了,不论是说寺里大师合了八字结果发现不合,还是说小儿女们彼此间没缘法,都要好听多了。   何况贾氏此举,或许还有着带着她这个‘克亲凶煞’来吓唬吓唬邹夫人的想法,宁知府的夫人邹氏笃信佛教,信到有点痴迷的程度,自己若不来,邹氏或许还能有所保留,可贾氏带着自己在她跟前一晃,只怕她满心就只剩下惊吓了。   如此一来,贾氏自己就成了光风霁月的一个好人——她明明带了人来给相看,是大姑娘自己不出色,男家没看上,随便怪谁都怪不到她贾秋月头上。   ……这样的心机和手段,贾秋月玩得驾轻就熟。   宁知府家的公子……纪清歌笑了笑,倒也难怪贾秋月如此上心了。   商户自古以来都是下九流的人家,今朝还算好些,若是商贾人家的子弟肯上进,也能够参加科考,放在前朝的话,连科考都是不准的。   这也是为何淮安纪家声名赫赫却始终只是个商户的缘故。   如今有了这样一门能够攀上官宦人家的姻缘,也难怪贾秋月处心积虑的要为她的宝贝女儿夺到手了。   ……倒也罢了。   纪清歌对于宁家的公子心里压根没什么想法,经历过前世那样不堪的婚嫁,她今生本来也就压根没想过要再嫁人,贾秋月此举她其实是很乐意成全的,只是也不知她们到底完事了没有……   心中正想着,外面禅院里却是一阵喧哗,由远而近,白鹭惊慌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边这边,快……不,慢点,公子您留神脚下——那小和尚!看什么看?!出家人,非礼勿视不晓得?”   纪清歌听得好奇心起,几步走到禅房门口,掀帘就望了出去。   此时宁佑安怀中抱着纪文雪,步履急促,刚刚越过月亮门进了院子。而纪文雪则有几分狼狈,她那十六幅的湘水裙湿了半截,从裙摆一直湿到膝盖位置,十六幅的裙子裙摆颇大,若是穿着起舞能够直接旋开一个伞样的圆环,虽然身上盖了宁佑安的那件云锦外袍,但也依然垂落了部分湿淋淋的裙摆,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两人身后就是原本跟着纪文雪的丫头,袖子湿了半截,手中拎着一只沾满了泥泞的绣鞋。   ……这是闹的哪一出?湖边游玩还玩到水里去了?   纪清歌纳闷的看着,却不防宁佑安进了禅院之后眼角余光瞥到一间禅房门口有人张望,下意识的就转头看了过来——   入眼的只有一张还在晃动的靛青色绣着万字花的门帘。   宁佑安皱了皱眉……刚刚似乎有个竹青色的纤细身影?不过此时他手上抱着纪文雪,也没空计较旁的,脚下步履不停,直将纪文雪抱入了两家夫人所在的那一间禅室。   “安哥儿,雪姐儿,怎么了这是?”   禅房中两家夫人早已迎了过来,贾秋月瞧见纪文雪被宁佑安抱进来的,脸上神色一动,随即又压了下去,先看看女儿神情,除了羞得通红之外还额外带着一丝娇态,心中顿时定了下来。   “是我孟浪,没有照料好文雪妹妹。”宁佑安先将纪文雪放在椅子上,这才面带愧色的冲着贾秋月一揖。   “不关佑安哥哥的事……”纪文雪红着脸,声如蚊呐:“是我自己没站稳,踩进了泥里。”   ……幸好宁佑安反应快,及时拽住了她,人虽没事,但是绣鞋却陷进了泥里一只,纵然被丫鬟挽着袖子捞起来了,可也已经不好再穿了……她光着一只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佑安哥哥就……把她一路抱回来了。   直到现在,脸上红晕都还依旧未褪的纪文雪望了宁佑安一眼,心中甜得要滴出蜜来。   宁佑安还在自责:“是我不细心,让妹妹走到了湿滑之地还没留意。”   这一对小儿女争相出言维护对方的举动,看得两家夫人都是脸上带了笑,一边打发人赶紧去门外车驾上取额外的衣物鞋袜,一边又打发丫鬟去找知客僧人要热茶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忙忙乱乱的一番都齐备了,赶了宁佑安出去,纪文雪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裙子鞋袜,这才两家又坐在一处说话。   宁佑安之前的外袍脱下来给纪文雪遮挡,此刻也已经新换了一件朱砂红的曳撒,如玉少年一袭红衣,更是衬得他顾盼神飞。   纪文雪坐在贾秋月身旁,既不好意思直勾勾去看他,又舍不得不看,只顾把脸儿微微低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又频频瞟过去。   宁佑安几次和她目光对到一起,也略有几分不自在,嘴角却是噙着笑。   贾秋月和邹氏两个到底是经多见多,看见这般情景心中各自也都熨帖,此时天色已近午时,两家索性也不急于回转,就在这普济寺用了素斋,饭后又再打发那一双小儿女去独处了会,这才各自心满意足的登车回转。   “我儿,今日和纪家姑娘相处得可还和睦?”傍晚归家,邹氏瞧着儿子有别于往日的格外殷勤,心中暗自好笑,并不说破,直到用过了晚膳,这才好整似暇的开了口。   “母亲。”宁佑安白皙的面庞一点点的红了。   对于自己的儿子,邹氏哪可能有什么不了解的,见状就笑了:“改日娘带你一起去纪家拜访。”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宁佑安故作镇静的说了句:“儿子去书房温书了。”就逃也似的跑了,留下邹氏和丫鬟们相视而笑。   “安儿怎的急匆匆的跑了?”门帘晃动,淮安知府宁博裕迈入房中,纳闷道:“脸色还那般红。”   “老爷回来了。”邹氏立起身,看着丫鬟们接了宁博裕的外袍,又亲自捧上一盏热茶:“厨下有热着的粥汤,老爷可还要用些?”   宁博裕今日与同僚在酒楼小酌,直到此时才回来,只接了茶喝了几口,摇头道:“与同僚便饭而已,没大喝酒,不必再用了。”   邹氏这才落了座,笑道:“安哥儿那是臊了,今日我带他去普济寺与那纪家姐儿见了一面。”   “哦?”对于儿子的婚事,宁博裕很是上心:“是纪家哪一个姐儿?”   “两个我都见了。”邹氏唉了一声:“老爷,若是要与家纪家二姐儿做亲也还罢了,大的那个,实在是罢了吧。”   “果然不好?”   “一个克亲凶煞,有甚好的!打小养在外面,连性子都养坏了!”邹氏没好气的将茶盏一搁:“老爷,若是聘那二姐儿也还罢了,精细养大的姑娘,琴棋书画女红管家样样都来得,又是如今的嫡夫人亲生的,带在身边仔细教导大,这样的姑娘配给安哥儿也才算不辱没了他。”   “若是要聘那个凶煞,除非我死了!”说着没好气的把头一撇。   “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却恁的多心。”宁博裕与邹氏夫妻多年,情分不算浅,见妻子恼了,宁博裕也只笑道:“她身上流着卫氏血脉,休说她不好,便是她好,也是不能聘给咱们安儿的。”   邹氏听了,这才气平了几分,却又狐疑道:“可当年爹硬是定的这门亲,却又是何意?”   “爹是有几分迂腐。”宁博裕漫不经心道:“他老人家为官多年,骨子里却仍是侠气,他心中认定卫家是英雄,那便什么都是好的。”说着不以为然的呵了一声:“那是险些被诛九族的人家,而今虽然看着还在,可到底是怎么个了局也很难料,若真是聘回家这么个女人,将来咱们家就难保要经风历雨了。”   一句‘诛九族’听得邹氏念了句阿弥陀佛,官场上的事情她懂得不深,但是这三个字入耳也依旧是心惊肉跳,就不说她是那克亲凶煞,即便没那凶命,这样的也是断不能聘回家的,否则将来但凡有个好歹……难道还要像那纪家似得?无声无息的没了个当家夫人不成?   也忒作孽了! 第17章 这辈子都别想   转过几日,贾秋月果然就收到了邹氏的拜帖,纪家大宅顿时热火朝天的准备起来。   纪清歌这几天一直没能从这纪家大宅中查到什么,心中不是没有焦躁,只是纪家将线索弄得这般干净,却也不是她心烦就能解决的。   ——难道要去官府查户籍?   只怕查户籍也没用。   纪清歌依稀想起前世她在酒楼帮厨时似乎听人提起过,当年前周戾王覆灭的时候各地都是动荡混乱,当时淮安城也没能独善其身,被戾王□□压得苟延残喘的民众激愤之下放火烧了衙门,不光是户籍,就连登记土地田亩的鱼鳞册都烧光了,还是后来段氏新帝登基,各地渐渐安定,这才重新登记人口,补录册子。   依着纪家的势力,这里边能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纪家族谱上好歹还有着一团浓墨污渍,那后造的户籍册子上恐怕连污渍都没有了……   纪清歌烦躁的冲着池塘丢下了手中的点心,‘咚’的一声,整块的酥皮糕点砸下去,一瞬间就惊散了水中的鱼群。   眼看着那整块的点心晃晃悠悠的沉了底儿,纪清歌平了平气,又伸手从珠儿手中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点心,慢慢的捻着,那点心的酥皮便如同雪花一般徐徐的落入水面,不要几息,池中的锦鲤便又重新聚拢了过来。   珠儿这阵子跟在纪清歌身边,也有几分摸透了她的脾性,真要论起来,相较于其他主子,大姑娘是十分好伺候的,穿衣洗漱沐浴梳妆整理私物等等的,几乎不用她搭手,她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些洗衣烧饭洒扫庭院等等的粗活又不用她做,这日子过得竟然很是清闲,何况大姑娘性子虽然清冷,但却也不乱发脾气,时至今日珠儿也与她相处得熟了,见她此时沉着脸,也敢壮着胆子开声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自然是有的。”纪清歌一笑:“不过却与你无关。”   “啊?我不……”珠儿呆了呆,刚想说自己只是想尽尽丫鬟的本分,主子姑娘心烦的时候做丫鬟的难道不都是要劝劝的么?话还没说完,一块桂花枣泥的点心瓤就抵住了唇。   “没有怪你的意思。”纪清歌笑眯眯的看着小丫头一脸委屈的张嘴把那块被扒光了酥皮的点心馅含了,这才说道:“我的事情告诉你也没有用,你帮不上忙,也劝解不了,所以不必问。”   “姑娘……”珠儿被塞了满嘴的桂花枣泥,好容易才支吾出一句:“我想喝水……”   ——姑娘太坏了,这满满一大口点心馅,齁死了!   纪清歌不禁莞尔:“去吧。”   珠儿如蒙大赦,扭头就跑了,连点心盘子都忘了放下,纪清歌哎了一声,哪还叫得住,也只得无奈的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罢了,没了点心,喂不成鱼了。   她此时所在的地方离她住的竹茵院不远,一湾流水由东入园,汇入面积不小的池塘之后在此水流收为细窄,向西南流出,虽然位置偏僻,不如园中其他地方来得景色华美,但却幽静少人,是以纪清歌也有几分偏爱此处。   ……她回转纪家的目的就是想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何许人也,若是可能,日后由她将灵位请回灵犀观,供奉一份香烟,可她却没想到竟然会查之不获。   ……若是纪家族谱和官府户籍都查不到的话,她却又该向何处去寻?这岂不是线索断了个干净?   纪清歌慢慢走着,手中折的一支如同扁平脉络一般的侧柏叶子被她漫不经心的掐了一把的碎屑,不知不觉间转过一个弯,迎面却走来一男一女,纪清歌猛的回神,停住了脚步。   纪文雪今日是用心打扮过的,一袭石榴红的广袖留仙裙衬得豆蔻年华的少女娇艳无双,满绣遍地金的绦带细细的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手臂上挽着同样遍地金的轻纱披帛,头上的镶珠凤钗明晃晃的折射着日光,这一身装扮鲜妍华丽,再配上花季少女娇憨明媚的面庞,整个人都显得耀如春华。   一旁的宁佑安则是一袭白衣,他本就生得好,这一件绣了暗纹的圆领直裰穿在身上连一丝寡淡感都没有,只如同月光幻化出的如玉少年,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纪文雪被贾秋月掰开揉碎的教导过,知道她虽然生在锦绣窝里,却若想富和贵兼得,这知府家的公子是她最好的婚配对象。加上宁佑安本来也很上进,年纪轻轻已经考取了秀才,她本来也是愿意的。更何况见面之下竟然还是满足了她所有少女懵懂幻想的这样一个陌上少年,自普济寺一行之后,纪文雪的一颗心便已经尽数扑在了宁佑安身上,今日得见了心上人,满心满眼便都是他,前面两家夫人关起门来商议聘礼嫁妆等事,他们两个就携手在这园中喁喁细语。   两人都正值年少青春,一个俊秀一个妍丽,彼此都是心生欢喜,这半天下来,两人边说边逛,已经将纪家这偌大一片园林都走了大半,也还依然没觉得累。   “早知妹妹喜欢调香,我下次送妹妹一些。”宁佑安笑着说道:“虽然未必有妹妹自家准备的香料贵重,可终究是我一份心……”   他话未说完,却不经意间瞥见迎面转过来的那个人影,不觉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从那绿荫掩映之处骤然转出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但却冲不淡那一身的皎皎光华,带着一抹清冷的疏离之感,恍若偶入红尘的瑶池仙姝,正也抬眼望过来,清透眼瞳中的惊讶一闪而逝,随即就皱了皱眉,冷淡的停住了脚步。   宁佑安未说完的话语直接消散在了脑海之中,恍惚了一刻,这才喃喃道:“这是……”   纪文雪此时也早看见了纪清歌,若说如今这纪家大宅中她最不想见的人,也就是纪清歌了,此刻看见自己的未婚夫竟然那样痴痴的望过去,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一瞬间恨不得叫人打烂这个长姐的脸才好。   总归她还记得这是在她心上人跟前,忍气半晌挤出一个假笑,一双纤纤玉手不着痕迹的挽住宁佑安的胳膊,撒娇般的摇了摇:“走吧,前面偏了,没甚好逛的。”   宁佑安叫她一摇,这才回神,惊觉自己这样看住个陌生女子很是唐突,不由噌的一下竟然红了脸,掩饰的垂下目光,轻咳了一声,这才低声道:“文雪妹妹,那是何人?”   一边说,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又一次瞥向了适才那少女所在的地方,却失望的发现彼处已经空无一人。   心中仿佛一空,还来不及品味,就已经叫纪文雪拽着带转了身子。   “那是……那是我在道观寄住了八年的……”纪文雪低着头不叫心上人瞧见自己眼中的厉色,半晌才咬着牙说了一句:“……长姐。”   宁佑安恍然之后又有几丝疑惑,他是听说过纪家这个长女的,生而不祥,克亲凶煞,不得不从小养在道观里,用道家清正之气镇着,除了这些之外,前些时日还又隐隐约约的传出了她归家之后不敬父母不睦弟妹的恶名。   宁佑安自幼读圣贤书,心中对这样品性的人是看不上的,可如今却不知怎的,眼前那一抹清冷淡漠的身影几番都挥之不去。   ……有着那样皎然风华的人,又怎会是个不孝不悌之人呢?   一时间宁佑安思绪翻飞,时而觉得若是传言是真,说明书里说的蛇蝎美人也确实有理,识人不能光识皮囊,到底还是要识心,时而又觉得这样的女子或许是自身光风霁月,偏偏阴差阳错受流言所污,又陷于闺阁不能自辩……不觉又是遗憾又是怜惜,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搜寻之处却再没看到人,心中怅然若失。   他的神情举止,尽数落入纪文雪的眼中,只叫纪文雪心头又是忐忑又是嫉恨,只强撑着表情慢慢寻些闲话来分散,一时又请他去看她院中自己亲手栽培的兰花,末了,还含羞带怯的取出一个自己亲手绣的极精致的荷包送给宁佑安。   宁佑安到底是少年心性,虽然心中留了那女子的影子,却也也知道面前这个才是父母看中的给自己选的妻子,何况纪文雪本又娇俏可人,一时也心中温柔,解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两人红着脸互换了信物。   及至到了傍晚,纪文雪陪着贾秋月将宁家夫人和宁佑安送出了门,这才一头扎进了母亲房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怎的了?”贾秋月吃了一惊。   她今日与知府夫人邹氏已经算是将亲事定了下来,只待男家上门提亲,互换庚帖,走三书六礼了,满心正是喜悦,却不防女儿竟然落泪,叫贾秋月心中一紧。   “可是与宁家公子拌了嘴?”   “没……没有。”   “那是如何了?”贾秋月眼见女儿只顾哭,不由也急了起来,一边打发丫鬟们去倒水取巾子预备着给女儿净面,一边又怕女儿哭肿了眼,吩咐丫鬟打开妆奁找碧玉膏出来,一边亲手拿了帕子拍着纪文雪的背哄道:“快莫哭了,若是宁家公子不好……”   “不、不是!”纪文雪抽抽搭搭的呛声道:“佑安哥哥……好得很……”   “那你可哭个什么呢?”贾秋月扳着女儿的肩给她擦着眼泪:“等你出门子那日再哭也不迟。”   这一句说得纪文雪又有几分脸红,到底还是一番哄劝之后收了泪,接了帕子自己擦了擦,低声道:“娘,今日佑安哥哥瞧见那个贱人了。”   贾秋月一怔,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我和佑安哥哥在园子里逛了会子,迎面就瞧见了那个贱人!”纪文雪咬着牙:“妖妖调调的,故意与我们走到一处,做张做致,勾引佑安哥哥!”   贾秋月双眼眯起,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喀哒……喀哒……   “娘!就不能把她赶走么?”纪文雪红着眼圈,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恨色:“佑安哥哥今日还特地向我问起她,若是……若是叫那贱人给迷了眼……”   “慌什么。”贾秋月沉着脸:“有娘在,她这辈子——都别想!”   文雪的亲事已定,已经不需要这么个活人来牵住这一段口头的亲事,也到了该料理她的时候了……   “她这是到了思春的年龄了,竟能豁出脸去跑到妹婿面前发春——这也没什么。”贾秋月若有所思的露出一笑:“既是想汉子了……等娘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就是了。” 第18章 兰陵美酒郁金香   接下去的日子里纪家全家都很忙碌,宁知府家开始按部就班的纳彩、问名,而虽然民间有着抬头嫁女低头娶妇的说法,但宁家官宦世家,纪家不过一介商贾,也并不敢很端着身份,不过是意意思思的推拒了一回,也就算全了体面。   有了上回花园偶遇的教训,贾秋月将纪清歌严防死守,只要她踏出竹茵院的院门,就会有正房里的丫鬟飞快的赶来,打着各种名义,一步不错的跟在纪清歌和珠儿身后,跟个尾巴似得,甩都甩不开。   珠儿心里有点毛毛的,总觉得这样紧盯迫人让她有种下一刻就要出什么事的紧张感。   纪清歌却并不曾说什么,丫鬟要跟,她便随便她跟,若是拦着不叫她去何处,她就不去,完全没有被盯梢限制的不悦。   倒是纪文雪又有两次遇到她之后,扭头去找贾秋月使性子,竟然也都被贾秋月给安抚住了。   “何必跟她治一时之气?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好言安抚住了纪文雪,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两家已经开始准备纳吉之礼,此礼过后两家便算是正式定婚的亲家了。   依照习俗,订婚是件大事,就算是普通人家,这一日都要置办一桌酒,请一请左邻右舍的,纪家江淮首富,订婚的对象又是淮安知府家的公子,这一份排场,自然是淮安城头一份,自十几天前就开始往四处散发请帖,毕竟纪家从商多年,有的是南来北往的结交之人,不提前留出人家路上的行程,这杯订婚酒只怕还喝不到嘴里。   “老爷,应了帖子的大多都是熟人熟面,只这程家的爷们儿以前没上门过,我心里也没个章程,老爷不妨与我说说,他有什么喜好?什么忌讳?”贾秋月最近一手操办纪文雪的订婚宴筹备,忙得里外不可开交,此时手边还摞了厚厚一沓子账本,都是为了订婚宴当日的采买调配。   “虽然他家与咱们家在那处茶园上争得厉害,但既然应了帖子,总还是要仔细招待一番的。”贾秋月柔柔的说着:“若是能因此缓和个几分,结交个善缘,日后老爷在外必然也是大有助益的。”   纪正则又何尝不想和程家搞好关系?生意场上,两强相争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强强联手同样也很常见,以他们纪家的财力,若是能走通程家的路子,日后起码在盐茶生意上分一杯羹总是有的。   可是想归想……这天底下的事也不是想想就能成的。   “程家在外走动的是他家二爷三爷,三爷此前远上了关外,能来喝咱家一杯酒的,就是这二爷——程进了。”   “那他……?”   “他?”纪正则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毛病不少,喜欢美食美酒美人,只是从不在这上边栽跟头。”   贾秋月疑惑的望过来。   “那程家二爷是头吃老虎的猪。”纪正则跟她说道:“就因了他声名在外,生意场上都知道他爱这三样,各种宴请酒席没有一回少了他,可他吃了喝了,一抹嘴,该不松口的还是照样不松口。”   贾秋月惊讶的笑道:“这竟是个奸猾的?”   “还有那美人,这程进好色也是出了名的,但凡他常走动的地界儿,花楼里都有他长包的妓子,不是没人给他送美人,可他却有一点,只收妓子和贱籍,不收清白人家的女儿。”   出身贱籍,收了不过是个玩意儿,哪天腻了转手就卖了,这样的身份,就算想吹枕头风都吹不成。   可那些四处寻来的小门小户的女孩儿,程进碰都不碰,哪怕送礼的人已经买下签了身契摁了手印,他转脸也就送回家,偶然遇到那贪恋富贵闹着不肯走的,程进就一句话——要跟他,就去教坊司入籍,入籍了就留下。   这样一来,哪还有什么枕头风可吹?程家他那一房里贱籍一堆,通房丫头也一堆,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竟是时常替换的,在外行商这许多年,好色之名也算是人尽皆知,可家中除了正妻,连个良妾都没得。   纪正则心头感叹了一番,回过神来就看见贾秋月正一脸的若有所思,只以为她在想着要如何招待好程进,于是说道:“他不是那一顿美酒一席珍馐就能软下来的,只照着以往招待贵客的例也就完了。”   “既是如此,回头外边花楼里叫几个舞姬和弹唱过来,你们外边男客的席面总也不好太素着。”贾秋月想了一时,不动声色的笑道:“既是宴客,总也准备周全了才好,没的叫人巴巴的来一趟又觉得不可心。”   纪正则无可无不可,本来这等筹备事宜也是当家夫人的事,他也是听见问起才说了这么一番,生意场上,谈事多在酒桌,听听弹唱看看歌舞乃至于招妓助兴本就是司空见惯的,是以他只嗯了一声,由着贾秋月自去安排。   很快,便就到了两家定亲之日。   纪家纪文雪今年也要满十四,而宁家公子已经满了十六,这个年纪订婚正是合适,下过定礼,等纪文雪及笄之后,两个小儿女的年纪也就正是婚龄,半点都不耽搁年华。   有着纪半城的绰号的纪家嫡女定亲,男方又是淮安城的知府,贾秋月不吝钱财,这一日这整座的淮安城都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子攒成大朵大朵的绸花,从平安巷口一直妆点到纪家宅邸正门,宾客车马,往来如云。   家中嫡女定亲,这是阖家庆祝的事情,就连纪清歌,都收到了特地按照她的尺寸赶制的新衣。   穿着这件崭新的桃红色对襟襦裙,纪清歌在女客席上收获了不少夫人小姐的惊讶目光,几乎毫无意外的,先是惊艳和惊讶,再之后就是交头接耳一番,于是所有的好奇和打量就都变成了可惜和避之不及。   纪清歌本人恍若不觉,安之若素的吃饱了肚子,起身离席而去。   见她走了,不止一个人都松了口气。   ——她再不走,只怕有几家胆小的女眷,连饭都要吃不下了。   而此时的纪家前院之中,却是酒席正酣,纪家家主纪正则,正春风满面的招呼宾客。   “恭喜纪兄得此佳婿,呵呵,恭喜恭喜。”程进笑眯眯的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程兄赏光肯来,寒舍蓬荜生辉。”纪正则酒敬到此处,也有心要与这程家二爷拉拢一下关系,就算他是块滚刀肉,但毕竟往日无仇,焉知日后没有合作的机会?是以纪正则也很是殷勤周到,扫了一眼程进这一桌的席面,笑道:“知道程兄要来,纪某倒是特地准备了好东西。”   说着,就是一拍手:“呈上来。”   随着他话音落地,灯火辉煌的厅堂内顿时响起管弦之声,伴随音乐,门外旋身进来三名盛装的舞姬,为首的一名身穿一件艳丽的桃红撒花罗裙,露着一节不盈一握的白皙腰身,身披轻纱,臂套金环,一眼望去竟是倾城之姿。   程进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休说是他,在场的宾客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静了一瞬。   纪正则见状,笑吟吟的让到一旁,让那极尽装饰的艳丽舞姬旋着舞步袅袅娜娜的来到身前,随着乐声猛然一个升高,那舞姬裙摆旋开一片瑰丽的波浪,将腰身一折,纤手中捧着一只碧玉的酒樽,以一个极美的姿势定住身形,酒樽恰好送到程进面前。   随着舞姬的这一递酒的动作,一股浓郁的酒香便直扑程进的鼻端,程进疑惑的嗅了几嗅,脸色骤然就是一喜。   那浓郁甘洌的酒香中还夹杂着醇甜如蜜的独特气息。   程进好美酒,又家资丰厚,大夏叫得上名的好酒他都品过,甚至于西洋葡萄酒,而如今扑鼻而至的酒香,竟是前所未闻,仅仅只是嗅着,就已经让人陶醉不已。   “这是纪某珍藏了多年的兰陵美酒,程兄不妨一试。”   纪正则有些得意的笑道:“纪某搜寻多年,统共也只得了三坛而已,舍不得吃,埋在梅林之中已近二十年,若不是今日这样的喜事,某还不舍得挖出来呢。”   兰陵美酒,这确实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很多人虽然听说过此酒,却根本无缘得见,兰陵几十年前由于鬼方国的大举进犯,昔日出产美酒的富饶之乡而今只剩了一片焦土,没了当地的水土和密不外传的酒引,此酒已算断绝,今后即便水土可重得,但那一代代传了三百年的酒引却是再也没有了的。   纪正则手中的这三坛,或许就是最后的三坛也很有可能。   程进早已喜形于色,那名桃红舞衣的舞姬顺势就依偎了过来,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樽,送到了程进唇边。   “好酒!”一口酒入喉,感觉口中如同燃了一条火线,一路顺着喉头落进了肚腹,酒浆咽下同时,一股浓郁的异香蹿上了天灵,程进整个人都被这霸道得不讲道理的浓香给激得一震,不由大叫了一声——好!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兰陵美酒的登场和倾城舞姬的助兴,将这一场欢宴的气氛顿时推向了高潮。   “三妹妹。”竹茵院前,纪清歌回身望着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过来的纪文萱,“何事这般匆忙?”   “我……我……”纪文萱一路跑得有些气喘,此时住了脚,心跳竟更急促几分,“大姐姐可知……”   “三妹妹!”纪清歌突兀的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看着这名立在自己面前紧张得有几分发抖的女孩,正正的望进她的眼中:“天色已经晚了,三妹妹还是早些回房吧。”   这一句话纪清歌说得语调平平,纪文萱却偏偏听出了几分莫测的意味,她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纪清歌,却正对上了复杂的目光,心中不由又是一紧,慌乱的低了头,嗫嚅了片刻,终于再度鼓起了勇气:“大姐姐可知道,今日和二姐姐订婚的公子,原本是……是……是大姐姐的夫婿?”   这一句出口,周遭空气仿佛都静了一刻,旋即,就是纪清歌的一声叹息,纪文萱心头莫名一跳。   再开口,纪清歌已经恢复了清冷的音色:“是么?我竟不知。”   “是真的!那是当年祖父给大姐姐定下的亲事!是……是我姨娘告诉我的。”纪文萱急急的说道。   “可如今亲事已定,我又能如何呢?”   听见这样一句,纪文萱心中略安定了两分,鼓足了勇气,抖着手来拽纪清歌:“父亲和宁家公子如今正在前院,大姐姐为何不当众问个明白?”   明明是夏日傍晚,她的双手却冷得冰块也似。   “哪怕……哪怕是惹父亲一时不喜,可这终究也……也是大姐姐的终身大事。”   见纪清歌并不挣扎的随着自己的力道迈开了脚步,纪文萱终于松了口气,手中牢牢抓紧了纪清歌的衣袖:“大姐姐自己总该……搏一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看文的宝宝们圣诞快乐!比心!   这个冬天大家都要开开心心暖暖和和狂吃不胖哟感谢在2019-12-23 14:02:19~2019-12-24 21:1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8984676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灯火阑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非礼勿视   “这条路走到头就是通往前院的角门,穿过角门向右一转,就是宴客的厅堂了。”纪文萱指着一条阴暗偏僻的荒凉路径,头都不敢抬:“大姐姐问的时候避着些人,不然父亲怕是要恼的。”   “三妹妹……”纪文萱死都不肯抬头,纪清歌只能看到她低垂的侧脸和梳了双平髻的发顶,那上面簪着一对个头不大的点翠珠花,黯淡的折射着远处的灯火。   “三妹妹真的认为我应该去么?”   一阵让人心底发冷的静谧过后,纪文萱终于开了口,低低的音色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泣:“这总是……总是大姐姐的……终身大事。”   “我知道了。”纪清歌默然望了她一刻,从她攥得紧紧的手中一点一点的拽出了自己的衣袖:“萱姐儿回去后与我那丫头珠儿说一声,叫她不必来寻我。”   “大姐姐……”听惯了的三妹妹骤然变成了萱姐儿,纪文萱心中打了个突,下意识的抬头向纪清歌望去,却见自己这个接触不多的长姐已经转身踏上那条荒僻的路径。   一瞬间,‘别去’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到底又被她咽回了喉中,纪文萱只觉得那两个字梗在喉中不上不下,噎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却终究还是死死的咬住了唇。   若是叫破了,她的姨娘怎么活呢?她又怎么活呢?   听着身后略显踉跄凌乱的脚步快速远去,纪清歌没有回头。   她能猜到纪文萱在纪家的生存不易,也能想到必定是贾氏逼迫她如此行事,可她……终究还是只顾着自己。   纪清歌不奢望纪文萱能有勇气破坏贾氏的布局,可她想要的本也不多,哪怕只是一句‘小心’,也足够了。   可惜,她到底什么都没说。   纪清歌心头微微一黯,旋即便搁到了一旁。   也罢了,本就是不相干的人。   这一条羊肠小路很是偏僻,一侧是隔开内外院的高大院墙,一侧则是江南庭院布局中常见的青柏,密密匝匝生意盎然,此时天色已暗,明月却尚未升起,这一条路径本就偏僻,只有身后远处有着些许灯火,勉强能映出脚下的路径。   前世的时候,她又是以什么心情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是了,是忐忑不忿和委屈……   身后,一缕微风悄无声息的袭上她的肩头,纪清歌仓促之间一个侧步,然而那道气机却如影随形,纪清歌心头大骇,左臂用力向后就是一个肘击!   然而这迅如闪电般的一击却落到了空处,不等她变招,左臂已是突兀的一麻,劲力一泄,便不由自主的软垂了下来。   与此同时,右边肩膀已被人扣在手中,肩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半边身子登时动弹不得。   糟……   “啧!一点长进都没有!”   随着这一声人语,扣住她肩头的力道也松了开来,纪清歌转过头,登时呆住了。   “小师叔?”纪清歌愣在原地:“你、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喝免费的喜酒。”沐青霖一袭石青色的云锦长衫,一手握着湘妃竹骨的折扇,头戴青玉冠,腰悬一方白玉麒麟佩,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立在那,脸上却写满了嫌弃:“这也要问?脑子呢?笨!”   纪清歌愣愣的瞧着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啧,小歌儿,矜持点,别这么看男人。”沐青霖一扇子拍到了纪清歌脑门上,口中嘟囔着:“小姑娘家家,不学好……”   纪清歌此时哪还有心思去回味前世的情绪,原本的一腔子伤感和愤恨已不记得半点,揉完了额头,又去揉左臂的麻筋,口中还喃喃的:“不对……你怎么……”   ……前世的时候可并没……   “不对什么?”沐青霖笑吟吟的问了一句,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在纪清歌茫然又疑惑的脸上一转,嗤的就笑了:“你师父不放心你,正好我来瞧瞧——啧,这宅子怕是风水不好,怎么瞧着仿佛更呆了几分?”   一句嫌弃完,迈步越过纪清歌就向前走去,纪清歌下意识的跟在后面。   ……前世……前世的时候……   对了,前世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小师叔!   整个灵犀观里,都没有一个叫做沐青霖的人!   自然也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来喝免费的喜酒,也没有……   纪清歌猛然回神,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跟在沐青霖身后转过了那道角门踏上了另一条青石板路,顿时心中一急,上前两步一把拖住了沐青霖的袖子:“小师叔!”   “嗯?”   沐青霖叫她拽住了袖子便停了步,脸上依旧是纪清歌熟悉的那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望向她的双眼却光华摄人。   “前面……”纪清歌吸了口气:“我自己去。”   沐青霖望住她一刻,眼底浮起笑意:“别去了。”   “可……”   “喏。”沐青霖懒洋洋的冲前面一抬下巴:“人来了。”   程进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晃晃悠悠,他平日里虽然也酒量不差,但是那不知产自何时,又深埋了几十年的兰陵美酒,还是轻易就让他忘了形,心中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过了量,但……那可是兰陵酒啊,说不定就已经是最后存世的三坛了,喝一杯少一杯的琼浆,了不起大醉一场也就是了。   有如此的美酒助兴,今日席上没过量的又有几个呢?谁也别笑谁。   程进今日确实尽兴,也就并没有留意到原本在前引路领他去客房的小厮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前仿佛仍晃动着那倾城舞姬的如花笑颜。   能在席上歌舞助兴的,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舞姬,不管是花楼出身还是私人所有,总归都必定是在籍的,是以,程进也没什么顾忌,大喇喇的冲着前面桃红舞衣的人影张开双臂抱了过去。   “美……美人……斟酒……”   纪清歌身形一晃,避过了这酒气熏天的一扑。   而在程进眼中,却是那桃红舞衣的舞姬正扭着腰肢冲他娇笑,本就酒后燥热的身上如同被点了把火一般,不耐的扯了扯衣领,踉踉跄跄的再次扑了上来。   就是这个人!   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彻底勾起了纪清歌死死埋在心底的回忆。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条人迹罕至的青石路上,一心想要去寻父亲问个明白的她被这醉汉扑倒在地,撕碎了她的衣裙……等到她那继母带着一众宾客乱哄哄的赶来的时候,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的她连件蔽体的衣服都找不到……   毁了她的清白不算,还要让她那般不堪的暴露人前!   那般众目睽睽之下的几欲疯狂的屈辱瞬间就点燃了纪清歌满心的恨意,再次避过程进一扑的她双手已经紧握成拳。   此时的她不想去了解这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更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如同她一般,中了人家的圈套,她只知道一件事——不痛殴他一顿都对不起自己憋了两辈子的那口气!   然而紧握的拳头刚刚抬起,就被沐青霖轻描淡写的单手压了下去。   “小师叔!”   怒火堵在心头却不得发泄,纪清歌愤怒的偏头望去,却对上了沐青霖一脸的笑意。   “啧,小歌儿,怎么能打人呢?这么不淑女,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呐?”   沐青霖口中笑吟吟的调侃着她,手上却没闲着,仿佛是不经意的一抬手,那一柄始终握在手中的湘妃竹骨的折扇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正正的点住了又一次醉醺醺扑过来的程进的眉心。   这一刹那,不只是程进定住了动作,就连纪清歌都不由自主的静了一息。   那是一瞬间的天地寂静,漫长得如同流水千年都无法撼动的磐石,短暂得如同落在指尖的同时就融化不见的细雪。   ……噗通。   耳边隐约传来的,是她自己的心跳。   纪清歌猛然回神,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急促喘息了一声,尚未来及发问,就见那被点住眉心的程进摇摇晃晃的一转身,似是看到了什么仙境美景一般,一脸惊喜的神色,冲着一棵青柏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   “怎……”刚想发问的纪清歌,惊愕的看着程进一把抱住青柏粗糙的树身,噘着唇就是一顿亲,后续话语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亲了还不算,程进此时已经将脸都贴了上去,粗粝的树皮顿时将他面颊肌肤划出了红痕,他却恍若不觉,似乎那是什么温软肌肤一般。   “美……美人……”   “这……他……”纪清歌愣在当地,心中觉得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应该问什么,张口结舌的呆怔表情将沐青霖看得噗嗤一笑。   而那一边,程进一手搂着树干,一手已经在扯腰带了。   耳边‘唰’的一声轻响,纪清歌的视线顿时被打开的洒金扇面挡了个严实,她下意识的向侧旁挪了一步,而眼前的扇子竟随着她的移动如影随形的挡在面前。   “哎呀呀呀……非礼勿视。”沐青霖一手举着扇子挡在纪清歌眼前,自己却看得津津有味:“会长针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小师叔,你疼吗?   沐青霖:眼睛吗?不疼呀   纪清歌:不,我说的是良心 第20章 鬼上身   纪清歌沉默的盯着面前由于距离极近而将她视线遮蔽得十分到位的洒金扇面,耳畔已经传来急迫的喘息和种种奇怪的声响,沐青霖还在一旁不时的啧啧称奇,她的心中突然就安定了下来,悄悄的抬手揪住了沐青霖的袖子。   沐青霖的手臂很稳,叫她拽了袖口,进而将整个手臂的重量都挂在上面,也没有一丝晃动,扇子稳稳的挡住她的脸,纪清歌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点点的放松了下来。   “哎呀……”沐青霖还在有滋有味的看戏:“还能这样?”   “小师叔……”   “别吵,非礼勿言。”沐青霖毫不客气的打断她,下一刻又开始啧啧个没完:“嘶——看着都疼……”   纪清歌抽了抽嘴角,正想再开口的时候,耳中却敏锐的捕捉到了远处的人声。   是了,也该来了……   闹哄哄的人声和着混乱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纪清歌连忙摇了摇沐青霖的袖子:“小师叔!”   ——该走了。   就在她开口的同时,遮挡在眼前的洒金扇面猛然迫近,扇纸几乎拍到她的眼睫,纪清歌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靠在了甬道一侧的墙壁上,那如同帷幕一般的扇子这才停住,又是严丝合缝的挡在脸前。   “啧,说了非礼勿言,不要吵。”沐青霖也后退了两步,却依然站在旁边纹风不动,另一只手不耐烦的塞给她一包东西:“吃糖,别吵。”   纪清歌心内发急,她小师叔叫人看到在这里的话也就算了,可以说是酒后路过也好还是怎样,但她是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这里已经不是纪家后宅范围,这里靠近外院的客房,她一个后宅女子本就不应踏足于此,更何况不远处还有一个醉汉貌似正在做非礼勿视的事情,等贾氏领着一堆宾客过来,她要如何解释?   她是抱着出一口前世被侮辱轻贱的恶气的目的才会来,可她原本想的也不过是痛揍此人一顿,然后赶在人来之前自己避开也就是了。   她心中早已做好了日后要脱离纪家,回去灵犀观的打算,可她却从没考虑过要背着污名回去。   可如今……   纪清歌抿了抿唇,那几乎触到她鼻尖的洒金扇面明明只是几根竹篾一张薄纸,却如同一道铜墙铁壁一般,任她如何内心焦急,都绝不移动分毫。   耳畔传来的嘈杂人声已经转过了前方不远处的拐角,纪清歌不由自主的抓紧了被沐青霖塞进手中的纸包。   罢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吧。   随着人声渐近,纵然此地光线昏暗,人群中也早已有人眼尖的看到了程进,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惊骇的吸气声,就连胸有成竹的贾秋月都惊得停住了脚步。   前边路旁外袍扔在了地上,里衣也扯开了衣襟,抱着一棵青柏树汗如雨下的人……   这一幕太过诡异,休说是贾秋月愣在当地,那些因为路途较远而都准备在纪家留宿一夜的宾客也都惊呆在那里。   这……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喝得大醉也依旧是不可能发生的!   程进此时皮肤已经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血,他自己却依旧恍若不觉,圆睁的双目殷红似血,口角边沿已经有了白沫,他却仍在动作。   鬼上身!   几乎所有人心底都猛地想到了一个词。   这样的情景,无论如何都不是正常醉酒之人色迷心窍,再是酩酊大醉,难道不知疼?   这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神智不成?   一瞬间,那些原本酒酣耳热的宾客纷纷面面相觑,心中凛然的同时,就连酒都醒了几分,此处本就是少人来往,昏暗的光线,狭长幽深的甬道,一侧微风轻摇的青柏,森森的树影之下,不少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这纪家宅邸,难道不干净?   纪正则作为纪家当家家主,今日是当之无愧的主人家,贾秋月带着需要留宿的宾客亲自往客院去了,他前面送走最后一批来宾,此时也正赶了过来,还没走到,就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人戳在原地动也不动,心中不由纳闷,结果等他走近了拨开人群一瞧,心中猛然就是一惊。   首先划过脑海的念头,是有人暗中对他纪家下手。   他这阵子和岭南程家争夺沧州茶园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那样大的一块肥肉,不是没有别人眼红,只是论财力比不过他纪家,论人脉比不过岭南程氏,所以也不过就是敲敲边鼓围观一二,指望着最后得手的不论纪家还是程家,都能分点汤水罢了。   如今若是有人心思歹毒,借着他纪家订婚宴的机会,让程家二爷在他纪家出了事……纪家今后要如何立足?   生意场上相争不过是各凭本事,哪怕是争不过,下次见面依旧有合作的机会,极少有人会因了一两笔生意就反目成仇,但这样下作的手段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进若真的在此有个好歹,从此他们淮安纪家和岭南程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纪正则一时间怒急攻心,只一叠声的叫下人赶紧去拉开程进。   然而程进此刻几乎已经如同癫狂,那里拉的开,反叫他一脚踹倒了一个小厮,就继续与那青柏亲热去了。   “去提冷水来!多叫几个人,叫护院过来!”眼瞧着那棵青柏的树皮上已经血红一片,纪正则只觉得眼前发黑,如今这样的情景,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程进只怕不知是着了谁的暗算……而他打滚商场一生谨慎,如今却在自家的宅邸中叫人泼了一大盆污水!   纪正则环顾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神色中已经有了一分狰狞——这样一场大亏,他日若是不报,他有何颜面再在外行走?!   贾秋月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她并不愚蠢,方才不过是太过意外,这才呆怔了片刻,如今虽然心中慌乱,也已是一片声的吩咐下去,先整理客房让宾客归房歇息,再是赶紧叫人去寻伤药请大夫,一片忙乱中,却又有一声突兀又尖锐的叫声传来——   “二爷——二爷!”   从后面拨开人群连滚带爬跑过来的,正是程进随身的小厮。   他之前叫人打着先去给程进收拾下处准备醒酒之物的名义引去了别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心里早就觉出不对,等再绕了几步路,连引路的家丁都不知从哪溜了,只剩了他一个在这陌生宅子里,也亏了他兜兜转转还能自己找回来。   原本是想见着自家二爷之后给这纪家上个眼药,结果却见了这般诡异又惊人的场面,当场就哭叫了起来,上前去拉拽被推开之后就干脆从程进身后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向后拖,边拖边大声哭骂着——   “二爷!二爷你清醒清醒啊!哪里的妖魔鬼怪敢迷我家二爷?!还不快滚,不然我请了天师来收了你个混账!二爷——”   这小厮一边哭喊一边死命的拖拽,那边疾奔回去叫人的家丁也赶了回来,带着几个健壮的护院,一拥而上,扳手的扳手,抱腿的抱腿,终于合力将程进拖离了那棵青柏树。   随后就是兜头的一桶冷水。   纵然是夏季,深井之水也依然寒气刺骨,受了井水一激,程进终于安静了下来,慢慢的萎坐在了地上。   “二爷……二爷……”见他安静了,身后的小厮这才敢松开手,只忙着解了自己的外袍先给程进披在身上,多少遮掩了一下那一片的血肉模糊,这才一转头,死死的盯住纪正则:“纪家老爷,我家二爷为何竟会如此?”   纪正则此时喉头满是苦涩,也不顾对方只是一个下人,只冲他一抱拳:“纪某定然会彻查今日之事。”   能跟在爷们身边在外行走的都是心腹,这一个小厮也不例外,纪正则这一句话并不能消了他的气恨,只是到底顾忌此处是纪家地盘,而程家只他两人,只在心头牢牢的记下了这一笔账,又转头去看顾程进。   程进这个时候似乎也慢慢的清醒了过来,首先刺入混沌脑海中的,就是一阵叫人难以忍耐的剧痛,饶是程进是个七尺男儿,也忍不住哀嚎起来。   他的伤势如何,其实都不必上前细看,只看那棵青柏树的树干上鲜血淋漓的一片,也足够让一众来宾脸色发青的面面相觑了。   “各位……各位!”纪正则挤出一丝笑容,回身对着宾客一揖:“今日出了这等意外,纪某定然会严查到底,不论是何人暗中作祟,纪某绝不轻放,还请诸位先去歇息,明日纪某略备薄礼给诸位压惊。”   他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是可圈可点,既表示了此事非他纪家所为,又表示了只是意外,更还强调了会揪出真凶,最后还又施以恩惠来堵众人之口,已经算是应对得体了,然而宾客们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竟都不约而同的开口辞行。   “呵呵,某今日其实还有事在身,与一位老友有约,先前竟险些忘记了,呵呵,还容某先告辞。”   “我也同样,我有位义弟在此,已是约好要去抵足而眠,不叨扰纪兄了。”   “我在鸿运客栈订了上房,告辞,告辞。”   不走的才是傻子,出了这般诡异的事情,谁还敢住这纪家的客房?天晓得这纪家宅子里到底干不干净!   不大的工夫,原本要留宿的宾客竟是逃也似的走了大半,留下的寥寥数人不过是因为自家要靠着纪家吃饭,不敢走罢了。   “纪正则——”此时程进已经在疼痛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原本想扶着小厮站起身,却终究还是脱力,又着实的疼痛难忍,晃了两晃又坐回了地上,只双目血红的怒瞪着一脸苦涩的纪正则。   “我程某人往日不曾与你纪家有仇,今日之事,程某领教了!”   程进自己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小厮简略几句已是给他说了个清楚,心中登时大怒!自己好端端来喝个喜酒,无冤无仇,竟就遭此暗算!就不说叫不知多少人看了个够,光是身下那一片血肉模糊,都很难说是否会影响到今后子嗣问题,叫程进心头如何不恨?   死死的盯了纪正则一瞬,程进忍痛吩咐小厮:“叫咱们程家的车马去门口迎我,你叫上赶车的福生扶我去医馆!”   “程兄息怒……纪某已着人去请了大夫,还请程兄……”   “还是不敢劳动您的大驾了!”程进疼得一脸狰狞:“再留在此,程某只怕没命回岭南!”   “程兄……”纪正则白着脸,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日,我程家定当相报!”   作者有话要说:  程进:卧槽,关我啥事?我好冤枉   作者菌:别哭了,晚饭给你加鸡腿   -----------   今天双更,晚上9点还有一章:) 第21章 棋差一招   这一番的闹剧,乱哄哄直闹了个把时辰,纪正则一再苦留,到底也是没能留住程进,只能自己亲自带人将程进送往医馆先行医治,一应诊金药费都是纪家承担,又再三保证必定尽快查清真相,给程家一个交代,直到将程进送去了客栈安歇了,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处荒僻甬道上的人更是早已走了个干净。宾客哪还敢在此逗留?只有得了主人吩咐的两三个家丁,心里都是直打鼓,但是主家吩咐做事,他们不敢不做,苦着脸提来好几桶水将那棵青柏树胡乱冲掉了血水,也就逃也似的赶紧跑了。   纪清歌靠在墙边,静静的听完了这一场闹剧,直到最后的脚步声匆匆远去了,眼前那看了一晚上的洒金扇面才‘唰’的一收。   此时早已是月上中天,星斗辉映,随着紧挡住视线的扇面骤然撤走,扑面而来的是微凉夜风,夏夜独有的草木青气,夜露渐起的丝丝水雾,以及给石板甬路镀上了一层浅淡银光的月色,这种种感知,仿佛随着洒金扇的移开顿时一拥而上的扑入脑海,纪清歌精神不由一振,深吸了一口清爽的夜风。   “小师叔。”   纪清歌偏头望去,正对上沐青霖笑吟吟的桃花眼。   “好看么?”   纪清歌无语了一瞬,目光扫过那血迹已被冲刷干净的湿淋淋的青柏树干,树根附近被踩得一片凌乱的泥土,心中无数言语涌上喉头,又被她慢慢的咽了回去。   “好看。”   沐青霖没好气的嘁了一声:“我问你我的扇子,好不好看,你瞧树干什么?”   说着又是‘唰’的一下打开了那把折扇拿在手里晃了晃,挑眉盯着纪清歌,一副不夸他的扇子就要翻脸的意思。   纪清歌顿了顿,一脸诚恳的点头:“好看。”   见沐青霖仍然瞪着她,于是再次大力的点头:“特别好看!”   沐青霖这才满意了,高高兴兴的摇着扇子,花花公子的派头摆了个十足:“花了我五两银子呢。”   “小师叔……”纪清歌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言语,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句:“为什么没人看见我们?”   他们两人一直大喇喇的站在这里,虽然是靠着墙壁,但却无遮无挡,距离那棵青柏树最多不过一丈许,适才那般的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半个人叫破他二人。   就连贾氏和她那父亲,都没冲她出过声。   没人指着她尖叫怒骂,没人冲着她耻笑鄙夷,更没有……   “谁告诉你没人瞧见了?”沐青霖纳闷的瞥她一眼:“你看到他们没瞧见?”   她除了扇子,看到个鬼!   纪清歌叫沐青霖死不认账的一句话堵回来,噎了一瞬,不死心的追问:“不可能!若是有人瞧见,怎么会……”   “放着那么好看的戏在那——”沐青霖冲那棵青柏树呲了呲牙,一脸鄙视的上下扫了她一眼:“谁稀罕看你呀!”   ……纪清歌眯起眼瞳,思量了一下她打不打得过小师叔,然后默默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沐青霖哼了一声,摇着扇子转身就走。   “小师叔,你去哪?”   “去睡觉。”沐青霖没好气的哼哼:“困死了。”   口中抱怨着,也不等纪清歌跟上,脚下自顾的加快了步伐:“下次再给你买糖吃。”   纪清歌不过是多望了一眼那棵青柏树,再回头想跟上的时候已经晚了,眼看着沐青霖一阵风似得沿着她来时的那条路跨过角门,等她再追过去的时候,角门那边哪还有人在?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地的清冷月光。   纪清歌默默的在这清凉的夜风中发了片刻的呆,仰头,夜空之中群星璀璨,她闭上双眼,深呼吸了几次,这才捏着手中的纸包悄无声息的回了竹茵院。   另一边的纪家正房之中,折腾了一晚上才刚刚回来的纪正则正在大发雷霆。   “老爷。”贾秋月惨白着脸跪在地上。   “交代给你办雪姐儿的定亲宴,你就是这样来办的?!”纪正则气得手都在抖,指着贾秋月怒道:“我纪家的脸面竟是叫你败了个精光!”   纪正则常年混迹商场,哪有可能是个笨人?今日之事回过头来仔细查问,那桩桩件件就是清晰明了的摆在了眼前——   弹唱和舞姬是贾氏差人去花楼中叫来的,青玉酒樽是贾氏特地从库房中找出来的,就连那三坛兰陵酒,都是贾氏提议挖出来的,说是借着雪姐儿定亲大宴宾客也好给纪家长个脸。   再加上那被授意去引开程进随身小厮的家丁,和那在酒樽之内涂药的丫头,一顿板子下去什么都招了。   得知了这一切都是出自贾秋月之手,纪正则此刻暴跳如雷:“我纪家哪里对不住你?你这恶妇竟这般坑害我的名声?”   “父亲!”恶妇两字出口,不说贾秋月怔了,就连纪文栢都赶紧掀袍跪下:“父亲息怒。”   纪文桐年纪小,早先就已经被养娘哄去入睡,而纪文栢作为纪家嫡长子,今日也是在外院招待往来宾客,自然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他并未亲眼得见,却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只陪着贾秋月跪在地上:“母亲一时糊涂。”   “老爷……”贾秋月抖着唇:“妾身冤枉!妾身办差了事情,但绝无坑害老爷名声的念头,老爷……”   “你还说没有!你——”纪正则此时怒火正盛,满心都是想着该如何发落贾氏,却还没等他想好,贾秋月就膝行几步抱住了他的腿。   “老爷再是恼怒,也要听妾身一言吧。”贾秋月哭道:“妾身虽然行差踏错,却原本也是为了老爷。”   “你——”纪正则咬牙瞪了她一刻,到底是有着多年的夫妻情分,自己看重的儿子又在一旁求情,纪正则也终于冷静了几分。   要说贾氏有什么小心思,这是可能的,但要说她是打着主意想坑他?这个纪正则确实不信。   贾秋月是纪家当家主母,坑了纪家,对她有什么好处?更何况是在她爱如掌珠的女儿的定亲宴上,他膝下统共五个儿女,三个都是出自贾氏亲生,历来都是被她当做眼珠子一般爱惜,她的那点子歪念头,对谁都有可能,却唯独不会是对着纪文雪和他的。   纪正则强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好,我便听你一言,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贾秋月张了张口,却又闭了嘴,眼光看向一旁的纪文栢。   “你先回去。”纪正则哼了一声冲纪文栢说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父亲……”   “回去!”   眼瞧着纪文栢退出正房,房门重新关闭,纪正则这才目光冰冷的望住贾秋月:“说!”   “老爷……”贾秋月深吸口气,一横心:“今日之事,妾身原本是想让大姑娘和那程家二爷成就好事的……”   一语未完,迎面就是一盏冰冷的茶水!   茶盏撞歪了贾秋月的发髻,一支翡翠发钗跌在地上碎成了三段。   “那孽障再是不好,她终究也是姓纪!”纪正则指着贾秋月怒道:“你败坏她的名声,又置我纪家于何地?!”   他是不喜欢那个大女儿,也不在意她是好是歹,但是纪家女儿出了问题,他这个纪家家主如何就能独善其身?贾氏作为纪家主母又如何撇得开干系?这般愚蠢的妇人,简直——   “老爷!妾身哪里是为了她?”贾秋月顾不得擦脸上的水珠子,只急道:“老爷想想,妾身是当家主母,我若要为难她,哪里为难不到?为何还要借用外人来行事?妾身的目的原本只是想替老爷分忧,收服那程家而已啊!”   一句说完,见纪正则依旧冷冷的瞧着,贾秋月心中却是一定,只急忙接下去说道:“老爷,之前听老爷说了那程家二爷好色好酒,妾身这才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他若是能瞧中咱家的姑娘,今后咱们纪家与岭南程氏成了姻亲,不就只有助力,再无相争了么?”   纪正则猛一拍桌:“糊涂!他若是那随便就能瞧中女子的人,哪还轮得到你算计?那孽障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可那程进走南闯北,什么绝色没见过?你凭甚就敢算计他?”   “就凭了大姑娘是良家!是老爷您的嫡女!”   贾秋月这一句出口,纪正则就是一怔,原本想要继续呵斥的言辞尽数咽回了口中。   ……是啊,那孽障不是那些贱籍女子,若是程进打着喝喜酒的名义来他纪家赴宴,却酒后乱性动了他纪正则的嫡长女……   这可不是小事,更不可能糊涂揭过,若真有样一个把柄落在手里,不管程进日后到底是纳不纳那孽障,他都能压程家一辈子!   什么沧州茶园,什么盐茶生意,日后只有他纪家不想碰的,再没有碰不到的了!   贾秋月此时仍在抽泣:“老爷您想想,妾身是您的妻,只有老爷好了,妾身才能好,妾身的儿女也才能好,我又怎么可能会想要败坏纪家声誉?实在是本来天衣无缝的一个局,若是成了对老爷只有好处,哪里有半分坏处?老爷可以质疑妾身的手段不好,却不能质疑妾身对老爷、对纪家的一片心啊……”   “所以,你就在酒樽中给程进下了药?”   兰陵酒的异香可以掩盖药料的味道,即便不能完全遮掩,但兰陵酒在世间断绝已久,贾氏赌的,就是程进没有尝过兰陵酒。   她赌对了。   程进果然是头一次品到兰陵酒,但画好的圈套却只套住了他一个。   这场戏的另一个角色根本没有入彀!   若是那孽障今日有被成功引到那条小径上的话……岭南程氏日后在他淮安纪家面前,又算个屁!   纪正则‘呵’了一声,瞧着贾秋月忐忑不安的脸,冷冷的一字一字吐出唇畔:“可惜——你做砸了。”   棋差一招,就不要再想什么沧州茶园了,而是要想想该如何才能让程进息怒,如何才能让程家不再追究此事了。 第22章 不稀罕   纪清歌一觉睡到天亮,第二日被叫来正房的时候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看见一脸憔悴的贾秋月,和跪在一旁抽泣的纪文萱,脸色都没变一下:“夫人唤我何事?”   纪正则昨夜含怒去了书房歇息,贾秋月一夜辗转反侧,今日强打起精神,先审了纪文萱,纪文萱却一口咬定昨晚按照她的吩咐好好的引去了纪清歌,但后续她并没跟着,不知道后面的事。   贾秋月心头憋了一肚子火,也不叫纪文萱起来,任她跪到现在,才看见纪清歌姗姗来迟,只冷笑道:“昨晚听说大姑娘夜不归宿,我这做母亲的,心中竟是不放心的很。”   “夫人怕是听错了。”纪清歌平静的说道:“昨日我晚膳多用了两口,在花园中略散了散罢了,这夜不归宿的说辞,实在是不敢领的。”   贾秋月怒拍了一下桌子:“你说你逛园子,有何凭证?”   “夫人说我夜不归宿,又有何凭证?”   “你——好,好。”贾秋月气得冒火,一指跟在纪清歌身后的珠儿:“你家姑娘昨夜到底去了何处?”   珠儿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夫人一双眼睛望过来几乎要吃人一般,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我……不,奴婢……昨夜姑娘确实……回房了啊……”   ……虽然那个时候她已经熬不住,倚在熏笼上睡着了,可大姑娘确实回去了啊,还是大姑娘把她叫醒让她躺下盖上被子好好睡,别着了凉,今早还是一同起身的,怎么会说姑娘没回房呢?   贾秋月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年纪太小,竟然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居然真就能不按她的口径来!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契是捏在谁手里的?!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没脑子!   此时贾秋月心中后悔没能给竹茵院里安插得用的人手已经晚了,这一场,她白白惹了纪正则的恼怒,却没能将这小贱人物尽其用。   贾秋月和纪正则多年夫妻,对他的性情摸得很透,若是昨夜得了手,纪正则最多恼个一时半刻,等他想明白了得失,心中只会对今后商场上的巨大得利心生狂喜,再不会有什么其他计较,就算明知她是故意为之,也只会在她出手帮他摆平了程家这样大的功劳面前不再提起。   可如今……   今后但凡有程家人在的地方,只怕纪正则都会想起他为了安抚程进而吐出去的利益,岭南程氏今后就是她洗不掉的一个污点。   而安抚程家,说的容易,程家再怎么也是声名赫赫的一方巨贾,绝不是蝇头小利就能买动的,今日一早纪正则连正房都没入,晨起就直接打点厚礼带人去了程进昨夜落脚的客栈,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贾秋月一口牙几乎咬碎,却不得不在纪清歌了然中带着一丝讥讽的目光中忍住了一腔子的狂怒。   她昨日之事还能说是为了摆平程家,今日再对这贱人发难就是打她自己的脸了。   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她必须要让纪正则相信她的初衷是为了整个纪家的利益。   “好。”贾秋月闭上眼,听见自己刻意压制的平静话语缓缓说着:“既然没有此事,那便最好不过。”   纪清歌伸手从地上拽起珠儿,淡淡的道:“夫人若是没有他事……”   “慢着。”   纵然贾秋月已经做好了忍过这一次的打算,也终究还是猛地一抬眼:“你可知——昨日定亲的是何人?”   出口的同时,目光直直的盯在纪清歌脸上。   纪清歌却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不是雪姐儿和……曾与我定亲的人家么?”她歪了歪头,想了一瞬:“……叫什么来着?”   贾秋月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纪文萱,又落在了纪清歌身上:“你既知道,又为何能泰然安枕?”   “夫人。”纪清歌这回是真有几分好笑,看向贾秋月的清透双瞳中满是诧异:“那样一户背信弃义推翻婚约的人家,夫人既然喜欢,我让给雪姐儿又有何妨?”   “你——”   “夫人无需客套,这也是我这长姐友爱弟妹的一片心了。”   回到竹茵院,纪清歌见珠儿有点蔫蔫的,知道这小丫头被今日这一场给吓住,也不使唤她,自己优哉游哉的摸了本书翻了起来。   这一场风波,定亲的主角纪文雪竟完全蒙在鼓里,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当日宴席上不过是在女客席上略坐了一坐,露了个脸,听了满耳朵的恭喜便就按规矩回了院子,对后续外院的那场闹剧毫不知情。   而纪文栢虽然知道当日发生了何事,但他却并不知道因由,虽然是明白事情出自母亲之手算计了程家,但为何这般做却并不明了,事后也曾询问过,但贾秋月和纪正则对于这个寄予厚望的长子的态度却很一致,两人都不欲向他言明。   纪正则是指望他专心念书日后能够参与科考,可以让纪家从此摆脱商贾门第,而贾秋月则是知道这个儿子很有几分读书人的迂腐,也不愿让他知道她是为了设计纪清歌。   纪文栢身为人子,总是不好言父母之过,两人不说,他也只好糊涂揭过。   纪正则为了打点程家,这些日子颇为焦头烂额,每日里外出奔波,回来也只是宿在外面书房,根本不进贾秋月的房,贾秋月心头憋了一股子火气却到底要承认是自己行差踏错,只得忍着,每日温存小意的给他打点衣物,安排汤水叫丫头送去书房,她忙着回转纪正则的心意,竟一时间顾不到纪清歌,到让纪清歌着实过了几日悠闲日子。   这一日,纪清歌正在院中关起门来演练她日常惯熟的道家剑法,察觉有人气机靠近,当即就收了势,而后不过一刻,院门果然就被扣响,珠儿慌忙跑去开门。   “大姑娘。”来者是白鹭,规规矩矩给纪清歌行了礼,这才开口道:“夫人有请。”   纪清歌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跟在白鹭身后去了沉香院,踏入正房,眼光一扫,发现今日人倒是齐全,除了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兄妹,就连纪文桐纪文萱也都在场。   “今日七夕,城中热闹的很,你们这些小辈愿意去逛逛的记得带足了人,莫叫人冲撞了。”贾秋月脸色不算很好,只端着茶盏慢慢说道。   纪文雪是个爱热闹的,早就盼着七夕节去逛街,纪文桐更是年幼爱玩,得了话各自喜形于色。   贾秋月看了眼没什么表示的纪清歌,只得又道:“大姑娘这是初归不久,想来也还没逛过淮安城的乞巧节市,今日便一起去吧。”   一语出口,纪文雪的脸色明显就拉了下来,纪清歌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贾秋月。   贾秋月扶了扶额头,叹道:“这些时日你们父亲忙的很,我这身上也不大好,也就不跟着了,你们——”她着意看了一眼纪清歌,“可要记得照看弟妹,别走散了。”   说罢,又叫丫头一人拿给了他们一荷包散碎银两,让他们看上什么自己玩便是,一番说完,只推说头疼,打发他们各自回房。   “大姐姐。”纪文萱自那一日之后好几日都不曾出来走动,竟是这些日再没见到纪清歌,此时出了正院,便就小跑几步赶上来:“大姐姐,我……”   “萱姐儿回房吧。”纪清歌并不停步,只说了句:“既是今日要去节市,还是事先歇息足了才好。”   一句说完,便就不再理她,自顾回了竹茵院。   纪文萱在原地呆站了一刻,心头不由得想哭,却终究不敢在这沉香院门口落泪,红着眼圈回了姨娘院里。   “娘!为什么要让她一起去?”正房之内,纪文雪一脸的不高兴:“那个贱人……”   “二妹妹!”纪文栢皱眉打断了她:“不可这般无礼!”   眼看纪文雪又要发作,贾秋月撑着头叹道:“罢了,你哥哥说的对……她终究是长女,你理应唤她一声姐姐。”   “娘!”   “听话。”贾秋月这几日身上是真的不大好,一边是气的,一边又是心中有火,外虚内燥,不免就有几分胸闷气短舌焦头疼,她又撑着不肯请大夫,恐落了旁人眼中叫人觉得这是她算计不成,只自己胡乱吃些清凉祛火之物,此时也没什么精神跟纪文雪多说,只皱眉道:“节市那样大,你不愿意见她,就自和宁家公子走远些便是了。”   “可……”纪文雪刚想不依,突然顿住,杏仁般的眼瞳一亮:“佑安哥哥也去?”   看见女儿陡然振作的精神,饶是贾秋月心中正烦也不由扯出个笑来:“你们这一双小儿女,可不正好过个七夕?”   说罢又叮嘱纪文栢:“节市人多拥挤,你带着桐哥儿盯着些你妹妹,身边多带些人,休叫那起子闲人冲撞了。”   瞧见两人都乖乖应了,这才有气无力的一摆手:“去吧。”   节市之上最是鱼龙混杂,在外面可是务必要小心几分的,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就难说的很了!   竹茵院里,珠儿正缠着纪清歌求她晚上带她一起去,见纪清歌点头应了,顿时开心得跳脚,又跟只雀儿似得叽叽喳喳的描述着节市的种种热闹,纪清歌听着也只是一笑。   淮安城是座繁华城市,逢年过节时的节市自然也是热闹非常,只是她这两辈子都还没逛过淮安的节市。   前世的时候她在订婚宴当晚被程进酒后污了清白,随后就被贾秋月以不安于室的名义关在院子里禁足,一关就是几个月,直到后来将她许配给临清焦家都没放她出来,哪里有什么节市可逛?最后成亲当天连双亲都没拜别,一顶寒酸花轿就送上了去临清的马车。   而如今,自己竟也要‘奉命’去逛这有名的淮安节市了?   纪清歌摸着那一荷包散碎银子,若有所思的露出一笑。 第23章 天风楼   淮安是整个江淮地区最繁华富庶的一座大城,七夕之夜,街头灯火辉煌,江淮多水脉,淮安城中也有一条沣水河直贯东西,虽然比不得大江大河那般水面辽阔,却依然有着六七丈宽。   平日里这条河上乌蓬小船往来穿梭,河水两侧商铺林立,今日七夕,这条贯穿了淮安城的河道两侧便成了游人最爱去的地方,不仅仅各家商铺热闹非凡,还有许多推车挑担的小贩赶着七夕时分沿河摆摊售卖,沣水河两侧各自形成两条灯火长街,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今朝比起前朝风俗多有松动,并不禁止女子出门,尤其七夕这天又被称为女儿节,这一日里不光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可以肆意游玩,就连官宦人家的姑娘小姐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透气,而不会被人说成抛头露面,最多有那十分矜持的姑娘会带个纱巾略遮一下面貌。   纪文雪因着今晚知道是可以得见情郎,在家中已是着意妆扮过,并不肯带面纱巾子遮了自己精心修饰过的容貌,她衣饰贵重,容貌娇媚,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眼光,但有纪文栢跟在身旁,又有婆子和家丁前后随行,见者心知这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无人敢来生事。   纪文桐叫养娘抱着跟在纪文栢身后,纪清歌和纪文萱则落在最后,纪清歌自订婚宴之后就再没穿过当日那件桃红色的衣裙,今日出门她也依然只是一件从灵犀观中带来的旧衣,半新不旧的竹青色褙子,衣襟上疏落绣了一丛含苞的兰草。   这样寻常的穿着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并不起眼,但纪清歌身形纤细,双瞳如落星子,亮而有神,行走之间步伐虽与常人无异,落足却极轻,配上她纤细挺拔的身形,虽是行走于闹市,却竟生生有种踏水凌风之姿。   她这也是两辈子头一遭逛这节日期间装点一新的淮安城,沣水河两侧的店铺灯火映入眼中,双瞳熠熠生辉——虽然不知那贾氏究竟要使什么手段,但既然是‘奉命逛街’,那自然是要好好游玩一番,也才不负贾氏的一番美意了。   前面的纪文栢一直将纪家一行人带入了一处装饰富丽的酒楼,熟门熟路的直奔了三楼雅间,落座之后这才介绍道:“大姐姐,三妹妹,这天风楼是咱们纪家的产业,这一间锦绣浮云是长年留给咱们自家用的,你们若是逛得乏了或是与姐妹随从走散了,回到此处自会有家人接应。”   说着,已是有跑堂自动摆了满满一桌子茶水果点,纪文栢还待再叮嘱,纪文雪却早已不耐烦,她不是第一次来天风楼,又一心想着要和宁佑安去逛,哪里愿意在雅间里耽搁,只在窗口频频向着楼下街面张望。   眼巴巴的张望了一刻眼睛便是一亮,沿河的街道一端带着一名随从走来的正是宁佑安,一袭月白的广袖深衣,清秀少年,眉目如画,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异常醒目,纪文雪心中一喜,挥着手中的绢子探出身去:“佑安哥哥!佑安哥哥——”   她声音娇脆,那边宁佑安虽还没行到天风楼,却也循声抬头望了过来,看见纪文雪探出半身在窗外,只冲她一笑。   纪文雪此时方觉得自己有些失了稳重,红着脸缩回身子,急急忙忙的就向外走:“我去了。”   说着,也不等纪文栢点头,就一阵风似得出了雅间房门下楼而去,路过纪清歌身边的时候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要不是这个贱人跟了来,她本来可以等佑安哥哥来雅间之后两人说几句私话再去街上的,偏偏有这个贱人在……绝不能再让佑安哥哥和这贱人碰面!   见纪文雪去了,纪文桐也闹着要去玩,纪文栢叮嘱养娘抱牢了他,又吩咐多带两个小厮,这才放了纪文桐出去,见只剩了纪清歌纪文萱,只笑着说道:“大姐姐三妹妹不去逛逛么?七夕过后就是中秋,中秋是只阖家团圆,不出门的,再要热闹就只能等重阳了,那时却也只是秋高气爽登高而已,这样的节市过了今日,只怕要到新年庙会和元宵才有了。”   “柏弟不去吗?”纪清歌好奇的看他一眼。   纪文栢一笑:“我对节市兴趣不大,但是今日有约几个同窗小聚,等下也是要去和他们碰面的。”说罢,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今日贾秋月分给几个人的装着碎银子的荷包递给纪清歌,不等她推辞,只道:“大姐姐才归家不久,手中月银应是不多,我往日里攒的足够用了,这些大姐姐拿去,若是看中什么喜欢的也好花用。”   纪清歌望住他一瞬,瞳中讶色一闪而过,不过略一犹豫,已是接过了荷包:“多谢。”   踏出雅间房门,正要沿路下楼,目光却瞥到三楼上数个雅间之中除了她适才出来的那一间之外,其他的一排好几间竟都房门紧闭。   那跑堂是个机灵的,虽然没见过纪清歌,但她能从锦绣浮云出来,必定是纪家人,于是格外殷勤,看她目露好奇,只赔笑道:“那是前几日就提前定出去的,客人似乎是嫌吵闹,今日来了就闭了门呢。”   纪清歌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就惹来跑堂一番殷勤解说,便冲他笑了笑,那跑堂险些一脚踩空,手快抓住了栏杆,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引路下楼。   房门紧闭的雅间之内,一名相貌普通的灰衣人独坐窗前,面前摆着一坛开了封的烈酒,却只是最劣的烧刀子,窗棂上搁了一盏本应被放入河中随波逐流的荷花灯,面对着一桌子精美茶点他却不动分毫,指尖似有如无的敲击着窗棂,心中却紧绷着,直到门外脚步声下楼远去了,才悄悄的出了口气。   此处地处三楼,凭窗望去,鳞次栉比的青瓦房舍由近而远,一层层铺在眼底,家家户户的灯火星罗棋布,妆点着这座繁华城镇。然而此刻的灰衣人却没有欣赏景致的闲情,虽然看起来是凭窗远眺,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斜对面一处低矮民宅中的动静。   那里,已经安静了一个晚上。   如同是处无人居住的废宅之中,静悄悄的杳无人迹,灰衣人不动声色,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继续欣赏着热闹的街景。   过了不知多久,眼角余光一直不曾离开的那一座寂静民宅的堂屋中攸然亮起一抹烛光,透过灰败的窗纸透出黯淡迷蒙的亮光。   灰衣人精神陡然一振。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窗下的街角响起一道响亮的叫卖声:“河灯唻,好看的河灯唻。”   灰衣人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慢慢平复了激烈的心跳,下一刻,耳中就听到了雅间房门传来的轻叩声。   “你们到底会不会办事?”灰衣人睨着推门而入的人,指着桌上那满满一坛烧刀子冷笑道:“爷定了你们上等的雅间,就给爷上这种劣酒?!打量爷喝不起你家的好酒还是怎的?”   叩门而入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汉子,一件土蓝的棉布长袍,头顶绾着一支竹簪,整个人平淡无奇,与街上那些贩夫走卒几乎无异,进门之后尚未开口就听见劈头这一通,这人也不恼,眼光在桌上的茶点样式上一转,又看了看那坛烧刀子,和窗棂上放的河灯,不动声色的说了句:“爷息怒,小的这里倒是有好酒。”   “头儿,巽组就位。”   “坎组就位。”   紧挨着天风楼侧的,是一间书斋,相较于天风楼的富丽堂皇,书斋就显得格外朴实,一楼售卖笔墨纸砚,二楼则有各式书籍,但很显然,七夕这个节日,书斋的生意并不红火,又已经天暗,哪里还有人夜晚光顾?是以二楼早早就上了锁,只有一楼铺门还开着,虽然没什么客人,门口却也挂了两盏灯,算是应景过个节的意思。   书斋位置和天风楼平行,从他这里并不能直接观察到天风楼上的情景,但同样的,天风楼里的人也不可能会看到书斋。   就在这已经上锁的二楼,段铭承隐在半开半合的窗棂后面仔细观察着游人如织的街面,室内没有点灯,由外面望去极难发现这黑洞洞的窗口处竟然立着一个人,但段铭承却可以明白无误的观察到整条街包括街对面摊贩的一举一动。   耳中听到禀报的同时,分别扮成商贩在沿河长街两侧设置了暗卡的飞羽卫也给出了信号——鱼儿入网了。   若要监视天风楼,此处其实算不得是最佳的监视地点,可若对手是同样有着敏锐观察力的话,所谓的最佳地点也同样是首先会被留意的地方,所以段铭承将飞羽卫拆散,混入人群之中,有游人,有商贩,更还在几处不容易被留意的地方放了暗桩,从他这里望去,虽然无法直接观察到天风楼,却能将所有在暗处分散监视的人的反应一览无余。   “鱼儿进网了,就一条,没发现尾巴。”   独身赴约,不是胆大就是莽撞,段铭承略一沉吟:“让钩子先试试能不能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此话一出,不过顷刻之间,外面街面上又响起了悠扬的叫卖声:“荷花灯,鲤鱼灯,好看的猴儿兔子灯唻。”   ——在天风楼里负责假扮死士接头的,是坎组的付涛,易容装扮的高手,脑子也转的快,此次能套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端看他的本事了……毕竟就算是飞羽卫,也不是次次都能抓捕成功的,真有那不要命的事态败露一心求死,也着实是难防的很……   段铭承正想着,守在这书斋二楼另一侧窗口的飞羽卫却突然皱着眉向他打出一个手势,低声道:“头儿,这边有情况。”   段铭承心里一突——难道那鱼儿还有同伙?疾步赶到后悬窗处目光一扫,顿时也皱起了眉头。   ——后窗斜斜对着的昏暗巷道里出现的,正是那一日在寺后出现的姑娘。   段铭承眼瞳微微眯了起来,那一日之后巽组分别盯了那两家整三日,却并不曾发现有何不妥,想来当日应只是巧合,如今却又为何出现在了此处?   是又一次巧合?还是……   刚要向另一组埋伏在暗巷中的飞羽卫打出暗语,却见那姑娘身后竟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紧跟着她进入了视野。 第24章 饶你?   纪清歌带着珠儿出了天风楼不久,就已经察觉到有一丝异样——这人群拥挤的河堤长街上人来人往嘈杂喧闹,这样杂乱的人群气机,却竟掩不住那似有如无的紧张气氛。   错觉吗?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招呼叫卖的商贩,喜笑颜开的游人,虽然是节市的缘故,人多了些,可却也看不出什么不对,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街景罢了。   但……心底那微妙的感觉始终徘徊不去。   纪清歌觉得自己如同误入了巨大蛛网的一只小小飞虫,心中虽然觉得如芒在背,却由于太过渺小而始终看不清危机到底是来自何方。   正踌躇间,却看见跟在身旁的珠儿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一个卖鸡汤小馄饨的摊子,嗅着那一阵阵的鸡汤鲜味咬着手指头,纪清歌好笑之余心念一转,将方才纪文栢给的那只荷包塞到了珠儿手中:“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自己做主,这里人太多了,我去边上逛逛,少时你自回天风楼寻我便是。”   珠儿抓着那一荷包的碎银子都愣了,她一个月的月钱只半吊铜钱罢了,大姑娘要了她伺候,但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给她长月钱,如今这一小包碎银子,能抵她一年的月例,刚想说不要,纪清歌已经推着她的背心来到了馄饨摊旁边按着她坐下,笑着扬声:“一碗小馄饨。”   “姑娘。”   “吃完自己玩。”纪清歌冲她笑笑,也不等她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再一错身,就淹没在人群中不知去向了。   珠儿正犹豫自己该不该追上去,那煮馄饨的妇人已是笑着端上一碗馄饨:“刚出锅的,小心烫。”   鸡汤的鲜味扑鼻而来,面前的馄饨愈发诱人,珠儿吞了吞口水,慢慢吃了起来。   纪清歌用一碗馄饨甩掉了珠儿这个小尾巴,心头微松,状若无事的再逛了一段路,那一抹异样却始终盘绕不去,她停在一处卖团扇的摊子跟前,借着挑扇子的机会,眼角余光向她身后来时的方向一扫,眼尖的瞥见了几个闲汉正不远不近的缀着,见她停步,那几个人也就停了下来,各自装作赏玩商贩货品的样子,其中一壮汉恰巧站在个卖脂粉的小摊前面,他自己却压根没注意到,目光尽数集中在她的身上。   ——难怪那贾氏不许她不来。   纪清歌心中透亮,不慌不忙的离开了卖团扇的摊子。她动了,身后那三五个闲汉顿时跟着动了脚。   又逛了一会,但无论她脚步是快是慢,那缀在身后的尾巴始终跟得牢牢的,终于,纪清歌心中也恼了起来——   她两辈子都始终不甚明白为何贾氏要这般不依不饶的针对她,若说是为了那知府家的婚事,贾氏已经给纪文雪夺到了手,却依然不肯放她过安生日子。   前世的时候设计毁了她的清白将她嫁去了那样一个人家,今生自己虽然躲过了订婚宴上的暗算,却又搞出这样的后手,自己六岁离家,一直生活在灵犀观,就连纪家的粮米她都没吃过几年,又有什么是能叫贾氏这般恨欲其死?   纪清歌不明白,但她也不准备再忍让,一个宁家公子,她并不放在心上,但不代表她愿意一次次的任人宰割欺凌,所以她又前行了几步之后,毫无征兆的加快了步伐,身形一转就拐进了一个昏暗的窄巷。   她这突然的转了去路,缀着她的那几个闲汉都愣了愣,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虽然这事有点伤阴鸷,但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善人,这样又有钱赚又有女人的活儿只巴不得多来几次才好,尤其这小娘皮还着实生得一副好样貌好身段,心中没有不垂涎的,只是碍着节市人多,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好下手,这才始终只是跟着,如今……   几人对望一眼,急急的也转进了那条暗巷。   乍然离了繁华的街道,这条窄巷之中行人已是寥落,行过一刻,眼看着前面那纤细身形再一折,再度拐进的小巷中已是彻底没了行人,纪清歌打量了一下这条巷子,从她转入的方向和距离看来,应是沿河商铺的后门出入搬运杂物的地方,并不算过分狭窄,不少商铺和民宅将每日废弃的垃圾等物堆在后门处等夜半时的清夫运走,此刻这条巷中一眼望去杳无人迹。   真是个……行不法之事的好地方。   纪清歌放缓了步伐,几息之后,就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快速赶了上来,就在脚步声贴近身后的一刹那,她侧步一滑,拧腰的同时,右手已经轻轻搭上了身后壮汉的手腕子。   昏暗的月光下,那壮汉脸上贪婪猥琐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就觉得手腕子一疼,手上原本抓的的那块浸了药的脏兮兮的布巾顿时拿不住,飘飘的落了下去,却不等掉落在地面,就被纪清歌伸手一抄,攥在了手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那小娘皮一张俏生生的脸儿又靠近了一步,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他一笑的同时,握着那块布巾的纤纤玉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膊,下一瞬间,就是一阵剧痛猛然贯入了脑海。   从纪清歌转身滑步,到驴老七惨叫出声,只用了短短一息之间。   驴老七那条胳膊就已是软绵绵的垂在身侧再也动弹不得。   纪清歌一击得手,竟是丝毫没有停顿,放开驴老七臂膀的同时足下已经发力,纤细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冲向了跟在驴老七身后的三人。   不与比自己强壮的人拼体力,尤其是在对手人多的情况下,出奇制胜速战速决,这是她小师叔教她的入门课。   原本跟在驴老七身后的吴宽本来就有几分漫不经心,他们这几个人平日里凑在一处坑蒙拐骗虽然人人都有份,可说实话,都是驴老七出力比较多,几个人里就数他最是膀大腰圆,一条胳膊虽说不能比他的腰粗,可也有他的腿粗了,想着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哪想到连前面发生了什么都没看清,耳边就已经响起了惨叫哀嚎,还不等吴宽反应过来,一抹竹青色的纤细身形已如一缕清风一般,眨眼之间就到了面前。   还没等吴宽做出反应,小腹就是一阵剧痛,整个人登时如同虾米一般弯了腰,却就在此同时,他由于弯腰而急速下压的视线中却突兀的有什么迅速袭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面部便猛然撞上了坚硬的膝头,双眼顿时涌出了泪水,一片模糊中,鼻息已是不通,下意识的急促喘息中,连惨叫都没能有机会发出就倒在地上成了个滚地葫芦。   并排走在最后的两人并没有比吴宽有更多的反应机会,纪清歌心知若是给了他们反击的时间,她赤手空拳再想对付两个成年男子就要多费好一番手脚,沐青霖传给她的那一套无名心法默运到极致,身形如同轻烟一般划过的同时脚下一勾,先绊倒了其中一人,仅剩的那个刚出口了一声惊叫,脑后就是一道风声袭来,连转头的机会都没有,就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纪清歌手中拎着一块从墙根杂物堆中随手拽的两尺长短的破木板,一板子抽倒了人之后细瘦的腰身一拧,身形轻盈的一个转折,用力一脚踏住了那个被她绊倒在地还没来及爬起来的闲汉的背心,带着木刺的粗糙木板边沿就抵住了那人的后颈。   “趴好别动。”冷冷的音色从他头顶传来:“不然颈骨断了可别怨我手上没轻重。”   “姑……姑娘饶命,饶命!”   被纪清歌死死踩住背心的这人叫吴升,和吴宽是亲兄弟,他刚才一跤摔得发懵,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连忙一片声的求饶。   “饶你?”纪清歌冷笑:“你们这等样人,平日里不晓得祸害了多少无辜女子,凭甚敢让我饶你?!”   说着,手上更加一分力,那木板一侧只是沿着断裂的木纹劈开的边沿,并未经过打磨修整,她这一个用力,那原本并不算尖锐的边沿已在吴升的后颈压出了血痕,粗糙的木刺入肉,吴升顿时哭爹喊娘起来。   “姑奶奶息怒息怒息怒!小的们平日里没没没没害过人——”   一语未完,头顶蓦然一声怒叱:“还敢胡说!”   吴升吓得一抖。   “一路尾随我至此,又是安得什么心?!”   “没……我……我们只是路过,姑奶奶饶命!”吴升此时哪里敢承认他们原本是打算图谋不轨,只没口子的喊着:“冤枉啊姑奶奶!”   “路过?!”纪清歌都给气笑了,眼角余光看到最初被她使了个巧劲卸脱了一边臂膀的驴老七正咬牙切齿的想要爬起身来,心中明白不能让他恢复行动力,当机立断的扬手就将一直攥着的那块浸了药的布巾‘啪’的一声准准丢到了吴升的脸上。   吴升趴在地上,一侧脸颊紧贴着路面,那块脏兮兮的布巾下落的过程中抖开了半边,将他口鼻蒙了个正好,刚想伸手拨开,后颈处猛然一阵刺痛,他顿时不敢再动,心中虽是想要闭气,但人又哪里能不喘气?刺鼻的药味透过布巾闻了没几息,顿时脑袋里昏昏沉沉,整个人都不动了。   片刻之间,四个闲汉已经晕了两个,眼看着驴老七已经挣扎着半跪起身子,纪清歌上前两步,轮起木板的同时手腕一翻,原本会平平拍到驴老七后背的木板顿时从平面变成了窄窄的侧边,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驴老七嗷了一声,又趴了下去。   那边吴宽下腹挨了一下重击,本就疼得战力全无,又加上鼻骨八成是折了,两只鼻孔跟涌泉也似,血止都止不住,只能张着嘴喘气,直到现在连话都还说不出来。驴老七纵然是膀大腰圆的一条壮汉,但此刻右臂被卸了关节,根本动都动不得,他明白自己这兄弟几人今晚算是栽了,动手前谁能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娘皮竟有这样一副好身手?   虽是心中不忿,却也不得不叫道:“姑娘,女侠,饶命!”   “说!到底谁指使你们?”纪清歌挥了一下手中的那半截木板,木板边沿险险的擦过驴老七的后脑勺,带起了一道风声——   “不说的话,打晕了送官,端看那衙门中的水火棍你们挨不挨得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双更,晚上9点第二更,不要走开哟~ 第25章 心慈   具体说出名字,这个驴老七还办不到,他所能供认的,就是一个满身绫罗的婆子找上他们兄弟,给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守着天风楼,等看见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将她迷晕绑了,只要躲过三天,后续是杀是放全随他们自己高兴。   纪清歌耳中听着,脑中转得飞快,驴老七话音才刚落地,她已是叱道:“那天风楼中多的是人往来出入,你们如何敢断定要绑的人是我?!竟是不怕找错人么?!”   “那婆子同我们说了你的穿着!”   驴老七此时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心中对于这一次的买卖怨气其实也大得很——这样一个会功夫的小娘皮,那婆子对着他们兄弟竟然一字不提!光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小姐,若非如此,他们兄弟但凡能多加几分小心的话,又如何能到现今这般田地?刘四儿叫一板子敲没了声到现在都还没动过,要是出个好歹的……   驴老七只觉得自己是叫人坑了,心头不忿,只嚷道:“还有一张画像!”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纪清歌弯身一把夺过,展开一瞧,不是她是谁?   虽然样貌画的笔触粗糙并不传神,但是再加上提前知道穿着的话,确实足够分辨目标了。   “为了十两银子,你们就敢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纪清歌画像到手,见问不出他们口中那婆子的名字,心知只怕这几人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只将纤细的双眉一立,怒道:“难不成你们自己是无母亲妻女姐妹的?”   “姑奶奶,我们知道错了。”驴老七此刻哪里敢说他们原本的想法,只没口子的嚷道:“我们也不过是骗两个钱花花,哪里就真敢对姑奶奶下手?不过是想着趁机摸点钗环首饰荷包巾帕一类的值钱之物,真的没想过要将姑奶奶怎么样啊……”   话未说完,那块木板已是带着一道呼啸的风声紧贴着驴老七的脸颊重重砸在了地上,那立在他眼前的粗糙木板,此刻就如同一把利剑也似,斩断了他求饶的话语,一时间,这条偏僻的小巷里只剩下吴宽的疼痛呻|吟声。   纪清歌此时的难题是如何处理这几人,如果她真要绑了人送交官府的话,有画像和那块浸了药的布巾在,想来是可以给这几个人一个教训的。   可然后呢?   纪清歌可没忘记,纪家刚过去不久的定亲宴上,纪文雪和淮安知府家的公子定了亲。   别说这几个人说不出买通他们行事的婆子姓字名谁,即便说的出,只怕也没什么用。   官官相护,自古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一个纪家不受重视的女儿,和自己的姻亲,知府家就算是昏了头想必也是知道应该选哪个。   纪清歌不想将事情的结果寄托在别人并不一定存在的良心上,所以她也只能承认,她如今对于这几个泼皮闲汉,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   这几个人虽然意图不轨,但纪清歌却没想过要弄出人命。   不过重生后的纪清歌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她笑眯眯的挽了挽袖子——   先揍一顿,再说其他。   片刻之后,纪清歌神清气爽的走出暗巷,步出巷子的同时,外面沿河长街上的热闹喧嚣顿时扑面而来。   此时沣水河中游人放的河灯已是数目繁多,一盏盏的河灯虽然仔细看去也不过就是几张蜡纸一截红烛,但汇聚到一处却是极美的景象,灯火长河随着水流轻盈飘荡,大半的游人都聚在河边共赏美景,压根没人注意到僻静的巷道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纪清歌掸了掸竹青色褙子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的加入了人群之中。   她走了,巷中扔下一地狼藉不说,就连原本埋伏在不远处窥视了全过程的飞羽卫们,想起适才那挥舞着木板虎虎生风的纤细身影都心里凉飕飕的。   ……好……好凶的小娘子!   段铭承收敛气机隐在书斋二楼后窗处从头看到尾,从一开始的怀疑、警惕、再到后面的惊诧和好笑,就连始终紧绷着的心情都放松了几分,那姑娘看着一副聘婷袅娜的样子,揍人的时候身手还真是少见的利落……也不知师从谁家?   她手上的路数杂的很,那短短几招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却很是实用。   可惜……下手太仁慈了些……   那一顿痛揍看着是虎虎生风拳拳到肉,其实却全部避开了要害部位,挨打的人最多也不过是皮肉伤,疼上个三五天,淤血的地方用药油揉开了也就没事了,远不如一开始她制敌的那几招凌厉。   段铭承鹰隼般的眼瞳望着下面那几个泼皮,微微眯了起来。   那姑娘肯放这几人一马固然是她心存善念,但……这几人却并不值得她仁慈以待!   这样意图掳掠良家女子的无赖,理应送官才是正理,却不知她为何竟就此轻轻放过?从适才他们几人的问答中可以获知这几人是受人雇佣才跑来要对她一个姑娘家出手,这样的事情还不报官揪出幕后,难道是……   段铭承眼眸微垂,直到他沉思了一瞬,才猛地回神——此时此刻,他担心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做什么?   心中想着,偏头看见在后窗处隐秘张望的另一名飞羽卫,正半张着口,一脸的惊叹,段铭承挑眉看着他,顿时那名飞羽卫打了个激灵,端正了神色继续守着这一处观察地点。   暗巷之中,吴宽和驴老七疼得直哼哼,其实吴宽后来没怎么挨揍,毕竟他那止不住的鼻血也已经挺唬人的,就连纪清歌看了他那一脸的血,也没想再揍他,而被迷药放倒的吴升和最早就被一板子抽晕了的刘四儿两人,因为晕得很彻底,也被轻轻放过了,就只驴老七,他生得人高马大,身上肉又多,又没有吴宽那一脸血来装惨,竟就叫纪清歌轮着木板好好招呼了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直说今后再也不敢了,这才捡回条命。   驴老七身上的伤势,在段铭承和飞羽卫的眼中不过就是皮肉伤,连血都没见,但在他这个当事人心中,却是全身上下无处不疼,心中愈发生恨,自己挣扎起来,也不理一脸血的吴宽,一拐一拐的走去吴升和刘四儿身边每人踹了两脚。   “醒醒!别他妈装死狗了!”   吴升脸上蒙着的那块帕子被扯到了一边,只是按那帕子上原本下的药量,他一时半会根本醒不过来,倒是刘四儿晕头涨脑的睁了眼,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触手一个大包,顿时疼得直咧嘴。   “别嚷嚷了!”驴老七没好气的又踹了他一脚:“给老子看看这条膀子,妈的,那小娘皮下手真狠!”   刘四儿家是赁住的一个小四合院,地方不大,却住了三家,其中有一个走街串巷的老郎中,会治一点跌打损伤和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刘四儿从小也算耳濡目染,人又机灵,多少也学了一点皮毛,开方用药虽然不行,但看看骨头断没断还是可以的,手上捏了几下,只道:“骨头没断,就是脱环了,你忍着点。”   说着,托住驴老七的膀子一用力,暗巷之中就又是一声惨叫。   挨过几息之后,驴老七肩膊之上终于痛楚渐消,他一边慢慢活动着手臂,一边吸着气:“常年打雁给啄了眼,妈的……压根就没安好心!”   吴宽和刘小四各自垂头丧气的不吱声,谁能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是个会功夫的呢?   驴老七咬牙切齿的咒骂了一刻,心头那股子火气却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索性住了口,低着头想了片刻,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妈的,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大……大哥,那小娘皮是个扎手的……”吴宽这个时候刚撕了衣摆塞住了鼻血,说话难免瓮声瓮气的,他知道驴老七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是这才吃的亏,总不至于忘得这么快吧?   “老子说的不是她!”驴老七烦躁的瞪他一眼:“那给了银子的婆子,诓咱们弟兄说什么只是个普通小娘皮,妈的……才给了十两银子!就让咱们吃这么大一个亏!”   驴老七越说越是恼怒:“她若是提前说明白是个厉害的,咱能这么没防备?”   ——才十两银子,就诓了他们来对付这么扎手的点子!   如今小娘皮没弄到手,那十两银子四人分完,连药钱都不一定够!   驴老七并不是个蠢的,他从被那婆子找上门的那时候就心里门清这只怕是大户人家里那点子龌龊,戏文里不都这么唱的么,别人家的肮脏事他懒得管,但是明明找了他们弟兄出马解决,却又藏着掖着坑了他们一场,相比于痛揍了他们一顿的纪清歌,那婆子的知情不报才更叫人恨。   “敢坑老子……这事没完!”   “七哥,算了吧,那娘们不是个善茬。”吴宽此时下腹还在作痛,根本不想再参与。   “屁!老子说要对付那娘们了?!”驴老七没好气的骂道,他又不傻,那小娘皮的身手,再来一次照样还是打不过啊。   “那是要怎的?”   “咱守在天风楼门口的时候,和那小娘们一路的,可不止是她一个……”巷道里昏暗的光线下,驴老七青肿的面孔看着有几分滑稽,但眼中却有凶光一闪而逝——   “再做一场,敢不敢?!”   却就在驴老七这一句阴狠狠的话语落地的同时,外面沿河长街上却陡然起了一片骚乱——   “起火了!起火了——快跑啊——” 第26章 网破   躺在天风楼雅间地板上的飞羽卫付涛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出了问题,明明上一瞬间还看似没有任何怀疑的‘鱼’会陡然向他出手后逃逸。   飞羽卫中没有庸才,付涛不仅仅长于易容伪装,身手也是不弱的,但当时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又有衣袖遮掩,完全是没有任何先兆的挨了一记袖剑,要不是他反应快避开了心脏位置,此时躺在地上的就是一具死尸了。   而如今虽然躲过了要害,却终究还是伤了肺,鲜红的肺动脉血顷刻之间就已是染红了衣袍,肺部重伤,付涛已无还手之力,所幸的就是那土蓝布袍的‘鱼’虽然出手狠辣,但却是只顾脱身,一击得手之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赶在隔壁埋伏的飞羽卫们破门而入之前,一手拎起桌上那坛极烈的烧刀子顺着窗口向楼下一抛,窗外登时就是一片惊呼咒骂,声音才甫起,紧跟着坠出窗外的,就是那盏始终放置在窗棂上的河灯。   一坛烈酒当空砸下,也不过就是砸伤了一个倒霉路人的肩膀,而后跌在地上摔了个稀碎,酒浆横流了一大片而已。   浓郁的烈酒气息扑了楼外行人一脸,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一豆颤悠悠的灯火紧随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攸然落地。   被行人踩踏得光滑微凹的青石路面上瞬间就亮起了一片幽蓝色的绚丽火光!   烈酒沾火即燃,不同于柴禾纸张的火焰,烈酒之焰是暗沉沉的蓝紫火舌,只有焰心是明亮的赤黄,暗夜之中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瑰丽,人群四散的黑影在蓝紫火焰的映衬下显得鬼魅而又妖异。   但这样奇诡的画面只持续了不到数息,在那此起彼伏的一片惊呼声中,很快就响起了惨叫声。   火舌的焰光再如何暗沉,它也是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的毁灭之力,人群熙攘的街头当空一坛烈酒,许多无辜路人身上早就被溅洒的酒水沾染得斑斑点点,火舌一抿,焰光顿时上了身。水火无情,历来人人惊惧,混乱之中火光闪耀,早就将普通民众惊破了胆,再瞥见有人身上冒着火光的逃窜,顿时惊炸了一整条河堤长街。   混乱的人群如同水波涟漪,以天风楼窗外酒坛碎裂处为圆点,一波混乱的圆环顿时向着四周辐射荡开,而天风楼三楼雅间之内,原本埋伏在隔壁的飞羽卫破门而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那鱼儿跃出窗外的一抹袍角,在窗外一闪而逝。   “头儿!鱼惊了!”   飞羽卫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段铭承已经一掌推开书斋二楼的窗子跃了出去——   “追!通知艮组,关城门!”   纵然段铭承和飞羽卫们动作不慢,但此刻节市长街之上已经混乱不堪,明灭不定的火光有烈酒助燃,先是惊乱了人群,而后不过几息之间就引燃了附近摊贩和店铺门口的易燃之物,火舌如同一头怪兽,兴奋的挥舞着触手,向着更多的燃料扑了过去。   很快,摊贩木质的桌椅和推车、以及商铺的木质门扉招牌等物也加入了这一场火焰的狂欢。   吓破了胆子只顾逃命的普通百姓将飞羽卫们原本布置好的暗桩瞬间冲了个七零八落,每一个人都在惊呼尖叫着向外拥挤,即便是飞羽卫中人人都是好身手,在这样的局势面前也几乎是寸步难行,原本伪装成卖河灯商贩的飞羽卫眼睁睁看着那土蓝长袍的‘鱼’就在与他相隔不过数人的情况下从容挤入了人群之中,而他却被逆向扑来的人流挡了一瞬,好容易脱身,眼前就已经没了目标。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夜空之中一道焰火流星一般划破天际,那是飞羽卫紧急时刻动用的传讯焰火,在暗夜之中爆开一朵醒目的流火。   讯号成功放出,整座淮安城四座城门即将关闭,然而段铭承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飞羽卫刚刚给他承上的,是地上一件土蓝色的棉布长袍,被人群踩得险些认不出本来的颜色。   “鱼换装了!”段铭承心中边想边语速极快的说道:“高七尺三寸左右,身形偏瘦,如今极可能是短打短褐,巽组照此寻人,留意向城门方向而去的——后背靠近右肩处有血迹之人!”   手中那件布袍,一片踩踏的狼藉污渍之中,依稀可见后背破了不大的一处,沾了深色的液体。   坎组的黎阳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鱼跳窗的时候我给了他一镖,可人太多了,没看清是不是打中了。”   他们几人口中讨论,脚步也没停,沿着之前‘鱼’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很快,便有一道尖锐的哨音在暗夜之中响起,段铭承身形急速一个转折,向着哨音发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边!”   街市上混乱突起的时候,纪清歌原本正想回到天风楼,还没等她走到近处,前面已经是陡然一片喧哗惊恐之声,随即就是迎面而来的拥挤人潮。   纵然纪清歌跟着沐青霖学过身法技巧,这样的情景之下她也不可能凭着一己之力逆人流而上,倒是幸亏她反应快,人群推挤之中游鱼一般滑到了一家铺面门口的台阶一侧,多少挡了几分,刚立稳身子,眼角余光却在人群之中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纪清歌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就追了上去。   ——那壮汉的身形异常熟悉,不正是片刻之前才挨过她一顿痛揍的那个地痞么?   而在他双臂之间牢牢抱着的,竟是小小的纪文桐!   本应抱着纪文桐的养娘家丁和随从此刻在混乱人群之中竟是不知去向,而纪文桐叫那壮汉抱在怀里,既不哭,也不叫,一颗小脑瓜就蔫哒哒的搁在壮汉肩头,双眼紧闭,随着他的跑动步伐一晃一晃的,纪清歌心头一突——这是打晕了?还是迷晕了?   果然……自己适才下手还是太轻了!   纪清歌虽然有着沐青霖传授的武艺在身,但说实话她真正对敌经验却是极少,灵犀观中祥和平静,最多不过是同门之间彼此切磋,她前世虽然有过在酒楼中的帮厨经历,却也没对上过敌人,今日遇到驴老七他们几个,其实算是她第一次同陌生人动手了,她原本以为揭穿了他们的把戏,又给了一顿教训,那几个地痞能心存畏惧,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还能心怀不忿再度出手!   而目标,竟是小小年纪的纪文桐!   纪文桐再是刁蛮无礼,他也只是一个小小孩童,纪清歌做不到眼看着他落入歹人之手而无动于衷,心中怒意升腾的同时也来不及再回天风楼叫人,只盯准了驴老七的背影,在人群裹夹之中追了过去。   此刻沣水河两岸的长街上,天风楼所在的这一侧已经混乱不堪,河对岸的人眼睁睁看着这边火焰蒸腾人群呼号,也渐渐乱了起来,胆小的想要归家,胆大的纵然想要救援,却被河水阻隔,想过河,要么寻船摆渡,要么就得走沣水河上游半里处的青石桥过河,今日节市,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游玩,一条长河分隔了左右,混乱的余波逐渐从一侧开始向着对岸传播。   “佑安哥哥!”纪文雪此刻身边也有不少人在推挤,吓得她死死抓住宁佑安的手臂。   “文雪妹妹莫怕,有我。”到了这个时候宁佑安也顾不得其他,何况两人已经定亲,当下只将纪文雪拉进怀中牢牢护着,同自己两个随从一起,奋力在混乱人群中一起向着背离火光的方向挤去。   纪清歌此时心头又是恼怒又是焦急,但这样的局势也超出了她的预料,汹涌的人潮不是凡人凭一己之力可以相抗的,就算是她,也只能在被人群拥挤推搡的过程中艰难的移动着自己的位置。   耳畔不时有人被推挤倒地的惊慌呼救之声,往往没过几息就再不听闻,不是没有人想要对倒地之人伸出援手,只是所有人都有心无力,保证自己不被挤倒已经用尽了普通人的力气。   一片混乱呼号声中,驴老七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奋力从人群之中拐入了一条小巷,一同涌入的还有不少惊慌失措的民众,这样的情形下,谁都没有留意他怀中那穿着富贵的小童,驴老七抱着纪文桐迈开步伐,三拐两绕就没入了小巷深处。   等纪清歌好容易从人流中挤出,也来到这条巷子的时候,入目的只有幸运避到此处的无关民众。   “可看见有个抱着孩子的壮汉?”纪清歌情急之下连问了数人,终于有人对驴老七的壮硕身形还有印象,见这小娘子问得急,只当是走散了的家人,将手一指,再回神眼前就已没了人影。   偌大的淮安城,虽然是江淮有名的富庶城镇,但其中普通平民宅邸依然不宽敞,除了城东纪家那偌大一片宅邸,以及相邻的有钱人家宅院之外,普通百姓聚居之地与其他城市并无甚不同,巷道狭窄简陋,挤挤挨挨。   纪清歌对于淮安城两世都不熟悉,不提今生才离了灵犀观不久,就算前世,她也是没逛过淮安城的,纤陌纵横的巷道交错相连,对她而言不啻于迷宫一般。暗夜之中,她将心法默默运到极致,死死追逐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此时她已经远离了沿河长街,如今七拐八拐的早已经不辨方向,唯有前方被她盯准的沉重脚步声可以作为指引,她的速度不慢,却是吃亏在道路不熟,随着离长街愈远,今晚聚集在街市上的人群也还尚未来及四散归家,此刻这些小巷中人迹罕见,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阵阵回荡,竟叫她好几次拐错了方向,所幸她一旦发现方向有误立即折返,这才没有跟丢。   此刻,前方已经能看到驴老七那壮硕身形的模糊背影,深色的衣着在暗夜之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终于找到了清晰的目标,纪清歌心神一振,按照心法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和脚步,虽然人在疾奔,但落足却无声,纤细身形如同一抹微风一般,无声无息的逼近了前方的黑影。   奔逃中的驴老七并不知道身后有人在紧追不舍,他担心的,是节市上的混乱会引来巡捕,他们这伙混混,平日里在衙门也不是生面孔,若是一个不巧碰上了,只消一眼就能知道他怀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就凭这孩子身上穿着也知道必定非富即贵,拖得久了,脱身必定艰难,唯今之路就是趁夜出城,在这孩童家人没反应过来是叫人拐了之前离开淮安城,之后去到乡间,多得是生不出儿子的人家,这样几岁大的男孩好脱手的很,得了银钱直接去往他地逍遥,转过年再回来,谁会记得他?   心中打定了注意,驴老七仗着自己对淮安城中道路的熟悉一路狂奔,眼看再拐过两个巷道就要到了城门,心情不由一松,却就在此时,面前刚刚拐入的漆黑巷口内蓦然闪出一道雪亮的刀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双更的一天,哎呀,作者菌的肝呀,要爆掉了 第27章 生或死   这一道刀光如同划破黑夜的雪亮电光,驴老七惊骇之中完全是下意识的脚步一乱,整个人就拌了蒜,刀光险而又险的擦过了肩头,而他自己则摔成了个滚地葫芦。   他怀中的纪文桐在落地的瞬间就已是脱了手,巨大冲力之下,纪文桐小小的身躯也跟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驴老七只顾自己,哪里会顾他,小脑瓜结结实实撞了一下,额头上顿时一片淤青,饶是纪文桐不省人事,也依然睡梦之中一声痛哼。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就连原本已经贴近驴老七身后的纪清歌都大吃了一惊。   那一道刀光破空而现,险险擦过驴老七惊惶倒地的身影之后竟不收力回招,直奔着她胸腹而来。   来不及思考,刀锋已是近在眼前。   刀尖尚未及体,其上的凛然杀机已经将纪清歌颈后的汗毛都激得立了起来。   这是重生以来,纪清歌头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精神高度的紧张中,那瞬息而至的刀锋在她眼中变得缓慢——   记忆深处,沐青霖没好气的用手中的树枝子在她脑门上一戳一戳的:【小歌儿,变云步,云步!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要教你这么笨的丫头?】   云步……   就在锐利刀锋划破衣襟的瞬间,纪清歌脚下突然迈出了一个角度奇异的步伐,脚尖落地的同时,身体重心骤然前倾,在旁人眼中如同她主动撞向了那袭来的雪亮尖刀也似,却就在刀锋及体的刹那,脚跟疾速一转,整个人如同一抹划过了柳梢的微风,一个回旋紧贴着刀锋一掠而过。   锋利的刀锋在她肋部留下一条长长的裂隙……   但,只划破了她那件竹青色的褙子而已。   成功了。   这是纪清歌第一次成功在疾驰前冲中用出云步来躲避正面的危机,即便此刻在她对面的并不是她的小师叔,她也依旧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笑意……执刀之人此时在她右侧,那么第二步应该是禹步……   持刀之人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这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了空,他在出刀的时候虽然瞥到了驴老七壮硕身影之后还有一人紧跟其后,但直到此刻才看清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一刀未能伤敌,他的反应同样很敏捷,手腕一翻,刀锋如同一条毒蛇,向着纪清歌紧追而去。   这无声而又迅捷的一刀却再次落了空。   纪清歌纤细苗条的身形在他刀锋面前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幻影,任他雪亮的尖刀如何杀机凛凛,却竟总也落不到实处,接连几次凌厉的杀招都招招落了空。   持刀之人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机,此刻成了纪清歌练习身法的最佳对象。   ……难怪自己之前总也用不好云步……   纪清歌心头似有所悟。   ……因为那时的她知道,即便她失误了,小师叔也会收手。   她知道小师叔不会伤她,所以她就始终学不会!   而此时此刻,眼前之人不是她的小师叔,这人虽然面目陌生,从未见过,但他手中的刀是真的,他的杀意也是真的,自己如果依旧不能避开,那么,就是真的会死!   必须避开!用她曾经学过的全部技巧——面前的是敌人,不是小师叔,他不会收手。   纪清歌在这关乎生死的时刻,心头却异常平静,她此刻脑中只有沐青霖曾经教过她的一招一式,每一次眼前有刀光闪现的同时,脑中必定浮现出可以与之对应的身法步伐,就在这样不知外物的玄妙状态下,纪清歌一次又一次的在刀锋间游走,且始终毫发无损。   然而这样玄妙的境界很快就被打破了,不过是几息之间,暗巷四周已经出现了陌生的气机极速逼近。   就在纪清歌捕捉到陌生气息的几乎同一时间,这条巷道的两端已经闪现出数条人影,身法迅捷的直扑了过来。   原本以为的可以一击制敌的想法毁于一旦,持刀之人也是又气又恨,他哪能想到跟在壮汉后面的这姑娘年纪不大,却竟这样难缠?如今巷道两端都已经被人围了,再想脱身已是难如登天,也没空去后悔什么,眼中视线一扫,看向了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纪文桐。   这小崽子总不见得再是个会功夫的了吧?   段铭承追入巷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那之前揍了地痞的姑娘手无寸铁,被刀光迫得步步退避惊险万分,而倒在一旁的是一个小小的男童,伏在墙角一动不动,离他不远就是那曾挨了一顿痛揍的地痞之一,满脸惊惧,肩头一片血红,正哆哆嗦嗦的往远处爬。   来不及去想这几人怎会碰到一起,段铭承翻腕之间手中唐刀已是出了鞘,却就在他刚刚刀锋离鞘的同一瞬间,前面那身穿短褐手持短刀的‘鱼’,竟如同一条真的鱼一般,腰身一拧,直扑向了倒在墙根处的纪文桐。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不说此刻段铭承距离尚远,就连离得近的纪清歌都惊愕了一瞬,眼看那人身形压低,整个人如同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伸手去扣纪文桐的脖颈,纪清歌一声怒叱,云步心法运转到极致。   竹青色的纤细身影再次化为了一缕疾风,就在持刀之人左手堪堪触到纪文桐脖颈的同时,纪清歌的手也到了。   细白的指尖准准的点上了此人手背上的中渚穴,毫不拖泥带水的拂过穴位的同时,葱管一般的五指紧紧扣住了他拇指那侧掌缘处的阳溪穴就是用力一拧——   与一声清脆的喀吧声同时响起的,就是那人的一声闷哼。   他的拇指的指骨从掌根部位被纪清歌给生生的拧断了!   十指连心,猝不及防的痛楚之下,身形前冲的力道已尽,本来意欲扣住纪文桐的左手也已不能动作,眼角余光之处那如跗骨之蛆般始终咬紧他不放的飞羽卫们正疾速围拢过来,‘鱼’心中明白,今日他成功脱身的机会已经渺茫,而这一切……都是拜了这身手敏捷的小娘们所赐!   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本有机会杀了那壮汉之后抓住这孩童作为依仗,而如今……   心头怒急攻心的同时他也清楚,此时已经被围困,若想脱身,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他必须要抓住一个活口,不论是小的,还是大的!   纪清歌此时右手刚刚摸到了纪文桐细细的手臂,发力往自己怀中拽的同一时刻,眼前已是刀光再现!   糟了!   她此刻为了救倒在墙根的纪文桐,自己也已经身在墙边,刀光从左侧袭来,她的右边却已经是坚硬的巷壁……   松手,不要管纪文桐,凭她的身法应该还有机会后撤避过这一刀。   但……   纪清歌死死咬着牙,用力将纪文桐小小的身躯拉入了自己怀中。   这短短一息过后,雪亮的刀光已经近在眼前。   快……   再快一点……   纪清歌左手抱住纪文桐,右手猛地在身旁墙壁上一撑,整个人借着这一推之力完全止住了前冲的力道,也顾不得掌心在粗糙坚硬的墙壁上蹭得火辣辣的,身形借着这推力向后方疾退。   然而,能够给她躲闪的空间还是太狭小了……   下一瞬,脖颈上就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锐利的刀刃已有浅浅半分入颈,纪清歌此时整个右肩已是抵住了墙,右侧再无空隙,冰冷的刀锋入肉,再要移动,等着她的就是血溅五步,她只能硬生生停住了一切动作。   “再靠近,我就宰了她!”   持刀之人口中说着,手上又加了一分力,纪清歌不得不随着他的力道仰头,直到她整个脊背和后脑都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再无一丝活动的缝隙。   段铭承神色肃杀的停下脚步。   他身法再快,也是后续追击而来,从‘鱼’察觉他们赶到,到他和那姑娘短短的一瞬交手起落,也不过就是一息之间,段铭承的动作已是快逾闪电,但此时距离持刀之人依然有着数步之遥。   短短数步,还不到一丈。   他却只能停步。   可惜了……   段铭承停了步,飞羽卫也就不再逼近,但仍然迅捷有序的将这一条小巷两端牢牢围困,同时还有数人身形一展就上了墙头,手中□□居高临下的直指目标,蓄势待发。   天罗地网已经形成,段铭承手中的唐刀还了鞘,一言不发的望着网内的‘鱼’,和他刀下的那个姑娘。   纪清歌此刻的形容着实有几分狼狈,适才的数次交手她始终处于下风,毕竟她就算再怎么身法轻灵,也终究是手无寸铁,面对雪亮刀锋的步步紧逼她除了退避之外几乎毫无办法,要不是后来看见此人换了目标,盯上了纪文桐,她也没机会出手拧断了他拇指。   但这一铤而走险的举动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她自己利刃加身动弹不得。   短刀的锋刃没入她颈部的皮肉,涌出的血迹已经将她那件竹青色褙子的领口沾染出了一片深红,不是不疼,但再疼也不敢乱动。   如今刀刃离她的喉管只有一线,而她的生和死之间也只有一线。   ……虽说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但……她依然还是不想再死一次的……   纪清歌老老实实的倚着墙壁,半垂眼帘,怀中抱紧了依然昏睡不醒的纪文桐。   “让你的人退开!”脱去了外袍只穿着一身短褐的‘鱼’,声音喑哑,他左手的拇指被纪清歌一击拧断,此刻疼得也是额头冒汗,但右手依然稳稳握着刀柄,“否则就算你们动作再快,也救不下这小娘们!”   他的凶狠言辞,却只换来段铭承一声平淡的应答:“救不救得下人确实不一定……但走不脱你是一定的。”   这一句话让小巷之中的气氛瞬间凝固,纪清歌一动不动,乖顺的垂着头,片刻之后‘鱼’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大名鼎鼎的飞羽卫也不过如此,视人命为草芥的朝廷走狗!”   这一句嘲讽没换来段铭承的丝毫表情,却换来了纪清歌不着痕迹的抬眼一瞥。   飞羽卫。   对于前世曾在酒楼那种地方出入过的纪清歌来说,这三个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   短短一瞥,不过刹那,纪清歌已经看清了小巷两端如今已是风雨不透,对面墙上弩|箭|锋锐无匹的尖端映射着月光,刺得人心中一凛。   逃?   只怕是逃不掉的。   她颈上的利刃不容她再有丝毫妄动,而挟持她的这人也同样没机会能再一次冲破罗网逃出生天。   转瞬之间纪清歌心中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局势——   ——能用她来脱困,她就能活,小小的纪文桐也才能活,反之,不论是她还是纪文桐,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必须要让自己有活下去的价值!   气氛僵持了一瞬之后,众人耳边蓦然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我……”   “闭嘴!”   颈上疼痛骤然加剧,纪清歌却仍然轻柔缓慢的吐出后半句话:“我知道出城的路径。” 第28章 退让   这轻柔简短的一句话语,却在众人心中激起了不同的反应。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骤然望向了她。   纪清歌被脖颈上的利刃紧紧抵在墙壁上,血迹已经沾染了她的半边衣领,如今的她看上去只如同个普通弱女子一般,微乱的鬓发之下是一张带着几分惊惶忐忑的惨白面孔,面对众人的目光,她不安的垂下眼帘:“这位大哥,我知道如何出城,你放过我和我弟弟的性命可好?”   “我凭什么放你?若不是你这小娘们坏事,如今……”   “如今大哥也只怕已被众位大人拿下了。”   “你——”   ‘鱼’被她这一句抢白气得勃然大怒,纪清歌心中却更笃定了几分——   这人口中凶狠不饶,但他手中的刀可并未再近一分。   果然,赌对了。   比起杀人泄愤,他更想知道如何脱身。   若能逃出一线生机,又有谁会玉石俱焚?   她眼帘半垂,依旧是一副柔顺乖巧的模样,轻声细语的说道:“适才看到空中有焰火乍现,而今日虽是七夕,却也素来没有放焰火的习俗,想必……”她略一停顿,似在斟酌词语:“是众位大人传讯用的,此时,我猜城门应是已经关了。”   段铭承眼眸微眯,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静静看着这姑娘究竟意欲何图。   他能淡定,‘鱼’却不能,而他的不否认,更是等于直接默认了城门已闭这一事实。   淮安城虽大,但关了城门,就是瓮中捉鳖,更何况又已经知晓了他的身形样貌……   ‘鱼’目光扫过团团围困的飞羽卫和不远处神情淡然的段铭承。   ……难怪此人如今不急着动手,更难怪他能笃定的说出走不脱三个字。   似是知道他的想法,脖颈被刀锋死死抵住的女子柔声道:“虽然城门已关,但如果大哥能放过我和弟弟的性命,我愿意带大哥出城。”   ‘鱼’足够谨慎,听了此话心中微动,但却依然不肯信,冰冷的目光逼视着纪清歌:“朝廷走狗都笃定无路可走,你又是凭什么敢说带我出城?!”   若真的还有生路,这些飞羽卫哪里还能容他挟持人质?端看这些人不紧不慢势在必得的样子,也知道是有万全把握的!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又一次抬眼,迅速的扫了一眼不远处成包围之势的众人,目光掠过段铭承的时候着意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再次垂下:“这些大人,想必不是淮安本地之人。”   见‘鱼’在听,便接下去道:“而我却是淮安人,生在此,长在此,便是知道有其他出城的方法也不足为怪。”   她神色笃定,‘鱼’的心中其实已经信了一半,口中却陡然厉喝:“我看你是想耍诈!”   纪清歌被他喝得一颤,脸色更白了一分,却依然说道:“若是有假,任凭大哥取我性命便是了。”   “姑娘慎言!”飞羽卫中巽风忍不住了,皱眉道:“你可知私纵要犯是何罪名?”   “大人请见谅。”纪清歌抱着纪文桐淡声道:“比起无辜丢了性命,民女宁可去蹲大狱。”   “你……”巽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虽然有心要说他们飞羽卫办案拿人极少出过伤及无辜人命的事,眼下这般的情况,只要她能沉住气,乖乖的配合,总还是有得救的希望,可这话又无法当着‘鱼’的面说。   更何况,缉拿凶犯历来都是刀口舔血的事,他虽明白自家头儿和兄弟们不是枉顾人命的性情,但他也确实不能打保票就必定能成功救她。   再是尽力,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意外发生。   就连他们自家的弟兄同僚,也不是没人折在凶犯手里的。   生死总是无常事,而他们,毕竟也只是凡人罢了。   “头儿?”巽风无奈之间靠近段铭承耳畔低声询问,段铭承却只是若有所思的瞧着纪清歌。   这姑娘脸上明明是一脸惊惧柔顺的神情,适才看过来的那一眼却看不出有多慌乱,相反,还带着些许镇定。   ……她是当真有办法救自己性命的同时还能擒住此人,还是只为了脱身强装的?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段铭承都不想责怪。   面对死亡,是个人都会试图一搏。   挣扎求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姑娘想要自保,在他看来无可厚非。   纪清歌和飞羽卫中人这一句往来,落在‘鱼’的耳中,终于让他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你若真能带我出城,我便饶你。”   随着这一句出口,那柄始终嵌在纪清歌颈部皮肉中的短刀终于移开了一寸,她刚透出口气,那锋锐的利刃却又猛地重新压了回来,纪清歌猝不及防的向后一仰头,后脑撞在坚硬墙壁上的同时,刀刃已是重新抵住了咽喉——   “若有半字虚言——老子剁了你!”   纪清歌此时不仅白皙的脖颈上重又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后脑也在隐隐作痛,心中着实恚怒,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受惊了的模样,颤颤的说不出话来。   ‘鱼’阴鸷的目光死死的盯住她一刻,终于再一次移开了手中的短刀。   刀锋虽然略松了一寸,却并不撤回,一个跨步就贴近了纪清歌身侧,左臂一伸就去拽她怀中的纪文桐。   纪清歌脖子上还架着短刀,身形不敢移动,手中却抱紧了纪文桐不肯放,‘鱼’一拽不动,刀锋又一次逼近——   “我和弟弟俱已是案上鱼肉,大哥又何必多此一举?”纪清歌双手抱紧不放,心中飞速转着念头。   ……若他执意要抢纪文桐的话,说不得只好铤而走险了……   可她实在是没有把握……   就在这僵持的一瞬,被迷药迷晕了大半个晚上的纪文桐终于醒了过来,睁眼的同时,就是响亮的一声嚎啕。   他在节市上被驴老七趁着人群混乱一把夺到手的时候用力就不小,当时那一下拉拽,扯得他半边肩膀疼极,还没等哭,就被一块帕子捂到脸上没了知觉。而后驴老七和‘鱼’相遇,被那迎面一刀砍中肩膀,一大一小全滚到地上,他的额头在地上撞了一个大包,早已是青肿了一片,早先还昏睡,自是不觉得,此刻药效渐渐弱了,又被‘鱼’和纪清歌两人争夺之间拉扯了几分,迷迷糊糊的就醒了过来,甫一清醒,便觉得全身上下好似都在疼。   纪文桐才五岁年纪,平日里又是娇惯坏了的,根本不待看清周遭,直接张开嘴巴就哭了开来。   一边哭,一边蹬手蹬脚的拧着身子踢打。   他这一闹,休说‘鱼’的左手拇指使不上力抓不稳他,就连纪清歌抱着他都有了几分吃力。   “桐哥儿,噤声!”纪清歌皱眉低声道。   但她这一声换来的却是响亮的一声哭骂,纪文桐的挣扎更用力了几分,还蹬着脚去踹她的腰腹:“放开我!你这个野种,你——”   ‘啪!’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一记耳光!   ‘鱼’是个亡命之徒,他哪里耐烦和自己刀下的人质撕扯?见这小的乍一惊醒就是哭闹不休,空着的左手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纪清歌两手抱着纪文桐,想拦都没来及。   “小崽子——”‘鱼’冷冷的盯着被打懵了的纪文桐,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再出一声,老子宰了你!”   纪文桐再如何刁蛮,也是在家中,就连面对纪正则他都不大敢太过放肆的,此时他也才看清这周遭竟是不认识的陌生地方,除了抱着自己的‘野种’之外,放眼望去的全都是陌生人,而刚刚打了自己的这人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把沾着血的刀!   他小小年纪,还不懂什么是杀意,却依然觉得这人的目光瞪得他浑身发冷,小孩子纵然懵懂无知,却也是对人的善意恶意最为敏感,怔了一瞬之后,纪文桐猛地打了个哆嗦,一转头埋在纪清歌怀里不敢再哭。   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只是纪清歌松了口气,连‘鱼’也如此,毕竟也没几个人能耐得住小孩子嚎啕不休的魔音穿脑。   纪清歌不愿交出纪文桐,‘鱼’也不再坚持,哑着嗓子说道:“带路!”   开口的同时,刀锋抵着纪清歌的咽喉一转,纪清歌听话的侧了身,试探的迈出一步,‘鱼’顺势紧紧跟在她的背后,手中刀锋却依然不离她的脖颈。   “退后!”   就在纪清歌迈出第二步的同时,身后的‘鱼’也再次向围困住巷口的段铭承等人发出了警告:“否则搭上两条人命,你们也休想活捉老子!”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决心,抵在纪清歌颈侧的短刀刀身一晃,顿时反射出明亮的月光。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段铭承出人意料的退开了一步。   “头儿?”巽风愣了。   轻轻摩挲着手上那枚赤玉的扳指,段铭承心中快速转着念头——   ——这姑娘从始至终,抱着那孩童的双手都很稳,原本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慌乱和害怕,而就在‘鱼’变幻位置移到了她身后之后,这几分惊恐也没剩下多少了。   她在伪装。   如果……她真有办法可以脱出虎口,他不介意配合她一下。   说到底,办案缉凶是他刑部飞羽卫的事,没道理要让一个不相干的姑娘家豁出命去困住凶犯。   但同样的,缉凶是他职责所在,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并不代表他会为此放过犯人逃命!   走脱了人犯,那数十万两军饷要向何处追寻?这关乎无数边关将士的生死存亡,他不可能拿着将士性命去慷他人之慨!   这个机会,他给了,但能否抓住,端看这姑娘自己的了……   该动手的时候,他会尽力顾及无辜者的性命,但,也只是尽力而已!   心念已定,段铭承单手略抬,简洁利落的一个手势,围住了一侧巷口的飞羽卫们顿时纷纷后撤,当中让开了一条足以通行的路来。   纪清歌和‘鱼’同时松了口气。   感激而又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让出了路的段铭承,纪清歌再次迈开了脚步:“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颤巍巍的从键盘上爬起来,吐着血说——咳咳,今天还是双……双更…… 第29章 生路!   ‘鱼’手持短刀稳稳的架在纪清歌肩膀上,左手虽然拇指不能使力,也依然紧扣着她一边的臂膀,籍此防止人质可能会采取的突然动作,前行过程中‘鱼’几次推搡想让纪清歌加快速度,奈何纪清歌的脚步却总是快不起来。   其实纪清歌并不熟悉淮安城,她两辈子加起来在淮安城内都几乎没怎么走动过,幼时六岁之前一个稚子哪里会离家乱跑?而后就被送去了灵犀观,归家之后前世连纪家的大门都没出过,也就是这辈子出来逛了个七夕,又哪可能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出城路径?   会如此说,不过是赌这歹徒的求生欲罢了。   如今虽然口中说着带路,其实她自己脚步也不是没有迟疑,毕竟她现在就连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都是两眼一抹黑,好在她之前从沿河长街一路追寻至此,大致的方向还是记得的。   为了不露破绽,纪清歌干脆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好在她本就身形纤细,一番追击搏斗之后鬓发微乱,身穿的褙子被划破了一条口子,脖颈还渗着血,就连抱着纪文桐的双手都有几分发颤,将疲惫虚弱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   纪文桐刚刚挨了一巴掌,如今连头带脸整个埋进纪清歌怀里,只偶然偷偷的瞥出去一眼,眼中见到的都是持刀仗剑的陌生人,他是半点刁蛮都不敢再有,虽然吓得眼泪汪汪的,却再不敢哭出声来。   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得缓慢,紧紧跟随的飞羽卫们更是亦步亦趋,在段铭承的示意之下,飞羽卫虽然让出了路,却依然是紧随左右,呈半包围之势。他们双方彼此都是心中明白,如今不过就是看谁会先露出破绽罢了。   ‘鱼’的目的是脱身,飞羽卫的目的是抓捕,而纪清歌则是处于夹缝之间,纵然飞羽卫的目标并不是她,但她却是‘鱼’手中最后一张活命底牌。   纪清歌小心辨认着方向,终于在‘鱼’的耐心耗尽之前回到了沣水河畔的长街。   此时夜色已深,之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早将原本的节市一举冲散,不提百姓们各自急急的四散归家,就连原本的商贩和店铺也纷纷走的走,关的关,如今沿河的左右两条长街上除了一地狼藉和些许推挤踩踏中掉落的杂物之外并无人迹,倒是给纪清歌一行少了许多麻烦。   终于成功回到了河堤,纪清歌心头松了口气,毕竟如果她真走错了路,之前所谓的熟悉淮安城的说辞就会被识破,天知道这心狠手辣的逃犯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刀抹了脖子……   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鱼’又要留意她的举动防止她脱逃,又要留意飞羽卫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眼错不见就被一箭穿了心,这一路上精神已是紧绷到了极点,此刻见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路上,心头不免惊疑,用力攥着她胳膊一扯,怒道:“老子让你带路出城!”   纪清歌叫他拉了个踉跄,只得柔声道:“不远了。”   ‘鱼’终究还是想脱身的,见她姿态恭顺,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恼怒,用力将她一搡:“快些!”   纪清歌原本心中已经想定了念头,此刻又已回到河岸,已经不担心走错,十分听话的加快了脚步。   这偌大的淮安城,亏了今夜节市上的这一场混乱,此刻路上并无人迹,原本的节市范围内地上还有些许散落在地又被踩得一塌糊涂的杂物,出了节市范围就更是冷清寂静,月光之下,唯有河水发出轻柔的水声,不知是不是飞羽卫的安排,这一路上不仅行人没遇到半个,就连打更巡夜之人都不曾出现过。   段铭承紧跟在他们身后,既不远离,亦不进逼,他早在看到河水的那一刻心中就是一动——这姑娘……难道打的是那个主意?   不着痕迹的给巽风打出一道手语,位列包围圈最外围的巽风刚一停步,却不料无时无刻都在留意他们动向的‘鱼’竟立即察觉了,猛的一拧头:“站住!”他手中短刀冷冷的反射着月光:“这是要往哪儿去?”   巽风只得停步,无奈的瞥了一眼段铭承。   “不论你们想搞什么动作,反正先死的是这小娘们!”‘鱼’见他停步,冷笑不止,喑哑的嗓音中已是带上了一丝疯狂。   段铭承脸上也有几分色变,瞧着他的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却终究还是又一次忍了下来。   ‘鱼’见状,阴森森的呵了一声,用力推了一把纪清歌:“走!”   纪清歌走在前方是背对着他们一行,叫他冷不防一推,怀中的纪文桐险些滑下去,纪清歌叹口气,用力把他往上抱紧了几分,低声道:“别怕,抱紧我。”   纪文桐声音小小的‘嗯’了一声,两只小手抓紧了她的衣襟。   此时两方人马之间的气氛已经无比紧张,纪清歌顾不得自己颈上短刀的锋刃将她脖颈磨得生疼,咬牙加快了步伐。   终于,昏暗的夜色中出现了一抹高大的暗影,寂静无声的矗立在不远的前方。   那是淮安城的城墙。   随着她们一行人渐近,城墙轮廓也愈发清晰。   整块青石凿出的巨大城砖,缝隙之中以米浆和泥填塞,墙体厚度足有三丈,上到城头上面,甚至可以跑马,这样的城墙墙体足够坚固,史上曾有多次或是外敌入侵,或是内战纷争,但淮安城却从没有一次有被从外部攻破过。   终于来到城墙脚下,纪清歌老实的停步,低声道:“到了。”   看着眼前的城墙,‘鱼’刚一变色:“你——”却突然住了口。   他终于看到了纪清歌口中的出城之路——   ——沣水河的河水缓缓流淌,城墙高大,封住了所有路径,却不挡水流!   城墙在河道上方留出了一个低矮宽阔的拱形洞口,任凭河水毫无阻隔的流出城外,流向远方。   ‘鱼’的双眼不由自主的望向奔流不息的河水,望向那厚重城墙底部唯一的出城之路!   “大哥?”停在前面的纪清歌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只得出声问道:“可否放……”   “闭嘴!”‘鱼’的嗓音又一次响起,而在他喑哑的音色中却透露出压不住的兴奋:“下去河堤!”   纪清歌愣了愣不肯动身:“我……我不会水。”   生路就在眼前,‘鱼’哪里耐烦与她争执,手中微一用力,锐利的刀锋再一次在她颈侧划出了一条血痕:“下去!”   纪清歌被逼无奈,只得向着前面不远处的阶梯走去。   “头儿?怎么办?”巽风已经忍不住了,手中弩机抬起,‘鱼’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攥着纪清歌的手臂一旋身,就将她硬生生拧转了方向,又一次避在了她的身后。   段铭承神色肃杀,心中掂量着究竟有多大把握能一击将人质救下。   不是伤人,更不是击杀,而是要一击必中,让人质脱困的同时又恰好能够让他失去行动力,或是阻住他的退路。   如果单纯击杀,反而是最简单的。   但是……他们要的是活口!   要留活口,就不能直接击杀,这‘鱼’能在天风楼上出其不意重创付涛,足以证明他的功夫不弱,不能一击必杀的情况下,作为武者,除非变成人彘,否则想要弄死近在咫尺的人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毕竟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刀子轻轻一抹……   段铭承自问并不是个善人,但面对无辜之人,他总还是想要尽可能的保全她们性命。   可……保全的前提是在不会走脱人犯的情况下!   巽风言之于表的焦急和段铭承一瞬间的犹豫,尽数落在已经绷紧了神经的‘鱼’的眼中,他能作为心腹被派来淮安行此等秘事自然不是个蠢钝之人,眼前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他的嘴角已是不由自主的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们果然没有在此处多加布置。   这一处河道,就是眼下这整座淮安城唯一的出口!   果然这小娘们说得对!这些飞羽卫再是算无遗策,也终究不是淮安本地之人,只以为封了城门和大小路径便能困住他么?笑话!   他适才已经仔细看过,此处为了留出河道进出,城墙虽然空隙低矮,就连乌蓬小船都不能通行,但,屏息洑水却是过得的。   沣水河是条活水,城墙再厚,终究不能挡了水脉。   只要是会水之人,由此进出不算难事。   原本以为自己要葬身在这淮安,如今乍然见了生路,‘鱼’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藏在纪清歌身后,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持刀抵着她的颈子,一步一步的向着河堤上为了供人上下而修砌的窄窄石阶退去。   ……他是沿海出身,从小就是一身的好水性。只要入了水,就好比龙归大海,这些飞羽卫在陆地上或许是一等一的身手,但只要能让他入水……别说是飞羽卫了,就算是千军万马又有何惧哉!   ——入水!   这两个字如今几乎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中回旋激荡,拽着纪清歌不断谨慎后退的步子也终于踩到了第一级向下的台阶。   他因为有着先前的预判以及眼角余光的不断确定,虽是背对阶梯,脚步却丝毫不乱。   但纪清歌就不行了。   颈侧利刃紧贴皮肉,她哪里敢胡乱转头,被挟持着退步而行全凭脚下探路,但身后的人心急之下脚步也就急促,先前平地时倒还好说,而今乍一遇到下落的阶梯,‘鱼’又不曾事先提醒,顿时就是一脚踩空,整个人失了平衡向后一仰,伴随一道低低的惊呼,连同抱着纪文桐一起,撞进了‘鱼’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2019年的最后一更:)   所有看文的小伙伴们,新年好!   祝贺大家在2020年学业有成工作顺利   爱□□业双丰收,外加狂吃不长肉   所有人都要开开心心呀! 第30章 愿闻其详   她骤然失了平衡,所有人都是一惊。   ‘鱼’的左手拇指本就不能使力,先前抓着她的胳膊也不过是靠着四指和掌根的力道,在纪清歌听话配合的时候自然可以控制她的行动,此刻纪清歌整个人失足后倒,她身形再苗条也终究是个大活人,再加上怀里还抱着一个纪文桐,他哪里还抓得住?一大一小两人的重量猝不及防的撞了‘鱼’一个满怀,而就在这同一时间,那始终抵着纪清歌脖颈的利刃也由于她的突然后仰而移开了一个短短的空隙。   ——就是现在!   后背重重撞在‘鱼’的胸口,在他脚下不稳和短刀离颈的瞬间,纪清歌脚下猛然向左侧跨出一个旋步。   ‘鱼’也人在阶梯之上,重心叫她一撞之下本也略有不稳,左手又是使不出全力的,刹那之间就脱了手,眼前不过是淡淡的竹青色影子一晃,那老实了一路的小娘们就脱出了他掌握!   若论临敌应变,‘鱼’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绝,变故虽然来得突然,他却几乎是在瞬间就稳住了脚步,右手的短刀划出一道雪亮的短弧,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追着纪清歌移动的方向用力刺去!   然而这近距离内的闪电一击却落了空。   纪清歌一步旋出钳制之后没有任何迟疑,她后撤旋身的力道中本就有着先前踏空后仰的冲力,她本人借着这力道用力一撞之后脚尖在石阶上一点,原本后仰的重心和速度刹那之间又再次加快,整个人如同一只穿云雨燕般,在刀光之下一个漂亮的回旋,刀锋堪堪擦着她的后颈一掠而过!   ‘鱼’一击不中,紧跟着纪清歌转身的同时,手中利刃紧跟着也变了招,却就在这一瞬,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黑琉璃般的剔透双瞳。   ——这也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画面。   纪清歌抱着纪文桐的右手终于有了动作,也终于露出了被她夹在掌心中的尖端锐利的木簪,这支木簪早在她在小巷中强夺纪文桐的时候就已经藏在手中,一半掩在袖口内,一半藏在掌心,抱住纪文桐之后就顺势将掌心贴住他的背给藏了个严实。   她抱了纪文桐一路,这支木簪也就藏了一路。   之前始终利刃加颈,她不敢妄动,而此刻,她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机会!   血光飞溅之中,打磨得无比光滑尖锐的木簪准准的刺入了‘鱼’右眼的眼窝。   一击得手,纪清歌并不拔簪,而是握紧了木簪光滑的簪柄,腕上发力的同时一声清叱——   虽然没有锋刃,但那打磨锐利的簪尖竟然硬生生划开了‘鱼’右眼的眼角,鲜血喷涌而出的同时,锐利的尖端已经将他两眼之间的鼻梁破开了短短的一道血槽,下一瞬,那虽非金铁却依然尖锐的木簪就刺入了‘鱼’的左眼。   而直到此时,‘鱼’那喑哑惨烈的痛呼才终于冲出咽喉。   他甚至没来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陷入了蚀骨的剧痛之中,此刻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一条渗人的血红色凹槽,骇人的伤口越过鼻梁贯通了双眼的眼窝!   纪清歌一拧手腕,木簪拔出的瞬间,淋漓的鲜血自翻卷的皮肉之间喷涌而出,她虽然已是拔簪后撤,但白皙的面庞上依然被溅落了点点殷红,连她怀中的纪文桐也没能幸免,整个后背都沾染了血色斑驳。   惨痛的呼号声中,‘鱼’手中短刀虽未脱手,却早就失了章法,一手捂着自己的双眼,一手胡乱的挥着刀。   这样已经谈不上招式章法的乱砍乱刺反而给纪清歌带来的威胁,她一击得手之后虽然已经尽可能迅速的抱着纪文桐向后退去,试图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但……她此刻身处的却不是平地。   那一条窄窄的石阶直通水面,适才如同白驹过隙那一瞬间的方位变幻,让她原本在上方被‘鱼’挟持后退的位置变成了在他身后,而今‘鱼’在阶梯上方胡乱挥刀,她的身后却已经是水面。   狭窄的空间没有可供继续闪避的余地,后退却又没了去路,‘鱼’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纵然此刻他双目已盲,不能视物,却也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   ——就算是死,也要多拉一个赔命才不亏!   若说之前他还是以衡量得失的算计为主,此时此刻在剧痛和绝望之下早就已经分毫不剩。   哪怕是条狗,死到临头都会想要在人身上咬块肉下来。   这是濒死的野兽最后的狂暴。   雪亮的刀光几次从纪清歌面前掠过,刀锋之上锐利的气息有如数九寒冬呼啸的朔风一般,每一次掠过面颊都在肌肤上留下隐隐的刺痛。   纵然纪清歌身法轻捷灵敏,但那是平时,此时此刻她怀中抱着纪文桐,小家伙肉墩墩的身子本就不算轻,已经让她身法大打折扣,而石阶本身又狭窄,更何况她如今的落足之处已经是石阶的最后一级,淹没在水面之下,沁凉的河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脚踝,再向下,便是笔直陡峭直达河底的石堤,再无方寸之地可供落足。   踩在冰冷的河水之中,面前是刀光狂卷,这一刻就连小师叔曾经教过她的东西都已经不再适用,当那雪亮的刀光又一次逼近的时候,纪清歌几乎是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刀锋挟带的锐气已经刺痛了面颊,却就在这一瞬间被另一道沉稳的威压消弭于无形!   ‘叮’的一声碰撞几乎就在她耳畔响起,紧跟着就是‘喀吧’一声脆响。   从纪清歌失足跌落到她突然挣脱钳制,再到出手如电的弄瞎了‘鱼’的双眼,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之间,几乎就在之前纪清歌一脚踩空的同时,段铭承骤然发力,身形如同一头猎豹般转瞬就欺近到了阶梯之上,拔簪带出的那蓬血雨也溅了他一襟,段铭承却眉头都没皱一下,眼见情况万分危急,手中唐刀虽未出鞘,却在夜色之中化为一道乌光,在千钧一发之际准准的挡住了那柄森寒的短刀。   连着乌鱼皮鞘的墨色唐刀几乎是紧贴着纪清歌的面颊由下而上一掠而过,挑中短刀的刹那段铭承掌中劲力一吐,‘鱼’原本紧握刀柄的手掌顿时皮开肉绽,整条手臂都被陡然灌入的劲力震得失了知觉,短刀瞬间脱手。   不等‘鱼’做出反应,下一瞬间他原本持刀的手腕就被牢牢扣住了脉门。   段铭承五指修长利落,扣牢的同时毫不犹豫的运劲一错,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鱼’的右腕竟被他硬生生捏裂了腕骨。顺着来势向己方一扯,手腕一翻,振臂之间便将‘鱼’并不算瘦小的身躯抡了半个圆弧,直接向着身后丢了出去。   后面的飞羽卫们早就蓄势待发,‘鱼’尚在半空,便已如同不慎让蛛网捕获的昆虫一样,被抛出的数根钩锁眨眼之间就捆了个结实。   段铭承动作极快,这一番兔起鹘落不过是转瞬之间,料理了‘鱼’的同时,眼看石阶上的姑娘立足不稳,还不忘顺手一抄,将纪清歌为了躲避短刀已经失去平衡的身子重新扶稳在了石阶之上。   等纪清歌下意识的闭目再睁开的时候,面前立着的人已经从那满面鲜血狰狞嘶吼的‘鱼’换成了玄衣墨刀之人,渊渟岳峙般的陌生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段铭承身材挺拔高挑,站在阶梯上方,更显得身形伟岸,满天星光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浅淡却清透如琉璃般的银辉,如同一尊破开暗夜浮出了远古时光的神祗一般,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坚实而又稳定。   “姑娘可无恙?”   一句出口的同时,段铭承目光在纪清歌被利刃划伤的脖颈上一转,目光和缓了些许:“姑娘临危不乱,段某佩服。”   “是你?”纪清歌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在瞬间回神,略带懊恼的咬住了唇。   “哦?”段铭承眉梢微挑,探寻的目光瞬间望住纪清歌:“姑娘见过段某?”   虽是问句,语气却依然和缓,只是原本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已是收了回来,闲适自在的背在了身后。   糟了!   纪清歌心中简直懊恼得无以复加,这人能与飞羽卫们一同行止,必定也是公门中人,或许就是飞羽卫中一员,如今自己这冒失的一句却平白惹来了疑心,这可怎么办?   她这里心思起伏,那细微流露的动作和情绪却没能逃过段铭承的眼睛,背在身后的左手指尖下意识的轻轻摩挲了一下赤玉扳指,心中已是快速过了一遍他抵达江淮地区之后的所有行止——这姑娘不应该见过他。   但她却似是认识他一般,脱口而出‘是你’二字。   “姑娘,可想好说辞了?”   微扬的尾音听不出任何寒意,甚至可以算是温和,但纪清歌却明白,如果她不能妥善应对的话,只怕自己这位恩公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也带回去审一遍再说。   “民女不曾见过大人。”   “哦?”段铭承音调依旧和缓,锐利的双眸却已是略带危险的眯了起来:“姑娘莫不是想说,认错了人?”   他查案多年,这样的说辞想糊弄过去,在他眼中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然而纪清歌却出人意料的摇了头:“并未见过,但……”她顿了一下,似是在想恰当的说辞——   “民女却认得大人。”   望向段铭承的双眸清透坦然,让他心中一动。   “段某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  2020来到啦~~~~~~大家新年好鸭! 第31章 盘问   “大人前些时日应当是去过普济寺后山林中。”纪清歌出口的话语却让段铭承心中的种种假设落了空,饶是他性情沉稳,也不由惊讶的扬了扬眉。   纪清歌心知自己答对了,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当日民女侥幸有察觉到林中气机波动非同寻常,想来当时便是大人在公干才是。”   她这一句话,不仅听得段铭承心头惊讶,就连飞羽卫们都各自惊掉了下巴。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可她说什么?她那日在普济寺后山隔着大老远就察觉到了他们家头儿的气机?然后直记到今日还认得出来?   就连段铭承自己,都禁不住自我怀疑了一下——自己这武艺学得是不是真有那么不精。   思绪岔开不过一瞬,已是又被严密的收拢了回来,再次望向纪清歌的眼神中已是带上了审视和兴味。   “如此说来,姑娘当日确实是有所察觉才会转身离去的?”   “不,大人若有意隐匿的话,民女也并不能有所警觉,当日民女不过是觉察出林中过于安静,这才觉得事出有异。”   面对飞羽卫这样的人物,纪清歌决定还是和盘托出:“就如同现在,大人即便是立于民女身前,民女也很难捕捉到大人的气机,但……”   她话音一转:“对敌之时就不同了。”   段铭承豁然开朗。   都是习武之人,一点就透——他和飞羽卫众人,若是刻意隐藏气机,那自然是天衣无缝,但再是武艺高强,林中鸟兽未经训练,总是不会听凡人号令的,隐匿林中则鸟兽无声,这一特性确实是个容易被有心人窥破的异处。   也就是这一异处,才会当日在让这姑娘断然离去。   而后……她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出手了。   擒敌之时,气机外露,所以……也才被她辨认了出来。   但这依然需要极其敏锐的感应,就连他麾下训练有素的飞羽卫,也不敢夸口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姑娘到底对气机的感知程度远超常人!   饶是段铭承性情沉稳,此刻心中也不由起了浓浓的好奇,他自幼武学方面就是天赋过人,不仅得过名师指点,还曾有过奇遇,这才有了如今这般成就。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夸口自己能完美识别周遭气机变化,而这姑娘才多大?看她年岁尚轻,竟然能有这般上佳的身手和敏锐的洞察力?   光她适才同案犯之间那一番争斗,身手灵活,应变机敏,比起他麾下的飞羽卫们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不知姑娘贵姓?”   “民女姓纪,乃是淮安城中商户之女。”   “哦?纪姑娘身手不凡,敢问师从何处?”   “民女自幼长于灵犀观,玄碧真人门下。”纪清歌早就知道自己必定会被盘问,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灵犀观声誉不低,修得又是正道,前代观主衡渊散人甚至还得过朝廷的敕封,虽然衡渊散人看不上前朝的暴戾,辞封不受,但也正因此竟是声望更盛了一层,直到前周覆灭戾帝驾崩,大夏建朝,灵犀观都依然是九州大地上道家正统中首屈一指的道观。   这样的师承,远比那些动辄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士还要来得光明正大,是以纪清歌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段铭承当然听说过灵犀观,而且作为飞羽卫的统领,他连灵犀观是何时修建,初代观主是谁,以及经历过多少代观主,每一代是谁……等等信息他尽数都是知道的,就如同他知道朝中大员各自的出身来历,江湖上各大势力的掌门和恩怨一样,在他而言不过是基础的功课罢了。   如果是灵犀观,那到确实算得上清白……段铭承神色和缓,却仿佛是不经意间问道:“难怪纪姑娘会道家路数,不过适才见姑娘的步法,甚是精妙,似是和道家踏星步又有些许不同之处?”   “那是我小师叔——玄微真人所授。”纪清歌坦然答道:“小师叔为人不羁,涉猎颇杂,也就教了民女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玄微真人?   段铭承疑惑了一瞬,刚有些生疑,却又觉得有几分耳熟,想了一刻,终于想起似乎确是有这么个人,灵犀观的弟子册中收录过,与现任观主严慧君同辈,只是资料少得可怜,也就是亏了他记性好,否则这乍然听闻还真有几分懵。   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段铭承微微一笑,让开了那条石阶。   他的这一步退让,代表认可了纪清歌的清白无辜,纪清歌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长长的出了口气。   她这一晚上先是揍了驴老七那几个地痞,又卷入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抓捕之中,直到此刻,已是月上中天满天星斗,危机终于解除,她也才终于觉得一身疲惫。   虽然往日她跟随严慧君和沐青霖修习武技强身健体,但今晚这般生死一线的以命相搏还是头一遭,站在原地将道家心法默运了几遍,心跳和呼吸都平顺了,才摩挲着怀中纪文桐的头脸肩背检查了一番,见他除了受惊之外并不曾受伤,倒是之前撞到了的额头和挨了一巴掌的脸颊又青又肿,小模样看上去也着实有几分凄惨。   纪清歌放了心,她抱了他一路,也着实有几分手酸,弯腰想把他放下,但纪文桐明明双脚站到了台阶上,却依然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   “下来自己走。”纪清歌皱眉道:“你太重,我抱不动了。”   “你胡说!”纪文桐下意识一抬头,张口就是反驳,纪清歌冷哼一声。   等他在夜色之中终于看清了纪清歌此时尚沾着些许血迹的脸颊之后,突然就噎住了,怔了一瞬,重又蔫蔫的垂了头,嗫嚅了一刻,才小声道:“我……我不重。”   纪清歌冷淡的瞧着他并不肯动,纪文桐飞快的抬眼瞟了一下又忙不迭的低了头,半晌才轻轻的说道:“姐姐抱我。”   他服了软,纪清歌也不至于真的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纵然手臂发酸,也只好重新抱了他,觉得这小家伙肉墩墩的身子实在不算轻,却也不好再放下,咬牙往上抱紧了几分。   河边水气重,这条下行的石阶本就有几分陡峭,又生了不少青苔,已经浸透了水的绣鞋踩在上面湿滑无比,纪清歌一手抱着纪文桐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拾级而上。   直到双脚终于踏上了平地,这才轻出口气,转头看向段铭承:“这位大人,若无他事的话,请容民女告退。”话音刚落却又想起什么,一指从一开始就被捆得结结实实押了一路的驴老七,“此人可否能交由民女带走?”   驴老七早在暗巷之中和‘鱼’的甫一照面就被一刀划伤了肩膊,伤势虽不致命,又有飞羽卫们给他简单粗暴的止了止血,此刻也依旧是鼻青脸肿一身血污,胖大的身躯被捆做一团,狼狈不堪。   他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闹市之上拐个小儿罢了,竟会卷进这样一桩险些要了人命的事件当中?   此刻听见纪清歌点名要他,心中不禁又浮起一丝希望——他宁可跟这小娘们走,哪怕事后被她送了官府,也不想留在这一群来历不明的玄衣人中!   跟她走,就算要吃官司,起码还有命在。而落在这群人手中,天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以,纪清歌一语尚未说完,他就已经尽力挣扎着叫了起来。   “小娘……姑奶奶,救命,小的愿给姑奶奶做牛做……”一句没说完就没了话音,原来是押着他的飞羽卫嫌他聒噪,一掌拍在了他的哑穴上。   “可。”段铭承略一思索,点了一名飞羽卫:“事必之后此人还需押回,我等还要再细查他,如果姑娘需他口供报官等事宜的话,后续可去往淮安城州府处,自会有所交代。”   纪清歌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有飞羽卫押送这地痞作为旁证的话,对她而言更具有说服力,更何况今夜她体力也耗得不轻,光是怀中纪文桐肉墩墩的小身子都快抱不住了,又哪里还能独自押着驴老七返家?若他半道有什么不老实,她可不一定还有精力再跟他周旋。   此刻天色已近拂晓,纪清歌正欲迈步,终究还是止不住心中的好奇,脚步才略踌躇,段铭承已是看了出来:“姑娘可还有事?”   纪清歌犹豫不过一瞬,索性偏头问道:“众位大人,当真没有在河道处有所布置么?”   她这一句话不禁引得段铭承唇角微勾,就连飞羽卫中都有人噗嗤一声轻笑。   只看他们神情,纪清歌就知道自己怕是问了个蠢问题,懊恼的咬住唇,脸颊却慢慢红了起来。   见她面露窘迫,段铭承一个眼风就让偷笑的飞羽卫们闭了嘴,眼见手下都老实了,这才开口道:“段某之前说的,绝不会走脱了人犯,并非虚辞。”   开玩笑么?飞羽卫办案如果会留这么大的纰漏,他们历年抓到的人犯怕不要跑掉一半还要多?   纵然不是淮安本地人,但好歹初到江淮之后就已经各自把江淮地区几座城镇布局都背下来在心里的,江淮地区多水路,贯城而过的这么大条河他们又不是瞎的,怎么可能就真放着不做防范了。   他虽说得委婉,纪清歌却硬生生从中听出了些许调侃的意味,下意识的一眼瞪过去,等看到段铭承微微含笑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垂下眼帘:“民女谢过大人慈心。”   不管他们做了何种布局,身为公门中人,愿意在那样的局势之下稍加留手,给一个平民百姓留出一线生机,她都应该心存感念。   毕竟,她在他的眼中并非命如草芥,可以轻易践踏。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女主这时还没认出男主是谁   段铭承:媳妇儿,你康康我呀,仔细康康   纪清歌:康过了(转身走)不认识   段铭承:(尔康手) 第32章 你可知错?!   诸事已毕,不光是纪清歌一个年轻女子需要尽快返家报平安,就连飞羽卫众人也是后续杂七杂八事情一堆,这新鲜捕到的‘鱼’总要尽快撬开口才好。   被点了押着驴老七陪同纪清歌返程的人是欧阳,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总是挂着笑,看起来年纪极轻,看似只是背着手不远不近的跟在纪清歌身后,细看才能看到他手中拽着一条极细的线,细线的另一端就拴在驴老七手腕上。   线条虽细却异常柔韧结实,已经勒进了驴老七的皮肉之中,驴老七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慢了脚步,否则对方只要轻轻一拽……那滋味儿,谁疼谁知道。   今夜的淮安城,被‘鱼’那闹市之中的一把火搅得大乱,虽然火势终究未曾蔓延开来,但起火点附近的几家店铺可全遭了殃,又有吓慌了的人群拥挤逃命,挤倒踩伤的不知凡几,至于遗失和毁坏的物品更是街上散落得比比皆是,纪清歌沿河行了一段路,眼见的全是满目疮痍,好好的一个七夕,生生弄成了天灾人祸的模样。   入了平安巷,远远的就看见纪家大宅灯火辉煌,还有不少家丁护院打扮的人在角门处进进出出,各自都是一脸焦急的行色匆匆。   这一路上纪清歌安静的很,虽然她心中不是对今夜之事没有好奇,但她也明白,公门中人办案拿人,不是平民百姓可以过问的,问了只怕还会落下一个多口多舌的印象。   她安静,随行的欧阳也就安静,驴老七虽是有心想趁机求饶,却因为哑穴一直封着开不了口,倒是显得异常乖顺。   尚未迈进角门,已有那往来的家丁眼尖的瞥见了她,原本还只是一掠而过,却在看到她怀中抱着的纪文桐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睛,呆了一息之后,转身就往宅子里飞奔而去——   “小少爷找到了!小少爷找到了!”   顿时,偌大的纪家宅邸如同滚油里泼进了水一般沸腾起来。   “下来自己走。”进了角门,纪清歌蹲身放下怀中抱了一路的纪文桐,看他趴在怀里困得迷迷糊糊的,轻拍着叫醒他:“到家了。”   这小家伙她抱了这一路早就两臂酸软得不行,此时也终于松了口气。小孩子本就耐不得困,之前又受了惊吓,也就在路上才安心瞌了会眼,这会乍然被叫醒,纪文桐尚在懵懂,有些不满的噘着嘴。   纪清歌好容易才让这跟没了骨头似得小家伙自己站稳,还没来及直起腰来,一道人影已是如同一阵风般的刮了过来!   “桐儿!我的桐儿!”   贾秋月素来衣饰精致得体,此时竟有几分鬓乱钗斜,远远看到纪文桐的时候眼圈就已经红了,旋风般扑到跟前一把将纪文桐搂进怀里,紧跟着就是劈面一巴掌扇到了纪清歌脸上!   纪清歌一夜劳顿,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眼见着贾秋月一掌打过来,心里虽然想着要闪,尚未站直的身子到底迟缓了一瞬,这一巴掌虽未打实,却也被贾秋月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扫了个正着,瓷白如玉的肌肤上顿时浮出了长长的几道印记。   “你这烂了心肝的贱人!竟敢拐带幼弟!”   这劈面而来的一顿雷霆,不说刚跟进角门的娃娃脸欧阳吓了一跳,就连纪文桐都惊住了。   这小家伙刚刚还因为发困在撒娇想让纪清歌继续抱他,甚至他都没来及睁开双眼,就被贾秋月一把拽进了怀里,心底猛的一惊的同时,原本被驴老七掳走时就拽疼了的胳膊又叫她一拉,不由小嘴一咧,哭了起来。   贾秋月确实急得失了分寸,甚至她都没察觉纪清歌身后还跟着生人,一双还带着红肿的双眼只顾盯着纪文桐。   目光落到纪文桐脑门上之前磕出的青紫之后顿时大怒,等再看到小家伙脸上被‘鱼’扇出的掌印和身上溅到的血迹之后贾秋月几乎发了狂——   “来人!来人!”她一手死死搂着纪文桐,恨不得揉进怀里,一手劈面一指纪清歌:“把这贱人给我绑了!”   此时二门外边早已经围了不少仆从家丁,听见当家夫人发话要绑大小姐,各自都是面面相觑,少数人试探着向前迈了几步,就被纪清歌冷冷的一眼望过去,心中打了个突,下意识的就止了步。   “夫人这是不问青红皂白,竟就急着要治我的罪么?”   纪清歌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点点挺直了脊背:“拐带幼弟?”她冷凝的双瞳之中竟然看不到丝毫怯意,“桐哥儿如今好好的在此,夫人何不问问他的说辞再来定我的罪?”   她这话不说还好,听在贾秋月耳中却不啻于是雪上加霜。   “你这贱人,你把我的桐儿害成这副模样,竟还有脸说他‘好好的’?你是定要让他没了命才甘心?!”贾秋月急怒之下手都发颤,一句骂完,又忙不迭喝令仆从:“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医馆请大夫!”   纪清歌冷冷的抿着唇,她能看出贾秋月今日确实是慌了神,方寸大乱,毕竟纪文桐是她的眼珠子,一个做母亲的,自己心尖尖的幼子乱中失散,寻回之时又是带了伤的,换做是谁,只怕都会慌得六神无主。   但……这却不是她要被泼污水,强指成心思歹毒拐带幼弟的理由。   更何况……她摸了摸袖中那张从驴老七手中拿到的粗糙画像——若说之前仅仅牵扯她一人,而她也确实自己化解了,那是否追究她还可以心有顾忌,但而今已经是牵连出了拐带孩童的事来,淮安纪家的嫡幼子出了事,这已不再是她想不想追究的事了。   此事不能任由贾氏颠倒黑白!   贾氏如今已是不可理喻,纪清歌根本不想再和她废话,目光一扫,落在了早在贾秋月现身后不久也急匆匆赶出来的纪正则身上。   纪正则早在贾秋月又是打骂又是喝令家丁绑人的时候他就赶到了此处,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把目光在纪文桐身上一转,看得出他也微微松了口气,却在随后就看到了立在角门边上的玄衣人和驴老七,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随后再望向纪清歌的目光中已是冰冷一片。   而在他身旁的,另有一名松绿色织锦缎圆领袍的中年人,头戴墨绢缣巾,颌下胡须梳理得根根不乱,身边跟着几名皂衣的差役,手捻胡须看着这一场纷乱,却一声未出。   此人不出声,存在感却是强烈,纪正则行止之间更是隐约以他为首,再看到立在他侧后的那名曾在花园中偶遇过的俊秀少年,纪清歌心中大致有了数——能让知府家公子亦步亦趋的,只怕就是淮安知府大人本人了。   “父亲。”   众目睽睽之中,纪清歌镇定的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那张从驴老七手中收缴的画像:“桐弟被拐,事出有异,清歌恳请父亲详查。”   那张被揉得有几分皱巴的纸上,笔画粗糙的绘着纪清歌的小像,虽然画的并不传神,但此时纪清歌执在手里,就如同比在画像旁边也似,有了真人比衬,原本不像的画像,此时也像了七八分,纪正则看在眼中,面色愈加阴沉如水。   “你今夜去了何处?”片刻之后,纪正则终于冷冷的开声。   纪清歌微一怔:“沿河节市。”   答话的同时,她的心却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果然,纪正则下一句就是:“可有看顾弟妹?”   纪清歌心中一片冰冷,定定的望着这个给予了她姓氏骨血的亲生父亲不语。   她的静默,却给了纪正则发作的理由。   “混账!”纪正则面色铁青,怒叱道:“你身为长姐,携弟妹外出,却不知看护照料!致使弟妹失散遇险!你可知错?!”   纪清歌静默的听着这疾风骤雨一般的斥骂,直到纪正则一句说完,中气十足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微明的晨曦之中。   令人不适的死寂中,伏在贾秋月怀中的纪文桐悄悄抬起头,嗫嚅半晌,小声说道:“不是姐、姐姐……”   他话音刚起,就被贾秋月一把将他小脑瓜摁回了怀里,招手叫过早就候在一旁的养娘,叫她抱着纪文桐回房将养,等着就医。   纪清歌冷冷看着眼前一幕,并未出声拦阻,眼中却浮出一丝嘲讽——连一介稚子都尚且有黑白之分,而这些站在她面前,和她同血同缘之人,却竟连个孩童都不如!   “今夜城中混乱,并非因我而起,而掠走桐弟的罪魁,清歌也已带回。”纪清歌清透宛若琉璃的双瞳一瞬不瞬的望着面色阴沉的纪正则:“可父亲,您竟不准备过问,就要定我的罪么?”   纪清歌声音清冷平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就如同融雪一般消失在这微暖的晨风之中。   静默之中,那知府家的公子似是想要说什么,却还未开口就被宁博裕淡淡的瞥了一眼,只得又咽了回去。   纪清歌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院中其他各色人等,只静静望着纪正则。   ——眼前这些人,心心念念的都是纪文桐额角的淤青和脸上的红肿,而对她脖颈上被利刃割出的滴血伤痕视若无睹。   她颈子上被‘鱼’那柄锋利至极的短刀划破的血痕触目惊心,任是谁一眼都能看出她遭遇过什么,刀痕若是再深几分,她便注定无命归家,血渍染透了她半边的衣领,粘湿冰冷的贴在肌肤上,而她的父亲,却连一句问讯都不曾有过!   贾秋月如此对她,她并不伤心,继母罢了,到底不是亲生。   但,纪正则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是他的血脉,骨血精魂,莫不如是。   就连与她之间不过是同父异母的纪文桐,认真算起只有半数血缘,她尚且不忍心不管不顾,可为何竟会有人视自己的骨血如仇寇?   纪清歌定定的望着距离她不过数步之遥的纪正则,努力压下心中无数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黑琉璃般的清澈眼瞳却直直的望入纪正则眼中,与他冰冷的目光撞在一处,不退不避。   眼中看着纪清歌这样一副不折不弯的姿态,纪正则却更添几分恚怒。   “妄逞口舌的孽障!”   晨曦微明,星光已黯,纪家偌大的前院之中人头攒动,却鸦雀不闻,只有纪正则坚冰般的音色响彻人群——   “身为长姐,只顾自己,不顾弟妹!险些酿出祸端,你却不思己过,只顾推脱!来人——”   他是纪家家主,他的一句来人,顿时便有护院应声。   “把这孽障押入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恢复日更1章的频率   作者菌的肝已经撑不住了   要养养肝   唉   保肝明目,重中之重鸭~ 第33章 公道   今夜淮安整座城池几乎乱成一锅粥,纪正则今夜也是一刻都没合眼,天风楼是纪家产业,天风楼出事,自有伙计第一时间跑来通知主家,不是没有派人去接纪文栢他们,但,当时的纪正则还不知道自己的幼子竟会遇险。   直到惊慌失措的纪文雪被宁佑安护送回家,眼见两人各自都是一身狼狈,纪正则和贾秋月这才知道事态到底多严重。   宁佑安到底是男儿,他和随身的小厮一路上也是花了好大气力才带着纪文雪一起从那一片烟火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虽然也是惊慌,却还尚算冷静。   但纪文雪一个闺阁女儿,哪里见识过那样的场面,烟气火光熏得人一片迷乱,四处全是惊惶奔逃的拥挤人群,入耳一片嚎啕哀呼之声,心中只觉得这与说书人口中的十八层地狱也没甚分别了,若不是有宁佑安使出全身气力将她护着,凭她自己怕是早已被那一片混乱波涛吞得渣都不剩。   等她终于回到纪家,都还呆愣愣的,直到见了爹娘,终于慢慢回了神,这才哇的一声哭了。   早在看到他二人面色青白一身狼藉之时纪正则和贾秋月就心中咯噔了一声。   “雪姐儿莫哭!”贾秋月急的团团直转:“柏哥儿和桐儿呢?你可见到他们?快说呀!你……唉你莫哭!”   纪文雪只顾哭,最终还是从宁佑安口中得知了事态竟然那般严重,再看看归来的只有他二人,其他包括长子纪文栢在内的纪家儿女不知所踪,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惹急了纪正则夫妇。   纪文桐是他幼子,牙牙学语时也曾亲手抱过,贾秋月作为母亲固然是揉碎了心肠,他一个做父亲的又如何不牵挂?   纪家老宅之内,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先前派去天风楼灭火施救的家丁来不及喊回,纪正则当机立断将宅中剩余的所有人手都撒了出去,一队人赶赴沿河长街搜寻援救,其他人分成几组派往不同方向搜寻,就连有着几分力气的粗使婆子都派了出去,还不忘喝令自己贴身小厮立即赶往知府宁家求助。   最先寻回的,是纪文栢,他应邀与三五同窗小聚,混乱突起的第一时间就躲在了同窗家中,并未过多受到冲击,待着街上人流稍缓,这才归家。   纪文栢是嫡长子,归家之后见到家中一片混乱,询问之下得知是弟妹走失不知去向,顿时自责不已,他自身并无大碍,也就顾不得休息,正巧此时知府宁博裕带着差役赶到,他索性就禀明父母之后领了一队差役加入了外出寻人的任务。   而宁博裕却拉了纪正则闭门密议。   宁家与纪家才刚结了姻亲,亲家出事,宁博裕焉有不管的道理?只是他作为淮安知府,多少是知道几分内情的,飞羽卫办案并不会向当地府衙言明内情,却会责令当地配合。   今日一早城中守备就接到命令,撤除四门守卫由飞羽卫接管,虽然守备是武职而知府是文职,但同在一城为官,宁博裕多少也被提点了一二,多的虽是不知,却隐约猜出了这怕是上峰秘密公干,他不过是个知府,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本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何事反正看样子也不是冲他们来的,只要安分过这几日也就罢了,却偏偏纪家幼子走失,他作为纪家的姻亲,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召集差役一同撒网寻人不过小事,但,动作却不好过于张扬。   而就在他们还没商议出一个章程的时候,前院的混乱就突兀的打断了他们的后续话语。   纪家幼子纪文桐被找回来了。   这一消息顿时让纪正则长出口气,就连宁博裕都心头放松了下来。结亲不仅仅只是小辈的儿女情长,更是结两姓之好,纪家出事,宁家也不能置身事外,而今得知了人已归家,自然是得天之幸。   但这一颗心才刚落回肚子里,等他二人并肩赶到前院,却就见到了纪家那个嫡长女,宁博裕原本还想在见到人之后作为长辈安抚几句的话语不由全咽回了肚子里。   ……卫氏女的……遗脉。   平心而论,纪正则虽是不喜这个长女,却也并没有想要她死的念头,若是要在桐哥儿和她之间只能选一,那自然是选幼子,可现今既然幼子并无大恙,她能同归自然也不是件坏事。   可……这逆女却万不该多生事端!   他在看到纪清歌取出的那张画像之时就是一愣,再到发现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个一身玄衣劲装的陌生人和被绑做一团的地痞之后,他心中已是隐隐觉得了不对。   商场之上的尔虞我诈都能应对自如,纪正则是个聪明人,早在心中一沉的同时,就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六七成,目光如刀一般先剜了一眼只顾抱着纪文桐哭的贾秋月。   ——多事的蠢妇!   纪正则能大体猜出只怕又是贾氏暗中做了手脚,但不论她到底做了什么,贾氏都是他的正妻!纪家的当家夫人!她所出的女儿才刚与淮安知府宁家的嫡子定了亲!   今日之事,他不能允许这孽障攀咬他纪家的掌家夫人。   ——继室填房百般设计想要至已故夫人的独女于死地?   这样的事情,戏文里可以有,话本里可以有,他淮安纪家却不能有!   否则,只怕要坏了雪姐儿刚定下的亲事。   ——宁家数代为官,如何会肯娶一个心思歹毒的母亲教养出来的女儿回家给嫡子为妻?今日他若是真让这孽障咬住了贾氏,明日宁家怕不就要上门退亲!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让这逆女闭嘴!   是以,纪正则彻底漠视了纪清歌手中的画像和她带回来的人犯,察觉一众家丁听了他的喝令之后竟似是有所踌躇,心头愈加不虞。   “都愣着作甚?!”纪正则提高了音色,怒声道:“还不与我将这逆女绑入祠堂!”   站在宁博裕身后的宁佑安闻言,目露不忍,却又碍于这是纪家的家事不便出言,只面带担忧的望向纪清歌。   纪清歌木然的望着她这骨肉至亲,面上表情恍惚了一瞬,随后就在渐渐围拢上来的家丁护院的人影晃动之中归于了平静。   就在一个护院手中执着绳索,正想搭上她肩头的一瞬间,只见纪清歌纤细的手臂轻抬,素白如玉的手自下而上准准的攥住了那条麻绳,不等那护院有所反应,她已是轻巧的在原地腰肢一拧就是一个旋身,衣袂悠然翻飞而起,姿态曼妙而又轻盈,若非是这纪家前院之中此刻正是剑拔弩张,几乎让人以为她在起舞一般。   然而就随着纪清歌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旋身动作,那握着麻绳的护院却只觉得手中那条绳索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绳索上传来的力道仿佛一条游鱼般,扭着身子尾巴一甩,那护院根本来不及松手,整个人就被这股难以捉摸的力道给顺着去势扯到了一旁,踉跄得根本收不住脚步。   身形变幻之间,裙摆如初绽的花苞飞旋而起,乍现的足踝白皙纤巧,一脚踹在了这护院的后腰。   这看起来如同蜻蜓点水般的一脚,却让那身形高大壮实的护院本就踉跄的身子一个前扑,整个人再也收势不住,重重的撞在另一边围拢过来的家丁身上,直接带倒了四五个人。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纪清歌轻轻松松便从孔武有力的护院手中夺过了那条麻绳,神情淡淡的握在手上。   偌大的纪家前院之中,所有人都惊呆了。   此刻纪清歌窈窕身影依旧是立于原地,若非是一旁护院家丁扑倒一片,□□之声不绝于耳,几乎会让人产生错觉——她适才真的动过么?   那条已经易主的麻绳说明了一切。   纪正则万也料不到自己这个从小就寄养在道观里的女儿竟会有着这样的身手,一时也是愣住,一旁的贾秋月更是檀口半张,难以置信的呆在当地。   “父亲,清歌不曾有错,还请父亲收回成命,否则……只能请父亲恕清歌拒不领罚之罪了。”   纪清歌出口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宁佑安不知怎的,竟从中听出了先前从没有过的一分疲惫,心中一跳,下意识的就上前了半步,却在接触到宁博裕警告的目光后猛然回神,踌躇的停下脚步。   “你——你这孽障!”纪正则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孽障在道观寄住八年竟会学了武艺回来,更想不到她竟然真敢当众发作,脸色此刻已是气得铁青,戟指向纪清歌一指:“竟敢当众行凶!”   面对亲生父亲的滔天盛怒,纪清歌清冷的双瞳不闪不避,淡然说道:“清歌所做不过自保,所求不过公道,行凶二字不敢领。”   “孽障!”   纪正则彻底被激起了怒火。   这逆女说什么?公道?   不过些许怨愤不平,就敢向他口口声声讨要公道!   可笑!   他拿什么给她公道?   拿他淮安纪家的清白名声?还是拿知府嫡子的亲事?   难道非要任由她一顶恶名扣到他纪家门前的牌匾上,今后成了贩夫走卒口中乱嚼的话柄,才能如了她的意不成?!   若说之前纪正则还只是对这个卫氏生的女儿心有不喜的话,如今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厌恶!   自从这孽障从道观归了家,就是诸事不顺!先有与其他儿女的不睦,后有惹来了岭南程家这样一个商场劲敌,而今又不识好歹的想强压着他纪正则的头去认什么公道!   那卫氏留下来的,哪里是个女儿,分明是个惹是生非的祸根才对。   当着淮安知府父子两人的面,以及那从一开始就始终让他心有忌惮的玄衣人,纪正则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松口,和这样一个后悔生下来的孽障相比,他淮安纪家的清白名声显然才是更要紧的。   是要一个逆女,还是要纪家声誉,纪正则做出决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孽障——”渐亮的天光之下,纪正则的声音冷厉如刀:“你若是现在磕头认错,自领家法,那为父或可饶你不肖。”   “若是再冥顽不灵,顶撞爹娘,不服管教,从今日起,纪某人便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纪爹就是渣爹本渣,将来也不会给他洗白的   看见小天使们对他意见都嗷嗷大,所以作者菌决定——将来发便当的时候他那份里没鸡腿 第34章 何足惧哉!   纪正则语音落地,一片死寂,有的人心中一喜,有的人心中一忧,但不论是喜还是忧,都瞬间将目光齐刷刷的望向了盈盈立在当院的纪清歌身上。   ……这纪家的嫡小姐,可惜了。   在场的人里并不只有纪家的下仆,除了宁博裕父子之外,尚有被调来增派人手寻人用的捕快差役,这些人可不是端纪家碗吃饭的,其中不乏心思老成的,也已是隐约看明白了今日之事只怕是这纪家的家主要强摁着嫡小姐低头认罪。   明明这嫡小姐出示的画像已经证明了此事必有内情,却不知这纪家家主为何竟会置之不理。   一个闺阁女子,若是从此得了个心存歹念谋害幼弟的名声,最起码半辈子都毁了,婚配之时谁家会肯相看?   可比起名声委地,未出阁的姑娘被逐出家门,这才是更不堪的!   名声难听,不过是议亲时艰难些罢了,可若是被逐出家族,从此就是无根漂萍,本朝没有女户,一个弱女子如何立足?好一点的还能去庙里青灯古佛,差一些的,怕不是只能去秦楼楚馆了。   是毁半辈子?还是毁一辈子?   再是心有不甘,也知道该怎么选。   纪清歌微微垂下眼眸,将一切有怜悯有同情亦有幸灾乐祸的目光隔绝在心门之外。   纪正则心头难以察觉的松了口气。   ——只要这逆女乖乖认错,大不了日后补偿她些什么便是了……   然而,还没等纪正则想好到底要如何补偿他这个女儿,庭院中间的纪清歌已是再度抬眼,双瞳之中眸色明粲,几乎压过天边才起的朝霞。   “父亲。”   少女的音色清丽悠扬,出口的语调却很稳,没有丝毫怯懦和颤抖,一字一字的吐出唇畔——   “如果这就是父亲的裁定,清歌也只好就此冥顽不灵下去了。”   “你——”   所有人都被纪清歌的决定惊在当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她竟烈性到这个地步。   ——这纪家的嫡姑娘莫不是疯了?   “你这——孽障!”   纪正则怒不可遏,望向纪清歌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纪清歌却目光灼灼,不退不避。   迎着纪清歌灼人的目光,纪正则终于冷静了下来,这不是愤怒过后的冷静反思,而是暴怒到极点的山雨欲来。   “好一个冥顽不灵,好一个忤逆不孝!”纪正则压抑着怒火的洪亮声音笼罩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既如此——”   话音不过略微一顿,随后便是掷地有声的后半句——   “——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淮安纪家之人!”   “日后,天高海阔,随你去往何方,皆与我纪家无关,随你富贵贫贱,亦与我纪家无牵扯!”   “哪怕身死魂消,到了阎罗殿前,你也不准再说是吾纪正则之女!”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贾秋月掩饰的低下头,用帕子捂住脸,不知情的人还只当她在不忍,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她这是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守在她身边的孙妈妈适时的扶住她,伸手给她揉着心口,口中说着:“夫人您当心身子。”   这一对主仆的惺惺作态,纪清歌恍若不见,明澈的双瞳直视了纪正则一刻,缓缓颔首道:“父亲之语,清歌定当牢记于心,今生今世……莫不敢忘。”   ——自作孽不可活!纪正则重重的哼了一声,平了平气,这才道:“既如此,你便去吧。”   只等这孽障出了纪家大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冤孽……只待择日开祠堂,族谱上除了她姓名之后,便是一了百了了……   但纪清歌应声之后却并不动作,“虽是父亲今日将清歌除族而去,但清歌却要向父亲讨要一物。”   纪正则闻言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随后又松开:“何物?”   银钱?还是房屋田亩?这孽障虽是不肖,总算今日之后便再无瓜葛,只要不是太过分,倒也不是不能……   “只请父亲,将清歌生母的灵位请出,交由清歌便是。”   什……   纪正则刚想应声,却猛地怔住,适才刚有所放松的心弦骤然紧绷了起来!   “你说你要何物?!”   纪清歌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的说道:“清歌生母的灵……”   “住口!!!”   纪正则一声爆喝打断了纪清歌未完的语句,脸上已是色变,抖着手指着她,半晌才怒叱道:“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   与陡然色变的纪正则不同,纪清歌却沉静如昔:“清歌逆从何来?”   “你——”纪正则再是精明过人,也没想到竟能从这逆女口中听到那让人但颤心惊的一语!   他纪家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好容易才将那件事埋藏了起来,连同那个人一起。   ……他的原配嫡妻。   卫氏女。   纪正则心中惊怒交加,惊的是这孽障未出襁褓便就丧母,又寄居道观八年,为何如今竟会旧事重提?怒的是她今日这一句话,已经将他十余年来为了压住此事所做的努力毁于了一旦。   不过是轻巧的一句话,便让那已经被许多人渐忘于心的记忆再度清晰鲜明了起来!   也毁了他多年以来为了按下此事所花费的心血!   就连一旁始终一声未出的知府宁博裕,在听见那句话的同时都是瞳孔一缩。   片刻的震惊失语之后,纪正则终于冷静了下来,脑筋急转的同时,心中快速的有了对策。   “畜生!”纪正则的声音好似暗藏着的凶猛激流的平静水面,只冷声喝道:“你生母已故去多年,在我纪家宗祠得享香烟,你这畜生焉能不肖至此?区区女流,自己除族也便罢了,竟还想索要灵位,致使亡母日后断了供养不成?!”   然而,这听起来义正辞严的一语,却只换来纪清歌淡淡的一声回应——   “父亲莫要说笑了。”她音色之中透出一丝讥讽:“祠堂之中,何曾有我母亲的灵位?”   这一语听得包括纪正则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   无关之人心中想的是纪家已故当家夫人的灵位竟然没有被供奉在祠堂?时人敬奉天地君亲师,已故亲人更是务要恭敬不得怠慢,此事若真的话,足可算得上耸人听闻了。   而纪正则和贾秋月听在耳中却宛若一道晴天霹雳——卫氏灵位不在祠堂这件事,这孽障是如何得知的!   “父亲可是在思索应对之词?”纪清歌略等了一息,不见纪正则开声,不由微偏了偏头,看起来竟好似流露出一丝天真娇嗔,随即却是极轻的笑了一声:“清歌不妨再提醒一下父亲——不只是没有灵位,就连族谱上,都已然找不到我娘亲的姓名了呢。”   宁博裕捻着胡子,不着痕迹的瞟了脸色青白的纪正则一眼——纪家……做得可真干净啊……   ……却也是绝情了些。   渐亮的天光之中,是令人屏息的死样寂静,纪正则终于再度开口的时候,目光之中已然是透骨的阴冷:“我纪家立家多年,乐善好施,百年声誉岂能由你一个大逆不道的畜生诋毁?!来人——”   他环顾左右,喝道:“与我将这畜生绑付官府!纪某人今日要问她个恶逆之罪!”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差役里面不少人都偷偷互望了一眼,他们公门中人,虽然不过是皂隶差役,刑律方面总还是要比字都不见得识得多少的百姓知道的多。   为人父母的向官府状告子女恶逆,这不论在前朝还是如今都是重罪。   知府大人才刚与纪家结了亲,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这一场状告,必定是会被钉得牢牢的。   不止一名差役偷眼望向纪清歌——何苦!   面对再度摩拳擦掌围拢上来的一众护院,纪清歌脚下踏出一个奇异的步伐,如同一条游鱼,灵活轻巧的滑开了距离,手臂扬起的同时,平地猛然起了一道劲风,快得让人眼没能捕捉到轨迹,只有后续传来的一声啸响,和被扫中的护院们的连声痛呼。   先前被她夺到手中的那条绳索此时一端已经在她手上绕了一圈紧握在掌心,足有丈余长短的绳身宛若一条长鞭,在她心法气机加持之下,仅仅一记横挥,就在数名护院的胸前留下了一道裂痕!   若是冬季,棉袄皮衣或许还罢了,夏季都是单衣,此刻好几人胸口的衣衫都被那粗糙的麻绳抽裂了一道口子,绳梢末端的尚还只破了外衫,吃力最重的人甚至连里衣都被刮破了。   这雷霆一击,直接逼退了本欲领命拿人的众护院,就连没有上前的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纪家的大小姐……也……太悍了吧?   一击逼退众人,纪清歌一不做二不休,将沐青霖传授她的无名心法默运到极致,气机到处,那条普普通通的麻绳再度腾空而起,宛若一条游龙,随着她手臂猛然向下一挥,便是‘啪’的一声脆响抽击在地面上。   不过是普通的麻绳而已,却竟在青石地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白痕,细长蜿蜒,触目惊心。   距离她稍近的人几乎是齐刷刷的后退了一步,就连离她有段距离的人中都有人下意识的向后避去,毕竟那条绳子看起来真的蛮长的,没人想试试自己到底在不在它的长度范围之内。   “还请父亲不要妄做徒劳了,些许家丁护院罢了——何足惧哉?”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作者菌询问一下看文的小天使们的意见   以后作者菌每天啥时候更新比较好?   如今作者菌文丑,数据丑,木有榜,只能每天蹭蹭玄学,好惨一小扑街   以前都是下午3点更,似乎玄学也木有什么用的亚子……   所以小读者们说说你们一般啥时候看文多点?   3点?6点?9点?   有必要换个时间蹭玄学吗?   不要笑哼……这是作者菌痛苦的挣扎呀QAQ 第35章 心安?   纪家豪宅平整宽阔的前院当庭,纪清歌身姿盈盈立在那里,依旧纤细窈窕,弱柳扶风般十分好看,出口的话语却并不好听。   “归还清歌生母灵位,清歌所求唯此而已。”   “不过是个灵位罢了。”她的语调平平,却莫名让人听出了凛然的滋味:“娘亲故去十数年,纪家既然并无供奉香火,又何须扣着不放呢?”   纪正则气得面色铁青,短须都在发颤。   这孽障……这孽障!   “我纪某人的亡妻灵位,岂能任由……”   “父亲!”纪清歌突兀的打断了他:“清歌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我,否则,也不会任由您的继妻将一个克亲不祥的名声扣在我的头上,想将年仅六岁的我送去……”她略顿了顿:“清心观。”   清心观?   这可是个有名的地方。   人群中有不少人都听说过那样一处香艳之地,甚至还有少许人去光顾过,此刻突兀听闻,这些人都不由将目光望向了贾秋月。   贾秋月面色一滞,直接捂着帕子哭了起来:“老爷……妾身冤枉……”   纪清歌根本眼光都没撇过去一眼,只继续说道:“是师父不忍见我一介稚子落入那样的地方,这才百般费心的拦下了我,而后,清歌在道观住了八年,没吃过一口纪家的粮米,没穿过一件纪家的寒衣。”   死一样的静谧之中,只有纪清歌清越悠扬却语音淡漠的音色继续响起。   “寄名八年,招我归家,也不过只是为了夺我亲事换给二妹罢了。”   “你——”纪正则胡须乱颤,指着纪清歌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宁佑安愕然的张着嘴,直接怔在了当地。   纪清歌却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继续说道:“要这亲事,拿去便是,清歌并不介怀,只是为何还要在定亲宴当夜,百般设计,欲将我与醉汉引到一处?”   她清凌凌的眸子直望着纪正则:“父亲,为何?”   而纪正则此刻已是连‘你’都说不出来了。   “今日之事,清歌即便是遭人算计在先,也依然不忘拼力将桐弟从歹人手中夺回,却不知错在何处?”   这一语虽然是问句,她却并不等人回答,已是接下去说道:“想来这普天之下,也不是事事都能昭彰,父亲既然要将清歌除族,清歌领命便是,缘本不深,断亦无妨。”   “但,若想要清歌安分离去,不再生事,还请父亲归还清歌娘亲的灵位。”   贾秋月此刻听得连装哭都忘了,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纪正则今夜连番动怒,此刻听见纪清歌竟然不顾这是大庭广众,硬是毫无顾忌的将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的轻易说出,他心中明白,不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今日过后,纪家都将成为整个江淮地区的话柄。   此刻他心中已经涌起一股颓然,只是众目睽睽,他是纪家家主,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他就算是硬撑,也要让纪家撑过这一关!   “畜生!竟然口出狂言!”纪正则声音虽然依旧响亮,却少了一分中气:“如若不然,你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   纪清歌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静默片刻之后突然就笑了。   初升的朝阳将她笑容映得宛如乍然展翅的金乌,光华明璨,艳色夺人。   “虽然清歌不懂父亲为何将我生母视为禁忌……”她偏了偏头,白皙脖颈上那不止一条的带血伤痕顿时更加鲜明:“但如果父亲坚持扣留灵位的话,清歌说不得只好问问天下人了。”   “你……”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总会有人知晓淮安纪家家主曾娶过的原配嫡妻——是因何事连死后都不能入宗祠的!”   若说在此之前,纪正则心中还只是厌恶与恼怒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已经切切实实的浮起了戾气。   这畜生口口声声要问天下人?是生怕他纪家不倒吗?他纪家生她养她,即便是略有不到之处,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畜生却竟如此狠毒,非要让他纪家风雨飘摇?   纪正则的双眼阴冷的眯了起来。   竟能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今日……不能让她离去了。   一定要把人扣住!   但……要如何扣住她才是关键问题。   纪正则眼光扫过前院之中那些不顶用的家丁护院,略一沉思,向一旁的贾秋月使了个阴沉沉的眼色。   贾秋月愣了一下,片刻就反应了过来,重新用帕子一捂脸,哀哀的哭了起来:“大姑娘……是我这做母亲的不好,冷了大姑娘的心……姑娘怨我也是应该……”她手中翠色销金的罗帕不断的轻拭着眼角,抽噎了两声,才又继续说道:“只是大姑娘也不该拿自己的前程和终身来赌气才是呀。”   贾秋月是纪家如今的当家夫人,在今日事态已经僵化至此的时候突然服了软,顿时将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就连纪清歌都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纪正则却就在此时,微一偏头,向身旁一个身形瘦小的灰衣人耳语了一句,灰衣人悄悄的后退几步,在人群的遮挡之下不知去向。   贾秋月这边厢还在哭劝:“大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大姑娘可能给我这做母亲的一个改过的机会?从今往后,再不敢慢待大姑娘便是……”   说着,还在孙妈妈的搀扶下,颤巍巍的向前走了几步。   她才一迈步,纪清歌手中的麻绳便如同一条长鞭,啪的凌空甩出一声脆响,贾秋月本就是假意哄劝服软,先前又见识了这绳子的厉害,顿时吓得将身一颤,才迈出的脚步又慌不迭的退回了原处。   “夫人莫要说笑了。”面对贾秋月,纪清歌音色冷淡:“今日清歌已然除族,覆水难收,就不劳夫人挂怀才是。”   笑话!今日她与纪家已是鱼死网破,若真听信了这贾氏的说辞,再留在纪家那才是愚蠢!   届时外人退去,宅门一关,这富丽堂皇的纪家大宅中会发生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她可不想再被一顶小轿嫁去临清。   不,而今这般事态,更有可能的……只怕是无声无息的一个暴病身亡的下场。   她与贾氏短短几句交锋,也就不过片刻,纪正则那边却已是在眼光隐秘的撇过几处之后重新振作了精神。   “你这畜生。”纪正则出口的话音似乎恢复了先前的洪亮:“你母亲百般劝说于你,你竟如此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你忤逆尊长在先,又在我纪家逞凶在后,光天化日,天理昭昭,岂有任尔肆意撒野的道理?!”   说到此处,纪正则猛然提气,一声大喝:“来人!”   院中的护院家丁面面相觑了一瞬,刚想应声,纪正则已是将手一摆:“与我拿下!”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纪清歌陡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危机感,然而不等她来及反应,随着纪正则一语落地,这纪家宽敞前院的左右高墙之上便有数道人影应声而起,看服色也是护院装扮,但与院中之人不同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是张弓搭箭,虽然人数还算不上众多,却已然是从数个不同方向将箭矢牢牢对准了纪清歌。   纪清歌的心不由一沉——大意了。   纪家到底是百年豪富,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即便不提偌大的纪家老宅中看家护院之人众多,整个江淮地区属于纪家的产业亦是繁多,若是要向其他州府城池的商号发送货物的话,纪家自有专门的押送人员以保货物平安。   之前城内起火混乱,又是纪家儿女走失,已是派出了不少人手扑救灭火清点产业,更有那早几批被派出去寻人的,此刻一夜过去,城中骚乱已经平息,这些人也已陆续归宅复命,纪家宅邸之中原本所剩不多的人手,登时充足了起来。   从利箭之下全身而退?纪清歌心里清楚,她还没这个本事。   若只是一个方向的一支箭,她还有七成把握可以避开或是将其击落。   但……此刻墙头上的,又哪里只有一人一箭?   数箭齐发的话,她没有脱身的可能。   再是修习过武艺心法,她也终究只是一介凡人,今日能在纪宅孤身对峙,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家丁之中并无高手而已。   ……到底还是太过托大了。   而纪正则的心中则是大定,这畜生……除非真的不畏死,否则如今这般总也能将她擒住了。   只要将她擒下,等时日久了,总有人们忘却此事的那一日,届时很容易也就处置了。   但……生擒的前提却是这畜生肯降。   若她继续顽抗,那说不得也只好事后用混乱之中流矢伤人这样的说辞来遮过了……   纪正则心中算盘打得有进有出十分稳妥,纪清歌心中也在飞速的盘算着。   想逃……只怕不易,何况,她的目的是亡母的灵位,且不说逃脱并不容易,即便侥幸逃脱了,今日之后这纪家老宅必定会严防死守,到时成了铁板一块,她又该如何寻找?   反正事已至此,倒不如……   纪清歌清亮剔透的双瞳微眯,清冷目光在纪正则和贾秋月两人之间游移了一瞬,便锁定了贾秋月。   若是她能抢在被制住之前挟持贾氏的话……   还未等她打定主意,一旁忍耐了半个晚上的宁佑安早已急了,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官宦子弟,书读过不少,今日这般骇人的场面却是头次见,眼见前有家丁团团围困,后有利箭遥遥相指,揪了一晚上的心哪里还耐得住?不顾宁博裕的怒瞪,径自开口劝道:“纪……纪家妹妹,莫要再逞强,若是伤了不是顽的!”   少年清亮音色中是难以掩饰的焦急:“血脉亲缘,天生之情,为何要相争至此?纪家已故伯母之事我虽年轻不晓得,便是妹妹想讨要灵位,也该好生言说,莫要因了些许误会生分至此,到底也是骨肉至亲,切莫动一时之怒,若是铸成大错,日后冷静下来,却要如何心安?”   宁佑安的这一番说辞,纪清歌是半点也没听进去,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般多话。   她听不进去,却有人听了进去——   “倒也还像是人话——”   一道朗朗人声突兀的插了进来。   “——却多余的很!”   不禁纪正则宁博裕等人愣住,就连纪清歌都愣了,她下意识的转头望去,一道挺拔颀长的人影正背对着如火的朝阳漫步而来。   脚步并不急促,却极沉稳,步履过处仿佛踏破天边的朝霞,就如同前世踏破那漫天的烈焰一般,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纪清歌双瞳猛然睁大。   是……他!   段铭承不疾不徐的稳步来到她面前,略微颔首道:“纪姑娘,段某特来谢过姑娘援手之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男主脚踩祥云,身披金甲,来救媳妇儿了   段铭承(按住刀柄):听说你原本不想让本王出场来着?   作者菌:我不是我没有你乱说!你……喂,你拔刀干什么?喂—— 第36章 撑腰   飞羽卫办事都是干脆利索的,娃娃脸欧阳领命带着驴老七跟随纪清歌回家交代,结果却就此一去不复返,直到他们把网到的‘鱼’已经过了一遍审都不见回转,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这边出了岔子。   原本想要召回欧阳,只要打出他们飞羽卫传讯用的特殊讯号便可,但段铭承心头却总是有几分记挂着先前那伙地痞图谋不轨时被问出的供词。   ……那群地痞找上她,并非偶然,而是受人指使。   而当时那姑娘的处置,又明显是有所顾虑……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外乎家长里短琐琐碎碎,极大可能是家宅内斗,根本不够格让飞羽卫操心,但段铭承不知怎的,眼前总挥之不去那姑娘对敌时的冷静果决,和那双清亮亮的眼瞳。   心不在焉不过转瞬,段铭承便就做出了决定。   既然放心不下,那就去看看,若真有什么,替她解决了便是,就当是……补偿那姑娘被卷入今夜之事也罢了。   结果任是谁也没想到,来到纪家宅邸竟会见到如此一幕!   娃娃脸欧阳牵着驴老七一直静静的立在人群外面,几乎没有存在感,他作为飞羽卫一员,这样的事不在他们处理范围内,何况这一趟缉捕本来就是暗中进行,飞羽卫做事向来秘而不宣,以免打草惊蛇,之前纪家闹得再凶,也就是父女不和家长里短,倒是让他收敛气机倚在角门边上有滋有味的看了好大一场八卦。   直到事态陡然之间急转直下,欧阳这才皱了眉——这纪家当爹的,处事可真够辣手的……   还没等他想好到底该不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插手干预的时候,就接到了隐秘传讯。   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纪清歌身上,欧阳悄无声息的就捞着驴老七没了踪影。   等他见到亲自前来的段铭承的时候,这才恢复了话唠的本性,声情并茂的给当故事讲了一番,正说得兴起,却见自家头儿脸色却是越听越沉,欧阳突然回过味来,一个激灵闭了嘴。   ……看他们头儿这表情……啧,估计有人要倒霉了。   段铭承的突兀到来,一时让纪家众人不知所措,却就在他现身伊始,院墙之上原本弯弓搭箭的那几名护院便已是无声无息的被鬼魅般乍现的玄衣人尽数处理了个干净。   纪正则心中登时觉得不妙,刚想叱问来者何人因何擅闯私宅,还没来及开口,就见宁博裕已是变了神色,正了正头上的缣巾和身上袍服,上前几步就是一礼。   “淮安知府宁博裕,拜见大人,下官驽钝,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迎接,还请恕罪。”   这恭恭敬敬的一语,直接让纪正则未出口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段铭承此时已是来到纪清歌身前,不偏不倚的将她挡在身后,这才停步,见宁博裕执礼来拜,不闪不避坦然受了,却不叫起,只任由宁博裕弓着腰撅在那,鹰隼般的眼眸扫了一圈,将一众人等的神色尽收眼底,目光到处,竟是让许多人不由自主的抖了下。   片刻的死寂之后,段铭承终于开了口:“大夏律例中,几时有了可不经官府便对良民圈禁私刑的规矩?”   只这一句,就让弯着腰的宁博裕脸色一滞,好在他没被叫起,只能始终维持着深揖的姿势,脸垂得够低,又有袍袖遮挡,倒是让人一时看不出来。   纪正则心中也是一惊,此时他哪还敢耍先前的威风?纪家再如何势大,终究只是一介商贾,知府都要毕恭毕敬行礼的人,他怎敢放肆?心中虽然今日这事怕是要糟,也只得将恭谨摆在了脸上,躬身道:“大人明鉴,草民不敢乱动私刑,实是草民教女无方,家中出了些事端,这才一气之下想将不肖逆女送交官府……”   没等他说完,便被段铭承漫不经心的打断了。   “逆女?”段铭承一声轻嗤:“纪姑娘今夜襄助吾等擒拿要犯,乃是头功,却不知她逆了你什么?”   “这……”纪正则此刻根本还摸不透来者的身份,他哪里敢将自己要强扣罪名的事情说出来?更不敢提起亡妻灵位一个字,情急之下只道:“这逆女妄逞口舌在先,又行凶伤人在后,宁大人也是亲见的……”   ……有府衙之人在场,怎么能算私刑呢?   谁料他这一句话却直接引来了宁博裕的一声低斥:“纪公慎言!”   纪正则愣了。   他虽喝止得快,段铭承却也听得清,玩味的哦了一声,利箭般的目光顿时让宁博裕身子弯得更低:“原来是勾结知府参与的私刑。”   此话一出,宁博裕连腰都弯不住了,双膝一弯,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大人,大人明鉴,下官焉敢妄自徇私,实在是身为一城知府,得知了幼童走失一事,这才带人前来相助寻人,下官到此也不过才一刻,来时便已是此等场面,下官还尚未来及询问原委,绝无罗织罪名滥用私刑的胆量,恳请大人明鉴!”   宁博裕的这一番话,不只是纪正则,院中所有人都听傻了。   宁纪两家已定了亲事,可此刻宁家毫不犹豫的就把自己撇了个干净,竟是丝毫不顾姻亲关系的么?   面面相觑不是一个瞬间,便有那反应快的差役回过味来,赶紧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知府大人都跪了,他们算老几,凭什么还敢站着?   这一跪如同石子落入了死水般的池塘,反应慢的也终于一个激灵忙不迭的跪了下去,不过瞬息之间,纪家豪宅若大的前院之中,也就剩了段铭承纪清歌和看似分散在四周,实际上却是监控了整座院落的飞羽卫们还站着。   纪清歌从段铭承现身之后就一直有点恍惚,愣愣的盯着挡在她前面的背影,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现在整个院落中黑压压跪倒一片,她才突然惊醒过来,刚想一起跪拜,却见段铭承虽未回头,却竟似是心有灵犀一般,闲适背在身后的手冲她轻轻摆了摆。   纪清歌犹豫不过一瞬,还是听话的站直了身子,心底却是微暖了起来。   段铭承懒得理会宁博裕那一番狡辩,之前欧阳早就已经一五一十的给他说了个清楚明白,是以只是嗤笑了一声,压根不理宁博裕,目光如刀一般一寸寸刮在纪正则和贾秋月这两个纪家人身上。   初生朝阳洒下的日光笼罩着偌大的院落,纪正则跪在地上并未抬头,却不由自主沁出了冷汗。   “淮安纪氏,‘纪半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段铭承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敲得纪正则心底巨震:“商户人家,见了朝廷官员,竟是连行礼都想不起来。”   纪正则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草民……草民……”   纪家因为豪富泼天,平日里江淮地区的大小官员早就打点得足足的,任是哪个见了他也会给个面子叫一声‘纪公’,他在外行走已经很久没跪过人了,今夜又正是被那逆女气得心绪波动,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此时哪里还能容他辩解,只得伏地口称:“草民知罪。”   段铭承这才不咸不淡的一点头,却仍是不叫起,只任由一院子人跪伏在地,说道:“这倒也不忙追究,只是纪姑娘方才襄助擒拿了要犯,正是有功在身,却不知……尔等打算要给她安个什么罪名?”   随着段铭承这一句诘问,便有一名玄色衣装的飞羽卫快步上前,将适才他们从墙头护院手中缴下来的弓矢哗啦一声扔在了院落当中。   凌乱撒了一地的箭矢尖端映着明晃晃的日光,将所有人心中都刺得一凛。   “这……草民……草民无知,不知小女在外竟然有此功勋。”纪正则此时半个字不敢再提他原本的打算,也是他经商多年脑子转的快,只小心翼翼的措词道:“本是些许小事生了误会,草民鲁莽,不知她在外的义举,险些误怪了小女。”   说着,纪正则头垂得更低:“如今草民已经知晓小女有功,定然不会再行责怪,当是好生劝慰安抚,以免再生嫌隙……”   一语未完,纪清歌却突然截口道:“父亲,不必了。”   段铭承转头,幽深的双眸仔细看了一下纪清歌的神情,微微一笑,向侧旁让了一步,将原本被他牢牢挡在身后的窈窕少女现到了众人眼前。   纪清歌感激的望他一眼,毫不犹豫的踏前一步,说道:“父亲既已将我除族,我与纪家已经再无干系,也无需再有甚劝慰安抚了。”   她音色清丽,口中却分毫不让:“只请父亲,将亡母灵位交由清歌便是了。”   “这……”纪正则面对如今事态,哪里还会看不清这突然闯了他宅邸的朝廷官员是摆明了要给那孽障撑腰,虽是吃不准来人究竟官居几品,只是不管几品,都不是他一个商人能抗衡的。   只是他都已经服了软,却听见那孽障依旧不依不饶,竟是半点台阶不肯给,心中到底还是气恼,虽是形势不由人,却也只能忍气道:“此乃人伦大事,你又何须与为父这般置气……”   “怎么?原来竟是已经将有功之女逐出家门了?”段铭承英挺的剑眉一挑,声音顿时冷了下来:“既已除族,强扣灵位之事,本王倒是想听听这其中的……原委!”   ‘本王’两个字,不啻于是在所有人心中打了个霹雳,之前他并未摆明身份,不过是因了宁博裕多少知道一点如今有刑部官员在此公干,这才见到带着一队玄衣人的段铭承之后敏锐猜到这只怕就是在秘密公干的钦差,刑部之中随便哪个都比他一个知府要有来头,所以第一时间先称了‘大人’。   有了他带头,其他人也就随着叫了。   可这‘本王’二字如今彻底惊住了所有人。   大夏立朝时日尚短,迄今只有十余年,宗室子弟尚不繁多,能称王的也不过两三个,而真正在朝中领职的却只有一人——   ——当今天子段铭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靖王段铭承。 第37章 卫氏晚晴   纪正则再是精明能干,也只是在商场上,官与民之间壁垒分明,虽然纪家始终削尖了头想要挤进官宦阶层,但实际上却从未能如愿过。此次原本和知府宁家定了亲,若是不出岔子,日后或许能慢慢摸到一点边,但现如今,对于纪正则而言,‘王爷’二字也只让他知道了面前的这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而已。   宁博裕可不是纪正则,宁家算起来已经数代为官,他父亲还曾官居尚书之位,耳读目染之下,虽然现如今宁博裕只是个知府,但朝堂上的消息从来没断过。   靖王段铭承!   身为当今天子的胞弟,段铭承极得圣上的信任和倚重。   段家在前周时期就是朝中重臣,前周戾帝裴华钰十四岁年纪杀父弑兄登的基,在位期间极尽荒淫残暴,对内横征暴敛,对外却一昧软弱退缩,朝中官员敢于谏言的,直接当庭杖毙的不知凡几,更是惹得不少直臣辞官告老。而随着裴华钰年岁渐长,其暴戾心性就愈发压制不住,许多耸人听闻的事情全做了出来,这才逼得当时的六部尚书段熙文一力挑头,联手朝中重臣过半,推翻了前周。   而段熙文被拥立登基之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乃是当今天子段铭启,幼子便是眼前这位靖王段铭承了。   他们兄弟二人年岁差了十好几岁,由于前周末期朝局动荡,段熙文并无多少闲暇照管家人,段铭承自懂事以来,都是兄长段铭启养育教导,实打实的长兄如父。   也正因此,大夏太|祖段熙文龙驭宾天之后,段家兄弟二人之间根本不曾出现过争储的局面,新帝登基更是直接将幼弟封王,同时授予其刑部尚书一职,兼管大理寺,督查朝中大小官员,御赐宝刀既明,若有徇私枉法之事,靖王有权先斩后奏,事后补个折子就完了。   靖王的凶名文武百官哪个不知?被靖王盯上的人,被扒下三层皮都算轻的,葬送了阖家老小的都大有人在。   这样一尊要人命的大佛怎么会突兀现身淮安城?!   还……还直接插手了纪家这场父女决裂!   那边纪正则还有心想要挣扎一二——皇亲国戚总也要讲天理人伦的吧?他是父,那孽障是子,天然就是要压她一头的,又怎能……   还不等他再想好说辞,跪在他不远处的宁博裕却是一声低斥:“纪公休得再言。”   纪正则望过去的时候,却见宁博裕鬓角的冷汗已经顺着胡须滴到了地上,低声急急的说道:“快将元夫人灵位请出吧。”   纪正则脸色灰败,段铭承锐利的目光只让他觉得如芒在背,身形一点一点的委顿了下来,终于还是颤着声说道:“草民……遵命,容草民请出灵位便是。”   段铭承故意冷了他一刻,这才一点头,沉声道:“去吧。”   纪正则颤颤的起身而去,脚步都微有踉跄,片刻之后捧着一只毫不起眼的木匣踽踽返来,重新跪下,手捧木匣举过头顶:“草民元妻灵位及其遗物皆在此,请王爷……过目。”   段铭承立定不动,只用眼神向纪清歌示意了一下,纪清歌深吸口气,迈步来到近前。   这木匣看得出尘封已久,原本上着的朱漆已经斑驳剥落,露出黯淡的木质本色,纪正则急急去取的时候想是有胡乱擦拭过,却也依然残留着灰尘,更显得残旧破败,纪清歌心中一酸,轻轻打开了木匣。   匣中物品寥寥无几,只有一件已经褪色的嫁衣,一柄鱼皮封鞘的细长短剑,而在最下面的,就是一块朴素至极的乌木灵位,因为久未维护修整,上面暗金色的字迹已经斑驳。   先室卫氏晚晴之灵位。   纪清歌陡然哽住,涩意涌上眼眶。   ……原来,她的娘亲,姓卫,名晚晴。   她两世加起来,竟是直到如今才终于得知了生母的姓名。   卫晚晴。   纪清歌用力忍回了心底的酸涩,合上木匣,端端正正的双手接过抱在怀中。   段铭承立在原地,别人亡母的遗物,他倒是不便去看,等了一刻,见那姑娘眼圈红红的捧着个普普通通的旧木匣回转,不由皱了眉。   “纪家的亡妻可还有其他子嗣?”   “并无。”纪正则头都不敢抬。   眼见纪清歌也冲自己轻轻摇头,段铭承顿时沉了脸:“既无其他子嗣,你又已将其唯一子女除族而去,为何不将陪嫁如数奉还?!”   “莫非……”随着他的诘问,全场气压骤然迫降:“还想贪墨了不成?!”   纪正则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王爷明鉴,亡妻当年嫁与草民的时候……并无陪嫁。”   这是出乎了段铭承意料的回答,倒是让他一愣——这有名的富贾之家,家主娶了个没有嫁妆的女子为妻?   段铭承眉头微皱,心中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一时半刻怎样也想不起来。   不等他想清楚究竟是哪里的问题,纪清歌轻声道:“民女谢过王爷,亡母灵位已经索回,其余钱财之事,父亲既说没有,便罢了吧。”   段铭承不太赞同的望了她一眼,除族对于男子都是件大事,说断了半条今后生路都不为过,一个女子,看她年纪和发式应是尚未及笄,骨子里再是硬气,今后也是身若浮萍,再没些钱财傍身,却要如何生存?更何况女子的嫁妆本就该是所出儿女继承,这是天经地义的礼法,若就这样便宜了她这个狠心的爹,岂不是太过吃亏?   等他目光落到纪清歌微红的眼眶,原本想要出口的话便慢慢咽了回去。   纪正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怨愤,只以为他的言辞这位王爷不信——本来也确实听起来不像是真的,今日已经事已至此,也只得说道:“草民不敢有虚言,草民愿赠店铺田亩,以供……小女日后用度。”   这整整一夜,纪清歌先是对敌救人,好容易绝境之中闯出了一条生路,归家却又遇到此事,如今一夜不曾得过喘息,明丽的面庞上血色不足,透着一股子苍白,只剩了一双微有泪意的双瞳依然清澈明亮,她并不理会纪正则的言辞,见段铭承望来,也只是缓缓摇头道:“民女自幼便没怎么得过纪家养育,却也平安长到了大,如今民女已非幼子,自己有手有脚,便是不靠着亡母的陪嫁和纪家钱财,想来也不会饿死才对。”   那双微含着泪意的双瞳在朝阳映照之下只看得段铭承心神一动,不觉便放缓了声音:“如此,今后姑娘境遇只怕多有艰难。”   纪清歌闻言却只露出浅淡的一个微笑:“塞翁失马罢了。”   ……前世若她能早早醒悟,脱离纪家掌控,只怕还不会落到最后那般的境地,今生今世,能远离了纪家,说不得就已经是她的福祉了。   段铭承望住她一瞬,没从她神情中看出任何惶恐胆怯,饶是他自诩看过的人形形色色不计其数,也不由不赞叹一句——这姑娘好一副坚韧心性。   强压着纪家拿出钱财产业,对于段铭承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甚至就算他狮子大开口给这姑娘要个天价都不是难事,原本,他也确实有这个打算,可现如今,段铭承看着纪清歌亮如晨星般的眼瞳,突然就打消了念头。   ——她不想再与纪家沾上半点关系。   不论她这样的决定是否理智是否意气用事,此时此刻,他愿意成全她这一份傲骨。   大不了日后自己搭把手,帮她安身立命便是了。   心中想定,见纪清歌面色疲惫,段铭承温言道:“任凭姑娘决定便是。”   等纪清歌跟在段铭承身后踏出了纪家大门,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一步踏出,而终于烟消云散。   不经意间,她轻出口气。   段铭承走在她前侧的方向,脚步不疾不徐,高大挺拔的身影只让她觉得心安。   ……这是……第二次了。   前世的时候,他便曾拼尽全力想要救她性命,今生,依然是他在危难关头向自己伸出了手。   纪清歌心中百味杂陈,她想言谢,却根本说不出口。   对方身为天潢贵胄,她如今不过是个连宗族都没了的孤女,她拿什么说这一声谢?一句多谢又怎能抵得过这前世今生相欠的恩情?   一路上心思颇有几分烦乱,也就没留意自己到底跟了多久,直到段铭承停了步,她才猛然回神。   “纪姑娘。”段铭承停在一家客栈门口:“淮安城要明日怕是才会开城门,今日姑娘可在此暂居。”   他口中说话的同时,早有一名飞羽卫快步进客栈去订了一间上房,还付了房钱,纪清歌想说不用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由脸色微红。   ……她有师父给的五百两在身上,还是住的起店的。   “不知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段铭承温和的话音入耳,纪清歌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民女准备先回灵犀观,日后……还没想过。”   有名的道家清圣之地,倒是可以放心……段铭承微一颔首,停了一息才又道:“今日之事,本王多有连累姑娘之处。”   “不……”纪清歌想矢口否认,段铭承却不等她说完,自顾接了下去。   “姑娘回转灵犀观后当可安心度日,姑娘襄助擒敌一事,本王会据实上奏,朝廷当会有所奖赏。”他看着纪清歌微微一笑:“有了朝廷表彰,日后即便是地方官员,当也不敢无故为难姑娘才是。”   纪清歌心头蓦然一暖,她亲生父亲都视她如仇寇,而一个身居高位的天潢贵胄却会因一面之缘担心她今后过得不好受人欺凌。   面对纪正则时她冷静自持,而此时此刻,这一语入耳,却叫她陡然觉得满心都是委屈,忍了片刻才低声道:“民女谢过王爷慈心。”   段铭承只嗯了一声,直到目送着纪清歌进了客栈,这才带着手下飞羽卫准备回他们自己的落脚之处,只是这一路上,都有几分心不在焉,脑中不断想着到底是哪里让他觉得有异。   他这副神情落入跟随他已久的飞羽卫们眼中,彼此都是你一眼我一眼的挤眉弄眼,也是今日淮安城不开城门,昨夜一场骚乱之后至今街上都没几个人,也才让这些平时一个个正经得不行的侍卫们暂时放松一下。   眼光还没飞几下,就被点了名。   “欧阳——”   正悄悄冲着同僚笑嘻嘻使眼色的娃娃脸欧阳顿时一个激灵。   “叫你跟去澄清事端,不是叫你去旁观看戏。”   段铭承音色寒沁沁的,听得欧阳整个人都凉了——“回京之后去兑组刷三个月马厩。” 第38章 唐突   纪清歌一夜神经紧绷,入了客栈略作梳洗之后本该稍作休息,但她却翻来覆去都合不上眼,辗转反侧了片刻之后索性起身重又开了那只木匣,细细的翻看起亡母的遗物来。   遗物统共就两件,那件原本火红的嫁衣已经褪色,长期放置更是到处褶皱,纪清歌将它轻轻抖开,这才注意到这件嫁衣竟然十分朴素。   纪家富贵逼人,但她母亲的这件嫁衣也不过就是普通绸缎,虽然也有金线绣的富贵并蒂莲和鸳鸯,但绣工却并不十分出众,看上去竟似是市售的成衣,纪清歌不由心生疑惑。   女子出嫁乃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凡是已经议亲待嫁的姑娘,哪个不是精心准备嫁衣?时下女子中罕有不会女红的,嫁衣是每一个姑娘一辈子最精心之作。就连纪文雪那样骄纵刁蛮的性子,如今都天天催着针线上人设计绣样给她过目,恨不得百般挑剔,而眼前的这件,却是普普通通毫无出彩的地方。   纪家当年娶亲,难不成竟是因陋就简的?   纪清歌心中狐疑不止。   之前纪正则还口口声声并无陪嫁,这一点上,纪清歌倒是觉得她那父亲或许没有说谎。   与那些靠着妻子嫁妆发家的破落户不同,纪家豪富的名声早就传了数代,从来就不差钱,范不着为了些许嫁妆斤斤计较,更何况今日是有靖王亲自过问,纪正则有几个胆子?为了些许纪家并不缺的银钱财物就敢欺上?   所以,纪正则的说辞极大可能是真的。   那她娘亲究竟是何种身份?因何会嫁去纪家成了宗妇?这样减薄的嫁衣,又无陪嫁,难不成就是光身一人进的纪家门?纪清歌就算两世为人她都想不出究竟,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十分懊恼——   ——怎么没想起来把底细都问个明白呢?有靖王压阵,想来她那父亲也不敢不说吧?可惜了……   懊恼了一时,便又伸手拿起那柄短剑。   同那件嫁衣一样,短剑搁置久了,也已显得古旧,缺了精心养护,鱼皮鞘都开裂了好几处,入手却很沉实。   纪清歌连鞘在手中掂了掂,唰的一声抽出了剑身。   一道银光陡然跃出,雪亮的剑身锻铸工艺极佳,并未随着时光流逝有所锈蚀,执在手中如同一泓秋水也似,就连纪清歌都惊讶了一瞬,心中先是赞了一声,再定睛细瞧,却又有些惋惜。   这短剑长度正合女子使用,剑身铸造得却只有普通刀剑的一半宽度,所以整体比例入眼极为舒适,可却就在那细而银亮的剑身上,却有着数处瑕疵。   剑身两侧平面各有深浅不一的划痕纵横交错,而刃口上甚至有两三处不知斩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后崩出的小豁口。   可惜!   若是完好的话,它当是一柄神兵才是。   不,虽然品相已残,它也依然是一柄神兵。   而且从它这样的使用程度上可以看出,它绝非仅仅是拿来赏玩的物件。   尽管如今已经是个残品,但靠近细看的时候,肌肤依然可以感受到由剑身散发的凛寒霜气。   ……所以,她娘亲莫不是个江湖侠女?   纪清歌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头绪,毕竟遗物就这两件,信息少得可怜,胡乱猜测也无法印证,直到客栈小二敲门送午膳才让她回神。   用过午膳,又去街上寻了家成衣铺子买了身衣裳,换下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褙子,才刚想瞌会眼,房门却又一次被人轻声扣响。   “是你?”纪清歌望着站在门外一脸憔悴的宁佑安,心中惊讶一闪而逝,随即就淡漠了神色:“宁公子何事?”   宁佑安有些怔怔的呆立在门口,见她应了门,心中原本想好的说辞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直到纪清歌等了一息,见他无语,便道:“若是无事……”   “纪家妹妹。”眼见纪清歌作势想要逐客,宁佑安才终于脱口而出:“你……你……可无恙?”   “无恙。”人家好声询问,纪清歌便答了一句,她此时已经换上了一件交领上襦,领口略高,掩住了她脖颈上的伤痕,除了面色因为彻夜未眠有些少了血色之外,通身上下看不出什么。   一句答完,宁佑安又愣愣的呆住,纪清歌皱了眉:“宁公子,可还有他事?”   宁佑安先前在纪家宅子里冷不防听了一句‘换亲’之后,心中就乱成了一团麻,后来靖王现身,他都没反应过来,不过是呆愣愣跟着众人跪拜,直到人都走没影了他还没起身,还是他爹宁博裕把他拽起来的。   原本想问他父亲因何要偷换他和纪家大小姐的亲事,然而才刚话音出口,就被宁博裕一声暴喝给骂了回来,心中又是迷惘又是纷乱,趁着纪家乱成一团,他索性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连个小厮都没带。   一开始是不知该向何处寻人,先跑去了最近的城门,结果到了才得知今日不开城,心中不由一喜——不开城,那……纪家妹妹应该就也是没出城才对。   这般想着,宁佑安竟是独自一人,将城中大小客栈,一家一家的寻了过来,靠着双腿足足走了一个上午加上中午,午饭都没吃,他也并不觉得腹中饥饿,直寻到这一家客栈,向小二问了是有这样一位姑娘住店,便急急的跑上来叩了门。   但真等他亲眼见到了纪清歌,他却猛然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怔了许久,直到纪清歌生疏冷淡的又要关门,他才终于冲口而出:“纪家妹妹,我……换亲一事我并不知情!”   一语出口,心底倒是轻松了些许,不由又愧道:“子不言父过……我也不知为何家父家母要如此行事,我……”   “无妨。”   不等他一句说完,纪清歌就矢口打断了他。   少女神色中并不见有多少气恼,但同样的,也不见她有什么惊讶疑惑或者委屈之意,只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既不知情,便不必放在心上。”   这听起来平平的一句客套,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宁佑安头上。   ——她……不在意。   是了,毕竟她早就知道了换亲一事,她却根本不在意。   宁佑安心中五味杂陈,片刻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然脸色慢慢红了起来,低声说道:“若是……若是纪家妹妹不弃,换亲一事,我必当与父母力争……或可……或可……”   “宁公子。”纪清歌也是直到如今,才定睛细细把宁佑安看了一回,直看得他避开了目光,这才缓声道:“想来还是不必了吧。”   宁佑安愣了一瞬,冲口而出:“是我有何处不好?”   纪清歌皱了眉:“公子好或不好,与我何干?”   这一句直接让宁佑安怔在了当地,片刻之后才颓然的低了头:“是我负了妹妹……”   “公子慎言!”纪清歌音色骤然冷了下去:“你我之间何来相负?”   “我……”   “公子已是定了婚约,宁家三书六礼聘的纪家二姑娘,而我与公子之间不过半面之缘,公子便要因了一个已经作古的指婚相负他人么?!”   随着纪清歌的一字一句,宁佑安面色逐渐惨白。   纪清歌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此时已经败了个干净,纤细的双眉立起,冷声道:“况且我与公子本就并不熟识,今后还请公子好自为之,休要再与人为难。”   片刻的死寂之后,宁佑安惨笑一声,冲着纪清歌深深一揖:“是我孟浪,唐突了姑娘。”   说罢,并不抬眼,只低着头道:“姑娘日后如有难处,若蒙不弃,佑安定当全力为之,只算……是偿父母之过。”   一句说完,并不等纪清歌开口,便又是一个深揖:“只盼姑娘此去再无磨难,不论身在何方,一世永安。”   他的突然大礼恭祝,到是让原本恼上心头的纪清歌一怔,还不等她反应,眼前这少年便逃也似的仓皇而去。   罢了……纪清歌关了房门,终于觉得了疲倦,索性闷头睡了过去。   她一觉好睡,第二日城门一开便出了城,而段铭承那边终于想起到底是什么一直让他觉得不对的时候,客栈之中早已人去楼空。   “头儿?”欧阳小心翼翼的瞄着段铭承沉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纪姑娘……应该是回灵犀观了,要追么?”   ……他们家头儿也不知是怎了,从昨日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审讯鱼儿都没在一旁督着,只由着他们放开手段轮流去审,也是直熬到今日天亮时分鱼才终于坚持不住,吐了口,可这得了口供,头儿却只顾着来找昨日那姑娘,难不成……   飞羽卫们心里暗搓搓想什么的都有,段铭承只略沉吟了一刻,转身又回了住处。   ——欸?这是又不追了?   回到下处的段铭承伏案而书,两封书信一挥而就,朱漆封好,一封回传帝京,一封远送边关,直到都交代好了,这才出了口气。   难怪他总觉得纪家有什么事他想不起来……纪家十七年前那一场婚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一是因为当时正值前周戾帝在位末期,朝局一片动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牢牢牵在龙椅上那个疯子身上。   二是,彼时与纪家结亲的人家也只是低调行事,压根不想传扬。   江淮首富,纪家第十七代家主纪正则的元妻——   段铭承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那场他本应早些想起来的联姻。   边关卫家的独女,卫晚晴。   作者有话要说:  宁佑安:(脸红)纪妹妹,我们的婚约……   纪清歌:(疑惑)你谁?   宁佑安:(哭着跑开……)   段铭承:(松口气)哪来的熊孩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39章 不准!   两日的车马,行到山脚便再无平路,纪清歌付过车资,顺着山路一步一步的前行,好在怀中木匣的分量不重。   这条山路是她自幼就走熟了的,连脚下青石长阶上哪一处有破损,哪一处有坑洼,她都了如指掌。   纪清歌也不抬头,专心盯着脚尖,石阶一级一级向后退去,直到她踏上了最后一级,这才停步。   抬眼,灵犀观古朴的山门默然静立在面前,纪清歌静了一刻,长长的出了口气。   回家了。   带着娘亲一起。   灵犀观中,小道童灵珑正提着壶要往茶房去,走到半路冷不丁见迎面来了个人,本还以为是误走到后边来的香客,刚想拦阻却猛地怔住,随后就是一声欢呼,手里的壶往地上一搁,转身就往后面跑:“清歌师姐回来了,清歌师姐回来了。”   随着他清脆响亮的连声欢叫,宁静的道观如同被搅乱了的一池春水,顿时有了欢快的气息。   纪清歌自幼在此住了八年,说是寄住,实际上也与在此修行的其他道门子弟无甚不同,彼时她尚年幼,雪团儿似得一个小姑娘,又懂事好学,观中喜欢她的同门着实不少,而今听说她回了道观,顿时各自停了手里的事,围上来嘘寒问暖。   纪清歌被围在中间,脸上便浮起笑意,一一回答着关怀问讯,心中只觉温暖,直到严慧君板着脸驱散了这一群跑来摸鱼的人,这才把纪清歌这条被摸的‘鱼’领回了紫微堂。   合上房门,严慧君从头到脚把纪清歌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手中木匣上一转,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原本眼神中的欣喜笑意便慢慢压了下去。   “……回来就好。”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纪清歌陡然之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明明想着不能哭,哭了会让师父担心,但却压不下眼中的热意,只哽了一声:“师父……”泪珠儿就好似断了线一般落了下来。   严慧君叹了口气,拉着哭得止都止不住的纪清歌坐到椅子上,默不作声的轻拍着她的脊背。   纪清歌直哭了许久,这才觉得把自下山之后的所有委屈和隐忍都发泄了出来,心中终于透过了气,这才渐渐止住,想到自己一回来没拜见没问候就先来了这一场哭,不由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慢慢的擦着泪。   严慧君守了她半天,总算看着这小徒弟不哭了,也才放了心,亲手递了盏温茶给她,这才缓声问她归家之后都发生了何事。   对于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父,纪清歌也不隐瞒,一桩桩一件件都陈述了一遍,直把严慧君听得都有了几分怒色。   “如今清歌已经不再是纪家女,总也算是了却了后患。”纪清歌对于被除族之事不甚在意,只轻轻摩挲着怀中的木匣,犹豫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想给亡母灵位重新修整一下,今后就由清歌自己供奉香火,不知是否行得?”   “这是你身为女儿的一番孝心,又怎会行不得?”严慧君柔声道:“等师父选个吉日,给你娘亲开坛做个度醮祈冥,也算是她受用你这做女儿的一份心罢了。”   “师父!”纪清歌陡然开声:“我……我……能不能让我护醮?”   一语出口,严慧君愣了:“你?这……清歌,你一份孝心师父知道,可这终究是道门法事,你……”   ——寄名弟子,虽有弟子之名,却终究不是道家子弟,‘暂寄’的罢了,再是心中亲如一家,也到底不是正经名分,又岂有护醮祈冥的资格?   “师父……”纪清歌咬了咬唇,轻声道:“徒儿便皈依了吧。”   “你说什么?”严慧君愕然怔住。   “师父,徒儿回来路上已是想过了。”纪清歌将怀中木匣轻轻放好,起身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徒儿此番下山也算是斩了尘缘,而今世俗种种,于徒儿而言已无挂碍,徒儿此生愿随师父修行道法,只求师父不嫌徒儿蠢笨不通。”   “你……若是为了护醮……”   “师父。”似是害怕听到拒绝的言辞,纪清歌急急的说道:“并非只为了护醮一事。”   生怕严慧君会回绝,纪清歌故意说得十分可怜:“徒儿……徒儿已无父母亲族,天下之大,已无徒儿容身之处,若是连师父都……都不要徒儿了,那徒儿又能去何处?”   这一番话,说到最后不禁又委屈了起来,眼泪再度落了下来:“师父,您真的不要徒儿么?”   她说得委屈,严慧君又何尝不是听得心酸?竟有几分活动了心思。   ……是啊,被除族的女子,可谓身若浮萍,若是连她都拒了她,自己从小看大的这小徒儿又要往何处去?   犹豫片刻,刚想点头,却就在此时,紧闭的房门叫人一把推开,日光陡然洒了满室,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句冷冰冰的话音——   “不准!”   “小师叔?”   “师弟。”   沐青霖大步迈入室内,桃花眼寒沁沁的扫了一眼纪清歌,就是一声冷哼,话音里满满的都是嫌弃:“修道一事看的是天赋,就你?嘁!”   “师弟你……”   严慧君想拦住他的话头,却根本拦不住,沐青霖虽然名义上是她师弟,实际上只是挂了个名,连她都不知道已故的衡渊散人到底是从哪收了这么个弟子,就连散人当年健在的时候,都不怎么约束他,坐化之前更是曾经特意交代,叫她不必对沐青霖多加干涉,只要他不为非作歹,其他的由他便是。   果然,沐青霖根本不等严慧君说完,只自顾接了下去:“小小年纪,经了点子风雨就闹着要出家?哼,死心吧,你不是这块料。”   一句斥完,见纪清歌傻呆呆的仰头望着自己,沐青霖没好气的一个凿栗就敲到了她的脑门上。   “除族是喜事,出什么家?日后姻缘不要了?——不准收她皈依。”   姻缘?   这两个字入耳,严慧君心中一动,是了,这小徒儿年纪都还没及笄,正是未放的含苞,焉能轻易出了家?若真如师弟所说,岂不是毁了终身?   不过……能把除族说成是喜事的,也只有她这个不着调的师弟了。   见到沐青霖现身拦阻,纪清歌就心知自己师父是不会松口了。   说来也怪,虽然名义上沐青霖是严慧君的师弟,但平日却极少干涉灵犀观的内外事务,就如同与他不相干似得,只偶尔才会出言。但他不说是不说,只要说了,观主严慧君也极少会不采信。   今日既然是他不肯点头,她想要在灵犀观出家的念头,应当是不成的了……   纪清歌泄气的同时又有些茫然,她师父也不要她,那她该往何处去?她这些年在观内居住,虽然只是寄名,却也耳濡目染的将道家各项都学了几分,本以为她今生脱离了纪家之后,可以留在灵犀观安稳度日的,可……   ……灵犀观不要她。   严慧君心软,见她跪在那里发怔,只叹着气把她拉了起来,柔声道:“师弟说的有理,你才多大?就想入门修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岂能轻易言之?”   “可我……”   刚想说自己已经再三想过,话还没出口,又被沐青霖堵了回来。   “你的命格我早给你算过,富贵安康,命里带的好姻缘——修什么道啊?想不开。”   此话一出,纪清歌傻了眼,严慧君却是松了口气。   旁人或许不清楚,她这个观主可是知道沐青霖的乩算从不出错,如今听他亲口说小徒儿的命格极好,再望向纪清歌的目光中已经忧愁尽去——那真是再好不过。   被严慧君一脸欣慰的赶回了她原本的住处,纪清歌心头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她一个除族的孤女,富贵何来?还命里带的好姻缘?她可没忘自己上辈子姻缘是临清焦家……那个病得拜堂都爬不起来,只能抱了只公鸡来当相公对拜的人。   时日久远,她如今连他相貌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了一个埋在被子里的佝偻形状,前世成亲之后统共话都说不上几句,不外乎就是渴了饿了喂饭喂药……   对于那场婚姻的记忆,她那有名无实的相公已经可算是个善人,毕竟重病卧床,除了要人照料之外,也无力对她做出过什么恶事,而真正让她铭记的,却是她那婆婆和远游归来的小叔子……   陡然之间涌上心头的愤恨让纪清歌惊醒,道家清心的心法默运了半天,才算重新平静了下来。   纪清歌在灵犀观中无所事事了几日,严慧君如约选了一个吉日,给她亡母做了度醮祈冥,就将灵位供奉在了观中,这算是纪清歌心中记挂的最后一件事,如今总算如愿,她如今只算是寄住,又不是正经的道门子弟,每日里连需要她做的杂事都少,到让她有些闷闷了起来。   严慧君对这个小徒儿很是挂怀,看出她日渐消极,思量了数日,终于想出了个办法。   “这间铺子,当初算是叫同行给算计的,到处传那铺面不干净,主人家没了办法找来观里驱邪除秽,可到底世人愚昧,虽然做了法事,也依旧不肯光顾。”严慧君边回忆边说道:“主人家没了吃饭的进项,只得又来苦求,当时先师看他可怜,便干脆买了下来,结果一是前事带累,二是抽不出人手去打理,竟是一直空了这许多年白搁着。”   纪清歌手中拿着被强塞给她的契书欲言又止,严慧君却不容她说话,自顾说道:“而今若是能重新开起来,观中也算多出一个进项,清歌,你之前替师父打理的那几间铺子都十分有章法,这一次说不得还得你费费心了。”   “可……”   “没事,若真风水不好,那铺子做不成,你就将它转出也好,总白放着也无益处。”   严慧君这一番话,其实摆明了就是给纪清歌找些事来做,分散一下心思,免得她整日满脑子只想着要修道。纪清歌冰雪聪明,又岂会读不懂师父的心意?只是这样一来,她原本不想去接管那铺子的话就更说不出口。   这间铺子,她是真不想去做,只是她更说不出拒绝之词,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到不是她担心自己搞砸了,而是这铺子所在的位置是她埋藏心底的一个忌讳——   ——临清城。   她原本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沐青霖:修什么道?嫁人不香吗?   纪清歌:不香!   段铭承:QAQ 第40章 不速之客   心中再是不情愿去临清,纪清歌也只能慢吞吞的整理行装,倒是她当初回纪家之前留在灵犀观中的东西不少,换洗衣物日常用品都很齐备,也不过就是多磨蹭了一日,只得拜别了严慧君下山而去。   灵犀观远近闻名,来此进香祈福或求道长驱邪的人虽谈不上摩肩接踵,却也总能说一句络绎不绝,有人的地方便有生计,山脚下不仅有附近村落年轻力壮的挑夫在此等活计,还有可供歇脚的茶棚和揽客的车马,方便往返行人。   然而纪清歌刚下到山脚,还没去雇车,一旁茶棚边上忽然蹿出个人来,扑通往她面前一跪,直接就哭开了——   “姑娘,我可找到你了!”   纪清歌冷不防吓了一跳,仔细一瞧,竟然是珠儿。   珠儿此时与在纪家时大不相同,说句衣衫褴褛也不为过,她年纪还不大,本来在纪家的时候虽算不得锦衣玉食,总也吃饱穿暖,可如今原本红润润的脸颊黄瘦了许多,身上又脏得不成样子,打眼一望跟个小乞丐似得,望着纪清歌只顾哭。   纪清歌看她哭个不住,只得先拉她到茶棚坐了,叫了壶温茶和一碗面,珠儿也不知道是饿了多久,狼吞虎咽连食带水一滴不剩,等她吃过东西,看她脸色好些了,这才慢慢问她怎么回事。   原来纪家那一夜骚乱是在外院发生,珠儿作为内门里伺候主子姑娘的丫鬟并不知道详情,节市上走散之后人群纷乱好容易才回了家,却左等右等不见自家姑娘,当时珠儿心里就慌的不成,后来又隐约听其他丫鬟婆子口中说什么大姑娘被赶走了,抓住细问又没一个说得清的,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独自守着竹茵院,根本没有半个人来理会她。   直到挨过第二天,依旧不见自家姑娘回转,珠儿便再也坐不住,战战兢兢壮着胆子去了正院打听。   谁知她这一问,却正好撞了贾秋月的霉头。   贾秋月因了靖王驾临专门来给那贱人撑腰的事正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又无处发泄,见她来问,新仇旧恨一齐就上了心。   奈何不了那个贱人,难道还奈何不了个丫头?   当下就一顿喝骂,根本不容珠儿说话,叫了牙婆来卖人。   主人家要卖丫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直到珠儿哭着被牙婆领走,她都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那牙婆来领人的时候是得了主人家示意的,知道这是在主家不得喜欢的丫头,纪家势大,牙婆自是不敢得罪,也不管好歹,没两日就把珠儿领去乡下,卖给了个鳏夫做童养媳。   说是童养媳,但那鳏夫早已一把年纪,给珠儿做爷爷都够,又爱酗酒,根本不顾珠儿年纪还小,趁着酒后就想把她拖进房。   珠儿哪里见识过这个,吓得魂都飞了,趁他醉得歪歪倒倒,死命挣开才逃了出来,她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一文铜板,又怕在被捉回去,思前想后,偶然记起当初大姑娘曾提过她是在灵犀观寄名的,就一路乞讨,边要饭边打听,硬是靠着一双脚走到了这里。   直到见了大姑娘,珠儿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说完又是一顿哭。   纪清歌听了也是有些气恼,一个小丫头罢了,能碍着纪家何事?这样轻易就葬送了她的一辈子,于心何忍?   只是她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纪家卖人,手续齐备,那鳏夫虽然不堪,却也花了银子,不论是纪家和牙婆之间,还是牙婆和鳏夫之前,皆有契书,如今珠儿自己跑了出来,按律她从此就是个逃奴,经不起盘查,见不得光。   “你可还记得家在何处?”   “我爹娘是逃荒路上为了换口吃食把我卖了的,哪还找得到,求姑娘别赶我走。”珠儿说着又要哭,纪清歌赶忙拦住。   “好好,你莫哭。”纪清歌无法,只得先带着她一同回了灵犀观。   回到住处,先让珠儿自己梳洗,她自己去禀了严慧君,原本想把珠儿留在观内做点杂事,反正灵犀观不差她一口饭吃,奈何珠儿听说要独个留下,竟是死活不肯,就如同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死活非要跟着纪清歌一起去临清。   纪清歌无奈的同时又有几分愧疚,这小丫头要不是被自己随手一点要了伺候,想来也不至于会落了贾氏的眼,如今她平白遭这样一场,她怎忍心不管不顾?   逃奴一旦被查证出身份,等这珠儿的就是黥面杖刑,受完刑,若是主人家还肯要,那就交由原主领回,若是主人家不要了,那等着这小丫头的就只有流放。   前世的时候……她若不是落成了个逃奴的身份,也不会选择玉石俱焚……   纪清歌叹了口气,也只得点头同意她跟着,只反复交代她若有人问起的时候,务必要记得只能说是灵犀观中做杂事的小丫头,身契为观中所有,灵犀观是首屈一指的道家门户,就算是官府都要给几分颜面,总比旁的说法要略为稳妥几分。   珠儿心知这是大姑娘终于肯收留自己,自然无所不应,等她修整一番之后,隔日就再度下山,雇了车马,带着珠儿一同直奔临清而去。   临清虽然也算是勉强划为江淮所属,但因其地理位置不好,水路不通,只有陆路,又与江淮平原隔了一座山脉,所以尽管说起来是江淮,实际上民生条件相较于正经江淮平原上的城镇差了许多,更不能与淮安相比。   等纪清歌按照契书上的位置寻到那间店铺的时候,一眼就被那荒凉破落的样子给惊了下。   灵犀观前代观主衡渊散人一时心软买了下来,搁置至今,空置的时间几乎赶上了她的年纪,所处的位置还算可以,但已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两侧店铺各自都有人流进出,唯独这一间,连窗棂上的蜘蛛网都没人清扫。   等打开几乎锈死的锁头进去一看,更是一片狼藉,原先这铺子是做的纸笔生意,匆匆转卖之后尚有少许积存的货物没有脱手,就直接堆在角落,后来因为无人看管,被偷儿悄悄搜刮了个差不多,零星散落在地上的已经成了耗子窝,到处都散发着霉味。   这样一间荒屋,光是想要重新开张就起码要整个翻修……她师父还真是不怕她给搞个血本无归啊。   纪清歌心中叹气,也只得先找木工泥瓦匠修缮房屋。   就在她这边对着破旧店铺发愁的时候,远在南海的海关重镇白海城中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白海是座海港城市,本朝并不禁海,此处不仅仅是大夏商人向海外运送商货的必经之地,更是海外商船停靠的港湾,有了南来北往商客的络绎不绝,白海城的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富庶的淮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城门外排队等着进城的商号车队足足排出了两里地,而就在其中一辆略显豪华的马车中,段铭承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正在喝茶。   茶是云雾茶,杯是薄胎瓷,车内矮几上摆着四色糕点果子,手里捧着一本话本正看得不亦乐乎,一旁扮做小厮的娃娃脸欧阳掀着车帘,看了眼前面队伍的长短,一脸不耐烦的跟车夫抱怨:“这就进个城,一上午都没动地方,午膳难不成要委屈公子用干粮?”   他虽然是抱怨,但嗓门可一点都不小,听得排在他们前边的一辆货车的车夫回头望了一眼,笑道:“小哥这是头次来白海吧?”   “可不是?”欧阳说道:“我们公子听说这边各式海货洋货都是别处没有的稀罕物,大老远从江淮过来想瞧瞧有什么值得收的没有,结果这稀罕物没见着,连城都进不去。”   那个拉货的车夫倒似是见多了模样,只笑道:“白海从来就人多,有港口在这,谁不知道这的货新鲜?各地往这儿来的人那还能少?只是以往也没慢成这样,就最近这些日子,查往来过客进出查的严了,不然这一上午怎么都进去了。”   欧阳听得一脸惊奇:“老哥知道为啥不?”   车夫却直摇头:“这上哪知道去?八成是富贵人家遭了贼?查贼赃?要么就是谁家大姑娘小媳妇的和人私奔了?就像那戏文里唱的那样,落魄书生美娇娘,日后书生考成个官老爷,娇娘就是名正言顺的官太太……”   听着那车夫话越扯越没边,欧阳又眺望了几眼前边那几乎停滞不动的人流,便缩回了车里。   “头儿,远远看着查得极严,不光要查货,竟还要验车。”   段铭承只嗯了一声,头都不抬,似是将手中那话本看得津津有味,过了片刻才道:“查就查,咱们也没夹带什么违禁品,怕什么?”   欧阳嘿嘿的笑了声:“这不是怕公子您午膳没着落嘛。”   段铭承这才瞥了他一眼,眼中笑意一闪而逝——演得到像那么回事。   他们飞羽卫在外公干的时候别说是午膳了,一整天连水都喝不上一口的时候都多着,也没见谁鬼叫过一声。   两人坐在车里把一对娇贵主子和话唠仆人装得天衣无缝,过了半晌才又感觉车身开始前行,再过半晌,车外人声终于由远而近,随即,车帘便被人粗鲁的一把掀开——   “都下车,身份路引,所运何物?都……”   此时,掀帘的兵卒才看清车内坐的是个看起来文秀矜贵的年青公子,顿了顿,声音倒是客气了几分:“都拿出来,查验无误了才能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完成,新地图开启   全新剧情线在前面等你 第41章 白海城   等段铭承一行终于得以入城,早就已经过了午膳时分,城门处排查得竟是前所未见的严密。   不仅仅查验每人的路引,就连所乘的车辆都严查了一遍,敲过了四壁和车板,确认有无空层夹带,就只差没有挨个搜身了。   段铭承一副富家公子的骄矜和不耐烦的派头做了个十足,欧阳适时的给兵卒手中塞了银钱,这才比起旁人来少了几分折腾。   而在他们车辆后面跟着伪装成押货的坎组飞羽卫也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苦着脸任凭兵卒挨个检查货箱。   那些守城门的兵卒奉命检查,倒也不是存心刁难,见运的都是磕碰不得的瓷器,又收了被悄悄塞进袖子里的银票,加上他们自己也本着少花一分力气是一分的心思,便就挥手放了行。   他们飞羽卫此次查探白海城乃是潜入,各自都有变装易容过,早在他们今日入城之前,已经分批入内了两拨人,段铭承带人终于得以入城,便是一副行商的模样,押着货车去了城中一处早已赁下的院落卸货安置,眼看着都整理得差不多,又再三确认过他们一行并没有引人留意,附近也没有尾巴,这才关起门来说话。   “头儿,城中人口太混杂,本地居住的大约连一半都不到,剩余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住十天半个月的就回程,最多一两个月,要查他们,咱们暗中不好行事,要有官府登记的名册才行。”   段铭承垂着眼静静听着属下一一汇报。   “巽组盯着城中府衙才几日,还没看出什么不对。”   “坎组他们盯了几天港口,有两艘远洋商船白天卸过货之后半夜又再卸一次,但是防范极严,试过几次都没法知道他们卸的究竟是什么。”   “货的去向查到了?”   “没有。”回话的是坎水,说出没有两个字的时候羞愧得低了头:“本来弟兄们是跟着的,但是运送的人对城中道路和巡查时间都极熟悉,赶着巡城的兵卒错身的空儿,掐了一个很巧的时机,弟兄们只略停了半刻都不到,避过那队兵卒之后再追就不见人了。”   “半夜卸货一共几次?”   “就一次,三日前,二更时分。”   段铭承皱眉思量了片刻,再次问道:“城中知府家无异动?”   “没有。”回话的飞羽卫补充道:“从弟兄们盯上,至今一共四日,都没有过可疑之处。”   “宅邸可有探过?”   “探过了,看起来也就普通,虽然是家境不错但没有特别逾越招眼的地方。”回话的是巽风,略一顿,又补充道:“只是明面上,暗地里书房寝室也悄悄搜过,不过因为不好大动,并没什么特殊发现。”   指尖不自觉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段铭承沉吟不语。   “头儿,不如直接抓了再审?”欧阳有些疑惑。   他们从那条鱼的口中挖出来的幕后主人就是这白海城的知府,按理说有了这一份口供,飞羽卫足可以直接拿人丢回大理寺严加审讯,却不知为什么头儿非要按兵不动。   暗中查探,再是神不知鬼不觉,也终究只是暗中,就如同他们曾经抓过的一个从五品的官员,最后是从荷花池的淤泥里挖出来的赃银,这类藏得太隐秘的都只能带着朝廷谕令前去锁了人之后封屋再找,很难不惊动主人就在人家里动土。   他这一句多嘴,只换来段铭承淡淡的一瞥:“四个月。”   “啊?”   “刷马厩。”   欧阳顿时蔫了,耳尖的听见一旁同僚有人暗笑,没好气的飞过去一记眼刀,却到底不敢再开口。   直接抓人,当然容易,但……段铭承还不信区区一个知府能吃错了豹子胆,胆敢独自吞下三十万两白银的军饷。   虽然‘鱼’的供词确实是指向他,但若是知府身后还有旁人,那动了知府,就等于明摆着告诉其他人事发了,若真让幕后之人有了准备,说不得又要多费上许多功夫,费事他倒是不怕,只是这种事,能一网打尽就没道理要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以及……码头夜间搬运的究竟是何物?又是运往了何处?是否与这失踪的军饷有关?   段铭承摩挲着扳指沉思良久,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的发了出去,飞羽卫们接了命令各行其是,片刻之后这一处被掩盖为富贵商人小住的院落里就清净了下来。   环顾了一下院落四周,段铭承起身,漫不经心的掸了一下衣袖,手中执着一柄名贵的金丝檀木柄的扇子,迈步就往外走,扮成小厮的欧阳愣了愣赶紧跟上。   “头儿,去哪?”   “逛街。”   白海城是整个大夏唯一对外开放的海港城市,与内地的商业重地不同,此处是海运商船的唯一停靠港口,也是唯一的集散地。   有了这样的特质,白海城街头的景色也与内地城镇大不相同。   不仅仅商铺鳞次栉比,而且随处可见身着异服的洋人客商,大夏出产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在此极受欢迎,巨大的利益吸引他们不远万里,在海上漂泊数月,也要来到这传说中遍地黄金的神秘东方。   与胡人不同,此处多见的异族客商多是金发碧眼,操着蹩脚的大夏语磕磕绊绊的在街边商铺中流连忘返,就连欧阳都是头一次见,一路上心中也是啧啧称奇,但此处的人却早就已经司空见惯,有人甚至还会几句洋话,不时在店铺门口笑着招呼几句揽客。   段铭承此次扮做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初次出来见见世面小试一下经商手段,这类人家中不差银钱,富贵长大,初出茅庐,尚未受过什么挫折,正是心高气傲,一路上摇着扇子挨家商铺都进去逛一圈,见到有那新奇的物件便毫不吝啬的买下,出手阔绰,逛了没多大会子,扮做小厮的欧阳手里就大包小包的抱了一堆东西。   此时,他刚踏进一家铺子,一抬头,眼瞳就是一缩。   这间商铺,竟然是卖刀剑的。   大夏虽然不禁武,但民间的兵器铺全都是要登记在册的,而铁匠铺这类的地方则根本不准锻打兵刃,镰刀斧头菜刀爬犁这类都可以,刀剑却不行,而段铭承心中记忆的,白海城内可并没有登记在册的兵器铺才对。   心里盘算着,脸上却是一副好奇的神色,摇着扇子在铺子里东看西看,店中的伙计看他穿着富贵,自是不敢怠慢,陪着笑脸说道:“这位爷想看看什么?不是小的夸口,咱这的兵器,那都是一等一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段铭承瞥了伙计一眼,不咸不淡的只哼了一声,伸手摘下剑架上的一柄长剑,拔|出来看了看就嗤了一声:“就这,也好叫削铁如泥?”   说罢,一脸不屑的把剑归了鞘,扔到伙计怀里。   那伙计接了剑摆回剑架,倒是毫不气恼,依旧笑着说道:“这些都是样子货,给外行瞧个热闹的,当然配不上爷,您要好的,请里边走。”边说边一路引着,把段铭承和欧阳让进了里间。   “您瞧瞧这把,松纹透体,这可是名家出手的。”   伙计从柜台里捧出一柄剑搁在柜台上,段铭承压根不上手,看了一眼就摇头:“不过如此,常见的罢了。”   一连看了几把,有长有短,有刀有剑,段铭承始终一副看不上的样,最后似是懒得再看,一脸无趣状的叫上欧阳转身就要走:“走了,这里也没什么罕见的好玩意儿。”   这伙计眼见这富贵客人要走,登时有些急了——大夏虽不禁武,但到底会武的人也不多,平常人学点拳脚把式也少有专门买兵刃的,今天一整天店里都还没开过张,这好容易来了个一看就是有钱的,自然不想轻易放跑一笔生意,当下急忙说道:“爷您要瞧稀罕的咱这也有!”   说着,也不等段铭承应声,已是急急的转到柜台后边,弯腰从下面取出一个颇大的布包,搁到柜台上,打开一瞧,里边竟然是从未见过的兵器形状。   极细的细剑,弯月一般的弯刀,蛇形的匕首,长柄的重剑,等等异族兵器,不一而足。   段铭承这才饶有兴味的停了步,笑道:“这到是有点意思。”   说着,随手拿起一把弦月般的弯刀,先抽出鞘看了两眼,那弯刀雪亮的刀刃上,如同浪涛水波一般,层层繁复细密的纹路,摸上去却又平整光滑,段铭承这才点头:“这到确实是不常见。”   边说,边动作生疏的拿在手里挥了两下,就又一脸嫌弃的摇了头:“样儿是稀罕了,却是不大好使唤。”   伙计赔笑道:“这些可都是跨了海才过来的稀罕货,是海外人用的样式,咱们大夏会使的人不多,一般也都是图个样儿,哪里就真能用呢?可您瞧这刃口,这好钢,可都是绝佳的手艺。”   话音刚落,段铭承就冷了脸,一把将弯刀扔回了柜上,一旁的欧阳适时的说道:“你这伙计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公子那可是正经拜师学过武艺的,谁说只买回去图个摆设?”   伙计心里听得直撇嘴——瞅您刚才挥那两下,也瞧不出是个练家子啊。   那边欧阳还在念叨:“不光是我们公子缺个护身的物件,就连我们家押车的也都缺合手的。”   说着,还掰着指头数了数:“怎么也缺个二三十件,你家没有就算了。”   二三十的数量,绝对是笔大生意了,光是普通刀剑也得二十两银子往上,更何况是罕有的好钢口?那些越洋过来的花纹钢,单就是个尺把长的小匕首都得一百两起步,要真能做成了,他的抽头都要赚不少。   伙计心里略一思量,到底不忍心就这么放走个肥羊,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爷您要是要好样儿又顺手的,得过几天才能有。”   “哦?”段铭承这才来了兴致:“何时能有新货?”   伙计心里合计半晌,咬牙道:“七天后,您再来,准让您满意而归。”   说着,还怕段铭承不信,又再度压低了声道:“保证还是这样的好花钢,样式全按朝廷的来,怎么样?”   ——朝廷制式!   段铭承猛然转头,一瞬不瞬的盯住这伙计看了一息,这才展颜一笑:“这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纯粹的架空背景,谢绝考据!!!   有糅杂少许明代航海时期的影子,海外兵器是借了大马士革花纹钢的皮,所有全部都是纯架空,不要考据!   作者菌拜谢了!作者菌跪谢了!作者菌趴谢了! 第42章 雁翎刀   这一趟逛街,立即让这间兵器铺成了飞羽卫严密监视的目标之一,但直到约定的七日过完,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段铭承也不急躁,七日一过,便如约再次来到了店铺。   甫一踏入门口,心中就是一动——这里有旁人在!   隐隐约约的,有陌生的气机。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那伙计一眼。   这伙计脚步虚浮,看起来不似是个会武的,但那一抹气机却应是习过武,才会试图想要隐蔽自身,但想来内家功夫并不到家,虽是有意屏息遮掩,却并没有遮掩到位,这样欲隐欲现的,明显区别于普通人,反倒是容易被高手察觉。   那伙计早就等了多时,见这富贵公子果然如约而至,脸上立即堆了笑,让到里间之后又是让座又是上茶,颇为殷勤。   段铭承却不吃他这套,端起杯子嗅了嗅就一脸嫌弃的搁在了一旁,只说道:“本公子还专程来你这喝茶不成?上次说的,可有货了?”   “有,有。”伙计赶忙笑道:“公子您略坐,小的马上拿给您过目。”   说罢,一溜烟的向后跑进了院子。   段铭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自己的折扇,实际上集中了耳力始终追着那伙计的脚步。   出了里间之后疾步小跑十五步……东转……五步……进了东侧第三间厢房……   不过是眨眼之间,这间店铺后院的大致地形便在段铭承脑海中清晰形成。   片刻,伙计的脚步便再度响起,由远而近,段铭承收敛神色继续把玩起了扇子。   “劳客官久等。”伙计手里抱着一个黑布包裹得十分严实的长条布包,一脸自豪的小心打开之后,露出的,是一柄连着鞘的雁翎腰刀——   “客官您瞧瞧,这样的可还入得了您的眼?”说着,手中轻轻一抽,腰刀出鞘的刹那,室内顿时银光一闪,段铭承眯起眼瞳,一脸兴味的接了过来。   一把罕见的神兵!   只看那腰刀遍布了刀身的繁复波纹,段铭承就已经可以断定这把刀确实和之前他看过的西洋兵器同出一源。   但……这把刀却是大夏的朝廷制式!   上到御林铁卫,下到公门捕快,包括三军普遍装备的,都是同款的雁翎腰刀!   如果不出鞘的话,仅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不同之处。   但这把刀却根本不是朝廷工部督管锻造的,不论是材质还是工艺都不相同。   这样的花纹钢和锻造工艺,段铭承并不十分陌生,据传是大洋彼端某国的隐秘工艺,就连在海外也是极品的利器,并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东西,偶有洋商会随身携带一两把用意防身和炫耀身份,但就连洋商,也罕有人会肯脱手这样的刀剑,因为他们也是颇费心思才能搞到一两把充门面。   而就算有洋商贪图高价肯出让,也都是西洋那边惯用的弯刀匕首罢了,又怎么会有大夏这边的形制?   这样的兵刃,若是避过朝廷耳目大量流入的话……普通工艺的刀剑对上这样的兵刃,不啻于是未战先败了。   就算是段铭承,此时心中也是骇然,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饶有兴味的把玩了一下,问道:“这倒是合用了,可怎的就这一把?”   此言一出,那伙计便知道这富家公子果然是看中了,只嘿嘿一笑:“这不是先给客官您看个货色嘛,要是您瞧中了,就下个定钱,随您要多少,再过几日,保管一件不少给您交货,客官您觉得呢?”   段铭承闻言顿时不耐烦起来,眼风冷冷的扫了那伙计一眼:“已经让本公子干等了多日,怎的又要等?”   伙计赶忙赔笑:“客官您别恼,这东西可不像旁个,哪里能说有就有呢?虽说几十把还凑的出,只是这个……”他压低了音量:“多少有点犯忌讳,您这是要的不多,自家玩玩没什么妨碍,要是多了,回头离了白海城带去内地,还要小心招了官府的眼儿呢。”   段铭承听得一愣,顿时哎呀了一声,手中刀往柜上一扔,连声道:“你不说本公子都没想起来!这要是买了回去,连城都出不去,回头再叫人查出来,岂不是平白吃场官司?不行不行,不要了。”   口中说着不要了,面上神色却分明有几分可惜,想了想又重新拿回刀:“就要这一把吧,就算是查验,远行路人携带个防身兵刃想来也还不算犯禁。”   那伙计见他这般说心里直后悔自己干嘛要提犯禁一句,这眼看一笔大生意就要泡汤,忙不迭的说道:“客官您放心,咱们白海这边包您顺利出城绝不会被刁难就是了。”   段铭承疑惑的瞟他一眼:“怎么说?”   “嘿,客官您不知道,咱这铺子本来就是有路子的,不然焉能有这样亮眼的好货色?”这伙计提起自家店铺,显然十分自得,脸上不经意间就带了一分傲色:“巡城的官兵那和咱可都是一家人,看见是咱铺子里出的货,自然是不会刁难的。”   一句说完又赔了笑:“白海城里小的包您不会有事,但是回去内地之后遇到查验的关卡,您就得自己想辙了。”   ——好大的口气!   一个区区店铺伙计,几十把朝廷制式的精造兵刃,在他口中竟都不算什么,还能铁口的保证出城无碍!   段铭承心中计较着,脸上却不露出,听了伙计的话,略犹豫了片刻,似是终究舍不得,重新落了座:“若真能如你所说,那到是便利,只是……”他上下打量这伙计一眼:“本公子自用加上押车的护卫还要再往家捎上几把,加起来也要个三四十把,这算下来也不是一笔小钱了,你家掌柜的人呢?”   “这……”   那伙计稍一犹豫,段铭承顿时哼了一声:“你就一看铺子的伙计,为了做成生意空口白牙的说上几句,回头银子到手,本公子叫官兵查了,回头找你你可还认?”   不等伙计说话就又补了一句:“连店都不是你的,你的保证又能值几个钱。”   段铭承这话说得虽不怎么好听,但却是实情,这样品质的兵刃,三四十把是个大数目,作为买家,不肯只跟一个伙计交涉再合理不过,尤其段铭承此次扮的还是个外地商客,异地行商总要多加几分小心,免得遭了人的圈套,这在商场上也是司空见惯的。   是以,看那伙计面露犹豫之色,段铭承直接起了身,只招呼欧阳:“将这一个的银子付了。”   言罢,拿着那把雁翎刀迈步就走。   还没等他脚步踏出里间,果然身后就传来一道粗犷的人声:“客人请留步。”   段铭承似是吃了一惊,面露惊疑的转头望去,之间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正掀开里间通往后院之间的那道布帘,大踏步的走来,段铭承一皱眉:“阁下是……?”   那汉子嘿了一声:“我就是掌柜的。”   段铭承一脸恍然的一抱拳:“不知掌柜的如何称呼?”   “嘿,客人您就叫我冯四就行。”说着,又伸手让座:“客人您别忙,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这汉子一身粗犷气息,段铭承不着痕迹的将他穿衣举止尽数看进了眼中,脚步一转便走了回来:“原来是冯掌柜。”   “您要的数量,咱还拿得出,只是您得等等。”   “等?”段铭承故意沉吟了一下:“我才初到白海,到还没把这边全逛遍,等到是不难,却不知要等多久?若是十天半个月的也还等得,若是久了……”   “而且,这东西真的能带出城?”   “这您只管放宽心,咱家敢出货,自然能保证您能安稳买到手,不然还做什么买卖?”说起出城,那汉子一脸轻松,又道:“您具体要多少,说个数儿,咱今儿个把定给下了,十天……最多十一二天,保证一件不少给您交货。”   “若是还不放心,等您回程的时候咱给您送出城——这您总该放心了吧。”   他说得干脆痛快,段铭承也就痛快的点了头,似是不经意的又问道:“这般倒是便利,那本公子多买上一批也好。”   “这可没有。”听见说还要追加,那汉子却竟摇了头,笑道:“这东西哪里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这是您要的不多,三十来把,咱还给您匀的出,您要多了可真拿不出了——何况这种物件,您要多了,回去也未免太招眼了不是?”   一个‘匀’字听得段铭承一挑眉,没等他开口,那汉子已是接着说了下去:“白海这片咱是能给您保证没事,但您启程回去,离了这片海疆,内地官兵咱就管不了了啊。”   “哦?这白海的兵掌柜的就管的了?”   “嘿,什么管不管的,都是弟兄,就一句话的事……”   话说到一半,那汉子突然醒了神,话音一转:“定钱先付三千两,后续的,等交货您验看过,再结也不迟。”   “行。”段铭承痛快的一摆手,欧阳适时的掏出了银票:“那十二日后,本公子带人来取货。”   等出了店铺,段铭承又领着欧阳在城里闲逛了片刻,这才回了下处。   “疆域图拿来。”随着一声令下,登时有飞羽卫去过一副火浣布地图展开在案几上。   这是一整幅的大夏疆域地图,描绘非常细致,连人迹罕至的天险都有细细的注出是否有小路通行,这样的地图是军用,绝非等闲人家可有的东西,采用特制的墨汁绘制在火浣布上,遇火不焚,遇水不侵,整幅地图折叠起来只有手掌大小,但展开之后面积极大,铺在案几上两边还要垂下部分。   这样细密繁复的地图,普通人看上几眼怕不就要头晕眼花,段铭承却目光一扫,精准的找到了图纸上白海城的图标,眸色冷冷的望了一瞬,修长的食指稳稳点住城池侧旁的一处:“把这南洋水师中自十夫长以上的全部兵将花名册找来!”   “本王倒是不知道,是何时水师兵卒都开始用上异族军械了!” 第43章 黄雀   南洋水师,整个大夏唯一的海上力量,光是战船舰艇就有五六十艘,其中三艘铁甲舰,二十七艘快船,十艘炮舰,其余螺桥船运输船等等二十余艘。   这样的海上舰队,规模不可谓不庞大,但却大多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船只。   前周时期就已经海上贸易往来发达,有了商人往来,自然也就有了匪寇,随着这片广袤土地上出产的丝绸瓷器愈加扬名,随之而来的,就是仿佛无穷尽的海盗和水匪。   商人和海边居民屡遭劫掠之后,前周就开始着手组建水师,护送往来商船,清剿海上匪患。   等到了前周末年,戾帝裴华钰登基之后,因其自身得位不正,只一味对握有兵权的武将极力打压,不仅仅在北方抗击鬼方国侵扰的戍边将领屡遭构陷,就连南洋水师也险些被拆散。   彼时南洋水师还只有两条铁甲舰,因为戾帝不拨军费,两艘船几次出战之后便因为得不到修补而只得困在船港,整个水师空有军力,却只能看着海盗屡屡抢掠而毫无办法,只有在水匪们登陆劫掠海边城镇村落的时候,他们才勉强能从陆路去救援一下,好好的一个水师,被迫只能陆战,不光是海边居民怨声载道,就连水师将领,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一窘迫面貌直到戾帝被推翻,段氏登基,改国号为大夏之后才终于有了好转。   尽管段氏太|祖接手的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局面,尽管彼时国库已经被戾帝给挥霍一空,但段熙文还是咬着牙一点点的东拼西凑出了军费,其中有自家原本的产业变卖后的银两,也有斩了几个巨贪之后抄家得来的赃银,其余的,都是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一个个勒紧了腰带省出来的,大夏开国三年文武百官未发过薪,那一段过往至今都还是许多人口中不能忘怀的旧事。   而今大夏建朝十余年,侥幸历年风雨都还顺遂,朝廷又一力鼓励商贸往来,税收渐渐充盈,水师这边不仅仅修缮了旧有舰艇,就连全新的铁甲舰都又新造了一艘。   可以说整个大夏税收的半数有余都供给了边关,一处北疆,鬼方国屡屡进犯,战事极为吃紧,一处南海,虽是不曾有过大型海战,但舰船每年修缮翻新的耗费丝毫不亚于鏖战之中的北疆。   太|祖段熙文是个有魄力的明君,内帑再是艰难,也没断过军费,段铭启继位之后延续了先皇的作风——若是连国土都守不住,要那皇位又有何用?   然而就是这举国之力筹措给西北边关的军费,却不知不觉的被偷梁换柱送往了南海,还就此没了踪迹,段铭承心中恚怒可想而知。   早在那个口中自称是冯四,实际上却是一听就知道是假名的掌柜现身的时候,段铭承就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自称是个掌柜,实际上一举一动都粗犷不羁,哪有丝毫生意人的圆滑?双手虎口常年握刀兵的老茧更是瞩目,再加上他虽是身穿了件普通外袍,但脚下却仍踩着一双军靴,其身份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而且,这一批来路不明的军械,还极有可能与那笔失踪了的三十万两白银的军饷有关!   哪里会有这么巧合?北方边关失窃了军饷,南疆海域就突兀的多了来路不明的军械?   这样的刀剑不可能是民间私造,它使用材质和锻铸工艺根本不是大夏产物,这样的东西只有可能是越洋而来,而且既然是大夏制式,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夏这边有人拿出样品向海外定制的!   ——他皇兄在京城百般省俭筹措的军费,事关北方边境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事关大夏国境的安稳!这些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将脑筋动到这上面来?!   而且军饷的去向竟然还极有可能是用作了私购军械!   段铭承心中杀意大盛,欧阳手中拿着刚收到的密信进屋刚想说话,一眼就给吓了回去。   “拿来。”   那支极细的竹管是飞鸽脚上携带的鸽哨,打开之后,里面细细的纸卷展开,段铭承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直到他看完,欧阳才壮着胆子问道:“头儿,出了什么事?”   ——他可极少见到自家头儿这样动怒的时候了。   段铭承沉默了半晌,这才默不作声的递给他,欧阳接到手一看,神色也是肃穆了起来。   【边城粮草不足,将士饥寒,凉州、津阳失守,两万兵马尽没,前锋卫邑萧乱军中失散,下落不明。】   这寥寥数语看得欧阳心中一凛,两军对战,将领失散于战场下落不明,这其实已经不是‘不明’两个字了,这几乎就是必死之局,所谓不明,无非是寻不到尸首……   可乱军之中又哪里是人人都能侥幸得个马革裹尸呢?   刀剑无眼,人踩马踏,再加上敌方会戮尸邀功,寻不回尸首的将士……太多了……   欧阳默默的垂头退了出去,自去销毁密信,段铭承独自一人在室内面对着案几上那张水火不侵的火浣布地图静默了许久。   边关卫家……卫邑萧。   段铭承默念着这个虽然在他而言并不生疏,却还从不曾见过其人的名字。   不曾见过面,他却知道他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就如同他知道朝中其他文武官员一样。   戍边将领卫远山的嫡次子,安国候卫昊阳的嫡次孙,算起来……也不过是个才及冠的儿郎罢了。   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一岁。   这样的年纪,他本应是个鲜衣怒马的肆意儿郎,应该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或许已经喜结连理,有着大好年华,属于他的人生应该刚刚开始。   可如今,这些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墨色淋漓的一行字——乱军失散,下落不明。   段铭承至今都还记得十七年前,戾帝裴华钰想要割让边关十五座城池与鬼方乞降的时候,安国候卫昊阳是如何连上七封奏折,字字句句都是铿锵铁骨,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彻底激怒了裴华钰,一道圣旨当头压下,数代戍边的忠勇之将就成了屯兵自重的反贼。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几乎一夜之间。卫家在内地的旁支庶族便被屠戮殆尽。   也就是在那时,他的父亲段熙文也险些因长跪宫门拼死力谏被下昭狱。   而当此消息传到边关,卫昊阳发回的奏折上却只有以血书就的八个大字——   ——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傲然铁骨,血色淋漓!   那个时候,段铭承年纪还小,只有五岁,只知道他父亲见到此信后在宫门伏地痛哭了一场,之后便起身踉跄回了家中,召了他兄长关起门来密议。   ……想来,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父亲才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   为人君者,肩负的是黎民百姓!又焉能无道至此!   既然德不配位,那便……能者居之!   段铭承缓缓透出一口长气,卫家……   他试着想象卫邑萧的模样,脑海之中却不经意浮现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形和一双粲若星辰的剔透眼瞳。   明明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髫龄少女,却用她细弱的双肩顶住了穷凶极恶的凶犯,和敲骨吸髓般的家人。   面对凶徒时有勇有谋进退得当,面对无情家人之时又能挺直脊梁不卑不亢。   卫家风骨,可见一斑。   他幼时不曾有机会见过卫家人,长大后边关战事始终胶着,卫家人也同样抽身乏术,迄今为止他对卫家人的认知,除了父兄口中的赞誉之外,只有那一句振聋发聩的【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如今,还可以再加上那位即便身处逆境,也绝不低头乞怜的纪姑娘……   ……边关烽火狼烟终年不熄,也不知他那封书信是否平安送至卫家人手中……   不由自主的走神了片刻之后,段铭承终于收回了思绪。   现今的重中之重,是尽快追回那笔军饷!这是他们这些在后方安享和平的人唯一能为边关将士做的事情!   段铭承将此次随他来了白海的飞羽卫们分成数组,严密监视城内知府府衙、宅邸,海港港口,兵器铺和水师大营这几处关键位置。   然而一连数日过去,竟是没有丝毫动静。   那冯四虽是有被暗处紧盯的飞羽卫们追寻到他有出城回过水师大营一次,却是空手去,空手回,并未有搬运刀兵。   连续数天的不眠不休却毫无进展,飞羽卫中都不乏有人心浮气躁起来,段铭承却依旧沉稳如昔。   ——三十余把兵刃,数目不大不小,但若真想要交货的话,总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不论是取是送,他总会行动。   现如今,网已经做好,就只等他牵头搭线了。   终于,就在原定要交货的头一天傍晚,天色将将擦黑,盯守水师军营的飞羽卫密信回传——有一队兵卒抬着两口箱子溜出了驻地。   就在几乎同一时辰,冯四酒足饭饱之后,也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段铭承悄无声息的缀了上去。   白海城因是港口城市,往来客商鱼龙混杂,为了便于管理,素来是有宵禁制度的,此时虽还未到宵禁的时刻,却也已经相差不远,因此街上行人已经不多,那冯四原本方向,段铭承还当他要出城前往港口,眼看前面距离城门已经不远,冯四却突兀的将身一转,又走了回来。   段铭承收敛气机隐在暗处,直到冯四一路走过他的藏身之处都丝毫不曾察觉。   等再跟了一刻,已近宵禁时分,街上开始有了巡街的府兵,而冯四的所行方向也愈发靠近知府的宅邸。   ……果然是与这白海城知府有关。   段铭承一路缀在冯四身后,眼见他叩开了角门侧身没入,略等了一息,听见内中脚步远去,轻巧无声的绕着宅邸外墙转了半圈,刚选好了一个合适地点,却突然察觉一丝异样——   不对。   屏息的瞬间,心法运转,感知提到极限——有人在跟着他。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段铭承没有丝毫犹豫,气机锁定住目标方位的瞬间足下发力,身形宛若一道箭光无声的一个转折,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将远远尾随在他身后的人逼到了角落。   为了不惊动巡夜的府兵,他手中唐刀并未出鞘,但劲力到处,宝刀既明锋锐无匹的气机透鞘而出,如同一道墨色的游龙,直奔‘黄雀’的檀中穴而去!   暗夜之中,那人似是吃了一惊,仓促闪避的同时不由发出了轻而短促的一声惊呼。   段铭承一愣,唐刀既明在命中的刹那硬生生收了势——   “怎么是你?”   段铭承音色极低的问道,却不等回答就一把捂住来人的嘴。   “嘘。”   他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整个人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缕温热的气息极轻的拂过来人耳畔——   “纪姑娘,噤声。” 第44章 密谋   “谁?什么人在那里!”   纪清歌那下意识的一声短促惊呼声音并不大,但适才刚刚经过此处的巡夜兵卒尚未走远,那隐约的声响还是惊动了他们。   耳中敏锐的捕捉到纷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段铭承单臂将她纤细的腰肢一圈,一纵身就轻巧无声的越过了院墙。   纪清歌自从片刻前被他示意噤声,就十分配合的气息内敛默不作声,心法默运之下,段铭承只觉得手中仿佛托的不是个人体,而是一片轻巧的羽毛,虽是挟了一人,竟一点吃重的感觉都没有。   等那一队兵卒循声而返的时候,此处哪有人在?分明是寂静平常的夜晚街道罢了。   纪清歌被段铭承单手扣住腰肢,几乎是只能形同依偎一般的靠在他身前,沉稳而又陌生的气息笼罩全身。   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心底微微感到一丝异样,幸好夜色掩盖了她微红的耳尖,隔着院墙听见外面兵卒远去了,便就想要退开距离,但圈住她腰身的手臂不仅没有放开,反而还又收紧了一些,纪清歌臻首微抬,目光中带着疑问望向段铭承。   段铭承看她几乎写在脸上的疑问,只勾了勾嘴角,并不做声,手臂却又紧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乱动。   纪清歌只好再一次老实了下来,她在女子中身材算是苗条高挑的,但相比于段铭承,依旧只能到他肩膀,此刻这样一副依偎在他胸前的姿势,纪清歌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略等了数息,墙外再一次传来声响,适才那队兵卒竟然还杀了个回马枪,一墙之隔的墙内,两人身影隐在黑暗之中,气机收束之下,完美的与夜色融为一体,根本让人察觉不到近处竟然有着两个大活人。   “怪了,刚刚难道听错了?”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说不是听错?”   外面的人声嘟嘟囔囔的相互抱怨着渐行渐远,这次纪清歌学了乖,稳着气息静默如初。   夜风之中,缠绕在鼻端的只有段铭承身上隐约的一丝松木般的清冷气息,味道极淡,也就如今她这副几乎是鼻尖贴在他胸口的模样才勉强嗅到一点。   纪清歌耳尖愈发嫣红。   再等过片刻,段铭承凝神感知的范围内始终不再有陌生气机出现,他终于松开了怀中那段纤细柔软的腰身。   “纪姑娘。”虽然终于开了口,音色却仍旧极轻,不仔细听甚至会漏掉出口的话音:“你为何会在此?”   纪清歌无声的从他怀中退开一步,同样轻声的答道:“我适才远远看到恩公的背影,心中觉得相似,又有些不敢确定,这才跟了过来。”   她面色微红:“民女思虑不周,给恩公添麻烦了。”   ……她几乎是踩着宵禁的点想要赶回客栈,谁想到不经意间的一瞥,竟就看到了叫她难忘的那一道身影,当时没有多想就追了过来,却忘了可能会给恩公添乱……   段铭承却更有几分不解:“姑娘不曾回灵犀观吗?为何会来白海城?”   从灵犀山到白海,路途几乎是穿了半个大夏,这山高水远的,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跑来这里做什么?   纪清歌迟疑了一瞬,正想着该从何处说起,段铭承却已是醒悟:“罢了,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容后再说吧。”   他一边放开感知留意着周遭的情况,一边低声问道:“姑娘可熟悉城中道路么?”   纪清歌一愣,随后面色微窘的轻摇了下头。   虽然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不过段铭承还是有几分忍俊不禁:“不认识路,就敢跟过来?”   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笑意,纪清歌脸色更红,正想辩解,却还没等她开声,腰间就又是一紧,再次被环住了腰身。   段铭承耳中捕捉到了细微人声正由远而近,毫不迟疑的带着纪清歌贴墙疾行,身形隐没在高大院墙投下的阴影之中,如同悄无声息的鬼魅一般。   行出数丈脚步一转,便踏上了一条小径,悄无声息的穿过一道垂花门,分明是初次前来的宅邸,在他脚下却如同自家庭院一般熟悉,毫不停顿的三拐两绕,直到两人再次隐匿在一丛茂密盛开的朱瑾后这才停了步。   一路上纪清歌都十分配合,直到再次停步,段铭承刚想说什么,低头却见怀中少女正好也抬眼望来,抬眸的一刹那瞳内宛如倒映着星河,段铭承怔了一瞬,连忙松了手,掩饰的转开目光:“姑娘既然不识得道路,独身返回只怕不甚稳妥,不妨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可有民女能帮忙的地方?”纪清歌无声的做着口型。   “不必,姑娘自己小心即可。”段铭承低声嘱咐道:“三刻内应该不会有守夜的家丁经过,如无意外,我当在三刻之内返回。”   心知自己跟着只怕也帮不上忙,纪清歌只得极轻的说了声:“小心。”便退开一步,穿着藕荷色褙子的纤细身形近乎完美的掩进了花丛之中,段铭承微一颔首,身形一展,朱瑾丛前便已是空无一人。   这丛朱瑾花期繁茂,夜风裹夹着阵阵芬芳扑面而来,纪清歌轻吸了一口馥郁花香,恍惚之间竟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   ……真的是他。   她原本还以为是背影相似或是自己看错了人,然而竟真的是他。   她在临清城内将那许多年不曾开张过的铺面略作修整之后,摆在面前的头一个问题就是新铺开张的话,该做哪一行?   原本这间铺子没有转给灵犀观之前,做的是纸笔生意,但……纪清歌并不准备走它原本的老路子。   江淮地带多雨水,纸张保存难度极大,一不小心便会霉变,日常还要严防鼠噬虫蛀,临清距离灵犀观并不算近,日后这间铺子即便是做起来了,也难以日常往返监管,伙计但凡稍许懒惰几分,商铺的口碑就难以保证,是以,纪清歌只略想了一下就把这一选项抛到了脑后。   那么……胭脂绸缎?   这确实是相对于纸笔而言更佳的选择,但纪清歌却根本不想做。   淮安纪家是靠着胭脂绸缎起家的,经过了数代,至今不说整个江淮地区,就连整个大夏,也算是这一行中的执牛耳者。   想要在江淮地区做这一行,不可能绕过纪家,铺子总要有进货来源,要进购货物,就免不了要和纪家打交道。哪怕是刺绣铺成衣铺,只要会跟绸缎沾边,就不可能绕得过纪家。   胭脂水粉就更不用说了,就不说成品货源,就连适合种植作物的花田都是尽归纪家所有。   若是要绕开纪家另寻门路,山高水远不说,胭脂若不能新鲜做出后尽快发售,不论是香气还是颜色都会败。   哪怕是将铺子直接转出去,纪清歌都不愿意再跟纪家扯上关系。   那到底要做什么才好?   有什么是可以不怕久存,又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轻易损毁贬值的货物?   木器?瓷器?铜器?铁器?纪清歌在心中逐一划去,原因很简单——她不会。   灵犀观一个道观,也没什么人会这些手艺,开铺子虽说不必亲自动手,但连基础都不懂的掌柜,要如何选货进货?叫人糊弄了都没处说理。   难不成要开个卖符箓的风水铺?   苦思了两日之后,终于有一个念头宛若流星一般划过她的脑海——酒!   保存得当可以久存,而且非但不会贬值,还会随着时日渐长,香气口感和价值都会提升!   店铺不大,临清也不算繁华大城,要想做出名气,就不能选普通酒水,葡萄酒才是适合这间铺子的唯一选择。   这个酒的品种在大夏算是稀少,历来就价格不菲,最初只有西域商队会有运输贩售,但是因为陆运艰难,要穿越荒芜的沙漠,又加上后来据传西北边关战事激烈,西域葡萄酒早就不在市面上出现了。   那唯一剩下的,就是海关。   越洋而来的葡萄酒,品质丝毫不亚于西域出产,且船队的装载量比起只能靠马匹骆驼运输的,数量上就不是一个级别,量大,质优,又耐存放,且在内地还算珍稀少见,几乎是近乎完美的货物首选。   纪清歌陡然之间振奋了精神,愈想愈觉得这是一个好想法,当机立断吩咐修缮房屋的工人们再在那不太大的后院中挖一个小酒窖,自己则打定主意亲自去港口城市走一趟,一来自己寻一个可靠的货源总比买人家转过几道手的要强的多,二来……在她心中始终对临清城有着排斥,能有一个机会离开,何乐而不为?   想定了念头,纪清歌将万般不情愿的珠儿留在临清当个小监工,自己匆匆的就启了程。   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才到白海,就意外撞见了靖王殿下。   看靖王的装扮和行事,想是又在查案才是,她这冒冒失失跟了过来,确实莽撞了,希望没有给他添乱才好……   心中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耳中却捕捉到了远处隐约的人声言语,纪清歌瞬间回神,屏息凝神偷听了起来。   那两道人声,一粗一细,并不曾进园子,而是顺着园外的一道回廊行走,由于距离原因,饶是纪清歌集中了精神,也只能入耳隐约的几句——   “那是个雏|儿,有钱,又不知晓轻重,还不是……”   “……等他出了城,走到荒僻的地段……”   “虽说有押队的护卫……这不是您这还有那玩意嘛。”   “有那东西,哪怕是个神仙也不怕……”   “嘿……事成之后……四成……”   随着夜风隐约听到的只有这寥寥数句,之后那两人就已经走过了回廊渐行渐远,纪清歌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几句,心中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十分在意,犹豫不过一瞬,已是想定了主意,悄无声息的从花丛中闪出身形,无声的紧追着那两人继续听了下去。   等段铭承摸去宅邸内一间空着的厢房内看过了那两箱刚刚搬入的兵刃之后,回到此处就是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媳妇儿乖,等我哈   纪清歌:哦(答应着就走了。。。)   段铭承:媳妇儿?媳妇儿?(尔康手) 第45章 歹毒   白海城的地方知府名叫邓志良,在此就职已经五年,海关城市天高皇帝远,油水又足,最初他被选派来白海的路上还在想怕不是个荒蛮之地,等到了一看,险些被这繁华商贸惊掉了下巴。   大夏官员三年一考评,他三年任满也是费了好大心思才能再留任三年,虽说为了多做三年打点出去不少银子,可这地方实在来钱太快,再做三年什么都赚回来了。   心中存了这样的念头,邓志良在白海可谓是大肆敛财,凡是能刮上一笔的,他都不会放过。   往来商客虽说对此颇有微词,但民不与官斗,何况商户本就低贱,又是远道而来,就算心中觉得抽成太过,也是敢怒不敢言。   好在邓志良心中也还明白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他抽的税虽高,但只要运作得当总不会赔本,无非赚头少些,但此处跨海而来的各式商货确实在内地极为抢手,往来行商权衡利弊,也还是忍了。   不过就算是一门心思只认钱的邓志良,此刻听着‘冯四’的一番话,心中都觉得有些过分。   倒卖军械就是重罪,不过既然数量不多,若能遮掩过去也不算什么,可这些兵蛮子竟然还打着杀人越货的心思?这也忒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只不过想归想,他嘴上可不敢说。   这南海水师一整个大营的官兵,不是他区区一个知府能说上话的,当初刚来的时候不是没吃过下马威,好在他做人圆滑,又肯同流合污,水师统领冉广浩也就容了他。   毕竟若是弄走了这个,等朝廷再派一个来,没准还不如这个识趣呢。   邓志良离下次考评还有一年,他其实心知自己这几年在白海城做的事经不起查,而且冉广浩那厮的行事也已是愈来愈让他胆寒,以前还多少有些顾忌,表面也还知道遮掩一二,如今也不知道冉广浩吃错了什么药,让他屡屡心中发麻,几乎是数着日子只盼着赶紧调任。   此时此刻,口中一边应付着‘冯四’的游说,心中已是在飞速盘算,要如何才能让自己不与此事沾边了。   “怎的?知府大人难道还想推脱不成?”   冯四从一开始见到那富贵的公子哥儿起,其实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一头没见过世面的肥羊,行事也不老道,随随便便就敢开口问他买军械?再有钱,也还是个雏|儿!   所以他才那么痛快就答应了,在他想法里,不过就是跟兄弟们借刀使使,赚上一笔,回头把这肥的流油羊羔子在那路断人稀的地方料理个干净,东西自然还是自家的,怎么搬出去的怎么搬回去就是。   最多也就要个三五日,上边未必会查,就算是查了,拿以前发的军械糊弄过去就完了,反正不出鞘看起来都一样。   可谁知道这知府竟是个怂包,许了他四成好处他都还推三阻四!   要不是惦记着那雏|儿随行押车的据说也有二三十人,为了保险起见,又何须借他手中那样东西。   还真当他们弟兄没了那物件就会失手不成?!   察觉出邓志良一晚上都在推诿,‘冯四’语气也生硬了起来:“知府大人若真不肯,那便算了!咱们弟兄也不是废物,非指着你手上的东西才能吃这口肉!”   说着,大踏步甩手就走。   见他恼了,邓志良反而有些慌,他一个小小的文官,半点都不想得罪武将,别看只是个小参将,可耐不住这是个心黑的,宁惹君子不惹小人!于是紧赶了几步赔笑道:“那东西近日确实是拿去修了,不在手上,不如……”   他心中一转,立即有了说辞:“到了动手的日子,我派上一队衙役做个接应如何?”   “接应?”冯四偏头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是看不起人的意思?对付个雏儿还要接应?”   笑话,论起动手,他们好歹也是行伍出身,还能差几个衙役?   邓志文赶忙道:“哪有这个意思,不过是多个人多把手。”眼见冯四不依不饶,邓志文一横心:“也不需什么三成四成,官府查违禁品本就是分内之事,只需要给出去的衙役分润个茶钱也就是了!”   此话一出,冯四才终于缓了神色,脸上终于又带了笑:“嘿,这般怎么好意思?”口中说着不好意思,却立马就又道:“那就先谢过知府大人了。”   似是也知道自己这般通吃不留不太厚道,‘冯四’眼珠子转了几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回头往上报功的时候,这份奖赏独归大人就是了。”   报功?   邓志良脑筋一转就想明白了他说的是怎么回事——这兵蛮子真是毒!   ——诓了富贵的肥羊买卖军械,回头等他出了城,再去绞杀干净,这些蛮子自然是满盆满钵,他这做知府的……也不亏!   在辖地内破获了盗窃军械案,匪徒尽诛没放跑一个,这往朝廷一报,就是他这地方官的功勋,虽说朝廷奖赏的钱财不多,但对日后考评调任都是颇有益处的。   这样一来,死一个肥羊,他们两边一边得财,一边得功,到真是一箭双雕。   至于那肥羊……谁叫他傻不愣登的要买这犯禁忌的东西呢?黄泉路上也不算冤枉就是了!   商议至此,两边总算各有所得,彼此都是心中满意,两人又在门口驻足商议了片刻,直等到几个扮成普通百姓的家丁从里面抬出了两口箱子,‘冯四’这才拱手作别,跟在后边一摇一晃的远去了。   纪清歌并没敢靠得太近,只将纤细的身形隐在暗处,仗着自己过人的感知在夜风之中听了个清楚,心中也明白了这两人打着的怕不是个杀人灭口的主意,心惊这地方父母官竟是如此毒辣的同时,却对那两人口中的‘那东西’更是在意。   ……是什么东西能让歹人觉得只要有它在手就会万无一失?   只可惜他两个一开始讨要不成,后边就改了章程,竟是再没提过‘那东西’只字片语,她心中愈是猜测不到,就愈是在意,此时邓志良送完了‘冯四’,已是折身回转,纪清歌略一犹豫,便再度悄无声息的缀在了他身后。   然而,她却忘了适才段铭承叮嘱她的巡夜间隔只有三刻钟。   眼看缀在邓志良身后刚行到一处夹道内,迎面竟就来了两名提着灯笼的家丁,见了邓志良连忙躬身问候:“老爷。”   邓志良和他们走个对脸自是不妨事,但偷偷跟在后边的纪清歌却是一惊。   此处就仅仅一条夹道,她恰巧走在中间,离前面邓志良只隔了数丈,无非是凭借身法轻灵他察觉不到异常不会无故回头罢了。   如今要退回去只怕已经来不及,左近虽然有道不知通往哪里的门,深夜却也已经落了锁,即便她能在门洞暂避片刻,等家丁走到此处也必定会被发现!   怎么办?   前面家丁躬身行礼已毕,邓志良自顾前行,两边错身而过,纪清歌一个大活人无处躲藏,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突然有人一把将她拉入了侧后几步远那浅浅的门洞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就轻轻按住了她的双唇。   鼻端嗅到那隐约的青松冷香,纪清歌前一刻还在砰砰乱跳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前面,那两名家丁提着灯笼一路行来,距离渐进,纪清歌抬眼,询问的看了过去。   ——怎么办?   这门洞太过浅窄,从远处仗着有视觉死角尚可以遮掩身形,走近了是万万藏不住人的!   段铭承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做声,手腕一翻,指间就夹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   小小的石子不过黄豆大小,弹指之间甚至连纪清歌都没看清去向就已经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家丁行来的方向顿时一声细微的声响传来,似是有什么扑簌簌的落了地。   声音虽小,在静夜之中却依然清晰,两名家丁顿时停步转身——   “什么声音?”   随后就是灯笼的光圈晃动着远去,段铭承毫不迟疑的将纪清歌轻轻一拽,拉着她无声而去。   等那两个家丁走到声音来处,发现只是数丈开外的房檐下面有只羽毛刚长齐却还不会飞的麻雀雏鸟在那扑腾,循着一抬头,檐瓦下麻雀做的草窝松散了一块,两人算是松了口气,再度提着灯笼返回的时候,那浅浅的门洞与往日一样,空无一人。   这一次段铭承没再停步,带着纪清歌摸出了宅邸,又一路避过夜间巡城的兵卒,有他引领,纪清歌只需要静默跟随。两人兜兜转转之后,直到回了他们一行在白海城落脚的院子,段铭承这才终于松了手。   “纪姑娘——”段铭承一脸严肃的开了口。   纪清歌立刻望了过来,看他神情严肃,心里顿时发虚——果然,她还是添乱了吧。   “如今世道艰难。”   纪清歌不明所以,继续静听。   “我们飞羽卫也不容易。”   欸?什么意思?   纪清歌一脸困惑,等着他的下文。   “所以姑娘还是……”段铭承原本是板着脸的,但看着纪清歌脸上大写的疑问,他再也没忍住,音色中明显带了笑:“不要和我们抢活儿做了吧?”   ——他找了一圈远远瞧见她的时候就险些没忍住,这姑娘徒有好身法,却压根不知道追踪的技巧,有她那么跟踪的吗?就直愣愣跟在人身后?真不怕前边的人突然回个头什么的?   啊?抢活儿?   纪清歌先是一愣,随后顿时反应过来他这是笑话自己胡乱行止差点出纰漏,脸色刷一下就红了。   此时留守这院落的飞羽卫们集体都懵了。   ——头儿出去一趟,就拎回来了个姑娘,还笑得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他们头儿这是探案去了还是探花去了?卧槽,头儿还讲了个笑话!头儿会讲笑话哎!弟兄们快出来听头儿讲笑话啊! 第46章 信我!   直到被让进了厢房,手中捧着一杯热茶落了座,纪清歌脸上的红晕都还没退下去,连头都不抬,只顾垂眼望着手中的茶盏。   段铭承见她晕生双颊久久不褪,不由连心情都愉悦了几分,总还知道不好把人给笑恼了,等看她小口小口喝了半盏热茶,这才问她为何会来白海城。   纪清歌便将她师父是如何要让她接手打理临清一家店铺,她又是如何苦思良久后决定了商品种类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随着娓娓讲述,纪清歌满心的不好意思也终于褪去:“就是如此,民女昨日也才刚到白海,今日就偶遇了恩公。”   段铭承略一思量,问道:“姑娘如今是在城中何处落脚?”   待听了她所住的客栈之后,段铭承想了一刻,有些歉意的说道:“纪姑娘远道而来,想来辛苦,只是还请姑娘尽早出城。”   “这白海城只怕近期就要出事故,姑娘还是尽快远离风波,免受波及。”   纪清歌听得心中渐渐凝重了起来,也连忙将她适才偷听到的那几句言语转述了一遍。   “哦?”听着纪清歌有些紧张的叙述,段铭承却只是笑笑:“果然好歹毒的心思。”   “恩公?”   “不妨事,本来也要解决掉的。”段铭承声音清朗温润,语气不疾不徐,这是胸有成竹才能表现出来的笃定和万无一失,纪清歌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他们既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必定也会究集同伙,这样一来到也省些力气。”   ——难怪那‘冯四’那样轻易就许下了几十把数量的军械,却原来不仅仅是倒卖军械,还是打了杀人越货的主意。   这南海水师的兵卒,能如此目无王法,只怕不仅仅是下层兵将擅自为之了。   若是带兵的统领严明刚正,手下哪里会养出这样的混账来?   更何况,他们已经查清那‘冯四’真名叫做冯斌,不过是水师大营中的小小一个参将,这样一个人,若说他能偷偷窃取自己下属兵卒的军械倒卖,还有可能,毕竟类似这种事情以往也不是没出过。   但要说他有门路给自己下属用来历不明的精良兵刃全部更换装备,这就绝无可能!   一个参将才多大点油水?他卖了自己都不够这些品质极其罕见的雁翎刀的,更何况参将手下虽说不过百余人,但在整整一个大营当中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他又有什么本事避过别人的耳目?   要从海外定制这些朝廷制式的军械,不论是钱财,还是门路,都不是一个参将能办得到的。   在他上面,必定有人!   南海水师的统领……段铭承眯起眼瞳想了想——冉广浩,前朝时期武举出身,至今应该已经是不惑之年了。   副统领杜修,开封人士,家里勉强也算是士族,只是其人好武不善文,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也就只好从军了,虽说他家不是没给他走门路,但据说也并不算是个草包,本身是有两下子,这也才在家族扶持下立住了脚。   就是不知……这一桩私购军械的勾当,到底是出自他二人中谁的手笔?   亦或是两个都有份!   在段铭承心中估算的,这水师大营的一正一副两名统领,即便不是两人合谋,也只怕是一主一从,毕竟正副统领相互掣肘,一个若要有所行事,另一个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知情,却不报,这就已经没法再称一句清白了。   但这水师统领,却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了的!   段铭承心里清楚的很——他带来的飞羽卫纵然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但毕竟也就二十余人,连三十个都不到,再是如何也不可能去硬撼南洋水师整个大营三万的兵力!   必须擒贼擒王。   否则一旦他们有了哪怕一丝察觉和警醒,就算他能回转朝廷上奏再领兵过来围剿,只怕都晚了。   南洋水师是大夏唯一的水师力量,就不提他们若是占了白海城拥兵自立的话是个麻烦事,就算是不打只逃,舰队一发,后续追兵都得望洋兴叹。   两个水师统领,一个白海知府,这都是必须不能放跑的,而这座白海城,也必须抢先控制住!不然若是来不及退走的话,起码他还能据城而守!   如此一来白海城仅剩的宁静时光也没几日了,所以段铭承一开口就是督促纪清歌返程。   段铭承劝她返程,说得并不如何耸人听闻,心中也是有几分存了念头不想吓着她一个姑娘家,但纪清歌却依旧敏锐的从他言语中捕捉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事实——   ——这座白海城,只怕要乱了!   恐怕还不是一般的乱象!   心中凛然的同时,那含糊其辞的‘那东西’又一次浮上心头,纪清歌连忙说道:“恩公可晓得那两人说的‘那东西’是何物么?”   见到段铭承摇头,纪清歌心中顿时一沉,刚想说什么,就听段铭承平稳的话音:“姑娘无须担忧,不管他们口中说的究竟是何物,但既然讨要不成,就不会出现在那冯四手中才对。”   本来他的打算也是准备扣住冯四的,既然冯四这边也有动手的盘算,那也算是正巧。   飞羽卫对付一个水师大营固然是力有不逮,但就凭些许兵卒想搞什么半路截杀这种戏码的话,简直就是自己送上门来,都省了他费心去搜出同伙的事了。   是以,段铭承只在心里记下了纪清歌转述的‘那东西’的言语,料理了冯四之后下一个就轮到白海知府邓志良,至于到底是何物,抓了人之后一审便知。   转瞬之间,段铭承心中已是将抓捕顺序排了一遍,先借着返程的遮掩诱冯四出城截杀,直接在城外将他料理了,再回城内暗中拿下邓志良,借着邓志良的手笔诱水师统领入城谋事,擒捉之后一刻都不能耽搁必须立即带着人犯撤走回京,那时就算水师哗变,但群龙无首,当也不足为惧。   事后朝廷抽出人马边围剿边招降,对于没有将领军心涣散的军队而言应也不难收服。   而若是未能及时抽身的话……段铭承眸中暗沉之色一闪而逝。   心中念头数转,其实也就片刻之间就收住了心绪,再望向纪清歌的神色已是和缓如初。   “此事交与我们处理即可,姑娘不必为此悬心。”他边说边想了想:“姑娘既然是客栈投宿,若是夜不归宿的话叫店中伙计发觉了倒是不妥,少时我送姑娘回去安歇。”   他说得平常,纪清歌刚想婉拒,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段铭承隐忍笑意的后半句:“不然姑娘可认得路?”   纪清歌一滞,认命的闭了嘴,她昨天才到的白海城,不熟城中道路有什么好奇怪的!   院中明处暗处警戒的飞羽卫们,眼见着自家头儿一脸笑意的带着人家姑娘出了门,虽然各自都是一脸正经,但眼神余光可是一直都盯着不放,直到两人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的打起了暗语。   段铭承早就将城中道路背在了心里,一路上领着纪清歌避开巡夜府兵回到客栈也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纪清歌在客栈订的是二楼,两人各自都是身法不错,踩在一层的檐瓦上一丝声响都没发出。   窗棂是关着的,段铭承唐刀出鞘,插入窗扇缝隙只轻轻一拨,便就应手而开,纪清歌翻身入内,这一番下来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倒是段铭承还有几分不放心,再次轻声叮嘱道:“姑娘尽快出城,不要耽搁时日,切记。”   纪清歌略一犹豫,已叫他看入眼中,心中倒也有几分歉意——这般路途对于她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确实算得上辛苦,若不是他要在此行事的话想来也不至于让她远来一趟无功而返,略一思索,便道:“若是为了商铺一事,等此间事毕,我替姑娘想办法便是了。”   纪清歌心中原本是怎么都觉得放心不下她偷听到的那段话,虽然她知道段铭承武艺精湛处事又稳,但……她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心中总还是觉得悬着,这才慢了半拍没接话,谁想到就听见了这样的说辞,纪清歌连忙道:“不需恩公费心,那铺子原也不要紧,大不了我回去后转出去也就是了。”   “你师父不会怪你么?”   “不会。”纪清歌摇头:“本来也是师父不肯收我皈依才……”   她一语未完,段铭承却愣了,脱口道:“什么?你想出家修道?”   纪清歌也是一怔,点头道:“我已无父母亲族,只有师父,自然……”   “不行!”段铭承一语出口,这才发觉自己语气急躁了些,但此时也不容他再委婉措词,只轻声快速的说道:“纪家之事非是姑娘之过,又何须自苦?姑娘且将心放宽,日后段某必当还姑娘一个说法。”   这一句堪堪说完,远处街角已传来巡夜府兵的脚步声响,段铭承也来不及再做解释,心中又怕这姑娘真一言不合就跑去出家,情急之下只执起她扶着窗棂的手在掌中紧紧一握,肃声道:“段某言出必践,信我!”   耳畔脚步声愈近,再不及细说,话音落地,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纪清歌愣在那,直到府兵快走到客栈窗下才回神,赶紧关了窗子,适才被握住的那只手上温度犹在,下意识的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   她想出家修道,不过是自觉两世生死已经看尽了这人世间的阡陌浮云罢了,又哪里是为了纪家呢。   可是,恩公说,信他。   纪清歌垂下眼帘。   她自然是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难道是有啥地方写崩了而不自知吗?   为啥木有宝宝们理我了QAQ???   作者菌暴风哭泣ing 第47章 不过如此   纪清歌这边心绪起伏,段铭承那边也同样,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姑娘竟是萌生了出家的念头。   原来她一直不知自己母族是谁家么?   段铭承心中疑惑的转着念头,陡然之间,他正无声疾驰的脚步骤然就停住了——   ——若是当年卫晚晴的死因有异的话,纪家会遮掩也不奇怪。   这一念头蓦然划过心头,段铭承心中一凛,旋即便生出了怒意。   会遮掩元妻的存在,很可能纪家做了什么,说不得,卫晚晴的死因有蹊跷,这才连她所出的亲生女儿都不告知。   那么,卫晚晴到底是因何身故的?   纪家区区商贾门户,却竟是好大的胆子!   难怪她只以为自己形单影只再无血亲!   朝阳之下纤弱少女泪意盈眶却脊背笔直的模样再一次浮上段铭承的心头。   如果……当日在淮安之时他能及时想起纪家那场婚事,或许还能让这姑娘心中存些慰藉。   段铭承有些懊恼,那场联姻已是十七年前的事,彼时他还尚是幼龄,对此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直到后来年纪渐大,才从父亲口中偶然听到过他的惋惜。   ——怎么会不惋惜呢?   安国候卫昊阳的嫡女,就因为龙椅上坐着的人将军费肆意挪用挥霍,硬生生逼得边关数十万将士饥无食寒无衣,面对兵强马壮的鬼方军队,哪怕是数量上的对等也硬生生变成了不对等,每一次对阵迎敌都是死伤惨重,饿得连刀都拿不动的将士们是拿命去填!   身为领兵之将,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兵马因为无粮草无军备一批又一批的倒下,就连手中刀剑卷了刃,缺了口,都无钱维护修理,更不用说可替换的备用兵刃了,两军对垒,将领出战连匹像样的战马都寻不出——马肉早就进了将士们的肚子……就是在那样的绝境之下,卫昊阳含泪同意了自己掌珠般的女儿下嫁给一介商贾。   为的,不过是纪家上一代家主许出的那一个天价的聘礼罢了。   那一笔几乎如同天文数字般的聘礼,撑住了前周的边关,挡住了无数次鬼方的进犯,也让卫家人终于熬到了改天换地的一日,熬到了段熙文登基之后终于筹到的第一批军饷发往边关。   而换来这一切的,就是卫家的女儿。   卫晚晴。   侯爵之女下嫁低贱商户,这已经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能概括的了,这是形同卖女儿一般的莫大耻辱,卫家不愿声张此事,而娶到了侯爵之女的纪家虽是有心炫耀,但就在不久之后,就迎来了戾帝裴华钰的血腥清剿。   一夕之间,除了远在边关让戾帝鞭长莫及的卫家嫡系数人之外,其余旁支尽付了黄泉,也就是从那之后,卫家便成了禁忌,不再被人提起。   其后不久,戾帝终于被推下龙椅,但卫纪两家那一场本就隐晦的联姻却没有再次被人记起。   纪姑娘的生母,本应是淮安纪家的宗妇,但就那一日看到的情况,却分明是纪家已经另娶,而卫晚晴不知何故已经身亡已久。   这件事竟被纪家瞒得死死的,若非是他还对淮安纪氏有着些许印象,只怕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卫晚晴是因何身故?她故去多年,纪家又如何敢苛待她的女儿?   这一切,他已是向京内修书讲明,他皇兄想来应该已经收到书信派人查证……可惜他自己暂时抽不出手。   可眼下呢?   ……现在回去与她言明?   段铭承踌躇良久,竟觉得迈不开步。   卫家……他日前虽是向边关去了书信,但时至今日,都未有回复,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没有收到,还是收到了却无暇顾及。   没有等来回信,却等来了军情急报——卫邑萧乱军失散,下落不明。   段铭承竟觉得头一次自己这般犹豫。   他该如何开口呢?   烽火狼烟,瞬息万变,万一边关有失,岂不是要让这姑娘再受一遍丧亲之痛?   段铭承思量半天,发觉竟是找不到恰当的说辞,心中也不由苦笑。   还是……先瞒着吧……   等他此间事务料理完毕,追回军饷,务必要抽身亲自去一趟边关了,一来是有他押运军饷也能少些波折,二来,也可仔细了解一下当年那场联姻的细节。   江淮与西北之间千山万水,音信难通,边关又数十年都战事不熄,卫家,到底知不知道纪家的做派?   是战事吃紧无力顾及,还是……根本就不知情?   若那纪家真在此事中动过什么手脚的话……   段铭承眼睑微垂,掩住了眸中森寒的杀意——不管日后卫家如何追究,光是他和他皇兄都必定不会轻饶!   在漆黑的夜空下默立良久,还是远处又一次传来的府兵脚步声才将他惊醒,重新迈开步伐的同时,思绪也已整理妥当。   现如今他首要的职责,是追回军饷,并且……还要让那些胆敢将脑筋动到西北军粮饷上的蠢货们下辈子都记得,这世上有些事,死都不能做!   ————————————————   两日的时光,转瞬即逝,假扮富商公子敲定的那笔军械生意,两方都各自暗存了心思,竟是进行得异常顺利。   段铭承不欲耽搁,做出一副银货两讫的样子就口称要动身回转,‘冯四’果然一路相送,出城之际,城门官兵见了他便直接放行,整个商队数辆车驾,竟是多一眼都没看,与入城时的严查简直判若云泥。   冯四今日也是一身行装的打扮,腰间也大喇喇悬了一柄雁翎腰刀,一路上都笑嘻嘻的跟段铭承东拉西扯,段铭承一个富家公子哥儿,骄矜得恰到好处,并不怎么肯陪他闲扯,倒是娃娃脸欧阳扮做的小厮跟他聊得热络。   等出了城,冯四也压根不提回转一事,还是段铭承疑惑又不耐的瞧了他好几眼,他才一副刚察觉的样子笑道:“嘿,这是刚出城,还没出白海的地界儿,我再送您一程。”   又行出一程,路边早已没有原先城门近处偶见的茶棚之类,前后也无他人同路,放眼望去,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几辆车,苍茫大地上显得分外孤寂。   此时就连段铭承也终于一脸狐疑了起来,“冯掌柜,”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疑心,“还是不劳远送了吧?”   冯四目光一转,将这年青公子哥儿一脸的狐疑警惕尽收眼底,皮笑肉不笑的呲了呲牙:“那……行。”   “就送到这,也差不多了。”   随着这一句,竟是连装个样子话别都省了,一撑车辕就翻身下了车,段铭承端坐不动,小厮欧阳忙不迭也下了车,笑吟吟的抱拳道:“有劳冯掌柜……”   回应他的却是突兀的一道雪亮刀光!   冯四跳下车辕的时候手就已经搭在了腰间刀柄之上,眼看着面前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厮还在一本正经的送别,心中暗自笑他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同时,匹练般的刀光已是当头劈下!   然而这几乎不可能落空的一记劈砍却意外的落了空。   那话唠了一路的小厮竟是头都没抬,直接将身一伏,足下猛然发力,就如同只泥鳅一般从他刀光之下蹿了出去。   一边蹿,一边还扯了嗓子嗷嗷直叫:“救命呀,杀人啦!”   欧阳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立时叫停了整个车队,原本赶车的车夫,跟随的家仆,押车的护卫,全都一反适才懒散悠闲的姿态,纷纷围拢了上来。   冯四心中愣了一瞬,隐隐有种不太对头的感觉,但来不及品味,多年的从军生涯到底是让他有别于一般的蟊贼,反应快绝的从怀中摸了个什么,扬手一甩,顿时鸣镝之声响彻半空。   几乎就在鸣镝响起的同时,道路两旁半人高的荒芜野草中便应声立起了数十道人影。   冯四心中大定——他们弟兄们都是上阵杀过海匪的主儿,枪林箭雨中打过滚,就凭这些杂鱼一般的车夫和押车?   就算是江洋大盗,也没听说有谁敢正面跟正规官兵抗衡的。   果然是跟他们那乳臭未干的主子一样,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货!   冯四冷笑一声,也不管已经不知道跑去哪了的欧阳,眼珠子一转,盯住了从适才开始就没有丝毫动静的马车。   ——那公子哥儿该不是吓瘫了吧?   想起从一开始就挂在那公子哥儿脸上的趾高气扬,冯四露出一个狞笑,手中雁翎刀炫耀似得挽出个雪亮的刀花,纵身跃上车辕,雁翎刀瞬间化为一道闪电,仗着兵刃之利,直直的对着那低垂着锦帘的车门框架用力斩了下来!   几乎就在他一刀劈落的同一瞬间,锦帘之中不疾不徐的探出一物,冯四甚至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他手中那柄锋锐无匹的雁翎刀就已是‘叮’的一声斩在了坚不可摧的东西上。   预料之中的削金断玉并没有传来,反而他握刀的右臂瞬间就发了麻。   从雁翎刀上返回的分明是难以撼动的巨力,连同他自己劈砍受挫的臂力一起,只一刹那就让冯四整条胳膊失去了知觉,仅仅是这一斩的反锉之力,便让冯四在车辕上再也站不稳,踉跄着倒跌了下来。   车上锦帘一掀,段铭承慢条斯理的迈出车厢,原本那富贵窝里养出的纨绔骄矜哪里还有分毫?幽深双眸中冷冽迫人,手中握着一把乌黑如墨的连鞘唐刀。   冯四心中猛然一炸,眼前这人整个气质全都大变,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直如一把刺入了坚冰中的标枪也似!   ……不,不对,这人不可能是个草包公子!他到底……   冯四整条右臂现在还没有知觉,只用左臂撑着想要挣扎起身。   段铭承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墨色唐刀,只见乌鱼皮的刀鞘上被雁翎刀劈了一个浅浅的缺口,口中轻哂了一声——   “不过如此。”   随着他的话音一字字吐出唇畔,唐刀既明也一寸寸出了鞘。   刀身通体墨色,并无任何反光,却有一种足以引发任何人心底惧意的强横杀机扑面而来!   段铭承此时握在手中的,已经不再让人觉得只是一把刀。   那分明是个沉睡的荒莽凶兽睁开了眼睛。   而此时这头凶兽驯服的被它主人握在掌中,对敌人咆哮着露出了獠牙!   “你们费尽心思弄到手的神兵利器——”段铭承侧了侧既明的刀身,好让冯四看得更清楚。   ——硬抗了那跨海而来的波纹钢打造的雁翎刀全力一斩,既明漆黑狭长的刀身之上,连一丝划痕都不曾留下!   “——也不过如此!” 第48章 踪迹   白海城外的这一场战斗结束得毫无悬念。   训练有素的官兵和差役对于蟊贼来说确实是难对付,但面对飞羽卫,却连势均力敌都称不上。   早在段铭承扮做富商公子取回了那一把雁翎刀样品的时候,飞羽卫们就对那把刀进行过各种测试。   ——极其精良的品质。   但还当不得一句稀世神兵。   朝廷制式的普通雁翎刀,和这跨海而来的波纹钢刀互砍,若是在高手手中,内劲催发,确实可以一刀斩断普通兵刃,可这世上终究不是人人都有一身强悍武力。   在飞羽卫们各自不动内劲只当做普通人的测试之下,双刀对撞三四次之后,普通雁翎刀就会开始出现崩口,波纹钢刀完好无恙,继续对砍,约十余次普通雁翎刀就有刀身断折的概率。   而此时波纹钢刀却也同样会有细微的崩口和卷刃出现,并不能继续保持完好无损。   对于刀剑比较熟悉的人,面对这样的细微残损,只要加以精心打磨,还可以复原刃口,但……这样的复原是建立在刀剑整体磨损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说,这波纹钢刀对比普通刀剑确实质地极为优良,但也没有优良到骇人听闻的程度上。   但也不可否认,这样的刀剑一旦暗中流入大夏,除非能用自身武艺弥补兵刃上的差距,否则普通刀剑对上这样的武器,确实极为吃亏。   而这兵刃上的差距,一旦普及到两军阵前的话,是足可以逆转战局的优势。   不过……那也是普及之后的事了。   至于现如今……段铭承扫了一眼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场,那些兵匪死了六个,其余都是活捉,而飞羽卫这边也就是一人不慎划伤了左臂而已。   那边欧阳也已经捆上了冯四,乐颠颠的跑回来汇报:“头儿,完活了,一共四十二个活的,六个死的,没跑了一个。”   段铭承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太多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欧阳分明是听懂了,很干脆的应了一声,转身又跑了回去。   很快,就传来了飞羽卫们问愿降与否的话音。   愿降的,拎到一边,而那些梗着脖子不愿的,飞羽卫一句问过竟不再审,直接给了个痛快。   一开始确实还有人逞强不降,待看了这样辣手的处置,哪里敢说个不字,一轮下来,四十二活口里降了三十六。   欧阳转头瞧一眼段铭承,见他没有发话,便给其他人一个眼风过去,这三十六人中就又来了一遍——   愿降?降也是不够的,谁能招供出有用的信息,谁才有活命的资格。   就这样连续过了几轮,随着问出的口供迅速累积,俘虏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   面对这样一言不合就送了性命的审讯方式,所有兵匪都吓破了胆,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后来的争先恐后挖尽心思想出供词,两者之间也不过是人命的堆积罢了。   求饶哭喊笼罩了这一片荒芜的野地,段铭承负手望着这一切,眼底只有彻骨的冷漠。   若非是还有必要留几个活的作为日后复核时的人证的话,这样暗中截杀过往商客的兵匪,他其实不介意一个不留。   直到最后只剩了五个活口,段铭承这才叫停了这一场血腥残酷的审讯。   战场打扫十分迅速,死人尽数拖进路旁荒芜的草地草草掩埋,活人每人口中塞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丸之后就被劈晕过去,捆扎结实后装上了货车,地上横流的血迹则是用浮土遮掩,再牵过马来将浮土踩实,这段路上就再无丝毫蛛丝马迹可寻。   当他们一行掉转方向原路返回的时候,依旧是人畜无害的商队模样。   城门处查验的官兵见了他们刚有几分疑惑,欧阳就笑嘻嘻的凑了上去:“我们公子刚跟冯掌柜谈妥了,说还能再匀我们一两件稀罕货,不信您问他。”   话音甫落,果然就从垂着锦帘的车内传出了粗犷的笑声:“嘿,公子您痛快,我自然也痛快——兄弟受累,晚些我请兄弟们吃酒!”   查验过往商客的兵卒是白海城府衙的辖下,本来也不是很敢管南洋水师的人,又听冯四许下了好处,也就一挥手放了行。   车驾顺利通过城门,车内段铭承只垂眼看着既明的刀鞘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回去京城又要让震组重做一把刀鞘了……也不知纪姑娘此刻行到了何处?   ……毕竟仓促返程,路上希望不要遇到什么不便才好……   然而此时的段铭承并没想到,纪清歌却根本没有出城。   原本她得了段铭承的叮嘱之后确实是在准备离城而去,只是毕竟路途遥远,动身之前必要的路途采买也是必须的,她来时是付了些许银钱之后跟了一队商队同行,而今要仓促离去,一时间却找不到同行之人,还要再去车行内雇个长行车辆。   却就在车行门外,纪清歌无意中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不是……她那一晚曾暗暗跟踪过的人么?   纪清歌并不清楚邓志良的姓名,但他的背影她却记得,来不及多想,已是悄无声息的又一次跟在了邓志良的身后。   邓志良作为白海城的一方父母,今日却并未着官服,而是一身锦缎长袍,身边也没带衙役,只跟了个小厮,两人就如同普通商客一般,穿行在城中的闹市街头。   虽然在段铭承看来,纪清歌的跟踪完全没有技巧,但终究此时不是晚间宵禁,街上行人如织,纪清歌一个年轻姑娘隐没在这形形色色的男女商客游人当中丝毫不起眼。   愈向前行,街上出现的越洋商客就愈是众多,纪清歌来到白海城之后也曾跟客栈伙计多少了解过城中大致情况,越洋而来的商客形形色色,并非都是来自同一国度,但他们却比较喜欢聚众而居,毕竟同为异乡客,多少有些相通之处。   在海商们多居的区域,连此处的客栈和租赁的房屋院落中的大夏人,也是会几句异乡话音的多些。   ——可这人来此处又是要做什么?   纪清歌远远的缀在后面,看着邓志良停在一处不怎么起眼的民宅跟前,随行小厮上去叩门,然而前来应门的,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海商。   眼见着邓志良自顾进了宅子,随后又是大门紧闭,纪清歌顿时有些束手无策了起来。   此时大天白日的,路上行人络绎,她难道还能众目睽睽之下翻人家院墙不成?   若不跟入的话,又怎能知道此人究竟在所谋何事?   纪清歌心中焦急,却好在那邓志良入内时间并不久,也就两刻不到,宅门一开,便又步了出来。   纪清歌连忙装作在张望街旁商铺的样子,眼角余光却紧盯着邓志良。   邓志良就如去时一般,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连同他那小厮一起,两人手中都是空空如也,仅用看的,根本看不出有哪里不对。   犹豫了片刻,纪清歌转身入了街边一处茶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清茶两碟点心,决定守株待兔。   既然分身乏术,那……她盯准一边也就够了吧?   谁知这一等,就是足足从上午直等到了傍晚,就连茶楼的伙计都有几分纳闷,暗地里瞥了纪清歌不知道多少眼——孤身一个姑娘家,在茶楼一坐一整天,连午膳都是简单啃了几口点心,这莫不是等着会情郎?   而且看样子情郎还失约了?   就在连纪清歌自己都以为今天怕是等不到什么了的时候,那始终紧闭的宅门吱呀一声微微洞开,早间那异乡海商独自一人出了门。   纪清歌不由精神一振,等茶楼的伙计招呼完另外一桌客人再转身的时候,窗边那姑娘早就没了踪影,只有桌子上那早就冷透了的茶壶旁边搁着一小角碎银子。   此刻天色已近傍晚,路上行人已不如白日间那般众多,纪清歌小心的远远的缀在后边,一路跟着那海商,越跟心中越是狐疑——   莫非他要去的是港口?   终于,就在前方已经看到城门的时候,那海商脚步一转,几乎是贴着城墙,拐入了一条巷子。   纪清歌心中松了口气,不是出城总是省事许多,这眼看快要接近宵禁时分,此时出了城,怕不是只能在城外露宿一晚了。   远远的,前面那海商又是一拐,这次进入的,却是一处车马颇多的大型院落。   这处院落光是门口就有数辆运货的马车停在那里,院中更是车马货物四处堆积,已经是傍晚时分,仍有港口码头上刚刚运送麻包货箱的挑夫进出。   既然不是私人宅邸,纪清歌索性略停了一刻之后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她一个年轻女子,甫一踏进院落,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虽是目带惊奇,却也有一身精干短打扮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赔笑问道:“姑娘是要装船?还是要卸货?”   纪清歌眼光扫了一圈,并未见适才那海商的影子,院中除了小山般的各色货箱之外,还有廊下供码头上力夫歇脚的长廊,以及……一堵颇高大的两扇木门,此时敞开着窄窄一条缝隙,却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放眼望去不见海商身影,纪清歌便索性只装作好奇的模样,谨慎的措词道:“客栈的跑堂跟我说,此处能购到货物?”   “这可没有。”那伙计模样的人闻言倒是笑了:“姑娘怕是找错了地方,这是卸船存货的地方,咱这只管帮忙搬运和登记寄存,售卖却是没有的。”   “那里面的不是货么?”纪清歌一指那宽大门扉,奇道。   “嗨,那里当然是货。”这伙计笑道:“可那是人家客商付了银钱存酒的窖子,小的们只管搬运和存管,赚的是个力气钱,这要买卖,咱总不能卖别人的货呀。”   酒?   纪清歌眼睛一亮,喜道:“可是西洋葡萄酒么?”   “是到是……”   “既然是便好办了。”纪清歌哪里肯让他推脱,只装作惊喜的笑道:“劳烦小哥引我去看看可好?我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这酒,若是能成,小哥何不给我和存酒的客商做个引荐?想来商客做成了生意,总也会给小哥相谢一二。”   “这……”年轻伙计挠了挠头,虽是觉得这说辞有些虚,但若真能做成,也确实没有做成了买卖却不分润他些好处的道理。   何况,只是看看罢了,又不会有甚妨碍——这姑娘怕是没见过酒窖模样,他可是见过的,光是那一个个橡木酒桶,就比人还高,装满了酒后没四五个壮汉都是搬不动的,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顺手牵羊些甚。   是以他犹豫不过一瞬也就点了头,“行,那姑娘您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没研究明白怎么在作话里贴图,搜过贴图教程结果不显示,头秃ing   这里是想给读者们康康酒桶的……尺寸   装酒的酒桶小的可以很小,大的可以比日本的胶囊旅馆还要大   里面放一张床都OK   特此说明 第49章 黑暗之中   紧闭的大门开启,现出在纪清歌眼前的,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坡道。   想来是因着存放在库中的大多都是庞大笨重之物,为了存取方便,坡道上挖有两条凹槽,装了滑轨,配合着粗轴绳索之物,以供搬运。   这条坡道斜伸向下,只在库门近处能从门外借些亮光,里面靠近坡底的隐约可见有硕大无朋的圆桶和极大的货箱堆叠,再向内,则是一片漆黑。   年轻伙计分明是惯熟的,说了句姑娘稍候,转身就跑去取来了一盏油灯,点亮之后提在手里,笑道:“这里放的一大半都是怕火的物件,就算货本身不怕,外箱总也是怕的,所以惯例不点灯烛,里边有些黑,姑娘您跟紧我。”   “这看起来真是好宽敞,也不知堆了多少东西?”纪清歌好奇的问道。   “咱们这是整个白海城最大的一家地库,地界又靠近港口码头,所以就没断过货。”那伙计谈起自家生意显然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至于多少货这一时小的都数不过来,得拿了账簿一笔笔加过了才能有个总数,不过光这的货,一条跨海大船都是装不完的。”   “这样多的货,寄存之人岂不是个豪商?”   她一言出口,年轻伙计却听得噗嗤一笑,说道:“姑娘想岔了,海上往来风险大,哪里就有这般豪富之人能舍得这么多财力呢?这窖里存的并不只一家,商客下船卸了自家货物,皆可来我们这存放,只要租金给足,两边各取凭证,日后凭此来取。”   “咦?这样混放不会出错么?”   伙计将手中油灯举高,指给纪清歌看:“您瞧这都每一家的都是彼此隔开,各家的安放妥当之后全都用油毡罩拢锁在地上桩子上,钥匙是交给商客自己的,另有笺子写得明白,何人存放,所存何物,入库时是几件,日后出库的时候要还要再核过的,哪里就会出错呢?”   ——这要能出错,怕不早把家底儿都赔干净了,还开什么货仓啊?   纪清歌一边听着伙计的话音,一边留意着四周。   放眼望去,这黑洞洞的地窖极为宽敞阔大,竟俨然一副地窟般的模样,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顶木支撑,她和伙计两人穿行在如山的货物当中,身旁两侧全是两三人高的堆叠山峦,油毡包裹之后如同一座座延绵起伏的山脉,不断向着黑暗中延伸。   油灯能照亮的范围不算多大,灯光范围内自是可以看清事物,但一旦离了油灯范围,那一座座货山就如同匍匐等待的巨兽一般,静默无声的注视着进入视野的渺小凡人。   随着她二人的深入,纪清歌渐渐警惕了起来。   这样的压迫感……究竟是此处环境的黑暗和周遭堆叠货物的密集造成的?还是……?   许是她的突然警觉有些明显,年轻伙计笑道:“咱这窖子地方大,他们洋商那些酒又金贵,要的又是什么干湿冷热都得合适,所以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的,姑娘可还要入内么?”   “入!”纪清歌此时已经有几分心惊肉跳,连她自己都不知这一份惊心动魄到底从何而来,四周分明看不出异样,只是……却没有退缩的道理,当下只强撑着说道:“不瞒小哥,我千里迢迢从江淮来此,本钱却是有限的,铺子能否盘活,全看我来这一趟了。”   伙计有几分惊讶的望了她几眼,倒也佩服:“姑娘这样的年纪竟然这般能干——那您跟紧我。”   然而,愈是向前,纪清歌心中的惊悸竟是愈重,偏生一旁的伙计许是在此进出惯了,竟是丝毫不觉。   再走了几步,纪清歌后颈的寒毛都渐渐立了起来!   不对!   这前面——她望一眼前方那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模模糊糊只有一个轮廓的高大酒桶堆成的山峦——必定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正不怀好意的隐身在那黑暗之中。   这样近乎全封闭的黑暗之中,她那自诩略有小成的心法竟然都似是打了折扣一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一片浓黑中隐藏的锐利杀机!   纪清歌突兀的停了步。   那深处必然有埋伏,虽是不知究竟是否是等着她的,但她若就这样冒冒失失的闯过去,说不得就先一步成了人家的目标!   这个时候她掌心和脊背都已经沁了冷汗,这样浓烈的危机感还是头一遭,相比起来,从前在普济寺后山感受到的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彼时的,仅仅是警戒心罢了。   而此处给她的压力,甚至让她怀疑前面的并非是陷阱或圈套,而是一个必死之局!   “小哥且住。”纪清歌并不掩饰自己的不适感,只强笑了一下说道:“这里还是……还是太黑了些,我们还是出去吧。”   那年轻伙计倒是不以为忤,从善如流的停了步道:“姑娘您已经是很大胆了,以往也不是没有女客来这里,没一个敢跟您似得,能下到这么远。”   ……却也终究是女流,这不,到底还是怕了。   见他肯回去,纪清歌松了口气,赧然道:“劳烦小哥陪我空走了一趟。”说着,不忘摸出个荷包塞给他,“小哥别见怪,等出去之后还请替我查查存酒的商客现今何处落脚,我上门拜访一下也便是了。”   伙计得了好处,纪清歌一个年轻姑娘又肯和他和颜悦色,他也并没有白跑了一趟的不悦感,边将手中的油灯举在前面给她照路,边道:“好说,这个查查当初入库时的登记就有了。”   等到终于踏出了那幽深黑暗的货仓,天边晚霞已是只剩余晖,这淡淡的金色余晖映入眼瞳,才让纪清歌长长透出口气。   不过是在货仓中打了个来回而已,却竟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直到此时此刻,纪清歌都无法确切说出那货仓深处内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危机,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里面有问题!   而且是绝不能忽视的问题!   那伙计不一会就抱了一本厚厚的账簿过来,翻了片刻,问道:“如今这里面现在放着酒的,倒是一共有四家的货,姑娘您可都要问么?”   纪清歌对于买酒一事不过是拿来一探货仓的说辞罢了,胡乱得了一份抄录的住址,便就告辞而去。   送走了纪清歌,此处院落中往来的力夫和商客因着宵禁时刻临近的缘故也已经四散归家,那伙计正忙着收拾账簿,这几日都是他值夜,早些拾掇完院子,落了锁,他也可以早些睡觉。   却就在他查了一圈都已打理妥当,正掏了锁头准备去给那地库大门上锁的时候,锁扣尚未扣进门环,那原本紧闭的大门却突兀的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   年轻伙计冷不防吓了一跳,还当是贼,刚想喊叫,定睛一瞧,不禁狐疑道:“这位……客人?您?咦?您不是在我们这存了酒的客人么?您这是几时……”   然而他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门内之人却突兀的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来不及反应,这年轻伙计就被踉跄着扯进了门内!   渐浓的夜色之下,这座院落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寂静如昔。   纪清歌此时正行色匆匆,已近宵禁,大街小巷中的行人已经渐稀,她出了巷子便加快了步伐,循着那一次被送回的记忆,一路向着印象中段铭承一行落脚的院落急急而去。   然而等她赶在宵禁之前来到那处记忆中的院落之后,却发现彼处早已空无一人,连曾有人居住过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纪清歌怔住,她并不知道段铭承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如今此处人去楼空,却又该向何处找寻?   就在纪清歌兀自发急的同时,段铭承已经毫不客气的径自带着人直闯了白海城的府衙。   今日邓志良分明有几分急躁和心不在焉,明明早已到了闭衙的时辰,他却兀自还在衙内踱步,不时频频望向门口。   正急躁间,忽听门外脚步簌簌,脸上刚是一喜,却在看清来人之后僵在了当场。   “何人大胆擅闯府衙?!”   邓志良的声色俱厉却只换来段铭承淡淡的一瞥。   “邓大人。”他此刻依旧是那一副公子哥儿的衣着,然而手中的墨色唐刀和周身的凛冽,却再没有人会信他只是一个纨绔。   “可否解释下——”   随着他的话音出口,飞羽卫中立即出列两人,将架在手上的一个五花大绑的衙役往地上一掼,邓志良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此人言称是奉了大人你的命令,这才出城意图行截杀之事的?”   “什……一派胡言!”   邓志良是怎么都没想到,那伙兵蛮子竟然失了手!   失手了也罢了,竟然还叫人绑了他派去‘接应’的衙役回来当面问到他脸上?!   心中又急又惊又怒,本来今日他就心不在焉,此时也顾不得细思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只大喝道:“来人!来人!将这擅闯府衙的歹人拿了入狱!”   知府大人都没下衙,衙役们自然也是不敢走的,适才早就被惊动了过来,看着绑成了个粽子模样的同僚各自都是面面相觑,此时听见知府大人又下令拿人,虽然心中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不敢不应声。   只是,还没等他们来及动作,早已被段铭承身后的飞羽卫们兵不血刃的放倒了。   “大……大胆!”邓志良此时就算再是蠢笨,也已明白了事态严重,那些一个个分明是家仆车夫打扮的人怎会有着那样利落的身手?然而眼下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色厉内荏的喊道:“可知冒犯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段铭承呵了一声,笑意却根本不达眼底:“本王——不知呀。”   邓志良直接呆住。   “邓大人有此一问,想来定是知道的——”段铭承踏前一步,邓志良只觉得赫赫威压扑面而来,竟把他吓得一个踉跄,直接坐倒在地。   “——还请邓大人不吝赐教了。” 第50章 我在   “哦?这么说来,邓大人可还真是无辜得紧呢?”   白海城府衙堂上,段铭承大马金刀的坐在首座,飞羽卫们分列左右,俨然就是直接将这府衙大堂鸩占了鹊巢,到确是个当庭审问的好地方。   邓志良全身瘫软的匍匐在地,哆嗦着说道:“下官……下官……御下不严,请靖王殿下……责罚。”   这样的撇清之词并不曾出乎段铭承的意料,匍匐在地的邓志良只听见堂上端坐的那天潢贵胄意味不明的呵了一声,心中不停转着念头——   ——他若是能只认个御下不严的罪名的话,顶多罢官还乡罢了,只要他能咬死自己不知情,是衙役私自和兵匪勾结……   “邓大人既然口称对此不知情……”   段铭承寒沁沁的音色从头顶传来,他出口的言语更是听得邓志良整个人如坠冰窖!   “——那便先说说军饷的去向吧。”   “下下下……下官……”   “怎么?邓大人莫不是又要说——不知情?”   “下官……”   邓志良汗透重衣,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靖王竟然知悉了军饷之事!难怪他这几日始终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早知道就真不该贪图那点分润……难怪……难怪那人给他使唤的人一去就不回,说不得也已经是被靖王拿下了!否则又怎会一路追到白海?如今却要如何保住性命?   靖王的凶名,朝中官员哪个不知?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他今日危矣!   段铭承等了一息,见邓志良瘫在地上没有开口,也懒得再问第二遍,只淡淡的冲左右飞羽卫一颔首:“留手,留命。”   飞羽卫们齐声应是,然后就在邓志良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数人将他架了起来——   “邓大人,劝您还是招了吧。”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冲他不怀好意的呲了呲牙:“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这年轻人口中虽是劝降,却完全没有给邓志良留出开口的时间,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一时间,邓志良的第一声惨叫也已是冲口而出!   对于飞羽卫们而言,这样的拷问不过是小意思,甚至算得上清闲——毕竟干活的也就三四个足够,其他人正好抓紧时间轮流休息。   毕竟,对于被拷问的人来说……能熬过三轮还不开口的都可以说一声硬骨头了。   邓志良的惨叫嚎啕一共也才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到他终于被扔回地上的时候,全身上下除了衣物稍有凌乱之外,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然而脸色分明已是青灰一片,瘫在地上不断的抽搐,一旁那些早就被上绑了的衙役们各自看得都是心头惊惧。   这些人……好辣的手段!   他们在府衙当差,也不是没有在堂上堂下动过刑罚,刑杖拶指夹棍之类也是用过的,但这些人刑具没碰过一件就活生生把人给搞成这一副凄惨模样,仍是看得他们心里扑通乱跳。   听着邓志良那几乎语不成声的凌乱供词,段铭承却渐渐皱起眉头。   什么叫有人自荐上门做了师爷,主动说有笔大买卖可以赚取丰厚好处,然后这名师爷就在数日前还失踪不见了?   就连他们在淮安网到的那尾鱼,都是这师爷身边的小厮?   “邓大人好口才。”段铭承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到瘫在地上的邓志良身前,“这般一来,邓大人又只是个从犯了?”   邓志良瘫在地上,心中苦不堪言,他那些供词,别说是在段铭承耳中了,就算是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不靠谱!   可……那真的是实情啊!   邓志良欲哭无泪,他在经了一遍飞羽卫的拷问手段之后,别说是供词了,只恨不得连心肝肺都掏出来给这靖王殿下看个明白,此时生怕靖王一个不信就会让人给他再来一遍,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爬不起来,只得以头抢地道:“殿下明鉴,明鉴!下官……不,小人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呀!”   段铭承虽然年纪尚轻,但其实自十六岁开始入刑部查案,迄今已有数年之久,经手过的案件多不胜数,犯人心性坚韧与否,供词是否属实,对他而言并不难分辨。   ——这知府没有说谎。   此事背后尚有人还隐在暗处。   然而,眼下却没时间给他慢慢挖。   白海城知府已经拿下,与他有所勾结的南洋水师正、副统领必须马上诱捕归案。   若是让他们警觉,有了应对时间的话,事情就棘手了!   心中想着,脚下退开一步,欧阳立即拿着纸笔走过来往那趴在地上的知府眼前一搁:“知府大人,请吧。”   邓志良茫然了一刻……这是……要让他自己写口供的意思?   之前因了段铭承那简短的一句‘留手’,邓志良的右手连带整条手臂压根没被飞羽卫碰过,也算是他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活动的地方。   此刻刚抖抖索索的拿了笔,就听那靖王殿下淡漠的话音——   “本王口述,别写错了字。”   邓志良怔住。   娃娃脸欧阳蹲在旁边,靴尖轻轻往他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左手上一踏,并不用力,却笑眯眯的补充道:“错一个字,一根指头哟。”   很快,一封白海城知府大人的亲笔信就连夜送往了水师大营。   邓志良被就地关入牢房,段铭承又用雷霆手段收服了城内所有的公差。   不论是衙役,还是府兵,愿降的既往不咎,不降的就地处决。   ——没人想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何况又是听说眼前之人是尊贵无比的靖王殿下,知府大人已是罪证确凿被下了狱,那些本就知悉甚少的官差们没费什么力气就倒向了靖王。   不过是半个晚上,段铭承就悄无声息的接管了整座白海城。   也是直到此时,忙了一天的段铭承才有空暂作歇息。   ……接下来,就是等水师两个统领入彀了……   然而他一盏热茶也就才刚喝了两口,之前领了要监督府兵去城门换防布置的欧阳竟然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段铭承挑眉看着他。   “头儿。”欧阳此刻有点结结巴巴的:“纪姑娘找您。”   这一句直接把段铭承听愣了,下意识的脱口道:“她怎么还没出城?”   一句出口,已是皱着眉立起身来:“人呢?”   “啊?我去请……”   欧阳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自家那个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变色的大人已经大踏步走了出去。   府衙前厅,果然一眼就看到纪清歌的窈窕身形,正在原地带着几分焦灼的踱步。   “纪姑娘。”段铭承先仔细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虽然神色中带着几分仓皇,到底还是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口气:“为何还不曾启程?”   ……如今白海城已是险地,她一个姑娘家……   “恩公!”纪清歌终于见到段铭承,只急急的说道:“南城门近处的一处地库之内恐怕有异。”   段铭承眼见纪清歌神色焦急,心中略一思量,立刻就想到了他的行动并未对她详述过,又已经离了那处暂时落脚的院子,只怕这姑娘为了寻自己不知寻了多久,再细看一眼她的脸色,心中一叹,先不接她的话,只牵了少女微冷的手,带她入了后堂。   等按着纪清歌落了座,又亲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看她渐渐安定下来,这才缓声问道:“发生了何事?慢慢说,莫怕,有我在。”   纪清歌直到此时方才真正缓过了气来。   那黑暗地库中的森寒杀机让她一路上都如芒在背,那处院落中人去楼空,她又不知该向何处寻人,完全没了主意的纪清歌只得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在这偌大的白海城内一圈圈的找人。   她不熟悉城中道路布局,绕来绕去连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都不清楚,又已是宵禁时分,还要躲避巡街的府兵,直绕了整整一晚上,眼看要到后半夜,体力也已消耗得差不多,她却连段铭承影子都没瞧见。   不是不疲惫,只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催促——那处地库之内必定有什么危险的人或事物,决不能放任不管!   不然……可能要出大事!   就是这样的焦虑和惶然驱使之下,终于在又拐过一条已经记不住的道路的时候,和一队巡夜的府兵直接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愣在当地,到底还是纪清歌反应快些,刚想拔脚跑路,耳畔却听得‘咦’的一声。   娃娃脸欧阳从那队府兵末尾探出身形乐呵呵的冲她挥手:“纪姑娘,纪姑娘,怎么是你?”   段铭承听得直叹气——这好在是天可怜见,偶遇了飞羽卫,否则这偌大一座白海城,她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待得再仔细听完了那一座地下货仓内的异常后,段铭承眉头皱得更紧。   “纪姑娘,你可知你这是在孤身犯险?”他望向纪清歌的目光中满是不赞同:“即便是想要一探究竟,追踪到那一处仓库院落也已是够了,为何还要只身入内?”   “这是你尚能察觉有异抽身而退,若是未能察觉呢?”   “又或是察觉了也来不及退出,又待如何?”   明明只是叙述过往而已,段铭承却听得心惊肉跳!   难怪适才她那样的神色!   白海城是大夏南疆海域,气候温暖,全年只有春夏两季,这样的天气里,她的手却一点热乎气都没,这得是惊惧成什么样才能如此?   这姑娘对于气机的细微感知有多出众段铭承是知道的,她在淮安被歹人刀架脖颈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神色!   或许纪清歌自己并不清楚,但在段铭承眼中,刚才他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那副样子就如同一只刚刚从捕食者獠牙下侥幸逃生的小动物一样。   ……若她有个什么万一……   段铭承竟觉得自己心跳都乱了一瞬,深吸口气,强压下异样的感觉,皱眉道:“纪姑娘,你——”   纪清歌被教训得一声都不敢出,双手捧着茶盏,贝齿轻咬着下唇,段铭承顿住话音,半晌才长叹口气。   “罢了,”他重新缓了音色,温言道:“姑娘与我说一下那海商的身形样貌吧。”   然而纪清歌还没来及开口,门外却传来飞羽卫极低的声音:“大人,目标入城了。”   段铭承精神陡然一振:“几个?”   “两个都入了城,只是向府衙而来的只有一个,另一个在向城南而去,巽组盯着。”   段铭承断然道:“闭城门。”言罢刚要迈步却又停下——   “纪姑娘。”他温声道:“你先在此稍作歇息,我少时便归。”   他明澈如晨星般的眼眸直直望进纪清歌眼中:“安心,有我在!” 第51章 带我去   杜修并非独身赴约,身为南洋水师副统领,身边自有亲兵,虽然是夤夜入城,也都是盔甲鲜明兵刃随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静夜之中分外清晰。   然而尚未踏入府衙前厅,杜修就是一愣——堂前立着的那个身形颀长挺拔的年轻人……都不用他转过身来,只看背影就知道此人不是邓志良。   邓志良人呢?   杜修警觉得不可谓不快,愣怔不过一瞬,刚想退后,却已是晚了,身后的府衙大门轰然关闭,几乎就在门扉合拢的同一时刻,鬼魅一般的玄衣人便已是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一行。   他随行的亲兵反应并不算慢,转眼之间也已是刀兵出鞘——   每人手中握着的,果然都是银亮耀眼的波纹钢雁翎刀!   杜修被亲兵们围在中间,心中稍定,却就在此时,那仅仅只是一个背影都让他觉得如芒在背的年轻人,已是迈步向他走来。   “你是何人?因何强占府衙?知府邓志良现今何处?”   段铭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好几遍,眼瞳微眯:“你又是谁?”   “大胆!”亲兵中有人大声喝道:“这是南洋水师副统领杜大人!”   “杜大人?”   段铭承冷飕飕的眼风又一次把他从头刮到脚,杜修心中猛然一凛!   ——难道是出了什么纰漏?!   几乎就在他心中念头才起的同时,段铭承已是一声轻嗤:“杜修,开封杜氏第五房的庶长子,二十岁时由杜家打点门路入的水师从军——”他睨着眼前这杜修脸上的惊愕,“一年参将,四年骠骑校,第五年任左旗使,又三年后爬上了副统领的位置。”   “而今满打满算,杜修也不过二十八岁,也可当一句年轻有为,可你——”   杜修只觉得这年青人的一双利眼几乎将自己五脏六腑都看穿了,耳中只听着他玩味的后半句话——   “——难道是未老先衰?”   围住他们一行的玄衣人中不知谁噗嗤了一声,转瞬就立即收了声。   “你……你!大胆!”听着来人寥寥几句说得一字不错,‘杜修’心中已是大骇,再是蠢笨也知道这一趟入城只怕要坏事,来不及细想这年青人到底什么来路,手腕一翻,随身的腰刀也已是出鞘,喝令左右道:“突围!冲出去!”   平心而论,正副统领身边的亲兵确实不是草包兵蛮子可比的,只是……到底是水师兵卒,陆战并不算多么擅长勇武,对手又是飞羽卫——能跟武艺精纯配合又默契的飞羽卫打平手的全天下只怕也不多,从双方交手到落幕,也就不到两刻钟,府衙院子里就只剩了一地的哀嚎。   这自称‘杜修’的人年纪起码四十开外,武艺极为稀松平常,段铭承冷眼旁观了一瞬,索性连亲自动手都免了,直到‘杜修’被飞羽卫绑了个结实,这才迈步走到近前,淡淡的问道:“你不是杜修,杜修现今人在何处?是活还是死?”   眼见这‘杜修’双眼乱转,段铭承一哂,只微微向架着他的飞羽卫一颔首,其中一名飞羽卫二话不说就拧住了‘杜修’被反绑在身后的手。   伴随‘杜修’的惨叫一同传来的,是清脆的‘喀吧’一声。   被活生生掰断了一根手指,‘杜修’的面色已然惨白,十指连心,疼得全身都在乱颤,段铭承静静的等了一息,只随着他的再次轻轻颔首,第二根手指也被掰断了。   ‘杜修’所有的硬气也就到此为止。   “杜修……杜修……”此人疼得冷汗淌了一脸,有气无力的道:“关起来了。”   “因何关他?”   “他……他察觉了军械之事,明面上装作入伙的样子,却被截获了他的密信,所以就……就被统领大人拘了……”   “关在何处?”   “在……在……”此人刚刚略一犹豫,顿时感觉自己另一根手指被人捏在指间,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急道:“在城里一个酒窖里面!”   “酒窖?”   这是异口同声的两个字。   段铭承回首望了一眼站在府衙前厅通往后堂的门口处的纪清歌,见她神色之中难掩关切,只冲她抛去一个安抚的神色。   “可是靠近南城门附近街巷中的那一处地库?”   ‘杜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才提了个头,这年青人就已是一字不错的说出了藏人的位置,至此他总算彻底死了心,脸色灰败的点头:“是。”   纪清歌原本是在内堂歇息,她这一晚上着实累得不轻,后来听得外边打斗声起,放心不下才远远的出来旁观,谁知就听见了那酒窖二字。   顿时就让她心中咯噔了一下,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此时恩公正在审问。   不禁有些赧然的闭了口。   纪清歌到底是对此案详情所知不多,段铭承却不同,那一句关在酒窖,不仅仅立即让他同纪清歌此前的说辞联系了起来,进而心中就是一凛——此前暗中把守城门的飞羽卫回传的消息中,一人来了府衙,另一人……去的便是南门方向!   难道是察觉到了事态有异,准备要去杀人灭口了?   然而纪姑娘此前在那地库中察觉到的,可并不是阶下囚徒应有的绝望挣扎。   她说的很明白,他也听得很清楚,那一处的感知,是彻骨杀机!   如果仅仅是杜修被关在里面的话,一个囚徒,真要有余力的话怕不早就想办法逃出生天才是正理,他拿什么伺机杀戮?   以及……那名跨海而来的异乡商人又是怎么回事?缘何会在那处院落中失了踪迹?   不过是短短瞬息,迄今为止他所入耳过的所有相关线索已是串联到了一处,心中转瞬之间就有了计较。   “先收押,稳妥些。”   短短几个字,飞羽卫们分明是听明白了的,动作迅速的卸了这冒名杜修的四肢,又扭脱了他的下颏骨关节,连同那一队亲兵们一起,拖进了这府衙的大牢中。   眼见一切已经打理妥当,段铭承微出口气,回身来到纪清歌面前:“事态紧急,纪姑娘在此安心歇息,我天明之前应可返回。”   时间不等人,段铭承一语说完,转身欲走,还没来及迈步,却冷不防被一把拽住了衣袖。   “恩公。”   段铭承转头望来,纪清歌此刻神色之中分明还带着这大半日奔波的疲色,双手却牢牢抓着他的袖子:“带我去!”   “不行……”段铭承拒绝之词刚出口就被面前的少女打断了。   “清歌的气机感应之法就连小师叔都曾夸赞过,请让清歌同行!”   “纪姑娘!”   段铭承板了脸,纪清歌却死也不松手,一双清亮的眼瞳不闪不避的和他对视。   最后到底还是段铭承败下阵来。   “不准离我一丈以外!”   “不准越过我的步伐!”   “不准脱队!不准偏离!”   段铭承心里直叹气——这姑娘也太倔了,说她胆子大吧,她分明是怕的,说她胆子小吧……别说是姑娘家了,就算是穷凶极恶的悍匪也没几个能跟他这样对峙还不落下风的……   心中略微感到一丝新奇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无奈,只是面对纪清歌,他也实在摆不出审犯人时的脸色来,干脆一口气说了一串的‘禁令’出来。   他每说一条,纪清歌就乖乖点头,那一脸的认真和死不松开的双手最后直把段铭承都整没了脾气,也只得再三叮嘱道:“走在我身后,知道么?”   “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准你动手,知道么?”   “若有意外,有我,有飞羽卫,你不准妄动,只要保全自己即可,知道么?”   直到最后,连段铭承自己搜肠刮肚都再也想不出还有哪里没叮嘱到了,眼见纪清歌两手攥着他的袖子,一脸认真的望着自己,段铭承噎了一瞬,抽了抽袖子,纪清歌下意识的抓紧,段铭承哭笑不得:“纪姑娘——”   他忍住扶额的冲动:“这样……行动不便。”   纪清歌这才反应过来,噌的一下红了脸,忙不迭的松手退后。   刚退一步就被段铭承重新拽了回来。   “不可远离,嗯?跟住我!”   府衙院中已经整装待发的飞羽卫们一脸错愕的看见自家大人叹着气迈出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个小尾巴,彼此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头儿这是……   没等他们胡思乱想,就被段铭承面无表情的望了过来。   ……呃,算了,啥也没看见。   无奈虽是无奈,但也心知时间宝贵不能耽搁,府衙这里留了两名飞羽卫看守牢内的那一票人犯,段铭承一行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白海城南门附近。   之前巽组一路追踪进城之后就和‘杜修’分道扬镳的冉广浩,沿途也留有暗记,根本不需要纪清歌带路,一行人迅捷无声的就接近了那一处院落。   纪清歌一路都静默无声紧跟在段铭承身后,夜色之中来到那处白日甚是热闹此刻却悄无人声的院落之后,下意识的就慢了脚步——   ——什么味道?   同一时间,段铭承也是眼瞳一缩——露天的宽敞院落内,那似有如无飘散的是……血腥气!   随着他们一行的现身,先前负责追踪冉广浩的两名巽组飞羽卫也如同幽灵一般突兀现出了身形。   “大人。”巽风音色极低:“人进去了,差半刻不到半个时辰,没有动静。”   段铭承简短的一点头,推开地库大门的同时,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漆黑的夜色之下,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地库入口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   段铭承皱眉,回头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纪清歌抢了先——   “我不怕!”   眼看她清凌凌的眼眸中写满了执拗,段铭承噎了一瞬,到底时间紧迫,只得再次强调:“跟紧我!”   一语说完,段铭承举步迈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本王啥都没说呢,就被媳妇儿糊一脸,实惨 第52章 死神的微笑   不同于纪清歌白日来此探路时的情景,地库之中为了防火本就没有灯烛,此刻又是深夜时分,那点点星光根本穿不透这浓墨般的黑暗,就连门口近在咫尺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飞羽卫们人人随身是有火折子的,也不过转眼之间,一行人手中就已有了光亮。   虽然在这宽敞阔大的地库之中这点点光亮就如同萤火一般,却也足够看清近处的事物了。   刚刚下到斜坡底部,段铭承脚步就是一顿——侧旁一座货物堆成的小山底部,一动不动的瘫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眼光望去的同时便有飞羽卫迅速靠近,随着他手中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个身形,纪清歌就忍不住微微吸了口冷气。   ——那正是白日间为她带路在这偌大的地库之中走了一个来回的年轻伙计!   而此时此刻,这伙计面色灰白,胸前一大片骇人的血迹,双眼无机质的微微张开,都不用摸脉,只用看的也知道他早已断气多时了!   而那浓郁不散的血腥气的源头也就是来自于他身下那一大滩的暗红。   心室破裂的伤势,足够在血液冷凝之前流光全身的血了……   短短一瞬,飞羽卫已是回转,音色极轻的说道:“不是刀剑伤痕,细长,应是窄刃匕首。”   一刀刺穿心脏,也算是……死得没有太受罪就是了……   死人段铭承见得多了,听清了死因连一瞬迟疑都没有就再次迈开了步伐,纪清歌连忙跟上。   他们一行虽然人数不算少,但各自功夫都是不弱,虽是一行人明火执仗的在行进,但竟连一丝脚步声都不闻,只偶尔会有火折子点燃之后极细碎的噼啪声在耳畔一闪而逝。   除了护卫在段铭承纪清歌两侧和后方的数名飞羽卫之外,其他人都是身形一展就悄无声息的跃上了那一座座小型山峦般的货堆,这些人手中并未亮起火光,身上的玄色衣装完美的溶入了那片死寂的黑。   这偌大的地下货仓也不愧是白海城最大的一座,纪清歌并不清楚此地的来历,段铭承却多少知道些许。   据传原先是个岩层之间形成的地窟,后来被本地地主买下之后将原本空间一再扩建,这才有了如今这般规模。   由于位置在地下,所以四季恒温,又没有日晒雨淋,可谓是用来保存货物的绝佳处所。   他们一行人手中的火折子光亮有限,抬头望去只能模糊的望到头顶那粗粝的岩层,不时会经过一根根合抱粗的顶木,矗立在一座座货山之间牢牢支撑。   虽然纪清歌此次再入货仓已是并非她一人,前有段铭承挺拔的背影,后有飞羽卫警戒断后,四周看不见的黑暗之处还有人在暗中随行戒备,按说理应是稳妥许多,但纪清歌随着向内深入,那凛然的危机感却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她偷偷望一眼段铭承稳健的背影,犹豫一瞬,到底没有敢胡乱出声,但沐青霖曾经教过她的无名心法已是竭尽全力的默运到了极限。   走在前面的段铭承脚步微微一顿,也不回头,只将左手轻轻向身后一伸,缓声道:“怕就牵住我。”   纪清歌微一犹豫,到底还是将手放在了那张开的温暖手掌之中。   段铭承一握住那凉凉的小手,就知道这姑娘又在紧张……心中也是无奈,明明害怕,还逞什么强。   只是此刻就算再让她回去,必定也是没用,这么倔,估计也是随了卫家人的脾气?   段铭承思绪发散了一瞬,立即又收了回来,脚下并不停步,只将手中那柔软沁凉的柔荑包裹在自己掌中,继续静默前行。   从手上传回身心的,是年青男子温热的体温,温暖而安定。   段铭承的手极稳,不轻不重的握着的力度略微冲淡了纪清歌心中的惊疑,她深吸口气,沉下心来默念着心法的口诀,再一次向着四周尽可能的展开了自己的感知范围。   随着她心法愈发的稳定纯熟,周遭原本感知不到的种种细微声响如同向她敞开了一闪密闭的门扉,逐一的渐渐入耳。   最先获知的,是护卫身侧的飞羽卫们极轻的呼吸声、心跳声……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片刻之后,那些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人们的气机也在纪清歌脑海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地库之中的黑暗已经不再对她造成影响,她籍由自己和周围飞羽卫们的行动轨迹,几乎可以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完美的勾勒出周遭的情形。   暗处飞羽卫们无声的起落轨迹,甚至可以让纪清歌闭着眼就能描绘出那一座座货山的高度宽度。   而随着她感知逐渐开启到极致,那刀锋一般的森冷杀机也愈加明显。   感知不太强烈的时候就已经让她不适的死亡气息,如今仿佛怒涛海啸一般扑面卷来,纪清歌抽了口气,用力握紧了段铭承的手。   前面……   ……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能让她在被众多高手层层保护的前提下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纪清歌很清楚她感知到的是什么。   那是前世她弥留之际时被卷入的那无尽的黑暗。   是死亡的阴影。   她逐渐明显的异样段铭承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在他们一行已经逐渐接近地库尽头的此刻,就连他也是对这里的异常气氛感受明确的。   只是这里面既然可能隐匿着人犯,他就没有理由不前往一探,到底是怎样的机关或者凶暴的人犯,总要有人处理才是。   休说是飞羽卫这些刀尖上舔血的精锐,就算只是个普通捕快、兵卒,都是不能贪生怕死的。   怕死就在家读书种地,上了战场再裹足不前,与逃兵何异?   到底也是段铭承掌管飞羽卫多年,亲自带过的案子不计其数,直面生死危机的时候也不罕见,虽是察觉了此处弥散的无声杀机,却没有像纪清歌那样心惊,他和他麾下的飞羽卫们毕竟都是习惯了迎难而上。   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对他们而言已经不算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但……纪清歌和他们不一样。   这份不同并非是男子与女流之间胆识的差距,而是……她真的死过。   真正的死去,坠入那永无尽头的混沌黑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过去与未来,那吞噬一切的混沌会渐渐磨灭魂魄中曾有的一切,最终或许会有着所谓轮回,又或许是化为虚无。   而纪清歌,既没有重入轮回,也没有化为混沌虚无,她在记忆被彻底消抹之前就莫名其妙的重活了一世!   但那些死亡的记忆也因此深刻的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除非再次身死魂消,否则要她如何能忘?   纪清歌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紧紧跟在段铭承身后。   随着步履的延伸,纪清歌周身的寒毛再次炸起,即便是有段铭承的掌心温度包裹,她的手也已是又是冰冷一片。   终于,她那展开到极限的气机感应的最外围返回一丝触动,纪清歌双瞳蓦然睁大——   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恐惧,纪清歌猛然踏前了一大步,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用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把抱住了段铭承瘦削有力的腰身,奋力向一旁推去!   纪清歌这突兀的变故别说是一旁警戒的飞羽卫了,就连段铭承都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早已全神戒备,但……却并不是在防备她。   几乎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原本应该静静隐在他身后的少女猛然冲前,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瞬间爆发出的全身力气险些把段铭承扑倒在地。   饶是他武艺精纯下盘极稳,也不由踉跄了几步。   这是超出了所有人预料的一扑,包括纪清歌自己。   飞羽卫们不是没人察觉她的举动,却没有一个人有机会表示什么——   就在她刚刚全力扑出的同一时间,这座寂静深广的地库之中毫无预兆的爆发了一声震天的巨响!   ——那是超出了所有认预料的一声霹雳!   纪清歌恍惚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带着令人恐惧的炽热温度,擦着自己一侧的耳廓呼啸而过。   随即而来就是震澈了整个心灵的巨响。   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就被那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全身一软,骤然之间失了力道,软绵绵的趴伏在了段铭承怀里。   接下去映入她眼帘的画面十分模糊——   有谁扶住她的双肩焦急的询问什么,但她却根本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只能看到对方不断开合的双唇。   又有谁的气机和脚步声凌乱的在周围响起……   有人怒叱一声向前掠去……   又有谁一脸哀恸的扑倒在身边……   纪清歌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片刻之后,周遭的声音才渐渐的入了耳。   “……纪姑娘,纪姑娘!”   段铭承那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的语音渐渐在脑海中清晰,纪清歌迟钝的望过去。   四周明灭不定的亮光之下,段铭承焦急的面容也逐渐在视线中清晰。   “纪姑娘!”段铭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先把她抱到一旁,低头就看见少女毫无血色的面容,由于惊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漆黑又迷茫,完全没有焦距的望着他。   耳边传来飞羽卫们陆续的回报,适才那一声惊天霹雳一瞬间震惊了所有人,就在纪清歌拼命推开段铭承的一刹那,原本走在他们身后负责警戒断后的两名飞羽卫根本没来及做出反应,就迎面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能够当上飞羽卫的就没有庸才,就算是只负责后勤医疗的兑组也都是要求必须能够自保的,而经常跟随段铭承外出的巽、坎、离三组更是武艺精纯,但此时,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二人却连闪避都没来及!   “启禀大人,没搜到有人。”   “酒桶里有动静。”   “前方尽头有一处暗道,足迹还很新鲜!”   “伤者是坎组的吴锐和小白……已经……”   随着纪清歌感知的恢复,四周声音渐次入耳,直到现在她都还不太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忽略了急速的心跳带来的不适感,更没有理会段铭承的呼唤,她正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拼命想要找出危机到底在哪里!   是的,那一声霹雳爆响并不是危机的全部。   即便此刻那曾触动她感知的人已经消失无踪,但死亡的阴影却没有一并消失,反而愈加浓烈!   在哪?!   下一瞬间,纪清歌一把推开段铭承,脚下发力的同时,整个人便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冲入了黑暗之中。 第53章 怒火和杀机   “纪姑娘!”   段铭承哪敢真的让她随意乱跑,急迫间只说了句:“搜!”就向着纪清歌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在迅速做着判断——   适才发生的……莫非是雷火弹一类的东西?   但是又怎会有那样的速度和威力?   江湖中人不是没有人用雷火弹霹雳弹这类暗器的,虽说杀伤力确实比普通飞镖要强,但……终究还是看使用者的自身功底。   内力深浅,准头的拿捏,缺一不可,何况既然是暗器,就必然不是百发百中的。   向高手出手的话,十有八九都会被格挡或避开。   但适才的那一瞬间,他明明已经有全神的戒备,却连正面而来的轨迹都没捕捉到……   如果不是当时纪清歌拼命把他扑开了几步的话,恐怕他也来不及闪避。   不……   应该说,他必定来不及闪避。   她救了他的命!   同时段铭承再一次对纪清歌的心法感应能力有了明确的认识。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让她独自奔向危险的源头!   不管前面到底有什么,他都不能坐视不管,任由她去面对!   段铭承还做不到像纪清歌那样对潜伏的危机有着如此惊人的洞察力,但想要追上她却是另一码事。   他的反应并不算迟钝,纪清歌冲出之后他也不过就是慢了一瞬,连一个刚从身边跑开的人若是都追不上的话他的身法和废了又有什么区别?   纪清歌虽然身法同样也很轻灵迅捷,但她这一次却并没有跑多远。   她此刻右耳还在因那擦过耳畔的巨响轰鸣不止,身后段铭承的呼唤掺杂在耳鸣声中显得有几分模糊不清,纪清歌根本无暇理会,掠过了黑暗中的两座货物堆成的小山之后,她突兀的顿住身形。   应该……就在这附近!   四周,到处都是浓墨般的黑暗,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在哪?   随着她的闭目屏息,心中隐约的触动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在一种玄妙的状态中,纪清歌闭着眼踏前几步,略一停顿,迅速折向左手的方向。   这里!   睁眼,面前黑暗中模糊矗立着一根高大粗壮的顶木,那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底部堆叠着几个并不庞大的木桶。   相较于此处货仓中存储的巨型货山而言,这几个木桶简直可以说一句玲珑,外形与普通园子里常见的石制鼓凳极为相似,大小也相似,却就在最底部一个小桶的缝隙中,正有一豆极其渺小微弱的火光迅速的向着桶身燃去!   就是这个!   纪清歌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此刻两手空空,别说是找水,甚至连帕子都没来及摸,就蹲身一把将那细弱如萤的火星攥进了掌心!   掌心顿时传来钻心的灼痛,纪清歌恍惚间几乎又回到了前世那片火海,她咬牙用力攥紧拳头。   段铭承几乎是前后脚的追到这里,就见纪清歌扑在这一处顶木的底部,拳头攥得死死的,脸上全是冷汗。   “纪姑娘!”   昏暗的光线让段铭承一时没有看清她手中攥着的到底是何物,只握住她双肩想扶她起来,结果纪清歌死也不肯动。   ——从掌心传递的灼痛感还在持续……到底是什么东西?怎得还没有灭掉?   段铭承拉不起来她,只得也半跪了下来,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这才看清她紧紧攥着的,是一根细细的引绳。   灰突突的颜色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一头通过木桶上的小孔直入内部,另一端就正被她死死攥着。   仅用目测的话,这跟细细的绳索极短,纪清歌攥得紧紧的拳头几乎已经紧贴着木桶的外壁,多年查案养成的习惯,让段铭承并没有去妄动那几个木桶,见拉不开她的手,便放松了力道。   “纪姑娘。”他托着她那冰凉的小拳头,轻拍着她的手背,语音十分轻缓温和:“松手。”   纪清歌咬着牙不出声,片刻之后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段铭承再次唤道:“清歌,松手。”   这一次,纪清歌不再坚持,随着她拳头的一点点张开,终于那烧焦了一片的绳头进入了段铭承的视线。   绳头末端的火星此刻已经熄灭,但它曾在纪清歌掌中持续顽强的烧灼过,如今原本细嫩白皙的掌心一整片全是燎泡,最贴近绳头焦黑处的手掌皮肤甚至已经血肉模糊,几乎与那烧焦的引绳黏连在一起,此刻张开时伤口受到牵扯,疼得她小口小口的直抽气。   段铭承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赶到的时候并不知道那绳头是点燃的,只知道这姑娘死攥着不肯放,虽是纳闷,却也心知她此举不会是无的放矢,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她竟是将燃烧的引绳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给扑灭了!   火|药在大夏并不算是罕有的东西,就不提普通常见的烟花爆竹,拿来伤人用的霹雳弹雷火弹这类他也是见过的,虽然此刻尚未将木桶拆封验证,心中也想到了只怕里面就是类似的东西,不由也是暗自心惊。   ——好毒的心思!   竟是想着要炸毁顶木,人为制造一场地陷么?   这样的陷阱,若真能成功,以凡人之躯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   而布下陷阱之人也险些就成功了!   不论他带来的飞羽卫有多少人,都会尽数葬在这里,头顶上是大片的岩层,估计等人挖出来的时候只剩白骨了。   段铭承心中凛然的同时,更加庆幸纪清歌敏锐到这个地步,她何止是救了他的命,她救了他们所有人!   心中想着,手上也没停,小心的将那引绳从纪清歌血肉模糊的掌心中剥离,听见纪清歌的抽气声也是又无奈又心疼,这傻姑娘……就真空着手往火上抓。   掏出帕子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叮嘱道:“这只手不要再做事情,更不可以再用力抓握,回去之后要挑破水泡才能上药,记住了?”   纪清歌乖乖的点头,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脊背几乎都被冷汗给浸透了,不过……那惊心动魄的感知总算是消失了。   等段铭承带着纪清歌重新返回之前的位置,飞羽卫们也已是搜查完毕。   地库尽头有一处暗道,极其巧妙的遮掩在如山的货物中,平日里想来是用货箱遮挡,此时地上推开货箱时的压痕和足迹还很新鲜,应该是才逃走的,但经了这一场惊心动魄之后再追显然也已是来不及。   这座仓库最尽头堆放的大部分都是巨大的酒桶,毕竟海商们对酒类存放的要求颇高,所以通常都是放在地库最里面。   而从痕迹上看来,货物堆放妥当之后封盖的油毡已然被划破,有部分物品已经不知所踪,只是不知偷偷运走的到底是何物。   其他剩余的东西飞羽卫们已是进行过查验,查出了几个空桶,硕大无朋的桶身内壁并无酒渍,段铭承心知当初这里面装的恐怕就是那批跨海而来的雁翎刀,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还在其中一个空桶内找出了一个人。   水师副统领,杜修。   杜修被偷偷藏匿在此也不知关了多久,整个人早已形容枯槁,想来是给灌过药物,此刻虽然神智尚还清醒,却口不能言。两根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钉死在巨桶的内部,既无法逃出,厚厚的桶壁又能阻隔他竭力弄出的声响。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给他点食水,但也就仅此而已。   作为副统领,杜修不是凭空调遣进的水师,他虽说有家族打点门路,却也是一级级的自己爬过,所以在军中影响力并不算弱,且和开封杜家常有书信往来。冉广浩顾忌此点,在他彻底成事之前不想弄死杜修,只关了起来,弄了个远看身形差不多的人替代,连同杜修原本的亲兵一起全换了新。   正副统领是有自己居所的,并不和兵卒混住,只要找借口不叫人近身便是。何况偌大军营之中,也不是人人都见过他,曾经熟悉的人找理由调走,而不熟悉的人又不知道这是冒牌货,加上假杜修在冉广浩的示意之下,所发的指令都颇不得军心,渐渐的,杜修在军中的人望已经大不如前。   铁索是钉死在桶壁上的,段铭承皱眉瞧了瞧,唐刀既明出鞘,轻松斩断了铁索,杜修这才被人架了出来。   杜修本人虽说曾经也善武,但被穿了琵琶骨,一身武艺基本已废,若将来救治得当,或许还能恢复一两成,却再也不可能同他之前相比。又被灌了哑药,关在这纯粹的黑暗牢狱中不知多久,形容枯槁萎顿,连看到人都没什么反应。   他这样一副凄惨模样,段铭承也心知此刻问他什么他都没法回答,先让飞羽卫将他送回府衙,安排了巽组去摸暗道的出口,又抽身去看那两名伤者。   不……   死者。   坎组擅长易容,埋伏,隐藏,暗中查探,作为常跟随在段铭承身边的三组之一,他们每一个人的身手都不弱。   但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袭击中,这负责警戒断后的二人连各自的闪避身法都没来及用出,   两人伤处基本都在胸口,段铭承借着火折子的亮光仔细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颗弹丸,很快,第二颗也被飞羽卫寻获。   望着掌心中那并不起眼的两颗铁珠,段铭承心中怒火滔天!   就这两颗东西……就要了他得力下属的两条命!   这些人跟着他走过天南地北,经过多少凶险风雨,查过多少耸人听闻的案子,每一个人都是刀枪剑雨反复淬炼出的精英,竟就不明不白的交代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库之中!   其他飞羽卫们也都默然无语,同在坎组的几个人甚至有人红了眼圈。   冉——广——浩!   段铭承按住胸中沸腾的杀意:“传令下去,白海封城!全城警戒!”   哪怕是翻遍这整座白海城,也一定要抓到这条恶犬!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重申——全部设定都是架空,架到外太空的那种空!   大家一定一定一定不要考据,作者菌瑟瑟发抖ing   春节年根了,祝所有看文的宝宝们不论身在何处,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第54章 危机   如今这般的事态,其实是段铭承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冉广浩在逃,如果一旦给了南洋水师反应的时间,近在咫尺的三万大军转眼之间就能把这白海城团团围困。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必须尽快找出冉广浩!   然后在南洋水师反应过来之前全身而退!   而与此同时,那些一系列的琐碎也都要兼顾——   之前纪清歌跟踪过的那名异族海商至今去向不明,应该是和冉广浩一同躲藏了起来。   地库中的那条暗道的出口是在城中一处废弃的荒宅中,虽然说是荒宅,但遍布的凌乱足迹和拖拽搬运的迹象已经表明不久前还曾有人从此处运送货物。   那一处货仓原本的东家已经抓捕归案,但他却口口声声对此并不知情,若是知情,打死他也不敢在自家仓库中藏匿军械,更遑论后来还成了关押副统领的牢狱?   这个说辞在审讯了其他伙计之后倒也得到了印证——西洋的葡萄酒只要保存得当是耐得久存的,又是因为密闭环境存储最宜向来是搁置在最里面,时间最短的一批货也已经存了两年,只要存放的客商不要求提货的话,最尽头那一片区域根本也不会有伙计和力夫踏入。   虽然仓库整体宽敞阔大,但最内里的那一片偌大的空间却是无事不会有人去的,这也是为什么会成了藏匿违禁品和偷藏人犯的绝佳处所。   这样的说辞,不是不可信,却也不可尽信,但眼下段铭承也没时间去详细查证,只先将人收押容后再审。   冉广浩和那名海商的样貌已经绘影图形,贴遍了全城,更有飞羽卫和白海城内原本的公差衙役们一起,按照着户籍册子和往来登记的路引,由城南开始,一家家的搜拣严查。   而从那地库中带出的木桶,小心的拆开了一只,里面已经确认是某种易爆的物品,但……却与大夏这边的火|药并不相同。   段铭承命人小心封存,准备连同重要人犯一同带回帝京。   从那地库中救出的杜修,则是交给了例行会跟随他们同行同止的兑组医者救治,只是暂时还没什么结果,毕竟关押已有半年,想要恢复也不是一时半刻可行。   而那两颗夺去了两名飞羽卫性命的铁丸,回到府衙之后就让飞羽卫提审了知府邓志良,两轮刑讯都没过完,邓志良就吐了口——   ——那是和花纹钢刀一样远跨了重洋而来的奇异神兵!   不需要使用者会武,只要经过几次准确度的练习,装填火|药和弹丸,百步之内可穿墙裂石!远非弓|弩可比,根本无人可挡!   据他的供述,这东西极为珍贵稀有,海商手中一共也只有两把,他是花了极其高昂的价格,才从海商手中购买了其一,本来也是因为他自己心存顾忌,总觉得自己这知府做得风雨飘摇,自身又不会武,生怕哪天有性命之忧,购来作为紧要关头自保用的。   谁知就在前些日子因为连绵阴雨,那东西受了潮,这才拿去交给海商修理,纪清歌跟踪他的那一日,他本是因为心中总觉得隐隐不妙,想要去取回的,谁知海商却说还没修好,这才空手而返。   这样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段铭承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冉广浩和那海商没有抓捕归案,这是首当其冲的要事!   虽是忙得分身乏术,段铭承也没忘了纪清歌,硬是挤出时间,仔细为她处理了手掌上的烧伤。   火烤过的银针小心挑破掌心的一个个水泡,挤出里面积存的脓液擦拭干净,再用银剪剪去那些已经不可能再重新长回去的溃烂皮肤,最后才涂上了一层清凉的药膏。   “伤好之前不可以碰水,也不要用力,每日都要记得换药。”段铭承边给她小心的裹上纱布,边叮嘱她:“若是觉得不便,我从这府衙调一个侍女给你。”   ……虽说伤的不是右手是左手,但烧伤难愈,希望不要留下什么不妥之处才好,毕竟是姑娘家。   “不用,客栈有伙计……”   她一语未完就被段铭承奇怪的瞥了一眼:“纪姑娘——”他挑挑眉:“你该不是还想回客栈吧?”   纪清歌疑惑的点头……不然她能去哪?   “你……”段铭承吸口气,忍住想敲她头的冲动:“从今日起你就住在府衙。”   欸?   看着纪清歌一副状况外的表情,段铭承也只得耐心的跟她解释道:“你在地库之中与我同行,虽不能确定暗中使用那异域火器的人是否有看到你,但多加小心总不会有错。”   “如果他有看到你,并且记住了你的样貌呢?你孤身一人在外,我不可能随时赶到。”   ……何况,那两人手中有那远比强弓劲弩更加危险的兵器,休说他不可能时刻紧盯着她,就算能,他都不敢保证面对那种逆天的神兵利器的时候他是否有机会出手。   脑中想到或许会有的种种可能和后果,段铭承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还想力争一二的纪清歌瞥见他的脸色,顿时没了拒绝的勇气,就只剩了点头:“全凭恩公安排就是了。”   段铭承这才缓了神色,却又想起什么,奇道:“你怎的还在叫我恩公?”   “啊?”   “纪姑娘,地库之中,你救了我的命。”段铭承挑眉看着她:“两次。”   “段某何德何能?还能当的起你这一句恩公?”   这一句把纪清歌也听得愣了……在她心中,他始终是那个前世中冲破了漫天大火想要救她性命的人……   她前世活成了那个样子,他却不顾烈火也想要救她……   这都不叫恩公的话,还能叫什么呢?   “纪姑娘。”发现面前这丫头居然在走神,段铭承叹着气叫她。   纪清歌赶紧回神,屏息等着他说话。   段铭承看着她的神情,微感诧异:“你怕我?”   纪清歌连忙摇头。   段铭承简直想要扶额——不怕的话你这样一副努力听话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想完,就听见纪清歌小心翼翼的说:“王、王爷?”   随后顿了顿,又更小心的试探道:“殿下?”   段铭承如今诸事缠身,也实在没时间弄清楚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不着调的东西,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只得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许!”   这简单两个字,把纪清歌又给噎了个一脸懵,困惑的表情倒是看得段铭承心中愉悦了几分,给她手上裹好最后一圈纱布便立起身来:“你留在府衙好好歇息,如今事态紧急,我不一定会何时返回,如果有事可找留守此地的飞羽卫,少时我会抽调侍女过来。”   到底还是时间紧迫,一句说完便匆匆而去,只留了纪清歌还在发懵——不让叫恩公了,还不让叫王爷吗?   白海城一夜之间的封城戒严,让这座繁华鼎盛的港口城市顿时一片骚乱。   每个人都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尤其是那些跨海而来的异族商客们,本来就对大夏这边风土人情不怎么熟悉,更不了解这边的朝廷管理方式,会说大夏语的又只是少数,情急之下原本还能听懂几句的大夏语也根本不济事,惶恐之下只一窝蜂的拥挤在通往港口的南门门口,不停用各自本国语言掺杂着生硬的大夏语要求出城。   而就连城内的本土居民,也各自都是人心惶惶,随着飞羽卫们挨家挨户的搜索寻人,很快便就流言四起。   有说是海匪混入了城内。   有说是罪犯流放途中逃跑,混入了城,如今是在搜捕逃犯。   还有人说是海船上带下来了恶疾,如今传给了好多人,官府就是在挨家挨户搜谁生了病,搜出一个杀一个。   漫天的流言蜚语很快就带动了惶恐的人心,段铭承带来的飞羽卫一共也就不到三十人,又要带人搜捕冉广浩和那海商,又要监督那些府兵和差役防止他们之中有人是诈降,还要每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盯着水师那边的动向,每个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就连段铭承自己,两三日也统共就睡了两个时辰。   偌大的一座白海城,尽管已经是昼夜不息的挨家搜寻,也绝不是短短数日就能翻遍全城的。   纪清歌此时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一个,原本她也试着提出过自己也可帮忙,毕竟她若见到那失踪海商的话应该能认出来,她伤的只是手,又不是腿脚。   但却被段铭承十分严厉的拒绝了,而且这一次不论她如何游说,段铭承都丝毫不肯让步,无计可施的纪清歌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待在府衙养伤。   就在局势胶着不下之际,段铭承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南洋水师两名骠骑校各领了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兵卒,要求进城寻他们的正副统领!   “我们两个统领好端端的入城就没了影,两位统领,二十名亲兵,怎么?这白海城还能吃人是不是?”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汉子,喊话的嗓门甚是响亮。   而另一名骠骑校面相略有几分阴柔,阴测测的咧了咧嘴:“既然是知府大人邀了我们统领入城,知府大人现今何在?一个小小文官,扣了我们统领这是打算造反不成?”   “若是再不开城……”他冷冷一笑:“等着我们的铁甲舰开入港口炮轰城门的话……可就不好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还叫恩公?   纪清歌:(麻溜的改口)王爷!   段铭承:(咬牙切齿)叫相公!   纪清歌:好的王爷,知道了王爷。   祝所有宝宝们鼠年大吉,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第55章 生而为人   听到飞羽卫回报的段铭承心中一沉,虽说这样的情况他也已经预估过,但真正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对于他,对于飞羽卫,乃至对于这整座白海城,都不啻于是一把高悬头顶的刀锋。   时间还是太少了!   对于南洋水师来说,白海城这座海港城市本身就是放在他们嘴边上的一块肉,水师会在此驻扎本来也是有着护卫此处港口和这一座海关重镇的缘故。   有了水师镇守,可以杜绝海寇骚扰过往的海船,更能避免有海盗上岸劫掠。   而这样的地理位置,一旦水师叛|变的话,近在咫尺的白海城却也同样是他们首先会争夺的兵家险要!   区区一座白海城,虽说作为海关重镇,白海城的城墙上也有安放数门红衣大炮,但毕竟城中没有驻军。   除非近处另有其他兵力可以来援,否则仅靠着白海城的城墙和那几门炮,确实不可能挡得住水师的大军压境。   更遑论水师本身就不同于其他军|队,南洋水师麾下有三艘铁甲舰,二十七艘快船,十艘炮舰,若是真的铁了心冲入港口炮轰白海的话,这整座城池都会沦为一片硝烟!   段铭承心中快速的估算着——此处查到异常之后他就给京中写了密信,但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依然是来不及。   白海,只能自救。   要么能坚守住这一处城池,要么……就是趁着城池尚未被围困,疏散撤离全城百姓,免遭战火吞噬。   但此时此刻冉广浩在逃,一旦真的开城疏散,不啻于是放虎归山。   一座没有将领的水师大营固然可怕,但……若真让冉广浩逃回了军|营之中,水师大营三万兵马几十条战船,那才真的是给那恶徒如虎添翼。   能再拖延几日时间就好了……   他现今确实太缺人手,这偌大一座白海,本土居民加上往来客商近十万人,这才两日时间,连一半都没搜到!   段铭承胸中沉沉的,脸上却依然冷静,虽然此刻情况并不乐见,他却也早就想过应对之法,自己并不出面,只令巽风换上了一身飞羽卫们制式鲜明的锦衣鱼服,不慌不忙的上了城头。   对于安抚驻军,乃至劝降,段铭承心里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山高皇帝远,对于驻扎戍边的军队来说,认将领不认皇权简直太正常。   如今只能是拖延时间。   果然,一番说辞之后,面相阴柔的那个还没开口,另一个已经忍不住了。   “什么这王那王的!老子没见过!”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平白冒出个人来就自称是王爷,我们上哪去核对是真是假?让我们统领出来说话!”   巽风顿时冷了脸色,喝道:“慎言!否则就算靖王殿下心慈不追究,你们统领回头也要问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此时另一个骠骑校开了口:“那我们两位统领人呢?”   “说过了再和殿下密议!”巽风不耐烦的说道:“靖王殿下千里迢迢来到海关自然是领着密旨的!你们未免问的太多了!”   那人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又道:“好端端的,我们两位统领进了白海你们就封城,这又是何意?”   “自然是防止走漏密旨消息!”巽风只做出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一挥手:“具体事宜等靖王殿下与两位统领商议妥当之后自会回转说与你们知晓,此时你们带人冲城门,这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一语喝完,巽风斥道:“你们吃着朝廷的粮饷,就是大夏的兵!竟敢这般目无尊上!”   巽风这一番说辞呵斥,听起来竟是真假难辨,那两名骠骑校心中吃不准可信度到底几分,那个粗犷汉子本是又想发作,还是另一人拉了他一下,两人头碰头的商议了片刻,这才又向城上喊道——   “既然你口口声声密旨,那我们明日再来。”那名面相阴柔的骠骑校似笑非笑的咧咧嘴:“想来甭管是什么机密,连议了三四日总也该议完了才是。”   “明日弟兄们开船来接两位统领大人,也好给王爷问个安!”   一语言罢,两人带兵转身而去。   巽风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拖延了一日。   只是,这区区一天的时间,又够做什么呢?   巽风也心知如今形势危急,匆匆回报了段铭承之后都没来及喘口气,就又一头奔出去加入了搜人的队伍。   段铭承和飞羽卫们即便是习惯了高强度的差事,也依然也会疲惫,而那些白海城内原本的府兵和差役哪里能习惯这个?饶是有飞羽卫们督促依然跟不上他们的动作,两三日的不眠不休早就让那些府兵一个个都叫苦不迭,虽是不敢真的懈怠,却也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这样的风声鹤唳之中,在外奔波了一整日的段铭承突然接到了负责医治杜修的兑组飞羽卫的传讯。   “他如何了?”   段铭承脚步匆匆,这几日他实在抽不出空去关照杜修,倒是因了之前那冒名杜修的供词,心中多少知道他怕是受冉广浩所害才会被囚,只是具体详细却根本没来及核查,只丢给兑组就没再理会过,此时听说杜修言称要见他,这才让段铭承百忙之中才想起他来。   “回大人话,杜修已经可以说话了。”答话的是个中年人,兑组以医疗后勤等为主,医术不同于其他,需要经验的积累,虽说这世上不是没有天才,但在飞羽卫中入了兑组的依然是中年医者居多,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的,不似其他几组的飞羽卫们活跃。   “他的咽喉处被药物灼伤过,但仔细医治还是可以发声,只是尚不可久言,最好静养。”   但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年青将领却不肯。   在知道了将他救出地库黑牢的人就是当朝靖王殿下之后,就一直闹着要见人。   段铭承在之前的判断中,曾以为是正副统领两人坑靡一气,直到见到了假杜修之后,才修正了自己的预判。   既然杜修曾试图向外书信示警,引来了冉广浩的忌惮和抓捕,最起码能说明他在私购军械一事上即便不是完全无辜起码也会是涉案极轻,否则冉广浩能拉拢一个现成的副统领,又何苦要冒着有几率被识破的风险找个替身?   所以段铭承在见到杜修的时候,神色倒是很平和:“杜副统领,伤势养得如何?可有好转?”   杜修被救出已有两三日,虽然形容还是瘦削枯槁,但总算有了一丝人色,见到段铭承行色匆匆进来,当即就想起身下拜,还是段铭承手快,一把给扶住:“杜副统领不必多礼,不知有何事这般急迫?”   “末将杜修,参见靖王殿下。”杜修虽然没能下拜,到底也还是颤巍巍的说了这么一句,随后才又道:“请让末将回转水师。”   段铭承眉头微皱,不赞同的瞥了一眼兑组的飞羽卫,将那看起来文绉绉的医者瞥得一缩脖。   ——这人送来的时候只剩了个骨头架子,好容易食水汤药给他救治了一番,刚能开口就是问冉广浩,飞羽卫们都知道这人是叫冉广浩给害成了这副模样的,这医者一时嘴快,竟就真的给他粗粗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结果在得知了冉广浩在逃,此前还有人假冒他之后,他就再也躺不住了,口口声声都是要见靖王,不然就折腾着连药都不吃。   兑组到底是医疗后勤为主,医者出身,看不得病患瞎折腾,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给段铭承传了讯。   此时他也知道自己行事不严谨,缩着头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杜副统领,你现今不宜回转。”段铭承拒绝得很干脆。   ……杜修按他记忆中的资料来看的话,曾经应该也算是个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如今他这副模样,回转大营必定凶多吉少。   副统领虽然也有统领俩字,但到底还是在人之下,仅从冉广浩能拘禁了他另找替身,也能知道冉广浩在水师中足够一手遮天,军中耳目、亲信,愿为他鞍前马后的必定众多,否则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这般为恶。   就不说杜修如今武艺已废不能自保,就算是个顶尖高手,又怎么敢在三万水师面前进退自如?   想要保命,就是只有留在飞羽卫的保护之中乖乖养伤,待冉广浩抓捕归案,回转帝京复命。   等重审过此案始末,若是他真无辜,或是罪责轻微,也才轮得到开封杜家将他接回家族好好调养,或许还能再图以后。   此时提出回军……完全就是活腻了!   “殿下,末将身为副统领,却未能察觉冉广浩的狼子野心,竟至今日之失,实是有负皇恩。”杜修惨笑一声:“而今殿下若是想要拖住水师,又有什么是比让末将回转水师更有效的?”   “不瞒殿下,末将虽然爬上副统领是靠了家族扶持,但末将在军中也不算毫无人望,若是末将现身拦阻,虽不可能号令如山,但起码惹起部分将士的疑心,搅乱水师内部总还是可以的。”   段铭承没有说话。   ……杜修说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副统领回转水师,可以进行揭露和弹压,从内部让水师两派人马对立起来,彼此牵制,自己这边便可多出时间,更利于成事。   只是……这样一来,等于是送杜修去死。   就算他在军中依然还有着部分影响力,他也绝无可能再活着出来了……   “杜副统领。”段铭承如今没有时间慢慢劝解,索性开门见山:“你可心知你此去便是凶多吉少?”   “殿下。”杜修惨笑道:“如今末将已然是这副模样,有何颜面再见圣上?有何颜面再见家中父老?末将只求……只求殿下允我,日后论罪之时,可免末将的失察之罪。”   说罢,不顾一旁医者的拦阻,伏地长跪不起。   段铭承沉默一瞬,亲自弯身将杜修搀了起来,感觉握在手中的臂膀枯瘦如柴,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恻然。   ……这个曾经年轻有为的将领,不过是在给自己寻一个死法罢了……   ……比起今后活成一个废人,他选择不身背罪责,以一个水师将领的身份死去。   段铭承心中低叹,肃然道——   “本王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活着不好吗?   杜修:让我死。 第56章 候我归来   杜修是心存了死志,得了段铭承允诺之后终于如释重负,竟然多了些许气力,一整晚不眠不休,撑着写了厚厚一本密折,将他来到水师之后从一开始观察到蛛丝马迹却不敢确定,到后来又是如何渐渐觉得不妥,如何查证,如何发觉了端倪,又是如何因为密信被截获而被冉广浩私下囚禁的……   等等这些,极其详尽。   一夜的奋笔疾书,杜修本就体力不支,越到后面字迹越发潦草,最后也只落得勉强辨认的地步。   段铭承心知这其实已经算是他的遗书,并不出言拦阻,直到一夜过去,天色大亮,杜修终于搁笔,这才郑重接过他的密折,肃声道:“杜将军请放心,这一份折子必将由本王亲手呈交御览。”   杜修的现身果然惊呆了又一次前来要人的水师官兵,他们当中并不是人人都清楚冉广浩的所作所为,部分官兵对杜修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他被悄悄囚禁之前,只知道后来副统领不再经常现于人前。   同时又有部分得了冉广浩示意的人暗中散播谣言,暗指是杜修任了副统领一职之后开始逐渐骄矜自满,不再愿意搭理以往的弟兄们,这才逐渐夺了杜修在军中的人望。   而今这形容枯槁得几乎不成人形的杜修甫一现身,顿时就惊住了所有人。   他们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几日前两个统领还好端端的联袂入城,今日副统领就成了这副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听命于冉广浩的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虽是心知事态暴露后果严重,但冉广浩不在,他们也一时没了主意,也只能任由另一方人马将杜修接回水师大营。   接下去的几日,水师内部果然乱了套,那些原本曾跟随杜修的人在得知了并不是他们的副统领目中无人,而竟是被人暗中囚了之后,自是惊怒非常,加上杜修如今这副模样本来也是做不得假的,自然是信了他。   如今的局势,顿时从两位统领被扣白海城,变成了统领心怀不轨作恶多端,而副统领则深受其害而今侥幸逃回,虽然不是没有质疑之声,但却还有靖王殿下为其背书,指认统领冉广浩罪大恶极,而今要将他抓捕回京受审,不过是一夜之间,三万水师当中就起了冲突,人心动荡。   而杜修回归水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舰,南洋水师中最主要的海上战力是那三艘铁甲舰,杜修下令将它们以铁索相连,锁死在其停泊之处,若想偷偷开出海湾,就必须三艘齐动,且因为铁索距离极短,即便是掌舵的老手都不敢夸口说能保证正常航行,而其他炮舰射程不如铁甲舰远,即便是进了商船港口也不足以炮击城池,总算是给白海城多加了一成保障。   段铭承心知杜修能拖延住的时日不会太久,毕竟他在水师之中的掌控力远不如冉广浩根深蒂固,只抓紧一切人力继续搜捕冉广浩。   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冉广浩竟就如同混入了大海的水滴一般,在这偌大的白海城中毫无踪迹可寻。   纪清歌在府衙住了几日后终于坐不住了,虽然段铭承三令五申,不准她参与搜查行动,她……她也只好听话,可这府衙确实是居住不便。   知府邓志良是有自己私宅的,他调任白海,虽未携父母妻儿同赴任上,却也有两房小妾几个通房,而今都只一并锁在私宅之中不准外出。   而府衙不过是公干的处所,虽说衙门里也有差役府兵们轮值时的休息之处,但就连段铭承都不肯让她去住那些地方,只是将后衙的书房收拾了出来给她起居,至于他自己,都是因陋就简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就权做歇息了。   调来服侍她的侍女名叫红桃,是从邓志良私宅的女佣中寻出来的,却并不是邓志良从家中带来,而是到了白海之后嫌使唤人不够,就在此买了个本地的官奴,算是与邓家牵扯最少,段铭承直接许了日后放她身契,红桃自然无所不肯。   如今这几日过去,纪清歌别的还罢了,她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唯独自己的行李还留在客栈里,而今她住这几日,竟是找不到换洗的衣衫。   段铭承到底是一个男子,平日或许能想到,而今他忙得思虑不到这些,纪清歌也不好意思去为了这些琐事打扰,其余别说飞羽卫,就连府兵衙役都是脚不沾地,每人都顶着黑眼圈,纪清歌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忍不下去,准备带着红桃回客栈一趟。   恩公只是怕她不慎遇到逃犯,但光天化日的,到处警戒,她只要自己不随便乱跑,大街上别说逃犯了,想遇个活人都难。   然而红桃劝道:“王爷既然说让姑娘暂住,姑娘何不请绣坊的人上门量身裁制几身呢?”   纪清歌不赞同的瞥她一眼,红桃伺候时日尚短,还没摸透主子脾气,顿时不敢再说话。   好在纪清歌也并没呵斥她什么,只立起身来说道:“走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又不是丢了行李,明明有不止一身的换洗衣裳,又何苦要做新的?   如今全城警戒,她这说句要做衣裳,就要招了人跑来跑去,不是给恩公添乱吗!   何况纪清歌虽然她师父之前给过她五百两银票,后来又因为要盘活铺子给过她银子作为本金,但在纪清歌心里,那都是灵犀观的资产,她最多也就是暂代一下掌柜罢了,又岂能拿着灵犀观的银子随意挥霍。   更不可能让恩公给她出钱置衣裳!   红桃低眉顺眼的跟着她往角门走,眼瞧着这姑娘竟是真的准备两人走着去,顿时有些傻眼,小心措词了半天,才犹豫道:“姑、姑娘,从这里到雁来客栈路程可不近呢……”   这一句倒是听得纪清歌一愣,她到现在都没把这白海城走熟,确实不太清楚这个距离到底多远。   红桃看她神色,就知道这姑娘对城里路途没概念,一是为了讨好,二是自己也能省几分脚力,只赔笑说道:“奴婢听人说衙门有马车的,姑娘何不坐车去呢?”   纪清歌这才醒悟,想想就连纪家一介商贾都是出门车马行轿,这一城知府又怎么会没有车驾呢?   心里想着,只冲红桃颔首一笑:“提醒得好。”   然而,等她主仆二人来到后面,却只看到两匹辕马在马厩中烦躁的刨着蹄子,忍着马厩中的异味转了一圈竟都没找到马夫在哪里。   后来还是红桃又跑去前边逮了一个刚轮替回来休息的府兵过来。   那府兵忙了快一天一夜,全身恨不得快散了架,还没来及去休息就被红桃捉了过来,心里虽然埋怨脸上可不敢带出,谁不知道这姑娘是靖王殿下特意关照过的?只赔着笑说道:“府衙的马夫姓张,平时都叫他老张头,平日里就好喝两口,这怕不是又贪了杯睡过去了?姑娘您稍候片刻。”   说完就跑去离马厩不远的后罩房那里叮叮咣咣一顿砸门。   好半天才有一个身形虽然高大,却有几分佝偻的老汉慢吞吞的出来应门。   “老张头你大天白日的关着门作什么死?”那府兵一肚子没好气,一句骂完,困得又打了个哈欠,这才说了句:“套车送这两位姑娘出趟门,小心点伺候,这是靖王殿下特意关照的贵人,磕了碰了仔细你的皮!”   眼看那老张头诚惶诚恐的点头哈腰径自去套车,府兵刚想走人,却不料又被纪清歌喊住。   “这位小哥,”纪清歌适才一直在盯着他两人看,见他要走,却又问道:“现在衙门里飞羽卫中可有人在?”   府兵愣了愣,虽是不明白这姑娘问这个作甚,却也不好不答,只道:“一个都没有,全在外边忙呢。”   “那王爷现在何处你可知道么?”   府兵挠了挠头:“这……只知道大约是在东边坊市那边……”   “劳烦小哥,替我去给王爷传个话。”纪清歌笑眯眯的,但神色分明不容拒绝:“跟王爷说,我请他在此候我回来。”   府兵愣了,心中那是十万分的不情愿,推诿道:“姑娘……这……靖王殿下忙着呢,您还是……”   “一定要去!”纪清歌就如同没听到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请王爷,在此,候我回来!”   结果,等到段铭承接到那跑得腿都软了的府兵的传话,心中又是狐疑又是莫名。   ——那姑娘可不是京中那些娇贵又多事的女眷们,自他叮嘱过要她好好养伤之后就很是听话,虽然也曾提出过想帮忙搜人,但被他拒绝之后也就一直乖乖的,从不添乱,如今这是哪一出?   回去她曾落脚的客栈取些私人物品这到不是什么大事,他留她在府衙暂住只是担心她安危,并没有禁足的意思,她住的那一间客栈日前也已是搜拣完毕,去取回私物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但好端端的,竟特意叫人传话让他回来等她?   他这阵子忙得几乎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那姑娘向来乖巧,又怎会突然这般要求?   这根本不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除非是——   段铭承心中一凛,立即翻身上马,一抖马缰便向着府衙方向疾奔而去!   然而即便他将马儿催到极致,等他赶回府衙的时候,偌大的衙门里也已是没有了纪清歌的影子,只有几个刚刚轮值归来累得快没了人样的府兵。   段铭承当机立断放出了飞羽卫们专用的传讯暗号,又将那个跑得差点断了气的府兵拎到眼前——   “纪姑娘到底是如何向你叮嘱的,又是如何会寻你传话的,从头到尾,枝节细末,给本王好好详述一遍!”   他脸色阴沉似水:“错一个字,就去牢里陪你们邓大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哪怕本王忙成狗,媳妇儿召唤也得随叫随到 第57章 破绽   白海知府邓志良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加上又是山高皇帝远,他的车驾虽然未敢明着逾制,但内里却装饰得十分豪华奢靡。   红桃陪坐在车内,心中只觉得十分纳闷——这姑娘怕不是在宅子里憋久了?怎么的出趟门就突然好似打开了话匣子,自从上了车就没消停过?   她偷偷瞟一眼和车夫老张头东拉西扯攀谈甚欢的纪清歌,只觉得这姑娘实在有些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心中再是不屑,脸上都不敢露出来,纪清歌只顾着和车夫攀谈,并不理会她,红桃也只好自己一个人坐着发闷。   而那边纪清歌竟是索性车帘一掀,直接坐到了车辕上,倒是把那木讷少言的车夫给惊了一跳。   “这……这是我们下人坐的地儿……”   被人称老张头的人局促的向一旁躲了躲,始终低垂的苍老面容上闪过一丝不安。   纪清歌却丝毫不以为意,只顾指着沿途经过的一间间根本没开门的店铺问个不停。   譬如这一家的门面看起来还挺唬人,里边东西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这一家看着有几分古旧了,却怎的也不翻个新?就不怕没顾客上门么?   还有什么白海城里最有名的吃食是哪一家?哪条街上的铺子最新鲜值得一逛?等等此类。   她音色清丽,语速又快,虽是片刻不停,却竟也让人生不出烦躁之心来。   老张头似是极为木讷,从红桃这里望去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纪清歌的话他几乎一句都不接,只有被逼问得急了,才以极低的声音‘嗯、啊’作答,红桃听得百无聊赖,索性也掀了车窗上的锦帘向外张望起来。   白海城由于全城戒严抓捕冉广浩,闹得大街上异常冷清,一路上根本没看到人,两旁店铺又都闭门不开,红桃看了一刻也实在无趣的很,刚想放下帘子,正好此时马车在路口转了个弯,红桃一愣,顿时说道:“哎,怎的胡乱转向?这条路直行再过两个街口不就到了么?”   老张头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呐呐的说道:“姑娘见谅,年纪大了,竟是转错了。”   说着忙不迭的勒停辕马想要调转车身。   “罢了罢了,你前面路口北转,下个路口再东转,也就回去了,这里调头哪里调得开?白耽搁时辰。”   听她这般说了,老张头才又嗯啊的应着,继续赶起了马车。   纪清歌脸上始终带着笑,听说马车走错了方向也不曾责备,到了她租住的客栈之后先去取了行李,又将房钱结退,回到车马处,只将行李往车内一搁,自己竟又想往车辕上爬。   这一回,老张头死活不肯再让出空隙,只佝偻着背说道:“姑……姑娘……这不合规矩。”   纪清歌见状倒也不再坚持,坐回车厢内检查起自己的行李来。   随着她的突然不再开口,整辆马车顿时安静了下来,静谧的氛围下,随着车厢的轻微晃动,没过多久,红桃便就昏昏欲睡。   轮声粼粼,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桃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下意识的抱怨了句:“怎么还没到?”   说着,就掀开窗帘望了出去,这一看不打紧,红桃却立刻就嚷了起来——   “停住!这是去哪?!车夫,你——”   随着红桃脱口而出的话音,车内默坐的纪清歌和前面的老张头两人竟然几乎同时转头看过来。   两个人,四道目光,顿时将红桃给看懵了,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纪清歌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丝可惜转瞬即逝,而老张头的目光却如同两条毒蛇一般,先盯了红桃一个冷颤,随后就望向了纪清歌。   纪清歌清亮如琉璃的眼瞳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一刻,缓缓露出一笑:“张叔,怎么了?”   老张头只将手中的缰绳一扔,也不管马车仍在粼粼前行,自己竟是从车辕上一猫腰钻入了车厢之中,动作敏捷有力,哪里有丝毫老迈之态?   这一无礼举动看得红桃神色大变,斥道:“你做什么?”   纪清歌似是也吃了一惊,却是好奇比惊吓更多几分,一瞬不瞬的望着这老迈的车夫,等着看他想干什么。   她这样的镇静落入车夫眼中,却让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原本佝偻的腰背也一点点的挺直了起来,红桃这才惊觉这车夫挺直身形后竟是好一副强壮体格。   “到是个胆大的小娘们!”   ‘老张头’此刻全身上下原本的老迈瑟缩之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着纪清歌咧了咧嘴:“有时候,无知也是好事……”   说着,就在红桃脱口而出的尖叫声中,闪电般伸出手臂,五指成钩,向着纪清歌的脖颈抓来!   红桃的一声尖叫还没嚷完,这辆装饰豪华的车厢之中当空跃起一道银色光华!   下一瞬间,‘老张头’就如同被冻在冰层之中的鱼儿一般,指尖尚未触到纪清歌脖颈,就突兀的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张叔,原本是想去何处?”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眼瞳不闪不避的望着眼前这从个老迈车夫摇身一变成了中年壮汉的人,脸上依旧挂着沉静的笑意,就如同她手中并没有握着一柄银亮的短剑抵着人家脖子似得——   “请回转府衙吧。”   “你——”   ‘老张头’一双阴鸷凶狠的利眼,红桃连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慌,偏偏纪清歌恍若不觉,见他身形停滞不动,手中那一柄剑身纤细的短剑又向前递出了一分,剑尖已是牢牢抵住了‘老张头’的脖颈皮肤。   被短剑那锐利的剑尖抵出一个微微凹陷的皮肤之下,就是跃动的颈动脉。   纪清歌甚至能从短剑返回的微弱律动上感受到面前此人的心跳频率。   ‘老张头’身形一动不动,纪清歌手中微微加力,剑尖顿时刺破了皮肤,一丝血红逐渐渗出,慢慢凝成了一滴,在又一次脉搏律动之后,血珠一颤,顺着‘老张头’的脖颈蜿蜒的缓缓流了下来。   此时此刻,红桃惊骇的尖叫已经止歇,却被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吓得紧紧缩在靠近车门处的角落里动也不敢动。   纪清歌无暇顾及红桃,只紧紧盯着这个和她近在咫尺的‘车夫’,她心知自己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松懈走神,形势立即就会逆转。   早在在府衙之中,府兵砸半天门敲出了这‘老张头’的那时,纪清歌就敏锐的觉得这人似乎有哪里不对。   旁边马厩中那两匹驾车的辕马那样暴躁,分明是饿的,食槽水桶全都空空如也,马厩之中一股味道冲人的很,也定是有数日不曾打扫过。   再到这‘老张头’甫一露面,纪清歌就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但纪清歌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府衙的马夫,自然也就无从比对。   那府兵疲倦得只巴不得快快去睡,根本没有正眼看他,但红桃在一旁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纪清歌心中略有迟疑,索性也没做声,等冷眼看着他慢吞吞的套车,心中才更确定了几分——此人在用慢吞吞的动作掩饰他有些生疏的动作!   府衙里的马夫套个车罢了,动作生疏岂不可笑?   沉吟不过一瞬间,纪清歌就叫住了那名府兵,态度强硬的令他去给段铭承传话——   ——恩公老练机敏,必定会察觉不妥之处!   是以,她一路上故意扯着这车夫东扯西问,再一次肯定了——他对城内的店铺道路也并不如何熟悉。   车夫不熟本城道路,这不是开玩笑么?!   就连红桃,虽然是个女佣,却是土生土长在白海十多年,都对这城里如数家珍,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车夫,不熟道路?!   而那一开始有所警觉的异样,在她坐到车辕上之后终于清晰的分辨了出来——   ——那是这‘老张头’身上萦绕不散的奇怪味道!   ——腐臭味!   白海地处南疆海域,全年气候温暖湿热,不论什么东西,都是……极容易腐烂变质的。   包括饭食,蔬果,而离了水的鱼鲜和宰杀后的鸡鸭,更是不能久置。   这人闭门不出,他屋中或许有死去的什么东西……   或……什么人……   纪清歌被她自己猜测出来的画面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好在红桃没有留意,而‘老张头’彼时又始终一副木讷的模样低着头。   这一分不适感直到纪清歌取回了行李,借着检查行李的空当,摸到了她放在行囊中的那柄短剑之后,才终于驱散了心中的恶心。   马车并未按原路返回,这就在纪清歌心中也是清楚的,她虽然对这白海城陌生的很,但适才刚走过一遍的来路总不至于忘那么快。   然而许是短剑在手,纪清歌心中竟无多少惧意,反而是升起了一丝好奇心——此人难道是另有目的地?   如今白海全城封禁,四座城门更是不开,她倒也并不担心此人会趁机逃跑,略作犹豫之后,索性默不作声。   明知逃不出城,这人还有什么打算?   可惜,纪清歌的这一份好奇心在被红桃一语叫破之后也只得惋惜的搁置到了一旁。   此时马车因为之前并未勒停马儿,依然在向前行进,倒是速度并不很快,但是没人操控,只由着马儿自己走到路口随意转向罢了。   “张叔。”纪清歌挑挑眉:“不驾车吗?”   ‘老张头’阴鸷的双眸之中杀意无限,冷冷的盯了纪清歌半晌,竟是咧开嘴一笑:“老子看走了眼,到是个泼辣的!”   说罢,他却依然不肯动,只渗人的嘿笑了一声,道:“怎的?这玩意比划了半天,你倒是动手啊。”   纪清歌皱了眉,冷冷的望着他。   “不敢?”   他说着,竟然丝毫不顾脖子上的短剑,慢条斯理的伸了个懒腰。   府衙的车厢虽然宽敞,但被‘老张头’的高大身形一塞,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怎么不动手?”‘老张头’一个懒腰伸完,竟是又逼近了纪清歌一步,任由那短剑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感受到脖子上那把剑有意侧了一下避开了动脉,‘老张头’竟是笑了,苍老面容上那粗糙伪装上去的沟壑顿时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图案——   “该不是你——没杀过人?”   “不如……”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手向着短剑的剑身摸去:“老子教你?” 第58章 不杀   下一瞬间,车厢内就是一蓬血光飞溅而出,紧跟着,就是红桃的又一声尖叫!   一只耳朵掉落在马车的厢板上,从伤口涌出的血液将铺的厚而柔软的地毯溅了个淋漓斑驳。   “你这——”   适才电光火石之间,纪清歌翻腕就削掉了‘老张头’的一只耳朵,下一瞬短剑的剑锋又稳稳的落回他脖颈处。   她持剑的手连一丝抖动都没有,只淡淡的说了声:“恩公要抓的人,自然是杀不得的。”   “但是,不杀也有不杀的办法。”   “张叔,还是好好驾车吧。”   ‘老张头’一手死死捂着自己头侧不住往外冒血的伤处,脸上肌肉都在剧痛之下忍不住的在抽动,盯着纪清歌双眼中的恶毒和恨意几乎宛若实质。   但他却仍不动身。   纪清歌沉吟一瞬,扬声道:“红桃,你可会驾车?”   “不不不会!奴……奴婢不会!”   红桃自事发起就如同只鹌鹑似得一直所在车厢角落一动都不敢动,此时听见纪清歌问她话,几乎吓得变了音色。   纪清歌心中叹气——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现在怎么办?   她皱眉盯着‘老张头’,‘老张头’也恶狠狠的回瞪着她。   恩公要的人,她不能杀……何况这人有句话其实没说错——她确实没杀过人。   与前世纵火烧死焦王氏和焦茂才不一样,要她亲手握着凶器去了结一个人的性命,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干过。   可眼前这凶犯虽然伤在她手里,却似乎仍是认定她不会下杀手一般,不论她如何逼迫,他都抵死不肯去驾车。   如果能逼得他去乖乖驾车控辕,留给她的将是他的后背,到时候她自己包括红桃在内,危险都会大大降低,而她也能很轻松的从身后进行胁迫,但他似乎也是想到此处,竟是无论如何不肯动。   毕竟,她不能真杀了他。   纪清歌皱眉一瞬,望着‘老张头’凶神恶煞般的神色,轻出口气——   罢了,既然他不肯,她也没办法,那就等着好了!   等恩公发现不对,带人赶到便是了。   她只要在这期间,牢牢的盯住这个凶犯便好,他总不可能在她利剑之下还图谋不轨吧?   段铭承此时此刻,确实已经发现了不对。   随着被飞羽卫密令紧急召回的人陆续赶到府衙,那名府兵结结巴巴的讲述也终于落幕。   段铭承一刻都没耽搁,亲自带着人去了府衙后面的马厩和后罩房。   还没走到马厩边上就是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儿传来,甚至不用人进到马厩探头去看也能知道,这地方最起码好几日没人清扫过了。   而再当他亲手推开马夫居住的那一间小小的后罩房的房门,腐臭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望着那具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飞羽卫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太丢人了!   他们找破了头的冉广浩竟然就这般明目张胆的藏匿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然后他们竟然还没有一个人留意到!   这往轻了说是大意了,往重了说完全就是失察之罪!   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冉广浩就藏匿在这府衙之内,而他们所有人都还在奔命似得在全城搜捕!   这事如果传出去,他们飞羽卫的名声都要堕尽了!   段铭承自己也是面色阴沉,眼光扫过那一个个羞愧得头都不敢抬的属下们,到底还是没有多言……   ……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细节,一味怪罪手下有什么用?   只冷声道:“回京之后本王与你们一同领罚。”   “大人……”“头儿。”   段铭承就如同没听见一般接下去道:“现在,搜遍全城,给本王搜出那辆马车!”   在他话语尾音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同时,眼前原本一个个垂手而立的飞羽卫们就各自一纵身没了踪影。   段铭承长长的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他居然大意了!   这座府衙连通邓志良的私宅,原本都是在抓捕了邓志良之后就有仔细搜过一遍的,除了从两地各自起出的赃银之外,两边的仆从下人各自也是一个个的对过花名册,核验无误的。   之后一系列事端过后,他……竟就真的忘了再重新核验一遍!   转瞬之间,段铭承已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枝节细末。   冉广浩既然与邓志良彼此勾结,他对这府衙必定也往来不止一次,对这里熟悉布局,熟悉人,很正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逃逸藏匿在城中某处的时候,冉广浩却根本没有走远!   那阵子飞羽卫因为人手不足,各自都是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在府衙的时间极少,除非是回来汇报,或实在疲惫不堪在府兵轮值的班房略作休息……那段时间,整座白海城警戒严密,这处府衙反而成了最松懈的地方。   想来冉广浩就是趁了那个时机,悄然杀了一个根本不会被使唤到的老马夫,直接乔装顶替了他!   而这一处马棚和马夫住的后罩房,就成了整座府衙中最无人理会之处!   他们忙着搜城,根本不可能会用到马车,就连府兵都忙得无暇理会这一个老马夫,再加上那马夫活着的时候也是都知道他性情孤僻,竟就真的无一人有察觉不对!   段铭承心中一边想着来龙去脉,一边快马加鞭的一路疾驰到纪清歌曾经落脚的那处客栈。   但得到的回复是那姑娘确是乘车而来,却已经是好好的取走了行李,又乘车而去了。   可他一路赶来,沿路却并未发现那辆马车的踪迹。   ——她去了哪里?   段铭承心急如焚,一抖缰,马儿再次撒开四蹄疾奔了起来。   对于找到那辆马车,段铭承并不如何担心,偌大一辆马车,在如今全城警戒根本没有行人的大街小巷里目标实在太过显眼,被飞羽卫们找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他却止不住自己微微的心慌!   这段时间里她若是发生什么事的话……   他们一行能从那地库之中活着出来,应该是出乎了冉广浩意料的,毕竟……在彼时那样的情况下,他们本来没有机会逃出生天才对!   如果那些火|药当时真的有被引爆,他们早就葬身地底了!   他们能出地库,并且带回了杜修,这一点应该是连冉广浩都没有想到的,到时候即便还有未进入地库的幸存者会搜查或封城,却也最多几日就会被水师之人前来强行破城抢人。   冉广浩只要等过两三日,他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踏出白海回转南洋水师。   但在他的估算之中,他漏掉了一个纪清歌。   她让他们免于一劫,也救了杜修一命,而今杜修返回大营,拖住了水师三万兵卒,也拖住了开城的时间!   白海气候炎热潮湿,死掉的马夫,尽管被棉被裹了好几层,也依然是开始腐烂发臭。   即便今日纪清歌不去使用车马,那一处后罩房内散发出的尸臭味道迟早也会被他们察觉!   区区一个马厩,再是肮脏不堪,那味道也是遮掩不住高度腐烂的尸体的!   冉广浩能够安心躲藏的日子在随着尸体不断的腐败而一天天减少。   那么……面对此局,他可有了应对之策?   段铭承试着将自己代入冉广浩的角色,一头落入了陷阱找不到出路的困兽,又时间紧迫,到底该如何筹谋才能脱困?   几番思量之后,段铭承只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几分心惊的判断——   除非这座白海城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路径可以出城,否则……就只剩了一条路——   强行冲出去!   以一己之力,强行冲破城门,夺路而去!   不管此举是否凶险万分,若是能有人质在手的话,都不啻于是大大增加了可行性。   段铭承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此时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冉广浩强冲城门的成功几率到底有几成,他满心满眼都只剩了脑海中那个即便是吓到变色也依然毫不退缩的姑娘。   若是她有个万一……   他该如何向卫家交代?   他……又该如何向自己交代?   正心思烦乱间,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响彻了半空的鸣镝之声,段铭承心头猛然一振,用力一勒缰绳,将胯|下马儿勒得人立而起,不等马儿前蹄落地直接就是一鞭子,一人一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向着鸣镝方向疾驰而去!   找到了!   这一声鸣镝之音,也听得纪清歌精神一振。   她和‘老张头’在车内对峙已经两刻钟左右,两人都是绷紧了心神,纪清歌心内很清楚,只要她出现哪怕极细微的失误,此刻的形势都会立即逆转。   这个车夫身形魁梧强壮,车厢内空间又有限,若真让对手抓到机会反攻的话,她完全没机会和他在车厢内比拼什么身法敏捷!   对方的气力肯定不是她能抗衡的,届时等着她的就是必败无疑!   此时鸣镝入耳,纪清歌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飞羽卫们绝非普通捕快差役可比,既然已然发现了她们的行踪,那么赶到此处想来也就是片刻间的事。   马车此刻依然在向前行进,而面前的‘老张头’面色早已阴狠至极,一双冰凌般的双眼一时扫过纪清歌的面庞,一时又扫过她手中的短剑。   纪清歌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瞳——再坚持一刻!   不,半刻就好! 第59章 陷阱   实际上,根本没用半刻,马车正在行进的这一条街的两端就已是有极速飞掠的人影现身。   飞羽卫们心中憋着那一股子耻辱和羞愧,本来就精纯的身法各自都是施展到了极致,鸣镝甫一响起就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堵住了前后路。   下一刻,远处就传来了骤雨般的马蹄声!   段铭承终于赶了过来!   纪清歌即便是听到了人声,也依然不敢松懈,而一旁抖了一路的红桃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她本就瑟瑟的缩在车门旁边,此刻知道来了人救援,心中那根弦再也绷不住了,竟不知从哪找出了勇气,一把掀开了车上的锦帘,拖着哭腔拼命喊着:“救命!救命!”   锦帘掀起,段铭承立即遥遥看清了车厢内的形势——窈窕少女倚着板壁稳稳的坐着,手中握着一柄不知道哪来的短剑,正牢牢抵着冉广浩的脖子。   段铭承缓缓透出一口长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也是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攥着缰绳的掌心中竟然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堵在马车前方的飞羽卫中已经有人小心接近,准备拦停马儿,拉车的辕马好半晌没有受到操控,本来也已是由原本的小跑逐渐减缓了步速,此刻眼前见人拦路,到底是驯熟的马匹,也就老老实实的慢了下来。   红桃早就吓慌了,她本来就是被临时调来伺候纪清歌几天,之前不曾有过什么主仆情谊,相处时日又短,惊恐之下早就不记得自己主子还在车里没动,也顾不得马车根本还没拦停,哆哆嗦嗦的就想往外跳。   ——只要能离这车远远的,她宁可摔断腿!   红桃这一仓皇失措的举动登时让车厢多了几分晃动,段铭承马速虽快,却还离马车有着一射之地,来不及喝止,就看车厢一震,红桃一声尖叫摔了下来。   段铭承心中一紧,反应快绝的手臂一伸便从马鞍旁摘下了一支弩机,抬手的同时就扣动了机括!   这一刹那漫长而又短暂,红桃尖叫着滚落马车尚未着地,弩|箭刚刚击发离弦,而冉广浩和纪清歌两人,在这一刻也几乎是同时有了动作!   强大的求生欲和满心的不甘,让冉广浩趁着车厢的那一瞬间的晃动,猛然抬手去攥短剑的剑身,另一只手闪电般的来扣纪清歌的脖颈。   而他的举动顿时引来了纪清歌的反击。   对于纪清歌而言,如果真要杀敌,她需要做的不过是将剑尖轻轻一递罢了。   但……这是恩公要的人,不能杀。   就是这杀与不杀之间的一线差距,就注定了她必定落于下风!   虽然纪清歌的反应已然堪称快绝,手腕翻转的同时就向着冉广浩的左臂削去,却终究……不是杀招。   就在她短剑斩中冉广浩左臂的下一瞬间,短剑细长的剑身就落入了冉广浩的手中!   已经入肉的剑锋顿时再也挥动不了分毫!   冉广浩完全不顾臂上的伤口和掌心被割破的疼痛,在攥住剑身的同时就是用力一拧,他的臂力和腕力都远在纪清歌之上,发力的瞬间她手中的剑柄就再也握不住,短剑脱手的一瞬,脖颈也已是被牢牢的扣了个结实!   几乎就在纪清歌脖颈落入冉广浩掌中的同一瞬,段铭承射出的第一支弩|箭已是带着锐利的风声破空而至!飞溅的血光中命中了冉广浩的左臂!   弩是强弩,射中了虬结的肌肉之后并未停顿,而是擦着冉广浩的臂骨直接射了个对穿!   这样的伤势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跟被废了一臂也没什么区别,但冉广浩却只是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瞬,对那几乎撕裂了他臂膀肌肉的伤势视若不见,抓住纪清歌脖颈的左手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反而在她没来及挣扎之前手掌猛然收力,如同一道铁箍一般牢牢拽她的脖颈向前一扯,而后劲力一发,用力撞向马车厚实的厢壁!   冉广浩作为水师统领,也是曾有军功在身,一身武力自然也不可小觑,就不说他武艺,就只他一个精壮的大汉,纪清歌就完全敌不过他的力气。   纤细的脖颈被捏住的同时,纪清歌的呼吸就已是接不上,在她刚扳住对方手腕脉门还没来及有所动作,后脑就重重的撞上了硬物。   随着‘咚’的一声响起,纪清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全身都瘫软了下去。   而此时,第二支弩|箭也已瞬息而至!   紧随其后的,就是第三支!   ——连珠弩。   然而冉广浩此刻已经挣脱了钳制,不过是顷刻之间,就从利刃加颈的劣势反败为胜,眼角余光见箭光袭来,身形急闪的同时,只手腕一甩,就将他夺到手的那支短剑甩了出去——   前面本来已经停了蹄子的马儿陡然之间一声长嘶,疯了一般向前猛的蹿去,几乎将刚准备拉住辔头的飞羽卫撞个正着,刹那之间就再一次拖拽着车驾冲了出去!   这一系列举动从他动手伊始直到马屁股上插了一支短剑开始狂奔,统共也只用了一息不到,纪清歌后脑受到巨力撞击,此刻人已经瘫软在车内,冉广浩垂眼看着这个胆敢削掉他一只耳朵的小娘们,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再次伸手捏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身子都拎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冲着纵马疾追而来的段铭承露出一个狞笑!   ——连珠弩又怎样?有种你就射死这小娘们!   段铭承心中怒火滔天,却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弩|机。   适才车厢内那一瞬间的兔起鹘落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焦灼无比,又不敢确定纪清歌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只能看见她身子软绵绵的被那冉广浩掐着脖子挡在身前,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头部受到重创,往轻了说是修养歇息便可,往重了说要了性命也不罕见!   冉广浩!   段铭承眼眸之中已是杀机毕现,而冉广浩看到他果然动怒,仿佛是故意挑衅似得,用力捏紧了掌中柔细的脖颈。   短短一息之后,纪清歌便被迫挣扎起来。   说是挣扎,其实不如说是绵软无力的徒劳尝试。   她现在眼前连东西都看不清,脑海之中一直回荡着轰鸣巨响,那巨力的撞击几乎是瞬间夺走了她的五感,如果不是冉广浩的举动,她此时此刻应该还在昏迷不醒。   但求生是最基本的本能,甚至超越了人自己的意念控制,即便是脑中混沌喧嚣根本无法思考,也抵不住脖颈被人掐紧后的窒息感。   本能驱使之下,纪清歌下意识的想抬手扳开脖颈上的桎梏,但却根本使不出一丝气力。   铺天盖地的眩晕中,她的动作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那么的缓慢无力,分明手指已经颤抖着攀上了死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臂,但冉广浩不过是不耐烦的将手臂一振,纪清歌的手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幕落入段铭承眼中,只让他满溢心胸的怒火和杀机更胜一层,座下马匹的速度已经提到极限,段铭承死死盯着前面在颠簸中疾驰的马车。   单从马匹脚力来说,单骑追车并不算多么困难,尽管这一辆车是双马驾辕,但终究还拽着偌大一辆车的重量,段铭承在意的,除了担心纪清歌坚持不了多久之外,还有这辆车……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满心的焦灼让他甚至无暇去思索冉广浩这般有意要激怒他的举动到底有何目的,即便他已经察觉了冉广浩在诱他追击,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必须追上!   在无法挽回之前!   段铭承的焦灼和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马车除非是单辕,否则不论是双驾还是四驾,靠的都是车夫操控驾辕马匹的共同协调发力,此时这一辆车的两匹辕马只惊了一匹,拼命发力狂奔的也只有那一匹,另一匹完全因为是同在辕上,被动不得不跟着一起跑。   发力点出现了偏差,也就造成了车辕本身的受力不均。   仿佛要证实他的担忧一般,就在他的坐骑与马车逐渐缩短距离的同时,马车的一侧车辕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断裂声响,两匹辕马中步速较慢的那匹终于脱离了马车的束缚,迫不及待的长嘶一声,拖着早就断裂的缰绳和短短的半截车辕跑向了一侧。   疾驰中的马车顿时空出了一侧的辕头!整驾马车的受力点彻底偏移!   几乎就在短短一息之后,马车一侧的轮毂也随之发出了哀鸣之声,就在段铭承再次缩短了一半距离的同一时刻,整个车轮连带着半根车轴整个飞到了一旁,马车也终于伴随着一声震天的轰鸣,重重的倾斜在地上!   但,它却仍没有停下。   仅剩的那匹辕马屁股上挨了一剑,一路狂奔之下整个后半身都已经鲜血淋漓,马儿也早已是跑得口吐白沫,它却仍在拼命发力,试图逃离那紧追不舍的痛楚。   马车少了一边的车轮,一侧的车厢直接在青石板路上拖拽出长长的印记,猛然增加的阻力大大降低了前进的速度,也让追击中的段铭承转眼之间拉近了距离。   距离马车,已不到三丈。   这样的距离在高手面前虽然还说不上是近在咫尺,但也已经算是一个很近的距离。   显然,冉广浩也是这样认为的。   马车的巨震和倾斜并未给他造成太大妨碍,到底是习武之人,下盘极稳,车厢的陡然倾斜也不过是让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就重新稳住了重心。   这样的距离已经可以清晰的看清对手的眉眼表情,冉广浩直视着段铭承刀锋般冰冷的目光,竟是露出了狰狞一笑,就如同看到自己守候多时的猎物终于踏入了陷阱一般,肌肉虬结的右臂一伸,迅速从背后抽出了一件形状奇特的东西来。   就如同三军将领列阵敌前剑指敌军那般,冉广浩单臂平伸,赤铜打造的火铳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伴随着脸上志在必得的狞笑,他猛然扣动了扳机。 第60章 震怒   与一声细微却清脆的‘咔嗒’声几乎同时出现的,是一道灼眼的火光,和惊雷般的炸响!   火铳管口弥散的硝烟短暂遮蔽了冉广浩的视线,但他却清晰的听到了重物坠地的钝响,脸上的狞笑止不住的扩大。   ——蠢货!   没了领头羊,他手中又有人质,这区区一座白海城,休想……   冉广浩的猖狂大笑尚未止歇,眼前已经飘散的烟尘中却突兀的出现一个黑影,甚至他还没来及惊诧,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极速扩大的拳头。   就在他眼前一黑的一瞬间,左臂原有的伤处就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原本被他牢牢扣在掌中的小娘们顿时再也抓不住!   掌中一空的同时,胸腹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脚,饶是冉广浩体格强壮又武艺高强,也依然是喉头一阵腥甜,再也稳不住身形,整个人从颠簸的马车中倒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青石路面上!   这一番搏斗完全是白驹过隙的一刹那,冉广浩手中器物飘散的烟尘此时方才散尽。   段铭承立在倾斜颠簸的车厢之中,怀中揽着纪清歌绵软无力的腰身,望着倒地不起的冉广浩,目光之中尽是刻骨的森寒。   冉广浩此时此刻眼前还在金星乱冒,他当面挨了一拳,后续就再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此刻胸腹剧痛,内力一点都提不起来,倒在坚硬粗糙的路面上挣扎半天都没能起身,心中不由惊怒交加——   ——怎么可能!   他明明……他明明——   不等他想明白为何自己手持这等神器都竟会失手,在他倒地的四周已是被急急赶到的飞羽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早在冉广浩故意以纪清歌来激怒他的时候,段铭承就知道他此举定然会有后手,心神早就紧绷成一线。   不管是为了抓捕冉广浩归案,还是为了救下纪清歌,他都必须明知是陷阱也不能退缩,摆在他面前的除了追击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但不代表他就会真的任由对方计谋得逞。   ——冉广浩手中有着罕为人知的神秘暗器!   不……不能说是暗器。   因为它的触发和使用不需要使用者自身有功底,它全部的要求不过是填装火|药之后扣动机括罢了!   原理似乎如同弩|箭,却比弩|箭有着更为强悍恐怖的杀伤力!   一旦击发基本不可能靠着身法躲避!   这是他两名得力下属用命换来的讯息,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于脑后?   段铭承不敢放松冉广浩的一举一动,早在冉广浩在伸手摸向背后的同时,他就是心底一沉——   随后就在对方抽出了火铳的同一时刻,段铭承猛然提了一下马缰!   被催到极速的马儿笼头上骤然受力,疾奔中的骏马被迫高高抬起了脖颈,甚至在它还没来及扬蹄长嘶之前,就有一道炽热的火光击中了它的脖子!   伴随着那一声霹雳,疾驰的骏马顿时轰然倒地,却就在这一刹那,段铭承已从马背上飞掠而起,苍鹰一般直扑前方距离已经拉近到三丈内的倾斜车厢!   随后发生的事情,虽说也有一部分是出于了冉广浩只以为一击毙命后的放松警惕,但更多的,仍是靠着段铭承远超了常人反应速度的应变!   此时段铭承一击得手,丝毫都不敢耽搁,抱紧纪清歌跃出了已经发出破裂之声的马车车厢。   就在他双足落地后不久,马车仅存的另一个车轮也终于飞了出去,整个车厢伴随着一声轰鸣彻底拍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辕马身后的重量一轻,转眼之间就跑得没了影,只留下一堆残缺破碎的木板和杂物散落了漫长的一路。   段铭承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甚至他暂时都不想去理会已经重伤的冉广浩,只顾先小心的放下怀中瘫软的少女,小心的向她后脑摸去:“纪姑娘,纪姑娘,听得到吗?”   纪清歌脑海之中眩晕不止,那一片混沌的漩涡死死的纠缠住她的神智,她虽然睁着眼,入眼的却全部都是模糊的重影,脖颈上的桎梏虽然已去,她却仍然在试图挣扎。   “清歌!”段铭承小心轻柔的摸了摸她的后脑,还好,触手没有血迹,颅骨没有破裂,他直到此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清歌,是我!”   连唤了几声,纪清歌才停止了挣扎,茫然的盯着他想要看清到底谁在叫她,但散乱的目光却根本对不上焦距,段铭承心中一叹,转头看见近处地上散落的杂物中有一个从马车内掉落的挖绒靠枕,一手拽过来给纪清歌垫在头后,避免她后脑再碰到什么东西,只柔声道:“清歌,躺好,不要乱动,我马上回来。”   他的声音在纪清歌耳中其实并不清晰,掺杂在那回荡不止的耳鸣声中只能勉强听到一点语音,却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是语调温柔和缓,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纪清歌终于安静下来。   段铭承松了口气,起身一步步走向了被飞羽卫团团围困住的冉广浩。   冉广浩此时已经挣扎起身,他迎面挨了段铭承一拳,此刻眼前也是花的,胸腹又受了重击,丹田中气息怎么都提不上,基本可以说是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但飞羽卫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直到此刻,冉广浩手中仍然牢牢握着那一支形状奇特的火器,即便是从飞驰的马车中倒跌出来,他都没有松手过。   此刻纵然脚步已经踉跄,冉广浩仍然举着那一支赤铜打造、全身布满了精致花纹就如同一件精美摆设的火铳,指向每一个胆敢试图靠近他的飞羽卫。   这件东西的威力每一个飞羽卫都可以说是刻骨难忘,地库中转瞬之间就夺去了他们两位同僚的性命,而前一刻那匹健壮的骏马也已经蹬着蹄子断了气,鲜血潺潺流了一地,即便是露天的街巷,此刻也是血腥气息浓郁,持久不散。   冉广浩的目光之中已经满是嗜血的疯狂,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不过是普通的一次白海城之行,竟就会葬送了他的后半生!   早在他手下骠骑校向他汇报说有名参将带着几十号人外出之后就一去不回的时候,他心中就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或者说,在此之前更早的时候,邓志良手下那个师爷无故失踪之后,他就应该有所警觉才对!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邓志良这个草包竟然会那么快就被人给端了老巢!不仅如此,竟然还敢写信诱他入城!   大意了!   事发如此之快超出了冉广浩的预料!   他在有所察觉之后本来也是想着要来找邓志良质问一番,若是真的有败露危险的话……他其实是存了灭口的心思的!   所以邓志良邀他入城他才大摇大摆的来了。   进城之后先让假杜修去看住邓志良,他自己则先去了地库,一是想结果杜修,二是去取那里存放的火|药。   等了结了邓志良,直接炸了府衙就是,回头将事情全推到邓志良身上,敛财太过,引发了海商报复,等他派出水师随便弄沉两艘商船,就能当做匪首已诛给上报瞒过去。   但冉广浩却万万没想到,飞羽卫们竟然会知道那一处地库的位置!几乎和他是前后脚的进入了其中!   要不是他遇到了那名给他们供给军械的海商,得到了这样的神兵利器的话,他只怕在地库之中已经被飞羽卫们成功抓捕了。   憋着一口恶气,冉广浩偷偷潜伏进了府衙,直到那时,他都还只以为自己只要躲过两三日,水师之中必定会生疑,到时候大军压城,他回转水师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谁知道地库中安置的火|药却竟然失了效!   杜修没有死。   如此一来,注定了他短期之内不可能靠着水师的力量破城出逃。   也才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此时此刻,冉广浩心知自己只怕活着出逃的可能性已然不大,通红的双眼中满是疯狂,眼看那个年轻靖王满身杀意的一步步走来,冉广浩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那支火铳遥遥对准了他!   “不怕死——你就来!”   “大人小心!”   “头儿!”   “王爷!”   他的举动顿时引来的飞羽卫们的担忧和紧张。   他们家大人是很强,可以说是凡人武者中顶尖的强者,但……终究还是凡人。   血肉之躯,怎能去和那样的诡异火器正面相抗?   面对下属们的焦急,段铭承只摆了下手就止住了所有的声音。   一片静谧之中,段铭承牢牢盯着冉广浩血红的双目,半晌,竟是缓缓露出一抹森寒的笑意——   “你手中的东西——”他出口的音色冰冷彻骨,听得冉广浩一颗心如浸冰水一般:“——不能连发,对吧?”   虽是问句,却并不等他回答,话音出口的同时,脚下已经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若能连发的话,冉广浩就不会仅仅是拿在手中对峙了……   段铭承看得很清楚,冉广浩眼中流露的除了疯狂之外,还有埋藏很深的色厉内荏!   那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冉广浩耳中宛若听到了一声惊雷,但他却没有来及做出任何反应。   或者说,他已经没机会做出反应!   眼前不过是宛若一道轻烟般的人影一闪,他握着火铳的右臂就是一阵剧痛传来!   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出口,他就被自己的鲜血溅了一身。   段铭承冷冷望着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哀嚎的冉广浩,只冲着近旁的飞羽卫示意了一下:“收好。”   立即便有人上前几步捡起冉广浩被一刀斩落的整条右臂和他仍未脱手的火铳,仔细的用布包裹之后装进了匣中。   冉广浩被唐刀既明电光火石之间就斩去了右臂,此刻疼得全身都在抽搐,而他……甚至连段铭承是怎么出刀的都没看清!   对手的惨状看在段铭承眼中却激不起丝毫涟漪,既明墨色狭长的刀身上滴血未沾,他迎着冉广浩恐惧的目光再度扬起了刀锋——   “是哪只手伤的纪姑娘?嗯?我记得……是这只?”随着这令人肝胆俱碎的冰冷一语吐出唇畔,既明的刀锋如闪电般斩落!   漫天的血色之中,冉广浩的左臂也脱离了躯干,手臂上肌肉筋络尚且还在不由自主的收缩抽搐,却只能如同一条正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死鱼一样,在青石地面上微微发颤。   而冉广浩此时此刻,连惨叫声都已经嘶哑了。   没了双臂的躯干可笑而又滑稽的蠕动在他自己的血泊之中,随即就被段铭承一脚踹在腹部,直接将他踹了个翻身,整张脸都浸在血中,他来不及挣扎,甚至想要求饶的话语都没能罗织好,后腰就如同压上了什么千钧重物般陡然一沉。   “你这种畜生,谁给你的胆子碰她?!”   段铭承一脚踏住冉广浩的腰椎,缓缓的加大着力度,此时冉广浩的惨嚎之声都已经变了调,他却置若罔闻,脚下持续的施加着劲力,直到一声清晰的‘喀嚓’之声传入耳畔,他才终于停下动作。   冉广浩的惨嚎也戛然而止,整个人已经瘫软的昏死过去。   段铭承垂眼看着被他踩断了腰椎的冉广浩一眼,嗤了一声。   “拖下去,登记归案。” 第61章   随着冉广浩被鲜血淋漓的拖到一旁,段铭承也快速返回纪清歌身旁,俯身之前先尽量收敛了自己一身的暴戾杀机,又迟疑的抬手嗅了嗅自己衣袖……还好,没沾染到什么血腥气息,段铭承放了心,这才重新把纪清歌半抱起来。   “纪姑娘?”   纪清歌静卧了这一时,脑海中的轰鸣减轻了许多,只是眼前事物依旧看不清晰,却已经能勉强听清段铭承的声音。   “恩公……?”   段铭承看她黑漆漆的眼瞳依然还是没有焦距,就知道这姑娘此时应该还是看不清他,心中虽然叹气,也只得缓声说道:“是我,不要动。”   一边叮嘱别动,一边再次小心的摸上她的后脑。   指尖轻轻碰触,一个已经充血水肿的大包,段铭承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再次摸索了一番,还好,颅骨应该确实是没有破损,指下触及的地方除了那个包之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凹陷地方。   他指腹轻轻在那个猛力撞击出来的肿包上按了按,纪清歌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猛一转头想要躲开,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段铭承连忙收了手。   纪清歌挣扎了一下又不动了,有气无力的哼道:“恩公……晕……”   段铭承叹着气把她头给小心扶正,哄道:“晕就不要乱动,嗯?”   真是有赖于邓志良贪婪奢靡,马车之内铺陈都是华丽非凡,底板上铺着海外来的长毛绒毯不算,四壁也都包着锦缎,板壁说到底也只是木头的,这才侥幸没有大碍。   否则那样巨力的一撞,若是身后的不是车板而是砖石铜铁的话……段铭承简直不敢想。   纪清歌此时晕得着实难受,无论段铭承说什么她也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静了一刻,终于想起那个伪装的‘老张头’来。   “恩公……”   “嗯?”段铭承正检查她脖颈上的掐痕。   冉广浩体格高大,手掌也大,纪清歌脖子被他掐在手里几乎握了大半圈,此刻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刺眼的映着大半圈的青紫……幸好冉广浩彼时虽然是有意激怒他,但应该也存了继续留她做为人质的心思,这才没有真的下死手。   否则一个孔武有力的习武之人,想要捏碎她的脖子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逃犯呢?”   “抓住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将适才那血腥一幕轻巧带过,段铭承也不再多说,动作小心的把她抱了起来,叮嘱道:“别乱动,嗯?乖乖的,不然会晕。”   ……不乱动也晕啊……   纪清歌欲哭无泪的想着,虽然颅骨没有伤损已经算是万幸,但到底头部受创,此刻她睁着眼的话就是眼前所有景物都在不停旋转,闭上眼则是一片黑暗之中自身在不停旋转,随着无止尽的眩晕带来的,就是恶心反胃和耳鸣不休。   一路回到府衙,先招了兑组医者来给纪清歌看伤,只是这伤在后脑,又是撞击,医者也没什么好办法,若是别处,还能敷药帮助化瘀,后脑的话敷了药却会和头发黏成一片,难以换药不说也难以清理,也只能斟酌着开了一剂活血化瘀宁气镇痛的汤药。   结果煎好的汤药喝下去没一会,就全被她点滴不剩的呕了出来。   这下就连医者也彻底的没了办法,只得苦笑道:“纪姑娘这是眩晕难忍,此时针砭药石都是无用,唯有静养方可。”   段铭承听了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好歹哄着喂了她几口水,看着并未再度吐出,这才多少放了心,安顿好纪清歌之后,自己又忙着去处理后续事务。   白海城这一趟行程迄今为止勉强可以算是告一段落,虽然那名参与贩卖军械的海商依旧在逃,但首恶已经抓捕归案,他们飞羽卫也必须尽快抽身。   毕竟,杜修那边随时可能出现不利情况。   他带来的飞羽卫一共二十六人,在地库之中折了两名,此时还有二十四人,光是府衙大牢里关着的一大堆人犯数量都比他们的人多,所以……除了极个别的尚未定罪的……譬如那座地库的东家,其余人犯只留首恶。   那些不太要紧的,诸如郊外截杀时留下的活口和那些亲兵、还有兵器铺中的伙计等等……既然不方便押送,也就没必要带走了……   很快,牢中就飘出了浓郁的血腥气。   不是没人求饶,只是,求饶也没有用。   靖王就算是下令把他们一个不留,在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只要回头折子上写清来龙去脉,必然没有任何人胆敢说个不字。   毕竟铁证如山!   光是在此缴获的罪证就装了足有几大车,其中有杜修的绝笔密折,有从冯四手中收缴的几十把雁翎刀,还有翻遍了邓志良宅邸之后挖出来的数十万两贪墨出的赃银。   至于那笔军饷,已经变成了南洋水师之中大部分的军械和火|药,此时虽是无法追回,但好在邓志良肥的流油,光是从他私宅中抄没的金银也已足够补上军饷的缺。   而冉广浩则是直接丢给了兑组,也并不要求如何医治他,不过是免得他流血至死罢了,至于伤残……靖王殿下完全不在乎。   留他口气将来好能说话也就足够了,谁还在乎其他?真要伤重死在了半路那也是他自己命不够硬!   等林林总总一堆事情大致处理完毕,早已是深夜时分,回到府衙书房的段铭承一进门就看见本应入睡的纪清歌却依旧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黑如点漆的眸色映衬之下,更显得脸上毫无血色,床边的几子上冷冰冰的晚膳点滴未动。   “怎么不睡?”段铭承眉头微皱:“你头部受到震荡,睡眠有助于养伤恢复。”   ……一下午加一晚上她都一刻未眠?这样岂不是伤上加伤?本来她就已经吃不下东西,再不入睡,精神虚耗哪里还能养得好伤呢。   “……头晕。”纪清歌轻声答道。   她也想休息,今日这一遭本来也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又有伤在身,怎会不疲惫?   只是一合上眼就天旋地转,睁着眼的时候好歹还能依靠周遭景物有个定位,一片黑暗的话简直就是眩晕得难以忍受。   中途她也尝试过坐起身子,结果不动还好,一动更是连平衡都难以保证。   坐也坐不成,躺也躺不成,后脑处又是钝痛不止,简直就是比酷刑还难受。   “看得清东西吗?”段铭承抬手到她眼前试探着,纪清歌连忙转开目光……她本来就晕,他的手在眼前一晃,更晕了……   段铭承叹着气起身出去,不一刻便端了一碗清粥回来,几乎是半哄劝半逼迫的才喂她吃了半碗,见她实在闭口不肯再吃,这才搁了碗,自己袍摆一掀上了床榻,小心的把她抱起来,一手稳稳的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问道:“这样可好些么?”   纪清歌晕乎乎的靠在他胸前,心中感到一丝异样,却转瞬也就释然了——   人家堂堂一个王爷,自己不过是个商户女,还被除了族,说句难听的——算是什么东西?人家心慈关照一二,自己若是多心,倒显得心中不坦荡了。   而且……纪清歌下意识的拱了拱,这样半躺半靠的姿势,头部又有着稳稳的支撑,确实安稳了许多。   纵然合眼之后依旧眩晕,但耳侧传来的是清晰有力的心跳和绵密悠长的呼吸声。   ……黑暗之中,并不孤独。   段铭承看她终于乖乖合了眼,总算放心了些许,她头部受创理应静养,但他却行程紧张。又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白海,可若是带她一同启程的话,山高水远,沿途颠簸,还谈什么静养?   也只能抓紧他尚未动身启程前的这些许时光,能养复几分是几分了。   心中想了一刻,察觉怀中少女的呼吸频率依旧,并没有睡着的迹象,段铭承无奈:“还是晕么?”边说边小心调整了一下她头部的位置。   纪清歌其实是微有几分不自在,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被人这样抱着入睡过,这才一时没能睡着,听见段铭承问她,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得含糊道:“恩公,红桃可有大碍?”   “她?”段铭承诧异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摔了一下,没大事,打发她回去了。”   ……危急关头扔下主子的下仆,没问罪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纪清歌哦了一声,她其实只想找些话说来分散一下心思,还没想好话题,就听段铭承语音和缓的说道:“今日之事,你不该给他反击机会的。”   “车内空间狭小,你与他近身相搏本来就是吃亏,察觉他有异动,便该一剑捅了才是。”   段铭承音色虽然和缓,却听得纪清歌一阵气闷——   “可那是恩公要抓的人。”   察觉到怀中少女音色中明显带了委屈,段铭承叹口气轻拍着她的背心,耐心说道:“我手中搜集的罪证已经足够定他的罪,那种败类,能死在你剑下本来就是轻饶了。”   纪清歌听得有几分疑惑,要抓活口的人犯,她若是杀了,回头恩公受到怪罪怎么办?   下意识的想抬头,立刻就被段铭承摁住了头侧:“乱动?不怕晕了?”   “可……若是杀了……”   “杀了便就杀了,我带颗首级回去也没什么两样。”段铭承这才明白她明明剑都抵住了冉广浩的脖子却没有下手的原因何在……原来是怕自己办案交不了差么?   曲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说道:“本王先斩后奏,皇权特许,知道了么?不需要你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今日形势那样危急,若是他没能来及赶上马车……若是冉广浩没有想留人质性命……段铭承只要一想到或许会发生的后果,就止不住的心悸。   “清歌,你记住,今后不论何事,都首先要已自身安危为先,嗯?其他任何事都是排在后面的,记住了?”   纪清歌除了乖乖应声还能说什么,又静了一息,突然想起来:“恩公,我的剑呢?可寻回了么?”   “寻回了,没有损坏,好好的收着呢。”段铭承声音很温和:“你怎会有那样一柄剑?”   ……虽然品相略有残损,却也是一柄好剑!   “是我娘的……”纪清歌此时已经有了几分困倦,段铭承出口的话语始终轻柔和缓,如同涓涓溪流一般流淌在耳迹,连同他清晰规律的心跳声一起,交织成一曲让人放松心神的调子。   渐浓的睡意中,头顶清润的音色再次传来,“怎的又叫我恩公了?”   “恩公……”倦意如同潮水渐渐弥漫了上来,纪清歌模模糊糊的答道:“比王爷……顺口……”   哈?   段铭承哭笑不得,低头看看怀中少女已经安安静静的瞌眼睡去,也不再开口,轻拍着她的背心。   未几,却又听见模模糊糊的半句——   “王爷……谁都能叫……”   而恩公,才是她的恩公。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所以老老实实叫相公不就好了吗!   --------   终于想不出章节名的作者菌决定放弃挣扎,今后不起章节名了,嗯哼,太头秃了 第62章   纪清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眩晕果然好了许多,已经可以坐起身子,虽然下地行走还是不行,但医者前来问诊过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照此速度,再有个两三日也就无碍了。   “纪姑娘体质极好,想是以往勤加修习的缘故。”兑组医者微笑道:“若是换了其他女子,只怕要棘手。”   纪清歌视野中的重影也终于不见了,要读书写字还不行,可是日常视物已经没大碍,早上醒来之后本还有几分赧然,但见段铭承神色如常,她也就说服自己放到了一旁。   昨日一夜,那些连日辛苦的飞羽卫们也总算是轮流好好休整歇息了一番,到底是训练有素,休息一夜又是神采奕奕,今日开始点验人犯和证物,一样样封存装车。   段铭承其实有几分想要再留一日——如果能让纪清歌再安心静养一日的话,情况会好很多,但就在他沉吟未决的时候,却接到了由南洋水师而来的紧急情报。   杜修……果然顶不住了。   密报是杜修发出的,他还活着,却已经无力弹压水师内部的冲突和哗变,原本冉广浩的根基就远比他这个副统领要来的根深蒂固,而今他又已是形同废人,除了原本那些曾经跟他有过交情的部分将领之外,其他人要么是冉广浩的派系,要么就是不肯服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副统领。   军中,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而今偌大的水师大营之中双方冲突不断,昔日的同僚已是兵戎相见,而杜修对此已经有心无力,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也都不忍心拖着那些信重他的下属们一起去死。   杜修最后的努力就是给段铭承发了密报,同时……他也准备在他自己身亡之后让如今这些跟随他的将领们不要再做抗争,起码在朝廷做出应对之前,当以保全自己为要。   看完密报的段铭承良久才长出口气……不能再耽搁了,今日必须返程!   邓志良那辆马车已经成了一堆劈柴,但好在他来时作为掩饰身份的那辆马车虽然没有邓志良那一辆奢靡,却也是足够宽敞平稳,里面铺了厚厚的被褥和软垫,这才把纪清歌抱上了马车。   “安心歇息,有事就叫我。”段铭承叮嘱道,看纪清歌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又道:“若有不适也叫我。”   驾车的飞羽卫早就知道自家头儿对纪姑娘是另眼相看的,何况地库之中是她救了他们所有人,都不用段铭承吩咐,赶车时自是多了一百个小心,他来时用的这架马车本来也是富家子弟所乘,平稳舒适不易颠簸,直到出了城门,行到了荒郊野地,也才有了一点晃动。   细微而又规律的晃动之中,纪清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所以,她也就不知道是何时车队停止了前行的。   “有多少人?”   “约千五左右。”   回话的是巽组的校尉巽风,他们巽组向来是轻身隐匿探查为主,出门在外的时候整个队伍的前锋和斥候也是由巽组担任,此刻巽风脸上却露出几分焦虑,肃声答道:“前面再过十里有一处洼地,是必经之路,若要从白海去往长泽的话绕不开那里。”   ……水师叛军,到底还是压不住了。   虽然三万兵将之中只冲出了不到两千人在此埋伏意图截杀,但……他们一行才二十几人!   再是如何勇武精锐都不可能强冲过去的。   段铭承面沉似水,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飞羽卫们静默等待命令。   “后退三里。”段铭承指着地图上一条极细而又蜿蜒的小径说道:“绕道海河村。”   他召集飞羽卫们围在一起,修长的指尖沿着地图上标记的几个极小的点一点点移动着:“海河村——吴家村——长舟村。”   “绕过长泽和沂州,在抵达宁丰城之前,遇镇不入,遇城绕行。”   段铭承指下划出的,是一条可以说是贴着海岸标记的细线,一路经过的都是毫不起眼的小渔村,其中最先绕路的海河村距离南洋水师的驻扎营地只有不到二十里,可以说不但不是正经的大路商途,甚至有的地方连地图上本就细幼到难以辨认的小径都有中断。   飞羽卫们对此到都是司空见惯的,只是巽风有几分担心,小心的问道:“大人,海河到长舟这一段,怕是还在水师搜寻范围内。”   ……其他几个村落还罢了,但要从那海河村经过的话,等于是从水师的眼皮子底下摸过去。   要是仅仅是飞羽卫单人的话,摸过去自然是小菜一碟,别说是渔村了,就算是暗夜之中潜入军营也不是难事。   但此刻他们还押着人犯,押着证物和赃银,光是这些车辆马匹就已经形同一支小型商队了,这是难以隐蔽的目标,又岂是容易事?   段铭承又岂会不知此点,再次给众人确定了一遍路线之后,这才道:“欧阳带三个水性好会驾船的人跟我回白海,巽风坎水两人配合押队,后退转向之后自寻隐蔽处扎营,午夜丑时动身,卯时前通过海河村。”   “大人?”他这一番吩咐,巽风和坎水都愣了。   段铭承并不理会他俩,只接下去说道:“从海河到长舟这一路要快速通行,注意掩饰身份,不要惹起注意,三日后要抵达云昌镇,可进行补给,队伍不可进入,七日内务必抵达宁丰。”   被点了说要跟段铭承回白海的欧阳神色如常,巽风坎水两个校尉可有些发急:“可大人您……”   “我回白海拖他们一两日,但也拖不了太久,所以你们要尽快退出南疆海域这一片范围。”段铭承指尖在地图的某一处点了点:“如无意外的话,七日后在宁丰汇合。”   ……如无意外的话?   飞羽卫们面面相觑,巽风急道:“何须大人涉险,要吸引水师注意的话还是我……”   “你们拖不住。”段铭承淡淡的说了句。   巽风一时语塞。   “可……”   “本王竟然号令不了你们了?”   段铭承短短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静默了一瞬,段铭承也不叫他们起来,只道:“欧阳带人跟我回城,其余人等依令行事。”   欧阳乐颠颠的跳起来就去选人,不一时就挑了三个飞羽卫过来,段铭承看他们一眼:“怕么?”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的摇头,欧阳还嘴快的嚷了句:“头儿去哪我去哪。”   段铭承又问了选出来的那三人,果然都是水性极好,又会掌舵驾船,这才一颔首,也不再多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共五骑,沿着来时路径调头向着白海城飞驰而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其余飞羽卫们才敢起身,巽风坎水二人对视一眼,深吸口气:“车队原地调头,后退三里,转向海河村。”   ……他们是令行禁止的飞羽卫,靖王殿下的命令,就是死也必须依令而行,没有说不的份。   段铭承快马返程之时,纪清歌尚在睡梦之中,对于车队中途停止转向一事根本不知情,只模模糊糊的感觉车身的轻晃停歇了片刻,而后就再次行进了起来。   梦境深处,她正站在前世临清焦家的小院之中,眼前,是那一片她再也不想踏足的院落。   纪清歌茫然站在院中……为什么她会又回到这里?   她不是已经……已经……   疑问刚刚浮上心头,还来不及想清楚,金红色的熊熊烈焰就又一次在四周乍然而起。   纪清歌立定不动,默默的看着不远处的正房又一次被烈火吞噬,不久后,屋顶便坍塌了下去,而此时周围的火焰已经灼眼到难以直视。   心中有什么地方微微松了口气,带着一丝快意——即便是再来一次,这场火也依然还是……   “纪姑娘。”   纪清歌蓦然回头,段铭承站在不远处负手望着她,明灭不定的火光在他周身跳跃舞动,将他颀长挺拔的身影映衬得有了一丝虚幻。   “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可记住了?”望向她的眼眸之中光华清朗,即便是四周焰光炽烈,也依然盖不住他眸中的温暖关切。   纪清歌乖乖颔首,段铭承见状似是轻出口气,随后却竟转身就走。   纪清歌被他的突兀转身弄得一愣:“恩公去哪?等一下,等……”   然而不论她如何焦急呼唤,段铭承都没有再如前世那般向她伸出手来,甚至他都没有转身再望她一眼,脚下步履不停,几步就消失在了她视野当中,火焰如同得了助燃一般猛然暴卷,就在纪清歌下意识被扑面的烈焰灼得微一偏头躲避之后,就已是彻底寻不到段铭承的身影。   纪清歌猛然睁开双眸,下意识的急促喘息不止。   进入眼帘的,已经是光线昏暗的马车车厢,由于她在安睡,也就没有人来惊动她,车内没点灯烛,昏暗暗的车内,纪清歌慢慢平复着自己一场噩梦带来的心悸之感。   片刻之后,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纪清歌试探着坐起身来,眩晕感基本已经消失殆尽,心中也是松了口气,掀开车窗软帘,原来已是夜色深沉。   “纪姑娘,你醒了?”她掀开车帘的动作顿时引来了近旁一名飞羽卫的关切问讯,“姑娘可要用些饮食么?”   这名年轻人说着,又有几分赧然的解释道:“没有生火,只能委屈姑娘用些点心干粮。”   纪清歌此时才注意到整队车队都是静默无声的停在一处看起来极为荒僻的地带,既没有继续前行,也没有扎营歇息,她不禁微有几分疑惑。   “水师拦路,咱们绕路走,丑时才动身。”看出她的疑惑,那名年轻的飞羽卫解释道。   “恩……王爷呢?”纪清歌本是下意识一问,却见那年轻的飞羽卫一愣之后没有做声,不由疑心顿起:“王爷人呢?”   连声的追问引来了巽风,而在得知了段铭承的安排之后纪清歌直接愣住,脑子里一片纷乱,咬着下唇放下车帘,默默的在车内发呆。   ……恩公这样的安排,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她应该做的,就是乖乖听话配合,不给飞羽卫们添麻烦,不给恩公添麻烦……   可……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竟都止不住手抖。   片刻的慌乱之后,纪清歌一咬牙,行囊中摸出了三枚铜板,尽量镇定心神之后,双手合十默祷片刻,她掷出了第一副卦象。   随后,又是第二副,第三副。   及至六副卦象尽出,纪清歌早已大汗淋漓,顾不得什么添乱与否,掀帘就下了马车。   双足落地的一瞬间还有些踉跄,幸好一把扶住了车辕,静了一瞬,眩晕的感觉渐渐轻微,这才开口道:“给我一匹马。”   “纪姑娘?不……”   “给我,一匹马!”纪清歌猛的抬头,双瞳之中明光灼灼,看得巽风拒绝的话语直接卡在喉中。   ——她卜出的卦象,是金乌坠玄溟。   大凶之卦! 第63章   南疆附近都是沿海气候,温暖湿热,纪清歌伏在马背上却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马在疾驰,颠簸不止,她本就尚未彻底好转的眩晕又一次漫了上来,为了不至于滚落马背,她死死的抱住马脖子。   记忆深处,是沐青霖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   ——小歌儿,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不准你行乩算占卜之事!   手中抓着刚刚没收的一把蓍草,沐青霖少有的寒了脸。   “为什么?”年纪尚小的纪清歌很是不明白。   “因为你没天赋!瞎算什么?算也算不准!”   “可……我明明都算准了……”纪清歌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满心都是委屈和不乐。   她在灵犀观长大,耳濡目染久了,自然也会懂得乩算的法门和技巧,可……偏偏小师叔愿意教她武艺愿意教她心法,却唯独不肯教她卜卦。   非但他自己不教,甚至日常都不准她碰占卦用的用品。   只要纪清歌问及,回答就仨字——没天赋。   但……纪清歌自己心里清楚,她偶尔偷偷背着小师叔自己尝试卜算,却是卦卦皆准。   说句不甚恭敬的话,就连她师父,玄碧真人,都偶有出错的时候,但她,却从来没有。   前提是,她肯算的话。   由于沐青霖在乩算一事上寸步不让,甚至不惜以拒授她武艺来要挟,纪清歌也就渐渐的熄了这方面的心思。   毕竟,纪清歌自己也分得清轻重,相对于心法和武艺,乩算占卜只能算是闲来无事时的消遣罢了。   而后随着她武艺和心法方面修习得日益精深,渐渐也体会到了其中玄妙之处,就更是想不起曾经对乩算的那点子好奇了。   只偶尔划过脑海的时候,也会有着一丝丝潜藏的得意,毕竟她知道自己无卦不准。   但此时此刻,纪清歌却巴不得自己卦象出错!   ——金乌坠玄溟。   四大凶卦之一。   月色已经西沉,随着马儿的不断颠簸,纪清歌脑中眩晕愈发严重,不得已,她勒住缰绳伏在马背上喘了片刻才渐渐有所缓解。   略一和缓,纪清歌立即再度催马,就这样走走停停,纵然是心中焦急如火,但等她看到远处白海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也已是天色大亮了。   ——希望还来得及!   白海城在昨日随着靖王殿下的离去已经解了封禁,今日正常开了城门允许商客进出,在城内惶恐了许多天的人一窝蜂想要出城,尚未靠近就已经可见城门那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如今白海城内的府兵和差役多半都是见过纪清歌的,此刻远远见了一骑直直奔来还厉声呵斥,近了一看立刻收了声。   “靖王殿下现在何处?”   纪清歌在马背上时快时慢的颠簸了一夜,后脑处早就隐隐作痛,原本已经清晰的视线重新又模糊了起来,此刻也只是勉力支撑,她看不太清府兵的相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问的是谁,只是衣甲轮廓颜色还辨得出,也顾不得其他,只劈头问道:“殿下是不是重新入了城?现今人在哪里?”   “这……是。”城门处的府兵见她问的急,连忙道:“靖王殿下夜里就回城了。”   “人呢?”   “调了些人手去了港口……”   话音未落,就见那姑娘竟是连马都没下,直接一夹马腹,就当着他们的面冲入了城门。   几个府兵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不敢拦,毕竟都知道她是和靖王一路,只是不免心里嘀咕——靖王一来,就抓了知府大人,又封城许多天,如今他们这些白海辖下的官差今后还不知是怎么个了局……好容易靖王殿下事情办完都走人了,却又重新杀了个回马枪,每个人都悬着心,生怕靖王一句话就要把他们也入罪。   幸好王爷回来也没理会他们,自顾去了港口……这还没等松口气,这姑娘却又跑了回来……如今这些府兵和差役各自心里都对今后的前程没底,对于进出城的查验也就可有可无,纪清歌纵马闯了城门,他们也不过就是互望一眼,权当没看见了。   纪清歌在城内街巷一路纵马疾驰,也不知惹来了多少呼喝和白眼,她只充耳不闻,虽然对城内道路不熟悉,但南门通往港口,倒也并不难认,一路向南疾奔,到也没费多大力气就看到了高大的城门。   此时段铭承正负手站在一艘商船的船尾甲板上,眸色沉沉的看着那些被他临时捉来当劳力的差役们满头大汗的往商船货仓里搬运货箱。   不同于入城时的乔装,也不同于在城内逗留时的低调,今日的段铭承身穿着鲜明耀眼的亲王服色,朱红的袍服炽如骄阳,其上满绣的连山云纹,胸前和两肩的五爪金龙映着日光如同活的一般鳞光灼灼,腰间的玉革带宝光莹润,头顶金龙冠正中的赤玉通透无暇,一身的威仪贵气夺尽了众人的眼目,仅仅只是负手立在甲板上,就让整个港口都无人敢喧哗。   “头儿,搬得差不多了。”欧阳也已是换上了飞羽卫的朱红曳撒,腰间大喇喇系着飞羽卫的腰牌,他盯着差役们搬了一早的东西,却不是为了督促,而是故意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明明不算多的货箱,清晨天亮直磨蹭到现在,而今也已是最后一个也装上了船。   “不急,再等两个时辰。”   ……总要等水师的人看个明白。   段铭承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欧阳无声的退开,过了片刻,竟是从船舱里拎了把太师椅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头儿,您坐,我给您去泡个茶。”   段铭承忍俊不禁的瞥他一眼——有见过特意坐甲板上喝茶的?   欧阳耸耸肩,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大热天站甲板上晒太阳的王爷也不多见呐。   不一刻,欧阳果然泡了茶,恭恭敬敬用茶盘捧过来,连带一起的,一手还掇了个小圆几,俨然一副要在这甲板上消磨时光的架势。   “那边动向如何了?”   “咱们刚入城不久就已经有人离营去报信了。”欧阳立在一旁给段铭承斟茶,低声道:“从港口这边悄悄的来了几波人探过了,他们应该已经有了定论。”   ……这样的反应,杜修起码今日还没死。   否则也不会是暗中了。   不过就算还活着也必定已经是强弩之末,水师中俨然已经是无人统管的状态,目前想来是各个参将和骠骑校都各自为营,其中刨去原本杜修那一派的人马之外,剩余的人当中除了死忠于冉广浩的之外,其余应该也不乏有彷徨无措的,这一批人倒是不足为惧,而真想截杀他的……应该就是冉广浩的死忠党羽。   端看在三方牵扯之下,这些人能出动的力量究竟有多少了……   段铭承心中估算着行军速度,从白海到长泽那一条路上埋伏的人马,接到他出现在港口的讯息之后,十二个时辰也差不多应该能撤回了才对……   就不知……   他正摩挲着重新戴回手上的那枚赤玉扳指在沉思,冷不防耳畔就传来了骤雨般的马蹄声,心思还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收回来,只下意识的从海船那高高的甲板上望了一眼,顿时就猛地吃了一惊!   那毫无顾忌在港口飞驰的马背上的……   欧阳也已经眼尖的看了过去,也是愣住了:“纪纪纪姑娘?”   呆了一瞬,两人便同时发觉了不对劲——   马儿一路疾驰,入了港口也步速不减,马背上的骑手仿佛根本没有操控马匹一般,只由着马儿自己在港口络绎不绝的人流和货流之间穿行奔跑,数息之间,就已经越过了港口踏上了码头。   码头的尽头,就是大海,一艘艘越洋的海船如同巨大的海兽一般停靠在附近,虽然船身和码头之间有搭踏板便于上下和运货,却绝不是能跑马的地方!   前方已经无路,可那匹马却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不好!   欧阳刚想有所动作,却不料段铭承比他更快,甚至来不及从船舱下船,直接上前两步一撑船舷,便如同一只鹰隼般直接从高高的甲板上跃了下去。   他这一举动顿时吸引了整个港口的目光。   本来段铭承立在甲板上即便什么事都不做,那身威仪贵气也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港口所有人哪怕手头有事在做的,也忍不住常偷眼去望那个金龙袍服的鲜明身影……那可是王爷。   靖王殿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   实打实的天潢贵胄,他们这些远离京城的人,几辈子都见不上一眼的人物。   而今这堂堂亲王竟然跳了船,顿时吓了人一跳——那可是跨海商船啊,几层楼高的庞然巨物!   惊呼声还没来及出口,就见那尊贵无比的人儿直接从船上跳到码头之后连丝毫停顿都没有,身形一展,就掠向了那正朝着码头尽头狂奔的马匹,然后一把揽住马背上那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腰身把她拽下了马!   下一瞬,那匹马就冲上了码头与船只甲板之间搭的踏板。   踏板长而狭窄,人走在上面尚且有一定晃动幅度,又何况是一匹飞奔的马匹,那马前蹄踏上的时候就是摇摆不止,等它后蹄也踏上之后,想停步就已是来不及了,又勉力往前蹿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终于伴随着惊恐的嘶鸣落入了海水之中。   段铭承在千钧一发之际拽下了马背上的人儿,此刻心跳也有几分加速,说不出是恼火还是庆幸,正想出言责备,还没来及开口,就被一双比冰还冷的双手死死攥住了手腕——   “恩公,你要去哪里?” 第64章   纪清歌伏在马背上一路飞驰,到最后已经颠簸得重又眩晕了起来,眼前景物只能有个模糊轮廓,幸好城门到港口这一段路因为海运商贸繁华的缘故,修得十分宽大平稳,只要沿路跑就可以。   等她鼻端嗅到了咸腥的海风,心知自己应该已经到了码头,却已是无力下马慢慢询问找人。   此时此刻,她心知自己只要一松手都会滚落马背,也只能咬牙死死抱着马脖子不放,任由马儿自己在港口横冲直撞。   就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她模糊的视线中竟然远远的看到了那高大海船上的夺目身影。   甚至她看不清他的身形更遑论样貌,他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只是一个堪比炽日骄阳的明耀光斑,纪清歌一横心,催马就向着那似乎无比遥远几乎溶于水天半空的身影追了过去。   而后的事情在她眩晕不止的脑海中仿佛慢动作一般,她确实模模糊糊的看到码头已经到了尽头,但她却早就连马缰都脱了手,哪里还来得及勒马?就在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的同时,就有人将她一把圈住腰肢拽下了马背。   鼻端嗅到淡淡的青松冷香,纪清歌心底一松,抬眼望去,金线满绣的团龙袍服灼灼入目。   ……还好……追上了……   “纪姑娘!你——”段铭承眉头皱得死紧!   她不好好跟着巽风他们悄然回程,又跑回来这是要作甚?他如今这里哪里还是安全的地方?水师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他身上,接下去势必会有一场凶险,若是其他时候也还罢了,可现如今……他不敢夸口说还能保证她的安全!   然而怀中人儿隔着衣物传递出的体温冷如冰霜,脸上更是白得吓人,段铭承深吸口气,到底还是咽回了想要脱口的斥责。   ……她头部有伤,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一人策马返回的,没中途滚落马鞍都已经算她幸运。   “去找一顶软轿来。”段铭承吩咐此刻也已经赶下船来的欧阳道:“送纪姑娘回城找间客栈,稳妥些。”   欧阳应声,却还没来及迈步就被纪清歌一语止住:“我与恩公同行!”   欧阳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段铭承,果然看见自家头儿沉了脸。   “纪姑娘,我此去是有要事,不是儿戏!届时我将无暇顾及你。”   “我不需要恩公顾及。”   如果说之前段铭承对她的脾性还只有几分觉得倔强,此时终于对她究竟倔到了什么地步有了充分认知,只是……此事由不得她……   心中想着,见跟她说不通,段铭承索性抬手按住了怀中少女的后颈。   ……哪怕是强迫,他也不得不强迫她一次了。   “王爷!”纪清歌察觉到他的用意,顿时挣扎起来,急道:“全城的人都看见民女纵马来寻王爷,王爷强留我在城里难道就安全么?!”   段铭承愣住,已经按住她后颈的手也下意识收了力道。   ……是啊,何止是全城?   他抬眼望了一眼四周——这整个港口都瞧见她是和他有关系的了!   即便他能强迫她昏睡过去留在白海城,可等他乘船离去之后呢?三万水师离这白海近在咫尺,城内又已无人主事,不用想都知道肯定会来接管城池,届时全城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姑娘曾和他同路……他走了,飞羽卫走了,她怎么办?   留她在城里,就是等死。   “纪清歌!你在要挟本王?”段铭承脸色阴沉,他此时总算想明白了这姑娘毫无顾忌的纵马穿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岂止是为了心急寻他?她是存心要让他找不到退路,不能搁置她不管!   欧阳在一旁缩着脖子——这姑娘也忒大胆子了,敢把他家头儿气成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了。   “靖王殿下。”面对段铭承的怒意,纪清歌完全不在乎。   是的,她能察觉到他生气了,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笃定,笃定他不会对她怎样。   至于脸色……反正她此刻眼前看东西还是重影的,摆脸色也看不清。   所以纪清歌很干脆的无视了段铭承的怒意,虽然双瞳之中焦距还不太清晰,也依然努力直视着他的双眼,语速极快的说道:“从民女入城,一路见过民女的府兵和民众不知凡几,如今殿下救了民女免于落水,这港口的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殿下真要将民女一人留下么?”   “你——”   段铭承要说不恼火那是假的,可……就如纪清歌所言,他确实是对她无可奈何。   而今算算时辰,如果巽风坎水二人有依令行事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悄悄通过海河村了,就算他现在让她昏睡过去,也不可能让欧阳再把她送回撤离的队伍中,那无异于是暴露了队伍行踪,他返回白海招招摇摇的在这港口的一番作态不啻于是自己就给拆穿是在做戏。   他也不可能将她独自留在白海城内等着水师叛军入城后拿她泄愤。   段铭承脑中快速思索了好几遍,发觉他除了将她带在身边这一条路之外竟然已经别无选择。   欧阳小心翼翼的又挪远了几步……这纪姑娘真是有本事,瞧把他们头儿气得……   “殿下!”纪清歌虽然看不清他脸色,也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他的迟疑,索性再接再厉:“请让民女跟在殿下身边,民女保证,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你拿什么保证!”段铭承怒道。   “拿命!”   这两个字纪清歌说得并不音色高昂,却极其清晰坚定,听得段铭承一愣过后却更加恼火!   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本安排好的事情竟然被这姑娘给搅了个一团乱,这还不算,还反过来要挟他?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拿命?说得轻巧,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又知道什么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如此轻易就敢出口!   怒瞪了纪清歌一瞬,段铭承收回按住她后颈的手,原本是想拂袖便走,但扶着她腰身的手刚一松开,就看见这姑娘身子晃了晃就要往地上扑,段铭承咬着牙重新扶住。   纪清歌心头一松……他不会赶她走了……   如果她此刻视物清晰的话,她未必有胆子顶着段铭承的脸色来呛声,但她在马上颠簸了半夜,眼前看什么都是在旋转,看不清反倒给了她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心中虽然知道自己此举定然是惹恩公生气了,索性一横心破罐破摔起来,死抓着段铭承的衣角不松手,可怜巴巴的哼道——   “恩公,我头晕。”   一旁的欧阳干脆连脸都转过去了。   段铭承瞪了她一刻,深吸口气按了按心中的无名火,也不说话,手臂一抄就把她抱了起来,冷着脸踏上了上船的搭板。   听到怀中人儿放松的长出口气,段铭承脸色更加阴沉。   纪清歌如了愿,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肯定是把人给气得不轻,小声道:“恩公?”   段铭承冷着脸根本不应声。   纪清歌噎了噎,更小声:“大人?”   “王爷?”   “殿……”   “闭嘴!”段铭承冷冷的两个字就剪断了纪清歌绞尽脑汁的讨好,一路将她抱上海船,也不放人,直接抱她进了舱室,往室内的床榻上一搁,也不说话,转身就想走人,却还没迈步就又是袖子一沉。   “恩……”   段铭承低头看一眼,冷着脸抽出袖子转身就走。   纪清歌呆了呆……完了,好像真生气了,这可怎么办?   段铭承再次踏入舱室的时候,就是眼前的这样一幕——那姑娘白着脸坐在床上发呆,两只手无意识的拧在一起,她伤后这两天统共也就那一晚被他抱着好好睡了一觉,而今看起来纤细的身形少了几分健康活力,孤零零的显出一股子羸弱味道来。   ……罢了。   段铭承心底叹口气,事已至此,再是气她自作主张也已是无用。   稳步来到床边,将手中食盒放到床边案几上,一样样取出里面的吃食,开口道:“坐过来,将东西吃了。”   纪清歌此时哪敢说半个不字,何况她昨日午膳之后就睡了过去,醒来就奔波了大半夜加一早上,若是不提到还想不起来,而今也才觉得了饿,乖乖的坐去了案几旁边。   跨海商船在海上航行动辄也要月余,长的时候数个月都是有的,每艘船上自然也有膳房伙房,而今段铭承所在的这一艘船原本也是白海城解禁之后便应起航的,没来及离港就被靖王殿下征用了。   堂堂靖王要用船,船上原有的船工包括舵手伙夫等等没人敢怠慢,适才听见王爷要传膳,虽是未到饭点,没有来及准备,却也快手的煮了一碗面配了几样小菜,尽量工工整整给呈了上来。   面是鱼汤面,海边的人,靠海吃海,各种鱼鲜和干货日常顿顿都有,厨中必不可少的海鲜汤底就如同内陆的高汤一样更是常备,这一碗银丝面,汤里还煮了虾滑和鱼饼,虽然都是鱼虾,却没有半点腥气,纪清歌小口小口吃了半碗,刚想停筷,就听见段铭承冷冰冰的声音——   “吃不完就下船。”   纪清歌一滞,偷偷瞟了一眼段铭承,虽是表情仍然模糊不清,但那华贵逼人的亲王袍服之下散发的冷意却是扎扎实实的,她认命的继续吃起面来。   段铭承冷着脸直到这丫头老老实实吃完了饭漱完了口,煞白的脸上终于缓过来了一丝气色,这才哼了一声,问道:“说罢,这次又是因了什么?让你这般不顾本王的安排,非要一意孤行。”   呃!   纪清歌眼瞳闪了闪,脑子里正拼命想着措词,就听见凉飕飕的语音再次传来——   “本王要听实话!”   “王爷要乘船出海,当有民女随行。”   段铭承忍了又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理由!”   “因为……因为……”纪清歌情急之下哪里想得出恰当说辞,索性一横心:“因为民女命中旺水。”   耳中听见段铭承指节捏出‘喀吧’一声,纪清歌豁出去的一闭眼——   “我小师叔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气傻了)命里旺水?你怎么不说你命里旺夫呢?   沐青霖:(懵逼脸)旺夫是真的,旺水还真没有。 第65章   甲板上的欧阳瞧见他家头儿脸色铁青的大步踏出舱室,忙不迭的转开脸装作是在看海景,心里却是直咂舌——   那姑娘到底说啥了?竟然能把他家王爷气得这一副炸毛的样子?   心中胡思乱想了一刻,冷不防偷瞟的目光跟段铭承凉冰冰的眼神撞在了一起,欧阳一个激灵,赶忙狗腿得赔了笑:“头儿,您……您坐。”   段铭承冷着脸剜了他一眼,继续在甲板上踱起步来。   欧阳悄悄吐了吐舌头。   此时天色已经近午,船工和差役们照着飞羽卫们的嘱咐磨磨蹭蹭了半晌,也早就搬完了那并不算多的货箱,却仍迟迟等不到离港启航的命令,船工和掌舵心内惴惴,虽是有心想要询问,在甲板上才一冒头就被靖王那寒冬般的脸色给吓了回去。   ……算了,靖王殿下没发话,他们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就直等到了下午,而那位靖王竟也就直在甲板上戳到了下午,眼看着再不发船就要到傍晚了,跟在王爷身边的那名朱衣曳撒腰悬令牌的娃娃脸才一脸笑的找到了舵工与甲长,传令可以开船。   可……船工们对视一眼,开船是要往哪儿开?王爷没说啊。   “喏,先到回风岛,绕过回风岛之后折向东北,往宁丰去就是了。”欧阳指着海图上的标志说道。   船工们面面相觑,到底欧阳面相和善,一张娃娃脸看着就有亲和力,半晌才有一个船工大着胆子说道:“官爷,咱们这艘是跨海楼船,宁丰那边……没地方停靠……”   白海城这一处港口是整个大夏唯一成规模的对外的商埠海港,因为要停靠往来的跨海商船,这一处海港从前朝时期就是修缮得颇具规模,可其他地方……即便大夏沿海并不只有一个白海,也都是没有这样规模的港口码头的。   越洋商船不比那些出海打渔的渔舟,想要跨海航行,船只本身就必须坚固能够应付海上的风浪,每一艘远航的海船都如同传说中的海上巨兽一般,足够让没见过海船的内陆人大吃一惊,单独一艘已是巨物,越洋航行时还要再组成船队,以免单独一艘出了危险无人接应。   这样的海船,整个大夏也就只有白海城这边的海港可以停靠。   若是去了宁丰……那边的码头只是小型船舶还可以停泊,渔船,不出海只走沿岸水运的商船,以及转去内陆江运河运的船只,却不可能停靠这样的跨海大船,不说别的,那边的码头连吃水深度都是不够的,根本驶不进港。   “不妨事,你们只管驾船便是了。”欧阳笑眯眯的,出口的话语却分明不容置疑:“等到了宁丰,王爷自有安排。”   船工舵手们虽然各自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再多言,反正这是王爷吩咐,照做便是,至于到了地方停不进港……那又不关他们的事!   船工们都是往返海上的老把式,得了令,这艘海船便徐徐驶离了港口。   跨海商船人们看着高大庞然,但随着和港口的距离拉远,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苍茫大海,再是大船,也难免生出沧海一粟的感慨来,倒是还在近海的缘故,风浪不急,船身也只微有几分摇曳,并不颠簸。   离港之后又行驶片刻,有经验的船工就协力挂上了帆,商船航速顿时加快,欧阳兴高采烈的跑去船头甲板上体验了一把乘风破浪的感受,这才又转了回来。   段铭承并不约束他,自己却始终徘徊在船尾,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中途还去舱室看了看,见纪清歌已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便没有惊动,又退了出来。   回风岛距离白海城的海港,在船工们口中并不远,但真正行驶起来,欧阳才知道按照如今顺风顺水的速度,也要到直到入夜时分才能抵达回风岛附近。   虽然名称上带了一个岛字,但其实那里只是一片露出海面的礁石罢了,面积并不大,上面也根本无法住人,甚至对于远洋海船这样的吃水深度的船只,连靠近都不行,水面之下还有暗礁,那一片海域的洋流也复杂,需要老练的舵手精准拿捏着航路才可通行。   按船工的说法,直到航行过了这回风岛,也才刚算出了白海城近海。   直到群星高悬夜空,那一片嶙峋的礁石才被抛在了后方,纪清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风拂面。   到底她往日体质不错,这一觉睡醒之后脑海中的眩晕感总算基本消失殆尽,纪清歌不由松了口气。   行动不用总是受制于眩晕到底是件好事。   迈出舱室的同时,清爽的海风吹得她精神一振,抬眼望见段铭承依然立在船舷附近,纪清歌略一犹豫,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恩公。”   她此刻视线之中不再模糊,瞧着段铭承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几分心里发虚了起来,果然……一语唤完,段铭承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又转过了头去,纪清歌心中叹着气,又上前了两步,停了停,再挪近两步。   段铭承感知何等敏锐,眼角余光睨着这丫头一点点蹭过来,心中残存的气恼也终于尽数化为了无奈——说她胆子小吧,她分明主意大得离谱,说她胆子大吧……段铭承心中冷哼一声……他还真是不喜欢看她如今这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纪清歌心里惴惴的,良久,终于听见一句淡淡的话音——   “既然不会水,为何还要执意上船?”   纪清歌疑惑一瞬,终于想起自己在淮安时曾对那名歹人说自己不会水……想不到他竟还记得。   “那时只是骗人的……”她轻声解释道:“民女幼时在灵犀观中跟师姐们学过凫水。”   一语又换来段铭承一瞥。   ——原来这是自诩会水,就有恃无恐的意思?   罢了……会水总比不会要稳妥几分……   夜色下的大海深邃而又苍茫,星光月色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从船上放眼望去,四周一片都是明灭起伏的光斑,与波涛声交织在一起,绘制出了内陆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想象的壮丽画面。   这样的景象,别说纪清歌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就连段铭承也是如此,平心而论,即便是他,也并没有海战经验,这也是为什么他原本执意想将纪清歌留在白海的原因。   海战不同于陆战,还能比拼个人武力,茫茫大海之上,两船之间的对战都是炮击,譬如海盗劫掠商船,都是火|炮几轮齐射之后再登船搜刮。   他征用的这一艘不过是商船罢了,虽然往返于大海之上,为了震慑和自保,许多商船也开始有装火|炮,但若对手是水师的话,这本就是几乎没有胜率的事情。   纪清歌原本还想绞尽脑汁的想个话题出来缓和一下恩公心中的恼怒,但没等她想好说辞,就见段铭承定定的望着后方遥远的海面沉肃了脸色。   纪清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那延伸到水天尽头的海平面上,似乎有着极小的光点,若非是始终留意的话,几乎难以察觉到和海面上反射的星光有什么不同。   “欧阳。”随着段铭承的话音,欧阳立即现身,段铭承接过他手中的千里镜,同时吩咐道:“去给船工和舵手传令加速。”   欧阳一闪身没了影子,不一会,随着船上陆续升起了所有的风帆,这艘海船的速度便明显有了提升。   但……还是不够。   即便他们这艘海船的速度已经提到了极致,但那远处的亮光依旧在渐渐接近。   从最初几乎分辨不出是否是星光的一点闪烁微光,渐渐成了如豆的稳定光点,再过了个把时辰,已是愈发清晰。   八艘。   段铭承放下千里镜,心中默默的估算着。   由于夜色浓重,也因为彼此之间尚有着距离,此刻虽然能确定了追击者的船只数量,却仍不能断定对方是什么战船。   铁甲舰?还是炮舰?   不过……只有八艘追击而来的话,说实话比他预想之中的要好上些许。   却也仍是极度危险。   毕竟,商船对上水师战船是根本没有胜率的。   海战根本不像陆战还能以武力分高下。   海战的话……甚至根本不必两军接战,对于水师而言,直接开炮击沉,是最万无一失的举措。   也是最简单的。   段铭承唯一可以作为依仗的,就是对方会顾及冉广浩的性命。   以及……他这个亲王,想来也还值点钱。   只要能让追击者认定冉广浩也被押在船上,而对方又想要把他这个亲王也扣在手中的话,才会试图登船,只有近战,他才有筹谋的机会。   否则……这偌大一艘跨海商船,都不过只是对方口中的鱼肉罢了!   若是真的铁了心要直接灭口而非是威逼放人的话,根本不必近战,炮火齐射之下,即便是他,也依然无力回天。   所以段铭承之前才会对纪清歌的自作主张如此恼怒,因为他很清楚接下去要面对的局势他也很难掌控。   可如今……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头说道:“纪姑娘,进去船舱,无事……不,有事无事都不可再出来。”   纪清歌抿唇望着他,并不点头。   两人目光静静的交锋一瞬,段铭承眯起眼瞳:“纪姑娘,事关生死。”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冷,却让纪清歌听得心头一沉——   “若是情况有变,姑娘可与船工一起乘小艇逃生。”段铭承顿了顿,音色淡淡:“若是侥幸的话,他们当也不会对着普通船工赶尽杀绝。”   ……可,就算是这侥幸二字,段铭承都不是很有把握。   若是存心想要灭口的话,赶尽杀绝才是最稳妥和万无一失的……   “恩公!”听出了他话中竟然带了一丝的不确定,纪清歌怔了。   “你本不应来。”段铭承下意识的抬手将面前少女被海风吹乱了的一缕发丝从她面庞上拂开,慢慢的说道:“不过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是无用。”   “清歌,如果事有不利的话,你当记得,岸上还有你的家人在等你。”   海风呼啸声将他吐出唇畔的话语卷得支离破碎,纪清歌惊讶的睁大双眼。   “所以,顾好自己。” 第66章   随着水师舰船的愈发接近,船工舵手们也早已发现了有船在追他们,随着恐慌一同蔓延开来的,还有海上渐起的风浪。   就如同老天察觉了这一场生死追逐似得,原本还星月清朗的夜空不大会的功夫已经是乌云蔽月,星光月色不再交映之后,海水没了折射光源,更是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左右,大海便已是撤去了静谧的假象,呼啸的海风卷起黑沉沉的波涛,商船的颠簸也渐渐加剧了起来。   “头儿。”欧阳一溜小跑来到面前:“船工想请示能不能降帆。”他想了想,补充道:“按他们的说法,眼看要起风浪,如今不宜再挂帆……”   欧阳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没出口后半句。   论起海上行船经验,不论是他,还是段铭承,在这方面基本都是少得可怜,说是一片空白也不为过,而船工和舵手却不一样,这种时候,听船工那意思是必须降帆减速以应对风浪,可……他们此刻却是在尽力与追兵争夺时间,又哪里能停船呢?   却不料段铭承却只是从善如流的点了头:“降帆。”   “头儿?”欧阳愣了。   “无妨。”段铭承漫不经心的随手将千里镜递给他,说道:“追来的是水师炮舰和快船,单凭商船的航速本来也是跑不掉的。”   既然迟早都会追上……也就没必要在风浪之中冒着断桅的风险不降帆了。   欧阳接过千里镜望了望,虽然无星无月,但夜间行船是必然会点灯火的,如今随着双方距离的一再缩短,已经可以籍由追兵船上的灯火看出船只轮廓,而通过千里镜就看得更加清晰   ——六艘快船开路,两艘悬挂着南洋水师旗帜的炮舰压阵。   沉默了一瞬,欧阳转身跑去给船工们下令降帆。   随着船上几面风帆尽数收拢,行船速度顿时骤降,然而相对的,船身也平稳了些许,欧阳传完话就一溜烟跑了回来,守在段铭承身后。   段铭承瞥他一眼:“进去船舱。”   “头儿……”欧阳赖着不肯动:“……没什么差吧?”   见他不肯动弹,段铭承也就熄了心思——若真是上来就开炮的话,确实,在哪都一样。   按照时辰来算,此刻应该已经拂晓,但漫天的阴云却愈加浓厚,偌大的海面上唯有这艘商船照亮了近处的海面,随着后方那两处灯火的愈加接近,天边也响起了滚滚的闷雷声。   很快,第一滴雨水便落了下来。   海上的风暴,快得仿佛不讲道理,转瞬之间,便是暴雨倾盆而下,狂风愈加猛烈,这艘海船纵然是高大坚固,也依然宛若风中落叶一般动荡漂泊。   就在连欧阳都不得不扶住船舷来在风浪中保持平衡的时候,水师舰队终于追击而至!   最先赶到的,是六艘快船。   快船体积并不大,但是速度却是一等一的,追上商船之后并无停顿,而是越过商船在前方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商船继续前行的通路,这才停锚。   随后,就是两艘炮舰。   论起体积,炮舰的船身并不比这要装载货物为主的跨海商船来得庞大,却胜在机动灵活,以及……火力强悍。   在海上,若非是数量占了压倒性优势的话,其余能与炮舰抗衡的,也唯有铁甲舰了。   可如今,段铭承这边不论是数量,还是火力,两者皆无。   很快,两艘炮舰已经一左一右将商船夹在了中间,侧舷的炮口黑洞洞的对准了这艘几乎是待宰羔羊一样的商船。   乌云翻滚的漆黑天幕之下,唯有船尾甲板上的段铭承那一身朱红的亲王袍服是唯一的亮色。   狂暴的海风将他袍摆吹得猎猎翻飞,宛若一抹跳跃舞动的赤红流火,在这怒浪滔天的苍茫大海中只如莹莹一豆,却无论狂风暴雨,都灼灼不熄。   “不愧是靖王殿下,果然好胆识。”   随着这一声阴测测的话语,其中一艘炮舰船舱的舱门一开,先前曾带兵前去白海城门口威逼要人的那名面相阴柔的骠骑校终于现了身。   “原来是你。”段铭承淡漠的瞥他一眼,想了一瞬,颔首道:“刘济严,三十二岁,邓州人士。”他话音顿住片刻,微微挑眉:“原来是冉广浩的外甥……难怪这般死心塌地的效忠了……”   话音未完,就被刘济严打断了:“殿下好记性,连我这等小鱼小虾都记在了心里。”他笑了笑:“倒让小的有些惶恐。”   段铭承被他打断话头,也并不见恼怒,面色依旧清冷:“刘济严,你擅自带人拦截本王,又是意欲何图?”   “王爷,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南洋水师山高皇帝远,军中离不得主帅,如今殿下二话不说就拿了我们统领,弟兄们都心里都不大得劲儿……”刘济严一边说,一边隔着风雨仔细观察着段铭承的神色,谁知却根本看不出有丝毫异样,挑眉道:“还是请殿□□谅弟兄们戍边辛苦,将我们统领大人放还,以安军心吧。”   “哦?原来是为了冉广浩?”段铭承似是不屑的嗤了一声:“你倒是对他忠心——可惜。”   “冉广浩犯的是死罪。”段铭承勾了勾唇角:“日前已是被本王斩了,人是没了,首级倒是还在……你可要?”   随着他出口的话语,欧阳动作也快,一转身没了影,不一会就捧着一个乌木的盒子回来,作势要打开。   谁知刘济严却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也根本不看那盒子一眼,冷笑一声道:“我劝殿下……还是想好再说话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每一门炮口后面都立起一个兵丁,手中持着浸过焦油的火把,虎视眈眈的盯着商船。   “殿下胡说八道不要紧,若是吓着了小人,这艘船……和船上的无辜船工,可就得去祭龙王了。”   段铭承沉了脸色,目光冰冷的望着他。   “何况。”刘济严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此前在港口,可是有人亲眼看见殿下带着人押了人犯上船,摆明就是要押解回京的活口,如今,偏偏小人来要人,活人就变成了首级?殿下……小人又不是三岁孩童。”   段铭承眯起眼瞳,目光宛若两道利剑:“刘济严,你竟敢监视本王?!”   “嘿……小人不过是心系统领安危罢了,并不敢窥探殿下行踪。”刘济严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眼眸之中却暗藏着锋芒:“殿下只要将统领大人交还,小人保证放殿下安全离开,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段铭承闻言却是一声嗤笑:“刘济严,你当本王傻子?”   刘济严收了笑,盯着段铭承的目光宛若两条毒蛇,段铭承却恍若不见,一手漫不经心的轻叩着船舷说道:“只有本王手中握着冉广浩,你才会投鼠忌器,真把人给你了,本王连同这条船只怕都等不到这风停雨息了才是。”   “殿下!”刘济严似是听到什么笑话,“莫非殿下以为扣着统领,就能离去不成?”   他如同一只窥伺许久终于向着猎物露出了獠牙的豺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如同抹掉了先前一直挂在脸上的面具一般,露出一个狞笑:“放我们统领回转,军心可安,否则……统领有个三长两短,小人也只好拿殿下去赔祭了。”   此言一出,连立在段铭承身后的欧阳都冷了脸色,刚想呵斥,就听段铭承依旧是慢悠悠的问道:“一口一个统领,好似忠心,却不知面对你们副统领的时候,你心可安?”   “他?”刘济严愣了一下,随后就如同听到个笑话般,呵了一声:“娘们唧唧得像个妇人,何况……”他露齿一笑:“很快就没有副统领了。”   若非是那个早就该死却死活撑着不肯咽气的杜修,他又何至于只从海港中弄出了两艘炮舰?   南洋水师最顶尖的海上战力就是那三艘铁甲舰,可惜那废物一回大营就迅雷不及掩耳的令人去锁了舰,否则他如今最少也能指挥得动其中一艘才是……   不过也罢了。   刘济严瞟着数丈开外的商船心中冷笑——对付一艘商船,炮舰也已是足够了,杀鸡也无需非要用牛刀。   等他救回统领,擒了这靖王,回转大营的时候,想必那杜修也差不多该被留在营中的弟兄们料理了,等把杜修残党清剿干净,自然也就解了禁,到时候整个水师当可如臂使指,再无阻碍。   等到那时,其他那一撮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想要收服也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是心中对杜修的生死早就有了准备,真正听到此言,段铭承心中还是一沉。   ……杜修,实在是……可惜了。   段铭承思绪飘开了一瞬,那边刘济严已经是不耐烦起来。   自从杜修返回大营之后他这一派冉广浩的心腹就处处掣肘,他都没想到已经被拘禁架空了数月之久的杜修在军中竟然还能保留着一部分势力。   加上杜修露面之后又揭穿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拉拢了一批原本不知情的人,否则他们行动起来也不至于处处碰壁。   当初统领大人既然找到人冒名顶替,就不该留杜修活命!否则也不会有那样一番混乱局面了!   杜修未死,让他原本想要炮击白海强行要人的算盘落了空,后续又被杜修拖住了手脚,否则统领早就安然返回了才是。   他们这一边不是没人试图去结果杜修的性命,怎奈大营之中自从事情真相散播开来之后杜修就被他的亲信严密保护了起来,而后事态走向就更加混乱不堪,杜修的突兀现身加上真相的揭露,让杜修和杜修手下的那一批人立于了道义上的不败之地,虽然在刘济严看来,道义算个屁,但却也多少撼动了原本只作壁上观的那一批将士们的心。   否则若仅仅是杜修那一脉的话,毕竟还是少数,真要动手收拾起来的话,也不是拿不下他们……只可惜……那些口中喊着两不相帮的人里面,却有不少都开始找他们这边人的麻烦……   这就导致了他只能暗中行事,能调动的人手也就不算充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天潢贵胄!   不!什么天潢贵胄!   刘济严心中冷嗤一声——这天下的富贵,说到底也不过是事在人为!   就只瞧这姓段的就知道了。   往前数上十几年,还不一样是跪在裴氏的脚下乞怜!   他姓段的能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没道理别人就不能!   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一念至此,刘济严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如今这海上狂风暴雨愈演愈烈,他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如果风浪继续加剧的话,就要随着风向和海浪调整舰船方向才是正确的应对之策,围困这艘商船会增加难度。   所以……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殿下,还是请别拖时间了。”刘济严收了笑:“交出我们统领换取活命,或者拖上这一船的人陪葬——”   他阴冷的吐出后半句:“殿下想选哪一个?” 第67章   这一次,面对如此骑虎难下的局势,段铭承没有再继续坚持。   随着他的示意,欧阳转身就没了影,刘济严冷冷的注视着他消失在通往下舷舱的楼梯口,不多时便领着两名飞羽卫架着一个人上了甲板。   此刻若是按时辰来算本已应该天色大亮,然而乌云压境狂风骤雨之中,偌大的海面上与暗夜无异,透过暴雨的帘幕远远望去,冉广浩此时被五花大绑得结结实实,被两名飞羽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头颅低垂,披头散发,身上还有血迹,似是尚在昏迷,全身瘫软,连自主站立都不能。   “殿下真是好辣的手段。”   眼见冉广浩的惨状,刘济严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目光之中不可避免的露出了杀机。   “好说。”段铭承淡然一笑:“你若不合心意,本王现在斩了他也来得及。”   刘济严表情阴冷的凝视着他——这靖王,他就真的不怕死?!   他到底是真的蠢到看不清眼前的局势?还是说,他就真的如此笃定自己不会豁出去下令开炮,击沉商船?   平心而论,抛开想要救回冉广浩的心思不提,刘济严当然明白,一个活的靖王才是更有价值。   而今水师的秘事已然遮掩不住,不论这靖王是否能将统领押解回京,他们水师吞没西北军的军饷且向海外私购军械之事都已经是彻底暴露在人前,若是让这靖王顺利回京,等着他们的将是朝廷的围剿。   可若是靖王就此失陷在白海,等着他们的只怕会比围剿更胜一筹!   ——整个水师都会迎来当今天子的雷霆之怒!   靖王段铭承,当今天子段铭启一母同胞的胞弟,而且据传兄弟二人情分极好,如果他在白海遭遇不测,那么对于水师之中冉广浩一脉都将是巨大的危机!   即便原本能以怀柔诏安为主,在朝廷震怒的前提下也只会以举国之力围剿,不死不休。   但……若是能将这靖王握在手里的话……   上天下地就这么一个的亲弟弟,他就不信天子不投鼠忌器!   手中能握有这样一个人质的话,从今往后,南洋水师不论是挟舰队逃离大夏占岛称王,还是投奔其他国家,起码都会不用担心后顾之忧。   甚至……他们可以就此占了白海城和这一大片的南疆海域和朝廷分疆裂土!   只要龙椅上那位当真在意这靖王性命的话,裂地称王也并非难事。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首先要能活捉这靖王才行……   刘济严眯起眼眸打量着一脸淡然的段铭承。   虽然在他看来,什么都比不过性命重要,但……他也不是不知道,有一撮脑子长得不太好使的人是将什么骨气和荣誉看得大过天的。   对于那种人而言,要他们乞降,比要他们的命更难。   就不知眼前这靖王,到底是要命,还是要骨气了……   刘济严心中估量的同时,段铭承也同样在快速做着评估。   此人追击而来,没有上来就下令炮击商船,已经算是赌对了第一步,而从目前他的反应看来,后续也并非不可图。   对于段铭承而言,掌控刘济严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远比莽夫要容易的多。   若真追来的是个莽夫,那反而才是最棘手的,因为就算跟他们斗谋略,他们都没那个脑子领会。   而刘济严这种自诩有智谋的人,拿捏得当的话最容易入彀。   只要……他能一步步诱他向着他自以为最正确的那条路走下去。   风雨交加的苍茫大海上,双方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然而这潜藏在波澜诡谲之下的静默很快就被打破了,刘济严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然而就在他正要开口之前,始终一派淡然的段铭承却出人意料的抢了先——   “本王有个提议,不知你有无兴趣一听?”   “哦?”刘济严咧咧嘴:“殿下请讲。”   “本王此次白海一行,为的是那一笔西北军的军饷。”   面对如此局势,段铭承的音色依旧镇静:“现如今军饷下落已明,首恶——”他冲着冉广浩的方向微一偏头示意了下,“也已经抓捕归案,涉案者,冉广浩,邓志良,至于其他人等,并不在本王的缉捕范围之内。”   “而今你带人拦截本王,除了平白扯上一个行刺的罪名之外,于你并无任何好处。”段铭承神色中一缕讥讽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刘济严以为自己眼花。   “但若是你识时务,知大体,迷途知返的话……”段铭承似乎胸有成竹的呵了一声:“又何须非要与本王争个鱼死网破呢?”   “刘——将——军?”   短暂的静默过后,回应他的却是刘济严的大笑。   “靖王殿下——”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您讲笑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可惜……似乎过分自大了一点。   也过分瞧不起人了一点。   竟想拿他当草包戏耍?刘济严心中嗤笑过后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恼怒。   想拿着只诛首恶,余者不咎的说辞来试图脱身?他若真信了他的鬼话那才叫蠢!   冉广浩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洗清的,放他回京就是铁打的一个谋逆摘不掉!谋逆是重罪,自古最轻都是夷三族,就不说自己是冉广浩的外甥本身就跑不掉,就算没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南洋水师中冉广浩一脉的所有兵将都会迎来一波大清洗!   谋逆的罪名,怎么可能如他口中这般轻巧的就放过?   刘济严心中嘲讽的同时,也断定了一件事——这靖王,到底还是想脱身活命更多些。   不由自主,刘济严露出一抹狞笑。   既然不是悍不畏死,就好办得多了。   心中想着,刘济严不怀好意的说道:“小人倒是也有个提议,不知靖王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虽然口中说着询问之语,却并没有留出答话的时间就自顾接下去说道:“殿下将我们统领好好的放还,然后殿下同至我们舰上一叙,让小人略尽地主之谊,殿下觉得如何?”   “如果,本王说不呢?”   刘济严又笑了:“殿下,如今您似乎没什么选择余地。”   随着他这一句阴测测的话语出口,刘济严身旁的亲兵转身消失在了船舱门口,下一刻,炮舰的船头和船尾两端甲板上架设的两座如同攻城弩车一样的机关陡然开启,两支粗如人臂的巨大长矛径自穿透了商船的侧面船舷。   疾风骤雨都没能遮住那两支长矛射出时带起的低沉啸响,下一瞬船舷破裂带来的炸裂声响伴随着船工们的惊呼尖叫传入耳畔。   两支长矛的矛尾各自连着粗壮的铁索,而长矛的矛头在破坏了船舷之后竟然自动触发了机括,刹那之间铸铁的矛尖便如同油伞一样张开了四只钩爪,牢牢的勾住了破损的船舷。   ——锁船矛!这是海上舰船之间接战时的必备利器,会在船上装备此物的不仅仅只有水师舰船,甚至还有部分海盗,好能方便对方登船搜刮劫掠。   两支铁矛一击得手,紧跟着就是铰链徐徐转动,随着铁索的渐渐回卷,庞大如海上巨兽般的商船,就如同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羔羊一般,被无助的渐渐与炮舰靠拢。   这一举动其实不过是弹指之间,弩床击发的铁矛击穿船舷并牢牢锁死只是眨眼之间,而段铭承的反应同样并不算慢,随着船舷被击穿的声音响起,他退后几步,只做了个手势,那架着冉广浩的两名飞羽卫手中就同时亮出了刀剑。   雪亮的刀锋牢牢抵住冉广浩的脖颈,冉广浩软绵绵的身躯顿时一颤。   但……与飞羽卫一同动作的,还有炮舰上的水师叛军。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炮舰上的水师兵卒手中也纷纷亮出了弓|弩,暗沉沉的□□牢牢锁定了甲板上的一行人。   就在双方对峙的同时,商船一阵摇晃,另一侧的船舷也被第二艘炮舰上的床弩击穿锁牢。   从动手到落幕,不过是短短数息,这一艘跨海商船已是如同被锁死了手脚的囚徒一般,被两艘炮舰一左一右牢牢夹在中间,四根粗如人臂的铁索牵扯之下,再也没有了脱身的可能。   段铭承面色阴沉的望着面露几分得意的刘济严,心中快速估算着——迄今为止,事情的走势都还在按他计算中的那般,只要能诱得对方登船近战,局面才会从彻底的劣势有所转变。   而只要对方真的想要救回活的冉广浩的话,不论是他们派人上船来接人犯,还是勒令他们送过去,都势必会有这样的机会。   他的筹谋,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而这最后的几步却是最难走的,段铭承心知,只要他走错哪怕半步,这刘济严都会立即生疑。   现如今,这一片怒浪狂涛的大海上正在进行的,是双方将领彼此间的心术博弈,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却比明刀明枪还要让人惊心动魄。   而今商船已经插翅难飞,刘济严却并不急于下令登船,双眼紧盯着段铭承,试图从他表情中看出什么。   ——迄今为止,这靖王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期之内,不论是面对追兵时的态度和应对,还是此时终于微露的紧张,就连段铭承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皇室贵胄的傲气都没超出他的推算。   这靖王,确实是以为人犯在手,他就能有逃脱的机会?还是……   这条商船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是……想要吃下这块肉会承担的风险,刘济严却丝毫不想沾手。   心内计较了片刻,刘济严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早就听闻靖王殿下武艺高强,小人早就心中敬服,不如……”   段铭承冷冷的望着他。   刘济严笑得宛若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靖王殿下何不自断一臂以示诚意呢?”   这句话刘济严说得并不音色高昂,但停在欧阳等人的耳中却不啻于是炸雷一般,段铭承还没有所表示之前,甲板上已是响起了异口同声的两个字——   “不行!”   掺杂在飞羽卫们几乎异口同声的怒叱当中的,是一把清丽的女声,段铭承猛然回头,刘济严的目光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望了过来。   纪清歌站在船舱门口,早在她打开舱门的一瞬间,瓢泼也似的暴雨就已是打湿了她身上的衣裙,在狂风中勾勒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形,纪清歌却恍若不觉,一步步迈上甲板。   “敢问这位大人——”无星无月的漆黑海面上,少女的眼瞳却璨若天上星辰:“这样愚蠢的话语,大人是如何说出口的?!” 第68章   早在商船降帆停船的时候起,纪清歌就悬了心,而后虽然风雨交加浪涛滚滚,又隔着一道舱门,但到底她修习的心法路数极佳,静神聆听依然可以将双方的言语收入耳中。   并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她已然明白了眼下这条商船面临的命运,以及船上所有人的命运。   仅仅是取决于恩公是否能成功让对手放下戒心从而找到逆转局势的机会罢了。   传入耳畔的话语中潜藏了多少机锋和杀意纪清歌一清二楚,而她的一颗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从两人言辞交锋判断,对手并不是个无谋算的人……   想要将这种对手引入彀,又谈何容易?!   这样的角色,狡猾,奸诈,心中阴毒的同时,还非常的怕死惜命,如果仅仅是想用言辞引他上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纪清歌心中愈发不定。   当船舷被锁船矛击穿的清晰碎裂声透过舱门传入耳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惊得险些要冲出去了,好在不久后又听到了段铭承平稳冷静的音色,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然而这口气刚舒到一半,刘济严接下去的话语就让她如坠冰窖。   根本来不及去过脑子思考自己此举到底稳妥与否,纪清歌已是一把拉开舱门冲了出来。   扑面的暴雨砸在脸上,冰冷而又锋利,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狂暴风雨吹了个透的同时,纪清歌也终于冷静了几分,段铭承在看到她出舱的同时就皱了眉,眸光之中满是不赞同,而刘济严却如同一条发现了新猎物的毒蛇,一闪而逝的惊讶之后,就是涌上心头的兴奋和不怀好意的贪婪。   “这样愚蠢的话语,大人如何说得出口?!”   一语诘问,掷地有声,纪清歌快步走到段铭承身侧,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叫了句:“恩公。”   段铭承早在看到她的时候就暗中咬了牙——这丫头怎么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之前千叮万嘱让她躲在船舱不准出来的那些话明明当时有状若乖巧的答应,合着到头来都是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心中再是气不打一处来,此时也都不是计较的时候,刘济严那宛若发现了新猎物一般的神色让段铭承压下一肚子的说教,不动声色的攥住纪清歌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此举不同于之前与刘济严两人之间的谋略交锋,段铭承此时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就是这一份下意识,让刘济严双目之中的玩味和不怀好意更加浓烈。   段铭承直到将纪清歌挡在自己身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抬眼望去,刘济严果然是一副颇感兴趣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沉。   ……大意了。   双方比拼智谋,最忌讳被对手察觉到自己的弱点,或者说……软肋。   纪清歌突兀的现身超出了他原本的预计,也让段铭承一瞬间露出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   偏偏纪清歌自己似乎还恍若不觉,即便已经被段铭承扣着手腕牢牢挡在身后,还依然努力探出头,怒视着刘济严道:“这位大人,做人怎可这般厚颜无耻?”   刘济严哪里会理会这样幼稚到极点的质问,心中觉得可笑的同时,他也敏锐的抓住了段铭承一刹那露出的破绽,心中转了几转,就在段铭承再次将少女扯回自己身后的同时,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若是……靖王殿下舍不得自己一臂的话……小人倒是还有个备用选项。”   在如今这般局势下,他刚出口第一个字的时候段铭承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一直都冷静自持的眼瞳之中已是蒙上了一层杀机和怒意。   然而刘济严宛若不见,笑容却更加扩大了几分——   “小人之前听说殿下在码头上亲手抱了个女人上船,小人当时还以为是假的……”刘济严笑容中明白的透着不怀好意:“想不到殿下却竟是真的甘冒大不讳。”   ——海上有海上的规矩,开船之前拜龙王是其一,其二就是——船上不能有阴人。   所谓阴人,就是女人。   女子属阴,阴人上了船,出海必有灾祸,除非烧香供过三牲以示请罪。   这靖王不知是真不知这忌讳还是假不知,竟然真带了女人上船,那些船工怕不是畏惧于靖王的威严不敢不从……说不得此番就是他们的命了。   而靖王这一举动,不论他是否知道船工的忌讳,都只表明这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   刘济严死死盯着对面商船甲板上段铭承那即便在风雨之中也依然灼目的金龙袍服,似乎想要透过段铭承的身影看到又被他牢牢挡在身后的那女子一般。   “殿下。”片刻的死寂过后,刘济严不慌不忙的开口道:“小人斗胆,有请您身后那位姑娘过船一叙。”   话音落地,一瞬不瞬的望着段铭承,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惊慌和愤怒。   他的话确实惹怒了段铭承,然而怒意流露却也只有一刹那,随后就被压了下去。   “刘济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段铭承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然而出口的话音却让刘济严瞬间沉了脸:“本王……是几时让你有了会束手就擒的错觉的?!”   一语出口,察觉到身后的纪清歌不安分的又想乱动,段铭承攥着她腕子的手没好气的用力一握,纪清歌不得不老实了下来。   “刘济严,本王乃大夏靖王,你不过一名小小的骠骑校,谁给你的胆子要挟本王?”   “你……”   “本王掌刑部多年,你自诩的筹谋,就是拿本王当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段铭承话语之中明明白白的讥讽终于让刘济严沉了脸。   “你若安安分分不生事端的话,虽是不可能不受冉广浩的罪名牵连,但也并非没有从轻或逃脱的机会。”段铭承冷淡的说道:“但你竟敢拦截本王归程,意图抢夺人犯,却不知你从哪来的自信,以为可以成事?”   说道此处,段铭承一声嗤笑:“就凭你这两艘炮舰?”   “就自以为能让本王乖乖交出人犯束手就擒?”   “刘济严,你当本王会吃你这一套?!”   听着段铭承语音中明明白白的嘲讽,刘济严脸色已经彻底阴沉——这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天潢贵胄,他就真的宁死也要争个鱼死网破不成?!还是说,他打这小娘们的主意终于让这靖王失了冷静?   ……如果……他真的将靖王击杀于这片海面上的话……就算他有把握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及时逃脱,今后也将再无退路。   刘济严心中快速盘算着……   ……靖王的死,将会切断一切和谈或招安的可能,必定会引来天子的震怒和穷尽一切力量的绞杀。   届时他带人驾船逃往他国的可能性将会大大降低,除非他国愿意为了收留他们这一两万叛军而与大夏彻底交恶,但……这样的可能性终究还是不高。   到时候等着他的就只有占岛为王这一条路,而且还要面对大夏不断的围剿。   虽说占岛为王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无主的荒芜岛屿也确实不少,但……他们这十多条船,一两万人,总还是要吃要喝要物资,届时如果面对大夏不断绞杀,他们的生存空间究竟能有多牢固也着实很难说。   不过……刘济严眼中已经透出了杀意……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这靖王,杀了固然要掀起腥风血雨,但不杀,此时也已经晚了。   这一场追击,已然让他自己暴露在靖王的眼皮底下,现如今决不能放他回转帝京!   “殿下何苦意如此……”刘济严假惺惺的叹了口气,说话的同时手中已经握住了海上传令用的令旗:“小人想请您身后的姑娘一叙,也不过是为了多一分保障罢了,但既然殿下执意要以身殉国的话,小人也……”   “等一下!”   刘济严一语未完,就被一道急促的女声打断了。   纪清歌不顾段铭承的阻拦,再一次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急急的嚷道:“这位大人,民女又不认得大人,哪有什么可叙的?还是请大人快快让路,莫要挡驾了。”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段铭承和刘济严两人都是一愣,段铭承是眉头微皱,刘济严却是一怔之后不禁有几分发噱。   ……这靖王看上的女人,莫不是个蠢的?   “这位姑娘。”刘济严露出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笑容:“不妨,你劝劝殿下,交还我们统领,小人放你们离去,不然……炮火之下,只怕要唐突了姑娘这样的玉人儿。”   此话一出,果然就见那大半身都隐在靖王身后,只探出了个头的姑娘脸色刷的一白,随后就听见她略带惶恐的低声呼唤:“王爷?那人说的是真的么?”   段铭承皱着眉头没有应声,刘济严干脆越俎代庖:“靖王殿下悍不畏死,姑娘你……可愿合葬?”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威胁,纪清歌如同受惊般刷的缩回了头,下一刻就听见她略带哭腔的话音:“王爷,一个犯人罢了……民女不想死。”   话音明明白白传进刘济严耳中,他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这靖王再是不怕死,他的这娘们显然却是怕的。   这就好办多了!   另一边的段铭承此刻已经隐约猜到纪清歌究竟想做什么,只是……他不赞同的握了握掌中纤细的手腕——风险太高了。   纪清歌一边口中继续央求着,一边用力扳开他的手,快速在他掌心写着字。   写了几个,就被段铭承恼火的一把抓住手指,纪清歌不依不饶的抽出指尖继续写写画画。   眼见段铭承的眉头在那娘们哭啼啼的声音中越皱越紧,刘济严不失时机的开口道:“小人不过是想要回统领大人罢了,绝无为难姑娘的意思,事情过后定然会送姑娘和殿下一同回程。”   话音出口,就见那姑娘又一次探出头来,眼巴巴的问道:“真……真的?”   “自然,小人性命担保。”   ——蠢货!   果然,下一瞬就见那姑娘一把挣脱靖王的遮挡,两步就跳了出来,嚷道:“大人说话算话,民女愿意送人犯给大人。”   纪清歌是使了一个巧劲儿挣开了段铭承的手,段铭承毕竟背对着她,后脑勺又没长眼睛,被她得了逞,此时面带怒色的望着她:“纪清歌!你——”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炮舰上叛军手中的□□早已团团对准了他们。   “王爷,民女不想死在这里。”纪清歌又跑开了几步,急急的向刘济严喊道:“民女要怎样做?”   刘济严的目光在纪清歌紧张又惶恐的脸上转了几下,又看了看段铭承的那一脸怒色,缓缓露出一笑:“请姑娘带上我们统领去船头甲板上等候吧。”   “至于殿下……”他下意识的抿了下唇角,宛若毒蛇吐了下信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小人这些弟兄都是胆小的,受了惊……手滑了可就不好看了!” 第69章   此时商船由于锁船矛的铁索拉扯,和炮舰之间距离只有数丈,这已经是极限距离。   若是平日,接战登船的话距离还会更近,但此刻海面之上狂风骤雨,怒浪滔天,这样的距离已是极限,再靠近很容易因为浪涛不稳的缘故发生事故。   但相对的,这种距离对于刘济严而言,也是最为可心的距离。   若真的两船太过靠近,他还要担心那传说中武艺顶尖的靖王会不会暴起发难,而狂风之中的数丈之遥,却如同天堑,但又在弓|弩和火|炮射程之内,对他而言无比安全。   但同样的,这样的距离,想要登船,也就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两船之间以踏板相接。想要过船,只能放下小艇靠近船侧,再以绳梯登船。   纪清歌被无数弩|箭遥指着往船头甲板而行,路过那架着冉广浩的两名飞羽卫的时候立定脚步,偏头道:“劳烦两位,将这贼人押去船头。”   出口音色甚是刁蛮。   两名飞羽卫对视一眼,又望望面色铁青的段铭承,犹豫着没有动脚,纪清歌索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起来就仿佛是擦去泪水一般:“王爷明明同我说过,带不带人犯回去都可交差,如今又为着什么非要将自己性命弃之不顾?对面的大人已经应允会放行,两位莫非家中就没有家小?”   刘济严隔着漆黑冰冷的海水,冷眼望着这边,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察觉他冰冷表情下努力掩藏的讥讽和得意。   那两名飞羽卫犹豫片刻,又望了望段铭承,终于好似下了决心,其中一人低了头,不敢直视段铭承,只咬牙说了句:“大人恕罪。”话音未落,就匆匆的拽着冉广浩迈开了脚步。   有了一个带头妥协之人,另一个也就一脸难色的跟着动了脚。   段铭承这边刚想有所动作,对面瞬间一声弦响,一道箭光当胸而来,好在欧阳守在他身边始终警戒,不等箭支射到就被他一剑磕飞,怒喝道:“大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纪清歌心中一凛,下意识的停步望来,见段铭承和欧阳二人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还请殿下不要妄动。”刘济严此时已经胜券在握,笑得十分得意:“这只是个警告罢了,但是下次——却不知殿下是否在箭雨之中也有本事安然无恙?”   段铭承没有理会刘济严,只是隔着瓢泼般的雨幕定定望着纪清歌。   见他无恙,纪清歌透出口气,心头微松,与他对望一瞬,咬牙一转身便继续迈开了步伐。   相隔一段距离的炮舰之上,刘济严饶有兴味的又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段铭承,也随着纪清歌的步速一同想着船头甲板的方向移动,在他身旁,是亦步亦趋手持弓|弩的叛军,锐利的箭锋始终牢牢指向纪清歌和那两名飞羽卫。   在他们身后,则是留在原地箭指靖王的数十人,似乎如此还不够稳妥,炮舰正对着商船那一侧的全部火炮尽数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商船,炮手手持焦油火把蓄势待发。   这样的局面,与其说是两船对峙,还不如说是纯粹的武力威慑,想要什么时候击杀,不过是对方一句话的事罢了。   跨海商船虽然庞大,但这样的紧张气氛之下,船尾到船头也好似短短一刻便就到了尽头,炮舰上的刘济严一行,始终跟着纪清歌的速度平行移动,见她终于到了指定位置转头望来,只咧咧嘴,冲着身旁叛军低语了一句,便立即有人离开炮舰甲板,不一刻,炮舰上便有一只小艇被绳索缚着徐徐放到海面。   小艇对比炮舰如同一叶孤舟,而对比更为庞大的跨海商船更是不值一提,艇上最多也就能承载十余人,这样体积的小船,在如今这般浪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只如同随时都会倾覆一般,随着波涛浮浮沉沉。   “劳烦姑娘,将我们统领大人给好好送上船吧。”刘济严自己立在炮舰船头,完全没有动脚的样子,连同身旁的叛军一起,只隔着两艘船之间的距离,牢牢盯着纪清歌和那两名飞羽卫。   那一叶扁舟上只有一名叛军掌舵,幸好船只本身不大,船尾处又系了绳索,与炮舰连在一起,虽然此时海浪涛涛,但身处炮舰与商船之间,两条船体遮蔽之下,风浪到底被挡下了许多,不多时,那艘小艇也就晃晃的与商船靠在了一起。   纪清歌此刻已经没有退路,只得自己一马当先,扶着舷梯下到商船底部的一处小小平台之上,也就才将将够落足,看着眼前不断起伏摇曳的小艇,咬了咬牙,才踏了上去。   纤足刚踩上小艇,整个人就是一晃,吓得她立即附身抓住小艇的船舷,这才小心挪了过去。   在她身后,那两名飞羽卫踌躇一刻,也只得先将冉广浩架上小艇,其中一个略一犹豫,还顺带解开了他身上的绑绳,但随后他两人想要上船的时候,却被刘济严一语喝止——   “你们两人就不必随行了!”   那两名飞羽卫闻言对视一眼,又望了望已经坐上了小艇的纪清歌,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在弩|箭威逼之下向后退去。   冉广浩似是伤得极重,本就奄奄一息,又被架在这暴雨之中淋了许久,此刻虽然松了绑,却根本连神智都没恢复,只松绑的时候略挣扎了两下就又没了动静。   “退后!”刘济严看那两人退了几步之后并不满意,两人面对弩|箭遥指只得又退了一段距离,直到彻底退出了外舷位置,重新回到船头甲板,刘济严这才放了心。   “大人!”纪清歌被雨水浇得全身湿透,看上去纤弱又无措的站在小艇上,仰着头眼巴巴的问道:“大人之前讲的,可真的算数?”   “那是自然。”刘济严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君子一言。”   商船与炮舰之间虽然有着距离,但却终究不远,又有锁船矛铁索勾连,纪清歌乘了小艇不一刻,也就靠到了炮舰的船舷,刘济严此时心中已然是得意非凡。   那靖王,再是传言得如何强悍,还不是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不仅要拱手让出人犯,就连他自己的女人,也不过是如今这般眼巴巴看着落入敌手。   再是勇武,又徒呼奈何?强权之下,到底还是要低头!   心中想着,刘济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瞬不瞬的望着纪清歌窈窕的身形下了小艇,顺着舷梯踏上了炮舰甲板。   纪清歌纤手提着裙子,一路摇摇的踏上了甲板之后就立定不动,任由两名叛军急急越过她身畔,不一刻就搀了冉广浩归来,这才松了口气,竟是转身欲走,却不料还没迈步,就被守在舷梯口的叛军封住退路,纪清歌惊了一瞬,转头望来:“这位大人,如今人犯已经交还,请放民女离开吧。”   ……呵!   那靖王到底是从哪找了个这么天真又无知的女人?   耳中听着那女人不着调的央求,刘济严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下纪清歌,心中倒是明白了几分——   也难怪这样蠢的脑子竟还能入那靖王的眼了……倒确实是长成一副好相貌!   这几日纪清歌由于头部受伤的缘故,本就显得气血不足,她人又生得纤细苗条,此刻暴雨将她衣裙淋得湿透,紧贴在身上,更是将她勾勒出了一股弱不禁风的楚楚韵味,刘济严原本还只是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多打量了几眼,然而随着他目光的上下游走和停留,神色之中已是渐渐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靖王的女人……看起来似乎也确是有勾人的本事。   ……就不知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心中想着,脚步也已经逼近到纪清歌身前。   纪清歌退无可退,她身后是把守着舷梯的叛军,此刻手持利刃,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也不敢靠近,随着刘济严充满压迫力的步步紧逼,她的神色也越来越无措。   “大……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刘济严脚步一顿,饶有兴味的欣赏着面前少女慌张的神色,目光盯着她的脸庞转了两转,陡然又踏前了一大步,就如同逗弄到手的猎物一般,见纪清歌明显被他这突兀的一步吓得一抖,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不必惊慌,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有请姑娘一叙。”   刘济严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整个人也几乎贴上了纪清歌的身子。   纪清歌不适的向一旁挪开几步:“可您……您适才说过的,要回统领就放我和王爷离去。”   “呵。”刘济严再次逼近,发现这女人又想躲,索性抬手就掐住了她的下颏,指下的肌肤滑如凝脂,不由兴味更浓,拇指有意在她面颊上摩挲了一下,成功看到这女人不适的皱起眉,这才微微俯身,凑近了纪清歌的耳畔,笑道:“那靖王难道没告诉过你?”   纪清歌挣扎了一下,刘济严手上却猛地加力,将她整个下颏和脸颊都掐得有几分微微作痛,也只得放弃,颤颤的问道:“告诉……什么?”   见她终于畏惧,刘济严也就适时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脸却凑得更近,唇畔几乎贴上纪清歌的腮边,口中温热的气息喷了纪清歌一脸,他却恍若不觉的轻笑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自来——都是信不得的。” 第70章   眼见面前的少女一脸震惊错愕的直接呆住,刘济严笑得更加酣畅,得意忘形之中,他也就没留意纪清歌看似惊慌游走的目光其实一直在注意着他身后刚被搀扶上甲板的冉广浩。   冉广浩也不知被俘之后遭遇了什么,全身都是瘫软的没一点力道,两名叛军原本还是一手持刀一手去搀扶,但怎奈他始终昏昏沉沉的往地上出溜,单手甚是吃力和不稳,两人不得已也只能还刀入鞘,双手去架。   就在这一瞬间,虽然炮舰甲板上众目睽睽,但那重伤瘫软的‘冉广浩’却陡然之间暴起发难!   那两名叛军没有丝毫防备,更不曾料到自家统领大人会有此举,与他距离又是近在咫尺,甚至都没有来及反应,就被他隐在双手袖中的两点寒芒瞬间透入了心口!   这一击快逾闪电,饶是纪清歌始终有留意都险些没看清他的动作,而站在纪清歌跟前背对着炮舰甲板的刘济严就更不可能反应得过来。   当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是身后传来两声沉重倒地的闷响。   刘济严脑中尚未反应过来,只是全凭条件反射的转头看去,然而就在他转头的同时,那原本被他掐着下颏瑟瑟发抖的女人却轻轻按住了他扶着腰间刀柄的手。   手背上感受到微凉的指尖带来的轻柔力度,刘济严心中刚察觉不对,甚至他刚刚转过去的头还没来及转回,身后‘冉广浩’的举动才刚看入眼中——就是这一瞬间,他按刀的右手一阵剧痛刹那之间蹿入了脑海!   剧痛之下,人体最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痛楚,刘济严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松开刀柄的同一时刻,他悬在腰间的雁翎刀就呛啷的一声出了鞘。   “这位大人。”纪清歌脸上依旧是那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然而神色中哪里还有半点怯懦惊恐?素白的纤手握着刀柄冲他笑笑:“其实,恩公和您不一样。”   刘济严剧痛之下只来得及死死攥住自己右手的手腕,脖颈上就已是抵上了冰冷锐利的刀刃。   “恩公他,从来不骗我。”   “你这——”   刘济严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但却已经为时已晚,咽喉上冷冰冰的抵着锋锐无匹的刀锋,局势已经不容他掌控,虽然炮舰上的叛军一怔之后也算反应快绝,纷纷抽出了兵刃围拢过来,却碍于自家将领落入敌手,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如何办。   刘济严此番带人出海截杀靖王,原也是没有知会其他将领的,只想着救回冉广浩之后自己便算是头功,谁知……这一旦出了纰漏,竟是连第二个能发号施令的人都没有。   叛军一时间群龙无首,虽是兵刃在手团团围了上来,却拿不定注意到底是该不该围攻,虽是口中纷纷怒喝着,却也并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在这僵持的时候,那乔装成‘冉广浩’的飞羽卫,已是将近处的两名叛军一击得手,击杀得迅速而又干脆,甚至他还抽出手来,顺带着连侧旁离的比较近的两名叛军也一并给料理了,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同时也抹掉了脸上精心伪装的易容,退后几步守在了纪清歌身旁,说道:“有劳姑娘,请交给属下料理吧。”   纪清歌并不多说,只嗯了一声,那名飞羽卫将从叛军手中夺来的兵刃往刘济严脖颈上一架,一拽他手臂,转瞬之间便完成了看押人质的交替。   刘济严是被她藏在掌心的一支小小的鎏金插梳给直接割了腕,插梳本身并不锋利,全凭的是她气机加持和动作迅疾,而今右手腕脉上血流如注,刘济严不得不用左手死死攥住,试图按压止血,两手都腾不出的情况下,相当于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暴雨冲刷之下,炮舰甲板上很快就染上了一层嫣红,渐渐又被雨水稀释成了浅粉色。   纪清歌松了口气,从她内心而言,对于这样劫持人犯来对峙的局面,到底还是不如飞羽卫要驾轻就熟,况且刘济严本就比她身量要高,作为男子,近身相搏的话力气又不是她能占优,她作为劫持者多少也总还是会有些微的力不从心,如今有飞羽卫接了手,纪清歌如释重负,转身向着对面商船望去。   由于跨海商船的体积实在太过庞大,由她身处的炮舰船头甲板位置,并不能望到商船的船尾甲板,也就看不到段铭承现今的情况,但却能明白无误的看到原先和她同行又被勒令不准随行的那两名飞羽卫的状况。   那两人被呵斥退回之后始终紧盯着这边的局势,就在那名乔装成冉广浩的飞羽卫终于出手的同时,那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随后就是身形一展,转瞬之间就回到了商船舷梯,其中一名飞羽卫从腰间摸出钩锁,振臂抖腕之间,已是牢牢勾住了小艇的船舷向着商船拉去。   叛军这边不是没人想去拦阻,甚至之前警戒之人手中的弓|弩才刚刚抬起,就被挟持着刘济严的飞羽卫一声断喝:“胆敢妄动就取了他性命!”   叛军此时群龙无首,面面相觑了一刻,到底是不敢真的不顾将领,而就在叛军进退两难的时候,那两名飞羽卫已是成功登上炮舰,两人各自兵刃在手护在两旁,一行人押着刘济严一同向着炮舰舰尾而去。   刘济严不是没想过要出声,但此刻押着他的人是飞羽卫,远比纪清歌要娴熟老练,刘济严数度想开口,话音尚未冲出喉咙,就被雪亮的刀锋在咽喉处不轻不重的一压,不得不咬着牙憋回了未出口的言语。   带兵将领不吱声,兵卒自然不敢擅专,虽是每人都刀兵出鞘围成一团,但却碍于自家将领在人家刀下,到底不敢真阻了路,也只得随着纪清歌和飞羽卫两人的步伐一同向着舰尾甲板移动而去。   事情至此可以说已经成功一半,但纪清歌的心依旧半悬着。   ……恩公还在商船上诱敌。   炮舰舰尾此刻也依然尚不知晓自家将领已经落入敌手,仍是强弓劲|弩指着那一袭金龙袍服的靖王遥遥相对,一旦察觉有所异动便会箭如雨下。   刘济严右腕上的伤口颇深,纪清歌心知自己手中那把不盈一握的小小插梳除了出奇制胜之外根本当不得武器使用,所以她一出手就是竭尽了全力,虽然腕骨终究是没事,但却血流如注,纵然是左手死死按压着,也一时半刻都止不住血。   这样的伤势,若是救治得当,其实并不难愈合,但若放任不管,完全就是如同割脉求死。   是以刘济严也不敢心存大意,一方面不敢松开伤口,一方面又是利刃加颈,心中再是后悔自己不该掉以轻心也已是晚了,虽然不敢在飞羽卫的挟持之下有所动作,但望着纪清歌的双眼已是蚀骨般的刻毒。   ——如果他早知道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们是个会武的……他又怎可能会与她近身?!   还有那靖王!   想来也是故意放这娘们来他身边伺机而动的!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用一个假的统领诱他上钩,为了确保万一甚至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推上敌船!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眼中瞧着商船船尾甲板上那一抹朱红的人影随着他们一行的前行渐渐入目,刘济严心中已是浮上了戾气。   ——落入这靖王手中,就是必死之局!   内心深处不是没有悔意……如果他没有率人前来拦截的话……起码不会这么快就没了退路。   或者……在追上这条船的时候就下令开炮击沉也就没这事了!   他作为冉广浩一脉的亲信,在水师大营之中自然也有着追随者,就连冉广浩麾下的人马,在主帅陷落之后也大多肯听他的调度,如果他没有来拦截靖王,而是指挥兵马准备逃离大夏国境或是干脆占了白海城割据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比眼下这般局势强得多!   起码……不会是眼下这般模样!   现如今他若是被俘,下场说成是死路一条都算轻的,冉广浩谋逆,他从犯的罪名摘不掉,杀他,甚至不算株连。   刘济严眼中渐渐染上了猩红——若真难逃一死,他……起码也要拉人陪葬才算不亏!   他如今是被飞羽卫押着当做挡箭牌在前面开路,纪清歌走在他的身后,他利刃加颈不敢转头,自然看不到纪清歌的身影,但随着他们一行向着船尾的不断迈进,对面商船甲板上那一抹夺人眼目的朱红袍服的身影已是跃入眼帘。   在纪清歌他们一行离去之后,留在商船甲板上的只剩段铭承和欧阳两人,此刻他二人依旧身处利箭包围之下,段铭承却连一丝眼光都没有给那些虎视眈眈的弓|弩手,始终盯着炮舰舰首的方向。   直到终于透过瓢泼般的雨幕看到了三名飞羽卫和被他们护在中间的纪清歌,他才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看似闲适负在背后的手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然而下一刻又咬着牙重新握紧——这姑娘简直就是胆大包天!此事过后,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而纪清歌一行的出现,也第一时间就惊住了炮舰舰尾上的那一批叛军。   “放下兵刃!即刻归降!”飞羽卫中一人厉声喝道:“否则以谋逆论处!”   刘济严被押解着出现在叛军眼前,已经动摇了军心,他带兵出港拦截的时候本是自诩截回统领他便是首功,不欲让他人分薄功绩,所以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无其他将领同行,刘济严就是追击船队中唯一一个有权发号施令之人,而此刻他被人兵不血刃的拿下,其余的这些叛军虽然战力仍在,却终究还是没了主心骨,虽然手中还端着弓|弩,却也已经乱了阵脚,一部分人下意识将□□指向飞羽卫一行,一部分还在不知所措的指着商船。   “而今首恶已然被捕,尔等从犯,若能迷途知返,尚且罪不至死!”飞羽卫高声喝道:“速速放下兵刃!”   带兵将领成了别人的阶下囚,本就让这些兵卒心中没了底,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兵丁罢了,没有军衔,更无品阶,真要按罪论处也多半论不到他们头上,再听了飞羽卫的言辞,已是有不少人心生犹豫。   却不料就在此时,被钢刀架着脖颈的刘济严却双目血红的喊了一声——   “蠢货!降了才是死路一条!”   押着他的那名飞羽卫脸色一变,急急动手去封他的哑穴,却仍是慢了一步。   刘济严到底是在必死之局下选择了玉石俱焚——   “——开炮!击沉他们!” 第71章   刘济严突如其来的癫狂出乎了飞羽卫的意料,也让纪清歌吃了一惊。   她之前在船舱内听窥的判断是此人应该贪生怕死,然而她却没有想到,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竟然可以变得如此疯狂。   但眼下也已经没有时间给她去想刘济严这突如其来的绝望和疯狂到底是出自哪里,眼见听到他狂吼之后虽然有不少兵卒都有着犹豫,却也有叛军真的将手中火把点燃了火|炮的引线,纪清歌怒叱一声便冲了出去。   和她速度几乎不分先后的,是另外两名飞羽卫。   他们三人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迅速,但终究还是对方人多势众,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听从了刘济严的命令的,但……这些人到底是兵。   令行禁止这四个字早就刻在了每个人的脑子里。   确实是有不少人犹豫不定,即便是听见了刘济严的命令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却有另外一批人,完全就是下意识的,用焦油火把点燃了炮口后方的引线……   糟了!   纪清歌的视线被暴雨冲刷得有几分模糊,她却根本连脸都没空抹一下,视线之中只有那一朵朵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细弱火光。   下一瞬,她已是冲破雨幕来到了最近的一处炮台。   那炮手下意识点了引线之后尚未来及有更多动作,眼前就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纪清歌原本从刘济严腰间夺到的雁翎刀始终在手,此刻甚至来不及去想她这样只身冲入敌群到底安不安全,能不能全身而退,手中的雁翎刀已是化作一道电光,将炮尾刚刚点燃的引线一刀切断!   引线是炮制过油料又在里面绞入了少量火|药的,一旦点燃,即便是暴雨之中也是难灭,但,被斩断就不一样了。   引线从中一分两段,尾部带着荧荧一豆的火光飘忽落地,眨眼之间已是燃到尽头。   没了后续的可燃之物,那一抹微光颤了颤终于熄灭。   这是……第一门炮。   纪清歌甚至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纤细的身形如同穿梭在雨中的云燕,轻盈掠过炮台的同时一刀斩落了引线,与此同时,左手虚握成扣,在炮手没来及应对之前就向着他喉头猛的一击。   咽喉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此处突如其来的受了一击,轻者气滞干呕,重者则被自己喉骨挤住气管后迅速窒息身亡。   这是沐青霖教给她的极为实用的一招。   无门无派,甚至算得上无赖的打法,并不需要使用者有过人的气力,却能一击制敌,极为狠辣有用。   纪清歌出手并不算用力,却已足够让那名炮手瞬间就捂住咽喉倒在了甲板上。   短期之内,他会窒息、干咳、干呕,不会再有任何的反击能力。   而另两名飞羽卫的动作也丝毫不慢于纪清歌,不过是弹指之间,近处的炮手已经尽数倒地,已经点燃的引线的火炮也哑了口。   但……他们这一方终究只有三个人。   段铭承带回白海城的飞羽卫们,算上欧阳也一共只有四人,一名易容之后假扮了冉广浩,另两名负责押解他,此时欧阳和段铭承留在商船上并未过船,炮舰上加上纪清歌在内也一共只有四人罢了。   假扮冉广浩的人挟持着刘济严作为威慑,根本不可能抽出手来,纪清歌和两名飞羽卫所面对的,就是整整一舰的叛军!   一艘炮舰的标准配置是百名船工,除此之外还可再承载百余人,刘济严为了确保自己行动万无一失,每一艘船上都是带足了人手才离港的,而现如今纪清歌他们面对的,就是整整二百余名叛军!   仅凭她和另两名飞羽卫,如果叛军真的一拥而上的话,不过顷刻之间他们这三人就连全尸都剩不下。   且在这样原本对峙僵持的局势之下,谨慎行动才更有胜算,而他们尚未彻底收服叛军之前就先有了异动,不啻于是在兽群中响起了一道炸雷,有部分人下意识的想要躲避,然而更多的,却是本能的想要迎敌!   此刻纪清歌刚刚掠过了两座炮台,眼前就已是叛军拦路,而就在她低叱一声刚想该如何对敌的时候,其余那些在适才被炮手们听了命令而点燃了引线的火|炮却已是再也来不及救援。   伴随着火光一闪,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就击中了相距不远的跨海商船。   紧随其后的,就是其余被点燃的炮口!   惊雷般的巨响让纪清歌这个从未领略过海战的人几乎失聪,耳中轰鸣不断,四周叛军和飞羽卫的呼喝之声仿佛与她隔开了一堵厚厚的帷幕般,遥远而又虚幻,但她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下意识的转头,想要穿透那炮火带来的阵阵硝烟一般,急切的搜寻着那一抹炽红的身影。   ——恩公在哪?!   然而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浓雾一般的呛人烟幕,偶尔可从烟幕淡薄之处看到不远处的商船上一片火光,传入耳畔的除了近处嘈杂到难以分辨的人声之外,还有远处那木质船舷和甲板破裂的清晰碎响,以及商船上那些手无寸铁的船工们惊恐的哭喊,纪清歌脑中一片空白,她甚至忘记自己此刻身处群敌环伺之中,只顾抓住船舷,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船外,目光在阵阵的硝烟和火焰中拼命搜索着段铭承的身影。   跨海商船面对炮舰,显得庞大而又笨拙,而在被锁船矛牢牢勾住船身之后更是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在炮舰的炮口之下宛若待宰的羔羊一般,此时纵然开炮的并非是炮舰上的所有火炮,但这样近的距离之内,即便不需要瞄准,也已经是弹无虚发。   商船被夹在两艘炮舰之间,听了刘济严命令而下意识开了火的也只有其中一艘,但紧随其后,另外一艘也开了炮。   其实刘济严的命令并没有传达给第二艘炮舰,海上行船,人声终究细微,船与船之间彼此联络都是通过旗语传达,刘济严不顾一切的下令开火之后,这一艘炮舰上的旗手其实是属于犹豫不定的那一波,并没有打出号令,但……对面炮舰却由于这一边的开炮吃了一惊,向着这艘打出旗语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心惊和无措之下,也紧跟着开了火。   纪清歌所在的这艘炮舰的一轮炮击之后,商船面向他们这一侧的船舷已经千疮百孔,熊熊火光之中,船身厚实的舷木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被火|炮轰出了巨大的塌陷和破洞,船身也向着他们这艘炮舰慢慢倾斜。   商船上的船工们甚至没有时间救火和逃生,就迎来了另一侧炮舰的齐射。   如果仅仅是这一侧的炮火,毕竟火力只射出了一部分,引发了的火|炮连半数应该都没有,商船虽然中弹,但毕竟受损的程度有限,还尚能支撑,但此刻另外一侧炮舰的火力全开,却让这艘跨海商船受到了重创!   跨海商船本就高大,船体也比炮舰要高大,从纪清歌这一边望去,只能看到自己这侧的商船船舷,根本看不到另一侧究竟是什么情况,但那透过狂风传来的炮声,和商船本身的巨震,以及乍然升腾的冲天火光,已经足够让她知道发生了何事。   炮火之后不过是短短数息,面前这一搜商船已经宛若一支冲天的火炬一般,纵然风浪狂暴,也浇不灭的熊熊烈火,照亮了昏暗的海面。   靠近她这一侧的商船船身,由于开炮的数量到底并不算多,因此损坏得尚还在可补救的范围内,但仅仅从那船体骤然向着对面倾斜而去的幅度,纪清歌也知道那遭受了满满一轮炮火洗礼的另一侧船体,必定是伤损严重!   几乎就是要验证她想法也似,被笼罩在升腾的火光和呛人浓烟之中的跨海商船,终于开始了徐徐的下沉。   怎么办?!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散碎四散的破裂船板,和漫天的火光浓烟,一团纷乱之中偶尔能看到有惊慌无措的船工身影慌张闪过,却根本找不到那一袭朱红的亲王袍服,就连欧阳的身影也是一并不见。   纪清歌已经完全慌了神,情急之中她甚至转头去寻找她从商船过来炮舰时乘的那艘小艇——只要动作快,是不是还来得及回去商船上接人过来?只要她能抢在商船沉没之前……   此时此刻的纪清歌,已经完全忘了她自己眼下并不是身处安全之地,她也忘了她周围的是二百名刀兵出鞘的敌人,所以当有刀光对准她伏在船舷上的脊背当头劈来的时候,纪清歌甚至都没有来及反应。   或者说,她甚至没能及时察觉到背后有敌人欺近,整个人就已经笼罩在了刀光之下。   全凭着武者自身的本能,纪清歌下意识的回头,然而手中雁翎刀还来不及做出一个正确到位的格挡动作,就已经被那迎面的一击磕得脱了手。   再度跃起的雪亮刀光在纪清歌眼中变得缓慢,这个时候,她的心神还牢牢牵扯在身后烈焰熊熊的商船上面,右手虎口被刚刚那一击震得发麻,睁大的双瞳之中倒映着那雪亮刀光。   就在她终于将意识拉回的一瞬间,也是终于意识到这里是战场,不容有丝毫懈怠的时候,已经是刀锋直逼面门。   此时此刻,距离她最近的飞羽卫也在几丈之外正与叛军厮杀,极度的以寡敌众之下,纵然眼角余光瞥到了她身处危机,却也根本无暇顾及。   ……这一次……又要死了吗?   纪清歌瞳孔中倒映的刀光极速逼近的同时,她心底却恍惚升起了一丝荒谬。   ……小师叔之前说的什么福寿安康,原来……也只是骗人的……   ……她两世都逃不过这早夭之命。   这算不算命中带煞?   没等她想完这下意识的自嘲,眼前那当头落下的雪亮刀光便突兀的变成了两截!   雁翎刀正常的刀身长度是三尺有余,然而纪清歌眼前这一道刀光,却在眼看劈中她的一瞬间一分为二!   上半段眨眼之间就不知飞去了何处,连着刀柄的下半截只剩了一尺左右,却就在下一瞬间,这只剩了半截的刀身就在纪清歌眼前又一次的分崩离析,被一道墨色的乌光在半空直接绞得粉碎!   “战场之上——”熟悉的语音在耳畔响起的同时,有人一把揽住她的腰身轻轻一带,就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发什么呆?” 第72章   眼前陡然出现的火红袍服的熟悉身影让纪清歌愕然的睁大了双目,段铭承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向她当头笼罩的刀光之后,察觉这姑娘还呆呆的戳在他身后,手中的墨色唐刀在又一次划过一名叛军喉头之后回身想要说什么,却冷不防看见纪清歌红红的眼眶,段铭承怔了怔,咽回了未出口的言语。   ……罢了,也是难为了她。   “清歌,回神!”话语出口的同时,手中的刀光没有丝毫停顿,唐刀既明那无可匹敌的锋锐完全无人能挡,段铭承一手牵着纪清歌且战且退,路过一名倒地的叛军身旁的时候还不忘脚尖一勾,将地上的一柄雁翎刀挑了起来,往纪清歌手中一塞,叮嘱道:“别发呆,护好自己!”   纪清歌直到手中重新握住了冰冷坚硬的刀柄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没事。   段铭承留给她的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如火如荼的赤红锦袍却宛若骄阳一般,出现的瞬间就驱散了在心头盘绕不散的阴霾,而握着她腕子的掌心也一如既往的温暖坚定,纪清歌深吸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握着雁翎刀一转身,和段铭承背靠着背,两个人,两把刀,虽是不同的心法和武艺,却默契的组成了一道完美的防御。   段铭承其实早在炮舰射出锁船矛的时候就已经在估算和筹谋,诚然,他对于海战并没有什么实际经验,但也不是压根没有听说过。   海盗在海上劫掠商船,靠的虽说是火|炮袭击和威慑,但要抢劫,两船必定要相接,不然钱财货物总不可能自己跳海游过去。   对于海盗来说,这个近战的接战距离会贴得更近,近到可以一跃跨过间隔的程度,后续就是两船之间搭架踏板,然后才是搬运财物。   而炮舰因为有着锁船矛这样的装备,确实它空出的间隔距离是要比装备简陋的海盗船要远得多,这也是刘济严为什么会觉得万无一失的缘故。   但……对于刘济严这个仅仅只是粗通武艺的人而言,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飞羽卫,更低估了段铭承。   两艘船之间的距离对于普通人而言的确已经可以说一声天堑,但,两船之间却并非是空无一物无处落脚。   锁船矛。   它在击穿了商船的侧舷船板,牢牢勾住商船的同时,末端却是有铁索与炮舰相连的。   这在普通人眼中只如同是镣铐枷锁一般锁死了商船的铁索,在高手眼中却不啻于是横跨了两舰的桥梁。   可以说,段铭承在商船被锁牢的同时,就已经在估算和寻找可以发难的契机。   只是,若是彼时动作,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刘济严确实足够小心,不论是冲着商船的炮口,还是直指向他的弩|箭,都注定了他若真有所动作的话必定风险极高!   不能说完全没有丝毫成功率,但就连段铭承自己,都不敢说他真的能有胜算。   只是在那样的局面下,即便明知不可行,说不得也是只能冒险一试。   但就在他没找到动手的时机之前,就被冲出船舱的纪清歌给打乱了计划。   看到纪清歌的同时,段铭承就猜出了她想干什么,平心而论,由她带着伪装成冉广浩的飞羽卫去登上炮舰寻机发难的话,确实是相对而言可行性最高的一条计策。   但……段铭承压根没想过要用她去尝试!   将一个不相干的姑娘家卷入与她无关的战场,段铭承自问他还没那么不择手段。   如果事情能按他心中预定计划进行的话,两名飞羽卫押送‘冉广浩’登船后伺机而动制造混乱,他和欧阳这方只要能抓住一线空隙,就可以尝试强行登船。   风险不是不高,甚至也有可能根本不能成事。   但这一切都是他和飞羽卫的职责所在。   不过是迎难而上罢了,成功还是成仁都要试过才知。   可纪清歌这个变数,简直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他还拿她无可奈何!   她不是他那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属下,甚至这姑娘对他也并不如她表面上那样的恭敬和畏惧,虽然在面对他的时候显得十分乖巧听话,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她却有胆子彻底不顾他指令和安排自行其是。   虽然事实证明纪清歌每一次的自顾自为确实都不是无的放矢,但……这样的后果是建立在她介入了她本不应该介入之事的前提之下的。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段铭承心中咬牙的同时,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慢,既明漆黑如墨的刀身在风雨之中宛若一条游龙,劲力到处,刀气如虹,层层叠叠的刀光将他自己和纪清歌护得风雨不透。   而与此同时,纪清歌也终于冷静了下来,段铭承的出现让她重新振作了精神。到底是习武之人,随着对于手中兵刃的渐渐掌握娴熟,她这一方的防守也逐渐变得得心应手,原本有叛军畏惧段铭承手中那柄只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墨色唐刀,转而想从较弱的一方突入。   但随后他们就明白了小瞧对手的代价。   纪清歌手中的雁翎刀看起来是没有那一柄漆黑狭长的唐刀来得凛然,和他们手中的别无二致,但刀光却绵如雨丝。   雪亮的刀锋在她手中织就一层看起来柔顺绵软的屏障,竟好似不带丝毫威胁性。   然而每一个自以为能够突破那看起来绵软无力的防御的叛军,都领教到了什么叫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相对于段铭承的出手凌厉和势不可挡,纪清歌在防守的时候却显得柔顺无害,即便是迎面有刀光袭来,她也甚少直接用兵刃去格挡,但每一个试图从她这边找到突破点的叛军都渐渐察觉,这姑娘就如同能够预判他们的出手一般,不等他们刀剑落到实处,就会发现若不收招后撤的话必定会自己撞上刀锋。   段铭承对此也似有所觉,如果说他的招式如同电光雷霆,兵刃在纪清歌手中就是宛若潺潺流水,不过是片刻的磨合之后,一招一式就和他彻底的配合无间,仿佛润物无声一般的圆融境界。   ……灵犀观不愧是首屈一指的道观……竟能有着如此的技艺传承。   ……她好像说过她的武艺是……谁传授的来着?   短暂一瞬的思绪发散之后,段铭承振作精神,眼下可不是有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身前已经堆叠了数具横七竖八的尸身,刀锋又一次收割了一名叛军性命之后,两人终于与挟持着刘济严的那名飞羽卫汇合到了一处。   这一名飞羽卫由于有着刘济严在手,他早在刘济严发疯一般的喊出开炮之后就封了他的哑穴,为了保险起见,还卸脱了他的下颏关节,而当刘济严没了动静之后,叛军之中并无第二个发号施令之人,虽然不是没人想过试图攻击他,但都碍于刘济严被他直接当做了挡箭牌而心有顾及,不敢真的下死手。   纵然是敌群之中被团团包围,这名飞羽卫身边却到底算是相对安全,此刻终于和段铭承汇合到了一处,两边都是松了口气。   段铭承一把扯过刘济严,手中的唐刀直接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厉声喝道:“住手!”   他的这短短两个字,是蕴了内劲的一声断喝,即便是暴雨之中,也如同惊雷般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不止一人都下意识的动作一顿。   有了第一个停手之人,后续就好办得多,虽然近处依然不乏有叛军冥顽不灵的想要再度攻上,但在纪清歌和三名飞羽卫协力之下,很快这些人就被缴了械。   渐渐地,这一场被刘济严一语掀起的混战终于停了下来。   围攻虽然停了,但叛军们却仍是刀兵在手,毕竟相对于这一整艘炮舰上的叛军而言,段铭承这一边的人数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心中生不起多少惧意的情况下,甚至有不少人还在眼光梭巡着试图找到薄弱环节。   这一幕并没有出乎段铭承的意料,但即便是在预计之中,也依然足够让他动怒。   “知不知道你们统领所犯何罪?”   段铭承的声音让叛军们面面相觑的一瞬,然而他却不需要他们回答。   “谋逆?”段铭承冷笑一声:“本王告诉你们他都做了什么!”   “冉广浩吞没了西本军数十万两的军饷!”段铭承森冷的声音回荡在瓢泼般的暴雨之中。   “你们当中可有人知道西北在何地?可有人知道西北军又是何人?他们现如今在与谁交战?!”   “本王告诉你们——那是大夏西北边疆!关外,就是数十年来不断犯边的鬼方铁蹄!”   “他们在西北,你们在海关,你们从军是为了什么?”段铭承怒喝道:“仅仅是为了这一份粮饷?!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过你们是大夏的兵?!”   “你们和西北军有何不同?你们戍边,守得是国境!身后就是百姓!”   “可你们做了什么?!西北军在无军饷无粮草的前提下苦战,死守边关,死守着身后的百姓,而你们在做什么?!”   段铭承说到此处,一指不远处那烈焰熊熊的商船,厉声道:“你们在炮击百姓的商船!”   叛军们面面相觑,已经有人垂下了手中的兵刃。   “很自豪是不是?炮击本应受我大夏水师保护的商船!”   “你们如此行径,与海盗何异?!又与那些只懂烧杀劫掠的鬼方蛮夷何异?!你们有何脸面说自己是戍边的水师官兵?!”   段铭承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得许多人甚至垂了头不敢再直视。   ……是啊,虽说当兵吃饷,但只要是热血男儿,又有几个不曾在心底做过一个英雄梦?   不是谁都是从一开始就想当一名叛军的。   曾经面对水匪海盗的时候,这些人也曾为了被劫掠的百姓愤愤不平,也曾为了自己能为百姓护卫出一条安全航路而兴高采烈。   甚至有的人还在赶走了水匪海盗之后收到过商人百姓的欢呼和谢礼。   彼时的他们,是何等的自豪与荣耀。   又是从什么时候,往来商船开始不再是他们护卫的目标?是什么时候,海盗水匪也可以大喇喇的在他们眼皮下面来去自如,而他们却连看都懒得一看?   段铭承的目光有如刀锋,纵然是透过层层雨幕,也依然毫不留情的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刮过。   没有一个人敢和他对视。   “现在——有谁站出来,站到本王面前,告诉本王,你们还是不是大夏的兵?!” 第73章   随着这一艘炮舰叛军的纷纷归降,很快,另外一艘炮舰和六艘快船也先后打出了愿降的旗语。   不是没有依旧想要顽抗的人,但是从众心理的驱使之下,即便心中仍旧有着别样的念头,到底也还是不敢露出。   刘济严口不能言,虽然不是没有试图挣扎反抗,但段铭承对他丝毫不手软,直接劈晕拖入船舱锁了起来。   而此时,那艘商船已经半截船舷都没入了海面以下。   段铭承急令水师兵卒放下小艇救人,好在跨海商船考虑到海上情况多变的缘故,它本身配置中也有着逃生用的小船,合力援救之下,到底赶在商船彻底沉没之前将大部分船工救上了水师舰船。   被救上来的船工们个个不知所措,一则是畏惧这些前一刻还在炮轰商船想要击沉他们的兵卒,二则则是对自身的性命和前途的迷茫惊慌。   段铭承简短安慰了几句,接下来就是快刀斩乱麻的分派。   他和飞羽卫们如今占据的这一条炮舰只留十余名兵卒保证行船,其余叛军,缴械之后连同商船的船工一起,尽数分散到另外舰船之上。   终究他们连纪清歌都算上也只有五人罢了,若是同船搭乘太多叛军,到底还是并不稳妥,索性就尽数驱离。   很快,另一艘炮舰和一共六艘的快船上就是人满为患,虽然人多,但到底并未超出船只承载能力,段铭承下令他们回转白海,而他所在的这一艘,则是乘风破浪,向着宁丰而去。   直到全部尘埃落定,段铭承一行才有稍作喘息。   就不提他们几个每人都是暴雨浇得湿透,就连包括欧阳在内的四名飞羽卫身上,各自都是带了伤。   蚁多咬死象,再是武艺高强,终究他们在混战之中面对的是整整一船的叛军。   滂沱的暴雨之中,等到他们终于可以略作休息处理伤势的时候,就连伤口都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发白了。   虽然没有兑组的医者在场,但好在每一名飞羽卫随身都有必备的应急药物。   常年游走在生死边沿的他们,准备的药品到底也是不凡,外伤、内伤、解毒等等,尽数齐备,当下两两轮值,各自整理不提。   炮舰虽是战船,但也依然有休息用的舱室,而即便是兵营之中也依然还是上位者为尊,留给将领的舱室虽说比不上岸上富家宅邸,却也还算干净整洁,段铭承带着纪清歌进了室内,把她从头到脚前前后后打量好几遍,确定了这丫头真的是全须全尾的没伤了哪,这才长长透出口气。   ……这一场海上的危机,终归算是有惊无险的落了幕。   纪清歌此刻也终于放松了下来,说到底,她两世都没想到过会有朝一日被卷入战场,且不说上一世的时候她至死都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即便是重活一世,修习了武艺心法,她也只是出自不愿再重蹈前世覆辙的心理,以及心底深处对于力量的渴求,才兢兢业业的习了武。   但即便是她小师叔沐青霖,传授她的也不过是个人武者的修习技艺。   没人教过她在战场之上面对数倍甚至数十倍于自己的乱军的时候,该如何做。   曾经她习武的间隙,也曾问过类似问题——若是敌人数倍于自己,面对劣势该如何做?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只是沐青霖一脸的疑惑——   “既然对方人多,还打什么?跑就是了,怎么这也要问?”沐青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小歌儿,习武莫不是把脑子都习得坏掉了?身处劣势就优先自保,懂没?你一个姑娘家,能护得自己已是足够了,难不成还想上战场?”   结果……却一语成谶。   她还真上了战场。   纪清歌调整着自己的气息,长出了口气。   虽然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但算上她也只有五个人,迎战的却是二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叛军!   即便这样小规模的海战要称一声战场还有些勉强,但对于她来说,也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   当一个人身前身后尽数都是敌人的时候,心中的无力感很难消除。   如果没有段铭承在她身后的话。   幸好,有他。   她在护住段铭承背后的同时,段铭承也竭尽全力的护住了她。   大雨之中,她背后始终有一个坚实的倚靠,替她分去了大部分敌人的进攻的同时,也给了她继续挥动手中兵刃的勇气。   “恩……”刚想开口,冷不防抬眼就对上了段铭承冷飕飕的目光,纪清歌下意识咽回了还没出口的话语。   “纪姑娘——纪清歌!”段铭承确定了她真的没有受伤,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终于决定要好好教训这胆大妄为的丫头一下。   ……也许他早就该教训了才对。   纪清歌头皮一麻,还没来及去想为什么恩公脸色这么严肃,就听见段铭承缓缓吐出唇畔的言语:“可还记得我曾叮嘱过你什么?嗯?”   呃?   “我曾经千叮万嘱——不要出舱,顾好自己!”段铭承璨若星辰的眼瞳微微眯起:“你为何一再不听本王的命令?!”   ……要糟。   纪清歌有些傻眼,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对于段铭承的脾性也算是摸得差不多,他面对她的时候向来没什么天潢贵胄的架子,也习惯以‘我’自称,而一旦他开始自称‘本王’,就只说明……他生气了!   好吧,她承认……她确实是自作主张了,可……这不也……没事吗?   “恩……王、王爷……”纪清歌无辜的眨眨眼,强笑了一声,小声道:“民女……民女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段铭承差点给气笑了,若还看不出来这姑娘只是表面听话的话,他这个王爷不做也罢!   看起来弱不禁风乖巧可人的姑娘家,其实骨子里就是个胆大包天的!   不论对她如何耳提面命,她当面答应得再好,转头就能当没听过一样。   就如同她眼下这般,看起来保证得无比认真,但……段铭承心里冷哼一声……一旦再遇到事端,她肯定照样会故态复萌。   ——勇于认错,下次还敢。   这话说的就是她了。   心中越想越是没好气,段铭承冷着脸逼近一步,纪清歌拧着手指向后退去的同时,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瞳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悄悄张望四周,完全是出自本能的寻找着逃离的路径。   船上的舱室终究不比普通宅邸的厢房,虽然将领居住的船舱已经算是条件最好的,可终究还是空间狭小,段铭承身高腿长的往她和舱门之间一站,她想从他身边溜过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找不到出路,纪清歌只得又将目光可怜巴巴的移了回来。   她这副模样落在段铭承眼中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这是还想跑的意思?他没好气的再上前一步,纪清歌再想退,后腰却已经抵住了床边的几子上。   “王、王爷……”退无可退,纪清歌垂了头,结结巴巴的小声道:“民女下、下次一定……”   一语未完,低垂的脸颊就被修长利落的手指勾住下颏抬了起来。   “你还想有下次?”   段铭承危险的眯着眼瞳,话语出口的同时,迫人的气息也铺天盖地的笼罩了她。   “王爷,我……我……”到底是纪清歌自己也知道她擅自出舱的举动违拗了他,这会子面对段铭承她一点底气都没有。   ……求饶都没用的话,又该怎么办才好?   纪清歌心中完全没答案,噎了一瞬,干脆一闭眼:“民女任、任凭殿下责罚。”   她这句不说还好,说了反而在段铭承心中更添一把火。   “纪清歌——!”   ——这是笃定了他不能罚她才这么有恃无恐么?   听着段铭承咬牙切齿的声音,纪清歌压根不敢看他脸色,索性把双眼闭得更紧。   其实,段铭承心中气得咬牙的同时,更多的还是无奈。   她其实赌的一点都没错——他终究拿她没办法。   她不是他麾下的飞羽卫,她也不是朝中那些官员。若是前者,敢不听他号令的人根本不可能被选上进入飞羽卫,若是后者,他身为靖王,掌管的又是刑部这样一个人人畏惧的地方,朝中敢跟他呛声的官员……段铭承下意识了想了想……嗯,一个都没有。   偏偏这姑娘就好像是天生克他的一样!   段铭承越是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对她有什么惩处,心中火气就越是难熄,垂眸瞧着这丫头被他强迫扬起的小脸上那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心中更是火大。   ——就连这一份害怕,只怕都是装出来的。   反正平时看着乖,等事到临头她心里就没有怕这个字!   段铭承瞪着面前这张写满了认错两个字的面庞,恨恨的咬着牙,片刻的默不作声之后,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压住了火气。   ……眼前姑娘扬起的脸上,还有未来及擦拭的雨水,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一侧面颊上还粘着一缕乌黑的鬓发,更衬得她肌肤宛若一块上好的白玉,没有一丝瑕疵。   虽说南疆海域上普遍天气温暖,但这一夜的风雨带来的寒意也已经让面前的少女唇色有几分发青,此刻面对段铭承的低气压,纪清歌与其说是怕的,还不如说是一番搏斗过后终于觉得了冷,即便是已经进了船舱,遮了风雨,也依然有几分不自觉的微微发抖。   段铭承直到此时才察觉他指下的肌肤凉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指腹在她泛着青白的唇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在他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已是手臂一伸,将面前的少女搂进了怀里。   被手臂环住的同时,纪清歌周身都是一暖,虽然段铭承自己也同样是全身湿透,但年轻男子到底体质强悍,即便是经了一场暴雨的洗礼,而今透过湿透的袍服传递出的依然是暖热的体温。   “恩……”   第二个字没出口,唇瓣上就再次传来了轻柔而又温热的触感。   双唇轻轻覆上沁凉柔软的唇瓣,涌入脑海的是一丝不可思议的微甜,像是加了蜜糖的淡酒,带着清甜的回味,惹人微醺。   就在此时,冷不防舱门被人一把推开——   “头儿。”欧阳已经处理完了伤势,一把推开房门乐颠颠的说道:“雨停……呃,没事。”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没了声音,下一瞬就是手快的舱门一关,只听见脚步声一溜烟的跑远了。   边跑心里边不住骂自己——   ——让你不长眼! 第74章   欧阳纵然跑得快,他的出现也已经惊醒了舱室内的两人,段铭承下意识的松开了怀抱中纤细的人儿——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自己在做什么?   柔软微凉的躯体离了怀抱,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异样,有那么一瞬间,段铭承竟觉得自己不想放手,但这一丝贪念转瞬就被他压回了心底。   ……不应如此,她还是个小姑娘……   段铭承深吸口气压回心底的异动,垂头望望眼前的少女,面颊上带了些许红润,倒是比之前的冷白看上去好了许多,拉起她的手在掌心握了握,觉得还是凉,皱眉道:“冷么?”   他不问还好,刚问出口,就见纪清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段铭承皱着眉,索性将她两只手合在一起全捂在自己掌心,心中竟有几分无计可施。   他和四名飞羽卫快马回城是轻装而行,就连他自己身上这一身亲王袍服都是要用到才带回的,本就不多的行装早就和商船一同沉入了大海,又去哪里能给她找到可以替换的衣物?   总不能让她去披那些大头兵们不干不净的军衣吧?   段铭承皱眉想了片刻,发觉真的无计可施,心中也不由苦笑,只得道:“我先令人升个炭盆过来,你……”他迟疑了一下,“从内将舱门锁死,想法子将湿衣烤干吧,虽然简陋些,但这样只怕要受寒。”   纪清歌心知这已经是当前最好的待遇,心中虽然有些赧然,但这一身湿透的衣裙裹在身上也着实难受的很,乖乖点头的同时还不忘段铭承:“恩公可有衣物替换?”   ——那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段铭承并不作答,只嗔道:“顾好你自己便是,还来操心旁人?”   说完,摸摸掌中的柔荑,已是比先前暖热了几分,这才放了心,叮嘱道:“少时炭火送来后早些歇息,记得将门反锁,若是不放心,晚些时候我令欧阳在外面给你守夜。”   叮嘱了一遍,看她乖乖应了声,这才离去。   纪清歌独自一人稍坐了一息,到底是她之前心神太过紧绷的缘故,又是那样一场混战,此刻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得自己全身都有几分发软。   虽是疲惫想要歇息,但那炭盆却还没送来,一身的湿衣着实不适,她心知段铭承为了稳妥起见,留在这一艘炮舰上的兵卒人数就那么寥寥几个,标准人员配置百名的舰船如今只靠这点人数,必定也是忙碌,一个炭盆罢了,倒也不好太过催促,只管等着便是。   想了一时,竟是不知不觉斜倚在床头睡了过去。   她今天着实疲惫,这一觉睡得竟很沉,直到在梦中都觉得身上发冷,这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昏暗清冷的舱室。   ……炭盆……还是没送来吗?   都这么久了……莫不是忙得忘到了脑后?   下意识的搓了搓已经重又冰冷一片的双手,周身的寒意实在有些耐不住,纪清歌索性立起身来——罢了,有手有脚的,还是她自己去寻些柴炭生个火吧。   踏出船舱,果然已经入夜,静谧的海上,月轮刚刚升起,一望无际的波涛倒映着银色月光,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美。   只是纪清歌此刻没什么赏景的心情,出了舱室海风一吹,身上潮湿的衣裙更是冰冷一片,心中想了一下应该能寻到柴炭的地方……嗯……是要去伙房?还是哪里?不过就算伙房有炭,她也压根不知道船上的伙房应该在哪。   算了,还是寻个兵卒问一问比较稳妥。   这一艘炮舰上留下的兵卒确实稀少,导致纪清歌下到二层船廊之后寻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影,她这是两辈子第一次踏上海船,本来就对海船的各处构造一头雾水,又不清楚这样大的舰船若是航行的话船工需要在何处掌舵,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既没找到伙房的位置,也没寻见水师兵卒,身上益发寒冷,纪清歌转了半天,认命的停了步。   这偌大一艘船,凭她这样乱转,能找到炭盆的可能性实在是……   心中正在哀叹,冷不防前方昏暗狭窄的走廊尽头,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要不是纪清歌眼尖,几乎错漏过去。   “等一下……”好半天才刚看见一个人,纪清歌连忙加快步伐追过去:“等……”   然而却根本无人理会她。   等她追到走廊拐角的时候,人影去向的那个方向空荡荡的哪有人在?   炮舰虽然体积比不得跨海商船和铁甲舰,但也是条大船,船上的舱室走廊对于她这个初次登船的人来说本来就已经足够错综复杂,而今兵卒被段铭承几乎逐了个干净,这偌大的二层甲板内部既阴森,又空荡,狭长的走廊阴暗无比,光线不足导致长廊两端都如同向着黑暗无限延伸的一般,竟是平白有了几分鬼船的味道,饶是纪清歌足够胆大,也不由打了个冷颤。   别怕,没有鬼!   她在灵犀观这么多年,平日里跟着师父和师兄姐们驱邪除煞的次数也有过不少,可是从没亲眼见过鬼!   纪清歌深呼吸了一下,一横心,再次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心中不自觉的默运起心法,很快,前方那细微的脚步声响就传入了耳畔,倒是让她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就说不是鬼。   “前面什么人?等一下!”   传入耳中的,是极轻而又急促的脚步,应该是刻意放轻的步伐,但是甲板内部的船舱走廊密闭而又狭窄,声响虽轻,却也依然阵阵回荡,纪清歌没多想,扬声唤道:“喂,等下。”   密闭狭长的走廊将她的语音也激起了回声,然而那若隐若现的细微声响竟然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非但不停,反而还陡然之间加快了频率。   纪清歌不禁有几分恼了起来——明明听到了,还跑什么?这些兵卒不是自己口口声声愿降的吗?却怎的还是这般不……   ……不对!   就如同一道电光划过脑海,纪清歌猛然停下了脚步!   若不是兵卒呢?   她仔细回忆着适才那一闪而逝的模糊人影,心中猛然清醒了过来——那不是兵卒!   想都没想,纪清歌转身向着来路奔去,身法提到极致的同时,就如同一阵清风,从狭长阴暗的走廊一掠而过!   就在她终于出了二层舷舱,刚刚踏上顶部甲板没几步,就迎面看见欧阳,纪清歌心中一喜,也来不及多说,一把抓住他劈头就是一句:“王爷在哪?”   欧阳被陡然从下面舷舱冒出的人吓了一跳,定睛才发现是她,却还没来及询问,就听见这姑娘语速极快的说道:“去找王爷!犯人跑了!”   一句说完,纪清歌也没空再做解释,只将身一折,就重新消失在二层舷舱的入口处。   欧阳被这劈面一句惊了一怔,却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此时这条船上的犯人只有一个——刘济严!   心中知道事情严重,身形一展就向着段铭承所在的舱室飞奔而去。   段铭承此刻尚未歇息,正在烛光之下看着桌上的海图,这一艘炮舰上的叛军他为了稳妥起见,只留下了最底线的人员数量,有限的人力之下,船速也就不可能有多快,但好在此刻风向倒是顺风,按当下的速度来看的话,想到丰宁起码也要三四日。   若是往后几天风向转了的话,那需要的时间就更久。   ……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和巽风坎水他们汇合……   思绪刚刚想到此处,就被欧阳急急的叩门打断了。   “什么?”段铭承愣了一下随即就快速反应了过来,急道:“纪姑娘叫你通传,她人呢?”   欧阳嗫嚅了一下低了头。   ……这样的事端,理应是他们飞羽卫冲在前面的,原本应该他去搜查,让那姑娘来寻他们头儿,可那姑娘竟是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留给他,当头一句之后他没来及开口她就不见了……   看他神情,段铭承就知道了原委,时间紧迫也来不及斥责,只怒瞪了欧阳一眼:“搜船!”   原本用来关押刘济严的那一间舱室,果然已经没了人,刘济严不知所踪,舱室地板上趴着一个身穿水师兵服的兵卒,血水已经浸透了舱室地板,暗沉的光线下如同一滩污水。   ……这是假意投诚却偷摸趁着他们修整的空当来私纵人犯?!却又为何被他毫不手软的击杀在此?   段铭承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但是他加上四名飞羽卫一共也才五人,想要详细搜拣这偌大一艘炮舰谈何容易?   ……不对。   他脚步不停,心中快速推算着——这里是茫茫大海,刘济严就算跑,他也跑不掉,因为之前救上来的商船船工人数安排不下,这一艘炮舰上配备的小艇早就连在其他几艘船上遣返而去,而今刘济严逃逸,他除非跳海游回去,否则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还长了翅膀不成?   但是明知无路可逃,他这样直接杀人逃逸又是为了什么?   即便是有亲信混在投降的兵卒内可以接应,也该是上了岸之后再做图谋才是,为何要在这茫茫大海上发难?   他和飞羽卫这一场混战之后纵然一时顾不到,也不可能真就放着人犯不监管,那样一个死人就直接扔在了舱室内,连试图遮掩的痕迹都没有,这只能说明……刘济严根本不怕被察觉!   不怕,或是已经不在乎。   他这样有恃无恐究竟是要做什么?   段铭承越想越觉得心中凛然,喝道:“分散搜!遇到不必再留活口,直接击杀!”   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段铭承心急如火,此刻比起先抓到人犯,他更想先找到纪清歌。   ……不论刘济严打的是什么主意,恐怕都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的,若是她先遇上了……   这一份焦灼直到他终于在炮舰最底层货仓外看到了纪清歌,才让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清歌!”眼见那一抹纤细的身影立在底仓门外正想推门,段铭承想也不想冲了上去一把将她拽开了距离——   然而纪清歌被他拽住手腕却在拼命挣扎,段铭承皱眉:“不要去!交给我……”   这句话却再也没机会说完。   就在‘我’字刚刚出口的同时,身后那整艘炮舰最底层的货仓内陡然之间爆出了一声巨响!   巨大的气浪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段铭承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最后的努力,就是将纪清歌挡在身后。   伴随着灼眼的火舌,天崩地裂般的巨大能量将偌大一片海面都震出了一个的圆形波纹,以炮舰为圆点,巨浪向着夜空之下漆黑的远方争先恐后的奔去。 第75章   沉沉的黑暗之中,纪清歌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永无尽头的浓重黑暗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没有重量,如同一只浮游孑孓,在那无形无质的深渊中浮沉飘荡。   ……怎么回事?   她脑中的意识昏沉而又迟钝,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段铭承焦灼的半句语音,和那颀长挺拔的背影上。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这是梦?还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只觉得自己魂魄中仿佛出现了两种力量在不停的争夺和拉扯,有声音在尖叫着让她快些醒来,而与此同时,却又有着靡靡低语在劝她合眼安睡。   短暂的挣扎不过一瞬,很快就不想再做抵抗,纪清歌合着眼,感觉脑海中的混沌漩涡愈加诱人,那是令人舒适惬意的平缓温柔,直叫人生不起丝毫抗拒的心理。   她顺从的放任自己向着更深的地方沉沦下去。   ……睡一会吧……一会就好……   &   “阿弥陀佛,施主,该你了。”   帝京郊外的法严寺后山,一位身披袈裟的老者法相庄严的双手合十,低声吐出一句梵音。   在这面容苍老的僧人面前的,是看似随意放在了石桌上的一张棋盘,月色郎朗的将此处照得一地银光,棋盘上黑白双子错落分布,宛若天上星子,石桌两侧边沿搁着两盏清茶,袅袅的冒着白气。   老僧话音低沉,然而棋盘另一侧的人却根本不理他,只顾捞起茶盏在指间把玩着,似乎很感兴趣一般看着盏中的茶水动荡不休。   老僧似乎脾气极好,见对方不理,自己伸手执了对面棋盒中的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徐徐落下,又回手从自己这边棋盒中执一枚白子,也走了一步,随后又道:“施主,该你了。”   这一声却只换来对方一声嗤笑:“老和尚,你在跟我玩心眼?”   老僧垂目道:“阿弥陀佛,施主,迷途知返。”   沐青霖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桃花眼中明明白白的透出讥讽:“如果,我说不呢?”   “施主莫要忘了与衡渊的约定。”   听老僧提起灵犀观的前代观主衡渊散人,沐青霖脸上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只嗤笑道:“那家伙为人有趣,我与他的立约又关你屁事!”   “既然应允过衡渊不为恶,施主理应守诺。”   “为恶?”沐青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你诓我来这里下什么破棋,本意是为何想来也不用我多说,就凭你这样的起意——也好意思说为恶二字?”   “天命不可逆,生死轮替乃是根基,施主已是扰动过一次,请勿再次乱行。”   话音刚落,沐青霖就重重搁下了手中那被他把玩了良久的茶盏。   他这一放并没有收力,茶水溅湿了半个棋盘,他却看也不看,冷道:“所以说,爷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一句冷冷的言辞中满是恶意,对面的老僧不由顿了一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   沐青霖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目光冰冷的打量了一下这法相庄严的僧人,短暂的静谧之后,却突然露出一笑:“老和尚,你最好收起你这副看着就惹人厌的嘴脸!”   他脸上虽然带笑,出口的言辞却锋利如刀:“当年和衡渊的约定不过是心血来潮,遵或不遵,凭的也不过是我高兴与否,你又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   “为恶?”沐青霖呵了一声,月光下笑出一口森冷的白牙:“也不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他话音有意顿了一下才接下去道:“我若为恶,你准备如何?”   老僧蓦然抬眼,双目炯炯的往过来,沐青霖却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片刻,不怀好意的呲了呲牙:“说啊,凭你,能奈我何?”   “施主!”   老僧终于有了几分色变,呆了一瞬之后脸色终于带出了一丝颓然:“恳求施主,切莫如此。”   “呵。”沐青霖冷笑一声:“所以,你巴巴的寻我来说教,谁给你的底气?”   “你最好记得,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凭的都是我自己意愿,衡渊都不敢跟我如此说话,你又是什么东西?”沐青霖森冷的眉眼中满是嘲讽:“这样的说辞,几乎让我以为——你有本事做什么似得!”   老僧雪白的胡须终于有了细微的轻颤,沐青霖却恍若不见:“我的事,你既然没本事,就少管!我的人,你也最好少打主意!更别想偷摸搞什么小动作,否则惹怒了我,就让你见识下什么才叫为恶!”   “施主!生死轮替乃是……”   “闭嘴!”沐青霖冷喝一声,从棋盒中摸了一枚棋子随手一抛,墨玉磨制的棋子不偏不倚的落入了茶盏之中,顿时就沉了底。   “我乐意。”   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蓦然有什么东西从纪清歌脑海一掠而过,明明没有形态,没有声息,却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她意识当中猛然击出一道震荡人心的巨响!   与此同时,纪清歌那正沉溺在混沌深处的意识仿佛被人一把拽住,随后就是极其用力的一个拉扯,陡然之间就驱散了她的睡意。   纪清歌猝不及防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张口的瞬间涌入口中的却是苦涩咸腥的海水,好在人体本能反应比她脑中思维更快,下意识的闭住气,睁眼的同时,双目就被海水刺得有些发痛,纪清歌顾不得许多,拼命张望着。   夜晚的海面以下愈发昏暗,身下更是永无止尽的沉沉海水,几乎让她分辨不出此时究竟是梦境之中还是现实。   但很快的,随着闭气时间的越长,胸口的憋闷也就愈发清晰难忍,冰冷的海水裹夹着窒息的痛苦终于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是梦!   真的会死!   好在她下沉的距离还并不算深,透过头顶的海水,依然可以看见一缕惨淡的月光,纪清歌拼命控制着想要呼吸的本能,划动四肢向着那一抹微光游去。   就在她感觉胸口闷得几乎要爆炸的时候,头部终于浮出了海面,纪清歌一边喘息一边呛咳,终于勉强平稳了气息之后,这才放眼打量四周。   眼前看到的景象顿时让她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那艘炮舰正在沉入大海,此刻露在海面上的只有船首尖端和部分桅杆,然而相距不算太远的地方,却又不合常理的翘着一段船尾,纪清歌心中一凛,这是何等的威能,才能将那一艘炮舰一截为二?   海面上飘摇着些许的火光,虽然船只在迅速下沉,但露在外面的少部分残骸依然火光冲天灼灼不熄,甚至就连散落漂浮在海面上的杂物上都有火光冒出。   借着这飘摇明灭的火光,纪清歌奋力游向炮舰附近,潜入海中,这才惊见那艘船其实并不仅仅是断为两截,就在船腹的位置,也就是原本的底仓所在,一个巨大残缺的空洞出现在哪里,就如同行驶在海中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怪兽一口咬去了似的,整个中部船身都不翼而飞,变成了无数的破碎残骸在水中浮浮沉沉。   糟了!   恩公在哪?!   纪清歌想要靠近炮舰残骸,游了一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吸力,她顿时停下动作。   不能靠太近,船只下沉会形成一个漩涡,近处的东西都会被沉船拖入海底,想凭着一己之力保证自己不会下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恩公在哪?   炮舰凭空少了一截船身,此时船首和船尾随着没入海面以下的部位越来越多,下沉速度也在不断加快,纪清歌心急如焚的在海中浮浮沉沉,幸好她水性还算不错,不断的一次次潜入海中寻找着段铭承。   月光不算明亮,但海面以下仍能模糊看到近处的事物,纪清歌潜入海中时在海中张望,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又拼命在海面上寻找,中间也曾看到不远处有一具人体,然而等她游过去才发现只是一名叛军,已经没了呼吸,纪清歌松了手,任他缓缓下沉,心中更是焦灼成一片!   事发之时她和恩公明明是同在一处,为什么现在寻不到人?   纪清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   ……那时,自己本来已经要去开底舱的舱门,是恩公死活拽住了她,而后……那阵气浪袭来的时候,也是恩公将她挡在了身后!   自己受到的波及已经是缓冲过的余威,但她苏醒的位置,却已经是和炮舰残骸有着一定距离,若是被气浪推入水中,又被激荡的水流冲远了的话,那么当时比她更靠近底舱的恩公会在哪里?   纪清歌沉吟了一瞬,突然转身向着炮舰下沉地点的反方向游去。   如果当时段铭承受到的冲击比她更加剧烈的话,他或许……也会被推得更远!   纪清歌一边凫水一边躲避着海面上的各种大小漂浮物,较小的碎片和杂物残骸可以推开,体积庞大的船板木箱等物只能潜过去或绕过去,茫茫大海上并没有可靠的参照物,对于距离和方位只能全凭估算,片刻之后,当她又一次潜游避开了一只燃着火苗的漂浮物之后,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一抹朱红!   然而等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再次定睛望去的时候,暗沉的海面上却又除了狼藉的残骸碎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看花眼了?   纪清歌甚至将附近的漂浮物都推开搜寻了一遍,就在她将信将疑的准备游去其他地方寻找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凛,深吸了口气,翻身潜入了水中。   果然,在那光线暗沉的海平面之下,沉沉的无边水色之中,有一个赤红袍服的身影正在缓缓下沉,纪清歌奋力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赤红的并不只是段铭承身上的亲王袍服,还有不断在水中弥散扩大的腥红!   段铭承身上袍服的一摆与一只破了口子的木箱挂在一起,不知那箱中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浸透了水竟是渐渐下沉,而他一角袍摆被木箱破口处锋利的木刺勾住,这才被牵连得一同下沉。   水中无法发声,纪清歌一把拽住段铭承的臂膀,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一点反应,急切之中又撕扯不开那被勾连住的袍摆,心中算了算他沉入水中的时间应该已近极限,情急之中干脆张口堵住了他的双唇。   原本是想要渡气过去,谁知舌尖刚刚挑开段铭承冰冷的唇瓣,口中就涌入了一股滚烫的液体!   浓稠而又腥甜。   纪清歌被这口鲜血吓了一跳,瞬间涌上心头的惊恐让她也不知从哪爆发了力气,拼命的撕扯之下终于将那质地极好的袍摆扯开了口子,带着段铭承拼命向着海面游去。   在她身后留下的是一道腥红的血线,随着海水的起伏动荡渐渐飘散。 第76章   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上,纪清歌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游了多久,又游了多远,四肢从最初的酸软,到后来的刺痛,再到如今的麻木,现在她不仅仅是肢体,甚至连头脑都昏沉了起来,只有偶尔偏头吸气的时候,眼光看到身旁段铭承那赤红灼目的一袭朱衣,才能再一次振作精神。   段铭承伤势极重,原本纪清歌在发现他身边的海水中尽是飘散的血迹的时候心中就已经觉得不妙,等她终于将他拖上海面,费力的寻了一块也不知道究竟是炮舰上哪个部位的残缺碎片攀住之后,方才能腾出一只手来检查他究竟伤在哪里。   赤色的袍服在海水中并不容易搜寻到底血迹是从何处发散的,纪清歌也顾不得那许多,咬着牙扯开了他的衣襟,这才终于看到是伤在前胸。   一块支离破碎的舱板碎片宛若一柄锋利的匕首,深深的刺入他右胸,若是再偏个两寸,就会是正中心口,纪清歌吓得几乎慌了神,抖着手去摸他的颈动脉,直到确定了还有着缓慢的脉搏跳动,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样的伤势和出血量,纪清歌怀疑那一块残片已经刺伤了他的肺部,这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重伤,必须马上医治,但……这里却是茫茫大海!   炮舰是大船,它破碎沉没之后波及的海域面积也很宽广,纪清歌之前拼命找人找了半天,也不过只在有漂浮残骸的海平面上寻了小范围,但就她寻过的地方,一个活人都没有发现!   更不用说可以让她暂时歇息的干燥之处了。   段铭承昏迷之中全凭她的力气才能浮在海面,她一旦放手,他就不由自主的往下沉,即便是现如今寻了个可以借力漂浮的残骸碎片,也只是攀住之后多少提供一点浮力罢了。   伤口整个都浸在海水中,又该如何处理伤势?   纪清歌对此束手无策,她甚至不敢去拔那一块碎片,她连一块干燥的地方都寻不到,又该如何在拔出伤口的嵌入物之后进行止血?自重生以来,她还从没有过像眼下这般无力应对的局面,心中不断扩大的惶恐和焦急甚至让她想哭,只可惜……眼泪在此刻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才重活了一世,不想就这样死在茫茫大海之上。   她更不想让段铭承死,这个前世曾冲进火场奋力想要救她一命的人,今生依然在处处维护她,就不提他几次都是在她危急时刻向她伸出了手,就是这一次,她才是应该承受爆炸带来的直面冲击的那一个……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想都没想就挡在她身前的话。   恩公是个坦荡正直的君子,他不应该死在这冷冰冰的海水中!   就是这样执着的想法,让纪清歌一次又一次的在水中划动着四肢,实在累到没有一丝气力的时候,就攀住那块碎片歇息一会。   那快残骸看起来似乎应是半片木质的舱板,面积并不算大,似乎是被爆炸的巨力直接撕开的一般,侧边都是锯齿状的锋利边沿,只有一侧相对平滑,纪清歌费尽了气力才拉着段铭承的手臂让他肩颈都靠在了上面。   段铭承的左手中还牢牢握着既明,即便是重伤昏迷也没松手,纪清歌尝试想要夺过来,奈何他握得紧,也只得罢了。   她自己攀附借力的重量,加上段铭承的部分体重,对于这一块体积有限的残破舱板而言已经是极限,加上这一把沉甸甸的唐刀……唉……罢了。   ……虽说面积不大,浮力也有限,但总比没有要强上许多了。   就这样游一会歇一会,天光从夜半已经白昼,不知道多少次的歇息之后,头顶的又已是漫天的晚霞,纪清歌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的。   这一整天的时间,段铭承几乎都在昏迷,中途也曾醒来一次,却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片刻之后就又合上了双眼。   纪清歌心中彷徨不定,游累了歇息的时候总要去摸他的脉,每次都悬着心,还好迄今为止,指下触摸到的脉搏仍有律动。   随着天边的晚霞一点一点的逐渐暗淡,夜色又一次笼罩了这一处无边的汪洋,纪清歌已经整整游了一天一夜,就算身边有着一块残片可供攀附休息,她也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没力气游动的纪清歌,只能用最后一点努力抓紧了残破的木板随波逐流。   入夜后的海水暗沉而又冰冷,长期浸在水中带来的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同时还有体温的流失,纪清歌紧紧的靠在段铭承身边,还是冷的发抖,身体上的疲惫让她精神上支撑不住,但周身的冷意又冻得她根本睡不着,半睡半醒之中,纪清歌的意志也在逐渐消沉。   ……她和恩公乘船离港之后,商船行驶了一天一夜,夺了炮舰之后,又是足足开了一天,船只航行的速度,比起她游水不知要快上几倍,她想要凭着凫水游回陆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最终还是要死在这里?   和恩公一起,死在这冷冰冰的海中。   这是漫长而又冰冷的一夜,入耳的除了永无止尽的波涛唯有段铭承微弱的呼吸声,就在月色西沉,朝阳尚未跃出海面的时候,纪清歌下意识搜寻的目光边沿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纪清歌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果然,灰蓝色的水天交接的地方,有一个绝不是海水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出现在她视野的尽头。   是船?还是陆地?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她又一次振作了精神,已经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中仿佛又生出了几丝气力,推着这块残碎的船板向着那处黑影奋力游去。   黑影看起来远在天边,但好在有了一个目标之后,多少总能让人心中生出几分盼望,从天色微明直到烈日当空,纪清歌终于靠近了那一处黑影。   等她终于看清之后,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不是船,更不是陆地,那处露出海面的黑色暗影不过是一块礁石罢了。   甚至它的面积都并不算大。   然而无论如何,这对于已经筋疲力尽的两人来说,总是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在水中耗尽了体力的手脚,在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之后才觉得双腿早就发软,纪清歌喘了片刻,始足了力气才将段铭承也拖了上去。   段铭承的身高体重让她只能一步一歇,好容易将他拖离了水面,自己早已大汗淋漓,礁石体积不大,且又嶙峋,纪清歌甚至找不到一块足够平整的地方可以让他躺卧,最终也只得勉强寻了一处,让段铭承背后倚着一块凸起的礁石半靠着,这才一刻都不敢耽误的着手给他处理伤势。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海水浸泡,段铭承胸前的伤口已经在水中泡得发白,但轻轻碰触的时候,却仍有血渍渗出,纪清歌有些无措的望着那片深深嵌入伤处的碎片发呆,她……要如何将它□□?   呆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毫不客气的伸手在段铭承身上摸索起来。   ——飞羽卫们每人身上都有随身的药品,恩公身上应该也有才对。   片刻之后,纪清歌果然从段铭承腰间的革袋中摸出了几个药瓶和一份海图,以及火折子等物,检查了一番药品之后纪清歌有些犯难,外伤用药是一瓶浅黄色的粉末,倒是好辨认,可另外两瓶都是丸药,看起来都差不多,还有一瓶中有三颗包着金箔的蜡丸,这些药品,每一样她都不认识,犹豫半天,一横心,先……先每样吃一颗吧。   这苍茫大海上她什么物资都没有,不得已,撕下了自己一片裙幅,尽量拧干了海水,摊在礁石上晾晒,好在夜晚的海风虽然冰冷,但白日间的日光却也同样炽烈,没要一个时辰,那片裙摆已经干透,撕成了长条之后,纪清歌终于准备动手。   那两瓶丸药每一样都先取了一颗喂入段铭承口中,三颗金箔蜡丸也取了一颗,剥去蜡衣之后一点点的掐成了小块,再小心的喂入他口中,屏息等了一刻,见段铭承呼吸平稳了几分,纪清歌才松了口气——好在恩公没随身带瓶毒药什么的……   细白的指尖牢牢扣紧深入伤口的碎片尾部,静默了一瞬,纪清歌鼓足勇气猛然发力,在那块碎片终于脱离伤口的同时,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纪清歌手忙脚乱的连忙撒了药粉上去,用布条紧紧按住,或许是飞羽卫随身的伤药到底药效极佳,按压了两刻之后血流终于减缓,纪清歌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的用布条紧紧绕着他胸背和肩膊包扎起来。   比起拔那块碎片,包扎已是容易的多,最后一圈缠裹完毕,小心的系了个结之后,纪清歌终于抬眼,猝不及防的对上了段铭承睁开的双目。   “恩公!你醒了?!”纪清歌惊喜交加,段铭承望着她的眼瞳中并不是全无神采,足以让她知道他如今确实恢复了神智。   段铭承喉头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却没开口,而是有些吃力的转开头,张口就是一口鲜血喷溅在粗粝的礁石上面。   纪清歌吓得顿时白了脸,好在段铭承咳出两口血之后气息恢复了平稳,转回头看见面前姑娘吓得眼圈都红了。   “没事。”段铭承冲她安抚的笑了下:“淤血吐出来才好。”   虽然暂时清醒,但到底是气力不足,段铭承开口的时间很少,只静静听着纪清歌给他大致讲述了一遍她是如何醒来看到炮舰沉没,舰身中部又是如何出现了骇人的残缺,以及又是如何带着他漫无目的的漂流到了这一处礁石,纪清歌说得乍一听平平无奇,段铭承心里却已是明白,这姑娘能带着他这个累赘一路游到此处究竟需要多强的意志力。   纪清歌简单几句话说完,又歇息了一会,觉得回过几分力气,心中默默盘算了一刻,“恩公你先好生歇息,我去守一下看看近处或许会有船路过。”   然而她还没起身就被段铭承轻轻拉住了手。   “你也休息一下吧。”   “可……”纪清歌心中有些发急,白日到底光线充足,站在礁石上眺望的距离也远一些,若是入了夜,即便是有船路过,也难以发现他们。   “清歌。”段铭承目光温和中透着平静,冲她缓缓摇了摇头:“这里应该是栖燕礁。”   纪清歌茫然的看着他。   “此处偏离正常航线几十里,附近不会有船的。” 第77章   段铭承平静的一语让这块面积不大的礁石上顿时陷入了静默。   他望着纪清歌坐在那怔怔的发呆,心中也觉得愧疚,轻轻握了一下她没多少温度的柔荑,轻声道:“炮舰去往宁丰的航线本来就不是商船常规会走的线路,跨海商船不是往来于近海沿岸的船只,我征用它之后走的也是远洋出海的航路,登上炮舰之后才中途折向,后续路线本来也不在常规航道上。”   ……如果在航路上的话……   段铭承微微垂下眼帘——他二人此刻恐怕已经沉入海底了。   白海城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正常出航的商船短期之内拿不到官府的批文,除了他征用的这一艘之外,其余的……恐怕短期内都不会出海,所以即便是商船往来的正常航路上,也不会有船经过。   而炮舰若是在航路上沉没的话,这一处栖燕礁距离正常航路的距离则会更加遥远,只怕两个人就算溺死在海中也不可能游到此处……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这姑娘能凭着一己之力将他从茫茫大海中带到这里,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必须要让她明白,偏离航线这件事与她无关。   他望了望发呆的纪清歌,再次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道:“坐过来,休息一下。”   纪清歌却依然在发呆,段铭承叹口气,正想再劝的时候,却见她突然醒了神,脸上并没有什么颓废丧气的味道,偏头望过来的时候双瞳依旧清亮如星:“恩公,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嗯?   段铭承一时不知她是要干嘛,疑惑的挑挑眉,将那一把即便是伤重昏迷也依然握在手中的唐刀递了过去。   纪清歌接在手里直接抽出鞘,跳起来就向着礁石边沿跑,只留下清脆的一句:“待会还你。”   段铭承眼光一路追着她,从他这里望去,只看到纪清歌用那一把墨色的唐刀对着海面劈砍了一会之后,从海里拎起个什么,一手持刀一手抓着跑了回来。   一根从舱板残骸上劈下来的木条,勉强算是略修整过,一端削出了个锐利的尖端。   ……她弄这个做什么?   不等段铭承想明白,纪清歌已是又将既明还了鞘,重新递到他手中,一转身又往岸边跑。   他如今没什么气力,也就无力呼唤,所幸礁石范围终究有限,纪清歌的身影即便是跑去了岸边也依然清晰,段铭承目光追着她的背影,静静的看着。   他如今清醒过来,对自己的伤势心里也有了数,纪清歌只看出他那一处外伤,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右边的肺部应该已经被刺穿了。   除此之外,脏腑间受到的内伤也很严重,毕竟他当时是正面受到了爆炸的巨大冲击,虽然隔着一道舱门,多少应该有一点缓冲,但居然只伤了一处,而不是被舱板碎片戳成个刺猬,在他看来已经算是不可思议了。   目光扫过纪清歌翻出来的那几瓶药,段铭承笑了笑……这里面一瓶是外伤药散,一个是内伤服用,倒是也对,只是还有一瓶是解毒用的,想来也是一起吃了……也罢了,反正也不会吃出什么问题。   倒是那三粒回天丹是好东西,千金难求,如果不是她喂他吃了一粒,按他这样的伤势,此刻想必还醒不过来。   ……刘济严。   段铭承静静的望着纪清歌,心里却在想自己究竟是如何产生了这么大失误的。   ——他不应该留他性命。   原本……他是想等平安抵达丰宁之后,上了岸,再处理他的。   毕竟他虽一番言辞逼降了叛军,但到底人心不稳,如果再阵前杀将,他担心叛军会彻底倒戈。   没能及时处置了刘济严,反而让他找到了疏漏,这是他的错。   毕竟他带上炮舰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纵然为了稳妥起见驱逐了大部分叛军,他也依然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彻底控制那艘炮舰。   他不放心将那些叛军留在舰上,无非是知道自己人手太少,一旦叛军心中再次生出异端伺机而动的话,他和飞羽卫根本占不到先机,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只有死路一条。   但驱离虽然能保证他的人可以有效控制剩余人员,却也造成了严重的人力短缺。   所以,当在押的刘济严暗中出逃之后,他和飞羽卫才没能及时察觉到。   之后的事情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炮舰是海上战船之中唯二的强悍火力,比它更强的只有铁甲舰,而要供应舰上的炮火消耗,它必定挟带储存弹|药的弹仓。   刘济严出逃,他知道自己回到陆上只有一死,所以……他想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也几乎做到了。   不,他可能已经做到了。   他和纪清歌两人,如今流落栖燕礁,此处不是航线附近,不会有船只经过,他又已经重伤至此,纪清歌只要经过休息,恢复了气力,借着船板的浮力,她未必不可一试重回航线附近,或许还有可能获救。   但他自己是绝不可能跟她一起游回去。   如果硬要尝试,也不过是拖着她一起死。   纪清歌并不知道段铭承在想什么,她此刻正站在礁石边沿齐腰深的海水中,屏息注视着水面。   ……适才刚刚游到这里的时候,水中有鱼。   如果能捉到鱼的话,不仅仅能让恩公恢复一些体力,她自己也可以多些气力。   纪清歌自己并没有什么捕鱼的经验,所以也只好老老实实的呆立不动,等着曾经在礁石附近出现过的鱼儿再次冒头。   等了不知多久,始终紧盯着水面的双眼都有几分发酸,纪清歌终于看见了鱼儿的踪影,水面波光闪动,折射出的影子和实际有着些许偏差,导致她一共失手了两次,第三次,她终于用那支削砍得尖锐的木刺戳中了最靠近的一条!   海中的鱼儿,长得大多都有些离奇,纪清歌犹犹豫豫的望着那条被她戳了个对穿,已经没了动静的鱼,心中着实拿不准这一身鲜艳色彩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吃。   山林里的话,颜色鲜艳的蛇虫多半都是有毒的,这海里的会不会也有毒?   ……要不,自己先试试?   认真去了鱼鳞,又剖去了内脏之后,看着还是有些奇怪,纪清歌索性又扒掉了鱼皮,没了那层颜色斑驳的外皮包裹,鱼肉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样,她小心的撕了一点放进口中。   ……还……还算可以。   纪清歌努力忽略生食带来的心理厌恶,慢慢嚼着那一小块鱼肉,好在除了鱼肉本身的腥气之外,到也没什么古怪的味道,吞下肚子略等了片刻,也没有腹痛或者口舌麻痹,她这才放了心。   段铭承静静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见她宝贝一样捧着处理干净的鱼肉跑回来,眼中不禁泛起笑意。   “好吃么?”   纪清歌刚想摇头却又顿住,眼瞳闪了闪,笑眯眯的点头:“好吃,恩公尝尝。”   说着,就将手中已经仔细分割好的一块鱼肉递到他的唇畔。   段铭承不禁低笑,笑声未歇却咳了起来,纪清歌吓了一跳,慌忙放下鱼肉想去顺他胸口,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他胸口有伤,碰不得,手臂僵住的同时,神色也止不住的慌乱起来。   段铭承伤在胸肺,咳嗽带来的胸腔震动不啻于是在他原有伤处凌迟一样,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他用力握紧既明的刀鞘,半晌才重新稳住了气息。   抬眼看见纪清歌神色慌乱中透着恐惧,段铭承咽回了喉中的腥甜,喘了片刻,直到确定不会被她看出异样,这才开口道:“鱼呢?”   鱼?   纪清歌愣了愣才醒悟,犹犹豫豫的拿起鱼肉,递到一半又停住:“要不先吃颗药吧?”   一句换来段铭承好笑的一瞥:“那是药,不能当糖吃。”   纪清歌脸色微红,这才举着鱼肉送到他的唇边,段铭承也不客气,张口接了,慢慢嚼起来。   最终,一条体型不算多大的鱼被两个人分食完毕,段铭承其实根本没胃口,只是不想辜负了纪清歌的一番好意才勉强吃了一点,如今他表面看着还没什么异样,其实体温已经渐渐升高,他心里清楚,这是伤口引发的高烧就要起了。   正常人受了外伤基本都会有一段发热的时间,这是人体机能的正常反应,只要保证伤口处理得当,及时用药,合理饮食,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眼下……   又过了片刻,随着每一次呼气吐出的气息愈发炙热,段铭承眼前也昏沉起来,趁着现在神智还清醒,他叫过纪清歌,将既明递到了她手里。   纪清歌纳闷的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唐刀,还没来及问给她干嘛,就看段铭承又铺开了那一份海图。   “这是栖燕礁。”段铭承修长的食指点在海图上一个极渺小不起眼的点上说着,随后指尖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条虚线上,却并不是商船航线。   “在这里,常年有一股洋流是朝向浅海而去,而且洋流裹夹的鱼获较多,沿海捕鱼为生的人,常有艺高人胆大的会离开浅海来此途径捕鱼。”   看了一眼纪清歌,见她听得认真,段铭承接着说道:“你只要能够游到洋流附近,便可节省气力,凭借船板的浮力,让洋流带着你向陆地漂浮,遇到渔人的可能性也会较高。”   说着,段铭承取过他随身的火折子和一支密封的蜡筒一并塞到她手里,“这是飞羽卫传讯用的焰火流星,有蜡封着,浸不湿,如果遇到船,又距离较远,无力呼喊的话,可以去除蜡封顶部点燃,自会有流火升起,可以引来注意。”   纪清歌继续安静听着,但是望着他的眼神中已经开始有了疑惑。   段铭承想了想,又从革袋中取出一枚小印递给她:“这是我的印信,回到陆地之后,随便任何官府衙门,出示此物,便会有人接应你,到时……”   “恩公,你在说什么?”纪清歌缩着手不肯接,段铭承强塞进她掌心。   “到时,将既明带回京城,交与我皇兄,他自会照拂于你。”   纪清歌抿紧了口唇,定定望着段铭承,半晌才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段铭承一番话交代完毕,心头一松,被他强行压住的气息再也稳不住,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唇边终于涌出了血沫,良久,才又一次止了咳。   “清歌。”   他望着纪清歌的眼神依旧平静,然而出口的言辞却让她脑中某一处终于断了线——   “这一段路,我没办法陪你走,你要自己……”   话没说完,纪清歌突然打断了他:“我——不准!”   段铭承住了口,静静望着她。   “我不准你这样说!”纪清歌此时彻底抛开了她长久以来的一直挂在口边的敬语,凝视着段铭承的双瞳中是令人炫目的怒火和倔强——   “听到没有?我——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段铭承:药丸!把媳妇儿惹急了 第78章   面积有限的礁石上,身形纤细的少女此时此刻宛若一头发怒的雌豹,被怒火点燃的双瞳几乎灼伤段铭承的视线。   “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想扔下我一个人?”   愤怒中的纪清歌理智已经断了弦,她一把揪住段铭承那朱红耀目的亲王袍服的衣襟,怒道:“为了在海上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我花了多大的气力?我拼了命的带着我们两个人游到了这里,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段铭承默然片刻,低声道:“抱歉。”   “我不要听道歉!”这两个字显然让她怒火更盛,她死命揪住段铭承的衣襟,甚至将他后背都拽离了倚靠的礁石——   “你凭什么就敢让我一个人回去?!你凭什么任意决定自己的生死?!”   “你受了伤,可我还好手好脚的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不信我能带你一起走?!”   “我明明已经带你一起来到了这里!你凭什么不相信我?!我能带你到此处,我就能带你回陆地!”   “你甚至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认定我做不到!你——你——你凭什么!”   “清歌……”段铭承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不要意气用事,这……”   “我没有意气用事!”   没等他说完,纪清歌就矢口打断了他,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我,没有意气用事!”   “我能不能做到,我自己心里有数!就算不能,也要试过才知!你没资格否定我!”   段铭承皱了眉:“这条路线虽有洋流辅助,但是否能成功遇到渔民尚是未知,你独自一人成功的可能性会更高,不需要我……”   ……这样一个拖累……   “我需要!”纪清歌似是知道他后半句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我需要!需要你在!我不要独自一人孤零零的在这海上!听明白了吗?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我不……”   “不许说!”   “清……”   “不听!”   段铭承几次想开口都被堵了回来,不由苦笑……这丫头,这是彻底气毛了?   纪清歌的暴怒有些出乎段铭承的意料,毕竟这姑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虽说转头可能就敢把他的交代忘到脑后,但起码当着他面的时候,她似乎永远是懂事温顺而且……始终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如今……她在他面前终于卸下了那一份或许连她自己都难辨真假的伪装。   他眼前原本玲珑白皙的面庞由于愤怒而染上了红霞,清透如琉璃的双瞳中明明白白的写满了心底真正的倔强和刻在骨子里的不服从。   甚至就连他想要安抚她的举动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堵了回来,就如同一只被弄乱了皮毛而终于露出了爪子的猫,哪里还有丝毫往日的温顺?   段铭承被她堵得开不了口,他本身就没有多少气力进行争执,见她执拗如此,也只得乖乖闭了口,片刻之后,他缓缓露出一笑。   “好……我知道了。”   他低叹了一声,心中有声音在提醒他要理智应对,然而却被他无视了过去。   纪清歌眼瞳微微眯起,有些怀疑的瞪着他。   段铭承抬手,轻轻抹去了挂在纪清歌眼睫上的一滴泪珠,柔声道:“别怕,我会在的。”   他留在栖燕礁,由她独自尝试返程,这确实是对她而言负担最小的一个选项。   可她说,需要他在身边。   那么,他就会在。   管它碧落黄泉,生死无间。   他会用尽毕生的努力。   陪在她身边。   茫茫大海上的这一场争执,段铭承妥协得很彻底,纪清歌大获全胜,终于消了气之后,她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又装回了革袋里塞回给段铭承,同时还不忘把既明也一起塞回他手里。   “这些,还是恩公自己保管比较稳妥。”虽然消了气,然而脸色还是有点臭臭的,此刻也只板着脸道:“民女粗心的很,回头弄丢了民女要拿什么赔?”   “你……咳。”段铭承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扶额道:“这恩公两个字,你到底要喊到哪辈子去?”   “叫恩公不行吗?”纪清歌有些疑惑,一个称呼罢了,和王爷,殿下,有什么不一样?她都叫习惯了又要改?   “不行!”这一回段铭承也决定不妥协,再次强调:“这两个字听得我脑仁疼!”   纪清歌无辜的耸耸肩,不自觉的露出了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计较’的神情来。   段铭承气得想笑,又要忍着不能牵动伤口,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姑娘索性是把恩公俩字拿来做了普通称谓,完全不管本身词义,也不管到底合不合适,应不应当。   “纪姑娘——纪清歌。”段铭承没好气的咬了咬牙:“不准——再叫恩公这两个字!”   “那王……”   “也不准!”段铭承要不是此时实在乏力,都想去敲她头顶:“王爷?殿下?全不准!”   “那……那那……那我想想……”纪清歌不炸毛的时候,照常又是温顺乖巧的模样,见段铭承不依不饶的盯着自己,也只得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问道:“段……段大哥?”   嗯?段大哥?   听起来顺耳多了!   段铭承眯着眼瞳想了想,虽然仍然不算很满意,但毕竟也已经是一大进步,总也不好一次就将她逼得太紧,于是终于点了头,低笑道:“真是……有劳纪姑娘了,一个称呼罢了,要这般费力才想出来……”   纪清歌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这会说什么‘一个称呼罢了’,也不知是谁抓着‘一个称呼’硬要她改。   此时阳光已经西斜,她两人爬上这一处礁石的时候就已是晌午左右,一天下来,又是疗伤又是捕鱼又是这一番争执,就不说段铭承精神不足撑不住,就连纪清歌也早就累得不行。   段铭承自身伤势严重,在海中的时候又失血太多,要不是那一粒回天丹的功效,他根本没有这些气力,眼见纪清歌也是面露疲色,只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两人依偎在一起,身后依着同一块岩礁,温声道:“睡吧,养足了气力,明日才有返程的精神。”   纪清歌早就累到了骨子里,她在海中拼命游了一天两夜,好容易有了落脚之处又忙到现在,适才生气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气消了,四肢百骸中多一丝力气都榨不出来,眼皮刚想合上,却又想起什么,强撑着精神,再次打开了药瓶,照例先给段铭承口中塞了两颗伤药,又要去剥那两颗剩下的金箔蜡丸。   段铭承按住她的手,温言道:“这回天丹功效不凡,不需要一日服用两颗。”   纪清歌这才收了手,心中还在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应做之事,然而下一刻已经沉沉的入了梦,段铭承偏过头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良久,轻出口气。   ……他虽是答应了她,理应做到言出必践,但,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拼了命就能达成目的的。   他此刻身上高热渐渐发了出来,每一次呼吸都灼得本就干渴的咽喉疼痛难忍,听着纪清歌平稳轻缓的呼吸声,段铭承也合上了眼,他只能尽着自己的所有努力,能陪她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然而就如同他二人的约定激怒了老天一般,深夜时分,大海便逐渐变了脸色。   段铭承高烧已起,根本没醒过来,纪清歌太过疲惫,虽是睡梦之中觉得了冷,也不过是更紧的往段铭承身边偎了偎。   于是等到天色微明,她终于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的大海早已是怒浪滔天!   纪清歌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顾不得其他,她跳起来拼命张望,却果然看到前一晚被她拖到礁石边上放置好了的那块船板,已经被海浪卷得无影无踪!   ——糟了!   若是失去这唯一的浮力,她和恩……段大哥要如何尝试去寻找洋流?又要如何返程?   纪清歌怔怔的发了会呆,下意识的转头看一眼段铭承,心中又是一凛。   一夜过去,段铭承身上高热不退,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双唇早就起皮干裂,纪清歌伸手探了探……不是普通人发烧时的温度。   ……这一场高热,若是无医无药的话,她该如何应付?   纪清歌心中急得想哭,她却知道自己没有哭的余地,想了想,干脆将她自己身上穿的上襦和裙摆全脱了下来,撕成条状,拿了一块去海水中浸湿了之后给段铭承敷在额头上,这才动手给他更换胸前的绷带和伤药。   伤口甫一露出,纪清歌的手就是一抖,虽然飞羽卫们随身携带的外伤用药都是疗效极佳的药品,但段铭承在受伤之后却是先在海水中泡了一天两夜,伤口直接浸没在海中,虽然她尽可能的给他止了血,裹了伤,但说实话……就连她裹伤用的布都不是干净的。   泡过海水的裙摆,又哪里会是干净合用的?   从上药包扎已经一夜过去,现在段铭承胸口的伤处却依旧向外丝丝缕缕的渗着血丝,同时渗出的还有少许透明液体,原本的浅黄色药粉被粘成了糊状,将绷带沾染得一片狼藉。   纪清歌即便不会医术,她也知道,这是伤口发炎化脓的前兆。   要怎么办?纪清歌压着心中的恐惧,尽量小心的清洁了一下伤口,重新撒上药粉,用新撕开的布条尽量仔细的包好了伤口,又抓过药瓶,取了内伤的丸药喂入段铭承口中。   原本担心会连药都喂不进去,好在段铭承虽然昏迷不醒,却还有着本能的吞咽反应,纪清歌又剥了一粒金箔蜡丸,犹豫片刻,小心掐了半颗,另外半颗重新用金箔包好放回了瓶子里。   ……明天再吃半颗,剩下的一颗,留到海浪停息可以启程前再吃吧……   否则这只有三颗的回天丹怕是撑不到他们返程就会消耗殆尽。   ……可……没有了船板,他们又该如何返程?   纪清歌心中没有答案,她愤怒的仰头望了望狂风大作的天空——这般大的风,却连一滴雨都不下!否则她好歹还能收集一点雨水!   从炮舰沉毁到现在一连两天三夜过去,他们两人滴水未沾,就不说她渴得发疯,段铭承伤重又高烧,必定更加缺水,可……面前整整一片海洋都是水,却唯独不能喝!   纪清歌憋了半天火气,索性站起来拿起昨天捕鱼用的木条,准备试试看今日能不能再捕到鱼,结果在礁石边守了半天,这样的风浪之下,根本连个鱼儿的影子都没有。   心中没了办法的纪清歌茫然望着怒浪滔滔的大海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眼前一亮,立起身来仔细张望了片刻,脸上终于带上了喜色。   段铭承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礁石边那少女窈窕的身影一个纵身,在他根本来不及呼喊或制止的时候,一头跃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 第79章   这是一个让段铭承永生难忘的画面——   呼啸的海风将天空的云片撕得粉碎,又将碎片卷了个干净,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面,怒浪不断拍击在礁石上,在半空散碎成漫天的水花和泡沫,就是这宛若天女散花般的景色之中,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从礁石上一跃而起,轻盈而又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他根本来不及呼唤或者制止,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被浪涛吞没。   段铭承心急之下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而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剧痛如同疯狂游走的毒蛇,从伤口直蹿入他的胸腔,又一路蹿入了脑海。   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呛咳之后,段铭承再一次尝试着起身,一手扶着礁石,一手撑着既明作为倚靠,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此刻竟都让他眼前发黑,终于慢慢站起来之后,顾不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只迫不及待的眺望着大海,搜寻着纪清歌的身影。   狂风大作的海面上浪涛滚滚,不断动荡起伏的海浪之中,半晌才寻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那应该是纪清歌努力探出海面呼吸的头颅,却又在下一刻就再次被大浪卷没了影子。   ——这样的海浪哪怕是海边渔民都是停船不出的,她此时下水是要做什么?!   不要命了吗?!   段铭承心中焦急如火,但此时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力的时刻,从他儿时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那时还是前周戾帝在位的期间,他还只有六岁,却也已经在父兄教导下开始习文演武,家中聘的武师不止一次的称赞他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惊人,然后……此语就不知怎的,竟然传入了戾帝裴华钰的耳中。   借着秋狩的名义,裴华钰强令他父兄带上了才年方六岁的自己,他至今都还记得,裴华钰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点他出来,当众说既然人人都说段家二子天赋秉异,不妨同往。   然后……就强行带着他去惊动了一群狼。   激怒了狼群之后,裴华钰将他独自丢在狼群之中,自己则坐在马上带着护卫饶有兴味的旁观。   不管长大之后如何强悍,那时的段铭承也只有六岁,初习武道才刚刚一年,如果不是他兄长段铭启拼了命的一路赶来强闯了御林军的圈子的话,他早就被狼群撕碎了。   他兄长段铭启,曾经也是武艺精湛的少年,但在彼时众目睽睽之下牢记着父亲段熙文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藏拙二字而只能笨拙的防御,在终于等来了其他一同参与秋狩的官宦子弟和护卫联手驱散了狼群之后,段铭启已是浑身浴血。   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戾帝,却只是意兴阑珊的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可见人言不可信,便就扬长而去。   那一年的秋狩,让他兄长段铭启右腿和左臂都伤得不轻,虽然经过救治,腿部侥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左手却再也不能用力抓握。   而他自己在狼群撕咬之下险些废了右手,至今右手拇指根部仍有一处抹不掉的伤疤,若是再深半分就要伤了筋脉,拇指若残,则不能握剑,不能执笔,他父亲段熙文费尽了一切心机和人脉,好容易才没让他也落下残疾。   也是那个时候,段铭承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残暴不仁,对于臣子而言是意味着什么。   而后数年之间,随着他年纪渐长,也明白了,对于百姓,对于天下,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挡在幼小无力的他的身前的,是他的兄长,今日,挡在他身前的,是纪清歌。   段铭承心中百味陈杂,只拼命眺望着海浪翻飞的茫茫大海,寻找着纪清歌的影子。   他自十六岁进入朝堂,掌管飞羽卫至今,直面过的生死不计其数,也不止一次亲眼注视着他人的性命流逝,有该死之人,也有不该死的,甚至还有朝夕相处的亲信下属,而唯独只有这一次,段铭承心中却升起了恐惧。   那个双瞳璨若星辰的少女,看似乖巧温顺,实际内里却是绝不妥协的姑娘,她的归宿绝不应该是这一片无情的大海!   终于,就在段铭承几乎要被心中的焦虑和恐惧逼得发疯的时候,远处的海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段铭承死死的咬着牙,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那在浪涛之中若隐若现的人儿。   纪清歌入水之前没有想过海浪竟然会如此剧烈,她是看见风浪不小,但对于一个内陆长大的人,海浪真正蕴含的力量,她却没什么体会,之前虽然海中游了一天两夜,但彼时却是风平浪静,所以当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飘着一块疑似船板的东西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的就下了水。   然后,她才明白自己的这一举动到底有多冒失。   海浪的巨大冲击力让她难以保持自身的平衡不说,甚至连仅仅是让自己浮出水面都有困难。   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拍在身上,每一次都如同一只巨手将她按入水中,她使出全身气力才能重新浮出水面。   ……回去?   退缩的念头才刚刚浮现,就被纪清歌否决了。   不管远处那一个若隐若现的漂浮物到底是不是船板,既然能在海面漂浮,就是眼下她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段铭承想要尝试凫水去到洋流路径,若是没有一个可以歇力的漂浮物来承托的话,就不可能做得到。   尽管她口中说得言之凿凿,她心里也清楚,段铭承的伤势不能支撑他凫水,甚至他的伤口都不能再碰到海水,仅凭她的力气,她做不到带着段铭承一起在这可以吞没一切的大海上成功返回。   其实即便是有可以借力的漂浮物,她都不能保证什么。   说到底,她是否能成功游到洋流的途径上,又是否能成功遇到船,这一切的未知性都太高了,她能做的只有尽力而为,其余的……譬如生死,只能交给老天决定。   但……有船板借力和没有之间,区别是有可能还是不可能。   所以她没有退缩的余地,她要用尽所有的努力,一点点的把不可能变成有可能才行!   那是她们两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汹涌的海浪不仅仅给她自身游动带来了阻碍,同时还让她难以确定漂浮物的位置。   她跃入水中的时候,确实是朝着漂浮物直线而去的,可这茫茫大海之上并无其他的参照物,而漂浮物在这样涌动的海浪中,必定会让它游移不定,如今她入了水,已经没有了登高远眺的优势,唯有在层叠海浪的空隙中吃力寻找着它的位置。   海水一次次将眼瞳冲洗得刺痛不已,眼前视线也由于海水的冲刷而不甚清晰,海浪拍在背上每一次都将她压入水面以下,纪清歌咬牙坚持着,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入水了多久,也不去想自己到底游了多远,终于,她的指尖够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心头甚至还没来及升起喜悦,一个浪头就又冲开了那坚硬的物体,纪清歌猝不及防之下一口海水灌入喉中,险些让她乱了气息。   数次努力的尝试之后,她被海水泡得毫无血色的手终于牢牢抓住了那一块物体,纪清歌心头松了口气,此时抓住了漂浮物,她才发现这竟然不是她先前遗失的那块船板。   从面积上来说,它比之前她赖以喘息的那块破碎舱板要更大几分。   在海中也难以仔细辨认,纪清歌吃力的拖着它转了身,望了一眼栖燕礁的方向,准备返程。   岩礁上的段铭承,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焦灼也愈来愈重,每多一刻的时间,就代表纪清歌在水中与海浪搏斗的时间又久了一刻。   就不提女子在体力上本就不是强项,就算换了男儿,又有谁敢说自己能与苍茫大海角力?!   真到了返程的时候,纪清歌才明白拖着这一块东西凫水,根本不想她原本设想的那样会省力几分。   是的,凭借漂浮物的浮力,确实能让她浮在海面上更加容易,但它同时也更容易受到海浪的影响随波逐流。   她要返回栖燕礁,就不能任由海浪将她推到更远的地方。   好在海水的浮力总归还是有些作用,纪清歌干脆摒除了一切杂念,每一次当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双瞳之中唯有那一片漆黑的岩礁,以及岩礁上红衣烈烈的身影。   风浪中的这一段路程艰辛而又最终,当她拖着那块漂浮物返终于回礁石的时候,几乎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了。   抬头看见段铭承面色焦急的试图靠近,纪清歌有气无力的开口道:“别……别来……”   ……礁石边沿海浪翻涌四溅,要是伤口沾了水可怎么办?   眼见段铭承置若罔闻,纪清歌也不知从哪又生出了些许气力,终于拖着那块立起来约有她差不多高的漂浮物爬上了礁石。   这好像……是一片残破的船舶外壳?   船只外身的木料与内部用的不一样,除了木质本身有要求,它的长宽厚度都有区别,这一块看起来像是船身外壳,只是仅仅一块碎片,却也明显比她之前那块要厚实牢固。   好不容易将那块船板拖上礁石,为了避免再被风浪卷走,纪清歌找了一处礁石缝隙将它牢牢的卡在里面,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她连站立都有些不稳,除了过度疲劳,风浪中的海水也将她冻得全身都在发抖,然而喘了片刻之后,她竟然再次转向了礁石岸边。   “回来!”段铭承咬着牙唤她。   纪清歌目光一直望着海中:“刚……刚刚我好像看到,还……还有一片……”   “纪清歌!你回来!”段铭承急怒交加——她这是不要命了?!   如果现在有镜子的话,纪清歌就会知道她如今在段铭承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   上襦和外裙都变成了布条和绷带,此刻她身上只有一层亵衣一层内衬,湿得透透的裹在身上,刚刚一场和风浪的搏斗早就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如今脸上连一丝人色都没有,不自觉的抱着双臂在那发抖,就这样她竟然还想下海?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连站着都在晃?!   “纪清歌!你——”段铭承又惊又怒,眼见那姑娘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听话,他反手抽出了既明墨色的刀身——   “再敢下海,我就把这东西变成劈柴!” 第80章   这一语入耳,终于让纪清歌停止了动作。   其实她适才连段铭承究竟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彻底的体力透支让她连心神都有几分恍惚,心中唯独有一个念头——多一些漂浮物,就能多一分浮力。   段铭承呼唤她的声音夹杂在涛涛海浪声中有些模糊,纪清歌又根本没往心里去,她也不过是知道他唤了她。   但是风浪不等人。   她多耽搁一时,第二片可能存在的漂浮物被风浪卷去远方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等她带回之后,再……再……   既明出鞘。   墨色的刀光加上段铭承用尽了全力的断喝终于让她停下动作,恍惚了一瞬,纪清歌这才反应过来段铭承究竟说了什么。   ……为什么?   那是她费劲了力气才带回的东西,那是……   ……他们能否活着回去的关键!   “过来!”她的神情落入段铭承眼中,段铭承放缓了音色,向她伸出一只手:“乖,过来。”   眼见纪清歌终于乖乖走了过来,段铭承长出了口气……这片岩礁崎岖而又嶙峋,如果她不听话,以他现在的体力根本来不及在她重新下海之前拦住她。   还好……她到底,还是愿意听话的。   来到近处,纪清歌这才注意到段铭承面色极其不好,还没等她开口,就被抓住了手腕。   “过来,坐下歇息。”段铭承将既明还了鞘,却生怕自己一个眼错不见这姑娘就跑了,只牢牢攥紧她纤细的手腕不放手:“不能再下海!”   “可……我想……”纪清歌有些不甘心的转头望着那茫茫的波涛……她适才真的有看到另外还有一个漂浮物来着……   “纪清歌!”段铭承真的动了怒,他一把握住纪清歌的双肩,高烧的缘故让他掌心滚烫,他十指用力扣牢少女单薄的肩:“你给我清醒一点!”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你还有什么本事再次入水?!”   “你是不是想死在海里?!”   “看看你自己!你光是站在这里都在哆嗦,你——”   到底是气力不足以支撑他的怒火,几句之后气息终于接不上,一阵剧烈的呛咳冲出唇畔的同时,眼前的景物突然暗了下去,再清醒的时候,已是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已。   段铭承突如其来的不支终于终于唤回了纪清歌理智,也彻底打消了她再次下海的念头,她吓了一跳的同时,一边尝试把他扶起来,一边忙不迭的说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你……你别生气。”   段铭承此刻高烧未褪,如果不是那半颗回天丹,八成等纪清歌淹死在海里他都还没醒过来,如今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眼前只觉得一阵阵发黑,纪清歌半扶半抱的让他靠回之前的位置,后背倚着岩礁喘了半天,这才又有了抬手的力气。   慢慢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赤如流火的亲王袍服,递过去的同时也避开了目光:“穿上。”   啊?   纪清歌有些傻眼,要是普通衣物也就罢了,这……这她要穿了,算不算逾制?一个目无尊上藐视皇权的罪名总是摘不掉的吧?   “段大哥。”她死活不肯接:“这我要是穿了,论罪是杀头还是流放?”   段铭承只恨不得能掰开这姑娘的脑子看看她到底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到底气力不足,干脆直接往她身上一甩,眼看着火红的袍服将她纤细的身子一股脑罩了进去,呀了一声伸着手往外扒了半天才露出头,这才恨道:“杀头和流放都是轻的,还要株连全家。”   那边纪清歌把那件外袍穿好,抖着手裹紧了明显宽大许多的衣襟,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到不怕,反正除族了。”   她这一句小声腹诽段铭承并没听清,看她终于遮住了那一身的狼狈之后依然缩在一边哆哆嗦嗦的,心中再多的气恼也均化成了无奈。   “坐过来。”他拍拍自己身侧为数不多的平整石面。   纪清歌有些犹豫着没动身——她这个时候身上还全是湿的,就不说头发还在滴水,就连身上都还没干,亲王袍服裹在身上也已经吸了水汽,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又哪能往他身边靠?   见她不动弹,段铭承板了脸:“要我请你?”   这一句出口,很快身边就多了一个冰块般的躯体。   纪清歌直到依偎在了段铭承身边,才知道喊她过去的用意——如今段铭承身上高烧不仅未退,反而还比她刚醒来的时候又略升高了些,她依在旁边简直像偎住了个暖炉,心中虽是不放心,但她体力透支得太彻底,脑子里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帮他退烧的时候,人就已经合上了眼。   睡梦之中,更是怕冷,纪清歌之前还仅仅只是偎在他身侧,此时半睡半醒中干脆整个人都扒到了段铭承身上。   直到觉得已经是最大面积的贴近了暖炉之后,这才满意的出了口气,沉沉的睡了过去。   段铭承一动不动,先是看着她的头渐渐从他肩膀滑到了胸口,然后两只纤细的手臂就搂了过来,不仅搂住,还毫不客气的往他里衣的衣襟里钻,最后干脆整个人都滚到了他的怀里,柔软沁凉的身子紧贴在他身上,心中无奈的同时还有一丝异样。   他……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这姑娘对他就这么……放心的吗?   他平时留给她的印象,是不是过于君子了些?   从他的角度望去,是少女雪白的额头,额头下面就是两弯黛眉和羽扇一般的眼睫,漆黑而又纤长的盖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型的暗影,再下面,是精巧的鼻尖,却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口唇。   她才从海中爬上来,鬓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段铭承下意识的抬手给她拈起撩到耳后,顺着精巧的耳廓划过面颊,指腹便触到了她冰冷的唇瓣。   虽然因为已经连续两三日没有饮水的缘故,原本水润的唇瓣早就干裂出了口子,还起了一层干皮,但在他指下却依然柔软,段铭承心中不期然浮起了那曾经缠绕在唇畔的微甜的酒意。   出神了一刻,他的手移到了纪清歌的背心,原本是下意识的想要轻拍,但掌心下面却摸到了她后背上凸起的蝴蝶骨。   纪清歌是恨不得整个人蜷进他怀里的姿势,纤瘦的脊背微弓,骨骼的形状在他掌心就更加鲜明。   不仅仅是两肩的肩胛骨,还有正中的脊骨,一节节嶙峋而又坚硬的硌着他的掌心。   这才短短几日,她就瘦了整整一圈。   在她后脑受到撞击的那一晚,段铭承也是抱过她的,那个时候怀中少女的身形虽然也是纤细窈窕,但却依然和今日如此的消瘦不一样。   这一连几日,她都在极度消耗体力,然而入口的东西,也不过就只有那一点生冷的鱼肉罢了。   段铭承望着浪涛滚滚的大海出了会神,轻轻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药瓶,打开看了看,回天丹还有一颗半,他倒出那完整的一颗,仔细剥去了金箔和蜡衣。   很快,一粒清香扑鼻的丹药就送到了纪清歌口边,抵住了她干裂的双唇。   “清歌,张口。”   段铭承的声音低而轻柔,纪清歌睡得沉沉的毫无知觉,他指端再加了一点气力,丹药压住口唇,这一次,纪清歌终于下意识的张了口,段铭承指尖轻轻一送,那颗珍贵无比的回天丹就滑入了少女口中。   纪清歌睡梦之中其实有听到他低声的轻唤,只是身体实在太过疲惫,耳中虽然听到了,却醒不过来,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口中却突然多了一颗东西。   回天丹千金难求,丹药甫一入口,就是异香满溢了口腔,纪清歌睡梦之中下意识的舌尖轻舔了一下,顿时被那直透天灵的药香给激得睁了眼。   梦中乍醒,眼神都还没聚焦,茫然的抬头望着段铭承——   ——是什么?这么香?   段铭承看着怀中少女一脸的迷蒙睡意,只冲她笑了笑,轻拍了拍她的背心,刚想示意她继续睡的时候,却见纪清歌陡然之间就圆睁了双眼!   口中不断弥散的药香终于让纪清歌想到了这究竟是何物,心底浮出的答案不啻于是在她脑中打了个响雷。   抿紧双唇的同时,纪清歌一双眼瞳也怒瞪了过来。   段铭承勾唇回望着她……吃都吃了,瞪就瞪吧……   然而这带着几分无赖的想法才刚刚浮出脑海,就见原本柔顺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翻身而起,一把捧住他的脸,下一瞬就不管不顾的吻上了他的口唇。   这一举动彻底超出了段铭承的预料,不过是片刻的震惊,在他来及推开她之前,纪清歌柔软的舌尖已经灵活的挑开了他的双唇。   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颗异香扑鼻的药丸便带着一丝微甜的味道,被口对口的渡入了他的口中。   纪清歌心中恼他的自顾自为,强行渡了丹药之后尤嫌不够,还报复性的在他唇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这才哼了一声松开了双唇。   段铭承怎么也没料到她能有这样的反应和举动,被少女强行堵住口唇的同时脑子里就已经一片空白,等他最终反应过来的时候,纪清歌早就已经完成了壮举,气哼哼的背转了身子,只拿后脑勺对着他。   口腔中满溢的除了回天丹的药香之外,还有那淡酒般微甜的醺香,段铭承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印在唇上的牙印儿,心中无奈和笑意斗争了良久之后,抑制不住的低笑起来。   “清歌,你……”   话刚出口,就看见少女背对着他的身影陡然一震,段铭承笑得有几分气促,但好在刚入口了一颗回天丹,药性入喉,气息倒也还压的住,只笑得抖了肩。   纪清歌在他出声的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尽管是背对着他的,脸色也不由噌的一下红了个透,耳中又听到他的低笑,羞愤交加加上气急败坏,让她破罐破摔的猛一回头,双瞳炯炯的怒瞪过来。   “笑什么!明……明明是你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被舌吻了,媳妇儿你得对我负责   纪清歌:谁让你使手段,我不! 第81章   “咳……没……没什么。”段铭承见她真恼了,也只得告饶:“是,是我不对。”   若说片刻前还是他在耍‘吃都吃了能奈我何’的无赖的话,现在的角色就是彻底来了个对调。   纪清歌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上‘无赖’两个字,只板着脸瞪着他,“趁人之危!”   噗……   这到底是谁趁谁之危?   段铭承怕真恼了她,忍笑忍得辛苦,偏偏神情又没能逃过纪清歌的眼睛,就见面前少女的面色愈发不善,怒叱道:“趁我睡着诓我吃药?这能是君子所为吗?——恩——公!”   “你……”段铭承心中虽然觉得好笑,却更多的还是无奈……这个时候丹药早就化在了口中,想吐出来都晚了,现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轮到他没办法。   “姑娘教训得是。”他除了妥协之外根本无计可施,见这姑娘又重新捡回了那‘恩公’俩字,也只能苦笑:“是我趁姑娘之危。”   段铭承被迫认了错,纪清歌也就没了话,虽是借着发火多少抵消了一些羞恼之意,心中到底还是不自在,气哼哼的重新躺下,却不肯再靠近,只裹紧了身上宽大的袍服,背对着他在冰冷坚硬的礁石上蜷成了一团。   段铭承看得直叹气:“那边不冷么?过来睡。”   纤瘦的背影一动不动。   “这样大的风,你衣裳还没干,莫不是想等着吹病了,然后和我一同在这等死?”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终于扭了头,纠结了片刻,这才道:“不准再偷偷给我吃药。”   “好。”   段铭承答的干脆,纪清歌却尤不放心,想了想干脆抓过那个盛着回天丹的小瓶塞进自己怀里,再把衣襟裹得紧紧的,这才重新依偎了过来。   她这防贼似得举动看在段铭承眼中尽是无奈,看她只是板着脸靠在身边,只得自己张开手臂:“过来。”   纪清歌若说之前举动纯粹都是无意为之,在经过了适才那一场之后心里也终于觉得了不妥,这会脸上红晕都还没褪,哪里还肯往他怀里钻?只把头往段铭承肩上一枕,就重又闭了眼。   她不肯,段铭承也只能不再坚持,只静静看了一会,果然就好笑的看着她再次睡熟之后,又不自觉的循着他的体温一点点的贴了过来。   虽然有些忍俊不禁,但又怕再次惊醒了她,他今日一共服了一颗半的回天丹,此刻药力持续激发,精神也比昨日要好上几分,手臂轻轻环住怀中纤细柔软的身躯,脑中却不由自主的回味着那带着淡淡蜜香的醺甜。   ……他这一次离京之前,皇兄皇嫂似乎又催他成亲来着……   托赖前朝戾帝的福,段铭承年幼时就明白了什么叫家国天下,更是亲眼见过为君不仁百姓会是如何民不聊生,十六岁之前就没想过男女之事,十六岁进入朝堂之后日益繁忙,更是心无旁骛。   虽说在帝京之中也不是没见过大小官员家中的女儿,其中既有矜持傲气的,也有知书达理的,见过明媚娇憨的,也见过温柔腼腆的,但她们在段铭承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以至于当他皇嫂委婉的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的时候,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原本也以为,将来不过就是兄嫂做主,娶一个规规矩矩的王妃打理内宅往来应酬女眷……与多个管家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懂规矩,识大体,能在他离府的期间打理宅邸不给他添乱,也就够了。   可……   似乎是因为他的有意回味,口中残余的那一丝醺甜绵绵的缠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这是段铭承从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明明只有一点似有如无的微甜,却不合常理的让人心醉神迷。   他的指尖下意识的又轻轻抚上了沉睡中少女干裂的唇瓣。   ……等他回京之后,或许可以禀明兄嫂,自己有……心仪之人了?   此时此刻,段铭承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心境上的变化。   刚刚在这一处光秃秃的礁石上醒来的时候,那时他心知自己伤重,冷静而又克制,思索之后提出来的,是可行性最高的建议——让她独自返回。   而他自己,则在反复的思考之后很坦然的接受了他自己的结局。   不过是生死罢了。   早在他向兄长要了飞羽卫,并且将整个飞羽卫这一体系不断磨砺,最终打磨成了一柄尖刀,开始带着他们经风历雨的那个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他和麾下的每一个人,时刻面对的都会是什么。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真要怕死,他大可留在帝京,即便是不甘心做个闲散王爷,他自幼攻读的学识也足可以支持他从文。   他每一次出京,兄嫂都会挂心不已,也不止一次的劝过他,毕竟飞羽卫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他大可选择坐镇京城指挥调控,又何须自己事事亲为?   只是段铭承却不想退。   飞羽卫是他自己亲手从无到有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一支无匹的锋刃,有他在,和没他在,是不一样的。   稀世宝刀也只有握在人手中的时候才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更何况,动用到飞羽卫去查的案件都是大案,内中潜藏的心机谋算以及血腥手段,说一句瞬息万变都不为过,他若不亲临现场,难道还要等属下们难以决断千里迢迢再传书信请示?   真要那般作为的话,失去了机动灵活能先人一步占尽时机的飞羽卫,又和普通捕快又有什么区别?   他很清楚自己或许会面对生死——但,那又如何?   男儿在世,自当有所作为,贪生怕死这件事从来都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   所以,之前他在仔细思考了一遍所有可能会成功的办法之后,才会劝说纪清歌自己离去。   这并不是他一心求死,而是反复思考之后明白了是真的没什么可行性才提出的。   那个时候的段铭承,很坦然。   但现在,他却满脑子都是在想……如果将来成亲的话,若王妃是她……那……似乎当真会是一桩幸事。   怀中少女紧紧裹着他火红的亲王袍服睡得香甜,段铭承不由自主的想着她穿上嫁衣会是如何的灼灼芳华。   掌心摩挲着纪清歌纤瘦的背脊,段铭承甚至在沉沉睡去之前心中都还在想着——将来要把她养胖一点。   纪清歌在天色刚刚微明的时候就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海上风浪已息,不由长出了口气。   要不是她是道门不是佛家,这个时候简直都想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   今日,是他们留在这一处栖燕礁的最后一天。   不,最后一刻。   不论今日天气到底适不适合启程,她也都没有时间再做逗留。   三日没有饮水,这是人体的极限,再留,不说段铭承伤重高烧撑不过去,就连她自己都撑不过去。   幸好……老天终于长了一次眼。   纪清歌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段铭承昏睡之中果然没有动静。   她也已经摸透了规律,自从他受伤,每一次都只有在服用了回天丹之后,才会有短暂的清醒,一旦回天丹的药力发散完毕,他的伤势和消耗都不足以支撑他恢复神智。   可惜,只剩半颗了。   短暂的懊恼之后纪清歌快速的行动起来,她要尽快做好一切返程的准备,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留在这无食无水无遮无挡的礁石上了。   或许是上天对于多耗了他们一日时光的愧疚补偿,今日纪清歌没费什么力气就再一次抓到了鱼,剖洗干净之后,自己先吃了一半,开始去拆段铭承随身的那只革袋。   她之前就留意过,那只革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结实又防水,内里还有一层油布,更是软韧,纪清歌撕了几下都没能撕开一个口子,最终还是用了既明才顺利的将那只革袋分成了两片,其中一片纪清歌拿来将药瓶、印信、传讯烟火等等东西都包了进去,外面又用她自己裙摆撕成的布条再裹紧系了个死扣,确保不会散落遗失,这才给段铭承挂在了腰间。而另外一片,被她拿来裹在了他的伤口上。   那一处伤口今日仍然没有好转的样子,纪清歌给换过伤药和布巾之后,将那一片防水革袋紧紧的盖住伤口,外面再用绷带一圈圈的缠紧。   ……虽然不可能做到完全防水,但只要不是全部浸在水中,应该还是能多一点保护才对。   整个换药期间,段铭承都没有醒来,就连擦拭伤口上已经无效的药粉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皱紧了眉头而已。   等他终于从脑海中混沌喧嚣的迷雾中清醒的时候,口中尝到的正是回天丹的药香。   或许是今日只有半颗丹药,又或是一连几日的持续消耗更加虚弱的缘故,今日段铭承的精神明显较昨日弱了很多,纪清歌也看出了这一点,不等他开口就是一块鱼肉抵到了唇上。   “段大哥,吃鱼。”   见段铭承没有张口,反而望望自己,便道:“这是留给你的,我已经吃过了。”   听她这般说了,段铭承才张口接过鱼肉慢慢嚼起来。   几块鱼肉,数量并不多,然而纪清歌还是几乎用上了逼迫才最终让段铭承全吃了下去,略停了片刻,见他似是又多了几分精神,纪清歌松口气,将既明塞到他手中让他握住作为支撑,自己用力圈住他的腰身,半扶半抱的帮他站了起来。   “段大哥。”   少女原本清丽的嗓音因为极度干渴的缘故已经变得嘶哑,但却仍然清晰坚定——   “我们回家。” 第82章   帝京的初秋,今日正是一个好天气,退去暑热,秋高气爽,建帝段铭启午膳之后却没什么心思小憩。   帝京距离白海,千里之遥,段铭承发回的密报一早刚刚抵京,段铭启在朝堂上虽然不露声色,心中却隐隐有些发沉。   他读了密报之后就火速回了书信,叮嘱段铭承不要太过深入调查,让他尽早撤离白海范围在做图谋,但其实段铭启心中也知道,这样的距离,再是加急密报,一来一回要用到的时间都短不了,而且段铭承行事本就迅捷快速,他的密函不一定能及时到达。   下了早朝之后他紧急召了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的副将陈方,密议了一个多时辰,赐了密谕和亲笔手书,由他带一队骑兵快马星夜驰往大夏边境的南疆。   由于西北边疆鬼方大军压境鏖战不休,大夏军力部署多半以西北为重,每年征兵补充也多是充往西北,其他地方除了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就是海关和南疆有驻扎屯兵,海关有变,西北军动不得,京畿大营动不得,就只有调用南疆兵马。   好在南疆近年来没有战事,部分土司部落虽不愿归附,却也还算平和,而南召和暹罗等南方小国每年岁贡,算是相安无事。   虽说南疆兵马不擅海战,最棘手的就是一旦水师弃战登船逃亡的话难以追击,但最起码可以守住海关,战船损失便损失了,日后再徐徐图谋便是。   不然仅凭着段铭承一个人带领几十名飞羽卫,他要拿什么和三万水师周旋?   段铭启心中沉沉的满是不安。   虽然心事重重,但在步入坤宁宫的时候,依然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谁知皇后季晚彤却也没有午歇,而是倚坐在贵妃榻边正看着一堆画像卷轴,建帝冲想要通传的宫女摆了下手,宫女便无声的退到了一旁。   她看得仔细,段铭启又是放轻了脚步的,直到走到她身后,季晚彤都没发觉,还是段铭启自己出声:“在看什么?”   “咦?”季晚彤回头才发现皇帝下朝了,想要起身见礼的时候却被段铭启按住了肩,她这才罢了,嗔怪的瞪一眼没有通报的宫女,顺手指着她之前正在看的一卷画像,问道:“这是刘侍郎家的二姑娘,皇上觉得如何?”   “还好。”段铭启信口答道。   “这是魏御史家的独女,在京中也算小有才名,皇上看她如何?”   “还好。”   季晚彤听了,又拿起一个卷轴:“这是谭……”   “看这些做什么?”段铭启懒得再看,只笑道:“朕的皇后难道是觉得朕每日太闲?想给朕选秀不成?”   一句调侃听得季晚彤脸上一红,没好气的横了一眼:“皇上您若是真想……”   “朕一句玩笑,莫要当真。”段铭启赶忙打断。   ……开玩笑,他这皇后,在外人面前凤仪端庄,他可知道她私底下要是醋起来就敢十天半个月不让他近身。   堂堂国君都服了软,季晚彤也又是恢复了温婉的模样,虽然已是三十多的女人,但面貌依然细腻姣好,如同二八少女也没什么区别,只有眼泛笑意的时候眼尾处才隐约能看到一条细纹,她笑着指了指那一桌子的画像卷轴,打趣道:“这次等承弟回京,也该让他收收心,好好接触一下适龄的姑娘家了,你这做兄长的却多看一眼都不肯,就不为他把把关?”   段铭启这才知道她是在操心未来的弟媳妇,只想了想,却又笑着摇了头:“还是你来选最妥当,这些什么谁家女孩儿秉性脾气的事,朕去哪里知道?就是选,也是两眼一抹黑。”他握了握季晚彤的手:“朕的皇后平时统御后宫,接见臣子家的女眷,自然要比朕了解多些。”   话是这话没错,只是季晚彤想想当初她问靖王段铭承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的时候,段铭承给出的那完全一问三不知的回答,心里就觉得好笑,但她婆母早年已经过世,身为长嫂,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只得头疼的搁了手里的画卷,抱怨道:“我问过承弟好几次了,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回头要是选了个不可心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皇后的话是正理,何况段铭承什么脾性,作为几乎是一手带大他的亲兄长,段铭启又岂会不知?思索了片刻,也只得说道:“铭承的性情……那些太娇蛮的不要,尽量挑家风清正、知书达理些的,等他回京,私底下安排安排,叫他自己挑去,自己亲眼选中的,想来总还是可以合得来的。”   这几乎是甩手掌柜般的一句话,听得季晚彤也不禁莞尔,只是说到底也确实还是这么个理儿,她做嫂子的再怎么选,也终究是靖王自己的妻子,将来靖王府的主母正妃,无论如何,也最好是找个他自己喜欢的女子……最起码,也不能是真如他上次说的那般,当个管家也就罢了……   想起段铭承自己曾经对王妃这一词下的定语,季晚彤心中就有几分无语。   但既然有了段铭启的一语,季晚彤好歹也算心中有了方向——   家风清正,父母和族中不能有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之事。   而‘娇蛮的不要’,就意味着——大长公主的女儿燕锦薇的心思注定要落空!   脑中想起前几日燕锦薇跑来借着问安的名义,在她这旁敲侧击的打听她的铭承表哥到底什么时候回京,季晚彤心中就忍不住苦笑。   靖王掌刑部,过手的都是要案,他查案离京,去向就是机密,又哪里能随意与人言说?   但燕锦薇毕竟是大长公主段熙敏的女儿,见面也要喊她一声表妹,又是那样撒娇撒痴的性情,她这做表嫂的,还真是只能哄着。   季晚彤看着面前那一堆姿态各异的女子画像,头疼的按按额角,继续看起来。   大长公主府中,燕锦薇并不知道自己在她表哥表嫂的心中竟然都排不上靖王妃人选的号,此时此刻,她正拽着大长公主段熙敏的袖子,央求她进宫去替她打听靖王的行程和归期。   在燕锦薇心中,自己娘亲是大长公主,就连天子表哥见了娘亲,也要尊称一声姑母,她那表嫂对她可以守口如瓶丝毫话风都不露,但对着长辈询问,总不可能还是这般姿态才是,仗着大长公主疼她,已经赖了一个中午,闹得段熙敏都没能午歇。   燕锦薇到底还只是一个闺阁女孩儿,很多事情她可以不懂,但段熙敏心内却是懂的,就不说靖王的行踪即便是她也不可能随意打听,就算能……她也没那个资格。   毕竟,她这个大长公主,其实算是有名无实的。   作为段家上一代的长女,段家起事的时候,她……怕了。   那时她已经嫁了前朝的状元郎,夫妻二人正是蜜里调油鹣鲽情深,她的二弟段熙文身为前周六部尚书的时候,她和娘家还是勤走动的,但……段熙文竟然纠集了前周朝堂的过半重臣联手起事,那个时候的段熙敏只恨不得自己不是段家女。   谋逆自古都是诛九族的重罪,何况前周裴华钰又是那样残暴的性情,起事的消息传来,段熙敏被亲弟弟的举动吓得几乎当场昏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家断绝关系。   亲弟弟又如何?自古出嫁女就是别人家的人,她只想安安分分的相夫教子,不想被莫名牵连得掉了脑袋!   可段熙文竟然成功了。   直到中原大地改天换日,她的亲弟弟身披黄袍登了龙座,段熙敏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但是错已铸成,还能怎样?她夫君是前朝状元,若想继续在新朝立足,她就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段熙敏也只能咬牙放下身段,重新向段家示好,到底大夏太|祖段熙文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并没有对她的举动多说什么,也依着例封了她长公主的封号,只是段熙敏自己心里知道,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她弟弟段熙文的心里,在她那两个侄子心里,她永远是那个大难面前选择了独善其身的人。   血缘还在,亲情却终究不可能复原。   现如今,她虽然占着一个姑母的名义,但面对段家,她又哪里真有资格去摆姑母的谱?   “锦薇,娘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铭承表哥一旦出京必定是身有要事,行踪是不可以透露的。”   “娘!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他表妹!”燕锦薇哪里会听,只摇着她的袖子撒娇:“我不过是想知道表哥哪一日回京,好去给他接风罢了,又不会再去告诉旁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燕锦薇是段熙敏与前朝状元燕容的老来女,如珠似宝的娇养长大,她也知道平日里有些骄纵了女儿,此时见说不通也只得苦笑:“你……罢了,明日我去递牌子便是。”   燕锦薇心中知道她娘亲对她素来有求必应,有这样一个答案也并不出乎意料,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欢喜,芙蓉面上顿时一片灿烂,更显娇媚,本是欲走,却又停步,凑到段熙敏脸前高高兴兴在她颊上亲了一口,这才一阵风似得出了门。   “这孩子……”段熙敏口中抱怨,到底还是心中受用,只是想到明日这一趟,脸上笑容又淡了下去。   其实休说是她进宫之后得不到答复,就连建帝段熙文和皇后季晚彤两个人,此时都不知道他们心中挂念的靖王已经失联了数日,奉命在丰宁等候接应的巽风坎水二人早就急得发疯。   王爷临行前叮嘱他们七日后在丰宁汇合,但现如今,已经是第八天了……   他们飞羽卫中每一个人都是靖王亲手筛选出来,一次次的训练和传授,最终才按照各人能力所长分派进各组,他们是靖王手把手带出来的队伍,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靖王的行事作风?   他说七日后汇合,必定是七日后汇合!   现如今靖王殿下不知所踪,这其中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白海那边并不顺利!   当初领命和段铭承分道扬镳的时候,每一个飞羽卫心中都清楚只带了四个人返回白海的靖王殿下面对的会是厉兵秣马的三万水师。   可他们是他的下属,他们无权,也无资格进行阻拦。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抵达宁丰之后迅速抽出人手,在白海城和宁丰之间设了卡,又昼夜轮替的在宁丰码头上留了人,寻找一切有关靖王下落的蛛丝马迹。   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任凭他们飞羽卫打点起百般精神四处寻找,却寻不到任何线索。   自靖王回转白海已经八天过去,这八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谁都不敢想,就在几乎急疯了的时候,突然从宁丰码头传来讯息——有一艘陌生船只上,正打出了飞羽卫的联络信号!   这一消息迅速振奋了所有人的精神,急急向着码头奔去。 第83章   发出讯号的船只就停靠在宁丰的码头,然而它的出现,却让码头上所有人都虎视眈眈。   宁丰虽然也有港口码头,但却因为吃水深度的问题,并不像白海城的大港那样,可以停泊跨海商船。   宁丰码头吃水深度不够,它本身也并不是一座大城,只有白海分装完毕准备驶往内陆的小型商船才会在此停靠进行补给,准备转为内陆河运。   而前阵子因为白海封城的缘故,商船已经很多天没有在宁丰出现过了,所以这段时间,宁丰的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本地出海捕鱼的渔船。   但此时此刻,那明白着发出了飞羽卫传讯暗语的船只,却既不是小型商船,也不是渔船,而是海边人最为厌恶的——水匪船!   海边定居的人,不论是靠什么为生,最恶的莫过于水匪海盗。   他们劫掠的目标不仅仅是海商的船只,就连渔民的渔船也都不会放过,甚至有几只人多势众比较成规模的海盗,还经常会上岸袭击渔村。   在海边居民的眼中,海盗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十恶不赦的歹人。   没有任何一个码头欢迎水匪的船只,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水匪打交道,海边的居民,没有遭过海盗水匪祸害的不多。   尽管这一艘只是条最多承载二十来人的小型船只,也依然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敌意。   这种规模的小船,还只有一艘,按理说是不敢靠近岸边码头的。这样的船只在水匪队伍里也并不强,通常外出劫掠也是要结伴组队而行,它们出动的话,这样的小船也对付不了跨海商船,它们的主要目标其实是靠海吃海的渔民。   近些年由于水匪猖獗,渔民出海也是要带些许银钱,这样遇到水匪的话,才可换取活命,真有胆子不带财物的,水匪为了泄愤就必定是杀人夺船。   久而久之甚至成了惯例,渔民按人头算钱,若遇水匪,每人需上缴二两银子,俗称买命钱。   虽然二两听起来不算多,但对于渔民而言,也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而且既然是渔民,总是要经常出海的,这一次遇上要二两,下一次遇上还要二两,几次下来一年的鱼获甚至都还赚不出这‘买命钱’。   所以捕鱼为生的人听见水匪二字就咬牙切齿也就很是情有可原了。   此刻这一艘水匪船停在宁丰码头上,四周早就被得到了消息的渔民们各自手持鱼叉棍棒围得水泄不通,要不是水匪船并没有往码头上搭踏板的话,可能已经有胆大的渔民要冲上船去了。   船上,丁麻子正一脸苦意的望着那个年轻男人哀求道:“爷,小的们已经按您吩咐,将您两位送到这宁丰了,爷您看……”   回答他的却只是一声断喝:“闭嘴!”   丁麻子这几天是吃了苦头的,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吭声,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后悔——   早知会在海上遇到这样的煞星,他和兄弟们就不该出这一趟活儿!   乖乖在窝儿岛呆着也就是了。   还不是这阵子不知白海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往来商船竟都绝了迹,虽说他这只是一艘小船,但通常也是会跟在有实力的海盗身后一起去劫掠的。   海盗们需要他们这种小船只去拦路挡船当当炮灰,可以显得人多势众,反正事后分赃的时候,那些海盗们吃肉,总也会分点汤水给他们。   但白海突然的封城,掐断了那条富得流油的海上商路,他们这种小水匪不比大盗,关起门来停上些日子靠着以往积蓄也不愁吃喝,他们却没那个家底。   有经验的那几股最是名声赫赫的海盗们都不傻,各自都从白海封城和南洋水师突然的异动中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各自都是约束手下,静观其变。   但他们这种小散家却无人知会,也因此,丁麻子在枯坐了几日之后决定既然商船的汤喝不上,那就还是干回老本行——打渔船的主意。   谁知他们驾着船还没走到渔民惯常出没的海域,竟就凭空能碰见这样的煞星呢?!   起初……他们只单纯当做倒霉遇上了海难的人,看着才只两人,对方又肯许下银钱,看在钱的份上,这才救上了船,谁知上了船,竟就瞬间翻了脸。   更有甚者,就两个人,还各自带伤,竟然就能将他们这十来个兄弟全给制住了!   到了现在,再是如何悔不当初都晚了,也只能听着码头上的渔民的叱骂不敢吭声,直到远处有数道人影快逾闪电的直奔而至。   水匪船和码头之间虽然没有搭踏板,但飞羽卫们又哪里会被这样小小的间隔拦住?赶到岸边的时候早就已经钩锁在手,振臂之间勾住船舷,连一瞬的停顿都没有就已经身在水匪船上。   第一个踏上船的,是身法最为迅捷的巽风,欧阳直到看到了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心中焦急如火,抢在巽风开口之前急道:“征用船只,出海寻人!”   “怎……”坎水和巽风前后脚踏上甲板,随后就是其他人陆续赶至,他们脚跟还没站牢,就听见欧阳那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后半句——   “头儿在海上失……失……失踪了!”   这一句几乎算得上是噩耗的话语终于冲口而出,欧阳也终于支持不住,连日来的不眠不休精神紧绷,加上身上被海水泡过的伤口和满心的焦灼,让这个从来都是笑脸迎人的年轻人这一次终于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巽风坎水两人作为能被段铭承看中并认命巽、坎两组的组长足以证明两人能力不凡,听了这惊雷般的一语心中不是不慌,但行事依然稳健快速,前后连半个时辰都没要,已是当场在码头征集了几艘渔船,连同这条水匪船一起驶出了港口。   和欧阳一起在水匪船上归来的,还有两名飞羽卫,其中一人伤的不轻,几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而另一个……已经没了气息。   一名身亡,一名伤重,巽风坎水将他二人都留在了码头上交给赶来的兑组医者,那十来个吓破了胆的水匪也无心处置下直接丢给了码头上的渔民,直到他们一行人几条船,马不停蹄的驶离了宁丰码头,这才询问欧阳他们此行的枝节细末。   欧阳此刻已经镇定了些许,到底飞羽卫们不是常人,短暂的情绪失控也就片刻,恢复冷静之后开始向众人讲述他们回到白海城之后的一系列经历。   他在落入冰冷的大海之前身处的位置炮舰的底仓还有着距离,甚至他搜索的地区范围和刘济严藏匿的底仓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区域,饶是如此,那无可匹敌的巨大轰响也是瞬间就震晕了他,直到落入海中才清醒过来。   欧阳并不知道,他在海中的位置和纪清歌是相反的方向,如果离得近,他二人未必没可能碰到一起,但很可惜,他和纪清歌之间,隔着硕大一艘正在下沉的炮舰残骸。   船体下沉迅速,吸力不是人力可抗,根本不可能靠近,所以欧阳也是选择了向着更远的方向躲避,也就因此和纪清歌之间彻底没有了汇合的可能。   后来,他找到了另外两名飞羽卫。   在他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已经一生一死,而最后一名飞羽卫和段铭承,都是遍寻不见!   偌大的海面上残骸碎片狼藉一片,以他一人之力又怎可能仔细搜寻?光是保证他自己没有溺死已经是穷尽了凡人之力。   无力应对之下,也只得寻了一块漂浮的船体残骸,尽可能的浮在水面随波漂流。   另一名飞羽卫身上带伤,一开始还算可以和他说说话,商讨一下哪个方向比较稳妥,后来原本并不算很严重的伤势在海水中硬生生泡得开始恶化,而已经死去的那一人……尽管已经没了气息,欧阳也不想将他弃之不顾。   他们是同在靖王麾下出生入死的弟兄,就算是死,他也想将他的骸骨带回家。   在他们初到白海的时候,每一人都是将白海城的城池地图和海域图背在了心里,纪清歌并不知道这一处海域的位置和有无航路,飞羽卫却是知道的。   在缜密的推算过他们的航线之后,欧阳得出的结论是——   ——获救的希望,很渺茫。   如果不是天降好运,遇到了想要打野食儿的水匪的话,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喂了鱼。   用钱财诱得水匪将他们搭救上船之后,接下去的事情就没什么悬念。   另外一名还活着的飞羽卫虽然伤的不轻,那个时候也依然强撑着和欧阳配合,虽然他们仅仅两人,还各自带着伤,但这样小股的水匪完全就是乌合之众,也算没费什么气力就夺了船只的控制权。   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炮舰沉没的海域中寻人。   但任凭他们过筛子一样将那一片大海翻了个遍,甚至挨个翻找了每一片漂浮在海上的炮舰残骸,也仍然找不见段铭承纪清歌以及最后一名飞羽卫的影子。   水匪离巢本来也是只打算碰碰渔船的晦气,并没有准备在海上远行,所以船上虽然有携带少量补给,却也不够支撑连续数日的行船。   面对食水的即将告罄,无计可施之下,欧阳也只得下令转向宁丰,尽快寻求其他人的帮助。   此时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完毕,船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良久,才有一人低声道:“从你们船只失事到今日已经六天,王爷他或许已经……已经……”   “住口!”   截断他话语的几乎是所有人的异口同声。   那人闭了口,船上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茫茫海上,如果没有遇到船只获救的话,那么段铭承面临的就是要在没有食物没有淡水的海上存活六天……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半晌还是坎水率先打点起了精神:“我们算上征用的渔船,一共有五艘船只,从宁丰码头外开始,各自分散搜寻,不要考虑航线远近和正确与否,搜寻面积尽可能扩大,三……不,五日后,再在宁丰会面。”   “炮舰走的路线不在航路上,也就是说,如果大人无恙,他可能在的位置也就不确定,网要尽可能撒得大,才会增加寻获的可能性,五天之后若……”   “不能……就这样回去!”欧阳拖着哭腔:“若是头儿有什么不测,我们有什么脸活着回去?”   “放屁!”坎水红着眼圈怒喝一声:“大人交代我们押解人犯和赃银,大人的嘱托都完不成,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飞羽卫?”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还是巽风挡在中间:“五天之后,我带巽组和欧阳留下,坎水你负责继续押送回京。”   “你……”坎水苦笑,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就这样回去,他们做下属的,失落了主将,他难道就有脸去面见天子?   等到了御前,要让他怎么开口呢?   坎水默默的垂下眼。   他是靖王殿下一手教出来的,殿下教他,用他,赏识他,殿下若是不在了,他……便以死谢罪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给宝宝们捋一下时间线:   飞羽卫这边离开白海前往宁丰至今八天   商船离岗一天,夺了炮舰一天,女主落海漂了一天,栖燕礁三天,离开栖燕礁直到现在   他们各自计算的时间点不一样,但大时间线是对的上的哈 第84章   碧空如洗,昭昭朗朗的覆盖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之上,晴空水色宛若一体,水天相接之处更是难分彼此,然而这样的景色在纪清歌眼里却只剩了麻木和乏味。   她和段铭承两人离开栖燕礁已经两日,除了刚离去的时候,还可以根据她自己的凫水速度和身后远去的岩礁来估算一下大致的距离和方位之外,这整整两日,除了海水和天空,她就再没看见过其他东西。   她的体力早就已经到了极限,多日以来滴水未沾,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坚持到如今的。   或许……曾经入口过的那点鱼肉里面有着些许水分?   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又能当什么事?   在这海中浮浮沉沉了两天两夜之后,纪清歌早就榨空了体内的最后一丝气力,现如今,她也只能是死死扒着船板,光是确保自己不会因为脱力昏迷而沉入大海就已经极大的考验了。   同样挣扎在生死边沿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段铭承。   那一块船板虽然比被风浪卷走的那一片要大上几许,其面积和浮力也依然不能同时支撑她和段铭承两人的体重。   第一日的时候,段铭承曾想和她互换一下,毕竟在水中推动船板的她才是体力消耗最大的那个人,纪清歌却抵死不肯,后来她甚至又一次爆发了怒火,这才逼得段铭承妥协。   她体力耗尽,还能扒着船板歇息。   他若下水,胸口的伤处再沾到海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是第一日。   而第二日一整天,段铭承都没有醒来过。   没有了回天丹的药力支撑,严重的伤势加上多日来的缺少食水让他情况进一步恶化,但纪清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根本毫无办法。   好在普通伤药还有,虽然比不了回天丹,却也多少聊胜于无。就连喂他吃药他都没什么反应,还是纪清歌硬撬开了牙关才喂了进去。   第二日一整天,纪清歌都在提心吊胆,隔一时就要伸手去摸他的脉,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这里甚至不像栖燕礁,还能有一处干燥的地面可以给他换药,更没有在礁石边徘徊游弋的鱼儿可以供她二人暂时补充体力,此时此地,头顶是万里苍穹,身下是沉沉浪涛,唾手可得的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没有。   干渴的程度已经到达极限,纪清歌恍惚的胡思乱想着……她怎么就没和师父学过祈雨呢?   就如同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又或许是老天终于眷顾一次,当天夜里,纪清歌半睡半醒之中是被落在脸上的雨滴给砸醒的。   疲累到极点的心神恍惚了许久,直到她弄明白了那从天而降的究竟是什么,这才又一次振奋了精神。   “段大哥!段大哥!下雨了!”这是绝境中突如其来的希望,纪清歌欣喜之下连忙去摇段铭承的肩膀,然而此时的段铭承却依然昏睡不醒,没办法给她回应。   雨水让她凭空生出几分力气,身边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便只将那已经空了的回天丹的药瓶仔细放好,自己双手在瓶口上方围成一个碗状,尽可能的多收集一些雨水流入瓶中。   海上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一场雨,也不过就是一个来时辰就停歇,直到天晴,纪清歌也没能装满那个小瓶。   但,那毕竟是淡水。   对于现在的她和段铭承来说,比金子还贵重的淡水。   极度的干渴就如同有人在脑海里叫嚣着,催促着,让她赶快喝掉那瓶水。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纪清歌抿了抿早就干裂得不成样子的唇,捧过那小小的瓶子,极其珍惜的抿了一口。   一口水,含在口中,几乎舍不得下咽,心里不断有声音催促她——再喝一口。   但纪清歌却无视了那近乎勾魂般的诱惑,将瓶口凑到了段铭承干裂的唇边。   “段大哥,喝水。”   每一滴水都是无比珍贵,不能有任何的浪费,纪清歌先撬开段铭承紧闭的双唇,这才倾斜着瓶口,将水慢慢的,一点点的,滴入他口中。   统共,也只有四五口。   纪清歌不知道这微不足道的几口水到底能不能让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所有。   更多的……她也……   纪清歌正要收起药瓶的手突然顿住,视线直直的落到了她自己被海水泡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上。   她……好像确实……还有更多。   茫茫大海之上,又迎来了一次日出,段铭承也终于又一次醒了过来。   首先意识到的,就是口腔中浓浓的腥甜气息,但他却并未过多留意。   他自己的伤势他心里有数,肺部受伤严重,脏腑也受到冲击,会内出血很正常,只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都尽量咽了回去,免得吓到那个小姑娘……   想到纪清歌,段铭承心中一沉,急忙偏过头目光寻找着她的身影。   纪清歌双臂趴在船板上,头颅枕着自己的手臂,正合着眼歇息,段铭承心中松了口气。   “清歌……”他轻唤了一声,纪清歌却并没有醒来,段铭承伸手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   纪清歌早就在海中游得脱了力,现如今也只能两手死死的扒着船板才能避免滑落,左手盖在朱红色亲王袍服宽大的袖口下面,右手惨白惨白的,因为寒冷和疲惫,紧扣着船板的指尖都是青色的。   段铭承尝试着想把她拉上船板,但就不说船板本身的浮力早就验证过无法支撑他二人的体重,就算能,他这个时候也早就没有那个力气。   几次尝试都无功而返,倒是终于惊醒了那疲惫不堪的少女。   “怎……段大哥?你醒了!”意识刚刚回笼,纪清歌就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段铭承冲她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不久。”纪清歌压根不说实话,只回了一笑:“你睡了大概两个时辰不到。”   说着不等他再问,就高高兴兴的汇报:“刚刚下了雨呢。”   段铭承虽然察觉这丫头可能在信口开河,却毕竟无处查证,也只得不做追究,原本想要撑起身来,却到底没有力气,不等他再试已经被纪清歌一把按住。   对于一个重伤之人,段铭承能够撑到如今,已经算是奇迹,就连他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胸口的伤处在海中漂流的这几日纪清歌没有办法给他换药,所以其实她并不清楚,那一处贯穿了他右肺的可怖伤口,离了栖燕礁之后连外伤用药都没有更换过,已经开始恶化,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掌中握住的手冰冷到连他高热的体温都难以捂暖,段铭承心中叹了口气——他还没娶到王妃呢……   要不……现在娶一个?   这颇有几分无厘头的想法划过脑海的同时,他的目光也又一次落到了纪清歌脸上,但映入眼帘的,是那少女又趴在船板边上合了眼,段铭承心中猛然一凛——   “清歌!醒醒!不要睡!”   急促的呼唤传入耳畔,纪清歌有些不情愿的睁开眼。   “不能睡!”段铭承使出全身气力紧紧握住她的手想往船板上面拽。   他的举动终于打散了纪清歌脑海深处的昏沉,她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只得用左手死死抵住船板,可怜巴巴的说道:“段大哥,你拽疼我了……”   ……她如果真爬上去了,这片船板就算不直接沉底儿,也会被压入水面以下,他的伤怎么办?   纪清歌抵死不肯,段铭承到底是拽不动她,无奈之下也只能紧握着她的手,道:“别睡,跟我说说话,就说说……你师父和你小师叔。”   这丫头今日的状况不太对头,她前几日虽然也是饥渴乏力,却都不似今日这般,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虚弱。   ……自己昏睡的时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说,他昏迷之中,时间果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不然怎么会……   段铭承心中没有答案,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忧。   “我师父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纪清歌没什么精神,依旧是偏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以往灿若明霞的眼瞳中少了许多光亮,半开半合的眯着。   “我知道,那你小师叔呢?”段铭承怕她睡着,听她话音停顿,立即追问。   “小……小师叔……”纪清歌慢吞吞的说道:“我一直……怀疑他是个什么妖怪变得。”   “为什么?”   “千年的狐狸那种……就是……就是又坏又狡猾……还……还看起来很……很……”   恍惚之间,上一句话并没有说完,纪清歌略停了片刻,露出个遗憾的表情:“想吃小师叔买的糖了……”   “回去之后,我买给你。”   见她眼皮又垂了下去,段铭承再次用力一扯她的手腕:“别睡!接着说。”   “……累。”   听着少女口中的呢喃,段铭承只能祭出杀手锏:“你不和我说说话,我怕我又昏睡过去。”   这一句,终于又一次成功的让纪清歌拼命打起了几分精神,搜肠刮肚的想了片刻,到还真让她想起件事。   “段大哥,能不能求你件事?”   段铭承心中叹气——这丫头直到如今还跟他用‘求’这个字吗?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故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不能答应要听过再决定。”   “有个叫珠儿的小丫头,是从纪……纪家跑出来的……”   纪清歌慢吞吞的将珠儿的事讲了一遍,问道:“段大哥能不能想法子消……消了她逃奴的身份?”   “可以。”话音刚出口就已经后悔,段铭承眼看着纪清歌听了这两个字之后放心的叹了口气,漆黑纤长的眼睫又一次落了下去。   “纪清歌!”   段铭承试图再次唤醒她,然而已经累极的少女这一次却似乎是决定任性到底,任凭他如何呼唤、威胁,都只一味的不愿睁眼。   被他在掌中握了半晌的柔荑依旧冷若冰雪,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让他的心也一起冷了下去,段铭承住了口,定定的望了片刻那长风浩荡的无垠天空,他缓缓露出一个苦笑。   ——罢了,他和她,都尽力了。   “清歌,醒醒,我看到船了。听到吗?醒过来!有船,醒来,再多坚持一会。”   反复呼唤的声音终于把即将陷入沉睡的少女再一次唤醒了过来。   ……有船?   想了一瞬才想明白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纪清歌总算强打起几分精神,努力去摸那一支烟火流星,段铭承静静看着她的举动,没有阻拦。   片刻之后,湛蓝明澈的天穹下骤然一道绚丽夺目的焰火当空升起,久久不灭。   虽然不是夜间,但那爆开了大半个天空的焰火依然让绝境中的两人各自看入了神。   偏头望着少女黯淡双瞳中被焰火强行映照出的光亮,段铭承勾唇一笑,用力握紧了她那没有丝毫温度的手——   “若有来生,愿意做我的王妃吗?” 第85章   这一句话其实已经在段铭承心头萦绕了数日,只是……在此之前,他并不敢开口。   这一片苍茫大海上,他的生还率……很低。   若他有什么不测,又何必死前去撩拨她?   如果他二人之间只有纪清歌有生还希望的话,他希望她今后的生命中可以安宁和乐,嫁人生子,不为往事挂怀。   一个命不长久之人本就不该再任意缭乱芳心,那样的行径,段铭承不屑为之。   但现如今,他和她都已经到了极限,段铭承突然不想再控制自己,心底劝他不要开口的声音依旧还在,这一次却被他彻底无视。   一句出口,虽然声音嘶哑虚弱,段铭承却不由自主的心跳怦然加速,甚至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然而半晌却没有听到回答,段铭承哭笑不得的发现纪清歌已是又昏昏沉沉的合了眼。   “清歌,不要睡。”段铭承满心都是无奈,攥紧她的手晃了晃。   又一次被吵醒的纪清歌反应迟缓的嗯了一声。   “等到来生……嫁我可好?”段铭承偏头望着她疲倦的侧颜,眸光温柔。   谁知纪清歌恍惚中听见嫁字竟是想也不想的就吐出一句低语:“不……不嫁……”   堂堂靖王殿下的求婚就这样宣告失败。   酝酿了好几日的求婚被拒,段铭承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是沮丧还是该生气,只温声问道:“为什么?”   过了良久,耳畔才又传来梦呓般的一句低喃:“嫁人不……不是好事……”   哈?   段铭承听得一头雾水,她莫非是在道观里住久了?耳濡目染了些有的没的?   这世间有不少失意女子最后是看破红尘去皈依佛道寻求慰藉的,这丫头莫不是见过这样的失意人?   “狠心的丫头。”他咬牙切齿的低语道:“等到来世,本王定要让你说不出这个不字……”   平静的海面上浪花细碎,这低低的一语吐出唇畔的同时便被轻柔的海风吹了个干净。   浪涛温柔起伏,没了耳边的搅扰,纪清歌终于昏睡过去,扣住船板的手也渐渐松了劲,段铭承紧紧握住不让她滑下去,如此尤怕不稳妥,他抽出既明,割下一块衣襟,将两人的手保持着交握的姿势紧紧绑在一起,这一番动作完毕,段铭承也脱了力,陷入昏睡之前心中只想着……这样就算到了来生,应该也能找到她……   而今生,如此也算是……死同穴了吧?   就在逐渐混沌的思维重新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段铭承耳边却仿佛传来人声。   有人在远处欣喜焦急的不断呼唤,又有什么人急急跳入水中拼命游过来,再后面的事情,他已经没什么清晰的记忆,当他终于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已经是全然陌生的房间。   陌生的场景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段铭承醒来首先察觉到的,就是他原本和纪清歌右手紧握的掌中,空空如也。   慢慢握紧空空的掌心,刚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房门就被人轻轻推开。   “头儿——!你你你醒了?!”   欧阳刚刚绕过屏风,一抬眼就愣了,足足定了半晌,才嗷的一嗓子叫出来,旋即就转身往外跑——   “施良——头儿醒了!”   段铭承本来就没什么气力,被他突如其来一嗓子叫得攒了半天的力气一松,也只得皱着眉苦笑。   欧阳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不过几息的工夫就连拉带拽的拖着兑组的一名医者回转,紧跟在他二人身后的,就是几乎所有跟他一同赶赴白海的飞羽卫们。   原本宽敞的厢房顿时人满为患挤挤挨挨,最后还是巽风坎水看不下去,两人联手把人都哄了出去,这才终于清静了下来。   欧阳完全是死皮赖脸才赖了下来,巽风坎水两人怕搅了段铭承的精神,忍了半天没当着他的面揍人,也只得丢过去一个‘出去再和你算账’的眼神不再理他。   段铭承看着下属们一窝蜂的涌进来,又被赶苍蝇似得轰出去,虽然没有出声,眼神之中却透出淡淡笑意。   “头儿,您觉得怎么样?”   欧阳也是有伤在身,一只胳膊包成了个粽子,还打了夹板,看见段铭承目光落到自己手上,不等他开口就抢先道:“小伤,小伤。”   巽风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就你这活蹦乱跳的德行,王爷难道还看不出是小伤?   果然,段铭承目光只在他胳膊上转了一下就移到巽风坎水两人身上,见他两人毫无异状,心中多少也有了数——押送人犯和赃银的那一路应该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这多少是个好消息。   “纪姑娘在哪里?和我同回白海的其他人在哪里?我睡了多久?此处是宁丰?”   段铭承边问边仍想起身,兑组的医者施良连忙小心的扶他坐了起来,劝道:“大人您的伤最好静卧修养。”   段铭承嗯了一声,他刚刚苏醒,精神到底不足,也就不再开口,只靠在软枕上静静听着回报。   欧阳最是嘴快,抢先道:“这里是宁丰守备赵长年的一处别院,您睡了三天了……”   听见他话音迟疑,段铭承便望了过来,欧阳一咬牙:“成周在养伤,从远……没回来……薛晓东,不在了。”   ……又是两条性命留在了白海……段铭承默然片刻,见欧阳已经停了话头,不禁皱了眉:“纪姑娘在何处?”   “在隔壁歇息!”这一句说得飞快。   段铭承皱眉望了他片刻,眼瞳渐渐眯起,欧阳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来及想出对策,果然就听见段铭承淡淡的话音再次响起:“她情况如何?”   “纪姑娘她她她……还好。”欧阳结结巴巴的说道:“就是……就是脱了力,要好好休息。”   “欧阳——”   “真……真的!就是累着了,要……”   他话没说完,段铭承却已经不想再听,推开正在给他诊脉的施良,竟是自己支撑着想要起身。   这一举动顿时吓住了几个人,坎水怒瞪了一眼欧阳,垂头说道:“回王爷,纪姑娘应当是在海中时间太久,受寒起了高烧,景同和城中医馆请来的一名女医正在照料她。”   听了他的老实交代,段铭承却并未停止动作,坎水和巽风对视一眼,两人都清楚段铭承的脾气,他若执意要去,谁也劝不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上前扶着他起了身。   站起的瞬间,眼前景物一阵旋转,段铭承咬牙忍过这一阵眩晕,在两人的搀扶下迈开脚步。   他的伤本来只能静养,如今强行起身其实已经是极限,要不是坎水他们扶的稳,他未必能靠自己走动,好在纪清歌的卧房也就安排在这正院,迈出房门,不过几步路,也就到了。   这座别院其实占地并不大,是宁丰守备赵长年的私产,飞羽卫们一路隐匿行踪到此之后脱离了白海范围,因为要设卡和等候汇合的缘故,是直接亮明了身份的,赵长年自然不敢怠慢,二话不说就让出了自己这一处别院。   别院之中正房三间,段铭承纪清歌加上海上受伤的那名飞羽卫,正好一人一间。   房中,兑组的景同正和医馆的女医低声商议用药,屏风隔开的里间床榻上,纪清歌静静的昏睡,若不留意静听,几乎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段铭承突兀的到来不仅吓住了女医,连景同都愣了。   “王爷!您的伤势不……”   一句没说完,就被段铭承眼风扫得收了声,想想也是无奈,再是不能也都已经来了,说什么都晚了,景同心知只怕他们王爷是悬心这位纪姑娘的病情,也只能连忙去搬了太师椅,很有眼色的放到纪清歌的床边,又动作迅速的在椅子上铺了软垫。   段铭承无心理会这些,从他第一眼看到纪清歌,心头就打了个突。   脱了力,受了寒,这他心中都清楚,海上那几日的严酷,必定是让她透支了体力,而今获救,最起码也要好生歇息个十天半个月才有可能回复气力。   可现如今她的情况看起来竟远不止脱力受寒那样简单。   此刻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因为高烧的缘故,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鸦色的长发略显凌乱的铺了一枕,将她脸色衬得惨白一片,正常人高烧时会发出的病态的烧红在她脸上一丝一毫都没有,连口唇都是白的,一眼看上去竟是比在海中时还要虚弱。   “怎么回事?”段铭承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赫然发现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左手上竟然缠了厚厚的纱布,从手腕直到指尖,一圈圈的裹了个严实,心中更是愕然。   ……在栖燕礁的那几日他明明记得她双手都是完好的,这是哪里来的伤?   景同并不知道欧阳几人是怎么说的,此时听见问起,只老老实实的答道:“纪姑娘是体力透支,又受了寒,原本就是静养休息,用药逼出寒气,发了汗便好,可她失血过多,如今气血不足以生出元气……”   他话没说完,段铭承已经愣在那里。   ……失血过多?   她几时失的血?又是如何受的伤?   他和她形影不离,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他伤后醒来的次数有限,但直到他们两人离开栖燕礁的时候他都明明记得她手上无伤才是!   心底隐隐约约的有个声音在低声诉说着他本应早些想到的答案,段铭承闭了闭眼,伸手去解她手上的纱布。   随着纱布一圈圈剥落,最先露出的,是细白的指尖,每一根手指的指腹上都有着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纵横交错。   随后露出的掌根附近也有两条口子,皮肉翻卷的出现在那本该是细白如玉的地方。   而在手腕的内侧,一道深深的伤口将那本该是淡青色的血管直接横断,如今虽然用了药,伤口有所收口,触目也仍然足以让段铭承心惊。   每一条伤痕都是细长笔直,切口平滑利落。   ……这样的伤口,段铭承认得。   这是既明那无匹的刀锋之下才会有的伤痕。   心底那隐约的答案骤然清晰,段铭承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已经没了回天丹却仍然还能再次醒来,不仅醒来,甚至还有气力和她说了会话。   那个时候,他口中到处都浸润着鲜血的腥甜,可他竟然只当成了自己内伤出血而没有在意!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他能察觉……   段铭承静静的沉默了许久,露出一个苦笑。   察觉了又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纪清歌——”   巽风坎水几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家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变色的靖王殿下俯下身去,在那昏迷不醒的少女耳边一字一顿的说道——   “欠你的债,本王一时还不起。”   “所以,你给本王好好活着!”   ……只有活着,他才有机会为这笔债偿尽余生。 第86章   纪清歌手上的伤口让段铭承如鲠在喉,但在医者眼中那其实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远不如他胸口那一处贯穿了肺腑的伤势严重。   肺属五脏,重要脏器受了重伤,且还泡过海水,要不是段铭承随身有三颗回天丹,他根本不可能活到获救。   纪清歌如今看着情况不好,其实伤在手上,虽然失血,但她下手的时候也避开了重要的骨骼筋络,只要用药好生养复,日后应该也不会影响手部功能。   现如今虽然高烧看着吓人,其实就是驱寒退烧补气血。   景同是这么认为的。   倒是那名女医有几分踌躇,犹豫几次,看室内人多,都没有开口,段铭承发觉之后赶了欧阳他们出去,厢房之内只留下女医一人,她这才说道:“这位姑娘在水中浸了太久,寒气夹着湿气入体,日后……”   女医有几分犹豫,靖王在宁丰并未隐瞒身份,身为天潢贵胄,他这样关心的女子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可……这姑娘的家人却不知在何处。   这样的事情,论理她不应告诉家属以外的人,可……   她话音刚一踌躇,段铭承立即察觉:“如何?说。”   “这……纪姑娘日后当慢慢调养,否则若是……”女医谨慎的选择着措词:“……寒气难以根除,只怕……有碍子嗣。”   ——有碍子嗣。   这样的消息,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噩耗,世间女子嫁人生子乃是头等大事,若是有碍生育,那几乎是绝了姻缘。   这也是为什么女医踌躇再三不想直说的缘故。   这样的事情本应只有女子家属知晓,瞒住消息,关起门来好好调理,日后谈婚论嫁之时也才不会太过被动。   可……这姑娘的家属不在身边,靖王殿下询问,她又不得不答,也只能心中叹着气,将纪清歌被寒气伤了身子的消息说出了口。   段铭承默然片刻,开口道:“等她醒来,无需告知她此事,可记住了?”   女医哪敢说不,只能点头。   段铭承这才嗯了一声:“尽你全力,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列出单子,即便是本地稀缺的也不要紧,自然有人筹措。”   林林总总交代完毕,段铭承也疲惫不堪,相较于纪清歌的情况,他才是真正重伤的那个,虽说那三颗回天丹撑住了他的伤势没有恶化到难以救治的地步,但若想痊愈,那且有得磨。   而且……伤了一边的肺叶,又浸泡过海水,痊愈二字说的容易,又岂是那么简单说好就能好的?   虽然现如今饮食医药色色齐全事事周到,但自从他醒来,就经常止不住的咳。   按理说习武之人对自身气息调节是最基础的功课,但段铭承如今却根本压不住自己的低咳,每一次都只能靠着药物才能勉强遏止。   不得已,施良景同两人斟酌许久,配了一副药茶作为辅助,虽说对于伤势效果不大,却有镇静理气的功用,可以暂时缓解气息。   因他二人病弱,飞羽卫一行也只得继续在宁丰停留,原本他们押着人犯和赃银证物,应该是要尽快回京,但现如今段铭承的伤势却不能支撑他上路。   随着建帝段铭启的密信一同抵达的,还有边关的邸报。   ……西北边关,再一次上书告急。   常年驻扎边关,卫家和他们麾下的西北军极得当地百姓的拥戴,西北军缺粮饷,当地百姓便纷纷解囊捐赠,但……这样一来,缺粮的范围迅速扩大到了百姓身上,而西北那片地区即便是丰收年景,也是支撑不住二十万兵马和百姓分食的。   现如今……那边关城池附近连树皮都被扒干净了……   不能再拖,再拖,就是等着边城失守,鬼方铁骑长驱直入。   段铭承倚在软枕上看完邸报,沉思良久,叫了巽风坎水二人,命他们开始在宁丰就地买粮。   从白海知府邓志良家抄没的金银细软,现银直接取用,细软就地变卖,能够买到的粮食,不论品种,尽量收购。   很快,就收购了五千石粮食。   宁丰毕竟不算繁华大城,五千石基本已经掏空了城中大小粮商的储备,不是没有粮商想要趁风涨价,但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普通买家,而是飞羽卫。   手段凌厉的处置了第一个胆敢提价的粮商之后,其余的人再也不敢乱动心思,五千石粮食,全部平价购得,段铭承眼见已经将城中储粮买得差不多,当即便下令启程。   这道命令刚一下达,飞羽卫就急了:“大人,您的情况不能……”   “无妨。”段铭承并不容他们说完,直接道:“有车有马,我在车上继续养伤也是一样。”   “大人……”   施良心中发急。   一样?怎么可能一样!他胸口外部的伤口原本险些要恶化,在不间断的清创用药之后至今也才刚刚收口,可……他那却不仅仅只是外伤。   胸腔之内肺叶被碎片刺穿的伤口如今愈合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但甚至无需诊脉,只听他呼吸和低咳时掺着的杂音也知道情况不乐观,这样的状态又怎能车马劳顿颠簸?   眼见他们各自跟腿上生了根似得不动弹,段铭承冷了脸色:“西北边关一刻都不能再拖延,本王乘车吹不着风淋不着雨,莫不是要等到活活耗死西北军?等到边关城破?”   这句话,没人敢接,再是心中不情愿,也只能去安排车马准备启程。   纪清歌这几日有了几分好转,却依然昏睡的时候多。   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在那茫茫的海中几乎耗尽了毕生的气力,现如今高烧用药压了回去,但她气血亏了很多,生不出元气的情况下,每日不过是醒来一两次,有时甚至刚醒来片刻,再看她就已经又合眼睡去。   比起他自己,段铭承最不放心的就是纪清歌,好在宁丰的守备是个极有眼色的,翻遍了全城寻了两辆几乎全新的双驾马车,让车行工匠日夜赶工,使足了银钱,加宽改制,又重新做了内饰,弄得豪华舒适平稳宽敞。   这虽是赤|裸裸的拍马屁行为,却正是如今段铭承需要的,能把马屁拍得如此有眼色,也算有点功底……心中虽是有几分好笑,但想了想记忆中这宁丰的守备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段铭承也就不客气的收了。   五千石粮食的运送则是直接在本地车行雇了长途的行脚,虽然没有多加银两,却也给足了工钱,到了启程之日,浩浩荡荡的跟随在飞羽卫身后。   段铭承给出了行进路线——只走大城,每到一城,沿途买粮,越多越好。   这一次,沿途走的都是官路,因为不放心他的伤,索性巽风坎水二人轮流充当车夫驾辕,官路本就平坦,马车又是新改制的,一路只有轻微晃动,没有丝毫颠簸。   纪清歌被送上马车的时候睡的沉沉的并不知事,等她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头顶的已经从床帐换成了马车的顶板。   刚从梦中醒来,耳边就听到低沉的话语:“吵醒你了?可觉得何处不适?”   循声望去,段铭承坐在一旁软垫上,身后靠着软枕,面前矮几上摊着邸报和地图,还有一摞账簿,见她醒来,正关切的望过来。   “段大哥……”纪清歌这些日子睡得昏昏沉沉的,连她都有几分惊讶自己为何这么能睡,但想归想,倦意袭来的时候依然还是不自觉就入了梦,总归现如今她知道了两人已经获救,段铭承又只在她面前说自己伤势好转,她心中没有了急需记挂的事情,所以倦了也就乖乖合眼,不再强撑。   “饿了么?想吃什么?我令人去准备。”段铭承边说边探手从车内小茶炉上温着的药罐里倒出一碗汤药,放在几上冷着,又问她:“伤口还疼不疼?”   见纪清歌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望着那只袅袅冒着白气的药碗,段铭承也是无奈——她这些日子太过贪睡,饮食医药也就没法按时按点,都是熬好了温在火上,等她醒了好能服药,这样一来却让这丫头睁眼就喝药,也是难怪她这般神色。   只是心疼归心疼,药还是得喝,段铭承也只能温声哄道:“乖乖的,喝完药给你糖吃……现在吃的话待会药更苦。”   纪清歌连日高烧昏睡,都没怎么起过身,本来在饮食上就没什么胃口,半天也没想出想吃什么,段铭承只得自己吩咐人去准备,交代完毕一转脸就看在马车的轻微晃动中,纪清歌竟然又想合眼。   “别睡。”段铭承连忙道,试了试药碗外壁,已经不太烫手,“先把药喝了,忍一会,吃些东西再睡。”   ……虽说亏了元气能好生睡眠是好事,却也要饮食跟上才行,不然还养什么病?   纪清歌也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慢慢从铺得柔软舒适的被褥上撑起身子,段铭承已是端着药碗送到了她的唇边。   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唇边已是递过来一颗蜜饯。   用蜂蜜腌制过的梅子,每一颗都仔细去了核,含在口中酸酸甜甜,终于缓和了满口的苦涩。   一连喂她吃了几颗,段铭承这才停手,“手还疼不疼?”   纪清歌摇头:“段大哥如今是要回京么?我……”   “不回。”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段铭承安抚道:“去江淮,那边鱼米之乡,正好可以购粮,你安心修养,我送你回灵犀观。”   “我……我还是回临清吧。”纪清歌想了想:“珠儿还在临清等我呢。”   想起那个分别时眼泪汪汪的小丫头,正犹豫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段铭承已经记了起来:“哦?就是那个逃奴小丫头?也好,顺带帮她消了籍。”   纪清歌有些惊讶:“你还记得?”   ……那样的情景下,说是胡言乱语也差不多,她还以为他……没往心里去。   段铭承挑挑眉:“我像是健忘的人吗?”   见她赧然,不禁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我想想……嗯,你还说你小师叔是狐狸精,还闹着要吃糖,还……”   眼见他说一句,这丫头就红着脸往被子里缩一分,最后半张脸都躲了进去,段铭承从果盒里拈了颗玫瑰糖在她眼前晃晃,笑道:“喏,吃糖了。”   盯着那晶莹剔透的糖块纠结一瞬,纪清歌飞快的扒开被子探头将糖一口含了,转瞬却又缩了回去,段铭承被她这举动逗得忍不住直笑,却没笑几声就变成了低咳。   听他咳的急促,纪清歌想要起身却被段铭承一手按住。   冲面露急色的少女摇摇头,段铭承自己端过矮几上搁着的茶盏一饮而尽,静了片刻,在药茶的作用下渐渐止了咳,这才道:“没事。”   为了转移她注意力,段铭承随口问了句:“谁是焦茂才?”   本来只是随口一句,却不料纪清歌陡然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沐青霖:啥?我是狐狸精?哎气死我了这死丫头! 第87章   段铭承完全是没走心的一句话,本意不过是转移话题,免得她在他伤势情况上纠结,却没想到竟让这姑娘陡然变了脸色,心中也不由疑惑起来:“怎么了?”他皱了眉,“那人是谁?”   纪清歌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在她前世不断纠缠、胁迫、意图不轨的猥琐男人,他名字竟然会从段铭承口中听到。   还是……在她如此猝不及防的时刻。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是如何知道的?   前世她经历的种种,在她心底是拔不掉的一根尖刺!纵然已经重活一世,纵然她已经不是前世那样怯懦软弱的性格,甚至她还学了一身连她师父都会夸赞的武艺,前世的的遭遇也依然是她想忘都忘不掉的阴影!   那样一个举止猥琐下流的男人,无数次的酒后纠缠不休,甚至有一次还趁着她劳累一天沉沉睡去的时候爬到了她的床上!彼时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是连抓带咬才将那浑身酒臭味道的人从她身上推了下去,从那日之后,她在枕下就藏了柴刀。   可再是千防万防,在她那婆婆焦王氏的眼中,也依然是一个克死了自己丈夫,又恬不知耻的勾引自己小叔子的贱人……   即便是她已经尽自己努力的千依百顺,将贾氏给她的不多的陪嫁都交了出去,又被焦王氏以家中艰难的理由逼着抛头露面,去酒楼帮厨补贴家用,他们还是……   还是趁着她夜深熟睡之后按住她,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给她灌了药,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才得知自己竟然已经从良家成了奴籍。   怀着心中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她成了一名逃奴。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觉得,那样不堪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值得活下去的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只有一死才能算干净。   拖着焦王氏和焦茂才一起死,是她对于一生软弱的最终爆发和宣泄。   也就仅此而已。   可……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段大哥会知道?!   完全没有防备之下冲入耳中的短短三个字一瞬间就让纪清歌止不住的颤栗起来。   这其中有着多少不堪和屈辱,只有她自己清楚,而且让她忍不住发抖的,还有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是自己心底最隐秘的事情被陡然之间剖白于天下!   撕去了她的所有伪装,挖开了她前世焦黑的骸骨,看似陈旧的伤口被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顷刻间就再一次的鲜血淋漓。   段铭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随口的一句竟然让她如此慌乱,在她脸上变色的同时他也心中一沉,不容他想清楚这一份慌乱究竟来自何处,面前少女的眼中露出的已经是惊恐的目光。   “清歌!”段铭承吃了一惊,探身握住她没受伤的右手,察觉她掌心竟然全是冷汗,心中更加错愕:“清歌,别怕,别乱想,我只是随口胡说的。”   连声呼唤了数次,纪清歌才终于冷静了几分,她默不作声的望着段铭承关切的目光,心中却在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   那原本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如今,段大哥亲口问了出来,那她……她……要怎么办?   前世的自己,活成了那副模样,最后连死都死得狼狈不堪,那样的她,连她自己都是厌恶的。   幼时听信了养娘的谗言,以德报怨的推开了师父的关怀和爱护,长大后又是那般的有眼无珠,竟然真的相信她那所谓的父亲对她还有着舔犊之情,一次次的被贾秋月玩弄在掌心,最后被扣上一个不安于室的名声,连那样屈辱不堪的婚事都没有摇头的勇气……   前世和她拜堂的,是只公鸡。   多么可笑!   纪清歌闭上眼,心中挣扎许久才终于攒足了开口的勇气。   “我……”她不敢睁眼,话音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颤抖而又喑哑的音色惊了下,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津液,这才重新开口:“我……”   然而落入口中的糖块却让她下意识住了口。   见她不知所措的含着糖,段铭承冲她笑笑,伸手又拣了只蜜桔慢慢剥起来。   “段大哥……”   “别说。”段铭承仔细的剥着橘子,温声道:“我的错,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   “我随口找个话题,谁知竟找错了。”段铭承抱歉的笑笑,望着她的眼神温和中带着歉意:“别害怕,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再问。”   纪清歌沉默了半天,再想开口的时候,唇上已经堵了一瓣橘子。   “别勉强自己,任他是什么泼天的事情,你不想说,就不说。”   “清歌,你记得,如果你遇到任何为难的事情,都无需勉强自己,记住,你还有我。”段铭承声音低沉柔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若有人欺你,辱你,有我帮你讨回公道,若有事你觉得难于应对,有我替你应对周旋。”   “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在。”   “你想告诉我任何事,我都会倾听,你不想说的,我就不想知道。”   段铭承见她还在发怔,干脆用橘子瓣在她唇上点了点,纪清歌下意识的张口,他便顺势塞了进去,回手又慢慢剥第二瓣上的白络。   “适才那一句,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段铭承安抚的冲她笑笑:“那几日你高烧不退,噫语中偶然提了一句,偏巧入了我的耳,你烧得昏沉,出口的话语也就模糊,除了这三个字,别的都没听清。”   眼见这一句出口,那面色苍白的少女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段铭承不动声色的垂眼剥下第二瓣橘子递到她口边,笑道:“倒是喂你喝药时你嚷得比较大声,口口声声都是不要吃药,要吃糖。”   纪清歌脸刷一下就红了,期期艾艾的说道:“不……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干过那么丢人的事?   三岁小孩一样喝个药都还闹着讨糖吃?   “不然你以为我差遣欧阳他们满城去买糖做什么?”段铭承好笑的冲她挑挑眉,一指矮几上的果盒:“你当我就备了这么一盒子?后边马车上一摞的糖盒,都是你嚷来的。”   见她听得双颊红透,段铭承干脆补上最后一刀:“真的,不信你问景同。”   连飞羽卫都知道了?纪清歌呆了一瞬,干脆用被子把脸一蒙,整个人缩成了个茧子。   她……她怎么可能会讨糖吃?明明……明明当初小师叔动辄就给她买糖的时候她还有些嫌弃来着……   她的举动把段铭承看得直笑,又陪她说了一时的闲话,下面便送上了精心准备的膳食,虽说是行路,但毕竟不是疾行,底下人专门在后边运粮的车上腾出了空间,生了小炭炉,就是专为了伺候他们家王爷和纪姑娘的饮食汤药,而今食盒里一样样取出,都还热腾腾冒着白气。   纪清歌到底胃口不开,吃的不多,段铭承盯着她好好吃完了饭,又和她闲话了几句,直到见她又生出了倦意,沉沉的睡了过去,这才放了心。   目光重新转回邸报上面,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仅仅是一个人名,为何竟会惹来那般不寻常的反应?   纪清歌此时已经熟睡,纤长的眼睫垂在面颊上,整个人显得乖巧又安静,段铭承凝视她睡颜良久,才缓缓出了口气。   ——他的话中,真假掺半,幸好她信了……   段铭承握着她被纱布包成了个粽子的左手,怕碰疼她,只轻轻虚握在掌中。   她高烧那几日,口中断断续续呓语过的东西,其实有很多……   时断时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譬如……她就曾不止一次的梦中哀求说她不想嫁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清醒之后,段铭承矢口不提海上求婚那一幕。   这姑娘,对于嫁人这件事,有心结。   虽说在海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心结,但那个时候他只以为她是见过婚姻不幸的女子才有此想法。   可……若仅仅只是那样,并不足以让她在高烧不醒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脱口而出的,不仅仅是对于嫁人这件事的反感,她那时……是在哀求不要出嫁。   段铭承眼底暗色沉沉。   这世间有资格做主婚嫁的,也就是父母双亲了,那纪家——难道曾经想将她胡乱嫁人不成?   他醒来后接到的皇兄的密信,虽然大篇幅都在叮嘱他要尽快撤出白海,注意自己安危,但也对他之前发回的信件进行了回复——   皇兄并不知道卫晚晴竟然已经身故——这到并没有出乎段铭承的预料。   得知此事之后也已经有安排人去调查始末,虽说查证起来需要时间,但仅凭纪家敢苛待卫晚晴的女儿一事也已经足够惹来天子的不满。   密信发出的时候,纪家的皇商资格就已经撸掉了,永不复用。   当初在淮安偶遇之后他其实是查过她的,除了彼时没有想起来她母族是谁家之外,纪家的根底,她出生失怙,幼年寄住灵犀观,住了几年,又是何时回的淮安,这些他都知道,甚至他还知道她曾定过一门亲事,后来……她的定亲对象却成了继妹的未婚夫……   但……他却不知道后续她还被许过人。   许配的是谁家?又是何人做的主?是她那有名无实的父亲?还是她那刻薄狠毒的继母?究竟是怎样的一门亲事,能让这个骨子里刻满了倔强的姑娘昏迷之中都会哀求不嫁?   纪家。   段铭承低低的冷笑了一声。   原本那一户商贾人家他没想过再给什么关注,就不说已经有他皇兄在查,光是等卫家知道后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这样的事情,苦主出头才是正理,他只需等着看结果便好。   但现在,他心中却满满都是戾气,索性铺开纸笔,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之后轻轻敲了敲马车板壁,窗外立即有人低声道:“大人。”   段铭承懒得开口,只将手中书信向窗外一递,立即便有人轻轻接过,随后就恢复了安静。   刚想合眼小憩一会,又想起什么,再度敲了敲,轻声吩咐道:“等到了江淮地区,查查有没有焦姓的人家。”   他到想看看,能让这丫头在梦中都那般厌恶叱骂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好奇脸)你信里写了啥?   段铭承:没什么,就是天气凉了,纪家该破产了 第88章   纪清歌到底是伤了根底,虽说是有良医每日诊脉仔细调养,但这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回来的,一方面是海上数日几乎被拖垮了的精神短缺,一方面又似乎是被重新剖开的秘密惊吓到的缘故,她当夜又重新起了低烧,热度不高,却缠缠绵绵的一连数日不见好转,段铭承放心不下,每日都来守着她。   其实低烧除了会浑身酸痛乏力之外到不至于让人神志不清,纪清歌已经习惯了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段铭承守在一边,或是看账簿,或是在低声吩咐事情,然而不论他手头正有何事,只要她醒来,段铭承必定会在。   哄她吃药,亲自安排她的饮食,陪她说话解闷,一来二去,纪清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的伤比她严重,她不过是太过疲累一时缓不过来,慢慢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又哪里值得他这样不顾自己伤势天天照料她?   “我反正也是醒了没事做,不过是看看邸报罢了,自己一个人看和在你这里看反正也没什么两样。”   “可段大哥你的伤……”   纪清歌虽然这阵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要睡十个,但段铭承除了每日傍晚会回另一辆马车歇息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这里,他的情况他自己虽然不说,但他时常的低咳她却已经不止一次的看到过。   每一次,都是要靠着药茶才能平息。   纪清歌看在眼里,心中不是不担忧,但在这件事上,她一个不通医术的人担忧也没有用。   兑组的医者已经尽了全力,她又能如何?   “无碍的,施良景同都是良医,药材又不短缺,按时服药,还能如何?”段铭承只是笑笑:“这每日里也就是看看邸报账簿,哪可能累的着我?”   这话说得虽然过于轻描淡写,却也大部分都是实情,比起他以前领着飞羽卫们风里来雨里去,现如今养伤期间与其说是清闲,还不如说是懒散。   该用的药用了,该服的药也服了,除了寻不出更多的回天丹来给他,施良景同两个人就只差没割自己肉拿来做药引了,做到这个份上,人力基本已经穷尽,更多的,只能交给时间。   车队行进并不快速,除了顾及到段铭承纪清歌两人的伤病之外,每到一处,都还要稍作停留大肆购粮,这一路飞羽卫并没有隐藏身份,所到城池都是第一时间通知当地官员配合买粮,段铭承也并不多买,而是视城池大小而定,买空城内粮商库存之后便征用当地官府的官仓。   如此一来,倒是顺手又揪出了几个在官仓中以陈充好以及压根就核不上数目的官员来。   对于这些官员,段铭承没留一点情面,每一个都一撸到底。   能在当地寻到顶替官员的就地提拔,寻不到的就直接封了衙,等待朝廷另派人接任,从他这里发往帝京的信函因此繁多了起来。   就这样走走停停,跟随在他们一行身后的运粮车辆便越来越多,队伍也如同蜿蜒的长蛇一般,愈加壮大。   当他们终于抵达江淮地带的时候,一路上收购的粮食已经有十万石。   江淮地带自古以来都是鱼米之乡,段铭承的计划,是在这里凑足三十万石。   而与此同时,白海一行中抓获的人犯和证物,已经不能再耽搁,他接下去的行程安排里没有他们的位置,点了四名飞羽卫负责带队,就从江淮本地公差中抽调了二十名捕快,一并负责先行押送回京,而其余的飞羽卫都被他直接分散去了偌大的江淮平原各个城镇,任务只有一个——买粮。   粮商有粮就买粮商的,官仓有粮就买官仓的,除此之外,还会找当地富户豪商买他们的存粮,总之,飞羽卫就如同嗅觉灵敏的猎犬,谁家有充足的存粮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飞羽卫们办事利索,等他们一行迤迤逦逦终于行到淮安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已经又多出了五万石粮食。   淮安城是江淮平原最为繁华富庶的城镇,要在江淮买粮,就不可能绕过淮安,段铭承也没打算放着这块肥肉不啃,直接入了城之后只勒令知府宁博裕开官仓,与巽风核对数目,验看是否以次充好。   他虽然并未亲自露面,但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淮安城。   靖王段铭承驾临淮安,正在大肆收购粮食。   知府宁博裕自从那一次被靖王当面寻了不是下了脸面之后,心中就始终不自在……他若早知道那个卫氏女的遗脉会阴差阳错入了靖王的眼的话……又怎么会……   心中不是不后悔,只是后悔也晚了,和纪家二姑娘的定亲早就人尽皆知。   何况……宁博裕自诩浸淫官场多年,他心中尚还留存着些许隐秘的庆幸——   ——虽说那一日靖王殿下给那纪家大小姐出了头撑了腰,但……却也没有过多追究。   这其中究竟是靖王殿下单纯见不得一个弱女子受家族欺凌?还是不想太过插手与卫家有关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那件事之后纪正则曾携厚礼亲自上门拜访,一则是不想断了这门亲,二则是靖王的这一举动让他们两个自诩老谋深算的人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那卫家……在上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安国候卫昊阳是前朝武将,手握重兵戍卫西北边境,一生戎马,几乎都在与鬼方抗衡。   这样的家族,按理确实可以夸一句国之栋梁肱股之臣,但……毕竟是前朝臣子。   这也是为什么宁博裕执意要换了人选才肯做亲的原因。   再是忠勇,到头来也只怕是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阅遍史书浩荡,有哪一个皇帝能容得下一个手握重兵的前朝武将?!有外敌的时候,自然是要安抚重用,但……若外敌没了之后呢?   就不要说卫家那样的前朝旧臣,就哪怕是在位天子亲自提拔任命的将领,都还有个功高震主的说法,战败是罪,战胜也是罪,端看圣心到底信不信你而已。   对于掌权者而言,想要除去卫家,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无需明示于人。   而今看着还在,也不过是留着还有用处罢了。   只怕卫家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宁博裕心不在焉的端着茶盏——否则能十余年都乖乖缩在边关低调行事?   别看现如今和鬼方打得有声有色,据说军情急报一封接一封的往帝京送,可实际上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博裕心中冷笑。   畏惧君王,养寇自重,自古不知多少人玩过这一套,早就不稀罕了。   日后……也不过就是看到底是卫家发难还是朝廷降罪罢了……   就连仁德如宋祖,黄袍加身后都还搞了个杯酒释兵权,那还是宋祖自己带出来的武将呢。   而卫家,就连前周都容不下,而今已是大夏,改天换日之下,可从没听过有哪个为人君者肯放着个前朝武将招摇的!   反复无数次的推敲和盘算,宁博裕到底还是相信了自己的推断——卫家,迟早都会倾覆。   若是倾在边关,或许还能得一个褒奖,毕竟文死谏武死战。   但若有回京的一日,只怕想死得好看还不容易了……   宁博裕和纪正则密议许久,彼此都算放了心,然而却就在不久之后,纪家无端端被撸了皇商资格这件事,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们两家抽得头晕眼花。   如果说宁博裕之前还对自己的推算谋划成竹在胸,此时的他却再也不敢说自己能揣摩圣心。   而纪家世代从商,对于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纪正则还不如宁博裕老辣,宁博裕尚还撑得住底气,纪正则却已经慌了神。   要论起实际的收益,纪家富贵泼天,并不是太在意皇商的那一笔进项,毕竟从先帝段熙文到当今段铭启,面对的都是被前周挥霍一空的国库和边关连年战火,为了筹措军饷,安抚百姓,又不能太过苛捐重税,天子都是习惯了百般省俭的。   但皇商这两个字,代表的却是商贾人家最高的荣耀。   能挂上一个皇商的招牌,意味着朝廷的信任和采纳。   而这两个字带来了多少荣誉和好处,如今无缘无故就被夺了去,也就意味着多大的羞辱。   凡是有点门路的商贾,都在偷偷打听缘由,纪正则苦不堪言,他哪里敢说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靖王?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那比他实际货物中出了差错还更要命!   所以权衡之下,纪正则几乎是咬着牙对外宣称是他调配进京的绸缎中不慎混入了次品,被内务府查了出来,这才撸了招牌以示惩戒。   这样的说辞,虽然丢人,但却还能再图以后,总比让人知道他是招了靖王殿下的冷眼要强得多!   谁知这一事件才刚刚压了下去,连个喘息的时间都还没有,就又迎来了各处对纪家产业的严查!   但凡商贾,想要经营便利,多少都要打点大小官员,哪怕就是个普通小商铺,都还不免要给巡街的差人们塞点好处,又何况是纪家这样声名赫赫的富贾?   原本这江淮地带他平日里打点得早就足够,虽不敢说可以容他目无法纪,却也是大开方便之门,运送货物行路通关缴纳税金等等的,都是没少放纪家的水,可却就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处都对纪家不假辞色了起来。   但凡经商之人,嗅觉最是敏锐,纪家的焦头烂额很快就让其他商户各自看在了眼里,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哪一出,但却没人想和纪家陪绑,于是原本已经谈成下定了的生意纷纷出了岔子,要启程运货的商队突然就被扣了重新登记补税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纪家完全是一夜之间就举步维艰了起来。   而也就是此时,纪正则终于从宁博裕那里得知了靖王殿下再度驾临淮安的消息。   “纪公,还是罢了吧。”宁博裕劝道。   ……靖王殿下此次回转淮安,连他这个知府递帖子求见都直接打回不见,纪家不过是个商户,有什么资格去叩见靖王?   纪正则心中发苦,他官场上的事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好歹多年的混迹商场,揣摩人心这方面还是不弱的,宁家……只怕有几分后悔结亲的意思。   虽然并没有上门退婚,但谈到婚期却只说不忙,宁家口中说得到是好听,要等宁佑安来年春闱之后再议定婚期,但……如果他纪家就此莫名其妙的得了冷眼又无法再次翻身的话,天知道到时候这婚期还有没有得议!   如今最是迫在眉睫的,就是扭转这处处掣肘的不利局面。   总归纪正则并不蠢钝,靖王大肆收购粮食的举动早就落在了眼里,前思后想良久,纪正则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一切人脉,通过遍布各地的纪家产业也开始购粮。   最终,他的拜帖终于递到了段铭承的案前。   “哦?十五万石粮食?”段铭承薄唇微微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不愧是‘纪半城’,还真有钱。” 第89章   这些时日过去,纪清歌那缠绵了数日的低烧终于退了,她也已经渐渐能够起身,虽然还一时没有恢复到以往那般身手灵活敏捷,却也终于不用整日里流连床榻。   在纪清歌看来,这也算基本痊愈,然而段铭承却不这么想,依旧每日准时准点来盯着她喝药,膳食也仍然是以调养身体的药膳为主,纪清歌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因了在宁丰时那女医的一番话让段铭承牢牢记在心里,心中虽然觉得未免太拿她当了玻璃人儿,却也知道这是一番好意,也只得乖乖听话。   纪正则的帖子是层层上递,最终是落到欧阳的手里,欧阳伶俐机敏,又早就知道那纪家和纪姑娘之间的恩怨,更知道纪家早就惹了他们家头儿的不快,接了帖子之后虽说看在粮食的份上没有再如同之前那般当场驳回,却也扣在手里,压根不当着纪清歌的面提起,直到晚膳过后,段铭承盯着纪清歌老老实实喝了药回转自己下处,这才给呈了上来。   段铭承右胸的伤口仍需每天换药,施良刚刚给他处理完毕,里衣的领口半遮半掩的露出一点线条利落的锁骨,肩上披着一件靛青色的氅衣半靠着软软的大迎枕,墨色的长发散在身后,眼瞳半眯,映着烛光,就如同藏起了锋刃的宝刀,整个人带着十足的慵懒味道。   就连出口的话语,都带着些许的懒散:“……倒是挺会钻营。”   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讽,欧阳笑吟吟的接了句:“毕竟也是商场上的老油条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可惜,谁叫他有眼无珠,竟然那样对待纪姑娘呢。   就光是在白海城地库里那一次,要不是纪姑娘机敏,他们就只怕进得去出不来,光凭这个,他们就个个都承她的情,何况这姑娘还几乎是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拼死从海上带回了他们家王爷,若说之前还只是心怀感念,如今已经是彻底的人人敬服,现在谁敢说纪姑娘一个不字,完全就是跟飞羽卫作对。   去年和今年都是年景不差,米价并不高昂,正常市价六、七钱银子左右一石,而随着他们一行几乎是刮地皮一般的收购举动,江淮地区如今的米价已经提到了一两银子一石。   这还是有飞羽卫干涉平抑粮价之后,若不是有他们压着粮商不许涨价,只怕如今最少还要再翻上一两翻。   纪家如今这十五万石粮食,就是十五万两白银。   段铭承漫不经心的嗤了一声——还真是富贵泼天。   虽然白海知府邓志良家中抄没的银子更多,但……那毕竟是抄家。   除了现银,还折变了细软,房屋,商铺,田亩,林林总总归到一处,不留一分,满打满算也不过能买三十余万石粮米。   而这淮安纪家,不伤筋不动骨,轻轻松松就能拿出十几万两银子来买粮,这个大夏首富的帽子,还真是戴得不虚。   “头儿,见不见?”欧阳的娃娃脸上眼睛亮晶晶的,他是不待见纪姑娘那个有眼无珠的爹,但他待见粮食啊。   那可是十五万石粮米!   还都是已经凑足了的!   他们一行人被撒网一样分去江淮各地购粮,虽说每个人执行力都不弱,但零零碎碎拼凑总还是要花时间,这里一千石,那里五百,这座城能买五千,那个镇子有两千……光是清点核算加上归总打包装车就忙得他们每个人都脚不沾地,为此段铭承还不得不从江淮三座大城里临时抽调了府衙的师爷,再由他们每人从当地寻找老成的账房帮着核算,现如今陆陆续续的都还完不成,这十五万石粮食却是早就弄得清清爽爽,不用再费事。   段铭承好笑的瞥他一眼:“想要?”   欧阳不好意思的嘿了一声……不光他想要,他觉得现如今飞羽卫里应该就没有不想要的。   就连他家头儿,他就不信不想要。   欧阳这一句还没想完,就见段铭承嗤了一声:“再有钱也还是个商贾罢了,白身都比他地位高些,给本王递拜帖?谁给他的脸面?”   咦?可这粮食?   欧阳挠挠头,还没等开口,耳中就听到段铭承淡漠中透着讥笑的后半句——   “不过既然诚心献粮,那就征了吧。”   征?   欧阳怔了一瞬,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不管那纪家打的是什么主意,都注定要得不偿失了。   他们手中握着邓志良家中抄没的钱款,买粮也不过是个买字,虽然钱财中部分还没有来及变现导致他们也多有不便,但……总归是只要有粮给他们,他们自然是按价付钱。   他们是有压着粮商不许涨价,却也不是要抢。   粮商也是老百姓,拖家带口,不准提价无非是少赚一点黑心钱,但并不至于亏本,甚至还有的赚,毕竟是按正常市价出清的。   可现如今他家头儿这一句‘征用’,直接就将纪家筹到的这十五万石粮食定了性。   对别家,他们照价付钱,但纪家这一笔,分文不用给。   如此一来……欧阳眼睛亮晶晶的算了算,他们等于凭空多出了十五万石粮米,加上他们自己拿银子买的,就足有四十五万石了。   “那这帖子……?”   “不见。”段铭承断然道:“今后也不必再接他的贴,有东西送来就扣下算征用,其他事一概不用留脸面。”   欧阳乐颠颠的应了声刚想告退,段铭承又叫住他,沉吟了一刻,问道:“我记得纪家是绸缎布匹起家?”   “是,还有胭脂水粉那些。”欧阳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他家日前还和别人争夺过一处茶园,但是最终并没有成功到手。”   “哦?”段铭承瞧着欧阳一副等着使坏的样子,不禁有几分好笑:“传给他,就说本王的命令,要从他纪家征用五万件棉衣,限时……十天。逾期不交,按延误军情问罪。”   十天?这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欧阳在心里给纪正则点了根蜡。   十天,五万件棉衣,这与其说是征用,还不如说纯粹就是刁难,段铭承却一点不准备放水,只接着说道:“十天之后,清点数目,将不足的差额翻倍,延迟到九月底,命他们自行凑足数额之后发往边关,本王在边关等着验……”   出口的话音还没有说完就再次变成了急促的咳声,欧阳心中一颤,连忙去倒了一盏药茶,段铭承本想自己接过,却咳得连手都有几分发抖,最终还是就着欧阳的手,匀了几次,才饮完了那杯药茶。   “头儿……您还是……还是回京吧。”欧阳犹豫着劝道:“边关那里,有我们押送粮草必定不会出岔子,您难道还不放心我们?”   距离他家王爷从海上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然而迄今为止他肺部受的伤都还没有好转的迹象,胸口的外部伤口看着已经有在愈合,但欧阳心里清楚,内里的伤处只怕始终起色不大,他甚至不止一次看到过头儿咳出过血沫。   这样的伤势,理应尽快回京找御医进一步调养医治,最不济也该留在江淮就地修养,又哪能去边关呢?   “只差你们……不够……”   不当着纪清歌的面,段铭承也就不想太费劲压制气息,此刻虽然借着药茶的效用平息了咳嗽,但气息还乱着,胸腔内引发的钝痛犹如慢刀子割肉,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尖在伤口上划过的一般。段铭承紧皱着眉头,半晌才觉得好过了几分。   “可您……”欧阳还想劝,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段铭承打断了。   “之前让你们差人去临清接纪姑娘的侍女,可去了?”   “差了本地的公人,叮嘱了他们要客客气气的,应该不会出岔子,快的话明日一早,慢的话下午也该回了。”   欧阳心知这是段铭承有意转话题,却也没什么法子,他们做下属的,再怎么心急,也只能劝说,没法越过王爷直接做他的主。   ……若是换了纪姑娘……没准能做主?   可惜这样的念头早就被段铭承掐死了,他在纪清歌面前从来不提自己伤势情况,更是给飞羽卫下了严令,谁也不敢违背。   到现在,纪清歌也就是只见过他几次低咳,每次都是靠着段铭承拼命抑制,尽量不在她面前咳得太厉害,虽然她也曾询问过施良景同两人他的伤情,但那两个人又哪有胆子顶着段铭承的命令说实话?纪清歌自己又不通医术,所以迄今为止她也就只知道段铭承伤势正在好转,不过是因为伤在肺腑,所以彻底痊愈之前会时常低咳也是难免的。   更多的,她统统不知道。   段铭承一句转开话题之后也不再开口,他如今比不得从前,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不足,由着欧阳服侍准备安歇。   下属们的担忧他不是不知道,他也很清楚现如今对他而言最佳的选择就是乘车缓行回京,沿途尽量避免波折,回京之后由御医会诊,好好调养,如此,也才有可能根除隐患。   可……边关之行,却是非他不可。   只从这接连不断的邸报上看也能知道,这一次军饷的延误,给边关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不仅折了兵马失了城池,甚至连卫家的儿郎都在乱军之中没了一个。   这样的行径,若能解说清楚,还能让人知道是小人作祟,否则……又与那前朝戾帝的下作手段有什么两样?   将士用命在前线撕杀,后方却百般借口不发粮饷,这种事情,没人能够轻易释怀。   他皇兄是当今天子,坐镇帝京,不可能亲临边关。   能走这一趟的,只有他这个靖王。   他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让卫家知道他段家的态度,他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更不能寒了卫家的心。   等江淮地区的粮米收购告一段落,就必须立即整装启程,这一趟必须由他亲自押运。   沉沉入梦之前段铭承心中想的却是——可惜,不能陪她过中秋了…… 第90章   纪正则做梦都没想到,那曾经突兀莅临他家宅的年轻靖王竟是如此的油盐不进,哪怕他双手捧出十五万石粮食,竟然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换回来。   照样还是打回了拜帖,不见。   若仅仅只是不见也还罢了,毕竟也不是第一回 驳回。   谁知这一次竟不仅仅只是驳回,更让他如丧考妣的是靖王殿下竟然毫不客气的征用了他筹集的全部粮米!   十五万石,一石不留,全部征用!   “这……这位大人。”纪正则愕然了半晌,才赔着笑问道:“殿下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靖王大肆购粮的事情早就不是秘密,虽说压着不许涨价让部分商人略有微词,但毕竟皇权之下,没有人真敢闹。何况毕竟是收购不是明抢,一笔笔粮款并不拖欠,倒是又让原本有些提心吊胆的粮商又放了心。   平价出清,怎么也不能说亏了,不仅不亏,反而还短短几天就卖出了一年的生意,这样的事情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   也就是因此,纪正则决定买粮的时候才没有丝毫犹豫。   靖王购粮,毕竟分散,整个江淮地区,城镇繁多,大小不一,粮商也是财力不同,纵然他派出去买粮的人动作都是干脆利索,但各自散散碎碎的慢慢凑也总是拖沓,如果他能一鼓作气筹措出一笔,作为敲门砖怎么都够资格了。   只要有了叩见的机会,也才有可能扭转靖王当初因了那个逆女对他纪家产生的恶感。   至于粮食,反正也是收购,甚至他从江淮地区之外筹措到的粮米可以按六钱银子的本价来算,甚至……可以再让低几分……这样一来说不得还能得个青眼。   可现如今……他的一颗心随着欧阳的话语也落入了谷底。   靖王殿下非但不见,竟然还直接征用了他这十五万石粮米?!   明明……明明之前的粮米都是购买,为何到他这里,收购就变成了征用?   纪正则只觉得自己满口都是苦涩。   若说不心疼,那是虚的,可他更心疼的是这十几万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却连一点应起的作用都没起到。   他费尽心机筹措粮米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叩见靖王殿下的机会么!   只要能得一见,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不能就此翻身,起码也能让靖王明白他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这才是那十五万石粮食的价值所在!   可现如今粮没了还另说,靖王殿下竟然依然不肯接见?自己就那么一次不慎被撞见了要处置那个逆女罢了,难道竟是没有了翻身之日了吗?   欧阳笑眯眯看着纪正则一脸的菜色,心中只觉得痛快,等着纪正则再三询问,真的是‘征用’二字,还故意要笑不笑的说了句:“纪翁急公好义,不愧这首富的招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纪正则就算后悔没有听宁博裕的劝也已经晚了,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逼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躬身道:“能……能为殿下分忧,乃是小人的……荣幸。”   “纪翁能这般想便好。”   “那有劳大人传话……小人告……”   “不忙。”欧阳截住纪正则想要告退的言辞,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不怀好意,“殿下有令,让你十日内筹备五万件棉衣,不可延误。”   “什么?!”   如果说之前的粮米已经让纪正则觉得得不偿失,此刻欧阳出口的话语不啻于是在他正淌血的心上又割了一刀。   “多少时日?”   “十——天。”欧阳重复一遍,笑道:“纪家大夏首富,想来这也不在话下,还请尽快筹备去吧,若是迟了……”他呲呲牙:“按延误军情问罪!”   纪正则都记不住自己到底是怎么离开那座宅邸的,欧阳完全是为了多看几眼他的脸色,一路笑眯眯的送他出了侧门,也就住了脚——飞羽卫也是有品级的,纪正则一个商人,能得他亲自送出门外已经算是给面子,只又叮嘱了一句:“纪翁请尽快筹集,莫要误了殿下的命令。”这才关了侧门。   纪正则立在门前发了半天的怔,正要登车回转纪家,却冷不防眼光一扫,有两个公差打扮的人领着一个小丫头进了宅子的角门。   ……那小丫头……却有几分眼熟。   短暂一瞥,那一行三人已经进了角门消失不见,纪正则呆了呆,到底没想起来那小丫头为什么眼熟。   他得的命令是十天,至此他也终于明白这靖王只怕是要惩治他纪家才会如此,心中虽是觉得冤屈,但他说的好听是什么首富,实际上还是一个商户,靖王殿下天潢贵胄,要发落他其实都用不着找理由,如今再是心中发苦也没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去按吩咐筹集,力求将来能看在他已经尽了所有努力的份上少怪罪几分。   他魂不守舍的离去,那边珠儿刚刚进门。   这小丫头因为之前她逃奴的身份办不了路引,纪清歌没办法带她一同去白海,只能留在临清,一开始还能做个小监工,看着修缮房屋开挖酒窖,结果等该弄的都弄完,工人也都纷纷领了工钱走了,那临清商铺就只剩了她自己。   商铺虽然修缮,但却没有货物,不能开门迎客,这小丫头每日里就是守着铺子眼巴巴的等她家姑娘。   结果姑娘没等回来,这一日却等来了两个公差。   珠儿差点没被那两人吓死。   她可没忘了自己是从酒鬼家逃出来的童养媳,后来又听了纪清歌给她好好解释了一遍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去白海,她也明白自己现如今这就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可她明明已经是关起门来小心翼翼了,怎么……怎么……   那两个公差是欧阳顺手从淮安抓的两个捕快,倒是启程前也被吩咐了不可吓到人,但就连他俩都没想到,这刚按着地址找到铺子,连口都还没来及开,那小丫头就已经眼泪汪汪的要哭。   这可是飞羽卫特意吩咐过要好生领回去的人,他俩连忙好一顿哄劝解释,弄了半天才让那小丫头明白他两人不是去绑她回去做童养媳的。   虽然已经再三解释,珠儿心里其实还是半信半疑,直到此时进了这座宅子,在个布置精心的院子里一眼看见了她家姑娘,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姑娘!”   眼见她几乎跟乳燕投林似得一头扑过来撞进怀里,纪清歌连忙扶住,再一看,这小丫头已经眼泪汪汪的。   纪清歌好笑的拉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掏了帕子给她擦脸:“好端端的哭什么?”   珠儿直到见了纪清歌,才彻底放了心,也才终于信了那两个公差真的不是骗她要抓回去给人当童养媳,哭了一场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刚想问问姑娘路上顺不顺利,却又停住,狐疑的望望纪清歌:“姑娘,您是不是生了病?”   纪清歌疑惑的摸摸脸:“很明显?”   珠儿大力点头:“瘦了,气色也不好。”话音未落又一眼看见她包着纱布的左手,顿时又嚷了起来。   “嗯……是我有点不服那边的水土……手是搬东西时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纪清歌怎么也不可能和她说真话,只得搪塞了几句,珠儿到底年纪不大,也就信以为真,跳起来嚷着说要给姑娘做些拿手的吃食,一溜烟跑着去了小厨房。   纪清歌目送珠儿的身影一蹦一跳的消失,扭头却见段铭承披着一件氅衣,正面带笑意的倚在院门处,见她望到了自己,这才迈步进了院落。   “段大哥。”   纪清歌起身迎了上去,正想问问他伤势情况,还没开口就先被段铭承牵起手领着她往室内走去。   “石凳寒凉,今后记得铺了软垫再坐。”   纪清歌有几分好笑,她觉得自己基本已经痊愈,无非是再养养气血也就和往日无二了,可偏偏段铭承就好似认准了她是个纸糊的一般,刮阵风都怕她被吹跑了。   “还笑?”段铭承握了握掌中温度微冷的柔荑:“连那小丫头都一眼看出你身体受了亏,偏你自己不当一回事。”   “我……”   “听话。”段铭承并不给她分辨的机会,话音一转,说道:“我十日后要动身去边关,先送你回灵犀观么?”   这一句把纪清歌给听愣了:“段大哥你伤还没好,怎么能……”   “不要紧。”段铭承笑笑:“我押着粮车,想快也快不起来,不会影响什么。”   “可……”   “没事,施良景同都会随行,他两个盯得紧,不会出岔子。”段铭承简短说完,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不能陪你过中秋,你孤身一人,回灵犀观和你师父她们一起过个团圆节可好?”   “这……”纪清歌想了想,犹豫道:“我……我还是回临清吧。”   “为何?”   “连珠儿看见都要念我,要是让我师父见了……怕是再不许我出门了。”纪清歌苦笑。   “也该让你师父念念你才是。”段铭承听了有些失笑:“我的话反正你是阳奉阴违的了,端看你师父治不治得了你。”   看她不应声,只得又道:“我不过是跟着粮队走一趟罢了,又不是去上战场,你在临清乖乖的,嗯?药要按时吃,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段铭承口中虽然在叮嘱,心思却始终有几分走神,目光掠过纪清歌微淡的唇色时,更是控制不住脑中一再回忆起那淡淡的醺甜。   ……不能鲁莽!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这姑娘对于嫁人这件事有着很深的心结,没有解开之前,他的一时冲动只怕会吓到她……   ……他好歹也是堂堂靖王,求婚被拒这种事……完全不想再来一次!   心中的声音拼命提醒要让他克制,然而段铭承却几乎是下意识的,指腹轻轻抚上了那唇色浅淡的柔软双唇。   “段大哥?”纪清歌不明所以用手背蹭了一下唇角……并没有沾到什么,不由疑惑的望过来。   “……没什么……看看你当初唇上裂出的口子可痊愈了没有。”段铭承突兀的后退一步,又叮嘱了一两句之后便匆匆出了那精致的小院。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的定力会不够用。   纪清歌虽然心中对于段铭承要去边关这件事放不下心,但这次段铭承却死活不同意她再随行,纪清歌终究还是没办法,她一个平民百姓,靖王要去公干,她哪有置喙的余地?直到段铭承督着运粮的车队离开江淮平原之前,亲自将她送回了临清,她都还悬着心。   眼前的车队渐行渐远,最终即便是站在城墙上也都已经看不到了,纪清歌这才慢吞吞的回了那间修整过的商铺。   ……这样短的时间,他的伤不可能痊愈,可……她却拦不住他。   纪清歌心中七上八下的,最终想到什么,摸出了三枚铜板——   不妨再给段大哥卜个吉凶,若是吉,她也就能放心了。   心中默祷片刻,她掷出了第一副卦。   然而铜板刚刚离手,尚未落到桌面,突然从旁伸过只手,快逾闪电的凭空一捞,三枚铜板,一枚不少,被牢牢的捞进了掌中。   纪清歌愣住。   “小歌儿!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沐青霖的桃花眼中尽是怒色:“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第91章   “小师叔!”   纪清歌神色一喜,随即就又被沐青霖一脸的寒意给冻住了喜色:“我……”   “你?”沐青霖手心里攥着三枚铜板,:“你什么?”   “从小我就叮嘱过你多少次,不准占卜!嗯?!”   “你答应过我什么?!”   纪清歌有些不知所措,她……这几乎是第一次见到沐青霖对她冷脸。   以往他在她面前的时候有不正经有懒散有调笑有逗趣,可……却从没有动怒的时候。   这还是第一次……   不,不是第一次了!   纪清歌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当年她死而复生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前世从没见过的小师叔的时候,那时的他……几乎一手扼死她!   后来,他却松了手,再后来,就如同从不曾发生过那一幕一般,几乎是没有半点芥蒂的接纳了她,教她武功,教她心法,买糖给她吃……   那种种的关心和爱护,让她几乎忘了……她这个小师叔也曾经是……对她露出过杀机的人……   现在立在她面前的沐青霖,几乎又一次的和她记忆深处那已经淡化了的印象重叠在了一起。   好看的薄唇微微抿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一双桃花眼中尽是冷意。   明明面前是熟悉的人,纪清歌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在沐青霖森寒目光的注视下,颈后的寒毛一根根的立了起来。   ……怎么回事?不应该……不应该害怕!   这是她小师叔,从小就教导她,对她好的人,就算是因为占卜要教训她几句,她也……不应该害怕才对……   但纪清歌却止不住牙关的轻颤。   “是……清歌的错,我……我……”在脑中没有意识到之前,认错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你在此之前还卜过什么卦?”沐青霖双眼紧盯着纪清歌的瞳孔。   “卜过……吉凶。”   “谁的吉凶?”   “段大哥的。”   纪清歌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有问必答,心中甚至连撒个小谎的念头都没想起来。   “段大哥?”沐青霖眯着眼想了想,脱口道:“皇裔?”   “……是。”纪清歌不知所措的低了头。   “啧,我说呢。”沐青霖冷哼了一声,食指半屈,勾住纪清歌的下颏让她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她惊慌的眼瞳轻声说道:“小歌儿,你最好记住,你——今生今世,不准占卜。”   纪清歌想要询问为什么,可却发现她在沐青霖的逼视之下连反问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想问为什么?”沐青霖呵了一声,“我不准你占卜,是因为——应死之人,不能妄测天机。”   他这一句话音色并不高昂,甚至算得上语气平平,然而听在纪清歌耳中,却让她猛然打了个哆嗦!   “明白么?”沐青霖口中说着让人难以置信的言语,神色却依旧清冷:“占乩之术,是窥伺天机,别人占或不占,准或不准,都无所谓,而你——是生怕老天想不起你这个漏网之鱼是怎的?”   纪清歌听得双眼圆睁,脸上满是愕然。   “我说怎么好端端的……又招一次死劫?”沐青霖冷哼了一声:“你胆子还真不小,占卜些琐碎也罢了,竟还敢占皇裔?无端端给我惹麻烦!”   “我……”纪清歌脑中一片空白。   “是不是觉得自己无卦不准很得意?”沐青霖几乎是带着恶意的笑了一声:“脱离了天命的人,当然会准!”   纪清歌全身都起了轻颤……怎么会……这是怎么一回事?   ‘应死之人’是什么意思?小师叔难道一直都知道……她是重活了一世的么?   “嘁……罢了。”沐青霖突然放了手后退一步,那宛若实质的压迫感和凛冽的寒意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逗你玩的,瞧你吓得……小脸煞白,啧,这点胆量。”   就在他突兀转了态度的同时,纪清歌熟悉的那懒散的笑意又一次挂在了脸上,手上将那三枚铜板抛了抛,顺手往自己袖子里一揣,笑道:“没收了。”   等抽出手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纸包,十分熟门熟路的往纪清歌手里一塞:“呐,给你买的糖。”   纪清歌怔怔的抓着手里的纸包。   “哎呀?真吓着了?”见她发呆,沐青霖笑吟吟的捏住她脸颊掐了一把,口中啧啧的说道:“早知道这么胆小,以往教训你的时候就早该这样吓唬你,想必你也早就乖了……啧,失策。”   “小师叔,我……我……”   “嗐……逗你玩的,看你不听话吓唬吓唬你,你还当真了。”   沐青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笑:“不让你占卜,是你八字轻,嗯,懂么?八字轻的人占卜对自己不好,可惜你老不听话,没忍住吓了你一下……得,还真吓着了,我的错我的错,吃糖吧。”   纪清歌完全是下意识的按着沐青霖的说辞抖着手摸出一颗糖塞进口中,直到舌尖上有着甜甜的味道扩散开来,她狂跳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八字轻的人不能占卜么?   老实说,这样的说辞,民间确实是有的,可……可……   她偷偷瞟一眼沐青霖,却怎么都没办法说服自己适才那些话都是编来吓她的!   怎么可能那样凑巧?!   “就连你师父,都是没事不占乩的,你可知那是因为什么?”   纪清歌老老实实的摇头。   “你瞧民间那些算卦先生。”沐青霖笑道:“要么,就是江湖骗子,纯属糊弄人混口饭吃,要么,但凡稍微有点口碑的,都不是完人。”   咦?   “非聋既瞎要么就是身有残疾,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窥探天机。”沐青霖慢条斯理的从她手中纸包里摸了颗糖往自己口中一丢:“你八字轻,但你是道门寄名的弟子,耳濡目染的都是正统道家精髓,所以不许你占卜,就是怕你真窥伺了天机,损了自己气运,嗯……知道了么?”   “可……可你刚才说的……”   “吓唬你的。”沐青霖很干脆的来了个拒不承认,还瞅着她得意的一笑:“吓得挺成功。”   “小师叔!”   “行了,没大事。”沐青霖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占了也就占了,以后记得不要轻易卜卦便是了……你跑来临清这么多天,你师父让我来瞧瞧你铺子弄得怎么样了……咦?怎么还板着脸?喂喂……小歌儿,真生气啦?哎别动手……”   沐青霖被纪清歌板着脸推出铺子咣当一声关了门,站在门口摸着鼻子苦笑:“喂……小歌儿,收了我的糖还赶人?你这样我要回去向你师父告状的!喂!”   “姑娘?怎么了?门外是谁?”珠儿头上包着一块巾子,手中举着一支鸡毛掸子,听见关门声一脸茫然的出来——她被接去淮安好几天,这边屋子落了点浮灰,刚清扫得差不多就听见院子里好像有人说话。   “没有人。”纪清歌板着脸:“……夜么虎子叫,不用理。”   珠儿疑惑的望望紧闭的大门——大白天的也有夜么虎子?   &   四十五万石粮米,雇佣的民夫足有千余名,运粮的车辆如同一条在荒野中蜿蜒行进的长蛇,一眼望不到头。   车队愈是靠近西北,沿途的饥民也就渐渐多了起来,看得段铭承心中发沉。   ——这是失陷的凉州津阳两座边城的百姓。   卫家在城池被破之前拼尽全力疏散出了城中百姓,原本是分散到其他城池躲避,但……边关缺粮。   本来就粮荒的城池乍然多了逃避至此的众多灾民,城中本就不多的存粮很快就告罄,一开始……还是吃光了地里即将成熟的秋粟,后来……是野菜充饥,再后来……树皮草根,直到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开始迁徙逃荒。   没人想要离开世代生存的土地,但……只有离开,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样的饥民,一路上他们已经遇到了好几批。   从第一批开始,就有人在打粮车的主意,但毫无例外的,每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们在听说了这是送往边关给西北军的军粮之后,就全都安静的让开了路。   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向西北跪地大哭——有粮了,盼到了。   这样的景象,看的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就连欧阳的娃娃脸上都少了笑意,轻轻给段铭承放下车窗的软帘,低声劝道:“头儿,别看了。”   段铭承并不坚持,转回头合眼倚着车厢板壁养神,欧阳心里松了口气……连他看着都觉得眼中发酸,可想而知头儿心里什么滋味。   ……这些,都是他们大夏的百姓。   一辈子安分守己,即便现在成了灾民,却竟然能目送着粮车从咫尺处经过而不动分毫,只因他们知道了这是送去西北的军粮。   这样的百姓,却在鬼方铁蹄下被逼得无家可归。   而百姓如此,西北军又是何种情景?边关缺粮,百姓还能向着内地逃难,西北军却不能,他们就算是饿死在边关,都不能退后半步!   目睹了这样的景象之后,面对段铭承一再要求提速的命令,飞羽卫中终于没人再进行劝阻。   他们是担心他的身体,但身边就是这样的百姓,想劝说继续缓行的言辞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格外小心的驾车,务求一路平稳到达双岚城。   双岚城是现如今卫家率军退守的最后一处关口城池,也是鬼方通往大夏的最后一道关卡。   此处两侧山峰陡峭延绵不绝,唯有两山之间的谷口可以通行,双岚城也就座落于此,凭借着双岚山的天险,成为了易守难攻的一处城防。   此城之后,就是平坦通途,若是双岚城破,鬼方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至黄河河畔,都无险可守。   如果不能将鬼方阻于此城之外,等于让出了大夏的半壁江山。   所以,卫家将双岚城列为了死都不能退的最后一关。   当那蜿蜒长蛇一般的运粮车队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的时候,城头的西北军几乎以为花了眼,反复确认那真的是后方发来的车队的时候,几乎全城都炸了锅,再到发了一队小队前去确认,回报说那是整整四十五万石粮米的时候,双岚城中的所有人几乎全都喜极而泣。   镇守双岚的,是安国候卫昊阳,和卫家最小的一个孙辈,卫辰修。   镇北将军卫远山和他的长子卫肃衡目前在分守禹池和天门两座城池,连同双岚一起,三座城池组成了大夏西北边关的最后防线。   跟在浩浩荡荡的运粮车辆后面的,就是靖王段铭承的车驾,当他入城的时候,整座双岚城都已经在为了这一批粮米欢呼鼎沸。   卫昊阳今年已经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依然精神矍铄,因为是要迎接当朝靖王,府邸中门大开,他则亲自带着亲兵和家丁垂手而立。   然而段铭承才刚下了马车,尚未走到近处,卫昊阳想要下拜的动作还没来及做出,却冷不防从一侧侍立的亲兵队伍中陡然冲出一个少年,现身的刹那已是如鹞子一般一跃而起,刹那间就是一道耀眼的刀光对准段铭承当头劈下! 第92章   为了押送粮车,本来就只有十几名随行的飞羽卫,过半分散在宛若长蛇一般的送粮车队前后防止有什么突发事件,此时跟在段铭承身边的只有不到十个人。   而这突然的袭击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不说卫昊阳那边大吃一惊,就连飞羽卫这边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他们山高水远千里迢迢押了边关急需的粮草过来,有谁能想得到刚一碰面话都没说竟然就会刀剑相向?!   到底还是段铭承反应迅速,手中的墨色长刀虽未出鞘,却已是自下而上迎住了那雪亮的刀锋。   刹那之间只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双刀已然架在一起,然而那名少年身手却极是灵活矫健,一击不中,身形下落的途中竟是半点停顿都没有,脚尖刚刚落地的同时迅速一个前冲,空着的左手一掌击向段铭承的胸腹。   “辰修住手!”   卫昊阳一声断喝,却已是迟了。   段铭承挥刀格挡了一下已经牵动了右胸的伤处,骤然袭卷了脑海的疼痛让他后续动作慢了半拍,虽然眼中看到了此人的后招,脑中也知道正确的应对之法,却到底身不由己,来不及做出应有的反应就被那少年一掌印在胸口。   就在所有人注视之下,段铭承踉跄后退了两步,一口血冲出咽喉。   那少年这突兀的发难如同白驹过隙,等双方反应过来的时候段铭承唇边已经见了红。   “你——”欧阳眼睛都红了,想要冲上前去,又要扶住站立不稳的段铭承,却就在这一瞬间,飞羽卫这边早有一条人影疾风般的挡在了他两人身前。   是巽风。   巽组向来是以身法敏捷见长,巽风作为组长更是身法出众,冲出的刹那只在人眼底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他是带怒出手,而那率先发难的少年之前正为了自己轻松得手有几分惊讶,他是想给这个靖王一个下马威,但心中却也存了心思想要试探这个传说中武艺不弱的当朝王爷到底几斤几两,却硬是没想到竟然这般轻易就得手!   不仅得手,而且……似乎还将对方伤的不轻……   那一口血,不仅吓住了欧阳他们,就连他都吃了一惊,正在迟疑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巽风手中的刀光已经到了眼前。   那是怒极的巽风毫不留手的一击,但,好在不是冲着人去的。   巽风虽然心中暴怒,但好歹还有理智在,出手狠辣凌厉,却是向着少年手中的武器而去。   若说适才是少年占了个先机,那么此刻心中犹豫的人就换成了他自己,没有来及做出正确应对之前,手中的兵刃上先是传来大力的一记震撼,虎口发麻的同时就被对方手中刀光卷住,用力一绞,顿时兵刃就脱了手。   巽风一击得手,却仍不停手,他身法动作快逾闪电,挑飞了兵刃的同时,一个肘击撞在少年腹部,直接将他击得踉跄后退,眨眼之间也暂时没了再次发难的能力。   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两边就各自都是交手完毕,而场面也几乎是顷刻间就剑拔弩张!   飞羽卫们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出其不意伤了自家王爷,每个人都怒极,手中刀剑出鞘的同时,卫昊阳一方的亲兵也亮了兵刃,将那被击退的少年团团挡在身后。   一方是戍边多年,面对鬼方铁骑也毫不退缩的西北军,一边是段铭承千挑万选,亲手打磨出来的飞羽卫,双方都是上阵杀敌毫不怯场的精英,此刻拔剑相向,更是没有一方后退半步!   那少年被巽风击退,但好在巽风没有下死手,除了丹田内气机被击散暂时聚不起来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踉跄后退了数步之后稳住身形的同时不禁狐疑不止。   他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能把这传闻中武艺高强的靖王殿下一击给打到吐血,愣了一瞬,并未再度攻上,只下意识的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个草包?”   ……还不如这后冲出来的人身手好。   “辰修!大胆!”卫昊阳脸色铁青,冲着那些兵刃出鞘的西北军一声怒喝:“给我收了!”   他一语出口,那些亲兵不敢不从,尽管对面的飞羽卫还兵刃在手,他们也依然动作整齐的还刀入鞘垂手而立。   “你——你们——!”欧阳气得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我们头儿为了给西北军追回军饷,从帝京一路追到白海,险些就死在海上回不来,自己的伤都顾不得就一路押送粮草,你们怎么敢——”   这一句话倒是听得那少年表情一愣,呐呐道:“我……我不知道他有伤……”   卫昊阳早就怒形于色,快步上前想要探视段铭承伤得如何,却被起了戒心的飞羽卫们挡住不能靠近,也只得立住脚冲着段铭承抱拳深施一礼:“小犬顽劣,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一语说完又回头厉喝道:“辰修!道歉!”   卫辰修是卫远山最小的儿子,卫昊阳的嫡孙,今年只有十八岁,还未及冠,颇有几分年少气盛,又是在边关长大,虽然年少,但作为卫家子弟,也已经独自带过兵,前周覆灭的时候他还是幼龄,但身为卫家人,前周戾帝到底做过什么,每一个卫家人都刻骨铭心,原本中原改天换日之后段氏登了大宝,在后方也算尽力支援,本也让边关的日子好过了些许,但这一次在鬼方倾巢进犯的时候却竟然不发粮饷,让这少年耿耿于怀。   ……要不是缺粮,他们何至于连失两城?   要不是那一次兵败,他的二哥也不至于在乱军中失散,至今音信全无!   这失散二字听来尚是让人心中有着些许记挂,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说是失散,但若想再见,只怕要等来生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后方的扣发粮饷!   所以他藏在前来迎接的亲兵当中,出其不意的发了难。   与其说是想要试探段铭承的身手到底是不是如传说的那般精湛,其实不如说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同时,还有着些许想要出口恶气的想法。   直到他此刻听说这靖王是千里追缉之后带着伤来的边关,才终于有了几分后悔——   他卫家的儿郎无惧强者,也无惧上阵厮杀,但……却从不趁人之危。   所以卫辰修很干脆的低了头:“抱歉,我不知道你有伤。”   “你——”欧阳怒极。   ……什么叫不知道有伤?难道没伤他就能出手?他家头儿不管有伤没伤,再怎么都是千里迢迢追回军费,又日夜兼程往边关赶,生怕多耽搁一天就让边关将士多一日的饥寒,结果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就不说接风洗尘,却怎么也没有见面就动手的道理!   就不说此举是妥妥的以下犯上,就光凭这一份起意,也足够让这些为了这笔军饷和粮草奔波不休的飞羽卫们个个怒火中烧。   段铭承出京追查这一笔军饷的时候,身边随行的飞羽卫一共二十六人,除了巽组坎组两组之外还有两名兑组医者,白海城地库之中折了两人,海上又折了两人,之后返回江淮平原购粮的时候,又点了四名押队,带着临时抽调的捕快押解人犯和证物回京,至此,跟在他身边的算上两个武技并不出众的医者,也一共只有十八名飞羽卫。   而此处,是西北边关,是卫家西北军的地盘,由于鬼方国的常年犯边,自前周起卫家就常年在此镇守边关,麾下有二十万兵马!即便现如今随着卫家人分守三城,但就仅仅这一座双岚城,也不是他们十八名飞羽卫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坎水在和欧阳一起扶住段铭承的同时心中就在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早知道卫家是这般态度的话,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他们家王爷亲临双岚,哪怕是要因违抗上令领受刑罚,也会强留王爷在江淮养伤,最不济,也会留在城外不入城,可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那么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卫家真的发难,他们即便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再让人碰他们王爷一根汗毛!   一手扶着段铭承,坎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无声无息的冲着身后的飞羽卫们做出了暗语的手势——   ——若真事有不谐,就擒贼擒王!   必须一击即中,控制住卫家主帅,没有失手的余地!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可能护着王爷平安退出双岚城!   这些西北军,常年与鬼方厮杀征战,确实可以说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精锐,可他们飞羽卫也不是绣花枕头。   如果是两军对垒,坎水自问不敢说能有西北军经验丰富,但是毕竟此刻不是阵前!   单人作战,小规模的彼此配合克敌制胜,坎水不信他们飞羽卫就会比不上西北军!   ……所以,并非没有胜算!   前方巽风一击逼退了那卫家的少年,并不恋战,而是迅速退到段铭承身边,和坎水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人心中都做好了准备——   安国候卫昊阳。   只要能擒住卫昊阳,其余人等应该不足为惧,毕竟……他们也要投鼠忌器。   飞羽卫不愧是段铭承一手带出来的精英,不过是短短一息间已经做好了抢攻的准备,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却响起段铭承一语喝止——   “住手!” 第93章   “大人!”“王爷!”   欧阳心里又气又急,段铭承此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他自己擦去了唇边的血迹,无非是脸色苍白了几分,但欧阳却知道,他家头儿紧握着他手臂才能支撑,掌心中的冷汗已经将他衣袖都浸透了。   段铭承却无暇理会他,他千里迢迢赶赴边关是来送粮,不是来问罪,这眼看着双方甫一照面就要演变成刀剑相向,如果不能及时制止,不论两边谁输谁赢,后续都将是一场天大的麻烦!   那他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难不成就是和卫家翻脸?彻底逼反卫家?   所以,段铭承勉强忍住体内混乱激荡的气机,喝道:“巽风,坎水,归队!”   一语落地,他看也不看两人,只扶着欧阳的手臂迈步走向卫昊阳,巽风坎水二人无奈,只得收了兵刃,垂手跟在段铭承身后。   卫昊阳此时终于松了口气——他嫡孙的年少气盛险些酿成一场大乱,幸好这年青的段家儿郎没有失了理智……   “老将卫昊阳,参见靖王殿下!”   不等他行礼拜下去,段铭承已经单手扶住:“卫侯爷请勿多礼。”   卫昊阳神情一顿,这年青亲王手上气力虚的很,他下属说的有伤,只怕还不是普通的伤势……心中想着,怒瞪了一眼惹了祸的卫辰修,愧道:“有劳殿下带伤远行,是小犬无礼,先请殿下入内暂作歇息,其余事情等殿下好转再谈吧。”   欧阳走过卫辰修身边的时候,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回头腾出手来,不揍这小子一顿,他都不配再当飞羽卫!   可惜,欧阳的想法还未能付诸实现,卫辰修就被卫昊阳下令让亲兵押了下去,先挨了十记军棍,又在当院罚跪。   卫家多年戎马,从上到下都是令行禁止,卫辰修自己惹了祸,挨打挨罚都没什么怨言,尤其是,在他真正从头到尾得知了这一笔军饷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波折才最终被追回送来西北边关之后,心中也是后悔自己莽撞。   ……他是对军饷延误颇有怨词,但……他却怨错了人。   真正该怨的,是那些偷天换日贪墨军饷的混账,而他却不问青红皂白的就冲着别人发泄怨愤……   尤其人家还带着伤。   段铭承被触动伤势,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他能理解卫辰修的鲁莽出于自家亲人因为粮草延误而失陷于战场,但他麾下的飞羽卫不能,此时此刻他不能出事,否则天知道暴走的飞羽卫能把这双岚城给搅成什么样子。   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飞羽卫他心里最清楚,论两军对垒,飞羽卫不光是数量还是经验技巧都必败,但是论隐匿潜踪暗杀抓捕这些,就这十八个人也足够让双岚城让卫家自顾不暇了。   他父亲段熙文还在世的时候也曾和他不止一次提起过安国候卫昊阳,如果此人未改初心的话,卫家就不应该是段家的敌人!眼下这般的局面,必须要由他和卫昊阳一起联手稳住!   所以,卫昊阳惩处自己嫡孙的同时,段铭承也在压制自己的属下。   原本好端端的一场接驾搞成这副样子,卫昊阳也只能先将诸事搁置一旁,急急令人整理宅院,先请段铭承入住歇息,处理伤势,哪里还有什么接风洗尘的闲情。   卫昊阳在前周时期和段熙文曾经同朝为官,两人虽然一文一武,却因为脾性相投而成了莫逆之交,后来虽然卫昊阳远赴边关再也不曾回转过帝京,但两人之间仍是彼此心照,这也是为什么段熙文在戾帝给卫家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之后险些死谏的缘故,现如今虽然段家和卫家已经有了君臣之分,但在卫昊阳眼中,段铭启段铭承这两兄弟,和他自己的子侄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卫昊阳在终于从施良景同两名兑组医者口中得知了段铭承真正的伤势情况之后,二话不说就扭头让自己亲兵去给卫辰修再补十记军棍。   段铭承的伤口并没有崩裂,这一点让施良景同两人稍微松了口气,但内里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原本那一支匕首般的碎片就是直接刺穿了肺叶,如果它再深入几分的话,很可能就会透体而出,外面的伤口可以用伤药,但胸腔内和肺部却只能靠着人体自己缓慢愈合,原本因为时日尚短又没有静养的缘故,状况就不算最佳,此时虽然段铭承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只看施良景同两人轮流诊脉之后的脸色,也能对实际情况窥知一二。   就连这一批粮饷的交接,都只是由着下属去办,等他真正有了精力再度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数天后。   这几日虽然因为段铭承的弹压,飞羽卫没有和西北军真正起冲突,却到底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段铭承暂住的宅院被他们监护得风雨不透,就连卫辰修得知了靖王伤情之后想要负荆请罪,都没能进的了门。   最终,还是得知了靖王亲自押送粮饷来了边关的卫远山以及卫远山的长子卫肃衡双双赶回,至此,卫家人也算齐聚一堂,这一笔粮饷对于现如今的西北边关,对于卫家,都不啻于是及时雨,一方面现如今三座城池都要分发运送,一方面也是要尽到臣子的本分。   卫家不管曾经和段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现如今都已经上下分明,而且毕竟段熙文已经不在,段铭承想要确认卫家是否初心依旧,而卫家又何尝不想试探现今新帝到底能不能容下他们这前朝武将?   所以段铭承在有了几分起色之后,这一场跨别了二十多年的两家会面,终于拉开了序幕。   对于这一次军饷的延误,段铭承没有做什么隐瞒,是如何发现军饷被人掉包下落不明,又是如何由他亲自督查此案,如何一路追踪到江淮,又是如何再追到白海,直到此刻,卫昊阳等人也才明白了眼前这位年青的靖王究竟是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才弄来了这四十五万石的粮米。   有很多地方在段铭承口中只是一语带过,但作为一生戎马的卫家人,又有谁会不明白这靖王能从海关水师眼皮底下夺回军费要承担的凶险?   卫辰修至此终于彻底低了头,他祖父卫昊阳先后揍了他二十军棍,他父亲卫远山回到双岚之后又抽了他一顿鞭子,原本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怨气的,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彻底服了气,目光瞥到他大哥卫肃衡的脸色,心中只剩了哀叹——眼瞅着回头还要挨他大哥一顿拾掇……   接下去的时间里,段铭承看过了边关地形的沙盘,也从头到尾仔细询问了现如今和鬼方的胶着点究竟在何处,整整大半日的时光,终于对目前战况有了明确的认知和判断。   对卫家,也一样。   ——卫家……段铭承慢慢的抿了一口药茶……作为戍边的将领,卫家三代人他都见过了,除非他看人的眼光出了岔子,否则卫家应该依旧还是那个曾经让他父亲段熙文赞誉有加的卫家。   随着双方从有所保留的试探,再到终于交心,卫家认可了段家在后方做出的努力和千里缉凶,段氏也亲眼看到了卫家在边关的艰难和顽强。   直到段铭承终于面露疲色,气息连药茶都开始压制不住,卫昊阳一行才终于记起了这年青靖王是带着伤在与他们会面。   “会出贪墨军饷这样的事,也是朝中官员出了纰漏,没能做到任人唯贤,这件事迄今为止仍有不明的地方,日后还要继续追查,不彻底揪出幕后不会善罢甘休。”段铭承说道,随后话锋一转:“除此之外,还有件事。”   卫远山等人等了一息,却只见这面色苍白的靖王皱眉沉吟,彼此互望一眼,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   还没等段铭承想好该如何开口,冷不防就见那个始终灰溜溜跟在父兄身后的卫辰修梗着脖子大步迈出走上前来,身边的欧阳斜跨一步拦在段铭承身前还没来及出声,就见他已经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是我未分是非,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这一举动把段铭承也给搞得一愣,只能忍笑示意欧阳去将人扶起,这才道:“卫侯爷和卫将军既然已经罚过,本王便不罚了吧。”   ……这小子这几天没少挨揍,万一真打出个好歹……他回头难道要跟那姑娘说一不小心把她表哥给打坏了?   想起纪清歌,段铭承不禁有几分走神,血色苍白的唇边也不自觉挂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等再想到还没出口的事情,那一缕浅笑又隐了回去。   “本王是想知道……”段铭承接过欧阳给他新换的一杯药茶喝了两口,稳了稳气息,这才道:“淮安纪家,纪正则,此人这些年的行事,卫侯爷和卫将军可知晓?”   这一句出口,就见那花甲之年的老将一愣,随后竟激动了起来:“可……可是我那女儿晚晴,有话托殿下带来?”   ……是,是了,这靖王曾在江淮平原大肆收购粮米,纪家江淮首富,定然是与他见过面才是!   卫昊阳谈论边关困境时可以面不改色,谈到鬼方铁骑时可以沉稳如山,而此时此刻,他却头一次在段铭承面前露出了焦急和期盼。   就连始终不苟言笑的卫远山也定睛望了过来。   段铭承顿住话音,默然半晌才苦笑道:“……卫侯爷有此一问,看来……当是不知了。”   卫昊阳脸上的喜色在段铭承的静默中渐渐凝固消失。   “淮安纪家的宗妇,纪家家主纪正则的原配嫡妻,十四年前已经身故。”望着那花甲之年的老将愕然睁大了双眼,段铭承心中不忍,尽量缓和了声音:“外界获知的线索很少,只传是生育时遇到难产,血崩而亡,身后留有一女,取名……”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片惊呼声中,双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明天也双更,嗯……你们以为更的是文吗?不,这是作者菌的肝呀~   PS——   开了新文预收   《糖宝儿(重生)》   对……作者菌就是这么头铁,古言磕到底,再扑也会磕,没有为什么,问就真爱 第94章   塞外的旷野,正是秋草肥美的最佳季节,这一年的牧草长得茂盛,也让许多牧人心中欢喜。   能趁着秋季水草丰美的时节多让牛羊长些膘,冬季只要不遇到暴风雪,就会有更多牲口存活下来。   年底也才能交上鬼方拓跋王室的岁贡。   鬼方的国土面积只有大夏的四分之一还不到,但祂所在的地理位置却极其优越,占据了中原西去前往西域的必经要道上,若只从地图上来看的话,中原若相与西域互通商贸,就必不可少的要经过鬼方。   在很久以前,中原就与西域各国有着商贸往来,而也就是从很久以前,鬼方也从双方交易的商品数量和价值上,明白了那一个在自己旁边的国度,是何等的富饶和安乐。   这样一块肥肉就如同悬在嘴边,任凭是谁,面对这样的诱惑,都忍不住想要去舔两口尝尝味道。   彼时的鬼方国也是。   一开始还只是有所克制的骚扰一下来往的商队,收取重税或者偷偷吞掉几支倒霉的队伍,后来开始对着中原边境小心的试探。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这块肉实际品尝起来,远比看着的时候更加肥美,仅仅只是边境上几处散落的村庄,在搜刮劫掠之后的收获都足以抵得上鬼方举国上下一年的放牧辛劳。   于是,贪念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鬼方如同张开了巨口的凶兽,不论年景丰还是贫,都俨然是将中原当成了他们的补给仓库。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抢了粮食,想要钱财,抢了钱财,还想要女人,抢了女人,又开始贪图那肥沃富饶的土地。   不过短短十来年,原本还是游牧为生的鬼方就凭借着无止尽的劫掠在这片广袤草原上兴建起了金碧辉煌的王城。   而后,不断尝到的甜头进一步助长了鬼方扩张的野心,那时他们的袭击目标已经不满足于仅仅一个中原,周边其他西域国家,乌孙、龟兹、楼兰、月氏、高昌等等小国更是不堪其扰,在乌孙被鬼方灭国之后,其余小国不得不俯首称臣,愿意每年缴纳高昂的岁贡以换取和平。   就这样,鬼方国的军力在源源不断的掠夺之中迅速扩张,版图也在吞并了乌孙之后有了更多可迂回的地区。   以战养战,这是鬼方举国上下公认的强国之道。   直到那被他们视为自家粮仓的中原国家开始了反击,鬼方都没当做一回事。   他们鬼方南征北战,以往也曾见过许多勇武之人为了自己的家园拼死一战的,可那又如何?鬼方尚武,崇拜强者,但……只有胜者才是强者。   面对他们强大的铁骑,一时的抵抗也不过是临死前的悲歌罢了。   虽然对于这样的人,鬼方人也认可他们的英勇,死后也多半都会心怀敬意的进行安葬,但该杀的,该抢的,他们可从不手软。   英雄又如何?轻飘飘两个字,也挡不住他们踏过英雄的骸骨,抢夺英雄的女人,斩杀英雄的后代。   女人,在鬼方是战利品的代名词,不论是自己国家的女人,还是其他国家的,都是财产,而财产就是可以争抢可以交换的东西。   女人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她们可以生育,而不能生育的女人,和牛羊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区别还是有的,不能生育的女人,还不如牛羊值钱。   鬼方王城修建得十分高大恢弘,王宫更是奢靡辉煌,然而随着拓跋元鸿脚步的不断前行,却已是离那富丽奢华的王宫中心越来越远,终于在看起来有着几分偏僻的一处才停了下来。   推开院门,眼前出现的是一处与这穷尽豪奢的王城格格不入的小小院落,院中挖了一处很小的水池,一座两三步就能走完的拱桥横跨其上,池边竟然还种着一株垂柳,只可惜再是精心培育,到底也还是不服这塞外的水土,树干细弱,枝叶也稀疏,半死不活的倒映在水面之上。   刚走到院中,就听见女子压抑低沉的咳声,一声接着一声,嘶哑而又急促,拓跋元鸿心中一紧,加快脚步推门进了房间。   光线有几分昏暗的房间内,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正躺在床上费力的咳嗽,看她动作似是有些想要起身的样子,却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撑起来,拓跋元鸿连忙快步上前,小心扶她坐了起来。   端起床边几子上的茶杯,也顾不得里面茶水已经冷了,先送到女子唇边,看她喝了两口,勉强压住了咳嗽,这才松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室内,拓跋元鸿皱了眉:“侍女又跑去哪里了?”   “罢……罢了。”那女子瘦得已经脱了形,见他脸色阴沉,也只劝道:“何必多事。”   虽说是顶着侍女两个字,但却是鬼方出身的女人,被遣来伺候她这么一个和废人没什么区别的异族女,也已经很委屈了,每日能来照料一下饮食已经算得上尽心,不可能再苛求什么寸步不离。   见她这般说,心知她的性情就是这样,拓跋元鸿也只得岔开话题,打开了手中的提篮,取出里面的陶罐,又取了一只银碗,一边盛粥一边道:“我令伙房煮了枣儿粥,娘亲尝尝顺不顺口。”   说着轻吹了两口之后舀了一勺粥汤送到女子唇边,看她张口喝了,又盛第二勺。   那银碗比起金帐宫里用的茶碗也大不了多少,但女子勉强吃了半碗也就摇了头,拓跋元鸿又哄着喂了一勺,见她实在不肯吃了,也只得放下了碗。   女子望着他俊秀的眉眼笑了笑:“搁着吧,晚上我叫人再热一下。”   拓跋元鸿微微垂目,没有做声。   ……不过是一碗粥罢了,可惜,在这天高地广的塞外,稻米是珍贵而又稀少的东西。   就不说鬼方国的塞外水土根本种不出稻米,就连那几乎是要甚有甚的中原大夏,靠近西北边关的土地也大多都不是种稻米的。   小麦,高粱,青稞,燕麦,糜子,才是这一带的主要农作物。   这在大部分中原人眼中平平无奇的一碗粥,在这鬼方却可堪比珍馐,而且还经常弄不到。   鬼方人也压根没有吃粥的习惯,奶茶,青稞酒,奶酒,肉汤,才是此处日常饮食中的汤水。   整个西域无不如此。   但他的娘亲,这个从中原和亲过来的女人,却一辈子都吃不惯。   她喜欢吃稻米,面食也不喜欢青稞面,而是喜欢那些精致得不像是吃食的中原小点,拓跋元鸿小的时候曾吃过她亲手做的,但后来……她就再也没做过。   她喜欢喝清茶,尽管鬼方这边的茶自从中原地区和西域的通商彻底断了之后就再也弄不到那些清香馥郁的中原茶叶,但她就算是苦涩难入口的粗茶,也依然不爱往里面加奶加盐。   至于饭食中餐餐必有的牛羊肉,更是不甚喜欢,偶尔动筷也就是浅尝则之,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碰不碰。   拓跋元鸿清楚的知道她的每一样喜好,只可惜,就算他身为鬼方国汉王的儿子,也没办法给她弄到。   尤其是,在那中原帝国改朝换代之后。   在他年幼的时候,那一片富饶的土地还是大周掌权,有赖于大周对外的软弱,对于鬼方的进犯多半都是退守忍让,后来更是几乎每年自动朝贡。   那个时候,她喜欢的东西还是可以经常弄到的。   然而随着他日渐长大,这些东西也就逐渐消失在她眼前。   那一方原本认他们予取予求的富饶国土,终于换了天地,也换了脊梁。   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鬼方,他娘亲本就孱弱的身体几乎一日之内就垮了下去,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好起来过,时至今日,也不过就是挨日子罢了。   拓跋元鸿以为她是怀念故国大周,毕竟,那才是她的血脉相连。   但她却说,现如今这般,其实才更好。   彼时,年幼的拓跋元鸿并不明白,他明明有看到她偷偷哭泣,还会找没人的地方偷偷祭奠,既然明明是伤心怀念,却为何又要说,现在更好?   这一疑问,等他渐渐长大,终于知道了答案,但却就更加无从劝解。   大夏不是已经已经覆灭的前周,大夏的国君也不再是那个凭着一己的荒淫活生生终结了一个王朝的裴华钰。   现在的大夏,不再是一盘可口的珍馐,原本的口中食,已经反过来向着掠食者露出爪牙,甚至还试图反扑。   卫家……   拓跋元鸿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回了肚子里。   他娘亲在无外人在场时提起卫家的时候,总是说,卫家是英雄。   然而这样的话在他年幼无知的时候跑去询问大父,却险些丧了命,还是他娘亲,这个瘦弱的女人冲出去跪着哀求,满口的承认是她教坏了父汗的王子,这才换回了他一命,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被勒令从娘亲身边带走,不再允许她亲自抚养。   直到他终于长大成人,这才又被允许时常探望。   后来他才知道,卫家,就是大夏守边的将领,也就是卫家,一次次的在几乎不可能的绝境中艰难的抵挡着鬼方的入侵。   卫家,对于鬼方而言,是死敌……难怪他父汗会那般的勃然大怒。   短暂的出神,却落入了病弱女子的眼中,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可是你父汗又斥责你了?还是你大父……”   “没有。”拓跋元鸿回了神,微笑道:“父汗昨日还夸了儿子的骑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拓跋元鸿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略有几分自得的神情,看在女子眼中这才松了口气,欣慰的笑道:“那便好,我的鸿儿自然是出众的儿郎,若是在中原……”她有些怀念的低叹一声:“不晓得要让多少女儿家梦萦魂牵才是……”   一句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拓跋元鸿连忙帮她顺气,女子好容易刚缓过气,却不经意间瞥到他轮廓优美的下颏骨靠近耳侧的地方,有着一块青紫,顿时急了:“鸿儿,这是哪里弄的?”   没料到会被发现,拓跋元鸿一愣,他明明已经是故意侧坐,谁知道还是……   “可是那拓跋呼淳又寻了你的麻烦?”   拓跋元鸿不以为意的笑了下:“没有,这是昨日骑射的时候不小心被弓梢弹了一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女子听他说了,还是仔细看了一遍,发觉确实不太严重,这才放了心,口中又将那番让他避着些拓跋呼淳的话叮嘱了一遍,拓跋元鸿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认真的应下,直到发觉女子精神不济,这才告辞出了这一处小小的院落。   几乎是踏出院门的同时,他脸上就收了那一副温润的笑意。   拓跋呼淳……他眼帘微垂,遮住眼瞳中的讥讽。   他哪里还需避着他。   早在那混账出口挑衅,说那中原来的裴氏女曾经是如何在他大父身下呻|吟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再留他的命!   数日前出猎,至今未归。   拓跋元鸿形状完美的唇角微微勾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这个时候,想来连拓跋呼淳的骨头应该都被啃干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   《糖宝儿(重生)》   京城人都知道,左相家里那个如珠似宝的女儿唐卿卿,在宫里摔破了头。   原本冰雪聪慧的一个姑娘,一场大病之后就患上了失忆症。   左相一家宫里太医也请了,江湖名医也瞧了,却人人都说伤在颅脑,针砭无效。   而比左相还着急的,就是和唐卿卿自小青梅竹马的三皇子陆子墨。   即便是知道了从今往后唐家姑娘可能要一辈子都忘东忘西,三皇子也依然初心不改。   甚至还不惜公开表明过,他陆子墨,非唐家卿卿不娶。   到了唐卿卿及笄这年,只等着赐婚圣旨一下,唐家姑娘就可以嫁入三皇子府。   却不料那个杀星一样的五皇子陆归云从边关大捷而归。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暴打了一顿三皇子,第二件事,就是向唐家求娶唐卿卿。   此话一出,包括唐卿卿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看着那名锐如刀锋的青年如同盯上猎物一般步步逼近,唐卿卿吓得连逃跑都忘了。   “殿……殿下……”她抖着嗓子问道:“我们认识吗?”   “嗯?又把我忘了?”陆归云掐着她的下巴俯下身来。   “当初谁一天到晚的说非君不嫁来着?”   唐卿卿都快吓哭了,有这事吗?她……她……想不起来啊!   “没关系,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记住的。”   “我的……糖宝儿。”   【甜软失忆女vs护妻重生男】   ——食用指南——   1、女主非重生,只是因为头部受伤所以有间歇性失忆症。   2、男主真·重生,但是前世时候的部分疑团要到今生继续解开。   3、绝对不虐,尽量甜,但能甜到什么程度不保证。 第95章   就如同拓跋元鸿一语成谶一般,当他回到那富丽奢华的王宫中央,尚未迈入正厅,就已经听见里面嘈杂散乱的人声中夹杂着哭嚎。   他脚步略一停顿,从容迈步走了进去。   摆在那华丽地毯上的,正是拓跋呼淳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已经不能说是尸体,只能说是啃食得残缺不全的骸骨罢了。   ……狼王崽子的血,真的很好用。   狼群不仅撕碎了他的尸体,啃光了他的血肉,就连骸骨,都泄愤一样拖拽得七零八落,如今寻回来的也不过是一堆残缺不全到连人形都拼不齐的骨头罢了。   鬼方王拓拔乌郅一脸沉痛,拓跋呼淳的母亲小阏氏以及一群拉拉杂杂的女人都在哭嚎。   拓跋元鸿恰到好处的做出了一副震惊的模样:“父汗,这是……”   “——是你?!”   他一语未完,那原本扑在骨头堆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小阏氏抬头看见他,如同一只疯狂的母兽一般扑了过来——   “是你害死了我的雄鹰!你这卑贱的懦夫!你——”   拓跋元鸿一偏头,尖利的指甲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那如同上好美玉雕成的颈上顿时出现了四道血红的抓痕。   坐在上首的拓拔乌郅一脸阴郁的望着他这个儿子狼狈的招架,直到拓跋元鸿终于抓住小阏氏的双手推开了她,这才示意女奴们上去拉开。   “你这几日都去了何处?”   拓跋元鸿目光微垂:“儿子在王城并未外出。”   “你此前可见过拓跋呼淳?”   “见过。”拓跋元鸿顿了顿:“他骑了儿子的烈风出城狩猎去了。”   “哦?”拓拔乌郅目光如同尖刀一般剐在拓跋元鸿身上:“为何要让他骑你的马?”   拓跋元鸿沉默一瞬,依旧平静的答道:“儿子没有让。”   他微微偏头,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下颏一侧那块青紫,“儿子只是……没拦住。”   “你这个低贱的懦夫,你撒谎!”小阏氏嚎哭得声音都嘶哑,如同一头失了幼仔的母狼,血红的双目瞪着拓跋元鸿一瞬不瞬:“愿死亡之神诅咒你!”   “够了!”拓拔乌郅一声怒喝,截断了小阏氏的咒骂,直到她被女奴们簇拥着半架了出去,这才来到拓跋元鸿面前,望着眼前这个俊秀得完全不像是草原人的儿子,半晌才沉声道:“真不是你做的?”   “父汗。”拓跋元鸿并不躲避他的目光,却依然保持着恭谨的态度回答道:“如果儿子要做,早就做了。”   拓拔乌郅冷冷的注视了他半晌,猛然一记耳光抽在了拓跋元鸿脸上!   看着面前自己这个儿子口角被打得渗出了血,却只是神色平静的抬手擦了一下,拓拔乌郅眼中戾气更浓,忍不住再次挥起了拳头:“废物!”   ——如果天神一定要带走一个王族的血脉,为什么死的不是这个废物?   相对于一个早就带领鬼方铁骑屡建战功性情彪悍的拓跋呼淳,不上战场的拓跋元鸿简直不值得鬼方王和王弟的正眼相看。   这一场暴怒,并没有出乎拓跋元鸿的意料之外,毕竟拓跋呼淳虽然名义上是王弟拓拔乌邪的儿子,但……就鬼方这习俗……谁知道他到底谁的儿子呢?   鬼方与中原不同,中原君臣父子泾渭分明,而鬼方……素来的惯例都是兄弟不分家。   权柄如此,地位如此,财产如此,甚至就连女人……也是如此。   虽然拓拔乌郅和他弟弟拓拔乌邪,各自都有名义上的妻妾,但在拓跋元鸿这个从小被母亲教出了一手中原礼仪人的眼中,简直就是脏污不堪。   兄弟的牛羊马匹地位财富都是共有,女人自然也是共有。   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谁的女人生得孩子,就是谁的儿子罢了。   至于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兄弟的,鬼方没人在意。   兄弟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是儿子。   鬼方族人认为这样可以让兄弟同心,能够保证下一代男孩得到同样的教导和养育,也能避免出现为了争夺权势而互相戕害子嗣。   草原上每一个男丁都是宝贵的。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鬼方的这一习俗确实保证了不会因为财产地位等问题而互不相让。   这也是为什么拓跋呼淳胆敢对他描述他大父是怎么在床上让那中原女人欲生欲死的原因。   因为那本来就是事实……   后来小阏氏肚子里的拓跋呼淳和中原女人肚子里的拓跋元鸿相继降生,也不过是依着各自母亲所属的男人来划分血脉罢了。   谁知道他如今口口声声的父汗和大父这两兄弟里面,到底哪个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的长相更近似于中原人,在粗犷魁梧的鬼方人眼中就是柔弱得像个女人的代名词,而他又因为娘亲三令五申的缘故,从没有真正领兵踏上过和中原人的战场,这在鬼方人眼中就更是懦夫和废物。   鬼方人早就习惯了以战养战,男儿十四岁就会被父兄带上战场杀敌立功,能在族人中得到多少的尊重,完全是看他们能带回多少颗敌人的首级。   可惜……他娘亲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坚持不肯,甚至那个柔弱的女人不惜以死相逼。   所以拓跋元鸿这个既柔弱又没种的儿子,就成了鬼方王和王弟两人如鲠在喉的耻辱。   没有任何一个鬼方族人会满意自己的儿子是个懦夫。   相比拓跋元鸿,勇猛彪悍的拓跋呼淳才是他们心中认可的血脉延续!   拓跋元鸿受了一顿责打之后并不声张,只关起门来养伤,心中倒是有几分遗憾——伤好之前不能再去探视娘亲。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养好,拓拔乌郅竟然派人召他,拓跋元鸿挑挑眉,心中有了猜测——怕不是和大夏的征战出了岔子?   果然,等他踏进宫室的时候,正看到拓拔乌郅在对着偌大的沙盘暴跳如雷。   鬼方王弟拓拔乌邪,在津阳城据守的时候,竟然遭到了大夏西北军的反扑!   “儿子曾向大父谏言过,攻下城池之后不宜据守。”拓跋元鸿眼眸微垂:“论起守城,我们并不擅长。”   ——岂止是不擅长?鬼方劫掠西域各地都是奉行快马疾驰,靠的就是速度,对方反应不及,然后抢了就跑,等对手得知自己遭了抢劫的时候鬼方没准都已经敲锣打鼓的回家了。   他们的优势,就是快速和迅猛,疾风一般无人可挡,更不给对手留下反应和调配的时间,这才是鬼方的取胜之道。   常年以来和中原打得有来有往也是这个原因,论起突袭往往是他们胜算高,但他们并不驻兵,所以有时候即便是鬼方已经占据了城镇,也就是烧杀抢掠一番后满载而归,而中原人等他们退走之后会再重整那一处满目疮痍的土地。   这才是‘打秋风’的本意。   就如同采摘果实一般,一茬茬的可以重复收取,才是长久之道。   而这一次的向大夏发兵,却是因为鬼方王拓拔乌郅和王弟拓拔乌邪终于达成了一致,决定这一次要彻底突破大夏的边防,就算不能全吃了那个富饶的国度,起码也要吃下一半,所以这一次拓拔乌邪战胜之后留在了那大夏的城池里想要占为己有。   这样的举措,拓跋元鸿早就反对过,但很可惜,他的言辞在鬼方王和王弟两人眼中,根本连一点分量都没有。   就连彼时还活着的拓跋呼淳都讥讽他是胆小如鼠。   鬼方想要夺取中原大夏的半壁江山,就势必不能再如以前那般战胜又撤离,攻城掠地,战线推进,稳扎稳打,这是绕不过去的。   拓跋元鸿冷淡的垂下眼眸——完全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会被反扑有什么好奇怪?   “你——”拓拔乌郅怒极:“不是你信誓旦旦说那中原军队缺了粮饷,不会做出有力的反攻么?!”   “父汗,儿子虽然使计弄没了他们一批军饷,但中原人又不是死的。”拓跋元鸿淡淡的说道:“会再想办法筹集这不是很正常么?”   ……虽然连他也没想到竟然能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又筹到军饷送往边关……这确实有几分出乎了他的预料,也和他收到的信息不相符……   拓跋元鸿心中念头还没转完,已经被暴怒的拓拔乌郅一把揪住胸前的衣襟将他抵在墙上。   “别以为呼淳不在了,你就能无所顾忌!”拓拔乌郅血红的双眼紧盯着自己这个完全不像是鬼方血脉的儿子。   ……他姬妾女奴要多少有多少,如今也有人有着身孕,再生一个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生不出来了,或者生的都是女儿,鬼方王的位置也轮不到一个废物来肖想!   他们鬼方素来是将兄终弟及排在父死子继前面的。   拓跋呼淳的死因虽然看似是外出围猎时不慎惹来了狼群,但拓拔乌郅却怎么都不肯相信此事和拓跋元鸿就真的没关系,就算他从上查到下也没查出有什么把柄和证据,他也依然不信!   那些中原人向来如此,当不成勇士,却只会玩心眼。   拓拔乌郅心中冷嗤了一声,毫无征兆的松了手,回身走到沙盘旁边:“现在中原兵马围困津阳,你可有办法解围?”   “中原那边此次带兵的人是谁?”拓跋元鸿并不在意拓拔乌郅的态度,只望着沙盘问道:“卫昊阳据守双岚,卫远山和卫肃衡分守禹池和天门,都是一城主帅,现今带兵反攻津阳的……难道是那个卫辰修?”   ……那个卫家第三代最小的一个儿郎,他虽未碰面过,却也知道之前卫家虽然许他上战场,却也还在历练阶段,难不成是他?   “是卫昊阳。”拓拔乌郅阴沉沉的说道。   “是他?那是卫辰修留守双岚?”拓跋元鸿皱眉。   “卫辰修在凉州。”拓拔乌郅哼了一声,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卫家小子,在有了充足粮草之后,也敢独自领兵反攻凉州了。   这一句听得拓跋元鸿也愣了愣,脱口道:“那如今自然是去攻打双岚,逼迫中原撤军回援,才能解凉州和津阳的围。”   拓拔乌郅冷笑一声并不开口,拓跋元鸿猛地皱了眉:“不对……他们敢让守城将领倾巢出动,那双岚现在谁在守?”   眼见自己这个废物儿子终于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拓拔乌郅眼中的鄙夷更浓:“双岚如今城头的旗帜,是姓段。”   段?!   拓跋元鸿愣住。   “所以,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该如何才能解你大父的困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   《糖宝儿(重生)》   京城人都知道,左相家里那个如珠似宝的女儿唐卿卿,在宫里摔破了头。   原本冰雪聪慧的一个姑娘,一场大病之后就患上了失忆症。   左相一家宫里太医也请了,江湖名医也瞧了,却人人都说伤在颅脑,针砭无效。   而比左相还着急的,就是和唐卿卿自小青梅竹马的三皇子陆子墨。   即便是知道了从今往后唐家姑娘可能要一辈子都忘东忘西,三皇子也依然初心不改。   甚至还不惜公开表明过,他陆子墨,非唐家卿卿不娶。   到了唐卿卿及笄这年,只等着赐婚圣旨一下,唐家姑娘就可以嫁入三皇子府。   却不料那个杀星一样的五皇子陆归云从边关大捷而归。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暴打了一顿三皇子,第二件事,就是向唐家求娶唐卿卿。   此话一出,包括唐卿卿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看着那名锐如刀锋的青年如同盯上猎物一般步步逼近,唐卿卿吓得连逃跑都忘了。   “殿……殿下……”她抖着嗓子问道:“我们认识吗?”   “嗯?又把我忘了?”陆归云掐着她的下巴俯下身来。   “当初谁一天到晚的说非君不嫁来着?”   唐卿卿都快吓哭了,有这事吗?她……她……想不起来啊!   “罢了,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人!”   “我的……糖宝儿。”   【甜软失忆女vs护妻重生男】   ——食用指南——   1、女主非重生,只是因为头部受伤所以有间歇性失忆症。   2、男主真·重生,但是前世时候的部分疑团要到今生继续解开。   3、绝对不虐,尽量甜,但能甜到什么程度不保证。 第96章   “姑娘,又有人来看铺子了。”珠儿像只雀儿一般一进后院便叽叽喳喳,惊醒了正在皱眉发呆的纪清歌。   “知道了,你先好生招呼一下,我马上来。”   纪清歌被从沉思中惊醒,叹着气立起身来。   ……原本这间铺子如果按她原定计划,是要做成售卖西域葡萄酒的酒铺,只整坛售卖,也接大户人家和酒楼的订购,却并不零售散沽。   可惜……白海一行,无功而返,不仅仅没有找到价格合适的货源,反而还短期之内都不能再考虑这一项生意。   出了那样的事,南疆海关局势不稳,越洋而来的海货短期之内不可能恢复,那这间铺子怎么办?   这就是纪清歌现如今最头疼的一个问题。   自己经营起来的话,她心中没有合适的货源,毕竟不想与纪家沾边,所以纪家涉足的产业商品她都不想碰。   其他的东西,要么是难于监管,要么是自己并不懂行,反复踌躇了许久,纪清歌也终于不得不低头——她离开灵犀观的时候曾经想过既然要做就做得有声有色,如今看来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转出去了……   结果她却没想到,就算想转出去,竟然都不那么容易。   当初灵犀观先代观主衡渊散人发了善心买下的铺子,并没有如何压价,后来搁置了许多年一直没有进项,生生把房屋都放得破烂,她过来之后原本想做酒铺,又是翻修房屋,又是开挖酒窖,投入并不算少,如果要转手,起码要将这当年买下铺子的本钱和翻新的花费打平才行。   可结果委托中人放出去了转手的风声,来看铺子的人也是一批又一批,却就是出不了手。   要么就是嫌价格高要压价,要么就是还对着当年的传言有印象,不肯接手。   就连纪清歌想要解释都没用。   ——她过来修整一新的动静瞒不了人,那样的翻新整修,又是挖小酒窖,摆明是想自己经营的,结果翻修完毕,好端端的却又要突然转手——这岂不是坐实了这铺子风水不好么?   这样的流言也不知是从谁口中传起的,但就一发不可收拾,即便纪清歌再三解释了她原本想要做西域酒水,却因为海关封关这才做不成,人们也不信。   这其中也不乏是有人想要压低价格从而在传播流言方面推波助澜,但纪清歌明知这一点却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总不能上门去把人打一顿吧?   不过好在她几次解释不成之后倒也淡定了,反正她师父也说了灵犀观如今并不急等着这一间铺子的进项,会叫她来也不过是为了给她找点事做,那就等着吧,几时价格合理能出手再出手,想要靠着风言风语压价的她索性一概不理,就是咬死了不降价。   这一番拖沓,就足足拖了三个多月。   段铭承走的时候,还是即将中秋,而如今已经年关都过完了。   到了年根的时候纪清歌和珠儿两人就给铺子上了锁,两人雇车回了灵犀观陪在师父和师兄姐们身边热热闹闹过了个年,如今已经快出了正月才又回转临清。   按理说她如今这日子过得与其说是悠闲,还不如说是无所事事,却偏偏纪清歌心中却总惦记着一个人——   ……也不知,段大哥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段铭承动身前往边关的时候,伤还没好,这数九隆冬过去,不知他伤养好了没有?   到了前面铺面,果然来者虽然口称有意想入手却又是想要压价,纪清歌客客气气的送走了人之后,转了一圈无事可做,索性带上珠儿去了茶楼。   她心里记挂着西北边关,哪怕是听听传言也是好的……   因为鬼方国常年骚扰边关的缘故,几乎整个大夏,从南到北,提起鬼方就没有不咬牙切齿的,甚至就连鬼方根本骚扰不到的沿海地区,提起他们都是会跟水匪海盗们并列。   而因为边关两座城破而陆续逃难到内地的百姓的出现,更是一时间让西北边关成了众所瞩目的所在。   没有任何人愿意看到自己国破家亡!   灾民的出现,让大夏百姓们对西北边关空前关注了起来。   渐渐的,酒楼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们也开始把口中书生小姐的故事换成了边城将士力抗鬼方的段子。   从鬼方国数代前就开始不断的烧杀劫掠,是如何的凶神恶煞,到现如今边关将士如何拼死抗敌,竟然都能说得有声有色,其中有灾民们口中讲述的,也有陆续从边关传来的消息,更有说书先生们自己的添油加醋,反正捕风捉影真假混淆,用心去听的话,也不是不能从其中寻出些有用的来。   “就说那鬼方大将拓拔乌邪在津阳被困了足足一个月,几次试图突出重围都被西北军打了回去,受困城中没有粮食,这拓拔乌邪饿急了眼,手起刀落,就斩了他最心爱的一个小妾,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茶楼中,说书先生正讲得眉飞色舞,底下的听众也是哗然之声此起彼伏,就连珠儿都听得小脸煞白:“姑娘,鬼方人是不是就是厉鬼变的?怎么还吃人呢?”   纪清歌无语的看看当了真的珠儿,再看看台上面煞有其事的说书先生,也只能低声笑道:“当话本听就是了,别当真。”   ——在这说书的口中那个鬼方大将被困一个月吃了十八个小妾,偌大的后宅中花枝儿般的女子成了待宰的羔羊,先从丰腴的吃起,瘦得就养胖再吃——纪清歌想笑又要忍着——谁家上战场打仗带一群小妾?!   这明显就是胡说八道的一段听得纪清歌很有几分提不起兴趣,正走神的想着都说边关苦寒,那边的冬天只怕也不像江淮地区这般好过,不知道段大哥的伤要不要紧……   她因为心里始终牵挂不下,又没有打听消息的门路,索性就隔三差五捉着沐青霖给她卜卦。   还很理直气壮——你不准我卜卦,那我找你卜卦总可以吧?   沐青霖除了那一次‘吓唬’她的时候冷了脸,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即便如此,也是叫她一次次给骚扰得头疼。   如今沐青霖已经叫她烦的没办法,忍着性子在灵犀观过了个年,连元宵都没过就又不见了影子。   她这个小师叔动辄就打着云游的旗号不见人,灵犀观上下也都习以为常,只是纪清歌却仍十分在意他跑路之前的最后一次占卜——   泽水困的变卦。   平心而论这可算不上是好卦象。   虽然最终有着一个乘风而起之势,但之前却尽是艰难险阻。   沐青霖让她只看结果,不要在意过程,但……她又哪里真能不在意呢?   正在走神间,冷不防珠儿悄悄握住她的手,小声道:“姑娘,那个无赖又来了。”   纪清歌猛然回神,素白如玉的面庞上几乎是立即就罩上了寒霜。   循着珠儿的示意,纪清歌果然看见了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倚在茶楼门口,虽然表面上装作在听书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几乎是如同粘在她身上一般,斜斜的盯着她不放。   几乎是一瞬间,纪清歌心中就涌上了戾气。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前世无数次涎着脸对她骚扰不休,每每想起都要恶心得食不下咽的——   ——焦茂才!   她前世的小叔子。   纪清歌垂下目光,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这混账!   她前世的时候在纪家那一场定亲宴上并没有躲过贾秋月的暗算,众目睽睽之下被醉鬼坏了清白,之后就被贾秋月用轻浮浪荡不安于室的罪名圈禁了起来,没有去过后来的七夕节市,更没有遇到正在公干的段铭承和飞羽卫。   在关了她半年之后,纪家和知府宁家议定了婚期,贾秋月干脆用长幼有序的说辞,把她许配给了临清焦家这么一户破落户人家。   若只是家中贫寒,纪清歌都不会如此耿耿于怀,但贾秋月却是要把她嫁给焦家的长子,那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焦成才!   虽然此事在贾秋月口中,焦成才读书颇有才学,虽然身子骨儿一时不好,但日后必定能中秀才……又口口声声说她这样一个已经失了贞洁的女子,她这做母亲的是熬干了心血才寻了这一户年貌相当又不嫌弃她名声的人家做正妻,话里话外,贾秋月简直成了光风霁月的一个慈母心肠。   年纪相当,还会读书,又是正妻,不是妾氏填房,人家不嫌弃她婚前与人弄出的丑事,不过就是家贫些,反正日后有纪家补贴,贫些怕甚?至于身子骨儿,娶妻之后好好调养就是了。   ……简直就是呕尽心血替她寻的一户好人家!   放眼整个大夏,如贾氏那般为前妻之女费心打算的继室都没几个,尤其她这个继女还是没出阁就行止不端不堪婚配的!   纪清歌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冷笑。   她这一丝冷笑从侧面看去就是精巧美丽的唇形微微翘起一个撩人的弧度,看在那始终贪婪盯着她不放的焦茂才眼中更是心旌摇曳。   焦茂才虽说色迷心窍,但多少还知道这是大庭广众,他并没有直面纪清歌望个不住,而是面对着那台上的说书先生,一双眼珠子却始终歪斜着盯着纪清歌主仆二人不放,这样一副嘴脸,就不说纪清歌心生怒火,就连珠儿都觉得恶心。   “姑娘,我们回去吧。”珠儿侧着身子挡住焦茂才的目光……她家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儿,哪能叫泼皮这般涎着脸盯着看?   纪清歌此时也早没了听书的心情,她来茶楼本来是想多少探听一点有用的信息,又不是为了来听鬼方将领是怎么生吃自己小妾的!本来就已经觉得无趣,又偏偏遇上了苍蝇一样紧盯不放的焦茂才,更是不想再留,刚刚起身想走,却听那胡诌了半天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   “看官可知那领着一队兵马奇袭了鬼方后援的人是谁?”   “正是那死而复生的卫家二郎,卫邑萧!”   这一句,听得已经起身的纪清歌都顿了一下脚步,刚有所踌躇,却对上了那焦茂才色眯眯的目光,纪清歌脸色一寒,彻底打消了继续听下去的念头,大步迈出了茶楼。   见美人儿走了,焦茂才哪里还有听书的兴致,魂不守舍的起身也跟出了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   《糖宝儿(重生)》   京城人都知道,左相家里那个如珠似宝的女儿唐卿卿,在宫里摔破了头。   原本冰雪聪慧的一个姑娘,一场大病之后就患上了失忆症。   左相一家宫里太医也请了,江湖名医也瞧了,却人人都说伤在颅脑,针砭无效。   而比左相还着急的,就是和唐卿卿自小青梅竹马的三皇子陆子墨。   即便是知道了从今往后唐家姑娘可能要一辈子都忘东忘西,三皇子也依然初心不改。   甚至还不惜公开表明过,他陆子墨,非唐家卿卿不娶。   到了唐卿卿及笄这年,只等着赐婚圣旨一下,唐家姑娘就可以嫁入三皇子府。   却不料那个杀星一样的五皇子陆归云从边关大捷而归。   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暴打了一顿三皇子,第二件事,就是向唐家求娶唐卿卿。   此话一出,包括唐卿卿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看着那名锐如刀锋的青年如同盯上猎物一般步步逼近,唐卿卿吓得连逃跑都忘了。   “殿……殿下……”她抖着嗓子问道:“我们认识吗?”   “嗯?又把我忘了?”陆归云掐着她的下巴俯下身来。   “当初谁一天到晚的说非君不嫁来着?”   唐卿卿都快吓哭了,有这事吗?她……她……想不起来啊!   “罢了,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人!”   “我的……糖宝儿。”   【甜软失忆女vs护妻重生男】   ——食用指南——   1、女主非重生,只是因为头部受伤所以有间歇性失忆症。   2、男主真·重生,但是前世时候的部分疑团要到今生继续解开。   3、绝对不虐,尽量甜,但能甜到什么程度不保证。 第97章   焦茂才留意到纪清歌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还不像他那病鬼哥哥焦成才略读过两年书,他大字都不识得一个,长大后也就是在车行里寻了个糊口的差事,做了长途行脚,跟着雇主们远途奔走,赚几个脚力钱。   去年秋冬才刚出了一趟远路回了家,因为快要过年,就并未再出去。他是个泼赖的性子,手中有几个工钱就会去吃喝嫖赌,这临清虽然不是繁华重镇,但他一个车行长工那点钱,也禁不住他这般大手大脚的花用,就在一次和人赌牌九又输了准备归家的时候,却不经意间看见了正从外归来的纪清歌。   当时焦茂才的魂就飞走了。   他自小就是在临清城长大的,这城不大,统共也就两家花楼,可就纪清歌一个披着斗篷的窈窕背影,竟然让焦茂才觉得那两家楼子里的花娘都被这姑娘比了下去。   临清城中,几时冒出来了这么个可人儿?   他偶然见到纪清歌的时候,纪清歌还在养病,段铭承离去之前对她着实放心不下,让景同罗列了一大堆的药方、药膳方子、饮食上的禁忌单子、以及各种药材、补品,林林总总一大堆,临行之前花了足足两天时间,全交代给了珠儿。   珠儿虽然年纪尚小,但对她家姑娘却很是一心一意,见人家交代得郑重其事,她也就当成了一桩大事,等段铭承一行离去之后,这小丫头就如同得了尚方宝剑一般,着实是让纪清歌头疼了好一阵子。   在这小丫头的监督之下,纪清歌足足喝了一个月的汤药不说,刚过了中秋时节,就被珠儿威逼着披上了斗篷。   她觉得自己已经痊愈,实际上在珠儿眼中她家姑娘这一场病着实清减了不少,本就苗条的身子更添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楚楚味道,她是习武之人,脚下步伐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轻盈,袅娜行走的时候就连珠儿都觉得她家姑娘比那些画儿上站在云端的仙女儿还好看。   当日虽然只叫焦茂才看见了一个披着蜜色绒锻斗篷的背影,却已经是让他惊为天人。   就是从那一日开始,焦茂才就时常跑来这一处商铺外面探头探脑,后来听说这是要转手的铺面,更是涎着脸打着看铺子的名义闯进去过好几次,还到处跟人打听这铺面和里边小娘子的来历。   等他得知了这是灵犀观的产业之后心中倒是诧异——那样娇滴滴仙女儿似得一个小娘子,难不成竟然是个道姑?   但,惊讶之余……焦茂才心里却更是如猫抓的一般——想不到这出家人却也能这般的勾人……   今日见纪清歌面沉似水的自顾走了,他也不以为忤,仍然远远的缀在后边——一个出家人,又不是本地户籍,两个女子,在这临清城里举目无亲,就是吃了亏,想来也不敢太过声张才是。   世人风俗对于女子本就较为严苛,就不说是本地没什么根基的,就算是小户人家的妇人,遇到什么事也是第一时间想着隐忍遮掩,又何况是没人出头的出家人呢?   就是这样有恃无恐的心态,焦茂才一路尾随着前方不远处那看着就销魂的背影跟回了商铺。   他的行踪就连珠儿都看在眼里,心里又是厌恶又没什么主意,进门就反手关门上了栓,然而主仆二人尚未进到内院,铺门外面竟就传来了拍门声——   “敢问小娘子,这铺子是要转出么?”焦茂才那油腻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嬉笑着说道:“小娘子且开门,与我商量个价码儿来。”   珠儿气得转了一圈,看见内院的门边立着的扫把,顺手就抄了起来:“姑娘你进去,我去赶走他!”   原本面如寒霜的纪清歌看着珠儿这小小年纪就一副母鸡护雏般的架势,到忍不住笑了:“不用,去开门。”   她拿过珠儿手中的扫把重新搁了回去,看着一脸惊讶的小丫头:“放他进来。”   “姑娘?!”   “去吧,没事。”   “可……”   “放心吧,吃不了亏。”   重生之后的纪清歌早已不是前世那般事事委屈求全的性子——即便是没有前世恩怨,她如今也是容不下这样一个猥琐下流的东西动辄就想打她主意的,更何况她和焦家这一对母子之间还有着深仇大恨。   之前数次窥探纠缠她没发作只是懒得费神理会,不代表她可欺。   但这数次冷脸都还赶不走避不开的——她又凭什么还要退避?   纪清歌心中冷哼一声,脸上却不露出,只叫珠儿去应门。   听着纪清歌的再三保证,珠儿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出去拔开了门栓。   门栓刚刚离了扣,铺门就被迫不及待的推开,几乎将还没来及退步的珠儿推个踉跄,珠儿怒瞪着一脸急色的焦茂才,他却压根没留意,门刚一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就乱转着到处梭巡着纪清歌的影子。   “要看铺子,你就在这里看吧。”虽然有着纪清歌之前的保证,但是珠儿到底还是不放心,板着脸挡在通往后院的门口:“我家姑娘不见客。”   焦茂才哪里会将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刚才一进门就到处瞟了一圈,早就看见了那只看一眼都让他心底发痒的窈窕身影立在后面院子里,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一双明澈潋滟的眼瞳只往他身上一转,就已然让他觉得自己骨头都酥了。   珠儿的话他连理都没理,只顾冲着那仙女儿似得美人儿挤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笑,一手将珠儿一扒拉,迈步就进了后院。   “小娘子,这铺子到底什么价码儿?”他口中说着铺子的事,眼睛却只顾在纪清歌身上转,从她瓷白如玉的面孔一路看到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胸口,再滑到腰迹,心中着实可惜这冬季斗篷太厚实,这样一裹什么都看不见,便又将目光放回了那一张冷如冰霜的面庞上。   纪清歌冷冷的看着他根本不答话,珠儿在后面气得嚷道:“你打着铺子的名义来了多少次?还问什么问!谁准你进后院,滚出来!”   “珠儿,关门。”   纪清歌这平淡的一句不光珠儿一愣,就连焦茂才都愣了。   一愣之后,就是心头升起的狂喜——这小美人儿,莫不是终于肯服软?愿意关起门来和他做些需要背着人的事?   “嘿,就说小娘子这般识趣儿。”焦茂才本就是个贪恋颜色的,心中哪里还忍得住,涎着脸来到近前抬手就想去摸那张吹弹得破的面颊:“日后这铺子我替你找买主,包你只赚不……”   一个‘赔’字还没来及出口,就见眼前这小美人儿冷笑一声脚下步伐一转,焦茂才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娇滴滴的仙女儿就不见了影,下意识刚想转头,一股大力猛然撞上后腰。   纪清歌的武技和身法是连段铭承都夸赞的,除非事先有所防备,否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便换个好手也是要吃亏的,更何况他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泼赖?   虽然她从海上归来之后不免一场大病,迄今为止也没能恢复到之前在灵犀观中时的身手,但……对付一个焦茂才,也依然是绰绰有余。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没来及稳住的时候,已是扎着两手扑成一个狗啃泥,脑门还在院中小小的石桌边沿上狠磕了一下,顿时一侧的眼眶上边肿了一个大包。   痛呼尚未来及冲出唇畔,侧腰上就又是一阵剧痛,这一次是痛在侧腹最为柔软的地方,顿时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焦茂才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脸朝下扑在当院,这一口也不知吃了多少土进去,他却哪里还顾得上,冲口而出的嚎叫都已经变了调。   对于纪清歌而言,如果她来临清之后焦家不来招惹她的话,她并不一定会主动去找焦家的麻烦。   虽然她永世都不会原谅这一对焦家母子曾对她做出过的事情,但……那毕竟是前世之仇。   而且也已经报了。   她前世虽是活得屈辱,死却是有拉了焦家母子一同赴死的。   前世恩怨,前世已毕,今生即便是难以释怀,总也没有好端端再去寻仇的道理。   她如今又没有嫁给那焦家痨病鬼,更没有被迫和公鸡拜天地,没有受过那些屈辱和逼迫,只要焦家母子不来招惹,她今生今世本就不会再和焦家扯上任何关系!   可……这下流的混账却两世都意图对她不轨!   这不啻于就是碰了纪清歌的逆鳞!   那焦茂才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肚腹吃痛,已经蜷成了个虾米,口中却仍不干不净的嚷着:“你——你怎能行凶打人?你情我愿的事,老子又没说不给银子!”   纪清歌气得双眉立起,面色凛然,正要再动手的时候,冷不防珠儿急匆匆的喊了一声:“姑娘!”   “姑娘仔细手疼,用这个吧。”   看着递到眼前的扫把,纪清歌冷笑一声,不客气的接了过来,对准焦茂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珠儿一旁也没闲着,转了一圈,竟然跑回屋抓了鸡毛掸子出来,也学着纪清歌的架势,照着被打趴在地上口中却仍乱嚷的那无赖揍了下去。   不大的院落当中顿时鸡毛乱飞。   等主仆二人终于停手的时候,焦茂才已经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休说是继续叫嚷,就连哼都快哼不出声来了。   其实珠儿说是在动手打人,但她一个小丫头,又没学过武,那鸡毛掸子抽在冬季的棉袍上也就是听起来响,连疼都不怎么疼。   但纪清歌却不一样,她若不是因为前世在焦家被欺辱的时候连反抗都力不从心,也不会重生后立志学武,灵犀观中八年光阴,她无论风雨都勤练不惰,为的,就是再也不做那软弱可欺之人。   手中拿的虽然只是扫把而并非刀剑,但她却一点没留手,心法气机加持之下,焦茂才只觉得那扫把每一次落在身上的时候几乎连骨头都要被打碎了。   更不用说气机透体而入,震动五脏六腑的那股子闷闷的钝痛,只挨了几下就再没了喊叫的气力。   当她终于肯停手的时候,焦茂才已是连口鼻都冒了血。   眼瞅着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惹上人命官司,纪清歌这才住手,冷冷的瞥了被打到吐血的焦茂才一眼,冲着一旁累得直喘气的珠儿说道:“去将巡街的捕快喊来。”   “姑娘?”   “光天化日,擅闯私宅后院,本姑娘既然捉住了贼人,自然是交给官府处置。”   纪清歌冷笑一声:“等到了衙门,再看他还喊不喊得出混账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媳妇儿别手软,打死算我的!   纪清歌:打累了……   段铭承:媳妇儿你歇着,放着等我来! 第98章   焦茂才被关起门来一顿好打,动静早就惊动了左邻右舍。   这一件铺子门面并不很大,后面带着的院落也就只是小而精致。   他挨揍口中哀嚎一片,珠儿又是边打边骂,自然也就没能瞒过人耳。   等珠儿带着里正和巡捕返回的时候,门外早就围了人在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她们这间商铺的位置并不算偏僻,虽然临清不是繁华大城,但也是在人来人往的商铺街市上,如今围在门口围观议论的除了左右附近铺子的老板伙计,还有往来出入的客人,一圈圈围得密不透风。   “各位街坊,我们家光天化日遭了强盗,现被拿住了送官,回头还请大伙做个见证。”珠儿一边挤进人群,一边将纪清歌教她的话说了一遍:“这泼皮来踩过好几回点子了,摸清了这里就我们两个姑娘家,大天白日的就敢闯我们后院!”   珠儿挽着袖子叉着腰在门口一站,清清脆脆的说道:“幸好叫我和我们姑娘拿住,这才没能得手,如今就是要送交衙门,也好叫那起子心怀不轨的歹人们晓得,灵犀观的产业不是那好勒索的!”   珠儿去找巡捕的时候并没有关铺门,前门和通往后院的内门都大敞着,围观众人早就透过那并不很大的铺子前堂一眼望到了里面的情景,纪清歌此时安安静静围着斗篷坐在院中石凳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无论众人怎么看,都是一个纤弱乖巧的姑娘家。   ——如果不是她脚下踩着一个死狗一样的焦茂才的话。   刚出正月,还没开春,虽然是江淮地区也依旧寒冷,纪清歌如今斗篷拢着膝头坐在那,明明是闺阁女儿家再端庄不过的坐姿,但裙摆下面微微露出的小巧棉靴却毫不客气的踏着焦茂才的后肩,任那偌大一个人口鼻冒着血趴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哼着,她却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这是反差感极强的一个画面,那娇娇弱弱的姑娘脚下踩着贼人静静端坐,竟让那原本七嘴八舌的围观者们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直到珠儿喊来的巡捕吆吆喝喝的分开人群,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等巡捕将那瘫软如泥的焦茂才拿锁子栓了连拖带拽的拎出门,便有那左右附近的邻人认出了此人连日来都在这附近徘徊不去,还曾几次三番向他们打听这一间铺子的底细,铺子谁家产业,是不是只有两个小娘子,等等的闲话,你一言我一语的,顿时悄然传播了开来。   街坊四邻口中的说辞,完美印证了珠儿口中的描述。   ——若非是意图不轨,又怎么会这般几次三番探听底细?   灵犀观虽然是有名的道家清圣之地,但离着临清却并不近,这歹人只怕就是认定了人家现如今就只两个小姑娘在此守着铺子等转手,这才以为自己能捞到便宜,竟这般大白日就敢上门勒索抢劫,这赤|裸|裸持强凌弱的行径,早就让围观者眼中一片鄙夷。   巡捕拖拽着焦茂才通过人群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冲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那性情泼辣的老板娘直接啐到他脸上去。   焦茂才此刻晕头涨脑的苦不堪言,那一顿痛揍纪清歌完全没留手,最后要不是觉得有直接打死的可能她还不会停,如今听着众人口中的鄙夷谩骂,心中早就后悔了——   ——他如果早知道这小娘子是这等辣手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大咧咧送上门来啊!   他是看见纪清歌就觉得魂不守舍不假,可他却更惜命。   现如今听着那小丫头口中直接将他给扣上了强盗的帽子,他都百口莫辩。   被打得没气力开口是一回事,还有就是——他也不敢辩。   他之前只觉得自己有恃无恐,虽然也想过或许这小美人儿抵死也不肯就范,但却没想过这看着就弱质纤纤的小娘子会真敢声张!   妇道人家,又胆小又好拿捏,就算是碰上个贞烈的,也不过是关起门来哭,只为了自家清白名声也断没有人敢闹大!   所以他几次三番向街坊四邻打听这一对主仆的来历和消息的时候也并没太遮遮掩掩,假称是想买铺子到处打听人家姑娘的底细,现在被人指认出来,人家说的都是事实,并没哪句冤了他的。   他难道还能嚷着说自己不是为钱财而是为女色?   世人对于强盗贼人虽然痛恨,却也没到恨欲其死的地步,但若认了是想当采花贼,那只怕被当街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他也只能一步一挪的被拽在巡捕身后带回去,原本还因为身上实在疼痛的缘故口中呼痛想求着慢行几步,但巡捕哪里会管他疼还是不疼,两脚踹下去,再疼也不敢出声,老老实实的被押着去衙门。   巡捕锁了人,纪清歌也就随着起身,还没迈出铺门,巡捕中便有人赔笑给拦了:“不劳姑娘费心,这贼人交由我们定然不会跑了的。”   嗯?纪清歌疑惑道:“不需我跟去府衙对簿公堂么?”   “姑娘哪里的话,这么点小事,不敢劳动姑娘大驾,就请姑娘身边的丫鬟随我们去一趟,交代清楚也就是了。”   珠儿喊来的巡捕一共有四五个,两人锁了焦茂才连踢带打的拖走,剩下的就一边驱散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一边在冲着纪清歌赔笑脸,到让纪清歌都有几分狐疑了起来——这些巡街的公差,她虽没有怎么打过交道,但平日里……都是这般笑脸迎人好说话的么?   之前她帮着灵犀观打理的其他几家店铺,虽然不在临清,但也常能听到铺子里伙计抱怨巡捕们脸色黑脾气大,甚至还要经常给塞些好处才行,否则摆摊开铺子的,多少都要受些冷脸和刁难,这临清的却怎的这般和善?   这一间铺面始终没有开门迎客,纪清歌也就还没有和临清的公人打过交道,心中虽有些觉得不解,但人家客客气气的总是好事,所以她也就从善如流的停了步,微笑道:“那有劳几位大人辛苦,珠儿,你且跟住几位公差大人一同前去将供状给录完画押。”   说完,便从袖子里摸出装了碎银子的荷包出来。   谁知她手中的荷包却根本没人接,那几个巡街的捕快一片声的摇手:“使不得使不得,这点子小事哪里就值得姑娘这般客套?不过是分内之事,姑娘可别折了我们。”   纪清歌手中荷包送不出去,也只能一头雾水的看着公差笑成朵花儿似得和她拱手告辞,转脸却又神色一变对着围观人群吆五喝六驱散众人不准围观。   独自留在铺子里候了还没有一个时辰,珠儿就已是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工艺精致的盒子。   “姑娘你可不知道,那个官府老爷可和气了,一点都不凶,还请我吃点心。”珠儿高高兴兴将手中那盒子一举:“还让我给姑娘装了点心带回来呢。”   点心盒子一打开,就是香甜的气息飘了满室,纪清歌探头看看,满满一盒子精工细作的玫瑰顶皮酥,个个做得玲珑小巧,雪白的皮子层层的起着酥,烟笼轻云般透着里边红艳艳的玫瑰馅心。   “喜欢就留着慢慢吃。”纪清歌好笑的摸摸珠儿的脸颊。   这小丫头虽然是豪富泼天的纪家出来的,但她在纪家的时候只是个在厨房帮着择菜洗碗的小丫头,又不是纪家的家生子,那些精致的点心吃食根本轮不到她,后来虽然是离开纪家归入了灵犀观,虽然不缺衣食,却也和大户人家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能比,也难怪她如今捧着这一盒子点心就高兴得跟什么似得。   心中想着要日后多给珠儿买些吃食零嘴,纪清歌也没忘了焦茂才:“那个混账怎么样了?”   “官府老爷一听是敢来骚扰姑娘的歹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珠儿笑吟吟的连说带比划:“直接就让人在堂上打了板子呢,打得那无赖哭爹喊娘的求饶。”   纪清歌怔了怔,问道:“就没问话吗?”   ……寻常百姓有事告去衙门,总也是要问过双方口供,有的还需要问过街邻。   像她这样直接将人打了一顿的,她自己没有一同跟去衙门已经是托大了,一个不好就容易被指称是殴打致伤。   要不是巡捕们说得客气她也必然要跟去解释为何动手伤人。   可……她没跟去也罢了,怎的连首告和人犯都不问过就……打板子了?   “巡街的公差们都说了呀。”珠儿明显不太了解这衙门里应有的过程,只高高兴兴的说道:“官府老爷听了就可生气了,打了板子之后叫拖下去关了大牢呢。”   ……公差大哥们和官府里的老爷都是好人,一路上还哄她不要怕,到了衙门还给她点心吃,听了是泼皮寻衅之后半点犹豫都没有就主持了公道,真是青天大老爷!   纪清歌一脸无语的看着珠儿两眼亮晶晶的在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心中虽然觉得未免太过顺利,却也总不能说人家态度好是错,自己想了一刻没什么头绪,也只能罢了,和珠儿两人一起关了铺门上了栓。   ——今日天也晚了,想来也没人再来看铺子。   谁知她和珠儿的清静也就只有一晚,第二日天光才刚亮,铺门外面便有人一边大力的拍着门一边在那扯着嗓门哭嚎。   不仅哭嚎,还口中不干不净的骂着——   “这是哪里来的贱人?好端端的勾搭我家幺儿不成,竟就狠心使了奸计要治死他?”   “我的幺儿啊——老实本分的一个人!”   “这狐媚子勾引他不成竟然就满口胡沁的攀扯他!”   “这还有没有王法?!”   “开门——你个没脸没皮的贱人!你给我开门!”   “让我见识见识,哪一处窑子里出来的小娼妇,敢攀咬我的幺儿!”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先打个怪,涨点经验值 第99章   清晨的街市上人流还不多,除了有两三个早起卖粥汤包子的小小铺面是天不亮就开了张,其他的,这个时候也才刚刚开门洒扫。   这响亮的叫骂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姑娘,怎么办?”   珠儿到底年纪小,听着外面那越来越难听的言辞心中又气又慌,纪清歌拍拍她的手:“不怕,任她嚷去,咱们先吃早膳。”   昨日她和珠儿两个痛揍了焦茂才一顿,珠儿这小丫头有生以来第一次逞凶打人,又是第一次上公堂,回来之后颇有几分亢奋,叽叽喳喳了半晚上。   而纪清歌虽不亢奋,却也不免又想起了前世之事,虽然早早熄灯歇息,但两人竟然各自都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今日也就起的晚了些,此时才刚刚梳洗,纪清歌打发珠儿从后门去买早点回来,自己动作利索的梳了个单螺髻,收拾好琐碎,泡了一壶茶,主仆二人对坐吃早膳。   外边焦王氏还在那里谩骂不休,她骂了一早晨,听见里边竟然安安静静没什么动静,心中不由更加上火,但好在世人多是爱看热闹,眼看着随着日头高起,街上往来之人渐渐多了,也开始有人围观,她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振作起精神,嗓门开得更大——   “就是这一家里面的小娼妇!勾搭我的幺儿无数次,可怜我幺儿老实厚道一个人,被这下作的小蹄子几次堵住动手动脚,回家跟我哭诉,我这做娘的让他寻个时机解说清楚分证明白,结果竟惹了这小贱人不快,竟就空口白牙的栽赃给我的幺儿,说他是贼——”   焦王氏坐在铺子门口的台阶上边哭边骂,眼泪不要钱一样,一边骂一边不停的拍着紧闭的门板,竟是颇有节拍。   “——你们可想想,哪里有贼会是大白日家偷盗的?难道做贼的都不知避人?”   “还不是我这做娘的留了个心眼,叫他要趁着天明,趁着往来人多,免得叫这想汉子的小娼妇又给堵住走不脱!”   “可谁知竟就招了这贱人的恨,竟然就空口白牙的编排我的幺儿是贼!天地良心呀!哪个做贼的不要等着夜深人静悄么声的偷盗?哪里大天白日就会有贼?”   眼见周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也开始有人听了她的话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焦王氏心中得意,更是放声道:“可怜我一个寡妇家,拉扯大两个儿,大的读书聪明伶俐却被老天收了去,只剩了幺儿相依为命,却偏偏又着了这下作种子的套儿,这天下竟是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么?”   焦王氏连哭带骂,看着人更多,伸手从袖子里拽出一条银红色的手绢子挥着说道:“你们瞧瞧,这是这小娼妇前两日硬塞进我幺儿怀里的信物儿!自家风骚浪荡想汉子,却瞎了眼找上我的幺儿!见我儿守礼不从,就使出毒计来害他!”   此刻纪清歌这间铺门外面,早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焦王氏口中乱七八糟嚷了一顿,只咬死了没有大白日做贼的,又拿着条绢子乱甩一气,竟然也说动了部分人在那小声议论。   焦王氏看在眼里,心中早是得意非凡,她一个死了丈夫的乡下妇人,能拉扯大两个儿子确实是亏了她性情泼辣彪悍,底层百姓讨生活不易,寡妇就更不易,脸面这种东西在她看来不当吃又不当穿,她心里半点都不在乎!   ——去闹衙门,她是不敢,但就两个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她就不信她们还能反了天?!   她一个寡妇怕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就看这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舍不舍得自家名声!   所以焦王氏在昨日得知了自己儿子竟然被巡捕抓去坐了牢之后就恨上心头,当时她还顾不上,只忙着收拾衣裳被褥吃食等等赶紧去牢中探望,又打点钱财想要走门路。原本她一个寡妇家本也没甚路子,那些衙门里的公差听说她就是那贼人的娘之后更是不假辞色,银子塞到手里都还丢回来,只说那贼人是罪名确凿,叫她死了这份心。   焦王氏求告无门,她一个寡妇本来也没什么见识,等她见了被打得人样都快没了的焦茂才,又听了焦茂才乱七八糟一顿哭诉之后,心中更是把纪清歌和珠儿恨了个死,今日天一亮就含着一股子恶气跑来了纪清歌门外谩骂不休。   她的幺儿去蹲了牢狱,凭什么这小贱人就能没事人似得继续风光?   就算不能逼着这出首告她幺儿的小贱人去衙门撤状,最起码要让她们悔青了肠子!反正她一个寡妇家无所谓,端看这小贱人后不后悔搭上自家名声!   就是这般心态让焦王氏已经扯着嗓子哭嚎了一个早上,却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眼中看见围在此处的人愈多,都在指指点点悄声讨论,心中愈加得意,正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她身后那两扇始终紧闭的铺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   这一间商铺始终没有开门做生意,内部也只是修整一新没有摆放货物,看起来倒也显得宽敞空旷,大门陡然开启,纪清歌纤细窈窕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对于坐在门口台阶上哭嚎不休的焦王氏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去,只冲着跟在身边的珠儿一颔首:“去吧。”   珠儿怒瞪了一眼那满口脏污的泼妇,心中虽然有些不放心自家姑娘,但也还是乖乖的两步跳过焦王氏身边,就跟躲开什么脏东西似得,然后钻进人群两下就没了影子。   这场大戏围观人群已经看了一个早上,听那焦王氏一张嘴骂得有鼻子有眼,就算心中不信她的说辞,但也多少还是存了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思始终在这围着,此时乍然看见这场戏里另一边的角色露了面,更是纷纷振作起精神,等着瞧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分说。   谁知纪清歌开了门之后压根不理那满口污言秽语的婆子,打发珠儿挤出人群一溜烟不见了,她自己也不关门,就在正对着大门的桌旁落了座,安安静静的喝起茶来。   她这安之若素的态度顿时让那些等着看大戏的人群都摸不着头脑,就连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焦王氏都愣了神。   ——虽然听说这铺子是灵犀观的产业,但这姑娘分明年岁不大,还梳的是姑娘家的发式,在此出入也从没有穿过道袍,看起来也并不是个出家人,可这世间又有几个清白女子听见自己被人指到脸上说勾搭男人还能无动于衷的?   就连风尘女子当面听见这样的辱骂都要坐不住,又何况是良家。   但……纪清歌摆明了无动于衷,纤细的身子稳稳坐在那,手中捧着茶盏,姿态端庄又娴雅,明澈如琉璃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偶尔目光看到人群中有相熟的附近街邻的时候,还会颔首一笑算作招呼。   铺子是新翻修的,漆得朱红的门槛成了分界线,门里窈窕少女静如秋水,波澜不惊,与那坐在台阶上哭嚎谩骂的婆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你这贱人,还有脸见我?”焦王氏愕然一瞬之后反倒打起了精神,也不起身,指着纪清歌骂道:“你若还要脸面,就速速去衙门里将我那幺儿领出来,否则小心你那点子肮脏事,今日就别想再遮掩得住!”   然而她的一番威胁却只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换回半点回应,纪清歌就如同聋了一般小口小口啜着热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焦王氏被晾在那里没人理会,只气得面皮紫涨,下一刻就拍着大腿嚎了起来,口中不歇气的将那小贱人小娼妇下作的小蹄子等等肮脏词汇倒了个遍,就连围观的不少人都听得直皱眉,纪清歌却始终面不改色。   握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纪清歌心中升起一丝荒唐和可笑……这点子辱骂算什么?她前世听过更难听的!   她那名义上的丈夫不能人道,这婆子眼见一场婚事也没能冲喜成功,约莫是觉得亏得慌,就变着法的磋磨她。   一个寡妇,别的本事没有,磋磨儿媳却很是无师自通,尤其是这个儿媳还是据说为了遮掩丑事才远嫁过来的。   现在这些难听话才到哪?前世的时候她挨骂都是轻的,稍不顺心还要挨打,在她那痨病鬼丈夫一命归西之后,虐打辱骂就更成了家常便饭,若不是后来想到了要卖了她换银子给她的心尖子幺儿娶媳妇,她在焦家应该也活不了几年。   思绪漫无边际的飘了半晌,耳中那刺耳的哭嚎谩骂竟然没了动静,纪清歌回神,诧异的瞥了一眼不歇气的骂了一早上嗓子都哑了的焦王氏,目光之中满是疑惑,似乎是在纳闷她为何住了口。   略想了一瞬,纪清歌搁下茶盏,从荷包中摸出一枚铜板,葱管般的指尖一弹,那枚铜板就准准的落在门外婆子的衣襟上,又在众人目光中滚落到地下,砸出叮的一声。   这一举动包括焦王氏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没回过味来,正疑惑间,就听那窈窕少女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赏你吃茶。”   ——噗!   这一句听在耳中气得焦王氏脸色铁青,围观的人群里却不知哪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这婆子在此哭嚎撒泼已经闹了足足一早晨,但在这姑娘眼中,却竟如同是看戏听书一般,还……还打赏?   “你——你——你这千人骑的小娼妇——”焦王氏此时再也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就扎着两手想要冲进铺子,然而一脚才刚抬起,还没来及迈过那朱漆的门槛,冷不防就是膝盖一痛,只叫了哎哟的一声,就整个人跪了下去,若不是手快的扶住身前的门款,这一下怕不要摔成个滚地葫芦。   直到第二枚铜板也滚落在地上,众人这才醒悟这婆子是叫人家小姑娘一枚铜板给打到起不来身。   原本心里还在想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若是真要动手的话,只怕那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要吃亏。   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来,昨日那个贼人……可是被这看起来跟仙女儿似得小娘子给踩在脚下爬都爬不起来的。   “这铺子乃是灵犀观私产,没有开门迎客,你若踏进一步,也就只好一起进那大牢去陪你儿子了。”   纪清歌一句话说的平平淡淡,却只听得焦王氏一愣,她去牢中探望的时候自然是听说了焦茂才是因了闯私宅才叫人拿住了短处说成是贼,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她此刻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朱漆门槛,噎了半晌,竟真的没敢再进。   闯是不敢闯了,但要她就此灰溜溜低头那也不能!   焦王氏熄了进门撕打的心思,索性一拍大腿,又扯着嗓子乱骂了起来。   然而这次还没骂上几句,就见那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群被人推搡着分开,一群捕快凶神恶煞的直奔了过来,手中拎着锁链二话不说就往她脖子上套——   “什么人大胆在此嚷闹?还不住口!有甚话去衙门里说!” 第100章   这一次巡捕们来得飞快,而且二话不说就直接锁人,这一举动不光焦王氏吓得呆滞,就连围观的人都面面相觑。   这怎的……竟是连个过场都不走就直接拿人了?   那娇娇弱弱的姑娘看见公人来了手中茶盏都还没搁下,根本还没来及出言相告,就……抓人了?   以往谁家有个口角或是打架斗殴,若是惊动公差,哪一次不是先喝骂一番听听双方到底甚事争执,若是事情不大也就是喝骂一番驱散了事,要是闹大了也才会带回衙门,这次……怎的这般麻利?   铺子里面,纪清歌看见来了公差,此时也刚立起身来,却还没等她迈步,就见那些公差动作利索的锁了人,刚想开口,就见此次来到的公差竟是倾巢出动一般,从人群外陆陆续续的一边驱散围观众人一边喝道不止——   “县老爷驾到,不准在此围堵,让开让开!”   随着皂隶们的呵斥声一同来到的,是一顶小小的官轿。   临清城只是一座县城,此地虽然也有着衙门,却也只是县官坐镇,品级微末,车马行轿更和淮安那等品阶的比不了。   但……那也是官!   在平民百姓眼里高不可攀冲撞不得的官老爷!   这一顶官轿的出现,不仅吓住了围观者,吓住了焦王氏,就连纪清歌都愣了一瞬,脑子里刚在想该怎么迎接这位县官老爷的时候,珠儿已经从官轿旁边蹿了出来。   “姑娘,姑娘,我把官府老爷请来啦!”   小丫头一脸的兴高采烈。   纪清歌原本吩咐她去请巡街的公差,可这一大清早的,她转了好几条巷子都没见到人,这小丫头又气又急又担心,生怕自己耽搁得时间久了,她家姑娘会被那个满口混账话的粗鄙婆子给欺负了去,心中焦急,脚下步子也就迈的快,眼见找不到巡捕的影子,珠儿索性直奔县衙而去!   ——昨日那个官府老爷那样和气,想来必是肯为她家姑娘做主的。   珠儿一个小丫头,并不知道应该先去一旁的值日班房寻人,心中只记得昨天跟着巡捕们将那贼人押回来的时候是直接进的县衙,她也就直愣愣的要闯县衙大门,眼看县衙一大早的并未开衙大门紧闭,这小丫头心急之下,竟就按照那戏文折子里唱的那样,敲响了衙门外面的鸣冤鼓。   大夏律例,鸣冤鼓响,不论昼夜,必须升堂开衙,就算是过年封衙期间都不例外。只要有人敲鼓,官员哪怕是热被窝里也得爬起来升堂。但相对的,为了防止有刁民无事击鼓,所以只要敲响鸣冤鼓,升堂之后不问是非要先领十板子,板子打完才轮到诉说案情,是要出首,还是要状告何人。   珠儿只在戏文里见过说有冤枉就要去击鼓,她却并不晓得敲了鼓还会挨板子,眼瞅着鼓声敲响后没过一刻便就县衙中门大开,心中刚是一喜,就看见两队衙役直冲了出来,当时就将这小丫头吓怔了。   还是等捕快看见是昨日跟着来报官的小丫头,赶紧脸上挂了笑,温言细语的问她缘由,珠儿这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的将有人去她们铺子外面辱骂寻衅的事说了。   平心而论,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不值一提,对于捕快公差们而言更是举手之劳,如果珠儿不是敲了鼓而是直接去值日班房寻人的话,这些衙役们自己就能将此事给办了。   但她敲了鼓,就必须开衙升堂,这是律例。   还是有脑子转的快的巡捕飞快先去知会了县太爷,免去了这小丫头敲鼓该受的十板子,等她见了昨日那个和气的不得了的官府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刚把事情说了两句,就见那一直都和和气气的老爷冷了脸,一叠声的叫人备轿,一路领着她回了铺子。   纪清歌早在听见这小丫头说她去敲了鸣冤鼓的时候就心中一跳,也顾不得其他,先摩挲着她两肩将这丫头细条条的身子翻过来转过去的看了两遍,觉得不似是挨了打的样,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主仆二人这一对答耽搁,那边临清城的县令已经下了轿。   从官轿中迈出的是个身材干瘦干瘦的中年人,留着一络同样干巴巴的山羊胡,本就阴沉的脸色在看到那哭嚎了一早晨脸还花着的焦王氏的时候,更是山雨欲来。   临清只是一座县城,他一个县令,说是朝廷官员,其实也就是芝麻大点的品级,虽然在文武百官中根本排不上号,但在老百姓面前依然官威赫赫。   “就是你这泼妇在此吵嚷辱骂?”   焦王氏做梦都想不到县太爷竟然能够亲临,这……这不就是百姓之间的争执口角么?怎么会惊动了县太老爷?!   她做寡妇多年,性情彪悍泼辣,平日里也没少为了一点子破事就和人嚷闹撒泼的,哪一次也没有惊动官府啊?!   虽说她一个寡妇见识短,可……可也从来没听人说过拌个嘴都要被绑去衙门的!   早在她被巡捕们不问好歹直接套上了索子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慌了,倒也亏了她在撒泼这件事上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只扯着嗓子嚎道:“青天大老爷,冤枉——”   这干瘦的县令显然没领教过焦王氏这样的泼妇的战斗力,这一嗓子嚎得他山羊胡一颤,还没来及开口,就听那婆子已是不歇气儿的说道——   “是这小娼妇勾引我的幺儿,勾引不成就……”   “住口!”   焦王氏一句没说完,口中言辞早就听得那县令胡须乱颤,矢口截断尤嫌不够,只气得抖着手指着她冲围了一圈的巡捕们喝道:“你们都是死的?就由着这泼妇满口脏污在此攀咬?!”   这一句听得焦王氏傻了眼,没等她回过味来,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就被巡捕们掐着下颏塞进了口中。   众人耳边至此总算清静了下来。   “这等恶妇,还不拖走!”县令怒喝着让人拉着那呜呜直摇头的婆子回县衙,一句说完,再转过脸已是飞快的换了表情,和和气气的望向纪清歌——   “姑娘可有受惊?”   从这县令现身到他雷厉风行的让捕快们绑走了焦王氏,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珠儿这边刚刚说完经过,门前就已然安静了下来。   “这……有劳大人亲临,民女见过大……”   “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纪清歌刚想上前见礼,话都没说完就被那县令一片声的摇着手给止住了。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姑娘切勿多礼!”   呃……下官?   这两个字听得纪清歌总算心中摸到了几分,愣了片刻之后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耳中已经听那县令自顾自的说道:“下官治下不严,本县中竟然出了这样的恶妇!带累姑娘受了委屈,都是下官的不是,姑娘万不可太过气恼,当以保重身体为要。”   ……这可是靖王殿下临行前特意交代过要他好生关照的人!他哪敢在她面前摆县令的谱儿?!   这一次靖王殿下驾临江淮购粮的事谁人不知?连淮安城知府递帖子想要见驾都见不着,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要不是托了这姑娘的福,下辈子都见不到靖王殿下的面!   靖王那样金尊玉贵的人,肯为了这姑娘对他再三叮嘱,他就是自己缺了胳膊断了腿儿,都不能让这姑娘掉一根寒毛!   这也是为什么那一日珠儿那么轻易就能找来巡捕的原因。   早在昨日巡街的公差绑回来了那个狗胆包天竟然敢冲撞这姑娘的歹人时候,县令就差点没吓破了胆,好在听那跟去的小丫鬟口中说的她家姑娘没什么大碍,这才多少让他松了口气,后来又好言好语的哄着珠儿回去之后替他美言几句,又送了点心,这才总算晚上能睡着觉。   结果他打死也没想到,今日一早还没开衙,竟然就又有人胆敢来这姑娘门外谩骂不休!   ——这哪是想寻这姑娘的晦气,这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啊!   县令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那一股子邪火,只冲着纪清歌笑成一朵菊花:“姑娘千万莫要往心里去,这恶妇交由下官处置即可,今后断不会再让姑娘受这等委屈。”   他冲着纪清歌一口一个下官,到让纪清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县令在她面前自称下官,她这一个平民百姓又该自称什么?   正踌躇间,县令见她不做声,更是有几分慌,只连声道:“今日这恶妇,连同昨日那名意图对姑娘不轨的贼人,下官定然不会轻饶,还请姑娘放宽心。”   纪清歌有几分想笑,又有几分无奈,还没等她想好该如何说辞,那县令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心中气恼,更是慌得连腰都躬了几分:“若是……若是姑娘气不过……也可拉来此处,就在这门前当面杖责,给姑娘出气便是。”   说着,这县令竟然真的转身就要吩咐手下的差役,纪清歌赶忙止住。   “还……还是不需这般兴师动众了。”纪清歌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她和县令两人,一个喊大人,一个说下官,但见这县令急的汗都快出来了,也只得忍着心中的古怪说道:“大人无需为了民女大动干戈,只依律处置便是了。”   这句话在县令耳中完全就是比直接摆明车马令他如何处置还要考验人,略一犹豫,低声道:“那……那不若判她个八十刑杖,姑娘觉得如何?”   八十?这要打完估计人也凉了。   纪清歌心中对焦王氏完全没有怜悯的意思,只是这县令毕恭毕敬的言辞总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想了一瞬,也只好笑道:“民女要诉她一个诬告之罪,此罪依律该如何论处,就请大人如何处置便是了,到也无需特意费心。”   此话一出,那县令明显松了口气——这姑娘总算给他指明了方向,那就简单了,诬告……诬告是怎么个量刑来着?回去得翻翻刑律条例……捡着里边最重的来也就是了……   等她领着珠儿送走了那险些想给她行礼告退的县令,纪清歌关上铺门,心里五味杂陈,半晌还是珠儿唤她才回神。   她这……应该也算是仗势欺人……了吧?   虽然心中有着会不会有碍靖王清誉的顾虑和不安,但……欺人总比被人欺要好太多了!   此时遥远的西北边关,段铭承立在城头,眸色沉沉的望着城下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鬼方大军,任凭双岚两山之间的呼啸北风将他衣袍吹得烈烈翻飞,身形却没有丝毫晃动。   “大人,木石和火油这些存量不多了。”巽风此时满身都是汗水和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一夜的守城鏖战,就算是飞羽卫,也个个都筋疲力竭。   此处原本驻扎的西北军,绝大部分都跟着卫家人远驰奔袭津阳,双岚城只留了一千人守城。   如今根据时间推算,津阳和凉州两处失守的城垣应该离被再度攻破也越来越近,由于津阳城内围困着一个鬼方王族的大将,所以这一次鬼方大军竟然倾巢来犯双岚,试图通过围魏救赵来解凉州和津阳的围。   但鬼方却不知晓,当初他们大人和卫家有过约定。   靖王守住双岚,绝不破城,卫家夺回津阳和凉州同时还身负重任,绝不能失手。   所以……围攻双岚,不会诱回援军。   一千人的守军,即便有着双岚城的天险加成,对于鬼方而言也依然如同儿戏,而正是因此,他们才会倾巢来此围攻双岚,毕竟在鬼方人眼中,这与开城投降也没区别。   他们都集结到此,卫家那边的‘收复失地’就更显得真实……而西北军真正的去向,也才更为隐匿不为人知。   这是一招险棋,一旦失败,不仅仅他们家王爷会失陷在此,双岚城破,更是相当于向着鬼方大开了国门,毕竟双岚是最后一道天险,身后就是一马平川。   现在他们能做的,唯有守住,只要能守到和卫家的约定之日,这一场赌局,才会见分晓。   此时城下,再次修整集结完毕的鬼方兵马,已经又一次发起了攻击。   “坎组都准备妥当了?”   “回大人,一切妥当。”   “嗯,按计划进行,放他们上城墙。”   段铭承此时面色依然透着几分血色不足的苍白,但幽深的双瞳中却闪耀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光芒。   ——守城,自然是以守为主。   但……他可没说过,会只守不攻啊!   飞羽卫是不同于普通兵卒的一柄尖刀,自然……是要正确使用才行! 第101章   纪清歌门前这一场闹剧终于算是落了幕,而此地的姑娘不是普通人的说辞也就在这临清城中不胫而走,原本她和珠儿两人在此等着转让店铺,虽然不说与人结怨,但也确实遇到过几次仗着她们年轻面嫩就有意无意排斥些许的事。   而自那一日县令老爷亲临这间小铺,并且对着她一顿前倨后恭之后,便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不仅仅焦王氏那一场叫骂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就连那些几次上门想要将铺面压价的人都没了。   不过虽然压价的人是没了,可同样,出价的人也少了起来。   ——再是不想得罪人,也不能拿着自家银子去挥霍。   这间铺子当初灵犀观买入的时候价码其实就不算很合适,是衡渊散人一时心软才直接买了,后来连续十来年都没有分文进项,而今又搭出去一笔翻修的费用,即便纪清歌已经是只想将这两项打平,但开出的价码在其他人眼中也依然是高于了市价。   笑脸可以轻易给,银子不能轻易败!   所以自那一日焦王氏撒泼大闹之后,这间铺子着实的无人问津了起来。   纪清歌心里哭笑不得,却更多还是无奈,若让她低价转出,她是没什么不妥,但受损的是灵犀观,只这一点这在她心里就不可能松口,可若不让价,这铺子天晓得哪辈子才能碰见个冤大头……   ……要不然,就还是只能自己经营了。   心中一时没有想定,纪清歌索性也沉下心来不急不燥慢慢盘算,倒是还日常带着珠儿去茶楼听书。   虽然说书先生口中添油加醋信口开河,但一日日的连着听下来,多少总也摸到了一点消息——   ——边关局势,在有了充足粮草之后,渐渐开始有了反败为胜之势。   那鬼方国上下这一次久攻不下,不知为何竟然急躁了起来,先是鲁莽的想要据守城池,被西北军围困了好久,后来在说书先生口中鬼方将领吃了一群小妾之后终于突围而去。   虽然突围,但却是惨败而逃,损了到底多少兵马纪清歌心中估不出来,但应该也不是那先生说的只身逃回才是……   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鬼方果然是打了一场败仗。   这一消息在大夏境内几乎是口口相传,人们但凡提起鬼方大败无不兴高采烈,而就在此后不久,却又传来了说鬼方国王领兵御驾亲征奇袭边城的传闻。   之后的阶段里,这一场和鬼方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说书先生口中跌拓起伏有来有往,纪清歌没有其他的消息途径,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说书先生拿边关大战当做了传奇演义来讲的故事。   其中最为离奇,也是民众们百听不厌的,莫过于卫家儿郎一场苦战后失陷在战场未能返程,就在卫家老太君为了自己的乖孙孙哭瞎了双眼的时候,却又传奇一般死而复生,不仅复生,还不知怎的竟然跑去龟兹借了兵马,在鬼方倾巢而出与西北军大战的时候,这死而复生的卫家子带着兵跑去一把火烧了鬼方王城。   这段时间,边关卫家这四个字成了大夏百姓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名词,甚至还有人为了到底哪一个卫家子更骁勇善战而争论得红头胀脸。   靖王,反而几乎无人提起。   就如同他没有带着粮饷前往边关,又至今一去不返一样……   卫家子……   纪清歌默默的将这三个字反复的嚼过来嚼过去,心中不是没有猜测,但……她终究不敢确定……   普天之下同姓之人不知凡几,哪里就有可能会刚巧就是她娘亲的母族呢?   纪家终究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商户,拿什么去高攀安国候的女儿?   而且……段大哥临行前也并没有对她提起过这边关卫家的只言片语……   所以……所以……   应该还是……不可能的吧?   当年那一场婚事,她终究是什么都不知道,甫一降生就已是丧母,所有消息都被纪家瞒得风雨不透,如今即便想要推敲猜测都无从猜起。   心中不是没有种种猜疑,但纪清歌却不肯往那方面去多想。   比起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终究还是不可能的分量更高,她不想仅凭着一己猜测就给自己空口编出个故事来聊以慰藉。   所以即便连珠儿都发觉她有时会听着卫家的事走神,她也拒不承认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这每日去茶楼听书来打发时间的日子里,时光一晃已经到了三月。   江淮地区春季来的早,烟花三月,已是柳绿桃红春意盎然。   这日一大早刚刚和珠儿两人打开铺门,竟然就听见街上人声鼎沸,不仅仅嘈杂喧嚣,而且还有人敲锣打鼓,更有不知谁家在燃放鞭炮,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热闹气象。   “姑娘,这一大早的,莫不是谁家娶亲?”珠儿一脸疑惑的站在铺子门口四处张望,奇道:“可也不对啊,怎的连着好几条街都这么热闹?莫非娶亲的是大户人家?”   “哎呀,哪里是娶亲呢!”在她们旁边紧挨着的铺子里,老板娘正笑容满面的进进出出,偶然听到珠儿疑惑的猜测,不由拍着手儿笑道:“你这小妮子,这般大的事竟然还不知道么?”   见珠儿果然是一脸茫然的摇头,老板娘嗐了一声,大着嗓门说道:“还不是西北军,就是那个卫家,打了大胜仗么!”   咦?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就连珠儿这小丫头,近期跟着纪清歌听多了说书先生讲的段子,此刻听闻是西北大捷,都小脸儿上漾出了光来:“大胜仗?真的?”   “不仅仅是大胜仗!”那老板娘边笑边往门口招牌上挂绸花:“这次呀,听说是把那个鬼……鬼什么的国,给打没了呢!”   “打……打没了?”这一句不说珠儿张了口半天合不上,就连纪清歌都听怔了。   “就是……就是……”那性情爽利的老板娘想了半晌,笑道:“就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那么一帮子不干人事儿的强盗了!”   “鬼方灭国了?!”纪清歌惊愕之中冲口而出。   前世的时候,直到她死都并没有听说过什么西北大捷,而今生却……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老板娘高高兴兴的一拍手,见隔壁那个纤纤弱弱的小娘子一脸的惊讶,索性风风火火的回手又抓了一朵碗大的红绸花塞进纪清歌手中:“现在呀,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庆祝这场喜事,你瞧——”   她冲着这条街巷两端一努嘴:“家家都在披红挂彩呢,你们铺子虽然没有开张,也挂一挂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呀!多少沾点喜气才不亏么!”   这样的事,确实值得天下百姓额手相庆!   纪清歌虽然被这囫囵吞枣的一句勾得不上不下,却也情不自禁露出了喜色,手中捧着那朵大红的绸花,抬头看看自家这间铺子,因为没有开张的缘故,并没有挂招牌匾额,踌躇一瞬,只招呼珠儿道:“去街头的绸缎铺里多买几朵来,咱们挂门窗上。”   听她这般吩咐,珠儿飞快跑走,不过片刻果然捧了满满一怀绸花回来,合着纪清歌两人有说有笑的往门窗上挂。   不过是短短半天的功夫,这整座临清城几乎家家披红户户挂彩,纪清歌将铺面妆点一新之后领着珠儿又去了茶楼,这才终于又将那鬼方灭国的消息听全了几分。   原来,这一次大捷的消息早就已经在大夏境内如风一般的传了十多日了,更早的时候已经有连封的捷报发回帝京报喜,而临清虽然地处大夏腹地的江淮平原,但到底在江淮仍算偏远,在这一喜讯终于传到临清的时候,其他地方早就已经欢庆完毕了。   所以,算上邸报传递的时间,再算上在民间口口相传的时间,这一场大胜,或许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了。   纪清歌心中默默估算着日期,还不忘尖着耳朵听众人口中的议论,略听了片刻,实在太过杂乱,只满满听了一堆杂七杂八——   诸如什么西北军是如何勇猛无敌,卫家儿郎又是如何如同天兵天将一般用兵如神,那鬼方国王是如何跪在地上求饶,又是如何被一剑斩了头颅……乱七八糟真假难辨。   对于纪清歌而言,这样众说纷纭的消息,她能确定里边必定有着夸大成分,却难以判断夸大了多少。   而她最为在意和迫切想要知道的——鬼方从前朝时期就对中原骚扰不断,这数十年来的鏖战,为何会突如其来的终止于这一场大胜?有能力对中原肆意抢掠甚至侵占领土的国家,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弱国才是,这说灭就灭,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还是怎样的转折点,才会最终成就了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捷?   以及……这一场战役里,又是否有着靖王殿下的身影?   可惜,这样的疑问直到她和珠儿两人回转商铺都还没有听到有什么靠谱的说辞。   主仆二人刚刚步入那一条街巷,就远远看见她们那间铺子门前,正立着一行人。   “姑娘。”珠儿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步,不仅停步,还下意识往纪清歌身后躲了躲。   “莫怕。”纪清歌安抚的拍拍珠儿的肩:“万事有我在呢。”   一句说完,纪清歌脚下步速不变,继续走到铺子门口,旁若无人的从荷包中摸出钥匙开了门。   门口那一行人在此也不知候了多久,此刻终于见她主仆二人回转,几乎人人面上都松了口气,为首之人上前两步想要开口,然而纪清歌却并不理会,自顾开了锁,自己同珠儿两人迈入铺子,转身竟就想要关门。   “且住。”为首那人急道。   纪清歌淡淡的望着对方:“公子有事?”   “大姐姐。”清俊秀美的少年郎脸上尴尬神色一闪而逝,默然一瞬,强笑着问候道:“久别不见,不知大姐姐可还安好?” 第102章   候在纪清歌铺子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是纪文栢。   贾秋月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正房夫人挣命一样才生了个女儿,而自己,却一次就生了一双玉雪可爱的龙凤胎!   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龙凤胎中,纪文栢是哥哥。   同样,也是纪正则的长子。   此刻这少年郎脸上不知是羞还是愧,只连正眼都不敢看纪清歌,垂着首道:“大姐姐……好似清减了许多,想是孤身在外多有劳累,若是承蒙不弃,文柏想迎大姐姐归家,好生调养身子,大姐姐可愿……”   “不愿。”   纪文栢一句话没说完,纪清歌就淡淡的截断了他的话头。   严格来说,纪文栢在纪清歌心中并没有什么恶感,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许是从小就被纪正则寄予厚望的缘故,不同于在内宅中被骄纵得颇有几分心胸狭窄的纪文雪,纪文栢四岁开蒙,而后就是勤学苦读,纪正则一心想要摘掉商贾人家这顶帽子,所以他才会宁可换亲也要跟知府宁家攀上姻亲,而纪文栢,因为自小聪明伶俐,被教书先生夸赞过有读书的天赋,纪正则便将一颗心大半都寄托在了自己嫡长子的身上。   大夏虽然不是前周,没有将商户人家看得等同于教坊贱籍,也开了恩典,准许商贾人家的子嗣参与科举,但……商贾终究还是下九流。   偌大一个纪家,无数人的视线都凝在纪文栢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指望他将来能够通过科考能够让纪家一举摆脱商户的招牌。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懂事起就被各方压力迫着苦读诗书的纪文栢,也就……不太像个正宗的纪家人。   自幼苦读圣贤书,纪文栢就如同纪家的一个另类,在他心中,认可的不是无商不奸,不是利益至上,而是孔孟之道,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才是这个少年郎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贾秋月和纪正则私底下的行事会要避着他的原因。   大概是自身阴暗的人会格外向往光明的缘故,纪文栢在纪家长房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就连纪文雪都下意识的会避开当着他的面编排纪清歌,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在纪正则心中,纪文栢是他纪家长房的嫡长子,是关乎他纪家能否一举跨越商贾阶级的契机;而在贾秋月眼中,自己这个儿子,更是她可以夸赞一生的荣耀。   懂事,守礼,晓廉耻,知进退,言行举止无处不是谦谦君子。   不论是和宁家的换亲,还是贾秋月曾经在定亲宴上安排的设计,亦或是十几年前那场联姻,纪正则和贾秋月在这些事情上出奇的态度一致——没有半个人想让几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纪文栢得知内情。   纪文栢被纪正则夫妻二人保护得相当好。   这一点,就算是纪清歌,都是隐约有所察觉了的。   在偌大的纪家,如果说有谁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的话,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一个纪文栢。   所以她才会见到是纪文栢亲临了她门前的时候,心中影影绰绰的有了几分猜测。   “大姐姐!”   纪文栢有几分发急。   “纪公子。”纪清歌冲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然而口中说的言辞却让这少年郎一时失语——   “我已被纪家除族,还请纪公子不要再这般称呼了。”   “大姐姐……”纪文栢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一则是惭愧,二则是内疚,让这个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少年冲着纪清歌深深一个揖礼:“文柏代纪家给大姐姐赔礼。”   他口中说着代纪家赔礼,这一揖纪清歌便没有避让,任由他一揖到地,淡淡的说道:“赔礼么,我受了,若无它事,纪公子请回吧,天色也不早了。”   眼看纪清歌又想关门,纪文栢连忙伸手抵住门板:“等一下!大姐姐可……可……”   这清俊的少年出于羞愧,几乎不敢正视纪清歌明亮的眸子,嗫嚅半晌,才终于说出了让他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的那句话——   “可愿……随文柏,归……归家么?”   纪清歌凝视着面前这个忍羞含愧到不敢抬眼望她的少年,良久,突然就笑出了声。   “大姐姐?”   “所以……那西北边关的卫家,果然是我娘亲卫氏晚晴的母族么?”   纪清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听得纪文栢怔在当地。   “边关大捷的消息虽然今日才刚刚传到临清,不过……想来作为江淮地区的重镇,淮安城内想必应该已经是早几天就知道了,对么?”   纪文栢怔怔的不知该怎么答,好在纪清歌也并不是要等他回答。   “不论此前纪家究竟如何看待卫家,但这一次大胜,是纪家没有料到的对么?”   “所以……纪家终于坐不住了么?”   纪清歌清澈的目光从纪文栢满面愧色的脸上划过,又淡淡的扫过他身后跟着的纪家仆从,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讪讪的垂着脸,没有人敢直视。   “卫家边关大捷,直接将鬼方灭国,这样的功勋足以千古流芳,所以现在,纪家就想要认回我这个逆女了?我说的可对?纪公子?”   这一番话,虽然是纪清歌凭空猜测,但她却说得不紧不慢,眼瞳之中满是笑意。   有对于纪家行事的可笑,也有对于边关这一场大捷真心的喜悦,让她黑琉璃般的清透眼瞳微微弯起,淡粉色的双唇也翘起了一个美丽的弧度,这一份明璨的笑颜竟让观者齐齐失语。   “大姐姐……”纪文栢喉中猛然哽住,满怀的羞愧几乎让他想要夺路而逃,挣扎片刻,才艰难的说道:“大姐姐见微知著,文柏……不敢辩。”   “你无需如此。”眼见纪文栢神色着实可怜,纪清歌只淡淡的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不需要为了旁人的作为感到羞愧。”   ……旁人。   纪文栢满心苦涩。   在他大姐姐口中的旁人,却是他的生身父母。   是他一生一世都斩不断的骨血。   纪正则是他的父,贾秋月是他的母,自他呱呱落地,就是纪家众星捧月般的嫡长子,他吃的是纪家的粮米,穿的是纪家的衣袍,纪家重金请来先生给他开蒙,供他读书,让他知道了礼义廉耻是非对错,在他之前的生命中,纪家从来都是一个富而好礼乐善好施的人家。   虽是商贾,却是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做生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一直都这么以为的。   可……纪家却对他的大姐姐做出了这样的事。   纪正则贾秋月两人再是如何不让他这个嫡长子接触那些阴暗之事,七夕那一夜的淮安城大乱和当朝靖王的突兀驾临,也都是遮掩不住的。   如果没有靖王殿下的驾临,那一场除族事后八成会被粉饰太平,最不济,也会被说成是逆女不孝,不得已而为之。   但……靖王插手干涉了,就不可能再由着宁纪两家编造。   那一场事情发生的时候,纪文栢并不在纪家大宅,他作为嫡出兄长,闹市之中失散了幼弟,这一份责任和疏漏压在肩上,让他甫一归家便就领了家丁护院急匆匆外出寻人。   而等他遍寻不获回转宅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的大姐姐,淮安纪家长房的嫡长女,竟然被他的父母双亲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除了族。   靖王的驾临和干预,让宁纪两家没有人敢再颠倒黑白,面对纪文栢焦急错愕的询问,再是心有不甘,也只能实话实说。   虽然纪正则和贾秋月依旧想要竭力隐瞒,譬如……他们只是心急之下失了分寸,一时失察,这才错冤了纪清歌,后续事情发生太快,这才没了挽回的余地……   但,当夜纪清歌在当众陈述纪家历次手段的时候并没有避人,除了纪家家丁仆从不敢说实话之外,其余的还有捕快衙役,甚至……还有宁佑安。   宁纪两家从来都没断过往来,两家的嫡长子因为年岁相近,更是彼此熟稔,甚至他和宁佑安就读的书院都是同一座,从宁佑安口中,纪文栢点滴不剩的知悉了当夜发生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枝节细末,那些在他眼中的岁月静好,对于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姐姐而言,却竟然是那般的丑陋不堪。   明明……明明纪家和大姐姐也同样是骨肉至亲,可……   刚满十四岁的纪文栢,就这样在陡然之间看到了那些所有他本以为不存在的阴暗和脏污。   他也曾经质问过他的父亲母亲,他不明白,大姐姐分明也是纪家血脉,为何要受到纪家那般的苛待和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可他的质问只换来了贾秋月遮掩的哭泣和纪正则的沉默不言。   后来就连宁佑安,这个原本和他既是同窗又是好友的人,也渐渐产生了疏远。   宁佑安……本该是他大姐姐的夫婿。   虽然换亲这件事,他和宁佑安都足可称一句无辜,但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纪文栢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褪去了那些专属于少年人的明快天真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鬼方灭国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到淮安,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父母双亲连带他那和蔼慈祥的祖母全都恐慌了起来。   那时纪文栢才知道,原来他大姐姐的生母,就是那坚守边关数十年的卫家人。   看着纪家从上到下一夕间出现的慌乱,纪文栢只觉得满心都是荒唐,直到淮安知府宁博裕从临清县令上报的公文中得知了纪清歌现如今就在临清,他才被纪家给当做使臣一般,派来临清想要迎他的大姐姐回转纪家。   如果可能的话,纪文栢根本不想来。   作为纪家人,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纪清歌。   但他作为纪家嫡长子,他更不能看着纪家将来会因此倾覆,他有责任有义务为了纪家奔走。   再是没脸,也只能来。   “大姐姐。”纪文栢忍着心中的羞耻和酸涩,艰难的说道:“文柏没脸对大姐姐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文柏只想……只想求大姐姐,看在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份上……”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纪清歌打断了:“纪公子。”   她的音色中听不出什么气恼和恨意,平淡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散漫,就那样曼声说着:“覆水难再收。”   纪文栢几乎落下泪来。   到底是纪清歌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心性,眼看这个少年在自己面前几乎无地自容,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他始终撑着门板不能关门,只得道:“这是等着转手的铺面,没有开门迎客,纪公子在此纠缠也无益,我和纪家早已无话可说。”   眼见纪清歌态度坚决,纪文栢心知不能让她真就这样闭门拒客,情急之中也只得转了口道:“且慢,大姐姐这铺子是要转出的话,不知要价几何?”   纪清歌想要关门的手顿了顿,奇道:“与此又有何干?”   “这……我……”纪文栢一边想着说辞,一边推着门扇想要迈进门槛:“大姐姐不忙闭门,何不与我商谈一下,若是合适……”   “你要买?”纪清歌皱眉望了他一瞬,随即却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   “不卖。” 第103章   “大姐姐!”   纪文栢心中慌乱,他生怕自己一个对答不好就会被彻底关在门外,近乎于哀求的说道:“大姐姐又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不当我是纪家人,只当我是来看铺子的,和我说说话,难道不行么?”   他口中说的可怜,纪清歌也不忍心看这个少年在她面前如此苦苦哀求,只摇头道:“我说不卖,是你并非生意人,为何要买铺子?”   “我……我……”   “纪公子,你是读书人,你不通晓开铺子做买卖的门路。”纪清歌淡淡的说道:“你不知道临清城中的生意根底,你也不知道这间铺子的位置适合做什么买卖,你甚至不知道这样一间铺面的合理价格该是几何,你口中的商谈,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我却并不想再听闻纪家之事,所以……”   “我……我总是纪家子。”纪文栢情急之下只慌忙说道:“纪家百年商贾,经商之事我总还是知道些许的。”   “是么?这间铺面作价一万五千两。”见他纠缠不休,纪清歌索性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直接报了个天价,“纪公子,你请回吧。”   纪文栢再是书生头脑不通商贸,但到底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之人,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儿身,又已经入了书院念书,平日里光是和同窗相约逛街,看看笔墨纸砚孤本古书等等,也早就不止一两次,他知道这价必定是狮子大开口了,这样一个小县城的不大的铺面怎么也不可能会有这么高价,然而他却只是呆了一呆,说道:“那……那还请大姐姐让我看看这铺子,再……再……”   他这一句听得纪清歌都一时没了话,她明明已经信口开出了一个即便不懂经商也能知道是漫天要的虚价,可……   再是无奈,她现今也没了拒不见客的道理,心中不是没有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任由话题转到这间铺面上,倒让她现在想拒绝都没了由头……只能收回想关门的手,看着纪文栢如蒙大赦一般一步跨入门槛。   事已至此,纪清歌也只能让开几步,冲珠儿吩咐道:“去泡壶茶来——纪公子既然是买铺子,那便请看吧。”   其实纪文栢到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过是为了免于被关在门外才死皮赖脸的用买铺子的说辞挤了进来,然而,进了门,却也不代表他就能有所作为。   他不是没有尝试着在纪清歌面前给纪家讲情,只是他所有关于纪家的说辞,不论是好,是贬,是求情还是想劝解,纪清歌统统一字不接。   也就唯有话题转回铺子上,她才会肯跟他对答几句。   纪文栢一边绞尽脑汁的想着措词,一边心中不停想着究竟该怎样才能化解大姐姐与纪家之间的心结,直到珠儿泡回来的茶都续过了一遍水,他还在言不由衷的挣扎。   “天色不早,纪公子还是早些回转下处吧。”他的挣扎纪清歌尽数看在眼中,到底他两世间都不曾有对纪清歌动过恶念,纪清歌也不太忍心看着这个少年为了纪家在她面前这般委曲求全,只道:“这铺子,我也明言——我开的价不实,所以纪公子也不必再做徒劳了。”   纪文栢捧着手中已经冰冷的茶盏,明明已经是早春三月,他却只觉得那冷气透过茶盏把他的心都凉透了,垂首默然片刻,低声道:“文柏知道。”   “那……”   “那就请大姐姐,取出契书吧。”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反而愣了,无言的看着这个垂着头的清俊少年半晌,才道:“我说过,我的开价不实。”   “无妨。”纪文栢挤出一个苦笑:“一万五的铺子,不管大姐姐是不耐烦也好,泄愤也罢,就只当是……只当是……让大姐姐出气也罢了。”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皱着眉半晌没出声,见她不响,纪文栢又道:“再是如何辩解,纪家对大姐姐也终究是亏欠良多,大姐姐自离家到现在,文柏不知大姐姐是如何度日的,但若这铺子能转出个好价格,或许能多少让大姐姐日后少些不便的地方才是……若真能如此,这铺子就值得此价。”   “你……”   纪文栢这一句低低的话语,听得纪清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纪文栢等了一刻,见她不动作,反而劝道:“大姐姐无需担心,文柏不会因此就受责怪的,这权当是成全文柏自己的一点私心也好……”   “纪家……文柏自己也知道,没有脸劝什么,大姐姐不愿,文柏也清楚,只是……文柏自己,从来都当大姐姐是大姐姐。”   这少年清澈的眼瞳中一尘不染:“大姐姐孤身在外,没有家族庇护,能用这样的价格买下铺子,想必可以让大姐姐多些傍身之物……所以,文柏是愿意的。”   纪清歌沉默片刻,只冲珠儿示意道:“去将房屋地契取来。”   ——纪家江淮首富,家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在商言商,不论纪文栢要高价买下这间铺子的初心究竟是什么,他既然肯买,那就没有不卖的道理。   即便是买亏了又怎样?想来也还轮不到她这个除族女来给纪家省银子。   不一时珠儿便就捧着地契回转,纪清歌也不废话,铺开纸笔之后和纪文栢两人各自立了字据画了押,纪文栢只当没看见门外站得腿都麻了的那些纪家下仆们的脸色,令人取了银票,凑足了一万五千两,讲定了明日去县衙改换鱼鳞册的登记,一番忙碌完毕,天色已经擦黑。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就不说那些候在门外一步都不敢远离的纪家仆从们个个站得腿脚酸软,就连纪文栢,此时也再也没有逗留的理由。   但,就如同可以高价买下店铺这件事多少让这少年心中略微有了些安慰一般,他起身告辞的时候神情中多少去了几分来时带着的可怜,低声道:“大姐姐执意不肯归家,文柏也没脸面强求……”   见他又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纪清歌照例是神情冷淡的闭口不言,纪文栢却也不以为忤,只继续说道:“我知道如今这些话,终究是迟了许多年,纪家亏待了大姐姐这些年,文柏再是厚颜无耻也不敢说出让大姐姐原谅纪家的话来……我也不敢妄求大姐姐能既往不咎,只是……到底都是相同的血脉……无论如何也……”   “纪公子,天色不早,请回吧。”纪清歌虽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少年郎,但她却也不会因为他的苦求和劝说就会真的点头说一句原谅。   她若能因他看着可怜就原谅纪家,原谅贾氏,她前世的性命谁来偿还?!   如果不是纪家的百般作贱,不是贾秋月的毒计陷害,她前世在那场定亲宴上便不会被醉鬼当众□□!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贾秋月带着一众宾客出现在她面前时,脸上几乎遮掩不住的那一份刻毒和得意。   纪正则却在事后只顾借着这件事拿捏岭南程家,根本不去理会自己这个女儿是不是受了暗算吃了亏,任由贾氏借着她浪荡轻浮的由头百般作贱她。   多么可笑,分明她才是吃了暗算受了委屈的那一个,却要因为当众做出丑事的罪名被按在纪家祠堂里领受家法。   那一场家法,打得她足有半个月都起不来身,却还要强撑着爬在床上抄写女戒。   最后将她远嫁临清之前,她也曾跪在纪正则和她祖母的面前哭泣哀求,可……   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一个是她的亲祖母,两个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施舍她一点怜悯之心。   更有甚者,纪正则甚至当面呵斥她说能给她一个失贞女子找到不嫌弃她的夫家,他已经尽足了为人父母的责任,让她不要妄做挣扎,如果她敢再弄出拒婚的风声来,他纪家就算是绑,也会将她绑上花轿!   当时这一语终于让纪清歌看清了纪家的嘴脸,也彻底斩断了她对于纪家最后的一点幻想,嫁去临清之后,纵然焦王氏对她百般欺凌,她也没有再想过向纪家寻求帮助。   那时的她终于明白,她的屈辱和求援,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给纪正则和贾秋月增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直到她成了逃奴,她满心想的也只是自己报仇,纪家,给不了她任何希望。   现如今纪文栢在她面前苦苦劝解和哀求,她若真允了,她前世的苦难和屈辱又要用什么来偿还?   现在纪文栢这少年看着可怜,前世的她难道就不可怜?   前世直到她亡于那一场大火,她都没有等来纪家纡尊降贵的半个眼神。   更不用说是向她认错,求她原谅了。   “纪公子!这些话,还是免了吧。”纪清歌神情淡漠:“何必再用血脉相连这样的说辞来为难我呢?”   纪文栢怔住:“大姐姐。”   “任凭公子如何为难我,我也不能愧对自己的心意。”纪清歌微微偏头,剔透双瞳凝视着面前这个失语的少年:“后果不过就是我只能再为难公子,这样彼此难为,又是何苦呢?”   “所以……还是请公子不要再多说了吧。”   “回转纪家之后,公子也无需替我隐瞒。”纪清歌说得很冷静:“不论纪家是否认为我是冥顽不灵,我都不在乎。”   “若是纪家因此觉得我冷漠绝情,不当人子,那也无所谓。”   “大姐姐……”纪文栢半晌才挤出一个苦笑:“是……文柏不懂事,让大姐姐见笑了。”   “无妨。”纪清歌淡淡的颔首道:“只是今后,还请纪家不要再来人了,我不想见,即便是公子你,其实也……”   “大姐姐!”纪文栢听得分明有几分惶然:“文柏从来都拿大姐姐当做大姐姐的。”   “我知道。”纪清歌冲他笑笑:“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只是……见面便难免要想起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所以还是不必了。”   纪文栢垂头不语,眼圈都有了几分发红,半晌,终于低声道:“知道了,天色已暗,文柏……就不搅扰大姐姐清静了,大姐姐日后若是……若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书院知会文柏,文柏必定竭尽全力……”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旁竟传来一道突兀的人声——   “谁稀罕你的竭尽全力?” 第104章   这陡然之间的一语,不仅纪文栢愣住,就连纪清歌都是一怔。   她因为要送纪文栢离去,两人是站在铺子门口对答,如今天色已暗,门前又围了一堆不敢言声的纪家仆从,竟让她没有察觉是何时在人群之中混入了他人。   循着这一句极不客气的言辞望去,出声的是个从未见过的俊秀男子,年岁看起来极轻,眉宇之间暗藏着锋芒,气质中却又带着几分文秀。只看外表估摸不出他是否及冠,穿着一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素色骑装,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立在人群之外数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瞳极其清亮,但望着纪文栢的目光之中却尽是冰冷。   他这一句话惹得纪文栢和纪清歌两人齐齐向他望去,纪文栢面色惊疑,纪清歌却只望了一眼这陌生人之后,便眼尖的盯住了站在此人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身影。   挺拔修长,静静的站在人群之后,却一眼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挺直的腰背带着迫人的锋芒,渐浓的夜色都仿佛被他逼得不敢近身一般,卓然醒目的默立在那里。   愕然愣住不过一瞬,随即便陡然之间圆睁了双瞳,清丽的面庞上现出了惊喜的神色——   “段大哥!”   随着这一句喜悦的呼唤,纪清歌提着裙摆两步跨出铺门,直直奔向了那个让她挂念的熟悉身影。   段铭承身穿一件墨色的氅衣,身后跟着欧阳和另一名飞羽卫,原本他们一行静默的站在人群之外,此刻见纪清歌惊喜万分的向他奔来,眼神中也不由自主透出了欣喜和暖意。   “段大哥,你几时归来的?”   纪清歌奔到近旁却突兀的停了步,先将段铭承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好似是要确认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一般,黑琉璃般的眼瞳中透出的认真和审视倒是让段铭承笑了起来。   “才回来……别看了,我没事。”他温声答道,随后就自然而然的牵起了纪清歌的手,先轻柔而又仔细的看过她左手当初受伤的地方,脸上的笑意便就淡了几分:“怎的伤口没有养好?”   被他牵在掌中那莹白如玉的柔荑上,指腹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但掌根位置和腕脉处却留下了浅浅的淡色疤痕。   虽然浅淡,但在段铭承眼中,却足以让他皱了眉,“没有仔细养护么?怎的竟落了疤?”   纪清歌无语的望望自己手上那不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的极浅的印子,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段铭承又不满的说道:“手也是凉的。”他边说边瞧了一眼纪清歌身上的月白色夹袄,嗔道:“天气还没有转暖,怎就穿得这么单薄?”   纪清歌无语半晌,到底久别重逢,心中还是喜悦压过了被说教的哭笑不得,目光依旧在段铭承身上梭巡着:“段大哥,你的伤怎么样了?可好了没有?在边关有没有受伤?不是只去送粮?为何这么久才回来?辛不辛苦?可还顺利么?有没有累到?是几时回的江淮?怎的也没人知会我一声?”   她这一连串的问句,语速又快又清脆,等她一气说完,听到段铭承忍俊不禁的低笑,自己也才醒悟过来。   ……好似,有几分逾越了身份?   就在她脸色微红的刚想退开距离的时候,微凉的柔荑已经被段铭承双手合拢,牢牢握在了掌心。   “手太凉了。”段铭承只当没看到这姑娘一瞬间的迟疑和脸红,一边不动声色的给她暖着手,一边已是带着她一同并肩迈步走回了店铺大门。   面对他二人的这一番久别重逢,纪文栢和那陌生的年轻人各自都是不同反应。   纪文栢怔怔的看着自己纠缠了一下午都依然不假辞色的大姐姐对着别人露出欣喜和关怀,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酸涩。   ……这样的关怀和问候,原本……他作为血脉至亲才应该是头一份的……   而那名年轻人,锐利的双瞳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落在纪清歌被段铭承打着暖手的名义牢牢握住不放的手上时,眼光不由顿住片刻,又一次看了看脸上丝毫不露的段铭承,半晌,才若有所思的移开了目光。   早在他二人迈步回转的同时,原本那些苦着脸候在店铺门外的纪家仆从就被欧阳和另一名飞羽卫毫不留情的驱赶到了一旁,到他两人终于踏上店铺门前矮矮的石阶上的时候,这翻修一新的小小铺面前已经只剩了纪文栢和那名陌生的年轻人。   纪文栢自小聪慧,早在他听到纪清歌那一声‘段大哥’的时候,心中就知道了那位虽然只穿着一件墨色大氅却仍然透着淡淡威仪的人,只怕就是曾经亲临了纪家宅邸的靖王殿下。   毕竟……段这个字,就是代表了大夏皇族的姓氏。   眼见两人手牵着手走近,靖王的目光也冷冰冰的落在了自己身上,纪文栢垂了头不敢直视,更不敢妄自猜测为什么这靖王殿下竟然会和自己的大姐姐这般熟稔,只规规矩矩撩衣下拜道:“草民纪文栢,见过靖王殿下。”   他这一跪,已经被驱到几丈之外的纪家仆从面面相觑了一瞬,也纷纷跪了下去。   夜色之中,狭长的街巷顿时一片肃静。   段铭承脚步不停,直接牵着纪清歌进了铺子,先按着这纤瘦的姑娘落了座,瞥见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珠儿,开口道:“给你家姑娘取件厚实些的斗篷来。”   珠儿愣了一瞬,大梦初醒般跑走,不一刻就抱着一件斗篷急急的回转,段铭承亲手接过给纪清歌披在身上,又仔仔细细给她围拢了前襟,感觉原本微冷的柔荑已是被他捂得暖热了起来,这才终于觉得满意。   纪文栢跪在门外,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还是纪清歌看他可怜,犹豫一瞬,轻声道:“段大哥。”   段铭承这才瞥了一眼跪在门外冰冷石阶上的那个纪家少年,冷淡的说了句:“平身。”   纪文栢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他一个平民百姓,在靖王面前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何况纪清歌此前早已言明了态度,纵然心中依旧有着千言万语,也只能尽数忍在肚子里,垂首道:“不敢搅扰殿下,请容草民告退。”   “且慢。”   他告退的言语并没有引来段铭承的丝毫眼光,反而是那个年轻人冷冰冰的一语截住。   纪文栢有几分茫然的看着这个陌生人,铺子里面的段铭承却已然不再关注,只温声细语的慢慢问纪清歌分别之后的情况,有没有按时吃药,有没有按时召医者诊断等等,还不忘问珠儿那个小丫头,有没有给她家姑娘按他留下的方子调整饮食。   铺门外面,那陌生的年轻人一语喝住纪文栢之后并没马上开口,而是明亮的眼瞳微微眯起,目光冷锐如刀,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秀文气的少年郎,半晌才问道:“纪家子?”   此人的话中语气和脸上神情,摆明了就是带了几分不善,纪文栢一时疑惑:“是,不知阁下是……”   “我姓卫。”   年轻人平平的一语,却让纪文栢猛然怔住。   而这一句,也让纪清歌下意识的屏息望了过来。   段铭承察觉她被自己包裹在掌心的手微微一僵,连忙安抚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纪文栢对门内两人的小动作压根没有留意,他此刻满心满耳都是那惊雷般的话语——   ——姓卫。   片刻的仓皇之后,纪文栢深吸口气:“文柏见过卫家表……”   “免了。”   那人口中哼了一声,将低垂着头的纪文栢上下一番打量,这才道:“回去之后,告诉纪正则,他的原配嫡妻,卫氏晚晴的身故真相,以及你们纪家这些年来做出的桩桩件件,卫家……”   他呵了一声,“不稀罕他的解释,只需他等着收场便是了。”   纪文栢心中一片冰冷,然而面对这年轻人锐如刀锋的冷淡目光,他却连开口替纪家、替他的亲生父母辩解求情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至今为止他的父母都不曾有亲口向他彻底坦诚当年的一切,但仅凭他从宁佑安口中得知的,这些年纪家是如何对待纪清歌的事上,他就没有开口求卫家留情面的资格。   所以脸上血色褪尽的也只能在这年轻人嘲讽的注视之下落荒而逃。   眸色沉沉的望着纪文栢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这自称姓卫的年轻人才轻哼了一声,转过身来。   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纪清歌依然被段铭承握着不放的双手,到让这眉目俊朗的年轻人噎了一瞬,看看明显没有留意此举的纪清歌,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一脸云淡风轻的段铭承,约莫是为了不让自己开口就犯上,这年轻人抽着嘴角转开头冷静了片刻,这才又重新看过来。   视线落到纪清歌脸上的同时,眸中已是浮出了暖意:“清歌妹妹。”   纪清歌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想不到的,若说这年轻人刚才突兀现身的时候她心中还尚有疑问,而今听了他和纪文栢一番对答,满腹的猜测和疑惑早就得到了解答,眼见此人目光中透着温暖关怀,她垂下眼帘,起身回礼道:“卫家表哥。”   这平静中透着淡淡疏离的一语,让那年轻人默然良久才一声低叹。   “让妹妹孤身一人受了这些年的苦楚,是我们卫家的不是。”这名年轻人端正了神色冲着纪清歌深深一揖:“我此番前来,是迎接妹妹随我回转卫家,日后,再不会让妹妹无依无靠,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都有卫家给妹妹做主。”   他顿了顿,没有等来纪清歌的应声,不由苦笑一声,说道:“妹妹若是心中有气,尽管冲我发泄便是,只是,卫家对于姑母,对于妹妹,并非绝情不理,而是……而是……”   他说到此处,眼圈已经发了红,“确实相顾不及。” 第105章   “我知道。”纪清歌避开了目光:“卫家表哥请勿伤怀。”   ……如果不是有难处,有苦衷,又有谁家会放着出嫁的女儿十余年都不通音讯?   纪清歌很冷静,甚至她的心底连委屈和怨念都升不起来,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就如同是个旁观者,心里不能算是没有丝毫想法,但却远不足以给她造成情绪上的变化。   不,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却并不是激动或委屈伤怀。   纪清歌下意识的反握住段铭承温暖的手掌——   ——她……有一点恐慌。   那是已经习惯和接受了现有环境后,突然又被告知要再去接触全新的、陌生的事物,心中那微妙的一点点慌乱。   纪清歌明明是安静顺从的神色,但看在那年轻人眼中却不知为何竟让他心中酸涩更浓,再开口时,连音色都有几分控制不住:“让妹妹受苦了。”   他的情绪外露,让纪清歌有些无措,重新放软了语气说道:“卫家表哥不必难过,我并没有受什么苦,师父她们都待我极好。”   即便是绞尽了脑汁,也只想出了这样一句安慰之语,纪清歌下意识的望向段铭承。   “往后日子还长,不需急在这一时。”察觉到她的无措和求助,段铭承适时的接过话音,温言道:“我们一行,也会先至灵犀山,总要先当面谢过你师父这些年对你的照顾才是。”   他这一句说得理所当然,但听在那卫家年轻人的耳中却极不是滋味儿。   ……这是他卫家的表妹,是姑母唯一留下的骨血,他作为卫家人关怀备至那是应该的,可关你靖王什么事儿?!你先放开我表妹的手好吗?!   没好气儿的瞪一眼那不动如山的靖王,这年轻人头一次觉得这个原本让他父兄赞誉有加的靖王殿下竟这般的不顺眼!   这俊秀的年轻人心中反复默念着——不能黑脸,不能打人,不能给靖王摔脸色!以下犯上暂且不提,关键是不能吓到自己这个刚刚相认还没捂热乎的小表妹!   纪清歌敏锐的觉得她这个表哥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一瞬,还没出声就被段铭承抢先说道:“天色不早了,要往灵犀山,今日也已是迟了,卫公子不若先回驿馆安歇,明日一早再来接清歌启程。”   此刻天色已经入夜,明月高悬,确实也不是细说家常的时候,这年轻的卫家儿郎虽然有一肚子话想和自己这个小表妹说,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准备告辞。   “清歌妹妹你好生歇息,明日酉时我来接妹妹。”他想了想又道:“若有什么要带走的物品,等我来收拾便好,免得累到妹妹。”   ……他这小表妹看起来纤纤弱弱的,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也不知她平日里是如何生活的。   这卫家儿郎越想越是黯然,心中只把纪家从上到下全恨了个死,然而等他立在原地等了一瞬,却压根不见段铭承起身,不由狐疑的望了过来。   “你且自去便是。”段铭承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握着纪清歌的手不放,只冲他一颔首:“我与清歌阔别许久,自然是要说说话的。”   “王爷——”这年轻人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面露狰狞:“——天色已经不早了!”   “无妨。”段铭承环顾一眼这修整一新的小小店铺:“本王今日下榻此处便可。”   这一句话,听得这卫家的年轻人差点按不住自己想要拔剑的手不说,就连纪清歌都是一怔,有些犹豫的说道:“段大哥,这里……”   ……太简陋了些。   “不碍事。”段铭承只是笑笑:“连礁石都睡过了,这里已经很不错。”   听他这般说了,纪清歌便就不再劝,只招呼珠儿,让她快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欧阳见状,和另外一名飞羽卫乐颠颠的跑去帮忙。   纪清歌点头点得自然而然,那卫家年轻人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走,今日怕不是要被这没安好心的靖王给气死在这里,到底是当着他小表妹的面,再是气得心口疼,也只能依着礼节告辞而去。   段铭承只当没瞧见他离去时铁青的脸色,等‘闲人’终于都走干净了,这才重又细细端详了一遍身边少女的神色,轻声问道:“不太欢喜么?”   “不,我只是……”纪清歌犹豫片刻,音色中带了几分茫然:“……不太习惯。”   ……卫家,是她的外祖家,可她两世加起来,都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甚至前世的时候直到她死于那场大火,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除了纪家之外的亲族存世。   现在这个卫家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一声表妹,可……在此之前,亲人二字,在她心中早就没有了丝毫温度。   她前生种种遭遇,无不来自于她的亲人,今生虽然没有重蹈覆辙,但那也只是她自己反抗的结果,并不是她的亲人对她留了情。   如今她好不容易摆脱了纪家,平静的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她……没有准备好再重新让亲情这种东西干涉她的喜怒哀乐。   “别怕。”段铭承温声道:“这几个月我在边关看得仔细,卫家……”他斟酌了一下词汇,“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家。”   “他们当年,也确实是有苦衷。”段铭承指尖轻轻摩挲着纪清歌左手上留下的浅淡伤痕:“具体的详情,等卫家人自己向你解说,你只需放松心情,如果真的不习惯相处,也不用勉强自己,回京之后,我寻一处清静的宅院给你独居也不妨事。”   “回京?”纪清歌疑惑道:“不是去边关么?”   段铭承失笑:“是我心急,没给你解释清楚——边关此次大捷,一举剿灭了鬼方王族,从今往后,除非西域有其他异族心怀不轨,否则应该就是长治久安,再无战事了。”   他见纪清歌露出了然的神色,便接着说道:“一是因为战乱终结,二是因为这样的功绩于情于理都必须厚加封赏,所以我皇兄已经下诏,召安国候一家举家进京。”   ……除非日后狼烟再起,否则又岂有将功臣永扣边关的道理?   此番卫家回京,应该也是想让这一家坚守边关数十年的武将们好生休养生息一下,也刚好让那些满肚子装的都是什么兔死狗烹的人看个明白——他们段氏不是前周那个拿着忠臣当反贼的混账东西!   心中想到之前他皇兄给他往来的书信里,语气讥讽的提到满朝文武最近这段时间的眉来眼去,段铭承心中就觉得荒谬。   为人臣子者,不盼着天子贤明,就只会暗地里妄测圣心!白长了一副脑子,全不用在正地方!   段铭承心中冷哼了一声,刚收回思绪,就见纪清歌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段大哥,你是早就知道了么?”   嗯?   眼见面前这姑娘臻首微偏,神情认真的凝视自己,清透的眼瞳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段铭承心中猛然漏跳了一拍。   他……想抱她,想亲她,特别想!   数个月的分别,他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曾有这么一个姑娘,会无比信任的蜷进他怀里安然熟睡,就如同他的臂膀是她最依赖最安全的港湾。   她的唇齿,是如同淡酒一般微微的醺甜,带着让人迷醉的醇醇蜜香,哪怕只浅尝过一两次,也足够让他沉醉一辈子了。   段铭承喉头动了动,深吸口气按住心中的蠢蠢欲动——还不是时候,要等他慢慢的,一点点的,撬开她紧闭的外壳,要让她习惯她的世界中从此多了一个他,到那时,她才会不再防备,不再排斥。   不是现在。   段铭承心中叹着气。   现在她连卫家人的出现都谨慎小心成这个样子。   纪清歌见他似是有几分走神,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段铭承也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思绪:“在白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纪清歌嗯了一声,静静听着。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此事,但是彼时……我还尚未见过卫家人。”段铭承音色低醇柔和,却听得纪清歌微微睁大了眼瞳。   “那时,我不确定卫家究竟知不知道纪家的所作所为,如果不知,又是因何才会十几年不与纪家通信,这些年,除了从边关发往帝京的一封封军情邸报之外,卫家和任何人都没有过书信往来。”   “所以,我没有马上告诉你卫家的事。”段铭承歉意的望着她:“除非我能断定卫家确实可以成为你的母族,能够真心实意的庇护你,否则……”   他话音顿了顿,依旧说出了口:“否则我不会让你知道他们的存在。”   “段大哥……”   他口中说的分明是会一力斩断她与血亲相认的可能,但纪清歌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前周末期时局动荡混乱,就连段铭承也对卫纪两家的联姻知之不深,而后改朝换代,这场联姻由于卫纪两家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言,更是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如果不是他偶遇了她,一个商贾人家连引起靖王关注的理由都没有。   可是他终究还是遇到了她。   在段铭承看来,如果卫家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甚至是和纪家一样心思阴狠,他就不会让她知道卫家的存在。   甚至他还会主动出手,掐断一切能让她们彼此相认的线索和可能。   断人血缘也好,坏人亲情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世人如何评说,他都会将她瞒得死死的,把她牢牢挡在他的身后,也绝不会再让她去尝试一遍亲人狠心绝情的滋味!   纪清歌陡然哽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段铭承安抚的冲她笑笑:“幸好……除非我看人眼光出了岔子,否则卫家……应该是会珍重爱惜你。”   “就算你真的适应不了相处,生不出更多亲情,也不过是多几分客套礼节,却不会有欺凌践踏你的心思。”   “清歌,不要怕。”   靖王殿下坐在纤瘦少女的对面,牢牢握着她的手,月光洒在这不大的小院中,将促膝而坐的两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辉。   “这一次,有我在。” 第106章   这一夜,久别重逢的两人相谈了许久,多半都是段铭承在向纪清歌细细诉说卫家的人和事,对他自己在边关这数个月是怎么过的反而不怎么提,纪清歌虽然几次想要问起,一是找不到插口的话柄,二是虽然心中也是牵挂,但如今毕竟人好好的就在她面前,看起来除了略清减了几分,终究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等到夜色深沉,两人各自睡去之前,纪清歌已经将卫家之事听了个满心满耳。   今日来临清接她的,就是卫家孙辈中排行第二的卫家子——卫邑萧。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纪清歌恍惚觉得有几分耳熟,随即就记上了心头。   ——这不就是在说书人口中传奇一般死而复生,出人意料的带着龟兹兵马奇袭了鬼方后援的那个卫家二郎么?   “原本你的舅舅卫远山想让卫肃衡——就是你大表哥,亲自来接你,卫肃衡沉着稳重,行事很让人放心,不过他终究是嫡长,如今卫家举家迁往帝京,嫡长离不得门户。”   段铭承细细的给她解释:“而卫家的老三卫辰修,那小子……”他顿住话音,想了想措词:“莽撞的很,不够稳重,还缺历练,离独当一面还早……所以是派了老二卫邑萧来接你。”   “你外祖母我已见过,很让人敬服的一个老人家,你舅舅卫远山虽然长年戍边征战,武将气质难免有几分粗粝之处,但却比许多只会蝇营狗苟的文臣端方得多,不欺暗室的一个信人。”   “如今你随我和卫邑萧同路而行,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能赶上卫家西北军的班师回朝。”   “你外祖母和卫家其余女眷,早先一步会乘车进京,一是收拾府邸,二来也是能和迎贺凯旋的仪仗错开。”   ……男丁率军班师凯旋,受了民众的夹道欢呼之后是直接进宫朝见帝王、领庆功宴的,女眷通常都会先一步在家收拾衣食,整理好一切,等自家夫君儿郎归宅好能事事周到。女眷进宫觐见皇后领受封赏都会挪在第二日,就是为了避开峰头,各自也好有个歇息的余地。   听着段铭承事无巨细的向她解说,纪清歌听了半晌,突然问道:“段大哥,我的外祖父为何不见段大哥提起?”   段铭承话音猛然顿住,纪清歌见状,慢慢收敛了原本有些好奇的神情。   “你外祖父……”眼见这个聪慧的姑娘已经有了猜测,段铭承音色微沉:“在与鬼方王拓拔乌郅的最后一战中,受了重伤。”   他尽量平缓的说道:“边关条件算不上好,虽然有军医,又有施良景同两名医者,但许多药材并不凑手……”   “安国候卫昊阳……没能一同凯旋。”   尽管早就根据段铭承的语气提前猜到了结果,但真到听见这一句的时候,纪清歌还是不由微微失神。   她……她还没见过自己这个外祖父,怎么就……就……   “清歌。”段铭承柔声哄道:“不要难过。”   “安国候一生戎马铁骨铮铮,唯一牵挂不下的就是你娘亲和你,你若伤怀,他必是不乐见的。”   良久,纪清歌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要说伤心难过,其实有些言过其实,她毕竟没有与外祖父相处过,甚至她才刚刚知道自己还有个外祖父,理智上知道那是自己血浓于水的母族亲人,但到底没有与之有过接触。   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于已经没有了接触的机会,也遗憾于一个世人口中傲然铁骨的老人就此泯世。   第二日天一亮,珠儿在整理衣物的时候纪清歌突然想起,吩咐道:“将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裳先另收起来吧,留些素净的在外面便好。”   珠儿年纪小,听了吩咐也没有多话,乖乖去整理了一番,好在纪清歌本就没什么太过艳丽的衣裙,也就一刻不到就整理完毕。   等卫邑萧酉时来到的时候,这不大的店铺后院已经整理完毕,纪清歌和珠儿在此也只是等着转出铺子才暂住,两人私物本就不多,压根也没什么值得他搭手的地方,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那个没安好心的靖王竟然就牵着他小表妹的手往他自己的车驾上领!   “靖王——殿下!”   卫邑萧在边关作为卫家子也是独当一面的领兵之将,不敢说一句用兵如神,却也是足智多谋,甚至就连鬼方人,都送了一个草原狐狸的绰号来形容他,可现在,卫邑萧只觉得自己额角都在突突的跳,连那一分礼节性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段铭承扶着纪清歌的手,先将她送上了马车,这才转回身来,见这年轻的卫家儿郎脸都青了,只冲他似笑非笑的一颔首:“清歌身子弱,本王的车驾更舒适平稳些,卫公子不要多心。”   ——你都快司马昭之心了,还说什么不要多心?!   卫邑萧只觉得这两天光是眼瞅着这靖王装成个大尾巴狼一样围着他的小表妹转,他就快被气出个好歹来,虽说他边关长大,在这些事上已经比世人多了几分开明,可……那是他的小表妹,新鲜热乎的小表妹!他这做表哥的都还没能凑上去套近乎呢,你靖王算老几?!   而且这到底也是有关他表妹的清誉,再是开明,他表妹今后也是要嫁人的,又怎么能……   段铭承这数个月留在边关,虽然是为了战事,却也没忘注意卫家上下的人品行事,终究是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此刻见这年轻的卫家子一脸的郁气,心中也觉得有趣,忍着笑迈近两步,低声道:“抱过了。”   卫邑萧一口冷气卡在嗓子里,手已经按住剑柄。   “穿过我的衣裳,同塌而眠过。”   面对卫邑萧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杀气段铭承视如不见,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的人了。”   “王爷!你——!”   段铭承云淡风轻的拍了拍卫邑萧的肩:“回京后,等着接靖王府的聘礼。”   等段铭承满心舒畅的转身登车,原地留下一个气傻了的卫邑萧,按着剑柄的手都蹦青筋。   ——他的小表妹,才刚刚认回卫家,别说卫家其他人都还没来及见过,就连他都还没跟小表妹套上近乎呢!居然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卫邑萧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了半天,重重的冷哼一声!   ——想轻而易举就叼走他的小表妹?就算你是天潢贵胄都别想!   靖王怎么了?靖王也不行!   等他回转卫家,怎么也要跟家里人说明白——为了好好补偿他小表妹这些年吃得苦,起码也要捧在手心里疼上个三五年,在此之前,谁都别想动歪脑筋!   直到心中想定了主意,这年轻人才收了一脸怒色,暗搓搓的剜了那辆马车好几眼,这才回身上马传令启程。   段铭承所乘的马车还是当初宁丰守备孝敬的那两辆的其中之一,毕竟他离京的时候是微服出京,而后直到从白海返程,随行车辆中那两辆改制后的马车已经算是最宽敞舒适的了,当时他和纪清歌双双养伤都是在车上起卧,后来两辆马车随他去了西北边关,而今卫家凯旋回京,其中一辆就被段铭承让给了卫家老夫人和女眷,自己只留了一辆,所以他很是理所应当的要和纪清歌同乘。   纪清歌先上了马车,没留意段铭承跟她表哥说了什么,此时见段铭承掀帘进来,也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白海之行元气大损,那时昏昏沉沉都是段铭承不顾自己伤势亲手照料她,给她喂水喂药,给她的手伤换药包扎,扶她起身,为她披衣,除了清洁擦身这样的事是叫了女医伺候,其他都是他在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所以纪清歌很自然的接受了同乘一车的安排,段铭承落了座,她便抬手去取矮几上的茶壶准备斟茶,直到发现壶嘴中倾出的茶水不同寻常,她才猛的一愣,随后刷的一转头,皱眉盯住了段铭承——   “段大哥!你——你还在用药茶吗?”   早在纪清歌愣神的时候,段铭承就心知要糟,他竟然忘记叮嘱欧阳他们这些细节琐碎。   ……他动身赶赴边关的时候伤根本还没好,就不说被那个冲动莽撞的卫辰修又给触动了伤势,虽然也有注意用药,但边关到底清苦,他在边关这几个月又是最难熬的冬季,有他带去的四十五万石粮饷,粮暂时是不缺了,但……药材并不充足。   西北军每一场同鬼方的酣战之后面临的都是伤兵缺医少药,施良景同这两名兑组医者早就被他直接分派到军营里暂充了军医的数,但药材……却不是凭空能变出来的。   他们一行离开江淮之前,原本给他准备的那些药材,也被段铭承分发去了军中,虽然明知这是杯水车薪,但他却也做不到眼看着将士们明明伤势并不致命却只能等死。   他伤在胸肺,本来就是重要脏器,伤口又浸过海水,虽然也有尽力治疗,但不论是医药还是他自身的调养时间都没能跟上,所以时至今日,外伤虽然已经痊愈,却留下了个时常低咳的病症来。   药茶可以缓解气息,所以当他们一行离了边关,药材不再紧缺之后,欧阳他们每日给他准备的茶水就自动换成了药茶。   段铭承没想到他漏了一句叮嘱,却被这姑娘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眼见纪清歌变了脸色,段铭承一时也想不出补救的说辞,只得软声说道:“早就痊愈了。”   “你——骗子!”纪清歌再傻也听得出这只是敷衍之词,如果真的痊愈,自中秋前他二人分别,直到如今,已经快清明了,大半年的光阴,他都还药茶不离口,这也能说痊愈?!   “真的没事。”段铭承眼见这姑娘面色不善,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哄她,没来及开口,就见纪清歌的目光已经死死盯住了他的胸口。   灼灼的目光几乎想将他衣袍给盯出个洞来,好看看那一处伤口到底情况如何。   段铭承刚觉得有几分不妙,纪清歌已是说干就干,翻身就扑到了他身上。   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后仰,段铭承手肘撑着车板,整个人半躺的倚住了软枕。   “清……”   “骗子!”   纪清歌着了恼,根本不听他再狡辩,一手用力按着不准他起来,一手在他胸口摸来摸去,感觉掌下好似不像是还有绷带纱布之类的异感,这才停住动作,想了想,又将鼻尖凑到衣领附近嗅嗅,触鼻却又满是药茶的清苦气息。   纪清歌狐疑的瞥一眼有几分忍笑的段铭承,心中吃不准他这到底是痊愈了还是没有,恶狠狠的瞪住他一瞬,动手开始扒他衣领。   他两个在车上一番折腾,随行左右的飞羽卫眼观鼻鼻观心,卫邑萧却是心中起疑。   ——他的小表妹还在车上呢!这靖王是想搞什么鬼?!   结果等卫邑萧催马来到车前沉着脸猛一掀帘,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呆了片刻,抖着手摔下帘子,心里却在想着——他们卫家……今后是不是……是不是……   得对靖王负责?! 第107章   一行人先至灵犀观珍重拜别了她的师父,便折向直奔帝京而去。   纪清歌那一日在车上憋着一肚子火把靖王殿下上下其手仔细检查了个遍,却并没能看出什么来。   说到底她毕竟不通医术,如今那一处外伤又已愈合,除了右胸留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之外,并不能看出他内里究竟如何。   最终还是段铭承再三保证,此次回转帝京之后,一定延请名医,细细诊治,务求彻底除了隐患,这才终于换回了几分好颜色来。   一路上纪清歌也亲眼见过几次段铭承的低咳,好在有药茶辅助,每一次都并不持久,只是药茶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可惜……她回灵犀观拜别的那日,她小师叔又不在观里。   想定了主意日后写信回灵犀观的时候要记得此事,他们一行迤迤逦逦的,也就临近了帝京郊外。   段铭承此前和卫邑萧计算过的速度果然不差,帝京郊外的驿站里等候了不过半天时光,就与班师凯旋的卫家西北军成功汇合。   西北军说是班师回朝,其实二十万大军怎么也不可能回转京师的,基本上都是留守边关,要等个一两年,确定鬼方灭国之后其他异族没有妄动的,真的可以说是太平盛世了,也才会有调令发往西北。   而今跟着卫家人凯旋的,只有三千骑兵。   这是西北军最精锐的先锋营。   每个人都是黑衣玄甲,就连胯|下战马都是黑色马衣,行进之时三千铁骑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嘚嘚。   与西北军同行的,就是跟着段铭承同去了边关的那些飞羽卫们,西北军这一次的是举世罕见的大捷,一举歼灭了鬼方王族,带回的战俘人数众多,西北军行军打仗那是不在话下,但看押人犯这方面,飞羽卫却更精通,所以这一任务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飞羽卫身上。   在这帝京郊外的驿站之中,卫邑萧汇合了父亲兄弟,飞羽卫也见到了自家王爷。   段铭承陪同纪清歌迈步进门的时候,坐在屋内的那名中年人目光刚刚望过来就呆住了,一双虎目牢牢盯在纪清歌脸上,几步就迈到她身前:“小妹。”   纪清歌心中顿时了然,只是还没等她开口称呼,这中年武将已经醒过神来,突兀后退一步的同时,已是不由自主红了眼圈。   “你……你莫怕,我以为是……是……”   这原本满身都是武将冷硬气质的中年汉子一时间竟哽咽得说不下去,不得已背转了身子胡乱的摸手帕。   “妹妹莫怪,父亲是见到妹妹便想起了姑母,这才一时伤怀,不是有意要吓到妹妹。”卫邑萧连忙解释道。   而原本在末座位置前眼巴巴直转圈儿的卫辰修也说道:“爹你才见到清歌妹妹就哭鼻子,你叫妹妹怎么接话?”   另外一名面容沉肃的青年男子瞪了卫辰修一眼,瞧见自己老爹半天没摸出帕子,也觉得有几分看不过眼,先上前塞了手帕到卫远山手里,这才对纪清歌温声道:“清歌妹妹与姑母未出阁时候的容貌极为相似,父亲这才一时失态,妹妹莫要见怪。”   有了之前段铭承细致耐心的解说,纵然此刻在座之人还并未正式相见,纪清歌也已然认出了他们彼此。   “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依着长幼次序先行见礼,又望着那个正努力收起失态的中年人:“清歌见过舅舅。”   “好,好孩子。”卫远山眼圈还红着,见面前这个像极了他小妹的窈窕少女福身下拜,只连忙双手来扶,出口的话音还有几分不稳:“好孩子,让你受苦了,是舅舅的过失,日后万事都有舅舅给你做主。”   终于算是彼此相见完毕,卫远山好一阵子才整理好情绪,这才慢慢给纪清歌讲述当年两家联姻之事。   纪清歌静静听着当年戾帝的所作所为,自戾帝裴华钰杀父弑兄登位之后,心知自己得位不正,为了杜绝后患,裴氏皇族几乎被他一手屠了个干净。   面对自己亲族都能如此,对待臣民就更是毫无怜悯之心。   自戾帝上位之后,边关就再没有收到过任何粮饷。   而她的娘亲,卫晚晴,就是在西北军被内忧外患数次逼得濒临绝境的时候,主动提出同意下嫁商贾出身的淮安纪家。   所求不是别的,不过是因为彼时纪家提出的那一笔天价聘礼罢了。   只有得到这一笔聘礼,卫家才能活,西北军才能活。   所以那个从幼时起就口口声声将来要嫁给大英雄的女子,亲手埋葬了她的英雄梦,义无反顾的披上了嫁衣。   这一场联姻,让所有卫家人都如鲠在喉。   堂堂侯爵之女,竟然为了一笔聘礼就被逼得屈身下嫁商贾,这是整个家族的屈辱!   然而为了西北军,为了不让边关城破,为了不让那些所过之处十室九空的鬼方铁蹄踏入中原,他们却别无选择。   可世代武将出身的卫家人却到底想错了纪正则。   他们本以为这一场联姻既然算是女子低嫁,而且婚配对象又是纪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家主,那么于情于理纪家都理应善待她才是。   毕竟,这亲事也是当时纪家家主纪宏朗亲自来求的。   可他们却忘了,商贾重利轻情义,而纪家,便是此中翘楚。   卫晚晴初嫁纪家的时候,纪家还并不敢很过分,虽然在纪家上上下下的势利眼中,这个侯爵之女不过是空有一个名头,名为侯爵女,却连嫁妆都没带来一分,这样穷酸的侯爵,难怪吃相那般难看,竟然有脸吞了他们纪家的聘礼之后分文不吐?!   彼时前代家主纪宏朗尚在人世,有他的弹压,纪家上下到底还不敢很过分,但对于一个边关长大的爽直女子而言,仅仅是些讥笑的眼神和风言风语,也依然是难以忍受。   那时的卫晚晴,是有与卫家保持书信的。   信中不乏屡次提到她在纪家的不快活。   可卫家又能说什么呢?   他们……确实吞了纪家的聘礼。   那一笔聘礼,早就变成了边关将士们的口中食身上衣。   他们也确实拿不出嫁妆来给自己心尖子一样的女儿作嫁。   在之前的艰难岁月里,卫家自己的产业早就填进了边关。   所以卫家还能说什么?只能一次次的回信,劝卫晚晴多加忍耐,毕竟,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   再后来,就是戾帝裴华钰终于彻底发了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眼睁睁看着他是如何用血腥手段屠尽了卫家旁支。   风声鹤唳之中,卫家最后一次书信是厚厚的几十张纸,一是叮嘱卫晚晴要小心自身,那一场联姻因为双方讳莫如深的缘故知道的人不多,她尽量不要再暴露于人前,也不要再和卫家通信,免得招致灾祸,其余更多的,都是在叮嘱她为妻之道。   当时卫家的老太君和卫远山的妻子,婆媳二人凑在一处,掏尽了一肚子的淳淳叮嘱,手把手的教给远在江淮的卫晚晴面对家长里短之时该如何应对,如何才能不遭人诟病,如何才能一步步的立稳脚跟。   那两个女人,几乎写尽了所有她们知道的和假设到的事情,唯恐那个曾经明艳爽直的女子会在今后的日子里磕磕绊绊。   这一封满载了担忧和牵挂的信件发出之后,卫晚晴的回信只有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放心!   当时没人想到这两个字就是卫晚晴最后的绝笔。   自此之后,卫家再不曾收到过来自纪家的只字片语。   甚至在前周倾覆,大夏立朝,都依然如此。   段氏登基之后,卫家也曾有过一两次尽量小心遮掩的发往江淮的信件,却都无一收到回信。   彼时他们还天真的以为是纪家谨慎,毕竟如今新朝建立,他们这些前朝之臣处境尴尬。   虽然大夏太|祖段熙文和卫昊阳曾经算是莫逆之交,但……人心和权柄,向来都是难以捉摸的。   卫家人也不敢赌上自己的女儿去判断新帝是否真的念旧,这一份小心,君臣之间都如此。   这也是为何段铭承不惜拖着伤势也要远赴边关,为的,就是要亲眼一睹卫家是否初心不改。   卫家也是一样,在能彻底对段氏新帝交心之前,他们不想再拿自己的血脉去涉险。   就算新帝难容卫家,也不过是倾了他们边关这些人罢了,卫晚晴远嫁至今,已被世人淡忘,只要不被记起,无论卫家如何,起码她还能安然度日。   这一段往事,听得屋中所有人都黯然无语。不仅纪清歌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叙述此事的卫远山更是数度落泪。   “我们再是如何也想不到,那纪家竟会……竟会……”   这一句话,卫远山终究是没能说完整,眼见屋内气氛过于伤恸,众人也只能尽量打起精神劝慰一番,直到段铭承陪着纪清歌回转下处,天色已经近黄昏。   日薄西山,漫天晚霞,晴空之上绚丽而又辉煌,然而这样的景色看在纪清歌眼中却让胸中酸涩更浓。   卫晚晴,本该就是如这晴空霞光一般明艳肆意的女子……   “往事已矣,别太伤怀。”段铭承温声道。   纪清歌闷闷的嗯了一声,半晌才涩声道:“我想在这近处走走。”   这一份往事,沉重而又悲凉,字里行间到处都是无奈和挣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陪你。”   纪清歌微微摇头,轻声道:“我想自己走走。”   段铭承没办法,想想好在这是帝京郊外,又有三千铁骑驻扎在咫尺之外,何况还有他麾下飞羽卫警戒四周,也总算少了几分不放心,叮嘱道:“不可远去,虽是驿馆,但到底不是城镇,周围荒僻,切勿远行,飞羽卫们在负责警戒,如有事只管高声呼唤便是。”   见她一一点头应了,段铭承这才停步,目送着纤瘦窈窕的背影慢慢远去,心中却在想着——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在情绪不稳时会想要向他倾诉,寻求慰藉,而不是想要避开他呢?   纪清歌神不思属的漫步行了一刻,前方已是野林,现在时近清明,纵然北方不比江淮天暖,也依然是草木新发,一片新绿,鼻端嗅着草木清气多少也缓解了些许胸口的烦闷,纪清歌不由又迈了几步,正出神间,耳边却突兀传来急促的一语——   “姑娘停步!”   纪清歌被突然唤回神思,愕然回头,却见一旁的灌木丛中,一个眉目如画出尘绝艳的陌生男子正面带焦急的望着自己。   “退回来,不可再前行!”   望着这个虽然一身布衣也依然谪仙一般不染凡尘的陌生人,纪清歌心中却不知为何,陡然升起了警惕——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一语出口的同时,纪清歌甚至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望着她猛然之间竖起的防备,那陌生人一怔,先后退了两步,以示自己没有敌意,这才躬身一礼:“没有冲撞姑娘的意思,前面有兽夹,不可前行。”   他的恭敬有礼,却并不能解除纪清歌的警惕。   “你是谁?”   “在下……姓裴。”不过是简单的报上姓名罢了,却让这陌生人的眸中染上了一丝悲凉——   “裴,元鸿。”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扒衣服解释下哈   王爷在海上受伤的时候,胸口早就被清歌给看光光了   别说看了,摸都摸过多少回了   给他上药包扎处理伤口那不都得扒光光么   SO,靖王殿下的清白早就木了,所以该扒就得扒,又不是没看过 第108章   ——裴?!   纪清歌心头猛然一跳,琉璃般的眼瞳眯了起来:“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间驿馆如今除了他们一行之外没有其他人投宿,左近又驻扎了三千铁骑和飞羽卫,此人一身布衣,看穿着也并不是西北军的装束,而在这里的飞羽卫们她也是都见熟了的,难道是附近村落的村民?   但村民却又是如何通过飞羽卫的布防进到此处的?   而且他说,他姓裴。   前周皇族基本已经被那戾帝亲手给屠了个干净,难道是并不同族的同姓之人?   却又为何会在此?   巧合还是?   纪清歌戒备的盯着此人,心中疑虑不断扩大,一方面是由于此人在此出现说不通,二是……这人身上的违和感太强了。   乍一看到他的时候,就连纪清歌都微微失神,陌上公子,美玉无暇,即便是布衣也掩不住那出尘绝世的皎皎光华,可……   纪清歌双眉微颦,细细的审视着此人。   他的身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质。   并不仅仅是样貌与穿着,他……似乎是与这世间万物都不相融。   纪清歌心中疑惑不止——这样的违和感,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只在她小师叔身上看到过,但却又和眼前这人的不一样。   她小师叔的违和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睥睨和肆意,而这个人身上的,却像是……像是……   ……像头困兽一样在不属于自己的天地中挣扎。   刚想到此处,身后已经有人快速赶了过来。   “纪姑娘。”   来者是坎水,来到近前恭敬的冲她一抱拳,有些抱歉的问道:“可有冲撞姑娘?”   看到是他,纪清歌缓和了神色,摇头道:“我也是无意中行至此处,谈不上什么冲撞。”   坎水有些不放心,仍是细看了一遍,见她确实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天色不早,此处毕竟荒僻,虽然有我等守护附近不会有闲人和野物,但若遇到虫蛇之类也是难防,姑娘独自在此,还是不太稳妥的。”   他想了想:“或者我在此给姑娘守一下。”   纪清歌不过是无意之中走到此处,闻言忙道:“不必劳烦,我本也要回去了。”   坎水见她并没有什么不悦或是勉强的意思,便退开一步,叮嘱道:“天色要暗了,姑娘回程留意脚下。”   一语说完,这才转头盯住那个布衣青年,眼神冷了冷,却也并未出言呵斥,只淡淡的说道:“拓跋公子,你也该回去了。”   纪清歌原本已经回身迈步,听到这一句不禁下意识的转头望了过来。   ——拓跋?可他刚刚明明说的是……裴。   她刚刚停步,坎水就敏锐的望了过来:“姑娘可是有话吩咐?”   “不,没事。”纪清歌犹豫不过一瞬,便就摇了头,转身自顾而去。   ……虽然心中不是没有疑惑,但……到底和她不相干,她今日也没有什么好奇心去探问旁人的秘密。   当她回转驿馆的时候,天上的霞光早已散尽,夜色已经渐渐弥漫了大地,离着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段铭承颀长挺拔的身形就已经跃入眼帘。   纪清歌怔了一瞬,连忙加快了步伐:“段大哥。”   段铭承望着她向自己快步而来,眼中便浮起暖意,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摸了摸是暖的,这才放心,却并不松开,只将温软的柔荑收入自己掌心,柔声道:“心情好些么?”   “段大哥一直在等我么?”纪清歌有些意外,垂头道:“抱歉,我刚刚……”   一句没说完,就被段铭承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下她的手:“傻姑娘。”他带着她转身踏上了直通驿馆后院的小路,“你我之间,无需说抱歉二字。”   纪清歌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段铭承也没有再出声,两人手牵手,肩并肩,踏着渐浓的夜色缓步迈向了驿馆后院。   一路上段铭承都有意放慢了步速,虽然他并未开口,但就这样安稳无声的陪伴,却让纪清歌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等到他二人并肩步入后院,驿馆已是掌了灯,橘黄色的烛光透窗而出,将整洁的院落笼罩在一片温暖光晕之中,纪清歌抬头望去,烛光将她双瞳倒映成淡淡的金色辉光。   这是乍然入目的人间灯火,纪清歌怔怔的望住一瞬,不觉长长的透出口气来。   “好过些了么?”   段铭承也停了步,一路上都在留意她的神情,见她眉间郁色终于消散,这才音色轻柔的开口道:“往事已远,不可追,清歌,你只需记得,今后的时光里你再不是孤身一人。”   “无论你欢喜还是难过,我都会在这里。”   温暖的灯火给段铭承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彻底冲淡了他原本透着几许锋芒的冷峻,让人只觉得无比安心。   他低头望着身边窈窕的少女,将她纤瘦的身影深深映入自己眼瞳:“你若想倾诉,我会聆听,你若想独处,我会等你。”   段铭承低柔的音色宛若一杯沁人心脾的醇酿:“只要你不嫌我烦,赶我走,我就会始终在这里。”   纪清歌被他牢牢锁住视线,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品味不清的慌乱,下意识的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听段铭承带着笑意的问道——   “你会嫌我烦么?”   纪清歌在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不’字便已经冲出唇畔。   “乖。”不等她再说什么,段铭承已是心满意足的牵着她的手又迈开了步伐,还不忘笑吟吟的补了一句:“赶也没用的。”   ——王妃没到手呢,他会走才怪。   他两人一路喁喁细语的并肩入了驿馆,驿馆二楼房间的后窗里面,卫邑萧手中的茶盏都被他捏碎了,直到后院中那两人被烛光拖拽出的长长影子也渐渐没入门廊之下再也看不见了,才憋着一肚子火气离了窗边。   明知他们卫家人也在驿馆,居然就明目张胆的跟他小表妹拉拉扯扯!这是当他们卫家人都死绝了?   靖王及冠都两年了,可他小表妹还没及笄呢!   这得多黑心才能花言巧语骗个小姑娘?   他小表妹才多大呀,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哪里会是这黑心王爷的对手?   这个时候的卫邑萧俨然已经忘记了当日马车上,他那娇娇软软的小表妹是如何将靖王殿下摁在那里扒衣裳的,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在想……回头要不要跟老三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找机会联手给靖王套个麻袋什么的?   不然小表妹真被叼走了可怎么办!   段铭承并不知道这个卫家儿郎已经在琢磨要给他套麻袋了,将纪清歌送回房之后,此时正听着巽风坎水两人向他汇报今日的情况。   当听到那名特殊的战俘竟然险些在林边冲撞了纪清歌的时候,段铭承的目光骤然望住了他。   坎水有些羞愧的低着头。   ……那名战俘身份微妙,所以也并不以普通俘虏的待遇和规矩来约束他,每日里饮食也比其他战俘要好上许多,虽然不可能给他珍馐佳肴,却也是干净整洁,驻扎休息的时候,也允许他略作走动,权当是放风。   虽然比起其他战俘有着格外的优待和部分自由,但说到底,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是在飞羽卫们视线之内,就连今日,给他限定的活动范围也依然是有限的。   可他却没想到,纪姑娘竟然会无意中也去了那里。   虽说他赶到的及时,看样子纪姑娘应该没有受到惊吓或冲撞,但……再怎么说这也足可以算是他的疏忽。   “他说的是实情?”   “是。”坎水低声道:“纪姑娘离去之后属下便检查过了,确实灌木丛下面有一个被枯枝落叶埋起来的兽夹,不过应该有年头了,可能是被人遗忘至今,已经锈死,即便是不慎踩中,也并不会咬合。”   就是因为是实情,所以坎水也才没有对他做什么,只盯着他老老实实回转便罢了。   段铭承意味不明的呵了一声。   “既然属实,这次便罢了,无需动他。”   ……他虽说执掌刑部和飞羽卫,但除了必要的审讯需要之外,并没有虐俘的癖好,只要此人没有歪心思,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刑罚伺候。   但……前提是他真的老实。   段铭承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心中却在想着——这一次,他还真是给他皇兄带回来了只烫手的山芋……   距离驿馆一里之外,便是三千铁骑的扎营地,紧挨在旁边的,就是战俘营,其实鬼方族人性情彪悍而嗜战,能活着当俘虏的并不多,那一场灭族之战过后,活口大多都只是老弱病残和些妇孺,这些人里,够资格被当成战俘的就更少,其余老幼,尽数都是直接押入关内之后驱散入数座城池领地,责令地方官严加看管,由于人数不多和并无精壮,所以也并不如何担心他们会生事。   此时在这战俘营中的,除了鬼方拓跋王族的部分王室姬妾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依附于鬼方并听从其调派的几个草原部族的首领。   作为战俘,他们的处境自然不怎么样,由于大夏严冬已过,甚至连屋子都给他们省了,挤在圈粗木桩围出的空地上,男女分成两处,不令混杂,女子加以脚绳,男的加以镣铐,当年叱咤草原劫掠边城的强盗们,如今全都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人人都是不敢高声。   紧邻旁边是一顶小小的帐篷,算不上宽敞,却独立一处,并不与其他俘虏混杂。   出于谨慎起见,即便已经是优待,这一顶小小营帐也依然没有被允许点灯烛,此刻夜色已深,帐内更是漆黑一片,然而拓跋元鸿却仍没有睡意。   他今日……原本没有想过要出声提醒那个女子的……   一个中原女人,能在此露面,想来跟那卫家有着些许关系……但无论如何,和他都是陌路。   他不过是一个战败国的俘虏,她生也罢,死也罢,又或是踩中兽夹被夹断了腿,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但……她当时面带悲凉眺望远方的神情,竟然像极了他的娘亲……   明明五官面貌并不相似,但那一份悲凉与难言的压抑,却是令人惊讶的如出一辙。   他的娘亲,也曾时常用那样的神情远眺中原,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他却对她的心愿无能为力。   或许,是出自于这一份难以磨灭的遗憾,又或许,是那相似的神情,拓跋元鸿也没想到他竟然会鬼使神差的出了声。   而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   那个女子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好了防御和对敌的准备,这是他娘亲永远也做不到的。   那双剔透眼瞳中暗藏的锋芒在他娘亲眼中一辈子都不曾出现过。   在那一刻,他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有能力对他做出必要的防御或者反击。   并且,她自己也对此有着自信,她知道自己能做到。   有那么一瞬间,拓跋元鸿承认他嫉妒,嫉妒得发狂!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媳妇儿啊~~~我的表白你啥时候才能听懂啊~~~(面条泪,尔康手)   纪清歌:(一脸懵)啊?表白?什么时候??? 第109章   帝京的这个时节,正有几分倒春寒,然而百姓们热情高涨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天气影响。   这一次的边关大捷,是旷古绝今的大胜仗!   一举歼灭了那残忍嗜杀的鬼方部族。   这样天大的喜事,让京城百姓们自发的妆点城垣,自半个月前起,就已经是清理街道,搭架彩棚,沿街商铺家家张灯结彩,就算家中拮据的普通百姓都会在门上挂几朵边角碎料扎出的绒花。   朱雀街是帝京南门直通禁宫的笔直长街,凯旋队伍会自南门入城,直抵禁宫,接风和献俘仪式结束之后,会绕禁宫一周,再沿朱雀街出城。   所以这一日,全帝京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朱雀街的两侧。   除了长街两旁搭的彩棚,还有宅邸店铺,俱是妆点一新,茶楼酒楼等铺子更是提前半个多月就早就抢订一空,就连做其他买卖的店铺,这一日都停了生意,改在门口摆卖有真有假的各色花朵。   当那步伐整齐一致的三千黑骑刚刚从远方出现,甚至还没有迈入城门,百姓们的欢呼就已经响彻了长街。   然而等那凛然肃杀的队伍前锋终于穿过城门之后,欢呼喝彩声却竟渐渐止歇了。   在那静默前行的队伍最前端,是一辆通体漆黑的双驾马车,车上稳稳放置的,是一口同样漆黑而显得无比沉重的棺椁。   一面染满了硝烟的卫字军旗平整轻柔的覆盖在棺椁之上。   紧随棺车其后的,就是一身盔甲的卫远山,虽然是凯旋盛事,但卫远山在肃穆的黑衣玄甲外面披着的,却是雪白的一件孝服。   身后三千黑骑,无一不是头扎白巾,就连马儿的鞍韂上都用白色麻布扎了马衣。   卫远山的三个嫡子,各自依照军中职位,领在黑骑之前,每个人也同样是盔甲之外孝衣加身。   这一队蜿蜒长蛇般的凯旋队伍,入目只有黑白二色,入耳除了宛如闷雷般的马蹄声,更是没有任何一名将士面露欣喜。   ——西北边关这些年,折进去的将士太多了。   如今虽然凯旋,但那彩缎和绸花,又岂能埋得住那再也不得归家的骸骨?那欢呼和喝彩,又岂能盖得过西北军儿郎在死前的呐喊?   肃穆沉默的队伍缓缓行进,所到之处,宛若一只大手,将那些嘈杂的呼声逐渐压于无声。   这是极有震撼力的一幕——   长街两侧,张灯结彩花红柳绿,就连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各自是换了新衣。   而在夹那红尘景象当中的,却是一条只有黑白两色的长龙。   没有艳色,没有欢笑,没有志得意满,只有每个人脸上的肃穆,和那点缀在黑衣黑甲之间刺目的雪白。   这一日,帝京的百姓们纷纷不约而同的住了声,目送那一队迈着沉重却又无比坚定步伐的队伍走过自己身前。   纪清歌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沉重的肃杀之气。   她依旧是和段铭承同乘一车,而今日是卫家的凯旋仪式,段铭承并不想去抢风头,所以他的这一辆车驾只是低调的随行在队伍最末的尾端,安静无声,无人知道这一辆外观看着不怎么起眼的马车里,坐的竟然就是当朝靖王。   纪清歌从窗帘缝隙中往了一刻便收回了目光,两人静默一刻,所乘马车便就悄无声息的折转了方向。   “段大哥,你不回宫吗?”   “我先送你去卫家。”   “今日我皇兄要给卫家男丁接风,还要接受献俘,忙着呢。”段铭承一笑:“我等等再去面圣。”   卫家这一次举家搬迁,建帝段铭启是着意拨了一处新修的宅邸给卫家居住以示圣恩,来到那漆得崭新的大门前,自然早就已经有人候着通传,纪清歌刚刚下车还没来及端详这座宅邸,侧门就已经大开。   原本以为只是下仆迎接,结果却直奔出了两个女子,甚至顾不得段铭承在一旁,直接扑到纪清歌身前,“表妹!”   纪清歌怔了怔,细看了一遍这两人,心中有了猜测,刚想福身下拜却被其中一个女子紧紧握着手不放,也只得颔首为礼。   “表嫂。”“舅母。”   “好孩子,好……好……回来就好。”   其中一个面貌年轻的爽利女子紧紧拉着纪清歌的手不放,另一个端庄素雅的中年女子扶着她的双肩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圈中就有了水光。   “和……和晴妹妹……一模一样……”   听着这两个卫家婆媳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她路上可辛不辛苦,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累到诸如此类的嘘寒问暖,纪清歌心中暖意微生,一一微笑着作答。   段铭承在一旁见了,心里也是放了心。   卫家,到底是爱惜她的。   如此,他将她暂托给卫家,应该也没什么不放心。   卫远山的妻室姓杨,闺名凝芳,边关毕竟清苦,她随着卫远山驻扎边关,数年的风霜之下,如今虽然还没到四十岁,面貌却已然不算细腻,但欠缺保养的面容上却满是让人安心的暖意。   卫远山驻守边关战事不休,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纳小的心思和念头,院子里别说是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无,所以杨凝芳虽然日子紧张清苦,在这件事上却很是舒心畅意,她又并不以随着夫君在边关为苦,所以举手投足间露出的也尽是安心大气。   她嫁入卫家的时候,正是卫家在边关勉强支撑得最为困难的时候,杨凝芳在那个时候肯嫁进卫家,仅凭这一点就获得了卫家人的尊重。那时,卫晚晴也还没有出阁,她进门之后,和小姑相处十分和睦,卫晚晴又肯提点她这个刚进门的新妇一些卫家人的做派,所以彼时她们姑嫂二人的感情着实不错。   卫远山三个嫡子之中,只有老大卫肃衡成了亲,妻子闺名秦丹珠,是边城一支大族家的女儿,自小在边城长大,性情爽利明快,一照面先觉得这个小表妹看起来纤纤弱弱的,不由怜惜之心大起,索性就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了。   “看我,光是让清歌站在外边吹风。”杨凝芳掩饰的擦了擦眼角,这才重新换上笑意:“你外祖母今日一早起来就在等你,此刻怕是眼都望穿了,随舅母进去,给你接风洗尘。”   纪清歌被她舅母和表嫂一左一右簇拥在中间向门里让,略带踌躇的转头望了眼段铭承。   直到此时,这两个满心满眼都只看见了一个纪清歌的卫家媳妇,也才终于注意到从头到尾戳在一边没有做声的段铭承。   面面相觑了一瞬,还是杨凝芳出语道:“没留意靖王殿下驾临,还请一同……”   “不必。”段铭承心中好笑,他一个大活人戳在这半天了,能刚看到也是不容易……不过这样的热忱和心无旁骛,只说明卫家人确实上下一心的盼着纪清歌归家,所以段铭承并没有丝毫不悦,只缓声道:“今日你们阖家团圆,本王不便叨扰,只和清歌说几句话便是。”   靖王开了口,秦丹珠再是舍不得,也只能松开了纪清歌的手,然后婆媳两人就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十分自然的将她们外甥女/表妹的手给牵了过去。   “归家之后安心居住便是,见了人也要留意不可太过伤怀,知道么?”   见纪清歌乖乖的点头应下,段铭承又摸出了一枚赤玉的小印塞到她手中,并不许她推脱,只将印信放入她掌心,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双手握在外面,给她合拢了五指,然后把她整个小拳头包进自己掌心,“这个你收着,有需要何物,或不论遇到何事,皆可令人往靖王府通传,必会有人为你奔走支应。”   那枚赤玉的印信,纪清歌眼熟的很,正是那一日在栖燕礁的时候段铭承曾劝她独自返程时塞给她的那枚,纪清歌有些惊讶的握在掌心,触手却是暖玉的温润。   这样的东西,想也知道无比贵重,就不说玉本身如何,光凭这是靖王殿下的私印,就足够说一句举世无双了。   “段大哥,这个我不……”这种东西她怎么能拿?   段铭承并不理会她的拒绝,牢牢握着她的拳头并不许她再归还那枚小印:“好好收着便是,等下我令人来给你送些东西。”   他两人温言细语的话别,秦丹珠却是没好气的左一眼右一眼把这个靖王给剜来剜去!   ——这是怕她们卫家欺负这个小表妹么?怎的归家认个亲还能这样千叮万嘱的?还有什么叫遇到事可以寻他求助?好歹她们卫家还有男丁呢!送东西就更气人了,她们卫家的表妹她们自己养,保准给养得白白胖胖的!   到底还知道那是尊贵无比的靖王殿下,秦丹珠这个边关女儿再是不羁也知道不能让她的女兵们出来揍人,也只好自己生闷气。   而杨凝芳却没有那么莽撞,目光若有所思的在喁喁话别的两人身上转个不停,直到段铭承的一肚子话终于叮嘱完毕。   那枚推脱不掉的赤玉小印被纪清歌小心仔细的收入了腰间的荷包,等随着卫家婆媳两人终于入了内宅,才刚进二门,远远的竟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正拄着拐杖,扶着左右仆妇的手,颤颤的迎面而来。   老太君的出现让卫家婆媳二人都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迎住,又怪罪左右,还是一个仆妇说道:“老夫人实在是等得心急的了不得,我们劝也劝了,通不管用,直说要亲自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绊住了脚,怎的还不来。”   她的这一句还没有说完,那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双眼直勾勾盯着纪清歌,半晌才梗着嗓子叫出一声:“我……我的晴儿——”   卫家崭新的宅邸之中一片欢喜忙乱,而同一时刻,禁宫之中,满朝文武矗立一堂,每个人都神情微妙的盯着那个匍匐在御座前俊秀得不似凡人的年轻人。   九龙金座上的建帝段铭启双眉皱得死紧:“你——再报一遍你的姓名!”   “回圣上,罪民姓裴。”拓跋元鸿咬字极清晰,态度恭顺的一字一顿道:“裴氏,元鸿。”   “恳请圣上,准许罪民留用此姓。” 第110章   当日那一场凯旋,震撼了整座帝京百姓的心,而西北军和卫家,也由此一跃成为了民间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的主角。   不仅仅说书先生们开始根据这一场大捷来编写传奇故事,就连有名的几个戏班子也不落人后,纷纷换着花样的来演绎与鬼方的大战,以及大战当中或真或假的悲欢离合。   这是民间的喧嚣,而朝堂之上,另有一番震撼。   那曾经几乎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卫家,竟然得到了当今天子令人侧目的厚赏。   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厚赏!   大夏立朝至今,国库并不宽裕,太|祖段熙文登基后面对的是一个被戾帝裴华钰一手糟蹋得内忧外患的破碎河山,当时国库中别说银子,连铜板都扫不出几枚来。   段熙文以身作则,几乎是半逼迫形式的带着满朝文武们三年不领薪资钱粮,又将段家自家原本的产业尽数变卖,这才勉勉强强的维持住了那最艰苦的三年,后来到底天可怜见,除了西北关外鬼方不断犯边之外,没有遇到过什么大型天灾人祸,段熙文兢兢业业,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才让国库中渐渐有了盈余。   然而再是省俭,等到建帝段铭启接手的时候,大夏国库也依然不富裕。   段家两代帝王都是明君,深知不能苛税过重的道理,只好从自己身上省起,连带文武百官们即便家有资产,也不敢铺张。   可这一次,却是歼灭了鬼方部族的大捷。   鬼方掐住西域商路多年,除了劫掠大夏之外,仗着自己兵强马壮,西域周遭那些小国他们谁都不放过,日积月累之下,鬼方王室完全可以算是坐拥金山,光是鬼方王城,就修建得极尽豪奢,即便还没有黄金为顶白玉做基,却也相去不远了。   光是从鬼方王城缴获的金银,就已经超过了大夏建朝以来历年的税收总和。   除此之外,尚有无数的奇珍异宝、骏马牛羊。   就连沉稳如建帝段铭启,在看到了段铭承发回的那光是明细账簿就装了足足四五辆马车的清单的时候,都目瞪口呆。虽然在朝臣面前还竭力保持着天子威严,但回到后宫之后,第一时间就跑去了皇后季晚彤那里,屏退了左右,才颤着声汇报——媳妇儿,发财了。   这是足以震惊全天下的一笔巨大财富,自登基以来,头一次不用再为了国库发愁的皇帝陛下心中的激动无人可以言说,憋得差点上火,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除了绝大部分充入国库,又急急忙忙的拨了出了几笔原本就该拨款筹建,却始终拿不出钱的农田水利设施的批文之后,其余的,被他毫不吝啬的拿来给此次大捷的上上下下论功行赏。   如果仅仅是些金银钱财的恩赏,还不足以让朝臣震动,安国候卫昊阳下旨厚葬也是理所应当,但卫远山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言称要给父亲丁忧守孝,直接上缴了西北军的兵权。   当那枚古朴的虎符呈交御前的时候,朝堂上一片死寂。   虽说之前就有人心中猜测,旧朝武将,想在新朝保命,功成身退是最明智的做法,但,兵权虽是把柄,却同样也是依仗。   而今,卫远山毫不犹豫的就交了虎符,这已经让许多朝臣心中惊愕。   而让他们更加惊愕的,是天子竟然当堂就给驳了回去!   不仅驳回了虎符,还驳了卫远山请求卸甲丁忧的陈词。   这下,所有朝臣都面面相觑,虽然历来天子夺情臣子丁忧折子的事并不罕见,但那也都是天子看重的肱股之臣才会如此,可……这卫家上缴兵权,又恰要丁忧,这种时候,顺水推舟的准了不才应该是一劳永逸吗?   建帝段铭启不动声色的将文武百官们的精彩神色收入眼底,心中只觉得荒谬得想笑,一不做二不休,他随后就当庭下旨,擢升安国候的侯爵之位为国公,卫昊阳为国捐躯,就令其子卫远山袭国公位。   卫远山的长子卫肃衡,战功彪炳,封九门提督,戍卫京畿,接管西山大营,原西山大营的统领则领受皇命驰援白海,剿灭水师叛军。   次子卫邑萧封指挥同知,幼子卫辰修尚未及冠,封龙禁尉,入御林军历练。   这数道旨意一下,在百官心中不啻于是惊雷一般。   这样的提拔和信重,几乎算是将皇帝自己的安危,和这整座京城,全托付给了卫氏!   这已经不是信重二字可以言说的了,这是为人君者,在用自己的性命,向臣子证明——他信他!   同样震惊的,还有卫远山等人,虽然之前在边关见到了带伤而至的段铭承,那时卫家人就对段氏新帝的人品有了底,知道不是兔死狗烹之人,但段铭启的坦荡程度却依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短短一瞬过后,卫远山这个冷硬的汉子双目已经发红,伏地称臣。   这一场接风,建帝段铭启向全天下证明了卫家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而被这一场君臣交心给掩盖过去的,就是一道极不起眼的任命旨意。   ——圣上加恩,准拓跋元鸿改从母姓为裴,赏鸿胪寺礼赞一职,唯望恪尽职守,不负天恩。   等这一整日的忙碌过后,建帝也才有空去见自己一别数月的胞弟。   銮驾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被飞羽卫给告了状,于是兄弟二人甫一见面,连礼见和寒暄都还没来及,第一要务就先传了太医,摁着段铭承给他看伤诊脉。   段铭承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然而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落入建帝眼中的时候,就已经让他黑了脸,再等听太医说当初没有好好调养,遗留的隐患只怕已成顽疾之势,段铭启持续了一整天的好心情简直点滴不剩,阴着一张脸在那直转圈。   段铭承一见他皇兄这副神情心里就知道要糟,果然,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劝解之前,段铭启就已经咬牙切齿的下了禁令——伤好之前禁止出京,如果真的成了顽疾,一辈子不好,那就一辈子不许,他一个当皇帝的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弟弟?   ——反正现在有钱了,再多几个也养得起!   刚刚荣升为暴发户的皇帝陛下憋着一肚子火气,却也没忘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这一次到底是劳苦功高,如果不是段铭承及时送到了粮饷,也就不会有这一次的西北大捷,虽然已经是亲王品级,晋无可晋,但东西还是有的,御笔一挥,流水介的东西就送进了靖王府。   看着段铭承忍笑的表情,乍然暴富的皇帝陛下只回了个恶狠狠的眼光——朕有钱,朕乐意!   倒是段铭承,传了候在宫门外等着恭迎他回府的靖王府主管进来,责令从那一批连他都还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的东西里,挑出一批送往卫家,反复叮嘱了是要亲眼瞧着送给纪姑娘,这才令他自去安排。   转过头来,就看见他皇兄两眼放光,段铭承也不掩饰,微笑道:“回头选个日子,我领她来给兄嫂问安。”   皇帝陛下刚刚还沉着的脸顿时就回了暖,憋了半天,满怀欣慰的拍了拍段铭承的肩。   ——他这个弟弟,终于也到了开窍这一日。   “回头叫钦天监选个吉日,朕给你们赐婚。”   段铭承顿时无语:“人家姑娘还没及笄……”   “先赐婚再说,婚期反正不忙。”   他这小弟一晃都及冠两年了,一天到晚干的都是凶险的事,让他天天提心吊胆,如今好容易相中了个姑娘,他这做兄长的,怎么也得先替自己小弟把姑娘给看牢了,不然回头被人抢了怎么办?   段铭承哭笑不得:“皇兄你……”   ……他还没把那姑娘骗到手呢,直接赐婚这哪里能行?按那姑娘的心性,即便赐婚旨意难以违抗,却也不见得就会真心欢喜,他是想娶王妃,可他不想强迫她。   好说歹说,甚至被逼无奈,不得不承认了自己还没能撩动芳心,收获了无良兄长的好一通嘲笑,这才勉强摁住了他皇兄蠢蠢欲动想要赐婚的心。   而纪清歌这边,却正对着一院子东西发呆。   ……这么多东西,她连搁都没地儿搁!   她到了卫家之后一番相认暂且不提,卫家人简直是恨不得把她这个被纪家苛待了十多年的外孙女儿给宠上天去,拨给她住的地方是精心收拾出的不说,光是卫家人自己一批批送来的东西就已经塞满了院中的空地。   卫家老太君见她身边只有珠儿这么一个小丫头,原本是想拨她院子里的仆人过来,还是纪清歌给拦住了——卫家到底边关多年,那边连年战火,卫家除了有几房世代跟随家主的老家仆之外,使唤人手并不充裕,又是初至帝京,这偌大一座府邸都还显得空荡荡的,她又哪里能要外祖母的使唤人。   最后还是舅母杨凝芳劝住了老人家,只道回头请了官伢子来再挑进府一批,将各处人手都补足了,老太君也才罢了。   虽然拦了大半,但到底也还是领回了一个叫曼青的大丫头,帮着珠儿伺候起居。   如今她住的这间院落,满院子的东西,就不说纪清歌看着发呆,珠儿和曼青两个也都面面相觑——这么多东西,光是登记造册再核对入库,就不知道要忙到哪辈子去……结果还没等她们主仆三人发完呆,已经又有靖王府的人带着一堆东西指明要送给纪姑娘。   “给姑娘请安,这是我们王爷特地嘱托要亲自交给姑娘的东西。”靖王府的主管满面笑容的指着身后那抬着的一溜箱笼说道,又特地捧出一个小匣子:“这是王爷特意吩咐交给姑娘的玉瑕膏,说让姑娘擦手用,王爷说了,如果姑娘还缺什么,回头他再送来。”   还?纪清歌噎了半天,原本想要推辞,但那面团般一脸和气的王府管家却道:“姑娘要是不收,回头王爷指定责罚小的,明天我们王爷会来接姑娘进宫,姑娘若是有话,不妨见了王爷之后亲自言说。”   “进宫?我?”纪清歌愕然。   “我们王爷是这么说的。”主管笑吟吟的答道。   纪清歌顿时忐忑起来。   这一份忐忑,直到第二日靖王府的车驾如约而至,她都还有些惴惴的。   “段大哥,为什么要我进宫?”   马车上,纪清歌有些不知所措的拧着纤长的手指。   ……她说是卫家的外孙女儿,但世人礼法从父不从母,她论理即便是除了族,出身也依然是个商户。   商户女,有什么资格进宫面见帝后?   “别怕。”段铭承看不过眼,修长的手指将那春葱般的指头轻轻拨开,温声哄道:“你在白海救了我的命,我兄嫂想要见见你当面致谢,乃是人之常情,你只安心就好,兄嫂都很和气。”   ……这……倒也说得通。   纪清歌总算心中有了几分底,然而靖王的车驾刚刚抵达禁宫,后面就疾行追来了一辆华丽的双驾车马,和靖王的车驾一前一后的同时停在了宫门外。   马车还没挺稳,就跳下一个身穿桃红遍地金十八福湘水裙的明媚女子,打扮得娇俏可人,满头的珠翠耀人眼目,一眼看见刚下了马车的段铭承,顿时笑颜如花,提着裙摆直奔了过来——   “表哥!” 第111章   飞奔而来的姑娘满面都是喜色,衬得本就青春妍丽的脸上更显娇媚,由于她步速极快,那散开的裙摆直接飘成了一瓣轻柔的花,遍地金的料子在日光映照下星星点点的闪耀着细碎金光,就如同是一支磷光闪耀的蝴蝶,轻盈的挥着翅膀扑了过来。   “表哥你怎的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回来了却又不告诉锦薇一声,要不是锦薇时刻留意,都几乎要错过表……”   这娇俏明艳的女孩还未来到近前,一连串的话语已如黄莺出谷般劈头扔了过来,然而还没等她口中话语说完,却突兀的定在了原地。   “表哥!”   燕锦薇双眼死死盯着刚扶着段铭承的手从车上下来的纪清歌,又是惊讶又是愕然,芙蓉面上刹那间就露出了敌意——   “——她是谁?!”   从这姑娘甫一现身,纪清歌就敏锐的察觉到段铭承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顿,神色中也隐隐夹杂了一丝不耐,纪清歌心中有些疑惑——这姑娘一口一个表哥,想必应该是他的表妹才是……可他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见到熟人的表情……   不等她想明白,那姑娘纤纤的手指就已是毫不客气的指住了自己。   “表哥!她是谁?为什么能和表哥同乘?!”   纪清歌顿了顿,原本想要出声的念头在看到那少女一脸的敌意和不善之后便被她打消了。   ……虽然是初次见面,这姑娘她也并不认得,但……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她可半点都不陌生。   前世今生,那个被纪家宠得娇蛮无礼的纪文雪,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脸色。   于是纪清歌半点没犹豫的收回了原本因为对方是段铭承表妹而升起的善意,只当没瞧见燕锦薇那恨不得隔空将她戳出个洞来的手指。   她不做理会,段铭承更加不理会,扶着纪清歌下了车驾之后,将她打量一下,见她身上那件素色锦缎斗篷的丝绦有些松,便亲手给她解开重系了一回,直到上上下下再没哪里不妥当了,这才牵了她的手准备入宫。   “表哥——表哥!”   如果说之前纪清歌的出现还是让燕锦薇心中惊愕,敌意初生的话,段铭承后续动作轻柔的给纪清歌整理仪表,又竟然会去牵她的手,已经让燕锦薇娇俏明媚的脸上浮出了戾色——   “表哥,她——表哥等等——”   燕锦薇心中火冒三丈,她表哥素来清冷,她也不见怪,可这女人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就敢对她视如不见?   而且她——她还有脸和表哥牵手!   如果眼光能够杀人,纪清歌此时怕不是已经要血溅宫门,虽然已经转身而行,但她到底是习过武的,这样近在咫尺的敌意即便是在背后,也依然让她暗自皱眉。   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波动,段铭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正见到燕锦薇气冲冲的想赶过来,只冲宫门左右的禁军侍卫喝了一声:“拦下!”   短短两个字,让原本看到他转身的燕锦薇一脸喜色刚刚挂上脸就猝不及防的冻在了那里。   “表哥!”   “皇宫禁地,无召不可入。”段铭承冷冷的瞥了一眼那两名当值的侍卫:“任是什么闲人都往宫里放,要你们在此何用?下值后自去禁卫所领罚。”   一语说完,也懒得看那因了他这一句‘闲人’而泫然欲泣的燕锦薇,更懒得看那两名禁军的一脸菜色,依旧牢牢牵着纪清歌的手两人并肩而去。   “表哥——表……你们让开,谁敢拦我?!”   那两名禁军刚因了燕锦薇无端受了靖王殿下呵斥,此刻哪里还敢放她进宫?只牢牢拦着不肯放:“姑娘别难为我们,靖王殿下的吩咐您也是亲耳听到的。”   燕锦薇气得脸色煞白:“你们敢拦我?我娘是大长公主!”   然而别说她了,就算此刻真是大长公主亲至都没用,除非有进宫的牌子,否则今儿个谁来都得拦!   就靖王一句话,他两个待会换了值就得去领板子,再不严加把关的话纯粹是这禁军不想做了。   身后的喧嚣嚷闹随着脚步不停渐渐远去,纪清歌有些疑惑的偏头望着身边人。   “怎么?”   “不要紧吗?”纪清歌轻声问道:“她母亲是你长辈,不会被说闲话吗?”   段铭承好笑的握了一下掌中温软的手儿,温声道:“她在我和皇兄面前摆不出长辈的谱,你也不必在意,这其中的纠葛一句两句说不清,回头有空了我再和你慢慢讲,你只要记得,任他是谁,你都不要让自己吃亏受委屈便是了。”   听到身边少女乖乖的应了声‘好’,段铭承眼中便浮起笑意,一路上曼声给她介绍着些宫里的景色,直至行到了坤宁宫的门口,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就十分自然而然的,握着纪清歌的手走了进去。   即便是心中早就知道今日来的就是靖王心仪已久的姑娘,但皇后季晚彤在看到两人手牵着手迈入宫室的时候,眼中依然浮起一丝惊讶的神色。   ……她这个小叔子,从小也算是吃了不少苦,长大之后掌管刑部做的又尽是查案缉凶这方面的勾当,性子早就养成了迫人的冷峻,虽然面对她这个皇嫂的时候会有意识的温和一些,但……这样锋芒尽敛温润和煦的神情,她做了他十三年的长嫂,还是第一次见。   他牵着这姑娘走进殿门的样子,就如同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个女子的手,而是稀世的珍宝一样。   他的所有凌厉锋芒在她面前都像是一柄安安静静收入了鞘中的宝刀。   短暂的惊讶一闪而逝,季晚彤的目光不期然望向了纪清歌——是什么样的姑娘家,才能让在外人面前向来不假辞色的靖王这样精心爱护?   饶是季晚彤身为皇后,百官家中的女眷们不知见过多少,在甫一看到纪清歌的时候,心中仍是一动——   ——这姑娘周身的气质,连她这个阅人无数的皇后,都觉得世间罕有。   如果说仅仅是相貌出众,这在季晚彤心中根本激不起什么涟漪,朝臣济济,文武百官家中的嫡女庶女,里边也不乏有花容月貌的,但纪清歌身上,却比其他女孩儿们多了一分难以描述的纯澈气质。   不同于少女的不知世事养出的纯净娇憨,而是经了风雨之后才沉淀出的一分明心见性的剔透。   ……这样的气质,在她这种年纪的姑娘身上,真的很罕见!   等想到之前听到过的,这姑娘从小受到纪家苛待,不得不在道观中寄住了八年之后,季晚彤才多少了然了几分,也难怪这姑娘周身的气质如此特殊。   ……经历过人间丑恶的一面,又熏陶过道家的万法随心的精髓,不仅仅是出淤泥而不染,而是仿佛从灰烬中涅槃重生,乘风而起,这样一种带着欣悦的自在安然。   季晚彤一个女子看得都有几分出神,直到靖王殿下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松了手,纪清歌上前两步,想要福身下拜的时候,季晚彤才回过神来,赶忙一叠声的唤免礼,然后就见她那个小叔子一丝空儿都没留,又把人家姑娘的手给攥手里了。   段铭承十分淡定的命宫人搬了座椅,又带着纪清歌落了座,还让宫人看茶,直把坤宁宫的主人季晚彤给看得想笑又得忍着。   这一副事事周到的和暖贴心,说出去谁会信这会是那个对人半点不讲情面的靖王的做派?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是小叔子暗恋的姑娘,但亲眼见他宝贝到这个程度,季晚彤也不由起了一肚子的兴趣,温声细语的问纪清歌入京之后过得可还习惯,北方膳食与江淮地区颇有差异,可还吃得惯,又将白海之行中可还凶险,听说受伤如今可都好了没这些的家常温温婉婉的问了一遍,倒是让纪清歌渐渐放松了原本的紧张感。   ——皇后娘娘果然是如段大哥说的那样,很是和气。   他们三人在坤宁宫里闲话了一时,前边建帝段铭启也就风风火火退了朝。   ……今日是他弟媳妇进宫的日子,他心里早就猫抓的一样,就等着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他这个幼弟给收拾得这么老实,甚至不惜在他面前承认自己追妻未遂,就只为了拦下赐婚的旨意,生怕会让这姑娘心里有哪怕丝毫的不自在。   他这个弟弟,自从幼时被那杀千刀的戾帝给丢进了一回狼群之后,就发了狠,从小到大再没有过什么闲情逸致,除了必要的文治武功,就连琴棋书画那些他都不肯分神去碰,入了朝堂之后就更是只将自己当成了一柄锋锐无匹的利刃尖刀,天天风雨无阻的,看得他这个当哥的成日里提心吊胆,想劝他松散几分都开不了口。   如今……终于也碰到能拿住他的人了……   兴冲冲撞进坤宁宫的皇帝陛下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纤瘦苗条的陌生姑娘,只看她一副乖巧安静坐在他弟弟身边的样子,段铭启心中想赐婚的火苗就又噌的一下烧了起来。   大约是皇帝陛下实在是太目光灼灼了点,直把刚刚礼见完毕的纪清歌盯得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裙……似乎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再抬头,段铭承已经是脸色发黑的跟他皇兄大眼瞪小眼了。   坤宁宫里的这一幕暂且不提,大长公主府中,被段铭承一语喝住进不了宫的燕锦薇已经扑在她娘亲段熙敏的怀里哭了。   “娘亲,你是没见,表哥他就当着外人的面,为了那么个女人凶我!还不许我进宫!娘——”燕锦薇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因为自己娘亲是大长公主的缘故,在外也向来趾高气扬,从来没被这么下过脸面,这个时候她心中怨恨的不是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铭承表哥,却唯独是恨上了纪清歌。   “好了,回来就只会哭。”段熙敏看着自家宝贝女儿哭得花脸猫儿似得,心中也是心疼,拿了帕子给她擦泪,好生哄了一时,才问道:“哭了这半天,你可是告诉娘,那是谁家的姑娘啊。”   呃?   燕锦薇傻了眼,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看见自己娘亲被这一句话噎得一愣,燕锦薇赶忙说道:“京中的姑娘大差不差的我都认识,就算平日里玩不到一处去却也不至于眼生,可那个……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确实没见过啊。”   这倒是。   段熙敏若有所思的想着,她即便是因了当年之事,和段氏兄弟并不亲厚,可到底也是有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封号,何况当年之事的详情,知道的人也并不多,平日里京中大小人家见了她还不是要恭恭敬敬行礼问安,她的女儿在京中自然也是贵女,往来应酬的时候对京中门户也并不陌生,如果那个姑娘真是锦薇都没见过的,就并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还是哪个新调任进京的官员……   段熙敏心中一跳。   最近新入京的,不正是那红极一时的卫家么!   炙手可热的新贵——安国公府!   段熙敏慢慢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国公府的姑娘,即便她是大长公主,怕是也不好做什么……   可……段熙敏仔细想了半天,心中狐疑不止——   安国公卫远山……有女儿吗? 第112章   “女儿?”   当晚回府的长公主驸马燕容皱眉想了半天,摇头道:“卫远山只有三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   “那卫家其他人——?”   “卫家哪还有什么其他人。”说起卫家,曾经是前周状元的燕容明显要比段熙敏知道的更多,只道:“当年卫昊阳还是安国候的时候,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卫远山是长子,次子卫长泽没活到及冠就在战场上没了,虽说还有个最小的女儿,但如今应该也已经过了而立,哪可能还是个姑娘?”   ……这还是存活下来的卫家嫡支,至于卫家旁支,都不用再数,当年早就被戾帝给杀干净了。   段熙敏听了心中疑惑——如果不是卫家人,那难不成是个什么近期进京了的小官的女儿?   这阵子那一场凯旋的余热还没降下来,全京城百姓也依旧在津津乐道卫家长、卫家短,如果有恰巧也是近期回京述职的官员,会被卫家的风头盖得一点水花都没有也是可能的……   ……回头出去走动的时候得打听打听……看看最近还有什么人家进了京……   段熙敏这边眉头微皱的沉思,燕容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随口问道:“怎的想起过问卫家之事了?”   他顿了顿:“那是如今文武百官们人人眼红的新贵,光是国公府门口每天等着上门拉关系走礼的就不知有多少,要是想去示好的话,依我看不如再等等,上赶着不是买卖,和人扎堆到底是没趣,而且卫家最近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   段熙敏和驸马燕容始终夫妻关系和睦,当年他二人成亲的时候还是前周,后来要不是为了能让燕容在新朝能够立足,段熙敏也不会忍羞含愧的又去向段熙文低头乞怜,虽然后来获封了大长公主,但夫妻之间的相处仍是普通人家的模样——这也是让燕容格外顺心的缘故。而今听见自己夫君见问,段熙敏略一犹豫,也就将白日里自家宝贝女儿是如何被靖王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下了脸面的事给说了。   燕锦薇是燕容和段熙敏的老来女,段熙敏嫁给燕容之后只生了一子就再无动静,直到三十多快四十,才突然老蚌含珠,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不光是段熙敏平日里宠着,就连燕容,也几乎是对女儿有求必应。   今年燕锦薇过了生日就是十六了,这个年纪的姑娘还没议亲的已经不算多见,夫妻二人其实对燕锦薇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都知道她一颗芳心早就暗许给了她的表哥——靖王段铭承。   可靖王,却从没给过任何回应。   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他们燕家不敢主动开口试探的原因——低头娶妇,抬头嫁女,自来都是习俗,作为女家,贸贸然开口试探,一旦被驳回,伤的就是自家女儿的脸面,日后在外行走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但燕锦薇那样天真娇憨的少女芳心除非是个瞎子,又有谁会看不出来?   段熙敏怅然的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如果燕锦薇真能嫁给靖王的话,光是当今大夏唯一亲王的王妃这一点,就足够让所有人都艳羡不已了。   段熙敏心中还有着不愿启齿的念头——她当年到底是行差踏错,而今虽然顶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封号,在京中也算是地位不低,但实际怎样只有她和燕容两人心中明白——她这个姑母,和段家,很难再生出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不仅仅生不出更多情谊,一旦将来她这个空有名头的姑母过身,无论是燕家还是她的儿女,都不可能再获得段家的半分青眼!   但,若是燕锦薇能够嫁给靖王……那自然就是另行别论了!   靖王段铭承是大夏建朝以来的第一位亲王,且他自身又是优秀得令人侧目,在现在,靖王两个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即便是到了下一任帝王眼前,这二字代表的也是无人可与之比肩的皇叔。   这样的权柄和地位,没有人会不肖想,不惦记。   这也是为什么纵然都知道靖王殿下事务繁忙,但只要他偶有空暇又肯公开露面的时候,身后就总是追着大小官员家的姑娘的缘故。   靖王妃,这三个字,不说全帝京,就是全大夏,都没有哪个姑娘不想要的。   别说靖王如今还孤家寡人没有娶亲,即便他已经娶了正妃,想要挤破头去靖王府当个侧妃的都照样大有人在。   燕容在听了妻子一席话后沉吟了一瞬才开口道:“回头我在外面打听一下,能和靖王同乘……怎么也不会是没来历的。”   随后燕容话音却又一转:“靖王……到底也是因当年之事对咱们家留了心结,你也劝劝锦薇,如果靖王真的无意的话,也不必非要她认准这一棵树吊死。”   段熙敏闻言不由有几分狐疑的望了过来……之前她夫君提起锦薇那一份心思的时候,明明还是一力支持的,如今怎的突然就……   “靖王冷硬不近人,若真无意,也没的白白耽搁了咱们锦薇的年华。”燕容意味深长的一笑:“如今那烫手热的卫家……还有两个嫡子没娶亲呢。”   ……若能成靖王妃,那自然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喜事,可若真的成不了,现如今不是还有个卫家吗,新晋的国公府,谁人不眼红?而且仅凭着卫家的简在帝心,也知道他们一家的殊荣最起码也能延续到第三代,如果教子有方,四代、五代,也都不是虚言。   若靖王啃不动,转而求其次……也不见得就真的‘次’到哪里去。   起码对于他们燕家来说,也总好过大长公主之后就寂寂无闻了才是。   段熙敏也是眼睛一亮,但随即却又苦笑道:“说的倒是容易,可锦薇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一颗心都系在她表哥身上,哪里还肯看一眼旁人?”   这一句听得燕容也是苦笑,无语半晌才道:“真能嫁进靖王府那自然是最好,可……罢了。”   他叹口气:“我先留意探听一下那姑娘的来历,以及你这边……往后的日子里,多注意着点能让锦薇和靖王相处的机会。”   ……虽说卫家也是一个好选择,但……有机会做靖王妃的话,谁还看别人!   而就在大长公主府中为了纪清歌而商议对策的同时,京中不少人家也都听到了传闻——今日在宫门外,有个妙龄女子和靖王同车而行。   不仅如此,那个冷峻的靖王还为了她给了大长公主的女儿好大一个没脸!   一时间,靖王殿下竟然赏脸恩准一个姑娘和他同乘的传言就不知不觉间悄悄传遍了京城的大小人家。   基本上所有人都在好奇——究竟谁家的姑娘?能这般有脸面?   纪清歌并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成了京城内最热门的八卦之一,自那一日进过宫之后,她倒是一直乖乖留在卫家不曾外出,倒不是说她有多娴雅贞静,而是光要先整理那堆满了一院子的各处送来的礼,就足够她每日里空不出手来。   有她外祖母赏赐的,有她舅舅舅母送的,她那三个表哥除了一开始的一堆见面礼之外,还恨不得每天都要来跑来看自家这个新鲜热乎的小表妹,次次不空手,厢房里、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都是箱笼。   后来还是舅母杨凝芳和表嫂秦丹珠,见她那院子确实是折腾不开,干脆就又收拾了一处院落给她当成库房,专门搁东西,这才终于让那精致的院落恢复了原貌。   这些时日在卫家的相处,让原本深埋在纪清歌心底那不便言说的防备忐忑渐渐消散,卫家的老太君,她的外祖母,一开始相见就只牢牢握着她的手,一遍遍问她在纪家的遭遇,从儿时刚开始记事,一直问到她进京,只恨不得将这十多年中的每一天都纳入心底。   几乎是听上几句话,就要拉着她的手说一遍——是外祖母不好,外祖母让你受苦了。   没人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面对自己涕泪涟涟的自责不休,更何况纪清歌也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原本心底深处那隐秘的不安和防备,春风化雪般渐渐消融。   ……原来,这才是血脉亲缘。   这才是,有家的感觉。   这一日,纪清歌终于整理完了自己那满满当当的一堆东西,总算是有了闲暇的她,去了表嫂秦丹珠的院子,刚进屋,就看见秦丹珠正愁眉苦脸的盯着一堆地契在那发呆。   “表嫂,何事这般发愁?”   纪清歌有些好奇,她这个表嫂是不折不扣的边城女儿,性格爽快干脆,当初在边关的时候甚至帮着守过城,手下还有一队女兵,可以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个性情女子,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纪清歌还是头一次见到。   秦丹珠盯着那一摞子的地契已经愁了一上午,听见纪清歌的声音一抬头才看见是她,一边让座看茶一边支派丫鬟们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新鲜的点心,一番闹完,这才叹着气跟小表妹诉苦——   卫家要日后在帝京久居的话,总要置办产业,田亩倒是好说,御赐的都是上好的良田,其余的慢慢再陆续购买便是。   可这店铺……杨凝芳加上秦丹珠两个,都是两眼一抹黑。   卫家的媳妇,面对敌人都是不怯的,可却完全不懂经商。   秦丹珠知道卫家将来少不得田地商铺方面的这一笔进项,除了御赐的铺子,又从公中取了银子不论好歹的在京中买了几处,但买是买了,该做什么,以及该怎么做,她全不知道,这才对着地契发愁。   纪清歌听了笑道:“表嫂若是放心,不妨让我先去看看,当初我帮我师父打理过铺子,还算过得去。”   这一句话听在秦丹珠耳中,完全就是久旱逢甘霖一般喜不自胜,二话不说就将那一摞的地契塞进了纪清歌怀里,然后长出口气。   那架势就如同终于抛开了一只烫手山芋一般,让纪清歌不由莞尔。   等和表嫂一番闲话完毕,看看天色尚早,纪清歌索性叫府里套了车马,准备先去看一看这些铺子的情况。   在帝京什么位置,周围有着哪些商铺,往来人群是何等人较多,等等这些,都是要先摸出个底细,才好进一步盘算后续。   马车行了两刻,就到了第一间商铺的门口,纪清歌记下了大致情况之后继续前行,刚拐过一个路口,便扑面嗅到一股诱人的甜香。   掀开窗帘一看,原来是前面有一间匾额古旧的糕点铺子,就只嗅着那足足弥散了整条街的香甜气息,也能想到这家铺子里的点心必然美味。   纪清歌心中一动,叫停了马车。   ……出来一趟,不若给家里人带些点心回去,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一进店铺,香甜馥郁的气息就更加浓郁,铺子的伙计一脸笑意给她介绍铺子里最有口碑的糕点果子,正听着,却冷不防身后有人咦了一声——   “你是谁家的姑娘?为何本世子从未见过你?” 第113章   这一语人声听得纪清歌一愣的同时不禁有些皱眉。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说话之人的语气却十分轻佻,甚至出声的人也无意掩饰自己的语调,就这样很是无礼的直冲出口。   纪清歌转头望向铺门,一眼望去不由怔住了。   这间点心铺的门口处,正站着一个年青男子,一身绫罗,穿着看得出是精心修饰过的,一件月白色暗纹织锦云缎长袍,外面是缥色的敞领宽袖氅衣,腰系紫金绦,悬着碧玉瑞兽登云佩,头戴白玉冠,手中一柄檀香木的折扇,正直勾勾的盯着她上下打量,一脸惊艳。   这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华贵非凡,但让纪清歌有几分惊讶的,却是此人竟然……与段铭承有几分肖似。   纪清歌不由又看了几眼,果然是有些许眼熟的地方,但……相似之处在形却不在神。   他的五官轮廓与段铭承有着些许似是而非的近似,但他全身上下都笼罩了一股浮夸之气……   若说段铭承像稀世的神兵,透着果决和锋锐,此人的就像是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整个人带着有恃无恐的做作和招摇。   这是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还是怎的?   戳在门口那个锦衣公子见她一双明澈粲然的眼眸狐疑的打量着自己并不言语,心中不由更有些痒,踏近了两步,摇着扇子笑着问道:“不知姑娘姓字名谁?芳龄几许?家中父兄又是何人?本世子一见姑娘,便恍然如同见了仙子,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赏光……”   “我嫌弃!”   那锦衣公子带着笑的温言细语还没说完就冻在了脸上,纪清歌已是转回目光不再看他,只冲店铺伙计一颔首,将手中碎银递了过去:“有劳将我选中的那几样包好送入外面马车上。”   说罢绕开两步,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径自回了马车,直到上了车才深吸了几口气——   ——那人身上竟然还熏香!那一步迈过来,人还没到,就先是一股子靡靡的香气扑了她一脸。   再加上他那毫不避讳的调笑言语——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当街拦住陌生女子那般询问的?她芳龄几许关他什么事!   真是白瞎了一副肖似段大哥的长相!   纪清歌心中忿忿的腹诽了一时,糕点铺的伙计也就恭恭敬敬送了包好的点心过来,珠儿接过,她们这辆马车便扬长而去。   她走得不留丝毫情面,直将那花孔雀一般的华衣公子噎得站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那糕点铺里的伙计赔着笑唤他:“世子爷,您瞧,那姑娘也走了,您……您是不是……”   ——他们这是百年老店,每天恨不得都要排队的,如今这位爷摇着扇子往他们铺子门口这么一戳……将他们店门堵得正正的,想来买点心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犹豫着不敢进!   那年青公子这时候才清醒过来,一脸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伙计,刚迈步想走,却又突然顿住,扭头问道:“那是谁家姑娘,你可见过?”   “爷,小的哪里能见过呢。”点心铺的伙计心中哭笑不得,却又惹不起这尊大佛,也只能好声好气的答道:“虽然京城里边肯照顾我们生意的人家不少,但这姑娘今日这是头一次见。”   华衣公子一双带着几分酒色之气的桃花眼中尽是狐疑:“真的?”   “借给小的几个胆子,也不敢骗世子爷您啊。”伙计心中叫苦不迭,卑躬屈膝的赔着笑。   “嘁……算了。”听伙计这般说了,原本想走的又停了步,袖子里掏掏,摸了一锭约莫有五两的小银锞子往那伙计手中一丢,一抬下巴:“你们这拿手的那几样点心,今儿个记得给雍王府每样送几份,可记住了?敢忘了,本世子回头来砸你的铺子!”   那伙计接了银子口中一连串说着不敢,这才见那花孔雀一般的世子爷一摇三晃的出了铺子。   这个时候,那让他一见不忘的姑娘早就乘着马车没了影,段兴德却兀自魂不守舍……那究竟是谁家的姑娘?他在这帝京二十余载,竟然初次见到还有那般让人惊艳的女子,这帝京之中大小官员家中的女儿他也罕有没见过的了,却没有一个有着那般独特到让人一眼难忘的气质,可惜没能问出姓名……啧……可惜!   心中想着,脚下就如同被勾了魂似得,也不顾这个时候那驾马车早就不见,却仍是向着先前马车消失的方向迈着步子,行了一刻,刚刚转过街角,就见前面人声喧哗鼎沸,段兴德顿时又被唤回了魂,兴致勃勃的挤进人群。   好容易挤进人群之中,一看望见的竟然是两辆撞在一处的马车,而其中一辆,不正是适才把他魂儿都摄没了的那个姑娘乘坐的那辆么?   此处恰逢是个十字路口,那两辆马车显然是各自到了岔路之后没有来及避开,其中一辆显然发现得早一些,有提前向着一旁偏辕的痕迹,而另一辆却好似是没有来及反应,直直的撞上了另一辆的车身中段,后一辆的车辕与前一辆的轮彀死死的别在一处,两辆马车都不同程度有着伤损。   见此一幕,段兴德如同见了蜜糖的蜜蜂,两眼放着光,也不顾身边挤着看热闹的到底是谁,一把揪住人家劈头问道:“这辆马车里的小娘子去何处了?”   围观者平白被一句问到脸上,刚有几分心头不虞,却见问话的人穿着打扮明显自己就惹不起,顿时熄了吵嚷的心思,老老实实一努嘴:“两辆车上的姑娘都暂入了旁边的茶楼等候歇息去了。”   段兴德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正了正头上的玉冠,掸了掸身上的锦袍,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开,摇摇的迈步向着那间茶楼而去。   路口那一辆被别坏了轮彀的马车,正是纪清歌先前所乘的那一辆,她今日出行不光带了珠儿,连卫家拨给她的那个丫鬟曼青也一并带了,为的就是想让她两人也熟悉一下这京城中的道路布局,日后往来出入也能便利些。   之前在点心铺遇到的浪荡公子,腹诽了一时之后也并未太往心里去,上了马车正吩咐向着那第二间店铺契书上写明的位置去,刚行了不到一刻,匀速行驶的马车却骤然偏向一旁,随后就是侧边猛然一股大力撞击!   此事发生的时候车厢内的主仆三人都丝毫不曾留意窗外,珠儿正执着茶壶想给纪清歌斟茶,这从车厢侧旁突如其来大力撞击让主仆三人都是身形不稳,纪清歌还好些,她毕竟武者出身,猝不及防的晃了一下,在撞上车厢一侧板壁之前就快速稳住了身子。   但珠儿和曼青两个丫头却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尤其珠儿手中还刚好提着茶壶。   车厢猛然的大力碰撞让她尖叫一声,茶壶就脱了手,眼看就要泼上纪清歌的衣裙,还是曼青反应快,虽然自身也是不稳,却见那一壶滚烫的茶水要泼姑娘一身,情急之中伸着手往纪清歌身上一扑,倒是将原本稳住了的纪清歌重新扑得倒向一旁。   但总算挡住了那个茶壶。   滚烫的茶壶在曼青手背上挡了一下,便被磕飞到了另一旁,纪清歌也顾不得自己被她扑倒的时候撞了一下手肘,只赶紧扶起伏在自己身上这个丫头,又去看她手。   曼青手背上那并不算多么细腻的肌肤被滚烫的茶水给溅了一块,就在纪清歌的注视之下迅速变成了一片通红。   “曼青。”纪清歌皱着眉,一边扶着这个替自己挡了一壶滚烫热水的丫头一边又去看珠儿:“珠儿你有没有怎样?”   珠儿茶壶脱了手,也是吓得不轻,眼见没险些烫到姑娘,心中也是着慌,她当时跪坐想要斟茶,身形不稳也是在矮几的桌角处磕了一下,但好在不怎么严重,此时听见问起,只会摇头。   纪清歌见她无大碍,就只握着曼青的手腕,率先掀帘下了马车。   出了车厢,才看见是另外有一辆马车的车辕正横向里和她们这辆车的轮彀别在一处,两车显然都有几分损坏,另一辆车上也正掀开帘子,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刚脸色煞白的下了车,又伸手去车里扶什么人。   “姑娘!姑娘可有伤到哪里?”   纪清歌这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上了几分年岁的老车夫,有一点瘸腿,还瞎了一只眼睛,脸上一边眼窝留了狰狞的一道疤。   这是西北军中的一名老兵,身上的残疾也是跟鬼方铁骑激战后留下的,原本落了残疾不能再上阵杀敌,是要领了安家银子回乡务农的,但是他家就是边关人,早就被鬼方弄得没了亲人也没了田地,身上又有了残缺,卫家人就收留了他,不能从军,力所能及的做一点杂事也是好的,多少能有一口吃食。   像他这样的家丁仆从,卫家有着不少,都差不多是类似的来历,这些人并不是奴身,却是真心将卫家人当做家主敬奉。   纪清歌听人讲过这些人的故事,所以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也很是敬重,此时听见问询,也只道:“我没事,周叔你可有伤到?”   “是小人驾车出了岔子,姑娘没伤到就好。”这个周姓的老车夫一脸愧疚的搓着手,又去看了看那两辆马车别住的地方,摇头道:“轮彀裂了,不能再用。”他四周望了望,见道路近旁有一间茶楼,便道:“姑娘要不先去茶楼坐坐,小人回去换车过来接姑娘。”说着就急急忙忙的要走。   “周叔您别急。”纪清歌连忙道:“您这样徒步回去哪里使得,腿不疼么?您将马儿卸了辕,小心骑着回去便是,可切勿不要心急,马儿没有配鞍,若是疾驰到底是不安全。”   老车夫听了这才恍然,又连忙去前面将马儿卸辕。   她们这边一番忙乱,另一辆马车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却不同于纪清歌一早就下了车,那一辆车上,只下来了个丫头,本也是想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但车内人眼看着已经围了一群人在旁观,便怎么也不肯下车,只叫了自家车夫近前,疾言厉色好一顿呵斥,听着音色,应当也是个年轻女子,一番叱骂之后眼见行不得,也只得令车夫自己先去向人求助,自己却扔坐在车内不动。   “珠儿,去问一下看人可有伤到,要不要同往茶楼小坐片刻。”   纪清歌见那一辆车上半晌都不下来人,本也是好心让珠儿问一句,谁知站在车前的那个丫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珠儿,又瞧了两眼她们的这一辆马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自去便是了,我们姑娘是国公府的姑娘,金尊玉贵的,哪能就跟小门小户的姐儿们似得,抛头露面,岂不是自家不要尊重么。” 第114章   珠儿叫对方不阴不阳的一番话噎得愣在那半晌才气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们姑娘分明是好心才叫我问一句,你……”   “珠儿。”纪清歌一语叫住这个气呼呼的小丫头:“我们自去便是了。”   “姑娘!”珠儿气呼呼的噘着嘴:“明明就是她们的车子撞过来,撞坏了咱们家的车连句话都没,还张口就……就说那样的话!”   “不理会便是了。”纪清歌心中对这样的事生不起什么波澜,只握着曼青的手腕进了茶楼,找了一处空位坐下,叫了茶点,又吩咐跑堂去端一盆冷水。   不一刻都齐备,先让曼青用冷水浸湿了帕子冷敷她烫伤的地方,又问两个丫头可还有伤到哪里没有,原本还想劳烦茶楼的跑堂去寻附近的医馆买些医治烫伤的药膏,还是曼青给拦住了。   “姑娘何须这样费心,咱们家这些药都是有的,我这烫了一下也并不严重,冷敷片刻回府再处理也就是了。”   曼青是卫家几房老家仆的家生子,原本是被秦丹珠看她年纪适当,人又爽利干脆,就安排进了女兵,在边城的时候女兵们的是整个卫家宅邸的防护和安全,战事激烈的时候甚至还要负责城中的巡逻——因为男子都上了沙场。   原本她因为卫家初进京,内院人手不足,乍然被拨给纪清歌使唤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惴惴,有些担心这个表姑娘不好相与,谁知相处下来才知道表姑娘待人极好,此时又见纪清歌忙着照顾她一个丫鬟,自己到有几分不好意思,说道:“适才姑娘本来都稳住了又叫我扑了一下,可撞到哪儿了没有?”   纪清歌此时手肘是有些发疼,不过活动了一下倒也觉得不是大事,便只摇头说无事,又看过她的手背,见烫红了一块,好在面积不大,此时虽然红了,却也没有要起水泡的样子,知道并不严重,这才罢了,只盯着她好好冷敷。   她们主仆三人在茶楼里闲话了一时,珠儿眼光一瞥,脸色愣了愣,悄悄冲纪清歌使了个眼色。   ……原来那个先前趾高气扬的丫鬟此时也正迈入这间茶楼,和她一同进入的,看穿着打扮也是个年轻姑娘,穿着一袭百花穿蝶的朱红罗裙,绣工不错,但料子却是普通,头上插着几件明灿灿的金钗,然而金钗的成色看起来却又并不很纯,纪清歌心中有些奇怪——这国公府家的姑娘,穿着打扮怎的却有几分酸气?   这份酸气并不是小门小户显出的家境限制,而是有种已经拼尽了全力向着奢华去打扮却又偏偏画虎类犬的感觉。   譬如那绣工十分不错的衣裙,能看出花了不少心力,各色彩线搭配极其用心,想将那普普通通的素褶缎妆点得耀人眼目……还有那头戴的钗环,本来金子成色并不纯净,却又偏偏为了显出富丽而插了好几支,虽然远远看上去也算是明灿灿的,但终究成色杂驳。   然而若仅仅只是衣饰略显寒酸其实也还罢了,这姑娘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是用一方罗帕两角别在鬓发两侧发簪上,全当面巾子,遮住了半张脸,这打扮颇有几分不伦不类,不光是纪清歌看的发愣,茶楼中的人都望了过去。   大夏不同于前周,对女子出行的制约并不强,虽说也是有着姑娘家出门会戴帷帽幕篱,但多半是挡风沙的,也为了遮挡花粉柳絮这等容易扑面的东西,可这好端端的就往脸上盖帕子的,还真……别致。   “看什么看?!我们姑娘是国公府家的表小姐,再看就告你们无礼!”   那丫鬟言辞之间十分的不客气,这样的疾言厉色休说是纪清歌有几分觉得惊讶中又有些好笑,就是其他人被劈头嚷了这么一句,各自都有几分莫名,面面相觑了一眼,也就转开了视线。   那姑娘领着丫鬟进了茶楼之后先立定身形环顾了一圈,此时茶楼中的空余桌椅其实还有着不少,但也不知怎的,那姑娘竟似是一个也没看中,眉尖微颦的立在那里犹豫不定,还是扶着她的那个丫鬟,也环顾了一圈之后一眼看见了纪清歌和曼青珠儿这一桌,便握了一下自家小姐的手,冲她努了努嘴。   纪清歌眼瞧着那姑娘偏头望过来一瞬,然后迈着说不出滋味的小碎步,款款的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那绣花罗裙的姑娘脸上别着帕子,仍旧不开口,依旧是她身边那个丫鬟说道:“这位姑娘,可否请你们另寻一处空位?”   纪清歌从头到尾看着这主仆二人的一番做派,又眼睁睁瞧着她们直戳到面前,心中荒谬的感觉本就已经挥之不去,直到此刻再听了这丫鬟的言辞,也说不出到底是气恼还是觉得可笑,只挑眉望了回去:“不可。”   “你……”那丫鬟似是没料到自己提出的要求竟然会被驳回,一时有些发怔。   ……她之前明白的说过她家姑娘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怎么这帝京的人竟都不会看脸色的?   珠儿很是愤愤不平:“此处空着的桌椅还有那么多,你们自己随便坐哪不成?干嘛要我们姑娘让?”   那个丫鬟气得一跺脚:“那些位置都不佳,我们姑娘怎么坐得?”说着,还又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要么是靠近过道,人来人往的,没的浊气熏着我们姑娘,要么是近处有民夫百姓,我们姑娘当然坐不得。”   这样理直气壮的一句,不说是珠儿听得傻了眼,连纪清歌都忍不住失笑,而周围离得较近,有听到此话的,更是不约而同的望了过来。   “嗯,我说了,不可。”纪清歌平心静气的重复了一遍:“请你们另寻别处吧。”   “你——”   那丫鬟看起来还想要争执,反而是那个绣花罗裙的姑娘,帕子别在两边鬓发上,遮了口鼻和下颏看不到,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看着到也是黛眉微弯,秋水明眸,此时终于出声道:“秋霜,算了。”   说罢终于转了身。   “姑娘!”   那个叫做秋霜的丫鬟想要说什么,她家姑娘却已经又迈着小碎步走向了一旁,也只能瞪了纪清歌一眼,一跺脚跟了上去。   纪清歌忍着无语和好笑目送这一对怎么看都有些别扭的主仆在离着她们不远的地方落了座,结果还没等她收回目光,当初在糕点铺里偶遇的那个花孔雀一样的世子爷,就迫不及待的摇着扇子迈入了茶楼。   纪清歌眼睁睁看着他环顾了半圈,望着自己眼睛一亮,手中折扇唰唰摇了两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了过来。   ——今天这是不宜出行还是怎的?   纪清歌心中直叹气,下次再出门前是不是得先翻翻黄历?   “这位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段兴德笑吟吟的迈步走到近旁,手中折扇十分帅气的啪的一声合拢:“本世子在外面见到姑娘车驾损坏,心中着实担忧的很,不知姑娘可有伤到何处么?”   纪清歌无语的转开脸,还是曼青比珠儿大几岁,皱眉道:“这位公子,我们姑娘并不认得你。”   “所以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段兴德高高兴兴的将收拢的折扇握在手里,两手交叠,就如同朝臣们手中执着笏板似得,似模似样一拱手:“本公子乃是雍王府世子,姓段名兴德,敢问姑娘芳名?”   姓段?   纪清歌这才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到是悟了几分——难怪模样和段大哥有着些许肖似。   “姑娘?”   “我姓纪。”纪清歌略一颔首,报了姓氏,说道:“陌路偶遇,无意深交,公子请自便吧。”   “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可是初来帝京?”   纪清歌越是不肯与他多言,这段兴德心中就愈是兴致高昂,听她说姓纪,心中将京城中大小人家过了一遍,并不曾想起有哪一户官宦人家是姓纪的……那么,就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到不知谁家能养出这样气质独特让人一见忘俗的女儿来……   “我们姑娘说了,无意与公子结交,公子何必纠缠不放?”   曼青跟着卫家在边关,可以说是边城出生长大的女孩儿,性情自然也是爽利,眼见这个一身华丽的世子说什么都戳在她们这桌旁边不肯动,不禁有些不悦的皱了眉。   她们主仆不想搭理段兴德,却是有人想搭理的,就只听旁边一把细声细气的语调插了过来:“雍王府的世子么?若蒙不弃,可来这边就坐。”   出声的,正是那个绣花罗裙的女子,她另寻的一处空位,离纪清歌她们这一处并不远,中间隔了一个空桌,和那个叫秋霜的丫鬟,两个人守着一壶茶,依旧是帕子盖着半张脸,此刻出声,双眼便直望了过来。   老实说这个姑娘这一身打扮——关键是她用帕子遮着脸这个装扮,就连段兴德看了都是一愣,下意识的将她上下一打量,却竟然也是没见过的姑娘。   虽然瞧不见脸,但说话声音和穿戴打扮,乃至身形胖瘦,林林总总合到一处,应该是没见过,段兴德到底是个花花公子,虽然觉得这姑娘打扮得怪模怪样,却也不免起了几分好奇,笑道:“敢问姑娘又是谁家小姐?”   那女子分明是自己出声邀请段兴德,但是此刻听见问话,却又故作矜持的将目光望向自己的丫鬟。   “我们姑娘姓柳,是国公府家的表小姐。”丫鬟说道。   她这一句话,倒是将段兴德听愣了。   ……国公府?   在大夏,国公还是个稀罕物儿,统共也就只有两家,一家是前周时期直到现在的英国公崔家……而另一家,就是新晋的安国公府了。   英国公府家的姑娘……嫡的庶的,亲的表的,他都见过啊。   难不成……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   段兴德至此倒是真起了几分兴趣,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茶楼门外已是有人急匆匆的赶了进来。   来者是卫家的老管家,姓宋,本来面带急色,匆匆忙忙的一进茶楼就四处张望,直到他一眼看到纪清歌,这才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一边迈步向这边赶一边说道:“姑娘,姑娘可有受伤?可有受到惊吓?老奴带了府里另一辆马车来接……”   然而老管家一句话还没说完,纪清歌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绣花罗裙的女子已是立起身来:“宋管家,我在这里。” 第115章   这一句话突兀而又莽撞,刚想开口的纪清歌愣了,那脚步匆忙的老管家也愣了,几个人不由都望了过去,只见那个帕子遮了脸的姑娘已是扶着丫鬟的手立起身来。   此时见他们几人都有些惊讶的望过来,倒是将那姑娘也看了一愣,似乎也终于觉得了有哪里不对,望了一眼老管家,又忘了一眼明显是管家面向的纪清歌,眉头皱起:“宋管家?”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纪清歌一脸莫名,就连管家也呆了一呆,细将那罗裙女子看了几眼,恍然道:“可是柳姑娘?”   “是我啊。”那姑娘不解的看了一眼纪清歌,又将目光狐疑的落回管家身上:“宋管家不是来接我回府的么?”   这……   宋管家的神色不由尴尬起来,搓着手看看纪清歌,又看看那姑娘,愣在原地,显然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宋伯。”纪清歌温言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她这一句话,顿时又引来了那个蒙面姑娘的灼灼逼视,就连那个叫秋霜的丫鬟都望着纪清歌吃惊的半张了口呆在那。   “姑娘,是……是老周骑了马回家说姑娘车坏在了半路。”宋管家苦笑着说道:“老奴听了,这就赶紧套了另一辆车子来接姑娘,可……不知柳姑娘也在,这……”   纪清歌心中恍然,当时她们两人各自的马车都有损坏,于是各自差遣自家车夫回家禀告,再另派车驾,但……   她转头望了一眼那个蒙着帕子的姑娘,正好和那姑娘惊疑又复杂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但……这个姑娘,竟然也是和安国公府有渊源的。   她派人去回府叫车,竟也是去的安国公府。   只是周叔是骑马返回,对方的车夫只是徒步,自然是周叔先一步抵达,然后宋管家得知了消息就风风火火的派了车来接她。   然后被这个柳姑娘误以为是来接她的。   捋清楚了来龙去脉,纪清歌心中倒是不免好笑,见那柳姑娘依旧惊疑不定的望着自己,只冲她微笑着一点头:“原来是自家人,此前并不晓得,不然也就与姑娘同座了。”   “你……”秋霜又是狐疑又是警惕的紧盯着纪清歌:“我们姑娘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你……你又是谁?”   纪清歌有些莞尔:“巧了,我么……也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真有几分觉得好笑,然而话音出口,却见那个柳姑娘竟像是听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似得,一张脸虽然被帕子遮了大半,但露在外面的肌肤依旧是刷的一下泛了白,整个人都颤了两颤,下意识的扶住了秋霜的手。   她这样的反应落在纪清歌眼中,倒是让她心底有些疑惑,原本得知了对方也是安国公府的亲戚之后刚升出的几分攀谈的心态顿时没了。   她两人这一番简单交谈,倒是让段兴德在一旁摇着扇子听了个喜笑颜开。   ……原来这个神仙似的姑娘,就是安国公卫家的表姑娘?   安国公一家是新迁进的京城,怪道他之前不曾见过。   “宋伯,可是只带来了一辆马车?”纪清歌不想再去揣测那姑娘为何面色不定,只见那上了年纪的老管家站在那里尴尬得直搓手,觉得看不过去,温声道:“如果安排不开,便请先将这位表姑娘送回家,再来接我也是一样的。”   “这……”   老管家有几分犹豫,这个纪姑娘是卫老太君心尖子上的外孙女儿,那个柳姑娘不过是一表三千里的一个亲戚,不论是身份还是亲厚程度,他也应该先接纪姑娘回家安顿了再令人来接柳姑娘,可这……   心中也有几分埋怨骑马回家传话的老周头,他要是再细心几分,能多说一句柳姑娘也在,也就不会闹到这样安排不开。   他又哪里知道两车挂到了一处之后这个柳姑娘自持身份,不肯抛头露面而根本没有下车呢。   老周当时乍然见撞了车,心中正是慌乱,生怕自己把车里的姑娘给伤了,心急之下哪里会留意别的,只顾着询问纪清歌有无伤到,随后就忙忙的骑马回了府禀报,否则也不会闹出如今这处‘表姑娘不识表姑娘’的戏码了。   老管家虽然犹豫,但纪清歌开了口,愿意让人为先,他到底也不能当着柳姑娘的面说他定要先将纪姑娘接回家,也只得叹了口气,规规矩矩的冲纪清歌一躬身道:“那姑娘就请再多候片刻,老奴去去便回,有劳姑娘在此再多留一刻。”   “不妨事,宋伯也不必太焦急,我本也无事。”纪清歌刚说完便想起什么,一指曼青:“有劳这位表姑娘可否将这个丫头先带回府?她烫了手,要早些敷药才是——宋伯回去后请记得给曼青寻些治烫伤的药膏。”   “姑娘,我……”曼青没料到纪清歌会让她先回去。   ……她说的好听是大奶奶手下训出来的女兵,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下人,而且还是卫家的家生子,表姑娘是正经主子,自己本该好好跟着伺候的,可怎么能自顾先走呢?   “不妨事,你早些回去上药方才妥当,我这里有珠儿,也没有空了人。”纪清歌安抚她道:“何况帝京皇城,首善之地,怎的也不会有歹人才是。”   珠儿也在一旁劝道:“曼青姐姐你放心去便是,我们姑娘可厉害呢,才不怕歹人。”   ……临清的时候还亲手捉了贼人送官的。   曼青犹豫一瞬,见纪清歌一再催促,又看一遍周围,确实也是大庭广众,这么多人看着,那个什么世子应该也不会……太出格吧?   然而他们一行才刚刚前脚迈出茶楼,在一边旁观了半天的段兴德又是手中折扇啪的一开,摇着的凑近两步,笑道:“原来姑娘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本世子不知可能有此殊荣,与姑娘同桌品茗?”   “不能。”   简短两个就又一次让段兴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手中折扇紧着摇了两下,还没等他再开口,耳中便听见纪清歌有些疑惑的问句——   “公子不冷么?”   嗯?   段兴德一怔。   纪清歌粲若琉璃的眼瞳瞥了一眼段兴德手中的扇子,奇怪道:“此时才刚刚过清明,公子这样一副祛暑的架势,不冷么?”   这平常的一语问句,不仅让段兴德脸上一红,就连周围散座吃茶的客人们都有几分忍俊不禁,有几个忍不住的还撇开头捂了嘴偷乐。   段兴德脸上红白了一瞬,有些尴尬的收起了扇子,心中虽然也是有几分窘然,却又不舍得就此退走,略一犹豫才又挤出个笑来:“安国公的勇武事迹本世子早就如雷贯耳,而今一见姑娘方才心生倾慕,姑娘又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说着,竟也不管纪清歌并未点头许可,他便自顾大喇喇的一撩袍摆落了座,还招呼跑堂:“沏一壶你们这最上等的大红袍来。”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姑娘没有请你同座!”珠儿也没料到这帝京中的年轻公子竟然会这样自来熟,瞪圆了眼睛气道:“还不走开?!”   纪清歌也不知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个锲而不舍的世子爷,眼见他挂着笑就是不肯离去,索性自己起了身,拍了拍珠儿:“空位颇多,我们另寻位置便是了。”   段兴德这才有几分傻眼,他实打实的一个纨绔,往日里撩逗姑娘家在他也是习以为常,毕竟他是雍王府世子,通常小门小户的女儿并不敢对他不假辞色,而高门大户的姑娘也多少要给雍王府几分薄面,而且他素来自诩的都是风流不下流,即便是撩拨也懂得适可而止,并不会截住个姑娘就要荤话伺候,所以即便是有那些端着身份的姑娘,也并不会见了他就仇人似得摆脸色。   纪清歌这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赏脸的也还真没几个。   ——只是喝个茶,又是大庭广众的,他也不过是想要搭几句闲话和这天仙般的姑娘混个面熟罢了,又不碍着什么事。   段兴德并不知道纪清歌这是受不了他身上那股子冲鼻的熏香。   如果仅仅是熏香,她到也还不至于觉得如何,关键是段兴德那略有几分肖似段铭承的长相,再配上这样靡靡霏霏的甜腻香气,这才分外让纪清歌觉得别扭。   “姑娘何必如此不赏面子?”段兴德几次三番讨好被拒,也终于觉得了有几分下不来台,原本挂着的笑总算是收了回去,哼了一声也起了身:“相邀品茗的雅事罢了,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他跨了一步拦在纪清歌身前,不悦道:“休说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就是国公府的嫡姑娘,见了本世子也没有这般不赏脸的。”   纪清歌叫他拦在身前,也皱了眉,就在她开始在心里琢磨这帝京城里,大白日的,究竟能不能动手揍人的时候,茶楼门口方向突兀的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   “她便是不赏你脸,又如何?”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同时,纪清歌和段兴德两个人就已是各自换了神情。   段兴德就如同听见了什么吓人说辞似得,脸色陡然一僵。   而纪清歌却是不期然就挂上了欣喜的神情,一双明眸刷的望向了门口。   迈入茶楼的,正是段铭承,一步入内,连一丝停顿都没有,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出声的同时就已是迈开步伐笔直走了过来。   段兴德在看见段铭承的时候就变了脸色,适才刚刚还很足的气势一下子泄了个干净,甚至段铭承大步而来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连那一双自诩风流的桃花眼都惊恐得睁圆了几分。   “在外面看到你们府里的管家,说你马车叫人撞坏了。”段铭承来到近前先皱眉将纪清歌周身上下细看了一遍,见应当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是什么人冲撞了你的车驾?可有伤到哪里?”   段铭承口中问着话,目光冷冷的扫向一旁的段兴德,竟然将段兴德看了一抖,脱口道:“不是我!”   他这分明是怕极了段铭承的模样,倒是让纪清歌看得有几分好奇,然而还不等她想明白他二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段铭承已是冷哼一声。   “是不是你暂且不论。”他出口的语音听起来并不如何凶狠,却冷飕飕的没有丝毫温度,听在段兴德耳中,让他腿肚子都有几分转了筋——   “本王离京这些日子,莫不是又给了你作妖的底气?”段铭承眼瞳微微眯起,毫不客气的逼视着段兴德。   “大庭广众,无端骚扰姑娘家不算,竟还想拦住动手脚是么?!”   “不……不不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段兴德冷汗都下来了。   “只是什么?”   虽然同是姓段,但段铭承竟是丝毫脸面都不准备留,冷笑一声说道:“方才你的话不妨再说一遍让本王听听——”   “你说谁——不识好歹?!” 第116章   借给段兴德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段铭承的面再胡言乱语,噎了半晌才哭丧了脸小声道:“是……是我不识好歹。”   他再傻此时也看出了他这位堂弟是在替这个仙女儿似得姑娘出气,段兴德倒是也很会服软,垂头丧气的冲着纪清歌一个深揖:“本世子……不不,是我糊涂油蒙了心,冒犯了姑娘,请姑娘高抬贵手,莫往心里去。”   他这能伸能屈,倒是看得纪清歌心中原本那几分不快尽数都成了无语,原本在见到段铭承的时候,心情就已然愉悦了不少,此刻见段铭承询问的目光望来,纪清歌抽了抽嘴角,说道:“段大哥,我不妨事。”   ——段大哥!   这三个字停在段兴德耳中,更是让他抽了口冷气。   ……他这个堂弟,是几时……几时肯允许有姑娘家这般叫他了?   早知他们两人是认识的,他……他就算去青楼里作天作地,也不敢缠着这姑娘打主意啊!   他心里后悔得只想抽自己嘴巴,段铭承却在对纪清歌说道:“今后再遇到这等样人,不用管对方是柿子还是李子,直接揍一顿便是,揍完将人绑了送大理寺,本王只等着问他们一个调戏非礼之罪。”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不由莞尔,段铭承又仔细询问过究竟是何人撞了她的车,是不是真的没伤到,等等问话,那边段兴德见两人叙话,悄悄摸摸的后退了几步,正想要开溜,冷不防被段铭承一语喝住——   “不品茗了?”   段兴德心中叫苦,只忙不迭摇头:“不敢,不敢。”   谁知段铭承也不看他,只扬声道:“来人——”   两个字吐出唇畔的同时,他身后就无声无息的多了个人,素衣劲装,垂手而立。   段铭承并不回头,只冲段兴德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将这茶楼的大红袍包上两斤,送世子爷回雍王府,盯着他品茗,几时将茶品完了,几时准他做别的——记得让雍王将茶钱付了。”   他的这一句话,不仅段兴德如遭雷击,纪清歌强忍着笑意,就连那个原本没甚表情的劲装下属,嘴角都细微的抽了抽。   ……寻常一壶茶里,茶叶连一两都泡不到,两斤茶叶,泡水洗澡都够了,要想喝完,怕不是要撑死这位世子爷?   段兴德脸色都灰了,然而再是如何,也竟硬是不敢开口求饶,只灰溜溜跟着段铭承的属下去秤茶叶,段铭承也不再理他,领着纪清歌出了茶楼,迎面,就是靖王府的车驾正停在门外。   “适才已经同你们管家打过招呼了,由我送你回府。”   直到上了马车,纪清歌才问道:“段大哥这几日忙些什么?可有好生调养身体?”   “放心吧,太医们开的方子都有在吃。”段铭承倒是想起了甚,说道:“明日我传太医去国公府,给你和老太君都诊个脉。”   哎?纪清歌有些茫然:“我就不必了吧?”   她好好的,头不疼脑不热,诊什么脉。   “胡说。”段铭承拉过她的手在掌中握了握,嗔道:“自从海上归来,任是何时,你这手都是凉的,不好生调养如何使得?”   说着不等纪清歌再说,又轻轻翻开她左手,指尖摩挲了一下那色泽已经浅淡到快看不出的伤痕:“给你的玉瑕膏可有好好用么?疤痕怎的还没消下去?”   纪清歌虽然有几分觉得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但,这般叫人仔细惦念的感觉却也让她心生暖意,乖乖的回答有每日在用,段铭承听了这才罢了。   “段大哥,适才那个世子是什么人?”   “他么,是我堂兄。”   咦?   堂兄?   却又怎的会看见段铭承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似得?   段铭承见她表情疑惑,倒是笑了:“他父亲,段熙和,是我父亲的庶弟。”   “当年也是封了一个雍王,只可惜……”段铭承顿了顿,摇头道:“太不思进取了些。”   庶弟封王,虽然只是郡王,但在大夏这种宗室子弟少的一只手就数完了的条件里也是相当不错了,但段熙和却是谨小慎微的很。   “他的生母是我祖父当年身边的一个丫头,有了他之后也并没有让我祖母养在膝下,说是母子连心分离不得。”   段铭承淡淡的给纪清歌讲着。   “结果教出的儿子,眼界心胸也就平庸的很。”   “我父亲称帝之后,身子不大康健,他许是害怕自己会被怀疑想要夺位,就把自己朝着闲散宗室那方面去拾掇。”   “连带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有意放纵,才成了如今这般纨绔的样子。”   段铭承说到雍王那一家子的时候,心中也是有几分无奈——   ——本来他们段家立朝时日就尚短,他父亲,他兄长,连带他自己,忙起来的时候都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来用,偏偏那个雍王,就硬是害怕自己这个庶支若是太过亮眼会惹麻烦,从来都是胸无大志,最高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个闲散宗室。   “雍王的两个儿子,嫡子段兴德,庶子段兴礼……原本与我和皇兄都同样是段家铭字辈的子孙。”   段铭承握着纪清歌的手慢条斯理的讲着:“直到我父亲称帝,段熙和便硬是将他那两个儿子从铭字辈里划去,另换成了兴字。”   就不说段铭承觉得无语,纪清歌听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心成这个样子……真的有必要吗?   “他长我三岁,小的时候原本也还算可造之材,后来么……”段铭承自己说着都摇头:“反正现如今是个纨绔了,估计今后也指望不上。”   “我看他似乎很怕段大哥的样子。”   “被我揍过不知道多少次,当然怕了。”这句话听得纪清歌有些想笑,就连段铭承自己都笑了:“他爹有意放纵他,但我若看到了我会管,后来是我入了朝堂,忙的没了空暇,哼……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也就罢了,现如今竟然还敢往调戏女子这上面拐!看来还是这几年缺了‘管教’的缘故。”   段铭承正漫不经心的想着回头得记得寻个日子去一趟雍王府,纪清歌原本微凉的双手被他两手合拢握在掌心,此时手上也早就暖融融一片,他两人面对而坐,纪清歌突然想起什么,向前一探身,就凑到了段铭承胸前,倒是让段铭承一愣。   还没来及出声问她怎么了,就见纪清歌皱着鼻子,在他衣领和胸口嗅了几嗅,少女乌黑光滑的发顶陡然送到了他的面前,那光洁细腻的前额几乎就在他的唇畔,段铭承猛然之间就屏住了呼吸。   不仅仅是屏住呼吸,甚至全身都下意识的僵住了一瞬。   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会让他想……想……   段铭承喉头动了动,猛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出口的音色都有了一丝喑哑:“……做什么?”   纪清歌没留意到他话音中的轻颤,只认认真真嗅了嗅,放心的松了口气——还好他身上没有那些腻人的熏香味道。   段铭承如今被他皇兄指派太医每日里医药不断,如今身上透着的是一股清苦的药香。   纪清歌放心的同时又有几分遗憾——虽然药材清苦的气息并不难闻,但当日在白海的时候,她明明记得他身上有一股子极好闻的松柏的清气来着?   很淡,只有隐约缥缈的一点点,却意外的清爽又惹人愉悦。   如同站在晨雾笼罩的山巅峰峦俯瞰苍茫大地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可惜……现在怎么嗅都嗅不到,全被药香盖住了。   等段铭承好容易心跳平稳了些许再睁眼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姑娘正微微偏头盯着他衣襟出神,神色中似乎是带着几分……遗憾?   “清歌。”   段铭承慢慢握紧了掌中温软的柔荑:“你……”   “段大哥?”纪清歌被他唤回了魂,以为是有什么要嘱咐,只乖乖等着他开口。   段铭承心跳再一次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来,开口的同时,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万分的小心和忐忑——   “你……你可愿意?嫁……”   然而后半句话还没来及出口,平稳的车身就微微一晃,停了下来。   “王爷,纪姑娘,安国公府,到了。”   段铭承眼睁睁看着原本认真等着听他话语的少女瞬间就分了神,甚至还抽回了手准备下车,见他不动,疑问的看过来。   段铭承心中默然了片刻,强忍回了胸中的激荡,再出口的言语变成了:“家门到了,我……送你进去,顺便给你外祖母问个安。”   纪清歌不疑有他,下了车驾之后原本想让门房先去通禀一声也被段铭承止住了:“无需麻烦,送你归家而已,算不上正式拜访。”   一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段铭承心中叹气——这姑娘……他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才不是这样简单的只当他是熟人呢?   ……她……还不懂男女之间应有的情愫。   她信任他,但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信任。   她将他当做知交好友,当做可以交托生死的故人,却没有将他当做心仪之人。   她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却唯独缺了那一分情动时才会有的娇羞和妩媚。   段铭承心中叹着气……万分后悔自己当初逼她改口时为什么不再干脆一点。   段大哥?   段铭承没好气的咬了咬牙——   他当初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应了这么个称谓?   他完全不想当她大哥好吗!   当杨凝芳和秦丹珠双双接到下人通传,得知了靖王殿下驾临卫府,两人都是各自放下了手头的事急匆匆赶来,当她们在卫老夫人的正院门外远远见到并肩而来的两人的时候,婆媳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各自都有几分疑惑——   那并肩走来的两人之中,清歌神色很是正常,可那靖王殿下……怎么看起来竟是一脸的……   郁卒呢?   作者有话要说:   段铭承:能不郁卒吗,媳妇儿还当我是大哥呢   纪清歌:段大哥?   段铭承:我后悔了,今后不准再叫段大哥   纪清歌:???   段铭承:叫声相公来听听!   卫邑萧:你们瞧见没,靖王就是个大尾巴狼   卫辰修:二哥说的对,我们今晚就去给靖王套麻袋吧 第117章   刚一迈入静安院,还没进正房,就听见里边正有一把娇嫩嫩的女声正说着什么,话音里充满了哽咽和孺慕。   “老夫人,小蝶可想您了,离了您身边的这些日子,小蝶天天都吃不好睡不香,就担心您没了小蝶在,冷了热了,渴了饿了,哪有人会像小蝶这么细心侍奉您呢?”   迈步进房的纪清歌,恰巧听见这样一句,神情顿时古怪了起来。   不说她脚步顿了顿,舅母杨凝芳和表嫂秦丹珠,两个人各自脸色都不大好看,再环顾一遍这正房里的丫鬟们,人人脸上都是一副难言的表情。   就连卫家的老太君自己,神情当中都夹着几丝无奈,到底上了年岁的人,面对年轻的小辈也肯多几分宽容,虽然觉得这话很有几分毛病在里边,但眼见着一个花骨朵儿似得姑娘家伏在自己膝前眼泪汪汪的诉说惦念,到底也还是不好说她言辞不当,只得半是无语半是耐心的拍了拍她扶着自己膝头的手。   “外祖母。”纪清歌进了正房,脸上便漾出笑意。   “快来快来,叫外祖母看看。”那满头白发的卫老太君一见纪清歌顿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光彩:“听初蝶说你们两个的车子不小心剐到了一处,快叫外祖母看看,可有伤到哪里没有?”   老太君先拉住纪清歌的两手将她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又一片声问道:“可有吓到?听说跟着你的丫头烫了手,你可烫着何处没?”   纪清歌笑着答道,见老人家不放心,索性还转了个身好能看得更清楚:“外祖母您瞧,我好好的,曼青护着我烫了一下,我一点没伤着。”   “这就好,这就很好。”卫老太君至此才放了心:“那是个好丫头,传我的话,让她好生歇息看伤,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来找我拿。”   她们祖孙二人尽顾着说话——主要是卫老夫人心中记挂着自己的外孙孙,这才一见面就没留给插话的余地,倒是将原本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绣花罗裙的姑娘给冷落到了一旁。   那姑娘原本有几次都想插话进去却抓不到时机,还没等她再想出话头,冷不防一转头,就被在纪清歌身后迈入房门的段铭承给牢牢吸引住了视线。   ……这个人,她适才在茶楼门口的时候就见过……   当时这个看起来英俊得如同那话本子里说的神仙一样的人物,下了马车,和宋管家问了两句话就进了茶楼,可惜……竟都没多看自己一眼……   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段铭承身上竟是出了神,直到卫老太君终于看见了自己宝贝外孙女儿身后还跟着人,这才愣了一下,连忙想要起身。   “老身失礼,不知殿下驾到,竟然没有恭迎殿下。”   “老夫人请勿客套,我只是送清歌回来顺路探望而已,无需国礼相见,您这几日一向可好?皇兄皇嫂很是惦念老夫人的身体。”   面对卫家的老夫人,段铭承也就温和的多,这个老人家在边关多年,也是巾帼英雄一般的角色,年轻时还带着卫家上下家丁仆从们守过城头,偌大的卫家后宅全是靠着这位老夫人坐镇,直到卫远山成亲之后,才慢慢的将家事交给了杨凝芳,但现如今依然是卫家上下的主心骨。   尤其是……在卫昊阳已经不在了的如今。   卫老夫人见靖王驾临,虽然对方言辞客气,但到底君臣有别,双方推让了一番,段铭承却情不过,在上首落了座,老夫人这才想起了被她忘在了一旁的那个姑娘。   “清歌,你们之前应该也碰过面,这是你……远房的表亲。”她一手拉着纪清歌的手,一手拉过那个姑娘,笑着说道:“姓柳,叫初蝶,只比你大一岁,论起来也算是你表姐。”   说罢又向那姑娘说道:“这个就是清歌,你们今后可要好生相处才是。”   也是到了此时,纪清歌也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姓柳的姑娘。   之前在茶楼的时候,这姑娘说着什么不能抛头露面,只用帕子将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的,此刻终于除了帕子,这才看出原来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家,巴掌大的小脸上柳眉杏眼,形容很带着几分娇俏,只是目光却总往纪清歌的衣着和配饰上面转。   纪清歌这些日子因为卫昊阳为国捐躯的缘故,穿着打扮并不妍丽,基本都是有意的避开了那些鲜艳的装扮,今日身穿的也不过是一件雪青色的褙子,下着了米白色的罗裙而已,头上只疏落别了几支点翠的小插簪,她往常习武的习惯使然,身上也并不喜欢戴那些叮叮当当的钏镯环佩,一眼望去打扮得很是素净,就不说找不出什么贵重的首饰,就连身上衣裙看起来甚至都还不如她自己身上这件绣工精细的朱红罗裙亮眼。   这柳初蝶一边和她平礼相见,一边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见她衣饰平常,心中这才多少松了口气,和纪清歌相见完毕,自己略一犹豫,竟然莲步款款的径自走向了段铭承。   她这一举动不说在下首陪坐的杨凝芳和秦丹珠两人愣在当场,就连卫家老夫人都愣了神。   ——适才老太君和靖王礼见的时候,室内从上到下都有跟着福身见礼的,这如今明明是刚见面的两个表姐妹彼此厮见完毕也就全了礼数,她这是要做什么?   柳初蝶这一举动,登时就是整个正房内的所有目光都望了过来。   偏偏她自己并未察觉,依旧带着几分娇羞的臻首微垂,脚下小碎步拿捏着幅度,直直来到上首位置近前,这才停了脚步腰肢款款的拜了下去——   “民女柳初蝶,给靖王殿下请安。”   柳初蝶自己觉得她这一拜堪称弱柳扶风,又如西子捧心,用心着意的拿捏着自己最轻盈妩媚的姿势,脸儿虽然低垂望着地面,却是一片娇羞,就只等着那个据说是天潢贵胄的人温言细语的扶她起身。   然而她屈着腿拧着腰定在那里一时,却就是等不来应有的言语,眼看着自己这个姿势都有了几分摇摇欲坠,双腿半屈着也发了酸,柳初蝶忍不住悄悄抬头望了过去。   入眼的,依旧是首座上那个俊美得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男子,然而他辰星般的一双眼瞳,却竟是半点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柳初蝶心中愕然的同时又羞又气,也不顾自己此时正在靖王殿下面前行礼,也顺着他的视线就向后望了过去。   目光到处,纪清歌坐在椅子上,清透的双瞳中溢满了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不闪不避的望着段铭承,手里端着茶盏挡着自己半张脸,也挡住了那一弯精巧美丽的粉色双唇。   纪清歌此时是真觉得忍俊不禁,她虽然自己在情之一字上没开窍,但是看着柳初蝶这样一番做派,心中竟也瞬间明悟,不由就笑吟吟的望着段铭承,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就只看她看似端庄贞静的坐在那里,脸上却是那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意思,虽然借着茶盏挡住了那副拼命忍着笑的表情,粲然的双瞳一瞬不瞬的望着,段铭承就觉得自己后槽牙都是痒的。   他此时的神情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愈发的冷峻迫人,但对纪清歌却完全没有震慑力。   反而他越是冷着脸瞪过去,纪清歌忍笑就越是辛苦,他两个之间这一场眉眼官司你来我往的瞪了半晌,看在在场其他人的眼中,却各自都是若有所思。   秦丹珠到底年纪还轻,只觉得这个靖王总是这样盯着自家小表妹的样子,就只差在脸上写明不怀好意,其他的,她并没多想。   然而舅母杨凝芳和卫家老夫人,却早就见多识广,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有几分心照不宣。   室内的静默时间,随着段铭承始终没有开口而渐渐拉长,直到柳初蝶额头渐渐冒了汗,这个双腿半屈的福身动作再也稳不住,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娇呼扑倒在地,这才终于打破了原本的静谧。   直到此刻,段铭承才终于恨恨的收回目光,瞥了一眼那伏在自己脚前的柳初蝶。   柳初蝶万万想不到她明明只是上前见个礼,却竟会当着老太君的面受到这般冷落——明明之前这神仙般的人物对老夫人是极客气的,却为何要这般下自己的脸面?   此刻的柳初蝶,看上去颇有几分惹人怜惜,一掌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惨白的,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扶着自己膝盖,纤细的腰肢拧出一个脆弱的弧度,眼中泫然欲泣,却又不敢真哭出来,越是忍耐,反而就越是楚楚可怜。   如果是段兴德那个纨绔在这里的话,见了这样惹人怜惜的美人儿,说不得早就扶她起身嘘寒问暖了。   然而段铭承却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退下。”   这冷冰冰的两个字打在心头,让柳初蝶连哭都忘了,泪眼迷蒙的抬头去看自己身前那个形容俊美的男子,似乎在诧异为何他竟会这般冷硬无情。   她的做派压根没有落进段铭承眼中,反而是卫家女眷终于看不下去了——再让这表姑娘留在这里,天知道她还能弄出什么戏码来。   毕竟现如今她也是顶着一个卫家表小姐的名头,若真惹恼了靖王,她一个还没嫁人的年轻姑娘家,脸面要往哪搁?伤了她的脸面,她们卫家难道就不尴尬了不成?   “秋霜,还不快去扶你们姑娘起来。”杨凝芳给秦丹珠使了个眼色,连声说道:“你们小辈们还是自去松快松快吧,没的这一屋子人在这里,平白扰了老夫人清静。”   秦丹珠是个性情爽利的女子,眼看着柳初蝶那一番做派,早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此刻得不得一声就起了身,一边招呼柳初蝶的丫鬟去扶她出去,一边自己来牵了纪清歌的手,两人双双行礼告退。   段铭承目光始终追着纪清歌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窈窕身影出了正房看不到了,这才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不期然却正对上卫老夫人那通晓世情睿智双目。   “殿下今日前来,只怕不仅仅是要顺路探望老身吧?”   若说是路遇她外孙女儿,顺路送回府还是正常的,可看这端坐如山的架势,显然是有话想说的样子。   “老夫人慧眼如炬,本王……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118章   秦丹珠一路牵着纪清歌手将她直接领回了自己的院落,进了院子就忙着先喊人去整理宅院,安置那个柳家表姑娘,又要分派粗使洒扫的下人,临时再拨一份用度,等等……好容易等一番忙完,这才叹着气捧起了茶盏。   纪清歌看着她这一通忙忙乱乱的,心中也有几分诧异:“表嫂,柳家表姐之前难道不曾知会要来拜访么?”   否则又怎么会是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忙乱?   就好比她来卫府之前,卫家人早就知道她会来,哪一天会到,居住的院落,要整理的东西,安排的洒扫人手,等等早就一应俱全,又哪里有等着人上了门,这才慌慌张张临时张罗的?   会这般忙乱,要么是下人疏忽,忘记将这等大事通传给主人家知晓,要么就是这卫家当家的媳妇,并不知道会来亲戚。   秦丹珠忙了半天,好容易喝了一盏茶,听见纪清歌这般询问,顿时唉了一声:“这位表姑娘……唉……不提也罢。”   她话音顿住一刻,却没等到纪清歌的询问,不由眼光一下一下的瞟过来,见纪清歌小口小口喝着茶,就是不问,自己反而气笑了。   “你这丫头,我说不提,你就真个的不问了?”   纪清歌很是纯良的回望她:“表嫂不想提,清歌自然不便问。”   “你这小妮子!”   秦丹珠爽快明利,这些日子和纪清歌相处得极好,加上纪清歌既会习武,本身又是干脆的性子,脾性别提多对她的胃口,相处了不多的时日便就将自己这个小表妹当成了知己,此刻眼见着她卖乖,秦丹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咬着牙往她额角戳了一指头,这才道:“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反正她这一来……八成也就送不走了。”   纪清歌这才知道了那位柳家表姑娘的来龙去脉。   这位柳初蝶,是卫老夫人江凤瑶娘家一个侄子媳妇家的女儿,跟卫家说起来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真正的一表三千里,但是卫家当年在边关,日子还不那么艰难的时候,卫老夫人江凤瑶也曾和娘家小心保持着往来,这个柳姑娘,就是那时随着家中其他人一同出现的。   那时的柳初蝶还是个几岁大的小囡囡,雪团儿似得一个小人儿,卫老夫人见她长得可爱,也不免夸赞过几句,抱在膝上喂过糖吃,谁知,便就被那个侄儿媳妇的柳家给就此打蛇随棍上了。   当时的卫家还是安国候,虽然边关日子清苦又艰难,但……好歹是侯爵之位。   而那柳家,从前周时期就早就走了下坡路,等到了大夏立朝,根本已经算是褪去了官身,全家都成了白衣。   初时,卫家老夫人看见被领上自家门的柳初蝶,也是一脸茫然,后来一来二去的,总算弄清了……原来柳家的意思是想打她们家秋风的主意……   “老夫人那几年,正是刚刚和你娘亲断了音信的时候。”秦丹珠叹气:“老夫人心中念着你娘,整日都有些郁郁,当时咱们家人就想着,若是有这样一个粉团儿似得小囡囡能承欢膝下,多少也是一份慰藉不是?”   “就是如此,这个柳姑娘也就算是住在了卫家。”   就不说纪清歌听着有几分无语,秦丹珠说的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措词。   “咱们家当年,境况并不好,但是有了这样一份渊源在,每到逢年过节,柳家打着看望自家姑娘的名义上门走动的时候,再是艰难,也多少不会让他们空了手儿回去,这一来二去的,竟是卫家给柳家养大了姑娘。”   “这期间,虽然咱们家也提过因为边关战事不稳,想让柳家接自家姑娘回家居住的话,但柳家却根本不接这个话,虽然年节的时候也会接回家过年,但过完了,却指定还会送回来,话里话外都是奉承,说什么卫家家风清正,姑娘养在卫家比在自家还要让人放心,又说姑娘跟着老夫人日子久了,回家之后满心都是思念,就让姑娘尽一份孝也权当是还了养育之恩——你听听,这可是做父母说的话?”   但是人家满口都是溢美之词,做主人家的,总也不能出口说我们家不是这样吧?秦丹珠苦笑,再是心中觉得古怪,也只能继续收留这个柳姑娘。   后来日子久了,卫家人到也算是熄了想让柳家接回这个表姑娘的心思。   反正这么多年过去,柳家的念头早也看得一清二楚,把自家姑娘放在卫家,一是可以借着这一点子关系攀住安国候这一门侯爵亲戚,二来,只怕心中存了几分想让卫家帮忙给柳家寻一门好亲事的念头。   柳家如今已经算是个破落户,他们自家议亲,决计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人家,而卫家虽然在边关支撑得艰难,又经历过前周的血洗和新朝的小心谨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卫家也是一方侯爵。   退一万步说,就算卫家没法给柳初蝶寻一门在朝为官的好亲事,但军中大小将领总还是不缺的,虽说武将难免粗鄙,但柳家如今不过是个白身,能攀上武将也总比没有强。   纪清歌迟疑了一瞬,问道:“既然是在咱们家养大的姑娘……可我瞧着,表嫂和舅母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唉……一言难尽!”素来性情爽利的秦丹珠憋了半晌,才摇着手说了这么一句。   纪清歌搁了手中茶盏,笑眯眯的坐到了秦丹珠身边,两个人挤在一处,故意压低了音色:“一言之后的就悄悄说。”   秦丹珠失笑,这个小表妹真是相处久了之后就越看越爱,也不知那瞎了眼的纪家是怎的忍心苛待她……   思绪偏了一瞬便就收回,秦丹珠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柳姑娘……论理也是咱们家养大的,在边关的时候虽然艰难,但也尽了全力也给她请过女先生来家,可……也是不知究竟怎的,小时候看着其实也还好,越是长大,脾气秉性就越有几分小家气。”   一语之后话音顿住,半晌秦丹珠才苦笑道:“唉,我这也算是开了‘背后说人’的先河,终归今后估计也要在咱家住着,让你知道心里也能有个数儿。”   “清歌知道表嫂都是一片心为我呢。”纪清歌亲手接过丫鬟给换上的热茶捧到秦丹珠手边,又从桌上果盒里拈了颗小核桃,剥出干干净净一颗核桃仁儿放到秦丹珠手中。   望着小表妹这一番乖巧讨好,秦丹珠哭笑不得:“你个坏妮子,一颗核桃仁儿就想收买我了?”   “那,两颗?”   “罢了罢了,那核桃难剥的很,仔细指甲疼。”秦丹珠只是一说,又哪会真的让她剥核桃,抽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指尖,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或许是觉得姑娘日渐大了,柳家接她回家小住的日子也就多了起来,原本这也没什么,终究是他们自家的姑娘,咱们卫家再怎么也干不出拦着人家血脉至亲不许亲近的事来不是?”   “可这一来二去的,这姑娘回家之后也不知他们家是怎么教的,渐渐就开始有些多了心思。”   “但凡是和咱们家有几分渊源的人来了,只要是那年纪相当又未曾娶亲过的,她就……”秦丹珠顿住片刻,到底没出口什么难听的言辞,只说了句:“……如今日这般做派。”   其实秦丹珠到底还是隐去了几句——这个柳家表姑娘,只怕还存了想嫁入他们卫家的心思……   卫远山三个儿子,每个都是战功赫赫,如今也只有她自己的夫君卫肃衡是娶妻了的,二子卫邑萧,老三卫辰修,都还未娶……   这一点就连她婆母杨凝芳也是心里有数的,却是绝口不提,在边关的时候也曾帮忙张罗给她相看大小将领,秦丹珠就知道,自家婆母并没有看上这个表姑娘……只是这样的内情,倒是不方便说给小表妹这样一个女孩儿家知道,所以秦丹珠到底只说了那么一句。   纪清歌一个听众,当故事来听,此时倒也还不觉得如何,姑娘家恨嫁,自己家中又已落败,想背靠着卫家寻一门好亲事,这虽说是私心作祟,却也终究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想了想才问道:“可既然是和咱们家常来常往,此次又怎的没有事先知会呢?”   “就是这两年,边关那边你也知道,鬼方举国上下发了疯一样犯边,当时看着战事真有几分不乐观,老夫人做主,也不管柳家并不想接她回家,硬是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当时,本也是一番好意,想着就算真的最坏的可能发生了,咱们卫家是戍边将领,无论胜还是败,那都是责无旁贷,没有退缩的理由,可她终究是个小姑娘,又不姓卫,青春年少的,没的跟着咱们家一起陷在边关。”   “这一次打了胜仗,咱们家班师回朝,举家迁来了京城,到了之后又是要重新安置,忙忙乱乱的,腾不出手去接这个表姑娘。”秦丹珠苦笑:“不过她也不用人接,这不……自家来了。”   总算是把这个柳姑娘的来龙去脉给小表妹讲了一遍,秦丹珠却尤有几分不放心,轻拍着纪清歌的手背叮嘱道:“虽说也算是个表姑娘,你平日里还是记着些——她终究不是咱们家人,心性脾气都有几分合不上。”   她们这一对表嫂表妹关起门来喁喁细语,那边临时收拾出来拨给柳姑娘居住的院子也才刚忙乱完,柳初蝶在卫老太君的静安院中被靖王毫不留情的斥退,此刻还没缓过劲来,只由着秋霜进进出出的忙碌,自己坐在凳子上发呆。   “姑娘,这个院子一看就是临时凑合出来的,适才咱们过来的时候,路过的那月澜院,那是何等的精致气派?却怎就让姑娘住这里?”   秋霜是柳家给柳初蝶配的丫头,原本她当初在卫家的时候,卫家也有派人服侍,后来年纪到了十岁往上,再回家之后,就领了自家的丫头回来,卫家原本给她使唤的人反倒不受重用了起来。   此刻秋霜正一脸的不乐,一边给柳初蝶整理带来的衣裳,一边嘀咕着:“这突然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个表姑娘,瞧那副子寒酸气,不知是打哪凑过来沾光的……”   她话音未落,柳初蝶已是一声断喝:“闭嘴!”   “姑娘?”秋霜愣了。   “今后这样话不准说!”柳初蝶烦躁的起身在房内转了两圈,一眼看见秋霜手里正拎着一件五色间隔的月华裙,登时说道:“收起来!”   “啊?”   “把这裙子收起来,还有,其他那些鲜艳的,都先收了。”   脑中想起适才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靖王殿下对自己根本不屑一顾,却只将目光粘在她那个便宜表妹身上的样子,柳初蝶就愈加心烦。   原本手中已经握住了桌上的茶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又松开——这是卫家,她再是心中有气,都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尤其是——卫家如今已经并不只有她一个‘表姑娘’了的情况下!   而此时的静安院中,正房之内静谧无声,卫老夫人睿智的双眼紧盯着段铭承,半晌,才缓缓说出一句——   “殿下,请恕老身……不能应允。” 第119章   杨凝芳有些紧张的坐在一旁,虽然在她看来,这靖王提出的要求……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斟酌,但……   她手上稳稳的端着茶盏,心里其实止不住的叹气。   这靖王……怕是低估了她那小外甥女儿在老太君心目中的地位。   安国候卫昊阳在与鬼方的最后一场大战之中重伤不治,那个时候……她们这些卫家小辈,都以为老太君撑不过来。   后来还是这位当时同样身在边关的靖王殿下,力排众议,将众人原本一力隐瞒的纪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老太君。   这是一步险棋。   原本丧了夫君已经悲痛欲绝,在得知自己那原本以为平静生活在江淮的女儿竟然已经身亡十多年之后,卫老夫人惊怒交加,几欲昏厥。   当时,是靖王的一句话,让卫老夫人终于挺了过来。   ——纪姑娘在纪家受到的苛待不胜枚举,老夫人若是忍心就此撒手不管,叫她真的从今往后再无一个可以安心依靠的长辈的话,那本王也只能替纪姑娘惋惜她命运多舛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奇迹一般的让万念俱灰的卫老夫人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她的外孙女儿,甫一降生就没了亲娘,被那纪家变着法的磋磨,那一桩桩一件件听在耳中,叫她如何放心就此撒手不管去追随自己夫君而去?!   可以说,若是没有纪清歌,也就没有现在的卫老夫人。   而这靖王明知这一点,却依然直言不讳的向她老人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这……不是擎等着被驳回吗?   就算他是一人之下的靖王殿下,就算他是天潢贵胄,但事关老夫人的心尖子,这其中也是没有商谈余地的!   “老夫人怕是误会了。”   段铭承此前被一语当面拒绝,脸上竟也没有什么不虞,只温言道:“本王并不是要耽搁清歌的年华。”   “殿下。”   “本王实不相瞒,我对清歌,心悦已久,欲以靖王妃之位求娶,只是……”   他话音顿住片刻,在卫老夫人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半晌才苦笑道:“清歌她……似乎还没开窍。”   “殿下所言,虽然在情,但……若清歌始终对殿下无意,殿下又当如何?”卫家老夫人目光炯炯,甚至顾不得杨凝芳的拦阻,脱口道:“殿下能保证,将来不会一道圣旨,强逼于她么?”   面对这样几乎可以算是无礼的言辞,段铭承却并不动怒,只淡声说道:“老夫人,早在本王刚刚回京那日,我皇兄就已经想要赐婚了。”   什么?!   这一句听得卫老太君心中一紧,然而她脸上才刚刚变色,便听段铭承继续说道:“是本王一力拦阻,皇兄这才没有真的下旨。”   段铭承直视着老夫人通晓世情的睿智双眼,话音缓和却非常坚定:“本王心仪清歌,但本王不会依仗皇权强娶。”   短暂的静谧之后,老夫人缓缓的说道:“此时此刻,殿下心中正是情深意浓,自然可以事事为清歌考虑,但……请恕老身妄言——若是清歌始终对殿下无意呢?殿下屡求不得之后,又有如何能保证今日殿下的一番心意还能初心不改?”   ——如今心中有意,口中自然也就是愿意相让,但这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在屡次受挫之后不会恼羞成怒?不会倚强凌弱?   如今再是说得好听,到时一道圣旨当头压下,又还有谁能说个不字?   “纵然殿下此时心中情重,但若清歌日后心仪之人不是殿下……”   “老夫人的这种顾虑,现如今不论本王说什么,似乎都难以消除。”段铭承沉吟一瞬,突然话题一转,抛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不知老夫人是否知晓,清歌原本想要出家?”   “什……”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就如同一声炸雷,不仅老夫人愣住,就连杨凝芳都愣了。   “此前清歌在海关为了相救本王,曾经重病一场,那个时候,本王曾经听她昏迷之中不断噫语——此生不嫁。”   卫家老太君这一生亲手持刀守过城,也送走过自己爱如珍宝的次子和女儿,更是亲手给夫君穿戴过寿衣,本以为这世间也没什么能再让她心惊之事了……然而段铭承这一句话,依旧让她心中陡然一紧。   “殿下!”老夫人半晌才咬牙道:“殿下此话可当真?”   “绝无虚言。”段铭承颔首。   “本王也曾私下遣人调查,却仅仅查到当初纪家曾偷换过她的亲事……”谈到纪家的时候,段铭承眼眸低垂,出口的音色中已是带了凛冽:“……还曾试图使计设计,想将清歌与被下了药的酒客引到一处。”   一语出口,耳边便是一声破碎声响,卫家老夫人手边的那只茶盏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零落碎片,杯中剩余的半盏热茶泼了一地,袅袅的冒着白气。   “请殿下恕罪,老身失礼了,老身……老身……”那满头白发的老夫人怔了片刻,突然转开了头,出口的音色都发了颤:“那孩子……我问她在纪家过得可好的时候,她……她竟还瞒着不说……”   “想来是清歌一片孝心,不愿让老夫人伤感。”段铭承没有将那气得摔了茶盏的举动往心里去,只接着说道:“除此之外,纪家似乎还想将她随意婚嫁——只是此事本王还尚未查到证据。”   “纪家!纪正则!”卫老太君手都气得发抖:“那吃人的纪家,祸害了我的晴儿还嫌不够,竟然还想祸害我的清歌!他们……他们怎么敢——”   眼见这头发雪白的老人家气得变了神色,杨凝芳连忙给她揉着心口。   “老夫人请勿动怒,这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段铭承说道:“本王会旧事重提,就是想和老夫人说明,若真按清歌自己本意,她……若是将来真的皈依佛道,老夫人可乐见?”   卫老夫人江凤瑶双眼紧盯着面前那碎成了一地狼藉的茶盏碎片发怔。   “其实此前,清歌已经向着灵犀观的观主玄碧真人提出过想要皈依,是玄碧真人一力劝阻,不肯收她,这才暂且搁置。”   “关于此事,卫家可向灵犀观求证。”   段铭承一番话说完,正房之内就又一次归于了寂静。   默然了良久,卫老夫人才苦笑着开口:“殿下的心意,老身已是尽知了,可……自古情之一字,就最是无常,若是殿下所求他事,卫家自然责无旁贷,但这件事……老身不能越过清歌自己的心意,就擅自做她的主。”   ……在她看来,这个年青的靖王殿下确实是人中龙凤,有勇有谋,人品也端方正直,若清歌将来真的嫁与靖王,想也知道是极好的一桩婚事。   可就如她说的,情字从来都是不知所以,如果她现在应了,将来若是清歌真的……钟意了旁人,到时候靖王若是挟怒逼婚,岂不是……   “老夫人怕是误会了本王的意思。”   段铭承苦笑:“本王今日,并非是为了让卫家许嫁而来。”   这一句听得卫老太君和杨凝芳两人都愣了。   ——不是为了让卫家许嫁清歌,这靖王跑来卫家张口心仪闭口许以靖王妃之位,结果一转脸,难道又想改口不成?   “清歌她……如今心思还没有开窍,今年,应是她及笄之年,本王此次前来,是想请卫家应允本王,一年之内,不会试图给清歌相看议亲。”   卫家老夫人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本王也算多求了半年,自清歌及笄,到她二八年华这一年,请勿与她相看人家,若有谁家提亲,本王也希望卫家可以暂不应允。”   一年……不,严格算来,是将近一年半。   若仅仅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前提也得是这靖王肯应诺才行。   “殿下,勿怪老身多言——”老太君沉吟片刻,终于开声:“若是一年之后……”   “若是一年之内,本王仍然没能撩动芳心的话……”段铭承苦笑着一摊手:“那届时听凭老夫人与清歌议亲便是了。”   ……这样的要求,不,请求……卫老夫人终于缓缓点了头。   “若仅仅是一年内不与清歌议亲的话,老身愿意应允殿下。”   一语落地,杨凝芳眼睁睁看着那个冷峻沉稳的靖王殿下竟然长长松了口气。   “如此,铭承在此多谢老夫人。”   说着,这靖王殿下竟然整了整袍服,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冲着卫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这……殿下!使不得!”   他这突兀的一礼,别说老夫人反应不过来,就连杨凝芳都吓了一跳。   ——这只是一年内不给清歌相看议亲罢了,还……还没说就嫁给靖王呢啊!   这晚辈礼,是不是也忒心急了点?   卫府一行,段铭承总算得偿所愿,又略寒暄了两句,便就起身告辞,直到他修长挺拔的身影迈出府门乘车而去了,送客归来的杨凝芳一进到静安院,就看见卫老夫人正在那皱着眉发呆。   “母亲,又是何事发愁?”   “远哥儿媳妇。”老太君一脸疑惑的皱着眉:“我怎么觉得……那靖王总有点奸猾呢?”   杨凝芳噗嗤就笑了。   ……这都当面摆明了说他盯上了您心肝宝贝一样的外孙女儿了,而且竟然还三言两语就让您点了头,准了他的不安好心,还不够奸猾么?   只是这样的话,杨凝芳可不敢说,也只得笑道:“那自然是没有的,这事,毕竟还是咱们家占了便宜……您细想想,清歌对嫁人这件事既然有心结,除非咱们给她相看的时候不问她自己的意思,否则您想想,又哪可能强给清歌做主呢?”   “那可不。”听她说得在理,卫老太君却更加狐疑:“可这样的话,这靖王专程上门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啊?”   ……为的不就是先在咱们家过个明路么!   而且这还没费什么口舌就叫您老亲自点头,准了他今后明目张胆的来觊觎您的外孙女儿了。   杨凝芳心里笑的不成,眼瞅着这老太君明显还没转过弯来,她也并不点破,只笑道:“反正清歌既然有心结,本来也是要时间慢慢消解,一年之后,二八年华,议亲正当龄,这期间,正好也让清歌好好松快松快,应下此事,于咱们家而言并无坏处。”   直等杨凝芳好一顿分析劝解,卫家老夫人这总怀疑自己上当了的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等出了静安院,杨凝芳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收了回去。   ……靖王殿下的诚意她看在眼里,堂堂亲王之尊,愿以王妃之位求娶一个商户女,甚至为了考虑清歌的感受,不惜拦住了圣上赐婚,如果靖王此心可以不改,她这个当舅母的,愿意见他们两个成就好事。   但……清歌正当年华的一个女儿家,竟然叫那纪家逼迫得一度想要避世出家!这是当他们卫家人死绝了?!   杨凝芳露出一个冷笑。   如今,他们入京也安置得差不多了,也该腾出手来,好好和纪家算一算这笔账了! 第120章   杨凝芳和老太君这边各自的思量和安排暂且不提,轻轻松松闯过了一关的靖王殿下,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登车回转靖王府,到了府门刚下了车驾,迎面便看见自家那个一团和气笑模笑样的王府管事站在门口,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   “何事?”   “回王爷,大理寺那边派人传的消息,昭狱之中的冉广浩,没了。”   “没了?”段铭承脚步一顿,带着寒意的目光顿时望住了管家。   “是。”   尽管知道自家王爷这一份冷锐不是冲着自己而来,管家也依然脊背冒汗,好在段铭承一句之后就又迈开了步伐:“谁来通禀?带来见本王。”   “是。”管家曹青小步跟在后面,又说道:“还有江淮那边发回的消息,说是纪家当年给家主元妻接生的稳婆,因为上了岁数的缘故,人已经不在了。”   “接着查,稳婆人没了,她还有儿孙,以及当年卫晚晴十月怀胎,总不可能没请过大夫看脉,如有必要,整个江淮行医的都过一遍筛。”   曹青躬身应了,却并没有马上就去,段铭承迈向书房的脚步不停,问道:“还有何事,一口气说完,本王离京不过数月,你几时多了这支支吾吾的毛病?”   这淡淡的一句听得曹青一哆嗦,赶忙赔笑道:“王爷,京内似乎有了谣言。”   他犹豫一瞬,说道:“说王爷您,今日在茶楼之中和雍王府世子争……争……争姑娘……”   一句说完,曹青缩着脖子,本以为会等来自家王爷的雷霆之怒,谁知等了半晌,却只听段铭承呵了一声。   “消息传得到快。”   这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曹青半天没咂摸过味来,不免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要压一压么?”   “压什么?叫他们传去。之前叫你送去卫府的东西可有送到了?”   段铭承这一句问完,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便不再耽搁,径自入了书房忙碌,曹青立在原地琢磨了半天都没琢磨过味来。   ……堂堂靖王殿下正事不干,跑去和那个全帝京有名的花花公子争姑娘?   这样的谣言,不说出手给平了,怎么竟然还……好似很高兴的样子呢?   而此时的安国公府中,在表嫂秦丹珠那里听了一肚子八卦的纪清歌刚刚回到她住的月澜院,一进房,就迎面看见一堆东西,纪清歌愣了半晌——她不是前两天才刚整理完?这又是哪儿多出来的一堆?是当初漏掉了没有整理妥当,还是……   曼青正在屋里守着,一眼看见纪清歌连忙起身:“姑娘,这是靖王府送的东西,特地指明了是给姑娘,大奶奶就让人全搬过来了,姑娘几时得空儿?看着奴婢录了册子好收起来。”   又是靖王府?纪清歌怔了怔……这也……太多了点吧?   当初段铭承一路陪同她进京入了府的那日,就已经是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为此还暗搓搓收获了秦丹珠的好几个白眼。   后来她进了一趟宫,宫中帝后连同赏赐卫家其他女眷的一起,也赐了她一堆东西,之后就隔三差五的,靖王府那个一团和气的管家没事就往卫府跑,次次都是送东西……她这里连第一次送来的那些都还没全看过来呢,这也未免太破费了些。   而今就连管家的大奶奶秦丹珠,都从最开始的怀疑靖王是觉得她们卫府养不起个表姑娘,到现在恨不得天天看着这一趟趟的,早就见怪不怪。   换句话说,就是已经麻木了。   “你手上烫伤可还疼么?叫珠儿和你一同收拾吧,你只管登册子便好。”   两个丫头齐声应了,便将那些东西一样样开了匣子,先捧给纪清歌过目,再录入册子后放到一边,等着回头喊了粗使婆子们一起搬进库房。   主仆三人正在忙碌,冷不防便听门外小丫头通传:“姑娘,柳姑娘来了。”   咦?她来做什么?   纪清歌心中纳闷,然而还不等她起身相迎,那位柳初蝶柳姑娘,已是扶着秋霜的手,摇摇摆摆的迈了进来。   “表妹。”   柳初蝶在自己房中已经洗漱更衣过,换上了一件看起来也颇是素净的交领襦裙,完全看不出她之前在静安院中那刚刚被落了个没脸的颓败表情,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亲热之意。   她似乎是也没料到纪清歌这边正在收拾东西,一进屋先瞧见桌上地上一堆的物件,自己倒是先愣了一下,笑着说道:“不晓得妹妹在忙,是我来的不巧。”   纪清歌还能说什么,虽然心中确实觉得她就是来的不巧也不可能直说,也只能笑着让座,又让珠儿先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去看茶。   “今日与妹妹初见,竟是觉得一见如故,妹妹或许不知,老夫人素日里时常惦念妹妹,每每跟我提起的时候,满满都是思亲之情,还是我日日劝着,这才好些,不然怕光是念着妹妹,都只怕要食不下咽。”   柳初蝶落了座,先是不着痕迹的将纪清歌房里陈设等等了一遍,这才翘着兰花指,动作矜持的捧了茶碗,脸上一片忆往追思的神情,徐徐的说着。   她这一番言辞,说不出的古怪和不伦不类,纪清歌听着简直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笑道:“有劳表姐记挂,舅母和表嫂也同我说起过老夫人前些时候有些不安康,还好如今已是好了,想来也是表姐勤加服侍的缘故。”   柳初蝶噎了一瞬……前些时候?她被卫家送走足足两年,今日才重新又寻上了门,前些时候好还是不好,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也就是这一句,让柳初蝶终于消减了几分那刻意做出来的矜持,认真打量自己这个初见的时候只看穿着还只当是小户人家出来的表妹。   不同于柳初蝶快手快脚了换了衣裳,纪清歌身上穿的仍是那一件雪青色的褙子,因为是有意挑选素净的衣裳,所以也只有衣摆和领口附近有绣了几点颜色淡雅的花草,除了晶莹圆润的耳垂上有一对白玉的水滴坠子,头上有两三支点翠的小插簪之外,其他什么璎珞钏镯腕珠之类一概全无,柳初蝶上看,下看,怎么都看不出自己这个表妹到底有什么地方是值得那个俊美无俦的靖王殿下多看一眼的。   ……虽说论长相,也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可……自己也不差呀!   柳初蝶这样满是掂量的眼光让纪清歌心中微感不悦,脸上却并不露出,只笑问道:“表姐看我作甚?”   “妹妹。”柳初蝶脸上挂着亲切的笑:“不知妹妹与那靖王殿下是如何相识的?”   “机缘巧合罢了。”纪清歌不愿多说。   她不想说,但柳初蝶想听啊,竟是将手中茶盏一搁,带着一副亲热的模样,直接坐到了纪清歌这边的榻上,与她挨在一处,语气娇软的摇着纪清歌的手臂:“却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呢?”   纪清歌叫她这般举动搞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浑身上下哪哪都只觉得不适——分明是才见面,根本不熟悉,做出这样一副闺中密友的做派来?和你不熟好吗!   但是再是觉得不舒服,也到底还是应了那句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   一个姑娘家口中亲亲热热姐姐妹妹的要和人亲近,纪清歌到底也做不出太不给她脸的举动,只得自己往旁边让开了几分,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机缘,就是我打理铺子的时候遇到的罢了。”   这一句听得柳初蝶愣了:“铺子?”   纪清歌只能解释道:“是我师父命我帮忙打理的商铺。”   孰料此话甫一出口,柳初蝶娇俏可人的脸上登时就僵住了,愣在那里足足一瞬,陡然起了身:“表妹!咱们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焉能去做那等满身铜臭气的勾当!”   这一句说得又快又急,不仅仅把纪清歌给听得一愣,连她自己,出口之后都觉得似乎说得太直白,脸上纠结一瞬,重新又挂回了笑,只是却不肯再跟纪清歌挨挤着坐在一起,回了她最初落座的座椅处,掩饰的端了茶盏喝茶。   柳初蝶这样几乎是挂在脸上的嫌弃或许在她自己眼中已经掩饰得够好,但纪清歌却早就看在眼里,心中有惊诧有可笑,又隐约有几分不悦,见她也有些尴尬的喝茶掩饰,纪清歌索性挑眉望着她笑道:“柳表姐莫非不知道?”   “知道什么?”   纪清歌笑吟吟的说道:“我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啊。”   “什么?!”   这短短一句话,听得柳初蝶竟然脸色大变,杏仁般的眼瞳盯着纪清歌满是错愕和震惊。   纪清歌笑靥如花的看着她:“表姐竟不知道么?”   “你……我……这……”   显然,纪清歌的商户出身让柳初蝶极为震惊,目瞪口呆了一瞬,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万……万想不到妹、妹妹这样的人儿,竟是……竟是……商贾出身?”   “表姐现在知道也不迟。”纪清歌似笑非笑的望着明显有几分坐不住了的柳初蝶:“也是因为要顾着铺子生计,才会和靖王殿下偶遇,表姐,还想问么?”   “你……”柳初蝶再傻,也听出了纪清歌话中的揶揄之意,她终于也觉得没法再坐下去,只勉强拉扯着笑容道:“妹妹这边忙忙乱乱的,我还是不扰妹妹了,回头得了空儿,我再和妹妹一处说话儿。”   说罢,也不等纪清歌叫珠儿相送,自己扶着秋霜就匆匆忙忙的出了屋子。   纪清歌唇角弯弯的望着她背景,直到柳初蝶甚至连她那招牌的小碎步都不记得,一溜烟出了月澜院的院门,这才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就说姑娘不该去的。”直到回了自己院子里,那个秋霜才没好气的道:“下九流的商贾,没得玷了姑娘的名声。”   “……罢了,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柳初蝶脸上也有几分不好看,一句话没说话又收住,叮嘱道:“这话别叫人听见,记得了?”   见秋霜不吭声,只得又道:“商户不商户的,如今她是卫家的表姑娘,卫家都不嫌,轮不到你来嫌,没得叫人听见了落个没脸,记住了?”   秋霜这才不大情愿的应了一声,过了一刻才说道:“这卫家也忒偏心了,姑娘您瞧见没?那边院子里,屋子里,满满的都是好东西。”   柳初蝶没接话,脑子里却始终想着她刚进去的时候,那屋子里的主仆三人明显正在收拾东西,那打开的匣子里,明灿灿的满满一匣珠子!   除了纯白,竟然还有彩的,颗颗浑圆,莹彩光润!   就那样漫不经心的满满的散装了一整匣!   默默的坐在椅子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扯了半天帕子,半晌才轻轻的哼了一声——   ——再是东西多,也一样是下九流的商户女,身份低微,拿什么和她一个清白读书人家的女儿比! 第121章   由于靖王府的放任不管,帝京很快就流传了靖王殿下竟然会在茶楼之中公然和雍王府世子二人争一美的传言。   一开始的时候,这样的传言信的人并不多。   雍王府世子是谁?京中有名的纨绔,他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可靖王却不一样,那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胞弟,十六岁入朝堂,掌刑部监管大理寺,从来都是冷峻迫人不苟言笑的角色,光是帝京之中多少女子说起靖王都恨不得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都是福,这样一个人物,和一个纨绔,争女人?!   这种谣言都敢传?叫靖王听见,打断腿都是活该!   可原本众人的怀疑,随着靖王府始终默不作声的态度而渐渐有了转变。   再加上那一日在茶楼之中,毕竟他们几人言谈行事也并未避人,所以没过多久,这传言就越来越是有鼻子有眼。   什么靖王殿下看上了个天仙似得美人儿,不料雍王世子色迷心窍,公然调戏,结果被勃然大怒的靖王殿下直接拔剑给捅了,到现在还躺在雍王府里修养……等等的各色闲话,添油加醋,就差没编出一段折子戏出来了。   雍王段熙和听了传言之后差点没吓死,他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全须全尾的没被捅,但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胆大包天到去和靖王争美啊!   那一日他那儿子被靖王府的护卫送回家盯着‘品茗’本就已经让雍王一头雾水,但是事后问起原委的时候,段兴德并不敢说实话,只说是惹了靖王不快所以罚他的。   这样的说辞其实到也没什么毛病,段熙和也知道他嫡兄长身后留下的那两个儿子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性,自己这一支庶支,在他们两兄弟眼中都是不学无术,这其实也没什么,段熙和有自己的算盘,不学无术又不是罪,只要正经大事上拿捏得住,不要犯了大错,他就永远是大夏的宗室。   他已经是雍王了,他儿子也已经是雍王世子了,还上什么进?再上进是想坐什么位置?   老老实实猫着就得了。   可……准你猫着,准你眠花宿柳,却没让你去和靖王抢女人啊!   段兴德没有被靖王拔剑捅了,却差点被他亲爹拔剑给捅了,有生以来也算头一次挨了一顿他爹的家法,又被禁足在雍王府不准他再出去。   这还不算,雍王左思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索性自己诚诚恳恳的,上了一封请罪折子。   建帝段铭启坐镇朝堂,还是看了这满纸写的都是说自己教子无方,绝非有意与靖王争锋,恳求陛下网开一面的请罪折子之后,皇帝陛下才终于得知了此事。   ——嗯?自家弟弟,和那个纨绔段兴德,为了争抢姑娘大打出手?   当场皇帝陛下就喷了茶。   于是,进宫议事的段铭承被他哥逮住好一通嘲笑。   眼瞧着他的无良皇兄拍着桌子笑得‘花枝乱颤’,段铭承稳稳的坐在那喝茶,直到皇帝陛下笑累了,这才不紧不慢的招呼宫人给他哥换热茶,顺顺气。   “所以,铭承你真的……和那小子争姑娘了?”   皇帝陛下笑够了,瞧着自家这个弟弟一脸的淡定,终于也回过味来。   “当然是真的。”段铭承稳坐不动:“那小子跑去骚扰清歌,我没真拿既明捅了他已经很给雍王留面子了。”   虽然听说此事的时候建帝心中就有了猜测,此刻听到真的是事关纪清歌,这才皱眉道:“就说给你赐婚,你偏要拦着,如今纪姑娘才刚来了京,就招了段兴德那样的花花公子打她主意,他一个纨绔倒是不难打发,可日后若是再有了别人……”   “清歌不是那等肤浅的姑娘。”段铭承自己并不很担心,望着他哥挑挑眉:“卫家已经应了我,短期之内不会考虑清歌的亲事。”   ……十六岁之前不会议亲,这就等于是从根源上掐断了京中大小人家打她主意的可能。   这一次轮到皇帝陛下目瞪口呆。   “你……你没被卫家人给打出来?”   这样的事都能应?他这弟弟明晃晃的狼子野心送上门去,没挨揍?   “卫家老太君人很慈和。”段铭承冲自家兄长意味深长的一笑:“不仅没赶我,还受了我的晚辈礼。”   “你究竟怎么说的?”皇帝陛下此刻完全无法按住自己那一颗八卦的心。   没好气的瞥一眼自家兄长,纠结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拂袖走人,到底是还有正事没干,段铭承哼了一声:“清歌自己对人无意,卫家人本来也不舍得逼她。”   ……这倒是,不过……建帝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弟弟:“你就真不担心一年之后姑娘成了别人家的?”   一句出口,瞧见他弟弟的脸色,段铭启就知道要遭,麻溜的就改了口:“咳,说笑的。”   狠狠的剜了自家无良兄长一眼,段铭承这才端正了神色:“冉广浩的死我查过了,是自尽。”   ……在从松懈了的狱卒口中听说了边关大捷之后不久,没了双臂,又因为腰椎断了而下肢瘫痪的冉广浩,竟然在狱中活生生的一头一头撞死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任是谁都没料到这个死囚竟然会寻死。   毕竟他就算想死都难,虽然看起来还没有被做成人彘,但当初被盛怒之下的段铭承斩去了双臂,踩断了腰椎,双腿早就成了摆设。   连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这样一个人棍般的身躯想爬都是爬不动的——所以狱卒才放松了警戒。   段铭承亲自看过他的尸身,死是躺着死的,用力撞击的是后脑,颅骨碎了一片,地上鲜血横流,到死,眼睛都圆睁着。   “西北大捷……”建帝段铭启若有所思:“这倒是有意思。”   ……可不有意思么?冉广浩是海关水师统领,南疆海域和西北边关,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但是他却在听说了西北大捷之后宁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也要自我了断,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段铭承深知他皇兄的性情,见他沉思,也不打扰,直到建帝自己思索了一遍,又将目光望过来,这才道:“皇兄应当也有了猜测的方向了吧?”   见建帝颔首,段铭承也并不卖关子:“冉广浩被我察觉有异动,追根究底,是出在那一批异域兵刃上面。”   “但是,他在海关,麾下统帅的,是水师官兵。”   “水师作战,倚靠的是战船,是火|炮,纵然军中也有体术操练,但说到底,水师都不擅长陆战。”   而且,三万水师,如果真放到陆地两军对垒,这点人马并不够看,西北边关二十万大军都还常有支拙不开的时候,又何况是这点数量。   水师的战斗力,从来都是只在战船炮舰上面,三万人听起来不多,但如果是算成战船就不一样了,大夏这一支水师配备的战船数量,在南疆海域基本可以算是难逢对手。   他们不需要用兵刃来提高自己海上对敌的战斗力。   就算是想要锦上添花,也不会是冒着谋逆风险搞这么一套。   那一批雁翎刀,只有可能是给其他人准备的。   而海关水师,不过是过一遍手罢了,或许还从中克扣了些许,留用了些许,但……大数目,肯定不是为了装备水师兵丁!   “你是早就知道有问题?”   “是早有疑惑,但也并没有具体的怀疑方向。”面对自己皇兄,段铭承并不隐瞒:“冉广浩嘴巴紧的很,虽然审过多次,至今也没能审出有用的东西来,倒是他这一死,竟也算是不打自招。”   然而如今新的问题就是——海关和西北千里迢迢,冉广浩如果是和鬼方有勾结,他作为水师统领,不可能亲自前去会面什么的,就不说他若久离水师必然会引起注意,就光说是他想跨过边关卫家去联络鬼方,这都不是很有可能。   所以……在鬼方和水师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那一批雁翎刀,全部都是大夏朝廷制式,如果是想供给鬼方,先不说难以通过边防,即便过去了,鬼方善用的也是弯刀斩|马|刀,要大夏朝廷样式的雁翎刀做什么?   会故意做成同样制式的雁翎刀,只可能是准备给大夏境内的什么人提供。   但……冉广浩却又是听闻了西北大捷才自尽。   一时间千头万绪,段氏兄弟二人各自默然无语。   毕竟此案中有个关键人物至今依旧在逃。   ——那个前去游说了白海知府邓志良,以厚利诱之,却又突兀的消失不见的师爷!   而这个最关键的人物,当初在白海却并没有抓捕归案。   在淮安城捕获了他手下的死士,而此人,就在察觉死士一去不回之后干脆利索的直接溜之大吉,就连邓志良本人都不知他的去向——就如同对他的来历也并不很清楚一般。   这样的角色在逃……对他们整个大夏都是潜藏在暗中的巨大隐患。   段铭承眸色沉沉。   出手就是谋逆,一手牵连出鬼方和海关,虽然最终事败,但自己却能全身而退,此人一日逍遥法外,他和他皇兄就一日不能放松警惕。   就在段家兄弟关起门来细细密议的同时,大长公主府中却是一片混乱。   大长公主段熙敏刚迈入燕锦薇房中的时候,迎面便被那一片的狼藉给惊呆了。   满地都是破裂的碎片,而这其中有瓷器的,有玉器的,甚至连桌上的砚台都给摔成了两半,桌面上简直扫了个干净,就连一边的博古架都空荡荡的,基本但凡是房间内的小件陈设,此时都躺在了地板上。   “锦薇!”段熙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一边呵斥那一群战战兢兢的丫鬟们快来将这一地的狼藉给清扫了,一边小心翼翼提着裙子绕过那一地碎片进了里间。   里间的情况也并没好到哪里去,甚至就连床帐都撕坏了一边,她的宝贝女儿燕锦薇,正和衣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段熙敏叹口气在床边坐下,伸手轻拍着女儿的肩背:“不过是流言罢了,你可气什么呢?”   “不是流言!一定……一定就是她!”燕锦薇不肯抬头也不肯起身,嗓音还拖着哭腔,哽咽的说道:“表哥他之前从来都……都不准乱七八糟的女人近身的,就只有她!”   “好了好了,即便就是你见到的那个,那你哭也没用啊。”段熙敏扳着女儿的双肩拉了起来,这才看到女儿原本水灵灵的双眼都肿得跟桃儿似得,心中顿时怜意大起,安慰道:“如今不是也知道是谁了么,这也算知己知彼了,等娘回头让你爹再探探,看那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如今你就光会哭可有什么用?”   “来历有什么用?”燕锦薇抽噎不止:“表哥摆明了喜欢她。”   段熙敏噗嗤就笑了:“傻姑娘。”   “来历可比喜欢有用的多了。”   “男人啊……这‘喜欢’二字,才是最靠不住的。” 第122章   帝京之中这一场传闻惹出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裴元鸿。   城外乡间的小路上,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的马车正粼粼前行。   裴元鸿在车内垂目而坐,怀中小心的抱着一只淡青色的罐子——大夏的天子,看在他剿灭鬼方时也有功绩的面子上,破例恩准了他想将亡母——前周公主裴华泠,葬入裴氏陵寝的请求。   虽然此时清明已过,但晚春的帝京城外,依然是和风习习,青山绿水好景色。   裴元鸿指尖无意识的轻轻摩挲着怀中青瓷罐子光滑的外壁——   ——娘亲,儿子将您带回中原了。   【早知你……你……当初我宁可……早早死了……】   他的娘亲,一辈子温婉的性子,即便是到了弥留时期,即便是对他失望至极,都依然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最重的这一句,也不过是咒骂自己为何没早死罢了……   然而就是这一句,却足够刺痛裴元鸿的心。   无论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这一句就如同魔物在耳畔低喃的咒语一般,徘徊不休!   裴元鸿沉默的垂着眼帘……他……就那一次,被她知道了他虽然没有上战场,但却在给鬼方出谋划策。   他确实如她以往要求的那般,不曾踏上战场去斩杀中原人,但……他的心机,他的谋略,却比他去持刀杀人还要有效!   他没有提刀上阵,但他的手早就不干净了,那上面沾满了和她一样的中原人的血!   只是以往,她不知道罢了。   原本……他可以瞒她一辈子,如果不是他那个混账的大父,终于从津阳脱困而归的话。   不肯听从他的一力劝阻,执意要驻守津阳,后果就是被西北军反扑,自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津阳城……裴元鸿心底冷笑……那是好守的地方?   之前卫家人守城的时候,城中有人烟,有百姓,也有少许的存粮,可等他们攻破了城池之后,那些早就没有了!   卫家人向来顽强,是守到最后一刻,如果不是城中实在没有了粮食,卫家那一次也不至于被迫撤离。   可他们撤离之前,还疏散了百姓。   留下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没有人,更没有粮!   等到鬼方占据之后,竟想依着卫家之前的守城方式去守——这不是开玩笑么?!   鬼方在战场上的优势从来都是那纵横驰骋无坚不摧的迅猛骑兵,可那愚蠢而又冲昏了头脑的拓拔乌邪,却硬生生将他们围困在了四方城墙之内!   这和一柄宝刀被封入了鞘中有何区别?   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会被反扑一点都不奇怪!   裴元鸿承认,他在得知拓拔乌邪被困津阳的时候,心中是隐隐想笑的。   那是些许的幸灾乐祸,和些许的暗自得意。   ——他明明是有给出过守城不可行的建议的,不肯听,怪谁呢。   他父汗逼他设法解围,他口中答应,其实并没有很出力,最终给出的方案,也不过就是很老套的去强攻双岚,围魏救赵。   但这一建议提出后不久,就从双岚那边传来了消息——城中守军居然只有千人!   这一军情让鬼方王拓拔乌郅异常兴奋的同时,却让裴元鸿陡然警觉。   卫家从来不是会这样莽撞的人,他们就算是急于要收复失地,也不应该将那座最重要的双岚城这样弃之不管!   那座城池就是大夏最后一道关卡,双岚被破,鬼方就可长驱直入,到时候就算叫卫家收回了津阳和凉州又有什么用?站在城头上看鬼方挺进中原吗?   裴元鸿在一瞬间就敏锐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但……他却劝不住他的父汗。   那是只有一千守军的中原大门,想要踏平它,在鬼方王拓拔乌郅眼中就跟探囊取物没区别。   于是原本只是试图围魏救赵给津阳和凉州解围的佯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攻城战。   甚至为了能够确保胜利,更是为了确保速胜,拓拔乌郅调集了鬼方几乎全数的兵马。   裴元鸿只能眼睁睁看着鬼方大军直抵双岚,攻城了两日,第三日成功突上城头,却又被守军顽强的逼退……   然后……事情就那样突然的发生了。   就在鬼方退回的人马之中,乔装混入了中原人,非常巧妙的易容和乔装,甚至还会几句鬼方言语,从城头撤回,带了伤在那哼哼。   谁都不知道,这些伤兵竟然会是潜入了他们阵营的恶狼。   人数少到不值一提,却完美的潜入了鬼方的大营,然后蛰伏了起来。   夜半时分,当终于有人察觉不对的时候,鬼方千夫长以上的将领几乎快要被杀完了。   他们动手的时候没有发出丁点异动!真真正正的形如鬼魅,来去如风!   他的父汗拓拔乌郅也就差一点就成了中原鬼魅的刀下亡魂,虽然最终因为拓拔乌郅睡眠警醒,睁眼的同时就翻滚躲避,又同时高声呼喝,这才保住了性命,但却也被一刀砍伤了半边肩膊,整条右臂几乎都被废了。   而那些鬼魅一样的中原人,在察觉事情败露之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本就稀少的人数在混乱的军营之中消失得彻彻底底,别说是想抓活口了,就连衣角都没能拽下来一片。   悄然之间,中原人会邪术招鬼,能役使鬼神为他们而战的说辞不胫而走。   不过是短短的一夜过后,他们鬼方兵强马壮的铁骑就几乎人人都被瓦解了战斗力。   军心涣散,不堪再战,主将又重伤,鬼方那一仗败得史无前例!   直到最后,都还有鬼方人认为他们不是败给中原兵马,他们是败给了邪术,败给了鬼神。   鬼方王拓拔乌郅被迫撤军,而在他狼狈回转王城后不久,被困在津阳的拓拔乌邪也终于逃了回来。   拓拔乌邪……本来不应该有机会逃回才是。   如果卫家人真的有全力在围攻津阳的话。   觉得事情不对头的裴元鸿第一时间就去找了拓拔乌邪,想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卫家人领着西北军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但裴元鸿低估了拓拔乌邪被围困一个月的暴怒程度。   被向来视为羔羊豚犬的中原人险些困死在城里,这是拓拔乌邪一生之耻,他狼狈逃回鬼方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他的王兄诉苦或者回报战况,而是想找中原人发泄怒火。   鬼方王城之中的中原人,就只有他的娘亲,那个前周和亲过来的女人。   当他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拓拔乌邪踏出那一方小院的时候,手上还沾着血。   他险些将那个柔弱的中原女人溺死在院中那一汪小小的池塘中,没有真的弄死,不过是因为拓拔乌邪心中知道,这个女人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所以他在她耳边带着狞笑,原原本本的诉说了她的儿子,那个有着半数中原血统的杂种,以往是怎么给鬼方出谋划策的。   前周公主裴华泠没有死在那冰冷的池水之中,却死在了这些锥心之言下面。   ——自己的儿子,不是鬼方强盗,手上没有中原人的血——这原本是这个女人毕生苦难中最后的慰藉。   当这脆弱的幻想不复存在之后,裴华泠的身体一夜之间就彻底垮了。   从得知真相,到她撒手人寰,只有短短三日。   弥留之际,这个女人纵然恨意满胸,也依然因为天性温柔,说不出咒骂之词。   她唯一痛恨的,就是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绝早死去,那样,她就不会生下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也就不会成为了双手沾满中原人鲜血的罪人。   悄然之间,青瓷罐子那光滑的外壁上就溅落了一滴水渍。   裴元鸿猛然惊醒,带着一丝慌乱,用袖子反复擦拭着罐子,青瓷罐子被他抱在怀中却依旧冰冷,静默无声。   现今大夏的国君,准许了他将前周公主裴华泠葬入裴氏陵寝,可……这又能挽回什么?   裴元鸿从来都不信鬼神。   就算他信,他也难以想象,他娘亲在面对那个曾经狠心将她送往鬼方和亲的裴氏家族的时候,心里就会真的感到快乐。   身死魂消,即便他已经亲手让拓拔乌邪付出了代价,给她偿了命,她也终究还是不会再活过来。   丧母之后的裴元鸿暗中做出了许多惊人之举,不仅仅一手设计弄死了鬼方王的弟弟拓拔乌邪,甚至彻底生出了反心,和卫家人投诚,有了他做内应,有了死而复生的卫邑萧的奇袭,这也才最终成就了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捷。   作为敌国王子,但同时也有战功,且还有半数中原血脉,裴元鸿顺利的成为了特殊的战俘,最终又因为在朝堂之上,当众讲述了自己是为母报仇才不惜覆灭鬼方,更是得了大部分朝臣‘侍母至孝’的褒奖,这才留住了性命。   不仅如此,大夏天子还封了他一个鸿胪寺礼赞的小小职位,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职位,却让他在帝京也可得以生存。   不论是百姓眼中,还是朝臣眼中,都已经极为宽宏,也算完美体现了□□上国的心胸和气度。   只是……这些对他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鬼方侵略中原,大夏覆灭鬼方,因果相报罢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母亲,是前周公主,他的父亲,是鬼方王室。   前周裴氏皇族是他的母族,却一手逼迫他的母亲远嫁和亲。   裴华泠一生的苦难皆是因此开始!   鬼方的欺凌践踏又造成了她后半生的生不如死!   大夏推翻了前周,毁了他的母族,又征讨了鬼方,灭了他的父系。   他知道前周覆灭是咎由自取,他更知道鬼方亡国是善恶有报,但……那又怎样?   他要如何说服自己要因为大夏天子的些许施恩就感恩戴德呢?   裴元鸿望着青山脚下那一座恢弘的陵寝,眼神幽暗。   原本的皇陵,此时也没了守墓之人,所有曾经的辉煌,也不过只剩这些砖头瓦砾罢了。   他将手中瓷罐小心的搁置在青翠草地上,自己也盘膝坐了下来。   直到日落西山,晚霞笼罩了这座寂静无声的陵寝,他才静静的起了身。   一个打扮极其普通的灰衣人慢慢从陵寝的另一侧现了身,走到近前,默不作声的伏地叩拜了下去——   “微臣,参见殿下。”   “你来晚了。”裴元鸿并没有叫起,只是淡淡的垂眼看着自己脚前五体投地的人。   “靖王近期在京中查得很严,行事多有不便。”   裴元鸿嗤的一声冷笑:“不便你又约我来此作甚?”   “殿下……”   “我不是殿下!”裴元鸿冷冷的说道:“我是从母姓才姓裴,我本姓是拓跋。”   他这一句说得冰冷又带着几分讥诮,那伏在地上的灰衣人竟然一点不悦都没有:“您兼具大周与鬼方两国王脉,自然是殿下。”   裴元鸿一瞬不瞬的望住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不找上我这么个傀儡,你们莫非就要树倒猢狲散了不成?那个靖王,已经有将你们逼到这个份上了?”   他的讥讽,灰衣人并没有反驳,只是稳声道:“靖王,确实人中龙凤,不易相与。”   “那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裴元鸿眼角眉梢尽是嘲讽:“指望我去下毒?还是去行刺?”   那灰衣人却不以为忤,依旧恭敬的跪伏在那里说道:“靖王,几乎从不露出破绽,但……却有传言说,他看上了一个姑娘。”   裴元鸿愣了一瞬,大笑起来,笑得脚步都有了踉跄:“你们——简直令我恶心!” 第123章   帝京之中,因为那一场西北大捷而带来的喜庆热闹,随着日子的渐渐过去,终于回复了平常,而只有少数有心之人,才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感受到了下面汹涌湍急的暗流。   自从靖王白海一行,千里迢迢抓捕了一串的人犯归来之后,已经有两名官员先后被莫名其妙撸了职,其中一家甚至还被大理寺带人去封了门,全家老小一个没留全进了昭狱,而五城兵马司和西山大营也各自有所动作,只是没人能详细打探到内情。   于此同时,白海的水师那边也终于传回了消息——对于没有了主帅的水师,面临围剿和招降之时,果然军心动荡,经历了内部的数次混战之后,愿降的,成了大多数,少数偷了几条战船,逃往了海上,就此不知所踪,估计日后也是成了海盗水匪之流。   而原本被当今天子勒令修养的靖王殿下,依旧整日里忙的很,虽说他确实遵了旨意,没有再出京,但就只看飞羽卫全部八组都异动频频,也知道这位殿下没有真的闭门养病。   对于这一点,就连皇帝陛下都很有微词,外人不知道靖王殿下旧伤落了沉疴,但帝后两人却是知道的。   尤其是,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们给出的脉案,几乎都是众口一词的说肺腑受创之后愈合不佳,而今再想补养难于登天。   ……按太医们的诊断,靖王殿下此处旧伤已成顽疾,每年秋冬会加重,春夏转轻,长此以往,循环往复。   为了自家弟弟,建帝段铭启甚至下诏召回三年前已经告老还乡的太医院老医正,只是老医正年纪大了,又已经还乡,就算还健在,也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靖王殿下的脉案在太医院也是机密,除了帝后二人之外知道的人不多,太医更不敢随意宣扬,所以如今帝京之中几乎无人知晓。   包括纪清歌在内。   此刻纪清歌刚踏进秦丹珠的院子,迎面就看见秦丹珠正提着裙子风风火火正向外走,一抬眼,两人碰个对脸,秦丹珠一拍手,笑道:“来的正好,省了我这一趟腿脚。”   纪清歌笑问:“莫不是表嫂正要去寻我?”   “可不是,老天可怜我一天忙到晚,没用我动脚,就自动把你送来了。”秦丹珠笑着挽起纪清歌的手拉她进了屋子,等坐定了,这才道:“咱们家以往在边关住了大半辈子,初次迁家入帝京,这边风俗什么的,也要开始随着。”   纪清歌笑吟吟的点头:“表嫂聪慧,表嫂睿智,表嫂言之——有理。”   “死妮子!”秦丹珠噗嗤就笑了,瞧着这个小表妹光洁的额头手指头直发痒,到底还是忍住没戳过来,抿着嘴剜了一眼纪清歌,这才说道:“过两天帝京这边风俗就是过节,到那天我们也出去逛逛,应个景儿。”   “端午节么?”   “不是端午,说是女儿节。”秦丹珠笑道:“你表嫂还不至于不知道端午,就是这个女儿节以往咱们家在边关是不过的,倒是帝京这边有这么个俗礼。”   秦丹珠语气中有着一丝感慨——到底是天子脚下,远离战火,边关老百姓也就是端午节吃个粽子也就是了……遇到缺粮的时候,粽子都吃不上……   思绪乱飘了一瞬就收了回来,秦丹珠笑道:“这个五月就是女儿节之后紧跟着就是龙舟节,可见帝京这边人家喜欢热闹,咱们家今后常驻帝京,这些习俗也还是随大流吧。”   纪清歌倒是不怎么在意:“外祖父的孝期还没有过,咱们家不去凑这个热闹也罢。”   “知道你有这个心。”秦丹珠拍拍小表妹的手:“不是我见外,只是你和柳姑娘都是表亲,没必要这么守着,这也是老太太和母亲的意思。”   她并不容纪清歌拒绝,只道:“这也不是单为了让你们去顽,只是这是咱们家回京第一年,也确实总不能闭门不出,你外祖母也发了话,等龙舟节的时候,还要让你三表哥去赛龙舟呢。”   纪清歌无可无不可,她在江淮那边也是有这个女儿节的说法的,五月的第一天,只是以往的时候她是寄名的道家子弟,并不过这样的节日。但这是卫家对她的一番好意,她也只乖乖点头:“听凭表嫂安排就是了。”   秦丹珠笑吟吟的一拍手道:“这才是。”一边说,一边忙忙的指使丫头们去库房寻料子出来,给两位表姑娘做衣裳,纪清歌想说自己有衣裳都被驳回了,秦丹珠憋了口气准备好好去炫耀自家新得的小表妹,一股子心气儿把纪清歌看得哭笑不得,也只好由着秦丹珠拉着她折腾了一下午,最终才选定了几匹既不会过分艳丽,又看着鲜亮明快的料子,吩咐针线房紧着去做出来。   平心而论,秦丹珠虽然不喜欢柳初蝶,但是并没有薄待她,给纪清歌的衣料,每一件都是一式两份,一模一样的送去叫人量身做,然而送走了前来量身的针线上人之后,柳初蝶还是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姑娘,大奶奶也偏心太过了!给姑娘做衣裳,怎么都不让姑娘挑挑料子?”秋霜早就拉了脸。   “秋霜!”   “本来就是!都没问过一声姑娘喜不喜欢,为什么要让姑娘跟那个……那个……穿一样的衣裳?!”   “秋霜!”柳初蝶一声断喝:“你再这样满嘴胡沁,信不信我送你回柳家?”   “姑娘!”秋霜听得一噎,虽然心中觉得委屈,却到底还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噘着嘴退到了一旁。   “这里是卫家,不让你乱说是为你好。”柳初蝶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你光看到她是商户女,你怎么不看看那是姑母的亲女儿?是卫家正经的表小姐?”   秋霜半天才小声说了一句:“我……我就是替姑娘委屈罢了……”   “跟正经表小姐一样的新衣裳,有什么可委屈的?”柳初蝶叹口气:“你这样的话传到人耳朵里,叫人怎么想?”   “姑娘,我……”   “你是我从家带来唯一的一个人,你若真被送回去了,我可还有谁可用?”   “姑娘。”   “两件衣裳罢了。”柳初蝶口中说着,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人在屋檐下。”   国公府的针线房全力赶工之下,一模一样的两套衣裳就送到了两位表姑娘各自的院子里,而日子数着也就到了五月一。   秦丹珠基本上可以算是‘临危受命’,带着两位表姑娘去过节,这个边关女子也是头一回过这个女儿节,出门前临时抱佛脚囫囵啃了一遍往年的习俗,幸好也没什么特别的,说是女儿节,但和乞巧节还是有区别,不需什么特别祈福之类,说起来与其说是过节,不如说是更像踏青。   大小人家的姑娘们这一日会结伴出游,即便是已经出嫁了的姑娘,这一日都会归宁,跟随娘家女眷一同出游消遣,穿着打扮也是五色丝绦,荷包,手绳,艾虎儿为最常见。秦丹珠原本兴致勃勃的给纪清歌送来一盒子五毒的绒花儿和艾虎,珠儿看一眼那毛绒绒的蜘蛛蝎子□□们,又是笑又是觉得有点怕,竟然死活拦着不肯给自家姑娘插戴,还非常振振有词——   “头上爬个蜘蛛和歇了虎子,不觉得爬爬的痒得慌?”   纪清歌叫这想象力丰富的小丫头一句话说得也不肯戴了,最终只挂了五色荷包和丝绦算是应个景儿。   其实说是女儿节,但由于这一日会是姑娘家集体出游,自然也就有那尚未婚娶的年轻儿郎也会同往,就算是男女大防甚为严苛的前周,都不禁这日的男女同游,等到了大夏之后,更是渐渐发展成了各家有意彼此相看的一个机会,所以禁宫之中的皇帝陛下眼瞧着他那个还没娶着王妃的弟弟严肃正经的走进他的含元殿的时候,脸上表情愣了半晌没吱声。   “皇兄?”段铭承还没来及开口说正事,就被他哥古怪的眼神瞪得后背有点发毛。   看着自己这个明显还在状况外的弟弟,皇帝陛下头疼的叹口气:“今日你不去踏春,进宫做什么?快去快去,朕今天不想看见你。”   ——踏春?   段铭承疑惑的挑眉——他长这么大几时都没有过踏春的闲情啊,他皇兄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建帝恨铁不成钢的一拍桌案:“今天五月一!”   ……嗯?所以呢?段铭承疑惑的回望过来。   “今天是,女-儿-节!”皇帝陛下瞪着自家弟弟一字一顿的强调了一遍。   段铭承狐疑的思索了一瞬,猛然之间就醒过了神来,连告退都省了,直接转身就往外走,身后无良的皇帝陛下边笑边喊:“去找你皇嫂换衣裳,她昨儿个就给你准备好了!”   靖王殿下头都不回,直到出了含元殿,这才冷着脸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靛青色的亲王常服——哪儿不好了?难道要他跟那个纨绔段兴德似得打扮成只孔雀才行?   殿门外侍立的一众宫人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直奔皇后娘娘的坤宁宫,没过一会就一身崭新的转了出来,急匆匆的出宫而去。   含元殿内,建帝正跟内侍打听:“果然换衣裳了?”   “回陛下,换了。”   建帝哀叹一声,一天之内输给媳妇儿两次,早知道自家弟弟这么坑哥的话,他才不跟皇后打赌呢! 第124章   卫家如今是京城新贵,整个大夏也只有两个国公府,卫家占了其一,原本在边关时候日子清苦拮据,现如今虽然得了当今天子丰厚的赏赐,又按部就班的置办了商铺田亩,手头早已不再艰难,但省俭的脾性却一时半会改不过来,秦丹珠带着两个表妹出行踏春,虽然是国公府女眷,但车驾也依然没有过分招摇,不过是几辆独驾的马车罢了。   秦丹珠到底是边城女子,一人独乘的话总觉得闷得慌,所以干脆拉了纪清歌同乘,姑嫂二人在一处说说话,柳初蝶带着秋霜独乘一辆,眼看着纪清歌和她穿着一模一样的青碧色对襟半臂和浅葱色的襦裙上了秦丹珠的车子,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发闷。   除了各自配饰有些区别,她两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衣裳,然而就算在她一个女子眼中,那一身崭新的衣裙穿在纪清歌身上都是分外的好看。   柳初蝶越看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不想跟那个商贾出身的表妹穿成一模一样的姐妹花。   为着国公府里家孝没过的缘故,她两人的新衣都有意避开了红绿艳色,只用青蓝,柳初蝶穿戴妥当之后自己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寡淡,不得不又用心挑拣了几件首饰来点缀出几分亮色,这才勉强觉得有了几分意思。   但同样的衣裳穿在纪清歌身上,却只衬出了少女的清新明快。   她这些日子,私下里也曾觉得纪清歌行走时的落足步伐和姿态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关起门来偷偷也按照纪清歌的样子学过,却不知到底哪里没拿捏对,怎么都学不出那个踏水凌风的轻盈意态来。   现如今,柳初蝶也知道了帝京之中就算是贵女出行,也少有遮掩面容的,虽然不是没人戴帷帽,但其实为了装饰比为了遮掩更多点,帷帽上基本都不是纱绢遮脸,而是细碎小珍珠或水晶珠子,杂以小颗的宝石,一挂挂的垂成帘珑,晶莹剔透的映着面容,半遮半掩,更添娇媚。   这是高门大户的贵女才有的装扮,小颗的珍珠宝石都要用掉不少,小户人家弄不起那样金贵的珠子来做帷帽。   柳初蝶没有这样的帷帽,又没法开口讨要,所以只好不戴。   ……她没有那么金贵的东西,但是……那个商户女却有。   想起曾经在纪清歌那里无意中看到的那满满一匣子宝光莹璨的珠子,柳初蝶就觉得心里委屈,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拈酸吃醋,但越是如此,心里反而就越是憋得慌,一路上连言笑都没几句,直到终于到了地方,下车之后果然景色秀丽怡人,这才多少觉得心中块垒消了几分。   每年五月女儿节的时候,除非家中既无女孩儿有无适龄的未婚儿郎,否则帝京大小人家基本都会出城踏青,这一处地处京城近郊的鹤羽亭在这一日会专为了这一雅事整理一新。   鹤羽亭和它所在的这一处山水原本是前周宗室的私产,结果前周覆灭,宗室又无存,此处便成了无主之地。   这样的地方,原本由大夏宗室接手是最名正言顺的,但是大夏建朝以来两代皇帝都是省俭惯了,这么一处地方虽然景色极好,却又不产出什么,光是为了看看景色就要日常维护照管,让抠门的天子很是嫌弃。   天子嫌弃,靖王也志不在游山玩水上,其余宗室看他们兄弟二人脸色行事,都没人要,竟然也就成了一处公开的园林,虽然因为没了主人家,要各家自备茶水膳食等等,但却更加自在,更加无拘无束些。   卫家的马车并不起眼,却到底是有人注意到这一行陌生的车驾,等她们停了车驾,陆续下了马车,便就有人陆续打听这看着眼生的一行到底是谁家女眷。   很快,帝京新贵安国公家女眷来了鹤羽亭的传言便随风而走,随之而来的就是大大小小各家夫人殷勤备至的问候和攀谈,让秦丹珠顿时就忙得不可开交。   纪清歌看了一时,心中觉得好笑——她这个表嫂大气爽利惯了,如今光是和各家女眷们应酬闲话就足够让这个边城女子焦头烂额,虽然也有几分同情,却到底还是揶揄更多几分,何况日后卫家定居京城,这样的应酬,秦丹珠是推不掉的,所以纪清歌很没良心的在一旁看起了热闹,直到她笑吟吟的小模样落入了秦丹珠眼里,被她没好气的哄走。   “走走走,你自己带着丫头散散去吧,再留你在这气我,连午膳都要吃不下去了。”秦丹珠嘴上赶人,却也没忘了叮嘱:“不可走太远,人少的地方更不要去,咱们家在帝京到底脸生,别回头遇到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逛上一时就回来歇歇,这边茶水点心都会提前准备着。”   纪清歌笑吟吟答应,到底是一同出来的,转头望着柳初蝶:“表姐可要同行?”   柳初蝶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留在这陪表嫂。”   秦丹珠也说道:“柳姑娘留在这里也能帮我应酬一下,清歌你自去便是。”   ……她们卫家应了靖王一年内不会给清歌相看亲事,但这个柳姑娘却是要寻人家的,趁着这个机会,也算是领她多见见人。   柳初蝶自己,其实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对于自小跟着卫家在边关长大的她来说,如今这是一个绝佳的打入京城官宦人家圈子的好时机。   一边是商户出身的表妹,一边却是数不尽的豪门显贵,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该选哪边!   打定了主意的柳初蝶脸上挂着乖巧羞涩的笑容,亦步亦趋的跟在秦丹珠身边,果然,前来与这新贵国公府大奶奶寒暄结交的女眷,见了她都不免要问问这是谁家姑娘?得知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恭维之词便如同不要钱的一样,很快,安国公府家表小姐出来踏春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扬了开来。   大长公主段熙敏今日也是带着盛装的燕锦薇在此,听见此话急忙叫过身边的嬷嬷问道:“打听清楚了?真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   燕锦薇原本到了此处就想去找素日里愿意奉承她的那几家姑娘们,还没动脚就听见这样一句,顿时就拉了脸色。   嬷嬷连忙回道:“国公府的少奶奶带在身边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去将人请过来……”段熙敏一句出口就又停住:“不,算了,本宫亲自去一趟,也刚好结交一下国公府。”   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袍,又让身边嬷嬷去整理几件见面礼:“锦薇,你也和……”   “我不去!”燕锦薇不等她娘说完就先一步跳开,怒道:“我不见她!”   “你这孩子……算了,你不去也好。”段熙敏抱怨了一句,随后才想起来自己这宝贝女儿是被靖王当着那个国公府表姑娘的面给下了脸的,也就不再强求,只叮嘱她身边带足丫头,莫要往人少的地方去,等目送着她气冲冲的走远了,这才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那个刚跟着卫家进京就接二连三传得满城风雨的‘表姑娘’到底是方是扁,也总要先见过人再说。   就连她都有几分好奇,能将她那素来冷漠不近人的侄子给拢住心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有着同样心态的人不止段熙敏一个,这个国公府家的表姑娘,先是传出和靖王同车入宫,又传出能勾得靖王殿下和雍王世子相争不让,光是这一份八卦引起的好奇心就足够让京城大小人家蠢蠢欲动了,加上本身安国公府也是新贵,于情于理都应结交,所以一时之间秦丹珠和柳初蝶两人这边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觉竟成了红人儿和焦点。   纪清歌早就逃去一旁躲了清净,她身边跟着的仍是珠儿,曼青手上的烫伤还未养好,索性就留她在家看院子,此刻主仆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那看起来景色清幽的处所而去。   纪清歌是初入京,京中原本官宦人家的女儿,岁数差不多的,往日里也都是彼此常见,谁和谁要好,或谁和谁比较玩得来,早已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今日一堆莺莺燕燕们彼此相见,也就依着平时各自的亲疏程度分成了几拨,彼此谈论的也不过是是些胭脂水粉衣裙首饰的多些,有几个自诩风雅些的,倒是谈论一点诗词歌赋。   纪清歌和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相熟,她重活一世,早也已经不是天真少女的心思,自然也无心去和那些在她看来还是小姑娘们的女子去讨论衣饰,索性带着珠儿沿着一条小溪走走停停。   此处原本是前周宗室私产,虽然此时无人照管了,但沿溪流依然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落足之处并不湿滑泥泞,耳边潺潺溪水之声,夹杂着鸟唧虫鸣,清冽的水气和草木清气混杂一处,还掺了些许花卉香气,倒是真的交织出让人心旷神怡的意境来。   沿着小溪行了约有两刻,面前林木豁然开朗,迎面一处碧蓝的湖水映入眼帘,叫人心胸骤然一开。   湖水映着蓝天,如同一块翠蓝的宝石横卧在面前,湖畔一侧不远处便是那著名的鹤羽亭,此时也有三三两两的妙龄女子在湖畔逗留,亭中还有几个打扮得风流潇洒的年轻公子在那里有意无意的讨论诗词,纪清歌停步看了片刻,便又转了身。   “姑娘,不去湖边么?”珠儿跟着她一路行来还以为纪清歌目的是湖畔,眼见她又转身回走不禁奇怪道。   “湖有什么好看的?倒是这里清净,景色又好。”纪清歌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掐了一支路边盛放的杜鹃花递到珠儿手里:“带回家插瓶。”   珠儿应了一声,也就老老实实跟在纪清歌身后掐起花儿来,不一刻,主仆二人各自手中都掐了一捧各色野花,长短错落凑成一把,竟是比那些园子里精心养出来的更显生机和意趣。   不知不觉间,两人也就偏离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纪清歌却突然顿住脚步,环顾了一下四周,横跨一步挡在珠儿那个小丫头身前,清澈的双瞳盯住树影婆娑之处皱眉道:“谁在那里,出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那一处林荫后面缓缓行出一个人,冲着纪清歌一个揖礼:“纪家妹妹,久别偶遇,不知妹妹可还安好?”   “是你?” 第125章   “民女柳初蝶,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安。”   “快免礼。”段熙敏一脸亲切和煦的笑容牵过柳初蝶的手拉着将她从头到脚一番打量,神色之中丝毫不露,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好个齐整的孩子——可见国公府多会调理人,这样一个钟灵琉秀的姑娘,竟是藏到今日才带出来见人。”   一旁的秦丹珠心中有几分奇怪——她们安国公府的家眷与这大长公主也不过是今日初见罢了,怎的这大长公主就这样热络?   到底是秦丹珠对于段家上一代那暗中的纠葛并不了解,心中又只对当今天子和靖王有留存印象,虽说她总觉得靖王对她小表妹没安好心,但……刨出去这一点不论的话,这段家兄弟二人的人品行事和胸襟都还是无可挑剔的,大长公主身为段家人,自然也就沾了一个先天的便宜,秦丹珠并没多想,只笑着答道:“是我们初进京,忙乱了一阵子,这不,得了空儿不就带出来了么。”   段熙敏寒暄了两句便又将目光放回到了柳初蝶身上,拉着她的手儿柔声细语的问了她一遍在家可读什么书,会些什么才艺,可会诗词,可会刺绣,等等一番家常话,听着柳初蝶小心翼翼措词后的回答,段熙敏连声夸道:“这样神仙似的姑娘家,真是难为卫家怎生调理出来的,休说是京城,就是咱这整个大夏,能比得过的都不多!”   秦丹珠怔了怔,心中觉得这样的夸奖未免太过,但她终究是对于后宅应酬并不算很擅长,也只连忙笑道:“殿下实在是过誉了,初蝶跟着我们在边关日子过得不免粗糙,殿下这样的夸赞只怕要折了她。”   段熙敏却不容她推辞,只笑着嗔道:“什么折不折的,这样的姑娘若是当不起,全帝京也没哪个姑娘能当得起了——将本宫的见面礼拿来。”   随着段熙敏的一声吩咐,身边跟着的下人便就捧过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   垫着大红绒锻的托盘甫一掀开,便是满满的一盘子珠光宝气,不说柳初蝶看得愣住,就连秦丹珠都愣了。   “殿下,这使不得。”   那盘子里竟然是一整副赤金点彩镶红宝石的头面,红缎一揭开就是一片明晃晃的金光,映着日头分外的光彩耀目。   秦丹珠就算是对女眷们彼此间的很多弯弯绕不擅长,但最起码的人情往来还是懂的——仅仅是普通见面礼的话哪里会有这样的手笔?这究竟……   段熙敏没有理会秦丹珠的推脱,而是不着痕迹的观察着柳初蝶,见这姑娘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粘在那一盘子头面上,段熙敏眼中的轻蔑一闪而逝,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意,说道:“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本宫若早知道是这样可人疼的姑娘,这点东西还拿不出手呢。”   说着遗憾的瞥一眼那盘子头面,竟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了一串红艳艳的珊瑚珠串,不由分说就拉过柳初蝶的手给她套在手腕上,青春少女皓白如玉的手腕将那串珊瑚衬得愈发红艳欲滴,段熙敏端详了一下满意的拍了拍柳初蝶的手背:“好孩子,你戴正合适。”   柳初蝶今日是万想不到她竟然会这般得脸,不仅仅各家女眷对她夸赞不绝,就连天潢贵胄的大长公主都这般赏识她,原本在见了那一盘子金灿灿的头面就已经有些迷了眼,此刻又被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拉着手给她戴了一串珊瑚珠子,顺着段熙敏的目光,她自己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粘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一串红润鲜艳的珊瑚珠子,每一颗都足有拇指尖大小,精心雕成了盛放的牡丹花造型,套在腕上就如同戴上了一串赤红盛放的鲜花,光是看着,也知道造价不菲,休说她在柳家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就连她在卫家也没见过!   耳中虽然听见了秦丹珠的推脱和婉拒,但柳初蝶却无论如何都不想真的叫表嫂给退回去,脸上忍着羞涩的红润,冲着段熙敏深深福身一礼:“民女多谢殿下厚爱。”   段熙敏双眼紧盯着面前这个少女又是娇羞又是惊喜的神情,唇角弧度更弯,索性拉着柳初蝶坐在了自己身边,从那一盘子的头面里面挑挑拣拣的,亲手给柳初蝶拣出了一对压鬓一对花钗插戴在头上,又拣了一只插梳压住螺髻的后侧,仔细端详了一下,拍手笑道:“这样才是贵女应有的装扮。”   秦丹珠在一旁虽然觉得古怪,但柳初蝶自己不肯推拒,由着大长公主亲手给戴上了,她一个做表嫂的,如今也不能去给摘了说不能要罢?   光是看着柳初蝶那一副欣喜的模样,也知道叫她开口拒绝是不可能的,秦丹珠没奈何,也只得想着等回府之后要打点回礼送去大长公主府——再怎么她们卫家如今也是国公,没的要白拿大长公主这样厚的见面礼。   然而还没等她想定该挑什么给大长公主府做回礼的时候,段熙敏就笑吟吟的开了口:“这样好的姑娘,真是看上一眼都叫人爱的慌,却不知……可说了人家没有呢?本宫不知可有这个幸运,能给这样的姑娘保个媒?”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坐在一旁的柳初蝶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哪里还坐得住?虽然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但也不得不忍着站起身来告退,因为太过突然和欣喜的缘故,一句告退都说的磕磕巴巴的,得了秦丹珠的首肯,又给大长公主行过礼,这才红着脸退开。   人虽走了,耳朵却竖得直直的,直到身后传来秦丹珠的话语——   “倒是尚未有说人家。”   秦丹珠今日眼看着这一番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心里隐约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虽然她今日带了柳初蝶出来见人也确实是有几分要让京中人家看看适龄姑娘的意思,但此时也是谨慎的答道:“殿下也知道我们家初来乍到,这京中人事都还不熟悉,不忙就急着看人家……”   这隐约的一句传入柳初蝶耳中,她脚下步伐不禁一顿,原本尽力维持着的仪态顿时有几分走了样——表嫂她……她为何要推辞?   原本被大长公主赏识夸赞得火热的一颗心顿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到底还知道此处是大庭广众,周围多少官宦人家的家眷都在看着,柳初蝶贝齿咬住下唇,一手扶着秋霜,也顾不得什么要行不动裙裾了,快步直到离开了人群密集之处,这才停了步,怔怔望了眼前的鸟语花香一刻,眼圈就红了。   “姑娘。”秋霜也听见了那一句,此时脸色也是不好看,“大奶奶她……”   “住嘴。”   柳初蝶一语喝住秋霜,自己抽了帕子胡乱擦了擦眼睛,低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你胡说的份?回头叫人听了去叫人怎的看我?”   “可……”秋霜恨恨的一跺脚,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有关姑娘的终身!”   “那又怎样?”柳初蝶深吸口气,忍回眼中的热意,苦笑道:“国公府毕竟不是只有我一个表姑娘。”   ……即便是大长公主殿下再欣赏她,论到婚事,她也得排在那个商户女后面。   好东西是轮不到她的……不论是衣裳首饰,还是……亲事。   她说的好听是表姑娘,其实不过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和国公府真正亲姑母的女儿去争抢。   柳初蝶修剪精心的指甲掐得她自己掌心生疼,良久才低叹一声,目光落到自己手腕上那串鲜艳夺目的珊瑚珠上的时候,神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今日这一趟也没白来,总还是得了大长公主的青眼。   心中念头还没想完,冷不防手臂叫秋霜悄悄扯了一下,低声道:“姑娘你瞧——”   那溪畔林间的,不正是她那个商户表妹么?柳初蝶心中猛然一愣——   她怎的竟敢在此与人私会?!   “纪家妹妹。”宁佑安再见纪清歌,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默然了片刻才尽量自若的说道:“我独自在此出了会子神,不成想惊扰了妹妹,是我的不是。”   这一语出口,宁佑安似乎是怕纪清歌不信,只飞快的说道:“我是来帝京参加春闱……今日是应了几个同窗邀约才来此,不是有心要在此拦截妹妹……”   平心而论,纪清歌对于宁佑安到底也没什么恶感,甚至宁佑安还不像是那个天真到对自家发生的事情都能视若无睹的纪文栢,宁家除了换亲一事之外本来和她就形同陌路,而换亲,也并不是出自宁佑安的手笔,甚至她重活一世之后都提前知道了,而宁佑安,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如今眼看着这个俊秀少年有几分无措,纪清歌放缓语气:“宁公子先在此处,原是我惊扰了公子才是……公子春闱可还顺利?”   宁佑安默然片刻,苦笑道:“我才疏学浅,本来……也是中不上的。”   早在他沉默的时候,纪清歌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心中也后悔自己干嘛要问那么一句,只是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也只得说道:“公子年纪尚轻,倒也不必灰心,再图日后便是了。”   宁佑安心中苦涩,宁纪两家出了那样的事情,他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光是在书院里会和纪文栢见面,就已经足够让他尴尬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父母,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和自己定了亲的纪家二姑娘,书读不进去,旁的更无心去做。   原本他这样的情状,宁博裕看在眼中还有些嗤之以鼻,只觉得自己这个嫡子的心思太过不老成,是禁不起事的体现,直到西北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入淮安,宁纪两家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慌乱了起来。   宁佑安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第一时间就去纪家给他退亲,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阻止。   宁家不像纪家,宁家到底世代官宦出身,有一些事情纪文栢不懂,宁佑安却是懂的——他的父亲宁博裕,原本托已故祖父的人脉,每三年的考评和连任都是顺风顺水的,而今年……考评却迟迟下不来,宁佑安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宁家惹了靖王的行径叫人看在了眼里,又偏偏有了一个欺负一个孤女私下换亲的把柄落了人手,如果没有转机的话,他们宁家……只怕这为官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宁佑安无法在这件事上说他父母的不是,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立志今后刻苦攻读,父辈没落下去,宁家还有他,他是嫡子,振兴家族本来就是责无旁贷。   然而……宁博裕却等不及了。   明知他荒废了功课也执意要让他进京参加这一次的春闱,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想让他这个儿子,再重新寻回那曾被宁家弃如敝屣的‘未婚夫’身份。 第126章   “那清歌在此预祝公子来年可以高中。”纪清歌一句说完,便就准备领着珠儿离开。   宁佑安急道:“纪家妹妹!”   “宁公子可还有事?”   宁佑安垂首不语,良久之后方才苦笑一声:“罢了……我……做不出那等样的事来。”   纪清歌眼瞳微微眯起,望着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不瞒妹妹,我此次进京,春闱不过是个幌子,家父的意思是……是……”宁佑安深吸口气,一咬牙说了出来:“是想让我挽回与妹妹的婚约。”   早在他面带难色的开口的时候,纪清歌心中就已经做出过些许猜测,但此时真正亲耳听到,依旧觉得可笑的同时又有几分难以置信。   “宁公子与纪家二姑娘的定亲……不作数了么?”   “是。”宁佑安苦笑:“卫家得封国公之后,家父就去纪家退了亲。”   纪清歌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宁家这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些。   “这样的事,妹妹还是不要问了,没得……没得污了妹妹的耳朵。”宁佑安颓然的笑了笑:“父母之命不可违,我也只得来京。但是我没想过要……要……”   “春闱过后我本也是要回转淮安的,今日真的只是同窗相邀,临行前算是看看这帝京的风华,结果不意偶遇了妹妹……妹妹莫要多心,我本来也……不认同父亲的打算的。”   似乎是终于坦诚的说出了这让他觉得羞愧的缘由,宁佑安此刻看起来比适才多了几分从容,抬眼仔细看了看纪清歌,冲她笑笑:“妹妹如今看起来很好。”   ……相比于他当初在纪家见过的那一两次,如今的纪清歌看起来更加的从容和自在,在纪家时身上萦绕的警惕和防备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纪清歌,有了少女的明快,也有了安然和放松,甚至无需开口问她过的如何,就已经可以知道她在卫家的日子定然是舒心惬意的。   也就是直到此刻,从当初得知换亲一事之后就如鲠在喉的那些郁气,才终于渐渐消散,宁佑安不觉间轻出口气。   “宁公子也很好。”纪清歌仔细看了看面前少年清朗的眼瞳,冲他一笑:“公子既然是宁家嫡长,现今也不过是一时崎岖罢了,日后公子掌家之时,想必应可更上层楼。”   这个少年心思纯净端方,这样的人,只要能够保持进取之心,假以时日怎么也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   “那……那我不搅扰妹妹了。”宁佑安一揖之后本想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   “公子可还有事?”   “有件事……论理不该是我出口,不过既然偶遇妹妹,想来也是天意,让妹妹有个准备也好。”宁佑安低声道:“我赴京春闱之时,纪家似乎也在做入京的准备。”   纪清歌闻言顿时皱了眉。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因为妹妹,我毕竟是外人,不敢猜测,不过妹妹还是先有所提防也是好的。”   这一句说完,宁佑安终于长出口气:“我去寻同窗了,日后只盼妹妹一切安好。”   望着宁佑安背影远去,纪清歌半晌才叹口气,原本因为今日这一番好景色而提起来的兴致基本点滴不剩。   ……纪家进京。   这都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走吧,差不多也是时候回去了。”纪清歌没了继续赏玩的兴致,将手中的野花塞到珠儿手里,和珠儿原本自己掐的凑成了一大捧,自己提着裙子转身没走出几步,迎面却就看见了立在远处的柳初蝶。   见到柳初蝶到没什么,可……让纪清歌诧异的就是——这姑娘怎么一脸怒气的瞪着自己呢?   而且柳初蝶这一份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有些惊讶的看着她那满头的赤金镶红的首饰。   平心而论,东西是好东西,但和她今日这一身衣裙并不搭配,她们二人今日虽然都是崭新的衣裙,但都避开了红粉色调,原本出门的时候,柳初蝶虽然也精心选了首饰,却也还能和身上的衣裙配得起来,但她现在原本的簪钗并未卸去,却又多了半套赤金镶红的钗梳,这一头的杂乱,可就……   然而未等纪清歌出声提醒,柳初蝶已是气冲冲的快步走来,直直的挡到纪清歌面前,低声怒道:“表妹你——你怎可这般不知检点!”   纪清歌被她劈面这样一句质问戳得一头雾水:“表姐此言所为何事?”   ——还何事?   柳初蝶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表妹商户出身也就罢了,竟然还能这般不知廉耻,只气得脸上都变了颜色,到底是顾及是在外面,低声道:“今日此处这般多的人家,你……你怎能在此与人私会!”   私会?   纪清歌莫名又惊讶的望了她一刻,倒是笑了:“表姐,私会二字还是慎言吧。”   “你……”   “无意中遇到故人罢了,何来的私会二字?”纪清歌挑挑眉:“莫非表姐若是见到熟人竟都会装看不到的么?”   “你——你——狡辩什么!”柳初蝶脸色都青了:“偶遇在何处不好偶遇?偏是要选在这般避着人的地方?表妹你莫非没读过女戒?”   “确实没读过。”   “你——”   “道德经倒是读过的,表姐可要听?”   纪清歌短短一句话将柳初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其实纪清歌自己到并没多少气恼,只是觉得可笑罢了,眼见自己这个便宜表姐噎得脸色都变了,也只摇头道:“既然是偶遇,又哪里有提前约定要在何处‘偶遇’的道理?表姐还是——”她冲着柳初蝶淡淡一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吧。”   “你!你怎能……”   柳初蝶叫纪清歌一句话噎得气血上涌——她好心才来提点这么一句,结果这个商户女怎能如此不知好歹?竟然言语之中还讥讽她是自己多心才会‘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然而没等她顺过气来,就又听见这个表妹淡淡的说道:“表姐要不要先回咱们家的车上收拾一下装扮?”   “你……”柳初蝶深吸口气,彻底沉了脸色:“我原本还只当你虽是商贾出身,却到底还是个天真女儿家!万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人!”   她冷笑一声,故意抬手露出手腕上那一串红艳欲滴的珊瑚珠串:“大长公主殿下亲手给我戴上的,长者赐,不可辞,即便是刺了你的心也没有要藏起来的道理!”   纪清歌有些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她头上的首饰和手腕上那串珠子,原本还想说什么,此刻也都没了兴致,只摇头道:“表姐喜欢便好。”   一语言罢便不再多说,只转身向着她来时的鹅卵小径而去,柳初蝶咬着下唇阴沉沉的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窈窕身影转过一丛绿荫看不见了,这才沉着脸轻哼了一声。   “姑娘,她那样一副轻狂的样,您就不该提点她!”秋霜忿忿的说道。   柳初蝶那一串珊瑚珠子套在左腕上,从方才起她就一直下意识的摩挲着那雕刻精美的珠串,听见秋霜这样一句,她半晌才说:“出门在外,就都是一家人,别人可不分是她还是我,我总也不能好端端一个人平白叫人带累了。”   说完一句又想起什么,自己低头看了看身上衣着,问秋霜:“我如今装扮可有不妥?”   “没有啊。”秋霜一个小户人家的丫头,她能有什么见识,将柳初蝶打量一番,只道:“我看她就是瞧见了您的新首饰心里酸罢了。”   “没有就好。”柳初蝶这才放了心,然而她才刚刚转身还没来及迈开步伐,却迎面就有一个硕大的黑影当头扑来,猝不及防之间连尖叫都还没能出口,就是冷风扑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在远处响起,那一道疾风般的黑影一个盘旋,堪堪擦着柳初蝶的面颊一掠而过。   “抱歉,姑娘可无恙?”口哨响起的方向,有人急急赶来。   “你……”柳初蝶惊魂未定,正想开口呵斥,一抬眼不禁愣在那里,已经到了口边的叱骂竟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位姑娘?可是受惊了?”裴元鸿自远处急急的赶来,手中拿着一只口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牛皮的护腕,来到近前,细细打量一番柳初蝶,见她除了鬓发乱了些许之外并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抱拳冲她深施一礼:“是在下鲁莽,惊扰了姑娘。”   “你……你是何人?”   柳初蝶此刻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她被一只游隼险些直扑到脸上,虽然最终并没有扑中,但是那猛禽掠过的时候,翅子带起的劲风也扫得她面颊隐隐发疼,原本心中又惊又怒,但此刻看着那冲着自己恭敬客气礼数周全的俊美男子,她原本的怒意竟都无端端不见了踪影。   就连秋霜都直勾勾看着裴元鸿回不过神来。   “在下姓裴。”裴元鸿一礼行必,抬眼看到眼前女子这样一副痴痴的模样,心中轻嗤了一声,脸上却丝毫不露出:“虽是那扁毛畜生自己挣脱了扣子惊扰了姑娘,但到底是在下的纰漏,姑娘如要责罚,在下必不推脱。”   “裴……裴公子。”柳初蝶此刻连出口的话音都软了几分,忐忑的整理着自己的鬓发,“我没怎样,公子不必自责。”   “那便好。”裴元鸿松了口气,冲柳初蝶微笑道:“在下可有幸得知姑娘如何称呼?” 第127章   纪清歌并不知道她离去之后柳初蝶竟然还出了故事,她早一步离去之后本是想回去,结果沿着原路返回,远远就看见秦丹珠那边竟然还是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心中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无奈,立住脚看了一时,到底还是不想去凑热闹,踌躇片刻,索性转身向着其他方向走去。   那条鹅卵石路的一端正是她刚刚与柳初蝶分开的方向,直通湖畔,另一端到还不知是通往何处的……她脚下迈着步子,却也已经没了看景色的心情。   ……纪家来京。   宁佑安不用提醒太多,仅仅这一句,已经足够让纪清歌知道了纪家的目的。   卫家得封安国公,纪家却依旧只是一介商贾。   商贾人家,拿什么抵挡国公府的雷霆之怒?   纪家之所以还能入京,不过是如今是国公府这边还没有发难罢了。   纪清歌在卫家的时候,卫家上下并不问她许多纪家的事,那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和体贴,纪家再怎么说都是她的本族,卫家再是怨恨,也不想将她牵扯进这两家之争里面,他们担心她会因此为难。   她被接到卫家之后不久,她的二表哥卫邑萧就带人动身去了江淮,其中内情没有向她仔细说明,但就算不说,她也知道这是卫家在开始查那一桩联姻之后的事情了。   ……她娘亲当年是真的生产时造化弄人,还是……   这样的揣测,在纪清歌心中不是第一次出现,但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依然叫她心头发冷,以至于她直到快要撞上人,这才猛然之间回过神来。   蓦然抬头,纪清歌便怔住。   立在她面前正微笑望着她的,正是段铭承,他今日穿着一袭浅烟青的云缎曳撒,衣摆处用银线绣着连山云纹,银线颜色与烟青色近似,不动的时候绣纹几乎不见,唯有在阳光映照之下才有一丝细微的闪光,然而此处山林轻风微微撩动衣摆,那看似浅素的衣袍上便有繁复银纹不断隐现,光华烁烁,宛若银龙游动时闪耀的鳞甲一般夺人眼目。   “在想什么?”段铭承眉头微皱,从刚才起他就看着她直直的冲他走过来,原本还当她是看到了自己,结果这姑娘就真一直神不思属的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   纪清歌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段铭承身穿浅色衣着,以往见多了他查案公干时的一身玄墨,即便常服,也多是靛青墨蓝这些,暗色衣袍穿在他身上,将他本来就沉肃冷然的气质衬得更加突出。   唯有诱敌水师那次是朱红的亲王袍服,虽然仅仅穿过那一次,但那炽日骄阳一般的辉煌夺目,也依然让人过眼难忘。   然而今日,段铭承这身浅烟色的袍服穿在身上,竟是意外的俊朗出尘,虽然只是静默的立在一片翠色怡人的山林之间,却将这一整片天地山林都硬生生压得失了颜色。   “段大哥?”纪清歌环顾一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此处竟然也有着一处角亭,却比那湖畔的鹤羽亭要小的多,却也更为精致,此刻角亭不远处的草地上正有一匹骏马在那里垂着脖子,慢条斯理的啃着嫩草。   “段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纪清歌乍然见了段铭承,心思一时还转不过来,黑琉璃般的双瞳圆溜溜的满是错愕,倒是把段铭承给看笑了。   “我来寻你。”段铭承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在想什么?不甚欢喜的样子。”   “没什么……”纪清歌叹口气:“不知我二表哥如今行程到了哪里。”   嗯?卫邑萧?   段铭承当然知道这个卫家二郎离京是去做什么,离京之前他还调了两名飞羽卫给卫邑萧同行,听她提起顿时心中明悟,但面对纪清歌,段铭承并不想对她提及纪家种种,只向那匹马示意了一下,问道:“要试试么?”   呃?   纪清歌有些傻眼的望着那匹看着就极神骏的高头大马,干笑了一下:“还、还是不要了。”   段铭承诧异的看看她的表情:“当日在白海的时候,不是很会骑的么?”   ……虽然那次骑的也不怎么好吧。   “那次是……是……”   “是急着跑回去威胁我来着。”段铭承忍俊不禁的一句揶揄,换来纪清歌忿忿的一瞥。   她就是骑的不怎么好,怎么了?不可以?   段铭承好笑的携了她的手儿走到马旁,自己先翻身上马,弯腰冲纪清歌伸出手:“别怕,上来试试,有我呢。”   谁怕了?   纪清歌原本还有些犹豫,闻言反而起了几分好胜心,伸手握住段铭承的手轻轻一个借力便轻盈掠上了马背,结果刚刚坐稳,耳边就是段铭承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笑意响起:“坐稳。”   然后紧跟着就是猛然后仰了一下,只是轻轻一个抖缰,座下的马儿便如同一抹轻风一样直掠了出去。   原本纪清歌上马的时候和段铭承两人之间还留了一拳的距离,但这猛然一个后仰,顿时整个后背便窝进了身后之人的怀抱中,纪清歌忙着稳住重心没有留意,但段铭承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少女的馨香扑了他满怀,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圈住了怀中人儿纤细的腰身。   这短暂的偷香来得突然,去的也快,纪清歌到底是习武的底子不弱,不过转眼之间自己就已经调整好了重心,马缰是握在段铭承手中,她便双手扶着马鞍前面的环扣,重心微微前倾,段铭承不好再将她圈在自己怀里,也只得配合着放松力道。   靖王殿下的坐骑自然不是寻常马儿可比,从他抖缰之后不过两三次呼吸的时间,骏马已经从起步完成了加速,此刻撒开四蹄,如同一道离弦之箭一般在林间草地上一掠而过,虽然是疾驰,但却丝毫颠簸都没有,平稳得如同乘风驾云也似。   春日的暖风扑面而来,林间的青翠气息掺杂着花草芳芬扑了满襟,纪清歌深吸口气,心中原本因为想起纪家而积存的些许郁郁一扫而空,眼见前方斜斜横在眼前的就是那一条弯弯流淌的清澈浅溪,而座下马儿却丝毫不曾减速,纪清歌陡然之间也升起了豪气,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扶住段铭承稳稳握着缰绳的手臂,大声道:“能跳过去?”   回答她的是耳边低低的一声笑。   笑声尾音转眼之间就被四蹄腾空的骏马风驰电掣的甩在身后,等耳边低醇的嗓音说出‘能’这个字的时候,那条浅溪已然是在身后。   这样如同身在云端,御风而行的体验,是纪清歌以往不曾有过的,她虽然会骑马,但到底是闺阁女子,出行依然是乘车居多,而且就如同段铭承笑她的那般,她的骑术其实很一般,毕竟平时不太用得到。   可现如今,这般乘风而行的飒爽让她心中满是畅快,双瞳愈发闪亮,扶着段铭承手臂的那只手不老实的指尖微弯,隔着衣料在那劲瘦有力的前臂上轻轻挠了挠:“段大哥,我试试行么?”   她这一个无心的举动,却让段铭承整个人都是一颤,纪清歌不明所以,还以为他这是示意自己去接马缰,于是半点都没客气的从他手中抽出了缰绳握在自己手里,轻轻一抖,伴随着出口的一声轻叱,两人座下的骏马那已经快逾疾风的速度便再次提升了一个等级。   ——这种时候,姑娘家难道不是应该大呼小叫的回身扑到他怀里么?这姑娘……跟他皇嫂说的怎么不一样呢?   虽然心中哭笑不得,但被纪清歌夺了马缰,段铭承也只得一手扶着马鞍的鞍头,一手扶着她的纤腰,虽然还克制着自己不要太过忘形,但这样的姿势,也已经是将身前的少女整个人都圈进了双臂之间。   纪清歌没有回头,自然留意不到,只有段铭承自己知道,他此刻两耳的耳尖都开始发烫,手臂上那被她轻轻抓挠过的地方更是烫得如同贴住了一盏热茶一般,晚春的暖风带起身前少女衣上发上的阵阵馨香随风肆无忌惮的扑了他满怀,段铭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气息,心跳更是快得如同擂鼓,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还好是在她身后……即便是有几分失态,应该也不会被发觉才是……   他今日骑乘的这一匹是千里良驹,纪清歌控着马缰,将马儿速度催到极致,马背上竟然也只有微微晃动,尤其四蹄腾空之后,整个过程只有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和肆意。   等到马儿步速终于减缓,最终停下的时候,纪清歌已是彻底抛开了那些繁杂琐事,因为纵马疾驰而晕染双颊,一双清亮的眼瞳中更是粲然明澈直动人心,粉色的唇畔噙着笑意,整个人都显得明媚轻快。   段铭承下马之后一眼看到她这样的神色,眼中便也带了笑意,伸手示意道:“歇息片刻,再回程。”   纪清歌扶住他的手跳下马,还没来及缩回手,手腕上突然一凉,原本因为纵马疾驰而微微发热的肌肤上顿时多了一抹沁人心脾的微凉。   低头看去,却是一只颜色湛蓝,清透如同大海的手镯。   这样材质的东西纪清歌从来没看到过,就连本应推辞不受的词语都一时想不起来,只奇道:“咦?这是什么做的?”   若说是宝石,不可能有这般大的蓝宝石能够整块剜出一支镯子,而且颜色也比蓝宝石的深邃蓝色要浅的多,可若说是翡翠玉石,又没有这样的颜色,好奇心驱使下,她抬起手腕,碧蓝的镯子透过日光更是如同一湾海水,晶莹剔透的绕在她的腕子上,日光透过那没有半点杂质的镯身,将她手腕的肌肤都映出了一抹大海的颜色。   “喜欢么?”段铭承将手镯在她腕上滑动了一下,觉得大小正合适,不禁露出一笑:“我令匠人赶工出来的,还有一块镯心准备雕成玉佩,只是来不及完工,只先得了这个。”   “这是西域出产的矿石,名字就是海蓝之石,咱们中原以及中原附近都是没有的,所以没见过这样的质地很正常。”段铭承怕镯子冰了她,索性将她的手连同腕上的镯子一起握在自己掌心:“等玉佩雕出来,我再送去安国公府。”   “段大哥,这也太贵重了,我那里已经堆了许多段大哥送的东西,怎能……”   纪清歌试着抽回手,段铭承却不肯放:“一块石头罢了,没人佩戴,就一文不值。”他轻轻握了一下掌中的柔荑,笑道:“好歹我也是靖王,不会穷死的。”   “段大哥,穷不穷是一回事,可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呀。”身前的少女臻首微抬,一脸认真的望着他,段铭承陡然之间心跳就漏了一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言辞便脱口而出——   “那你……可愿帮我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   手镯材质其实就是如今的海蓝宝,不是水晶,也不是翡翠玉石,有着水晶没有的很漂亮的蓝色,而且又如同水晶质地那样晶莹剔透(当然得是品质好的)   古代么有这种石头,但是本文纯架空嘛,不考据不考据 第128章   咦?   管家?   纪清歌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段大哥现在用的那个管家……难道不好么?”   ……那个管家看起来就是软软一团,又和气又好相处的样子,难道他做得不好?   段铭承噎住半晌,良久才无奈的苦笑一声:“曹青么,他……将就用罢了,谈不上好还是不好。”   远在靖王府中的曹青猛然打了一个大喷嚏。   纪清歌犹豫起来——她如今在安国公府也有在替表嫂打理商铺,如果再加上靖王府的事的话,她……她还真没把握能应付得过来……   “罢了,我……随口一说的,莫要当真。”   段铭承忍着心底的无奈笑道:“哪里有让你这样操劳的道理。”   被他双手合拢包在掌心的那只海蓝宝石的手镯此刻已经被他体温捂得暖热,段铭承松了手,指尖拨弄了一下那套在雪白皓腕上的手镯,见无论是尺寸大小还是颜色都极是好看,这才多少心中有了几分安慰——她如今根本还没有男女方面的想法,他又能怎样?除非他……强迫她……否则也只能耐心守着,等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不然他还能怎样?   这一刻,段铭承心中不禁有几分后悔……他只向卫家要了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是不是未免太少了些?   如果这姑娘真的始终不开窍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   惊觉自己将来很可能会无功而返的靖王殿下心底深处一声长叹,眼光睨着面前姑娘一脸的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牙根都是痒的,叹着气取下马鞍上挂着的银鎏金水壶递到纪清歌手中:“歇息片刻我们再回程。”   &   裴元鸿不动声色的和柳初蝶应付着对答,不过短短数语,就将这个安国公府表姑娘的大致深浅摸的差不多——   ——见识短浅,且极爱虚荣。   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功利心甚重。   平心而论,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引起裴元鸿的好感,却也不至于能引起他的恶感。   这世上太多人都被迫有着各种的身不由己,为了自己能够存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起码裴元鸿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个国公府家的表姑娘,即便自己出身有些微薄,但已经背靠国公府,怎么也说不上是可怜两个字,裴元鸿心中的不耐烦几乎压不住。   ——那个在鬼方铁骑压境的时候临危不乱,仅凭着一千人马就守住了双岚城,且还能重创了他父汗的靖王,如果就是这样眼光的话,除了说明靖王自己品位平庸之外,哪里有丝毫值得人去关注的?   不论那些人私下里想要做什么都只管去做不就是了,非要让他来亲自接触一下有什么必要?   裴元鸿没那个耐心去挖掘究竟这表姑娘到底是不是有苦衷,又是不是为生活所迫才会养出这般肤浅且不自知的性情,他只嘴角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来掩饰自己眼中的冷意,仔细的看过了柳初蝶面颊上被那游隼翅上的飞翎扇出的微微红痕,指尖似有如无的掠过的同时,毫无意外的看着柳初蝶忽悠之间便面红过耳。   “还好,没有大碍,姑娘回去之后若不放心,可以冷敷一下,必然不会有碍容貌的。”   温暖指尖轻柔掠过面颊的一瞬间柳初蝶心跳几乎停顿,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裴,添任鸿胪寺礼赞。”裴元鸿冷眼看着柳初蝶脸上露出几许失望的神色,垂目掩住眸中的轻蔑,守礼的后退一步:“姑娘无恙便好,请容在下告退。”   一句说完,也不管柳初蝶什么反应,浅浅一揖之后便转身离开。   他走了,柳初蝶却还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秋霜叫她,才喃喃道:“可惜……”   ……可惜这样出尘的公子,竟然只是那样微末的官职……   “姑娘?”   “罢了……没什么。”柳初蝶叹口气:“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口中说的是返程,实际上却有几分魂不守舍的往那湖畔行去。   ……鸿胪寺礼赞说起来是好听,实际上甚至还不如一个县令权柄大些。   县令好歹还是一县父母,而鸿胪寺礼赞不过只是个不入流的职位罢了,甚至连一声官职都称不上,只与那衙门中的公差也似。   只可惜了这样风仪出众的男子……却竟然不是栋梁之才。   直到带着秋霜沿着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直走到那一汪碧波湖畔,柳初蝶心中仍有些怅怅的,只觉得这世间果然不如意的事情人人都难以避免,一时心中也对这场踏春失了几分兴致,沿着湖畔行了片刻,这才终于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才又领着秋霜慢慢往回走。   柳初蝶的这一番举动她自己并没有留意,却是丝毫不错的落在其他人眼中。   毕竟她今日风头实在太盛,又是有着之前帝京之中八卦流言引起的好奇,后又有大长公主没口子的一番赏识和夸赞,说是今日人人注意的焦点也不过为,她此刻带着丫头在湖畔漫步,不多时便就有年龄相近的姑娘,或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或是出于家中长辈的提点,想要结交这个国公府表姑娘,亦或是曾经对靖王殿下有着倾慕之心的姑娘,想看看这个表姑娘到底何许人也,总之,怀着各种心思的人都有,不大一会的功夫,柳初蝶周围也就围满了京中大小人家的姑娘们。   柳初蝶此刻心中纵然还记着那惊鸿一瞥的谪仙般的公子,此刻也忍不住多少有几分忘形,她以往跟着卫家在边关,哪里受过这般众星捧月般的待遇?眼瞧着围在自己身边的都是靠着柳家身份根本想攀都攀不上的贵女,也不由打点起百般精神,尽量不失礼的应酬起来。   “锦薇你瞧。”湖畔的另一侧,素日里和燕锦薇玩的比较好的几个贵女们正凑在一处远远望着这一幕,其中一个冷笑着一扯燕锦薇:“瞧那轻狂样儿!”   燕锦薇无精打采的望了两眼——从她们这里远远望去,也只能看见一个大概模样,穿着打扮等等,并不能真切看清面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看她做甚,没的污了眼睛。”   “不可笑么?”其中一个女孩儿团扇遮着檀口,吃吃的笑道:“你娘赏她的头面,就真这么插戴着出来见人。”   ——再是没见过世面,也该好好谢了赏收着等到了家再寻思怎么打扮吧?就算是为了情面,当面戴个一两件,又哪里有人跟那姑娘似得,插得一脑袋像个糖葫芦的草靶子也似?!   “她还真就那副模样出来现……谭思莹她们居然还真能去和她搭话。”另一个翠衣华裳的女孩儿也有几分惊讶的笑道。   “到底是占了安国公府的光。”最先开口的那个姑娘出口的言辞中不免带了几分酸意:“如今可不走到哪都是香饽饽么。”   “锦薇,靖王殿下就真的是为了她给了你没脸?”   翠衣女孩的一句话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句听得燕锦薇猛然转头怒瞪了她一眼,冷笑道:“打量我不知道你心思?为她还是不为她,表哥也一样不会正眼看你!”   眼看着两个人要吵起来,其余几个姑娘连忙打圆场,“好好的,你们又拌嘴作甚,也就是随口一句罢了,就那姑娘的样儿,反正我是不信靖王能看上她。”   “我也不信,只怕是有什么内情,或者就是纯粹顺手捎了她一程罢了。”   燕锦薇今日出来踏春,原本也算是兴致挺好,然而这一份好心情直到她得知了‘国公府表姑娘’也一同来了此处之后,就彻底败了个一干二净,当日在宫门前那一幕越是回想越是刺心,原本因为她娘赏了那‘表姑娘’就堵在心口的郁气此刻更加上涌,手里的宫扇连络子都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一旁的翠衣女孩见了,哼了一声:“你光在这里生气有什么用,倒像是怕了她似得。”   “谁说我怕她?!”燕锦薇冷笑一声,猛地就起了身:“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乡下丫头罢了,不过是背靠着国公府才能张扬一时,进一趟宫就得了脸?难道咱们有谁是没进过宫的不成?”   “宫自然是进过的,只是没坐过靖王殿下的车驾进过呀。”   “你——”燕锦薇气得面上变色,此刻她哪里还记得段熙敏的叮嘱,招手叫过一名公主府跟着她的侍女,一指那被一堆莺莺燕燕围在中心的柳初蝶,冷笑着吩咐了几句,其他几个女孩儿看在眼中,彼此对望一眼,各自都是存了看戏的心思,竟也没人阻止,直到目送那侍女离去,燕锦薇这才没好气的将手中那柄已经拽坏了络子的宫扇随手一扔——   “走。”   此处的波涛暗涌纪清歌一无所知,此时她才刚刚和段铭承两人回到那一处小小的角亭,回来时的这一趟路程,纪清歌全程都没让靖王殿下摸着缰绳,直到马儿停了步,段铭承先行下了马,虽然今日未能得偿所愿,但见纪清歌极是开心,心中也觉欢喜,瞧见这姑娘一脸的意犹未尽,只笑道:“喜欢的话回头我寻一匹性子温顺的,出来试试可好?”   “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若你舅舅舅母知道你喜欢的话,肯定也会给你备一匹。”   纪清歌犹豫一瞬还是摇头:“这样的马儿,若只是养来看着那才是糟蹋了,我毕竟也不怎么骑它,总是圈起来才不好。”   “这好办,养在我那里便是了。”段铭承仰头望着那坐在马背上的窈窕少女,试探道:“想骑的时候,来我府里可好?”   “也省得你偶尔才骑上一回,总骑不好。”   ……别看这姑娘今日骑的似模似样,这是有他在身后,而且马又是好马,若是换上一匹不太熟悉的,又没他在的话,估计她还能跟白海那一次似得——马缰到最后都能脱了手。   听着段铭承哪壶不开提哪壶,纪清歌脸上微微一红,不等她再开口,段铭承已是牵着马儿的辔头慢悠悠的迈开了步伐:“坐稳,我送你回去。”   秦丹珠这边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前来结交示好的人家,手里光是收下的请柬和拜帖就有厚厚一沓子,此刻刚捧起茶盏,一口茶还没咽进肚子里,就又眼睁睁看着远处一辆双驾马车旁一个贵妇扶着丫鬟的手带着笑容迈步走来,心中哀叹一声,也只得脸上挂出笑意准备迎客,结果就眼睁睁看着那贵妇猛然停步,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直勾勾盯着她身后。   秦丹珠诧异的一转身,不由也呆住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从那绿荫掩映的小径中转出的人,不正是靖王殿下?   原本正想来和安国公府少奶奶攀谈几句的国子监祭酒夫人更是目瞪口呆。   帝京之中谁人不知靖王从来不参与这种场合,而今在此出现也就算了,可……他手中牵着的那匹神骏非凡的马儿背上坐着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靖王:媳妇儿喜欢我的马……人不如马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郁卒!   作者菌:毕竟马能骑啊   靖王:我也能骑啊   作者菌:嘘!闭嘴!这里是晋江!晋江的男主不能骑!   靖王:……   作者菌:所以你瞧,你就是不如马,你必须不如马,认命叭 第129章   靖王的现身几乎让今日来了此处踏春的大小官宦人家都大吃一惊,等再看到他牵着辔头的马儿背上坐着个姑娘的时候,甚至有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不乏有人悔得直跺脚,赶紧差人立马去将自家的姑娘小姐们寻回来——早知道靖王会来的话,她们谁会放姑娘们去别处?肯定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自家马车这边打扮得漂漂亮亮老老实实等着见驾,可现如今……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另外一部分人家的女眷还冷静几分——也不看看人家靖王身边早就有了姑娘?!这会子再将自家姑娘往人眼前送又有什么用!   然而,她们不想送,却有的是人想送。   即便是将来靖王正妃轮不到自家姑娘,可总还会有侧妃啊!对于那些门户本就较为低微的人家来说,哪怕只是个侍妾,也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更多人在意的却是那马背上的姑娘到底何许人也?   竟然能让靖王殿下亲自给她牵马?   由于她们国公府一行来到之后纪清歌早早就逃去一旁躲了清闲,所以来拜访秦丹珠的同时见了柳初蝶却没有见过她的大有人在,直到靖王牵着马径自走到安国公府的马车旁边,伸手从马背上扶下了那姑娘,这些一肚子都是好奇的人们才终于能断定那应该就是……国公府的姑娘……吧?   可刚才国公府少奶奶介绍的表姑娘,和现在这个,好像……不是同一个?!   难道安国公府还来了其他姑娘?!   而且还是一来就送去和靖王殿下凑做了堆?   不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个没完的人终于后知后觉的记起一件事——她们在猜测的对象是靖王!   靖王那是你想凑就能凑做堆的么?   所以……这是靖王自己愿意的?!   这样的猜测甫一涌上心头,就让不少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约而同的打量起那个眼生的姑娘来。   纪清歌此刻刚刚下马,老实说,纵马驰骋确实是一件乐事,但她今日到底穿着的不是骑装,女子普通的衣裙骑在马上只能侧坐,这也是为什么段铭承不敢真让她自己骑的缘故,此刻下了马也要整理一下衣裙,鬓发也被风吹得有几分凌乱,是以段铭承扶她下马之后并不停顿,直接牵着她的手儿送上了卫家的马车,亲手帮她落了车帘,这才冷淡的抬眼扫了一遍,眼风到处,那一道道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顿时就全收了回去。   纪清歌本人对这些目光并非一无所觉,也被看得有几分脸红,但她却并未往段铭承身上想,只以为是自己纵马有几分忘形,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叫人诟病有失仪态罢了,所以下了马背便叫上珠儿进了车中整理仪表。   秦丹珠心中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她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日靖王这样公开带着她的小表妹露了这么一面,等于直接将清歌给推上风口浪尖。   之前帝京之中隐约流传的那些传言她不是没听过,但毕竟还能当乐子来听,反正无人知道当事人就是她们安国公府的表姑娘,传的再凶,也不会实际影响到清歌什么。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今日是女儿节,此处又是帝京官宦富庶人家女眷们聚集的地方,这靖王偏偏选在此时此地露面,露面就算了,还竟然是亲自牵马送清歌回来这样的方式!   他这样的举动和亲手将纪清歌推出去供人嚼说有何区别?!   如果眼光能杀人的话,秦丹珠此刻只怕已经将靖王殿下瞪出内伤来了,就连段铭承送纪清歌上了马车之后一转头看到这位国公府少夫人一脸的杀气凛凛,都不由愣了一下。   “殿下——”秦丹珠努力压着火气,低声道:“大庭广众,您——怎能——”   “少夫人,本王发乎情,止乎礼,又有何不妥之处?”   “你——”秦丹珠被段铭承淡淡一句噎得不上不下,气道:“所以就任由清歌日后成为别人口中的话柄?”   “话柄?”段铭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这才明白这位国公府少奶奶这样气势汹汹是为了什么,挑眉道:“少夫人,除非日后安国公府准备将清歌藏于深闺,不然仅凭她是卫家外孙女这样一个身份,就已经会是众人眼中的焦点。”   “这怎么能一样?!”秦丹珠咬牙道:“事关清歌的清誉,若是惹来闲话……”   一句没说完就被段铭承淡淡的打断了:“他们不敢。”   秦丹珠猛然就顿住了话音,段铭承笑了一下:“所以少夫人请放心吧。”   ——他此次带着纪清歌没有避人,一则是压根不觉得有避人的必要,二则也是让那些没事就喜欢风言风语的人家看看,他靖王就是属意国公府的表姑娘,又怎样?放眼整个京城,胆敢不修口德议论他长短的人只怕还找不出半个来,与之同理……明知他对人家姑娘另眼相看,还有胆量敢去对着纪清歌说三道四的,今日之后恐怕也没几个了才是!   如果他是普通男子,今日这样的举动确是不该,但这卫家少夫人关心则乱,忘了他是靖王殿下。   有了今日这一场,除非有人会冒着惹怒他的代价去嚼说纪清歌,否则那些流言蜚语从今往后都要绕着她走了。   目送着段铭承淡定离去的背影,秦丹珠半晌才叹了口气。   靖王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除非她们国公府今后将小表妹圈在家里不许见人,否则落入别人眼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虽说她从心底里不愿意让清歌背后遭人言说,但如果只是正常的评论言辞的话,到也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过是和帝京之中官宦人家的女孩儿们一样罢了。   至于她原本担心的那些难听的言辞,除非有人敢触靖王的霉头,否则想来也是不会出现才是。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秦丹珠心中却仍是觉得不太是滋味,再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就等着靖王殿下离去之后好来探问一二的大小人家,让这位少奶奶止不住的叹气,虽说她今日出门之前就已经料到了自己这一天只怕都会忙于应酬,但实际真做起来,仍然是让这个不太擅长此道的爽利女子格外头疼。   “表嫂,可是累到了?”纪清歌在车内让珠儿给她重新梳了一遍头,刚下马车就看见秦丹珠一脸的心力交瘁,连忙过来扶住了秦丹珠的手臂。   “没什么,就是……唉,这些夫人太太们,一句话要拐成三个弯来说,真是让人听得头疼。”秦丹珠苦笑。   纪清歌不疑有他,听见是为这个发愁,不由失笑:“既如此,今日我们早些回家便是了。”   “这怎么行?”虽然不爱跟这些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女眷们交际,但秦丹珠却也知道在帝京风俗之中,如今日这般可以让闺阁女儿们外出游玩的日子并不多见,也只道:“你和柳姑娘也难得出来松快一日,何况出门前母亲也说过了……”她苦笑着唉了一声:“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秦丹珠这一份无奈至极的比喻听得纪清歌不禁莞尔:“表嫂说的是,这一刀迟早都要挨到身上的。”   ……卫家今后在帝京常住,怎么也不可能少了人情往来这方面,这一关秦丹珠作为当家少奶奶是怎么都躲不过的。   不等纪清歌再劝,秦丹珠已是眼尖的瞟到又有打扮得贵气逼人的妇人向着这边而来,也只得叹着气一拍纪清歌的手背,示意道:“去寻你表姐去吧,你们两个在一处多少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再逛上一时记得回来用午膳。”   柳初蝶?   纪清歌想到此前林间偶遇时她的那副表情,觉得自己这个表姐只怕不一定会乐意和自己‘相互照应’,不过也没多说什么,表嫂今日虽然不劳力,却十分的劳心,听见她的吩咐只点头道:“那我过一时与表姐一同回来。”   一句说罢,便再度沿着那条小径迈入了林间。   柳初蝶此刻已经早忘了她之前的那一分不快,她虽然平日里心思也算多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家,众多官宦人家的女孩儿们团团围拢之下,只叫这个原本还时刻提醒自己要留意身份的女孩脑子一阵阵的发热。   那些肯来奉承结交她的人,多半都是京中家世较为普通的姑娘,真正自诩是贵女的,如燕锦薇她们那一撮,并不是很肯放低身段来凑趣。   还有部分人,虽然是有心想要平辈论交,但却又看着她那炫耀一般插得不论不类的赤金头面却了步——柳初蝶出门之前自己挑拣佩戴的是点翠嵌水晶的簪钗,配她今日的衣着到也得体,但后来大长公主段熙敏给她亲手插戴的却是赤金嵌红宝,因为发式原因,只戴了半副头面,和原本她自己的点翠水晶首饰掺杂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又劝退了几个自诩清高不流俗的姑娘。   肯来的,自然是愿意结交也愿意奉承的,这些人家的姑娘,不在乎柳初蝶的装扮到底是不是有几分怪异——大长公主亲手赐的首饰,便是怪异几分又怎样?这里有多少姑娘想得都还得不着呢。   一时间,柳初蝶身边最少围了十来个姑娘,各自带着自家贴身的丫鬟,放眼望去一片的莺莺燕燕。   “真的?你真亲眼见过鬼方人?他们是不是青面獠牙?”   “自是见过的。”柳初蝶团扇矜持的遮着下巴,恰到好处的露着腕子上那一串红润夺目的珊瑚珠:“其实看着也没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做了俘虏还不是一样,再硬气,也是活命要紧些,咱们大夏的兵马面前,让跪就得跪么。”   柳初蝶其实并没有亲眼看见过鬼方人,但是这却并不妨碍她信口开河,反正在这里的姑娘们也都没见过,她又懂得避开那些太过详细的描述,只似是而非的说上几句,到是听得人一时难辨真假。   不说是这些闺阁女子们,就连流连在此的部分男子儿郎也不由凑在外围听得入神。   她们一行此时人数不少,沿着那一汪碧蓝的湖畔一边闲谈一边漫步,柳初蝶正说到高兴处,眼角却冷不防瞥见一抹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那处小径的出口。   那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衣裙,不是纪清歌还是谁?   今日被众星捧月得颇有几分飘飘然的柳初蝶陡然之间心口一阵郁气,甚至在她自己脑子做出反应之前,脚步已经率先迈向了相反的方向——   “这边逛得有些闷了,不若去那边走走?”   她如今隐隐是这一群人的领头也似,她迈开脚步,其余人也就随她一起沿着湖畔折向了另一侧。   纪清歌刚远远看到她,还没来及出声招呼,就眼睁睁看着她那表姐明明白白已经看到了自己,却偏偏又转了身,随后身影就被跟着的那一群人给遮掩了起来。   她此刻刚来到那一处开阔湖畔,眼看和那一群人还有着距离,也不好就在此高声呼唤,也只得带着珠儿一起加快脚步,她是武者步伐,真要追那一群小姑娘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然而刚刚追到人群边沿,也才刚有陌生的姑娘一眼望到她那和柳初蝶相同的衣裙面露惊讶的时候,那离她还有着数步之遥的人群中心却蓦然传出一声尖叫,随后就是水花四溅!   “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第130章   几乎是短短一瞬间,这偌大的湖边就是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   纪清歌在混乱初起的时候就心中一沉,快步挤进人群之中,顿时就皱了眉——   泡在水中正在扑腾的,不是柳初蝶又是谁!   这一处湖畔当年是前周宗室的私产,自然不同于野湖那样湖岸就是泥地和浅滩,也是有用青石仔细沿着湖岸边沿垒出一个池壁,还铺了平整的小路,纪清歌看了一眼,并无青苔杂草,也没有湿滑的迹象,心中不由微微起疑,脸上却不动声色,眼看着周围那些小姑娘们几乎都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只得拽住在一旁吓傻了的秋霜,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家姑娘拉上来!”   还不忘打发珠儿:“快回去咱们车上给柳姑娘拿披风过来!告诉少奶奶这边出事了,请她来一趟。”   她是从这一群姑娘们身后赶来,此刻乍然挤进人群,本来就颇引人注意,再加上今日她和柳初蝶是一模一样的衣裙,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其中不少人压根就不知道今日安国公府竟然是来了两位姑娘,适才和柳初蝶攀谈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听她提起,此刻眼睁睁看着人群中又钻出个和柳初蝶身穿同样衣裙的女子,早就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另有部分到底脑子转得快几分,只看两人一样的穿着也多少猜到只怕都是一家子里出来的姑娘,虽然心中纳闷为何适才竟不曾听人提起,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也只一叠声的喊着快救人。   其实说是救人,但柳初蝶掉落的位置毕竟是在岸边,此处湖水并不很深,柳初蝶这样中等身量的女子若是直立在水中的话,水面也只淹到她胸口,并不至于会出人命。   但柳初蝶又哪里知道这些?   她一头扑入这湖水的时候就已经慌了神,春夏时节,湖水虽谈不上刺骨,却也依旧冰冷,早在她落水的同时就已经灌了一口湖水,她自身又是不识水性的,惊慌之下根本不能保持镇静,只拼命在水中扑腾。   她越是惊慌挣扎,在水中也就越是难以保持平衡,冰冷苦涩的湖水一口一口的灌进去,脸上眼泪和湖水混成一片,好在距离湖畔并不远,自己胡乱扑腾了一刻也就扒住了岸边的青石,然而她在水中,垂直的湖岸无处借力,扒住也爬不上来,也只能死死扒住不放手,哑着嗓子叫救命。   “别慌,手给我。”纪清歌弯身抓住柳初蝶一只手,眼见她已经慌了神,抠着青石不肯放,只得缓了声音哄道:“表姐,松手,抓紧我,别抓石头。”   秋霜此刻也终于回了魂,学着纪清歌的样子拽住了柳初蝶另一只手,两人合力将落汤鸡一样的柳初蝶给拽上了湖岸。   离了水的柳初蝶全身的衣裙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不停滴着水,比在湖里的时候更像一只落汤鸡,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坐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形容极是狼狈。   纪清歌也有些束手,如今眼看就是端午,早就已经没有人再穿斗篷披风这些,她身上也只是春夏季的衣裙,绝无可能脱下来给柳初蝶遮掩的,也只能一边盼着回去取披风的珠儿能快些回来,一边拿了帕子先蹲身扶住柳初蝶的肩给她擦擦脸上的水渍,安抚道:“表姐莫慌,我已经令丫头回去取披风了,略等一时,表嫂也就来了。”   一句说完,四顾一下,眼中见到不远处很有几个公子哥们在望着这边指指点点,眉头一皱,对聚在此处的那些姑娘们说道:“能否有劳大家围拢些?多少也能遮挡些许,事后安国公府定然具礼相谢。”   这个时候她出口了安国公府的名号,再是愚钝也知道这一位只怕也是国公府的姑娘,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何况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无端落了水,怎么说也都是无妄之灾,柳初蝶又是今日初露面,以往和谁也都不曾有过结怨,乍然出了这样的事,到底也愿意帮忙遮掩一二,何况又不需她们出什么气力,不过是大家围紧一点罢了。   所以纪清歌一句出口后各家的姑娘们也就围成了一圈,有几个还好心的拎着裙摆多撑开几分来挡光。   柳初蝶靠在秋霜身上,有了纪清歌冷静的吩咐和安排,她多少总算缓过了一口气来,眼中看到纪清歌一番安排完毕,又蹲身来看顾她,竟一把抓住纪清歌的手腕,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颤着嗓音哭道:“不是我自己失足,是有人……有人推我。”   这句话一出口,那原本紧紧围成了一圈的各家姑娘们顿时面面相觑,不止一个姑娘脸上露出或是尴尬或是不悦的神色。   偏偏柳初蝶此刻又是慌张又是愤恨,哪里还有心留意这些,只死死抓着纪清歌的手,强调:“有人推我,我才立足不稳!”   她此刻已经没了章法,出口的音量自然也就不低,不等纪清歌做出反应,那一群姑娘们当中早就有人不悦的开口——   “柳姑娘这话好没道理。”一个粉红罗衫的清秀女孩皱眉道:“我们与你今日不过初识,何来要害你落水的理由?”   她这一句显然说出了许多人心中所想,不止一个姑娘都颔首附和。   纪清歌皱着眉,如果说是柳初蝶自己落水,其实她也是不怎么信的,这一处湖边压根没有青苔和泥泞,如果是湿滑失足,多少总会有迹可循,可这一处湖畔的石岸上干爽无比,青石也并无陡滑的角度,这如果都能失足的话,除非是柳初蝶自己走到边沿然后一脚踩空,否则就不可能是失足。   但这件事,如果要追究的话,却也不是这样随口就是一张大网扯上所有人,所以她也只能问道:“表姐先莫哭,可有看到是何人推你?”   柳初蝶傻了眼,只哽咽着摇头道:“背后推人,谁人能背后长眼睛呢?”   听见她这样的对答,纪清歌心中就知道今日之事想要找出究竟是谁动的手只怕不太可能了,心中微叹口气,也只能环顾一圈神色各异的姑娘们,温言问道:“众位姑娘还请稍安勿躁,就如所言,我表姐今日不过是初次同众位姐妹们相见罢了,想来也不会是与人有旧怨,若是有哪位姐妹看到适才究竟发生何事的话,可遣人去安国公府说明一二,不论如何,我与表嫂都会记这一份人情。”   她这一番言辞远比柳初蝶的胡乱指责要得体的多,一语说完,果然有几个姑娘面露了然,虽然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但适才被柳初蝶那胡乱的一句‘推我’给牵扯上的不悦也多少消了几分。   ——毕竟是与柳初蝶往日无怨,纪清歌话语中也表明了不需当众指认,免去了会因此与人交恶的可能,等各自归家之后,偷偷遣个下仆去安国公府知会一声罢了,这到真不算什么大事,且又神不知鬼不觉,既不会落了人的眼,又能借此与安国公府的往来近上一层,再是怎么看,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而且这其中最诱人的莫过于纪清歌张口许下了诱惑,她如今才甫在众人眼前现身,知道她究竟是谁的没有几个,但……她口中还有个安国公府的少夫人呢!   秦丹珠是卫远山长子卫肃衡的发妻,更是如今安国公府当家的少奶奶,能得她记一个人情,这与得了安国公府日后的一个人情相欠无异。   一句话中带出了多少好处,只有有心人自己知道。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人突兀的高声说道:“何必贼喊说贼,推她落水的,不正是你自己么!”   这突然的一句不说纪清歌听得一怔,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神,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出声的人。   那带着一脸骄矜鄙夷立在人群外围的,不是燕锦薇又是谁。   其他女孩们看见是她,面面相觑了一瞬,不约而同的让开了几步,顿时就将燕锦薇和她身后几个姑娘让了出来。   纪清歌皱眉看着这个就差将敌意俩字写在脸上的姑娘——她当然记得这个段铭承的表妹,只是除去那一次在宫门外的偶遇之外,她从不曾和这姑娘有过任何瓜葛,这样强的敌意从何而来?   然而即便是不清楚这一份敌意到底因由是什么,纪清歌也都不是任人泼污水还忍气吞声的性子。   “这位姑娘,请你慎言!”她沉了脸色:“我此前与表姐并未同行,此处众目睽睽,都可作证我才赶到,敢问姑娘因何就要这般信口开河?”   “你自然是才赶到。”燕锦薇冷笑着一扬下巴,指着狼狈不堪的柳初蝶说道:“你不赶到她便不会落水啊!”   这一句听得所有人都皱了眉,燕锦薇眼中得色一闪而逝:“她此前和人在湖畔走了多久?怎的都没有落水?偏巧就你急急的赶了过来,往人群中一挤,她就落了水呢?”   这听起来几乎是如同胡搅蛮缠的一句,听在各人耳中,却是不同的反应——   适才围在柳初蝶身边的女孩儿们人数并不少,再加上每人身边带上一两个丫头,更是人多眼杂,不是没有人看到端倪,只是不愿当众言说罢了,更有不止一个人是看到柳初蝶掉进了湖里,这个和她穿着一样的姑娘才从人群外挤进来,可……那是大长公主的女儿。   能结交安国公府固然是好事,但若是因此要得罪大长公主府的话,却也犯不上。   何况燕锦薇往日里在帝京女孩儿们的交际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她身后是大长公主,愿意当面和她结怨、又有家族庇护不怕大长公主会因此报复的姑娘统共也没几个,所以虽然此时也有不少人看明白了今日这是不知因何,燕锦薇要和国公府的姑娘对上,但……论起家世,能比大长公主府和国公府还高的也几乎数不出来了……神仙打架,与凡人何干?   女孩儿们互望一眼,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而柳初蝶此刻却并不知道这些暗中的思量,燕锦薇那一套似是而非的言辞听在她耳中,竟然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与各家的姑娘小姐们在此湖畔也有些时候了,明明一直都好好的,然后……就在她看到了纪清歌走来,她自己装作没看见转身之后……没迈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猛推了一把!   而那个时候……在她身后的,究竟是旁人?还是纪清歌?   柳初蝶怔住,下意识松开了原本被她死抓着的纪清歌的手。 第131章   都不用柳初蝶出声,只看她如今挂在脸上的那一副震惊的神情,纪清歌就不由皱了眉,到底是念在她好端端的遭这一场,只淡声道:“表姐不必听信谗言,此处长了眼的人想来也不止那姑娘一个,何况表姐自己的丫头也在这里,究竟是何人动的手,又是因何要这般暗害表姐,等回府之后慢慢追查便是。”   柳初蝶怔了半晌,不做声的点了点头,纪清歌这才立起身来,冷淡的望着燕锦薇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并不相识,今日统共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罢了,却不知姑娘因何要这般血口喷人?”   燕锦薇往日里仗着她娘亲是大长公主,在帝京的贵女圈子里也算是跋扈惯了的人,又早就对纪清歌深恨在心,她今日摆明就是来故意挑事,又哪里会被纪清歌一句诘问给挡回去?   她手中原本的宫扇之前被她随手扔了,此刻只攥着帕子挡着自己口鼻,原本娇憨明媚的面孔上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冷笑道:“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被我叫破了罢了,又还装什么清高呢。”   说着,只将目光扫了一圈此刻在场的各家姑娘,哼了一声:“你们谁能证明适才推人的不是她?”   在场的姑娘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等了一刻,到底是没人出声,这样的结果早在燕锦薇的预料之中——要出头给这个什么国公府的表姑娘作证的话,就不可避免的会和大长公主府结怨,事后能得国公府怎样的答谢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却是一定会和她交恶。   官宦人家的子弟,再是天真,也多少都会懂得些许利害关系,仗义执言这四个字都是建立在与自己利益牵扯不大的事情上,哪里会真的有人头脑发热就把自己搭进去的?   一个国公府的表姑娘罢了,又不是嫡姑娘,无事的时候,这样的身份确实会吸引不少想结交的人去示好,但……如果示好的代价是和她这个大长公主府的嫡女交恶的话,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就算一时难以做出选择,也会选择观望。   趋吉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比起在帝京之中经营多年的大长公主府,安国公府到底是初来乍到,没什么人脉,根基浅薄。   ——凭什么就敢跟她斗?!   燕锦薇胸有成竹的扫视着在场的人,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虽然这其中不是没有人面对她的目光面露不悦,但到底也只是冷淡皱眉而已,没有人真的站出来替那个国公府的表姑娘说话。   燕锦薇几乎掩盖不住自己脸上的得意:“瞧见了?大庭广众,你这种对自家姐妹背后下黑手的丑事,谁肯替你遮掩?莫不是以为别人都是不要脸面的了!”   面对燕锦薇的咄咄逼人,纪清歌皱起眉头,她也明白如今这样的局面,不论是她,还是柳初蝶自己,在帝京之中到底还是初来乍到,今日她两人不过是才外出露面进行交际,没有人脉没有根基,想要当众和大长公主府对上,此时并不是好时机。   只是……她不想惹事,却也不是要被人欺到头上的理由。   “姑娘口口声声是我动手,不知可是姑娘亲眼所见?”   “我么……自是没有亲眼瞧见的。”燕锦薇一句说完却不等人插口,飞快的接下去说道:“只是有人却瞧见了。”   说着,一指身旁的侍女:“人证在此。”   那名侍女和跟在燕锦薇身后的另一名侍从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湖蓝上衣,米白罗裙,只看穿着也知道都是一个府里共事,此刻被点了名出来,也只低头一福身,说道:“奴婢确是亲眼见到,这位姑娘在人群里推了柳姑娘一把。”   她这句话一出口,不少人都彼此互望一眼,有人面露惊讶,有人却认出了这是谁家丫头,迟疑一瞬,依旧默不作声的等着看后续事态如何发展。   纪清歌不是傻子,只打量这个侍女和燕锦薇身后跟着的那个两人一样的衣饰,也早就心下明了,淡声问道:“大长公主府的下仆么?”   “你休管是谁家的下仆,任是谁家的,都是亲眼瞧见了。”燕锦薇得意的一笑:“如今人证在此,你还有甚可说的?”   看着纪清歌眉头微皱没有做声,燕锦薇更是得意:“你这等人我也见多了,不过是看柳姑娘得了我娘的赏赐,又和大家处得来,你心里吃味,见不得她好,就有意落她的脸面,叫她今后没法见人!装什么清白!”   面对燕锦薇的不依不饶,纪清歌心知今日想要善了只怕不太可能,但这种事情,是绝没有叫人一口黑锅扣到脸上都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这甚至都不是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事。   大庭广众,就即便是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公主府里主仆串通来血口喷人,也不能就真的只叫人‘心知’便罢。   否则她今日的这一步退让,日后便会成为其他人口耳相传的对安国公府的指摘。   即便知道她是无辜的又如何?她的处事态度等于明摆着告诉别人安国公府可欺。   这一步,不能退,就算是可以事后讨回,也一样不能退!   所以纪清歌只望住那名侍女,问道:“你当真是亲眼看到我动手推了人落水?”   那名侍女恭谨的垂着头:“是,奴婢亲眼所见。”   “那好。”纪清歌冷笑一声:“那便请你随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那侍女明显愣了一下,问道:“去何处?”   “大庭广众,我家表姐遭人陷害落了水,此事是头一等要追究的。”纪清歌冷声说道:“且我又遭人无端指摘,说我动手谋害贵女,这是第二等,你既然口口声声亲眼所见,那等下便随我往京兆尹一行吧。”   她的这一番话,听得那侍女愣住,不由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燕锦薇的脸色。   其实别说是她,就连其他在场之人也没想到纪清歌竟会开口就要闹上官府,这样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以往在贵女圈子里也不是没出过,但也不过是私下了结了罢了,不论是吃亏,还是得手,反正有人得意有人失意,虽然不能说是司空见惯,却也并不算多么稀罕。   可……要为此去报官?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就连燕锦薇都愣了,但凡这样的事情,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其实双方都免不了日后成为人口中的话柄嚼说一番,不过是理亏的那方落的口碑会更难听点罢了,但就算不理亏的……譬如柳初蝶,无端端一个姑娘家落了水,传出去的话难道就能好听到哪里去不成?所以通常类似的事情,常见的都是双方有意遮掩,即便是彼此对立,也是默契的掩在贵女彼此之间的小圈子里,或是交好,或是交恶,又哪里有人会生怕事情闹不大反而要去惊动官府的?!   纪清歌张口就是要报京兆尹来查证,怎么查?今日在此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家里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叫公差来盘问一番,这件事管保会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日后她们这些贵女今后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此刻见自家府里的侍女脸上带了几分忐忑的望过来,燕锦薇心中也升起了一两分悔意——   ——她之前和柳初蝶所在的位置离得远,大致看了个穿着打扮,竟将她就当成了是纪清歌,这才悄悄使了人来伺机给柳初蝶寻些晦气。   然而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不对。   那从后面赶来的那个人,和被一众姑娘们围了半天的那个,两个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衣着!   可是那个时候,燕锦薇已经来不及再叫回自家仆婢重新安排了,也就眼睁睁的,瞧着柳初蝶一个踉跄掉进了湖里成了落汤鸡。   等她自己和她那几个素日玩的较好的姑娘们赶来近处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弄错了人。   不光是她,连她娘亲都认错了。   赏了一副头面给了国公府家的表姑娘,却给错了人。   燕锦薇没空去想这安国公府怎么凭空多出这么一堆表姑娘,她只是一看见纪清歌,脑中就又想起她的表哥牵着这贱人的手自顾进宫却给了她一个没脸的场面。   那一句‘是你推的’冲口而出的时候并没有太过脑子,然而出口之后,眼中看着众人的反应,燕锦薇心中却渐渐得意了起来——   ——只要没人当面肯给这个贱人作证,她今日就注定了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她却没想到纪清歌竟然能强硬到这个地步。   未出阁的女儿家,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忍气不过,也都只是找各家长辈关起门来解决,却没人会张口就要去报官的啊!   只是箭在弦上,此刻也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燕锦薇柳眉竖起,杏眼圆睁,怒道:“大长公主府的侍女,是你说带走便带走的?!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不劳姑娘操心,姑娘既然认定了要泼我污水,我便没有站定不动等着姑娘泼的道理。”燕锦薇的恚怒看在纪清歌眼中,根本激不起什么波澜,只淡声道:“不过是自证清白罢了,姑娘的仆婢既然口称亲眼所见,又何须慌张呢。”   “你——”燕锦薇气得有几分变色,眼见那名侍女脸上明显浮出了几分惧意,便伸手拽了她向自己身后一挡,冷笑道:“仗着自己背靠国公府便想以势压人不成?你今日若是没有证人,便休想打我家侍女的主意!”   眼见这双方矛盾一触即发,周遭不少贵女都暗自皱眉,有人早将事情看得明白,知道这是燕锦薇憋了火气要空口白牙的让国公府的表姑娘吃个暗亏,但看出来了是一回事,要牵连到自己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如纪清歌所说,此事要报一个‘谋害贵女溺水’的罪名闹上公堂的话,国公府和公主府固然是牵连不清,她们今日在此做了看客的……也未必就能撇清到哪里去。   这样的事,没人愿意沾身。脑子清醒的,固然是觉得燕锦薇没事找事踢到铁板,但也不乏有那拎不清的,觉得是纪清歌不依不饶。   然而就在此时,一旁却突兀的传来一语清朗的人声——   “在下可以作证,推人者另有其人。” 第132章   这突兀的一语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转头望去。   只见距离湖畔不远的灌木林间正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身如修竹,眉目清朗如画。   正是裴元鸿。   他的出声算得上突兀,虽然周围也不是没有年轻公子逗留徘徊,也不乏有人是在听闻了有年轻姑娘不慎落水之后想要瞥上几眼,但一来此处围聚的姑娘小姐们之前因了纪清歌一句话,围得比较紧一些,二来也是不想惹上麻烦——此处聚集的大多都是帝京之中官宦人家的女儿们,他们这些人今日踏春,各自都自诩正人君子,哪里有人肯落了旁人指摘?是以眼见其他人都默契的停了脚步不再靠近,纵然不是没人想饱个眼福,也都碍于人言,各自守礼。   任是谁都没留意到灌木丛后面还有人。   此时他站了出来,登时让不少人心中惊讶。   一来是惊讶于如今帝京之中竟然真有人敢得罪大长公主府家的贵女来淌这一趟浑水,二来,则是为他那一份世间少有的绝世姿容给震了一下。   纪清歌耳边甚至听到有不止一个女孩们下意识的吸了口气,更是有姑娘直接怔住回不过神来。   而柳初蝶短暂的失神之后慌张的往秋霜身后躲去,生怕自己如今这一身狼藉落了这位绝世公子的眼中。   纪清歌一眼望到他的时候不由心中一动——他怎的也会在此?   实在是裴元鸿这一份出尘美玉般的仪表配上他那份气质实在太过罕见,确实是叫人一眼难忘,但……纪清歌可没忘了,上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似乎是……卫家进京献俘之前?   那一次偶遇之后纪清歌心中纷纷乱乱的,也就忘记询问这人的来历,而今却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再次相遇。   不仅相遇,且还是在这种场合。   裴元鸿本人对于周围男女众人的反应视如不见,目光也并没有往浑身湿透的柳初蝶身上瞟,只是恭谨的微微垂着眼帘,抱拳一个浅揖:“在下适才恰好离此不远,这位姑娘后来赶至,并没有推人。”   “你……你又是谁?”   裴元鸿的出现,不仅仅让那一群贵女们面露惊艳的纷纷红了脸,就连燕锦薇都怔住了。   那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直到听见此人出口的话音竟然是要维护纪清歌,燕锦薇这才又一次的怒上了心头。   “在下姓裴。”裴元鸿依旧低垂着眼眸,并不抬眼望燕锦薇和其他贵女,只缓声道:“在下在此逗留也非是要偷窥芳颜,不过是之前此处人少,出了会神罢了,后来姑娘们行来,在下不便惊扰,原是想等众位离去之后再退开,不曾料意外窥见此事,说不得也只能现身一语了。”   他口中言辞井井有条分毫不乱,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了他为何会在此,随后话音一转:“就如在下所言,推人下水的另有其人,还请这位姑娘不要冤枉好人吧。”   裴元鸿的言辞听在众人耳中各自却都是不一样的反应。   燕锦薇面颊已然涨红,双目更是怒瞪着这个前一刻还让她惊为天人的俊秀男子,而她身后适才曾和她一处同行的一个姑娘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裴元鸿似乎在想什么,至于其他姑娘,有那脸皮薄一点的,早就用团扇半遮了面孔,双眼目光却如同黏在他身上一样,一眼眼的偷瞟过去,更有人直到此刻早就不记得还有个落了水的柳初蝶,只为了和他搭话,快口的问道:“那……那公子可看到是谁推人?”   这一句出口,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更是牢牢盯住裴元鸿,而问出这一句的姑娘一句出口之后就被身边人轻拽了一把,话音停住的同时似是觉得有几分失言,下意识的瞟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燕锦薇,往人后缩了缩不再开口。   眼见裴元鸿听了问话之后面上露出几分踌躇,却只一闪而逝,淡声答道:“确有看到……”   这一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适才脱口问话的姑娘都有几分惊讶,燕锦薇刚想开口,却被身后那个女孩轻轻扯了一下衣袖,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起来。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可谓是一波三折,从柳初蝶自作主张想要避开纪清歌,到她落水,再到如今,整个事情的焦点已经从柳初蝶转移到了纪清歌身上,此刻眼看着要再往裴元鸿身上转移,纪清歌心中微微皱眉,不等其他人再做询问,已然抢先道:“今日之事安国公府不会轻纵,随后必当报官处理,此处并非公堂,大可不必在此断案了。”   “这位公子——”她冲裴元鸿微微颔首:“多谢阁下仗义执言,安国公府记公子这个人情。”   她这个时候这样的一句话,不仅仅裴元鸿有几分惊讶的抬眼望了过来,就连其他人都各自有些吃惊。   ——现成的人证在这里,且这年轻公子出口的话音也早就说明了是会对她有利的证词,却为何竟然又要矢口截断?   有的姑娘心性聪慧剔透,短暂错愕之后已是明白因由,心中对这个安国公府家表姑娘的为人有了更深一层了解,有的却兀自转不过弯来。   然而她出口的拦阻却还是晚了一步,燕锦薇那边皱眉听着身后姑娘的窃窃私语,先是望着裴元鸿面露惊愕,而后这一份惊讶便渐渐变成了鄙夷。   此刻见纪清歌出口打断,燕锦薇只冷笑一声,踏前一步,将手一指裴元鸿,眼光却是牢牢钉在纪清歌身上:“心慌什么?让他说!”   纪清歌皱了眉,冷声道:“我劝姑娘,还是莫要仗势欺人吧。”   “笑话!”燕锦薇冷笑连连:“他自己跳出来要做这个人证的,怎的就成了我仗势欺人了?”   说着,目光斜斜瞟了一眼裴元鸿,嗤了一声:“你不是说亲眼见的了么?说来听听,何人背后下这等黑手!”   裴元鸿原本在纪清歌出声拦阻之后就似乎是有几分分神,却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此刻被燕锦薇指着问到脸上,才终于惊醒。   面对燕锦薇的咄咄逼人,裴元鸿俊秀非凡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躬身一揖之后说道:“在下适才目睹,有一名湖蓝上装,米色下裙的女子,从一侧混入人群当中之后,趁人不备,动手推了那位姑娘。”   ——湖蓝上装米色下裙!   这一句入耳,几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了紧跟在燕锦薇身旁的两名侍女身上。   今日随行在燕锦薇身侧的大长公主府的侍从,不正是这样的穿着打扮么?   湖蓝上袄,米色下裙,分毫不错!   此刻众人脸上的神色可以堪称一句精彩——有少数几个适才就心明眼亮瞥见了端倪却因为并不想当众出头而始终默不作声的,如今听见裴元鸿这一句叫破,不过是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而大多数,却是并不曾知道事情始末的,此刻听了他这样一句,各自都是面带惊疑的望住了燕锦薇。   就连柳初蝶自己都怔住了。   她今日之前根本不曾见过燕锦薇的面,又哪里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姑娘要这般下手坑害自己?虽然之前因为燕锦薇紧咬着纪清歌不放而心里多少觉得有几分怪异,但她毕竟无从断定这姑娘出口的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虽然心里不喜欢纪清歌这个人,但柳初蝶好歹也知道这是出门在外,她们两人作为国公府的表姑娘,在外面就是荣辱与共,就不说此事未必就真是纪清歌背后害她,即便是,也……总要等回了国公府再与她分说才行啊!   ……也只有回了国公府,她才能找老太君评说个公道。   可……这个适才与她有着一面之缘的公子,却指认是另有其人。   关键是,他指认的人,她完全不认得。   又哪里会有仇隙呢?!   不等柳初蝶自己想明白这内中的纠葛,燕锦薇已是冷笑一声:“怎的?这是想攀咬长公主府的意思?你——”她原本娇俏可人的脸上此刻全是轻蔑,眼风将穿着普通的裴元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嗤的一声就笑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言辞极不客气的一句出口,不光纪清歌皱眉望了过去,就连其他人都有几分吃惊。   燕锦薇虽说素日里在贵女圈子里也是人尽皆知的不好相与,但闺阁女儿家出门在外,应有的礼节她总还是不会太过忘形,如今怎的面对这谪仙一般的公子,却竟然这般言语刻薄?   燕锦薇这一次却是胸有成竹,眼光如刀,盯着裴元鸿不屑的冷哼一声,转头望着其他人高声道:“你们当他是个什么好人?”   见其他众人都面面相觑,她不禁更得意几分,指着裴元鸿嗤道:“一个鬼方的杂种罢了——也有脸在这里无端攀咬!”   ——鬼方!   仅仅是这两个字入耳,就已经让在场所有人都是吸了口冷气,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姑娘小声惊呼着向后退去,裴元鸿附近顿时空出了一片空地。   眼见众人原本脸上的那几分惊艳和好感顷刻之间就消失殆尽,燕锦薇心中得意非凡,嗤笑道:“我可不记得鬼方有姓裴的,这会子口口声声自己姓裴,可见着是连出身家族都不认的东西,只可惜——姓裴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等样人,就连教坊司里的贱籍都比他强些,他说的话,也是能信的?”   早在鬼方两个字入耳的时候,裴元鸿就已经淡漠了所有的表情,再到后面那羞辱至极的‘杂种’二字被燕锦薇高声嚷出的时候,这个俊逸非凡的年轻人已是重新垂下眼帘,周遭之人的躲避和指点他只如不见,淡淡的说道:“出身如何,不是我能自选,但眼见之事,却是明明白白的——这位姑娘因何要指使仆从推人,又是因何要污蔑旁人,此事……还请姑娘扪心自问吧。”   “闭嘴!一个鬼方杂种,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谁准你来此处踏春的?惊扰了贵女你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燕锦薇冷笑一声,冲身侧侍立的侍女说道:“要你们跟着是做什么用的?就眼睁睁看着鬼方杂种在这里叫嚣?还不去将公主府的护卫喊来,将他与我拿下!” 第133章   今日女儿节外出踏春是习俗,但凡大户人家,会带侍卫护院跟车也是定例,免得自家女眷在外被人冲撞,虽说到了地方之后不会让护卫像侍女似得紧跟不离,但相距也不会太过遥远,此刻公主府的侍女得了命令,也不过就是提着裙子小跑几步到灌木林边沿高声呼唤,哪要片刻,便就有劲装装扮的护卫飞速赶至。   由于各家各户车马驻扎相距并不遥远,长公主府呼唤侍卫,又引来了其他府上的人,不知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毕竟自家小姐也在这里,于是短短片刻便有不止一家的随从都陆续得了动静,相继赶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不仅出乎了纪清歌和柳初蝶的意料,就连在场的不少姑娘都将原本一腔的游玩兴致败了个干净。   其中有人心如明镜,知道这是燕锦薇迁怒于人,今日只怕那个鬼方人落不着什么好下场,但就连先前柳初蝶落水和纪清歌被污蔑她们都不曾出声,如今更是没人愿意为了裴元鸿这样一个鬼方族的人出头。   其余的人虽然一时间没能看明白这里面究竟谁才是始作俑者,但不愿意被牵扯进国公府和公主府这两者的矛盾之间的心思却是有志一同。   更加上此处如今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在此聚集,乍然间各家护卫纷纷赶来,不少姑娘都退避不及,手中团扇纷纷遮了脸,少数几个没拿扇子的,也是各自避在了自家丫鬟身后。   虽然不乏有人心中抱怨燕锦薇要当着各家姑娘就呼唤护卫的举动,但此刻燕锦薇气势正盛,虽是有人面露不悦,但到底也还是没有出言。   短短一时之间,这一处湖畔围聚的人愈发众多,此刻就连适才还在远处观望没有近前的部分男子也凑了过来,只让柳初蝶更加窘迫。   纪清歌也是皱了眉,她自觉是和燕锦薇素日没什么瓜葛,也不知道这姑娘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铁了心要找她的麻烦不算,如今竟还要迁怒无辜之人?!   平心而论,裴元鸿是鬼方族人这件事并不算太过出乎纪清歌的意料,当初她在驿馆附近偶遇了他之后,心中就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猜测,她外祖是卫家,和鬼方天然就是仇寇,她对鬼方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但今日之事,过错却并不在裴元鸿。   他非但没错,甚至他现如今受到燕锦薇的刁难也是因她而起。   如果裴元鸿明哲保身,不出声作证,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   可……他到底还是站出来了。   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真相,就肯为了她这么个不相识的人出言作证。   纪清歌神情复杂的扫了一旁默立无声的裴元鸿一眼,心中也是一叹。   她对鬼方再是没有好感,也依然无法眼看着这么个人因为她的缘故要被长公主府挟怨报复。   燕锦薇眼见自家侍卫护院赶到,只将手一指裴元鸿,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个鬼方杂种给我绑了!”   自家主子姑娘发了话,公主府的侍卫哪里有不听从的道理?不等燕锦薇话音声落,已然是围了上前准备动手。   “住手!”纪清歌踏前几步,将裴元鸿挡在身后,怒道:“光天化日,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莫不是将自己当了官府?没王法了不成?!”   “一个鬼方杂种罢了,官府能放纵他肆意行走本就是失职。”燕锦薇不以为然的嗤了一声,随即杏仁般的眼瞳微微眯起,不怀好意的打量了一下面如寒霜的纪清歌和被她挡在身后的裴元鸿,突然便笑了起来——   “你护他倒是护得紧……是几时,这安国公府的人,都开始护着鬼方了?”   “请姑娘慎言!”纪清歌彻底沉了脸色,窈窕的身形依然将裴元鸿挡在身后,冷然道:“这位公子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却不知姑娘口口声声鬼方二字,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关系?”   燕锦薇嗤笑道:“鬼方狼子野心谁人不知?他鬼鬼祟祟隐藏在这里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既然露了行藏,自然是要拿了送官才稳妥啊,却不知你这般护得紧,又是什么缘故。”   “哦?”燕锦薇话音刚落,纪清歌便紧跟着问道:“姑娘又是如何得知此人是鬼方人?”   话音出口的同时,一双明眸已是扫向燕锦薇身旁的几个姑娘。   “家父是御史,日前曾提过一句。”见她望来,适才曾与燕锦薇耳语过的那个姑娘也不避让,只慢条斯理的说道:“被俘的鬼方王族中被圣上格外开恩,赦了一个,准他改从母姓——裴氏。”这姑娘边说,目光边望向裴元鸿,矜持的一抬下巴:“难道不是他么?”   裴元鸿没有抬眼,却敏锐的感受到了扫来的目光,听见这一句,只淡淡的一颔首:“是我。”   听见他自己认了,燕锦薇一行人的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表情,然而还没等她们中再有人出声,纪清歌已经抢先道:“哦?这么说来,姑娘竟是连圣上都不放在眼中了的意思?”   燕锦薇等人万没想到她这好端端的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的怒道:“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纪清歌音色中听不出喜怒,只平淡的陈述道:“纵然他与鬼方有着关联,但既然知道是圣上开恩赦了他无罪,你们又准备问他个什么罪名?”   “难不成……”她黑琉璃般的眼瞳在燕锦薇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意味深长的说道:“是对圣上裁定有何不满?”   “你——”   纪清歌一语问出,堵得燕锦薇几人各自都是变了脸色。   再是娇蛮任性,这样的话在场众人中也是没有一个敢接。   也是直到此时,适才出言的那个姑娘才后知后觉纪清歌故意问她是如何得知的究竟是安了什么心。   不过是要捉她话里的漏洞罢了。   偏偏,这个漏洞捉得巧。   如今这一个胆敢质疑当今天子裁定的帽子扣下来,别说是她们这些闺阁小姐,就算是她们的父亲兄长亲至,也是不敢点这个头的。   一时间,这湖畔虽然人头攒动,却硬是鸦雀无声。   不光燕锦薇等人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就连原本一个个听了命令想上前绑人的侍卫都尴尬的立在那里,进退不得。   “你——”燕锦薇不敢接那有关圣上的话茬,只气得一跺脚,指着纪清歌怒道:“你分明就是偏袒这个杂种!”   “便是我偏袒他,又如何?”面对燕锦薇气急败坏的指责,纪清歌却很坦然,反问道:“今日之事,孰是孰非在场众人各自心中都有定论,这位公子不论出身如何,他今日行止都无任何错处,我因何不能偏袒他?”   她这样堂堂正正的认了,反而更加让人寻不出把柄,就连刁蛮如燕锦薇,也是气得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裴元鸿默不作声的抬眼,从他此处的位置只能看到纪清歌的窈窕背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如果只看背影的话……她的纤细与他娘亲的羸弱勉强还能合上一两分,但……他娘亲却永远也没有她这样的勇气和毫不畏惧……   裴元鸿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逝,不过短短一瞬,便重又垂了眼帘。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先前被纪清歌打发回去的珠儿终于气喘吁吁的手中抱着一袭斗篷跑了回来。   这小丫头跟着纪清歌只走过那一条在林中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小径,一来一回也只知道从那一处往返,倒是连带着跟在她身后步履匆匆的秦丹珠都绕了一大圈。   见到安国公府的人终于赶了来,纪清歌这才松了口气,先接过珠儿拿来的斗篷转身交到秋霜手上,示意她先顾好自家姑娘,这才快步迎上秦丹珠,语速快而简洁的说了一遍事情始末——   “便是如此,这位长公主府的姑娘,几次言语牵扯不清,如今又无端迁怒于人。”纪清歌询问的看一眼秦丹珠:“表嫂,柳表姐无端端遭人害命不成,总不可轻轻揭过才是,还是遣人去上报一下京兆尹吧。”   她话音出口的同时,得知了自家姑娘在此与人口角的大长公主段熙敏和御史夫人等人也终于赶了过来。   御史夫人还好,刚刚赶到,并不知道事情究竟,而段熙敏在看到纪清歌的同时就下意识的皱了眉,再看一眼此刻已经身上披了斗篷,遮住了浑身湿透衣裙的柳初蝶,眼中错愕的神色一闪而逝。   纪清歌却没有理会后来的这些人,只是淡淡的说完了始末便住了口,等待秦丹珠的回应。   秦丹珠握住纪清歌的手轻拍了拍,眼光掠过一直垂眼默立的裴元鸿,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顿,又淡淡的扫了一遍在场的姑娘们,最终,终于停在了燕锦薇几人身上。   “长公主府的千金?”秦丹珠是在边关的时候亲自带着女兵们守过城的人,笑脸迎人的时候看着亲切和软,但一旦冷了脸色,身上也自有一份女子中少见的杀伐果断,饶是燕锦薇刁蛮成性,此刻被她冷冷的望住,竟也一时有几分心慌,噎了一瞬,不由看向段熙敏。   “这……秦少夫人,应当只是误会罢了。”段熙敏在看到纪清歌之后虽然愣住,也不过是短短一瞬便回了神,心中猜到自己适才端足了架势去见的那个‘国公府家的表姑娘’恐怕有蹊跷,但此刻也不是分辨的时候,只皱眉笑道:“孩子们一处玩笑,生出些误会也是难免,少夫人无需放在心上。”   “长公主殿下口中的误会,却是我表妹的无辜落水。”秦丹珠音色淡淡:“这样的事情,若是换了长公主殿下的千金,不知殿下是否能一笑置之?”   段熙敏没料到秦丹珠这个年纪轻轻的国公府少夫人适才还撑着笑脸和她闲话长短,此刻竟说翻脸就翻脸。   她顶着一个大长公主的身份,帝京之中大小人家见了她多少都要客气几分,即便是少数对她和段家之间纠葛有所了解的,也无非是少几分热忱,却也断没有冷脸的,而今被秦丹珠冷淡的一句问到脸上,竟然也是一怔。   “大长公主殿下适才的见面礼,稍后自会原封不动返还——来人。”随着国公府少夫人的一句叫人,身后便有自家的侍卫应声上前,秦丹珠冷着脸说道:“快马去通知京兆尹,请派公差过来,将这推人落水之事查证明白。”   然而不等侍卫领命离去,身后不远处却传来一句沉稳如山的人声——   “秦少夫人不必麻烦,这件事本王叫大理寺接手便是了。” 第134章   这是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的一句话,不仅仅是因为这短短一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震惊众人,更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   ——靖王段铭承。   在场所有人愕然一瞬,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给靖王请安。   如今这一处湖畔林林总总各家女眷护院加上不远处围观热闹的部分闲人,人数已经可称‘众多’二字,而其中见了靖王需要见礼的,除了大长公主段熙敏这个姑母之外,其余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老老实实的行礼问安。   随着参差错落的“给靖王殿下请安”的话音,顷刻之间,这一处湖畔已是低伏了一片。   其实,理论上,大长公主段熙敏同样身为宗室,又是段铭承的姑母,她理应受段铭承晚辈礼的。   但段铭承却只冷淡的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大长公主殿下。”   就算见过了长辈。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各自心中都是一惊,这样对亲姑姑毫无敬意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失礼两个字可以言说的。   但就算是众人心中想什么的都有,也并没有半个人胆敢流露分毫,各自都是头颅低垂,就只当没有留意到一样。   段熙敏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逝——当着众多人的面,她这侄子竟是连一点脸面都不肯给她这个姑母留了吗?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当初做过那样的事,如今就算尴尬恼怒,她也不敢对段铭承面露不虞之色。   亲姑姑又怎样?   段氏兄弟二人早就不当她是血亲长辈了。   如今她空有一个大长公主的封号,但面对手握实权的靖王,她这个亲姑姑别说是斥责他不敬长辈了,就连不悦的神色都不敢露出。   还未等段熙敏想出该如何挽回颜面,段铭承已是不再理她,反而上前几步,伸手扶起了秦丹珠和在她身边的纪清歌:“少夫人无需多礼。”   直到她两人站直身子,这才目光扫了一遍全场,在看到同样福身行礼的燕锦薇和她身后侍女,目光停住一瞬,随后又掠过了裴元鸿,这才出声:“平身。”   燕锦薇早在段铭承现身的同时脸上就露出了喜色,那是青春少女在乍见心上人之后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娇羞。   心跳骤然快得有如鹿撞,甚至连段铭承那样直白的将她亲娘晾在了一旁的举动都没有留意。   然而她的娇羞才刚刚在面颊上浮出红晕,就迎来了段铭承冷锐的目光。   虽然只是扫过人群的时候在她这一行人身上略停了一瞬,但那一份冷意却让燕锦薇猛然之间打了个哆嗦,原本因为见到心上人而发热的头脑也终于冷静了几分,终于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之后,半是委屈,半是羞涩,让她迫不及待的出声唤道:“铭承表哥,我……”   她这听起来百转千回的一句话才刚刚吐出唇畔头几个字,就被冷冷的截断了:“无官爵无封号,谁准你直呼本王名讳?”   段铭承这短短一句话落进燕锦薇耳中,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而且……还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燕锦薇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迅速红晕褪尽,刹那间就泪盈于睫。   段铭承这冰冷的一句,就连段熙敏都撑不住——段铭承再怎么说,不论是从礼法,还是从血缘,她都是他亲姑姑,是当今的大长公主,就算他们彼此之间关系冷淡,但他又怎能当着这么多人张口就斥责她的女儿?这跟打她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她以往还能仗着自己的位分在京中交际,今日在场的都是朝臣家的女眷,都不用想,回去之后她这个大长公主根本不被靖王放在眼里的事情肯定顷刻之间就会传遍京城,她今后要怎么外出见人?   对段铭启段铭承这两兄弟的不满和愤怒再一次的涌上了段熙敏的心头。   只是心中再有不满,她都不能当众发作。   是不能,也是不敢。   于是段熙敏也只能忍着心中的不快强笑道:“锦薇小女儿家,不懂事,本宫日后定会好生教导她。”   而燕锦薇此时已经小声啜泣起来。   只可惜她的垂泪并未换来段铭承的丝毫眼色,在场的人里面除了她娘段熙敏之外,也就只有她那一行中的两三个姑娘神色不忍的瞥了她一眼,却连声都不敢出。   她们这些人,除了后赶来的几个家中长辈之外,有一个算一个,都还是未嫁的姑娘,年纪轻轻,就算家中父兄在朝为官,但她们和燕锦薇却是一样的,无官爵,无封号,如今靖王甫一现身就摆明了不快,她们哪里敢出声?   就算是有人同样也是倾慕靖王的,此时也都不敢去触霉头。   “适才发生的事情本王已经知晓,少夫人也无需舍近求远再去费时寻京兆尹了。”段铭承只对秦丹珠和站在她身侧的纪清歌温言道:“出了这谋害女眷性命又试图嫁祸他人这样的事,本王既然在此,就带回大理寺便可。”   说话的同时,只给纪清歌投去一个安抚的神色:“孰是孰非,本王到想看看有谁能在大理寺中信口雌黄——秦少夫人觉得如何?”   他这短短几句话,听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本来只是失足落水和几个姑娘口角罢了,怎的竟然会闹到要进大理寺的地步?   大理寺那是什么地方?   整个大夏,只有最严重的的刑狱案件,以及文武百官们若犯了重案,由督察院整理提交卷宗,刑部复批之后,才会由大理寺审理案情。   可她们今日这不过是……小口角罢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秦丹珠反而没那么多顾虑,听见段铭承的提议,竟是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如此最是便利,就是要劳烦殿下了。”   段铭承看向纪清歌,纪清歌早在他现身出声的时候就松了口气——她并不耐烦与这些小姑娘们生什么口舌是非,段铭承快刀斩乱麻的处置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见他面带询问的看过来,只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人群中的裴元鸿自适才起就一直垂着头,靖王现身,他也是礼数周全的随着众人一并行礼,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过,神色之中更是毫无波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来,他也弄错了人。   前些日子流言中靖王看上的那个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并不是之前他纵鹰去惊吓到的那一个,而是……   他微微抬眼望向纪清歌,然而眼光刚刚望到站在秦丹珠身侧那个窈窕的身影,段铭承已经敏锐的察觉,锐利的目光顿时利箭一般射了过来。   裴元鸿心中一凛,老老实实的垂了头。   他姿态恭敬有礼的垂手而立,段铭承却并未收回目光:“适才听闻你有看到是何人下手?”   “是。”裴元鸿恭敬的拱手一揖:“下官原本见此处人少,在此放鹰,后来众位小姐们到来,下官不便惊扰,只想等姑娘们去后再自行离去,不想却无意中窥见了此事。”   他如今是被段铭启赦罪之后封了一个鸿胪寺礼赞的微末官职,虽然微末,但总也还算是官员,面对靖王自称下官确实符合礼数,无可指摘,一语说完不用等人再问,已是干脆的指住在场的那两个长公主府侍女中的其一:“这位侍女适才从一侧混入人群,贴近安国公府表小姐身后推了人。”   他这样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一语,早就让那名被指住的侍女慌了神。   虽然从适才起她就已经被裴元鸿当众指认过,但那时的她,心中还并不很慌乱。   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   但此时是在靖王面前,她再有胆子,也不可能不害怕,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不是奴婢……不……小姐救我!”   “你——你胡说,表……殿下,他胡说!”燕锦薇也急了,翡翠是她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之一,今日她头脑一热吩咐翡翠来暗中找机会给那个‘表姑娘’寻些晦气,却没想到会弄成眼下这种局面。   名门贵女,贴身丫鬟犯了事被抓进大理寺?这样的事情若是成真,她今后还怎么见人?   不光是她心里发慌,就连段熙敏也慌了。   她还不同于一手策划了此事的燕锦薇,她是后来赶至的,直到现在,也才从裴元鸿的指认当中多少猜测了一些事情始末,燕锦薇只想着她会丢脸,段熙敏可知道此事一旦没了转圜余地,对于她这个大长公主,对于驸马燕容,意味着什么。   今日让燕锦薇的贴身丫鬟进了大理寺,明日燕容在朝堂上就要受到御史的弹劾了!   最轻最轻,也会是个治家不严教女无方。   这样的事,若是出在别人身上还就罢了,但燕容……本身就已经因为是她的驸马而不受段氏兄弟二人的重用了,又岂能再落人这般把柄?   段熙敏咬了咬唇,尽量让自己平稳着语气开口:“片面之词,不足为证,此人究竟是无意偶遇还是有意藏匿本就存疑,他的证词,不可尽信。”   听她竭力转圜,段铭承只淡淡的哼了一声:“可还有人目睹到事情经过?”   一句出口,在场不少姑娘都下意识的你看我,我看你,然而不管她们心里在想什么,段铭承都没有给她们留出更多思索的时间。   “本王观在此的人数也并不算少,众目睽睽之下,没道理只有一人看到了始末,出了这等蓄意谋害人命的事情,若还有人想要隐瞒,即便是本王宽宏,不按同罪论处,也少不得要问问其父母是如何教养子女的了。”   这句话入耳,顿时就让包括段熙敏在内的不少人都变了脸色,就不说那些后赶来的各家夫人心中一沉,就连那些姑娘小姐们都白了脸,短暂片刻的死寂之后,已是有少女提着裙子上前两步福身垂首:“我……适才看到了。”   “我也看到。”   “还有我。”   “我也可以作证。”   转眼之间,已是有四五名穿着不同打扮各异的妙龄少女带着自己贴身的丫鬟出列。   为了安国公府得罪大长公主府确实值得斟酌一二,但若是为了大长公主得罪靖王那纯属是脑子进水了!   根本连犹豫都不需要!   “你们……”燕锦薇气怔了,甚至不顾段铭承在场,指着那几个姑娘怒道:“你们分明是在胡说八道!”   “锦薇!住口!”段熙敏一语喝住,也顾不得宝贝女儿一脸的难以置信,只冲段铭承急道:“此事内中应有蹊跷,锦薇之前根本与那位表姑娘不相识,断无会要暗中害她的可能!一定是……一定是……”   她情急之中哪里能想出合理的说辞,也只得忍着不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侍女,说道:“只是下人私自所为,本宫御下不严,回头定然好生管教责罚。”   此话一出,不仅燕锦薇错愕不已,那名侍女更是难以置信的瞪圆了双眼:“不……不是我要……”   “翡翠!”段熙敏哪里能容她说出燕锦薇来,只目光冰冷的望住那侍女惨白的脸色:“你——还想抵赖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有宝宝留言反应比较松散拖沓,作者菌自己好好反省了一下,应该是剧情线变弱了的缘故   感谢提出意见的亲 @4194538   感情线确实是作者菌弱项,后续会尽量调整,尽快把主线剧情拉起来跟进   谢谢宝宝们的耐心和不离不弃,作者菌血条薄薄的,多亏有你们才能续命,扑倒MUA一个来 第135章   段熙敏目光冰冷的死死盯着那跪在地上的侍女。   这个丫头叫翡翠,是燕锦薇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当初还是她使唤过,觉得她伶俐,亲手指给燕锦薇用的,做事麻利嘴巴又甜,燕锦薇平日里根本离不开她。   如果她能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出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会拦着燕锦薇不让她轻举妄动。   就不说她之前认错了人,就算没认错,此刻落水的是正主——那就更要拦住!   段熙敏眼角的目光扫过那默不作声立在秦丹珠身边的纪清歌,再看一眼从现身之后就一直站在她两人身边,摆明了是容不得任何人对她不敬的靖王,段熙敏只觉得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   可再是心有不甘,此时也都不是计较那个真假表姑娘的时候。   只看那头上插了半套她亲手赏出去的头面的那姑娘一身狼藉,再看看翡翠跪在地上吓得发抖,段熙敏就将事情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锦薇还是太冲动了。   今日之事,如果没有靖王插手,只说成是小女儿家彼此口角和失足落水,应当能遮掩得过去。   即便国公府家少夫人有不饶之意,也无非是她这个大长公主低一点姿态好言劝慰一番也就罢了。   可她这个侄子……却一开口就将事情给弄成了蓄意谋害贵女性命不成又嫁祸于人这样的桥段。   段熙敏心中透亮——如果只是那个弄错了的表姑娘落水,只怕她这个侄子根本不会管,就只看他从现身就一眼都没看过那姑娘也能略知一二,而他动怒的原因只有一个——锦薇竟然想将事情扯到那个后出现的表姑娘身上。   不能再让事情这般发展下去!   更不能让翡翠傻愣愣的说出锦薇来!   转瞬之间就将事情想了个通透,段熙敏面色冰冷的盯着翡翠:“本宫往日待你不薄,虽是日前有因小事斥责与你,你却也不该出门在外的时候招惹这样的事端,今日之事究竟何人指使与你?”   “还不从实招来!”   “娘!你怎么能——”燕锦薇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然而不等她的话说完,就被段熙敏一声断喝截断:“不准包庇你的丫头!”   眼中望到宝贝女儿泪盈于睫,段熙敏狠心转开了脸,只死死盯着翡翠的双眼,冷声道:“如有虚言——本宫回府之后定然不会放过你老子娘!”   这一句话入耳,燕锦薇还反应不过来,翡翠却是刷的一下就惨白了脸。   她是家生子,她的父母都是长公主府里的奴才,而今,大长公主明明白白的在提醒她——如果她说错了话,她的父母会有什么下场。   “奴婢……奴婢……”翡翠泪流满面,哽咽了一瞬,终于开口道:“是奴婢……不满受了斥责,怀……怀恨在心……才动手推了人……”   “你胡说——”别人还没说什么,柳初蝶已是顾不得什么指着她尖声道:“你对你主子心怀不满,却来推我做什么?殿下!靖王殿下,她在说谎!”   此刻的柳初蝶身上裙角还在往下滴着水,但好歹有了锦缎披风的遮掩,总不至于春光外泄,只是落了水,鬓发湿淋淋的粘在脸颊上,脸色也有几分发白,看上去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她口中说着话,目光却始终一下下的向着段铭承望过去,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靖王殿下虽然看起来好似是在为了她落水一事不悦,却竟是一眼都没看过来,甚至她委屈愤恨的说辞也没能引来他的半分眼光,就如同她落不落水,好或不好,都无所谓一般。   ……可他不是明明在为了自己出头吗?   柳初蝶心中七上八下,原本以为靖王现身来为她出头的那一丝喜悦刚升起不久就熄灭了。   她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但她说的话却并不是没道理——大长公主府的丫鬟受了自家主子责骂,即便是心怀怨愤,却又和安国公府的表姑娘有什么关系?   而且事后还嫁祸给另一个表姑娘?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翡翠。   “是……是……”翡翠本来就只是听燕锦薇命令行事,她哪里可能和柳初蝶有仇?但是形式不由人,再是心中委屈害怕,她也不敢露出,慌乱了一瞬,说道:“奴婢……奴婢记恨长公主殿下,又见……又见这位姑娘得了长公主的青眼,这才一时犯了糊涂……”   翡翠好容易想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说辞,也不管到底可信不可信,只飞快的说完之后就对着柳初蝶拼命磕头:“奴婢知错了,奴婢是一时糊涂,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奴婢吧!”   她这一席话,听得所有人都心里觉得古怪,心思灵透的早就看出了这是大长公主要摁着一个丫头顶罪,心思转得慢的虽是一时看不透,却也没觉得她的话有多可信,然而不论这些人心中作何感想,段铭承都丝毫没放在心上。   甚至他连被推落了水的柳初蝶都没理会,只冷淡的呵了一声:“当本王是傻子?”   短短几个字,语音并不高昂,但其中蕴含的威压听在翡翠耳中只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原本还对着柳初蝶求饶的言语一下子卡在喉中,不敢再出声,更不敢抬头,维持着磕头的姿势僵在地上。   翡翠吓到不敢开口,段熙敏更是心中咯噔了一下:“这贱婢已是自家承认了,回头本宫定然好生责罚她便是。”   段铭承却只冷冷的望住她一瞬,目光中的了然和冷意看的段熙敏心中一凛,然而不等她再想出说辞,段铭承的眼光已经移到了燕锦薇身上——   “既是丫鬟推了人,你不斥责丫鬟举止失当,却是第一时间就急着栽赃又是为何?”   “表哥,我……我……”燕锦薇此刻哪里还有半点的趾高气扬?原本那一份自持是大长公主女儿的矜持和贵气在段铭承如刀的目光逼视下连一丝一毫都不剩。   因为看不惯自己父亲兄长拼命省俭的年月里竟然还有官员胆敢贪腐,段铭承十六岁入朝堂,别处都没去,直接就是进了刑部,之前他本来就已经因为武艺精纯而一身锋锐之气,入了刑部之后更是日渐打磨得冷厉迫人,虽然此刻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仅仅就这样的目光逼视,也不是燕锦薇这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受得住的,虽然往日里恨不得成天念着她的铭承表哥,但此时此刻,她却连对上他目光的勇气都没有,‘我’了两声之后不由自主的住了口,呆了一瞬,竟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往日里虽然她能见到段铭承的次数不多,但总也能叫上一声表哥,段铭承虽然忙碌,更不和女眷独处,但一视同仁之下,燕锦薇尚不觉得自己如何受冷遇。   表哥冷淡不近人,素来都是如此。   可如今……她清楚明白的看见表哥站在别的姑娘旁边维护她。   见燕锦薇二话不说就哭了,段铭承挑挑眉——他还没说什么呢,指使人推人又敢往清歌身上泼污水,还以为能有多大胆子。   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靖王掌刑部多年,在他面前别说哭过的,就连死过的人都不计其数,燕锦薇哭得我见犹怜,在他眼中却连一丝情绪都撩不起来,一方面是不耐烦跟她牵扯不清,一方面是这种连心机手段都算不上的小伎俩他根本不屑理会,只说了句:“既不肯说便罢了——来人。”   随着靖王一声唤人,人群之后顿时飞快的有两道人影现身,各自都是朱红镶边的玄色衣袍,腰间悬挂着靖王府的腰牌,正是靖王府的护卫。   段熙敏脸上顿时变色,还没等她出声,段铭承已是淡淡说了句:“拿本王的令牌,将这几人送去大理寺交给徐涛,让他问明白怎么回事,该怎么处置依律而行。”   “慢着!”燕锦薇还只顾着哭,段熙敏脸色都青了,只急忙说道:   “锦薇小女儿家,哪里敢隐瞒不说,她不过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罢了。”   说着已是望住段铭承半挡在自己身后的纪清歌,上前两步赔笑道:“这位姑娘,锦薇绝不是有意要污蔑姑娘,不过是人多看错了眼,姑娘你大人大量,不与锦薇计较可好?”   说着,还连连给燕锦薇使眼色。   燕锦薇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眼看着两个靖王府护卫径自向她和跪在地上的翡翠走来,心里已经吓得发慌,泪眼迷蒙的望向段铭承,却见他压根连看都没有在看自己,心头又是一酸,却也不得不依着她娘的话语哽咽着说道:“是……是我看错了,才误以为是……是她推的人……”   一句说完,眼见那两名护卫仍不停步,只慌道:“我……我当时离得远,只看见她后赶过去,刚到人群就有人落水,我才误以为是她!都是……都是翡翠的错,是她!是她推人!”   “小姐?!”翡翠连哭都忘了,怔怔的望着燕锦薇。   燕锦薇又是恐慌又是害怕,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丫鬟,纵然翡翠平日里极得她的喜欢,但……也依然只是个丫鬟,狠了心肠只装作听不见,转开了头。   “哦?这么说来,都是你一人所为了?”   段铭承当然知道这件事必定长公主府才是始作俑者,但他也明白,丫鬟一力出头扛下罪名,这也是大户人家常见的手段,就算是彼此都心照不宣,但今日之事,已经足够给大长公主府一个教训,同时,也已经足够震慑在场之人,至于是不是一定要让燕锦薇进大理寺,反而是不重要的。   他淡淡的瞥了一眼满脸焦急担忧的段熙敏,目光正巧和段熙敏带着几分恳求之色的眼神对上,心中轻哂了一声,终于开口道:“既如此,这便是蓄意谋害人命未遂,尔等将她押送大理寺,处置了吧。”   ——处置了吧?!   这一句入耳,翡翠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都忘了,就连燕锦薇和在场其他人,心里都猛然一寒。   段熙敏言语苍白的还想挽回几分:“这……这不过是……”   “是什么?”段铭承冷冷的说道:“这是这一处湖畔水深不足以没顶,这才没出人命,否则莫不是要将谋害亲人性命这样的罪名扣在清歌头上?”   清歌。   段熙敏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段铭承侧后的那名少女。   一同望来的,还有裴元鸿极其隐秘的一瞥。   原来,她叫清歌。   “清歌姑娘。”段熙敏此刻也顾不上继续端着她那大长公主的架子,毕竟事关长公主府的颜面,更事关燕容和燕锦薇的颜面,只得急声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姑娘,原是我和锦薇的不是,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段熙敏的这一句话,姿态算是放的很低,其实她心中有着掂量和试探——段铭承是根本不会为她这个姑母所动的,但……若是换了他在意的姑娘呢?   他能不在意她这个姑母,但若这姑娘肯帮忙劝上一两句的话……   然而段熙敏心中的算盘还没打完,耳中就传来了纪清歌清丽却冷淡的声音——   “大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民女并不放在心上。”纪清歌面色平和的站在秦丹珠身旁,任由微风拂过她的裙摆,但出口的话语却让所有人都愣住。   “所以听凭靖王殿下处置便是了。” 第136章   没人能料到这个看起来娇柔温婉的姑娘家一张口就是这样的措词,除了对她性情有几分了解的段铭承和秦丹珠两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由噎住了一瞬。   纪清歌短短的一句话,说得气定神闲的同时,也引来了段铭承隐含了笑意的一瞥。   她确实没往心里去。   所以……要怎样处置,她根本不在乎。   更不会费神为了一个适才刚刚想要暗害她的人去说什么情。   和你很熟吗?   “你……”段熙敏脸上由青转红,原本几乎按捺不住就想发作,但目光瞥到神色冷淡的段铭承的时候,终于深吸口气,忍了下来。   “姑娘又何必……”   段熙敏还想转圜一二,但段铭承却不容她一再向纪清歌出言骚扰,索性斜跨了一步,彻底挡在了纪清歌身前:“怎么?长公主殿下想要包庇家奴?”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话音出口的同时,只冲已经站在翡翠身旁的护卫微一颔首,那身强力壮的护卫弯身扭住翡翠的手臂一提,就跟捉只小鸡崽子似得将她提了起来。   翡翠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呼救,还未来及出口,就被护卫单手在她下颏处一扭,顿时就没了声响。   从动手到提着人离去,统共也不过两三息的工夫,这一处湖畔就已是少了一人,只将在场的各家女眷们看得花容失色。   靖王一手打造出飞羽卫那样的精锐,他自己靖王府的护卫又怎会是易与之辈?别看仅仅只是两个人,但从他们现身直到提了人离去,全部过程中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就可见一斑。   裴元鸿脑中转着念头,下意识的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然而段铭承却并没有理会他,眼见这一场闹剧落了幕,直接就陪着安国公府的人转身离去。   靖王和安国公府的人并肩离去,其余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还有继续踏春游玩的兴致?各自都是带着自家仆从三三两两的离去,段熙敏让另一名叫珊瑚的丫鬟先将哭得不能自己的燕锦薇送回公主府的车驾上,自己左思右想,到底是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犹豫一瞬,咬牙向着国公府一行追了过去。   等众人都散尽了,裴元鸿才抬眼,此处湖畔片刻之前还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此刻已是人迹全无,裴元鸿静静的立在原地,神色平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半晌之后才取出哨子轻吹了一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登时扑出一只游隼,盘旋了半圈,立在了他带着牛皮护腕的手臂上。   形状优美漂亮的双眼与那游隼对视了一刻,裴元鸿轻哼出两个字:“无聊。”   这短短两个字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甫出唇畔便散失在微风中,这容色殊丽的年轻人不疾不徐的带着游隼在灌木林中一转,就没了身影。   “我来晚了。”段铭承走在纪清歌身边,温声道:“出门在外,你身边的人太少了,回头我选两个得用的人给你,也省的出了什么事的话你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纪清歌摇头:“这怎么使得?我本来也没出事,不过是几个小孩子家言语罢了。”   她是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这一场,遭殃的是柳初蝶,无辜落了水,算是飞来横祸,至于她自己,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的言辞罢了,即便段铭承没有出面,她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不过……他来了。   纪清歌唇边不自觉的挂着一丝笑意。   这样被人无条件维护的感觉对她而言还有几分陌生,但……却挺不错的。   “怎么?”察觉她的笑意,段铭承心情也愉悦了几分,见纪清歌摇头不答,他也并不追问,只配合着她的步速两人并肩而行,微风和暖舒适,硬生生将这不算多长的一段路径走出了闲适和温馨,将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的秦丹珠看得一阵气闷。   柳初蝶抿唇看着前方两人的背影,神色不明的犹豫了一瞬,刚想加快步伐赶上去,就被秦丹珠握住了手腕。   “表嫂……”柳初蝶转头,她落了水,此刻脸色还白着,鬓发湿湿的粘在脸颊两侧,咬了咬牙低声道:“容我向靖王殿下道声谢吧。”   不论殿下到底是因她而来,还是因她那表妹而来,今日都是助她解了围,于情于理她都可以借这个机会上前道谢……前脚刚刚救了自己,不论是从哪方面看也都会安抚自己几句,这样一来,今后至少能与靖王殿下搭上话……   “柳姑娘,回府之后我和母亲会打点谢礼的,姑娘不用操心。”秦丹珠哪里会看不出她的意图,却只装作不知,秋霜扶着柳初蝶一侧,她便拉住了另一只手,说道:“适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娘与我好生说说。”   她看不惯靖王老往清歌身边凑是一回事,可让这个柳表姑娘凑上去却是另一回事了。   就光是初见那次她那样的情状,秦丹珠都不会再任由她再去不尴不尬的献媚。   要是再不知进退惹了靖王……这还不是在府里,这里人多眼杂,说不得落了谁的眼,今后安国公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心中早就想定的秦丹珠牢牢握着柳初蝶的腕子不准她上前,甚至还有意放慢脚步,和前方两人拉开了距离。   “表嫂?”秦丹珠的意图清晰无误,柳初蝶再傻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的不甘一阵阵涌上喉头,连眼眶都热了,低头忍了半晌才勉强道:“今日之事,初蝶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走在湖畔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幸而是在岸边,水不深,表妹和秋霜才能将我救上岸。”   “大长公主家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之前有过口角么?”   “并没有。”柳初蝶连忙摇头:“我此次之前根本不曾见过她。”   秦丹珠沉吟一瞬,拍了拍柳初蝶的手背,安抚道:“没事,回去之后你安心歇息便好,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用管那些有的没的,万事都有卫家给你做主——既然是清歌表妹援手,改日记得谢谢她。”   “是,初蝶知道。”柳初蝶垂了头,拼命忍住心中的叫嚣——靖王殿下也援手了,为什么只让她谢表妹,不让她谢靖王?!她就那么入不得眼么?!   秦丹珠并不知道她心中已有怨怼,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喜欢这个表姑娘,但也怜惜她今日的遭遇,只还叮嘱道:“回去之后将适才长公主赏的见面礼收拾好叫秋霜送过来,咱们给退回去,回头表嫂找了银楼的来给你和清歌每人置办几套头面便是了。”   柳初蝶垂着脸,湿淋淋的额发将她表情挡了个严实,只低低应了声是。   “秦少夫人!”段熙敏后面疾步赶到近前,刚巧这一句入耳,心头陡然涌上一股火气,等想到这是如日中天的国公府,才勉强又挤出个笑:“少夫人言重了,今日不过是误会罢了,回头本宫还要好生打点赔礼给表姑娘压惊才是,哪里能就此生分了呢?”   “长公主殿下。”秦丹珠回头见赶上来的人是她,便就淡漠了表情,拉着柳初蝶微微一个福身:“生分二字谈不上,毕竟往日也不曾有过交情,请殿下不必多心。”   一句说完,站直身子,拉着柳初蝶就走,把段熙敏噎得在原地愣了半晌,若是换了往日,段熙敏必定拂袖就走,可此时她却不得不一忍再忍,再次加快步伐,冲着段铭承的背影追去。   段铭承一路将纪清歌送回安国公府的马车,他心知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们一行也肯定是要直接回府,毕竟还有个表姑娘落了水,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在此游玩,心中虽然微有遗憾,但也很快就想好了对策,只笑道:“改日我寻了合适的马匹之后来接你去看看。”   纪清歌不疑有他,况且今日这一场纵马驰骋也确实心旷神怡,只点头说了声好,段铭承松了口气,含笑目送着安国公府一行的车驾陆续驶离,这才收了脸上的笑意,转身看着赶来的段熙敏:“长公主殿下可还有事?”   段熙敏将他漠然的神情收入眼中,深吸了口气,走近几步,低声道:“铭承你……可是还怨姑姑?”   段铭承猛然就皱了眉,鹰隼般的锐利眼瞳微微眯起,打量着自己这个礼法上的亲姑母,半晌才不动声色的说道:“长公主有事不妨直言,本王事务繁杂,没空在此与人打机锋。”   “铭承你……”段熙敏脸色发白。   此处原本是不少人家的车马停顿之处,然而随着湖畔那一处闹剧落幕,许多人都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纷纷登车回转各家,此时只有远处还停着几辆车驾,近处已是空旷无人,段熙敏犹豫一瞬,放低了姿态,出口的话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姑母知道你和圣上心中有怨,只是姑姑当年……也是不得已……”   “姑姑只是一介女流,乍遇那样的事,惊慌之下失了分寸,这是姑姑的错,可铭承,这么多年过去了,段家嫡系血脉如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为什么还要这般生分?难道还不能放下怨怼,原谅姑姑么?”   见段铭承不做回应,段熙敏又道:“这些年姑姑每每想起当年一朝踏错也是后悔不迭,可……再怎样,也只是姑姑一人之过,与驸马,与你表妹,都无干的,铭承你若要怨,就只怨姑姑一人也好,锦薇她不知情,她对你的心是真的……”   她的委曲求全看在段铭承眼中却没激起丝毫情绪,目光却愈加森寒,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带愧色的段熙敏一瞬,突然呵了一声——   “长公主莫不是想说——身为女流,见识不足,慌乱之下想要保全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可以体贴原谅?”   段铭承的身材颀长挺拔,就连段熙敏也要抬头仰视他,然而任凭段熙敏看得如何仔细,都无法看出除了冷漠之外的丝毫表情。   “可你当年,真的只是心慌胆小吗?”   这淡淡的一句话在段铭承口中甚至平稳得没有丝毫波澜,但段熙敏却猛然吸了口冷气:“什么意思?”   心中寒意的不断加重,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段铭承却只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讽的神情。   “长公主殿下——你准备拿本王当傻子到什么时候?”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有千钧,一下下的打得段熙敏脸上血色迅速褪去——   “本王掌刑部和大理寺,一手打磨出飞羽卫,你莫非是觉得……本王至今都还不知道当年是谁泄露了父亲的计划么?”   “是谁拿着段家向戾帝投诚?”   “又是谁以全家老小性命要挟,逼反了父亲身边的亲信?”   看着段熙敏摇摇欲坠,段铭承只目光如刀逼视着这个血脉相连的长辈血亲:“长公主殿下,你——哪里胆小了?” 第137章   段熙敏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她连自己究竟是怎么登上公主府车驾的都想不起来,耳边宝贝女儿断断续续的哭骂更是连哄一哄的心情都没有,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都冷得发抖,颤着声吩咐回府之后就始终在发呆。   ——他知道了!那个靖王,她的亲侄子!竟然早就知道了当年的来龙去脉!   当年他明明还只是个几岁的孩童!   他知道了……那他的兄长,当今天子段铭启,是不是也知道了?   段熙敏抖着手靠在装饰华丽的车厢板壁上闭上眼。   难怪今上始终对她这个姑姑和燕家都冷冰冰的视若不见。   如果是早就知道了当年她究竟都做过什么的话……段熙敏心中苦笑——确实就说得通了。   她当年做下的事……如果真的仅仅是妇人之见胆小怕事,和段家一刀两断的话……又哪里会是现今这般样子?   再是害怕,也只是自保,虽然狠心,却不是不可饶的大罪过。   可她……   段熙敏又一次回想起当年她跪在亲弟弟段熙文病榻旁边哭着求饶的场面。   她知道她那弟弟从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那一次,他也仍然没有真的开口要她这个胞姐去死,虽然冷淡了亲情,但最终还是留下了她的体面,和燕家的体面。   她的亲弟弟她很了解,从来都是心底柔软的一个人,心软重情,且重承诺,他既然点了头,就不会再对人宣扬她的所作所为。   哪怕是亲儿子也不会说。   所以……靖王是自己查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仍在暗中调查当年之事!   明明……明明她已经将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掩埋了个干净,他是如何查到的?   靖王知道了,他又素来和建帝段铭启感情亲厚,所以……当今天子必然也已经知道了。   大长公主仓皇回府之后当即就遣人去寻驸马回府,当晚两人关起门来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从第二日夫妻二人各自都是顶着一副黑眼圈上也可看出,当夜的长公主府必定无人安眠。   就连燕锦薇今日都无精打采。   昨日段熙敏心中太过惊骇,以至于也顾不得安抚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燕锦薇抽抽搭搭回的府,原本出门时候身边带出去了翡翠和珊瑚两个大丫鬟,回来却只剩了一个,让她院子里的一众仆婢都面面相觑,私下里不免拉住珊瑚打探起来。   珊瑚心里也正发冷,她和翡翠平日里都是伺候燕锦薇的大丫鬟,贴身的四个大丫鬟里面,翡翠是最得脸的那个,可……面对那样的事情,长公主殿下和主子姑娘两人却根本护不住……   不……与其说是护不住,不如说是根本没想过要护。   就那样……将翡翠给推出去了。   面对平日里同在一处做事的其他人的询问,珊瑚又不敢说主子的不是,只得遮遮掩掩的说了几句翡翠在外边出了岔子犯了事。   说者说的含糊隐瞒,听者却不是傻的,只看珊瑚一脸的苍白,又是对翡翠的去向和下落避而不谈,丫鬟婆子们彼此面面相觑一瞬,各自都熄了声响。   好端端的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一个,燕锦薇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心思各异了起来,看见燕锦薇自己也是抽抽搭搭的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殷勤劝慰服侍,到是让燕锦薇自己哭了半宿,第二日眼睛就肿了。   段熙敏见了女儿今日这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昨日她只顾着和燕容密议,今日见了女儿这番情状也是心疼不已,搂着燕锦薇的肩膀,叹着气劝道:“乖女儿,若是不然便……罢了吧……”   “娘?!”燕锦薇原本是等着她娘亲惯常的哄劝安慰,虽然知道哄的意思居多,但多少心中也能好过几分,却不料等来这样一句,顿时便就怔住了。   段熙敏看着女儿一脸的惊愕,心中也是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说道:“你那表哥是个瞎的,看不见我们锦薇这般好的姑娘,这样下去没得耽误你的青春。”   “娘——你,你怎么……我不!”   “锦薇听话!娘是不会害你的!”段熙敏板了脸,一句说完看见宝贝女儿红了眼圈,心中也是不忍,重又缓和了声音说道:“他眼中看不见你的好,但京中却多得是人家,咱们又何必老去贴着他呢?”   燕锦薇愣了一瞬之后刷一下跳了起来:“京中人再多,也没人能比得上表哥!”   段熙敏心中不住叹气……她当然知道自家宝贝女儿早就对靖王情根深种,以往的时候她和燕容也不是没议过锦薇的婚事。   可他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靖王竟然早就将当年之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所以……那时的她和驸马燕容,虽然也觉得靖王虽然太过冷淡,但若真能让锦薇做了靖王妃的话,到底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仅凭着靖王妃这三个字,他们夫妻两个也没有插手干涉过锦薇的一片芳心。   可如今……靖王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段熙敏想到昨晚和燕容的密议,心里就直发苦。   她那两个侄子,对她,对燕家,原来一直是隐忍不发的态度,亏了她曾经还想着要再重新挽回血缘亲情,却原来现如今还能安生活着都已经是难得了。   要不是当年段熙文心软放过了她一马,又给了她这么个长公主的口头称谓的话,只怕现在他们夫妻二人早就不知是何下场了。   即便是段熙文在世的时候没有动她,他过世之后他那两个儿子也不会放过她的。   幸好……她那两个侄子到底还是孝顺,父亲在世留了她和燕家,他们两人到底也没有真的枉顾亡父的遗愿。   但他们的女儿想要嫁入靖王府,这已经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不仅仅正妃不可能,就连侧妃只怕都毫无希望。   她好歹也是做娘的,又哪里忍心看着心尖子一样的宝贝女儿为了那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念想去错付芳心呢。   从今日起,势必要开始给锦薇寻觅其他人家的年轻子弟相看了……   段熙敏原本想要提一提安国公府的两个儿子,但是转念想起昨日才因为安国公府的表姑娘闹了那样大一场没脸,休说是锦薇,就连她,此时想起来都不免有些不快,锦薇这个自小骄纵惯了的人这个时候更不可能听见安国公府这四个字。   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对她的脾性段熙敏也算是摸得很透,此刻缄口不提卫家,只哄劝道:“谁说没有好儿郎的?那是以往你没上心,一颗心全扑靖王身上了,锦薇,娘总不会害你,听娘的话,啊。”   “我不!”燕锦薇虽然骄纵成性,却并不笨,听出了她娘亲话中的意思,不顾眼泪还挂在脸上,飞快的嚷道:“我除了铭承表哥谁都不喜欢!”   一句说完,也不顾自己娘亲还想开口,已是帕子捂着脸,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房门。   段熙敏赶紧吩咐丫鬟侍女们去跟上,别让姑娘一个人,磕了碰了的,一番闹完,自己坐在桌边发了半天的怔,良久才叹了口气。   ……她也是从青春年少的时候过来的,又岂会不知一旦心里装了人,想要再忘了,是何等困难。   可……靖王真的不是锦薇的良配。   之前她和燕容确实还心存着幻想,觉得锦薇的才貌家世也堪堪可以匹配,但……那是从前。   难怪靖王始终对锦薇视若不见。   原来他早就知道……段家和她之间,隔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长公主府虽然忙乱了一番,关起门来静悄悄的不为外人所知,而同样回到了自己居所的裴元鸿,此时却面色冷淡的一言不发。   “殿下今日应对十分得当。”那名灰衣人依旧是衣着朴素,毫不起眼,看起来也是文质彬彬的面相,却几乎没有丝毫独特的特征,此刻正面带笑意的望着裴元鸿清冷的神情,含笑道:“若非是殿下机敏,今日险些弄错了人。”   裴元鸿冷冷的说道:“弄错了也不过是说明你们手伸的还不够长罢了。”   “卫家帝京新贵,确实还没来及有所布置。”面对这听起来不怎么动听的一句,灰衣人并没什么不悦,只爽快的承认了不足之处。   “依殿下看来,那靖王,对那卫家的姑娘,可是真心实意?”   “我怎么知道?”裴元鸿嗤了一声:“下回早些说,我去问他便是了。”   这明显就是顶撞的一句,听得灰衣人脸上笑意收了几分,“殿下,此事不可儿戏!”   裴元鸿冷淡的转开眼光。   “罢了,微臣知道殿下心中不满。”那灰衣人低叹一声:“只是微臣纵有再多心机,也都只是为了让殿下复国,除此之外,并无私心。”   “复国?”这两个字入耳,裴元鸿如同听见了什么笑话,清俊非凡的脸上浮出讥讽:“谁告诉你我想复国了?”   “殿下!”   “不论是大周,还是鬼方,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灭了正好一了百了,你们自己私下里搞什么事都随便你们,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少来扯上要为我复国这样的大旗!”   “殿下!大周裴氏是您母族!”   “那又如何?不是已经死绝了吗?”裴元鸿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来:“戾帝自己干的好事,那时你们怎的不去拦他?”   当年裴华钰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送大周裴氏宗族去见了阎王,大周立朝时日不短,一代代开枝散叶枝蔓横生,宗室子弟从上到下足有千余人,裴华钰对谁都没有手软,要不是当时的鬼方劫掠太过,估计他娘亲裴华泠也不会被留了一命送去和亲。   此时在他面前口口声声什么皇室血脉,当初裴氏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裴元鸿神色冰冷中透着一丝讥诮,落在那灰衣人眼中,眸底也不由暗了几分。   ——这位殿下,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乖顺呢……   但,他们又确实需要他这样一个皇室遗脉,虽然他血统不纯,但妙就妙在,他的另一半血统,也是皇室。   前周和鬼方,两国遗脉,兼具一身。   年轻气盛,同大夏段氏有仇隙,心中应该也有着怨愤,这样的人,本该是容易掌控的才对。   可真正接触下来,这位年轻的皇族遗脉,心中确实有怨愤,但他却猜不透他到底在怨恨什么?   灰衣人脸上没有流露丝毫不满——不论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如今都必须要将这个裴氏遗脉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只要他听话就好,至于想什么……重要么?   心中笃定的灰衣人依旧是恭谨的神色,温声道:“殿下本是龙子凤孙,如今屈居于此,确实也太过委屈了。”说着,只轻轻一拍手,裴元鸿这一处颇有几分简陋的小院外面就疾步走进一人。   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一身短打扮,相貌普通,但却透着一股子伶俐,进了院子来到房门外面就地一跪,叩首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今后奴才就是主子的小厮。”   裴元鸿陡然之间就皱了眉:“我不需要小厮!”   “殿下何来这般抗拒呢?”灰衣人微笑道:“一个小厮罢了,将来殿下复国之日,全天下都是殿下的囊中物,又在意一个奴才作甚。”   裴元鸿的目光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 第138章   鹤羽亭的这一场闹剧,很快就随着各家女眷们纷纷归家而私下传扬了开来。   长公主府与帝京新贵的卫家甫一碰面就几乎成了敌对的势态,也让京中大小人家各自掂量了起来。   两家有了龌龊,神仙打架,凡人没人想受牵连,尤其后宅女眷们,精明的人家当即就心中有了决断,日后不论是宴饮还是聚会,她们作为当家主母,安排上可要记得不使这两家碰面才好……   秦丹珠带着两个表姑娘回了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了段熙敏给的那一套赤金红宝的头面和那条价值不菲的珠子,原封不动的整理好,第二日一早就让人送回长公主府。   然而差遣的人还没出门,长公主府那边打点过来赔不是的管家就已经带着厚礼堵上了门。   只是他们到底没有摸透卫家人的脾气,更没摸透秦丹珠这个边关女子的脾气。   不仅赔礼没有受,甚至连门都没让进,而且秦丹珠听闻是来了人,反而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省了自家的人手,就叫人将东西搁在了长公主府送来的赔礼箱笼上面,撂下一句‘你们来的正好,我们便省了这一趟腿脚’之后,将门一闭,硬生生将那赔着笑脸的公主府管事给晾在了门外。   那管事虽然也是能干的,但面对卫家这样软硬不吃的态度,任是巧舌如簧也没用,根本见不到人,想赔笑脸都没处赔,在门外苦等了大半天,从晌午等到傍晚,最终也只能灰溜溜的带着东西回了公主府复命。   段熙敏得知之后自然是少不了一顿责骂,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日后再做委婉示好的打算,而秦丹珠这边,打发了门外那起子闲人之后,就火速派人出去寻帝京城里的官伢子。   “是表嫂的疏忽,竟让你们两人身边短了使唤的人手。”秦丹珠苦笑着叹气:“以往咱们家在边关的时候过得苦,一时也就没想起来那么多,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提了醒,你们身边得用的人太少了。”   纪清歌想说什么,秦丹珠却直接一摆手:“咱们家如今好歹也是国公府,光靠着圣上的赏赐都不穷,自家置办的产业也在陆续步入正轨,世家该有的,咱们也不缺,没的要苦了你们。”   ……柳初蝶身边只有一个秋霜,纪清歌身边虽然多了一个曼青,也不过是刚刚补的,但即便是两个,也依然少。   就如同鹤羽亭那样的事情,纪清歌打发了珠儿回来报信,身边就没有一个人可用,万事都只能靠她自己,这哪里是千金贵女该有的排场?   而且卫家到底是才进京,在边关的时候支撑得艰难,如今偌大的国公府里,缺的又岂止是姑娘小姐们身边的丫头?   秦丹珠和杨凝芳两人算了算,需要采买的人手着实不少,索性一口气唤了好几个人牙子进府,首先就是给府里的两个表姑娘挑人。   未出阁的贵女,身边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四粗使,四洒扫,这一次就干脆全部补齐。   纪清歌见舅母和表嫂都是这样安排,也无可无不可,她从小在道观长大,并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丫头使唤,只是此事除了关系她的起居之外,也还关系着卫府的颜面——总不能叫人说嘴堂堂国公府寒酸到给姑娘小姐们身边短了人吧?所以她也从善如流,跟着秦丹珠和柳初蝶一起,准备挑人。   柳初蝶身边只有一个秋霜,光是大丫鬟就缺三个,看着那站了一院子等着挑拣的大小丫头们,纪清歌并不与她争先,只让柳初蝶先选。   柳初蝶经了湖畔那样一场之后,心中也知道不能光靠着秋霜一个,如今让她挑人,她便打点起精神,认真仔细的挑了三个丫头,年纪合适,头脸衣裳都干净整洁的,说话口齿清晰,其中有两个还是认字的,心里倒是满意。   等到纪清歌的时候,还没来及挑选,却有人通传,说靖王府中的管事来了,带了两个侍女,指名是要送给纪姑娘使唤。   秦丹珠和杨凝芳面面相觑——这使唤人手可不比物件,再怎么也没有要让别府的下人安插进自家姑娘身边的道理。   正想着该怎么驳回,那靖王府的管事曹青是个圆滑的,见状只忙不迭的笑道:“夫人和少奶奶别误会,这不是我们王爷府里的人。”   嗯?   “我们王爷素来洁身自好,除了浆洗房针线房里有妇人婆子,身边是不用丫头的。”曹青笑眯眯的给自家王爷刷着好感度。   “这是我们家王爷见了纪姑娘身边没人用,特地进宫问皇后娘娘讨的人。”   这一句听得杨凝芳和秦丹珠婆媳二人都有几分惊讶——难怪看这两个丫头举手投足之间都颇有规矩章法,竟是宫里出来的?   若是这样,到也不是不能用……   曹青是个人精子,只看脸色也知道人家心中有了几分松动,趁热打铁道:“大宫女一般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不在籍,是不好指给臣子使唤的,这是皇后娘娘特意选的年纪适当又懂规矩的小宫人,都是有身契的,临行前也嘱咐过,请夫人和少奶奶放心。”   说着已是取出两张身契,直接递了过来。   “日后她们两个就是卫家的人,夫人和少奶奶尽管用便是了。”   交付了身契,就是卫家的仆婢,卫家婆媳互望一眼——原本以为的是靖王想往清歌身边安插人手,倒是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光明磊落叫人挑不出毛病。   “既如此,便请管家上复殿下和娘娘,多谢他们想着。”杨凝芳眼见人家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索性自家也不扭捏,做主收了,接过那两份身契也并不扣留,转手就当着曹青的面递到纪清歌手里:“这样到也省了事,你和柳姑娘那里如今只需再补上粗使洒扫也就足了。”   柳初蝶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心中原本因为她能优先挑选丫鬟的那一点得意已经点滴不剩。   ——表嫂为何不将她挑出来的那些人的身契也给她呢?   如今她那表妹有了自己贴心可靠的使唤人,她……却还得提着小心用卫家的仆婢……   柳初蝶默默的垂下眼帘。   段铭承当日就对纪清歌说过会送人,所以她到没什么惊讶,见那两个宫女年纪和她相仿,各自都是干净整洁,规矩礼仪又不用再教,到也是省心,便没有推辞,接了身契,两人齐声向她行礼问安,跟在身后一同回了月澜院。   过后不久,秦丹珠便又送了粗使和洒扫的人过来,如此总算她这里也算补齐了下人,纪清歌索性依着曼青的名字,给两个新来的分别叫了曼冬和曼芸,珠儿也干脆随着一起改成曼朱,一来算是避讳了秦丹珠的名讳,二来今后叫起来不显凌乱。   一番忙完,纪清歌心里到有几分狐疑——这靖王府的管家笑眯眯面团似得一个人,说话做事也都圆滑伶俐,怎么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怎的前日听段大哥的意思,却还想另找人管家呢?   曹青不知道自家王爷无意中竟然给他在未来的王妃心里点了根蜡,回府的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伤了风,未防自己将病气过给王爷,进府就先让小厮去给自己熬一碗祛风寒的药,点滴不剩的喝了个干净,这才敢来见段铭承复命。   “人收了?”   “回王爷,收了,卫家人也敞亮,身契直接给了纪姑娘,说多谢王爷呢。”   段铭承嗯了一声,这才有几分放了心。   鹤羽亭那一场,虽然落水的不是纪清歌,但也暴露了她身边没有得力人手的弊端,一个珠儿到底年纪太小,就算她得用,也不能只靠她一个。   只可惜……飞羽卫中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子……   思绪飘开不过一瞬,段铭承又想起什么:“那个裴元鸿查了没有?”   “回王爷,查过了,他那日是去放鹰的。”   “放鹰?”段铭承眉头微皱。   “是。”曹青毕恭毕敬的说道:“不过那鹰,也不是他的,是鸿胪寺主簿家儿子的。”   曹青跟在段铭承身边伺候久了,对自家王爷脾性摸的很透,见他不做置评,便知道这是在等自己一口气说完,连忙道:“小人遣人去查了一下,那个裴元鸿,在鸿胪寺里当差虽说是圣上开恩,但他似乎混得不怎么好。”   “约莫也是他出身的缘故,官职又微末,鸿胪寺里其他官员对他不是很喜欢。”   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事,曹青也有几分唏嘘,说道:“鸿胪寺卿和左右少卿,多少还是有几分气节,虽然不喜这个人,也不过就是不假辞色,那个主簿是他顶头上司,平日里没少寻那裴元鸿的不是,那鹰是他儿子养来玩的,但是不怎么会驯,裴元鸿是鬼方出身,草原人嘛,调鹰驯犬总比一个纨绔懂得多些,所以那主簿就令他给驯,等驯熟了再给他儿子玩。”   ……原本好好的一个鸿胪寺礼赞,虽然官职低微,但总也还算是朝廷官员,可就因为他的出身,如今竟是被人给当做家仆一般使唤呼喝……也真是有几分虎落平阳的意思了……   ——前周已经覆灭,鬼方又已灭国,虽然当今天子开恩赦了他无罪,但这样身份尴尬的一个人,又没有家族作为依仗,真是随便谁都能踩一脚。   曹青心里叹口气,虽然有几分同情,却也说不上有多可怜他,人生在世,能顺风顺水的有几个?就连他们家王爷,当初也差点死在戾帝手里,现如今人人都看着靖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荣耀,但这背后的,是他家王爷自己一步一步踏着无数血汗辛苦走出来的。   那裴元鸿如今虽然官场受挫,但也终究好手好脚,不缺衣食,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却也有余了,轮不到他去可怜他。   “他是从何时开始放鹰的?”   “回王爷,有段日子了。”靖王府里没有庸才,曹青派人查探也是查的很清楚,如今见问便一五一十的答道:“从他进了鸿胪寺后不久,就接了这么个放鹰的差事,从那时起至今最少也放了个把月了。”   “一直是在鹤羽亭附近?”   “是。”   段铭承听了沉吟一瞬,吩咐道:“敲打那主簿一下——其他人不用管。”   曹青没想到自家王爷竟然肯给那个鬼方人出头,倒是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应了声,退下自去安排。   ——那个裴元鸿当日给纪姑娘出言的举动,到底算是给他结了个善缘……所以说做人么,还是立端行正才是道理。   然而曹青刚到府门还没出府,就看见守门的侍卫正对着个小丫头不耐烦的挥手:“我们王爷不见客。”   曹青打眼一看,腿肚子都有几分发颤:“慢着!”紧跑几步赶到门前,先狠瞪了那侍卫一眼,这才赔着笑对那小丫头说:“珠儿姑娘,怎么是你,可是你家姑娘有话带来?”   珠儿在门口被拦住不给通传,此刻心里正没好气,先哼了一声:“我不叫珠儿了,我叫曼朱。”   见那管家和和气气赔着笑,到底也消了几分气,一指后面不远处静静停靠的马车:“我们姑娘寻王爷,可是给进还是不给进呢?” 第139章   纪清歌会来靖王府,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裴元鸿。   平心而论,她对鬼方人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一点不论是她作为大夏子民,还是作为卫家血脉,对鬼方的恶感都很难消除。   但不管她感官如何,在鹤羽亭湖畔,裴元鸿都是切切实实的站出来替她作证的。   当时那样的场合,他本可以视若无睹独善其身。   但……他到底还是站了出来。   就如同当初在驿馆林边出言提醒她前方有兽夹如出一辙。   光是这一点,纪清歌就没法再对他不做理睬。   更何况那裴元鸿还因此遭了燕锦薇那般的当众羞辱。   纪清歌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有心想要相谢一二,但却又不知该从何谢起。   她是卫家外孙女,天然就是鬼方人的宿敌,而裴元鸿作为鬼方人,她想要相谢,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两难之下,原本纪清歌是想要寻自家表哥商议的,结果曼青去了一趟外院,大表哥卫肃衡竟还恰巧不在府中。   卫肃衡不在,卫邑萧远在江淮,卫辰修如今入了禁军,今日当值,一圈找下来,竟然谁都没逮到。   纪清歌又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扰舅舅卫远山,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索性令周叔套车,想来寻段铭承商议商议。   到了府门,曼朱下车叩门,她在马车上到并不知道差点被王府侍卫拒绝通传,等到看着曼朱那小丫头身后跟着那一团和气的曹管家一同回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诧异。   “曹管家,段大哥可在府里?”纪清歌见曹青一脸赔笑略有些疑惑:“若是不在……”   “在!”曹青哪敢说不在,这可是他们家王爷心心念念的姑娘,今日这是初次上门,就算真不在,也势必要将人恭恭敬敬迎进去奉茶啊,真要给这姑娘吃个闭门羹的话,回头他家王爷不扒了他的皮?   一念至此,一张圆脸上笑得更献媚几分:“王爷有空,王爷在家,姑娘请放心。”   说罢直接开了侧门,客客气气的将纪清歌迎进门,遣了个腿脚利索的侍卫跑去通传,自己陪在一旁一边引路一边快言快语的一路给纪清歌介绍着靖王府沿途的景致。   ……这个管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啊?   纪清歌心里始终记着前日段铭承那一句‘帮我管家’,当时她有所踌躇,而后段大哥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所以段大哥现在用的这个管家,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曹青别看长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又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实际上他能在靖王府邸当差,而且做的还是一府的总管,哪有可能真是个绵软没心机的?纪清歌对他暗中的观察和不经意流露的些许疑惑早就有所察觉,倒是让这个待人接物都圆滑机敏的大管事悬了一路的心。   ……难不成,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得这姑娘的喜欢?   曹青心里欲哭无泪。   这姑娘可是他家王爷的心尖子,如无意外的话,很可能就是靖王府的主母正妃,他……他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竟然招了未来王妃的不喜欢?   听了侍卫通传之后直接迎出来的段铭承一眼就看见自家那个面团似得管家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神色。   “清歌。”段铭承没心思探究自家管事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只先将纪清歌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神色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了心,领着她往书房而去。   曹青圆滑,都不用人开口吩咐,极有眼色的一溜烟去安排茶点。   “怎的突然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段铭承话音一顿,皱眉道:“莫非是长公主府还在纠缠?”   见他误会,纪清歌忙道:“不是,我表嫂已经处理妥当了。”   此话虽未出乎段铭承的意料,但他仍有几分不放心:“可有人再寻你的麻烦?”   “没有。”纪清歌莞尔:“我好好在家,哪里有人会上门找麻烦?”   知道了她确实没再遇到什么不快,段铭承这才不再问,目光瞥到纪清歌手腕上正戴着他前日亲手套上去的那枚手镯,段铭承眼底泛起笑意,将她领入自己书房,后脚曹青就已经吩咐人上了茶。   “是有……”“今日……”   两人落座,竟是齐齐开口,音色撞到一处,又齐齐收声,彼此互望一瞬,段铭承眼底蕴了浅笑,只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你先。   纪清歌这才有几分赧然的说道:“我本应先遣人递帖子的,结果就这样跑了来,段大哥今日可忙?”   堂堂靖王殿下掌刑部,兼管大理寺,几乎就没有不忙的时候……然而段铭承只温声道:“如今皇兄把我圈在京里,哪里有什么事做,你随时来寻我都是有空有闲的。”   纪清歌这才松口气,她总觉得这样的小事不应该拿来劳烦他,但其实在她想要找人询问商议的时候,脑中不经意第一个浮起的就是他。   是她觉得不好胡乱打扰,这才退而求其次想找自家表哥,可……兜兜转转,还是来了。   如今真的坐在段铭承面前,纪清歌才有几分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因为什么,就是突然的……有些后悔,自己到底该不该拿不相干的人来问他……   “怎的?”段铭承敏锐的察觉了她的犹豫,不由有几分好笑:“巴巴的跑来寻我,却又不想说了?”   纪清歌面色一红,段铭承温言道:“你我之间生死都与共过,又有什么是不好说的?”   听他话音温和,纪清歌这才减轻了几分不自在,“段大哥,我是想问问,昨日在湖边,那位裴公子曾经仗义出言,为此还落了一番羞辱,我心中的有些过意不去,有心想要谢他一番,却不知该如何相谢。”   早在纪清歌出口裴公子三个字的时候,段铭承眉头微微一皱,但瞬间便又掩了神色,纪清歌却没有留意到,只认真的说道:“原本是想与我大表哥商议一下,但是近日表哥却不在府里,我又不知此人的究竟,便想来问问段大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么……”段铭承略一沉吟,“他的身世有些特别。”   “我知道他是鬼方人,也知道他被圣上赦了无罪,但究竟因为什么就不清楚了。”纪清歌说道:“如今我是安国公府的表姑娘,想要谢他,总觉得有几分拿捏不定。”   她看看段铭承的神情,敏锐的察觉出他似乎有一瞬的沉默,连忙道:“若是不便说的就……”   隐形人一样立在书房门口的曹青垂着眼皮,有心想要偷瞟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却又不敢,心里直打鼓——被心中惦念的姑娘找上门来问别的男人,连他都替王爷酸的慌。   “没有。”段铭承笑笑,不动声色的压下心中那一丝隐秘的微酸,“他是鬼方王室的嫡系后裔。”   咦?纪清歌狐疑道:“那他怎的会姓裴?”   “他母亲是前周公主,裴华钰登基之后便送了他娘去鬼方和亲,会被我皇兄赦罪,一则是因为此人在此次大捷中与卫家里应外合,算是有功,二则也是因为前周戾帝虽然暴虐,但他母亲到底算是无辜,和亲女子多半都不如意,盛年亡故想来也是于此有关,所以念在他有半数中原人血脉的份上,恩准他改从母姓,封了他一个鸿胪寺里的官职,虽然低微,但若他自身能力出众,也未尝不可再图以后。”   段铭承快刀斩乱麻的一段话说完之后并不等纪清歌再问,只道:“他的事,我会安排,你不用费心。”   “可……”   纪清歌怔了一瞬想说什么,段铭承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牵起面前少女原本规规矩矩安放在膝头的手轻轻带着她起了身:“你初次来我王府,我带你逛逛可好?”   口中虽是问句,但不等回应,脚下已经迈开了步伐。   纪清歌无奈,毕竟客随主便,况且她确实头一次来靖王府,也确实有几分好奇,想看一看平日里段大哥居住的地方到底是何等模样,于是也就从善如流的出了书房。   作为大夏头一任亲王的府邸,靖王府占地面积颇为宽敞,但与许多官宦人家的精致柔软不同,府中种植的花木并不以繁花似锦作为要求,而是整洁清爽好打理,最好再能四季常青,所以竟是松竹居多,不同于江南园林小桥流水的精致细腻,靖王府整体布局疏朗轩阔,极具大气天成的味道。   纪清歌从江南抵京,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格局的宅邸,心中倒也颇为喜欢这样大气舒阔的布局,沿着平整青石铺就的甬路穿过垂花门,迎面便是一处活水,沿着水畔岸边近处没有栽种花树,而是茵茵绿草青翠欲滴,如同一条绒绒绿毯,柔软缱绻的铺在水畔。   纪清歌看在眼里不由带了几分笑意——她前世今生加起来,看过的宅邸园林里,这靖王府竟是最简单的一个……   整座靖王府,竟是罕有繁花似锦,放眼望去,满园苍翠,倒是意外的大气爽利。   段铭承见她四下张望,还只当她是寻花卉,往日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的景致,如今看来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素淡了些,只笑道:“我往日不在府中的日子居多,倒是没有让人种植太多花木……倒是有一株百年的玉兰,每年春季都是一树繁花,只可惜如今已经过了花期。”   百年玉兰?纪清歌倒是有几分心动,偏头笑道:“那明年它开的时候,我能来看?”   这一日天光正好,日光反射的水源波光时而反射过来,映得纪清歌肌肤莹润如玉,一弯浅粉色的双唇衬着点漆般的琉璃双瞳,她今日出门并未上妆,此时臻首微偏,一瞬不瞬的望过来,少女鲜嫩细腻的容色毫无保留的直抵人心。   一个‘好’字甚至不需考虑就脱口而出,段铭承忍着心底微微的悸动,柔声道:“回头我吩咐曹青,让他在府里补种一些花木,等到明年春发,景色定会与现在不同,你定然会喜欢。”   纪清歌倒是没想到她一句话竟就要让靖王重新布置王府,连忙说道:“不用麻烦,我觉得如今这样也很好。”   “不麻烦。”段铭承只笑着摇头:“曹青做事麻利,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只要她喜欢,别说是些许花木了,就算整个翻新一遍,都谈不上麻烦两个字。   然而不等他心中想完,纪清歌犹豫一瞬已是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段大哥,那个曹管家,他既然很能干,为何段大哥会不满意他?”   她这自觉没甚不妥的一句甫一出口,身侧之人脚步就是一顿。   “清歌,你……”   纪清歌不明所以,抬眼望去,入眼的却只有段铭承无奈中透着些许古怪的神色。   欸?说错话了?   不等纪清歌改口,耳边已经传来低醇柔和的音色——   “傻姑娘。”   这一句无奈之极的言辞伴着一声低低的长叹入耳的同时,腰间突然传来一股轻柔但难以抗拒的力道,纪清歌根本没有防备,被这股力道一带,整个人便扑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段……”   纪清歌惊愕的眼瞳中倒映着段铭承眸中的暗沉,却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有这般的神色,下一瞬,就被他不由分说的低头噙住了双唇,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所有言辞刹那间便消失在口中。 第140章   段铭承的双唇如同一道灼热的火光,刹那间就击散了纪清歌脑中所有的念头。   这一瞬间,她忘了言语,忘了呼吸,黑琉璃般的眼瞳中满是错愕和惊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愣的立在原地。   这是段铭承心中肖想了许久的一记亲吻,原本想定的要慢慢的一点点的浸润这姑娘心防的念头隐约而又模糊的刚刚浮上心头,就被涌上舌尖的那一股微凉却无比甜美的气息驱赶得一干二净。   就如同海上那次偶然的‘亲吻’之后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一模一样,淡淡的醺香中掺杂着一缕微甜,比这世间所有的酒水蜜浆都还要惹人迷醉。   怀中人儿一刹那的僵硬他不是没有察觉,但段铭承已经不想停下,一手紧紧环住纤细的腰身,一手牢牢扣住少女的后脑,不过是轻轻的加了一分力,两人唇齿便贴合的更加紧密。   有力的舌尖不容拒绝的挑开紧闭的双唇,毫无顾忌的撷取着那让他日思夜想的甜蜜芬芳,这一刻,段铭承小心抑制了许久的渴望终于喷薄而出,他缓缓加深着索取的程度,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这是一幅几乎静止的画卷——   波光粼粼的水畔,修长挺拔的男子肩背微弓,双臂紧紧环着怀中纤细窈窕的少女,日光明媚的洒在两人身上,将地上如墨的影子毫无缝隙的交融成一体,一旁的水面轻柔晃动出金色的反光,偶尔便有一缕波光在两人唇齿交接处一闪而逝。   纪清歌漆黑的双瞳圆睁着,里面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短暂的失神之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不对,慢着,他们……   他们……不应该……   思维终于回笼的瞬间纪清歌就尝试了挣扎,双手抗拒的抵住段铭承坚实的胸膛想要推开两人的距离。   但早已动情的段铭承却根本不想放手,一方面是贪恋这等待已久的亲密,一方面也是冲动使然,想要籍此向这个自己渴望了许久的姑娘宣告自己的心意——   ——他不想再仅仅只当她的‘段大哥’。   所以段铭承很彻底的无视了她的抗拒,察觉到怀中人儿的推拒之意,他索性再加了一分力道,将那温软纤细的身子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原本轻柔缠绵的亲吻也随着他宣示一般的举动而愈加霸道。   段铭承长久以来给纪清歌留下的印象始终都是正直而又坦荡的君子作风,面对她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温和的,谦谦君子,克制守礼,然而这一次她终于察觉他那刻在骨子里属于上位者的强势和蛮横。   灼热的气息和唇舌无声而又缄默,却明明白白的诉说着他的不容犹豫,不容拒绝,不留一丝后退的余地。   他的意图,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迂回,这一吻,直白而又清晰,明白无误的就此宣告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和渴望。   纪清歌心底猛然之间就涌上了恐慌。   两世加起来,情之一字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不提今世她从小就打定了主意要终身不嫁,大不了日后皈依道门,而前世……她也并没有与人生过情愫。   即便是前世曾在纪文雪的定亲宴上得知了自己本应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彼时的她在被换亲一事的冲击之下也没有机会生出任何旖旎的想法,纵然那个时候的纪清歌满心都是委屈,但这份心情仅仅是来源于自己的所有物被无端掠夺才产生的不甘,那时的她,才刚刚知晓了宁佑安这么个人,连他究竟是方是扁都不晓得,又哪里会有什么雀跃的期待和心碎的痛苦?   后来虽然她嫁了人,有了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但却是个病得起不来床的痨病鬼,始终拿她是当贴身丫鬟在使唤,又哪里会有夫妻之间的柔情?   男女之情对于纪清歌而言太过陌生,她甚至不知道两情相悦时究竟该有怎样的表示。   而她的惊慌和推拒,却让段铭承愈加不肯放手。   轻柔的亲吻随着她的挣扎逐渐转变成强势的掠夺,扣在她腰身和后脑的双手愈发有力,让纪清歌陡然之间就感到了不适。   ——前世的时候,也曾有人不顾她的挣扎,带着一身的酒气,强横粗暴的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   深埋心底的回忆刹那之间喷涌而出,男子有力的禁锢和掠夺在脑海中重叠在一起,纪清歌心头一片慌乱。   单从力气来说,女子的挣扎和反抗在孔武有力的男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在察觉自己难以挣脱那难以撼动的双臂之后,纪清歌在本能驱使之下,一口咬了下去。   她这一口完全是慌乱之中的本能反应,哪里还会去顾及力道的轻重?段铭承本已因为情动而物我两忘的脑中顿时被疼痛拉回了理智。   两人唇齿终于分离的同时,双臂也下意识放松了力气,纪清歌趁机双手撑住那温暖坚实的胸膛用力一推,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   心头的恐慌太过强烈,纪清歌这一退直接用上了心法加持,依靠那一推的借力,纤细窈窕的身形宛若一道轻烟,刹那之间便飘退出一丈有余。   ……糟了!   段铭承直到怀中一空,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抬眼只见那已经退开距离遥遥相望的少女圆睁的黑瞳中溢满了惊慌,心中顿时就是一沉。   “清……”   纵然是急切之中,段铭承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过了头,纪清歌慌乱又难以置信的神色让他脱口想要解释和挽回,然而话音甚至来不及完整出口,就见那少女目睹他踏步向前,竟是受惊一般提着裙子转身就跑。   此时的纪清歌,满心都是惊慌和不知所措,下意识的展开身法,头也不回的夺路而逃。   她的身法步伐是沐青霖亲自传授,心法加持之下整个人如同一只云燕,快逾疾风的从王府侍卫仆从们眼前一掠而过。   曹青原本去厨房巴巴的吩咐了好几样新鲜现做的点心,结果还没走到半路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家王爷朝思暮想的姑娘红着眼圈从他面前直奔了过去,惊得他差点掉了手中的点心盘子。   等段铭承终于反应过来随后追出的时候,纪清歌已经慌不择路逃回了安国公府的马车。   “周叔,回府。”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纪清歌心中慌乱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曼朱哪里见过自家姑娘这般神色,也吃了一惊,一片声的问怎么了。   段铭承追到王府大门,眼睁睁看着那一辆马车绝尘而去,默立了一瞬,懊恼的一拳捶在门柱上。   ——明明……是想要一点一点的慢慢来的。   ……他怎么就……   口中隐约有着鲜血的味道,那是被咬伤的唇舌一点点浸润在口腔中的腥甜,然而随之一同扩大的,还有不断涌上心头的懊悔。   ……他明知道她在男女情|事上有心结,之前数次试探,每一次她都只有抗拒。   在她心里,就算出家修道都比嫁人要好。   段铭承抿紧双唇。   他明明知道这些。   更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不止一次的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谨慎,最好在不引起她抵触抗拒的前提下一点点的软化她的心防。   可……他今日却忘形了……   段铭承心中一片纷乱,脑中不断掠过的,是纪清歌逃走前脸上的神色。   满是无措和仓皇,就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样。   ——不行!   段铭承深吸口气——不能让她这样回去!   论起对女子动情,段铭承这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面对纪清歌的时候,他有心痒有冲动,却唯独没有该如何追求心仪女子的经验。   要徐徐图之,这一决定,也是根据试探和理智的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判断。   他并没想到自己竟会把持不住……   所以如今该如何应对?心中属意的姑娘被他鲁莽的冲动惊得仓皇而去,这种时候他要怎样做才能唤回芳心?纵然靖王殿下精明能干,也依然不知道正确答案,然而心底却有一道声音急切的催促他必须要有所行动,不能就真的放她这样回去。   立在门口怔了片刻,回头看见曹青战战兢兢的站在远处不敢过来,段铭承顾不上理他,只吩咐道:“备马!”   不论是解释也好,道歉也罢,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姑娘就这样离开。   真让她带着惊恐慌乱从他身边逃离,今后她哪里还会想要面对他?   从吩咐备马到马儿牵来不过短短片刻,段铭承夺过马缰翻身上马,连对马儿的爱惜都想不起来,马鞭一声脆响,那匹神骏非凡的骏马一声长嘶,如同一道箭光一般直蹿了出去,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上,曼朱正一片声的问:“姑娘,你怎么了?”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不论是在纪家,还是到了卫府,都没有真正受过世家贴身丫鬟该有的调|教,纪清歌平时又放纵她,所以论起贴身伺候的规矩,她其实差的很远。   就如同今日,到靖王府下了马车,送了姑娘进去,自己本来想跟,却叫那一团和气的管家一忽悠,就乖乖的进了门房被殷勤招待着喝茶吃点心,直到纪清歌一脸慌乱的跑出来,她才连忙跟着一起上了马车,如今瞧着自家姑娘神色不对,心里也慌了,不住的问出了什么事。   纪清歌自己心里乱成一片,哪里会跟她说什么,只胡乱抹了把脸:“没事。”   曼朱这一次却不肯信,噘着嘴从案几的小抽屉里取出靶镜,举到纪清歌面前:“您自己瞧,还说没事?”   纪清歌下意识望了过去,自己也顿住了。   镜中少女满脸都是惶然无措,眼圈却是微红,双唇更是红润一片,直如同涂了胭脂一般,原本因此显得娇艳的面容配上满是慌乱的神色,要说‘没事’也难怪没人信。   她这副模样要怎么回府?表嫂和舅母见了若是问她,她……她该怎么答?   纪清歌犹豫一瞬,索性又从抽屉中取了备着给夫人小姐们补妆用的口脂,忍着心中的烦乱,指尖沾了红艳艳的口脂,在唇上轻轻涂了一层,又在颊上淡淡的晕开了一点,这才多少借着妆容遮掩了几分。   掀窗望望,离卫府已经不远,这才松了口气,叮嘱珠儿道:“回去之后不要乱说,可记住了?”   然而话音才落,耳边竟有骤雨般的马蹄声从远处迅速逼近,纪清歌心中猛地一慌,胭脂盒子骨碌碌滚在车板上,溅洒出几点刺目的艳红,不等她想出应对之策,蹄声已是近在耳边,下一刻,马车车身就是一晃,停了下来。   “清歌!”段铭承一则是纵马疾驰,一则是心中也有忐忑,拦停马车之后小心翼翼的放软了音色:“是我冲动,唐突了你,你莫要生气,听我解释好不好?”   一语说完,那帘幕低垂的车厢内没有丝毫动静,段铭承心中苦笑,正想着究竟该如何哄劝,身后却突兀传来一道人声——   “靖王殿下?”   安国公府世子卫肃衡坐在马上,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话音出口的同时,已是翻身下马,礼节周到的抱拳一揖,随后就上前几步挡在了纪清歌的车窗外。   “见过王爷——不知王爷拦截鄙府的车驾是有何事?” 第141章   卫肃衡望着段铭承的目光中有狐疑,同时也有审视,他带着随从刚刚转过街角,就迎面看见靖王一骑绝尘的飞驰而来,赶在马车前面拦停了车驾。   而那辆马车,不正是自家的么?   卫家是武将出身,男子出行鲜少会乘坐马车,都是骑马居多,那么……车中的,是女眷?   心中一动的同时,卫肃衡二话不说就挡在了车厢前。   虽然还不知车中的到底是府中那一位女眷,但……卫肃衡也早就听杨凝芳和秦丹珠说过这个当朝的靖王殿下是对着自家小表妹另眼相看的。   所以如果无误的话,车中的……是清歌妹妹。   一念至此,卫肃衡微微偏头,温声道:“车中的可是清歌表妹?”   纪清歌早在马车停下的时候就已经心中惊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段铭承。   这个长久以来一直让她放松安心的段大哥用超出了她想象的举动来打破了她心中对他的印象。   她此刻连心中的恐慌都还没有抚平,又哪里能有条理的去思考和交谈?   曼朱被她的神色惊到,一脸疑惑的望着她,她也只能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已经刺痛了掌心。   等车外传来卫肃衡的声音,纪清歌心头才微微一松,原本想要出声应答,却察觉自己此时连口唇都是抖的,最后还是曼朱答了话——   “回世子,是我们姑娘在车里。”   ……车中果然是清歌妹妹。   卫肃衡不动声色的转回头。   “不知王爷是有何事?”出口试探的同时,段铭承焦急隐忍的神情也被他一并收入眼底,卫肃衡却只做不知,脚下如同生根了一样牢牢挡在车厢窗外。   “卫将军。”段铭承才刚刚追上马车,原本心中想的要解释安抚根本都还没能出口,此刻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请让本王同清歌一叙。”   这一句话,段铭承虽然没有扬声,但音色也没有故意压低,他和马车之间相距咫尺,虽然隔着一个卫肃衡,但车中明明白白可以听到他的话语。   然而直到他语音消散,又静了一瞬,车内也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段铭承还想开口,卫肃衡却抢先道:“表妹到底是闺阁女子,王爷若是有事商谈,不妨赏光入府,臣也好同父亲一起招待王爷。”   卫肃衡是卫远山的长子,为人成熟稳重,当年在边关的时候也是独当一面的戍边大将,他早在得知了自己姑母已经亡故,身后留有一女的同时,也已经得知了自家的安排。   姑母不在了,表妹就是她唯一的骨血,他们卫家说什么都要护好这个表妹。   这是他们卫家人对姑母的亏欠,也是整个西北军对姑母的亏欠。   武将脾性,遇事处断快捷干脆,早在他祖父卫昊阳还在世的时候,卫家其实就已经敲定过了纪清歌日后的出路。   这是卫家三代男儿共同商议的结果。   直到边关大捷,卫家举家进京,他们才得知了那个曾和他们联手戍边过的靖王殿下竟然是属意表妹的。   靖王抢先一步得到了他祖母的首肯,这一来倒是让卫家其他人不好说什么,但……在卫远山和卫肃衡心里,靖王殿下却并不是个托付表妹终身的好选择……   理由无他——皇家宗室,靖王,实在是太过显赫了。   纵然他们卫家已经是国公的爵位,但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国公也并不比其他人能说上话。   他的小表妹如果将来真的嫁入靖王府,靖王对她好便罢,可若是不好,他们卫家想给她撑腰讨公道都不是那么容易。   人生在世数十年,有几个男子是真能做到初心不改?纵然一时情重,也总有淡去的一日。若是表妹嫁去其他人家,他们自然能成为她坚实可靠的后盾,谁家若敢慢待他们卫家的小表妹,那就是和卫家结仇,但这样的底气,却很难跨越皇权阶级。   更何况……他们原本计议中,并没有想过要让清歌妹妹外嫁……   虽然早就私下有了计较,但卫肃衡也明白,这是事关表妹一辈子的事,而之前靖王展示给他们的人品和胸襟,也始终让人挑不出弊病,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过了卫家老太君那一关,而随着往来时日渐久,就连他的母亲杨凝芳也开始有些动摇了态度——毕竟纪清歌与靖王相处时看起来也始终是信任和放松的。   如果清歌妹妹真的喜欢,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可……   卫肃衡身后的马车中,从方才直到现在,他小表妹始终未出一言。   他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要他表妹不愿意,他这做表哥的,就不会让人再靠近她一步。   靖王也不行!   卫肃衡迎着段铭承焦灼的神色,脚下却纹丝不动,彬彬有礼的向着不远处安国公府大门的方向一摆手:“王爷,请。”   段铭承在边关和卫家一同并肩数月,对于卫家这几个男丁的脾性摸的算是透的,早在卫肃衡现身的时候他心中就知道麻烦,果然不出他的意料,这卫家长子,光看神色表情,段铭承也知道想要让他退开容他和纪清歌独处,基本算是痴人说梦。   但他心中的焦灼又怎么可能压得下去?   并且这一份焦急和慌乱,随着车厢中缄默的时间在不断扩大。   “卫将军……”段铭承翻身下马,两步靠近车窗,尽量冷静的说道:“请让本王和清歌说几句话。”   “王爷。”卫肃衡慢慢收起了脸上恭敬有礼的笑,随着他笑容隐没,武将铁血肃杀的气场便陡然浮现了出来:“男女有别,请王爷自重。”   “卫将军!”   段铭承深吸口气,按回心头由于急切而升起的怒意:“光天化日,本王不会做逾矩之事,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卫肃衡在战场上厮杀出的那一身铁血气质若是放在旁人面前,足够让对方腿软,但段铭承却对此无惧,如今还能耐着性子请他通融,全是看在安国公府和纪清歌的面子上。   但……他如今焦虑之下,情绪并不算多么冷静,连他也不知道若是再被拦着不许见人,自己还能忍让多久……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车厢内和街角处竟然同时传来两道声音——   “大表哥,我……”   “咦?靖王殿下?呃?大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车内纪清歌低低的音色甫一被打断,顿时又归于了寂静,而街角处快步走来的,正是卫辰修。   卫肃衡一眼看到自己三弟快步赶来,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段铭承却根本没心思理会,不论是卫肃衡,还是卫辰修,此时此刻他满心都只有适才车中传出的那短短几个字,眼见半句话没有说完就再次没了声音,心中刚刚因为再次听见少女语音而升起的一点希望攸然沉回谷底,顾不得卫家儿郎在场,只急切的说道:“清歌,不要躲着我。”   “见过王爷——大哥,怎么回事?”卫辰修一脸疑惑,他当初在边关一时气盛冲撞了靖王,但靖王却大人大量的恕了他,从那时起,这个少年心中就对靖王的感观好上了天,而真正让他彻底心服的,是这个最初他以为不过尔尔的龙子凤孙,竟然只带着一千人就守住了双岚!   不仅守住,而且他麾下的飞羽卫竟然还重创了鬼方汗王。   从那时起,这个卫家少年就对靖王、对飞羽卫,彻底生出了崇拜。   适才看到段铭承,就如同看到了偶像,心中惊喜交加,直到此刻快步赶到近前,这才发现自家大哥面色冷凝,而且两人之间……似乎竟是在隐隐的对峙?   卫辰修顿时愣了:“大哥……王爷,你们这是……?”   “三弟,你来的正好。”卫肃衡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解释什么,只冷静的吩咐道:“送表妹车驾回府,然后跟父亲说,靖王驾临,请他出府相迎。”   卫辰修虽然秉性还年轻跳脱,但人并不笨,虽然不明白自己崇拜的靖王殿下怎么会跟大哥两人间气氛不对,但对他的两个兄长都很信服,此时听了大哥的吩咐,下意识就迈步走向车辕前面,伸手去拽辕马的辔头。   段铭承面色一沉,刚想开口,卫肃衡已是抢先沉声道:“王爷,我表妹既然不想与王爷‘一叙’,莫非王爷想强逼她?”   此话一出,段铭承原本想要迈开的脚步猛然一顿,眸中怒火一闪而逝,卫肃衡不闪不避的拦在身前,直到身后马车重新起步前行,粼粼之声渐行渐远,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靖王殿下的怒意,就算是他这个驰骋沙场的领兵之将,正面相对的时候也不由倍感压力,但……好在将表妹送回府了。   “王爷,若是……”   卫肃衡话音刚刚出口,就被段铭承打断了。   “卫将军。”此时的段铭承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他也明白,自己这样当街拦截女眷车驾的行为,再怎么说都有失分寸,而他更不应该为此与卫家公子起争执,此处不是朝堂,此事更不是公案,这件事上,他既不占情,也不占理。   更何况……他不可能当着纪清歌的面和她亲人起龃龉。   用尽了所有定力不断按回心底翻涌的焦虑,段铭承深吸口气,对卫肃衡说道:“请替本王向清歌转达歉意,今日我……不是有意的。”   卫肃衡眼瞳微微眯起,片刻后才点了头:“好,臣会转达到。”   “多谢将军了。”   一句说完,段铭承望了一眼那已经转入了卫家府邸侧门的马车,忍着内心的苦涩翻身上马,径自离去。   等到安国公卫远山得到消息,迎出府门的时候,哪里还有靖王的踪影,只有自家长子牵着坐骑,若有所思的立在街边。   “怎么回事?”卫远山一脸疑惑,那个靖王在边关的表现卫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以说没有靖王,就不会有那一次的西北大捷,一起共事过,靖王的脾性多少也摸到几分,到了家门口还让人通传了要入府拜访,怎的又没了人?   “父亲。”卫肃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苦笑道:“容后再说吧,我先去看看清歌妹妹。” 第142章   纵然在马车上的时候纪清歌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平复自己表面的情绪,但直到马车入府,下车的时候,她的双手依然有些发抖,为了不让卫辰修看出端倪,她只能将双手掩在袖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老实说她的掩饰并不到家,如果此刻在她面前的是卫肃衡或者卫邑萧,一眼就能看出她神色中的仓皇无措,但好在,她面前的是卫辰修。   这个卫家最小的子孙,年纪尚未及冠,天性中属于少年人的跳脱还未能被成熟稳重替代,论起沉稳,他不如卫肃衡沉着冷静,论起谋略,也远不如卫邑萧敏锐机智,送马车入府之后心中记挂着要去向父亲通传靖王驾临,卫辰修并未留意到自家小表妹竭力隐藏的失态,只匆匆留下一句:“我先去寻父亲,清歌妹妹,稍后我去看你。”便径自向着正院而去。   纪清歌心头一松,逃也似的带着曼朱回了月澜院。   曼青和后来的曼冬曼芸两人正在外间围坐一处做针线,趁着她们家姑娘不在,点了零陵香熏屋子。   零陵香点燃的时候会带出一分烟气,但若等香燃尽之后,略过片刻,味道自然飘散,屋中留下的后味便是清雅怡人的芬芳香氛,除了味道清幽,还可驱夏日蚊虫。   结果一炉香还没有燃尽,就见她们家姑娘匆匆的进了院子,守着香炉的几个丫头都是吃了一惊,刚刚起身想迎上去,纪清歌已是脚步不停的直奔进内室没了动静。   面面相觑一瞬,赶紧去压灭香烟,开窗透气,又急急的吩咐小丫头去沏茶,然而等她们捧着茶盘进去的时候,却只见纪清歌失魂落魄的坐在杌子上发怔。   “姑娘?”曼青将茶盏轻轻放下,试探着叫她:“喝口茶吧,新沏的白牡丹,姑娘尝尝味道可还喜欢?”   连唤了几声,纪清歌才猛然回神,曼青犹豫一瞬,轻声道:“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话音刚出口,就被纪清歌冲口而出的两个字截住,片刻的安静之后,纪清歌放缓了声音:“打盆冷水来,我擦把脸。”   曼青没敢再问,轻手轻脚的退出之后只冲曼冬曼芸两人使了个眼色,就急匆匆去打水。   “曼朱妹妹,你今日跟着姑娘出去,到底出了什么事?”   纪清歌回来的时候神色摆明了就是不对,曼冬曼芸两人宫女出身,最是会察言观色,悄悄拉了曼朱出去,在廊下轻声询问。   然而曼朱呆了一瞬,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曼冬曼芸两人都听愣了:“你没跟在姑娘身边吗?”   曼朱嗫嚅半晌垂了头,曼冬叹着气拉着她回了她们自己的屋子,准备关起门来好好给这小丫头说教一番——论起跟在纪清歌身边,她们两个加上曼青,都不如这小丫头时间久,这也是姑娘多少有些纵着她的缘故,可她们做的是贴身大丫鬟,姑娘能纵着,她们却到底是要教给她些该有的规矩才行。   卫肃衡踏入月澜院的时候,纪清歌已经冷水洗过了脸,藉由冷水的刺激,多少也让纷乱的头脑冷静了些许,为了掩饰涂上的口脂胭脂也已经擦拭干净,唇色相较平时虽仍有几分发红,但起码不会一眼就觉得有异。   正一个人发呆,听闻卫肃衡来了,也只能起身相迎。   纪清歌心中彷徨不安,适才卫肃衡为了她和段铭承对峙她在车内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彼时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相劝哪一方,六神无主之下只能缄默不言,如今卫肃衡寻了来,她不知道他究竟猜到多少,更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还没开口,莫名的就先有了心虚,忐忑片刻,低声道:“大表哥……”   “清歌妹妹。”卫肃衡在外间落座,并不提起适才种种,只微笑道:“今日来讨妹妹一盏茶吃。”   见他出口不是刨根问底,纪清歌心头多少轻松了两分,吩咐曼青去斟茶,自己也只强打起精神:“新泡的白茶,表哥尝尝。”   卫肃衡接过茶盏,有意从品茶说起,慢慢将话题引开,闲谈了片刻,眼见纪清歌慢慢恢复了些许精神,这才温声道:“清歌妹妹,若是有表哥能帮忙的地方,不论何事,妹妹只管开口便是,不要自己闷在心里。”   他这一句话,让纪清歌心中一跳,劈头而来的那种叫人窥见了心底隐秘的仓皇又一次浮出,她有些狼狈的转开了目光。   “妹妹,卫家如今好歹也是国公爵位,即便不是,卫家也定然是能护住妹妹的,如果妹妹遇了委屈,或是叫谁给欺负了,妹妹都无须惊怕,万事都有父亲和我们为你做主,你只需让自己欢喜便好。”   “今日的事情,只怕妹妹不愿说,那我便就不问。”卫肃衡语音和缓,青年男子笔挺的腰背纵然是坐在椅上,也依旧带出一分渊渟岳峙的气势:“妹妹只要记着,妹妹如今有家人,有兄长,没人能越过卫家欺凌妹妹。”   听到卫肃衡说不问,纪清歌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卫肃衡看在眼中却只做不知,顿了一瞬,说道:“适才,靖王殿下请我转达妹妹——他今日是无心之举。”   纪清歌垂头不语,半晌才低低的答了一句:“多谢表哥。”   她的不安和局促让卫肃衡犹豫一瞬,柔声道:“妹妹休怪表哥多言,靖王殿下……到底是个男子,妹妹若是无意,还是……”   “表哥,我——”纪清歌猛然抬眼,想要声辩,却竟不知如何辩起,不由顿住,心头的烦乱一阵阵的翻腾不休。   正在此时,房门帘珑一掀,卫辰修直愣愣的撞了进来:“清歌妹……大哥也在?妹妹,我今日听说那个大长公主的驸马叫人在朝堂上骂成个狗头,说他教女无方,纵奴行凶,听说那个驸马脸都绿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少年脸上兴冲冲的,半点没察觉房内气氛不对。   卫辰修的闯入,倒是让纪清歌松了口气,她此时半点都不想和人谈论靖王,还是卫肃衡瞪了一眼卫辰修,骂道:“有你这样直接闯表妹屋子的?不知道先叫丫头通传一声?”   “呃?我……这……”卫辰修一愣,有心想辩解自己又没有闯内室,但长兄如父,他素来有几分怵自家大哥,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低头给纪清歌一揖:“是我鲁莽,妹妹别生气。”   纪清歌此刻巴不得他来插科打诨一下转移话题,只连忙说不妨事,随后为了不让话题再转回靖王身上,只顺着卫辰修的话又提了几句鹤羽亭之事,最后不免就落到了她今日出府的事上——   “那个裴公子,我原本是想找两位表哥问问他的究竟,没成想表哥们不在府里……”纪清歌目光只盯着茶盏,低声解释道:“这才想去……问问别人。”   卫肃衡心知这是小表妹在向自己解释为何今日会去靖王府一事,心中明了,口中并不点破:“要问拓跋……哦,裴元鸿,旁人还不如咱们卫家清楚,再有这等事,表妹直接去问父亲便是。”   纪清歌只能乖乖点头应是,卫肃衡这才接着说道:“昨日我听你表嫂与我说了,只是还没腾出功夫来,这事我们出面答谢即可,表妹不用操心。”   话音刚落,卫辰修已是快言快语的说道:“我记得他好像在鸿胪寺当差?听说混的不怎么样来着?”   一句刚出口,就被他大哥瞪了一眼,卫辰修连忙打住:“这样的小事交给我就好,那小子既然帮过你,说明到底还有点人味,回头我去谢谢他便是了。”   有了卫辰修在场,卫肃衡便不再旧话重提,况且他本来也没打算要逼着纪清歌说什么,他来此的目的只是想叮嘱他的小表妹——卫家不是纪家,她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卫家撑腰,哪怕对面是靖王,如果惹了她不喜欢,卫家也一样会护着她。   这一番话,在卫辰修闯入之前就已经说过,此刻也不必再提,眼看自己三弟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似得聒噪个没完,而小表妹明显听得心不在焉,卫肃衡果断起身告辞,顺手薅走了意犹未尽的卫辰修,这才还了纪清歌一个清净。   “姑娘,快到晚膳时分了。”曼冬轻手轻脚的来收走待客的茶盏:“要让厨房送来这边还是……?”   “不用。”纪清歌打起精神,看一眼自己身上还是外出时的装扮:“我素来都是陪外祖母一同晚膳,今日怎好不去?帮我更衣吧。”   换上一件家常穿的褙子,整理袖口的时候指尖无意中触到腕上那只如同碧蓝大海一般的镯子,纪清歌顿住动作,慢慢的褪下镯子,打开妆匣刚想搁进去,却一眼看见被她收在妆匣小抽屉里的那只赤玉的小印。   这一枚靖王的印笺,她推拒不成也只能收下,闲暇时也曾把玩过,玉质细腻,触手生温。   印是私印,上面铭刻的不是封号更不是官职,在那殷红如血的底子上,錾刻是两个篆体小字——修衍。   小小一枚,却赤红灼目。   ……就如同当初白海船上那一抹炽如骄阳的朱红身影。   纪清歌猛然回神,啪的一声合上了妆匣,倒是把身边的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出了月澜院,一路上纪清歌脑中那两个殷红的篆字却几次浮上心头。   ——修衍。   应该是……他的字吧?   虽然已经冷水洗过脸,但此刻双颊又有几分发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口中至今还残留着些许陌生的味道,那是连上好的白牡丹的茶香都没能掩去的陌生余韵,隐约而又缥缈,却足以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是定不下来。   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的‘段大哥’。   可今日他的举动,清晰明白的说明了他真正的心意。   那她……该怎么办呢? 第143章   靖王殿下当街纵马拦截安国公府车驾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事发的地点几乎就在安国公府大门外,国公府占地面积不算小,府门又不是闹市,在卫府自己的遮掩下,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卫肃衡倒是将事情跟秦丹珠大致提了一下,不过一来他并不清楚段铭承和他小表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来他也并不喜欢在背后议人长短,只叮嘱秦丹珠往后再出门交际的时候,要记得多看顾纪清歌罢了。   秦丹珠自己倒是很诧异,毕竟她之前目睹的,靖王殿下对他们家小表妹始终照顾有加事事稳妥,这突如其来的说要隔开两人,到让这个爽直女子狐疑莫名。   “之前看着靖王对表妹也甚是爱护,这好端端的,是怎的了?”   “不论怎的,表妹如今许是不愿。”卫肃衡摇头道:“那靖王或许是说了甚,又或许是做了甚,但此事我终究不太好探问,只能有劳夫人多留意些,其他的……等老二回来再说。”   “二弟一去个把月,可查到头绪了?”此时夫妻二人已是准备安歇,秦丹珠见丈夫自己站在那里解衣襟,连忙上前帮他宽衣。   “查到些东西。”想起卫邑萧的江淮一行,卫肃衡眸底神色冷凝:“根据他日前的信中内容,如今应该已经启程返京,想来不日也就到了。”   秦丹珠见丈夫神色,就心知二弟去江淮查纪家之事,只怕真的查到了不乐见的东西,如今人还没回来,她便不再问,两人再闲话片刻,熄灯安寝。   卫辰修对此却一无所知,专属于莽撞少年人的大大咧咧让他遇事还不够机敏缜密,完全没察觉到自家大哥大嫂和小表妹的种种转变,心中倒是记着要去替清歌妹妹谢一谢那个裴元鸿,于是到了第二日傍晚下衙的时辰,礼部鸿胪寺门外就多了个牵着马的少年。   率先领头踏出衙门的鸿胪寺正卿、少卿等人都有些发愣,卫家自从回京受封,就是炙手可热的人家,卫远山直到他那三个儿子,不知让多少人家眼红心热,虽然文臣武将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层,但如今在朝为官的人里也没几个会不认识卫家人了。   如今这个进了禁卫军的卫家幼子笑模笑样的戳在门前……这是在等谁?   陆续步出鸿胪寺的高低官员们面面相觑。   不管是等谁,反正不是等他们。   鸿胪寺正卿官职并不算低,堂堂九卿之一,即便是有些想与卫家结交之意,却也想的是如今的安国公卫远山,卫辰修虽然少年得志,又有军功,但如今也不过是个禁军罢了,入职时日尚短,尚未有升迁的苗头,一个毛头小子,又是武职,正卿和少卿两人到并没有想要巴结的意思,倒是正卿捋着胡子一脸慈和的搭了句话:“卫小公子在此可是有事?”   卫辰修笑吟吟的一抱拳:“等人,等人,您忙您的。”   ……这都下衙了,还忙个屁。   这颇有几分敷衍的回答让其他官员登时歇了也攀谈两句的心思,但与此同时,心中却也止不住好奇了起来——   这个才入了禁军的卫家幼子,往日没听说过他和哪个文官有交情啊,如今戳在礼部衙门门口,他们鸿胪寺里都是文官,几时有人攀上武将了?   因着这一份疑惑,好几个官员都有意无意的慢了脚步。   对门外之事一无所知的裴元鸿整理完手头最后一摞手札,刚架着游隼踏出衙门,正有几分诧异今日怎的与往常不同的时候,迎面就看见卫辰修冲他呲着牙一乐,大踏步迎了上来。   “你怎的这会才出来?小爷我等得差点不耐烦。”   他的举动,不说裴元鸿有些吃惊,在场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回不过神来。   这什么情况?卫家小公子,戳在这半天等的竟然是那个鬼方余孽?   不对,慢着……他们两个,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各自家世,是怎么搅合到一起去的?   一时间,鸿胪寺衙门外面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卫辰修却不管那些,大咧咧的直杵到一脸莫名的裴元鸿身前,啪的一掌拍到他肩上:“前日之事多谢你,走,小爷请你喝酒。”   裴元鸿被他拍得肩上生疼,皱眉后退一步,淡声道:“卫小公子不用客气,下官没做什么值得称谢之事。”   奈何卫辰修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散衙了嘛,别这么拘着,放心,小爷不会灌你酒的。”说着,很是自来熟的抬手就去搭裴元鸿的肩膀。   裴元鸿没奈何,又退了一步:“下官还要去驯鹰,恐不能与公子小酌。”   “驯鹰?”卫辰修一挑眉,一副直到此时方才看到那只游隼般的表情,眸中流光一闪而逝,下一刻就是伸手一抄,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快逾闪电的一把就捏住了游隼的脖子。   他这一举动别说其他人,就连裴元鸿都没料到,等反应过来再想去夺的时候已经晚了,眼睁睁看着卫辰修将那只猛禽捏着脖子拎在手里提到眼前看了两眼,嫌弃的看着它徒劳的扑腾着翅膀:“你的鹰啊?”   “不是下官的,是……”   然而这一句话只出口了一半,卫辰修咧嘴一笑:“不是你的啊?那你管它作甚?”   随着话音落地,一手掐着游隼的脖子,另一只手闪电般捏住那猛禽的头一拧,伴随极轻的‘喀吧’一声,原本还在拼命振翅挣扎的游隼顿时双翅软垂,没了动静。   卫辰修满不在乎的将那断了脖子的游隼一扔,已死的猛禽不偏不倚的掷在旁边鸿胪寺主簿的脚下,自己拍了拍手,笑吟吟的说道:“走,喝酒去。”   从他出口问鹰,到拧断了鹰的脖子,统共也不过一息之间,裴元鸿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卫辰修二话不说弄死了游隼,心中倒是一动,望着这个依旧是一脸笑的卫家少年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审视,但卫辰修却恍若不觉的啧了一声抱怨着:“散衙就散衙,磨叽什么?下回再为了这些畜生不赏小爷的脸,可别怪小爷我看见一个弄死一个。”   他这一句话音色不高不低,却恰巧能被包括那主簿在内的不少人听个真切,已经有不少人心里多少回过了味来——   这个鬼方余孽……只怕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搭上了卫家小公子,如今这是……替他出头来了?   裴元鸿自从入了鸿胪寺当差,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官职又低微,没少被其他人刁难,这阵子是被按了这么个驯鹰的差事,这才能每日到了点就去散衙驯鹰,之前没有这一份差事的时候,其他人有意无意推给他的杂事根本做不完,到了点也是没办法回家的,这卫家小公子如今这一句‘畜生’,真是让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然而再是刺耳,也没法当面理论。   就连那被当面弄死了自家儿子心爱猛禽的主簿,脸上几次变色,也到底只能忍了回去。   卫辰修懒得看其他人脸色,只笑嘻嘻的催促:“磨蹭什么?走了。”   裴元鸿也早看出了他的意图,垂目掩住眸底的思绪:“下官母孝期间,不便饮宴。”   “啧……忘了。”卫辰修话音一转:“那小爷请你喝茶。”   说着不容裴元鸿再次推拒,已经一把扯了他手腕拽着就走,卫辰修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手劲极大,裴元鸿挣了一下根本挣不开,被他一路拽着没了影。   他两人走得干脆,现场只留下一只断了脖子的游隼,和面面相觑的鸿胪寺的官员,那个主簿见好几个人意味深长的望过来,忍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很快,那个‘鬼方杂种’找到了靠山的风言风语,便飞快的传扬了开来。   “恭喜公子,今后仕途稳了。”当裴元鸿终于被卫辰修放了人,独自回到他那有些简陋的住处的时候,迎面就是小厮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裴元鸿迈步绕过那个一脸喜气的小厮,冷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来得快。”   “公子的事,小的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小厮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见他进了屋子,后脚就跟了进来,噙着笑说道:“公子,有了这个梯子,今后便可与那卫家小子名正言顺的来往了。”   裴元鸿心里冷笑,今日之事,说穿了不过是卫家人来替那姑娘还个人情罢了,还能真当他们是想要结交自己这个鬼方余孽?   “公子何必拘泥呢,总也是多个台阶不是?”小厮口中劝着,上前想帮他宽去外袍,裴元鸿冷淡的拨开他的手,小厮也不坚持,见怪不怪的收回手等着裴元鸿自己脱了外袍,这才接到手里一边整理一边劝道:“若能搭上卫家,日后起事之时,总是多有益处的。”   话音出口,裴元鸿面色骤然冷了下来:“滚出去!”   “公子,何必如此抗拒呢?”小厮咧咧嘴,脸上殷勤的神色不变:“小的一片心都是为了公子罢了。”   “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小厮退到门口,却停了脚步,双眼紧盯着裴元鸿说道:“公子如今能被当今天子赦罪封官,原因是什么公子心里很清楚。”   裴元鸿蓦然盯住他,两人目光交锋一瞬,小厮恭敬的垂了眼:“可……若是公子曾经做过的事叫人知道了……那就是杀头的罪了。”   “所以,公子还是别再那么多心思,好好的与我们联手最是稳妥。”   “日后事成之日,再怎么也不会亏了——殿下——的。”   这几句说完,那小厮又是恭敬的一哈腰:“小的去给公子泡茶。”   裴元鸿独自在房中静默半晌,才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双拳。   ……他做过的事他心里最清楚。   与大夏境内的暗桩联络,允许这些人借着自己这个‘大周皇裔’的名义暗中组建势力,又出谋划策,掉包了那一笔军饷,只差一点,就可以困死卫家,困死西北军……   ……如果不是那个靖王的话……   裴元鸿深吸口气——这件事,如今成了他的把柄,可偏偏,他却洗不干净。   如果真的漏了风声的话……   裴元鸿竭力按住胸中翻腾的怒意,等那小厮端着茶盘进来的时候,神色已经平静无波。   小厮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满意的一笑:“公子,请用茶。”   而与此同时,夜色渐起的帝京城门外,正从远处驶来迤迤逦逦的一队车马。   已经准备关闭城门的兵卒不高兴的横刀一拦:“什么人?为何此时入城?可有路引?”   “官爷,您受累。”一个瘦巴巴管家模样的人不着痕迹的往兵卒手中塞了张叠成个小方块的银票,赔笑道:“身份路引都是全的,我们远从江淮过来,我家主人是进京寻亲的,路途遥远,这才迟了时辰,还请您行个方便。”   “江淮?那是够远的。”守门的兵丁偷偷瞥了一眼银票,竟然是二十两,心中顿时没了不悦:“路引我瞧瞧,一共多少人?有无挟带禁物?嗯?纪?”   兵卒看着手中足有厚厚一沓的路引凭条,上边朱红的官府印鉴清晰无误,便一挥手:“行了,进去吧,别碍着我们关城门。” 第144章   卫辰修连消带打的替裴元鸿做了一回人情的事外面传的风风扬扬,纪清歌却并不知道,她连着两三日都魂不守舍,就连原本接了‘军令状’的那几间铺子都没心思再去管。   好在原本她已经抽出手去寻了几个管事,也有筛查过一遍,暂时看表面是没什么问题,定下了作何商货之后就由着几个管事自己发挥,具体他们好还是不好,手段如何,人品行事又如何,本来也要等做过一阵子之后才能看的出来,纪清歌心里又装了事,提不起精神去照管,索性放了手,任他们自己作为,倒是让几个管事各自打点起百般精神,想要在主家面前一展身手。   这几日纪清歌虽然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思烦乱,但却好端端的经常一不留神就走了神,就连卫家老太君都有所察觉。   老人家一辈子什么没见过,虽然并未说破,但心中也暗自有了思量,加上靖王这两天几次打着拜访的旗号上门,但只要他一来,纪清歌必定缩在自己月澜院一步都不出来,更是让这个睿智的老夫人心中有了数。   ——闹别扭了?还是……?   倒是柳初蝶陡然之间有了精神,趁着这几日靖王的频繁拜访,心中七上八下犹豫了许久,竟不知从哪里又鼓起的勇气,表面上只装作在逛园子,又一次‘偶遇’了靖王。   “给殿下请安。”柳初蝶这日一改往常喜欢往贵气打扮的习惯,竟然也是一身的素净,行礼动作很是规矩,手中捧着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柔声道:“民女谢过殿下当日的援护之情,民女拿不出什么贵重之物相谢,唯有绣工勉强还算能入……”   然而不等她这番在心中反复酝酿了许久的言辞说完,段铭承已是如同没有看到她这个人一般,从她面前直接经过,连步速都没有慢一下。   柳初蝶当场就怔住了。   靖王走得毫不留情,陪着的卫远山也没空去琢磨这个便宜侄女儿到底想干嘛,只一路送了出去,竟是没半个人来理会她,这种彻底的无视甚至比最初那一次礼见时还要让柳初蝶受不住,怔了片刻,自己咬着下唇直起身来,手中那个熬了几夜才绣出来的荷包早就在掌心揉成了一团。   “姑娘,回……”   秋霜刚想劝,跟在一旁的后采买来的一个大丫鬟已是抢过话头:“姑娘别往心里去,俗话说的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靖王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   柳初蝶原本又羞又愤,正暗自神伤,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由望向那个叫夏露的丫鬟。   卫家日前叫进官伢子补充下仆人手,柳初蝶一次挑了三个大丫头回来,算是加上秋霜一起,补足了四个贴身的大丫鬟。   她挑人的时候心中多少也有留意,挑的都是眉眼周正又不过分美艳、衣裙和手脸都干净整洁的,其中还有两个识字,回了自己院子之后就按照秋霜,给三个人都分别起名□□雨、夏露、冬雪,算是给自己凑了个春夏秋冬。   如今出声的就是夏露,为人机灵嘴巴甜,还能读会写,十分伶俐能干,自从她来了,连原本最亲近贴身的秋霜都隐隐有被她盖过的苗头。   她此时的言语对于一个丫鬟来说其实是不妥当的,但柳初蝶心里正是又委屈又凄苦,并未计较,只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靖王殿下是何等样的人物,原本也只是我一点念想……”   如果……不是有靖王对她那表妹的另眼相看在先的话,或许自从初见被斥退之后,她也就熄了这一份心思,可……   那个商户出身的表妹,却明明白白的叫她看到了希望——出身低微,或许……也不一定就真的没丝毫可能?   “姑娘别怪奴婢多嘴。”夏露压低了几分音色:“靖王殿下是个尊贵人儿,他将来娶王妃,肯定也是要门当户对的。”   一语出口,毫无意外的看到柳初蝶眼中带出了黯然之色,夏露却话音一转:“可若是侧妃,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侧妃?   柳初蝶愣住一瞬,突然明白过来:“那……那不是妾吗?”   “妾怎么能跟侧妃比?”夏露做出一个惊讶的神色:“妾是个什么东西?亲王侧妃可是正正经经要上皇家玉牒的。”   柳初蝶小门小户出身,柳家好容易用她攀上了卫家这门远亲,平日在家中时教的都是嫁入高门好能扶持娘家这样的话,压根没想过她有朝一日竟然能背靠着卫家见到靖王这样的人物,自然也就没有跟她说过皇室宗亲与普通人家的不同之处,此时乍一听夏露说起,不禁面露惊讶。   “姑娘,天家和别的不一样呢,自古天子圣人也有三宫六院,除了皇后娘娘,其他的贵妃,妃子,哪一个不是娘娘?又有哪个敢指着娘娘们说她们是妾?这亲王府也是这样,除了王妃正室,最少都还会有两名侧妃,正正经经上玉牒的,才不是妾。”   柳初蝶原本正因为靖王的态度而自怨自艾,怔了半晌才苦笑道:“那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殿下他……他喜欢的是、是……”   夏露眼瞧着柳初蝶一副扶不起来的样子心中有些鄙夷,也只能低声劝道:“姑娘何必自苦,殿下喜欢谁,姑娘既然知道,不妨和她走得近些。”   一句说完,见柳初蝶瞪着两眼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只觉得这姑娘简直蠢笨如猪,没奈何,左右看了看,见除了秋霜一脸不虞的瞪着自己,左近再无旁人,这才低声一句句的提点:“如今卫家统共就两个表姑娘,又是年龄相近,奴婢来了这几日,却就不见姑娘去和纪姑娘亲近,这又是为何呢?”   见柳初蝶抿着唇不言语,夏露柔声劝道:“奴婢其实是多嘴了,姑娘心里其实明镜儿似得,只是姑娘,水清无鱼。”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初蝶不是不明白夏露劝她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要指望着卫家,那讨好纪清歌,就是她理应去做的事,只是心中不自在,虽有几分意动,却到底有些拉不下面子,嘴上喃喃的说着:“她是姑母的亲女儿,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呢。”   夏露极会察言观色,看她神色就知道这是已经意动,就是还缺个台阶罢了,心中嗤了一声,脸上却不露出:“如今纪家表姑娘得卫家人的喜欢,又得靖王殿下的喜欢,姑娘一味远着她又有什么好处?不论心中怎么想,总还是要一家子姐妹亲亲热热才是道理,姑娘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一句说完,不等柳初蝶开口已是连忙屈膝行礼下去:“奴婢跟了姑娘,就只有一片心为姑娘好,今日这些话奴婢自知僭越了,请姑娘责罚。”   柳初蝶原本心中还有的一点点被个丫头指点说教的不虞,在夏露恭谨谦卑的态度面前也烟消云散,一边扶她起身一边叹道:“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你的话……容我想想。”   口中说的是‘想想’,其实看她神色就知道决定,夏露不动声色的起了身,跟在柳初蝶身后回她的院子,走到园子垂花门的时候,刚想过去,冷不防秋霜一肘子将她撞开一步,冷着脸自己抢先迈过门槛,低声丢下句:“事事掐尖,就显出你伶俐了?!”   夏露看着秋霜紧走几步跟上了柳初蝶后面,自己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到底还是忍下这口气,低眉顺眼的跟了上去。   第二日,柳初蝶就登了纪清歌的门。   纪清歌这几日心事太多,晚间睡得不算踏实,精神总有几分不济,见她来了也只能按部就班的招待。   柳初蝶倒是一改往日的性情,先是谢过日前她在鹤羽亭时的援手,又送了一柄自己亲手绣的团扇,说话行事再没以往那股子故作清高的味道,到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纪清歌自己心事正重,也只当她是落过一次水,终于看明白了几分远近亲疏,到底是有着一个表姐妹的名头,对方既然改了,纪清歌也不是非和一个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小姑娘的人过不去,一来二去的,柳初蝶便渐渐的在月澜院走动起来。   从鹤羽亭一事落幕,过了没几日就是龙舟节,端午是正节日,自古就有赛龙舟的习俗,帝京城外的大运河就是天然的赛场,这一日不仅仅百姓人家要去看龙舟,就连天子百官,也是要去的。   不但要去,按惯例还要由天子亲自给夺胜的队伍御赐奖品。   虽然帝京是皇城脚下,但城内的老百姓们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两次能有机会远远的瞻仰一眼天子的龙颜——正月十五和龙舟节。   因此这一日上到群臣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没有人会错过龙舟赛会的盛事,就连卫家这个新晋的国公府,虽然尚在卫昊阳的孝期之内,也一样要去露面。   不仅仅露面,卫辰修还跃跃欲试的报名了龙舟赛事。   他是帝京新贵卫家最小的嫡子,又是武将出身,竟是直接领了一艘龙舟的领队,临行前还不忘叮嘱自家嫂嫂和表妹们,记得一定要押他赢,否则定会输得惨。   “舅母,有表哥去就行了,我还是……”纪清歌对于来观龙舟赛事这件事极不情愿,搜肠刮肚的想着该如何推拒。   杨凝芳早看出她这几日心思不宁,却不说破,只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笑吟吟的说道:“舅母正憋着心气儿要嘚瑟嘚瑟我的外甥女儿,藏起来不给人看看舅母可不依。”   ——不论那靖王和清歌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都有卫家给她撑腰,哪怕是卫家要因此与靖王交恶,也没有就从此要让清歌躲起来不见人的道理。   纪清歌不好再说扫兴的话,也只能被杨凝芳拉上了马车。   今日因为当今天子会亲临的缘故,各家都是不敢怠慢,不光杨凝芳秦丹珠婆媳二人联袂出行,就连安国公卫远山和世子卫肃衡也是一同前往,纪清歌被舅母拉了同乘,也只能按下心思——不论今日如何,自己只……躲着些便是了。   然而马车刚刚出了二门,还未出府,就停在了原地,前面侧门外隐约传来人声,纪清歌心中纳闷,有心想要掀开窗帘探望一下究竟,杨凝芳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拉着她手腕问道:“前日看你戴的那只蓝色的镯子到是好看,怎的换了?”   今日纪清歌手腕上戴的是一对缠丝玛瑙的手镯,虽然也是好东西,却总不如那只碧蓝碧蓝的罕见。   纪清歌未防有此一问,心中一乱,顿了顿才说道:“日日戴它,有些腻烦了,就随手换了。”   杨凝芳又将话题引到其他事上,两人喁喁细语的同时,马车也已经出了府门。   透过薄绢的窗帘望去,门外远处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被卫府的家丁护院赶鸡一样往外驱赶,隔着帘幕看不真切,马车又在行进当中,一晃,也就过去了。   直到又行出一刻,杨凝芳见纪清歌没了张望的心思,这才笑吟吟的端起茶盏——   ——倒是没想到那起子混账几次投帖子被拒,竟有胆子来拦截车驾!   等萧儿带着人证回转,到时候就别怪他们卫家心狠手辣了。 第145章   帝京城的护城河是活水,直接连通一条水脉,这一条水脉不偏不倚的汇入人工修建的运河,又与京郊鹤羽亭那一处的湖水相连,虽然相比于江南地区,不算水脉丰沛,但正因有了这一条活水的存在,大运河也才能直通京畿。   就连帝京城内引流过去的水脉,包括有根底的大户人家家中开挖的莲池,也都是引的这一处水源。   帝京的龙舟赛事与别处不同,每年天子亲临观礼,为了取悦天子,也为了在天子面前彰显自己的实力,帝京每年的龙舟,是从下游发船,逆行而上,直至运河上游的观礼台御前。   虽然运河是人工修建,水流并不湍急,但是这一段逆行的水路,若行舟之人不是身强力壮,还真有些难度,而既然是赛事,又多了个相互比拼,更是要求每条龙舟的划手不仅要有力,更要动作整齐划一,这才能有击败对手的可能。   卫辰修报名的是龙禁尉的那一条龙舟,他虽然入职时间不长,但毕竟是卫家子,自身素质又出众,竟被众人推举成了梢手。他在边关的时候没赛过龙舟,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庆典赛事,早就一片心全扑在上面,到了地方跳下马迫不及待的就没了影,就连杨凝芳想叮嘱他几句都没来及。   “这孩子……”卫辰修是个会水性的,杨凝芳倒也不怎的担忧,只携了纪清歌的手往已经搭建妥当的观礼台而去,行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对亦步亦趋跟在末尾的柳初蝶招手:“初蝶也上前面来。”   ……这个表姑娘自从落了一回水,性子也终于沉静了几分……杨凝芳不是个心狠的人,况且面对的又是自家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况且这姑娘虽然有时看着是有些叫人生气,却到底也有几分可怜,杨凝芳不愿意人前落她的脸面,直到自己一边一个,携住了两个表姑娘,笑道:“这才齐全。”   秦丹珠带着使唤人手跟在婆婆后面,闻言故意说道:“母亲怎的两个都占了去?竟一个都不给我留?”   “今日厨房备膳的时候说醋不够。”杨凝芳回头笑道:“只能委屈你酸上一酸,等会午膳的时候便就有醋了。”   一句话说得在场之人无不莞尔,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向着观礼台而去。   当今天子亲临,御驾自然是占了头一份,且不与其他人家的相连,禁卫军警戒护卫,等闲人都不可近身。   其次,就是朝中重臣,依照官爵品阶,虽然搭建的看台是连成一体,但每家每户自有家丁护卫相互隔开,又搭了卷棚遮阳,不使女眷风吹日晒。   今日卫家除了老太君上了年纪未曾同行,卫邑萧尚未赶回帝京之外,其余从上到下无不亲至,纪清歌和柳初蝶两人扶着国公夫人杨凝芳在卷棚内落了座,心中犹豫许久,才偷眼向那不远处明黄旗帜飘扬的地方飞快的瞥了一眼。   此刻天子尚未驾临,那一处看台之上也并没有她目光搜寻的那一抹朱红的亲王服色,纪清歌暗自松了口气。   ……她……没办法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如同以前那般心无杂念的面对他……   此时此刻,能不相见,是最好的。   纪清歌坐在那又不由自主开始走神,柳初蝶这几日颇有几分唯她马首是瞻的苗头,见她言语不多,颇为沉默,自己也就少言了起来,舅母杨凝芳和秦丹珠婆媳二人说笑了几句,气氛却总是带不起来,远不如其他人家的卷棚里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好在此时卫辰修已经换好了梢手的号服,他今日所在的队伍是白色龙舟,银白的水靠紧贴身形,显得少年肩宽腰窄,英姿勃发,一路跑回自家卷棚来炫耀的时候,沿途经过了许多官宦人家的看台,倒是让不少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脸,此时几步蹿上看台笑道:“娘,您瞧我这一身,还挺好看。”   杨凝芳噗嗤就笑了:“倒是会自夸,不嫌臊得慌。”   “儿子这是诚实,说了实话,哪里就需要臊得慌?”卫辰修笑嘻嘻的又来叮嘱纪清歌:“妹妹们待会可记着押白龙,有我在,输不了,可千万别押错了。”   有了卫辰修的这一番插科打诨,安国公府的卷棚里总算热闹了几分,直到时辰看着差不多,天子驾临之后九艘龙舟包括所有的参赛之人都要先行见驾的,卫肃衡担心他误了时辰,这才将他赶走。   纪清歌心事重重了半晌,隔一时就偷瞄一眼那给御驾准备的看台,始终没有看到人,心里总算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或许,他同自己一样,如今也是……不想碰面的吧?   毕竟,当日她走得那般毫不留情……   纪清歌心里乱糟糟的,伸手去端身旁几子上的茶盏,茶杯刚入手就听到远处的高声喝道——   “圣上驾到,恭迎圣驾——靖王驾到——”   靖王二字乍然入耳,纪清歌没来由的心中一慌,茶盏顿时就是一歪,湘妃色的罗裙裙摆泼湿了一片,杯子也滚到了地上,好在是木头搭架的看台地板,又铺了绒毯,这才没摔成碎片。   她的这一下失手,卷棚内的人顿时都望了过来,就连左近相连的人家都有人向此处张望的,杨凝芳连忙问她可烫到没有,秦丹珠也是连声唤人前来收拾狼藉,纪清歌自己也吃了一惊,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幸而茶盏没有摔碎,否则……她默默的扫了一眼附近纷纷望过来的目光——听闻天子驾到,就摔了杯盏,这样的举动,一个不好就很容易落人话柄,她是不怕什么,却不想给卫家招来贬谪。   她这失手的时机掐得太巧,圣上驾临的喝道之声已过,沿河所有人家,不论是在朝官员,还是黎民百姓,都是纷纷行礼下拜,杨凝芳等人有心想要看她烫到没有,却已是不好动作,只能先行跟着众人一同行礼。   随着那一抹明黄的身影登上华盖之下的看台,运河两岸已是乌压压跪倒一片。   秦丹珠等人虽是俯身行礼,但心中却只惦着纪清歌,直到从那明黄华盖的看台上传来太监的叫起之声,便连忙起身围了过来。   “烫到没有?怎的这般不小心。”   “没事,不是滚热的热茶。”纪清歌手上溅到一点,好在还不至烫伤,只是裙摆湿了一片,见表嫂和舅母都围着自己,忙道:“舅母和嫂嫂快回座位,别叫圣人觉得咱们家失礼,待会等开了赛,我悄悄去换下就是了。”   秦丹珠不放心,拉着她的手仔细瞧了半天,见确实没大碍,这才罢了,低声道:“咱们家马车上都有带替换的衣裳,稍后我领你去。”   边说边亲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扯过没有溅湿的裙幅捏出褶子,多少遮住几分,却还露出些许,曼芸见状,便紧挨着纪清歌身侧站立,两人的裙摆重叠在一处,有了她的遮掩,只要不盯准细看,竟也挡得看不太出来。   纪清歌适才一次失手,也有几分惊觉,这样的场合不知多少双眼睛,她实在不该这般有失稳重,深吸口气,默念了几遍道家的心法口诀,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   眼角的余光虽然有瞥到明黄色的帝王身后有一抹灼目的朱红,纪清歌却不断提醒自己,只当做没有瞧见,转头去看龙舟,一眼都不肯再向彼处望过去。   卫家如今高居国公之位,且自身又是握着实际兵权,看台排布的位置,也就离天子并不算远,大长公主府,雍王府,英国公府,之后就是卫家,这样的距离,原本因为失手掉落了茶盏引起的那一点点小骚动自然没能逃过皇帝陛下的眼睛,段铭启若有所思的望一眼卫家的卷棚,再看一眼自家弟弟冷如冰山的脸色,心中倒是纳罕了起来。   ……拌嘴了?   虽然心中疑惑,此时也不是过问的时机,每年的端午龙舟竞赛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消遣活动,更还兼有祈福的含义,也是为此才会有天子亲临,此刻眼看吉时已到,也只能先主持赛事。   帝京端午的龙舟大赛惯例都是九条龙船,开赛之前九龙齐聚天子座前祈福恭贺,等到圣人谕令,才会往下游起始点而去,而终点仍是定在天子座前,一则是九龙朝贺,二则也是要让圣人金口玉言亲封获胜的龙船。   这一番过场,段铭承始终心不在焉,虽然作为现如今唯一的亲王,这样的庆典他总要陪同御驾一同出席,但人虽然立在建帝段铭启的龙座侧旁,心思却全然不在此。   从他所在的位置望过去,安国公府的卷棚如在眼前,但……那个让他一连数日都寝食难安的姑娘,却始终没有望过来一眼。   不仅如此,甚至还半个身子都被一个站在旁边的丫鬟有意挡了个严实。   段铭承负手而立,目光始终望着那半遮半掩的窈窕身影,这是他自纪清歌从靖王府逃走之后第一次得见佳人,在此之前不论他当街拦截马车还是事后拜访卫府,她就如同缩回了壳子的蜗牛一般,躲得连个影子都不露!   好容易到今日,总算借着这一场赛事勉强探出了壳,却又彻底的无视了他……段铭承站在帝座侧旁,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的紧握了起来。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狠得下心呢?   心中苦涩的同时,却有火气在一点点的蹿上来,气自己当日太过莽撞的同时也气那丫头太过心狠,竟就真的忍心就此避而不见?   建帝段铭启坐在御座上,听着侧旁站成一座冰山的人指节捏出一声脆响,心中顿时推翻了之前的猜测——   什么拌嘴?看自家弟弟这副样子,最起码也得是直接拒婚了吧? 第146章   从那明黄华盖下的看台上射来的灼灼目光让纪清歌如坐针毡,她本就心思烦乱,如今更是心中七上八下的,虽然不是没想过这样一味避着不是长久之计,按理也应当要说清楚,可……她该说什么呢?   从前相处时的情景在这几日期间不止一次的反复浮上心头,那些以前并没有留心过的许多细节,现如今也陡然色彩鲜明了起来。   男女七岁不同席,而他们,即便是在海上落难之时为了活命不得不亲密一些,事后也该……划清界限的。   纪清歌脑中顿住一瞬,不对……在那场海难之前,他们两人之间也早就有了逾矩的地方。   守在她身边帮她挡着裙摆的曼芸见她又一次走了神,不由轻声提醒她:“姑娘再忍耐一时,等下奴婢伺候姑娘去更衣。”   纪清歌打起精神,尽量忽略那一束紧盯迫人的灼热目光,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龙船上。   此时九条龙船已在帝座前的河道中齐聚,除了七条彩龙之外还另有黑白二色,黑色龙舟以朱漆勾勒龙鳞纹路,白色龙舟则是银漆鳞纹,九龙齐聚,排列整齐,齐声山呼万岁,按照往年流程,天子段铭启勉励几句之后,龙船便齐齐调头向着下游起始点而去。   首领太监捧过条盘请天子押注,按惯例圣人先行押注之后这一只条盘会依次传遍两岸百官各家的卷棚,每户人家的男女老幼均可下注。   这一日的输赢多少没人会在意,押中了固然算是得个彩头,真押错了也没人会往心里去,最终一圈转完传回之后,除去获胜者的赌注之外,如有盈余,赛事完结之后会捐做善堂用度,所以就算是家境普通些也愿意参与,就算押个荷包手帕也不用担心被笑话寒酸。   “铭承,你押哪一艘?”   皇帝陛下下注反而不像其他人可以随便押什么都行,天子的押注惯例都是一柄玉如意,如今太监正等着吩咐,段铭启见自家弟弟心不在焉,便出声问道。   段铭承从一开始心思就不在龙舟上面,虽然陪在兄长身边全程看完了过场,但哪条船上有谁家的子弟他都没记住,又哪里会有押输赢的兴致,此刻兄长见问,只随口说了句:“我与皇兄押同一艘便是。”   段铭启无奈,眼见开赛时辰将至,想想适才看到卫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在白色龙舟上,有心给卫家人一个脸面,便押了白龙。   条盘捧到段铭承面前,他漫不经心的搁了一块玉珏,天子和亲王两人各自投注完毕,这一副条盘便向着下首各家依次传了过去。   段熙敏和燕容两人有心想要跟着天子下注,奈何捧着纸笔登记的太监笑吟吟的就是不肯透露天子押的哪一艘,也只得胡乱押了一个。燕锦薇无精打采,随便搁了一支金镶玉的镯子,条盘便向着雍王府的卷棚传去。   纪清歌耐着性子坐到现在,已是再也坐不住,一则是那宛如实质的灼灼目光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二则也是裙摆湿冷的贴在腿上也着实有几分不舒服,盘算了一下如今也已经开赛,各家趁着这个机会往来走动的也已经有不少人动了脚,她此时离席也算不得失礼,便借着曼芸的遮掩立起身来,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枚珠花递给柳初蝶:“烦请表姐少时帮我押了表哥的白龙吧,我先去更衣。”   秦丹珠见状想要陪她一同去,也被纪清歌给劝住了:“我有曼朱曼芸一同去足够了,表嫂还是留在这里帮着舅母待客才是正经。”说罢,向着已经快要迈入自家看台范围的几家女眷们一努嘴:“来者是客,表嫂就别想要借着我躲懒了。”   一句话听得秦丹珠好笑不已:“娘您听听,这没良心的丫头。”   杨凝芳也是笑了:“哪里没良心?她不帮着你,却是帮着我呢——丫鬟们可要跟牢了,虽说光天化日,却也莫往那人多的地方挤,换好了快些回来,记得别往下游去。”   ——官宦人家的看台卷棚都是挨着天子御驾在上游搭建,下游便全是黎民百姓了,虽然不是嫌弃百姓什么,但到底人群杂乱,若是叫人冲撞了,总不好再闹上一回大理寺吧。   纪清歌显然也是想到此点,老实的应了,这才在曼芸紧随贴身的遮掩之下悄悄从后面下了看台。   她的举动,自以为已经足够低调不引人注意,但……那是在没人留意的前提下。   自从来了河畔就始终视线不离左右的段铭承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做贼似得溜出了他的视线,就连起身溜走的同时都还不忘要让丫鬟挡着,心中要说不恼火那纯属骗人,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木着脸听着自家弟弟慢条斯理的一声声捏着指骨关节,未几,陛下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好好的一个赛龙舟的庆典,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愣是叫自家弟弟给整得满场肃杀之气,他这当哥的还不好说什么,免得给小弟心上捅刀子,这日子……哪还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瞥一眼卫家的卷棚,皇帝陛下只想扶额——赛事的开场走完了,人家姑娘都离席了,你光在这杵着直勾勾瞪着个台子有什么用?   皇帝陛下忍无可忍的开了口:“铭承你……准备陪着朕直到起驾回宫?”   段铭承不过是略出神了一刻,冷不防叫兄长一语唤回神智,这才发现悄悄溜下看台的纪清歌已经在放眼望去的一片人头攒动中没了踪影,没好气的咬了咬牙,心中正想着要怎么跟兄长告假离席,还没开口就瞧见陛下正意味深长的瞪着他,段铭承顿了顿,索性连说辞都懒得想了,只招手叫过一名穿着普通禁军衣着的人,吩咐道:“本王离席片刻,离组守好圣驾左右。”   圣驾离宫,飞羽卫中的离组向来是伴驾同行护卫天子,离组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武艺最为出众的精英,组长是校尉离火,生性沉默寡言,得到命令只一抱拳,便接替了段铭承的位置,守在了天子御座之后。   目送自家弟弟脚步匆匆的离席而去,皇帝陛下长出口气——总算能安安生生的过个节了。   纪清歌带着曼朱曼芸两人绕着看台后方返回了安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上倒是并未惹起太多人注意,她一整杯茶几乎都合到了裙子上,要更换的不仅仅是外裙,里面的内衬,绸裤,都洇了水渍,好在官家女眷出行准备的东西到底齐全,正在更衣,车外不远处却突然有人喧哗。   各家马车停于此处,自然也是有留人看守,除了驾车的车夫要照料马儿不能远离之外,随行的家丁护卫也要留几人看守车驾,此刻传入耳中的,竟似是卫家的护卫在不远处与人相争。   纪清歌心中狐疑,曼朱曼芸也是纳闷,但她在车内更衣,两个丫鬟就算心有疑虑也不能掀帘开窗张望,曼芸警醒,和曼朱换了位置,由她守在车门处压住车帘,防止有人会突然闯入掀帘,曼朱这个小丫头就快手快脚的帮着整理,主仆三人加快速度,手脚麻利的穿着妥帖,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车外的争执吵嚷之声并未停歇,反而还又逼近了几分,耳中听着卫家的护卫连声呼喝着‘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却竟是徒劳无用,纪清歌皱眉一瞬,吩咐道:“下车,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护卫大部分都是要跟着家主随行的,留下看守车驾的人数并不多,仅从那听起来又靠近了几分的喧哗声中也能知道,这并不充足的人手显然没能拦住人。   也不知是何人寻衅,竟然寻到安国公府的头上?   难道是大长公主府仍旧心怀不忿?   纪清歌这会子连那个被段铭承申斥过一顿的雍王世子都想到了,然而等她掀帘下了马车,脚跟还没站稳,迎面就是一个鬓角银白的老太太跌跌撞撞的直扑了过来。   纪清歌吓了一跳,完全是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这才没让那老太太一头撞在车辕上。   然而没等她收回手,手腕就被这个一身富贵打扮的老太太死死的攥住了。   “我的孙孙!”   纪清歌僵住一瞬,想要抽回手,那老太太别看年纪一把,手上竟然力气还不小,死死握住就是不松,纪清歌皱了眉,有心要用力,对方却又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太太,她抽了两下抽不动,反倒将这老太太带得身形摇摆不稳,没奈何,也只能停下动作。   “老人家,您怕是认错人了。”   面前这老太太穿着很是富贵,满身绫罗,头上也是整副的翡翠头面,就是看起来却有几分古怪。   这古怪并不是来自于她的穿着打扮,而是纪清歌总觉得她看起来有几分面善,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哪里见过,心中疑团不断扩大。   谁知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句出口,就见这老太太竟连手中的龙头拐杖都不要了,往地上一扔,两只手一起将她手腕攥了个死,口中却哭道:“哪里能有错?你是祖母的孙孙,祖母的清歌孩儿啊!祖母久不见你,心都想得疼了!”   纪清歌一怔,电光火石之间陡然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随即面色就冷了下来。 第147章   “松开我们姑娘!”   曼芸是和纪清歌一同下车,但她动作到底没有武者出身的纪清歌快捷,却也就是因此,等她想上前挡住的时候已经晚了,此时眼看这老太太一副豁出命去的架势死死拽着自家姑娘,连忙上前想要拉开,但纪清歌自己都抽不回手来,曼芸也一样没办法,到底这个老太太一头华发,拉扯过程中又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架势,曼芸也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只急道:“你是何人?因何冲撞我们姑娘?还不放手!”   曼朱是主仆三人中最后一个出了马车的,一抬眼便就怔住,不仅仅怔住,还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等回过神来,才站住了脚,却不敢像曼芸那样上前拦挡拉扯,喃喃的说了声:“老……老夫人……”   纪清歌此时已是彻底冷凝了面容,不远处卫家的护卫仍在竭力的拦挡着不断试图闯入内围的陌生人。   抬眼望去,那被拦在不远处的人群后面,纷乱的人群缝隙中偶然露出的,正是纪正则和贾秋月两人的身影。   在这纪家家主和主母身前的,就是数个家丁护院打扮的人,正和卫家的护卫拉拉扯扯。   “清歌,祖母的乖孙孙,你怎得这般狠心,连个音讯都不给祖母知晓,叫祖母日夜念着你……”   纪清歌身后就是卫家的马车,基本没有再后退的空间,纪家老太太几乎扑到她身上,有意将她挤在自己和马车之间,曼芸听她一口一个祖母的自称,心中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到底什么来路,又不敢真的太过用力弄伤了这个老人家,急得不行,目光瞥见曼朱站在一旁满脸踌躇和犹豫,气道:“傻着做什么?还不来拦着!”   在卫家马车附近留守的护卫本来人数就不多,统共也不过四五个,纪正则此次是有备而来,纪清歌乘车出府的时候,曾在门口听到的骚乱也是纪家想要投贴拜见卫家被拒而引起的。   纪家入京已有数日,数次向安国公府递帖子都是被直接扔出大门,就连他这个纪家家主做足姿态亲自上门都不得入,纪正则早就急得心中冒火,没人比他更清楚事情再继续拖延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今日又一次被拦在卫府门外,正焦急之间,却见有一行数辆车驾出府而去,纪正则心中一动,也顾不得再在卫府门前纠缠,带着人远远的一路尾随了过来。   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并不是帝京独有,整个中原但凡水脉较为发达的繁华城镇每到端午会举办龙舟赛会的有不少,江淮地区本来就水脉丰沛,龙舟盛会对于纪家人而言并不陌生。   今日卫家出行,卫远山和卫肃衡也有同行,一路上纪正则带着家仆只敢远远的尾随,倒是好在今日端午龙舟盛会,帝京之内出城观礼的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路上人流络绎,他们一行倒是并未引起谁的注意。   但……纪正则却并不知道这帝京的龙舟赛事是连圣驾都会到场出席的。   到了运河河畔,眼看着卫家马车径直越过百姓人群向着上游河畔而去,愈向上游,沿途的护卫也就愈严,纪正则这才有些傻了眼,再向前,已经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纪家在江淮地区再有钱,再是首富,也不过是个商贾,当地官员平日里喂得肥,肯给他一个面子的时候,他才是‘纪公’,真要一朝翻脸,他纪家仍旧什么都不是。   在江淮都如此,又何况是帝京?   前方已然不准百姓通行,纪正则无奈之下也只能停步,远远眺望到卫家的马车停驻,陆续男丁女眷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倒是陡然之间眼睛一亮,看见了纪清歌。   纪正则从商多年,脑子转得不慢,立即遣了个腿脚快的家丁一路飞跑回他们一家在京城的下处通知贾秋月,叫她偕同老夫人快快赶来,自己则趁着这个时间仔细盘算了起来。   纪家这一次进京事关整个纪家嫡系的生死存亡,不说纪正则夫妇二人携儿女齐至,就连纪家老太太也一并来了,原本是想着只要能见到亲家,她哪怕豁出老脸去,也总能说上几句话,可谁知卫家人能如此手段强硬,说不见,就不见。今日纪正则又去卫府求见,纪家老太太和贾秋月婆媳二人等得正心焦,突然接到家仆的传话,得知了原委之后,两人二话不说,套了马车就一路赶来了运河河畔。   纪清歌带着丫头回马车上更换衣裙,他们这些早就远远守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这就如同是瞌睡递枕头一样,卫家人他们见不着,但纪清歌姓纪,她就是纪家的女儿,只要能转圜她的心意,卫家就总要顾及她的情面!纪家老太太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锦衣玉食了一辈子,此刻却连脸面都抛在了一边,仗着自己年事已高,就连卫家的护卫都不是很敢对她推搡动手,竟是直闯了进来,就如同扑向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纪清歌,宁死也不肯松手了。   纪老太太上了年纪,又是个女流,双手拼了命似得攥着纪清歌的手腕,虽然不至于弄伤她,但手腕也依然被攥得有些疼痛,纪清歌挣不开,心中竟不合时宜的浮起一丝荒唐——   ——自己这个祖母,身子倒是挺健旺的……   也难怪她初见之下根本没有认出来这个老太太究竟是何许人也,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纪老太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六岁之前的孩童时期,由于纪老太太对她的厌弃,相见次数就寥寥无几,而后她被送往灵犀观一住八年,更是淡漠了原本就并不深刻的记忆。   纪家打着老太太要过寿的名义去灵犀观接她回纪家,等回去了,却连个样子都懒得做,只将她扔给贾秋月那个狠毒的继母料理。   前世的时候,她是直到知道自己被许给了临清焦家,才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闯了纪老太太的院子,试图从自己这个祖母身上得到庇护,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可……   想起前世那徒劳的挣扎,纪清歌心中冷笑。   而今世,她不曾被许配给临清焦家,也就不曾有拼命强闯祖母院子去跪求不嫁的事。   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是前世被迫出嫁前那一次短短的相见罢了,今世连那一次都没有,她认不出自己这个祖母,又有什么好奇怪?   如今纪老太太扑在她身前,如同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不放,纪清歌冷淡的垂下眼帘,她被纪家老太太有意的挤住活动空间,借着马车外壁阻断了她退开的后路,手上更是死死抓住不肯放,纪清歌几次抽不回手来,索性不再挣扎,冷眼望去,前方卫家的护卫们听着口口声声什么祖母和父亲之类的言辞,拦挡之时颇为束手束脚,只冷声喝道:“拦住!”   那些护卫本来摸不着头脑,纪家虽然是商贾出身,但因为家中豪富,穿着打扮自然也是与普通百姓不同,加上又有女眷在内,口口声声说是自家表姑娘的父母亲人,这些护卫们心中狐疑,下手又有顾虑,尤其是面对贾秋月一个妇人和纪老太太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吃不准这些人和自家主子姑娘到底什么关系,下手阻拦也不敢用力,纪清歌此时一声冷喝,总算让他们找到了主心骨,一边呼喝着一边几人组成了一道人墙。   纪老太太眼瞧着自家儿子儿媳和一众家丁被拦在外围进不来,索性扯开嗓子哭了起来:“祖母的孙孙,你怎能这般狠心?那是你的父亲啊!”   官宦人家车马彼此车马停靠的位置距离都不远,他们这边的骚动早就引起了其他人家车夫和护院们的注意,其实不仅仅是车夫,就连离此距离并不算远的看台卷棚都有好几户人家被闹声惊动,少时,已经有人陆续好奇的围拢了过来。   纪正则被卫家护卫拦在外围,他一个中年男子,护卫们对他并不算下手温和,只能靠着纪家的家丁在身前拦挡,此刻见状,一横心,高声嚷道:“清歌!你真的这般狠心,不肯见为父么?”   纪清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烦躁,眼看被她们此处纷乱而引来的围观之人愈来愈多,心中也明白了纪家的打算,看看前面本来就人数不多的卫家护卫们根本腾不出手来,只用没被纪老太太抓住的左手一推曼朱:“去通知舅舅和表哥,请他们带人过来。”   曼朱原本心中慌乱,纪家是她从前的主子,她面对纪家人的时候心中总是惧意多过其他,想要拦挡拉扯更是不敢,心中正慌着,听见姑娘这样一句,总算醒悟过来,答应了一声就向外挤去。   被拦在外围的贾秋月见状,连忙给身边的孙妈妈使了个眼色,孙妈妈跟在她身边日子久,见状哪里能不懂,连推带挤的迎面挡住曼朱的去路,有样学样的一把也拽住不松手,口中只没口子的嚷道:“这不是珠儿丫头么?跟着姑娘可还好?珠儿,你懂事,这是姑娘的血脉至亲,你要劝着姑娘相认才是啊!”   “清歌,为父纵有再多的不是,你的祖母总是疼惜你,你纵然心狠不认为父,却不能不认祖母啊。”   纪正则自从靖王离开江淮之后,纪家处处受挫,又听闻卫家受封了安国公,他心知卫家不会放着当年之事就此作罢,他更心知自己一介商贾,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挡得住卫家的雷霆之怒,心慌之下,哪还有往日纪家家主的派头?他心知自己这个女儿就是现如今纪家能抓住的唯一的契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眼见围拢过来的旁观者愈加众多,纪正则抹了把脸,出口的音色便带了哽咽——   “清歌,为父知你心中有气,为父与你赔礼便是。”   说着,竟就屈膝向着纪清歌的方向,遥遥的跪了下去。 第148章   他的这一举动,顿时惊住了围观的人群。   世人礼法自古都是天地君亲师,这些人原本不过是看到此处吵嚷不休,这才驻足围观,看了一时,听着什么父亲祖母的,心中便知这是一家子,虽然不清楚为何会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不休,但也还没有什么太过惊世骇俗的地方。   不……   其实只看一个满身绫罗的姑娘站在那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马车前,却叫人拦着那口口声声说是她亲爹的中年人,在许多人心中,这就已经很是不孝了。   天底下只有做父母的教训儿女的,这家的父母却怎的被人拦着不许他们与女儿近身?而那做女儿的,也竟就眼睁睁看着人推拦阻挡,都不说开口制止一下?   这样不孝,哪里像是为人子女该有的做派?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引起围观之人的好奇心。   但直到此前为止,围观者虽然心中嘀咕疑惑,却也还没有太过惊骇。   而此时纪正则远远的冲着纪清歌作势要跪,却足以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普天之下,竟要当爹的跪儿女?这……都不仅仅是忤逆和不孝能描述的了!   这完全就是大乱之道!   将生身父母逼迫到下跪的儿女,这样的人简直枉为人子,直接绑了送官一点问题都没有!   甚至就连做官的,见了这样的案子都要气到头疼。   勤勤勉勉为官三年,一旦辖地上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恶逆之事,地方官还想通过考评?辖地之内失了伦常礼乐崩坏,不贬官就算不错了!   这也是世人对于‘孝’之一字的无上尊崇和行践。   但而今,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就正是这样的大逆不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几乎是如出一辙的惊骇表情,更有不少人还直接冲着被挤在马车旁进退不得的纪清歌指指点点了起来。   此处围聚过来的基本都是官宦人家,而且随着此处骚动不断扩大,就连远处的看台上也开始陆续有人前来探听发生了何事的,哪要片刻,此处竟有亲生女儿逼迫爹娘下跪这样骇人听闻的传言就飞速流传了开来。   贾秋月虽然为人刻薄阴毒,但她能做了纪家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管家理事,在淮安时往来应酬各家女眷,又怎么可能会蠢笨无心机?眼见纪正则一句话听得所有人都面上变色,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只合身扑过去挽着纪正则的胳膊搀扶,口中哭道:“老爷,万万不可,都是妾身的不是,平日里慢待了大姑娘,万事都是妾身的错,老爷万不可如此!”   “大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大姑娘有气只管冲我发便是,老爷是大姑娘的亲生父亲,大姑娘万不可跟老爷生分了……”   贾秋月做足了一副死命搀扶的架势,然而纪正则却如同膝盖上生了根似得,只满面黯然的说道:“总……总是我这做父亲的寒了她的心。”   说罢,手上悄悄一拉贾秋月。   贾秋月其实心中是有着不情愿的,但她同时也明白如今这样的事态容不得她情愿还是不情愿,一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红着眼圈冲纪清歌的方向哭求道:“姑娘委屈,我和老爷心里尽知,从前千错万错都是我慢待了姑娘,姑娘纵然是心中不分,也没的要跟自家爹爹置气的道理啊……”   纪家夫妻二人齐齐冲着女儿下跪,黑压压的围观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纪清歌这几日本来就因为心事不宁的缘故有些短了精神,如今看着这纪家家主夫妻两人的念唱作俱佳,胸中的烦躁和怒火一阵阵的蹿上心头,偏偏纪家老太太将她手腕攥得死死的就是不松。   若是换了贾秋月扑在这里拉扯不休,纪清歌轻而易举就能脱身,但纪老太太白发苍苍摇摇欲坠的,就连拉扯得稍稍大力一点她都要倒,除非纪清歌对她动手,否则只能任由她拽得牢牢的。   纪清歌很清楚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僵局。   她对纪家老太太的记忆淡薄造成了她在没有认出对方的时候,就被纪家占了先机。   现如今她除非众目睽睽之下对这个自己礼法上的亲祖母动粗,否则想让纪老太太松手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她能动手么?   抬眼望去,四周围拢过来的人群愈加众多,几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愕莫名的神情,不少人还在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纪清歌冷冷的抿住唇。   渐渐围聚而来的这些人家里有的女眷是在前几日的鹤羽亭湖畔亲眼见识过那一幕闹剧的,不仅见识了,甚至因为靖王的关系还铭记于心,这才过去几日?此刻见到被一个老妇人拉着不放的那个少女,哪里会认不出来,面面相觑了一瞬,顿时交头接耳了起来。   “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就是那个……?这些人真是她爹娘祖母?”   被偷偷问话的人也愣了,狐疑道:“这种事也能有假?”   ——天底下还有乱指着人喊我是你亲爹的?   就算有,怕不是早就高声呵斥唤人来打出去了,还能一脸隐忍的任人拉扯?   所以……八成还真就是真的?   安国公府的表小姐,看着也是窈窕姣好的一个姑娘家,却怎的……竟是个忤逆不孝的?!   就算是官宦人家平日里比起普通百姓见识多些,这样的事也是闻所未闻的!   虽然平日里也不是没听说过谁谁家的小子是个不孝的混账,但大多也不过只是礼数欠缺,最多是再关起门来顶几句嘴,这就已经足够叫人指摘褒贬的了。   而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亲生爹爹为难到下跪求全的,别说是大夏开国以来没出过,就连前周……也恐怕只有那个弑父的戾帝可以媲美了。   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姑娘,是如何为人子女的?   靖王殿下……当真属意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时间,对着纪清歌指指点点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纪老太太似是唯恐场面不够震撼,眼瞧着纪清歌神色冰冷,并没有丝毫会松动的迹象,干脆也哭了起来——   “祖母的亲孙孙,是祖母往日里闭门吃斋念佛,疏忽了你,祖母知道我的清歌孩儿心中有怨,你莫恨你爹爹,祖母……祖母给你赔不是了!”   她唯恐纪清歌会挣脱,两手都抓得死死的,花甲之年的老太太老泪纵横,作势也要屈膝。   “你做什么?”   一旁的曼芸吓得心中也是一惊,连声叫道:“说话就说话,你做这副模样逼迫我家姑娘又是做什么!”   纪清歌深吸口气,纵然心中受人胁迫的怒火愈加旺盛,却也只能反手握住纪老太太的臂膀,让她跪不下去。   纪老太太顿时如同看了希望,颤着声哀求:“清歌,我的清歌孙孙,咱们纪家,一家子骨肉,天下再也没有比爹娘祖母更亲的亲人了,清歌……”   正拉扯间,从人群外围陡然传来一声冷喝——   “让他们跪!”   这突兀的一句,听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一则是说话之人音色森寒,冷若坚冰,其次是这句言辞——让他们跪?那可是亲爹亲祖母啊!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同时,说话之人已是带着一身的凛冽大踏步走了过来,朱红的亲王袍服所到之处,原本已经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挤挤挨挨的向两旁退去,没有半个人胆敢阻路。   纪清歌早在那一句入耳的瞬间就猛然一震,下意识的抬眼望去,灼灼耀目的朱红袍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的乍然入目,心跳漏了一拍的同时,脑中也冻住一瞬,直到那道炽如骄阳的耀目身影大步逼近,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移开了目光。   段铭承一路寻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见此处人群拥挤喧哗,他武艺精湛,周围人群低声的议论纷纷虽然各自都是压低了音色,却根本瞒不过他的耳朵,没到近前的时候就已经对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大致有了数。   但……他却万没想到分开人群之后,里面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场面。   那丫头被个老妇人困在马车侧旁动弹不得的模样,刹那之间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气。   段铭承步速极快,从出声到踏步近前,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他今日穿着的是亲王袍服,就算有人不认得他是谁的,只看那朱红袍服上的金龙绣纹也知道这是亲王驾到,短短一瞬的寂静之后,揖礼的揖礼,福身的福身,顿时就是一片的见礼请安之声。   段铭承却根本懒于理会他们,迈步来到纪清歌身前的同时,森冷的目光也望住了纪老太太死死抓着不放的双手上。   纪老太太本身是对当年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知肚明的人,她深知如果不能转圜,等着纪家,等着她儿孙的,将会是什么,所以抓住纪清歌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也似,双手用力得指节都发白。   段铭承眸中怒色一闪而逝,他也懒得出声呵斥,抬手在纪老太太肘弯处轻轻一弹,动作快到不少人甚至没看清——就譬如纪老太太,她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年青后生身着华服挟着一身寒意径直逼近,然后就好像拂了下袖子,她原本抓得牢牢的,打定过主意绝不能松的双手,就突兀的一阵酸麻。   手上乍然无力的同时,那朱红的袍袖一扫,纪老太太顿时脚下不稳,好在曼芸就在身边,这丫鬟警醒,心知今日决不能在姑娘身边让这老妇人磕了碰了,连忙牢牢的扶住。   段铭承一招让纪老太太松手的同时,一手扶住纪清歌的手肘轻轻一带,终于让她离开了那完全没有退避空间的马车外壁。   他的动作极其迅速,不少人连发生了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就已经眼睁睁看着当朝靖王将那安国公府的表姑娘扶到了身后。   纪老太太回过神的时候,手中已经空了。   段铭承不屑于真的对一个老婆子动手,而且此处毕竟人多,他若真的做了什么,敢议论他的人不多,但纪清歌却必定会受人褒贬,毕竟这纪家在礼法上总是她的亲族,他不想让纪清歌再沾上这洗不干净的污遭事,所以下手的时候很克制,纪老太太两臂酸麻不过一瞬,再活动已经无甚大碍。   就连老太太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心中却已是来不及诧异自己为何没抓牢,眼看着自己那个孙女儿挣脱了钳制避了开去,心中一慌,便想要再度扑上:“祖母的清……”   曼芸是个机灵的,好容易这才让她松开了自家姑娘,又哪里能放她再去拉拽?看似是搀扶着臂膀的姿势,其实手上用力拖住不动,口中高声斥道:“靖王殿下驾临,尔等竟不见驾?” 第149章   纪家老太太一辈子都只是个平民百姓,纵然是嫁入纪家之后锦衣玉食,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又是身为女子,充其量当年管家之时会和淮安地区的官宦人家的夫人走动些许,不论是心胸还是眼界都着实狭窄,她不是没看到段铭承身上的金龙袍服,但她却不知道这件袍服的制式和绣纹代表什么,否则她也不会还有胆子想要继续上前了。   直到此刻听见拖着自己不撒手的这个丫头口中说出见驾两字,这才心中猛地一愣,顿住动作的同时,还尤有几分不信,不禁转头去看被拦在外围的纪正则。   纪家老太太无知,纪正则却不无知,何况靖王殿下他又不是没见过。   早在段铭承呵斥现身的时候,纪正则心中就是一沉——怎么又是靖王?   然而想归想,心中也明白这是皇权在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身子猛然之间就僵硬了起来。   纪老太太回头张望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儿子和儿媳跪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喘。   纪老太太怔住一瞬,不情不愿的扶着拐杖也跪了下去,曼芸见她老实了,总算松了口气,几步赶到纪清歌身边:“姑娘,您无事么?”   段铭承在给纪清歌解围的同时就托着她的手肘将她带到一旁,纪家从主子到奴才都跪了,他也权做不见,只觉得手中扶住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袖入手没什么温度,顿时就皱了眉,拉过她右手,不由分说的挽开一截袖口,只一眼,段铭承就沉了脸。   ——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几个清晰的指印赫然在目。   纪老太太生怕自己一个放松就叫纪清歌挣脱躲避不见,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来攥着不放,纪清歌手腕本就纤细,用力抓握过后留下的红色印记整整环了手腕一周,数个指印叠加着一直延伸到衣袖内,此处到底是大庭广众,段铭承不好继续撸她袖子,但只看她由于气怒隐忍的关系双手冰冷一片,双唇紧抿,脸上也白白的,明显是气狠了的模样。段铭承心中怒意升腾,纪家是平民,围观的官员和家小执见之礼可以不必跪,商贾见驾亲王却是必须要跪的,眼光扫过跪伏的纪家人,只冷笑一声:“见驾就要有个见驾的模样,给本王跪规矩点!”   一语落地,在场之人心里都是一凛——靖王动了怒。   就不说纪家人头皮发麻,就连围观的人也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再胡乱指指点点。   纪家人从上到下跪了一地,曼朱这小丫头也终于能挣脱了孙妈妈,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段铭承皱眉看着纪清歌腕子上的印子,先吩咐曼芸:“去拧个湿手帕来给你家姑娘冷敷。”又对纪清歌道:“可还伤到哪里?”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终于透出口气来,适才那样的境地,她要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就是再生气,她也知道,她除非愿意甘冒大不讳对自己祖母动手,否则她就无力施为。   这种有心无力受人胁迫的滋味一再的撩动她的怒火,她却只能拼命忍耐,如果不是段铭承来的及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冷静到几时。   如今脱了困,也才觉得双手气得发冷,倒是衬出段铭承的手掌温度愈加灼热。   纪清歌心中一突,有些慌乱的抽出手:“我没事。”   ——这都被人给欺负到头上了,还说没事!段铭承心中火气因为她生疏躲避的举动更盛一层。   只是现在终究不是和她计较远近亲疏的时候,段铭承按耐住一肚子的火气,想先让她上马车暂避一下,毕竟要和纪家对峙的话,她不出面才对她最有利。   谁知纪清歌却摇了头:“段……王爷,我不要紧。”   ……就凭她姓纪,她也不能一味躲在别人身后,不论是靖王,还是卫家,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自己缩起来任由别人去替她面对。   听到这丫头口中连称呼都疏远了,段铭承恨得咬牙低语:“纪清歌——”   听出了他的气恼,纪清歌垂头避开他的目光,段铭承气得额角直跳,咬着后槽牙扶住她的手肘,让她退后几步,坐在了卫家马车的踏板上,这才说道:“你不回避便由你,只是此事交由卫家出面即可,你安心坐着,不必动气,万事有我,可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和她算账。   见纪清歌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段铭承这才转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纪家人的时候,眼底重新笼罩了森寒。   纪正则心中叫苦,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靖王是有多么的不好相与,两次驾临淮安的时候都让他吃足了苦头,此刻和贾秋月两人并肩跪在地上,并不敢开口。   但纪老太太却仍有几分看不清事态。   她入主纪家多年,也就年轻做媳妇的时候还尚需要和官宦家眷走动的时候赔赔笑脸,但纪家在江淮地区足可算是一霸,虽是商贾,但江淮地区的官员一则是打点得足,二则也是要给这个首富一个颜面,她虽说要斟酌着待人接物,却真没受过什么委屈。   而后给儿子娶了填房贾秋月,她就成了老夫人,更是高枕无忧,一个后宅女子,不缺金银,不缺儿女侍奉,妇道人家见识短浅,锦绣窝里养了几十年,身边环绕的不是丫鬟仆婢,就是儿孙小辈,她早就不记得上一次她跪人是什么时候了,此刻才跪了一刻,双膝已然酸疼,略一犹豫,只仗着她自己年事已高,颤巍巍的开口道:“王……王爷,那是老身的孙女儿,老身……”   纪老太太这一句话刚出口,纪正则心中就知道要遭,果然,她还没说完,头顶就传来段铭承冰冷的话音:“本王驾前,谁准你擅自开口?”   此话一出,纪正则心中顿时叫苦,纪老太太也愣了,她此时却仍以为是自己话没说明白,直愣愣的抬手指向纪清歌:“那是老身孙……”   “母亲别……”   纪正则的魂都快吓飞了——纪清歌被靖王拉开脱身之后,靖王就始终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纪老太太这一指,仅从方向来看,竟然是如同指向靖王也似!   然而他的话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就在纪老太太指过去的几乎同一瞬间,已是有衣甲鲜明的侍卫分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这样一幕,顿时就是一声厉喝——   “大胆!何人敢对王驾无礼!”   这一声厉喝如同一声惊雷,吓得纪老太太一抖,转头看见儿子正心急火燎的冲她使眼色,纪老太太惊住一瞬,呐呐的看看那大步而来的数名侍卫,又看看那一袭朱红耀目的亲王袍服,终于回过味来,猛然间闭了嘴。   纪正则眼看着数名侍卫面带怒色的赶到,心中发慌,伏地连声道:“草民母亲年老糊涂,求殿下宽恕!”   段铭承哪里会吃他这一套?冷冷的扫过纪正则带来的那群纪家家丁,出口的话语森寒刺骨:“淮安纪家,好大的规矩!”   “殿下……殿下开恩!”纪正则此时心知他说什么都是错,更不敢再让母亲和贾秋月去触怒这个皇室贵胄,只颤着声道:“草民只是思女心切,一时忘形,绝非……绝非是有意冲撞殿下,草民母亲年迈,求殿下怜悯。”   “开恩?”段铭承冷笑一声:“适才不是闹着要跪?那就好好的跪!”   “殿……”   “你们这一跪,本王还是受得起的。”   四周原本围观热闹的人家面面相觑,哪怕是个傻子此时也都看出了这一撮叫着说是那姑娘亲族的人,惹得靖王动了火气。   父亲祖母跪儿孙,那是大逆不道,但臣子百姓跪亲王,不仅受得起,还天经地义。   纪清歌静静的坐在马车的踏板上,从她这里看过去,是挡在她身前的那一抹朱红灼目的修长背影,纪清歌看得出了神,直到曼芸拧了冷水打湿的手帕来给她手腕冷敷,这才乍然惊回了她的神思,咬着下唇移开了目光。   段铭承一句冷敷,到让曼芸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准备,毕竟此处离卫家看台还远,此刻纪清歌身边就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敢远离,好在曼芸脑子转的快,想起马车中都有茶水备着,而此时马车停驻已久,壶内剩的残茶早已冰冷,便用冷茶浸了帕子,又拧到半干,这才小心的用手帕裹住纪清歌被掐出了指印的手腕上,“姑娘,疼不疼?”   纪清歌摇头,她手腕虽是被死死攥住了一时,却也不过就是血脉不畅,远谈不上伤筋动骨,只要将淤痕化开,也就没事了。   纪清歌自己不甚在意,曼芸却心疼的不行,眼看着自家姑娘白玉一般的手腕上红红的指印一直延伸到袖口里面,此时不在车上,没处遮掩,她也不能撩开袖子,也只能先用帕子裹着手腕部位,低声道:“等回了府,奴婢去厨房煮两个鸡子,揉开了就好了。”   纪清歌嗯了一声,半晌才低低说了声无妨。   前世的她挨过家法,受过打骂□□,如今这点连伤都算不上的淤痕她根本没往心里去,曼芸握着帕子给她冷敷,她自己却始终心不在焉。   ……还是,太过大意了。   她明明已经从宁佑安口中得知了纪家入京之事,却仍没有提起足够的防备。   在卫家的日子太过安心,让她几乎忘记了对纪家应有的警醒,纪老太太舍命一样扑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都没想起来她是谁。   不得不说,纪家真不愧是百年商贾,对时机掐得几乎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里大庭广众,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宦人家,说一声众目睽睽根本不为过,世人面前,她但凡做出了忤逆之事,都势必会让她自己,让卫家,陷入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境地。   即便最终卫家能声辩是非,也必然不会轻松。   世人眼中一旦落入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想转圜何其困难?   幸好……   有人再一次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第150章   纪清歌直到此时,双手依然凉冰冰的。   她这几日本来就有些短了睡眠,精神始终有几分不济,无事时并不觉得怎样,但适才那突然的一场,毫无防备的她被迫陷入那样进退不得的局面,又被纪老太太逼在角落,心头的一股郁气憋得她有些心口疼,这会子静了一刻才觉得好了几分,她顿了顿,视线不由自主的又落到了段铭承的背影上面。   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腰背笔直有力的挡在她身前,纪清歌望住一瞬,目光稍移,纪老太太那跪在地上的身影便落入了眼帘。   此处距离河堤看台还有一段距离,地面只是土地而非砖石,饶是如此,这个享了一辈子富贵的老太婆也依然跪得十分吃力,从她下跪到此时已经两刻钟过去,双膝针扎似得,一阵阵刺痛涌上来,纪老太太身子虽不敢乱动,一双眼睛却没老实过,一时偷偷望望那一句话就让他们全家匍匐在地的天潢贵胄,一时又偷眼望向纪清歌,此时见纪清歌看了过来,老太太顿时双眼一热,虽不敢出声,却也是做足了老泪纵横的可怜模样。   ……她是她的亲祖母,虽然……虽然她这些年根本没有照拂过自己这个孙女儿,但身为女儿家,心肠总是柔软,只要她能多少念着几分情分,她纪家就能……   目光相对不过一瞬,纪老太太在心中已然连说辞都想好了,该怎么示弱,该怎么求情……然而纪清歌的目光只是平静冷淡的看了她一时,便毫无波动的又转向了别处。   从纪老太太跪的位置向后看去,在她和卫家的护卫之间,有着一片空旷之地,那是卫家寥寥数名护卫奋力拦挡才留下的一片净土,净土边沿,便是黑压压的人群。   纪家是江淮首富,此次进京也几乎是举家同行,今日去卫府门口投贴拜见,自然也不是光身一个去的,身边带的家丁护院,后来随着贾秋月和纪老太太后至又带来些人,一群主仆,跪了一地。   纪清歌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又一次落回到了那抹朱红上。   他又一次的在她艰难不知所措的时候,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总是说她救了他的命,就连帝后二人也因此对她青眼有加,可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欠他的相救之情,从上辈子就有了。   每一次,她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他在撑着她。   ——有我在,不要怕。   就连这句话,她都已经听得耳熟了……   纪清歌心头突突的跳着,有适才憋闷狠了的影响,也有着一缕难以描述的感受,一时间竟觉得喉头有些发哽。   段铭承对纪家人半点客气都没留,直接示意那听到此处喧哗后赶来的侍卫们看住那已经跪得膝盖酸痛的纪家主仆,心中算算时间,卫家人也应该快到了,这才回身望向纪清歌,入目的就是纪清歌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发呆,段铭承皱了眉,大步走到她身前习惯性想去握她手,却又顿住,想起适才这姑娘慌张抽手的模样,忍了忍,到底还是收了手:“可是手疼?”   问话的同时,目光也又一次落到了她的手腕上。   纤细的手腕盖在帕子下面,倒是一并掩去了那刺眼的指印,段铭承却目光凝住一瞬——她连那只镯子都不肯戴了?   心窝子里的火气又一次蹿了上来,但此时此地,时间场合全不对,段铭承纵有一肚子的话,此时也只能憋着,眼瞧着这姑娘看着自己过来又躲开了目光,段铭承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冷哼一声——知道她倔,知道她会装乖,却不知道她这么狠得下心!   靖王殿下如今身上散发的寒意宛若实质,就算是纪清歌已经避开了目光也依然觉得头皮发麻,何况她如今在面对他的时候本来就有几分莫名的心虚气短,坐在马车踏板上头都不敢抬,纤细的身子几乎笼罩在男子被日光投下的暗影之中,像极了一只被捕食者逼到绝境的小动物。   ……他不过是忘形了那么一次,她至于吓成这一副瑟缩的模样吗?   段铭承袍袖中的拳头捏了又捏。   ……还是说,她果然是……对自己真的一点感觉都不曾有过?   “清歌。”段铭承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再动气,尽量冷静的开口:“今日事必之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纪清歌只觉得身前之人出口的话音跟淬了冰碴子似得,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嗫嚅了半晌才鼓起勇气:“王、王爷,我……”   王爷?这两字入耳,段铭承脸色彻底黑了下去,长久以来拼命抑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段铭承又捏了捏拳头,想到此处到底是大庭广众,忍了半天才转开目光:“你觉得你能躲本王一辈子?”   纪清歌哑然,飞快的偷偷抬眸瞟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被段铭承漆黑的脸色吓住。   “不准再躲!否则,本王去请旨赐婚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然后瞬间段铭承就后悔了。   ——要命!他说这个干吗?!他明明不是想威胁她来着!   果然,眼睁睁看着垂头坐在踏板上的少女脊背瞬间变得僵硬,段铭承眼中懊恼一闪而过,只是话已出口,想收回已经晚了,未防自己气恼之下再说错什么,靖王殿下咬着后槽牙闭了嘴。   他今日还是别开口的好!否则迟早要被他自己再搞砸一次!   靖王殿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好在眼皮子底下就有现成的出气筒。   对于纪家,在段铭承心中其实已如死人无异,卫邑萧动身前往江淮之前段铭承亲自拨派了两名飞羽卫给他作为帮手,别看只有区区两人,但飞羽卫中每一个人都是精英,完全不是普通差役捕快可以媲美的,尤其是在查案这方面,每一个人都老辣干练见多识广。有了飞羽卫随行相助,卫邑萧也才能在短短个把月就有了线索和斩获。   而同样的,飞羽卫的同行也就注定了靖王殿下会对卫邑萧的江淮之行究竟进行到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这个本就足智多谋的卫家二郎在飞羽卫相助的情况下如虎添翼,那被纪家一力掩埋了十多年的陈年旧事,早就挖得差不多了。   甚至还已经寻获了人证物证。   虽然因为路途的关系,此时尚未抵达京城,但也已经在路上,纪家……时日已经无多了。   段铭承森寒的目光扫过在地上跪得浑身发颤的那一家子。   只怕他们自己也已经知道了,明白遮掩不住,这才举家进京,试图将纪清歌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惜……这是当卫家死了?还是当他这个靖王死了?   眼瞧着那一家子锦绣堆里娇养出的商户跪得久了,已经有些七扭八歪,段铭承冷嗤了一声,语音阴测测的说道:“给本王跪端正了,否则就算跪到死,也只算是本王教你们懂个规矩!”   靖王殿下的一句出口,那队盔甲鲜明的侍卫反手便拔出了腰刀,雪亮的刀身平拍在那些已经跪得摇摇晃晃的纪家人身上,厉喝道:“靖王驾前,跪好!叩见王驾!”   纪正则心中满是无力。   商贾身份见到亲王,跪是该跪的,单纯叩见王驾谈不上什么屈辱,只是……现如今这样摆明了是被故意刁难,这就很难再按寻常礼数以对了。   此时此刻,纪正则彻底明白了商贾在皇权面前到底有多么卑微。   有钱又怎样?   钱财,在至高的权利面前,什么都不是!   纪正则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一力想让纪文栢走科举的路子,只是此时他满心都是绝望。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停妻另娶……如果他当初没有将过世父亲的叮咛抛诸脑后……   ……如果此时他的发妻仍是那个曾经叫他弃如敝屣的卫氏女……   ……如果他不曾怒急攻心的将长女逐出家门……   然而不等他细品心中的懊悔,雪亮的腰刀已经毫不客气的抽到了他的脸上。   虽然刀身是平侧的,没有弄出伤来,但手上一点没留力,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一记抽过,紧跟着又落到了他已经疼痛难忍的腿上,比身上的疼痛更深刻入骨的是对皇权的畏惧,更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纪正则忍着双膝的疼痛,端端正正的叩首——   “草民叩见……靖王殿下。”   额头结结实实的落到地面,尘土的气息扑了满脸,纪正则却动也不敢动,饶是他已经恭谨至此,那些手握钢刀的侍卫却仍是百般挑剔——   “双膝并拢!双手与肩同宽,手背不准垫在额下!把后背放直点!缩肩弓背的猥琐样给谁看?!一句叩见就算完了?请安不会说是不是?”   每一句言辞出口,伴随的都是那雪亮腰刀的一次次平平却沉重的落到身上,众目睽睽之下,纪正则丝毫表情都不敢露出,连同跪在身边的贾秋月一起,一遍遍的按照侍卫那毫不客气的呵斥声叩首见驾。   四周原本围观的那些官宦人家全都傻了眼……靖王虽然凶名在外,但……这样动怒,还是头一次见。   这几个刚刚还自称是卫家表姑娘血亲的人,到底……是哪一处触怒了龙鳞?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此处偌大一片空地上反复回荡的只有纪家上下一遍又一遍的见驾之声,就在纪正则前额已经青紫,人也由于一遍遍叩首而开始头晕眼花的时候,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终于又一次分开了一条道路——   “清歌——”   卫肃衡和秦丹珠两人一马当先,快步赶来。   跟在安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身后的,就是安国公卫远山和国公夫人杨凝芳。   卫肃衡和秦丹珠两人率先赶到,却根本不看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的纪家人一眼,眼光急切搜寻着纪清歌,直到看见她坐在马车踏板上,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秦丹珠更急切几分,众人面前连端庄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小跑几步,来到近前先扳住纪清歌两肩,看过她脸色,又捉了她手腕看过,国公府少夫人眼底便晕染了灼灼的怒火!   卫肃衡身为男子,倒是不好像秦丹珠这样直接上手,只停在一旁,目光落在纪清歌皓腕的指印上一瞬,唇边就抿出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而此时,后脚赶来的卫远山已经在向段铭承道谢了。   “多谢殿下援手,为清歌解围。”   卫远山深深的一抱拳,火气未消的靖王却只冷飕飕的摆了下手:“卫公爷,虽然卫家的家事本王不应置喙,不过……这等奸狡之人,还是尽早料理了吧。”   “不然这一次次的,本王怕也无法时刻盯着。”   话语出口的同时,段铭承眼角目光扫过那已经被卫家少夫人给搂在怀中的少女……只光看着她那一副乖乖的模样偎在别人怀里,他就心口疼。   ——他到想把她捉回靖王府天天放眼皮底下护着呢。   卫家肯吗?   她肯吗? 第151章   靖王的言辞入耳,卫远山还稍稍有些迟疑——   不为别的,而是卫邑萧还未抵京,虽然已经从他发回的书信中得知已经有了证据,可毕竟现在发作的话,卫家除了一张空口状纸之外其他都还拿不出来,真要按部就班上诉大理寺的话,论理,是状辞和证据缺一不可的。   这也是为什么纪家堵门求见卫家也依然只是被赶走不见的缘故。   如果是换了卫邑萧,肯定二话不说就提前先将人给扣了关押,若是换了卫辰修,扣押不一定会,但揍人肯定是会的。   但卫远山……这个刚正的武将,心思还是太过端方了。   国有国法,卫远山确实是心思正直,一根筋的在等着证据到手再来料理,他如今是安国公,卫家家主,他的意思,卫家其他人不好违拗,卫家一天不发作,纪正则就一天是卫家的妹婿,而靖王这个外人,虽然心中对卫远山的一板一眼也有几分无语,却也没有非要提前下手抓捕人家妹婿的道理……   反正也不过就是再等几日罢了。   但今日的靖王殿下明显动了肝火,他冷飕飕的瞥一眼卫远山——卫家能等是卫家的事,他不愿意再看见纪家人蹦跶是他的事。   反正刑部有的是空牢房。   卫远山的些许顾虑,卫肃衡是懂的,新晋国公,多少双眼睛都瞪得火热,他们卫家此时正应该是思虑万全的时候,虽然不是不可以仗着国公府的权势拘捕抓人,但没人计较也还罢了,真要是碰上几个刺头的御史之流,非要借着他们卫家来抬高自己的清名的话,贸然行事就不是真的没话柄。   但……   曼朱那丫头年纪小,又乍见纪家人,心里禁不住就慌了,跑回去知会他们的时候,说的也乱七八糟,卫远山他们也只大概听了个纪家人跑来截住了她们姑娘要抢走。   当时杨凝芳就气得变了脸色。   此时来到现场,曼芸言语快捷的给说了一遍,卫家人这才真正弄明白了适才纪清歌到底面对的是怎样一种进退不得的境地。   卫肃衡冷冷的扫了一眼那依然在被侍卫们叱骂着叩首的纪家人:“父亲,左右也不过是只差几日罢了,再任由这些畜生肆意妄为的话——清歌妹妹不是次次都能如今日这般好运,有人能及时解围的。”   就是这后半句话,终于让卫远山下定了决心。   卫远山武将出身,纪家人如果真用尽手段对他的话,不论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卫远山不见得会这般气恼,如同两军阵前,计策谋略都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但纪家竟然将脑子动到了纪清歌身上,这在卫远山眼中就如同鬼方曾将大夏的妇孺百姓逼迫着上阵冲锋一般无二。   ——何等下作的手段!   这样的手段,彻底揭了这个正直武将的逆鳞,卫远山一颔首:“叫人绑了,稍后赛事完毕,趁着圣驾在此,本公便直接告了御状吧。”   卫肃衡闻言终于松了口气——他父亲再拘着规矩不放的话,他说不得就要越俎代庖要动手了。   而纪正则等人已经彻底吓得慌了神,贾秋月也顾不得身后那凶神恶煞的侍卫手中抽得人疼痛难忍的钢刀,一把抓住纪正则的手臂:“老爷……怎么办?老爷!”   纪正则一介商贾,论起经商买卖他自然是老油条,但官商之间壁垒分明,对于朝堂,他哪里能知道?   就譬如今日他拖家带口的一路尾随了卫府的车驾,想着就算是撞破头,也要见着卫家人的面,可……他哪里会知道这帝京的龙舟赛会,竟是天子百官齐至的呢?   如果他知道的话,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指使着家人冲撞吵嚷。   就不说天子了,就光是一个靖王段铭承,便不是他们纪家招架得起的。   如今卫远山一句‘圣驾在此’,听在纪正则耳中如同晴天霹雳一样,身旁贾秋月声儿都颤了,纪正则却口中苦得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卫远山吐出唇畔的‘告御状’三个字,也让纪家老太太傻在了当场。   她一个老妇人,看着颤巍巍的,虽然王驾跟前跟着儿子儿媳一起跪了,但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侍卫一遍遍抽打着‘教’他们规矩的时候,也并没有对这么一个老婆子下手,心肝一样的儿子在地上一遍遍的叩首见驾,磕得满面尘土额头青紫,这样的场面直接撕碎了纪老太太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富贵气象。   富贵富贵,不是富了,就尊贵的。   心中升起的惧意让她不敢开口求情,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只能从戏文里听见的告御状三个字,竟然能从卫家人口中说出来。   纪老太太彻底慌了神,刹那涌上心头的恐惧压过了一切,哆嗦着哭道:“使不得,使不得呀……您、您万不可如此狠心……”   卫远山神色冷凝,不屑和一个老婆子口角,但纪老太太的话却听得杨凝芳冷笑起来。   “国……国公爷,您可不能这般狠心啊……”纪老太太这一次的眼泪是实打实的:“清歌命苦,已经没了亲娘,您是她的亲娘舅,怎么能忍心再叫她没了亲爹……”   搂着纪清歌的秦丹珠敏锐的察觉到怀中姑娘浑身紧绷,连忙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心:“你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父亲和夫君都在,交给他们,你莫管这些。”   ……从她们赶来到现在,纪清歌就没说过一句话,小脸上也煞白煞白的,双手却是冰凉,一看就是气血攻心气狠了的模样,秦丹珠见她目光灼灼的不肯上车回避,也只能唤自家夫君卫肃衡:“赶紧料理了吧,听这起子混账吵嚷作甚!”   其实不用秦丹珠催促,卫肃衡本来也已经不耐烦。   卫家就不说如今高居国公之位,就算在边关的时候,也是沙场一刀一枪闯出来的侯爵世家,这纪家上下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觉得嚎个几嗓子就能拉着他们家口角争执?   纪家也配?!   卫肃衡一眼都不看那哭得老泪纵横的纪老太太,只简短有力的两个字——“来人。”   随着他的一声呼唤,顿时十来名身着安国公府护卫服侍的精壮兵丁出列。   “绑了,押送大理寺。”   适才的时候,此处只有留守马车的寥寥几名护卫,可随着卫家主子联袂齐至,守护家主的护卫也随之回转,卫家戎马出身,家中护卫都是原本在边关时候的亲兵,不敢动手的时候是一回事,如今的了世子爷的吩咐,动手的时候,那是另一回事。   从卫肃衡出声,到护卫们动作利索的将人捆蚂蚱一样绑成了一串儿,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这一次,就连纪老太太都没放过,虽然看在她到底年迈的份上,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反绑,却也依然是捆了个结实,纪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个,几乎吓死过去,彻骨的恐惧压过了一切,慌张的喊道:“光天化日,你们做什么?我们……我们是良民!”   这一次,卫远山卫肃衡还没开口,段铭承就阴测测的呵了一声:“已经不是了。”   所有人都怔住,一片静谧之中,只有靖王殿下那淬了冰一样的音色徐徐回荡——   “卫公爷,安国公府状告淮安纪家停妻另娶、谋害嫡妻一案——本王代大理寺接了。”   他短短一句话,音色并不高昂,但听在纪家上下人耳中却如同惊雷,围观人群也倒吸一口冷气,就连纪清歌都猛地抬眼。   “记得补一份诉状送去大理寺,圣驾面前,卫公爷自己去说。”   卫远山卫肃衡两人冲段铭承齐齐抱拳一揖。   “清歌!清歌——”纪正则脸色灰败一声不出,纪老太太却凄声喊道:“你是纪家的女儿,你救救……”   “让她闭嘴!”   搂着纪清歌双肩的秦丹珠察觉到怀中少女在听到‘谋害嫡妻’四个字之后身子都开始发抖,也顾不得其他,一声厉喝:“清歌是你叫的?”   卫家当家少夫人的一句话,让纪老太太口中登时多了一块布巾,亲兵们都是粗人,随身也没几个带帕子的,这一块破布也不知他们是从哪找的,干脆利索的撕吧了撕吧,给纪家三个主子口中一人塞了一块。   至此,众人耳边才终于清静了下来。   串成了一串的纪家人被连拉带拽的扯走,卫远山和卫邑萧也简短交代了几句之后准备去面圣,杨凝芳不太放心,也跟了过去,少时,此处便只剩了秦丹珠和柳初蝶等寥寥几个女眷和丫鬟。   眼见此处尘埃落定,围观众人原本还在交头接耳,被靖王殿下寒着脸扫了一圈,各自都不敢再在这看什么热闹,纵然是对今日所见之事存了一肚子的惊骇和议论,也是各自散去。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段铭承这才转回身,原本是打算着要趁着今日好容易逮住了这丫头的机会和她好好说几句话,然而还没开口,就被她的神色给止住了话头。   ——停妻另娶,谋害嫡妻!   早在这八个字入耳的同时,纪清歌脑中就嗡的一声,后续什么声音都再没听真切过。   她……原本以为纪家再是刻薄,也不过是她生母亡故之后苛待了自己罢了……   既然续娶了填房,继母狠毒的桥段并不罕见。   有了后娘,自然也就有了后爹。   仅仅是这些的话,并未超出了她原本心中的假设。   但……谋害嫡妻!   纪清歌心口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前也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般。   片刻之后,秦丹珠焦急的声音才渐渐清晰。   “清歌!”秦丹珠见她黑漆漆的双瞳直直的睁着,却叫了几声都没反应,简直把她吓得不轻,要不是纪清歌终于又会动了,她都想去掐她人中了。   “表嫂,我没事……我能先回府吗?”纪清歌的声音又轻又细。   秦丹珠听小表妹软绵绵的央求回府,哪里会说个不字?直接扭头对段铭承说道:“能否请王爷在圣驾面前解释一二,卫家不是有意提前离席。”   天子驾临观礼,平民百姓暂且不论,文武百官按理是不能先于圣驾退席离场的,如今他们卫家家眷要提前退场,其实真的于礼不合。   段铭承原本在看到纪清歌脸色苍白的时候心中就已经一跳,但眼看秦丹珠和曼芸两人一边一个守得牢牢的,一丝空儿都不留,也只能忍着心底的关切立在一旁,此时听见秦丹珠开口,直接递过一块腰牌:“少夫人自去便是,若有需要,凭此入宫寻太医。”   说话的同时,双目却始终没离开那神色萎靡的姑娘,就连秦丹珠的道谢都没理会,只尽量放缓了音色说道:“清歌,回去之后好生歇息,明日我去探望你……可好?”   秦丹珠想要说什么,可此刻手中还握着人家的腰牌,这拒绝之词怎么也说不出口,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纪清歌慢吞吞的轻轻道了声好。   段铭承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只要能见到她,他总能有机会让她明白他的心意的。 第152章   端午龙舟这一场赛事尚未落下帷幕,文武百官各家就已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那与安国公卫家有关的那一幕。   原本还有曾经目睹了纪家父亲祖母险些跪孙女儿的荒唐桥段之后,对那安国公府表姑娘颇有微词的人,此时也都没了声息。   谋害嫡妻!   能为官做宰,没有人是傻的,适才那一幕延续时间并不算很久,但从头到尾透露出的消息已经足够让每个人都顷刻间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一家子堵着人家安国公府的表姑娘不放,只怕是真的有见不得人的黑心事叫卫家查了出来。   如今卫家要算账,这才慌了,想拖着那个表姑娘当挡箭牌……   可若是其他事还罢了,亲爹亲祖母,就算再有不是,做儿女的也不能忤逆。   但……谋害嫡妻。   这件事不在其内。   难怪那个弱质纤纤的表姑娘叫那一家子抓住不放也死不退让。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猜测议论,传遍了这人山人海的运河两岸。   甚至还有几个脑子犯轴的穷翰林为此争执了起来——   有的人觉得,子不言父过,即便父亲有天大的罪过,即便世人都能恨欲其死,做子女的,也一样要孝顺,毕竟没有父亲就没有他/她。   却又有人反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不是只爹一个,明知父亲有罪还要一味孝顺的,又将其母置于何地?   这样的争论一开始还是在几个人之间,后来竟也渐渐扩大了开来,两边各不相让,恨不得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后来甚至听说还有以此为题做了篇八股文的……   而更多的人,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一户人家究竟何许人也?安国公府几时有的那样一户姻亲?   虽然官民之间壁垒分明,但淮安纪氏,这四个字在帝京也不是没人听过,毕竟好歹也是首富来的。   可再是首富,也只不过是个商户,他们……和卫家,是姻亲?   还……还谋害嫡妻?!   许多后来听说此事的人家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然而安国公卫远山毫不犹豫的叩见了圣驾,卫远山虽是武将心肠,有规矩有底线,却不代表他就真的直愣愣没脑子,跪在天子面前开口就先请天子降罪——   “臣虽已寻获人证,但此时尚未抵京,臣按大夏律法,本应证状俱全再行上告,但臣每每思及无辜枉死的小妹就心痛如绞,夜不能寐,擅自令人先行绑了送官,臣自知行事鲁莽,藐视了律法,请陛下降罪!”   建帝段铭启听得抽了抽嘴角……谁说武将就没脑子的?听听这开口就恭请圣裁,他还能真降罪不成?   有了安国公自己的请罪,御史们谁还能说什么不是?   何况……卫家当年那一场联姻的真相,别人此时尚还不清楚,但建帝段铭启又怎会不知道?   卫晚晴,这个卫昊阳掌中珠一样的女子,用她自己换来了卫家的坚守,也换来了中原的免于战火。   若没有她,卫家是否能坚持至今,最终赢得一场大胜都还未可知。   她护住的,又岂是一个卫家?   整个西北军,甚至整个中原,都有赖于那个女子义无反顾的下嫁。   不论是前周,还是如今的大夏,谁又能说自己不是欠了她?   段铭启叹口气,亲自起身扶起了卫远山:“安国公世代忠勇,此事朕定会督促大理寺严明审理,若有冤屈,定然会还国公府一个公道。”   圣人天子,金口玉言,短短一句话,就彻底掐断了想用证据不足仗势抓人这样的说辞来弹劾安国公的苗头。   这后续种种,纪清歌都并不知情。   秦丹珠先行一步送她返家,柳初蝶如今学了乖,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但不论是秦丹珠还是纪清歌,此时都没什么闲暇理会她。   秦丹珠是看着这个小表妹今日真的是身体不适的模样,纵然马车已经尽量小心平稳,她也依然没缓过来,一副没了精气神的样子,蜷在车内软垫上,恹恹的萎靡不振。   秦丹珠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气着了,一路上也只轻言细语的将些话来开解她,纪清歌慢慢的应着声,却仍是不见振作。   等她们一行终于回了府,便赶紧遣人先拿着靖王的腰牌去请太医,原本纪清歌还想劝住说不用,奈何秦丹珠不肯,也只得罢了。   结果等太医来了家里,诊了脉,给出的结论也不过是郁结于心气血瘀滞这类的说辞。   秦丹珠不论好歹的令人去抓了安神药来煎,纪清歌自己却总有些不信。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状态不太对劲,以往怒火攻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却没有一次是如此次这般,明明已经有在默运心法,却一点用都没有,到现在她两手依旧冰块一般,身上也是一阵阵的不舒服。   她是动了气怒,却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但太医都诊断过了,纪清歌自己虽然有些狐疑,却也只能乖乖喝了药早些歇息。   秦丹珠一直将她守着睡了,这才离开月澜院。   卫家这一番忙乱的同时,这件事也随着龙舟赛事的结束,文武百官加上黎民百姓各自归家,而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间众说纷纭什么议论都有,而唯独喜形了于色的,却只有燕锦薇一个。   “娘!娘!那个什么表姑娘,果然是个贱人!”燕锦薇此刻满脸都是笑意,喋喋不休的说道:“还当是个什么尊贵人儿,结果是个商户贱籍!”   “锦薇!”大长公主段熙敏连忙喝住:“商户虽是下九流,却不是贱籍,你胡说个甚。”   燕锦薇嗤了一声:“下九流还不够贱么?也只比教坊司里的强上那么一点罢了……”   “那也不许说!”段熙敏自从上次被段铭承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根底之后,就提了一万个小心,不敢再如往常那般放肆,此时见宝贝女儿不以为然,也只能耐着性子教她:“强的那‘一点’就正好是良民和贱籍之间的那道坎,你这样口没遮拦,回头再叫人抓了把柄可怎生是好?”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燕锦薇完全没走心的应付了一句,转头又双眼闪亮的摇着段熙敏的胳膊:“娘,不如咱们府里开个花宴吧?我……我想请表哥赴宴。”   她口中说得欢快,但听在段熙敏耳中却心中一阵酸楚,停顿了一瞬才勉强笑道:“不是和你说过了?你表哥他……他……”   “我知道,不就是那个贱人?”燕锦薇无所谓的一摆手:“她了不起做个侍妾,那也罢了,玩意儿一样的东西,容她张扬一时也没什么,反正她也占不去表哥。”   宝贝女儿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表哥,段熙敏却只觉得喉头都是哽的,半晌才说道:“你表哥素来不接宴请的帖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句话听得燕锦薇泄了气,却也到底不算太失意,毕竟段铭承确实绝少会赏脸赴宴,不论谁家的都不去,而今日又是她心情正好,也就很快放在了脑后,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才能多与表哥见几面,直到送走了女儿,段熙敏才没忍住擦了擦眼睛。   ……她这做母亲的,究竟要如何才能掐断女儿的那一片心呢?   &   太医开的安神药到底不同凡响,纪清歌老老实实的一碗药下肚,天刚擦黑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出现在梦中的,是纪家那座阴沉沉的祠堂。   ——怎么回事?   纪清歌疑惑的看看手中翻开到一半的族谱。   她不是已经看过一次了?为什么会又来看一次?   虽然已经知道族谱上记载的会是怎样的内容,然而当目光再一次看到那团乌黑墨渍的时候,纪清歌还是忍不住抿紧了双唇。   何必呢?再是如何百般遮掩,到头来还不是……   纪清歌愣住一瞬,心头刚刚觉得困惑,身后原本紧闭的祠堂大门却轰然顿开。   “大姑娘,你轻浮浪荡,不安于室,竟敢在妹妹的订婚宴上做出那等丑事!你可知错?!”   贾秋月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子,虎视眈眈的瞪着她。   纪清歌冷冷的看着她。   然而身后却突兀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纪清歌骇然转身,顿时就怔住了。   身后咫尺之处,那个衣裙被撕得七零八落,甚至难以蔽体的髫龄少女……   纪清歌想都没想,一个跨步就拦在她身前,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耻笑眼光。   然而那个姑娘却视她如不见,哽咽的说道:“分明是酒醉宾客借酒行了不轨……夫人为何不问问,一个酒鬼因何会独自出现在彼处?”   贾秋月嗤了一声就笑了,脚步轻移一直走到纪清歌面前,几乎和她脸对了脸,这才停步,目光却透过纪清歌直勾勾落在那个努力双手抱着肩试图遮掩几分肌肤的少女身上。   “那是外院,老爷请来的宾客,因何去不得?”贾秋月的目光从少女光滑圆润的肩头落到她努力用双手遮掩住的胸口,又缓缓向下,划到那布满了斑驳痕迹的雪白腰臀和蜷曲的双腿,眼中的畅意几乎溢出来。   “倒是大姑娘这副样子……”贾秋月压低了喉咙,双唇几乎贴在少女耳边,低声笑道:“……比楼子里刚开|苞的婊|子还下贱!”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毫不犹豫的一掌抽向了贾秋月的面颊。   然而她含怒的一击却落了空。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指尖划过贾秋月的头部,却没有传来丝毫阻力,甚至连贾氏的发丝都没有拂乱一根,纪清歌咬着牙收了手。   ……怎么回事?   是梦?   纪清歌试着咬了咬舌尖,又干脆咬了一口手腕——醒过来!赶快醒过来!她对前世那些往事一点都不想再看一遍!   好容易这辈子没有再经历这些,这做个梦还非要给她重温一遍是怎的?   心头烦躁和怒火一阵阵的翻腾不休,然而不管她如何尝试,眼前的画面依然在继续。   纪清歌眼睁睁看着前世的自己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就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婆子们牢牢按住手脚,最终被绑了个结实。   “大姑娘虽然丢尽了纪家的脸面,但我这做母亲的,也到底不能就这么放着大姑娘整日里勾三搭四的不做理会。”贾秋月冷笑着招手叫过拿着刑杖的婆子:“也唯有盼着大姑娘能好好记住这纪家的家法,日后——可莫要再犯了才是呀——”   刑杖落下时带起沉重的呼啸之声,纪清歌蓦然睁开了眼睛!   ——好疼!   刚从梦境中乍然惊回,首先蹿入脑海的,就是一阵阵连绵不绝的疼痛。   纪清歌吸着气,缓缓在床上蜷起了身子,然而随着她的动作,身下却突兀涌出一股热流,她怔了半晌,恍然明白了什么,撑着想要起身,但却疼得爬不起来,守夜的曼冬被惊醒,急匆匆披衣点灯,顿时就被纪清歌一脸的冷汗给吓住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给我倒杯热水,再……再灌个汤婆子来。”纪清歌死死的皱着眉头。   ……怎么回事?   她上辈子初癸的时候,可没这么疼过啊? 第153章   整个月澜院都因了纪清歌陡然来到的初癸而逐渐亮起了灯火。   纪清歌原本以为喝了热茶暖了汤婆子就能缓解一二,可半晌过去,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   曼冬眼睁睁看着她疼得脸色煞白,一脑门的冷汗,再也坐不住了,不顾纪清歌的拦阻,提着灯笼跑去厨房,叫醒了厨房里值夜的婆子,不一会便端了一罐热腾腾的红枣桂圆汤回来,汤里还煮了几片紫姜,甜香中带着一丝丝辛辣。   结果,等纪清歌趁热喝了下去,却仍是毫无用处。   这下连丫鬟们都束了手,面面相觑了一阵,曼青急了:“我去叫醒少夫人,再请一回太医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纪清歌连忙一语喊住。   “哪有人来个癸水就传太医的?”纪清歌皱着眉苦笑:“白天刚请过一回太医,哪能又请?叫人知道了怕不是还以为姑娘我病入膏肓呢?”   ……若她真是伤了病了,请太医也罢了,可这不过是女儿家到了花信,天癸初至,这也请太医?   叫人知道了她还做不做人了?   纪清歌说什么都不肯,她不松口,丫鬟们到底不敢真的违拗,纪清歌见丫鬟们都在屋子里围着,自己也觉得无奈,这种事……别人又替不得,守着也没用,索性就只留了本当今日值夜的曼冬,赶了其他人去睡。   丫鬟们原本不肯,但纪清歌虽然疼得难受,脑子又没糊涂,几句话说得她们哑口无言,到底还是服侍她换了小衣,又生起了小茶炉,将那一罐子桂圆红枣汤煨在火上,褥垫,热水,汤婆,一切准备得色色齐全,这才散了去。   纪清歌后半夜几乎没合眼,第二日一清早,秦丹珠和杨凝芳就得知了消息。   癸水代表姑娘家到了花季,这是件喜事,婆媳二人原本高高兴兴吩咐厨房这几日要多做些补气血的膳食,又过来探望,结果等到了月澜院,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劲。   她们家小表妹疼得缩在床上,抱着汤婆子蜷成了一团,只看她脸色,也知道这场罪受得不轻。   婆媳二人原本心里的那点喜意顿时没了。   作为过来人,她们也知道女子月信时总会比平日里难受几分,若是饮食上不留意,腹痛也是难免,可纪清歌明明没有乱吃什么寒凉之物,平日里习武的关系,身子也康健,却竟这般疼得起不来身,就算是在女子中也依然算是严重的了。   “表嫂,舅母。”纪清歌原本是想起身的,可实在疼得厉害,全身都没什么力气,也只能红着脸缩在被子里,“初癸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表嫂和舅母无需挂心。”   婆媳两人仔细问了她的饮食,又赶紧让人去抓药——各家各户里常见的小病症都有现成的方子,诸如妇人暖宫、安胎、老人温补、等等的倒是无需大动干戈,仔仔细细将月澜院上下都叮嘱了一遍,这才又去告诉卫家老夫人。   表姑娘的一个初癸,整个卫家内宅全惊动了起来,柳初蝶默默的一声也不出。   夏露低声说道:“姑娘,奴婢请厨房用那夹了阿胶的红糖熬了浓浓的糖水,姑娘待会去走一趟,多少算个人心。”   柳初蝶听了还没开口,一旁的秋霜冷笑着一甩手:“少撺掇姑娘,那边要什么没有?整个卫家都围着转呢,缺你这一碗水?”   夏露深吸口气忍下心头的气恼,温声劝道:“别人是别人,姑娘是姑娘,如今上到老太太,国公夫人,下到少夫人和表哥们,谁不是探望的探望,送补品的送补品?姑娘若去了,不一定显出姑娘来,但姑娘若不去,却一定会显出姑娘来啊!”   这一句话,听得柳初蝶垂了头,半晌才道:“你说的有理,我知道了,把食盒准备着,糖水熬好了就去。”   夏露松了口气。   卫家上上下下不论是关切担忧还是另有心肠,总是各有各的打算,然而靖王殿下却不知情。   原本因了昨日总算让那姑娘点了头,今日如约前来探望,只以为能得见佳人,却不防仍被挡了驾。   国公夫人礼数周全,客气周到,先归还了那块入宫的腰牌,又客客气气的让座看茶道谢,一气呵成,只是提到纪清歌,却死活都不松口。   “王爷,清歌她今日有些不爽利,怕是不能见客,王爷还是改日吧。”   段铭承忍着不让自己黑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花梨木的座椅扶手:“杨夫人,这是昨日清歌亲口应了的。”   “王爷见谅,确实是清歌妹妹今日身上不好。”秦丹珠连忙说道。   段铭承眯起眼瞳,指尖又敲了两下:“那本王正好去探病便是了。”   国公府婆媳两个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家来了月事,本就不是病,他一男子,探望什么?探姑娘家的癸水吗?   不得已,也只能耐着性子好声相劝:“一点点不爽利罢了,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呢,歇上一歇也就好了的,王爷改日再来也是一样。”   见靖王阴沉不语,秦丹珠说道:“清歌妹妹昨日应了王爷的时候我也是亲耳听的,绝没有拦阻的意思,只是妹妹今日确实身上不好,王爷既是对妹妹一片关心,为何不愿体谅一二?”   卫家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段铭承就算是心有不虞,也实在不好再做强硬要求,思及昨日分别之时那丫头确实面色不佳,也有几分担心她确实是动了气恼身上不舒服,毕竟昨日那名太医回去之后他也已经亲自问过了,郁结于心,气血瘀滞。   也罢了,若是真的不适,自己这样强硬要见人,确实说不过去。   也不过是再等等。   靖王的起身告辞,让卫家婆媳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结果他却死活也没料到,这一等,竟是一连数日都没等到卫家点头。   堂堂靖王,每天往国公府跑,所求的不过见一面说几句话罢了,又不是要直接抢婚,这一份诚意怎么说也够足了,然而卫家从上到下众口一词,不能见。   靖王殿下脸色日渐阴沉,一身的火气只用看的也是人人皆知,卫家人心中苦笑不迭,却也没法言说,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的好言相劝,不知究竟的靖王既见不着佳人,又不能真的大闹国公府,心中的暴躁和气恼已经快忍不住了。   ——他当日就不该信了那丫头的胡说八道!   一个软绵绵的‘好’字就搪塞了他!骗他放她缩回了壳里,就再也不冒头了!   小骗子!尽会装乖骗人!   靖王的一肚子邪火没法冲卫家发泄,却让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个个头皮发麻,但凡这几日撞在靖王手里的案子,没半个能落了好的,每一个都是从重发落,刑讯的时候手段也愈来愈辣,官员们个个都塞了一耳朵的哭爹喊娘,除了每天必要的公事之外,全都有多远就躲多远。   他们不好受,纪清歌也同样不好受。   这次初癸来势汹汹,完全出乎了她自己的意料。   原本想着或许是头一两日吃食上没留意,注意调理,撑过了癸水前两日就好了,结果却根本没有用。   每天不离手的抱着汤婆子都不顶事,白日里虽然没什么精神,但看看书说说话还能分散一点注意力,最难熬的是到了夜里,疼得几乎难以入睡。   纪清歌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知道这世上有部分女子小日子的时候是会疼痛,可……   ……她前世的时候并没有这样过啊!   纪清歌抱着汤婆子发呆。   她前世的时候……初癸并没有来得这样晚。   而是纪文雪订婚宴过后不久,就迎来了这意味着女孩儿成人的标志,为此还曾被贾秋月肆意嘲讽过——   ——得了汉子开|苞就成人了,可见大姑娘骨子里就是个□□的。   可今生,离纪文雪订婚宴过去都已经快一年了,她都没想起来这回事!   为什么前世今生她的初癸时间相差了快一年之久?而且她前世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每个月小日子的时候却并不会如此疼痛。   姑娘家的小日子,多少都要有些烦躁胀坠之类的不适感,这她前世也有,但这样疼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情况,她前世却没经历过。   但这一份疑问,注定寻不到解答,纪清歌也没办法,一想到很有可能今后每个月都要来上这样一遭,心里就愈加烦闷,如今那太医开来的安神药到成了她离不开的东西,每日睡前也只有喝上一碗,方才能借着药力睡上一会。   这一场几乎没有止境的腹痛让她一时半会没精力顾及其他,所以也就完全没想到——靖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未防自己忍不住带人强闯国公府,靖王殿下这几日的日程安排得也是满满当当,提笔在最后一本卷宗末尾写了结案,回到靖王府的时候,夜色早已深沉。   曹青早就习惯了自家王爷忙起来废寝忘食,眼见王爷终于回了府,刚想去接过马儿的缰绳,迎面就被问了一句——   “有回复了么?”   曹青噎了一瞬,他当然知道自家王爷这句话问的是什么,可憋了半晌,也只能赔着笑说道:“说还没大好。”   曹青硬着头皮……别说是他家王爷了,连他都觉得过了。   就算是要摆谱端架子,总也要悠着点吧?这一天天的拖着不见,难道还能是什么大病症?真要是大病,却又不见请太医,摆明了就是躲着呗。   所以……他家王爷那一日到底是干嘛了?   居然闹成了这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偷偷瞥一眼王爷的脸色,曹青心里直发颤,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劝一两句,还没等开口,就见靖王殿下深吸口气转身就走。   曹青一个字都不敢问,只在心里长叹一声——非得把人给惹毛了,有意思吗?   帝京入夜是有宵禁的,但靖王殿下却不在此列,静谧的街道上蹄声显得分外清晰,不过片刻,暗夜之中,就有一人一骑立在了安国公府那青砖垒砌的高大围墙之外。   脑中回忆了一下这座宅邸的布局,一息过后,墙外就没了人影,只有一匹神骏非凡的马儿百无聊赖的刨了刨蹄子。   段铭承承认他的忍耐和退让已经彻底耗尽,她以为躲在卫家身后就能避而不见就此陌路?   做梦呢。   作者有话要说:  靖王:(无辜脸)本王就爬个墙而已   卫家表哥们:(拎着棍子)而已两个字麻烦去掉 第154章   卫家高居国公之位,府邸面积也不算小,若是等闲换个人来,光是想找到具体位置都不容易,但靖王殿下执掌飞羽卫,这点困难还挡不住他。   又有曹青曾经一次次的跑卫府给纪姑娘送东西,月澜院的大致方位也不过是心中估算一下,避过府里巡夜的护卫亲兵,没费什么力气也就到了。   纪清歌始终都不习惯叫丫鬟睡在脚踏上贴身守夜这件事,在灵犀观中如此,在纪家也如此,如今成了卫家眼珠子一样的表姑娘,也仍是不惯,虽然她腹痛难受,也只是叫值夜的丫鬟在外间熏笼上铺盖入睡,反正若是有事要唤人,内外也不过是只隔着一道帘珑罢了。   今日,值夜的是曼青。   虽然曾在秦丹珠手下做过一段时间的女兵,但到底没有正经拜师习过武艺,靖王殿下悄无声息推开窗棂翻身入内的时候,曼青甚至连一丝警醒都没有。   指尖轻轻按住曼青颈后玉枕穴,内劲稍稍一吐,曼青睡梦中的呼吸就安稳绵长了起来。   段铭承直到迈步踏入内室的时候,心中都还憋着火气,他孟浪了一次是他的不是,这丫头竟就真想借着此事和他划清界限不成?   然而这一肚子的气恼在他拂开床帐之后,便尽数化为了乌有。   那安安静静窝在被子里安睡的姑娘,脸色一眼望去就是不正常的白,夜间屋内光线昏沉,仅有桌上一支红烛,为了不让烛光扰了睡眠,还用桌屏给挡了,暗沉沉的光线下,唯有睡梦中少女的面颊是细瓷一样……冷冷的白。   段铭承顿住动作。   竟真的是病了?   这份疑惑来的突然,毕竟这些日子他始终在留意,除了拿他腰牌的那一次之外,卫家并没有再请过太医。   他还以为……所谓身子不爽利不过是这姑娘不想见他的托词罢了……   可现在心中惦念了许久的人儿明明白白的就在他眼前,一床妆花缎的锦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怕冷似得一直盖到下颏,从被子的轮廓可以看出这姑娘整个身子都蜷成个虾米,纤细的双眉纵然是梦中也依然是皱在一起,那本应是柔软莹润的双唇也失了血色,紧紧的抿成一线。   段铭承心中一沉,探手就去摸她额头。   纪清歌乍然惊醒的时候,睁眼就是床边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   这一瞬间,她心中觉得这只怕又是一个梦,梦到了前世趁她夜半熟睡之时想要意图不轨的焦茂才,刹那涌上心头的警惕让她来不及分辨今夕何夕,寒毛炸起的同时,身体也一瞬间做出了反应,原本蜷曲的双腿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般对准黑影的颈部踢了过去。   一脚踢出的刹那,腰部也瞬间发力,跃起的同时便准备开口唤人。   然而她脊背刚刚离开床榻,就被来人一把按了回去,原本蓄力踢出的那一脚也被牢牢握住了足踝。   来人似是察觉她想要唤人的意图,将她按回床榻的同时也捂住了她的口鼻。   对方的动作快逾闪电,纪清歌的反应也并不算慢,虽是仓促之间,却也双手闪电般扣住了那捂住口鼻的手腕脉门,发力的同时,毫不客气的一口就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毫不留情,耳中传来轻且短促的‘嘶’了一声,但按住她的手却并未吃痛缩回,纪清歌正想变招,却冷不防听到低低的笑声——   “病着还凶成这样?”   纪清歌蓦然怔住,全身都僵住一瞬,段铭承瞧着她睁得圆溜溜的眼瞳中满是防备和警惕,心知自己这般跟采花贼似得行止到底是有几分不妥,会吓着她也是难免,只放缓了音色,柔声道:“清歌,是我。”   烛光透过桌屏黯淡的勾勒出床前之人的身形五官,纪清歌望住一瞬,眸中敌意终于消散,段铭承松了口气,放开她足踝的同时还不忘把她踢开的被子给重新盖好,见她仍在发呆,心中无奈:“乖,松口。”   纪清歌这才想起自己还咬着人家手上的肉,忙不迭松了口,裹着被子往床榻里面一滚就缩在了床角,一双黑琉璃似得双瞳仍然一瞬不瞬的瞪着他。   段铭承看得直叹气:“别怕,我……只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很难受么?要不要紧?可有服药?”   ……原本是气恼她一味躲着自己,可现如今亲眼见着这丫头一副苍白憔悴的模样,他到宁可她是躲着而不是病了。   “到底哪里不舒服?”   探手试过了她的额头——温度并不高,却摸了一手的冷汗,再瞧她连口唇都是白的,段铭承皱了眉:“怎么回事?好好怎的就病成这样?”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彻底清醒了过来,不是前世,也不是做梦,更不是歹人,她长出口气,刚想起身却又被按了回去。   “别乱动。”段铭承叹着气:“是我莽撞,你病着还惊了你。”   正说着,掖被角的手却无意中碰到个东西,段铭承奇怪的瞧了一眼,竟是个扁圆的汤婆子,不由就皱了眉:“怎……”   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纪清歌红着脸一把抢过藏回了被子里,段铭承手上一空,眉头却皱得更紧。   ……如今连端午都已经过完了,天气已经入夏,可她不仅没换成纱被,竟还要用汤婆子?   若是发烧起了热度,会怕冷到是正常,可他刚刚试过,她体温并未有异。   段铭承不放心的又一次捂住她的额头,仔细试了下温度——确实没有发热,那这是怎么回事?   “清歌,你是哪里不舒服?大夫怎么说的?开的方子呢?给我看看。”   然而任凭段铭承如何询问,纪清歌都躲在被子里不应声,最后实在被逼问不过,蚊子一样小声哼了哼:“我没生病。”   这短短四个字听在段铭承耳中却丝毫没有说服力,光是看她这煞白煞白的脸颊和唇色,任何人都不会信她这‘没病’的说辞,段铭承有些恼怒的曲指在她额头一记轻弹,“逞强不是这样逞的,要不是我来这一趟亲眼见了你,我都不知道……”   一句话并未说完,后半句语音便突兀的消失在口中,段铭承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之间沉了脸色,纪清歌被他突变的神色吓了一跳,本来就有些心慌,如今更慌了,惴惴的望着他。   再开口的时候,靖王眸中已然浮出了厉色:“——卫家难道没给你求医?!”   话音入耳,纪清歌瞪大了双瞳,连忙摇头:“不是的。”   她的反应落在段铭承眼中,完全就是欲盖弥彰的表现,靖王殿下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意,缓声问道:“请的是哪位大夫?可说是什么病症?去谁家药铺抓的药?药方又在哪里?”   纪清歌哪里答的上来,急了半天也依旧只是摇头:“我没生病。”   然而她这明明白白透着心虚的回答怎么可能骗得过段铭承?靖王掌刑部多年,就她这一点道行都没有的欲盖弥彰,在段铭承眼里和直接坦白了答案根本没两样!   怒火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他本以为卫家到底是厚道人家,重情重义,这才将她托给了他们……若非如此,卫家就算查到死也别想查到她的下落!   可现如今,答案清晰明白的摆在眼前,他以为是可以托付的人家,却眼睁睁看着他的姑娘卧病,连个大夫都不给她请!   段铭承咬牙沉默一瞬,附身将这面无血色的少女连同锦被一起抱了起来。   纪清歌顿时僵住了。   “没事,乖。”段铭承尽量不让自己的怒火吓到她,小心的给她把被子严严实实的裹好,抱在怀里就向外走:“卫家不给你请医问诊,我带你去求医。”   求医之后,也就无需再回卫家了。   她心软重情,受了委屈也仍给卫家遮掩,他却不吃他们这一套!   即便是要避嫌,不住在他的王府,也可以托给皇嫂照拂,总不会短了安置她的一个住处。   至于卫家……反正也跑不了,等她养好身体,他再腾出手来收拾就完了。   靖王殿下一瞬间就盘算好了今后的安排,纪清歌却彻底慌了神,她总算发现自己越解释越糟,眼看段铭承不管不顾的抱着她就要走人,心中一急,顿时挣扎起来。   “不是,我真没生病,你放我下来!”   她……她不过是来了癸水罢了,大半夜的,她只穿着寝衣,要是就这一副模样被抱出了府去瞧什么大夫,今后她要怎么见人?   眼见怀中人儿挣扎得厉害,段铭承一则是怕她病中虚耗了气力,二则也是心中狐疑——毕竟她此番焦急抵触的神态不似作伪,沉吟一瞬,到底停了步。   脚步虽然停驻,但手中仍是稳稳的抱住不放,“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瞧病?”   “我……我没病!”   一句没说完,耳中只听到冷冷的哼了一声,段铭承又一次迈开了步伐:“罢了,我不问了,等太医请过脉之后自然也就知道了。”   靖王殿下身高腿长,几步就已经来到了外间,纪清歌一眼瞟见曼青盖着薄被斜斜的倚在熏笼上熟睡,心中更是慌急,眼看段铭承一步都不停,她再也顾不得羞涩,抬手圈住男子脖颈,直到双唇贴住对方耳畔,这才声如蚊呐的说了几个字。   “癸……”段铭承惊讶之中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下一瞬总算明白了过来,猛地顿住脚步。   纪清歌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双颊更是滚烫,那短短几个字说完就再也不肯抬头,也顾不得自己如今环着别人脖颈的姿势是否暧昧,只把脸死死埋在段铭承肩上,似乎这样就能躲起来不露怯一般。   终于弄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的靖王殿下在发了一刻的呆之后,也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他再三询问她都死不肯说的原因,原本已经涌上了心头的怒意终于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还好,她不是卧病,卫家也不是虐待她拖着不给医治,没人给她委屈受……   “下次早点说,嗯?”终于放下了一颗心的靖王殿下长出口气,嗓音也重新柔和了下来:“不能再让我这么着急,记得了?”   “你……你放我下来。”纪清歌不知道她醒来之前曼青已经被按过穴位,生怕会惊醒了她嚷闹叫人,见段铭承还抱着她不动,心里又急又羞又气,想要挣扎又怕弄出动静,急的快哭了。   听见怀中人儿出口的音色都发了颤,段铭承叹口气,抱着她重新回了内室。   “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是……”   听他开口,怀中纤细的身子又一次僵硬,段铭承赶紧闭了嘴。   借着微弱的烛光偏头,少女殷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陡然跃入眼帘,她如今把头死死埋在他肩膀的姿势,乌黑柔顺的发丝痒痒的蹭着他的下颏,精巧的耳廓更是近在咫尺,就如同一颗熟透了的果子,诱人而又可口,段铭承望住一瞬,忍着想咬一口的冲动,到底还是移开了目光。   ……她还小呢。   手上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心,段铭承良久才低叹了一声。   这姑娘从他认识她开始,就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撒娇撒痴一身娇憨……让他几乎忘了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她还没行笄礼,这才天癸初至,她真的还小。   心中郁闷的靖王殿下又叹了口气。   所以,他前些日子的举动,似乎也确实……禽兽了点? 第155章   昏暗的女子闺房内一时间静谧无声,纪清歌羞愤交加,双颊滚烫,根本不抬头,而靖王殿下却在一声声叹着气。   惊觉自己竟然像个禽兽,段铭承心中的郁闷难以言说,半晌才搂着怀中少女喃喃道:“还好。”   ……还好她没有病痛缠身,还好她没有受到苛待……   还好她……长大了。   ……不然他对着个未成人的小姑娘动了心思,岂不是更禽兽了?   比起禽兽,靖王殿下到底还是更像个人些,纵然此刻温香软玉抱了满怀,也依然没有再度唐突佳人,只动作轻柔的拍着纪清歌的背心,耐心等她逐渐平复心情。   女孩儿家最私密的事情被迫说出了口,纪清歌确实羞愤又窘迫,鸵鸟一样僵了半天,好在段铭承没真的把她强行带出去,如今静了半天,终于心跳平稳了些许,偷偷抬头瞟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这才小心的动了动,惊觉自己还抱着人家脖子不放,忙不迭的松了手。   “……放我下来。”   段铭承安抚的拍着她的背,触手是丝缎般柔软顺滑的青丝,“乖,我不会做什么的。”   纪清歌不自在的咬着下唇:“王、王爷,放我下来。”   一句出口,段铭承眉锋一挑:“叫我什么?”   纪清歌急了,从适才她就觉得自己腿间热热的,纵然有女子月事期间会穿戴的东西挡着,又是裹在被子里,也依然让她浑身都难受,见段铭承挑眉盯着自己,走投无路的她也只好重新改回了称呼:“段大哥,你放开我。”   话音出口的同时,人也不老实的挣扎起来。   结果她不动还好,一乱动,登时又是感觉一股热流,纪清歌欲哭无泪,用力推着他的胸口:“放开。”   眼见怀中姑娘又一次跟身上长了刺似得,段铭承到底也不想真的强迫了她,又担心她胡乱挣扎踢了被子真受了寒,也只能松开了双臂。   适才他回了内室,便是抱着她坐在床沿,此刻刚一松开,纪清歌已是忙不迭的一翻身就爬回了床上,动作极其敏捷。   不仅仅自己爬了回去,还把被子也扯了回去,然后团着被子一滚,直接滚到了床的一角,刚把自己裹着被子缩成了个球,又一眼看到了床上的汤婆子和垫在身下的小褥子,连忙又闪电般伸出手,飞快的一把就将零碎全捞了过去,直到自己全身包括那些女子天癸时会用的东西都在锦被里面藏好了,这才松了口气。   她这一番动作虽然慌张但却一气呵成,段铭承眼睁睁看着她一息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了紧紧缩在床榻角落里的一个团子,不由忍俊不禁的低笑出声。   “躲老虎也不过如此了吧?”   调侃入耳,纪清歌的脸腾地一下又一次红了个透,虽然羞窘交加,黑琉璃般剔透的眼瞳却一瞟一瞟的在他衣襟上来回的瞟着——   ——要是……要是沾到了他身上,她想死的心都有!   靖王殿下今日身穿的是一袭黛青色的袍服,看似朴素的衣袍上,其实两肩到袖口都用暗线滚着通臂麒麟纹,只是此时室内光线着实黯淡,这才看起来宛若素袍。   纪清歌目光跟小刀子似得,上上下下刮了他半天,觉得不似是有沾到癸水的痕迹,这才小心翼翼的轻出口气。   她如今是缩在墙角,后背倚着床围,蜷腿屈膝而坐,妆花缎的锦被严严实实的一裹,就只露了颗脑瓜在外面,满脸都是警惕的盯着他。   段铭承虽然看得想笑,却到底记着她身子不舒服,伸手把枕头给她推了过去,低声劝道:“不是不舒服么?我不折腾你,快躺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靖王殿下的信用度在她心里不怎么好的缘故,纪清歌缩在床角一动都不动。   段铭承没办法,只能板了脸:“我动手帮你?”   纪清歌一口气卡住,忿忿的瞪了他一瞬,到底还是提着小心,裹着被子慢慢滑了下去。   其实说是躺下,最终也和坐着没什么太大不同,依然是缩着双腿蜷成个虾米的姿势。   她几乎写在了脸上的警惕性,看得段铭承心中无奈,毕竟夜闯闺房这事是他干出来的,还强逼着她亲口说了羞人的事,虽说是无意为之,到底也是有些轻狂,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像个禽兽,靖王殿下叹口气,轻声解释道:“别紧张,我是听卫家人说你病了,却又死活不肯让我探病,我心里放不下,这才来看看你,真的很难受么?”   纪清歌犹豫一瞬,很小声的‘嗯’了一声。   段铭承迟疑了片刻:“这种事……不能服药缓解么?”   “服了的。”纪清歌轻声的说了句:“就是没什么用。”   ……暖宫的丸药也好,汤剂也罢,家中现成的就有,就算是药铺的伙计,只要听上一句是妇人暖宫用,都能眼都不眨的配出成药,最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她这些时日也没少吃,就是吃了也不见效。   段铭承听了也一时哑然,他一个七尺男儿,对女子月信之事是彻底的两眼一抹黑,但此刻眼看着纪清歌蜷在被子里一脸的隐忍,原本因为得知了不是卧病后放松了没多大一会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适才纪清歌一番挣扎和羞窘让她晕染双颊,此刻老老实实的静了下来,脸色便又渐渐白了回去,而且毕竟是睡梦惊醒还争斗了一番,原本睡前喝过的安神药效力已过,这会子腹中如绞的疼痛一阵阵的涌上来,她伸手去摸汤婆子,结果入手才发现,睡前滚热的汤婆子此时已经凉了,要不是因为裹在被子里沾了体温,只怕已经冰冷,靖王在此,纪清歌又不能叫醒丫鬟给她重新换水,也只能皱着眉头缩了手。   段铭承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的姑娘难受得脸色煞白,偏偏这件事上他还一点办法都没有,有心想抱着她哄一哄,刚抬手就被她唰的一下瞪住,段铭承一时无法,到底她正难受,他总不能这个时候和她争,只能轻声道:“别躲,我不做什么。”   纪清歌警惕的盯着他的动作,见他真的只是坐在床畔,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其他举动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清歌,女子此事我知道的不多……是都会如此么?”看她这一副遭罪的样子,段铭承又怎么会不心疼?想了想女子天癸又被称为月信,每月必至,也就是说今后每个月她都要这般难捱,心里着实忍不得,左右思量一瞬,决定还是开口问清楚,要是能有什么办法,他总会尽力为之。   纪清歌本有些羞赧,但见段铭承确实面色关切,犹豫一瞬轻声答道:“不是都这样,因人而异的。”   段铭承有心想要再多问问,但想想这丫头也才只是初次,大约她也不比自己多知道多少,否则又焉能这般不好过?也只能先记在心里,轻拍了她一时,看她始终无法入睡,到还不如说说话,还能分散一点心思,一念至此,低声道:“那日是我莽撞了,不生气了可好?”   一句出口,锦被中的人儿又默默的僵住,段铭承苦笑。   ……他真的只是一时忘了形。   ……忘了她还是个小姑娘。   段铭承叹口气,轻轻拍拍锦被下面僵住的人儿:“别怕,是我不好,你还没及笄,我不会再做什么。”   还好她今年就是笄礼的年纪了。   “唐突你,非我本意,清歌,我心悦你。”段铭承的声音低柔,但听在纪清歌耳中却仍是让她有些无措的躲开了视线。   “不恼了,好么?”   “段大哥,我……”   即便是暗室之中,段铭承的眼眸也依然内蕴光华,纪清歌望住良久,终于深吸口气:“我没有恼,我只是……”   话音顿住许久,段铭承没有开口催促,始终轻柔拍哄着等她继续。   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却让纪清歌胸口如同梗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堵在那里。   她不是个傻子,就算她曾经傻乎乎的没有留意到段铭承待她的处处不同,但之前那一次情不自禁的亲吻,也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大约能猜测出在段铭承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江淮生人,虽是纪家嫡女,却在道观长大,身手不错,曾和他共过患难,被他援手过,又侥幸救过他性命,她娘亲还是卫家的嫡女,如今她背靠着卫家,是国公府的表姑娘。   可他却不知道,扒开这一层光鲜的外皮之后,她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终究不是一个真正青春年少的花季少女。   她忘不掉那些如同烙印在脑海中的不堪回忆,她没办法能说服自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光从她一次次的反复梦到前世种种她也明白她做不成他想要的那个纪清歌。   她从没有真正从那一场大火中活下来。   会莫名其妙重活一世,本来也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前世纵火的时候,她满心都是轻松和解脱。   她云英未嫁之时就被醉鬼破了身子,嫁人之后小叔子垂涎她,她婆婆卖了她,当她从迷药中清醒的时候,那个富商像头猪一样趴在她身上……   成为贱籍和逃奴,其实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即便没有这一根草,她也没准备继续苟活。   大火燃起的时候,她甚至不觉得烈火灼烧有什么痛苦。   毕竟,今后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应付这个世界。   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满心轻松。   重活了一世,并不是她的愿望,但她也并不排斥这个能让她报前世恩仇的机会。   早在她刚重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此生的打算。   如果老天垂怜,她不会如前世那般刚满及笄就撒手人寰的话,她就跟随师父出家修道。   虽然已经数年过去,但当年她想到今生可以皈依道门的时候,心中那难以言说的放松和由衷的喜悦,她到现在都记得。   如今她的段大哥眉眼柔和的告诉她他的心意,可她该拿什么去回应?如今埋藏在她皮囊下面的不过是一具残破焦黑的骸骨罢了。   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纪清歌沉默了许久,一室的静谧中,终于她音色极轻极轻的开了口——   “外祖母,很疼我。”   这没来由的一句,听得段铭承微微皱起眉头,纪清歌却没有看他,双眼好似望着昏暗中看不清绣纹的床帐,又好似是透过床帐望着不知名的某处。   “所以我会等到外祖母百年之后,再求师父收我皈依。”   段铭承蓦然抿紧了双唇。   良久,他涩声问道:“清歌,为什么?”   这一次,静静蜷缩在锦被里的少女终于看了过来,昏暗之中显得愈加深邃的黑瞳一瞬不瞬的和他对视了片刻,她轻轻说道:“段大哥,你说过——我不想说的事情,你不会问。”   “所以……就别问了吧。” 第156章   由于宵禁的缘故,夜晚的街道杳无人迹,马蹄嘚嘚之声显得分外清晰,当巡夜的御林军循着蹄声急速赶来准备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夤夜出行的时候,还没开口就齐齐收了声。   帝京之中有权无视宵禁的人屈指可数,靖王殿下刚好就是其一。   “见过王爷。”   面对御林军动作整齐划一的见礼,段铭承却只心不在焉的瞥了一眼,任由□□的骏马自己悠闲缓慢的甩着尾巴从他们身前漫步迈了过去。   巡夜的这一队御林军们面面相觑,直到目送靖王背影渐行渐远,这才有人小声疑惑道:“这大半夜的,王爷这是上街散心来了?”   ——连缰绳都只是随意的搭在鞍上,完全是一副信马由缰的样子。   “慎言!”领队的校尉冷喝了一声:“那不是你我该过问之事。”   开口的那名军士被一语喝醒,缩了缩脖子……还好靖王已经走远了,没被听见就好……   实际上,就算没走远,段铭承也半点都不会留意到他们说了什么。   此时他满心满耳都是适才纪清歌的言语。   那个他心中惦念、日思夜想的姑娘,安安静静的蜷缩在黑暗里,对他说——她想出家。   他原本以为,那个小姑娘是害了羞,又恼他轻薄了她,才躲起来不见,可……   他看得清楚明白,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神情中完全没有勉强的意思,更不是在和他赌气。   她心里有埋藏很深的事,深到她不愿诉诸于口,只想出家修道。   所以,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段铭承再一次回忆着她的履历,从他初见她开始,他就已经先后几次查探过她的底细。   作为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她从出生之后统共也不过十来年,经历更是简单,薄薄的一张纸也就写完了……   那薄薄的一页纸,他已经反复看过无数次,现如今说是倒背如流都不为过。   甫一降生就是失怙,在纪家长到六岁,而后被继母设计送去道观,成了道家的寄名弟子……   沁凉的夜风让段铭承的头脑格外清醒,他一丝一点的慢慢捋着纪清歌那并不复杂的过往经历。   ……在灵犀观中的八年岁月他查到的东西倒是不算多,毕竟她初寄住的时候才只六岁,幼年一直乖乖的待在观里跟随观主严慧君学文,又磨通了她的小师叔沐青霖教她武艺。   段铭承反复思量了一刻,便又一次将灵犀观中的岁月排除了过去。   虽然是八年光阴,但却真的很简单,简单到让人找不到任何可能会让她从此视嫁人为畏途的原因。   就连他曾经一度猜测过的——见过姻缘不幸的女子这样的情况都不太可能。   当初在海上偶然察觉了她有这种想法之后,他就已经暗中派人查证过。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灵犀观不是普通道观,更不同于那些会随意收留落魄之人的庵堂寺庙,或许会接济一二,却不会收为弟子。   作为中原首屈一指的道观,观中修行的人都是有天赋有灵性的徒弟,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五湖四海各家道门中慕名送来的子弟,如果不是当初观主严慧君恰巧撞见了原本要被送去淫观的纪清歌,又见她只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小幼童,也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灵犀观。   所以……灵犀观中的那八年岁月,她应该是安稳无忧的。   自从他认识她之后,她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及过灵犀观,提过她的师父和小师叔,言语之间满满的都只有孺慕和安然,并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乐。   不是灵犀观,那便是离观之后的日子了。   段铭承沉思之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挂在马鞍旁边的唐刀的刀鞘。   她是被纪家打着纪老太太过寿的名义接出灵犀观的,那时……是去年的五月。   也就是正好一年前。   而他初次在普济寺后山遇到她的时候,是六月盛夏时分。   段铭承皱着眉,满打满算,她在偶遇他之前,在纪家待了不过是一个来月罢了,而后他们在七夕节市上再度相遇和分别,再之后不久,就是白海之行的惊心动魄。   从白海相遇直到如今,她都在他视线之内,虽说他押送粮草去了边关,两人分别了数月,但就算在那时,她的一举一动他也是提前吩咐人暗中关照了的,所以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段铭承又一次将思绪放回到了她独自在纪家时的那一段时光。   纪家那样重利轻情义的人家,会苛待她,刁难她,给她委屈受,倒是并不奇怪,可……   从五月离开灵犀观到七夕,她统共也就只在纪家待了两个月罢了,纪家那点子手段他早就查的一清二楚,她那继母贾氏换了她的亲事,又曾暗中布置过歹毒的计策,想对她下手。   可……这些事他已是查得一清二楚,贾氏的毒计并没有得手。   仅仅这些落空了的手段,竟然会让那姑娘就此心若死灰,连提都不肯再提,只想出家修道?   还是说……她是在意那场原本应该是她与淮安知府家公子的婚事?   在意到没了这场婚事就决绝到再不嫁人的地步?   段铭承原本轻叩着刀鞘的指尖顿住一瞬,半晌才又落了下去。   应该不是,否则她不会在后来偶然谈论到宁佑安的时候那般心思坦荡。   段铭承心中反复思量仍然难以确定,竟是有生以来头一遇到这样任他百般推敲都仍找不出问题所在的事情,直到他那匹良驹自己熟门熟路的漫步回到了靖王府,守门的侍卫上前行礼问安,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王爷?”侍卫刚想去牵马儿的辔头,段铭承却猛然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不等侍卫再开口,已是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向着大理寺的方向绝尘而去。   他也真是关心则乱,如今纪家人不就在大理寺里关着呢么,当初纪家究竟还做过什么隐秘不为人知的事,审就完了。   就那一窝子细皮嫩肉的商户,他还真不信他们能有多大的骨气,在他面前还能咬死不吐口的,普天之下统共也没几个。   靖王殿下想的一点错都没有,纪正则贾秋月和纪老太太三个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人,从提审到招供,根本都没费什么事,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哭着什么都招了。   幼时如何苛待的纪清歌,如何借着家宅不宁的说辞串通了野道士来家指称纪清歌是不祥之人,如何打点了人脉要送她去清心观,如何被严慧君半路截了胡,跟他自己查到的东西一一对比,一般无二。   而后八年过去,她亲生女儿到了议亲的年龄,便将心思动到了知府的婚事上,接了纪清歌回府,然后直到七夕之夜将她除族而去,这期间她和纪正则动过的每一丝歪念头,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龌龊的手段,纵然已经段铭承已经提前了然于胸,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也依然撩动了他的怒火。   然而等他喝令狱卒给这恶毒的妇人上一遍刑罚之后,听着那鬼嚎一样的哭叫,段铭承却仍然找不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贾氏说的事,和他查到的并没什么出入。   那么,不论纪清歌究竟遇到过什么,都不是在纪家的那两个月里发生的。   理由很简单——贾氏的毒计,一次都没得手。   此时一夜过去,天边已有晨曦,自家主子彻夜未归,曹青带着王府的车驾寻来大理寺,都不用开口,只看他们家王爷的脸色就知道这是一夜未眠,曹青小心翼翼的劝道:“王爷,甭管多大的事,您得注意保养才是啊。”   ……他家王爷自从边关回来身上就是带了暗伤的,这件事虽然是机密,京中没几个人知道,但他是靖王府总管,又怎会不知?   如今虽说表面看不出有异,但王府里至今还住着太医呢。   曹青心里直叹气,那个纪姑娘……也不知道给他家王爷吃了什么迷魂药,如今他连劝都不敢劝。   在有关纪清歌的事情上面,纪家那几个富贵主子已经审不出什么新鲜的,眼见自家管家面团似得脸上明晃晃写了担心俩字,段铭承也没再难为他,然而即便是已经彻夜未眠有几分疲惫,回了王府之后也依然是一点安寝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小姑娘究竟是遭遇过什么?为何已经这般数次彻查竟都查不出端倪?   段铭承按着额角,觉得自己竟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个谜团。   偏偏他还亲口应过她不问……难道真的要任由她去出家修道?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胸口就闷闷的发疼。   曹青见他面色不佳,吓得一溜烟跑去砸了太医的门,也不顾那两鬓斑白的太医还睡眼惺忪,一路拽着来给他家王爷诊脉。   “殿下这是思虑过重,有些操劳了。”老太医外袍都没系好,只摇着头说道:“殿下原本身体强健的时候倒是无惧,但如今旧疾还未曾根除,殿下还是要多留意才是。”   段铭承听得心不在焉,直到这太医开了方子躬身告退,才突然又醒了神,一语唤住:“本王问你,女子月信时若是疼痛难忍,会是因何而起?又该如何医治?”   不光一把年纪的老太医听愣了,就连曹青都听愣了,悄咪咪的缩着脖子退到了门外。   ……他家王爷真是……哎……   “这……”太医思索片刻,小心的答道:“女子月信若至,多少都会有几分不适,但疼痛到难以忍耐的还并不多见……”   一句没说完就被靖王冷冰冰的望住,太医一个激灵,原本还残留的那一丝睡意登时没了,赶忙说道:“通常来说都是吃了甚寒凉之物,或是本身体质偏寒,只要服用暖宫的药物,便会缓解。”   “若是服用也无效呢?”   太医呆了呆,犹豫一瞬,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殿下,该名女子是否身子受过大亏损?”   段铭承愣住。   太医见状,心中猜到几分,仔细斟酌着词汇:“若是受过大亏损,那确实不是单单几副暖宫药剂能顶用的,需得从根子上好生调养……疼痛到忍不得的地步,就是大症候,若不能慢慢养护得好转的话,日后只怕在子嗣方面有些……艰难,若更严重几分的话,或许还会有碍寿数。”   一句说完,太医闭了口,瞟见靖王神色骤然冷凝,赶忙低了头。   片刻的寂静之后,段铭承深吸口气:“过度劳累过,大量失血,还曾连续泡过数日的冷水,你据此拟个方子来。”   目送太医退下去拟药方,段铭承半晌才低叹了一声——他原本以为数个月过去,她身子已经无碍了的,可……   他眼睁睁看着她疼得在床上蜷成一团,连口唇都是白惨惨的……   都这副样子了,还那么倔。   出家修道?   段铭承冷哼一声。   什么时候等他咽了气,她再去出家也来得及。 第157章   靖王殿下不愧是武艺精湛,夜探国公府的事除了纪清歌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倒是纪清歌自己,心中惴惴不安,加上本来就身体不适,后半夜就再没合过眼,直到天色大亮,丫鬟们各自起身进来伺候,眼见包括曼青在内人人都无异样,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连国公府的人都蒙在鼓里,其他人就更不知情,如今帝京中谈论最热门的话题,仍旧是卫家要状告商户杀妻一事。   纪家此次举家进京‘寻亲’,一是想要拼尽全力的求得一线生机,二是纪正则也想过最坏的打算,所以虽然是举家齐至,但却留了纪文桐没有一并带来。   临行前纪正则和贾氏两人就将他托给了纪家二房照看,也算是若真的难以转圜的话,好歹能让他的嫡幼子不受牵连。   龙舟赛事当日虽然纪正则夫妇加上纪老太太被一条索子串了绑去大理寺收监,但纪文栢纪文雪这兄妹二人因为当日没有同来,如今倒是仍是自由身。   但这两个纪家小辈早就已经慌了神。   这一对龙凤胎比纪清歌还小半岁,都还未满十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爹娘祖母好端端的带着家丁出门一趟,竟然就……回不来了?   比起纪文栢,纪文雪是更不知世事的那一个,一个后宅女子,年纪又小,贾秋月往日里将她养得太过娇惯,如今她连爹娘祖母究竟是因了什么入狱都不晓得,整日里只会哭泣。   纪文栢虽然比她要知道的多些,却终究有限,到底他是男儿身,又是嫡长子,虽然心慌,却也知道先打点了衣物被褥带着人送往大理寺,又拿着银钱磕磕绊绊的寻门路想打通关节。   但此事牵扯帝京新贵安国公府,又是靖王殿下亲自督办,上到公差下到狱卒,没有半个人胆敢给他通融。   纪文栢一个只会读书的少年郎,虽然不像纪文雪那般只会哭天抹泪,但要说独当一面他根本还不行,如今父母双亲齐齐入狱,他虽然手上有银钱,身边有下人,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公子,又是初次进京,虽然心中知道应当找人通融,最起码也要问清这陡然被抓捕入狱究竟所为何事,可他却连该找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他的父母苛待了他的大姐姐,但……这样的事会被下狱吗?   纪文栢心头一片茫然。   最终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狱卒,见这眉清目秀的少年人有几分可怜,这才背了人,偷偷告诉了他纪家此次入狱的罪名,一句说完连忙就走了,根本不敢接他送上去的银钱。   当场纪文栢就愣住了,全身的血液如同冻住了一般。   他知道他爹娘苛待了纪清歌,但……谋害嫡妻?!   纪文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下处,直到纪文雪擦着眼泪来问他可有打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的手都还是抖的。   好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纪文栢转头就上了安国公府。   ……谋害嫡妻?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惹了误会?   若是如此,他哪怕跪在国公府门前磕头,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少年人心中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他到了国公府门外,却连帖子都递不进去。   就连纪正则之前亲自上门数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又怎么可能会搭理他?   见不到卫家人,纪文栢走投无路,甚至硬着头皮提出想见纪清歌,谁知不提还好,国公府少夫人听闻这纪家子竟然还想骚扰她的小表妹,之前纪家人围堵纪清歌的事猛然记上心头,新仇旧恨之下,噌的一下就冒了火气,遣了几个口齿伶俐的婆子,在门口将纪文栢一顿臭骂。   纪文栢有生以来从不曾经历过这般难堪羞耻的境地,但他却更无话可辨,数番哀求都不得一见,这少年人一横心,竟真的在府门外下了跪。   这样的举动倒是让那几个原本奉命出来骂人的婆子们面面相觑,只能赶紧回报少夫人。   然而没等秦丹珠想好究竟该怎么处置这个纪家少年郎,跪在门外的纪文栢就好死不死的遇到了回府的卫辰修。   卫辰修这个卫家最小的男丁,莽撞起来连靖王殿下都敢一刀砍过去,又怎么会给纪家留面子?   原本还远远看着一个清秀文弱的少年跪在自家大门外心头疑惑,等知道了那是谁之后,直接一脚就把纪文栢给踹翻在地,劈头盖脸一顿揍,要不是实在看着纪文栢小他好几岁又不会武,不愿担上一个持强凌弱的名声,卫辰修还不会停手。   纪文栢一个只会读书的文弱少年,虽说卫辰修没有下死手,却也依然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还是纪家下仆将他扶了回去。   赶走了纠缠不休的纪家人,少夫人秦丹珠总算多少气平几分,却就在此时,靖王府的总管曹青却又一次上了门。   “曹管家,今日还是……”秦丹珠苦笑。   靖王自龙舟当日之后,每一天都会上门,连她都一次次拒绝得有几分心虚,可实在是……   “少夫人误会。”曹青连忙笑道:“王爷知道姑娘身上不舒坦,这是我们王爷特地请太医开的养身的方子,然后还有些补品药材,请少夫人按照方子给纪姑娘多加调理。”   这一句倒是出乎了秦丹珠的意外,接过药方看了看,果然是一堆药材名称和用量仔仔细细的写了半张纸,下面还特意注明了是温养气血,弥亏补缺,修复根基的药方。   “这……”秦丹珠有些傻眼,她们家小表妹是癸水啊,要吃也是吃暖宫的药,还是说这几日她们死撑着说身体不适不给见,竟就真的让靖王误以为是得了大病?   虽然心中有几分哭笑不得,但秦丹珠也明白,这总是人家的一片关心,不管如何,收着便是了。   谁知曹青竟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也似,赔笑说道:“王爷特意叮嘱了,这是顶要紧的事,纪姑娘……不论是因何身上不舒坦,这方子吃了都只有益处而无害的,还请少夫人督着姑娘按时服药。”   秦丹珠只能应下,等送走了曹青,自己想了片刻,拿着那张方子就去了月澜院。   纪清歌昨日后半夜没合眼,今日精神有些萎靡,秦丹珠不知道她是心里塞了事,只当是小日子难捱,心中也是叹气——算算日子,正常来说也就五至七天,倒是也快结束了,可……还有下个月呢,往后几十年,要是月月都这般,也确实是该好生调理。   一念至此,便将方子递给丫鬟,吩咐先抄录一份然后拿去按方配药,这才坐在床边温声道:“清歌,靖王府送来了调养身体的方子。”   纪清歌愣住。   ……怎么回事?她昨夜明明……明明已经拒绝了段大哥的心意……   她还以为……他今后都不会再……再理会自己了才是……   纪清歌心中一片纷乱,咬着嘴唇不吭声,秦丹珠却只当她是害羞,柔声劝道:“虽说这话不该我这做表嫂的来说,不过……我冷眼看了这些日子,靖王的心意到不像是作假的。”   “表嫂,我……”纪清歌垂下目光,半晌才小声说道:“我不嫁人……”   “没事。”秦丹珠不知道她的心思,本来未嫁的姑娘家听到这样的事都会羞涩,安抚的拍着小表妹的手背,低声道:“这里也没外人,跟表嫂还害什么羞呢?”   “其实说起来,咱们家原本没考虑过要让你嫁去皇家。”秦丹珠柔声说道:“虽然看着显赫,但就是太显赫了些,只怕若是有什么事,连给你撑腰都不硬气。”   “不过靖王若真的肯一片心爱惜你,卫家也没有非要拦着的意思。”   “清歌,你只要想好你的心意便是。”   “你若有意,自有卫家给你安排,断不会叫你矮人一头,你若无意,咱们家也不是那等没根基的,纵然是皇家宗室,也休想以势压人。”   迈出月澜院的时候,秦丹珠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今日这一番话,多少有些冲动了。   她夫君卫肃衡和卫家的意思,其实从来都不怎么属意靖王,只是她到底是个女子心肠,从卫家进京至今,靖王的作为和诚意她都看在眼里,秦丹珠承认,她有几分被打动了。   管它什么门第家世,世间男子肯交付真心的本就不多,天潢贵胄和寒门书生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对方刚好是靖王罢了。   没道理其他人的真心是真心,而靖王的真心就不是真心。   也未免……太不公了些……   秦丹珠自觉她今日这番话足以让小表妹安心,但纪清歌心里却愈发乱成了一团麻。   那张药方上,是两个人不同的字迹,太医的中规中矩的笔迹占了半张纸,而下面苍劲的墨迹则是出自另一个人之手。   仔仔细细的写了许多要注意的事,以及服用此方时需要忌口的东西,似乎为了防止被当做普通补药不受重视,还特意注明了要每日服用不得疏忽,满满半张纸,没有一字一句的敷衍。   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姑娘?”曼青见她望着那张纸发呆,不由出声唤道:“少夫人已经遣人去抓药了,这方子可要收起来么?”   “收起来吧。”纪清歌叹口气。   ……她明明已经说过她此生不想婚嫁,可……段大哥却似乎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纪清歌又叹了口气。   ……想来也是,在他眼中,自己只怕还是不知世事的姑娘,自小在道观长大,耳濡目染得多了,这才觉得出家没什么不好。   这样的言辞,换做是别人,只怕也是不当真的。   纪清歌心底苦笑,振作精神吩咐丫鬟:“将我妆匣里那只赤玉的印鉴和那只蓝色的镯子拿出来,寻个妥当的盒子装了。”   “姑娘是要单搁着?”曼芸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但见纪清歌摇头,也就不敢再问,手脚麻利的寻了个锦盒将那两件东西放了进去,轻轻放在了床头。   到底是昨日没有睡足,本来就因为疼痛不适的精神看起来更差了几分,月澜院中大小丫鬟都安安静静的不敢闹她,晚膳过后便早早的熄了灯烛。   虽然心事重重,但独属于夜晚的静谧慢慢笼罩下来,纪清歌睡去之前,心里还想着……明天要记得让人将锦盒送还靖王府。   夜深之时,当段铭承又一次轻车熟路的潜入闺房的时候,便一眼在熟睡姑娘的枕边看到了这只昨日并不存在的锦盒。   段铭承承认他是好奇心作祟,轻轻打开,只一眼,他就明白了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虽然靖王殿下扪心自问觉得他涵养还算不错,也依然忍不住黑了脸。   镯子暂且不提,那枚印鉴乃是他的信物,这死丫头,以为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么?今日好了便收,明日恼了又还?   段铭承心里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点头说会放她出家了? 第158章   由于昨日没有睡足的缘故,今夜的纪清歌明显睡得更沉几分,但尽管如此,到底是习武之人,段铭承原本完美收束的气机刚由于心中气恼而稍稍波动了一丝,纪清歌便乍然惊醒。   睁眼的一瞬间,独属于武者的神经瞬间紧绷,然而这一次她仓促之间发起的攻势尚未落到实处,就突兀醒过了神来,硬生生收了势。   纪清歌自己收招的同时,照例又是裹紧了被子向着床内躲去。   但这次段铭承却没有放任她避开,纵然纪清歌的动作已经可以算是反应快绝,但终究不如早就有了准备的靖王殿下,想躲避的动作才刚做了一半,就被段铭承手臂一伸,连人带被子一起给圈了回来。   纪清歌心中一惊,一声轻而短促的低呼逸出唇畔,刚刚吐露了一点就被她连忙咽了回去,未免自己再发出声音,她一边挣扎一边不忘咬住下唇。   她虽然心里想的是挣扎,但终究梦中乍醒,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束手束脚的情况下,根本没挣扎几下就被段铭承制住了行动力,没费什么力气就用现成的锦被将这不老实的小姑娘裹成了个粽子。   这一番兔起鹘落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纪清歌直到自己连人带锦被一股脑被人圈在了怀里,才后知后觉的傻了眼。   “王、王爷,放开我。”   “还躲?嗯?”段铭承哪里肯放,小姑娘纤细的身子即使被软和的锦被裹成个茧子,抱在怀中也依然没觉得变胖,眼见她手脚都裹在被子里还不老实的拧着腰挣扎,他没好气的在锦被上一记轻拍。   纪清歌被他一巴掌拍在腰臀,虽说并没有用力,又隔了被子,也依然瞬间就全身僵住。   怀里的姑娘老实了,段铭承却不满意,垂头睨着她躲闪的眼神,哼了一声:“叫我什么?”   纪清歌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肯再改口,嗫嚅了片刻,依旧声如蚊呐的小声重复了一遍:“王爷。”   靖王殿下瞬间黑脸,纪清歌几乎听见他磨牙的声音,更是不敢抬头。   她抵死不肯就范,段铭承再是没好气也依旧拿她没办法,憋了一肚子火气,眼瞧着这姑娘缩着脖子,恨不得连头都干脆缩进被子里,恨恨的抬手把被口扒低了几分,让她露出口鼻:“躲什么?不喘气儿了?”   “王爷!”纪清歌欲哭无泪,她梦中乍醒,身上衣衫不整,不能真的拿出对付歹徒的身手来,何况……她就算想动手,也不一定就真能胜得过段铭承,又要担心惊动了人,情急之下只低低的央求:“于礼不合!王爷!”   “不合便不合吧。”段铭承哼了一声:“往日也是我太纵着你了。”   ……他以往倒是事事都依着她,可她呢?张口闭口都是要出家!   真是惯得!   纪清歌傻了眼,以前不论何事,段铭承到底都是有求必应,如今他翻脸来了个不应,纪清歌顿时没了办法,还没等她想出计策,眼前就出现了那只放在枕边的锦盒。   段铭承掌心托着那不大的锦盒,拇指一拨一挑,就轻松的单手打开了盒盖,托在手里在她眼前晃晃:“怎的?准备退还给我?”   纪清歌早在看到盒子的时候心中就一跳,再等听他自己猜测得一丝不错,嗫嚅半晌,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这一个‘是’字甫出唇畔,右耳的耳尖上突兀就是一疼,疼痛轻微,并不剧烈,却陡然之间就叫她抽了口冷气。   段铭承听她亲口承认,心中恼得无以复加,想都不想就低头咬了那昨日就想咬的耳尖一口,察觉到怀中纤细的身子猛地一个哆嗦,这才觉得气平了几分,将那一点薄薄的耳尖夹在齿间磨了磨,低声恨道:“做梦!”   纪清歌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脸颊,刚想挣扎,耳尖上传来的力道顿时加重了一点,轻微的刺痛夹杂着麻麻的一点痒,让她再度僵住了身子,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颤着声央求:“王爷……放开!”   回应她的是不冷不热的一声轻哼。   纪清歌欲哭无泪,耳尖上一点点说不出到底是刺痛还是刺痒的触感传到心底,让她心尖都跟着一起麻了起来,走投无路之下,终于改了口——   “段、段大哥!放开我!”   听见这丫头口中终于不是王爷长王爷短了,段铭承又哼了一声,却仍没有松口,不轻不重的叼着那一点红果子似得精巧耳尖又磨了两下牙:“日后还敢改称呼?”   此时摆明了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纪清歌根本无计可施,也只能认命的服了软:“不改了……”   “该叫我什么?”   “段大哥。”   耳中听到哼的一声,那搅得她一颗心都发颤的灼热唇齿终于松开了她的耳尖,纪清歌终于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觉得有些委屈,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半晌才轻轻吸了吸鼻子。   眼见这小姑娘都快被他逼哭了,段铭承心中也叹气——到底……还是像个禽兽了……   布置精巧的闺房内由于两人的同时静默而陡然归于了平静,段铭承搂着怀中的人儿,良久才低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纪清歌依旧垂着头不吭声。   段铭承也不再逼她,轻轻拍了一会她的背心,觉得怀中姑娘心跳气机不那么波动剧烈了,这才放缓了嗓音说道:“送来的药方可收到了?”   半晌才听到怀中人儿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是慢慢补养根基的药方,要长吃才有效,不可以吃两天就停了,记得么?”   纪清歌呆了呆,不知到底该怎么解释癸水不是病,但段铭承却也没想听她解释。   “我昨日回府之后,问过太医了。”靖王殿下向后一靠,后背倚在了床柱上,手中将这小姑娘往他胸口搂紧了两分,轻声说着:“纵然是天下女子都会经历的事情,但却不是人人都会这般疼痛。”   纪清歌呆住一瞬,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又忙不迭的垂了头。   ……这是女孩儿家的私密事,他……他竟然会去问太医。   “你会如此难熬,是去年在海上亏了身子。”   这短短一句,听得纪清歌再度抬头,见他神色并不是说笑的意思,心中疑惑顿起。   ……她在海上漂流那几日,虽说确实是耗尽了体力,可后来获救之后也好好的养了许久,怎么还……   纪清歌突然顿住。   ……慢着,她今生初癸的时间比前世足足推迟了这么久,难道真是于此有关?   她皱眉算着时间,段铭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疑惑,只温声说道:“你那时失了血,又在海中泡了数日,海水冰冷,寒气入了骨髓,后来就连景同也是有说你亏虚了根底的。”   只是连他也没料到那一次的亏损,竟会这般难以弥补……   算算时间,从他们白海一行归来,已经足足八|九个月过去,那时也是有给她尽力调养,却竟仍是未能养复如初。   果然那时他因为必须尽快赶往边关,离了她身边,虽然有交代要注意调理,却到底还是不如他亲自盯着稳妥。   ——有碍子嗣,甚至可能有碍寿数!   只要一想起太医口中的言辞,段铭承就觉得胸口旧伤又有点钝钝的疼,默然半晌才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心柔声道:“别怕,日后乖乖的注意调养,这是慢功夫,便是一时不好,长久不断的养着,也总有痊愈的日子——所以,给你的药方不可疏忽,按时吃,可记得?”   “等你先吃过几副,我再传太医给你仔细诊脉看看有无要酌情调整。”   纪清歌至此也才刚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说法,她原本以为早就已经调养无误,可……小日子确实明明白白的推迟了时间,如今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点了头。   她自觉已经足够老实,可……靖王殿下依旧不放手。   非但不放,手还不客气的按住了她的小腹。   纪清歌顿时又慌了,刚想挣扎,耳边就传来靖王殿下低沉的音色:“别乱动,这是太医教的,试试看有没有用。”   即便是隔着锦被,纪清歌也依然能感受到那只手掌上的温度,陡然之间脸色就红了透,段铭承察觉怀中姑娘全身绷得紧紧的,哭笑不得的曲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放松,隔着被褥本来就不便,你再不乖乖的,要我掀被子?”   ……那就真的很禽兽了。   段铭承心底叹口气。   虽然他确实很想当一回禽兽。   可……她到底还是太小了。   尽力让自己像个人的靖王殿下又叹了口气,虽然怀中姑娘听了他的威胁后也依然没有放松几分,却到底还是没再有其他动作,掌心隔着被子贴在腹部,小心的透过掌心将自己的内力极其和缓的透了过去。   纪清歌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觉得贴在自己小腹的掌心暖得如同抱住了个汤婆子,而后随着段铭承内息运转,渐渐便有一股温暖绵长的气息缓缓渡了过来。到底是习武八年,自身并不是毫无根基,怔了一瞬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沉下心调动自身气息,引着段铭承小心送过来的暖热气机循着经脉游走起来。   虽然习武,但纪清歌到底并不算是个武学方面的旷世奇才,她的长处是身法而非内力,单较内家功法来说,她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一开始还能配合段铭承的内息作为引导,后来段铭承见她没有不适应的地方,便放心的加快了一分,浑厚绵长的内息稳稳游走,纪清歌自己的那点子内力很快就慢了下去。   正想尽力跟上,却又被敲了敲额头,“胡闹。”段铭承低沉的音色在耳边响起:“抱元守一,纳气归元。”   ……又不是比拼功力,跟不上就乖乖由他就是,也不怕岔了内息。   纪清歌这才醒悟,老老实实按照指点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段铭承的内劲气机雄浑绵密,被他小心控制着自腹部丹田而起渐渐游走全身,就如同一条周而复始的暖流也似,几个周天过去,纪清歌全身都有几分发热,腹部更是由内而外暖热了起来。   到底是女子属阴,即便是习武,也多半不是走阳刚的路子,就如同这姑娘,内息也一样是偏阴柔……   段铭承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气机,免得一不小心伤了她,想了片刻刚想问问她往日里修习的是什么功法,结果还没开口,就发现纪清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头颅微偏,额角抵着他的胸口,纤长细密的眼睫如同两把小扇子也似,柔软缱绻的盖在脸颊上。   段铭承定定的望住一瞬,微一低头,双唇就轻轻印上了怀中人儿发顶,少女柔顺的发丝带着沁脾的馨香在唇上拂出微微的瘙痒,许久他才低低的叹了一声——   他今日虽然终究是禽兽了几分,却也因此看得更加明白,他的小姑娘嘴上不敢说,心底却仍然是抗拒的。   可他应过她‘不问’,所以竟连一点头绪都找不出来。   他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也就根本无从开解。   段铭承又叹了口气。   他不过就是想娶个王妃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不要怀疑,作者菌就是这么咸鱼 第159章   晨光渐起,曼冬轻手轻脚迈入内室的时候,一眼看见床帐是撩开了半边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昨日难道忘了放好帐子就睡了?   心中一动的同时,连忙伸头去看自家姑娘。   纪清歌安安静静的裹着被子安睡,睡梦之中脸上竟然多了一丝血色,而非这一连数日司空见惯了的苍白。   曼冬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姑娘半夜醒了唤不到人,应该只是她疏忽,忘了放下帐子。   曼芸此时也悄悄走了进来,但见纪清歌睡得安稳,两个丫鬟互望一眼,心有灵犀的齐齐退了出去。   ……她们姑娘这一连几日了,难得今日看上去稍好了些,由她睡足了再起也不妨事。   反正自从姑娘初癸来到,卫家上下就恨不得反复叮嘱要注意修养了的,原本她们姑娘平日里还会去给老夫人请安,如今也不必去,不趁着这会子好好睡一下还等什么。   几个大丫鬟有志一同,小丫鬟和粗使洒扫们更是各自不敢高声,偌大的一座月澜院,从上到下全都静悄悄的。   纪清歌这一夜还是从她来了月信至今一连数日里面难得的一场好梦,一觉足足睡到了将近中午,才终于睁了眼。映入眼帘的除了大亮的天光之外,还有空荡荡的内室,她怔怔的发了会子呆,这才唤人。   一夜的好眠到底让她气色好了几分,曼冬收拾床榻的时候,刚拿了那已经冷掉了的汤婆子准备去换热水,一眼看见那个锦盒还扔在床上,不由问道:“姑娘,这个收起来么?还是怎的?”   纪清歌顿住半晌,直到曼冬疑惑的望过来,这才醒了神:“先……先单搁起来吧。”   昨夜刚被逼得点了头,现在只要看到那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她的耳尖就不由自主的发烫,好在丫鬟们不知情,看到她脸上有了血色,只高兴道:“姑娘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刨开害羞不提,纪清歌今日确实觉得疼痛好了几分,只是不知到底是不是昨夜的内息运转起了效,还是她已经适应了疼痛,为了不叫人觉得生疑,只说了句:“约莫着也快完了。”   丫鬟们不疑有他,各自忙碌不提。   她这一连数日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过院子,也就不知道自龙舟赛会那一日之后,纪家如今究竟是怎么个了局,更不知道如今整个帝京几乎无人不在谈论那让人咋舌的谋害嫡妻一案。   光是区区一个商贾人家,竟然能娶到公侯之女,就已经很让人瞠目了。   然后娶到了,不说当成菩萨那般将人供起来,竟然还……谋害了?   就不提这娶妻的男子竟这般的薄情寡义,就算真的是生性狠毒,他就不想想人家娘家是公侯?   几乎全帝京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等着看此案开审。   但任是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卫家却始终没有动静。   不光是百姓们心中等得着急,就连不少朝臣都有些坐不住,各自伸长了手脚,想从大理寺打探一二。   然而心中再是好奇,也没人敢去真的开口询问,卫家失了女儿,去问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大理寺又是靖王掌管,还没什么人够胆子去跟靖王打听八卦。   越是探听不到消息,这一桩案子就越是勾得人心中好奇,无人知道卫家是在等卫邑萧,更无人知道,卫邑萧途中不得不暂停赶路,落脚歇息。   卫邑萧虽然也是想要尽早赶回京城,但此时却只能在驿馆停留,无奈之下,给家中写了一封短信,而与他的短信一同发出的,还有飞羽卫给段铭承传递回来的消息。   “兑组出一名医者,沿官路前往二百里外的驿馆接应一下,带齐药材。”   飞羽卫的传讯手段不同于普通书信,短短二百里,傍晚时分发出的秘语,夜半时分也就送到了段铭承手中。   段铭承尚未安歇,看了一眼那短短的纸条,当机立断就拨了一名医者出身的飞羽卫赶去接应,想了想,稳妥起见,又回了一封密函,叮嘱飞羽卫即便是证人若真不能活着抵京,该录的口供证词也要准备万全,免得缺了证供再让那起子商户钻了空子。   执掌刑部数年,这种人段铭承也见的多了,毕竟死到临头的时候,但凡能抓住一线疏漏都会拼死挣扎。   就如同临清姓焦的那一对泼皮母子那般,叫县令判了杖刑徒流都还敢狡辩自家无辜……   段铭承突然之间愣住一瞬。   慢着……焦家?!   电光火石之间,段铭承终于寻到了长久以来他始终想要抓住的那一点怪异的地方。   他押送粮饷去了边关的那几个月,他的小姑娘只身一人留在临清,果然是有遇到不长眼的泼皮想打她主意的,多亏了他临行前有敲打那临清县令,这才护好了她,没有叫她吃了委屈。   而那时……他收到的抄录卷宗里,那个泼皮,叫做焦茂才。   彼时他在边关正是镇守双岚最关键的时刻,忙得实在没有过多留意,见已经料理妥善,也就没有再分神关注。   可这个名字……   焦茂才?!   段铭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应该啊。   他和纪清歌两人刚从海上获救之后,她那时病得昏昏沉沉,就曾无意中吐露过这个姓名。   而后当他问起的时候,她竟然神色大变。   那个时候他心中疑惑,也曾有交代飞羽卫们到了江淮地区之后彻查一下焦姓的人家。   统共也就那么几户,其中那一个寡妇家的儿子确实是同名同姓,但……那个时候,这个焦茂才还在外面远途行脚,直到他押着粮草离开江淮,这个焦茂才都没有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查到了人家,却没有对那一户人家有所动作的原因。   彼时他就曾心中狐疑,这个姓焦的人底细并不难查,但却和纪清歌的行程时间对不上。   她和他七夕一别之后,他先行去了白海,她回灵犀观后不久就去了临清,而那个时候,这焦茂才已经离家给行商当长工去了,直到他们一行从白海返回,再到他前往边关,焦茂才都没有回到临清。   那个时候的纪清歌,为什么会和他有过交集?   甚至还昏沉之中都心怀恨意的念念不忘?   总不可能是她会未卜先知吧?   段铭承双眉愈发紧皱,心中反复推敲了几次,发现此事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段铭承想了半晌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谜团,直到曹青轻手轻脚的叩门而入:“王爷,夜已深了,您早些安歇才是。”   ……他家王爷连着两三日了,晚上都没好生歇息,就是个铁打的人也不能长久以往这样操劳啊。   然而段铭承却没有理会他,皱眉苦思了片刻,起身就准备向外走,曹青心中顿时就是一叹。   还没等他心底的那口气叹完,段铭承却又突兀的停了步。   “王爷?”   段铭承没有理会他,回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火漆封好,递给曹青:“六百里加急送往南疆。”   目送曹青片刻都不敢耽搁的转身出去安排,段铭承心中叹了口气——他答应过不问,所以如今就算是察觉有异,也到底不好再去问她。   何况他也并不想再让她想起那个泼皮。   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泼皮之前到底有无做过什么他不知道的恶事,也只能他自己来查了。   想起那曾被他在徒流卷宗上补了一笔‘遇赦不赦’的混账母子,段铭承冷哼了一声,但愿还有的问吧,毕竟南疆那种地方,流放过去的人犯通常都活不久。   直到安排了密信责令当地官员仔细审出口供,这才觉得心中稍安,只当看不见自家那个圆圆胖胖的管家一脸的担忧,只吩咐牵马,就又一次向着国公府而去。   ……他的小姑娘还在肚子疼呢,他总要守着她才是。   而就在这同一个深夜,纪家在帝京中那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却突兀迎来了不速之客。   纪文栢这数日都在忙于奔走,但纪家在帝京的官员中着实没有什么人脉,他又到底年少,手中拿着钱财想找人打点,却连敢接的人都找不到。   原本想去哀求卫家,在被卫辰修不由分说的一顿拳脚之后,纪文栢到底是不敢再上门。   纪家若真的……谋害嫡妻的话,卫家人势必会对纪家恨之入骨,他又根本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味上门求情又有什么用?   设身处地想想,若他是苦主,面对这样的事端,也是不可能会松口的。   纪文栢不是不知道,但他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祖母和双亲入狱。   他姓纪,身为人子,纪家对他呵护有加,或许纪家苛待了他的大姐姐,但却从不曾苛待过他。   连日来的焦躁和走投无路的绝境,让这个少年口中都起了火泡,虽然已经是夜半深更,也依然无法入睡,正伏在案前给纪家的二房和三房写信。   他想问问,当年纪家和卫家的那一场联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不是真的如卫家所说,他父亲原配嫡妻的亡故是有着蹊跷?   这其实已经不是他写给纪家另外两房的第一封书信了,就在端午龙舟当日,他惊闻了祖母双亲竟然被抓捕进了大理寺之后,就已经连夜写过家书。   可……至今却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纪文栢不知道到底是帝京和江淮之间的距离导致书信不能及时到达,还是……   他心中苦涩,却到底不愿往那最坏的方面去想,这个原本只会读书的文弱少年身上再也不见那曾经的少年意气,不过是短短几日,纪文栢已经消瘦了一圈,少年原本白皙的皮肤上被卫辰修拳头留下的青紫还未褪去,更是显得可怜。   一片静谧之中,窗棂却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若非他还未曾入睡,甚至不可能会留意到。   纪文栢心中一惊,连声呼唤自己的小厮,却根本无人应答,不知所措了一瞬,到底鼓起勇气,自己端了烛台推开了房门。   夜风陡然扑了满襟的同时,身上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望着院中不知是如何进入的灰衣人,纪文栢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此乃纪家的私宅,你是何人?因何夤夜闯入?再不速速离去,我要唤人拿贼了!”   然而他的一番言辞落在来者耳中却只惹来低低的一声嗤笑。   “纪公子,何不先听听在下的来意?”   “还是说,你准备眼睁睁看着纪正则被杀头?” 第160章   时光一晃,已是到了六月,整个帝京几乎从上到下都在翘首以盼的卫家状告商户谋害嫡妻一案,在按兵不动了整整半个月之后,随着卫家二子卫邑萧的低调抵京,终于传出消息,要不日开审。   大约是连当今天子都知道此事如今颇为引人注目,而且也为了还卫家一个公道,刑部和大理寺门前各自有张贴告示,定下了六月初八,且允许百姓围观旁听。   一时间,百姓人人奔走相告,毕竟这件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之前个把月过去,坊间虽然不敢明着传国公府的流言,却也私下议论不断,此时知道了是公开审理,到了当日天还没亮,大理寺门外就已经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因为是公开审理,原本并不显得狭窄的大理寺衙门也局促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徐涛索性命人在门口空旷之处圈出场地,先设了公堂,又虑及国公府的女眷,特意在侧旁搭了帷幕,又安排公人守护,不使闲人靠近。   卫家如今高居国公府之位,又是状告的杀妻的案子,又有天子下旨严查,如今开审直接就是三司会审,除此之外,靖王殿下掌刑部和大理寺,也会驾临督办。   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虽然天子脚下,但这般三司齐聚又有王驾坐镇的架势他们也只在说书人的口中才听过罢了,原本还因为人群聚集而熙攘沸腾的场地,从衣甲鲜明的侍卫们将场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得风雨不透开始,就渐渐趋于安静,再到三法司冠冕朝服的陆续登场,更是无人喧哗,最终靖王驾临的时候,偌大一片空旷之地人头攒动,却静得连落针之声都能清晰可辨。   纪清歌搀扶着卫家老太君江凤瑶到来的时候,一眼便与段铭承正望来的目光对到了一处,老太君江凤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的官司,虽然察觉自己小外孙女儿动作迟疑了一瞬,却只当她是要面对今日这样的场合心中难过,默不作声的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   他们卫家,原本是一力劝阻,不想让纪清歌来旁听今日这样的场面的。   他们是卫家人,对纪家恨之入骨并不为过,可……纪清歌姓纪,如今卫家状告她的父亲祖母谋害她的生母,这样的案子,最终不论是什么结果,对她而言势必都会心如刀割。   满头华发的江凤瑶叹了口气。   可纪清歌的脾气竟然像极了当年的卫晚晴,她认定了的事,任是旁人如何劝说都没有丝毫的转圜心意,异常执着的要亲自到场。   卫家女眷的现身登时惹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过三司面前,到底无人真的敢指指点点,再等靖王殿下目光扫过,现场已是归于寂静。   这一份静谧,一直持续到纪家人被押解上场也依然没能打破。   纪正则和贾氏两人,连同纪老太太董小莲,被大理寺收监至今正好满一个月,除了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之外,到并未吃太多苦头,毕竟此案尚未开审,大理寺又不是那些小衙门,不屑于乱搞私刑逼供那一套,在牢里关着不过就是心惊胆战加上饮食不惯罢了。   除了贾秋月曾因为被靖王单独提审的缘故吃过一些苦头之外,甚至可以说是被晾了一个月都不为过。   然而愈是如此,纪家这三个主子心中就愈是忐忑不安。   卫邑萧的江淮之行纪家人并不知晓,原本以为入了狱就要被严刑逼供的三人,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过问,心中愈发胆战心惊,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何况牢狱之中本就简陋,虽然有纪文栢送进去的被褥衣物,如今这三个细皮嫩肉的纪家主子也依然人人都是蓬头垢面面无人色。   终日里的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叫公差提出了牢房,一路上双腿都打着颤,直到跪到了地上,双膝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这才木然的抬眼。   围观人群之中,纪文栢仓皇无措的面容便映入了眼帘。   在他身边,是用面巾子遮了脸的纪文雪。   曾是心尖子般的一对儿女而今满面都是惊恐悲戚,遥遥的和堂上跪着的纪家人相对无言,纪正则心中陡然之间便漫上了悲凉。   ……当年……他若有听从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善待那卫家女的话……   ……可惜,如今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   纪正则垂头跪在地上,耳中听着卫远山的诉状陈词。   原本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还有着一丝侥幸——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数年,只要卫家没有真凭实据,他们纪家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最后的一丝希翼,在卫家第二个嫡子卫邑萧上堂作证,并唤出了他不远千里从江淮带回的那名证人之后,就彻底的消弭不见。   就连纪老太太,在看到那名形容枯槁的妇人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惊骇莫名的神色。   “大人,此女乃是当年我姑母陪嫁的侍女之一,纪家谋害嫡妻之后亦曾向姑母身边之人下手,此女被灌下毒药之后由于自身体质的缘故,侥幸留住一条性命,却依然落了一身病痛,而今口不能言,只能以笔代答,还请众位大人恩准。”   ——灌毒!   仅仅一句话,就听得原本鸦雀无声的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再看那跪在堂前的女子,枯瘦如朽木,连头发都花白了,不说她的年纪只看相貌的话,还以为是同纪老太太相差无几的年纪,却……竟然是卫家女儿陪嫁的侍女?   而卫邑萧的江淮一行,带回的并不只有一个从阎罗殿前死而复生的侍女而已。   很快,随着人证物证的一一登场,纪家拼命掩盖了十四年的那一场密事终于渐渐揭露在众人眼前。   平心而论,当年纪家前代家主纪宏朗携重礼亲自前往边关为嫡长子纪正则求亲的时候,纪宏朗是真心要与卫家联姻的。   这位纪家上一代的家主确实眼光独到,头脑也清晰,如果不是当时还是前周,商户不允许科举的话,或许纪家在他那一代就已经摆脱了下九流的出身。   可就算是时局所限,纪宏朗无法靠自己才学改变出身,他也依然凭着绝佳的头脑和眼光,给纪家找到了出路。   ——昔日的边关安国候。   那个时候,纪家老太太是死活不赞同的,彼时前周戾帝已露杀机,他们纪家再是下九流,却总也不用担心掉脑袋,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作甚要赶着这样的风口浪尖去求娶卫氏女?   纪宏朗跟一个妇道人家说不通,他也懒得逐字逐句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他自己心里看得清楚,戾帝上位这些年,早就已经举国动荡,内忧已起,外患必然将至!   如果不是安国候卫家死守边关的话,说不定这外患已经让前周亡国了。   戾帝再是对着卫家满心杀机,他都拿卫家没办法,理由无他——国内没有能战之兵。   裴华钰生性再残暴,他也不可能自己提刀跑去边关砍了卫家人的头。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扣发粮饷,想以此来耗死西北军,耗死那不从君命的卫家。   所以——这个时候去向卫家示好,是最佳的时机。   只要卫家坚守边关不退,国内再是动荡不休,卫家都不至于倾覆,戾帝时如此,将来若有改天换日的那一天的话,也会依然如此。   中原大地上不论谁主沉浮,都要建立在无外敌入侵的前提下,卫家只要不会被外敌践踏得尸骨无存,将来就势必会有再起之日。   若是卫家守不住……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铁蹄之下国破家亡,没人能够独善其身,到时候也不过是全天下都同生共死罢了。   而纪家区区商贾,不在如今卫家最为艰难的时候去示好攀附的话,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公侯之家搭上关系。   纪宏朗确实精明老辣,但他却唯独漏算了人心。   彼时的纪正则,已经心有所属。   而他嫌麻烦而没有讲解通透的夫人董小莲,也成了一切事情的推手和帮凶。   纪家终究只是商贾人家,纪宏朗能看明白的朝局,其他人看不透,他纵然用尽了全身解数,为他的嫡长子求娶到了卫家女,也万万想不到,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妻儿竟能一手将他原本安排圆满的布局给彻底破坏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在世的时候,还可以以老家主的身份弹压众人,尽量让纪家上下都对卫晚晴保持起码的尊重,而这表面上的忍耐,随着纪宏朗的撒手人寰也终于烟消云散。   原本就对这个穷酸又泼辣的侯爵女有着诸多不满的纪家人,从冷落无视到轻蔑鄙薄也不过是短短个把月罢了。   而压垮纪家良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戾帝对卫家庶支毫不留情的绞杀。   风声鹤唳之中,戾帝的绞杀,卫氏女的不屈从不讨喜,贾氏的委屈可怜,纪老太太的心惊胆战,纪正则的薄情寡义,种种缘由交织在一起,让他们终于觉得——没有卫氏女存在的纪家,才更好。   而他们要做的也很简单,当时卫晚晴在产房内刚刚生下一女,女子生产过后送去的那一晚参汤里面,加了料……   卫晚晴纵然是边关长大的将门虎女,彼时的她也是刚刚生产完毕,本就体力消耗殆尽的女子,更不曾想到那曾口口声声会珍重爱护她的夫家竟然会如此歹毒,一碗参汤毫无防备的喝下后不久,就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出血……   这一段被纪家百般尘封的往事陡然之间暴露于天光之下,所有人都听得骇然失语,而从公堂之侧那帷幕遮掩之处陡然传出的混乱打断了后续所有声响,卫远山和卫肃衡陡然起身大步而去,而比他们动作更为快捷的,竟是始终端坐如山不发一言的靖王殿下。   帐幔遮蔽出的空间里,卫老太君江凤瑶泪流满面的喘息不止,纪清歌吓得不停给她揉着心口。   看到纪清歌没什么大碍,段铭承心中悄然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卫老夫人身上。   只一眼,段铭承就皱了眉头,转头命令随行的亲卫:“拿本王的令牌去传太医。”   又对卫远山道:“还是先行请老夫人返家暂歇比较稳妥。”   卫远山苦笑:“此事……还是请王爷帮忙劝解一二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若不是因她自己再三强硬要求,又有谁会想让她亲耳聆听她当年点头嫁女的人家是如何心狠手辣谋害她掌珠一般的女儿的?   可卫远山根本没办法,老夫人是他亲娘,一意孤行起来,他拦不住。   为此,今早还挨了几拐杖在身上。   一把年纪还挨了揍的国公爷有苦难言,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靖王殿下身上。   然而段铭承对此也不是很想插手——亲儿子都劝不动,他能怎样?难不成叫侍卫硬把人给绑回去?他要真敢这么干了,只怕这辈子都别想让这老人家点头娶她的外孙女儿了!   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靖王殿下很干脆的无视了国公爷可怜巴巴的眼神。   而就在此时,外面围出的公堂上,却陡然传来嚎啕痛哭之声——   “认罪!老身认罪!一切都是我这老婆子的错,是我给儿媳下了药!要杀要剐,只冲老身一人便是!与我儿正则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这是作者菌咬牙割下来的一块肝,宝宝们省着点吃啊QAQ 第161章   纪家老太太二话不说就认了罪,倒是让围观众人都有些吃惊。   毕竟这样的事,已经摆明了若是认了便是死罪,就不说卫家如今高居国公之位,即便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夫家杀妻也一样是死罪。   在百姓心中,纪家理应抵死不认,哪怕是大刑伺候也会不到最后不招供,这才说得过去,毕竟只有不认,才有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可这纪家老婆子,竟是二话不说就认了在儿媳参汤中下毒,竟是一心求死的吗?   老百姓们一时想不通透,然而会审的三司官员和靖王殿下心中却都如明镜似得。   不过就是想独揽罪名好保全儿孙罢了。   他们常年办案什么没见过?就纪老太太这点心思,根本不值一哂。   可惜,商户就是商户,尤其还是个后宅妇人,她再是心里想顶罪,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就抛开靖王殿下不提,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哪一个是好糊弄的?   纪老太太跪在地上哭嚎半天,却只等来一句冰冷的‘闭嘴’。   眼看着公差手中拿了口枷虎视眈眈的望过来,老太太打着哆嗦闭了嘴。   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等来了宫里的太医,直到给卫家老太君诊了脉,施了针,又取出丸药伺候着服了,三司官员这才重新归了座,然而却仍然没有一个人理会纪老太太,而是按部就班开始提证人。   当年从毒药下侥幸活命的陪嫁侍女叫做玲珑,原本在边关的时候是卫晚晴的亲兵,身体素质远比江南地区普通女子要强悍,那原本能要了人命的一碗药下肚,被她挣扎着吐出来些许,剩下的分量,催坏了这个女子的身子,却没能要了她的命。   被草席子卷着丢在了乱葬岗之后,玲珑竟然又渐渐缓过了气息,挣扎着爬到路边,被一个刚好路过的货郎见到,一线的恻隐之心,让货郎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带回了乡间老家,虽然从此百病缠身,又被毒素烧坏了喉咙,却也挣扎着活到了如今。   这个形如朽木的枯瘦女子心知自己口不能言,生怕到了公堂上时间所限不能表达清晰,从江淮来京的一路上,每日都在挣扎着写诉状,她一个边关出身的女兵,原本大字不识一个,是在乡下靠着给书塾里的先生免费浆洗缝补,换来了一个可以在窗外聆听的机会,自己磕磕绊绊的学了认字,如今跪在堂前,捧出的,就是那厚厚一摞字迹七扭八歪的状纸。   三司审官们心知此次公开审理的目的是为了在百姓心中给卫家正名,接过这厚厚的证词便令人当庭逐字逐句大声宣读。   玲珑没有文采,诉状上甚至到处都是错字,但却正因她没文采,写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平民口吻,此时落入百姓耳中,远比那些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更为触动人心。   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从一开始的屏息聆听,到愈来愈小声议论,再到后来,已是人人都在义愤填膺的怒骂不休,直至那厚厚的证词全部念完,偌大的空场之上已是人声鼎沸,几乎全都是怒骂纪家丧尽天良。   纪文栢呆呆的立在人群之中,脑中已是空白一片。   ……他原本以为富而好礼乐善好施的纪家,竟真的……做出过如此泯灭人性的事。   而身边的纪文雪更是难以置信,到底周围人群聚集,她并不敢公然吵嚷,只双手死死的抓着自己同胞兄长的衣袖,流着泪喃喃道:“她……她说谎……爹爹和娘亲,怎么会……怎么会……”   她出口的音色虽轻,却仍被身边挤挨的人听闻,一个中年妇人诧异的转头上下打量了这一对看起来年少清秀的兄妹,皱眉道:“你又是谁?和那起子混账是什么关系?怎的竟还给开脱?”   这一句话入耳,纪文雪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开口。   ……如此群情激奋的场面,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今只觉得到处都是凶狠的目光望过来,这个往日里任性骄矜的女孩儿,嗫嚅了半晌,竟连一句‘那是我爹娘祖母’都不敢说。   面对百姓的群情激奋,审案的三司官员却没什么情绪波动,眼见玲珑的证词念完,便按部就班的提审下一名人证。   再上堂的,是当年给卫晚晴接生稳婆的儿子。   “当年、当年我娘曾悄悄提过,纪家主母生产的时候分明是顺产,我娘接生过后仔细看过婴儿和产妇状况,断无大碍,这才归家的,后来……后来第二日就听说人没了,我娘就吓慌了,生怕会因此惹上官司,私下里絮叨了好久,说明明好端端一个人,生得也不算太艰难,这般突然没了,实在是……是……蹊跷……”   下一个提审的,是曾给孕中的卫晚晴诊脉安胎的大夫,而今已经一把年纪,却仍留着从医至今所有诊治过的脉案,一卷卷的已经泛黄,翻查了许久,终于寻到了卫晚晴的脉案,上面清楚记录着卫晚晴孕期请过他问诊安胎的次数,以及每次的脉案走向,开出的药方等等。   照此看来,卫晚晴虽然孕中有几分气结于心,却仍是身体康健,根本不至于产后突然血崩。   之后跟着上堂的,是药铺的掌柜。   当年纪家夫人的安胎药都是从他们药铺抓的药,直到生产完毕,却仍多抓了一副,这个掌柜当时还只是个伙计,心中略有狐疑,但纪家势大,安胎药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多一副少一副无人理会,但却就在包好了药材之后,那来抓药的纪家仆妇,却又多要了一味乌头和红花。   而那个抓药的仆妇,经过指认,正是纪老太太董小莲身边得脸的心腹嬷嬷。   随着人证一一上堂,当年被掩埋至深的真相也如同一卷尘封泛黄的画卷,在众人眼前徐徐铺开,就算是不知世情如纪文雪,听到如今,早也心中明了今日这案子,等着她爹娘祖母的将会是什么,虽然口中不敢露出自己是纪家女,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伏在自家兄长的肩头呜咽流泪。   “是我这个老婆子黑了心……是我……是我……”纪老太太整个人如同抽去了脊梁骨一般,两眼木愣愣的,口中只会反复说这一句话。   然而等着她的却只是惊雷般的一声响木,再一次截断了这老妇人的哀哀哭泣。   最为冗长繁杂的已经交代完毕,后续就是玲珑如何被当时还只是个妾的贾秋月身边的仆妇趁着熟睡灌了药,又是如何以为她断了气扔去乱葬岗,又有当年淮安城知府衙门里的老仵作,早就已经告老还乡,也不知卫邑萧是如何寻到他的踪迹,也一并带了回来,跪在堂前一五一十的承认了当年本该验尸却……收了纪正则的一笔银钱,又得了知府大人的暗示之后,根本没有验看,就直接以生产不顺血崩亡故的陈词做了报丧。   这一处陈年旧案,不仅仅上到纪老太太,下到纪正则和贾氏,甚至还牵扯出了淮安的官员。   贾秋月早就瘫软在地,她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不过是后宅中的点点阴私罢了,谁家后院没点子见不得光的事呢?如今竟然成了能要她命的罪状。   在参汤中投毒一事固然有纪老太太没口子的大包大揽的认了过去,但……跟着卫晚晴的,还有她的陪嫁侍女,四个丫鬟中,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玲珑而已……   而今就连其他三名丫鬟的骸骨都已经找了出来,经过验骨,毒杀身亡无误。   贾秋月浑浑噩噩的瘫在地上,却就在此时,纪老太太竟然又发疯一般的叫了起来——   “是老婆子害了儿媳妇,是贾氏害了陪嫁的人,都是我们两个做下的,与我儿无关,青天大老爷,我儿不知情啊!”   贾秋月难以置信的望过去,却只对上纪老太太那双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睛。   那里面有愤恨,有哀求,有胁迫,也有和她自己如出一辙的……恐惧。   目光再移,便是恩爱了多年的枕边人。   当年曾经抱着她海誓山盟的人,如今却一眼也不敢看她。   贾秋月突然就笑了。   笑得泪流满面。   这一场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审理的杀妻旧案从此成为了京城百姓口中相传许久的往事,甚至还有人更替了姓名之后将此案录入了话本集子中警示世人。没什么人留意到混杂在人群中那一对纪家的少年兄妹是何时离去的,也没人留意到同样混杂在人群中旁观了这一场审案的裴元鸿。   ……原来,那个姑娘,过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好。   亲生父亲杀了她的娘亲,又任由自己的继妻百般苛待她……   所以,初见她的那时,她才会有那般悲凉的神情么?   裴元鸿承认,那个时候的他,心中还略有着一丝的不以为然。   卫家的表姑娘,娘亲是卫家亲女儿,自己是卫家娇娇的外孙女,年纪尚未及笄,又能有什么愁苦之事?   左不过是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   闻花落泪,见月伤心,锦绣堆里没事找事的矫情罢了。   而如今,他聆听了这场审案,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想法。   众生皆苦,不独一人。   而与此同时的纪家院落中,纪文栢的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你不是说过,能救我亲人性命?!而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我应誓?!”   而那名装扮成了个家丁模样的灰衣人却只是咧了咧嘴:“纪公子,在下许诺的事,不是做到了么?”   “虽然纪董氏小莲、纪贾氏秋月,判了绞监候,但你亲爹纪正则,不是徒流么?”   灰衣人出口的话音隐约中透着一丝讥讽:“若非是靠了我的安排让你祖母顶了罪,你以为你爹就能留住一命?”   纪文栢死死握着双拳,连抠破了掌心都不自知。   但他的怒火看在灰衣人眼中却只挑动了一丝讥讽:“纪公子,不过是些许家财罢了,若是公子心疼钱财,那让纪正则一同偿了性命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公子可要想好了,徒流三千里虽然辛苦,但人总还是在的。”   “还是说……见死不救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真心?” 第162章   自大理寺公开审理这一桩十数年前的旧案之后,卫家老太君回府就卧了病,一时间整个卫府人仰马翻,好在有太医,不单单是靖王传来的那一位,天子听闻卫家老夫人身体抱病,还特意下旨令太医院的医正来卫府暂住,卫家深得帝宠的传言再一次不胫而走。   然而却终究无人再敢妄言。   那一场杀妻案件的公审,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卫家当年堂堂侯爵之位,是因为什么才会将掌珠般的女儿屈身下嫁一介商贾。   原本开审之前还私下里流传得沸沸扬扬的种种猜测一夜之间风平浪静。   倒是有言官觉得对纪家发落得不够重——纪家家主纪正则一个七尺男儿,为了活命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老母和妻子顶罪,最终到竟真让他挣出了一个活路来?   但审理此案的三司官员包括靖王乃至天子,都没什么太多不满。   毕竟陈年旧案,卫邑萧偕同飞羽卫能找出这许多的人证物证已经不容易,但昔年纪家关起门来密议的事情终究已经时日久远,实在挖不出鲜明的物证来了。   纪正则最终不过是面无人色的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事后察觉了母亲的举动,为了不让母亲的罪状落了人眼,才使了银钱打通了官府贿赂了仵作罢了,而纪家老太太包括贾氏则各自认下了谋害儿媳和毒杀侍女的罪名。   虽然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不耻,但纪正则直到最后听到老母和妻子被判了绞监候,他也依然没有改口。   坐镇聆听的靖王殿下对此只是面露讥讽,却什么话都没说。   他没异议,三司也就照章办理。   百姓觉得义愤,但不少官员心中到底都不傻。   徒流漠北,遇赦不赦,傻子才真当这是一条活路呢!   商贾就是商贾,见识短浅,只怕这姓纪的都没想过——当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时候,才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得个痛快!   就不说别的,只看看安国公府那从上到下冻死人的目光……难道还真有人觉得卫家会安安生生让这姓纪的活着到达漠北?   卫家老太君的身体抱恙让纪清歌索性足不出户,每日侍奉汤药,两耳不闻窗外事,被痛揍过一顿的纪文栢不敢再上卫家的门,所以他开始变卖纪家产业的事情,纪清歌也就不知情。   纪家原本富贵泼天,而今一朝败落,消息传回江淮,纪家二房三房各自人心惶惶,只恨不得提前分了家才好,然而父母在不分家,纪家老太太身子硬朗没有归西,纪家虽然分了房,却没有分家,如今长房几乎凋零了个干净,只剩了还未成人的小辈未被株连,另外两房也无法独善其身,纪文栢心中恼两房之前他去信求助时的冷眼旁观,如今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少年索性也不知会一声就开始料理那偌大的一笔家业。   纪文栢是长房嫡子,纪正则一朝获罪,他就是纪家家主,纪家并未分家,二房三房除了各自少许的私产之外,其余的,都是纪家公中财物。   而今的纪文栢如同疯魔了一般,大肆收敛变卖,因为纪家惹了这样一场直达天听的官司的缘故,不少人家并不敢兜揽,而且纪家到底豪富,虽然多半产业都在江淮,但帝京之内也不是没置产,而今一朝变卖,还是折价,到让不少人都心痒了起来,虽然因为是卫家的仇人这一身份至今仍是观望居多,却也已经有人动心。   卫家人对此不屑一顾,纪家有钱又如何?他们卫家如今又不稀罕。   纪老太太和贾氏都是绞监候,等待秋后就要绑缚刑场了,一个纪正则不日就要押送漠北,亲生父母出了这样的事,纪家儿孙三代之内算是断了科举这条路,这纪家小子不说好好收拢钱财小心过日子,弄出这等动静来,莫不是以为钱财开路就能救下纪家人的性命不成?   卫家其他人不想再听闻纪家的事,卫邑萧却有几分留意,以为他是想筹集钱财想着打通关节暗地里弄些手段,便不动声色的悄悄盯了些日子,却不料竟在一日下值之后叫纪文栢主动给寻了过来。   当场卫邑萧就冷凝了眉眼。   卫邑萧在卫家三子之中算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但并不是说他就圣佛之心,边关沙场上染血无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善人?说他脾气好,也不过是他遇事喜欢谋定后动罢了,而在他‘谋定’之前,他向来脾气好。   只是面对一个丧家之犬般的纪文栢,卫邑萧也实在不需要谋定什么,为此,见到这个纪家小子挡在马头前方,他连缰绳都懒得勒,就在纪文栢都以为自己就要被踏成肉泥而哆嗦着闭上了眼的时候,卫邑萧那匹边关带回来的骏马已是四蹄腾空,从纪文栢头上一掠而过的同时,还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踢掉了他的发簪。   发簪被骏马一蹄子撩飞的同时扯得他头皮生疼,当披头散发的纪文栢终于从惊吓中回神的时候,目光所及也只剩了一个已经远去的马屁股罢了。   卫邑萧原本以为经过此事,这个从未经过风雨的纪家小子能老实,却不料第二日他又出现在了马前,这一次卫邑萧勒停了马匹。   纪文栢松了口气,他到也并不啰嗦,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盒子,双手捧着递到卫邑萧面前:“卫小将军,请将此物带与大姐姐。”   卫邑萧并未下马,眼眸微垂,刀锋般的目光扫过盒子的同时,也扫过纪文栢的脸颊,却并不肯接那盒子。   “是什么?”   “是……大姐姐的东西。”   卫邑萧冷冰冰的呵了一声:“清歌妹妹从你纪家被除族而去的时候,并未落下甚私物。”   一句说完,便欲打马前行,纪文栢心中一慌,忙道:“不是私物,是……是……”   “是纪家一份家产是么?”   纪文栢愣住,来不及去想这个他原本应当唤一声表哥的人为何会知晓,就听卫邑萧已经说了下去:“清歌妹妹不需要,卫家自会给她筹备自己的私产,姑母当初嫁去纪家并未有嫁妆陪嫁,而今也没有要纪家钱财的道理。”   ……他的姑母被纪家一手谋害了性命,他的表妹被纪家毫不怜惜的苛待算计,而今捧出银钱又能挽回什么?他们卫家不稀罕。   “等等。”纪文栢急了:“大姐姐终究姓纪……”   “你当她愿意姓这个纪?”卫邑萧嗤了一声:“不论你是尚有人性想要补偿也好,还是想给父母说情也罢,总之你死了这份心,也不用弄出这样一副模样来自我感动,纪家的钱财,即便是我转交给清歌妹妹,她也一样不会要,你若真心中尚有几分愧疚,就从此离她远点。”   这一番话,卫邑萧说得心平气和,但纪文栢却竟从中听出了几分凛冽。   “你最好记得,今后世上再无你纪家嫡长女,清歌妹妹是我卫家表姑娘。若是忘了……”卫邑萧的话音就此顿住,只坐在马上冲他笑了笑。   卫邑萧明明是带笑望着他,纪文栢却陡然之间打了个冷颤,这一刻,他准确无误的从卫邑萧眼中看到了冰冷的杀机,那是边关武将驰骋战场刀下亡魂无数才能有的刻骨的森寒,这一瞬间纪文栢这个文弱少年的脑海中只有恐惧,直到卫邑萧打马远去才终于流下泪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竟然把那姓纪的小子给吓哭了的卫邑萧心里毫无负担,即便知道,也依然不放在心上。   若不是当初清歌妹妹提及这个小子的时候言辞还算温和,前日那一蹄子就不仅仅只是踢掉他束发的发簪了。   而比起纪家,卫邑萧眼下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靖王,私底下在搞什么玩意?!   卫家一家子都是武将,卫邑萧也不例外,回京之后偶然一次带着公务去五城兵马司取批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负责夜间巡城的校尉感叹靖王殿下事务繁忙废寝忘食,经常夜间能看到殿下单骑出行。   这原本任是谁听在耳中都只会一掠而过的言语,却让卫邑萧心中一动。   不知想到什么的卫邑萧一连几日都有意在府中溜溜达达的闲逛,没几天,这座天子御赐的宅邸所有犄角旮旯包括夜间护卫们巡夜的路线都被他摸了个透。   卫邑萧一声不吭的改动了府中护卫们巡查的路线和时间。   于是,当又一次因为久不见佳人而潜入了国公府的靖王殿下,就差点迎面遇上卫府巡夜的护卫。   卫邑萧原本并没想过这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靖王竟真能干出夜探姑娘家闺房的事来,会调整护卫夜巡路线和时间也不过是军营里练出来的习惯罢了——虽然已经是迁居帝京而非是边关,但自家宅邸,怎能发现了疏漏而不去弥补呢?   但他没想到,靖王竟然真是条狼。   大尾巴狼!   极其偶然的一次夜间在自家府邸墙外发现了一匹骏马的时候,卫邑萧要说不生气那纯属骗人。   然而他揣着一肚子杀机,脸上却分毫不露,笑吟吟的牵着那匹‘无主’的马就走了。   等到段铭承悄无声息的看了一会纪清歌的睡颜退出国公府之后,举目望去,夜色之中连根马尾巴毛都没了。   第二日午膳过后,卫邑萧就来了月澜院。   “祖母病情已经减轻许多,清歌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也要留意不可太操劳了。”卫邑萧作为卫家二郎,身上除了沙场中磨出来的英气之外还有着读书人的精致文气,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日前我托人寻了许久,好容易才寻了个可心的礼物,妹妹来看看喜不喜欢。”   说完,就领着纪清歌到了国公府后面的马厩。   卫家武将出身,刨开驾车的驮马不提,府内蓄养来骑乘的马儿也有十来匹,然而那匹神骏非凡的良驹在一众骏马群中仍然极为出众。   纪清歌惊喜之中又有几分疑惑——这马……怎的有些眼熟?   虽然狐疑,但毕竟她也就只骑过这马一次,卫邑萧十分狡猾的给这马染了一下马鬃和马尾,再另换了一副更适合女子骑乘的鞍韂之后,看起来也就只是‘相似’二字罢了。   纪清歌一个江南出身的姑娘家,虽然会些骑术,但到底对马儿并不算很懂行,又有一旁卫邑萧面不改色的说着瞎话:“这是日前塞外商队带来的良驹,已经驯熟了的,回头寻个天气好的日子,我带妹妹去城外跑跑可好?毕竟好马也是要与骑手相互熟悉了才更通人性。”   于是隔天就和休沐的卫辰修二人一左一右的护着纪清歌骑马出城,临行前还十分坏心的绕着靖王府转了一圈,靖王殿下彼时并不在府中,等他从宫中回府,听着曹青磕磕巴巴的说完此事,也是半晌无语。   ……堂堂亲王叫未来二舅子抓了贼赃,嗯……他还不能生气。   自己噎了半晌反而气笑了,索性命令曹青:“去配一副全新的马鞍马镫,要女式的,弄好看点,送去国公府给纪姑娘。”   不就是送匹马么,既然是给她的,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第163章   天气很快就入了盛夏,纪清歌虽然有跟着表哥们几次出城骑马,却始终也没认出那匹马的来历,随着天气愈加炎热,跑马之事倒也暂停了,段铭承终究不是个禽兽,自她初癸之后,虽然也有过几次夜探国公府,却都始终收敛气机静静看她一时便就离去,谁都没惊动,包括纪清歌自己。   而这一行径,在被卫家二郎偷了马之后也只得停止。   纪清歌对此一无所知,原本她心中还有些不安,但段铭承人前人后到都并未再度有过甚逾矩的举动,到让她原本忐忑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其实到也不是放心,而是……她也察觉自己怎么说似乎都无用,她的段大哥听到她说想出家便会生气,但生气过后,却仍当没听过的一样,纪清歌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的,索性听天由命。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   而段铭承的隐忍,一直持续到他收到了南疆官员的回复信函。   “死了?”夜半时分才从刑部回到王府的段铭承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却在听到曹青朗读那封信笺的时候猛然睁了眼。   “是。”曹青逐字逐句看着信笺内容:“南疆湿热多蚊虫,又多毒障,那个寡妇婆子路上就没挺住,染了疟疾,她那个儿子倒是一路撑到了地方,却没服过多久劳役就误食了毒果,王爷信函发到的时候,坟头都长草了。”   ……一个发配过去的苦役囚徒,哪来的什么坟头?死了乱葬岗一扔罢了。只是当地官员不知道远在皇城的靖王殿下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犯人,人又已经死了,提心吊胆的不知道怎么回复,干脆写了一封花团簇锦的折子,里边不仅仅写了死亡原因,还特意写了自己作为地方父母官听闻人犯染疾还给请过大夫云云……曹青看完一遍直接掐头去尾,该省略的都省略了,这才显得言简意赅。   段铭承皱眉不语,半晌刚起身想向外走,想起如今已是半夜,到底停了步——如今再夜探国公府已经不是明智之举了。   何况这样的举动也确实说不过去。   那个卫家二郎只扣了他的马,没提刀打上门来已经是给他这个靖王面子了。   段铭承叹口气,第二日中规中矩的打着探望老夫人的名义上门拜访。   嗯……是挑卫邑萧没下值的时候。   卫家老太君这一病足足卧床了个把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病是旁听了那一场官司,心中过于悲恸,这才引发的,这样的毛病,一方面要仰仗药石针砭,另一方面,还是得靠心药。   纪清歌就是这最好的一味心药。   卫老太君对于靖王的心思是早就知情的,毕竟段铭承曾为此特意求到过她的面前,只是老人家一辈子经风历雨,虽然准了靖王的觊觎,为的也不过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罢了,自家娇娇的外孙女儿得人喜欢,并没什么不对的。但她却并不肯主动干涉纪清歌的喜好,更不用说替靖王做说客了,如今听闻靖王来探病,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得,先瞥一眼一旁的纪清歌,心中便就有了数。   ——她的小外孙女儿听闻靖王来了,脸上有迟疑有纠结,却并没有要见到情郎的容光焕发和迫不及待。   由于掩饰得太好的缘故,卫老夫人并不知道如今纪清歌听见靖王俩字,就耳朵尖儿发痒。   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靖王殿下为什么而来,这一场探病也就在宾主友好中十分圆满的落了幕,最后毫不意外的听到说想与表姑娘一叙的时候,老太君、杨凝芳,各自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看得纪清歌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次是大大方方上门拜访,又是大大方方提出要求,又是在自家府里,并非私会,就连陪客的卫远山都挑不出毛病来,没奈何,也只能端出一脸慈祥笑眯眯的嘱咐随侍的人不可怠慢。   国公府的花园中有一处建在水上的凉亭,白玉九曲拱桥相连到岸边,盛夏时分极是凉爽,又通透开阔,即便是没有侍从跟着,也绝不会有私会的误会。   纪清歌虽是表姑娘,但比起一个纯粹外人的靖王来说,也依然是主人家,然而刚刚在亭中安排好茶水,段铭承已是反客为主,吩咐双方各自的仆从退下,靖王府的护卫令行禁止,只有纪清歌的丫鬟有些不放心的看着自家主子姑娘。   “让她们退下,我有话要说。”   纪清歌略一犹豫,这才点了头,段铭承挑挑眉:“还怕我吃了你?”   ……夜深人静没外人的时候他都没吃她呢,这会子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就那么像禽兽么?   纪清歌只怕也想到了那几日夜晚,脸上攸然一红,只觉得耳朵尖又痒了起来,连忙掩饰的去斟茶:“段大哥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呢?”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纪清歌一噎,捧着茶壶的手也是一顿,没好气的抬眼瞪过来,目光刚刚望到段铭承脸上,就被他同样望过来的目光紧紧绞住不放,纪清歌怔了怔,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神情,就听见段铭承淡淡的语音响起——   “焦氏母子,已死。”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怔住一瞬间,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的同时,茶壶就脱了手。   段铭承早就在留意她的反应,单手稳稳的抄住那只滑落的茶壶,执在手中给自己和纪清歌都斟了一杯茶。   纪清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段大哥特意来国公府告知她此事,难道是他查到了什么事情?   可……不,不对,她今生今世和焦家的纠葛不过就是在临清看铺子时的那一次罢了。   焦茂才意图不轨,被她当即揍了一顿送官,焦王氏事后来门前吵嚷,也被临清的县官用诬告之罪下了狱。   事后县官又曾亲至过,告诉她这一对母子是判了流放。   统共……也就只有这些了。   他们为什么会死?   不对……他们当然会死。   前世的时候,他们也死了。   短短一瞬间,纪清歌竟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   他们前世是死于她亲手燃放的一场大火,而且……而且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这一对她前世的婆母和小叔子,先于前世的死亡时间死去,可……段大哥为什么又会留意他们?   还……特意来知会她一声?   是他有查获什么?可今生明明……   纪清歌脑中一片纷乱,直到手中被塞了茶杯,便下意识的捧住了那温热的茶盏。   “段大哥,我……”   她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死?为什么他会留心此事?又为什么……要来告诉她。   她一瞬间的失态段铭承稳稳收入眼底,却并不点破,见她只是捧着杯子发怔,索性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凑到她唇边:“喝口水。”   纪清歌下意识的抿了口茶水,甚至都没察觉这不是自己的杯子,直到温热的杯沿离开唇畔,这才慢慢镇定了下来。   “……是怎么死的?”   “焦王氏在流放路上死于疟疾,焦茂才在抵达南疆后不久死于误食毒果。”   所以他们是真的死了?这一对前世对她百般凌|辱最后逼得她一把火同归于尽的母子……就这么死了么?   这么简单,轻飘飘的,就死了。   纪清歌垂下眼帘,半晌才又抬眼,却还未组织好语言,就对上了段铭承平静的目光,抢在她想要开口之前,缓声说道:“我答应过,不过问。”   “所以,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那两人已死。”   “清歌,不论他们做过什么,也不论和你之间有什么牵扯,你只需知道,今后世上都没有这两人了。”   段铭承的音色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就平静和缓的说着:“不论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事都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所有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纪清歌默默的咬住下唇,目光刚刚又一次垂下,头顶就猛然被敲了个凿栗。   抬眼,段铭承正好整似暇的收回手臂。   “还只是个小姑娘,心思不要这么重。”   “我……我没有。”   “一天到晚闹着要出家,还说没有?”段铭承哼了一声:“若是让你外祖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出家修道,看她饶不饶你。”   纪清歌吓了一跳,一把扯住了靖王殿下的袍袖:“别告诉外祖母。”   ……她外祖母身子才刚好了几分,这种事……断不能让这个老人家知道的!   见段铭承没有应声,纪清歌急了:“不能说!”   段铭承任她扯住也不挣扎,只望着她有些慌急的神色:“与其让人不说,你怎的不干脆打消这个念头呢?”   一句出口,就见这丫头怔了怔松开他的袖子,段铭承气得一把将她手给捞了回来。   ……这是还在惦记出家的意思?吃秤砣了?   “清歌,看着我!”段铭承起身绕过亭内石桌,高挑修长的身形站在纪清歌身前,轻轻抬起她的下颏,纪清歌的视线被迫从缀玉的腰带缓缓上移。   “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藏了什么事情,又是为什么心思这么重,我应过你不问,那便不问。”   居高临下的俯视,让他的眉眼之间带出了一分迫人的味道,但出口的音色却清冽沉稳:“我只想让你明白,不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不论是焦家,还是纪家,该死的人死了,没死的也活不久。”   “如果事情已经发生,那就忘掉它!”   “如果事情尚未发生,那它永远不会发生!”   “因为今后,有我在。” 第164章   “公子,夜深了,早些安歇才是。”被起名叫含墨的小厮恭恭敬敬的放下手中的食盒,从中取出一碗刚熬好的鸡汤摆在裴元鸿面前,就势伸头去看他手中的卷宗。   裴元鸿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卷:“退下!”   “公子,您金尊玉贵的人儿,这样一日日的不用晚膳,身子哪里顶得住呢?”含墨赔着笑将那碗鸡汤推了推。   裴元鸿的目光也顺着落到那碗汤上。   汤是刚刚出锅不久,黄澄澄的汤色一看就是炖了许久,还贴心的撇干净了浮油,此时摆在案上,鲜香的气味飘了整间书房。   裴元鸿伸手端起汤碗,凑近鼻端嗅了嗅,然后就在含墨的注视下,倾斜碗底,一点点的,将那碗香气诱人的鸡汤点滴不剩的泼在了地上。   “公子,您何必?再是有天大的事情,您也不能拿身子开玩笑啊。”含墨叹着气:“您瞧瞧您自己,这些日子又瘦了。”   “怎的?怕我早死?”   “公子可不敢乱说,什么死不死的。”含墨忙不迭的呸呸呸了几声,“您身份贵重,咱们从上到下都要靠着您呢——厨房鸡汤还剩了点,您多少用一点好么?”   “哦?原来是怕我不听话?”裴元鸿冷笑的盯了他一刻:“我竟重要到这个程度了?值得你们给我下药?”   含墨听他毫不留情的揭穿了真相,脸上却竟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仍是笑嘻嘻的:“就说公子不是等闲之辈,小的举动哪能瞒得过公子?咱们万没有要谋害公子的意思,真的只是补药罢了,公子这样一日日的不用晚膳,亏的可是自己身子,不值当。”   ——放屁!   裴元鸿冷冷的看着自己这个‘小厮’的念唱作俱佳。   他察觉饭菜中有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如今任着鸿胪寺礼赞一职,午膳是在衙门里用,虽然衙门中的例食不怎么可口,但裴元鸿本来也没有公子哥儿的那一身骄奢之气。   只是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晚间在自己宅子里用过晚膳之后,当夜都会感觉不适。   那种感觉,并不是中毒后的腹痛或者麻痹之感,而是……难以描述的飘飘然。   心脏会狂跳不止,略有不适的同时,整个夜里都会兴奋得难以入睡,躺不住的时候起身看书也好或是练字也罢,总是感觉精力倍增,这样的情况往往会持续一整夜,第二日渐渐消退之后,整个人便会萎靡不振。   小厮含墨每每此时便会去鸿胪寺替他告一天假。   头一二次的时候,裴元鸿并未太过在意,但就算他是个傻子,第三次再度发作的时候,也觉得了不对头。   从那时起,裴元鸿在下值归家之后就不再吃含墨准备的任何吃食,饮水也只喝清水。   如此一来,果然便就没有再出现过那种诡异莫名的异常兴奋之感。   但他的警觉在那些人眼中却不值一哂。   如今竟然就笑吟吟的承认加了‘补药’,还‘劝’他饮食。   裴元鸿默然半晌,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卷宗丢到了含墨的怀里:“为了这个?拿去看便是,不用这般绕弯子。”   含墨笑吟吟的接在手里,转身跑出门外,不一会又跑了回来,手中端着一个盘子:“公子您总不吃东西身子顶不住的,这是街口点心铺的红豆糕,干净东西,您好歹用一点。”   说着又转身跑了:“待会还给公子。”   裴元鸿皱眉望着含墨的背影——他适才看的不过是鸿胪寺中接到的西北数个小国的使者名单罢了,鸿胪寺就负责这些,毕竟要知道来使的身份和人数,好能筹备接待,这一份名单根本算不得什么机密——所以他也才能带回宅邸。   可那伙子人为什么突然对递了国书要进京朝贺的异族人起了兴趣?   想了片刻,目光移到那一盘子点心上,裴元鸿二话不说就掀了盘子。   如今的裴元鸿,确实是对权谋霸业没兴趣,他也确实意志消沉,那起子混账拿他做傀儡,他最初的时候虽然不喜,却也懒得为此动念。   这天下如何,是否离乱,最终归于谁人之手,他一丝一毫都不想过问。   可……   拿他当傀儡还不够,竟还想把他驯成条狗,这样的举动,终于又一次的从裴元鸿死水一般的心底挑起了戾气。   一份鸿胪寺的名册和礼单,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就不信那起子前周余孽会弄不到。   会以此来作为突破点,不过就是急于想看到对他的‘驯化’成果罢了。   甚至他们都懒得继续掩饰给他下药这件事。   果然,太过柔弱好欺凌就真的会被人践踏羞辱。   裴元鸿蓦然低笑了一声,跳跃不定的烛光下本就昳丽的面容竟然染上一丝妖异的味道。   ——那就来吧。   反正,他这条狗,噬主也不是第一次了。   &   西北诸国要进京朝贺的事情算是大夏开国以来的喜事,并非机密,很快,民间便也得知了消息。   原本前周的时期,是曾有过类似盛世的,但从前周中后期鬼方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的缘故,这样的盛事便渐渐断绝,   大夏建朝以来,由于被鬼方死死掐住西域通商要道的缘故,更是从不曾恢复过。   现如今,鬼方已灭,大夏直接吞并了那一大片广袤的草原,充作了养马之地,从此之后大夏骑兵将不缺战马,而因此国境线推移之后,也就与原本并不接壤的西北小国有了接壤边境。   鬼方在塞外西北原本是称雄的强国,如今大夏连鬼方都灭了,虽然是世仇,不与他国相干,但这种事也没人真的敢赌,一众小国更不愿赌,纷纷派出使团,想要来与大夏国君签署协议,其中有愿意归附每岁纳贡的,也有不愿成为附属的,只想相互划定边界,签订和平条约。   而不管目的究竟是什么,这都是近百年来不曾有过的盛会。   为此,建帝今夏连例行的避暑都没去。   总不能别国使臣千里迢迢来了自家皇帝却避暑去了吧。   连天子都下了旨意要妥当招待,忙起来的就不仅仅只是鸿胪寺一个衙门了。   鸿胪寺接到的使臣名录和礼单足有厚厚一沓,其中一些小型部落暂且不提,光是龟兹、柔然、楼兰、吐蕃、回鹘、月氏等几国,随行人员就超了千余人,光是给这些异族人安排住处就足够鸿胪寺上下忙得焦头烂额。   而诸多事务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缺通译。   鬼方掐断商路多年,西北边境战乱不休,中原地区很久都没有人会说一口流利的西北的异族语言了。   而那大片的草原和荒漠地带小国林立,各国之间有语言相通的,也有不通的,如同一团乱麻,让人光是想理出头绪就焦头烂额。   裴元鸿这个鬼方出生,鬼方长大的鸿胪寺礼赞,就这样当仁不让的进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乍然之间忙碌起来的裴元鸿理所当然的开始频繁夜不归宿。   但这一次,小厮含墨却没有再动什么手脚,理由无他——他家公子如今应是想明白了,这阵子着实听话的紧。   通过裴元鸿之手,含墨完整拿到了这一次各国使臣的名册和礼单,甚至通过他连礼部安排的住处规划都知晓了,含墨的心满意足代表他身后之人的满意,倒是真的没有再明着给他饮食中动手脚。   有了这样即将来临的万邦来朝的喜事闹得沸沸扬扬,迅速冲淡了百姓对于不久前卫家那一场官司的兴趣,安国公府外却有一名不速之客求见表姑娘。   “问明白了?确实是找我?”纪清歌一脸的茫然。   “问了,说是要找‘好看的那个。’”秦丹珠派来通传的丫鬟也是一脸的古怪。   “少夫人说,原本是想打发了的,可来人却死活说不要布施,只说是受人所托给姑娘带东西带话的。”丫鬟垂着头说道:“毕竟是出家人,不好直接叫人打出去,所以叫婢子来问问姑娘要不要见。”   别说是纪清歌摸不到头脑,秦丹珠也一样,包括来传话的丫鬟,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一个自称是法严寺出身的小沙弥巴巴跑来安国公府求见他们家表姑娘,口称是替人带话,本来此举就有几分奇怪,等那个光头小和尚红着脸说出‘好看的那个表姑娘’就更奇怪了。   这样轻狂的言辞,要不看他是个刚十来岁的小和尚,秦丹珠早就叫人直接打出去了。   然而法严寺毕竟是帝京城外有名的古刹,小沙弥又说得一本正经,秦丹珠纵然是有一脑门子雾水,也到底还是派人传了话。   ——好看的那个?   这到不是秦丹珠偏心,只是在她眼里自家小表妹的容貌是柳姑娘怎么都追不上的,所以根本都没往柳初蝶的院子派人,直接就叫丫鬟来问纪清歌见不见。   法严寺里的小沙弥?   ——这就奇了。   纪清歌也被撩起了几分好奇心。   就不说这样古怪的求见方式,只说对方是个小和尚,就已经够奇怪了。   纪清歌一个道门的寄名弟子,这辈子什么时候和佛家打过交道?   如今怎么会冒出个小沙弥来口口声声要见她?   跟着丫鬟来到见客的荣锦堂的时候,纪清歌都觉得应该是表嫂弄错了人,只怕人家想寻的是柳初蝶。   然后,纪清歌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头皮刮得趣青的小沙弥头都不敢抬的塞了一个盒子过来,“这是真人命我在城里糖果铺买的,说带给女施主。”   打开一看,竟是一盒子芝麻酥糖。   纪清歌怔住一瞬,陡然之间想到了什么,脸上便浮出了喜色。   “真人?可是我小师叔要你传讯?他人在哪里?是什么口讯?”   “玄微真人说,若是见了女施主,小僧就将糖给施主,然后要小僧传话,他这一阵子都会在法严寺暂住,愿与女施主讲经参禅。”   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一番话说完,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那盒子酥糖,神情竟好似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   ……一个正经修道还有着道号的道士,暂住佛寺,然后还口口声声要讲经参禅?   ……行吧,像她小师叔会干出来的事。   纪清歌好容易才忍住笑,“可还有说过什么么?”   小沙弥嗫嚅了一瞬才答道:“真人说,若是能见到女施主就把糖给施主,若是见不到,就叫我将糖拿回去他自己吃——阿弥陀佛。”   还好见到了女施主……那个真人指名了要他买的那一家的芝麻酥糖里是掺了猪油的!怎么能进山门呢?!   ——真是罪过! 第165章   如果说灵犀观是中原大地上首屈一指的道观,那么坐落于京郊玉泉山的法严寺就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佛门圣地。   京华地带的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鱼米之乡的江淮平原,而且还有一点是江淮地区万万都比不上的——帝京是整个中原偌大一个国家的权利中枢。   帝京城中,不缺百姓,更不缺官员。   法严寺因为坐落京郊,在前周时期还受封了护国寺的尊称,上至太后下到官宦人家的女眷,进香礼佛都是来此,香火鼎盛之余,寺庙也就一代代翻修得极有气势。   如今山门高大肃穆,后山佛塔林立,除了进香之余,竟还成了有名的一处游玩景点。   纪清歌今日是独自前来,她小师叔这一出闹得突兀,国公府其他女眷们并无空暇,男丁更没提前留出时间,纪清歌许久不见灵犀观的人,心中正是想念,第二日就想前往,好在法严寺是有名的佛门圣地,又地处京郊,人流络绎,并不荒凉偏僻,国公夫人杨凝芳权衡一二也就点了头。   柳初蝶不知从哪里听闻了她要出府,竟然也想同来,原本以为说一声就能缀着自己这个便宜表妹一同出府,结果没想到纪清歌却不点头。   “表姐见谅,我此行是去拜见师长,若是表姐想礼佛的话,不如改日与表嫂舅母同行?”   碰了一个软钉子的柳初蝶直到回到自己院子,才露出一丝不悦来,秋霜自然更是不乐,忿忿道:“那张狂样儿……就跟是去求她似得。”   柳初蝶警告的扫了一眼秋霜,看看四周,已经是回了自己院子,倒是并无外人,这才道:“人家去拜见自家师长,我巴巴的非要跟去像什么样呢?”   “什么拜会师长!”秋霜被柳初蝶瞪了一眼,心中不满更盛了几分:“也就是随口糊弄姑娘罢了,她不是自称是个寄名的道士?去佛寺见什么师长?还打算弃道从佛不成?”   柳初蝶心里其实也是这般想的,她哪里能弄得清那在纪清歌眼里也十分不按理出牌的小师叔的脾性?秋霜这一句虽然仍是抱怨,却到底是说了她的心里。柳初蝶明白,此时她应做的就是息事宁人,让自己丫头闭嘴,虽说已经回了自己院子,但柳初蝶可并没忘,她身边的使唤人手只有一个秋霜才是正经柳家的丫头,其他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卫家的仆从。   别看这些下人如今毕恭毕敬,嘴上喊她一声表姑娘,可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姑娘回来了……姑娘?”   夏露适才并没有一同跟去月澜院,原本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出行搭个伴一同游玩一日罢了,倒是方便让柳初蝶和纪清歌关系更亲密一些,可如今看着柳初蝶和秋霜主仆二人回转院落,各自脸上神色都不那么和气,夏露心中突然就是一动——出岔子了?   不动声色的先将柳初蝶让进屋子,上了茶,伺候着换了衣裳,这才退到廊下找秋霜说话。   秋霜虽然看见夏露就不顺眼,但却是个心大的,何况夏露和她都是柳初蝶的丫鬟,无事的时候窝里斗一斗,一旦有了‘外敌’那在秋霜眼里夏露自然还是同一阵营,当下就颇为义愤的将适才是怎么被纪清歌驳回的给说了一遍。   夏露对于纪清歌师承和佛道之分本也不太清楚,却不妨碍她顺着秋霜的意思说了几句,这才抽身而去。   晚膳刚过,就借着要去厨房给姑娘看夜点心的名义,赶在府中二门尚未闭门,巡夜的护卫尚未上工之前,偷偷的消失了半个时辰。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她再出现的时候,已是无事人一般提着食盒从厨房取了宵夜回柳初蝶的院子。   &   纪清歌自来到帝京之后并不曾经常出城,玉泉山以往也只听闻其名,今日这是头一遭,还未来到山脚,远远的已经见到有修建得极为平整宽阔的青石板路沿山势渐起,宛若玉带一般将苍翠山峦一分为二,顶端,便是一片恢弘建筑,清空暖阳将古刹那一片琉璃顶映成高低不同的金色斑点,仅仅是远观,便已经令人心生敬意。   古刹坐落山巅,马车到得山脚便不能前行,山脚下自有茶棚和供车夫休息的处所,还有不少近处的村民在此充作行脚,滑竿扁担乃至单人的小轿等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山脚下,纪清歌刚刚下了马车,身后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前面可是卫府表姑娘?”   回头,身后不远处是一辆青油布蒙顶的朴素车驾,从上面刚下来一个人,长身玉立,风仪出众,竟是在鹤羽亭湖畔曾有过一次碰面的裴元鸿,见她回身望来,便冲她礼数周全的拱手一揖:“在下见过姑娘。”   “裴公子。”看见是他,纪清歌还了福礼:“公子今日来此是礼佛?”   “在下积攒了两个月的薪资,今日是想来此给亡母供奉一盏长明灯。”   “公子纯孝。”   纪清歌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能戳中别人的伤心事,心中略有尴尬,何况她和裴元鸿本来也不算熟悉,正想开口告辞,裴元鸿已是又一揖:“日前得姑娘一片善念维护,在下本该登门道谢,却终究未能成行,今日得见,在此谢过姑娘。”   咦?   纪清歌茫然一瞬,才想明白裴元鸿说的是什么事。   这一件事毕竟是因她而起,卫辰修又是自诩替他小表妹出面办事,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性子,那一日招招摇摇的在鸿胪寺门口一番做派,回来之后也有跟纪清歌说起,还笑称看得那些人脸色难看。   而她表哥会去那一遭,还是因为她想要遮掩靖王府一事才……说起的……   忆及‘起因’,纪清歌陡然之间有些不自在,忙不迭拉回思绪:“公子言重了,那是我表哥所作所为,些许小事,公子无需这般记挂。”   纪清歌今日穿了一件木槿紫的上襦,下着缥色和雪青间隔的双色月华裙,由于要走山路阶梯的缘故,裙子上并未系什么叮叮当当的禁步绦环,只简单挂了一个装了些许零碎的荷包,整个人显得素淡如荷,盈盈的立在山路最末一级的石阶上,倒是正好与裴元鸿身高平齐。   这一日的天光正好,纪清歌站在石阶上,山间微风轻柔的拂过裙摆,夏季衣裙轻薄,更兼少女身形纤细,腰肢不盈一握,便生出一份捉摸不定的缥缈来,裴元鸿心中不合时宜的动了一下,一点点悸动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微微的凛然——   在这姑娘背后的,不论是安国公府,还是靖王府,和他如今都是天然的对立关系。   裴元鸿恭谨的垂下了目光。   “在姑娘而言或许是小事,但对于在下来说,已足可称其为恩情了。”   一句说完,裴元鸿后退一步,适时的拉开了距离:“这条山路路途不近,姑娘其实不妨雇一乘软轿。”   “多谢公子提醒。”纪清歌笑着谢了,却没有去雇轿子的打算,正想转身又停住:“公子就独自前来?没个随行的小厮吗?”   裴元鸿顿了一顿,不动声色的应道:“留他在家做些杂务。”   纪清歌纯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见他这般作答,也没有探究的意思,虽然两人都是要上山,但纪清歌也没想与他结伴同行,颔首别过之后便带着曼朱曼芸两人不疾不徐的沿着阶梯一步步向山顶而去。   裴元鸿在原地立定片刻,直到前面紫衣少女的身影沿着山路渐行渐远,明亮的日光毫不吝啬的将镶嵌在苍翠草木中平整的石阶照耀成通天梯也似,行走其上的紫衣少女衣袂飘飞,如同乘风而起,渐渐的,需要抬头仰望,裴元鸿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直到胸口有了微微的气闷,这才陡然回神,深吸了一口长气,举步也踏上了这条通天阶梯。   法严寺这一条上山的石路由于前朝时期皇室会来礼佛的缘故,修得平整宽大,可同时容纳数人并身而行,这样的山路对于纪清歌而言并不算甚,比灵犀观的那条路还要好走的多,只是曼朱曼芸两个丫头到底脚力不足,一路上歇息了数次,这才到了山顶。   迎面,就是法严寺巍峨的山门,门口自有知客僧,见了她们一行主仆三人,只当是进香的香客,双手合十,念着佛号向内迎接。   纪清歌不准备礼佛,直接行了一个道家的单手问讯礼:“请问小师傅,可有一位玄微真人在此借宿?”   那名知客僧年纪不大,不过能做知客,自然是生得眉清目秀,在见到这个年轻女施主竟然做出了道家执见礼的时候就是一愣,随后听到‘玄微真人’这四个字,整个人都愣住一瞬,脸上顿时带出一份难言的古怪来。   甚至还有点忿忿的表情。   纪清歌便心中有了数——她那小师叔,只怕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纪清歌的心情忽悠一下就好了起来。   “小师傅,戒骄戒嗔。”   这陡然一句入耳,年轻的知客僧乍然回神,正想说什么,抬眼却看到纪清歌浅笑吟吟,一双黑琉璃般的双瞳粲然明丽,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僧人猛地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才道:“玄微真人确实在鄙寺逗留,女檀越请随我来。”   法严寺得过前周敕封,这整整一座山都是御赐给了佛门,而今虽然改朝换代,新朝新帝并不曾有过甚崇佛尚道的表现,但却也不至于非要和一个与世无争的佛寺过不去,所以法严寺虽然比起前朝少了一分皇室推崇出来的尊荣,但在百姓心中仍旧是首屈一指的佛门净地。   纪清歌跟在知客僧身后一路穿行在鳞次栉比的佛堂和禅室,前面正殿副殿供有佛像,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待到穿过中门,沿路而行,便到了后山佛塔和碑林,一座座大小佛塔高低不同的默然林立,倒是从未见过的景象,穿过塔林再向前行,便是法严寺偌大的后山。   “小师傅,还不曾到么?”眼见前面越走越偏,纪清歌奇道。   ……她小师叔不是说借住于此?难不成竟是住野地里?   “前面不远了,女檀越无需担心,这里是著名的玉泉所在,前面不远便是泉水,真人今日在、在那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知客的后半句言辞颇为模糊,听得纪清歌心中疑惑——她小师叔究竟干嘛了?弄得人家这样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这一份疑问,直到见了人才恍然大悟。   潺潺清澈的泉畔,林荫青翠,鸟语花香,然而与这一幅美景画卷格格不入的,是一处烧得正旺的火堆。   “小歌儿你来的正好。”沐青霖高高兴兴举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不停的翻转——   “再烤一刻就刚好入味了。” 第166章   头顶晴空暖阳,夏日的日光虽然炽烈,但此处却林荫茂密,苍翠树木如同绿色华盖一般,将炽热日光尽数遮蔽,只偶有那枝叶扶疏之处有一束束金色的光线笔直的洒落下来,将此处妆点得更加明媚。   玉泉山就是因这一处水质绝佳的泉水而得名,即便是寒冬腊月此泉也不封冻,帝京之内不少大户人家都有专人来此处取水烹茶,为此泉畔也有特意修建道路和直通水面的取水阶梯。   密林幽远,泉水淙淙,本应是草木芬芳泉水清冽,如今却到处都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纪清歌忍了片刻,到底还是弯了嘴角。   ——这样的场面也还罢了,她小师叔向来不羁。   可……偏偏一侧就是有名的佛门净地。   就只看那个眉清目秀的知客僧一脸不忍卒睹的样子不停在念佛号,也能知道他内心所想了。   此情此景就连纪清歌都觉得没眼看,转头望向那僧人:“你们竟不把他打出去?”   沐青霖不怀好意的冲那已经烤得四处飘香的兔子呲了呲牙:“这兔子已经超度过了。”   “小师叔——”   “真的,不信你问这小和尚。”沐青霖笑吟吟的弯着桃花眼:“他们方丈亲自念的往生咒。”   纪清歌噎住半晌,到头来只能叹口气,那个年轻的僧人更是多一个字都不想听,眼见人也带到了,告退之后逃也似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纪清歌没奈何,也只能接过曼芸手中提的提篮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沐青霖眼睛一亮:“带酒了?”   “没。”   “嘁。”   纪清歌哭笑不得,她来佛寺带酒像什么话?眼见沐青霖一脸失望,只能取出里边的食盒笑道:“酒没有,但是有糖和点心。”   沐青霖这才勉强回了几分颜色,心知自家小师叔是个什么德性,纪清歌抓紧问过灵犀观众人可否安好,心中惦念的人和事都问完了,这才话音一转,奇道:“小师叔为何会暂住在佛寺?”   帝京也是有道观的,就算没有,客栈总不缺,她小师叔又从来没缺过钱,怎的却好端端一个道士专门跑来佛寺借宿?   “他们家方丈非要我留宿,我不肯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噗。   “真的!”沐青霖撕了一条兔子腿叼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不信待会见了你问那老秃……和尚。”   纪清歌倒是一怔:“住持要见我?”   “自然是我想见你。”沐青霖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不过那老家伙肯定会来便是了。”   &   “大人,山上有人守着。”   听到回报,灰衣人眉头微皱——靖王今日罕见的来了法严寺,这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   他的撒出去的探子也并未提前告知他会有此事。   见他沉吟不语,手下一个汉子有些急:“探过了,守卫都是在前面寺院里,后山并没什么人,不动手吗?”   此人一句话,却惹来了其他人的视线:“殿下也在。”   “他——”那汉子有些想说什么,到底又咽了回去,只用目光看着领头的灰衣人。   是啊……‘殿下’也在。   山上同时多出了两位殿下,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些。   何况,那一位的行踪他们不能提前预知到也还罢了,靖王府向来水泼不进,他们的人手安插不进去,摸不到靖王的动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另一位‘殿下’,却本该是老老实实听他们调遣的。   灰衣人眼中浮出了一丝嘲讽。   原本还有几分相信那位‘殿下’终于听话了呢,可他无端出城来了法严寺,这件事,他事前可并未提起过……更不曾上报过。   偏偏是今日?   是巧合,还是……?   “究竟动不动手?”之前开口的那个汉子明显有些沉不住气。   这难得的一个机会,那女的落了单,身边没有卫家人跟着,虽说没凑巧,竟然会和那两位撞了日子,但……帝京城里他们没法施展手脚,今日可是个良机!   按理来说,要对付一个小女娘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范不着当真,但妙就妙在这小娘子身后的是安国公府,而她自己又只是个平民,何况那个靖王对她另眼相看又是人尽皆知,能把她握在手里,最起码安国公府和靖王两大势力都会投鼠忌器。   领头的灰衣人瞥了他一眼,暗沉沉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让人抓不住踪迹。   “让鸦去将前后山隔开,狼速战速决,记得,要活的,但如果事有不谐,就自保为上。”灰衣人说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其他人见怪不怪的接了过去,将里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药丸一人一粒服了。   “各自该带的信物可带好了?”   见他们齐齐点头,灰衣人一声令下,很快身边原本的十多个人就只剩了两个还安静的站在身后。   “主子。”直到此时,那两人中才有一个低低的出了声:“殿下那边……?”   “不用管。”灰衣人淡淡的说道:“他既然自作主张,那被波及也是活该。”   望了一眼那些人消失的地方,灰衣人眼中嘲讽终于显露了出来。   ……原本不过是想弄个人质在手,诱那靖王出京追寻,没了靖王坐镇的帝京,就如同拔去了利爪的老虎,他们的谋划会容易很多,可……想不到……   这一场原本的谋划临时更改,究竟改成了什么模样,也只有他自己和他身后两个真正的心腹才知道了。   不过,如今这般局面却更有趣。   鸦和狼这两组原本就不那么听话好用的人,今日也正好能派上他们最后一次用场。   “让原定接应的蛇悄悄回洞。”灰衣人慢慢收起笑:“灰雀和我一起回城,该是去拜访一下故人了。”   &   香烟缭绕的法严寺殿堂之中,佛像静静的矗立,冰冷而又高大,在一阵阵檀香缭绕的烟气中,眼神悲悯的俯视着众生。   而如今,这间本该是香客络绎的殿内却鸦雀无声,空旷旷的殿堂只有段铭承一人负手而立,仰望着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   “王爷,那个方丈还是不肯见。”穿着一身普通校尉衣衫的,是欧阳,脸上分明有几分气恼。   段铭承淡淡的嗯了一声,连神色都没有波动一丝。   “随他去。”   “可……”欧阳有几分不忿。   “无所谓,本来也不是来找他的。”段铭承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上的赤玉扳指:“纪姑娘到后山了么?”   “是。”欧阳原本想说什么,此时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回话道:“一路穿过碑林,应该是去了泉水近旁。”   回城的时候可以接她同路,段铭承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毕竟公务之后有佳人相伴总算是自己占了便宜。   至于是特意要挑同一天什么的,这一点靖王殿下是不会承认的。   大殿之内片刻的安静之后,欧阳耳尖动了动,低声道:“王爷,人来了。”   段铭承不置可否,欧阳静静退到一边,周身气机一敛,便如同隐去了形态一般,几乎让人留意不到他的存在,随着他的退避,殿中重新归于了一片寂静,直到一名穿着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侣引着裴元鸿入内之前,裴元鸿都以为殿中空无一人。   然而背对着他的那一道挺拔的身影清楚明白的告诉他——此处有人。   裴元鸿并不奇怪,俊秀得几乎不似凡人的脸上平静如初,步入殿内之后也只在于那名僧侣商议长明灯的事,最终僧人捧出一盏普通大小的莲台样式的灯盏和油壶,裴元鸿亲手向灯内注入灯油,又亲手点燃了灯芯,双手捧着,一路供奉到了佛前,又规规矩矩的叩拜之后,这才起身,静默的立在原地。   段铭承没有转身看他,在心底慢慢计算着时间,半刻钟短暂无比,攸然乍逝,随着心中计算的时间走完最后一分,段铭承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就向殿外迈步。   ……他的小姑娘就在这里,当他真有耐心在这浪费时间呢?   “殿下请留步。”裴元鸿心中低叹一声,转身恭恭敬敬冲着那一道挺拔的背影俯身下拜了下去:“请听在下一言。”   段铭承停步,却没转身,更没叫起,只淡淡的说道:“你还有半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么?   裴元鸿垂眼盯着身前清扫得极为光洁的青石砖地——足够了。   而与此同时的后山玉泉水畔,沐青霖毫无形象的叼着一根兔子的腿骨,就跟叼棒棒糖也似,突兀的就停住了话音,纪清歌有些疑惑的望过来。   “小歌儿,想吃野味吗?”   “不想。”纪清歌二话不说就摇头。   “真的不想?”   “真的。”   沐青霖叹口气,吊儿郎当的起了身:“你们这些小丫头,从来都最会口不对心,明明想,偏要说不想……”   纪清歌一脸的莫名其妙:“小师叔,我真不……”   ……就她小师叔那点子厨艺,也就只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了。   “不,你想!”沐青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偏头望着疑惑不已的少女,桃花眼微微眯起:“快说,想不想?”   纪清歌望了沐青霖一瞬,不情不愿的点了头:“想。”   “这才乖。”   沐青霖笑眯眯点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纪清歌觉得有些不忍直视,目光刚刚移开一瞬,突然觉得不对,再转回来,眼前竟然已经没了人。   纪清歌猛然皱了眉……她原本以为小师叔逗她玩笑,可……   当即心法运转,渐渐的,感知迅速铺展开来。   以泉水为圆点,四周草木和细小的生灵律动便尽数收纳于脑海。   片刻之后,纪清歌却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她还以为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却并未察觉到什么。   那她小师叔是做什么去了?   而法严寺前殿之中,段铭承正静静听着裴元鸿有条不紊的陈述,却突然转头望向门外。   外面,巽风的身形快如闪电般直冲而至:“大人,后山有变。”   这一句话不仅仅段铭承变了脸色,就连裴元鸿都愕然一瞬。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咽喉便被人大力扣在了手中。   段铭承怒形于色,单手牢牢掐着他的脖子,目光宛若寒冰打造的利刃一般死死盯住他的眼瞳,半晌,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别让本王查到你的头上!”   直到段铭承的身影远去不见,裴元鸿这才意识到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后山有变?而能让堂堂靖王这般怒形于色的,只怕……那姑娘就在后山。   此时他喉头仍然在隐隐作痛,而他心中却只有冰冷一片。   如今他只能祈祷那姑娘没事,否则……裴元鸿露出一个苦笑。   他在前面拖住靖王,后面就有人对他心仪的女子暗中下手,这样的事……摆明了就是要他来承担一切后果。   等到那时,他还能有机会辩解自己不知情吗? 第167章   法严寺后山中,纪清歌一脸难言的看着那只灰不溜丢的小麻雀。   “小师叔。”   “怎么?”沐青霖一脸无辜。   “这个……还是不吃了吧?”纪清歌忍着一肚子古怪和他打着商量。   ……她小师叔要是打只野鸡什么的就算了,这空手捉了只麻雀回来,先不说能不能吃,就算能吃,够他塞牙缝的吗?   那小麻雀是被沐青霖攥在手里捉回来的,倒是全须全尾的没送命,只是似乎吓傻了,如今被放开了手也不知道飞,傻呆呆的站在石桌上发愣。   这样一副呆呆的样子,看得沐青霖也嫌弃起来:“行吧,不吃就不吃,吃了傻的估计人也变傻。”   纪清歌刚想笑,却冷不丁听他话音一转:“就跟你似的。”   感觉自己无辜躺枪的纪清歌:……   “挨过一次吓,就彻底吓破了胆。”沐青霖笑眯眯的戳了戳那只麻雀:“和你一德性。”   “小师叔!”他话里有话,纪清歌也听出来了,却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心头狐疑不止,原本的笑意也不见了踪迹。   “真打算出家修道?”沐青霖专心致志的戳着麻雀,瞧那不大点的小鸟儿一戳一晃,似乎很有趣的模样,但口中说出的话却让纪清歌失了神。   ……小师叔怎么会知道?   “我……”   “先说好,灵犀观肯定不收你。”沐青霖斜了她一眼:“别惦记去磨你师父。”   “小师叔!我……”   “都没试过,就知道不好了?”沐青霖懒洋洋的戳着麻雀:“真要不好,你再和离也不晚嘛。”   “别那么傻兮兮的,结个婚罢了,谁说要搭进去一辈子的?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走人,不是很简单么?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纪清歌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的小师叔,坐在这一本正经的说些什么乱七八糟?!   纪清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小师叔也未免太不食人间烟火了点……   女子嫁人之后想要和离哪里是容易事?就不说普通人家都难上加难,更别说是皇家宗室了……她……   纪清歌猛然回神,她胡乱想些什么?莫名其妙就在想今后该怎么和离了?   那边沐青霖还在念念叨叨:“和离之后拿着嫁妆,自己游山玩水,高兴了再养两个小白脸……哎?不对,其实你现在也能游山玩水。”   “小师叔!”   “啧别吵,我想想……”沐青霖啧了一声:“算了,你不结婚就不结婚吧,不过出家别想,回头我给你找几个好玩的去处,玩够了就养两个小白脸……”   心急如火的靖王殿下手握宝刀既明疾速赶到的时候,就正好听见有人正循循善诱他的小姑娘养小白脸。   当场靖王的表情就裂了。   段铭承身后跟着飞羽卫,他们一路赶来的过程中,在碑林边沿与神秘人交了手,来袭之人身手不弱,但是看出手动机,应该只是想要尽力拖延,就是这一点,让段铭承心中不祥感愈加浓重,甚至等不得飞羽卫们出手,既明直接出了鞘,挡在他身前原本想要靠着身法和暗器拖延一二的蒙面人甚至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就被一刀送了性命。   这蒙面人至死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死的会这么……不堪一击。   他们这些人做的也都是刀头舔血的勾当,每个人都不是易于之辈,他是埋伏者,是猎人,手持利刃,张好了罗网,可怎么……   明明举起了手中的兵刃,但是出招的蓄力都还没来及完成,他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四肢了。   眼前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迎面而来的一柄漆黑狭长的刀身。   而段铭承连一丝的停顿都没有,一刀劈出的同时手腕一翻,疾如闪电的一记横挥,既明在斩中人体的同时就将人整个甩飞了出去,别说是拖延,连脚步都没能挡慢一步。   ——此处有人埋伏,目的就只可能是想拖延他赶到后山的时间。   而他的小姑娘此时就在那里。   如果他慢了一步……   段铭承心中被这样的可能激得更加急切,根本没空去管其他人,一刀斩了挡路之人后功力提到极限,任由刚刚当空洒落的血雨淋了一襟,眼睛都没眨一下,整个人如同一道玄色的闪电直掠而过,头也不回的直扑后山玉泉水畔。   从他身后传出的,是飞羽卫们在与人交手的响动。   短短不到半刻,便已经安静了下来。   飞羽卫行事有自己独有的一套准则,而今这样的安静代表着已经料理干净,段铭承并不回头,只轻轻比了一个手势,很快,后面便有熟悉的气机分成数个方向,撒网一般直扑向了这苍翠欲滴的后山林间。   以段铭承的身法,越过佛塔碑林之后的路途不过几息之间,原本尚未到达之前察觉前方并无争斗之声,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直到面前翠障一开,泉畔的少女盈盈身形便如同云破月出一般陡然入了眼帘。   “清歌!”   段铭承来不及去看同在此处的另一个人……他之前就知道纪清歌今日来法严寺是做什么,然而此刻却根本来不及说甚,右手握着既明,左手轻轻一圈,就将纪清歌一把圈进了怀里。   “还好么?可有事?”   被人直接当了空气的沐青霖嘬着牙花子转开了目光——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太不尊老爱幼了!   纪清歌原本在察觉到身后有人极速逼近的时候就心中一惊,然而段铭承身法实在太快,她才刚刚转身,段铭承已然到了身前,看到是他,纪清歌才刚觉得有些惊讶,甚至还来不及出口询问,就被一把拉进了怀抱牢牢圈住不放。   原本因为这一举动乍然羞红了面庞,然而不等她推拒,就猛然察觉到段铭承周身萦绕的凛然杀机和急速的心跳。   以及,那冲鼻的血腥味道。   “段大哥?”纪清歌陡然就慌了神:“你受伤了?!”   “没有。”段铭承微微垂首,将口鼻埋在少女光滑润泽的乌黑长发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满满的怡人馨香中镇定了下来。   等他想到自己身上沾了血迹的时候,已经迟了。   叹口气松开怀中的姑娘,退后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确实好端端的并无异样,段铭承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目光看到纪清歌裙摆上也被他身上溅落的血迹沾到了几点殷红,段铭承叹口气:“你没事就好。”   “段大哥,出什么事了?”   嗅到他身上血气浓烈,手中的墨色长刀还未归鞘,纪清歌再傻也知道出了事,也顾不得避嫌,伸手在他衣袍上沾到血迹的地方仔细摸摸,发现确实是沾上去的而非是受伤,除开血渍之外连衣裳都好端端的没有一点破口,这才略微安心了一点,眼光却仍狐疑的瞟来瞟去:“真没受伤?”   “没有。”段铭承适才心中太过急切,身法不要命一样催到极致,如今乍然放松,气机一松,胸口便有几分闷闷的发疼,他却并不露出异样:“你这里无事?”   “无事啊,这……”纪清歌猛然住了口,转头望向沐青霖:“小师叔?”   纪清歌眉头皱了起来,她小师叔适才去打了一趟什么野味,如今又有她段大哥身染血迹的急切奔来……   纪清歌沉了脸色,清透的双瞳从段铭承身上转到沐青霖身上,盯住一瞬,又转了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段铭承不想让自己的小姑娘知道真相,然而才刚出口了一个字,就听见沐青霖懒洋洋的说道——   “我不知道呀,你问你情郎,他肯定知道。”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和段铭承两人齐齐无语一瞬。   情郎?   ……行吧。   段铭承在心中记上一笔——   别以为说句好听的就能抵了适才口口声声教他的小姑娘养小白脸那档子事!   段铭承手握飞羽卫,早在法严寺的小沙弥跑去国公府要见表姑娘之后不久,他就知道灵犀观有人在此等着见她,也因此,纪清歌今日出城他也才会赶着同一天也来了,至于在此碰到裴元鸿……不过是顺便的罢了。   这个鬼方遗脉既然暗中向飞羽卫示意一见,那见不见,什么时候见,都不由他自己做主,今日裴元鸿即便是不来,也不过是自己掐断了投诚的路罢了,却不会影响靖王殿下今日的行程。   纪清歌来了法严寺见自家师长,他纵然再忙,也一样会挤出时间来一趟,一则是想念他的姑娘,二则他对灵犀观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叔也早就存了几分好奇,纪清歌如今除了卫家算是家人,灵犀观便是她的师承,他自然也要拜见过才是,可……   任是段铭承提前已经听说了这个灵犀观中大名鼎鼎的小师叔据说各种不靠谱,他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教弟子养小白脸?!有这么当师叔的吗?!   段铭承脸上不辨喜怒,纪清歌却已是红了脸,只是此刻不是追究称呼的时候,粲然明丽的眼瞳中满是谴责的瞪着段铭承:“段大哥!”   段铭承叹气,到底是他自己急躁中露了痕迹,如今没办法真死瞒着,只得说道:“山上有歹人,我担心你,这才来的急了些……你没事就好。”   歹人?   纪清歌微微仰头,望着头顶繁茂如同翠盖一般的林荫,心法运转的同时感知也又一次铺了开去。   ……不在近处。   纪清歌的心法造诣再精妙,她如今也不过才十几岁罢了,并未到顶尖高手的地步,如今她凝神注意的话,隐约能感应到远处有着锐利杀机和隐隐的争斗,但这样的距离,如果不是争斗双方动手露了杀机的话,她也很难察觉到不妥之处。   可……为什么?   是冲她而来?还是冲段大哥?纪清歌顿了顿……或者是冲小师叔?   “没事了,交给我处理。”没等她想出头绪,段铭承开口道。   就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之前远远隐约的杀机已经平复,须倾,便有数道气机陆续返回。   “王爷。”“大人。”   巽风等人陆续回转,原本是想说什么,但看到纪清歌沐青霖两人,又咽了回去,段铭承微一皱眉:“跑了?”   “没有。”巽风低头:“死了。”   不仅仅死了,甚至其中还有人死的很……别出心裁。   巽风目光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没事人似得沐青霖。   在他们一行与神秘人交手之前,就已经有人死在了林中。   能被一根兔子腿骨洞穿了头颅,这样的死法……如果不是出自纪姑娘之手,那……就是这位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话说小师叔,你能不祸祸野生动物吗?   沐青霖:……   纪清歌:你烤的又不好吃,下回我给你带烧鸡,啊,乖 第168章   段铭承到底不想让纪清歌听到太多这些血腥之事,只先领了飞羽卫去一旁问话,玉泉水畔便又一次剩了纪清歌和沐青霖。   “小师叔!”   “啧……别瞪我,我什么都没干,都是你那情郎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他。”   沐青霖十分铁齿,死都套不出话来,而已经避开了距离的段铭承正静静听着巽风的汇报。   “有两人是死于击杀,吾等赶到的时候,其余人手应当是看到了死尸,正想撤退。”此处距离泉畔并不算远,巽风压低了音色:“但没等逃离,就毒发了。”   “毒?”这是出乎了段铭承意料的消息,他不由皱了眉。   “具体是什么毒要等将尸体验看过才知道,但肯定不是发现事情败露才临时服下的。”   巽风虽然看着年纪尚轻,但在飞羽卫中能够担当巽组的领队,能力也是不可小觑,跟在段铭承身边已经时间不短,不论是身手还是办事的经验都极出众,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适才的情景,再一次确定:“吾等赶到之前,已经有两名距离最近的蒙面人身亡,其他人已经在试图逃离,如果是死士的话,没有中途逃跑的道理。”   ……若是拼死也要对纪姑娘不利的话,纵然同伴身死,也依然不会吓退这些人,死士出击,要么完成使命,要么自己身亡,不会有撤退逃命这一选项。   想逃,就代表了他们不想死,那么服毒自尽的可能性就更小。   何况虽然有从这些人身上搜出毒物,但他们却并没有服用,而是急着奔逃的途中意外就毒发身亡。   甚至有人至死脸上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神情。   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已经服下了毒物,而且……似乎他们自己还并不知情?   巽风微微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   常年在飞羽卫供职,什么手段没见过?这些人十有八|九是被人坑了,并且……坑他们的人,似乎还是他们自己人?   “这些人服过药物,但具体是何物目前尚不知情。”   毕竟没抓到活口,想弄明白到底吃了什么玩意,说不得只能带着尸身回去开膛破肚好好验看过才知道了。   “他们奔逃的方向继续搜过去,有几处可疑的地方,草木有过很新鲜的践踏痕迹,但已经没有人在。”   “下山的数条路径都已经追寻过,没有收获。”   巽风有条不紊的一条条汇报着线索,段铭承呵了一声——   这些人是……被自己人给卖了?   短短几句话,段铭承已经可以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图案。   有人不知是从什么途径得知了纪清歌的行踪,今日只怕就是冲她而来,而原因简直太好猜——如果能掳走她,不论是他,还是卫家,都势必会拼命追查,不找到人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不论是人质在手想要要挟也好,还是想要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也罢,都再轻松不过。   甚至即便察觉到这些人是故意为之都没有用,除非他和卫家能对纪清歌见死不救……   可……这些人在动手之前,内部或许出了分歧?   否则根据查到的痕迹来看,原本还应有人等候接应,却提前一步就已经没了人。   即便不能借他和飞羽卫之手除去这些人,等到毒发的时候,这些人也一个都活不下来。   能让卖命的手下一无所知的服下毒物,除了这些人内部想要灭口之外不作他想。   只是到底还是可惜,这样一来就没了活口。   若只是没了活口,其实也还罢了,但……段铭承饶有兴味的看着飞羽卫们逐一搜出来的东西。   这样没了活口,却又有了证物的局面,到真是愈发的耐人寻味了。   就是不知道,如今还在法严寺内的裴元鸿,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段铭承垂眸望着那些可以算栽赃也可以算罪证的东西一瞬,薄薄的唇角勾出一缕讥讽,再抬眼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无波。   “打扫干净,该留的证物留好。”一句交代完毕,靖王殿下头也不回的迈步向着淙淙泉水行去。   糟心事办完了,他总该假公济私一下了。   此时的法严寺前殿之中,裴元鸿静默而立。   他不动,一旁的欧阳也就不动。   就在两人各自无话可说的时候,大敞的门外却有一名身披金襕袈裟的老和尚急匆匆的走过,看那去向,应该正是后山。   裴元鸿不由多看了两眼,正猜测此人究竟是寺中何人的时候,一旁的欧阳极轻的嗤了一声,裴元鸿望了过去,欧阳却只冷淡的盯着那老和尚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有胆子几次三番拒他们家王爷于门外,这会子急了?   “小师叔,你方才真的是去打猎了么?”后山泉畔,纪清歌不依不饶的盯着沐青霖。   “是呀。”沐青霖笑嘻嘻的指指那只依旧没有飞走的麻雀:“呐,猎物。”   纪清歌叹口气。   “小姑娘家家,别愁眉苦脸的。”沐青霖单手垫在脑后,抬头望着头顶的成片绿荫:“不是教给你了么?自己把日子过舒服点,反正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必非得建功立业,自己高兴就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几个小白脸……”   “真人!”   段铭承还没走到近前,就又一次听见这种言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和这真人有仇是怎么的?   怎么张口闭口教他的小姑娘那些不三不四的事?!   到底是在纪清歌面前,心知这个装了一肚子坏水的真人对她有多重要,段铭承就算憋了一肚子的不虞,终究还是不能发作,只能忍着气道:“清歌——非礼勿听,嗯?”   少听点这种不像话的事!   纪清歌望住他一脸忍气的表情一瞬,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眉眼弯弯的露出了笑意。   段铭承气得一噎,却到底舍不得说她什么不是,磨了磨牙,这才将目光望向沐青霖。   只这一眼,心中便有些惊讶,他适才太过心急,全付注意力都在纪清歌身上,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成名已久的玄微真人,怎的竟会如此年轻?   如果不是段铭承早就知道他在灵犀观中出现的时间,只看外表,他甚至会怀疑这个‘真人’才刚刚及冠。   段铭承有些狐疑的微微皱眉——他记得这个玄微真人是在纪清歌尚未出生之前就已经被灵犀观的前代观主衡渊散人给收入门下的,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年纪?难不成当年衡渊散人直接收了个毛孩子?   可不对啊……纪清歌明明说起过,在她幼时初入灵犀观的时候,就已经得她小师叔传授了。   是同一个人么?   段铭承下意识的仔细看了看沐青霖的面容,却没有发现有易容过的痕迹。   莫非还真是修道之人驻颜有术?   靖王的探究和打量沐青霖点滴不露的收入眼中,却只笑眯眯的望向他身后:“哎呀,老和尚来了。”   一句话顿时引得在场所有人都回了头。   果然,远处正脚步匆匆穿越碑林而来的,正是一个身穿褐色僧袍和大红色金襕袈裟的老僧,虽然尚未来到近前,但也看得出年事已高,胸前一把雪白的胡须随着步履飘飘摇摇。   眼见那名面容苍老的僧人略显焦急的迎面而来,段铭承和沐青霖两人齐齐都有几分冷淡了眉眼,就连巽风等人都面色冷淡,倒是让纪清歌有些疑惑了起来,目光在一行人脸上转了转,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要给人家寺庙主持脸色看。   正思量间,那名年老的僧人已是疾步到了近前,在望到段铭承的同时,脚步略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低叹一声,双手合十垂下头颅:“无量寿佛,贫僧净和,见过靖王殿下。”   这老僧人胡须雪白,连眉毛都已是纯白如雪,就如同画像上比丘尼一般两缕长眉,弯弯的下垂,只看面容,虽然苍老,却极是慈眉善目,此刻敛目垂首,姿态也很是恭敬。   然而段铭承却只冷冷的望了他一瞬:“方丈不是冥思参禅么?为何肯出关了?”   净和心中一叹:“贫僧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宽宏。”   段铭承轻嗤了一声便转开了目光,而一旁的巽风脸上却浮出了怒意:“你百般推脱不遵圣命,如今焉敢出口宽宏二字?我们王爷还不够宽宏么?你——”   “巽风!”段铭承一语截断巽风未说完的话语,巽风只能闭了口,却仍是一脸的忿忿之色,怒视着这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他们在说什么?   纪清歌看得糊涂,适才巽风说这老方丈‘不遵圣命’,是指什么事?似乎还和段大哥有关?   面对巽风的指责,这年迈的僧人并不还口,只平静的双手合十:“贫僧年事已高,精力多有不济,实是不敢再胡乱行生死之事,还请殿下另寻高人。”   他这一句入耳,巽风脸色铁青,想要说什么,瞥见段铭承的目光,到底还是又压了回去,只是周身的冷意足可让旁观者明白——如果不是靖王压着,只怕这年轻的飞羽卫已经动了杀心。   段铭承虽然压制属下,但他自己也不由冷了脸色:“方丈既然一意孤行,那继续闭关参禅便是了,又来此作甚?”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净和神色平静的将目光投在段铭承染血的外袍上一瞬,垂首道:“佛门净地,还请众位勿要在此多造杀孽吧。” 第169章   这一次,就连纪清歌都皱了眉。   她虽然至今不清楚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却知道不论是段铭承还是飞羽卫,都不是嗜杀的性情,适才的争斗她不知道原委,但能在此与人交手,要么是缉凶,要么是自卫,无论哪一种,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歹人行凶却不还手的道理。   这老方丈是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指责歹人,却来指责段大哥不留手?   这样的话,纪清歌听了都忍不得,刚想开声,却冷不防听她小师叔冷笑道:“你再念个百八十遍往生咒不就是了?啰嗦什么?”   这一句不仅抢了纪清歌的话,就连段铭承的话都抢了过去,净和却竟真的顿住话音:“阿弥陀佛,施主息怒。”   沐青霖却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不坏好意的呲了呲牙:“这老家伙向来不会说人话,我给你们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是——”   “施主。”   “——你们来了,就会带来麻烦事,佛门染血,徒造杀业,所以今后免来。”沐青霖脸上依旧挂着笑:“我翻译得对吗?老和尚?”   其实这一番话,就算沐青霖不说,在场之人也自己能从老方丈意思里品出来,只是自己品是一回事,这般被人直接捅到了天光下又是另一回事,然而直到自己心思被当面扒得一干二净,净和却只是默然片刻,又念了一声佛罢了。   这样的态度,就是默认了沐青霖所言不虚。   段铭承早就不想理会这满嘴阿弥陀佛的老和尚——他也有点不清楚这法严寺方丈到底是不是吃拧了,一个出家人,跟皇权拧着来,是不是以为他和他皇兄就真是圣人君子?不会给法严寺降罪?   这些还暂且罢了,如今竟还敢给他的小姑娘摆脸色?段铭承望着净和的神色中已经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寒意。   “呐,老和尚。”沐青霖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只笑吟吟的指指段铭承:“这是我家小歌儿的情郎,是来找小歌儿的。”   说着,也不管这情郎两个字又一次听得众人无语,又指指纪清歌:“这是我家小歌儿,是来找我的。”   “你若不叫他们来,那我就换个地方落脚便是了。”   “施主!”净和终于变了神色,老迈的双眼中迥然有光,望住沐青霖一瞬,竟然对他躬了身:“老衲……并非此意。”   这一幕看得其他人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偏偏沐青霖对此似是一无所觉,只冲纪清歌一笑,说道:“你瞧,我没骗你吧,我不在这住这老和尚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这个胡须雪白的老僧人,他却一句辩驳都没有,依旧只是双手合十,低叹一声:“阿弥陀佛。”   “嗯,你们还有话说吗?”沐青霖瞅瞅段铭承和飞羽卫一行,又瞅瞅净和,见两边各自不开口,便将手一摆:“那就念你的往生咒去吧。”   从头到尾,都仿佛他这个道家的玄微真人才是这片山林这座佛寺的主人也似,而净和竟然也没有反对之意,竟然就真的见礼之后默默的转身走了人。   “小师叔,段大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纪清歌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一幕,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名慈眉善目的老方丈,在看到她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喜?   这一份困惑来的很没道理,毕竟纪清歌今日这才是初次来这间寺庙,之前更是对此处的任何僧人都没有过接触,甚至就连净和方丈,从露面到离开,也没有和她说过半个字,但纪清歌却就是无端觉得这老方丈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眉梢眼角中不经意露出的总有些冷意。   ……他看到段大哥的时候也是如此。   纪清歌又望了望段铭承。   究竟是不喜见到他们两人?还是嫌他们的到来给法严寺带来了杀业?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这位年高德勋的老主持不喜欢他们。   “清歌,日后不要再独自出门。”段铭承虽然不想让她知道太多阴私之事,但心中却也后怕,如果今日他没有同来……   ……如果她真的落入了歹人之手……   纪清歌心思灵透,只听这一句就皱了眉,目光又一次在几人身上转了一下:“这些歹人,是为我而来?”   “尚不能肯定。”段铭承叹气:“这件事只怕还有得牵扯,但无论如何,你今后不要再独自出门,卫府的侍卫应该还可用,回去之后我再拨几个人给你。”   一句说完,目光转向沐青霖:“多谢真人出手。”   适才巽风已经回报过,蒙面人动手之前就已经有两人死在了林中,其他人正是看到了那两人的死状才被吓退,然而没等到安全撤离就已经毒发身亡,这两个死人,应该就是这位‘小师叔’的手笔了……   没想到沐青霖却很没好气的嘁了一声:“我护我家小歌儿,要你来谢?”   这完全不领情的一句反诘入耳,段铭承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瞳。   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真人是个浑身炸刺儿的德性,竟是跟谁都没好脸色……除了纪清歌。   他是纪清歌的小师叔,从小教过她许多东西,只要不作奸犯科的话……段铭承决定其他事都不计较,但再是不计较,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真人,清歌虽是师承灵犀观,但她年纪还小,有些不合礼数的话,真人还是不要乱说给她听为好。”   ——譬如教唆她养小白脸什么的。   别的可以忍,这个不能!   沐青霖淡定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的人呢,管这么多!”   靖王殿下和玄微真人的初次见面几乎可以算是不欢而散,当着纪清歌的面,段铭承总不好跟这个不靠谱到名至实归的真人刀剑相向,就连纪清歌都有几分怕他们两个打起来,最终段铭承忍着一肚子火气带着飞羽卫先行回到寺内公干,而沐青霖也臭着一张脸不理人。   纪清歌总算松了口气……适才两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她简直觉得自己没眼看,如今看看段铭承回了前殿,小师叔这里生闷气,她在一旁无语半晌,心情却奇异的放松了下来。   “小师叔。”正臭着脸的沐青霖眼前伸来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掌,掌心向上,稳稳的伸着:“我的糖呢?”   沐青霖没好气的瞪住一瞬:“多大人了?还动辄要糖吃?你篮子里不是有糖?作甚还问我要?”   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不知从哪摸出来个纸包,啪的往纪清歌手中一拍,哼了一声:“拿去。”   纪清歌收回手,从纸包里摸出一颗糖送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林间的少女便就心满意足的弯了眉眼。   沐青霖瞪了她半晌,终于也没了脾气。   “下山回城记得跟你情郎一起走,免得再遇到什么不太平的事,知道么?”   “还有那个老秃……和尚。”沐青霖哼了一声:“不管你那情郎找他是做什么,他都不会点头,回头跟你情郎说,别惯着他,那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只要他不从,就跟他说要灭了法严寺的山门,他就从了。”   不知是不是沐青霖的这一番言论叫人偷听了去,纪清歌离开泉畔返回寺院的时候,沿途的打斗痕迹已经清扫得差不多,碑林中尚留有几滩血迹,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一边念着经一边在扫抹擦拭,踏入法严寺后山门,便就见到适才那名老主持正在一旁和几个僧人交代什么,似是察觉有人在看他,便转头望了过来。   这一次,纪清歌基本可以确定——这老主持,是真的不喜欢她。   那张老迈却精神矍铄的面容上,每一条岁月划出的沟壑中都写满了出家人的慈悲二字,但望住她的眼神,却透着冷淡和不喜,纪清歌和他沉默的对视一瞬,迈步便走了过去。   “大师。”单手行了一个问讯,纪清歌平静的问道:“佛家有言:众生平等,民女敢问大师,何为平等?”   净和手中捻着佛珠不语,纪清歌却没有退开的意思,终于,净和缓缓说道:“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纪清歌点头:“多谢大师解惑,然民女却有一事不明——在大师眼中,为何于我却有异?”   净和目中精光乍现,纪清歌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就在她以为这老主持只怕下一刻就要唤人送客的时候,净和却宣了一声佛号——   “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施主,入流转者,才是众生。”   纪清歌一怔,然而不等她再度开口,老僧一句说完,已是转身而去,口中低低背诵着经文,阵阵梵音随着他的渐行渐远终于归于了不可闻,纪清歌恍惚片刻。   ……入五道流转者,才是众生?   而她……不是么?   立在原地发了一时的怔,纪清歌却慢慢挺直了脊背。   不论这老方丈究竟是如何看她,哪怕他视她为妖孽,那又如何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段铭承和沐青霖都在身边的缘故,纪清歌此时心中竟然没有怯意。   除非这得道高僧要降妖除魔,否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一个佛寺主持罢了,和她怎么也不会有更多牵扯,她就算将来出家,也是皈依道门,这老和尚不喜欢她?   那便不喜欢她吧。   纪清歌收回心神,面不改色的向着后殿而去。   此刻天时已经下午,再过一时便要夕阳西下,已经不算炽烈的日光将高大的佛寺顶端的琉璃瓦映得一片金光粲然,那片金光之下,就是靖王长身玉立的身影宛若一柄无匹的刀锋般,乍然刺入了眼帘。   之前的云锦鹤氅上染了血渍,此时已经脱去,露出束腰箭袖的贴里,玄色暗纹的底色上,金线张扬明快的勾勒出了繁复的纹路,又用大红和靛蓝的绣线填充补色,色彩浓烈的绣纹绚烂的将原本沉肃的玄色衣袍染出了毫不收敛的一份张扬,束着革带的腰身劲瘦挺拔,不动不摇,露天的院落中偌大的鎏金铜香炉中香烟袅袅,不时便有一缕淡青色的烟雾穿过金色的日光,缱绻的在他袍摆处轻轻拂过后散失在微风之中,仅仅只是静默而立,玄色衣袍的身影便如同亘古的神祗一般夺人眼目,而原本肃然冷峻的面容,看到紫衣少女裙裾飘摇,由远而至,眼中便浮出了暖意。   “段大哥。”纪清歌加快了脚步:“可忙完了么?”   段铭承嗯了一声,露出一丝笑来:“我送你回城。”   渐渐西斜的日光将两人的背影拉成长长的一道暗色,裴元鸿静默的跪坐在昏暗的禅室目送两人并肩而去,手中的狼毫笔静静的悬停在宣纸上,良久,都没有落下。   “施主可要下山了么?”   “我抄完这遍经文,有劳小师父点一支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长阿含经》   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妙法莲华经》   这两句是抄的经书原句——By:不懂啥叫禅机的作者菌 第170章   回城路上,纪清歌虽然对于今日段铭承的寺院一行有所疑惑,虽然有心想要询问一二,却又怕是涉及公事,心中正在踌躇,段铭承却先开了口——   “清歌,你仔细想想,你今日的行程可还有谁知晓?”   纪清歌刹那之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段大哥的意思是,今日山上的歹人,当真是冲我而来?”   段铭承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死:“不排除这个可能。”   今日之事如果没有他和飞羽卫在左近的话,究竟会如何收场就连段铭承也不敢保证,虽然那位玄微真人不似易与之辈,但如果真的有人暗中盯着纪清歌的话,段铭承不敢赌她是否次次都能有高手在身边。   心底正有些发沉,就见坐在对面的姑娘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段铭承叹气:“我会来此,自然是想见你,但也确实有公事要做,清歌,你今日出城,我确实是知道的,但我手下有飞羽卫,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是他的小姑娘,他自然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而对于靖王殿下来说,他手中握有飞羽卫,帝京之中他留意的事情,会获知动向再正常不过。   但,其他人不是靖王,靖王能够知道的东西,其他人不应该知道。   就譬如,纪清歌今日的法严寺之行。   纪清歌久未曾见她的小师叔,得知了他在此落脚的消息之后并没有多做耽搁,头一日小沙弥向国公府送了口讯,今日她便来了……段铭承心底发沉。   能弄出试图截杀这样手笔的,若说是临时起意,看到她出城才着手安排,明显不太可能,所以……十有八九,就是国公府内部有了暗桩。   有这么一瞬间,段铭承不想让纪清歌回卫家,他叹口气,到底还是忍下了想提议她住靖王府的冲动。   段铭承出口的言辞并不繁多,但纪清歌一点就透——今日不年不节,也非初一十五,即便是法严寺这座京郊有名的圣佛之地今日往来的香客也不算众多,靖王出行,他手中的权柄和人力可以保证他的动向不被人提前获知,那么……是针对他而来的可能性就不大。   而在她出行之前……纪清歌心中微凛——确实是有人知道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要出府,自然是给家中打过招呼。   纪清歌突然想起一事:“段大哥,今日上山之前,我有遇到那位裴公子。”   段铭承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应是循我而来——我此行给他留有暗示。”   公事?纪清歌闭了口。   “别多想,今日回去之后,我送你回府,顺便见一见卫公爷,你们府里的人,卫家不至于太过松懈,其他的……有我呢。”   段铭承不愿见纪清歌双眉紧锁的模样,而且此事说到底,她都是被牵连的,不论那些人的目标是不是她,她都不应有今日这样的遭遇。   想要对她下手,目的无外乎就是她背后的安国公府,以及他这个手握着飞羽卫的靖王,段铭承按住心底的怒意。   ……敢将主意动到他的小姑娘身上,还真当他是菩萨心肠?   心中虽然恚怒,却不愿让纪清歌再多思虑,若无其事的转了话题:“你那位小师叔,真是个……嗯……性情之人。”   纪清歌正在思索国公府里会知道她今日行程的都有哪些人,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到有几分赧然:“小师叔向来性子古怪,段大哥不计较便好。”   一句话惹来段铭承含笑的一瞥:“傻姑娘。”   ……那是她的小师叔,他能怎么计较?   “我小师叔说,如果段大哥与那位方丈之间有甚事起了争端的话,只要……”纪清歌停了停,尽量将话说得婉转几分:“只要向其施压,当可以解决。”   段铭承笑笑,只颔首:“好。”   车外随行的巽风耳尖动了动,垂目不语。   ……连圣上的旨意都能不放在眼里抵死推脱,这是连死都不怕,还能怎生施压?他们王爷又素来不是暴戾的性子,竟就真叫一个吃斋念佛的给为难住。   双驾的马车又前行了一刻,巽风却猛然下定了决心:“王爷。”他隔着车帘低声说道:“属下适才不慎在寺中遗漏了证物,还请王爷准许属下回去一趟。”   车内段铭承眉锋微微一动:“巽风!”   “王爷!”巽风心意已决,肃声道:“属下行事疏漏,回程之后甘愿依律领罚!”   这一句说完,竟是不等段铭承开口,径自一拨马头便向着法严寺的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那远去的马蹄声传入车厢,段铭承攸然沉了脸色。   这还是他一手建立飞羽卫数年以来,第一次有人胆敢在未得上命的情况下就擅自妄为!   遗失了证物要回去搜取?!   段铭承锐利的双瞳中已经染了怒色,别说是巽组的领队了,就算只是飞羽卫中负责后勤的普通组员,都是绝不会有这样低级的失误。   巽风为何会宁肯拼着事后被重责也要回转法严寺,段铭承心里大致猜到几分,但……这却不代表他真能容忍下属这般胆大妄为。   连他在场竟都约束不住?这样的下属,不能说不忠心,但却已经背离了飞羽卫最基本的准则。   随行的欧阳等人心中明白巽风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巽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求情,人人都噤若寒蝉,就连车内的纪清歌都有几分察觉到了这压抑的气氛。   眼看着段铭承双唇紧抿,指尖用力按着眉心,明显是在压制怒意,纪清歌心中不是不担忧,但飞羽卫的事是公事,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想了想,抬手从车内案几上的壶中斟了杯茶轻轻放到段铭承手边:“段大哥。”   段铭承没做声,纪清歌顿了顿,试探着翻开他撑在案几边沿的左手,理直气壮的将那盏温热的清茶塞进了他的掌心。   这一举动倒是冲淡了些许段铭承心中的郁气,毕竟这丫头自打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见他就如同小耗子见了猫,以往曾经不经意间的亲密举动消失了个彻底,今日……这还是头一次肯主动碰触他。   指尖在甜白瓷的茶盏边沿轻叩了两下,段铭承叹口气:“不躲了么?”   纪清歌偏头望着他不语。   心中不是不气恼,只是对着她却也发不出来,段铭承靠在软软的大迎枕上,良久才轻哼了一声:“巽风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能让他的小姑娘为他说情。   纪清歌清透的双瞳无辜的眨了眨,见他仍有几分不虞,干脆自己动手,又将那杯温茶从段铭承虚握的掌中夺了回去,自己捧在手中,跪坐起身子,将茶盏凑近了他薄而好看的唇畔:“段大哥,喝茶好么?不生气。”   暖热的瓷杯边沿轻轻碰触着口唇,沁脾的茶香便软软的缭绕在鼻端,稳稳托着杯盏的纤长手指如同上好的白玉雕成,与白瓷的茶杯几乎交融一体难分彼此,段铭承心中再是恼怒也都尽数消了下去,啜了一口温茶,段铭承无奈的叹口气:“别担心,他好歹也跟了我多年。”   “巽风……是个好人。”纪清歌轻声说了一句,也就只有这一句,随后便转了话音:“但我没有担心他。”   段铭承有几分无语的听着她的欲盖弥彰,但纪清歌却很认真,黑琉璃般的双瞳中透着担忧和关切,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段大哥,你气色不佳,不动怒,好么?”   段铭承刚想应声,却陡然之间福灵心至,单手握拳挡在唇畔咳了两声:“我没事。”   他口中说着没事,纪清歌却变了脸色,搁下手中的茶盏,又挪近了几分,抬手给他轻轻揉着胸口:“药茶呢?没有准备么?”   段铭承唇角弯了弯,又被他压了下去,不动声色的向着纪清歌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低声道:“不妨事,不过是这几日短了几分精神罢了,没有大碍。”   靖王的车驾,内部自然宽敞,但却也只是厚毯软枕罢了,断没有在车内放置床榻的,纪清歌犹豫一瞬,眼看段铭承面露疲色,精神不济,到底还是真的担忧,轻声道:“进城路途还有一程,段大哥不妨小憩片刻,可好?”   纪清歌话音刚落,段铭承已经一个‘好’字飞快的接了过去。   上扬的尾音出卖了说话之人愉悦的心情,就在这一个字出口的同时,段铭承便单臂撑着车板躺了下来,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在纪清歌没来及避让之前,枕到了她的膝上。   纪清歌一手刚去拽了一只软枕,刚刚摸到手还没拿回来,原本跪坐的膝上就已经一沉,等她明白过来想要抽身,但段铭承却已经合了眼。   他今日在寺中与人交手时心中太过担忧,确实有几分触动了暗疾,此刻他有意不加以调整内息,脸上便果然少了一分血色,纪清歌虽然被他突兀的举动弄得颇有几分窘然和无措,却终究还是不忍心更多些,见他合着眼一动不动,只得叹口气,踌躇了一时,伸指按住他两侧太阳穴,轻而缓慢的揉了起来。   平心而论,段铭承是真的只想稍稍的放纵一下,这些时日纪清歌避着他的举动早就让他耿耿于怀,偏偏哄劝又哄不听,强逼又舍不得,这才趁机耍了下无赖,所求也不过是亲近几分,哪怕是诓骗得来的,也算聊以慰藉。   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枕在纪清歌膝上,微凉的指尖轻柔的按揉着穴位,他不过合目了一时,竟真的在马车微微的摇晃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纪清歌:(摸出一张好人卡)paiji一声糊到巽风脸上   巽风:纪姑娘(感动ing) 第171章   段铭承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高照,车驾早已回到了靖王的府邸,静静的停在院中,四周寂静无声。   按天色来看,他这一觉,竟然睡了将近三个时辰。   素日里他每日也不过就是三个时辰的睡眠罢了。   他在安睡,车内便没有点亮灯烛,纪清歌静静的跪坐在原地,竟是一动都没有动过。   她在之前倒茶时挪动过位置,身后并无倚靠,唯有右侧离板壁稍近,却还有着两拳左右的距离,一个姿势坐得久了,纪清歌也有些受不住,腰身微微侧拧,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将右肩轻轻倚在板壁上歇息。   这样的姿势,整个腰背到臀部全部都没有支撑倚靠,只靠着右肩一点点的接触方能抵去一些重量,若要将身子整个倚在板壁上的话,势必就要挪动双腿,纪清歌不想惊醒他,竟就真的一动不动了近三个时辰。   多年的习惯,让段铭承睁眼的同时脑海就已经恢复了清明,连忙坐了起来:“怎的不叫醒我?”   这傻姑娘就真的这个姿势坐了这么久?   他原本只是想偷偷的和她亲近几分罢了,竟然累得她枯坐了这许久,段铭承心中本因为得以亲近了一二的窃喜哪里还有剩,尽数都化作了愧疚。   见他醒了,纪清歌刚一动,顿时整个腰背一阵酸疼,撑着板壁小心翼翼的将拧久了的腰身坐正,略活动了一下,双腿却仍没有知觉,段铭承连忙伸手扶住她,见她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心知必定是早就血脉不通,更是心疼:“腿伸直,慢点……真是傻姑娘。”   段铭承叹气,一手扶着她的腰身,一手慢慢托着她的腿弯帮她曲起双腿,再小心的放平:“我没想睡的,你该叫醒我才是。”   纪清歌跪坐许久,双腿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段铭承帮她揉了半晌才觉得渐渐有了开始回血的酸麻,黯淡光线中见他神色相较之前确实好了许多,便就放了心,推了推段铭承:“我该回去了,这个时间再不回去,外祖母要着急了。”   “不忙。”段铭承叹气,伸手一掀车帘,被挡住的灯火霎时映入了车内,此刻早已经过了晚膳时分,偌大的靖王府中灯火辉煌,马车静默的停前院当中,随行的飞羽卫和王府侍卫默立两侧,却无一人发出声响,连曹青都静静的候在一旁,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此时见车帘掀起,一院子木雕石塑般的人这才有了动静。   “王爷,您醒了。”曹青躬身上前伸手接过帘子举着:“纪姑娘您放心,小人已经吩咐人给国公府报了平安,王爷,晚膳已经备好,先用膳好么?”   曹青早就提前吩咐人备了膳,因为有纪清歌的缘故,更是用心着意的吩咐厨房一定要精心,由于靖王府的人不晓得纪清歌的口味,曹青索性叫人天南地北的菜式和口味都每样备上一两样,原本段铭承自己用膳时并不奢靡的饭菜,今日却足足弄成了个海陆宴席一般,就等着招待纪姑娘一餐饭。   “有好些么?”段铭承隔着裙摆轻轻揉捏着纪清歌细致修长的小腿:“在此用过晚膳后我送你回国公府。”   “不必麻烦,我……”   “不麻烦。”段铭承不待她说完就温声打断了她:“我本来也要去卫府一趟,顺路罢了。”手上小心给她推拿了许久,觉得应该差不多,这才扶着她下了马车:“可有什么爱吃的?我令人去准备。”   纪清歌踩到实地,双腿还有几分发麻,刚想试着迈步就被段铭承弯身托住腿弯给抱了起来。   院中这么多人看着,纪清歌顿时面颊红了个通透,却也不敢当着人面再做推拒挣扎,生怕会更惹人眼球,只得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的被段铭承一路抱了进去。   幸好不论是王府侍卫还是飞羽卫都不是没眼色的,个个都是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地面。   巽风早已回转多时,一动不动的跪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的垂着头,段铭承却连目光都没瞥过去一眼,抱着纪清歌大踏步的走了过去。   他没有任何表示,其他飞羽卫便不敢有,欧阳心知巽风今日的举动是犯了飞羽卫的禁忌,守在一旁心里发急却不敢露出,巽风自己却没什么表情,身子跪得笔挺,垂目盯着膝前的青石砖地。   ——只要他能做成这件他想做的事,哪怕是王爷叫他以死谢罪,他都心甘情愿。   而此时的法严寺中,沐青霖正笑吟吟的盯着面色苍白的净和。   “怎的?准备试试那小子是不是真敢动手屠你法严寺山门?”沐青霖懒散的拍了两下手:“我对此到是还有些期待的。”   “阿弥陀佛。”净和木然的念了声佛。   “呵,何必呢?人家好好一个皇裔,给你脸的时候你不要,你是真念佛念傻了么?还是认定了人家不是恶人就打算欺之以方?”   净和沉默以对,良久才涩声道:“老衲……不过是不违生死罢了。”   沐青霖嗤笑:“别真拿自己当个东西。”   “这一代的皇室到底还是君子,竟能容你张狂?换做戾帝的时候,你可敢对皇家说个不字?”   沐青霖嗤笑着拂袖而去。   良久,净和才长叹一声。   他不过是不愿参与这扰乱生死轮替的业果罢了,可……他却不能拿无辜僧众的性命去抵挡皇权之怒。   巽风早已离去多时,然而净和耳边却似乎仍有那杀机毕露的低语在盘旋回荡——   “我们圣上和王爷心中顾念你们是大夏子民,竟然能容你一个吃斋念佛的拿捏,我却不是慈悲心。”   “老家伙,你最好想清楚,我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月色之下巽风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如同修罗:“半个月之后,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都没的选。”   “我们王爷能容你,我不能。”   “从今日算起,十五天之后,你若仍旧推脱,我飞羽卫巽风,必将屠你法严寺满门!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莫要以为你有逃的机会!”巽风语音森冷:“法严寺从上到下所有人,京兆尹中都留有明细,就凭你们,逃去天涯海角也脱不出我的刀锋所向!”   “我是王爷救的,没王爷就没我,等我屠尽了你们这全寺上下二百一十六名大小僧人,我再将这条命还给王爷便是!”   “是罪,我顶,是孽报,我下地狱还!”   “但是你——”巽风双目血红,毫不掩饰自己狂暴的杀机:“身背这些因你而枉死的人命,不知可有面目去见你的佛祖?!”   凄清的月色之下,净和矗立良久。   虽然一生吃斋念佛,却总也已经一把年纪,能作为主持,掌管偌大一间佛寺,又怎会是完全不通人情过往的人?   净和知道,那名年轻的飞羽卫,是真的动了杀心!   而且,他的身手和武艺,以及作为飞羽卫手中掌握的情报,也足可以支持他真的将那一份□□裸的杀机付诸实践!   可……法严寺二百一十六名僧众,又有何辜?   净和慢慢的迈步回到自己的禅室,便有小沙弥恭恭敬敬的捧上了清茶和热水:“请方丈洗漱。”   小沙弥年纪只有十一二岁,正是日前去国公府传话的那个,今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僧袍,身子骨架都还不曾长开,单薄细弱得一眼既知他还是个孩子。   小和尚等了片刻,不见净和动作,有些疑惑的抬眼望了过来,净和看着他叹了口气。   ——罢了,其实那些人说的对,如今大夏的国君确实是个仁善的天子,他执拗不肯点头,确实是有些有恃无恐了……   那位靖王,他一个出家人虽然素日里没怎么接触过,但多少也有听过他的风评,虽然手握生杀大权,却行端立正,这样的一个人,若非是此事在他看来确实有违生死伦常,他也不会不点头。   ……如果按照正常天命轮轨来推演,这位靖王殿下的命线,在去年应该就已经在南方陨断。   净和长叹一声。   他原本的命线轨迹出现了偏移。   而造成这一系列偏差的始作俑者,就大咧咧的住在法严寺。   如果不是沐青霖……就不会有那名女子的应死还生。   而那个女子一人的偏差,就如同一根错织的绣线,牵牵连连的,影响了许多人应有的命运。   甚至……连整个大夏的国运,都因她有了偏移。   当初……若是早些发现的话,说不定还有纠正的机会……   可惜,当他暝观中察觉到些微的不对时,那姑娘已经被沐青霖纳入了羽翼之下。   这世上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衡渊散人之外,也就唯有净和才知道,灵犀观中的那位玄微真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就连衡渊当年,都只能以言辞收服,净和自知,在窥天之道这方面,他的修为不如衡渊。   而如今衡渊已然化生而去,普天之下,就更找不出半个能制衡此人的来了。   就连他,如今也不过是强拗着打着邀请参禅讲道的名义每年尽量将他留在佛寺一段日子,以期梵语伦音能多少消磨一点凶戾罢了……其实沐青霖有句话说得对——净和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大夏皇室,都根本没有任何依仗。   如果沐青霖真的要为祸,又或是惹怒了天子降罪,凭他,根本无力抵挡。   净和心中一片迷茫,多年修佛悟道,参透天机,他如今却头一次生出了无力感。   当年他奈何不了扰乱了生死流转的沐青霖,如今他也奈何不了至高的皇权,甚至就连他想坐视不理独善其身,都难以成行。   皇权赫赫,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意孤行真的给佛门弟子招来祸端。   沐青霖百无聊赖的坐在给他打扫出的禅院当中,手中还攥着白日里倒霉得被他捉住的麻雀。   精光粲然的桃花眼默默和小麻雀黑豆般的眼睛对视了一刻,沐青霖嗤了一声松开手,这一次,麻雀扑棱着翅膀逃命般的飞走,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沐青霖轻哼一声:“傻鸟……”   转身回了房。   当今天子段铭启下旨寻回的太医院老医正年事已高,虽然诊断出了靖王身上遗留的暗伤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因自身老迈,已经无力再操针砭剔除隐患,而老医正推举了一人,其医术造诣当可医靖王之疾。   而这个人,就是法严寺主持净和。   只是在此之前……净和始终推脱自己医术荒废已久,不肯应允。   天子虽然恼火,却不敢太过威逼,否则行医之时,若真心中存了不忿,医者伤人是最无法防备的,为此,建帝段铭启始终只能耐着性子一遍遍的遣人询问,而不论许下什么好处,迄今为止得到的都是推拒……   这一夜,法严寺方丈禅室内烛光亮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小沙弥起身之后来侍奉主持洗漱,这才惊见自家方丈竟然就着豆大的烛光,抄了整整一夜的经文。   “方丈!”小沙弥有些不知所措。   “无事。”净和持笔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的立起身来:“取袈裟来,今日老衲要入城。” 第172章   大长公主府内,段熙敏神色铁青的看着一封书信,信纸都已经被她修剪精心的指甲给抓出了破损,而与那封信件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枚长公主府的令牌,和一枚花纹奇异繁复的徽章。   这是段熙敏这辈子见过的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驸马呢?驸马在何处?为何到了此时还不曾过来?”   她一连串的质问,屋内的侍女连忙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奔去外院,然而过了不一会,却又神色不安的只身回转:“回殿下,门房说驸马尚未回府。”   “荒唐!”段熙敏一掌将桌上的茶杯扫了下去,“给我派人出府去寻,不论驸马在哪,都要给我寻回来!”   “究竟是谁送的信?人在哪里?门房今日是谁当值?为什么接信不报?”   段熙敏不知是气怒还是惊怕,手都有几分发抖,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像这样有意模糊了来历的门贴不管是送去谁家都必定会不受重视,没有署名,没有来历,若是普通人家也还罢了,送往高门大户多半都是会被怠慢,甚至有的可能根本送不到主子面前,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她如今急需一个口子来多少发泄一些心中的惊惧和恐慌,只怒喝道:“门房当值的打二十板子,打完拉出去卖了,本宫府上用不起这档子散漫的刁奴!”   主子这般勃然大怒,让一众下仆各自都噤若寒蝉,就连平素被段熙敏当成眼珠子的燕锦薇都不敢在此时高声,实际上,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连娘亲为何会这般动怒都不清楚,那封薄薄的书信上其实只写了短短八个字——   久未谋面,别来无恙。   这还是燕锦薇偷偷瞟到的,原本想劝娘亲勿生气恼,却不料这一次就连她都不好使,直接被段熙敏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燕锦薇虽然被养得骄纵,但这种时候也依然不敢任性,何况段熙敏这样惊怒交加到以至于有几分失态的模样,就连燕锦薇也从未见过,驸马燕容不在府中,燕锦薇六神无主之下又派人偷偷去寻自己兄长燕锦程。   长子燕锦程是段熙敏和驸马燕容成亲后第三年就诞育的嫡子,年纪比燕锦薇足足大了二十岁,早就已经娶妻生子,在吏部领着一个不足为道的官职。这兄妹二人年纪相差颇大,平日里和燕锦薇这个幼妹其实并没什么太多话说,但此时燕锦薇找不到自己父亲,心里止不住的发慌,也只能将希望放在燕锦程身上。   结果燕锦程竟也尚未回府。   如今大长公主府内只有妇孺,当家男子一个都没在,燕锦薇越等越是心中不安,而比她更惊慌的,就是段熙敏。   这一份惊慌,并没有随着时间变弱,段熙敏终于等来了她最恐惧的现实。   驸马燕容和儿子燕锦程两人身边的贴身小厮慌乱的跑回府,传达了一个可怕的讯息——   燕容和燕锦程直接从衙门里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段熙敏之前还是怒急攻心,而此时此刻,已经彻底被恐惧占据了心灵,直到有心腹大着胆子提醒她赶紧派人去刑部打探消息,段熙敏才回过神来。   除了火速往刑部派了家人探听动向,她还硬着头皮给靖王府递了帖子想求见靖王。   结果毫无意外的,送去靖王府的拜帖一如之前无数次那样,直接打回不见。   惊慌失措之下,等段熙敏想起再给宫内递牌子求见皇后的时候,宫门已经下了钥,最快也要等明天。   整个大长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而与此同时,今日没有按时归家的,也不仅仅只有燕家父子。   裴元鸿的小厮含墨独自在那座简朴的小小院落中百无聊赖的发着呆。   他名义上的主子,从昨日去法严寺之后就没再回来过。   原本含墨在临时得知了裴元鸿要去法严寺的时候心中是颇为恼怒的。   这样的事情,他理应提早说明,如今却直到要出门,才陡然说自己要去点什么长明灯?而且还不叫他跟着?   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派在含墨看来与顶撞无异。   这么久了到底……还是没剔净反骨么?   含墨在神秘人组织中并不算是核心成员,虽然他被指派来监视这位‘殿下’,但只看他只是一名小厮也能知道他在组织中并不是掌控全局的那一个。   他从裴元鸿突兀的擅自出城得知了他的动向,却并不知道纪清歌和靖王也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其实不光是他,就连神秘人也只是追踪纪清歌而去,等发现靖王也同行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本定下的计划因靖王而全盘打乱,裴元鸿的出现更是不在意料之中,不过却也因此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借靖王的手除去了掌控得不是那么得心应手的异己。   ……同时,还能给自家这位不听话的‘殿下’一个教训。   含墨没能完全掌握住裴元鸿的动向,这在神秘人颜锐看来,也是能力不足和失职的表现,如今裴元鸿从法严寺刚刚返回京城,没来及返回宅邸就被刑部派人带走,彻夜未归,颜锐也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含墨心中明白,这是他们首领心中不虞。   不要说是始作俑者裴元鸿,就连他自己,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含墨心中气得半死,却依然不得不扮做一个担心自家主子的小厮,兢兢业业一趟趟去刑部打探消息,送衣送食,询问自家主子究竟身犯何事,又是要几时才能归家。   而与他和大长公主府的风声鹤唳相对应的,就是安国公卫府表面上的一片平静。   段铭承亲自将纪清歌送回卫府,随后就关起门来和卫家人独处了半个多时辰,虽然时间不久,但就在他告辞而去之后,偌大的安国公府从上到下就开始了彻查和清理。   柳初蝶被国公夫人杨凝芳叫走询问了一番之后,回到院中关了门,这才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啜泣起来。   她一哭,漱玉轩中丫鬟们都慌了神,她适才被国公夫人叫去正院的时候夏露和秋霜两人都没跟着,一同去的是春雨冬雪两个丫鬟,此时见众人都围了上来询问的询问,哄劝的哄劝,也只得据实相告——   “适才夫人问姑娘,可有无将纪家表妹的动向说给人知道……”   一句话,漱玉轩中上上下下都面面相觑。   未出阁的姑娘院子里用的也都是丫鬟婆子这些女流罢了,纪清歌要去佛寺的消息本来也不是人人尽知,虽然有少少几个听了那么一耳朵,平日里却也根本不出二门,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只能先劝慰柳初蝶。   “也就是问问罢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其实柳初蝶虽说住在卫家,却到底是姓柳,以着表姑娘的身份,算是客居,不论是杨凝芳还是秦丹珠,到底都还是将她当客人看待,虽然有询问,却总也没有声色俱厉,不过就是委婉的问她得知了纪清歌动向之后可有和谁说起过?再问了句院中下人可有乱跑的没有,连重话都没说半句。   却耐不住柳初蝶本身就是个心思重的,之前纪清歌拒绝她同行就已经让她心中不自在,如今竟还被舅母和表嫂这般询问,竟好似是疑心她是个内贼也似,这让柳初蝶如何能忍得?当着杨凝芳和秦丹珠的面不敢流露,直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漱玉轩,这才终于掉下泪来。   “我……我不过就是那日去问了一句可能让我同行不能?她说不能,那也就罢了,我哪里有多说一个字?”柳初蝶哭道:“她去就去,回就回,我难道还拦了挡了?她出门又没说要避着人,阖府上下有几个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表姑娘要去礼佛的?怎的竟能好端端的抓了我去夹枪带棒的排揎一顿?”   秋霜等人一边劝哄一边忙不迭捧水来伺候洗漱擦脸:“姑娘消消气,哭坏了不值当的。”   “姑娘快别哭了。”夏露拧了个湿手巾递过去,压低了喉咙说道:“回头叫人知道姑娘为这个哭一场,就怕不知道姑娘委屈,反而还要叫人说嘴。”   她这一句话,明着听起来是劝慰,然而听在柳初蝶耳中,却只叫她心中的委屈和恼恨更胜一层,眼泪如串珠一般的直往下落:“我知道她是卫家人的心肝,我也处处忍着避着了,还要我怎样?腿脚长在她身上,她出门关旁人什么事呢?怎的这也能牵扯人?”   “姑娘……”夏露左右看看,见室内围着的都是漱玉轩里的大丫鬟,便低声道:“莫不是那位……遇到什么事了吧?”   这一句听得柳初蝶一愣,下意识顺着她的话音想了想,顿时有几分色变:“你是说她……她……”   夏露没做声,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一旁的秋霜也愣了,猛地一拍手:“叫人轻薄了?”   她这一嗓子吓了春雨冬雪两个一跳,慌忙上来捂嘴:“小姑奶奶,你浑说什么!”   秋霜这才醒悟,连忙闭了口。   可柳初蝶却已经听进了耳中,虽然秋霜是下意识乱嚷了一句,但却竟和她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   ……如果不是在外遇到了严重的事,有几个会出门一趟回来就满府里盘查的?能这样疑神疑鬼,只说明在外遇到的还不是小事,断不是和谁口角了两句这样的事能说得通的。   能如此反应,只怕就不是小节,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是比叫人污了清白还更要紧的?   柳初蝶脸上正有几分色变,夏露却似是没察觉,低低的说了句:“听说是裙子上沾了血回来的……”   这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就连冬雪几个都面面相觑起来。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出门一趟回来就关起门来查人,又是裙子沾了血渍……她不是前阵子刚刚小日子过完吗?怎么也不可能是不小心沾了癸水,那女儿家的弄到裙子上的血迹,不是癸水的话,就是……落红? 第173章   纪清歌不知道她的便宜表姐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她进香礼佛却路遇强人失了清白的大戏,柳初蝶在卫家人眼中到底算是客居,虽然询问了几句,却并未真的有动她院子里的下人,何况卫家人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的事,真要查的话很困难。   他们刚刚迁居,立足未稳,若是府内都是他们从边关带回的老家仆和亲兵的话自然是铁桶一般,可……之前刚采买了一批下人,如果真的有纰漏,那只怕就是这一批人中有人生了异心。   秦丹珠对此又是恼火又是愧疚,毕竟采买人手这件事是她唤来官伢子办的,这个边关长大的女子哪里能想得到竟然差点害得小表妹遇险?震怒之下整个卫府从上到下都被清理了一遍,有几个盘问不过关的直接发卖了出去,其余不论是新人还是老人,都好好给重新制定了一遍府里的规矩。   不光是外院的小厮家丁们重新梳理了一遍,内院丫鬟婆子们更是规定了无事不可擅出二门,若要外出,必得先回了自己主子,得了主子许可,否则一旦发现,不论是不是得脸的,都一律打完板子再发卖。   大长公主段熙敏在惊惧交加的同时,被扣在刑部的燕容和燕锦程父子二人也是面面相觑,平心而论,他们虽然下了衙门就被莫名其妙的带来了刑部,却也并未受到刑讯,刑部侍郎梁咏夏已经年过五旬,倒是对这位长公主的驸马和儿子都很和气,捋着胡子又是看座又是看茶,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父子两人身处一室,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哪一出。   燕容虽是前朝状元,但在新朝并不受到重用,燕锦程身上也只是挂了一个闲职,以他两人的官职地位,就算是想为非作歹贪赃枉法,能做出来的事也都有限,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各自心中惴惴。   许久无人来理会,倒是让父子两人没头苍蝇一样商议了许久,但无论两人怎么自省,都觉得没道理会惹出什么大麻烦,最终,还是燕锦程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莫不是母亲那边……”   “慎言!你母亲一介女流,能有甚事?!”   燕锦程闭了嘴,但心中却对燕容的说辞不以为然。   他娘亲是女流没错,但……谁说女流就做不出大事的?   当年大长公主府究竟是怎的与段氏太|祖翻脸交恶的,他作为长子,又怎会不知?毕竟当时的燕锦程已经及冠了,不是不知事的稚童,该知道的,他全知道。   长久以来,燕锦程心中也埋着一份怨怼,只是却不敢露出罢了——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话,大夏太|祖段熙文就是他的亲舅舅,建帝段铭启和靖王段铭承就是他的表兄弟,这是何等显赫的家世?可如今呢?一点光沾不上不说,还至今交恶难以挽回。   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在仕途上如此不顺?   这一份怨愤,往日里燕锦程始终隐藏得很好,但今日和父亲同时被扣在刑部却不知是所为何事,内心的焦灼和忐忑,终于让这个已经而立之年的男人长久掩饰的不满有了些许流露,燕容沉默良久,最终却只是转开了目光。   休说是儿子心中不平,其实就连燕容自己……都也是有着怨怼的。   只是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燕容没办法舔着脸说自己当年没参与,加上段熙敏这些年到底都是温存小意,再是心中不甘,他也依然是尽量扮演成一个好夫君应有的形象。   然而,在这一层惹人歆羡的外皮下面,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就连燕容自己,都不愿去探究。   现如今他和儿子两人被扣在刑部不准返家,也只能在心底暗自祈祷最终只是误会一场。   千万……不要又是段熙敏做了什么!如今他们燕家已经够受排挤的了!如果再弄出什么惹怒了那权柄在手的段氏兄弟二人的事的话,燕容都不敢想他们究竟会有何下场。   &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间不起眼的茶室内,段熙敏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仆妇布裙,头上更是钗环全无,一眼望去,除非是熟人,否则绝难想象这个中年妇人竟会是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女人。   “当初你们害我还不够惨吗?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装扮成出府采买的仆妇,明显让段熙敏极不适应,虽然身穿的是布裙,但举手投足间常年养成的贵妇习惯一时难以改去,露在袖子外面的双手更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从不曾做过粗活的,保养得细腻的面庞上此刻却全是尽力做出的愤怒。   只可惜,段熙敏的连声质问听在颜锐耳中却每一个音节都昭示了她的色厉内荏,所以颜锐只是唇角微勾,经过易容显得平平无奇的脸上依旧难以看出什么表情:“长公主殿下,当年之事,即便不是您上赶着,也是您自愿的,怎的如今竟成了别人害你了呢?”   “你——”   段熙敏怒形于色,猛的将桌子拍出响亮的一声,然而不等她开口,颜锐不紧不慢的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上:“嘘……”   虽然易过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却含着一丝讥笑:“这里可比不得您的公主府,屋浅壁薄,您若是咆哮起来,可难免不会叫人听了去。”   这一句听得段熙敏顿时收了声,脸上怒色还未褪去,却到底不敢再怒而忘形,短暂的静谧之后,看到颜锐眼中讥笑更浓,这才察觉自己竟然叫人一句话就给漏了怯,心头不忿如鲠在喉,咬牙将脸转向了一旁不再出声。   她摆出这样一副拒不合作的神情,也在颜锐意料之中,不紧不慢的斟了一杯茶放到段熙敏面前:“在下不过是见您这些年过得辛苦,好心来提点您一二罢了,您若是当真不愿,在下自然不强求。”   段熙敏冷笑一声:“不强求?”   “自然。”   “你敢说本宫驸马和锦程如今被扣刑部是与你无关?!”   颜锐笑了:“公主殿下,此事自然不是无关,只是……”   段熙敏怒道:“那你还有甚好说的?!”   “只是,公主想过没有,如今段氏兄弟二人对公主您的恶感,有关还是无关,与事实也不重要吧?”   段熙敏面色阴沉。   “那两位早就不信任您和燕家了,无论您做什么,只要帝京之中风吹草动,公主府必定是首先被怀疑的那一个,您说,对吗?”   这一句话,戳中了段熙敏心底最大的不满。   她自问除了当年一时慌乱,轻信了人言,行差踏错过那一次之外,已经足够谨慎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尤其大夏建朝以来,更是兢兢业业一丝差错都不敢再出,可……她那两个侄子又是如何回报的?   她连究竟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夫君和儿子就被带去了刑部至今不曾放回!   这就是她那两个好侄子对她这个亲姑母这么多年委曲求全做出的回应?   虽然心中确实有着对此的怨愤,但段熙敏却也尽量掩饰,冷冷的说道:“长公主府如何,不劳阁下挂心,若真担心,你们何不从此做个顺民?”   “这个么,您就说笑了。”颜锐笑道:“段氏得位不正,窃国是不争的事实,物不平则鸣,在下不过是不忍见公主总是这般被当做出气筒,这才来劝慰一番,可不是来听公主招安的。”   段熙敏冷淡的瞧了他一瞬,干脆的立起身来:“既如此,本宫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   “公主殿下何不考虑一下在下的提议?”颜锐并不阻拦,却只低语道:“比起如今段氏兄弟掌权,公主府风雨飘摇的局面,公主难道就不想一飞冲天,不再处处受制于人么?”   段熙敏猛然转身,抿着唇和他对视了片刻,一字未说,拂袖而去。   颜锐笑了笑,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回到长公主府的段熙敏并没有等太久,被扣了一天一夜的燕容和燕锦程父子二人终于被放了出来,同时放出的,还有裴元鸿。   燕氏父子二人各自胆战心惊,在刑部之内虽然从始至终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但……最终放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公主府侍卫的衣袍和令牌。   原本看到这些东西还在面面相觑的父子二人,在听闻了这是在城外意欲截杀靖王的死士身上的穿戴和证物之后,一瞬间就面无人色。   直到他们被放出刑部归了宅邸,这才无比庆幸——到底靖王和刑部人员都不是草包,这样明显是栽赃的手段,并没有真的叫人怀疑是他们公主府干的,只是令他们归家之后彻查府邸,找出到底是如何流出的这些东西。   衣物或许可以仿制,但令牌仿制并不容易,燕容也明白这一点,勉强镇定了心情之后恨不得将整个府邸从上到下严加审问,足折腾了好几天,也没找出那凭空出现的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府里也不是铁板一块,令牌虽说都是有分发登记,但偶有损毁丢失上报之后便可再领新的,往日里并没有真的做到明察秋毫,如今哪里能查出甚?最终不得已,燕容上了请罪折子,只说自己府邸管理疏漏,遗失过物品,这才叫有心人钻了漏洞云云。   为此,还得了天子亲笔批下来的申斥。   段氏皇裔人脉不丰,除了有旧怨的段熙敏之外,其他有一个算一个,哪怕是一事无成的雍王一系都算在内,都算是当今天子段铭启的自家人,皇帝陛下向来宝贝得紧,又何况靖王是他亲弟弟?帝京皇城,天子脚下,竟然眼皮子底下有人截杀靖王,光是这一件事就足够让段铭启怒火中烧。   至于纪清歌……嗯,弟媳妇自然也是自家人,动他弟弟不行,动他弟媳妇自然也不行!   皇帝陛下的这一份怒气,就连靖王自己都挨了好几下白眼在身上。   毕竟那起子人一个活口没留下,如今想给皇帝陛下找个出气筒也着实不容易。   劝解无果的靖王殿下干脆不说话了——被截杀的是他的小姑娘,他自己还一肚子火气呢……   他们兄弟二人各自黑了脸,搞得偌大的含元殿中气氛肃杀,大小宫人太监们每个人后脖子上的寒毛都是竖着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小太监一溜小跑的到了殿外,一伸脖子,瞧见里边这样的气氛,顿时不敢进来了。   建帝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有事奏事,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那小太监吓了一激灵,也只得提心吊胆的进了殿跪禀:“陛下,法严寺主持净和方丈在宫门外求见。”   这一句入耳,建帝双眼就是一亮,一个宣字才刚想出口,就被段铭承截住了。   “让他回去闭关参禅。”   “铭承?”建帝一愣之后皱了眉:“难得他肯了,你莫要不当一回事。”   “不忙……还不是时机。”   建帝沉吟一瞬,挥退了殿内众人,兄弟二人关起门密议起来。   独自一人回到宅邸的裴元鸿自己更了衣,水都还没喝一口,含墨就似笑非笑的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裴元鸿正要接茶盏的手突然顿住——茶盘内有茶壶,有杯盏,还有一只细瓷的小茶碟中赫然醒目的搁着一颗黄豆大小的丹药。   “小的担忧公子,去了刑部几趟都见不到公子的面,如今总算回来了,小的担忧公子身体,特意给公子准备了补身的补药,以消公子这一趟无妄之灾。”   含墨脸上带笑,眼中却冷冷的盯着裴元鸿停住不动的手。   裴元鸿和他对视片刻,一声不响的垂下眼帘,拿起那粒丹药放入口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第174章   靖王在法严寺遇袭一事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天子出手,更是很快就压了下去,无人知道死士原本的目标是纪清歌。   而包括卫府和长公主府的一夜之间阖府整顿的动静也并没有闹大,除了少数嗅觉敏锐的人家之外,绝大部分人都还在歌舞升平中迎来了西北广大领域中诸国使臣的进京朝贺。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还不曾有过的盛事,使团进京之日几乎万人空巷,几乎可以与西北军凯旋相媲美。   西北地域诸国林立,除了如今已经覆灭无存的鬼方之外,此次进京的一共六国——龟兹、柔然、楼兰、吐蕃、回鹘、大月氏。   这几个番国在以前鬼方还没有太过凶戾的时候,也曾是前周连通整个西域商路沿途的国度,彼时也曾与前周有过往来,后来商路被断,整个西北边疆硝烟弥漫,这些国家与中原音讯一断便是数十年之久,几乎就连花甲之年的耄耋之人都已经对其没什么印象,更不用说年轻人了。   所以这一次的来访,与其说是和中原恢复建交,还不如说是首次出使更为贴切。   最起码,对于如今段氏掌权的大夏而言,这是首次。   此时已经七月,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六国使团进京的日子,竟正好是七夕,帝京的乞巧节本就热闹非凡,又加上这样的盛事,天子有意给使团一个脸面,又或是为了彰显国威,在民间自发的节日妆点之外,礼部又着重在朱雀长街布置一新,放眼望去花团锦簇,一派繁华。   到了七夕这天,就连入了七月之后连续了几日的阴雨都停了。   七夕是天下女子的正经节日,又加上近日恰逢这样的盛会,不少人家的女眷都干脆打出观礼的名义刚用过午膳就出了门,就等着看过六国使团之后再一口气接上七夕的乞巧节。   卫家同其他官宦人家一样,早早就在朱雀街的酒楼里订了厢房,一则可以方便自家女眷观礼,二则也是为着少时游玩若是累了可以有处歇息。   今日对于百姓而言是节日,对于朝臣却要忙着接待使团,尤其礼部上下,更是没空,卫家虽然不是文职,但卫辰修在禁军,今日不得空,卫肃衡目前统领西山大营,也不是日日都能回府,因了日前法严寺一事,不放心自家女眷独自出行,索性卫邑萧今日告了一日的假,专门领着卫府的侍卫陪同自家嫂嫂和表妹们,免得叫人冲撞了去,更是暗中防备着歹人。   纪清歌其实对于这节日没什么太大兴趣,上一次逛七夕节市的时候,还是在淮安,那一夜……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也不为过,虽说谈不上一遭被蛇咬,但也让她对节市这件事兴致不高。   不过六国使团进京还是可以一看的。   柳初蝶原本好容易被说服下了决心要事事跟着纪清歌的眼色,自从上次法严寺之事后也熄了心思,再不肯如之前那般姊妹情深。   纪清歌虽然有所察觉,但她哪里想得到柳初蝶自己竟能脑补出一场大戏?只以为是她法严寺之行没有带她这才惹来了不满的缘故,对此她已经解释过是自家去拜会师长,柳初蝶不论是不听不信,还是心有不虞,纪清歌都不是很想去哄劝,所以这两位卫家的表姑娘之间,便又一次的疏于走动起来。   此时两个表姑娘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占了一扇窗子凭栏而望,当那服饰奇异的使团终于经过窗前的时候,不说丫鬟们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模样,就连纪清歌其实也没见过,唯独对西域有了解的,此时只有一个卫邑萧,笑吟吟的给自家两个表妹充当解说。   “刚刚过去的是吐蕃国,那里粮食产量不高,多是青稞燕麦,矿产却不错,不过工艺方面并不精细。”卫邑萧不紧不慢的讲着:“水草不算丰美,干旱地带却不少,有限的牧场多是养牛羊这些,战马数量不多,又不擅长冶铁,所以一直被鬼方压着打,鬼方未灭之前吐蕃只能每年朝贡。”   卫邑萧单臂手肘闲闲的撑在窗棂上,“后面的是楼兰,地理位置极佳,说是风水宝地也不为过,又是商路的关键途径,所以虽然土地面积不算大,但却一直很富庶——只看他们穿着也能看出来,比刚刚的吐蕃要有钱。”   这一句听得一屋子女眷都有些莞尔,确实仅从穿戴来区分,比起衣饰都多以兽牙兽骨作为装饰,宝石也多是未经过打磨的原石来直接作为了点缀的吐蕃使臣,楼兰众人的穿着打扮就精细得多,除了身上衣饰明显工艺精致了许多之外,使团随行的侍从手中武器也是精工锻铸而成。   纪清歌奇道:“楼兰既然国土面积不大,又富庶,鬼方竟不曾骚扰么?”   “怎么会?”卫邑萧笑道:“又有钱又不硌牙,傻子才不去咬一口。”   “只是楼兰王也是个精明的,知道打肯定打不过,索性早早就称了臣,代代都有王室女与鬼方通婚,加上每年的岁币,这才算是求了个太平。”   这一番话在卫邑萧口中说来平平无奇,但纪清歌却听出了些许不知是讥讽还是无奈的意味。   ……面对兵强马壮的鬼方,楼兰王室的举动虽然可以算是软弱,但……却也不可否认他们确实也尽力保全了自己的子民。   可惜中原这样广袤强盛的国家与弹丸小国不同,是绝无可能示好就能求全的……   正想着,柳初蝶忽然惊讶道:“最后的那一行是哪个国家?竟是与众不同。”   循声望过去,果然迢迢长队的最后一部分格外的引人注意,前面的侍卫和车驾到没什么太过独特的地方,而在他们中间,却有一辆车驾极为不同,雕樑为柱,鎏金华盖为顶,四面以宝蓝色纱罗层层为壁,四头雪白的骆驼充作辕马,每一头都洁白健硕,驼铃声声中,帷幕层叠飘摇,庄重华丽非同凡响。   纱罗摇曳中,车上隐约透出一个女子身形,却如同雾中看花一般只有一个窈窕轮廓,然而越是如此隐约缥缈,就越是让人心中瘙痒,恨不得亲手去掀开纱幕一窥芳颜。   “看到他们旗帜上的图案么?”卫邑萧指了一下随着微风漫卷的旗帜:“龟兹的图腾便是蓝色鸾鸟,西域地带,水脉是珍贵的资源,龟兹尤甚,所以以蓝色为尊。”   龟兹?   纪清歌觉得耳熟,想了一刻才记起来:“就是二表哥去借兵的番国么?”   “正是。”卫邑萧笑眯眯的点头:“龟兹虽然也向鬼方每年纳贡,但其实心中不忿已久,所以才能借的成,不过也是个抠门的,咱们和鬼方战事胶着,他们也不敢擅自押宝,说破了嘴皮子也才借了不到两万人罢了……聊胜于无。”   一番话听得纪清歌莞尔,卫邑萧又道:“这样的制式,白驼四匹,到可能是来了个公主……龟兹王艾德曼布拉尔子女挺不少的……可能来的是第四王女。”   纪清歌狐疑的看看那辆雪白骆驼拉的华丽车驾,明明遮得什么都看不到:“二表哥见过那个公主?”   “我去借兵,见也是见龟兹王,见个公主做什么?”卫邑萧作势要弹纪清歌的额头,见她反应神速的躲了,这才笑道:“你看那车前面骑着白色大宛马的那个——”   他示意了一下,此时从他们这一处楼上望去,正好行到近处。   “那是龟兹王的第二个儿子阿穆尔,挺受重用的,和他一母所出的好像就是四王女,所以我就是一猜。”   ……出使大夏,王子前来还罢了,王女来是要做什么?八成是想要联姻的可能性最高了。   卫邑萧摸摸下巴……当今天子正当壮年,后宫又没什么人,子嗣也不丰,嗯……联姻到也不错……   他们说话间,龟兹王子阿穆尔已经行过窗前,四匹白驼驾驭的那辆妆点华丽的车驾在众人眼前徐徐经过。   离得近了,便可嗅到阵阵西域独有的香料散发的浓郁香气,随着悠悠驼铃之声被微风一阵阵的送向四面八方,衬上飘摇的层叠纱幔,内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形显得更加动人。   休说是男子,就连柳初蝶一个女流,都双眼不错珠的看着那辆文彩辉煌又清贵飘逸的车驾,直到这最后一个使团从她们窗前徐徐行过这才作罢。   六国使臣团人数并不算少,虽然没有当日西北军三千铁骑进城耗时久,却由于彼此之间并无西北军那样的行动配合,又有大夏官员使节引领等等,等这蜿蜒长蛇一般的使节队伍迤迤逦逦的全部过完,也几乎就到了晚膳时分。   酒楼自然有提前订好的晚宴,及至用过,便是华灯初上,街市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柳初蝶和一众丫鬟们都有几分坐不住,唯独纪清歌没太多兴趣,反而是卫邑萧劝她走动走动。   “妹妹这也是初次在帝京之中过七夕,若就在此枯坐又有什么意思?我今日就是专程为了陪妹妹们过节,这才好容易告一次假,妹妹总也不能让我光阴虚度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清歌也不好真的扫了大家过节的兴致,笑着起了身,心中却已经打定了注意,跟在表哥身边一步都不乱跑便就是了。   出了酒楼,街上果然热闹非凡,帝京节日期间的风貌,与江南果然大有不同,卫邑萧牢牢跟在纪清歌和柳初蝶身边,又有侍卫护佑两侧,不使闲人太过靠近。帝京内官宦人家众多,这般出行的也屡见不鲜,大小商户见怪不怪,依旧是笑容满面的招揽生意。   心中想着是没甚好逛的,但实际真正身在其中,总也多少被节日的欢快气氛感染到些许,纪清歌走走看看,面上也不由自主带了笑意。   柳初蝶在一个摊子上看上了一只描绘得颇有异域风情的面具,卫邑萧便给纪清歌也买了一个,却笑道:“回家再戴吧,街上戴此物的行人不少,回头人多处一挤,便要找不到妹妹了。”   其实即便卫邑萧不说,纪清歌也没打算戴,笑着接过后递到丫鬟手中,转头的瞬间,眼光一扫,倒是看到了一个糖人的摊子。   摊位上插着签子摆放的糖人做工极精致,不论是人还是禽鸟野兽都栩栩如生,纪清歌倒是有了几分兴致:“老人家,您给我做个狐狸。”   来了生意,捏糖人的老人顿时高兴起来:“姑娘要个什么样子的?”   纪清歌想了想,正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沐青霖那双狐狸眼,忽听身畔有人接口——   “做个非礼勿言。” 第175章   纪清歌蓦然回首,段铭承颀长挺拔的身影就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之下乍然跃入眼帘。   “段大哥。”见到是他,纪清歌有些意外,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没想好,那个捏糖人的老人家已经手脚麻利的捏了一只两只前爪捂着嘴巴的胖狐狸粘在签子上递了过来。   靖王一句‘非礼勿言’,便注定了狐狸的形象与常见的兽类有区别,好在摊主极有经验,捏出的成品圆滚滚的狐狸身子,蹲踞而坐,一条大尾巴盘着后爪,两只前爪捂着嘴巴,仿佛在偷笑似得,眼睛则是狭长微眯,眼尾斜飞上挑,初看憨态可掬,再看却是不怀好意。   纪清歌噗嗤就笑了,刚想伸手接过,不料段铭承动作更快,先一步抽了签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给你小师叔的?”   见她点头,段铭承哼了一声,空着的另一只手往她面前一摊:“我的呢?”   纪清歌顿住,看看稳稳摊开的手掌,又看看段铭承一脸的不虞,只得再跟摊主说道:“麻烦老人家再做一个……嗯……做个……”   做个什么才好?   纪清歌想一刻,这才发现她竟然不知道段铭承的喜好,段铭承也不开口提点,就稳稳的等着她自己想。   “做匹马。”   突兀一句话让摊子前面的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卫邑萧笑眯眯的立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要良驹——见过王爷。”   瞧见自己这个未来的二舅子一脸讨打的模样,靖王殿下冷飕飕的望过去,卫邑萧人畜无害的望回来,纪清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摸不透她二表哥和段大哥两人之间在打什么眉眼官司。   “卫小将军。”段铭承颔首,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卫邑萧却敏锐的从中看出了些许隐忍,顿时心情大好。   道消魔长,靖王殿下的心情便就不那么美妙,眼看着那个不知就里的摊主已经在捏糖马,段铭承也只能不动声色的认下这个暗亏,“卫小将军今日颇有闲暇?”   “正是。”卫邑萧明知段铭承的意思却偏装听不懂:“特意告了假,专门陪妹妹们出门。”   ——告假就告假,这样一副语带炫耀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段铭承眼瞳微眯,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和这个卫家二郎打哑谜:“那卫小将军自便就是,清歌这边有我在,断不会出岔子的。”   卫邑萧正想拒绝,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身后还有一个表姑娘,卫小将军心底啧了一声——也罢了,他只当是做回好人吧。   而且就算是卫邑萧对靖王的打算心知肚明,却也不得不承认,有靖王在侧,他小表妹确实会安全无虞。   瞥了一眼纪清歌,心里就有了数。他小表妹看起来没有什么表示,但微红的耳尖和默不作声,基本已经代表了她不反感在这里遇到靖王,卫邑萧叹口气:“虽说是天子脚下,但也要按时归家,最迟不可以超过酉时,不然祖母要担心的,还有,太过偏僻的地方不要踏足,还有……”   他一肚子叮嘱还没说完,段铭承已经接了话:“卫小将军放心便是。”   连话都没叮嘱完的卫邑萧噎了一瞬,没好气的剜了一眼就差开口赶人的靖王,转身就领着柳初蝶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碍眼的人终于走了,靖王心情也就回了暖,捏糖人的老人已经一把年纪,大约是半辈子都靠这门手艺吃饭,动作极其麻利,他们这几句话的功夫一匹骏马已经完工,笑容满面的递过来:“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平心而论,摊主手艺着实不错,骏马姿态雄浑有力,马踏飞燕的模样,鬃尾根根分明,纪清歌接在手里没觉得哪里不好,递给段铭承:“段大哥?这个可以吗?”   ……可以就把狐狸还给她。   段铭承瞥了那糖马一眼,轻哼了一声:“丑。”   老摊主堆着笑的脸顿时就僵了。   纪清歌忍笑摸出一角碎银子递了过去,说道:“不需找零,老人家请再做一个就是。”这次她学了乖,不再自己乱猜,直接偏头望着段铭承:“段大哥喜欢什么?”   人流络绎的街市上,窈窕少女偏头望来,路旁店铺高悬的灯火将她面庞映得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清透眼瞳中倒映着灯火,粲然明丽得难以描画,段铭承心跳猛然之间就漏了一拍。   “你不知道么?”   纪清歌手中捏着那匹糖马的签子,坚决不承认自己不知道他的喜好,只无辜至极的望回来。   段铭承哼了一声,冲那又重新和好了一块糖在等着吩咐的老人说道:“照她的模样捏一个给我。”   ……他喜欢的东西不就在这里么,有那么难猜?   段铭承的言外之意清晰明确,纪清歌攸然就红了面颊,掩饰的转开头望着别处,已经跟在卫邑萧身后走远的柳初蝶偷眼回望,入目的就是两人并肩而立,一个纤细窈窕,一个身姿挺拔,站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和般配,饶是街上摩肩接踵行人纷纷,竟不能掩去这两人丝毫风姿,并肩站在那一处不起眼的摊位前面,整个街巷便都成了无声的画卷一般,唯有那两人才是卷中的主角。   想到适才自己也站在那里半天,那如同神祗一般的人却连一眼都没有望过来,柳初蝶心内一片黯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那个便宜表妹或许已非是完璧才好。   正想着,冷不防一抬眼,便撞进了卫邑萧不动声色的眼光之中,那里面,有探究,有审视,还有着一点隐藏很深的玩味,柳初蝶顿时心中一凛,连忙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表哥看我作甚?”   “没什么。”卫邑萧笑笑:“柳家表妹今日也是初次在帝京过七夕,想逛哪里尽管随意便是。”   他的毫无异状总算让柳初蝶微松了口气,生怕自己这个向来聪明过人的二表哥会看出些甚,柳初蝶赶紧迈开了步伐,不管好歹的挨着街边摊位和陈设看了过去。   卫邑萧盯了她背影一时,漫不经心的跟了上去。   柳初蝶回眸的时候,纪清歌正专心看着捏糖人,没有留意到,段铭承却有所察觉,心中正回忆着卫远山跟他提过的那个便宜表姑娘的来历,那个老摊主已经捏完了糖人裙上最后一个褶子,小心的递了签子过来:“这位爷,您看看可还满意?”   段铭承接到手里,倒是看得一挑眉——这份手艺确实不错。   小小的糖人只有三寸来高,糖色也只是单色,却做得很是细致,纪清歌的身形发式惟妙惟肖,就连头上的钗环和衣裙上的褶皱都有精心做了出来,最难做的五官虽然没有精细到分毫不差,却极巧妙的抓住了纪清歌适才有几分羞赧的神态,即便挑剔如靖王,也终于满了意,这才将一直‘扣押’的糖狐狸还给了纪清歌。   纪清歌此时手中一只糖马,又多了一只糖狐狸,只得转身交给跟着的曼芸,叮嘱快去找个盒子装了,才刚空出手来,就被段铭承不由分说的牵住了手。   闹市之中,纪清歌猛地红了面颊,不自在的缩了缩手,不但没抽回来,反而被握得更加紧了一分。   “我带你去个地方。”   段铭承牵着她迈开脚步,街上行人挤挤挨挨,两人没走几步便不可避免的靠在了一起,任是谁从任何角度一眼望去,两人身影都显得无比亲密。   这样的画面落在今日也出来逛街的燕锦薇眼中,满腔的怒火和恨意几乎想让她亲自拿刀捅了纪清歌才好!   她适才在街角惊鸿一瞥,只好似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抱着希望在人群中挤了大半条街,连跟着的侍女都挤丢了,这才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   刚想开口呼唤,下一瞬,表哥身边之人的身影就跃入了眼帘。   燕锦薇陡然之间就变了面色,她眼睁睁看着两人立在摊位前面有说有笑,神态亲密,也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前面身影迈开脚步的时候,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便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一般刺入了眼帘。   燕锦薇看得发了怔,直到公主府的侍女好容易从人群中寻了过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侍女终于寻见了自家主子,刚到面前就看见她们长公主的心尖子眼圈通红的发呆,结果还没靠近到身边,燕锦薇已经提起裙子头也不回的又一次跑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小姐!”   满腔戾气的燕锦薇本想追上去给那不知廉耻的贱人一个好看,然而她实际追到街口的时候,放眼望去早已没了段铭承和纪清歌的身影,又呆立了一刻,理智才终于渐渐回笼。   ……她纵然是追上了,表哥也指定是护着那贱人的。   这样的认知在脑海中清晰浮现,瞬间就让原本溢满心胸的怒意更加疯狂,燕锦薇暴怒之中,一把就掀翻了街口离她最近的一处摊子,各色玩意儿顿时叮叮当当滚了一地,燕锦薇尤不解恨,再跨几步又掀了另一个摊子,顿时街口的青砖地面上一片狼藉。   而此时的靖王二人早就已经远去了,就连身后遥遥传来的些许喧哗都没有留意。   出了最为热闹的节市范围,街上人流终于不那么密集,纪清歌松了口气之余也终于能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正想着该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来,才刚试着缩了缩,段铭承便松了手。   纪清歌收回手的同时,反而有些惴惴起来,偷眼瞟了一眼,又忙不迭移开目光,下一瞬冷不防就被人伸臂圈住了腰肢。   “提气。”开口的同时,足下一点,被圈在怀中的姑娘连惊呼都没来及发出,两人的身形就已经消失在原地。 第176章   夜风微凉,带着夏日夜晚独有的温软气息扑了满襟,段铭承轻松的带着纪清歌在偌大的帝京半空一掠而过,熟门熟路得如同闲庭信步一般,落足之处不论是檐瓦还是树枝,迅捷而又悄然无声。   纪清歌被他圈着腰身,夏日衣衫单薄,男子暖热的体温不讲道理的贴在接触的肌肤上,几乎烫到心里,纪清歌晕染双颊,又不便挣扎,只能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一点。   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过,似乎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想到过出家修道这件事了。   两人最终停下的时候,是朱雀长街尽头的陵光门,再入内,便是禁宫,凌光门是天子与百姓之间的最后一道壁垒,修建得高大宏伟,楼顶金色的琉璃瓦宛如华盖,在月色之下闪耀着辉光。   “看下面。”段铭承带着纪清歌悄然落足在凌光门最顶层的琉璃瓦上面,头顶便是璀璨星空,而铺陈在脚下的,则是一层层渐次铺开的万家灯火,是人间滚滚红尘,纪清歌轻轻呀了一声,几乎屏住呼吸。   “可还喜欢?”段铭承垂眸望着身侧少女殊色明丽的面庞,“这便是人世间的烟火红尘。”   “清歌,人生百年,仙佛之道终究缥缈,陪我一同看这烟雨繁华,可好?”   暗夜之中的壮美景色让纪清歌久久无法转开目光,心中始终存在的那一道提醒她应该拒绝的声音渐渐低微,沉默良久,刚想开口,就被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了口唇。   “不要说。”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有足够的耐心,只等你原意告诉我一个完美的答案。”   这样直面人世繁华景象的经验,两世加起来纪清歌也从未有过,夜幕笼罩之下那几乎无限延伸的万家灯火和夜空之中的繁星彼此辉映,如同彼此的倒影一般,让人难以自拔。   纪清歌承认,在她心底深处,自重生以来就几乎成为执念的出家修道的想法,似乎真的有了些许不确定。   出家,这两个字,若是摆在前世的她的面前,她只怕会喜极而泣,想都不想的就会点头。   今生今世,重生而来,出家……原本也是她觉得是最平静最安稳的归宿。   可……卫家人,她的师父,小师叔,还有段大哥,每一个人都在一次次的耐心劝她放弃这个打算。   纪清歌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那是对自己所选道路的不确定——   她的坚持,到底是不是真是正确的?   这一份不确定,直到夜色深沉也未能找到答案,幸好段铭承早就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从未想过一蹴而就,纪清歌自己或许不知道,仅仅是她今日未曾直接开口回绝,在他而言就已经可以算是一大进步了。   圈着怀中少女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纤细腰身,段铭承心中一片安宁。   他不知道她究竟遭遇过什么,又是什么事竟会让她只想出家避世,从他遇到她开始,至今一年,即便是他手握飞羽卫,也依然什么都查不到。   但,这却也难不倒他。   既然找不出她害怕什么,那么就将所有可能会导致这一后果的事情尽数连根铲除,她的所有不安和畏惧,不论究竟是来自何处,总归都有他来给她挡下。   她眼看就要及笄了,之前的十五年里,他不在她身边,但今后,他会一直在。   他有足够的耐心,不必急在一时。   靖王殿下言而有信,如约赶在酉时之前送纪清歌归了家,而七夕当天使团入城时曾引得无数人围观的那一辆龟兹王室的白驼车驾,在进入了礼部一手安排的鸿胪客院之后便就安静了下来,虽然六国使节安顿好之后各自都有过外出浏览大夏的风土人情,但那一位被猜测是王女的客人却从不曾公开在人前露过面。   随着使团的入驻,裴元鸿便陡然之间忙碌了起来。   作为现今能找到的少数通译之一,裴元鸿几乎忙得没空归家,小厮含墨便理所应当的跟在身边进进出出,伺候自家主子的日常起居。   不知是否是太过操劳的缘故,这个有着鬼方血统的年轻人几乎是人眼可见的清瘦了下去,就连原本对他有成见的礼部上级官员,都不免叮嘱几句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来,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告了病的话,可用的人手就更要稀缺了。   对于他这个鬼方前王室嫡系,六国使者初见的时候各自都有几分尴尬,西域诸国没有受过鬼方压迫的着实不多,其中有称臣纳贡的,也有曾经拼力反抗过的,鬼方一夕覆灭,对于他们而言不啻于是长出口气,却不料竟能在此见到一个活生生的鬼方王族后裔,心中惊疑可想而知。   后来还是礼部专门给他们讲述了一遍裴元鸿是在战役之中有过功勋,又是当今天子特赦无罪,这才安抚住了这些使臣。   虽然不想见到他的人为数不少,但到底如今通译人数稀少,使团里虽然有少数人多少会说几句磕磕绊绊的大夏语言,却到底还是要依靠翻译的更多,好在几番接触下来,这个鬼方后裔始终规规矩矩,这才终于打消了不少人心中的疑虑。   大夏建朝以来,这是首次有西域番国使节进京,虽然经过前周的荒淫无道,但自从段氏掌权以来,民生逐渐恢复,帝京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若论繁华,自是无出其右,六国使臣进京后不久,便对这中原大国如今的国力水准有了一个大致的认知。   一国是否强盛富足,看其百姓便知一二。   而除开抵京当日的七夕不算,使团抵达大夏国都之后的第一个盛会,便是当今大夏国母季晚彤的寿辰。   段熙文的夫人故去较早,如今大夏并无太后,季晚彤身为当今皇后,便是站立在最顶端的女子,虽然今年并不是她的整寿,但既然恰逢了使团入京,那么原本没准备大肆操办的寿诞也势必要办得豪华庄重。   何况大夏从建朝以来,因为国库空虚,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省钱俩字,虽然谈不上过苦日子,却也节俭惯了,往年休说是皇后的寿辰,就连皇帝自己的寿辰,也都是简朴着来。   而今年西北大捷,一举灭了鬼方,又得了鬼方整个国库的充实,皇帝陛下难得不用再为了钱字发愁,便也有给发妻好好办个寿宴弥补一番的意思,多方考量之下,七月末八月初的这一场千秋寿宴便直线奔着大操大办去了。   皇后的千秋,文武百官自然都是要恭贺,连同各家女眷一起,这一日都是要进宫予宴,而纪清歌和柳初蝶这两个表姑娘都是平民,又不姓卫,其实按理原本是没有参与资格的,只是靖王殿下对纪清歌着实宝贝得紧,帝后两人早就将她看成了弟媳和妯娌,为此还特地令宫人提前传了口谕,让卫家带着表姑娘赴宴。   纪清歌是卫家表姑娘,柳初蝶也是卫家表姑娘,国公夫人杨凝芳领了口谕之后总不好扔柳初蝶一人在家,索性便就一起带入了宫中。   千秋寿宴不是普通场合,各家早早都打点当日入宫的服饰,纪清歌这样习惯了简单便利的,这一日也只能盛装。   原本想着新做的夏装里还有好几套没上过身,秦丹珠哪里肯,提前就叫了好几家绣楼的来给表姑娘做衣裳,有了女儿节那一日的教训,如今国公府少夫人也不再让两个表姑娘穿成一样的了,柳初蝶选了一套妆花水云烟单罗纱长衫,烫金芙蓉缎的百褶裙,臂挽披帛,腰系禁步,青春妍丽扑面而来。   而纪清歌则是杏红渐变色洒金烟霞缎留仙裙,同色的大袖衫,裙摆末端近乎真红,向上则渐渐浅淡,及至腰系已是浅杏色,绣工精致,洒金的面料更是显得流光溢彩,两人试好了衣裳各自出来,顿时看得秦丹珠眼前一亮。   就连杨凝芳都看得住了神,点头笑道:“这才对,你们年轻小娘子,就该穿得鲜亮些。”   正说着,靖王府又一次来了人。曹青亲手捧着一个盒子:“这是我们王爷指明送给纪姑娘的。”   秦丹珠早就对靖王府一趟趟往这里跑的事见怪不怪,礼数周全的接了东西送走了人,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只赤金嵌宝的璎珞。   最正中嵌着的,正是和那只如同大海一般碧蓝手镯同一块料子剜出来的镯子芯,足有小半个手掌大小的镯芯仔细雕成了一朵盛放的牡丹,晶莹剔透,如同一汪碧蓝的海水,旁边点缀着小颗的碧玺和珍珠,这样的物件,质地太过稀有,不说是秦丹珠没见过,就连卫家老夫人都是头一次见,拿在手里端详一刻,便一叠声的叫过纪清歌,亲手给她戴在颈上,看着自家外孙女儿如同仙娥一样婷婷的立在眼前,老人家只觉得说不出的欢喜。   还不忘叮嘱:“外祖母记得你好似有一只一样的镯子,快叫丫头去取来。”   直到亲手将纪清歌打扮了一番,卫老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又叮嘱杨凝芳和秦丹珠,要仔细招呼两个表姑娘,别叫人冲撞了去。   纪清歌连忙笑道:“那是入宫,哪里就会叫人冲撞?外祖母只管放心便是。”   其实这样的话,老夫人又岂能不知道,只是习惯使然,多叮咛几句罢了,直到看看就要到了时辰,这才终于放了她们离去。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首次大办的千秋宴席,宫门外文武百官入宫的车驾已经排了长队,夏日天气炎热,在车内就更是气闷,有的人家马车宽大,里面有安置冰鉴,还舒适一些,不少车驾没那么宽大的便各自下了马车,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闲话。   卫家如今是国公的爵位,车驾制式除了皇族宗室也就是国公府的最为宽敞,车厢内冰鉴丝丝散发着凉气,杨凝芳没有想要下车的意思,纪清歌更是与其他人家的女眷不相熟,与秦丹珠同车的柳初蝶虽然有几分想要下车加入到攀谈的队伍,但看秦丹珠稳坐如山,也只得熄了心思。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头一次大办的千秋寿诞,为了筹备今日的盛会,礼部众人从个把月前就开始着手忙碌,而随着一同忙碌起来的,还有靖王。   礼部繁忙,这是公务所在,所有人都见怪不怪,而靖王究竟在忙些什么,却根本无人知晓,就连纪清歌都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段铭承的面。   坐在车上,纪清歌不由自主的开始走神,指尖下意识摸着垂在胸口的那一副流光溢彩的璎珞,莹蓝剔透的牡丹在指下光滑而又坚硬,原本冰冷的质地由于贴在胸前的缘故,沾染了体温,触手微暖,半立体浮雕的花瓣打磨得圆润光洁,纪清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了许久,直到无意中瞥到舅母杨凝芳正含笑望着自己,才突兀的回了神,连忙放下手。   杨凝芳也不说破,只笑吟吟的说道:“今日皇后寿诞,靖王必定要赴会的。”   一语说完,国公夫人就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双手叠放膝上,坐姿端庄矜持的姑娘,面颊一点点的飞上了红霞。 第177章   在车上等了足有个把时辰,各式马车组成的长龙终于排到了安国公府,入宫有入宫的规矩,即便是公侯的女眷也不可随行者众,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按规矩可以各带一名侍女,而纪清歌和柳初蝶这两个表姑娘连贴身丫鬟都不能同行,只能留在车上等候。   皇后的千秋宴设在昭阳宫,本朝男女大防并不苛刻,又是皇后寿宴,百官齐至,只按照官爵品级依次排开,男左女右,卫远山和卫肃衡等男子入了左侧席位,杨凝芳等女眷就是在右侧入席,一家彼此之间虽不同席,却同位,中间相隔殿中御道,可以相顾。   卫家如今是国公,位置相隔御座不远,大长公主府,靖王府,雍王府,英国公府,第五便是安国公府,纪清歌入席的时候长公主府已经入席,不管在人后段熙敏和段家兄弟二人如何不相往来,但这样的场合下,到底还是没有真的折了她这一份颜面。   段熙敏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导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都有些不振,燕锦薇却早就盼着这个可以见到表哥的机会,仔细装扮了一番,脸上妆容精致,眉心还贴了金箔花钿,目光在瞥到纪清歌的时候顿时带出了浓浓的敌意,直到看见卫家人的座次和靖王府并不相邻,这才带着几分得意的哼了一声。   靖王尚未娶妻,没有家眷,虽然为了整齐,对应的右侧也摆了条案,却只陈设了插瓶的鲜花作为妆点,并没有安放杯箸,虽有了盛放的花卉,却仍显得有几分空落落的。   吉时将近,百官陆续入席,六国的使臣也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之下进了殿,异国使节的现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抛开为官者不提,女眷们几乎是头一次在这般近的距离内见到异域来客,各自都有几分好奇,而使臣之中年长之人倒还沉稳有加,却也不乏有那年轻的,初见千秋宴这般的盛会,不免有些管不住眼睛,又加上到底是不熟悉中原的礼数,竟是颇有几个人直着脖子张望女眷一侧。   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顿时让女眷们不少都沉了脸色,年轻的用团扇半遮了面,年长的也不免微微侧转了身子。   今日这样的盛会,裴元鸿不论是作为鸿胪寺官员,还是作为六国使臣的通译,自然都是要到场作陪,见此情景也只能上前劝阻,虽然他的鬼方身份在这些西域番国的使臣面前实在是不受青眼,但今日到底是大夏皇后的千秋寿诞,裴元鸿作为大夏官员出面,虽然颇受了几句讥讽,却也总算是让那一群异国他乡之人安分了下来。   大夏这是首次有使节入京,更是首次番国使节参与千秋寿宴,座次顺序方面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虽然前周时期也曾招待过鬼方的来使,但彼时前周国力已微,鬼方来使无不趾高气扬,座次向来是占首位,就连正经的皇室宗亲都要排在鬼方之后,而今自然不可能再如此排布,最终是在礼部范围内单独辟出一处,由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少卿,等人作陪,论起位置,离安国公府的座次并不算远,斜向遥对的距离也足以让纪清歌一行看清那一行异国使臣。   西域番国之人不仅仅穿着打扮与中原大夏不尽相同,就连五官都带着异域风情,纪清歌也不免多看了几眼,正想收回目光时,冷不防看到陪同在一侧的裴元鸿,心中倒是有些惊讶——   之前在法严寺短暂相逢过至今不过个把月罢了,怎的好端端一个人,竟然消瘦了这许多?   裴元鸿以往的时候身形也并不算壮硕,如今短短不到一个月,竟陡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清逸俊秀的年轻人如今愈发纤瘦,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易折的脆弱感,然而看他气色,却又不像是染病的模样,肤色虽然白皙,但唇色红润,并不苍白,眼底虽然略有一些青黑,但众所周知,近期礼部鸿胪寺是最忙的衙门,其他几个同在鸿胪寺供职的官员到也多少都有几分少眠的样子,可裴元鸿……   纪清歌隐隐总觉得他如今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望住不过片刻,裴元鸿已经有所察觉,转头望来,看到是她,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纪清歌见他神色平静,面上微微带笑,看起来毫无异状,心中疑虑多少打消了些许,便也颔首回礼,却不料这一幕正好落入番国使团中人的眼中。   身材敦实,留着一把虬髯的月氏使臣的坐席就在裴元鸿身侧不远,纪清歌冲裴元鸿的方向颔首,在此人眼中就如同那俏丽小娘子正在向自己眼送秋波一般。   达阳图都在月氏乃是国师之位,地位不低,大月氏本国男女性情奔放,他高居国师之位,也没少享用过女人,此次出使大夏,山高水远,本国队伍中并未有侍女随行,结果等到了大夏之后才发现这个国家中的女子竟是多看一眼都会马上躲避的脾性?虽然也有青楼这样的地方可供取乐,却多少总觉得有些意味不足,只是身在异邦,他也少不得忍耐一二。   今日亲身参与这大夏国母的千秋寿诞,已经被其规模和布置暗中震撼,又有右侧女子坐席放眼望去一片的云鬓花颜霓裳倩影,达阳图都早就有几分心猿意马,好在他还知道这场合不是他能乱来的地方,多少也按捺着性子,如今竟然眼睁睁看着斜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天山神女一样殊丽脱俗的小娘子面带微笑的颔首示意,他不是不知道这小娘子目光直视之人并非自己,但到底是风流惯了,当即端起自己面前案几上的酒盏,执在手中冲着纪清歌遥遥的举杯后一饮而尽。   达阳图都的举动其实并未落在纪清歌眼中,毕竟放眼望去对面百官坐席人头攒动,好端端的她去留意谁有无饮酒作甚?恰逢秦丹珠轻声叮嘱她和柳初蝶席上用冰湃过的果子不可多吃,便就转开了目光。   达阳图都此时刚刚一杯饮尽,刚想炫耀似得亮一下杯底,就见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视若无睹的转了头,当下就沉了脸,一把拽了裴元鸿,指着纪清歌这边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达阳图都手劲极大,裴元鸿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拽得一晃,等再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就皱了眉。   “那一处坐席是安国公府的家眷,图都国师还是放尊重些吧。”   对于西域这些人来说,大夏的官员和公侯品阶绕得他们一头雾水,一个官职罢了,还要再去记这是几品,然后官职和品阶之外还要有公侯爵位的传承,传承就传承吧,还要逐代降爵,然后好容易记住一个代代递减,又还会弄出什么谁家子嗣有了功勋就原级袭爵……他们哪里弄得明白,反正大意是了解了,这个鬼方战败国的后裔的意思是那不是平民百姓?   所以碰不得?   感觉自己作为大月氏国师的崇高身份受到了羞辱的达阳图都当场就想发作,好容易才想起来这里是大夏,而他代表大月氏出使中原也是有着交好的使命的,喉头动了几动,重重的哼了一声,松开了裴元鸿。   人虽坐回了位置,只是脸色一眼就看得出心中的不虞,也不用身后侍立的太监伺候斟酒,自己执壶倒满一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裴元鸿垂目掩住眼底的讥讽,他自幼在鬼方长大,自然对西域那些混乱不堪的风俗颇为了解,在那一片草原和沙漠里,女人从来都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就连王室女论起婚嫁也不过就是看男人能给多少牛羊罢了,至于兄弟共|妻、子娶父妾这类的根本就是司空见惯,这个大月氏的国师只怕从来没想过来到大夏之后看见的竟然都是不能碰的女人。   心中不屑的同时,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的娘亲是大周公主,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中原人秉持的礼义廉耻这一套的话,他也不见得就比这个大月氏的国师心思干净到哪里去……   正恍惚间,无意中瞥到御座前方靖王府那空着的席位,裴元鸿猛然回过神来。   往事已矣,故人也已不在,如今不是追思的时候……   他又瞥了一眼那空着的席位。   不管那个大月氏的国师有多饥渴难耐,只要他还没彻底昏了头,也能知道今日这样的场合不是他能乱来的。   大月氏。   裴元鸿心底轻哼了一声。   月氏国一分为二,大月氏,小月氏,原本是一国同胞,如今却彼此征战,大月氏此次前来,一是为了要与大夏交好,划定边界,二么……是存了想请大夏出兵帮他们吞并小月氏的打算的。   既然有求于人,就应该明白要低头的道理……   脑中思绪尚在继续,裴元鸿却陡然抿紧了双唇。   体内正隐约泛起丝丝缕缕的酥麻的感觉,心律也开始不稳,裴元鸿尽量维持着神色不让自己露出异样,而捏着茶盏的指节已经有些泛白。   这样的感觉,自从他开始服用含墨给他的药物数次之后,便逐渐开始出现。   裴元鸿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渐渐被药物侵染的症状,而他也随着时日渐长,开始逐渐对那种不知名的药物产生了依赖性。   短短片刻之间,隐约的酥麻已经变成了全身骨骼中无处不在的麻痒,虽然不是疼痛,但却比疼痛更加难熬,就如同有数不清的蛊虫潜藏在骨骼筋络中无休止的啃噬一般,裴元鸿清楚的知道他现如今已经逐渐有了依赖性,而这一份依赖性,目前来说还只是身体上的,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从心理上也无法再做抵抗。   就如同现在,此时此刻,纵然眼前的景象是大庭广众,他也要靠着理智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曲终人散。   毕竟,只有回到宅邸,他才能从含墨手中得到这种虽非鸩毒,却比鸩毒更加恶毒的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彻底将那些人送入地狱万劫不复的话,他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还想全身而退,只是这样的代价,也有些超出了裴元鸿自己的想象。   他原本……没有想过这种药物会这样霸道,他曾以为,只要心智足够坚韧,是可以不会真正受其操控的。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或许将来,也会迎来用尽毅力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一天。   等到那个时候,他可能真的会如那些人所愿,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就为了能得到一份施舍的药物。   年轻男子俊秀昳丽的面庞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垂目盯着自己面前的案几,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端倪,但藏在袖中的指尖已经开始有些发颤。   就在此时,金碧辉煌的昭阳宫内响起了宫人由远而近的一声声通传——   “皇帝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场千秋寿诞的主角,建帝段铭启,皇后季晚彤,双双驾临昭阳宫。 第178章   随着帝后二人的并肩驾临,这一场恭贺大夏国母千秋的寿宴,正式拉开了序幕。   今日是皇后千秋寿诞,一同出席的除了帝后二人,还带来了年仅八岁的太子段泽之。   建帝段铭启今年三十有五,段泽之其实并非是他的长子,在段泽之之前,段铭启曾有一子取名段牧之,当年段家起事的时候,牧之年仅四岁,举国的动荡之中,对段家明里暗里下手的人实在太多,尽管段家尽力张开羽翼庇护子嗣,段牧之却仍然夭折在那风雨莫测的朝局中。   小小孩童的夭折成了段家人心底难以抹灭的伤口,季晚彤更是消沉了许久,直到段铭启继位之后,季晚彤才又一次有了身孕。   段泽之作为当今天子迄今为止唯一的子嗣,自幼就是被当做储君在培养,虽然今年也才不过八岁,但已经初具了些许稳重的模样,坐在帝后身侧单独给他设的小小案几后面,玉琢一般的小脸上有几分严肃,又透出几分自幼身处高位养成的气度,虽然有宫人和帝后看顾,却并不过分依赖人,安安静静的自己执箸用膳,丝毫没有骄奢纨绔之气。   纪清歌看了年幼的太子一时,目光再次望向靖王的席位,却仍空无一人。   直到文武百官齐齐叩见完毕,礼官唱过了祝寿贺词,正式开了宴,那一处坐席仍然空着。   怎么回事?纪清歌终于开始有些担心了起来。   在段铭承心中建帝不仅仅只是长兄如父,还是能被他当做亲人放在心底的人,而皇后季晚彤作为长嫂,他也素来敬重,绝不可能无端端迟到甚至缺席皇后的千秋寿宴。   那么,他做什么去了?   是有什么事,能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绊住他的脚步?   纪清歌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这偌大的昭阳宫殿内,原本不曾留意到的边边角角就入了眼帘。   侍立在帝后御座侧旁捧杯执扇的宫人臂膀健硕有力,看那身形和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应当是个高手。   纪清歌心中一动,不露声色的继续观察其他人,果然,在殿内一共十六根合抱粗的楠木立柱两侧,都有宫人和侍卫肃穆而立。   原本这也是应有的规矩,帝后设宴款待群臣,自然是护卫周全,但纪清歌作为一个武者,她能断定这些人每一个都是高手。   而在立柱更远处,宫殿四壁位置仍有一批人无声的守着四周。   从里到外,刨开伺候的众多宫女不提,仅仅是纪清歌能断定是高手的,竟然不下百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尽量收敛气机,如果不是纪清歌有意去观察,几乎不会留意到这些人的存在。   纪清歌静静的环顾了一遍四周,心中更加凝重了起来——   今日这一场寿宴,难道会出什么事不成?   段大哥又去了哪里?   是不是就是于此有关?   纵然此刻是笙箫舞乐,风动帘珑,纪清歌心中却丝毫感受不到欢宴的气氛,只下意识的一处处留意着参加宫宴的人,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的心神不宁,就连坐在她侧旁席位上的秦丹珠都有所察觉,世子夫人眼睁睁看着小表妹一眼一眼的瞟向斜对面那空荡荡的坐席,连面前的珍馐佳肴都没动几口,秦丹珠心中无奈,亲手将一盏自己席上的樱桃酥酪递了过去,借着这个机会低声道:“莫要担心,今日寿宴,靖王不会不来,多半是公务绊住了脚,想必再过一时也就……”   一语尚未说完,殿前的宫人通传之声已经响起:“靖王殿下到——”   秦丹珠适时的住了口,意味深长的瞧着纪清歌一笑。   纪清歌却根本没瞧见表嫂揶揄的神情,早在宫人声起的时候,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瞳就忽悠一下望向了殿门的方向,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旁的。   段铭承大步踏入昭阳宫殿门的时候,殿中的悠扬舞乐顿时静了下去,原本殿中的一众舞姬也纷纷躬身退到两旁,让出当中的御道。   此时殿外天色已经昏暗,靖王那修长挺拔的身形大步从幽暗之处乍然迈入灯火辉煌的殿堂,如同无匹的刀锋劈开了夜色一般,袍服上金线绣出的四爪金龙在宫灯照耀之下宛如活物,随着他的脚步鳞光不断闪动,渊渟岳峙的气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纪清歌心头不自觉的便安稳了下来。   段铭承迈步进殿,心有灵犀一般准准的抬眼就望到了纪清歌,微微冲她点了下头,步伐稳健的笔直向御座行去。   跟在段铭承身后的,是两名朱衣曳撒的飞羽卫,其中一名是巽风,而另一名纪清歌并未见过,巽风手中捧着一只细长的锦盒,及至行到御前,叩见了帝后,段铭承便笑着承上寿礼,建帝饶有兴味的一挑眉:“朕倒是要看看是什么宝贝,竟能让你为它耽搁了时辰。”   “皇兄勿怪。”段铭承爽快的认了这个迟到的理由,只由着左右宫人接过锦盒,当众打开,里面竟是一幅刺绣,宫人当众将刺绣卷轴徐徐展开,众人目光顿时被牢牢吸引了过去。   纤薄得近乎透明的蝉翼薄绢上是一副等人身高的双面绣,一面绣了栩栩如生的牡丹图,一面绣了繁复华丽的百鸟朝凤图,蝉翼绢薄到半透,两面的图案却互不相扰,巧夺天工的绣图让不少人啧啧称奇,有几个自诩女红出众的女眷甚至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这一副双面绣实在文彩辉煌技艺精湛,立意更是应景,花中之王,鸟中之皇,拿来作为国母的寿礼确实无可挑剔,建帝抚掌笑道:“也罢,有了这样的贿赂,便恕你这一回。”   这一对当今最尊贵的兄弟二人略微寒暄了几句,段铭承终于入席落了座,巽风和另一名飞羽卫悄然静默的侍立在他身后。   纪清歌见状不由望住巽风一瞬,巽风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目光,无声的冲她一抱拳。   那一日从法严寺回转的途中他擅自妄为,原本是应受惩处的,飞羽卫违抗上命是最为严重的过失,做出这样的举动,巽风原本按规矩要被飞羽卫除名永不复用才是,而那日纪清歌在车中为他求情,随行的欧阳等人耳聪目明,自然有听到,巽风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甘冒大不讳之后却被王爷轻轻放过的原因。   虽然到底是有受了刑责,但比起原本应受的处置,巽风自己都觉得他这算是天上掉的运气,套句俗话就是上辈子修出来的福报。   早在白海的时候巽风就可以说是受过纪清歌的恩惠,如果不是她的话,他们那次地库之行恐怕没谁能活着出来,那次之后他本就对纪清歌心存感念,如今还没找到报答的机会,就又受了她的福泽……碍于此时场合不便,巽风也只能做了个口型——多谢姑娘。   纪清歌点头回礼,心中却在想——呈献寿礼罢了……为什么要用到飞羽卫?   然而段铭承就是大喇喇的让飞羽卫充作了普通侍从那般,一路领到了御前。   另一名面生的飞羽卫纪清歌没见过,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巽风纪清歌是知道的,飞羽卫八组中添任巽组的首领,自身品级就已然不低,能力更是出众,今日却充作了普通侍从,是为了什么?   此时殿中已经歌舞再起,段铭承坐在席上,隔着宫室当中婀娜起舞的舞姬,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纪清歌身上。   这还是他自从认识纪清歌以来,头一次见她盛妆华裳的模样。   与平日里她偏素净的装扮不用,今日霓裳锦裙的少女光彩夺人,原本就清丽的面容薄薄上了一层妆,宫灯照耀之下明艳绝伦,不可方物,段铭承望住一瞬,目光微微下落,少女胸前那副灿烂奢华的赤金嵌宝的璎珞便落入了眼帘。   那块足有半个拳大小的碧蓝牡丹宝光莹璨,衬着她杏红的衣着格外醒目,殿中舞姬衣袖挥动间微微搅扰了灯光,那蓝色的晶石便如同一汪潺潺的泉眼也似,涟漪轻荡波光闪耀。   段铭承心中满意,唇畔也就噙了微笑,他就知道,定然会很适合她。   他一瞬不瞬的看得出了神,纪清歌叫他看得有几分赧然,只装作没事人似得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入口倒是颇为清冽甘甜,并没有想象中的热辣刺喉。   宫中宴请自然不会给到场的文武百官上烈酒,七月末八月初的季节,寿宴上的是陈年的桂花酿,酒液甘甜香醇,烫酒时又额外加入了应季新鲜的鲜桂花,香气扑鼻。   不仅仅百官喝得,就连女眷也不至于入不了口。   但这样的酒在大月氏国师达阳图都眼中却是绵软无力,甜不拉唧的,比喝水还不如,其实不光是他,西域番国使臣中不少人都不习惯这样的酒,他们大漠草原中长大的汉子,习惯的是入喉如刀一般的烈酒,唯有烈酒才能消毒活血,驱寒暖身,这样寡淡的味道,喝它还不如喝马尿!   达阳图都心中存了不虞,又有些瞧不起在他眼中动辄就之乎者也的大夏国人,加上之前连日来有些压抑了本性,此时只管将这陈年桂花酒当做水一般一杯杯往口中倒,裴元鸿在一旁见了不由皱眉,有心想要劝他少饮几杯,却被达阳图都冷笑着顶了回来。   他一个鸿胪寺礼赞,官职微末,如今不过是充当通译罢了,并无管辖约束异国来使的资格,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此时殿中一轮歌舞已毕,舞完一曲的舞姬躬身退去,就在此时,番国使臣的坐席中突然立起了一人。   年青男子的突然起身顿时将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纪清歌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刻才记起这人好像就是七夕当日使团进京的时候,卫邑萧曾指着给她讲解过的龟兹国的……王子?骑着大宛马,身后跟着的就是白驼的华贵车驾。而当时卫邑萧解说的时候,说的他是……排行第几的来着?   她尚没有想起来,龟兹王子阿穆尔已经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步出坐席来到殿中,向着建帝的御座方向躬身一礼,朗声说道:“久仰陛下威名已久,请容吾国王女为陛下及皇后献舞一曲。”   阿穆尔的大夏语说得虽然仍能听出个别词汇中带有异域音调,却也算得上流利,远比使臣团中大部分人都强上许多,而今他一席话说完,便将目光投向了御座。   建帝段铭启早在六国使团尚未入京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人员名单和情报,龟兹出使大夏,是龟兹王室二王子阿穆尔作为使节首领,而一同随行的还有一名王女,千里迢迢,来个王女,其意为何基本已经算是昭然若揭。   光是这样的来意本来就已经够皇帝头疼,而今这龟兹王子竟然还堂而皇之的在皇后寿宴上提出献什么舞,段铭启与皇后季晚彤并肩而坐,手也是交握的,此时只觉得皇后笑吟吟的面不改色,但指尖却借着袖子的遮掩掐着他手背狠狠的拧了一下,皇帝陛下绷着脸没好意思喊疼,眼瞧着阿穆尔姿态恭敬的站在那里等回话,段铭启也是头大,只能一颔首——   “宣。”   不宣还能怎么办?人家这会子说的是献舞,还没说献人呢,他能说什么?   也只能盼着这龟兹国的一行人多少长点脑子,别给他和他的皇后添堵了! 第179章   随着天子的一声‘宣’,阿穆尔便喜笑颜开的回身冲着殿门外有力的连击了三下掌。   早已安排妥当候在门外的龟兹舞者便迅速而有序的踏着舞步迈入了昭阳宫。   这一行不论是穿着,还是妆容,乃至足下的舞步,无处不是瑰丽奇特的异域风情,甫一入殿,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了过去。   此次结伴出使大夏的西域番国一共有六,其中基本都无女子随行,除了龟兹。   有了王女的同行,身边必定有随侍的仆婢,而龟兹王女和其随从,也就成了使团中为数不多的女子。   而今王女要献舞,伴舞的就是随行伺候她的侍女,六名侍女每人手中持着一柄硕大的羽扇,那扇子上用的羽毛也不知是什么禽鸟的,羽片巨大而又蓬松,如同云朵一般轻飘柔软,而被云朵团团围簇在中间的,就是龟兹第四王女阿丽娜。   六面云朵般的羽扇将王女的身姿遮掩得丝毫不露,一片云山雾罩中,舞者一行脚下步伐轻盈,徐徐的便到了大殿正中。   乐声骤然而起,节奏疾如旋风且曲调奇异,众人精神不由一振,随着乐声初期,那始终团团遮挡的如同白云般的羽扇便陡然一开,顿时当中一名头戴金饰身着明蓝色舞衣的女子踏着舞步轻盈的旋到了众人面前。   明蓝色的纱质衣裙轻薄无比,层层叠叠的随着舞步旋开一片片缭绕的烟云,上身的舞衣颇短,俯仰之际便隐约露出一线雪白纤细的腰身,臂弯和腰间都层层的佩戴了金光灿烂的臂钏和金铃,纱衣下露出的脚踝上也是金色腕铃,悦耳的铃声随着动作清脆而有节奏的碰撞出动听的轻响。   这样的舞姿和装扮,加上龟兹王女面上半掩着一副轻薄纱质的面纱,只露了一双明眸在外,半遮半掩之间愈发撩拨得许多人心神摇动,一时间偌大的昭阳殿中竟人人屏息。   明蓝色纱衣的王女眉目含情,踏着舞步飞旋而舞,殿内御道不算长的距离,稍倾也就舞到了御座之前。   平心而论,这样满溢着异域风情的舞蹈确实夺人眼球,舞姿也轻盈动人,只是皇帝陛下手背上还生疼生疼的,看吧,手疼,不看吧,又不好下了龟兹来使的颜面,段铭启心中苦笑,硬着头皮看完了这一场献舞,好容易等到乐声止歇,忙不迭的便说道:“能观此舞,朕疑似身在天宫,有劳使臣费心,快请王女入席归座。”   天子发了话,但龟兹王女却没有挪动脚步,仍然盈盈的立在御座前,段铭启心中刚觉得大事不妙,果然便见那阿穆尔上前几步与刚刚舞毕一曲的王女并肩而立,恭恭敬敬的朝上行了个异域礼节,高声说道——   “吾国仰慕天|朝已久,吾等一行,得见陛下风采,龙威赫赫,令人敬服,今日甘愿以吾王女许婚,永结两国之好。”   此语一出,偌大的昭阳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百官中其实不乏有人觉得艳羡的,毕竟龟兹王女舞姿动人,虽然半遮了面,但露出的双眼却明眸善睐,怎么看也肯定是个美人儿,当今天子后宫空虚,子嗣也不丰,收了这名番国王女入后宫,不仅仅能开枝散叶,还能与龟兹结秦晋之好,在不少人眼中,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在女眷眼中,此事完全就是不可理喻。   要献王女联姻,什么时候不好选?偏偏选在皇后的千秋寿诞?这些番国使者的脑子里到底想的是啥?这不是活生生给皇后娘娘添堵?   虽然心思各异,但却没人露出,只齐刷刷望着御座,等着天子决断。   皇后季晚彤依旧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有天子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手背上有多疼,尽力忍着不让自己嘴角抽搐,段铭启僵着脸道:“贵国实在无需这般客套,两国相交,贵乎以诚,又岂能凭此而论?”   阿穆尔有些困惑的偏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王妹,又看看端坐在御座上的大夏皇帝,疑惑道:“以吾国尊贵的王女许嫁,还不够诚么?”   殿中不少人想笑又不敢,皇帝陛下叫这一句话噎了个哭笑不得,生怕再纠缠下去自己明天要连笔都拿不动,索性快刀斩乱麻的说道:“朕而今有妻有子,无意于此。”   好容易手背上不那么疼了,段铭启松了口气,目光扫了一眼偌大的昭阳殿,肃声说道:“前周覆辙,殷鉴不远,朕无一日不敢或忘于心,更无意效仿前周之君,还请来使勿要再提。”   这句话出口,殿内一片寂静。   前周末期戾帝裴华钰的做派追根溯源,是后宫混乱,从裴华钰的前代起,宫内就妃嫔众多,明争暗斗之间丧命的妃子乃至天家血脉都不知凡几,若非如此,也不会造就出裴华钰那般暴虐的心性,而到了裴华钰掌权,后宫更是脏污一片,如今建帝拿了前周出来做比较,顿时无人再敢出言。   在座的不论是大夏官员还是番国使臣,有哪个敢开口说让大夏天子去学前周的?怕不是活腻了!   前周什么德性,不光大夏人心知肚明,就连西域番国也是知道的,阿穆尔皱了眉,虽然没有再开口,却明显有几分不虞之色,轻纱遮面的王女想来是语言不通,有些疑惑的转头跟自家兄长问了什么,阿穆尔便又解释了一番,王女阿丽娜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王女亲自献舞联姻,却被当众拒绝,即便西域民风奔放,这样的事也依然是下不来台的。   天子正想着该怎么收场,却听那一身明蓝舞衣立在殿中的王女开口道:“陛下,有妻?”   她抬手指指段铭启,又回手指指自己:“所以,我不行?”   阿丽娜的大夏语明显很不熟练,吐出的字节音调颇有几分不准,但嗓音却娇脆动人,段铭启好脾气的颔首:“然也,朕已有皇后,不敢耽搁王女青春。”   阿丽娜顿了顿,皱眉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我父王,也有妻,很多。陛下,才一个,就不行?”   ……咳。   她这样当众问出来的言辞,听得众人齐齐无语,就连皇后季晚彤都噎住。   这王女并不遮掩自己的困惑,认真的模样分明是涉世未深天真烂漫,可偏偏她出口的言辞,却又是男女之事,在中原礼教里几乎与自荐枕席无异,但她完全没有羞涩之意,就认认真真的问出了口。   而站在她身旁的阿穆尔,显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兄妹二人坦坦荡荡的神色,到显得其他人心思不正似得。   皇帝忍着想叹气的冲动,温声说道:“朕有皇后,已然心足,王女的风姿,理当寻一位可一心待之的良人,方才不负。”   这一句话明显阿丽娜没听懂,只得又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再听了阿穆尔解说之后,这才恍然,一拍手道:“陛下,有妻,不行,换别人,行?”   段铭启松了口气,到底是要两国交好,而且龟兹曾借过兵给卫家,相比于其他五国,龟兹此次前来本身就是有着盟国的身份,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   何况只要不是他自己,他又为什么要干涉人家王女嫁谁?   于是爽快的点了头:“贵国诚心建交,朕心中甚是欢喜,吾朝年轻有为的儿郎不知凡几,如王女有意,亦可互结秦晋之好。”   ——只要不盯着朕,大把未娶妻的好男儿呢,找个顺眼的就是了,回头他这个做皇帝的,还能给臣子赐个婚什么的,何乐而不为?   脑中的念头还没转完,皇帝陛下就眼睁睁看着那盛装舞衣的龟兹王女轻盈的一个转身,目光在昭阳殿中巡视了一圈,便就落在一处,随即脚步一转,伴随着清脆的铃音,直直的迈步走向了靖王的坐席。   她的举动,别说是皇帝陛下没料到,殿中根本没有人能想到这王女竟真能干出当众选夫这样的事来,就连皇帝陛下都看愣了,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唯有阿丽娜身上佩戴的铃音回荡,直到她毫不羞怯的走到段铭承的席前,直直的看了他一瞬,抬手摘下了覆面的轻纱,指了指段铭承,又指了指自己:“你,陛下的弟弟,我,龟兹第四王女,可以。”   殿内死寂了一瞬,不知是谁大概呛了口水,死死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段铭承冷飕飕的瞥了一眼祸水东引的无良兄长,这才沉声道:“本王也不可以。”   阿丽娜猛然就皱了眉,不解的盯了他一瞬,转身指了指隔着御道空置的席位:“没人,可以!”   一句出口,却半晌没能等来应答,阿丽娜转回头,却见段铭承眼中含笑的正看向她身后的某处,阿丽娜不由也转身望去,女眷一侧此时正人人目不转睛的望着此处,一片云鬓花颜中,她却不知道这个俊美如同雪山神祗的天子弟弟究竟看得是哪个,皱眉望了一遍,只得又转回头。   段铭承此时也已经收回目光,淡声道:“快有人了,所以不可以。” 第180章   靖王殿下这句话一出口,殿中不少人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言辞,等于是公开了靖王将要选王妃的信息,燕锦薇脸上血色乍然褪尽,而秦丹珠却唇畔挂着了然的笑意瞥着纪清歌。   适才那王女转身后没找到靖王目视之人,就坐在纪清歌上手位置的秦丹珠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再看看自家小表妹强自装出的镇定,秦丹珠莫名就欢喜了起来,静悄悄的端起桂花酿抿了一口,籍此来遮掩自己翘起的唇角。   她心情颇好,燕锦薇却心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到底还记得这是御前,转开头拼命忍着自己眼眶中的泪光。   而不管其他人究竟想些什么,阿丽娜却明显很不高兴。   龟兹虽然比起中原只算是个小国,但作为王室公主,又加上父兄对她都颇宠爱,她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骄傲,前来大夏虽然是有着和亲的使命,但也不是非和不可,如果大夏皇帝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她和王兄阿穆尔根本不会提出联姻的提议。   现如今,皇帝说自己有了皇后,拒绝她也就罢了,但这个皇帝的弟弟,明明没有成亲,却竟也拒绝了她?阿丽娜终于沉了脸色。   “我,龟兹王女,不好?!”   “公主自然极好。”段铭承一语听得阿丽娜神色稍霁,然而还没等她再开口,就听到他的后半句话:“但却与本王无关罢了。”   “你——”   阿丽娜明显想要再说什么,但是到底会说的大夏语不多,急切之间竟然憋住了言语,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来,脸色便涨红了起来。   眼看就要闹成不欢而散的僵局,建帝连忙开口救场,先将阿穆尔和阿丽娜这一对龟兹王室兄妹一顿夸赞,辞藻华丽,骈四俪六,就算是能听懂大夏语的阿穆尔都差点绕晕,总算是能听懂这是大夏的天子在夸自家妹妹,略作翻译之后,阿丽娜才终于脸色好看了些许,皇帝陛下松了口气,好声抚慰着将兄妹二人劝归了席位,这才说道:“能与诸国联姻,乃吾大夏之幸也,只是到底是婚姻大事,岂能莽撞?还是请各位慎重选择,若真有情投意合的人选,自当是一段佳话,朕岂有不愿成全的道理?不仅成全,届时朕还定当命礼部隆重准备婚礼……”   皇帝陛下为了避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将‘情投意合’四个字着重加重了语气,本以为可以以此来结束这场闹剧,孰料话音还没落,番国使团的席位当中就又一次站出了一个人。   正是之前左一杯右一杯不停饮酒的大月氏国师达阳图都。   此时此刻他已经喝得醉眼迷离,那入口如同蜜水儿似得淡酒,后劲有些超出了他心中的预计,其实就算不是陈年酒浆,他这样当水灌也一样会醉,之前略微有些上头的时候还没能引起警惕,等再两杯下肚,人就开始飘飘然了起来,通常饮酒之人喝到这个程度,就已经不记得要控制酒量,达阳图都也不例外,越是酒醉便越想多饮,裴元鸿劝不住,同行的其他大月氏的使臣又习惯使然,不觉得酒醉有何不好,竟就真的让他喝了个烂醉如泥。   先前看着殿中婀娜舞姬的时候,达阳图都就已经有些按耐不住,等到龟兹王女献舞的时候,心中就愈发的瘙痒,好歹虽然烂醉,却还知道这是龟兹王女,不是普通姬人,一边忍着冲动,一边看完了当众选夫的戏码,正遗憾为什么王女竟不来选自己的时候,耳中就听到了上面那个大夏的皇帝口口声声说什么联姻什么成全,更多的词汇要么没听懂,要么听懂了也没记住,唯独却听懂了这个皇帝的意思就是说愿意和亲。   这样的认知涌入已经酒醉的脑海,达阳图都终于按耐不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拍自己胸膛:“本尊,国师……”晃了晃,想起这中原人动辄之乎者也,又加了句:“国、国师者也……”   “……中原女人,来和、和亲。”   他这句话一出口,裴元鸿就知道不妙,起身想要拦阻,却被达阳图都反手一把推了个踉跄,眼睁睁看着这个一把大胡子的大月氏国师,摇摇晃晃的走向女眷的坐席。   达阳图都人虽醉了,脚步也不稳,但速度却一点都不慢,敦实的体型就像一头草原上横冲直撞的牦牛也似,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愣愣冲到纪清歌的坐席前面,也不顾还隔着案几,在女眷这一侧下意识的惊呼和抽冷气的声音当中,伸臂就去拽她手腕。   “和……和亲!”   他的举动,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坐在纪清歌上手的秦丹珠都慢了一拍,眼睁睁看着这个喝得红了眼睛的什么国师喷着酒气来抓她家小表妹,等想挡在纪清歌身前的时候都已经来不及。   偌大的昭阳殿中,几乎是同时响起了一声痛呼和瓷盘碎裂的声音,以及怒喝之声。   纪清歌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留意过这个什么番国的国师,心中正为了龟兹王女毫不怯场的当众选夫有几分别扭和微酸,又被段铭承看得不自在,垂头端着酒杯慢慢的啜着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达阳图都醉醺醺的言辞虽然也有入耳,却又哪里能想到竟然会和自己有关?   没反应过来,身前摆着果点佳肴的案几上就陡然笼罩了一个阴影。   随后就是一只大手向着自己不由分说的抓了过来。   纪清歌惊觉的较晚,想要起身躲避也已来不及,手中霁红描金并蒂莲纹的小巧酒盏轻轻一转,杯口对准那伸来的手掌,手腕发力,猛然就是一个对击!   她的这一下反应虽然是仓促之间,但却应变神速,虽然没有蓄力的时间,击出的距离也只有半个拳左右,但那小巧的酒盏,却准准的套住了达阳图都中指的指尖,原本五指伸开来抓的动作,配上达阳图都自己伸臂的力道,毫无防备之下,整根手指如同戳到了一面坚硬的墙壁也似,刹那间反锉的力道和带来的疼痛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脑海,他顿时就是一声痛呼!   虽然纪清歌是仓促应对,用出的力道并不完足,但毕竟十指连心,寻常人不慎戳到指头哪有可能会不疼?达阳图都虽然酒醉,但到底还是□□凡胎,整根手指从指尖直痛到指根,缩手的同时就已经疼得呲牙咧嘴面露狰狞。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同一瞬间,背后一道锐利的风声已经逼近,达阳图都根本还未来及转身,一个描金果碟便带着风声砸到了背上。   区区一个瓷盘而已,但仅从那道锐利的风声以及砸中人体时的钝响也能知道——这一击力道极重!   达阳图都本人对此感受尤甚!   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只瓷盘砸了过去,碎瓷飞溅而已,但达阳图都却被这巨力砸得一个前冲,喉头腥甜的同时,眼前也是一阵发黑,本来醉酒脚步就不稳,此时身形更加稳不住,踉跄的扑倒在纪清歌的案几上,将上面原本摆放精致的杯箸碗盏连通菜肴果点叮叮当当的扑了一地。   好在纪清歌在一击挡回的同时也已经极速立起身来向后退去,这才避免了被汤汤水水泼洒一身。   达阳图都狼狈的趴在案几上,半天都起不来身,那背心陡然之间受到的一击让他唇畔都沁出了血丝,可见出手之人的力道有多重。   此时大殿上已经一片纷乱,就不提女客席位这一侧因为这番国使臣的无礼举动躲闪的躲闪,退避的退避,陡然之间空出了一大片,就连文武百官那一侧也是不少人直接起身怒喝,一时间偌大的昭阳殿内一片嘈杂。   而其中动作最快的,当属靖王段铭承。   那砸趴了大月氏国师的描金果碟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脱手掷出的同时,人也猛然立起身来,绕过面前的案几,疾步赶了过来。   几乎与靖王同时行动的,还有安国公卫家的男丁,以及终于觉得了自家国师行为不妥而想要拦阻的大月氏的使臣们。   安国公世子卫肃衡早在这个醉醺醺的国师向着纪清歌伸手的时候就立起身来,只是要绕过席位和左右的宫人,这才稍微慢了半步,当他面带怒色疾步赶到的时候,达阳图都已经被靖王殿下一把拽住后脖领子拎了起来。   达阳图都此刻已然顾不上手指的疼痛,背心处的那一击直接让他整个胸腔都钝痛难忍,连气息都憋住了一瞬,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终于清醒了些许,眼睁睁看着那容颜殊丽的绝色少女被侧旁的妇人拉到身后挡了起来,还来不及说甚,就被人硬生生的拽起了身。   “做什么?!我,国、国师!”   段铭承面如寒霜,目光如同刀锋一般盯了这醉酒的番国使臣一瞬,冷笑一声:“国师?很稀罕?”   话音未落,一抖腕,达阳图都那健壮如牛的身躯就被他单手给甩飞了出去,方向正是大月氏使臣们的席位。   原本想来劝说救场的大月氏使臣们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迎面掼来的自家国师大人敦实的身躯砸得东倒西歪。   他们此时也才刚刚绕过酒席,倒跌之余,便将自己位置的坐席也撞了个七扭八歪,杯盘酒肴狼藉得撒了一地。   不等他们这一行人爬起身子,那浑身酒气的达阳图都就又一次被人揪住了衣裳,迎面一拳揍在了脸上。   卫辰修作为卫家的嫡系男丁,身上又有公职,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是要出席,只是到底辈分小,和卫邑萧两人的坐席是在卫远山和卫肃衡身后,这番国国师的举动早就让他气得脸上变色,原本就是冲动的性子,哪里还忍得住?也不顾此时是在御前,只管摁着这个胆敢对他小表妹无礼的番国人挥起了拳头。   达阳图都根本连痛呼之声都来不及出口,第二拳就已经落了下来。   建帝段铭启端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片混乱,眼底尽是冷意和嘲讽。   ……这些番国使臣,张口闭口和亲和亲,怕不是忘了如今中原已是他段氏大夏了么?   使臣出使,身上固然背负各种各样的使命而来,平日里应对看着也得当有礼,可骨子里究竟对中原大夏有多少的尊敬,今日殿上这一场闹剧不啻于是昭然若揭!   他家皇后的千秋寿诞,这些人竟敢当众无礼至此!这是拿他这个皇帝和皇后做了软柿子不成?   莫非还以为大夏会如同前周那样委屈求全?   这大月氏的人莫不是忘了鬼方是怎么亡国的了?!   建帝冷笑一声,对他知之甚深的季晚彤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段铭启转头望去,便见他家皇后浅笑盈盈的冲正按着那醉鬼劈头盖脸一通猛揍的卫辰修一努嘴,音色极轻的说道——   “可比歌舞好看多了。” 第181章   皇后的一句调侃,多少让段铭启的怒意消减了些许,但心中仍有不虞,索性也不开口叫停这场闹剧,由着卫辰修揍人。   而达阳图都一个原本就醉酒的人,又先受了靖王那几乎打出他内伤的一击,此时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力,铁拳之下,连想喊叫都变得断断续续。   段铭承含怒甩飞了无礼之人的同时,眼角已经瞥到卫家那个小子怒气勃发的扑了上去,他自己倒是住了步,先转头看看纪清歌,见她已经被秦丹珠拉在身后护得严严实实,这才放了心,转回头冷眼睨着卫辰修殴打来使,别说是拉架了,连劝都懒得劝。   ——有什么好劝的?竟敢对他的小姑娘这般无礼,要不是卫辰修动作快,连他都想亲自动手打人了。   他心底的想法,未尝不是卫家人心中的想法,此时卫家男丁已经尽数齐聚在自家女眷席旁,纪清歌自己应变得快,是真没什么事,那个醉醺醺的国师连她头发丝儿都没碰到一根,就被她一酒杯差点戳折了手指头,倒是秦丹珠和杨凝芳两人又惊又怒,此刻团团将纪清歌围在身后,直到自家夫君儿子赶到,这才松了口气。   卫辰修虽然心中怒极,但此地到底是大庭广众,他揍了没几下,那几个东倒西歪的大月氏的使臣便终于爬了起来,哪里还能让这大夏的年轻小子这般痛打国师?纷纷围上来奋力的将两人拉开,达阳图都被一拳接一拳的揍在面门,这会子整张脸都已经青肿一片,口鼻更是潺潺冒血,牙都打掉了一颗,使臣见状,脸色也不由难看了起来。   就算是他们国师酒后鲁莽了些许,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本国欢宴的时候,男人当众向女子示爱,这是至情至性的表现,只要不是找了有夫之妇,那就只要女子点头便足可以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正因此,达阳图都也才会忘形到会离席去拉扯纪清歌。可就算两国风俗不同,中原人不好此举,却也不能就当众这般殴打使节吧?!   在西域番国中,国师的地位向来尊崇,大月氏这次出使大夏,国师达阳图都是他们本国使臣团中的最高地位,领队一般的存在,如今被当众殴打成这样,这哪里能让人忍得?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先是指着已经被拉开到一旁的卫辰修语速极快的说了一通,见他充耳不闻,这才醒悟,转身拽过裴元鸿,大着嗓门说了起来。   裴元鸿皱眉听完了一大串叽里咕噜的番国语言,淡声道:“本国女子不可轻辱,入乡便要随俗,今日之事乃是贵国国师无礼在前。”   裴元鸿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自己犯了贱在先,挨揍不过是活该罢了。   但他这样的言辞,听在大月氏一行人耳中却个个都恼怒了起来,然而不等他们再说甚,有人已经跨步拦在了裴元鸿身前。   “贵国使者何必难为我们一个通译?”卫邑萧俊秀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双目却锐利如刀:“贵国国师口口声声喊着要拉去和亲的,是我卫家的表姑娘,你们有话,冲我说便是。”   ——卫家?   大月氏众人终于面面相觑了起来。   在西北大地,论起名声,建帝段铭启这个大夏天子都未必有卫家这般如雷贯耳。   毕竟他们对中原曾经有过的认知还停步在前周裴氏的时期,而后鬼方强盛,彻底切断了西域与中原之间的商路,两边彼此不通音讯已经有好几十年了,如今是要出使中原,这才临行前恶补了一番如今中原的局势知识,可卫家却不一样。   死守边关和鬼方一力抗衡的卫家,在西域诸国中还真没多少人会没听说过的。   鬼方强盛好战,这些西域国家要么只能称臣纳贡以求自保,要么是曾经有过抵抗却被打得一败涂地不得不跪地求和,真能扛住鬼方铁蹄不肯言败的,只有卫家。   从前周,到大夏,莫不如是。   已经有人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纪清歌,但此时从他们这边望去,也只能看见那殊丽清艳的少女的一角裙摆罢了。   达阳图都此时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此时手指背心以及整个面庞全都疼痛难忍,痛楚驱走了未尽的醉意,听见此话也终于愣了神——   他哪里能想到那个叫自己心痒难耐的女人竟然会和卫家有关系?   不等他们想出该如何继续追究这一场殴打,卫邑萧眼见这些番人竟还敢肆意张望自家小表妹,眼底已经如同冰封,但脸上却仍挂着一丝笑,这样的神情,唯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知道此刻卫邑萧心中已经大怒。   “不知众位贵使——准备让我卫家表姑娘如何和亲?”   大月氏的人如今就算再傻也看出了惹了众怒,互望一眼,低声商议起来。   他们的商议,用的都是本国语言,其他人或许听不懂,但卫邑萧是听得懂的。   他在西北边关出生,边关长大,从懂事起就在随着卫家与鬼方对抗,耳濡目染之下,整个卫家都能听懂部分西域方言,就连之前卫辰修其实都听得懂,只是心中有气,故意不肯理会罢了,卫邑萧本就天资聪颖,是卫家三子里西域语言最流利的一个,虽然还比不上裴元鸿,但却也没有生疏到哪里去,此刻他却并不说破,就冷眼看着这些人扎堆商议。   而大月氏众人也很快就商议出了结果。   ——这些中原人会为此恼怒,想来是因为他们国师酒醉之后‘非礼了女子’,虽然在他们眼里这根本不算事,但中原人的礼教中这似乎确实是不可取的行为,如果为此与中原交恶更是得不偿失,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还想要与中原借兵。   当务之急,就是不能真的默认了是他们国师要非礼。   几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袍,几步走到殿中,恭恭敬敬的冲上行了个礼,然后就是一番西域言语噼里啪啦的出了口。   还没等他说完,卫邑萧就冷笑一声:“怎的?非礼不成还想要往我妹妹身上泼脏水不成?事关两国邦交,我劝贵使还是想好了再说话!”   他听懂了,其他人可没有,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淡淡的问道:“说了什么?”   裴元鸿连忙出列,躬身答道:“陛下,大月氏使臣言称他们国师适才的举动并非是醉酒发疯,而是……”   他话音顿了顿:“……而是,真心仰慕纪姑娘风采,诚心想要以阏氏之位求娶。”   “简直信口雌黄!”秦丹珠早就气得脸上变色,这起子番人竟敢无耻至此!   未出阁的姑娘家名声有多重要?这群混账当众行非礼之事不算,竟然还妄图往她小表妹身上胡搅蛮缠!   就连建帝段铭启心里都明镜似得,这样的言辞,其实也并不高明,只是达阳图都的举动众目睽睽实在没法遮掩,只能尽力把见色起意给说成是诚心求娶,多少总也能稍微好听点,这已经是尽了这大月氏使臣的最大努力了。   这若是换了前周时期,有了这样的台阶,说不得戾帝早就顺坡下驴了,只可惜,大夏不是前周,他也不是戾帝。   更何况……段铭启扫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靖王。   他这个弟弟有多宝贝卫家这个表姑娘,他哪会不知道?这些番人轻辱他大夏女子本就已是无礼之甚,更何况好死不死选的还是他的弟妹?   皇帝陛下默默的在心里给大月氏这几个使臣点了根蜡。   正巧段铭承抬眼望来,目光和天子一个互碰,彼此心中都有了数。   到底是风俗有异,大月氏的使臣们已经从众人脸色看出了他们的描补似乎出了纰漏,但这些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毕竟他们都说了是诚心求娶,两国若能联姻难道不是好事?怎么这些中原人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   达阳图都心知自己闯了大祸,若只是轻薄一个女人,他自然不会觉得是什么大事,但如果要因为一个女人与这中原大夏交恶的话,那他此次代表大月氏来出使中原的目的就完全落了空!   不仅仅落空,甚至还有可能从此与大夏交恶!   与他们大月氏分疆裂土的小月氏尚未踏平,又焉能再给本国惹上这样一个强敌?   一念至此,达阳图都的醉意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也顾不得自己整张脸都青肿紫涨,也只学着中原人的礼节冲御座一抱拳,磕磕绊绊的说道:“本国师,诚心求、求娶。”   被拉开到一旁的卫辰修听这几个狗屁使臣仍在口口声声攀着自家小表妹不放,若不是被其他人死死拦着只恨不得再冲上来揍一顿才好。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清丽的女声不紧不慢的说道:“诚心求娶?”   卫邑萧转头,看见纪清歌从秦丹珠身后探出身来,神色十分平静的说道:“大月氏的国师是么?想娶我?光有诚心可不行!”   任是谁都没料到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中,她这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竟然还敢开口,出了这样的事情,小姑娘有一个算一个,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惊慌失措,最强也就是躲在自家亲人身后由亲人出面应对,却偏偏这个国公府家的表姑娘,怎的这么……淡定呢?   不光是淡定,甚至这是还想跟这些番国来使讨价还价的意思?   不少大夏官员面面相觑。   段铭承也是愣了一瞬,望了一眼纪清歌,随后眼底便浮起笑意。   而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达阳图都,他大夏语言并不流利,那个绝色少女的一番言辞只听懂了几个词汇,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此事大有可图。   那女人肯出面与他说话,这莫不是……意动的表现?   如果这女人自己愿意的话,他今日此举非但不是调戏女子,甚至还能带回一个美娇娘,一念及此,达阳图都也不顾的自己胸腔内还在隐隐作痛,只一拍胸口:“国师,有牛羊!”   “我要牛羊做什么?”   “那你、你、要什么?”   “我们大夏的姑娘都金贵。”纪清歌笑吟吟的瞥了一眼面孔肿成猪头的番国国师:“非英雄不嫁。”   英雄?   这个词达阳图都听懂了,心中陡然豪气顿生,刚想开口,却听那神女仙娥一般的小娘子的后半句——   “可惜国师大人您不是呀。”   偌大的昭阳殿中落针可闻,唯有少女的音色清脆悦耳,咬字清晰,语速不疾不徐的回荡在众人耳畔。   不是英雄?!   达阳图都脸上顿时色变。   “你——”   这样的说辞,若是放在西域,对于男儿是极大的羞辱,是必定要拔刀相向的。   “我说的不对吗?”   容色殊丽的少女目光在鼻青脸肿的达阳图都脸上一转,唇角便勾出一丝嘲讽来,曼声说道:“打不过表哥也就算了,在我面前都败下阵来,这样弱不禁风的国师,有什么本事向大夏开口求亲?”   说着,她还晃了晃手中那霁红描金并蒂莲纹的酒盏。   素手纤纤,小巧的酒杯描金嵌彩华丽非凡,细白的手指翘成优美的兰花状,轻拈着酒盏转了转,纪清歌笑眯眯的弯了眉眼:“国师大人,手指头可还疼么?要不要唤太医包扎一下?若是骨折了可别耽搁伤势。” 第182章   昭阳殿中少女音色如珠落玉盘,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袅袅的在殿中消散,又静默了一瞬,突然便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发声之人已经尽量想要低声,但架不住周遭寂静,这悄声的嗤笑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就连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都不由心情大好。   ——卫家这个小姑娘,真是个妙人儿。   短短几句话就那起子番国人噎得张口结舌,偏偏还没法辩驳。   堂堂国师,被个小丫头一酒杯戳得手指头肿得萝卜也似,又被卫家小子一顿痛揍,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们不是英雄,连想声辩都找不出说辞。   “你——你——”达阳图都又急又气又怒,加上羞愧和无地自容,本就青肿的脸上刹时热血上涌,涨红成了一片。   段铭承忍着心底的笑意瞧着那个几句话差点没气死人的丫头,原本纪清歌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不经意看到他含笑中带着宠溺的目光,话未出口就噎住,终于想起了害羞两个字,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老老实实的缩回了秦丹珠身后。   纪清歌老实了,大月氏众人却气得脸色铁青,偏偏说这话的是个姑娘,他们再是不忿,也不能对个女人说要比武,那岂不是坐视了‘不是英雄’的指正?   但就要这么认了这样的褒贬,他们心中更是不愿,正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一场颜面,大夏的国君却已经看够了这一场闹剧。   段家兄弟二人心有灵犀的互望一眼,皇帝陛下微微颔首,将此事的处置权交给了段铭承。   一个番国的国师,还不够资格让大夏天子亲口申斥,有靖王出马,足够了。   何况,毕竟这事关那个卫家的小姑娘。   “大月氏的使臣,不远千里来我大夏,所为的,不外乎是两国邦交。”段铭承的音色端然冷肃,出口的同时,裴元鸿在一旁向大月氏众人同声翻译着他的言辞。   “若是诚心前来,我国自然盛情相迎,只是……”段铭承话音一转,语气顿时冷了下来:“贵国使者们莫要忘了,吾国大夏,并非前周!”   “前周时期,诸国亦曾到访中原。”段铭承的音色朗朗在的殿中回荡:“但是,不论彼时的中原给诸位留下的都是什么印象,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今吾大夏,非是前周,前周可和亲,大夏——永不和亲!”   “有大夏一日,不和亲,不纳贡!”   “诸国若愿平等论交,那便是友邦。”   “若心有不轨——”段铭承冷笑一声:“那便来试试!”   靖王殿下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大月氏一行人:“不论今日这一场贵国是否是心存了试探之意,在此本王都可以告诉你们——”   “若要交好,那便要对吾大夏子民待之以礼。”   “若是有意交恶的话——大夏也不惜一战!”   段铭承的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直接就在六国使臣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不乏有人偷眼望一眼天子,入目的却是皇帝陛下赞许的微笑。   达阳图都等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却终究不敢发作。   他们出使中原是带着使命前来,并非无所求,如果因为一个酒后无礼的举动闹到两国交恶,他们回去之后有什么脸面向王室交代?!   家国面前,一人之荣辱,真的不重要。   在一阵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达阳图都终于低了头。   “他说,酒后失仪是他的不是。”裴元鸿尽职尽责的翻译了一遍他的言辞:“并非是存心不敬,只是醉意冲昏了头。”   段铭承不置可否,达阳图都软话都说了,却等不来回应,不由看向裴元鸿,就见这个容颜昳丽的年轻人冲他平静的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向纪姑娘赔礼便是。”   满怀的不忿让达阳图都猛然抬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了立在殿中那位年青靖王面沉似水的神色。   目光偏转,入目的朝臣百官,乃至右侧的一众女眷,无不静静的在看着他,达阳图都的脑中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国家。   他们出使大夏,使节数人,连带护送的本国兵卒加起来也才不到三百人……   达阳图都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终于向着纪清歌的方向低了头——   “唐突了姑娘,是他的不是,还望姑娘看在他是酒后忘形,并非有意,原谅他这一回。”   裴元鸿说完,纪清歌看看段铭承,再看看自家舅舅表哥,见他们微微颔首示意,这才点了头,却不再开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好了,今日是朕皇后的千秋,些许小事,既是无心,便无需大动干戈。”建帝段铭启戏看够了,笑吟吟的给了那些番国使臣一个台阶下,随着天子开口,原本静默侍立的宫人太监顿时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动了起来,安静迅速的将撞翻的狼藉快速打扫干净,换过案几,重布酒肴,哪消片刻,昭阳殿内便重新恢复了原样。   纪清歌的席位先前被达阳图都立足不稳给扑了个乱七八糟,此刻也有宫人无声快捷的重新整理干净,并送上了一份全新的果点菜式,直到纪清歌重新归了席,不少人的目光也仍集中在她身上,大月氏的国师虽然被迫低了头,但心底到底忿忿,只是理亏在先,不敢再有什么表示罢了。可其他使臣心中却未尝不觉得意难平,虽然重新落了座,但仍将目光一下下的望过来。   就连大夏的官员中,其实也不乏有人觉得纪清歌作为这场纷争的起因,未免有几分祸水的意思,又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人前这般锋芒毕露,这样的行径,在部分人眼中固然是巾帼气质,但也难免有人心中觉得是有违了闺阁教训。   段铭承立在御座前,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心底轻哼了一声,并不回自己席位,而是迈步走向了在他坐席正对面原本空着的那一处案几。   靖王的举动,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毕竟靖王府并无女眷,右侧对应的席位空荡荡的,案几上也只能以鲜花装饰,连人都没有,去彼处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段铭承稳步走到自己靖王府的那一处空案几前,伸手从陈设的鲜花中抽了一支色泽艳红的茱萸,虽非花卉,但细长的枝丫横斜伸展,一丛丛茱萸的果实红润可爱的点缀其上,入目异常别致有趣,段铭承拈在指间,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纪清歌席位前,将那支茱萸递了过去。   “有累姑娘无端受人轻慢,此物——”段铭承眼底带着笑意:“权做压惊吧。”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的这番举动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原本一直旁观的燕锦薇猛然之间就立起了身来,大长公主段熙敏连忙伸手拽住女儿的衣袖,燕锦薇愣愣的望着段铭承长身玉立的站在纪清歌面前,只等她接过茱萸,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锦薇!”段熙敏生怕女儿当众闹起来,毕竟这可是御前,手中死死拽着不放,终于把燕锦薇生拉硬拽的重新摁回了座位。   大长公主府的席位上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可却无人理会。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靖王殿下当众给姑娘送了茱萸,还是从他靖王府的眷属席位上取的,这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就连纪清歌都呆住,望着稳稳递在自己面前的那支赤如红豆的茱萸枝条,红着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段铭承也不催促,只稳稳的伸着手臂,一旁的秦丹珠偷偷拽了一下纪清歌的衣角,纪清歌猛然回神,抬眼便撞进段铭承带笑的眼中。   眼见面前的少女面红过耳,段铭承心中甚是愉悦,低声笑道:“不喜欢茱萸的话,那便将那一瓶子花都拿来也是一样的。”   ——真要让靖王当着众人将那一瓶子都捧过来,那就更不像话了!   纪清歌又是羞赧又有一点忿忿,尽量让自己强装镇定的接过了那支果实累累的赤红茱萸。   段铭承噙笑看着她红着脸接了,脸上笑意便就更浓,转身之际目光再次扫过大殿,这一次,已经再没有人胆敢冲着他的小姑娘面露褒贬,靖王殿下心中轻嗤了一声,没事人似得回到自己的坐席。   随着歌舞再起,先前那场闹剧已经痕迹全无,唯有大月氏国师那张肿胀难看的脸还能看出端倪,纪清歌手中擎着那支茱萸,为了掩饰窘境,斟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的同时,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段铭承的坐席,却正望进他含笑的眼中,纪清歌嗖的一下缩回眼光,红着脸又一次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笙箫悦耳,殿内渐渐恢复了喧嚣,又一轮舞姬刚刚献舞完毕躬身退场之后,就见今晚从开宴伊始便始终安静的回鹘使臣的坐席上立起了一个人,恭恭敬敬的迈步出列,躬身行礼。   “回鹘使臣言称,他们为了恭贺娘娘千秋,也有准备歌舞,愿当庭献技,以贺皇后寿辰。”裴元鸿翻译道。   段铭启目光微偏,和靖王对视了一眼,沉声道:“有劳使臣费心——宣。”   使臣得了许可,兴高采烈的一拍手,殿门外早就等候多时的番国姬人顿时鱼贯而入,一行数人,还有一面巨鼓,顿时将殿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回鹘的献舞,是战舞,舞者皆为男子,颇为雄壮的舞姿伴随沉重的鼓声,顿时演绎出了一份肃杀和磅礴的气势。   大夏官员中,歌舞看过的不少,但这样的战舞不少人都平生未见,到是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就连纪清歌,都有几分出神。   她适才几杯酒下肚,酒意渐渐发散,多少消减了几分羞赧,不肯再向着靖王的坐席张望,只将目光尽数投在殿中的舞者身上。   然而随着战舞动作愈加激昂,她却渐渐皱起了眉。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仔细分辨着这一份异感究竟来自何处。   舞者一共六人,彼此之间动作也协调一致可……为什么从舞者中传出一份隐匿的凛冽杀意?   纪清歌凝神一瞬,猛然立起身来,高声道:“鼓中有——”   她的乍然起身惊住了不少人,而她的这一句话,也并没有说完的机会!   就在她出声的几乎同一时间,昭阳殿内惊变突起!   那面硕大无朋的巨鼓面向御座的那边鼓面炸裂开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中蹿出,向着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飞扑而去! 第183章   帝京郊外的一座三进三出的青瓦院落里,颜锐正坐在院中和一名老者对弈,手中持着一枚黑子,然而半晌都没有落下。   对面的老者三缕雪白的胡须垂在胸前,梳理得根根不乱,略有几分稀疏的白发也整整齐齐的被一支打磨得光滑的竹簪束在头顶,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直裰,见颜锐久久不决,老者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并不开口催促。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如同天上星宿,颜锐默不作声的盯了半晌,叹口气:“我输了。”   老者不置可否,颜锐爽快的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罐,捧起一旁的天青瓷的茶壶,给老者面前的杯中续了一杯热茶。   “义父无需担忧,请放宽心吧。”   颜时谨淡淡的望了一眼神色毕恭毕敬的颜锐,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谋略,并非长久之计。”   “儿子知道。”颜锐此刻脸上没有易容,长期易容和佩戴面具,让他肤色看起来十分白皙,透着读书人的斯文,只恭声答道:“不过是拖延之计罢了,近期的损失太多了。”   ……那位靖王,当真不是易于之辈,饶是颜锐自诩已经事事尽量周全,并不曾有露出什么把柄,还是被靖王在京城一遍遍过筛似得排查中,逐渐缩小了目标范围。   为此,他已经不得不收敛并中断了原本的布置,即便如此,也依然损失了两处原本可以安全避开宵禁的城中据点,这两处地盘和人手的损失,已经需要变动整体计划才能弥补,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他损失不起。   思及靖王段铭承,就连颜锐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可惜,他姓段。   前周的戾帝确实是个疯子,但……这在他义父颜时谨的眼中,并不是段氏可以篡位的理由。   主君品性不佳,不是不能逼宫退位,这也是当年段熙文起事的时候,彼时的太傅颜时谨愿意齐心协力的原因,但颜时谨却没想过要干脆夺了裴氏的龙椅。   当年的裴华钰,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子嗣,虽然尚在襁褓,看不出品性,但未尝不可由他们这些重臣监国以待储君继位,虽然难免要过一阵子主少国疑的艰难岁月,却终究还是正统。   可段熙文却自己称了帝。   也就是在那时,颜时谨和段熙文彻底决裂。   尽管段熙文在登基之后曾几次亲自向他解释过,那裴氏的遗孤尚在襁褓,且本身体弱多病,那个婴孩的死去,并非是他的授意,更非是他动的手,但颜时谨已经不愿再听信他的言辞。   曾经身为一名大儒,在周朝曾做过两代帝师,颜时谨有自己的坚持。   尽管他在推翻裴华钰的过程中损失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也依旧将这一份坚持完好的传承给了自己的养子。   颜锐。   段氏称帝之后,颜家便不肯再为帝王所用,而其实直到他们在得知鬼方还有一个裴氏后裔之前,颜时谨都没再想过要反大夏。   他再看不惯段氏窃国,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前周裴华钰,段熙文和段铭启这两代帝君确实都是明君。   而裴氏血脉已经断绝,那……再掀乱世就有违他坚持了半生的理念。   可前周公主裴华泠竟然还有血脉存世。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蛰伏了许久的颜时谨决定,拨乱反正,还位于裴。   而裴元鸿究竟心性能否胜任帝王之位,这都可以慢慢考量,就算他不堪为君,也不过就是架空他,当做个傀儡,等到他有了子嗣,从皇嗣年幼就由他们手把手教导,等子嗣长成,再让裴元鸿退位便是。   这样一份思想,从始至终,颜时谨从不曾改变过。   他反裴华钰,反的只是戾帝本人,却笃信前周乃是正统,为此他可以搭上自己的儿子,也可以搭上颜家。   他不恨裴氏,裴氏虽然戾帝不堪为帝,处置妥当就是。他也不恨段氏,段氏虽窃国,却没有祸乱过百姓,拨乱反正可也。   颜时谨是在裴氏的大周初为官,步入朝堂,凭着自己的一身学识立足,从始至终,他都忠裴氏之君。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就是颜时谨毕生坚持的信念,比起最终窃了国的段家,颜时谨从头到尾都没改过初心。   作为他养子的颜锐十分清楚这一点,颜时谨收养他栽培教导他,他不会顶撞颜时谨,但这不代表颜锐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这一份打算,他不会让颜时谨知道。   就譬如,他想要用药物驯服那个鬼方遗脉这件事。   他义父坚持的忠君之道,他愿意成全,毕竟颜时谨已经年迈了,如今绝大部分事情,都是颜锐在做主……在义父有生之年,他不会站出来反对义父的举措,但……也仅仅是在义父的有生之年不会。   颜锐白皙的面庞上尽是温和,低声道:“几个鬼方余孽罢了,用他们引开靖王的注意力,我们的布置就会顺手很多。”   “并不能引开太久。”颜时谨淡声道:“段家那小子也算是老夫亲眼看着长成的,不是易于之辈。”   “儿子明白。”颜锐笑了笑:“所以,还是要尽快除去他才是。”   等到他们先手布置妥当,拔掉靖王这个劲敌,等到那时,就可以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   而此时的昭阳殿中,纪清歌简短的一句言辞还未能说完,眼睁睁看着巨鼓皮面破裂,黑衣刺客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整座昭阳殿内顿时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舞者们的位置在昭阳殿中央,距离最上方御座约有三四丈的距离,藏身于鼓中的黑衣人身法极快,刹那之间已经逼近了御座。   而就在惊变突起的同一时刻,侍立在帝后两人身侧的宫人竟是丝毫慌张都没有,一人跨步挡在帝后身前,另一人同样飞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闪,便多了一柄软剑。   ——高手!   软剑柔如丝绦,寒光闪动间刹那就卷上了刺客的兵刃,剑锋宛若活物,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刺客身上就已经见了血。   突如其来的疼痛完全扰乱了刺客前冲的去势,而不等他重新提气,刚刚错身的宫人已经反手冲着他的背心就是一剑。   银亮的软剑在此人手中如同来自幽冥的勾魂索,刺客被逼得不得不回剑护住后心。   刺客和宫人的交手,其实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从巨鼓破裂,内中冲出刺客,到他在半空被宫人拦截出了这一个短短一瞬间的停顿,昭阳殿内不少人的第一声尖叫都还没能收尾。   敢在皇宫内行刺,作为刺客,是有着必死的决心的,前冲的力道刚刚用尽,脚尖落地的同时就已经再次发力,甚至不顾自己臂膀上淋漓的鲜血,拼着将后背暴露在身后高手眼前,黑衣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厉鬼,再次飞掠而起,直扑御座上的段铭启。   然而刺客的身形刚刚再次加快,他的眼前就突兀出现了一柄狭长漆黑的墨色长刀!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场中刺客飞身行刺,从现身到被挡下对于酒酣耳热的看客而言不过是顷刻之间,不少人此时第一声尖叫才刚刚落地,下意识的想要向后躲避,以求远离混乱的中心。对于心中没有准备,更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而言,自保是最原始的举动,而等他们电光火石之后想起护驾的时候,原本在殿中侍立席后的宫人和侍卫已经动作迅速的迈步上前。   等百官终于各自回神的时候,身前已经挡上了身手敏捷的众多宫人。   那些原本普普通通的宫人个个身手敏捷,和身穿侍卫服的彼此分工明确,宫人装扮的不论是太监还是宫女,各自都是将宾客拽到身后,自己牢牢挡在每人席位跟前,而侍卫们则是刀剑出鞘,彼此配合默契的向着殿中那数名回鹘舞者攻了过去。   虽然惊变突起,但这些人的应对明显临危不乱,整齐有序。   自身安危有了保障的前提下,不少人都心中有了些许明悟——   今日这一场,端看如今殿中这般临危不乱的应对之举,似乎……是早就有了布置的?   这样的认知,让不少人心中镇定了下来,虽是仍然躲在一众宫人的身后,但惊恐慌乱的神色已经大减,甚至还有人怒指着那几名舞者连声呵斥,让他们束手就擒。   纪清歌此刻也已经被原本侍立在她坐席后面的宫人挡在了身后,只是在此之前,也就是在惊变刚起的时候,她眼见来不及阻止,已经手快的抄起自己案几上的酒壶对准其中一名舞者飞掷了过去。   原本起舞的六名舞者,在巨鼓中冲出黑衣人的同时也是各自向着御座而去,本来他们献技的就是战舞,上场的六人都是健硕有力,又自诩事发突然占了先机,却又哪里能想到竟然险些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给一语叫破玄机?   叫破还不算,甚至在他们刚刚暴起的下一瞬间,侧面就飞来一只酒壶,里面热气腾腾的桂花酿兜头泼下,下意识的躲避都还没来及,就被一酒壶给砸了一个踉跄。   这样当众行刺,靠的就是出其不意,其实纪清歌先前那一语叫破,多少是有几分打乱了他们步骤的。   若按这些人原本既定的想法,是要等他们再向御座靠近一些距离,最理想的结果是再缩短一丈左右,那才是最适合发难的距离和时机,可是统共六名舞者一名巨鼓中藏匿的顶尖刺客,谁都没想到竟然会被提前叫破。   好在他们应变机敏,纪清歌那短短几个字没来及喊完,就提前发难,但……终究仍是稍远。   若能再近一丈,刺客冲出之后凭借自身功力,可以直扑御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中途要再提气借力,而那小娘们破坏了他们动手的时机就还算了,竟然……还敢动手?   眼见这些大夏的宫人侍卫应变神速,短短刹那已经涌了上来,那被酒壶砸中因而慢了半拍的刺客心中戾气大盛,眼见自己同伴已经舍命扑了上去,他却一偏头,目光中恨意浓重的看准了纪清歌的位置,脚下一错步,便冲着纪清歌直扑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另有一名已经是满眼血红的冲着裴元鸿冲了过去!   ——作为死士,反正他们今日之行本来也没想过能活着回转,能杀了帝后太子固然是大功告成,但若能再多捎上几个,那黄泉路上作伴的,谁还嫌多不成?!   纪清歌眼睁睁看着一名刺客凶神恶煞一般向着自己扑来,她此刻手无寸铁,反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翡翠雕的发簪握在手里,短短一息之间就已经做好的迎敌的准备。 第184章   入宫参宴,不论男宾女客,身上自然都是不会有利器的,纪清歌此时通身上下也就只有那一支翡翠整雕的发簪还算可以一用,其余首饰无非金银,质地太过软韧,根本当不了武器使用。   不过好在这些刺客也没有趁手的武器。   除了藏身巨鼓之中的那名黑衣人是有手持利器之外,其余扮成舞者的六人每个都是身无长物,临时暴起发难,每个人都是拆了原本装饰用的臂环握在手中,环内中空,拧开后有锐利尖端突起,如此勉强可算是锐器罢了。   这种利器比起正式的刀剑的杀伤力远远不足,想来他们六人原本的任务无非是制造恐慌混乱,真正的主力还是那名黑衣人。   纪清歌冷眼看着其中一名舞者手握金环扑向自己的时候,心中一点怯意都没有,一手拽过在她旁边吓傻了的柳初蝶向着秦丹珠的方向一推,自己则揉身迎了上去。   她的举动别说是柳初蝶吓得尖叫,就连秦丹珠和杨凝芳婆媳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纪清歌纤细的身形如同一缕轻烟,飘忽的一闪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名舞者显然也没料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竟然如此胆大,然而还没等他脑中想完这带着嘲讽的思绪,原本握在手中的金环就已经不翼而飞。   纪清歌深知自己手中的发簪拿来对敌并不趁手,而且她也并不准备同孔武有力的男子比拼体力,握在掌心的那支翡翠发簪露出三寸长的簪柄,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准准插入金环的环心,随后手腕一拧,光滑的玉簪用力一转,伴随一声清叱,就将那枚金环拧飞了出去!   一击得手,纪清歌趁着这名舞者一愣神的间隙迅速后撤,然而还没等她撤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这名手中莫名就被缴了械的舞者已是回过神来,怒吼一声猛冲了上来!   糟了!   刺客行刺,每个人都心知这是有来无回的勾当,存了必死之心的人,搏起命来原本就比不想死的人要更加疯狂,纪清歌身法已经迅疾如风,然而却依然没能拉远和这舞者彼此之间的距离。   她若再退,身后就是秦丹珠等女眷的位置。   不能将行凶的恶狼引入羊群!   纪清歌抿紧双唇,猛然停下了后退的身形。   “清歌——!”   身后传来秦丹珠尖利的呼唤,然而纪清歌却充耳不闻,此时此刻她眼中只有那面目狰狞向着自己猛扑而来的番国刺客!   短暂的一刹那,刺客已经逼近了纪清歌身前,再向前半尺,两人间就是交手的距离,然而就在这白驹过隙的一瞬间,刺客身后乍然袭来一条灵蛇一般的钩锁,带着锐利的风声从一个刁钻诡异的角度,死死绕住了他的脖颈。   原本的前冲之力和钩锁上刹那传来的拉拽之力,让这名刺客在一瞬间就无法呼吸,两股力道糅杂在一处,哪里是脆弱的脖颈能够顶得住的,窒息感涌入脑海的同时,甚至连舌尖都已经勒了出来,本就狰狞的面容更加可怖,直吓得女眷这一侧的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早在舞者当中变故骤起的同一瞬间,段铭承就已经冲出了席位,他身配的唐刀既明乃是御赐,即便是天子面前,也照样可以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而原本静默侍立在他身后的巽风和另一名飞羽卫,也是反应快绝,三人身影快得众人眼光几乎捕捉不到,破鼓而出的刺客身形才刚刚慢了一瞬,靖王殿下已经手持既明挡在了御座之前。   原本从御座旁迎面击出的那名宫人在与刺客错身一击之后并不回转,径直扑向了后面那六名舞者,而巽风和另一名飞羽卫则将帝后两人连同太子都护到了身后。   刺客行刺,除了要求身手绝佳,更多的,其实还是依仗出其不意,然而此刻这一场行刺,原本的先机被纪清歌一语叫破,已经尽失,虽然心中发狠,但在只能硬拼个人武力的眼下,他却根本不是段铭承的对手。   手中的利刃原本也是上好的神兵利器,然而在那柄墨色长刀的刀锋之下,却几乎如同豆腐一般,甫一招架,就被既明锋锐无匹的刀锋给绞成了碎屑。   段铭承是有备而来,根本不会给刺客留下丝毫的机会,不论这群人是畏死还是不畏死,如今都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有胆子行刺,就要有胆子面对最坏的下场——生死不由人!   下一瞬间,这名黑衣刺客的腹部就是一凉!   既明狭长的刀锋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入,段铭承下手的时候,还特意避开了重要的脏器,锐利的刀锋由侧腹刺入,精准的避开了肝脏和肾脏之后,如同切豆腐一般,一刀刺中了这名刺客的脊椎。   伴随着一声惨烈的呼号,上一瞬间还在生龙活虎的黑衣人已经倒地不起!   不等他口中惨嚎声落,段铭承已经一脚踢碎了他的下颏骨,伴随着鲜血和碎齿冲口而出的,还有事先藏在口中的毒丸。   这名刺客大概至死都想不到,他们原本谋划得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是成功率极高的这一场刺杀,竟会这样轻易的就落了败。   他作为一名武者中的高手,更是想不到自己在面对靖王的时候,连一合之力都没有。   即便是靖王占了手中神兵利器的便宜,他自己却也不该……不该……   ……这般不堪一击。   然而段铭承却根本无心再理会他,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竟然有人胆敢冲向纪清歌!怒叱一声的同时,手中已经摸出钩锁,乌钢打造的钩锁看起来并不粗壮,却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带出一道锐器破空般的啸响,从身后一把就绕住了那舞者的脖颈。   缠上的同时,手臂猛然发力,向后一扯,竟硬生生将那健硕的舞者整个人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尚未冲到纪清歌面前,就倒飞了回去,重重的摔在了大殿中央!   六名舞者,一名黑衣人,一共七个,这点人数,在失了先机之后,面对殿中早就虎视眈眈的侍卫,根本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而真正有机会咬破了毒丸自尽的,也才只有区区一人而已。   其余六人尽数活捉,而大惊失色的回鹘使臣们也早已被一众侍卫手持钢刀给团团围住。   不是没人面如死灰般的哭喊着什么,只是压根无人理会。   这几个使臣,战舞是他们要献的,怎么也不可能真的无辜,但是究竟牵扯有多少,以及最终要如何处置,这都要看审讯结果再定。   而那六名舞者中还活着的五人,每一个都已经绑缚结实,未免自尽,下颏骨关节也早就摘脱,此刻口不能言,脸上却仍带着恨色。   他们从暴起到被制服,统共也就几息之间,这些人压根没想到大夏的皇宫内竟然防守得这般严密,而且高手竟如此众多,此时心知大势已去,仍有人即便被按在地上却仍拼命挣扎着转头望向身后。   然而他们目光所指的方向,却并不是回鹘使臣们所在的位置。   这几名刺客,竟是有志一同的,转头去看那面巨鼓。   巨大的战鼓是专为献技而造,崭新的鼓身红漆鲜艳亮丽,皮质的鼓面一侧已经破了一个大口,另一侧却还完好无损,光是这鼓的体积,就已经足够让人咂舌,此刻一侧鼓面破损,基本算是已毁,却仍是寂静无声的矗立在殿中。   这些舞者刺客纷纷望去,便引得文武百官也望了过去,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众目睽睽之下,那面巨鼓纹丝不动,一点异状都不曾有。   几人脸上终于色变。   “在等什么?”   段铭承手中既明已经归鞘,迈步走向那个脖子上仍缠着钩锁的刺客身前,神色平静的问道。   这一名刺客被勒着脖子拽飞倒地,脖颈上传来的巨力几乎勒断他的脖子,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没有了战斗力,等他好容易从窒息和缺氧中回神的时候,四肢已经被牢牢的上了绑,下颏也已经被扭脱了扣,如今像极了待宰的牲畜一般,瘫在地上无法动弹。   段铭承恼他之前曾还试图想要冲向纪清歌,挽着钩锁的左臂一提,竟硬生生将刺客的上半身硬拽了起来。   脖颈钩锁陡然收紧,让这名刺客顿时又一次面色渐渐青紫,舌尖也吐了出来,半晌,耳畔才传来靖王寒沁沁的音色——   “在疑惑鼓中的火|药为何没动静?是么?”   短短一句话,将包括文武百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靖王殿下却只呵了一声。   “本王和飞羽卫又不是吃白饭的。”   随着他话语出口,殿内的侍卫中便有数人快步向前,手中兵刃划过巨鼓的蒙皮,如同给个巨兽开膛破肚一般,干脆利索的将那面大鼓给彻底扒开了皮。   巨鼓中空的腹内,除了藏身了那一名黑衣刺客之外,还堆放着两个小号的木桶,看得不少人面面相觑。   两个木桶外观毫不起眼,体积也显得可称一句小巧,而木桶的封口处各自都露出一截已经烧焦的引线。   这样的东西,有的文臣不知是什么,但工部的人却各自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连纪清歌都陡然变色。   ——这样的木桶,她在白海地库中曾见识过!如果里面装的是相同的东西的话……   攸然之间,冷汗就浸透了背心。   大夏也是有火|药的,就算仅仅只是杀伤威力不太巨大的制作烟花用的□□,这样两桶若是真的成功引爆,今日这昭阳殿内,上到天子,下到百官,还能有几个活着踏出殿门都不好说。   似乎察觉到纪清歌的不安,段铭承向她送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提刀迈步走到了已经残破不堪的巨鼓跟前。   微微偏头望着一旁瘫软在地的回鹘舞者,段铭承一刀便劈开了其中一只木桶。   黄沙如同流水一般顿时倾泻了一地,那几名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刺客每一个人都惊呆了,脸上纷纷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即便被摘脱了下颏如今口不能言,也依然从喉中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   都无须问他们想说什么,只看那充满了极度不甘心的神情,也能猜到这些人此刻的心声。   裴元鸿望着那倾泻了一地的黄沙一刻,平静的垂下目光。   早在含墨向他索要番国使臣人员名单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这一次的六国出使大夏的事件必有蹊跷,但彼时的裴元鸿没有人脉,也没有信息来源渠道,他能嗅到潜藏的异样,却难以得知神秘组织究竟想干什么。   其实……如果不是一再受到神秘人逼迫的话,裴元鸿并不一定会真的干涉此事。   只是神秘人通过含墨的不断进逼,终于激起了这个年轻人的反骨。   他作为一个区区鸿胪寺礼赞,手中没有资源来彻查,那么,就交给有能力彻查的人来处理便是。   然而就连裴元鸿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回鹘,竟能弄出当殿刺杀大夏国君这样的手笔来。   而且……那鼓中藏着的木桶里……原本装的应该是什么?!   裴元鸿终究势单力薄,他虽然向靖王递了投名状,但段铭承也并没有真的对他信任有加,在接到他的线报之后,靖王的行动裴元鸿是并不知情的。   但不论靖王做了什么,又查到了什么,如今显而易见的,都完美的消除了这一场蓄谋的行刺。   裴元鸿静静的看着那几名伪装成舞者的刺客被殿中侍卫如同拖死狗一般从他眼前拖走,甚至面对他们望着他充满仇恨的目光也神情没有一点改变。   他多少猜出了几分这几个刺客真实的身份,可那又如何?   对于灭了鬼方这件事,裴元鸿从来都不后悔。   想要复仇的话,来便是了。   随着昭阳殿中刺客被押走,损毁的巨鼓也被人快速抬出了门外,适才那短暂一瞬的惊心动魄,只在殿中留下了一滩黄沙而已。   很快,随着落了黄沙的地毯被迅速卷走,重新换上了一席新的,就真正抹除了最后的痕迹。   段铭承手中既明归鞘,向着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微微颔首示意,从头镇定到尾的建帝段铭启终于开了口。   “众位爱卿受惊了,乱贼已擒,众卿安心即可,来人——”皇帝陛下带着笑意:“重置酒席,与众……”   然而,皇帝陛下这一番安抚人心的言辞却根本没来及说完,始终镇定坐在他身侧,和他单手交握的皇后季晚彤,却猛然发出了一声轻而短促的□□,捂着腹部弯下了腰。   “梓潼!”   适才刚刚看完了一场行刺都面不改色的当今天子,陡然之间就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来人!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是双更,但却是肥肥的一章鸭   作者菌奋力从盐堆里挣扎着露出鱼头 第185章   皇后的突然不适,终于让皇帝陛下慌了神,而段铭承也猛然之间皱了眉。   他和飞羽卫对于今日千秋宴上这一场行刺早有准备,也提前与兄嫂都有讲明过,所以适才帝后二人才能胸有成竹的端坐不动。而在他和飞羽卫们的护卫之下,那几个刺客,不论是伪装成舞者的,还是那名黑衣高手,有一个算一个,都根本没能靠近御座三丈之内。   扮做宫人守在御座之侧的,是离组的离火,飞羽卫中顶尖的高手,而紧随离火之后守在御前的,就是他自己。不论是离火,还是他本人,都可以断定这一场行刺根本没有波及到帝后二人。   难道……是有什么事让他漏掉了排查?   短短一瞬间,已经有无数种可能在脑中闪过。   段铭承眉头紧锁,目光扫了一遍帝后面前案几上的酒肴……   今日千秋宴上的饮食都是飞羽卫联手尚宫局在盯,怎么也不太可能有人能避过禁军,避过飞羽卫,避过他的耳目潜入皇宫投毒。   可皇后季晚彤如今脸色都已经白了,双眉紧皱,建帝段铭启忧心如焚,就连太子段泽之都吓住,扑在季晚彤身边连声喊母后。   此时此刻,皇帝陛下和段铭承首先怀疑的,都是饮食中有人投了毒。   建帝段铭启的脸上哪里还有适才那番拿着行刺当戏看的镇定自若,也顾不得这是在群臣面前,一把抱起季晚彤迈步就走,一边连声呵斥宫人快去传太医,一边脚下生风的抱着皇后没了影。   段铭承迈步跟上,突然又停步,转头向纪清歌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跟在天子身后也离了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文武百官都面面相觑,但不论每个人心中在想什么,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还安之若素的继续饮宴。   皇后乃一国之母,千秋宴上突发不适,这是大事,若皇后真的是遭了谁的暗算,又或是触动了什么暗疾的话,往轻了说是今日这场宴席要泡汤,往重了说,日后的朝局很可能都要随之产生变动。   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起身离席跟去等候消息,而身上有着诰命的女眷也一同前往。   不过是片刻之间,偌大的昭阳殿内就只剩了低阶官员和身上没有品级的女眷和小辈们还在席上。   不少人虽然没有资格一同跟去后宫等候消息,却也忧心忡忡无心饮食,原本在刺客闹场之后才又刚刚恢复的欢宴气氛哪里还有半点留存。   如果皇后真的凤体违和的话……建帝段铭启的后宫或许就要进人了……   这样的心思,不能宣诸于口,却不妨碍许多人在心中反复揣摩掂量。   毕竟,一国不可无君,也不可无后。   一片静默之中,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坐立不安,直到过了许久之后,一名太监匆匆的走来,朗声道:“传陛下口谕,众位卿家无需太过忧虑,继续宫宴即可。”   殿中许多人互望一眼,心中多少松了口气,有那心思灵活的,连忙问道:“有劳公公传话,可知娘娘究竟如何了?”   太监笑呵呵的一摆拂尘:“太医们刚给娘娘扶脉,具体的,咱家也不知道,只是皇上仁厚,体恤诸位心中挂念,特地让咱家跑一趟,告诉大家不用太过忧虑。”   纪清歌松了口气,她虽然只入宫过一次,但对皇后季晚彤的印象却极好,比秦丹珠这个边关女儿要显得温婉许多,但待她却如同秦丹珠这个自家人一般,虽是位处皇后之尊,待人接物却如沐春风。   此时与她同在席上的卫家人也只剩了一个柳初蝶,其余卫家男丁全是身上有官职的,皇后出了岔子,连皇帝都守在一旁,官员们自然也是跟去含元殿内等候消息,而女眷里,舅母杨凝芳和表嫂秦丹珠两人,一个是国公夫人,一个是世子夫人,各自也都有诰命在身,自然也是在后宫候着消息,放眼望去,整座昭阳殿都空了大半,稀稀落落只还剩了各家小辈的儿孙眷属,没官爵没品级,不够格去等候,这才留在了殿里。   柳初蝶此时整个人都还有些怏怏的,显然是适才那一场惊变让这个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女子惊掉了魂,到了这会纵然殿内已经恢复了歌舞升平,她也还依然心有余悸。   若是按往常,这个时候卫家女眷只剩了她和纪清歌两个,柳初蝶再怎么也会先放下小女儿之间那点子别扭,可纪清歌适才的举动实在是太过惹眼,先是招惹了番国使臣,又有靖王亲手送了茱萸,又紧接着竟然……竟然敢与那些刺客动手!   柳初蝶偷偷瞟了她一眼,心底说不出到底是不屑,是嫉妒,是佩服,是微酸,还是什么,反正一肚子的百味杂陈之中,她虽然心中无措,却也依然强自装着没事人一般,端庄优雅的坐在自己席位上,并不肯稍动,只用眼角余光时不时的扫一下纪清歌。   纪清歌却根本没有留意她的神情,此时的纪清歌,满心都是自己手中那支茱萸。   细弱的枝条上,嫣红的果实玲珑可爱,一丛丛的缀在枝头,错落有致,像极了她此时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若不喜欢茱萸,就将那一瓶子都拿来也是一样的。   温润带笑的嗓音言犹在耳,纪清歌原本因为刺客闹场而略微平复的面色又一次有些发红。   ——这样的时机,段大哥这般举动,几乎与当众告白无异。   可……彼时的她,竟鬼使神差一般的……接了。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不接还能怎样?   纪清歌心中有些微的着恼,恼段铭承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时间,摆明是故意要让她不能拒绝。   可与此同时,心中却还有着微微的甜。   就连纪清歌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事情重演一遍,当这支茱萸递在眼前,她是不是……就真能拒绝?   她席位上原本的酒壶被她拿去砸了刺客,这会子已经有宫人手脚麻利的重新捧了一只酒壶过来,里面满满一壶温好了的桂花酿,纪清歌此时正想找些什么来掩饰一下自己的羞赧,便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的同时,身后伺候的宫人见状便执壶将杯添满。   在此之前纪清歌其实已经小酌过半壶的桂花酿,只是后来被殿中的惊变打断了,此刻心事重重的坐在这里等候消息,不知不觉中又饮了几杯。这陈年的桂花酒温和甜美,并无酒气刺喉,数杯之后,肚腹中便有一道暖流渐渐游向四肢百骸,通身都舒适了起来。   又过了一时,脚步声由远而近,所有人都望住了声音来处,一名太监喜气洋洋的快步入殿,高声道:“传圣上口谕,皇后娘娘是喜脉,需要静养安胎,众位卿家无需担忧,更无需拘束,大喜的日子,请众位尽兴而归。”   这句话一出,殿中之人无论心中究竟作何感想,脸上都是一片喜色,不乏有人连声恭贺,烦请传口谕的太监向帝后两人道喜,来传口谕的太监更是脸上笑成个花骨朵般,面对众人的道贺和询问拿捏得体的一一作答。   纪清歌长出了口气,虽然她和季晚彤只有一面之缘,但……那是段大哥的长嫂……   由于前朝末期朝局动荡,又有段熙文揭竿起事,段铭承几乎可以算是被他兄嫂给带大的,如果皇后真的出什么事的话……他心中必定不好受。   幸好,没事。   纪清歌小口小口抿着杯中温热的酒浆,心中担忧的事情一扫而空,入口的酒水也就分外甜美,桂花的香气浓郁芬芳,不知不觉间,一杯便又饮尽。   她这里自饮自酌自得其乐,眼瞳半眯,双颊微微飞红,安然惬意的样子落在不少人眼中,倒是引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之前众人心中记挂的都是皇后,如今一颗心落了地,不少人的注意力就又一次落到了纪清歌这个被靖王当众示好过的姑娘身上。   ……靖王今日当众透露的意思……只怕是要选妃了。   而这个卫家的表姑娘,想来就是靖王属意的姑娘……   比起已经有了皇后的天子段铭启,始终孑然一身的靖王其实是不少人心中关注的目标,虽说靖王冷淡不近人,但靖王妃这三个字的诱惑力实在强大,何况靖王的风姿人物,也确实是不少未出阁的女儿家藏在心口不好意思言说的梦中人,以往不是没人旁敲侧击过,只是从来得不到回应,可今日这一场,却让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心思浮动了起来……   没记错的话,这个姑娘是卫家的表姑娘?   背靠卫家,该有的底气想必都是有的,可……到底出身商贾,若将来要让自家女儿和她姐妹相称的话……却不知脾气秉性到底如何?   与卫家席位相隔了不远的燕锦薇,原本还尽力维持着形象端坐不动,但这一份强自装出的镇定,在隐约听到有人悄声议论靖王妃这三个字的时候,费尽心力铸就的堤防终于决了口。   之前在看到段铭承毫不避讳的当众给纪清歌送了茱萸之后,燕锦薇就已经忍受不住,彼时还有大长公主段熙敏死命约束,这个从小就对表哥一往情深的姑娘找不到发泄途径,便也饮了不少酒水,到如今娘亲和父兄都不在身边,先前殿内因为在等候皇后病情,气氛胶着一片静默,她也不敢妄动,直到此刻,殿中气氛再度活跃,在座的人各自三三两两带了笑意在彼此寒暄交谈,燕锦薇猛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起身就大步走到了纪清歌的席前,劈手就去夺那支茱萸。   她的动作落在纪清歌眼中,哪里会让她得手,燕锦薇眼睁睁看着那嫣红果实缀满了枝头的茱萸在她眼前一闪就避到了一旁,心中的怒火愈加旺盛,委屈不甘加上酒意,燕锦薇勃然大怒,多少还记着此处是昭阳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不敢摔打东西,只指着纪清歌喝道:“与番国人勾搭成奸的贱人,谁给你的脸敢接表哥的茱萸?!”   燕锦薇这一句怒骂音色并不算低,顿时将殿中零零落落在等候家人的官员家眷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纪清歌皱了眉头,招手叫来宫人:“燕姑娘想是有了酒。”   宫中当差的人一点就透,连忙上前想要搀扶燕锦薇:“姑娘请随奴婢去偏殿歇息。”   “滚开!”燕锦薇气得发抖,用力推开左右的宫人:“这贱人还不是靖王妃呢,你们这群捧高踩低的奴才!”   纪清歌面色冷凝的立起身来:“燕姑娘,请你放尊重些!”   “我说得哪里不对?”燕锦薇早就已经失了理智,指着纪清歌怒道:“番国使臣才入京不到一个月就叫你勾搭上,你这不要脸的贱……”   啪的一声脆响,突兀就截断了燕锦薇的话语。   燕锦薇难以置信的捂着面颊,而纪清歌手中那支茱萸细长的茎干颤动不休,昭阳殿内一片哗然。 第186章   这一声清脆顿时让整个昭阳殿诡异的陷入了一片寂静,随后便是杂乱分陈的窃窃私语。   不少之前有留意到安国公家眷席位上这一场争执的人,目瞪口呆之余,心中都暗自咋舌——   ——这卫家的表姑娘,这么凶的吗?   不过……大长公主的女儿也着实是说的太难听了些。   “你——你竟敢打我?!”   燕锦薇长这么大,段熙敏和燕容都不舍得弹她一指甲,这也才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子,平日里自持自己娘亲是段氏太|祖的亲姐,也没少骄横跋扈,虽然偶然会踢到靖王这块铁板,但却从来没有挨过打,更别提是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下挨打了。   她之前恶毒谩骂不休,纪清歌听得心中火起,是直接用手中那支茱萸细长的枝条抽了她的面颊,平心而论,纪清歌手上并没有使力,否则细幼的枝条若是灌注了内力,一击抽得她皮开肉绽也不是办不到,可就算是纪清歌心头着恼,却也只是想要给她一个教训,没想过要因为几句话就毁了一个姑娘家的容貌,即便如此,燕锦薇一侧脸颊上也依然很快就浮起了一道细长的红痕,异常醒目的烙印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   纪清歌神色冰冷的站在那里,手中依然把玩着那支茱萸,冷声道:“燕姑娘,非礼勿言。”   “你——你这贱……”燕锦薇一句话没说完,就见纪清歌又晃了晃手中的茱萸,顿时后怕的退了一步,话语也不由卡了壳。   再是跋扈,终究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平日里从不曾挨过打骂的人,冷不防叫人一枝子抽了脸,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后怕,此刻脸颊上还火辣辣的生疼,眼见此刻自己父母兄长都不在身边,就连能护主的丫鬟都没带进宫,周围虽然有人,却只肯低声议论并不上前,到底还是有了惧意,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无依无靠,眼底很快就浮出了泪光。   纪清歌无语的看着她。   这叫什么事?莫不是以为她会任打任骂不还手?就这样跑来招惹她,她还没怎么样呢,又这样一副要哭的样子了?   “我娘是大长公主!你……你一个低贱的商户女竟敢打我?!”燕锦薇心中虽然有惧意,但却更受不了众目睽睽之下被这样下脸面,自家人不在身旁,便向宫人们怒叱道:“你们这群刁奴,还不把她绑了?!”   纪清歌轻嗤了一声:“我是商贾出身不假,可燕姑娘,你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罢了,和我有何不同?凭甚就敢在宫中对我出言不逊?”   “你——”   “你娘是大长公主,你又不是。”纪清歌上前一步,亮如寒星的双眸直视着燕锦薇:“家世如何,那是上一辈人的尊荣,燕姑娘既不曾与国有功,亦不曾与民有过义举,凭甚就敢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一语落地,并不管燕锦薇面色铁青,纪清歌接着说道:“适才大月氏的使臣当庭言行无状,已然认错道歉,彼时,天子百官皆在场,燕姑娘你又是凭什么空口白牙来泼我污水?”   今日这一场宫宴,事态此起彼伏,又加上靖王突如其来的一支茱萸,让纪清歌也在未曾留意的情况下多饮了几杯,她的酒量其实不高,原本安静无事的话也不会怎样,但燕锦薇又一次的寻衅,终于惹得她恼了起来。   脑海中思维在酒意的作用下,‘忍让’这两个字早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事端不是她挑起的,她又为什么要退让?   反正当今天子是明君,皇后娘娘也仁善,这里这么多宫人看着,总能讲明白孰是孰非,总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问罪于她……吧?   这样算不上是衡量得失的思绪在脑中不过是一掠而过,随后就在极其潦草的得出了一个‘或许无事’的结果之后,被已有几分醺然的纪清歌欣然抛到了脑后。   这一连串的质问,堪称掷地有声,纪清歌畅快之余,唇角便噙了笑,这样的神情落在旁人眼中,活脱脱就是在嘲讽。   ……这姑娘模样是没的挑了,就是不免牙尖嘴利了些,性子又泼辣,在宫里就敢动手打人……若是将来靖王府内再进侧妃和侍妾的话,只怕要有的热闹了……   而她毫不留情的质问,也让燕锦薇更加恼羞成怒,眼见纪清歌云淡风轻的立在那里,手中炫耀似得摇着那支茱萸,燕锦薇哪里忍得,平生从不曾受过这般的羞辱,在酒意的作用下原本想要上前撕打,却被宫人们死死拦在了中间。   能在宫内当差的,不论是太监还是侍女,又有哪一个是笨的,早在燕锦薇突兀起身直冲冲来此寻衅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觉得事态不对,此刻帝后二人连同大部分朝臣均不在场,殿内剩下的其他低级官员和眷属,就是应由宫人们伺候,如果出了岔子,不论主子们最终如何,她们这些当差的,一个侍奉不周的过错总是跑不掉的,   而后两人起了争执口角,甚至……纪清歌还毫无顾忌的动了手,更是吓得她们心中忐忑,一边尽力想要劝住这两个针锋相对的姑娘家,一边遣了腿快的去通风报信。   燕容这个公主驸马和百官们此时都在含元殿内,虽然已经籍由太监口中得知了皇后并无大碍,但身在官场,该有的眼色都有,迄今为止建帝段铭启膝下只有一子,而今皇后再度有孕,这是大事,为人臣子,怎么也要当面向天子道贺,断没有听了太监一句话就自顾回去喝酒的道理。   而女眷那边更不可能在皇后还未曾安顿好之前就离场,不论各自心中到底怎么想,从段熙敏直到有资格等候问安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脸喜气,彼此议论些诸如娘娘福泽深厚这类的言辞。   官员和女眷这边各自接到通传的时候心里都是一惊,卫辰修刚想迈步就被深知他脾性的卫远山喝住,只令卫邑萧尽快返回昭阳殿,而燕容这边也只能让儿子燕锦程一同返回,女眷那边秦丹珠急匆匆的提着裙子快步而行,身后段熙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也不由有些不快。   而比起燕卫两家更早一步得到消息的,就是靖王殿下。   皇后不适,天子陪在身边其他事都无心理会,又无其他妃嫔可以暂代理事,靖王这个天子亲弟就是责无旁贷的统管全局,而本身手握飞羽卫的靖王殿下,得到的消息也远比‘两家小姐起了口角’要详细的多。   ——他的小姑娘发威打人了?!   不对,她适才已经打过人了,所以,是又——打人了?   远比燕卫两家早得多返回昭阳殿的靖王殿下心中又是惊讶又有几分好笑,甫一踏入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纪清歌一脸云淡风轻的立在那里,虽然只是静默而立,却双颊绯红,黑琉璃般的眼瞳迥然有光,愈发显得艳色夺人,甚至唇畔还噙着一丝笑意。   而燕锦薇此时已经被宫人们团团围住给半是搀扶半是哄劝的拦在一旁,虽然已经拉开了距离,却仍一手捂着脸颊,一手在指着纪清歌喋喋不休。   留在殿中的其他人则小心的避在一旁,交头接耳的低声私语。   都不必听明白她们说些什么,只看这场面,也能知道十有八九是在议论纪清歌的行止猖狂。   靖王的乍然回转,如同一盆冰水,刹时就泼熄了嗡嗡的低语,也斩断了燕锦薇带着哽咽的喋喋不休。   段铭承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走近的同时,只瞥了一眼围住燕锦薇的那些宫人,冷声道:“皇后千秋寿宴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送去偏殿,哭够了再出来。”   “表哥?”燕锦薇怔住,她此时也才想起来今日这是大夏皇后的千秋寿诞,此地是昭阳宫,可……那个商户女今时今日在宫中动手打人,难道不该申斥吗?   段铭承早在赶回的路上就已经将来龙去脉尽数听了一遍,自是清楚这场纷争究竟因何而起,此刻听见燕锦薇哽咽难耐的呜咽,他只目光冰冷的一瞥,就叫燕锦薇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原本他急匆匆赶回,是有些担忧纪清歌受委屈,此刻见她不仅没有不悦,反而是一副斗志昂扬的骄傲模样,段铭承放心的同时又有几分纳罕和几分好笑,见她一手还擎着那支茱萸,便去握了她空着的那只手:“无事?”   纪清歌被他握住柔荑,并不挣扎,却臻首微偏,双瞳亮闪闪的望着他。   她这样的神情段铭承以前还不曾见过,有些惊讶:“清歌?”   纪清歌眼中带了疑惑,剔透的黑瞳微微眯了起来,有些呆呆的看了他一时,半晌才嗯了一声。   拖长的轻哼带出些微的慵懒,配上少女光华流转的眼波,直惹得段铭承转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中好笑的同时,牵起纪清歌的手就迈步走向殿门,纪清歌一声不吭的乖乖迈步,两人携手刚刚踏出昭阳殿,迎面就看到秦丹珠和段熙敏步履急促的赶来。   “这……?”秦丹珠还没进门就看见自家小表妹半眯着眼瞳,脸颊绯红的被靖王手牵着手领出门,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   “清歌无妨,适才的事情少夫人询问殿内宫人即可知道究竟。”段铭承缓声道:“清歌大约多饮了几杯,我带她去略散一散,少时本王送她出宫,请少夫人放心。”   一语说完,看都没看段熙敏一眼,牵着纪清歌的手便走。   秦丹珠眼瞅着靖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拐走了她的小表妹,心中到底要不要拦阻的念头只略犹豫了一下,就已经没了开口的机会,戳在原地愣了一瞬,倒是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罢了,看清歌的样子分明一丝不愿的意思都没有,她也不妨顺水推舟,做回好人吧……   心中想定了主意,秦丹珠收回目光,淡淡的望着眉头皱得死紧的段熙敏说道:“燕姑娘与我表妹究竟起了什么争执,是非曲直,问过宫人便知,长公主殿下,请。”   作者有话要说:   拖长的轻哼带出些微的慵懒,配上少女光华流转的眼波,直惹得段铭承转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凡有几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作者菌:不对叭,要是再来几颗花生米,估摸着得再多喝一壶 第187章   七月末八月初的时节,正是桂花盛放,桂花是浓郁芬芳的花卉,御花园中种了几棵,馥馥的花香随着晚夏的夜风,徐徐飘了半座皇宫。   纪清歌嗅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沁脾芬芳,半开半合的眼瞳中神色愈加迷离。   她这一场寿宴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喝进腹中的桂花酿远超了她原本的酒量,这入口绵甜不带丝毫辛辣酒气的佳酿入腹之后,酒意不温不火的渐渐蒸腾,等到周身都暖热酥软的时候,再警觉似乎过了量,就已是迟了。   别的不说,就连达阳图都那样西域番国的壮汉都一不留神栽在这蜜水似得陈酿上,便可知其一二。   纪清歌纵然没有像达阳图都那样豪饮,但却架不住她原本的酒量也浅。   先时在殿内端坐静候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等燕锦薇寻衅而起身对峙的时候,就已经有几分飘飘然,此刻被段铭承领着出来,掺杂着桂花香气的夜风一吹,原本还没来及上头的酒意终于舒缓惬意的涌了上来。   原本还只有些许的微醺的脑海愈发迷离,酒意彻底激发之后眼前清幽的夜色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连月色都摇曳了起来。   段铭承本想领她去御花园中略散一散酒意,结果御花园的门还没迈进,始终乖乖跟着他步伐的姑娘却突兀的停了步,段铭承回头,双颊酡红眸色迷离的姑娘却在一脸茫然的四处张望。   “找什么?”段铭承柔声问道。   纪清歌目光迷离的看了半晌,也不吱声,摇摇晃晃的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脚下不稳,转身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段铭承连忙手臂一圈把她圈了回来,纪清歌本来就不稳的步子被他往后一带,一头就撞进了他的怀里,纤细的手臂将他腰身抱了个牢靠。   突如其来的软玉温香让段铭承攸然僵住,生怕他的举动会让这姑娘再如同上次那般被他惊走,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纪清歌却不管那些,环着他腰身的手臂被革带上缀着的玉饰和带勾给硌得不舒服,十分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松手改去揪他的衣襟,颇费了一番手脚才晃悠悠的重新稳住了自己的重心。   “清歌?”段铭承看她一只手有些忙乱的样子,想去接过她手中的茱萸:“我给你拿着,等下还你可好?”   纪清歌攥得死死的不肯给,好容易自己站稳之后又想走,段铭承哪敢放手,扶着她手肘的手既不敢松,也不敢太用力,只能柔声哄她:“清歌,你要做什么?”   连问了几声,目光迷离的少女这才轻哼了一声:“喝水。”   段铭承叹气,他暂离昭阳殿也就片刻,就一眼没看到,她这是喝了多少?   “你乖乖的,我带你去喝水,嗯?”   一句说完,却换来怀中少女狐疑的一瞥,眼波流转间如同揉碎了天上的星河一般:“喝水?”   段铭承忍俊不禁的点头:“对。”   言罢刚想扶着她迈步,却不料纪清歌只听了个带她去喝水,于是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整个人往他怀里一伏,手中茱萸胡乱却又理所当然的瞎指了一个方向,就不动了。   异常温软纤细的身子毫不客气的扑在怀里,段铭承哭笑不得,干脆微一伏身一把将纪清歌横抱了起来,纪清歌酒后本就有几分晕乎乎的,突兀之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条件反射的一把环住他的脖颈。   少女的馨香扑了段铭承满怀,又掺杂了浓郁甘甜的酒气,温热的鼻息轻轻触在脖颈上,段铭承心跳都险些乱了规律,纪清歌却似乎觉得这样最是安稳,环着他的脖颈放松了下来,直到察觉他不动,这才又狐疑的抬起头。   段铭承眼瞧着这姑娘神情疑惑中带着点谴责,完全是一副一言不合就准备再推开他自己乱跑的样子,心中又是无奈又有些想笑,到底也是惦记着她口渴,抱着她大步向着重紫阁而去。   段家两个兄弟,段铭启继位的时候段铭承还是个少年,帝后二人体恤他初入朝堂难免辛苦,索性就在宫中给他单独辟出了一处居所,时常因公与天子彻夜商谈之后,也可方便歇息,毕竟宫中也无其他妃嫔。虽然后来段铭承及冠之后就极少再在宫内留宿,但这一处宫室至今也都还给他留着,日常均有人打扫,此时远处跟着的宫人见靖王殿下大步向着彼处而去,早就有人腿快的连忙赶在前面去安排。   纪清歌对此十分满意——自己连路都不用走,只需再等片刻就有水喝,这自然是极好的。   段铭承身高腿长,抱着纪清歌不一时来到重紫阁,这一处是帝后两人单独留给他歇息的宫室,里面床帐桌椅一应俱全,且无不干净整洁,先一步得知了消息的宫人已是点燃灯烛,窗明几净的等候靖王驾临,段铭承迈步入内,吩咐宫人去张罗茶水和醒酒汤,自己走到铺了软垫和靠枕的太师椅前面,弯身想放下怀中的姑娘,谁知纪清歌在他怀中觉得舒适,便就不肯松手。   “清歌?”   段铭承的轻唤却只换来纪清歌不高兴的一瞥,段铭承只得自己落了座,将这个喝了酒就开始不讲道理的小姑娘抱在怀里,笑问:“喝了多少?怎的醉成这样?”   纪清歌想了想,攥着茱萸细长枝条的手迟疑的竖起食指。   一壶?   就成了醉猫?   没等他开口,就见那根葱管般的手指又缩了回去,顿了顿,这一次,伸出的手指是两根,重新比了个二。   段铭承忍俊不禁,他看出来了,这丫头究竟喝了多少酒,可能她自己心里都没数,如今问她也不过是胡乱作答,索性熄了心思,只低声笑道:“我记得你当初可是要做酒水铺子,原来却不善饮,还好么?要是难受的话别忍着,我传太医。”   纪清歌哼了一声不要,就又把头枕回了他胸口,就在此时,伺候的宫人已是用银条盘奉上了热茶、鲜果、醒酒汤、醒酒石等物,纪清歌双眼半张半合,伸手就去戳茶壶,段铭承连忙按住,先将热茶放在桌上晾着,端了盛在薄胎青玉碗中的醒酒汤送到她唇边:“茶是滚热的,要等下才能喝,先把醒酒汤喝了。”   纪清歌狐疑的嗅了嗅,触鼻一阵酸气,知道不是茶水,嘴巴闭得紧紧的,还十分嫌弃的转开脸。   段铭承哄了半天都没能让她喝上一口,也只能作罢,醒酒汤搁到一旁,摸摸茶盏,还有些烫,端在手中轻吹了几口,这才喂给她:“慢点喝,小心烫。”   好容易喝完了水,酒醉的小姑娘终于安分了下来,娇娇软软的窝在段铭承怀中不再闹人。   肖想了许久的姑娘就在自己怀中,而且是这样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靖王殿下就算是个圣人,也难免要心猿意马,段铭承深吸口气,强忍着不去想禽兽之事,只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口怀中姑娘光洁的额头,一触即离,这才从描金小瓷碟中取了醒酒石递给她:“张口,含……”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纪清歌冲着那块梅子大小光滑圆润的石头就是一口,段铭承吓了一跳,拈着醒酒石的指尖一勾将那石子收回掌心,纪清歌一口咬在他曲起的食指关节上,两个人都愣住。   “醒酒石不是糖,不能咬!要含着,不能……算了。”   手指上温软中带着湿意的触感如同一道电流,瞬间就直抵心房,段铭承咬咬牙,忍回冲动的同时,也打消了给她衔着醒酒石的主意。   ……这丫头醉得以为是糖,万一趁他一不留神给吞了岂不麻烦?   纪清歌此时也觉出齿间咬住的东西好像触感不对,舌尖疑惑的舔了舔,段铭承猛地抽了口冷气:“清歌!”   醉得眼神散乱的少女刚一抬眼,便撞进了段铭承暗沉的眸色中,呆了一瞬,这才后知后觉的松了口,无辜的小声道:“没、没注意。”   此时的纪清歌星眸半闪,眸色缭乱,酒气激发的血气染红了面颊,唇瓣更是如同涂了胭脂,眼睁睁看着段铭承眸色之中暗云翻涌,正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还没等她开口,就被段铭承低头噙住了双唇。   娇躯在怀,段铭承牢记着上一次的教训,拼命忍着心中的冲动,动作十分轻柔克制,一个温柔如水的亲吻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便松了开来,纪清歌还在发怔,耳畔已经响起低沉中略带着一丝喑哑的话语:“喜欢么?”   纪清歌半晌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本就已经嫣红的双颊唰的一下彻底红透,还不等她做出反应,第二个轻吻已经落了下来。   这大概是段铭承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小心翼翼的事,舌尖上甜美的气息如同带着钩子的小手,一再想将他拉扯进沉醉的境界,他却再一次松开了双唇。   垂头望着怀中少女迷离之中带着羞涩和无措的神情,却没有想象中的极力抗拒和抵触,靖王殿下唇角微弯,笑得像只处心积虑诱拐猎物的狐狸:“再试试?”   “段……”纪清歌后知后觉的瞪大了眼瞳,刚想开口,那灼热的双唇便封住了她未来及出口的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咳,终于亲亲了,布吉岛会不会被锁文,希望不会,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过审大法.jpg 第188章   整洁华丽的重紫阁中为数不多的宫人早就极有眼色的退去了门外,静谧的宫室之内唯有烛光轻颤,须倾,噼啪一声爆出了一个烛花。   细微的碎响丝毫没有影响到相拥的两人。   这一次,段铭承试探着加重了力道,一点点的,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撬开少女闭得并不牢靠的唇齿,一手环着纪清歌的腰身,一手托住了她的后脑。   ——这正是那一次被她惊恐万分中奋力推拒的姿势……   虽然姿势相同,但段铭承却并没有真的用力,他小心谨慎的控制自己力道的同时,也在控制自己心底汹涌的骚动,精准而又谨慎的,一点点的加重着自己索取的程度。   从轻柔得几乎感知不到的拥抱和轻吻,缓慢的向着真正意义上的掠夺进发,终于,察觉怀中少女绷紧脊背挣扎起来,段铭承迅速放开了她的唇舌的同时,也放松了自己双臂的力气。   垂头望着纪清歌警惕中透着些微抗拒的神情,段铭承心中了然,低声问道:“不喜欢?”   他松开得及时,纪清歌心中刚刚升起的不适感尚未达到顶峰就得到了缓解,抗拒的心态回落的同时,酒意催生的慵懒就又一次占了上风,如今段铭承双臂放松了力气,他的怀抱便从坚硬的禁锢再次变得安稳舒适起来,纪清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才刚纠结了一瞬,段铭承已经柔声在哄——   “我的错,今后再不会了,不生气,可好?”   靖王殿下心中已经有了推断,他的小姑娘不喜欢的想来是他身为男子彻底放纵时太过强悍的力气,和如同枷锁一般的桎梏,而只要他能克制自己,她似乎……就没那么抵触?   男子低醇的音色如同适才刚刚品过的醇酿,纪清歌醺醺然的脑海中本就不太多的抗拒之意如同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就不知飘去了何处。   酒后的人儿不愿费力去想问题,于是便出奇的好说话,加上靖王殿下素日里信誉大抵还不错,只略一踌躇就点了头,软绵绵的哼了一声——   “好。”   醉酒的小姑娘温顺得如同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柔软乖顺的窝在怀里,段铭承心中软成一片,试探着垂头咬了一口纪清歌红透的耳尖,顿时怀中人儿猛地一颤,原本已经又半闭的眼瞳谴责的望过来,靖王殿下嗓音中带着笑意,在她耳畔低声道:“再试试好不好?”   纪清歌疑惑的望着他,因为酒醉而反应迟钝显得有些呆呆的,段铭承如同一个精心布置陷阱的狡狐:“放心,不做你不喜欢的事。”   说罢,双唇便又一次落了下来。   纪清歌尚未出口的话语最终只发出了短暂的一声呜咽,所有的言辞就尽数消失在了两人交接的唇齿当中。   对于小姑娘愿意接受到什么程度已经心中有了数,靖王殿下这一次精准的控制着自己索取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徘徊在会让纪清歌心生抗拒的界线之外,直到他终于餍足的松开那双柔嫩唇瓣的时候,纪清歌连脖颈都染上了粉嫩的颜色,但纤瘦的脊背却依然是放松的,如同一汪清澈绵软的春水,被男子珍而重之的鞠在怀中。   “清歌。”   略带一丝喑哑的音色在耳畔响起——   “嫁我,可好?”   纪清歌消化了一下才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原本想要胡乱点头的动作顿时凝住。   仔细观察她表情的段铭承迅速察觉了小姑娘又一次浮出的抗拒,不待她开口,就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打断了她或许想要出口的拒绝,舌尖轻巧拂过柔嫩的唇瓣,段铭承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纪清歌迟疑片刻:“嫁、嫁人不是……”   “不是好事情?”   “……嗯。”   “为什么?”段铭承无比耐心的环着怀中少女:“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   纪清歌刚一纠结是否该作答,耳尖上就传来了酥麻的触感,还没能理顺的思绪又一次乱了套,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婆婆不好。”   婆婆?这是在段铭承假设之外的答案,饶是靖王殿下也不由顿住了一瞬,齿尖不轻不重的夹了一下那滚烫的耳尖,纪清歌一颤,想要偏头躲开,段铭承却不肯放,环着她肩颈的手臂微微收紧,不容抗拒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清歌,没有婆婆。”   见她一脸迷惑的神情,段铭承又一次强调:“我母亲离世已久,我父亲生前也没有续娶,清歌,没有婆婆,嫁我好么?”   纪清歌呆了呆……没婆婆么?那……那……   段铭承耐心的等着,孰料半晌之后,却听见怀中小姑娘嗓音中带着点委屈的喃喃说了句:“不嫁公鸡……”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尾音还没消散,耳尖上就是一疼,纪清歌低低的抽了口冷气,段铭承轻咬那一点薄薄的耳尖,忍气半天才恨声道:“我是公鸡?”   ——这死丫头!拿他比公鸡?   一肚子没好气的靖王殿下到底还是舍不得拿她怎样,最终也不过是泄愤似得轻轻叼着那精巧的耳尖磨了磨牙。   耳尖上不轻不重的酥麻和轻微的刺痛如同咬在纪清歌心尖上,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说了什么,饶是她此时酒意正浓,也本能的察觉出不妙,连忙改口:“不是。”   段铭承这才松了口,哼了一声,瞄了一眼那花瓣般红润可爱但说出话来却能气死人的双唇,忍不住又啄了一口,终于觉得气平了几分,再一次说道:“所以,嫁我!”   纪清歌迟疑了一瞬,段铭承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放慢了语速,耐心说道:“清歌你看,没有婆婆——”他竖起一根手指。   “我也不是公鸡。”第二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也竖在眼前。   “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不愿嫁?”   纪清歌一时噎住,段铭承循循的诱导她:“我兄嫂都是和善人,也都很喜欢你,不会有人给你气受,今后绝不会有人欺负你,你看可好?嫁我,嗯?”   靖王殿下的条理清晰明确,又十分有技巧,纪清歌酒意醺然的脑中思维并不敏锐,发呆了片刻,竟然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迟疑的抬眼,便撞进了段铭承如同揉碎了星辰般的眸底,本就已经动摇的心防猛然之间就静了一瞬。   对于把握人心十分擅长的靖王殿下柔声的编织出罗网,耐心诱惑着怀中的姑娘。   纪清歌努力凝聚着不太清晰的思绪,明明还没有下定决心,却止不住开始有淡淡的喜悦,如同细碎的浪花一般漫上心头,清醒了几分的头脑有些明白接下去的话或许不太恰当,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睨着他的神色:“也不准卖了我!”   靖王殿下深吸了口气,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把醉话当真,忍着想敲她额头的冲动咬牙做出保证:“不卖!谁都不卖!”   纪清歌住了口。   “清歌,我心悦你。”段铭承小心的在不会引起她反感的前提下紧紧拥住怀中少女:“我不是公鸡,你没有婆婆,我兄嫂都不会为难你,我更不会把你卖人,明白了么?我会珍你,重你,爱惜你,决不食言,所以,嫁我好不好?”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徐徐的消散,重紫阁中再次归于了寂静,窗外有夏虫低低的鸣叫,纤细而又悠扬的回荡在夜色之中,良久,就在段铭承以为这一次又要被拒婚了的时候,怀中低低的传出一声——   “好。”   段铭承怔了一瞬,刹那之间心中就涌出了喜悦,垂头望去,纪清歌漆黑的双瞳中仍有醉意迷离,却粲然明亮,段铭承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好?”   “好。”   心中对于嫁人这件事所有的抵触都已经被一一的驳回,而且每一条都听起来有道理。   没有婆婆,不会和公鸡拜天地,也不会卖掉她。   纪清歌半眯着眼瞳想了一下,段大哥没有弟弟,所以……也不会有小叔子。   而且,她下意识忽略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她再次想到要不要嫁给段大哥的时候,心中虽然仍有着些许忐忑,却……并没有太多的抵触。   甚至还有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欢喜。   不讨厌的话,那就……试试?   半醉半醒中的纪清歌短暂而又潦草的想了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好。”   “真的?”段铭承眸中尽是欢喜:“真的好?”   纪清歌嗯了一声,终于做出决定之后,心头一松,醉意便又一次弥漫了上来,慵懒的哼了哼:“大……大不了和离……”   满心欢喜的靖王殿下还没来及高兴就听见这样一句,未免这小姑娘再出口什么能气死人的言辞,轻轻将她下颏一抬,便又一次堵上了柔软的唇瓣。   不管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惹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担心,反正他总归不会让那些发生便是了。   ——嫁公鸡?还想和离?   段铭承恨恨的轻咬了一口那甜美得不可思议的舌尖,成功惹来了一声酥软的轻哼——这笔账等成了亲,他再和她算就是了。   曲终人散,月色高悬,宫门外等得有几分心焦的秦丹珠终于在宫门下钥之前遥遥望到了靖王的身影,少夫人松了口气——当时脑子一热就让靖王带走了她小表妹,秦丹珠早就后悔了。   虽然她不想质疑靖王的人品,但她小表妹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孤男寡女酒后共处,这还不知道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要不是宫中她不能乱走的话,早就忍不住要到处找人了。   还好……终于望到了两人身影的国公府少夫人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纪清歌不胜酒力,此时已经熟睡,除了在段铭承怀中蹭得微有几分松散的鬓发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衣裙整齐,唯有绯红的双颊和艳色|欲滴的唇瓣隐隐透出几分旖旎的媚色,秦丹珠心中狐疑一瞬,却不能断定这是酒气熏染还是怎么回事,也只能相信靖王不是会轻薄非礼女子的人了。   段铭承稳稳的将纪清歌抱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小心的安置好已经熟睡的姑娘,转头看到秦丹珠一副审视的目光,心情极好的靖王殿下只微笑着一颔首:“清歌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尽量勿要惊动她,桂花酿不是烈酒,睡一觉应该也就无妨了。”   “王爷。”秦丹珠敏锐的察觉到段铭承有些不同以往的欣悦神情,试探着开口:“无事么?”   “少夫人。”即便是面对秦丹珠,段铭承眼底也仍带着笑意,但说出的言辞却让秦丹珠猛然愣住——   “清歌笄礼之日,本王会请皇兄赐婚。”   “还烦请国公府替清歌费心操持一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恭喜靖王殿下骗婚(划掉)成功,撒花 第189章   纪清歌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室晨光。   今日天光微暗,有细碎如丝的雨声隔着窗棂在室内敲出令人心旷神怡的低低回响,纪清歌慵懒的听了片刻,这才睁了眼。   桂花酿不愧是皇室贡酒,虽然后劲绵长,但酒醒之后并不会头痛,反而是睡了一个好觉,如今睁眼,酒气催动全身气血之后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窝在被子里十分惬意。   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贪恋了一下这一场好梦的余韵,纪清歌终于起身唤人。   她醒了,丫鬟们便就鱼贯而入,服侍起身穿衣梳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直到呈上了早膳,纪清歌还没动两口,突然就有小丫头通传:“姑娘醒了么?少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秦丹珠已是掀帘进了室内,纪清歌连忙起身让座,秦丹珠笑道:“可有没有哪里不舒坦?怎的也不多睡会?我让厨房做了甜汤,待会记得喝一点,你吃你的,我已经用过了。”   纪清歌乖乖的应了,秦丹珠自己坐在一旁,偷眼看了一时,不见纪清歌有什么异样,心中有些不定,恰巧纪清歌自己也有几分察觉:“表嫂,可是有事?”   秦丹珠顿了顿,原本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事,就是眼看快要到你笄礼了,姑娘家笄礼是大事,到那一日肯定是要请人的,表嫂来跟你商议一下,看你可有什么交好的小姐妹要请,当日的礼服钗环这些也要请人提前开动了。”   “我并没有什么相熟的姑娘。”纪清歌不疑有他。   ——她自幼就被纪家送去道观寄住,就算是在淮安,都没有相熟的小姐妹,到了帝京之后因为外祖父卫昊阳孝期的缘故也并不怎么出门参与女眷之间的交际活动,就连柳初蝶都跟着国公夫人杨凝芳走动过几次,但纪清歌除了五月女儿节那次之外,基本就没怎么露过脸。   而后又经历了卫家状告纪家杀妻一案,虽然三司会审之后秉公审理已经落幕,但纪家毕竟是她亲族,生父,继母,亲祖母,一串的血亲都获罪入狱,她虽然得卫家庇护,但站在纪家女儿这一个身份上,却也着实尴尬,为此,纪清歌索性也干脆躲个清静。   她自己也盘算过,纪家再是如何和她只有仇没有恩,在世人眼中她都是纪家女儿,她终究姓纪,纪家当初定了绞监候,如今时日已经不远,到时候她的亲祖母和继母都要被绑缚刑场,亲爹也要动身发配漠北,她这个纪家嫡女,没准还要守孝,再怎么也得有一段时间不便于外出。   好在纪清歌两世为人,本身并不觉得有必要非得加入到官家小姐们的群体中去,因为背靠卫家,加上靖王对她另眼相看的缘故,也曾接到过请柬,不过纪清歌对此没什么兴趣,基本都是推拒了的。   到此时要让她想该请谁家姑娘来参加笄礼,纪清歌还真想不出来。   秦丹珠对她的情况哪有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到并不出乎她的预料,只笑道:“那我回头可就学个天女散花,请柬送到,来者是客吧。”   她说得风趣,纪清歌也不由莞尔,却突然想起什么,忙道:“表嫂,我想请我师父,还有我小师叔,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秦丹珠笑道:“你师父能真心待你,说起来于我们卫家也是有恩的,请柬早几天就已经令人往江淮送了,毕竟山高水远,时间太赶着也怕来不及。”   纪清歌闻言放了心,她师父能参加她笄礼,对她而言就已经是心满意足,再没什么好遗憾,两人又闲话了一时,秦丹珠见她从始至终神色都无异样,吃不准昨日靖王说要请旨赐婚到底是不是得了纪清歌点头的,有心想问吧,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她小表妹再怎么说都是个闺中女儿,她难道要问是不是昨晚和靖王私定了终身不成?   少夫人心中纠结了一时还没能敲定该怎么措词,已经又有丫头急匆匆赶来月澜院:“靖王殿下到访,说想见纪家表姑娘。”   ——昨日不是才见过?今天这一早就又跑来,这是怕她们卫家把人给藏起来不成?   秦丹珠心中略有几分没好气,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免有些好笑,也罢了,正好她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今日既然来了,那最起码也得把话说明白了才行……   纪清歌此时还有几分发懵,眼瞧着秦丹珠抿着嘴儿冲她笑,她却只当是表嫂日常揶揄她,脸上一红,刚想推说不见,就听秦丹珠已经一叠声的招呼丫头给她找见客的衣裳,兴致勃勃的准备亲手打扮她。   “表嫂……家常就行了。”   纪清歌有些不自在,秦丹珠却意味深长的一笑:“茱萸都接了,不好生妆扮,表嫂可不依。”   ——茱萸?!   纪清歌猛然呆住一瞬,目光不自觉顺着秦丹珠的示意看到了那支已经被丫鬟给特意插了瓶的茱萸,电光火石之间,昨日宫宴上的种种终于涌上了脑海,秦丹珠眼看着她小表妹一瞬间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笑吟吟的也不说破,催着丫鬟们翻箱倒柜的寻衣裳配首饰。   纪清歌僵着身子任她和丫鬟们摆布,心中早就又是羞涩又是慌乱,眼睁睁看着秦丹珠斗志昂扬的张罗,想要说不见都说不出口。   秦丹珠给她选了衣裳,看着丫鬟们服侍着穿戴一新,自己则打开妆匣刚取了胭脂在手,看了看小表妹的面色,哪里还需胭脂?便又放了回去,仔细给她正了正头上的钗笄,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莫要让人家久候。”   纪清歌直到被一路拽到段铭承跟前,脑子都还是懵的。   ……她昨天……好像、好像,不止是光接了一支茱萸……吧?   后来……后来好像还、还……   醉酒后的记忆并不很清晰,一点点片段隐约却又此起彼伏的在脑海中交替浮现,略带凌乱的同时,却也如同捉摸不定的潮水浪涛,打着旋儿的将一颗心搅动得七上八下。   今日帝京微雨绵绵,一路上带着水气的沁凉微风也没能让纪清歌脸上的烧红褪下去多少,等到段铭承看见她的时候,少女双颊的绯红丝毫不逊于昨晚酒醉时的模样。   心情极好的靖王殿下远远看到那细雨中婷婷走来的窈窕身影,眼底就已经浮起了欢喜的笑意,不等走近便快步迎了上去:“酒醒了?有无宿醉?可有头疼?早起可好好吃了东西?”   纪清歌面红过耳,只声如蚊呐的说了声:“段大哥……”就不吱声了。   “少夫人,可容我和清歌独处一时?”段铭承见她满脸羞赧,心底深处狠狠的松了口气。   毕竟昨日他是趁着她酒醉,不断诱哄才让她点了头,可如果她昨日真来个醉得彻底,今日醒后全然不记得的话,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如今看她这般神色,段铭承心中便有了数——   既然晓得害羞,那就说明昨日虽醉,却也没醉到彻底不记事的地步。   心情大好的靖王殿下决定趁胜追击巩固胜绩,昨日好容易撬开的蚌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再找借口反悔才是!   秦丹珠见纪清歌面颊绯红的垂头不语,心中欢喜的同时又陡然间觉得靖王有些不顺眼,故意顿了顿,这才温声道:“清歌一个姑娘家,还请王爷莫要逾越,我先去见母亲,少时请王爷叙话。”   段铭承自然无有不应,秦丹珠走后,丫鬟们上了热茶,也就悄然退到了廊下,屋外细雨隔着帘珑在静谧的室内舒缓轻柔的不断回响,纪清歌半晌都鼓不起勇气提昨日之事,良久才小声说道:“段大哥,昨日……我不胜酒力……”   话音顿住半晌,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其实直到现在纪清歌都还没能完整记起昨日的枝节细末,只记得她好似醉后闹着说不嫁公鸡来着,而最关键的……也是她记忆中烙印得最为清晰的,是那一个个炽热的亲吻,滚烫滚烫的,把一颗心都烫得发颤。   一念及此,耳尖上不由自主又麻酥酥的……纪清歌很想干脆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脸红,正纠结,耳中听到段铭承带着笑意的音色——   “清歌,君子一言,反悔不得。”   好容易才心愿得偿的靖王殿下哪里会再给她反悔的机会,步步进逼道:“你亲口要我应允的,不记得了么?”   纪清歌呆了呆,脑中一时间模糊涌上的记忆有几分杂乱,段铭承一条条的数给她听:“没有婆婆,不是公鸡,不把你卖人。”随着他的逐一细数,纪清歌脑中记忆顿时鲜明了起来,终于记起了昨日种种的少女张口结舌了一瞬,刚想说自己那是酒后鲁莽,还没来及开口,就被身形高大的男子附身吻住了双唇。   段铭承如今已经清楚只要他不要太过忘形,不让他的小姑娘产生被强迫的错觉的话,她就不会心生抵触,所以这一吻温柔且克制,良久才止歇。   纪清歌全身都有几分发软,段铭承低醇的音色已在耳边响起:“不讨厌,对不对?”   段铭承音色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志在必得:“清歌,我不会食言,也不会让你有食言的机会。”   纪清歌噎住半晌,原本想要声辩酒后戏言不能当真的言辞,在唇边徘徊,却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出不了口。   唇上温软的触感还鲜明的残留着,纪清歌心底有声音在提醒她快些想出拒绝的说辞,但与此同时,却又有声音在轻轻蛊惑她——试试又何妨?   就这短暂一息的犹豫,段铭承已是迅速转开了话题:“昨日那几名刺客,是鬼方的余孽,他们原本的计划当中,鼓中木桶内装的确实是火|药,与在白海寻获的是同一种,而且……”   段铭承语音停顿了一下,见纪清歌果然被他的言语引开了心思,这才接上了后半句话——   “据他们供认,是得了纪文栢的资助。”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儿童节快乐呀~!青春不老,童心常在,mua~! 第190章   ——什么?!   纪清歌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此时蓦然睁圆了眼瞳:“怎么会?!”   乍然入耳的惊人之语让她一时间没有留意段铭承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纪文栢怎么会和鬼方搅到一处?段大哥,这其中有无误判?”   “莫急。”段铭承按住她的手,掌中顿时一片温软:“纪家会审定罪之后,纪文栢就在着手变卖纪家产业,那个时候,我就安排飞羽卫中的坤组在暗中留意此事。”   段铭承不疾不徐的给纪清歌大致讲解着纪家的动向。   纪家虽是商贾,却是有着首富的名头,名下产业着实庞大,纪文栢一个书生,真正论起经商之道,他并不老辣,而当他没头苍蝇一般变卖产业的时候,也就更加生疏和漏洞诸多。   但彼时的纪文栢就如同疯魔一般,虽说对于经商一道并不擅长,但商铺田亩等等的大致市价起码也还是知道的,就算他真不懂,手下也有老家人掌柜,不是没人劝过,只是都无用,纪文栢好似也并不在意亏损程度,只求尽快脱手,收回现银。   这样近乎发疯的举动,虽然难免要折损许多,但最终收入到手的银钱也是极为可观的一笔巨资,而这笔钱财里面,绝大部分都去向不明。   这样的动向自然是瞒不过飞羽卫的眼睛,但是追查的时候却几次都被巧妙的引入了歧途,虽然最终有追到两处可疑的处所,但却捉不到活口。   已死之人的口中自然是供不出东西的,而昨日寿宴行刺之后连夜审讯刺客,那几个鬼方余孽的口中却是一口咬定他们是拿着纪文栢资助的银钱向神秘商人处购得的火|药,更多的,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纪文栢作为被一口咬定的出资人,昨日连夜就已经被抓捕进了大理寺,是由段铭承亲自审过,只是这个少年却自己都不清楚这笔钱款的具体去向。   他倒是并没有试图隐瞒,但是纪文栢从始至终却都以为这笔钱是拿去买了纪正则的命,而问到鬼方,问到火|药,却一问三不知。   甚至他连将钱具体交给了什么人,都说不清楚。   这件事里牵扯勾连的人不少,其中各种明线暗线都埋得极深,所幸段铭承也并没打算跟纪清歌细说,不过是拿来引开她注意力,是以只大致讲解了几句便就作罢。   纪清歌双眉紧皱,犹豫道:“段大哥,论理此事我不该置喙,只是……纪文栢他的心性我多少了解一二,虽然遭逢剧变,却并不该一夕之间就坏了品性,他……”   话音顿住,纪清歌纠结了一下才轻声道:“如果他真的只是遭人蒙骗的话,还请段大哥详查究竟,他……总归年岁还小。”   一句说完,瞥见段铭承眼底的笑意,纪清歌脸色红了红,后知后觉的想要抽手,段铭承却并不肯放,只莞尔道:“他也并没有小你几个月……放心吧,纪家逢此变故,这小子只怕是一时有些昏头,如今先将他扣在大理寺,其实对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你不用担心他,有我在,不会有人难为他,在牢里还能让他醒醒脑子,比在外面由着他胡闹一通要强得多了。”   纪清歌闻言松了口气,纪文栢前阵子发疯一样变卖产业的事她多少有听卫邑萧说起过,彼时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设身处地,她一个已经同纪家彻底决裂的除族女并无资格去置喙,几番思量之后也就由他去了。   但……彼时她可并没想过纪文栢竟然会跟图谋不轨的鬼方余党搅到一处去!   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会提醒他不可乱来,可惜……   “如果不放心,或是想见他的话,用我的印鉴去大理寺可以随时见人。”段铭承安抚了一句,话音一转:“我改日可能就要离京一段时间,或许要错过你笄礼,你乖乖的,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一句话顿时拉回了纪清歌思绪,有些诧异的望着段铭承:“段大哥,你要去哪里?”   这次段铭承却不肯详答,只笑道:“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你的笄礼虽说我已经在准备,不过你若想要什么?可要提前说了。”   段铭承越是不肯说,纪清歌心中就越是有些悬着,点漆般清透的眼瞳有些嗔怪的瞪着他,段铭承被她看得心中一荡,放轻了音色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纪清歌噎住,一时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终只能忿忿的剜了他一眼,段铭承却心情大好,笑道:“我尽快,或许也还能赶上你的笄礼也不一定,不过若是误了,可不许恼,回头我定会好好补给你。”   她是在想笄礼的事吗?!纪清歌想要辩解又顿住,想抽手又被他握得紧紧的,最终也只能气哼哼的问了句:“几时离京?”   “明日就动身。”   ……这样赶?   纪清歌心底不由有些发沉。   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情,再怎么也没有如此紧急的,是什么事要劳动靖王亲自出京?且又如此急切?   但这样的事,段铭承不肯说,她于公是无权过问,于私……   “别担心,我会带飞羽卫同行,不是独身一人,事情办完就回来。”段铭承握着掌中的柔荑,只觉得每一根手指都纤长细软,柔弱无骨,竟有些不忍释手。   “段大哥,你……务必小心。”纪清歌被他把玩着指尖,脸色也是微红,只是此时却也顾不上害羞,只郑重叮嘱。   段铭承嗯了一声,见面前姑娘目露担忧,心中也是柔软,“担心我的话……”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面颊,低声笑道:“那就亲一下。”   纪清歌闻言不由圆睁了双瞳,面颊更是刷一下红了个透。   段铭承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亲一下,定会平安归来,不然不一……”   话音未落,就被纪清歌一把捂住了双唇,段铭承并不躲避,只笑吟吟看着他的小姑娘脸色红透,忿忿中带着谴责的瞪着自己,他越是笑而不语的望着,纪清歌脸上就越是热辣辣的,最终踌躇良久,素手向上一移,将他双眼给捂住,这才轻轻欠身,又轻又快的在段铭承面颊上轻触了一下双唇。   颊上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的触感一触即离,却就在刚刚回退的瞬间被段铭承猛然揽住了腰肢,随后就被灼热的双唇紧紧堵回了还没来及离口的轻呼。   段铭承被她捂住双目,他此刻却也并不需要视物,几乎就是如同长了心眼一般,动作迅速精准,却并不霸道强横,稳稳拥着怀中的姑娘,双唇更是无比精准的捉住了那甜美的源泉。   纪清歌生怕惊动了外面一帘之隔的丫鬟们,心中虽然想要挣扎却终究不敢太过用力,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继续捂着那双看得她无措的双眼而已。   最终两人唇齿分离的时候,纪清歌已经连气息都不稳,被段铭承拥在怀中静静的抱了片刻这才终于重新压下了狂跳的心律。   “还不放手?”男子低醇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纪清歌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人家眼睛。   仰头望去,从她的角度,近在咫尺的就是棱角分明的下颏和薄而好看的双唇,因为适才刚刚亲吻的缘故,唇上还泛着浅浅的水润光泽,纪清歌越看越是脸红,刚刚平缓了些许的心跳又一次悄然加快,羞赧中又有些许的小别扭,眯着眼瞪了一时,冷不防踮起脚尖,轻轻一口就咬住男子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耳边顿时响起抽气的声音,结实的胸膛更是在一瞬间就绷紧了肌肉,纪清歌哼了一声,趁着段铭承略一分神,腰肢一拧,如同一条狡猾的鱼儿,瞬间就挣脱了他的怀抱。   等段铭承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了一角裙摆,伴随着轻且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帘处一闪,随即便就不见了踪影。   只用听的,也能知道这丫头逃的有多快。   段铭承站在原地,叹着气摸摸自己脖颈上那个极浅的牙印,神情却甚是愉悦。   ……这次被她逃了,下次再敢这样撩拨他的话……   没人知道靖王殿下自己一个人戳在屋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国公夫人杨凝芳和少夫人秦丹珠最终只看着靖王独自一人大步而来,虽然身边并无佳人相伴,但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靖王殿下心情极佳,眼角眉梢无一不泛着掩饰不住的愉悦。   婆媳两人对视了一眼,秦丹珠心中有些欢喜,杨凝芳却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他们原本想将清歌留在卫家的打算,不一定能成的了……   面对卫家人,段铭承只含蓄说明了一下自己或许会因公务而错过纪清歌笄礼的这件事,其余一概事情都没有言说,但仅仅只是这一句,也已经足够引起国公府的留意。   或许会错过清歌的笄礼?这说明……靖王又要出京了。   前脚在皇后的千秋宴上刚刚闹出了有番国使臣献舞行刺之事,仅隔一天,靖王就在准备离京,这其中究竟牵扯了什么,无人敢去深想,而京郊的青瓦院中,颜锐在已经易过容的脸上,又缓缓带上了一层软皮制成的面具。   院中,是颜时谨背对着房门的老迈身影。   “义父。”颜锐迈出房门,恭敬的冲着颜时谨的背影一揖,随后就静静的等候吩咐。   颜时谨静默良久,终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顿住,良久,才只一声长叹。   “义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颜锐温声道:“这已经是损失最小的一条路了。”   颜时谨猛然回身,望着这个从小手把手教他练字习武,教他做人道理的义子,原本如炬的目光,终于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伤毁河堤,引洪成灾,伤的,是百姓!锐儿,你——”颜时谨雪白的胡须都在轻颤不休:“这般行径,与那戾帝何异?”   颜锐喉头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反驳什么,只姿态恭敬的垂手而立,不声不辩,他这样的态度,颜时谨便住了口,良久才长叹一声:“罢了,你去吧。”   颜锐恭声应了,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颜时谨才终于垂了头。   他其实心里不是不清楚……想要颠覆一代王朝,绝无可能不掀起腥风血雨,颜锐的做法,如能成事,已经算是仁慈的手段,可……那些无辜遭难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这一日,颜时谨在院中站了许久,久到他甚至自己都开始觉得有些可笑——   ——要反段氏,就不可能不踏过无辜者的尸骸,这种事情他其实早就有过假设,可真正事到临头,他却在怀疑究竟该还是不该?!   或许……真的是他老了吧。 第191章   靖王这一次紧急出京,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建帝段铭启,都不想放人。   他小弟从白海带回的暗伤至今未能妥善根除,他原本是想过伤愈之前绝不放人的!   可他除了是一个兄长,他还是大夏的帝王。   今年时气不同以往,从入夏开始就多雨,原本为了防范秋汛,是有责令工部提前向各处汛期易出险情的地区传达命令,一定要严加防范,排查河堤口岸,可……到底还是出了事。   段铭启朱笔在手,半晌却都没有落下。   若仅仅只是天灾的话,虽然痛惜水患,却也不过就是责令当地官员修补河堤安置百姓,可他收到的密折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那一段河堤疑似遭人挖掘才引起的秋汛决口,洪水泛滥!   段铭启心中怒不可遏!   今年天时反常,若是以往的话,夏末秋初的时节其实并不会有洪灾的隐患,最多是偶有阴雨影响秋收罢了,但今年各地雨水丰足,尤其汾、黄,两条河流,本就是水患严重的流域,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趁夜去挖掘河堤!   如今汾河决口,洪水过处农田尽没,原本夏稻已黄,只待收割,辛苦了一年的收成,就这样眼睁睁的淹没在滚滚浊浪之下!而且并州晋阳一带地势一马平川,洪水一来,黎民百姓连个避灾的高处都难觅!   并州的知府林兴业畏惧天威,洪灾尚未退却,便已经投缳自裁,晋阳太守公孙良战战兢兢写了请罪折子,又在亡羊补牢的试图封堵堤坝,安抚百姓。   可段铭启心知这一场人为搞出来的天灾绝无可能轻易弥平,虽然迄今为止都还未能收到确切的受灾人数和范围,但已经统计出的洪水过境的区县就已经有十二个!   并州地处平原,洪峰过境几乎无处可逃,被毁的又岂止是一年的收成?光是那十二个区县的百姓就有十余万人!而这一场洪汛之后,活着的还不知能有多少……   夜半时分偷偷掘开河堤,洪峰来时,百姓们尚在睡梦之中,就不说他们无路可逃,就算有路,他们也连逃生的时间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靖王再次出京,天子并不拦阻的原因。   并州位置紧邻京畿,并州受灾,帝京不可能独善其身,不说别的,在洪水退去之前,并州百姓没了口粮也没了田地,为了活命也会向着外省逃难,而帝京这样天子脚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则会是灾民首选的生地。   做出这种事的人,不论是什么人,亦或是有什么目的,都不能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身为一个兄长,段铭启很想按照原本的安排,寿宴过后就安排法严寺方丈给靖王动手医治,拔出隐患。   但十余万百姓生死旦夕,能最快处置此事,最合适的人选,就只有靖王。   首领太监福春偷眼望望天子的神色,心中也是叹气,昨日皇后寿宴就是幺蛾子不断,多亏有靖王提前布局,这才没让歹人得手,结果皇上却仍是没能睡个安稳觉,天还没亮,就收到了并州的加急密报,若仅仅是天灾的话也只能算是老天无眼,可……人祸就是两码事了。   ……拿着无辜百姓的性命扎筏子,这事必定是触了皇上的逆鳞!可事关国事,他一个太监,是无权置喙的……   心中想着,轻手轻脚走到御案旁给换了一盏热茶,低声道:“皇后娘娘适才派了姑姑来,说午膳备了皇上喜欢的鲈鱼,请皇上记得过去用膳。”   段铭启顿了顿,终于搁了笔,身为中原大地上站在顶端的一代君王,段铭启最清楚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掩盖着什么暗涌的波涛。   作为一个兄长,显然他已经有些失职,那么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不应再让妻儿为他担忧。   昨日宫宴上那一场刺杀,虽然事先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但到底还是对不住他的皇后,如今再让她为了自己挂心,就是他的不该了。   建帝叹口气,搁了御笔,起身前不忘说道:“传工部尚书、户部尚书、京兆尹、以及五城兵马司统领,午膳过后在含元殿议事。”说着又递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六百里加急送往冀州。”   交代妥善,这才平复了一下心情,迈步向着后宫而去。   靖王殿下此次秘密出京,知道消息的除了皇帝陛下之外,统共也就只有安国公府卫家有提前得知,而其他人家,上到公侯,下到百官,都是隔了许久,始终不见靖王露面,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开始猜测是不是靖王又去了何处。   绵绵的阴雨,几乎持续了整个八月,甚至中秋佳节的时候都不曾放晴,各家连赏月都没能赏成。   帝京到底还是靠近北方,虽然阴雨也只是绵绵,而南方各地的秋汛急报也雪片一般的飞往了帝京,这罕见的秋季汛期水位大涨的灾情已经逐渐开始被世人瞩目,工部户部的官员各自忙成一团,而临时调任也有不少,帝京这个朝廷中枢飞速的运转开来,赈灾的前款,粮米,以及领了谕旨离京去灾情严重的各州各府巡查的钦差,等等繁忙不一而足。   所幸如今边关已经弥平了战事,否则外忧内患之下,大夏天子要面对的局面将会比现如今要艰难的多。   不论如今局面多棘手,最起码现如今国库不是空的,否则若是按往年的情景,朝廷想要赈灾都不知钱款要从哪里来……   就是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气氛中,纪清歌迎来了她两世为人中的唯一一次笄礼。   帝都新贵国公府家表姑娘的笄礼,即便纪清歌之前因为卫纪两家那一场官司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她出身商贾人家,但卫家摆明了是珍重爱惜这个表姑娘,笄礼更是大操大办,虽然纪清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好的姑娘,但帝京之中但凡有点根底的人家,也都收到了来自安国公府的请柬。   卫家是新晋国公,而且手握兵权,简在帝心,不论接到请柬的人心中究竟对纪清歌这个表姑娘什么看法,都不妨碍她们这一日都盛装出席。   ——这样一个可以和卫家交好的由头,不来的才是傻子。   何况这个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很有可能就是日后的靖王妃!   当日千秋寿宴上那支火红的茱萸不知道惹了多少姑娘家的红眼,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可能就敢拒不出席她的笄礼?   就连燕锦薇这一日都在段熙敏的陪同下来了卫家。   尽管她一肚子的不情愿,但近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段熙敏却并不肯平白放过这样一个可以结交卫家的机会,而且也不是她这个做娘的狠心,而是段熙敏自己看得通透,她家锦薇对于表哥段铭承的那一片心,估计十有八九都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果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大长公主的话,未尝不可想方设法让女儿心愿得偿,可惜……她不是!   自从段氏掌了天下,她这个同姓段的人,就从来也没有能踏入过权利的中心!   即便她是大夏太|祖的亲姐姐,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她也一样是被排挤到了边缘的段氏族裔,甚至就连那个一事无成的雍王段熙和都比她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就是当年她那一次的过错罢了……   段熙敏心中不是不怨恨,但她如今面临的局势,已经不容她怨怼,当年那名神秘人再度找上门来,让段熙敏这些日子食不下咽战战兢兢,如今她和她的长公主府已经如同身处绝境,若是再被捉出什么错处的话,这样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卫家不论怎样,之前都远在边关,和帝京中的圈子都无涉,如果她真能和卫家搭上一份交情的话,对她、对燕家都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锦薇……她那侄子是个心冷的,他既然不属意,锦薇再一味的芳心错付也不会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吧!   段熙敏几乎是用逼的,才将燕锦薇逼来了纪清歌的笄礼,名义上自然是当日在寿宴上两个小女儿家各自有了酒,彼此起了口角,今日特来和好,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段熙敏强撑着长公主的架子,又想和卫家结交,又不想太过低声下气罢了。   大长公主心中打的算盘不可谓不划算,但燕锦薇却只觉得满心都是屈辱!   原本在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心中,表哥就始终是她一个人的所有物,即便后来凭空出现一个纪清歌,但老实说,最初的时候,燕锦薇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一个低贱得不足道的商户女罢了。   那些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只在话本子里才出现过,燕锦薇虽然有过憧憬,但心中也明白普天之下能从一而终的向来都只有女人,一个登不了台面的商户女,总要比那些素日里故作清高的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好对付多了。   可事实很快就让她发现她错的有多离谱。   她那向来对任何人都冷心冷面的表哥,唯独对这个商户女是不同的。   燕锦薇心底最后的一丝幻想,是被寿宴当晚那支靖王亲手递过去的茱萸给彻底粉碎的。   作为一个帝京贵女圈子里长大的姑娘家,燕锦薇怎么可能会不懂那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而更让她心冷的,就是在她终于忍不住和那商户女起了纷争之后,她的表哥竟然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护着那贱人走掉了。   今日段熙敏强逼着她来,她不是没有闹过,只是向来疼她的娘亲这一次却竟不肯改主意,这不啻于是在燕锦薇本就愤恨的心上又多加了一重怨气——   ——这贱人夺了她的表哥,甚至连她的娘亲都为了这贱人不再疼她。   坐在观礼席上,燕锦薇面色阴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刚刚就位准备开礼的纪清歌,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纪清歌似有所觉,偏头望了一眼,见是她,便就没事人似得转回头,今日她的师父严慧君果然应了请柬前来参加她的笄礼,这一场女子一生中标志着成人的礼仪上,有她的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还有她的师父,纪清歌心中一片安宁,虽然她小师叔嫌弃人多不肯来,却也有提前送了满满一盒子什锦糖果给她,只除了……   ……除了她的段大哥。   临行前分明有说过,或许还能赶得及她笄礼的……   却终究还是……   心中不能说没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担心,就连王府总管曹青亲手捧了靖王提前准备好的一支精美绝伦的赤玉发簪来作为贺礼,都没能消弭掉纪清歌心中隐约的担忧。   这一份担忧直至要初加都依然萦绕在心头,就连作为正宾的杨凝芳都看了出来,正想小声提醒一二,突然却从大门方向传出喧哗。   须倾,便有宫中装束的太监手持麈尾迈步入了庭院,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手中捧着明黄色的卷轴,高声喝道——   “圣旨到——安国公府卫晚晴之女纪清歌接旨!” 第192章   安国公府表姑娘的及笄礼上竟然突如其来的迎来了圣上旨意,众多宾客面面相觑了一瞬,忙不迭的便就跪了一地,一时间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   而接下去太监宣读的圣旨内容,更是让许多人都暗暗抽了口冷气——   大夏天子段铭启,御笔亲书,大加赞赏卫氏晚晴之女纪清歌在白海时曾立下的功绩,如今逢其笄礼,特封纪氏清歌为元贞县主,赐食邑五百户,采邑清河县。   ——元贞县主!   这一道圣旨听得就连卫家人都愣了。   这样的封诰,在前周的时候是只有受宠的皇族宗室之女才有的殊荣,且就算是前周,也并不是任意一个姓裴的就能受封县主的,而大夏建朝时日尚短,迄今为止都还根本没有县主县君的封诰,纪清歌竟然是大夏第一位县主。   而且她还不姓段!   跪在不远处的燕锦薇双手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一个低贱的商贾之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就连柳初蝶都不由悄悄抬头望了一眼纪清歌的背影,心中不知是酸楚还是嫉妒,视线内跪在当庭正中的窈窕少女纤细的背影在眼中渐渐模糊了形状,柳初蝶悄然低头,不敢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泪意。   这样的一道圣旨,听在今日卫家众多来宾的耳中,不啻于是一道惊雷,原本不少人心中多少还对纪清歌这个商贾出身、且纪家又已经获罪的闺阁女儿心存了几许轻视,虽然他们已经无人不知靖王心中属意这个姑娘,但在此之前,靖王正妃这个位置到底是谁的,各人彼此心中都有不同的说法。   毕竟世人眼中谈婚论嫁的话,最要紧的还是门当户对。   不论卫家这个表姑娘人品相貌再如何出色,到底出身还都是太低了些。   即便有着卫家拼命捧她,她也终究不姓卫,若是婚配的话,普通人家也还罢了,毕竟背靠国公府,可是若是靖王……商户之女到底还是身份低微,一个侧妃,已经是顶天的荣耀。   但现在这一道圣旨当头而下,已经摆明了就连大夏天子都对这个商户女赞誉有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半个人胆敢再揪着纪清歌的出身来说长道短了。   纪清歌自己心中更是难免震惊,虽然早在刚从江淮入京的路上,段铭承就已经跟她说过,朝廷定会褒奖,但她不是已经收到过帝后二人的召见和赏赐了吗?如今这怎的……   她哪里能想到,这是千秋寿宴上燕锦薇跑来无端闹了一出引出的结果,口口声声身份低贱,这样的言辞传到向来对自家人极其护短的天子耳中又怎么会不生气?   虽然彼时的皇帝陛下守在皇后身边并未目睹始末,但昭阳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可都是有宫人一五一十的老实回报上去的,原本就对大长公主那一家子都不怎么顺眼的皇帝陛下听说此事之后,当场就拟了这一道圣旨,只不过平白的不好下发罢了,就只等着今日笄礼,算作给他的弟媳妇添一道光彩。   明黄的圣旨宣读完毕,被小心的重新卷起,纪清歌正准备接旨,却见宣旨太监笑吟吟的说了句:“不忙。”   随后一伸手,便又捧过了另一卷圣旨在手。   ——怎么还有?   此时唯有安国公府众人心中明悟,秦丹珠更是记起当日靖王曾说过的那句请旨赐婚,眼底便浮起了笑意。   ——奉天承运,元贞县主纪氏清歌,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某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靖亲王,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如果说先前那一道敕封县主的圣旨已经让前来观礼的许多人家都暗自咋舌的话,此时紧跟着的这一道赐婚旨意,更是让所有人都静了片刻。   今日两道圣旨齐至,一道敕封,一道指婚,这已经意味着,今后整个大夏境内,站在权利顶端的女子除了皇后之外又多了一人。   靖王妃,只比皇后低一等的亲王正妃的无上尊荣,已经花落卫家。   落到了一个原本只不过是下九流的商户之女的身上!   甚至这女子的祖母还在牢里等着秋后行刑,亲爹还正等着秋后发配!   有许多人此时已经暗自庆幸卫家是才定居帝京,而这个表姑娘也是才露面的了。   帝京官宦权贵圈子中的新鲜人,虽然意味着没什么人能因为素日的交情而沾光,却也代表着也没什么人会因为旧日的仇隙而寝食难安。   曾在五月女儿节的时候与燕锦薇一处的那几个女孩儿各自面面相觑,无比庆幸她们那一次之后与这卫家的表姑娘没什么交集,否则……其中一个女孩偷眼瞟了一眼燕锦薇,见她不顾圣旨在前已经在低声的哭泣,眼中的嘲讽一闪而逝。   如果说第一道圣旨虽然出乎了纪清歌的意料,这第二道赐婚的旨意,则是彻底让她怔住的同时,猛然就羞红了面颊。   她……她原本以为,可以等到段大哥回来,再……再……   却没料到人没等回来,却等来了这一道圣旨。   纪清歌心中有些忐忑,偷眼瞥了一眼舅舅舅母和外祖母,入眼的却是包括一脸慈祥的卫家老太君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她面露微笑。   她自是不知道这是寿宴过后建帝段铭启已经召见过安国公卫远山事先打好了招呼的缘由,只是现在众目睽睽,也容不得她推脱,宣旨的太监满脸堆笑的望着,纪清歌只能红着脸接过了那两轴圣旨。   明黄的细绸握在掌中似乎带着炽热的温度,纪清歌红着脸听着太监和周遭众人不要钱似得恭维,心中却在羞赧和微甜之外还有几分小小的埋怨——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段大哥不在呢……   就……就让她自己一个人接了赐婚的圣旨……   裴元鸿随着跪拜的众人一同站起身来,远远的立在宾客席上靠末的位置,庭院当中那窈窕少女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如同站在云端之上,连日来的阴雨绵绵,今日难得的是一个微晴的天气,并不算多么强烈的阳光奋力穿透不肯散去的云层照在那窈窕动人的身影上,就如同那少女整个人沐浴在光晕中也似。   裴元鸿看了一时,默默的转开目光,却正看到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含墨正意味深长的盯着某处。   顺着方向抬眼望去,燕锦薇那露着狰狞恨意的脸庞便映入了眼帘。   此时的燕锦薇如果手中有刀,她可能会径自上前一刀捅了那个夺了她表哥的贱人,可她手中握住的,唯有一条软绵绵的绢子。   圣旨已下,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是让燕锦薇如此刻骨铭心,那是从小就倾慕的人彻底和她之间没了丝毫可能的清晰认知。   她的表哥快要成婚了,而王妃却不是她。   在这一刻,燕锦薇心中恨的,已经不仅仅只有一个纪清歌。   整个安国公府,所有那些喜笑颜开恭维不断的来宾,赐婚的天子,赏赐了华丽凤钗的皇后,甚至于就连她的娘亲,在她心中都已经蒙上了一层暗沉沉的阴霾!   在所有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一片喜气当中,燕锦薇满面的厉色哪可能瞒得过人?段熙敏生怕她会当众做出什么事来,借着袍袖的遮掩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放,燕锦薇被她攥得生疼,心中却只有冰冷的恨意。   ——这就是往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娘亲!   却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咬牙沉默了一瞬,燕锦薇用力掰开段熙敏死死拉着她的手。   “锦薇!”段熙敏压低了声音:“别冲动,不……”   “娘!”燕锦薇突兀打断了段熙敏的话语:“我去走走,开席了再回来。”   强忍着戾气说完一句,也不管段熙敏点不点头,用力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疾步而去。   她们这一处小小的纷争在一片恭维道贺中异常显眼,不少人都望了过来,段熙敏不得不撑起笑脸若无其事的应酬一二,倒是见燕锦薇并没有向着那个国公府表姑娘身边去,她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女儿心中难过,她这做娘的又岂会不知道?   可……终究还是要让她面对现实。   靖王不是普通人,如果她的锦薇心中属意的是别人,哪怕是公侯百官家中的嫡子,她这个做娘的,再怎么说也会尽力让女儿得偿所愿,可靖王,不,不只是靖王,那段家两个兄弟……都不是她能够伸手的范围。   从小就对女儿有求必应的段熙敏,这一次不得不承认,燕锦薇的心愿,她真的力不能及。   还好锦薇离去的方向是人少的处所,想来……是心中太过伤痛,这才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处,只要不是又像当日在寿宴上那般当众跑去人前挑衅的话,今日她长公主府就不算失礼。   ……她和燕家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丝毫的变故了。   段熙敏按下心中黯然的心情,脸上端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得体的走向了女眷们的圈子。   燕锦薇这是头一次来安国公府,完全不熟道路的她在厉声斥退了原本想要上前引路的国公府下人之后,孤身一人带着一个侍女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时,倒是意外来到了一处幽静的所在。   “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跟着的珊瑚颇有几分忐忑。   此处不是长公主府,又是初次来,别人家庭院焉能乱闯?若是叫人撞上了都是她家姑娘理亏在先。   话音刚落,就迎来了燕锦薇冷冰冰的一个眼神,珊瑚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她家姑娘虽然平日里性子不好,可却没见过这样想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想起无声无息就没了人的翡翠,珊瑚老老实实垂了头。   却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嗤笑,主仆二人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一个身穿皂衣的小厮装扮的人正面色嘲讽的望着这边,珊瑚一惊,连忙挡在了燕锦薇身前,“你是什么人?”   含墨笑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话音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姑娘是否真的准备眼看着她入主靖王府?”   “你……”   珊瑚刚想开口,燕锦薇已经冷声道:“圣旨已下,不管你是谁家的小厮,现如今敢跑来我面前嚼舌,是觉得本姑娘处置不了你一个奴才?!”   “姑娘息怒。”含墨双眼紧盯着燕锦薇的神情,压低了音色,仿佛诱惑似得出声:“姑娘难道就不想得偿所愿么?”   “什么意思?!”燕锦薇目光如刀,望了含墨一时,却不见他再开口,略一沉吟,冲珊瑚说道:“你先回去。”   “姑娘!”珊瑚哪敢独自留她一人在此,但劝说的言语还没出口就被燕锦薇透着寒意的一眼给冻住。   “滚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赐婚圣旨是整段摘录的,非作者菌原创,度娘提供的,特此说明   以及,燕姑娘终于彻底黑化啦,撒个花花,开始准备坑爹坑娘一条龙走起,安排上! 第193章   夜色已深,含元殿中,大夏天子段铭启正在一心二用,听着飞羽卫坤组回报的同时,手中仍在批阅奏折。   飞羽卫共有八组,其中乾组坤组是素来只负责帝京区域等闲不会离京的人手,靖王离京,除了他随身带走的人手之外,其余飞羽卫的直属上级就是当今天子。   换而言之,除了段氏这两名兄弟之外,飞羽卫不听任何人调派。   段铭启在听到那个裴氏后裔身边的小厮与燕锦薇有了接触之后,有些纳罕的一挑眉:“确定是有交给燕锦薇物品?”   “是。”坤组的校尉坤玄单膝跪地,恭声答道:“距离所限,无法靠的太近,因此只能确定有传递物品,但不能确认是何物,只是根据大小推测,或许是令牌徽章表记一类。”   这倒有意思了。   段铭启轻哼了一声。   ……他原本是以为会是他那好姑姑沉不住气,再一次的与人勾结,却没想到……他那姑母似乎真是吓破了胆子,并没有有所异动,而沉不住气的……反而是她那女儿?!   论起血缘的话,段铭启其实也应管燕锦薇叫一声表妹,可……不论是他,还是靖王,对这个从小就骄纵得颇有几分不知好歹的表妹都是冷淡多过亲缘。   自小就养坏了性子,又被他那姑母将真相瞒得死死的,导致燕锦薇以往竟是连点眼色都不会看,只一味的以为自己娘亲是大长公主,自己是他和铭承的表妹,就肆意妄为。   原本建帝也并没想过要拿她一个不懂事的姑娘怎样,再是性情不讨喜,也无非就是冷着她几分便是了,只要段熙敏和燕容能够安分守己,她一个小丫头,上一辈人的恩怨也不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可……   段铭启嘲讽的垂目,在奏折上写完最后两个字。   不愧是段熙敏的女儿,想要的东西一旦到不了手,就没有不敢做的事,和他那好姑母真是如出一辙!   那个裴氏后裔自从向靖王投诚,他身边那个小厮就已经被飞羽卫毫不间断的暗中监视,只是那个隐在暗处的神秘组织确实狡猾如狐,处处布下疑阵,至今虽然小心的顺着脉络摸到了一部分,却还没能捕捉到完整信息,可段铭启都没想到,燕锦薇竟然成了上钩的鱼。   段熙敏都没胆量再行不轨,居然她女儿能疯到这个程度!   这样的女人……就不说她娘段熙敏当年做下的恶事难以宽恕,就算没有段熙敏的牵连,光凭燕锦薇自己这样的品性,都是万不可能入他和靖王的眼的!   靖王妃?   别痴心妄想了!   他小弟就算瞎了眼……都还有他这个做兄长的给把关呢!   “盯紧大长公主府,任何异动都要回报,但暂且不必惊动。”段铭启冷声吩咐:“所有近日来长公主府接触的人,事,物,进出的仆从,出入的东西,一笔一笔,尽数查明白。”   坤玄恭声应是,段铭启又道:“那名小厮那边,仍以监视为主,在没有尽数摸清他们底细之前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坤玄一一牢记,刚想退下,便听天子又道:“元贞县主那里一定要顾好县主的安危,若是出了纰漏,朕和铭承都不会轻饶!”   ……他小弟忙得不着家,他这做兄长的,总要替弟弟照顾好心上人才行。   至于大长公主府……段铭启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也忍他那姑姑许久了,碍于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他不好真的对段熙敏这个当时已经苦苦哀求得父亲心软的女人下手,说起来,他和小弟与那女人之间还有着杀父之仇呢!   如果不是段熙敏当年意外的将他父亲的部署卖给了裴华钰,他父亲就不会身受重伤,虽然后续勉强养好了伤势,但却从此落下了病症,再加上登基之后山河故土满目疮痍,这才操劳了没几年就撒手而去。   这样的仇怨,他和铭承身为人子,没有一时敢忘。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陛下会在知道了靖王白海归来之后身上留了暗伤的时候会那般大动肝火。   段家宗族在前周末期的乱世中折掉的人太多了,连他的长子都折在里面,而今这世上他除了妻儿,就只剩这一个弟弟……   坤玄的身影早就隐匿不见,总管太监福春轻手轻脚的剪了剪烛芯。   “皇上,天晚了,娘娘还在等您。”   一句话精准的将段铭启思绪成功拉回,朱笔一搁就起了身:“朕不是说了今日会略晚一些,叫皇后不用等朕的么?”   “说了。”福春赔着笑道:“娘娘也应了,可……”   段铭启瞬间明悟,叹着气迈步就走,福春连忙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将御案上的笔墨茶水等物收拾好,自己紧跟在帝王身后一并离去。   而此刻,远在并州的靖王,正面沉似水的凝望着眼前的滔滔洪水沉默不语。   夜色正浓,动荡不休的浪涛之上,是同样翻滚不休的乌云,大雨滂沱的深夜,没有月色也没有雷电,天地间仿佛被泼上了厚重的墨汁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段铭承立在船头,望着脚下的这一片浑浊的汪洋。   此处原本应该是快要秋收的良田,而今休说是粮食和田地,就连原本的农人佃户,都已经连房屋都冲垮了。   所有的一切尽数被涛涛浊浪吞没和掩盖,连同原本应该遗留的所有踪迹,丝毫都不剩。   这一次的案子,就连段铭承都承认棘手。   河堤损毁的那一夜,曾有零散从洪峰底下逃得性命的农人供述,是先有惊雷一般的巨响,原本连日的暴雨还曾让人怀疑过这冷不防一声炸雷太过吓人,可随后没隔几息,被巨响惊醒的人们就听见了洪水的浪涛之声。   段铭承推测,想来是有人趁夜炸开了河堤才会如此。   否则河堤厚重,又有朝廷早有下旨防范秋汛,堤坝上夜间也是有农人巡夜的,若想避过人眼手动挖掘,总还是要费事费力,会提高被发现的危险,但若是炸开……则前后统共也不用耗费很长时间。   而且也能合上那炸雷般的巨响。   可……所有的一切,已经被淹没在洪水之下,再也无迹可寻。   河堤决口,洪水会吞没一切,不论当夜炸毁河堤的是什么人,除非飞天遁地,否则他自己也都和那些无辜被洪水吞没了性命的人们一样没有逃生的机会。   授意的人不论是谁,执行者都必定是名死士。   能豢养死士的,就不是等闲之辈了!而且,火|药从何而来?千秋寿宴上出现了火|药,此处又一次出现,而且去年在白海的时候,也是曾有火|药的出没。   段铭承只觉得自己应该是隐约摸到了一条线,如果能够顺着这条线完整追下去的话,说不定能整个拎出一张巨网才对。   火|药这样的东西,大夏虽然也有,但总体而言并不如他当初在白海当做证物带回的那几桶海外而来的东西威力巨大,但如果炸开河堤的不是大夏的火|药,这样的东西又是如何从海关流入内地的?   并州距离京畿不远,也是人烟稠密的繁华地带,不仅仅是一马平川的土地肥沃,而在土地之下,更有矿产。   段铭承在星夜赶到并州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就已经将目标暂且锁定到了并州境内的三处矿场上。   两处铜矿,一处锡矿,段铭承果断决定先从锡矿入手。铜矿因为牵扯一个防止私铸的关系,素来朝廷都盯得紧,而锡矿却不然,相对于管束严格的铜矿而言,锡矿的矿场是更容易钻空子的目标。   然而他连夜带着飞羽卫赶到锡矿矿场位置的时候,原址处只有一个被淹没在水下的巨大矿坑而已。   采矿大多是露天挖掘,即便是矿洞也没办法太深,毕竟支撑不够容易坍塌,所以大夏境内的矿场多是仅凭人畜之力露天追寻矿脉向下开掘,往往会形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坑洞,而现如今灌满了洪水之后,就如同无底的深渊一样,即便他随行的飞羽卫中有颇善水性之人,也根本无法潜入坑底。   段铭承一颗心攸然沉到谷底——这是最坏的局面!   矿场的工作是苦工,在其中劳作的除了部分被判罚劳役的罪徒之外,其余工人民夫都必定是身强力壮之人,在平时的时候,还可以通过户籍身份来区分是否良民,而这样的洪灾之下这些人不论逃往了何处,都可以冒充灾民轻松避人眼目。   毕竟没谁会追究灾民在洪水面前逃命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户籍路引。   而且……‘灾民’也不一定就真的是灾民。   返回晋阳的途中,段铭承疲惫的捏了捏眉心,身后欧阳小心的给他撑着伞,想要劝说头儿歇息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如今并州整整十二个区县尽数被洪水吞噬,举目望去一片汪洋,百姓浮尸遍野,农田庄稼尽数化为乌有,面对这样的场面,欧阳明白,他劝了也没用。   果然,回到晋阳城的段铭承第一道命令就是召见晋阳太守。   出了这样的人祸,晋阳知府已经畏罪投缳,在朝廷调派的钦差到达接管之前,太守便是最高的执行官员,安抚百姓,调集尚存的粮食物资救灾,配合周边州县排水泄洪,维持本地秩序防止灾民饿极了眼变成流寇,等等事项都必须要有人统管。   太守原本作为武职,许多事恐怕都要临时上马,毕竟知府已经自尽,太守就得全部顶起来,太守顾不到的地方,就只能由靖王亲自顶上。   而目前最为要紧的,一是收集粮食赈济灾民,二是必须要尽快设法引水泄洪。   并州境内原有的官仓尽数被水淹没,其中抢救出来的粮食十不存一,有限的粮食在整整一州的灾民面前完全就是杯水车薪,而临近其他未受灾地区的存粮却因为此处洪水未退而运不进来。   而且其余地区的存粮也并不多,秋收未至,今年的夏粮还在地里,而去年的余粮一年过去也有所消耗,毕竟去年的时候西北边关还未战胜,光是筹措军粮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各地的官仓此刻都是半空,只等秋收之后再行填补。   段铭承叹口气,现如今他抽不开身回转帝京,起码在朝廷钦差到达接手之前他必须在此坐镇,而帝京那边的动向,就只能靠着往来的密函提醒皇兄多加留意。   一是要紧盯灾民集结流窜,二是要继续在帝京之中追查那批番国刺客从何处弄得的火|药!   这两件均是要紧事,段铭承一回到晋阳城就提笔给段铭启写了密函,搁笔的同时心中其实不是不遗憾——   他的小姑娘一生只有一次的笄礼,到底还是错过了。   甚至他临行前特地跟皇兄那要来的赐婚他都没能陪在她身边一起聆听……只希望她没有恼他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违禁词,头秃的作者菌对照着预览一个个找,QAQ 第194章   靖王在并州冒雨连夜处理事务的同时,帝京也同样笼罩在秋雨之中。   虽是雨夜,但在大长公主府中却灯火辉煌,明明已经入夜宵禁,府内二门竟然大开,丫鬟小厮们在雨中跪了一地,而段熙敏和燕锦薇这一对原本亲密无间的母女,正在雨中无言对峙。   素日里雍容华贵的大长公主,此刻连发髻都只是匆忙挽起的,夜深时分正在熟睡,还是珊瑚察觉了燕锦薇的举动。   白日里燕锦薇独自和陌生男人密谈许久本来就已经让珊瑚心中忐忑,碍于自己只是个丫鬟,并不敢置喙,结果谁知回了府之后,她家姑娘竟会在入夜之后偷偷命人打开府门和外人一路向内院搬运东西?!   这样的举动彻底吓住了珊瑚,心中越想越是害怕,终于不管不顾的从燕锦薇身边偷偷溜走,这才去敲开了段熙敏的院子报了信。   此刻珊瑚跪在地上,整个人在雨中瑟瑟发抖,垂着头不敢去看燕锦薇那双几乎想要吃人的眼睛。   “锦薇……你!”段熙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她从小就视若掌珠般的女儿,竟然背着她偕同外人在往府里偷偷搬运禁物!   这样的举动若是叫人察觉了,整个大长公主府,连同燕家一起,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燕锦薇自己撑着伞,脊背绷得笔直,神色冰冷的望着她的亲生母亲,脸上的神色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她们母女二人无声对峙,一旁的几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却不耐烦起来,其中一人闲闲的看了一时,冷声道:“还搬不搬?燕姑娘,你若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   “锦薇!”段熙敏气得手都发抖,却又不敢太过高声,原本想上前去拉扯女儿回房,但迎着燕锦薇那如同看待仇寇一般的眼神,段熙敏一颗心冷得发颤,竟然迈不动脚,略镇定了一时,转头望向那几个黑衣人:“此事作罢,我不同意!马上将这……”   “继续搬!”不待自己母亲话音落地,燕锦薇冷冷的打断了她。   段熙敏脸色铁青,她再疼爱女儿,这也是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怒火攻心之下,抬手就想去抽她耳光。   燕锦薇双唇抿成一线,却不闪不避。   段熙敏这一掌,到底也还是没能真的落到女儿脸上,在雨中凝了半晌,颓然的垂下手臂,话音也柔软了下来:“锦薇,跟娘回房。”   燕锦薇看着自己娘亲愤怒的抬手,又颓然的落下,眼中却只浮起嘲讽的神色,回手从袖中摸出了一物,劈手就掷进了段熙敏的怀里。   乌光暗沉的令牌掉落在地,上面铭刻的一个裴字顿时让段熙敏勃然色变!   “锦薇你从何处——”一句未说完就顿住,段熙敏一转头,望向那几名黑衣人的时候已是面带疯狂:“你们——你们怎么敢蛊惑本宫的女儿!”   为首的黑衣人勾了勾唇角并不接话,段熙敏气得浑身发颤,正想扬声呼唤侍卫,燕锦薇冷笑一声开了口——   “娘为什么生气?”芳华正貌的姑娘家音色不疾不徐,甚至还显得颇为动听,但出口的话音却让段熙敏如坠冰窖:“如果不是他们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晓得,原来是因为娘亲的缘故,表哥才会那般厌恶于我!”   “锦薇……”段熙敏望着自己自幼爱若珍宝的女儿如今那一丝温度都没有的怨毒目光,心头无力的同时,还一阵阵的发冷。   “娘亲,我都不知道,当年是娘亲害死了舅舅。”燕锦薇音色飘忽,姣好的面孔上冷白冷白的,暗夜之中宛若一抹幽魂。   “不是!锦薇,你莫要听人信口雌黄!”   “当年是娘亲出卖了舅舅的动向和布局,所以舅舅才会重伤难愈留下沉疴。”燕锦薇眼中泪水流了满脸,表情却是在笑:“难怪铭承表哥看到我的时候,目光总是冷的……”   “锦薇……”   “我……我喜欢了表哥那么多年,竟是至今才知道,原来娘亲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难怪表哥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我……我还以为是我不够好,是我有哪里不如人……”   “锦薇!”心头肉一样的女儿站在雨中哭得泣不成声,段熙敏心头宛若刀割,自己不由也红了眼眶:“我的锦薇是帝京最好的姑娘!他有眼无珠才会看不到你的好,锦薇,听娘的话,舍了他,娘定给你说个天下无双的如意郎君!”   段熙敏柔声哄劝的一句话不说还好,话音刚落,燕锦薇却蓦然抬眼瞪了过来:“为什么娘不早说呢?”   段熙敏愣住。   燕锦薇在雨中迈近一步,竟是带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娘,你说你从小就疼我,却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喜欢表哥,喜欢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表哥永远都不可能喜欢我!”   “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就眼看着我痴心错付?看着我喜欢上根本不可能会回头看我一眼的表哥,看了这么多年!娘,你就是这样疼我的么?”   段熙敏抖着唇不知该说什么,眼看着自己心尖子一般的女儿步步进逼,竟忍不住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她的惊慌失措看在燕锦薇眼中,让这个年芳十六的女孩儿心底一片恨意掺杂着嘲讽翻腾不休,音色轻柔的问道:“娘,好看么?看着女儿像个傻子似得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娶我的人,好看么?”   “娘没有!锦薇,娘没有!”段熙敏也终于落下泪来,哽咽道:“娘只是……只是……”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启齿罢了……   当年之事本就是不可提及的秘辛,时隔多年,段熙敏只巴不得所有人都忘掉才好,又怎么会向自己女儿讲述?   如今女儿当面质问,段熙敏一颗心全是苦的。   燕锦薇从小见过靖王之后就始终心心念念她的铭承表哥,她这个做娘的又怎会不知道?但彼时她却并不晓得她这个侄子竟然会对当年之事一清二楚!   靖王是大夏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手握实权,颇得天子信重,这样的男儿若能娶了锦薇,她这个做娘的只有欢喜,又为什么要干涉女儿的一片痴心?   可……靖王竟然知晓当年之事!   明明……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段熙敏至今都还能记起段铭承当面揭穿此事时目中森寒的冷意。   可那个时候已经迟了……她掌珠一样的女儿早就一颗心全扑在了她的表哥身上,段熙敏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忍心亲手去掐断女儿的一片痴心?!   她当时也不过是想着……女儿毕竟也已经大了,不再是如儿时那般不知道理,得不到回应,自己便会渐渐移了心思,可……她没想到燕锦薇竟会对她心生怨怼!   “锦薇……娘不是……娘不知道……”段熙敏哽咽片刻,陡然捂住了脸:“是娘误了你,你要怨就怨吧。”   燕锦薇看着自己娘亲泪流满面,只讽刺的笑了一声:“我怨你,有用吗?”   段熙敏怔住。   燕锦薇冷冷看了她一瞬,转头对那几个黑衣人说道:“继续搬,我院子里的假山里面有一处暗洞,可以……”   “锦薇!”段熙敏尖声道:“就算你恨娘,也不该,也不该……锦薇,这是杀头的事!你不能……”段熙敏顿住话音,深吸口气,重新放柔了音色:“锦薇,你要什么跟娘说,不能沾这些人。”   黑衣人极轻的嗤了一声。   “我要什么?”燕锦薇姣好的面庞上陡然浮出了戾气:“我要那个贱人去死!娘,你帮我吗?”   女儿狰狞的面庞让段熙敏蓦然滞住,燕锦薇了然的露出一个冷笑,轻声道:“娘你瞧,你帮不了我,但是这些人说能帮我——我说的可对?”   黑衣人颔首:“燕姑娘是爽快人,我们必不食言。至于大长公主殿下……”黑衣人易过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能听到他略带嘲讽的声线:“事到如今,殿下莫不是准备出首去告发自己女儿?”   段熙敏颓然的闭上眼,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的锦薇涉世未深,被满腔恨意冲昏了头脑,叫这起子混账给钻了空子,竟然许下诱饵诱锦薇上钩……   这些混账有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她除非出首去告发自己女儿与乱党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否则她就注定逃不过他们的圈套。   这是她掌珠一般的女儿,亲手帮着外人来给她下的圈套……   眼看着段熙敏脸上浮起软弱的神色,黑衣人呵了一声:“殿下不必太过惊惧,我们只是暂借贵府暂存一些东西罢了,并不需要殿下您去动手杀人,无需做出这副神情。”   事到如今,段熙敏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强撑着精神问道:“本宫能否知道,这其中存放的是何物?”   “自然是要紧的物事。”黑衣人话音一转:“更多的,殿下还是莫要过问了,除非……您想好了准备襄助咱们成事?”   “住口!”段熙敏尖声喝止,目光如刀,与那名为首的黑衣人对视片刻,终于咬牙道:“好,本宫不过问根底,但——只准暂存,其他一概事情,不准再牵扯锦薇!”   “这是自然。”黑衣人倒也爽快,本来要的就是长公主府这样一个紧邻皇宫的绝佳位置罢了,谁还能指望燕锦薇那一个女流去做什么不成?她就算想,他们还要斟酌呢。   黑衣人只有寥寥数名,运送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两个木板钉成的板条箱罢了,并没有段熙敏想象中的兵器或是其他东西,看他们搬运时的起落动作,里面放的物事似乎也并不算沉重,段熙敏心中猜测了一时,这些人就已经手脚麻利的了了事。   燕锦薇的院子在大长公主府内独占了一处颇宽敞的处所,里面假山流水,藤萝花卉,无一不是精益求精美轮美奂,两只箱子小心的藏在了假山中空的暗洞之内,机关一合,天衣无缝。   事务已毕,黑衣人却并不离去,只看向一旁咬牙不语的段熙敏:“殿下最好不要试图动什么手脚,我们的东西上都是有机关的,若是乱动了,倒霉的便是您和燕家,切记。”   段熙敏忍着心底一阵阵的寒意怒道:“你们还不走?!”   “殿下——”黑衣人玩味的一笑:“今日之事乃是机密,最好还是少些人知道才好。”他目光扫过院中被母女二人之前一番对峙而惊动的仆婢下人,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珊瑚,寒沁沁的露出一笑:“是殿下自己处置?还是……?”   段熙敏猛的顿住,珊瑚难以置信的抬眼看着自己主子。   “不——不——救救奴婢,奴婢绝不会到处乱说,殿下——殿下!姑娘,姑娘救我!救——”   珊瑚惊恐的哭叫戛然而止,燕锦薇冷漠木然的看着,一声也未出,身后给她撑着伞的丫鬟手抖得连伞柄都快握不住。   黑衣人呵了一声,就着雨水擦了擦手:“其他的……咱想着怕是殿下和姑娘的心腹,也就算了,如果事有不密,后果想必不用在下多说,那夜色已深,在下不打扰了,请殿下和燕姑娘好生歇息吧。”   一语说完,扬长而去,段熙敏身子晃了晃,扶着丫鬟抖个不停的手才站稳。   “珊瑚手脚不干净,偷盗主子财物,已经就地打死了,来人,拖出去!” 第195章   时光如梭,一晃已是九月过完。   今年秋季雨水不断,从中秋直到重阳,始终淅淅沥沥不见晴朗,才入十月,寒气便已经逐渐漫了上来。   此时并州一带秋汛决口的灾情早就已经无人不晓,帝京近郊也开始出现逃难到此处的灾民身影。   并州这一场水患危害极其严重,整整一季的粮食尽数淹没在洪水之下,房屋田地,十不存一,侥幸逃得性命的灾民无家可归,为了活命,三三两两集结成群向着帝京一路乞讨而来,毕竟并州距离京畿并不太过遥远,与其逃往其他州县,还不如来这天子脚下,多少还能企望能得些眷顾。   对于灾民的出现,建帝段铭启早就有所准备,提前就已经下旨处在并州和京畿之间的冀州州府尽力救济,多少能减缓部分灾民数量,勿使其继续流离。又早早就令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在帝京城外搭起了粥棚,严守四处城门,不令灾民冲击京城,如此才终于将结群而来的流民挡在了城外。   然而即便如此,数量愈来愈庞大的流民也逐渐让帝京百姓心中不安了起来。   流民聚集城外,天时又已渐冷,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一则要给老幼妇孺施粥,二则将流民中身强力壮的民夫就地征集,搭建临时的窝棚住所以备过冬,凡做工者按日领钱粮。   一来给流民找到了事做,顾上了温饱,二来也立下了规矩,每日好生做工,不令流民四处作乱,有了朝廷尽力赈济,这才总算是安抚住了民心。   流民也是百姓,若不是遭了水患无家可归,有谁愿意背井离乡乞讨度日?只要口中有食身上有衣,忍过这一个寒冬,待到明年开春,故乡水患平复,他们自然会回归故土,重新务农,休养生息。   从天子到百官,心中都有这个认知,但前提是,要能平安度过今年的严冬。   城外聚集的流民已有近万,如今就连帝京城内的百姓等闲都不敢出城闲逛,虽然朝廷在尽力救济,但又有谁能保证流民之中就真的全是善人?   就连普通百姓心中都有如此的担忧,而早就从靖王密函中得知了并州水患的来由和后续疑点的皇帝陛下更是不敢大意,负责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绷紧了神经,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也对这一批流民聚集的地带严加戒备,为此,已经调任西山大营的安国公世子卫肃衡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着过家了。   世子夫人秦丹珠有些忧心忡忡,而纪清歌也同样惦记着远在并州的段铭承。   就如同每一次靖王出京后动向全无一样,这一次也是直到后来并州水患的消息传到了百官耳中,才有人猜测靖王是不是赶去了并州,而具体的消息直到朝廷紧急拍出的钦差抵达并州和靖王做了交接之后,也才终于确认。   而在那之后,靖王的身影就又一次消失在了众人耳目之中。   就连纪清歌都不知道如今段铭承究竟身在何处,她只收到过两次由天子遣宫人来传递的靖王私信,夹在密函中送抵御前,又被天子转交,但其上也不过是简单报了平安让她无需挂怀罢了,至于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无危险,半个字都没有提及。   越是不知道详细,纪清歌心中就越是挂念,纠结多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提笔写了一封回信,里面细细的叮嘱段铭承要注意安危,注意旧伤隐患,又叮咛药茶有无常备,细细碎碎写完一看,竟然足足写了两页纸。   纪清歌有些不好意思,又重新删减了一遍,勉强浓缩到了一页纸,再也删无可删了,这才候着又一次宫人来送平安信的时候,红着脸递了过去,请他代为层层转交。   最终皇帝陛下拿到手的时候,神情微妙的瞪着那封好了口子的信封良久,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想要一阅的好奇心,而等这一封私人信笺终于随着天子密谕抵达靖王手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月中旬。   段铭承此刻其实身在冀州,虽然并州水患导致当地死伤无数更是无处查对户籍,但他手下飞羽卫到底不是无能之辈,过筛一样细细的排查当中,很快就发现了集结的流民之中不少人的来历身份都颇为可疑。   虽然口称自己是遭了灾的农人,但一个人的身份气质到底不是光凭嘴说就能彻底改变的。   青壮男丁,孔武有力,下盘稳健,手上虽有老茧却与农人不同,口音也显得生硬,虽然混迹在灾民当中,但看上去并无多少饥寒交迫的样貌,与真正的灾民之间泾渭分明。   近两个月来,靖王带着飞羽卫已经悄无声息的围捕了数十个这样的小型队伍。   而随着飞羽卫的举动,这些看似零散分布在灾民队伍中的小型团体似乎也开始觉察出不妙,从一开始被围后装作无辜冒充灾民,已经开始甫一相遇便直接动手。   今日这一场,更是直接劫持了灾民中的老弱当做人质,试图籍由无辜者的性命与飞羽卫周旋。   这种情况不可谓不棘手,真正的灾民哪里想得到自己身边前一日还在诉说自家是如何遭了水患的乡亲竟会陡然翻脸,更不用说普通百姓本来也手无缚鸡之力了,猝不及防之下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而一旦凶徒开始暴起伤人,灾民更是四散而逃,一窝蜂的混乱之中往往就又会被歹人混迹其中逃出包围。   这样混乱的局面就连飞羽卫也是颇费了一番手脚,毕竟他们是飞羽卫,不是肆意滥杀的山贼匪寇,灾民都是大夏的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伤他们性命。   而就在他们终于抓到了凶徒,解救了人质之后,还要再苦口婆心的安抚灾民。   光是要让灾民们相信不是朝廷要剿灭流民,就让这些面对凶犯都毫不怯场的精英们焦头烂额。   最终还是段铭承亮出了靖王的身份,这才终于安抚住了这一股吓破了胆子的灾民。   随着并州水患后续影响的继续扩大,灾民陆续集结流动的范围也已经渐渐远离了并州周边,段铭承已经在准备率飞羽卫回转京师。   虽然因为洪水掩盖了诸多踪迹给调查带来了极大困难,但长达两个月的调查取证和抓捕却也终究不是没有收获。   矿场虽然已经淹没在浊浪之下,但当地衙门中的花名册还在,矿场日常采买的记录也并未丢失,核对的结果让段铭承心中沉甸甸的——   ——仅那一处锡矿的矿场内,竟然就有着至少上千名劳工的身份是没有被记录在册的。   虽然花名册上登记了人数和姓名,但日常的采买物资数量却骗不了人,最少有着千余人不存在登记的花名册上。   一个矿口如此,三个加起来,足可以组成一支先锋军了!   如今河堤决口,洪水泛滥,这些人一夜之间去向不明,也难怪并州的知府会畏罪投缳。   纪清歌的私人信笺套在皇帝陛下的密函中一同送到的时候,段铭承刚刚处理完伤口。   他今日在率领飞羽卫连夜抓捕之后的回程路上遇到了埋伏,暗沉的雨幕之中破空而来的箭雨让包括他在内的好几名飞羽卫都受了伤,万幸的是伤势都不严重。   但,这却代表随着他和飞羽卫的频频出动,已经被幕后之人摸到了他的动向。   段铭承只是皮肉伤,一处肩膊,一处腰腹,伤势本身并不严重,但箭矢上却都有淬毒,好在兑组随行的医者医术不凡,他们随身的解毒药剂也疗效颇佳,这才及时拔除了毒血。   ……只是这冀州,也已经留不得了。   不仅仅是被人摸到了行踪的缘故,如今并州和冀州两处能够截留的地方已经反复被他过了好几遍网,已经网住的姑且不论,但没有网住的,现在已经脱出了他撒网的范围。   猎物已经远遁,继续逗留不过是将自己变为有心人的猎物罢了。   该回京了。   他这一趟虽然受洪水的局限,但真正查到手中的东西也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伪装成劳工隐藏在三处矿口的私兵数量不低于三千,如今这些人去向全无,即便是他过筛一样搜捕之后,保守估计混入灾民已经在往帝京进发的也最少要有两千左右。   而这些人手中只怕还有着越洋而来威力强大的火|药,以及伪造成朝廷制式的军械,除此之外,恐怕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其中要查的东西太多了,他没时间耽搁。   段铭承心中沉甸甸的,虽然疲惫,却也只略合眼了个把时辰就起身,就着已经微明的天光,准备拆阅天子最新发到的密函。   甫一入手,便觉出里面纸张厚度不同以往,原本还以为是皇兄有什么紧要事情叮嘱,拆开之后却是里面另套着一封信笺,信封上隽秀流丽的簪花小楷只一眼就让靖王殿下柔和了眉眼,连唇畔都是隐不住的笑意。   ……他的小姑娘第一次写给他的亲笔信。   段铭承承认他犹豫了一瞬才将这封私信放到了一旁,到底还是公务要紧。   ……也不知他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她有没有恼他……   不过好在,他不日便也要动身返程了。   而就在与此同时的帝京城中,纪清歌也正皱着眉头将一封精美的请柬搁到一旁。   燕锦薇在京郊别院中设赏菊宴,竟然会给她下帖子?   这可真是稀罕事! 第196章   门外廊下站着送请柬的侍女,赔着笑说道:“我们姑娘往年惯例这个时候都是要有一场赏菊宴的,也不是只单单今年才有,京中大小人家的姑娘小姐们惯例也都会赏脸,县主若是肯赏光,必定是蓬荜生辉。”   纪清歌笑了笑不置可否,一旁曼芸心中明白,掀帘出去在门口说道:“多谢姐姐跑这一趟,论理肯定是不当推辞的,只是这几日天寒,我们姑娘身上有些懒懒的,只怕要辜负贵府姑娘的一番美意了。”   “不敢强求,县主做主便是了。”侍女极有眼色,请柬送到,来还是不来,做主人家的本也不能强求,何况现如今这国公府的表姑娘早就已经不是平常身份,不仅仅是圣上亲封的元贞县主,还是准靖王妃,身份都已是高不可攀,别说她没资格强求,就连她家主子,都也只能是客客气气的听凭人家意愿。   送走了公主府的侍女,没一会又等来了柳初蝶身边的丫鬟,同样也是收到了请柬来询问纪清歌当日可去赴宴的,曼芸照样打发走之后,这才回来复命。   对于燕锦薇竟然会邀请自己赴宴这样的事纪清歌着实有些诧异,如果说帝京之内谁最和她水火不容,也就只有这个大长公主的女儿了,甚至在皇后寿宴上还当众撕破了脸,这才过了多久,竟就又来俱柬相邀,纪清歌就算再是心大也不可能会赴宴。   倒是曼冬曼芸两人觉得这或许是那骄横跋扈的姑娘终于服了软的表现。   “姑娘如今是天子御笔亲封的元贞县主,又是未来的靖王妃,那燕姑娘再怎么刁蛮,也总不可能还跟姑娘过不去,会有此举,想必也是被人劝着想找个台阶低头罢了,姑娘若是不愿见她,不去便是,以姑娘如今的身份,去了是赏光,不去也不会有人胆敢嚼舌。”   曼芸说的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纪清歌听过便就搁到了一边,反正不论燕锦薇想要邀她赴宴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她只不去便就完了,总不见得待在家里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日子一晃,便就到了赏菊宴的前几日,这期间纪清歌又收到一次靖王的私信,里面照旧只是报平安,让她勿要担心的同时,也说了自己已经准备动身回程,若无差池,不日就会回京,纪清歌反复读了几遍,这才小心的收在了妆匣里。   到了赏菊宴当天,柳初蝶见纪清歌果然不去,她却舍不得这个可以打入帝京贵女圈子的好机会,自己打扮一番上了车驾出门,然而刚刚过了午时,安国公府门外却突然有人口口声声说是旧仆,哭着求见元贞县主。   这样的求见原本不可能会传进纪清歌的耳中,但来人口口声声说是县主旧仆,门房上家丁不敢擅专,到底还是来通禀了一声,倒是勾起了纪清歌的几分好奇。   ——能在她面前称一句旧仆的,统共也就只有一个珠儿,如今改名曼朱,好端端就在府里,这又是哪里冒出来一个旧仆?   听闻是个仆婢打扮的女子,索性就叫领入一看,却竟真好似有几分面善。   “你……”纪清歌有些迟疑的看着这个跪在跪在院中不敢抬头的丫鬟,虽然觉得好似有些眼熟,却竟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是谁,不由也是顿住,想了一时终于恍然:“你是白鹭?”   白鹭,当初纪家主母贾秋月身边得用的大丫鬟之一,也曾是受过贾秋月重用的,如今纪家一朝树倒猢狲散,纪家的仆婢也是走的走散的散,但白鹭却依旧留在了纪文雪身旁,若论心迹,到也不能不说是个忠仆,只是……她忠还是不忠,都与纪清歌不相干。   纪清歌同纪家早就势如水火,不论纪家如何,她都是最不应该被求上门的那一个。   如今跑来找她又是做什么?还口口声声旧仆?纪清歌冷凝了眉眼。   “姑娘,不,县主救命!”相较于当初在淮安纪家老宅时的满身绫罗,如今白鹭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棉布衣裙,跪在地上满脸都是仓皇的神色:“雪姐儿被人给掳走了!县主!县主您是个慈悲的,求您了,救救雪姐儿吧!”   纪文雪被人掳走了?!   纪清歌厉声问道:“光天化日,帝京城中有谁敢掳掠民女?若真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不去找京兆尹报官,又为何来找我?”   “奴婢不敢说谎。”白鹭此刻六神无主,听见纪清歌的厉声质问,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满脸,哽咽哭道:“今日雪姐儿好端端的在家中,突然就有几个自称是大长公主府护卫的人闯了宅院,不由分说绑了雪姐儿就出门塞上了马车,丢下一句说是燕姑娘请雪姐儿去参加什么赏菊宴就扬长而去,奴婢拼命也没拦住。”   纪清歌听得眉头皱得死紧,如果白鹭口述的是真,燕锦薇为什么会找上纪文雪?   曼青见她没有拦阻,便道:“你接着说。”   “奴婢自然也是忍着惊怕先去了衙门报官,但是衙门中公差领着奴婢上公主府一问,那边却是根本不承认掳人,口口声声都是他们姑娘今日设宴,这是邀请雪姐儿赴宴去了……”   “公差听他们这样的声口,便不肯当真,反过来还责怪奴婢谎报案情栽赃长公主府,把奴婢赶回去了,县主……奴婢是真的走投无路,奴婢知道县主不愿再和纪家有什么牵扯,可是雪姐儿真的不认识什么大长公主府的姑娘!那起子护卫闯宅子掳人的时候分明是强捉了人去的,哪里是什么请人赴宴?奴婢给县主磕头了,求县主救救雪姐儿吧!”   白鹭虽然是个仆婢,但到底是曾在贾秋月身边重用过的丫鬟,口齿清晰伶俐,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代清楚,她生怕纪清歌会不为所动,只哭着趴在地下不停磕头,“奴婢晓得纪家待县主不好,也不敢再求县主顾念什么姐妹之情,只求县主看在雪姐儿没做过大恶的份上救救她!如今柏哥儿身在大理寺牢里关着,雪姐儿已是无父母兄弟在身边,奴婢是真的走投无路,只求县主能发发慈悲,只当是……只当是日行一善也好,求县主了!”   白鹭满心都是仓皇无措,她跟随纪家主子们上京的时候,纪家还是江淮首富,一行人光是车驾就足足十多辆,上到老太太,家主主母,少爷姑娘,加上素日里得用的家丁仆从,用惯了的各色什物,无一不是精致奢靡,富贵景象。   彼时的白鹭心中还颇为自得,毕竟偌大一个淮安纪家,光是仆婢就上百人,而能随着主子一同进京的,都是得脸的人,那些轮不上的眼里羡慕得出火。   就连也算是主子姑娘的庶女纪文萱都没这个资格同行,桐哥儿更是因为年纪小留在了二房。   可……又有谁会知道这一场帝京之行竟然会有去无回!   纪家主子入了大牢,还是自由身的纪家人就只剩了纪文栢和纪文雪这一对年纪还不满十五的兄妹。   纪家的家仆之中,不是没有忠心的,只是到底还是胆小的更多。   又加上彼时的纪文栢如同疯魔的大肆变卖产业,又赶走了一批老家仆,最终留在这一对兄妹身边的,从里到外也不过就是区区几个罢了。   纪文栢虽然年轻,好歹是个男儿,纪家遭逢剧变,他作为嫡长子就是纪家家主,总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可……他却在皇后寿宴当晚被抓进了大理寺。   纪文雪一个女流,又年少,偌大的帝京之内举目无亲,终日里只会哭泣,连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   想去牢中探视兄长,但纪文栢牵扯的是行刺的案子,哪里会给她相见的机会?走投无路的纪文雪惶然而又不知所措,除了在纪家老太太和贾秋月行刑的当日在刑场上痛哭了一场之外,平日连门都不敢出。   白鹭虽然比纪文雪年长几岁,但她一个丫鬟,更是没见识,虽然忠心,但也不过就是尽力照顾纪文雪的饮食起居罢了,其他的又哪里能做主?   今日乍然被身强力壮的数名护卫强闯了宅子掳了人便走,白鹭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跑去京兆尹报官后却只得到一个敷衍至极的结果之后,彻底走投无路的白鹭,终于想起了帝京之中还有一个纪清歌。   作为曾经贾秋月身边得用的大丫鬟,白鹭自然知道纪家和纪清歌之间的恩怨,老实说,就连白鹭自己,来时抱着的希望都并不大,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纪清歌眉头紧皱,燕锦薇骄横跋扈,可却也不该跋扈到纪文雪头上才是!   默然片刻,纪清歌开口的言语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曼青,给我更衣,曼朱,去告诉门房备车驾。”   “姑娘!”   曼冬曼芸两人都是一脸的不赞同,而跪在地上的白鹭愣了一瞬之后脸上骤然就浮出了希望,流着眼泪给纪清歌磕头:“多谢县主慈悲!”   送走了额头磕得一片青紫的白鹭,曼冬回来就看到纪清歌正在换衣裳,踌躇一瞬才道:“姑娘不如拿了舅老爷的名帖叫人再跑一趟京兆尹督促他们办案便是了,何必非要亲自去这一趟?”   曼芸心中也正有此意,颔首道:“那个燕姑娘这样的举动着实有些怪异,奴婢也觉得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纪清歌深吸口气,半晌才吐出来:“纪文雪跟燕锦薇之间不可能有过交集,燕锦薇会突然打她的注意,想必还是冲着我的缘故,我便是再不喜欢纪文雪,总也没有眼睁睁看着的道理。”   ……若她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她是不喜欢纪文雪,但也并没有想过要见死不救,尤其是……燕锦薇极有可能是因她的关系才会找上纪文雪。   如果真的是有这样的缘由在内,纪清歌扪心自问她是真的不能坐视。   这和她喜不喜欢纪文雪无关。   再不喜欢,她也没法在对方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被找麻烦的前提下坐视不理。   而这一点,想必燕锦薇也猜到了。   所以当位于京郊琉华别院中的燕锦薇听到侍女通传,说元贞县主驾到的时候,目光扫过席上一众贵女们颇为惊讶的表情,燕锦薇妆容精致的面庞上却只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众位请自便,县主驾临,我这今日的主人家,不恭敬迎接可是会失礼的。” 第197章   帝京郊外紧邻玉泉山有一片景致颇佳的园林,草木扶疏,泉水淙淙,京中有身份的人家都有在此购置别院,大长公主府也不例外。   琉华院就是公主府别院的名称,此时虽然已是深秋,但院中特意雇了花匠仔细养护的各色菊花却正在盛放,而因此处菊花开得好,大长公主府每年也都例行会在此举办一次赏菊盛宴,邀请帝京中官宦人家赴宴,这也确实是老惯例了。   不仅仅是惯例,还是帝京排的上名号的花宴。   一场秋季赏菊,一场冬季梅宴,都是往年段熙敏一手操持出来的盛会。   毕竟是大长公主府主办,所以与会者众多,帝京之中以往也少有谁会不给大长公主府面子,久而久之,也居然小有名气。   但是今年这一场惯例之中的赏菊宴却让不少人家都心存疑虑,理由无他——城外正有流民聚集,如今在京郊别院举办花宴,到底安不安全?   家在帝京的官宦人家,哪一个不是身娇肉贵,若是为了一场宴席去涉险的话,想也知道不值得。   哪怕是为此要下了大长公主府的面子,也一样不值得。   对于众人心中的疑虑显然大长公主府也是心中有数,请柬送到的同时,派去的仆婢都不忘笑着解释——公主殿下知道如今城外有灾民,只是这灾民聚集的地方是在城南清河那一代,咱们别院是在城北玉泉山畔,哪里就相邻了呢?城南那一处如今也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朝廷每日施粥放粮,五城兵马司和西山大营都看得紧,哪里就会突然跑到别院近处去呢,别的不说,我们宫主殿下和姑娘作为主人家都是在的,要真是有风险,难道谁还能不惜命?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倒是真的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大长公主和姑娘亲自设宴,做主人的自己都在场,想必早就已经事先安排过,能确保安全无虞才对。   心思有了几分活络的各家小姐们当中又有彼此相交不错的,你问问我,我问问她,一来二去,有了一个意动肯去的,其他陆陆续续也就都点了头。   甚至燕锦薇还邀请到了龟兹国的王女阿丽娜,如此一来倒是更让不少人放了心——番国出使的王女都会参宴的话,若是出事,就是事关两国邦交,有了王女赴宴,想来怎么也不可能有安全方面的顾虑才是。   就是这样从众的心态诱使之下,这一日的赏菊秋宴,到场赴宴的规模人数竟也并不逊于往年。   此处园林是官宦权贵们别院聚集的地方,毗邻的玉泉山上的泉水汇入其余几条山溪之后,在此处流入镜湖东侧,大长公主段熙敏的琉华院就坐落于此。   镜湖是在帝京东北一处水脉,湖面本身并不宽广,狭长微弯,沿湖一路向西,西边湖岸便是京城中人踏春时爱去的那一处鹤羽亭湖畔,继续向西便汇入城南的运河,可以说整个京城附近的水脉主流全是与这一处连通,夏日的时候不少人家会贪图水畔凉爽而纷纷来别院避暑小住。   此时虽然时已深秋,天气渐寒,但为了这一场惯例的赏菊秋宴,镜湖东畔岸边也依旧是张灯结彩,停泊了数艘画舫,方便贵人们兴致来时在画舫上挑灯赏景。   纪清歌今日原本没有打算赴宴,等她动身的时候已是午后,再登车出城,一路来此,抵达琉华院的时候已是将要晚膳的时分,若是按正常赴宴来说的话,她这已经是足足迟到了大半日,是以,燕锦薇手中握着绢子立在门口迎接的时候,脸上便带出一分讥笑来:“封了县主,架子果然便就不一般了起来。”   纪清歌扶着曼青的手下了马车,劈头就听见这样一句,冷淡的扫了一眼今日妆扮得贵气逼人的燕锦薇,却没有开口,还是一旁曼芸说道:“见到县主驾临,燕姑娘的礼数去了哪里?”   燕锦薇妆容精致的面庞上陡然之间浮出了戾气,转瞬又被她压了回去,只是却再也笑不出来,僵着身子弯了弯膝盖,生硬的说了句:“见过县主。”   燕锦薇如果冷眼相对,纪清歌并不觉得纳罕,但如今竟然肯给她行礼,这却出乎了她的意料,认真审视了一下燕锦薇带着恨意和不情愿的神情,淡声道:“燕姑娘免礼,不知姑娘将纪文雪带来此地所为何事?还请将人请出,交我带回。”   纪清歌的来意并没有出乎燕锦薇的所料,见她果然问到纪文雪,燕锦薇勾了勾唇角,噙着一抹生硬的笑意来遮掩自己眼底的冰冷,“县主既然来了,何不入内暂歇呢,我也是听闻县主的妹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才心生了倾慕,愿与之结交一番,那位纪姑娘也是应了我的帖子才会赴宴,如今人好好的在里面抚琴,县主想见她,请进便是了。”   ——抚琴?   纪清歌微微挑眉。   纪文雪是纪家从小娇养的,自然家中也是有给请过女先生,虽然是个商户,但大家闺秀那一套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等等,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窍不通,但要说她多么长于此道,这连纪清歌都不信,更何况纪文雪就算当初在淮安的时候,作为淮安纪半城的掌珠都不曾以才艺传出过名声,又何况是到了帝京之后无依无靠的如今?   摆明了燕锦薇言语不实,但如今人还在她的手里,纪清歌没有过多犹豫便就点了头:“如此,请燕姑娘带路吧。”   “姑娘。”曼芸有几分踌躇,和曼青互望了一眼,两个丫鬟各自都是一副不赞同的神色。   ——这个公主府的姑娘素来就和她们姑娘不对付,今日更是整了这样一出,强绑了姑娘的继妹来引她们姑娘赴宴,此事里里外外都摆明了透着不安好心,如今还是不随着入内,只勒令她将人领出才最稳妥。   “没事。”纪清歌轻拍了拍曼芸的手背,迈步踏入了琉华院的大门。   如果是燕锦薇和纪文雪彼此之间有什么私怨,纪清歌自问她绝不会插手干涉,毕竟她并不喜欢纪文雪。   但摆在眼前的,却是纪文雪无端端因她的缘故惹来了燕锦薇的手段,她于情于理都没办法坐视不管。   她如今已经是圣人天子御笔亲封的县主,而且又有武艺在身,燕锦薇不论有什么花招,要对付她的话,总不是容易事。   但燕锦薇要对付纪文雪的话就太简单了……简单到可以随意处置她的生死。   就算纪文雪是良民身份,事后可以就此向大长公主府讨公道,那也是事后了,到时即便能按律法让燕锦薇偿命又有什么用?   纪清歌不想冒险背上一个‘伯仁之死’的心理负担,因为她清楚自己会在意。   燕锦薇想用纪文雪来引她来此,不管是有什么后手,来便是了。   曼青曼芸两人无法,只能一左一右紧紧跟上。   而就在与此同时,荒僻的乡间路上,一队骑手正迎着渐落的夕阳纵马疾驰。   路旁不时闪过拖家带口的并州灾民,原本听到骤雨般的蹄声惴惴不安的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在路旁,等着骑手迅如疾风一般从他们眼前刮过,衣衫褴褛的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近期也不知是从哪传的谣言,说是朝廷不准受了水患无家可归的灾民们四处流窜,怕他们集结生事,所以派人搜查围捕,见到灾民就要捉走。   这样的传言让本就已经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心中更加恐慌,虽然后来也听了有人又辟谣,说只是当朝靖王在率人捉拿歹人,与灾民无涉,但……这样的事情又有谁真的敢赌呢?   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如今又已经被洪水逼得无家可归,哪怕是流言,他们也不想冒险去试探真假。   听到蹄声的同时,他们就已经尽力往路边的草丛灌木里藏了,还好……骑手们行色匆匆,没有被发现……   身后远处悉索传来的流民小心拨开树丛的声音在飞羽卫们耳中清晰可辩,马背上的段铭承不自觉的按了按眉心,一旁的欧阳有些担心的望过来:“头儿,已经快到京郊了,不妨暂歇一下?”   长达两个月的秘密调查和搜捕,纵然是飞羽卫,精力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关键是从他们离开冀州返京途中,已经陆续遇到过数次的埋伏了。   埋伏的死士摸透了飞羽卫的脾性,死死抓住他们不可能无故对着灾民出手这一软肋,如同躲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一般,混迹在灾民中伺机而动。   平心而论,这些死士的人数并不多,每次出动的多则两人,少则只有一个,但他们手中的却是连株劲|弩,一次暴起便是最少六支毒箭,在难以提前预知的前提下即便是飞羽卫,也颇觉得棘手。   仅仅是从冀州返回京畿这并不算遥远的一段路,飞羽卫中已有三人在沿途受伤。   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箭上淬毒,伤者必须马上医治拔除毒血,更加拖慢了他们一行的回程速度。   从他们启程的真定到京城,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五百多里的路程,但如今他们已经在路上耗了足足两天一夜。   他们劳累些倒也无妨,但他们家头儿身上本来就是暗伤迟迟未愈,又怎能……   下属的担心段铭承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他却没时间耽搁停留。因为要安抚百姓,不令他们误以为是朝廷要剿灭流民,段铭承早在冀州的时候就已经被迫亮明了身份,从那时起,他和飞羽卫的行踪就已经不再是机密,如今摆明了有人在调遣死士妄图将他们一行截留在帝京之外,他于情于理都不能真的在路上耽搁时间!   段铭承伏在马背上小心的吸了口气,如今深秋时分,寒气已经凛冽,尤其纵马疾驰的时候,一口寒风若是灌入肺腑会直接扰乱他的内息,可即便是已经尽量控制气息,胸腔内也依然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好在,他们一行距离京城也只有八十余里了。   “继续赶路。”段铭承不让自己流露更多表情:“亥时之前入城。”   他其实此刻内心隐约有着些许的不安。   这样零星的死士埋伏,其实不可能真的给他和飞羽卫造成什么严重伤亡,这一点,想必幕后之人也是清楚的。   那么明知此点,却依然派出了死士骚扰,目的就只有一个——拖慢他回京的速度。   他若真的慢了脚步,又会发生什么? 第198章   燕锦薇作为赏菊秋宴的主人家,自顾在前边引路,公主府琉华院每年的菊宴在帝京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今日来此赴宴的夫人小姐们人数不少,沿途看到她和纪清歌两人一前一后而来,各自都有几分惊讶。   这两个姑娘当日在皇后千秋宴上的一场争端基本可以说是无人不晓,燕锦薇素日里又是跋扈的性子,如今……竟也肯放下身段低头示好了?   也是……毕竟如今另一位已经是县主了……   不少贵女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互望一眼,神情都有几分微妙,然而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在看到纪清歌的时候,各自都微微屈膝,福身下拜。   不远处有一名家丁装扮的小厮,手中提着一壶热水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静静观察着园中的众人,看到纪清歌的时候,不由目光一顿,神情中微微的讶色一闪而逝,随即就轻轻后撤几步,将身向后一隐,悄无声息的就不见了踪影。   一路完美收束着气息,七拐八绕的来到琉华院中一处荒凉僻静的角落,坤玄这才轻轻学出一声鸟鸣,须倾,就有另一名飞羽卫无声的现身。   “元贞县主来了此处,为何没有提前通报县主的行踪?”   坤玄询问的对象正是他辖下坤组的飞羽卫之一,坤组盯裴元鸿身边的那名叫含墨的小厮已经很久了,就在纪清歌及笄当日,含墨与燕锦薇的接触也就必然没有逃过飞羽卫隐匿在暗处的眼睛。   得知了消息的建帝段铭启当机立断就下令盯紧大长公主府的同时,也要确保纪清歌的安全无虞。   按理说,纪清歌今日来参加琉华院的花宴,他们应该提早收到消息以便安排才对,可却直到元贞县主进了门,他才后知后觉,如今再想要面面俱到就是难上加难。   就不说别的,只说他现如今一个家丁小厮的身份,就不可能往女客那边凑!人都看不到,若真出什么事他又怎么能来得及插手?   另一名飞羽卫是负责盯着大长公主府的行踪,段熙敏燕锦薇母女二人出城来别院办宴,原定盯着长公主府的人手也就自然兵分了两路,毕竟驸马燕容和燕锦程这一对父子今日并不曾同来,而坤玄自己原本是亲自盯着含墨的……   慢着!   坤玄电光火石之间猛然觉得有些不对。   今日琉华院这一场看似是和往年没什么区别的赏菊秋宴,段熙敏和燕锦薇亲至了别院到并不算什么疑点,毕竟办宴哪里有主人不到场的,可那个鬼方后裔裴元鸿带着他那个小厮含墨也来了此处,而今……元贞县主又至……坤玄易过容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双眸已经微微眯了起来……巧合还是?   纪文雪今日被人强行带来别院的事情坤玄是知道的,但若仅仅如此的话,飞羽卫并不准备插手,哪怕纪文雪在琉华院被燕锦薇给弄死了都不关飞羽卫的事,最多是事后京兆尹查案的时候可以给他们提供点细节线索罢了。   可纪清歌不一样。   圣上亲封的元贞县主,更是靖王未过门的王妃,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不说圣上那里没法交代,就光是他们家王爷那里,坤玄都没脸去见。   短短一瞬间,坤玄就在心里调整了一遍后续的安排——因为事先并不知道纪清歌会来此,如今在琉华别院中的飞羽卫只有他们两人,而他们两个即便是易容乔装过,想要贴身靠近女客区域都不是容易事,斟酌取舍不过一瞬间,坤玄低声交代另一名飞羽卫继续负责周边巡视,自己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重新返回了琉华院内。   纪清歌并不知道她临时决定来这一趟竟然会打乱了飞羽卫暗中的安排,此刻她刚刚跟随燕锦薇踏入了花团簇锦的庭院。   琉华院能作为一处权贵家眷们赏花宴会的著名场地,沿途景色自然不凡,五步一花,十步一景,朱楼玉阶,巧如仙境,虽然已经是深秋时分,但放眼望去,各处陈设的品种不一的菊花盆栽琳琅满目,墨牡丹、玉翎管、仙灵芝、瑶台玉凤、各种名品不胜枚举,绝大部分都正在盛放,姹紫嫣红,暗香浮动,也难怪每年此处的花宴会成为一件盛事。   而就在这美景当中,远处隐约传来的铮铮琴音让燕锦薇脚步略顿,转头似笑非笑的说道:“县主请听,那想来便是令妹正在抚琴,县主何妨先入席,略用一些酒肴,再去聆听琴音呢?”   顺着微风四处飘荡的琴音让纪清歌眉头微皱,即便不精通音律也能听出频频出错和停顿,拙劣到连顺畅两个字都是奢求,这样的曲调,是纪文雪弹奏?   虽然心中狐疑,纪清歌却不动声色:“不必了,燕姑娘请引路便是。”   燕锦薇呵了一声,并不争执,继续回身迈步,口中却说道:“说起来,县主的表姐今日也赏了光,寒舍此遭还真是蓬荜生辉呢。”   “燕姑娘过谦了。”   纪清歌不想跟这心怀叵测的姑娘对口舌,只简单应了一句便不再开口,跟在燕锦薇身后一路向着水畔画舫而去。   临近湖畔,周遭陈设的盆栽菊花数量更多,显然是将此处湖畔作为了今日菊宴的重点场合。果然,尚未临近岸边,眼前已是一处开阔地带,虽是露天场地,但近处的凉亭和空场上彩灯高悬,花丛中三五步便有烧得正旺的暖炉熏笼散发着热量,一片灯火交映之中,竟连深秋的寒意都为之大减。   这样的手笔,摆明了是想向参宴的来宾炫耀自家财力,那一放眼望去最少二三十个的暖炉,每一个里面都是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热气蒸腾,不仅仅身处其间暖意融融,还将菊花清幽淡雅的花香催动得更加馥郁。   此处间隔着一道花墙,另一侧就是同样受邀或是陪同自家姐妹一同赴宴的权贵子弟,虽是男女分作两处,但花墙却只是肩高,中间更有垂花门可以相通,大夏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如此倒也不算逾矩。   此时一片灯红酒绿之中,纪清歌的到来让不少人都吃了一惊,偌大的庭院当中竟然诡异的静默了一瞬,唯有那几乎曲不成调的琴音还在远处断断续续。   “元贞县主。”“见过县主。”   短暂的惊讶之后,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见礼问安,其实虽然经过一场宫宴,却也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纪清歌,但再是眼生,听到别人称呼,心中也就顿悟,忙不迭的也跟着见礼。   柳初蝶此时正在此处与人闲话,她和纪清歌一样都是背靠安国公府,有这样一个国公府表姑娘的头衔顶着,往来出入在贵女圈子的时候,总也不会太受冷落,以前便就如此,而当纪清歌成了天子亲封的元贞县主之后,就更是如此。   她今日早早就装扮一新乘车赴宴,已经在琉华院和其他贵女们一道用过了一次午膳,虽然因为来跟她搭话的人口中总是有意无意的向她打听纪清歌而心中多少存着几分不快,但那却也不妨碍她侃侃而谈,此时正说到“县主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时常与我一处探讨些琴棋书画一类的,人还是很和气的。”   听闻此语,人群中有一个鹅黄裙裳的女孩儿,看年纪也就才十一二岁,估摸着许是谁家的庶女,要么就是门第并不高,杂在一群光彩照人的贵女当众,形容举止略透着几分怯意,小声的说道:“县主才艺想必是超群的。”   她这自觉没什么毛病的一句恭维出口,柳初蝶却没有接话,顿时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惶恐了起来,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不由自主的向人群中缩了缩。   柳初蝶这才不疾不徐的接了一句道:“县主的才艺么……自然是还过得去,不过到底商贾人家不太注重这些,如今有时也还需我点拨一二……”   一句话还没来及落下尾音,今日跟在她身边一同来了花宴的夏露猛然拽了一把柳初蝶的衣袖,硬生生打断了她后续的言辞,柳初蝶不悦的皱眉瞪着这个不知进退的丫头,刚想出言呵斥,身后却已经传来其他眼尖的贵女们此起彼伏的见礼之声——   “见过县主。”   柳初蝶猛然之间就僵住了身子,妆容精致的面颊上一瞬间就褪去了血色,僵了片刻,还是夏露在一旁急得又连拽了几下,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垂着眼帘低低的嗫嚅了一句:“妹妹怎的来得这般晚?”   她之前那一番言辞的时候音色并没有故意压低,纪清歌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一则她今日来此为的是纪文雪,二则她也并不愿让燕锦薇等人看了热闹,只冲柳初蝶淡淡的一颔首算作招呼,脚下根本都没停步,眼见燕锦薇偏头望着,很有几分嘲讽的意味,纪清歌提醒道:“燕姑娘,请勿耽搁。”   柳初蝶的神色落入周围人眼中,不少人都心中明悟,更有几个早就看不惯她捧高踩低的姑娘直接嗤笑出声,一瞬间柳初蝶的脸上就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手中的帕子更是揉成了一团。   ——她不是说不来的么?!   当面和她说不来,让她自己孤零零一个赴宴,却原来是嫌架子摆的不够大?   柳初蝶不是不知道自己适才的话头其实过了分寸,但那又不是什么大事,她那表妹已经是圣上赐婚,她自己却还不知着落在哪,似今日这般的场合,就算是略说过了几分,也不过是闲话几句罢了,谁还会真的因此对圣上亲封的县主有什么褒贬不成?   可再是觉得不是大事,她都吃不住眼下这般窘况,心中不由怨上了纪清歌。   ——才刚得了圣上封诰就飘上了天,一个花宴罢了,既然要来,与她同行莫不就真能降了她的身份还是怎的?   故意要压着后半场才来,生怕人不知道她是县主么?!   柳初蝶的僵硬在场没有人是傻子,不少贵女们各自找了纷纷的走开,转眼之间她身边就只孤零零剩了夏露这一个丫鬟。   燕锦薇就跟看戏似得看着这一切,面对纪清歌的催促她只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话音却是一转:“今日花宴开场已有半日,纪姑娘现如今也不知在何处赏花,县主何不在此稍候,我令丫鬟们寻她一寻。”   一句说完,不等纪清歌开口,已是扭脸向着周围伺候宾客的侍女们扬声道:“都瞎了不成?看不见县主驾到?还不快给县主上茶!”   她这一声嗓音不低,即便仍有少许之前并不曾有留意的人此时也终于都望了过来,其中就有龟兹王女阿丽娜。   王女的汉话说得极其一般,别人语速稍快或者句子稍长,她就听不懂,虽然有哥哥阿穆尔可以做翻译,但今日这样的宴席,男女宾客是分开的,即便防范并不严重,也总没有一个大男人戳在一众未出阁的女儿们群里的事,言语不是很通,就导致了阿丽娜一人枯坐了许久,此刻冷不防听见燕锦薇有些尖锐的嗓音一回头,这才眼睛一亮,起身冲着纪清歌笔直的走了过来。   “你……你。”阿丽娜直直的拦在纪清歌面前,卡壳了一瞬,终于脱口而出:“皇帝弟弟的女人!” 第199章   早在龟兹王女冲着纪清歌迎面而来的时候,不少贵女就已经齐齐望了过来,毕竟这位龟兹王女在皇后寿宴上一舞过后惊世骇俗,当庭自荐枕席,先是天子,后是靖王,虽说最终都没能成事,却也由此可见这番国女子的性情是何等……奔放。   被靖王当庭拒婚,紧跟着就是靖王向着这个如今已经贵为县主的商户女送了茱萸……   阿丽娜当日的行止在贵女们眼中自然是不知检点,但她再怎么说也是贵为一国公主,真论起出身,帝京之中除了皇后季晚彤也就只有段熙敏还能和她平等身份的搭话了。   这样一个异国公主,如今和这圣人新封的县主对到了一处,这可眼瞧着就是一场好戏,难怪燕锦薇竟然肯给她这个死对头下帖子……许多贵女心照不宣的互望一眼,虽然脸上不敢带出,但已经摆明了是在等着看戏。   ——皇帝弟弟的女人。   这直白得一点修饰都没有的一句入耳,纪清歌顿住片刻不知该如何接口,虽然她原本是打算找到纪文雪便就离去,并不想在此多做逗留,但如今站在面前的是番国公主,她该有的礼节、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   纪清歌不想因为自己而最终弄出什么有碍两国邦交的事情来,只冲着阿丽娜福身道:“见过王女殿下。”   腿弯才刚微屈,阿丽娜却竟一把抓了纪清歌的手腕,随着她的举动,周遭有隐约的抽气声传来,纪清歌都是一怔,原本武者本能的反击动作被她硬生生按下,正想后退脱开阿丽娜的拉扯,却不料这个番国的王女已是快人快语的嚷了起来——   “皇帝弟弟的女人,你很厉害,比西日几百那。”   这一句听在耳中出乎了所有人的人意料,虽然有半句根本没听懂,但只看阿丽娜双眼亮闪闪的模样,也能知道她脱口而出的根本不是恶言恶语。   连纪清歌都愣了一下,此时阿丽娜也反应过来她们听不懂她家乡的语言,重新组织了一下,磕磕绊绊的补了一句:“你,很强,不怕敌人,会,会……”阿丽娜明显不知道武艺一词怎么说,索性抬手简短干脆的向下一个纵劈,“战斗!”   一句说完,见纪清歌听得发愣,阿丽娜又解释道:“大月氏国师,和,刺客,你——”同时,手臂再次一个纵劈。   磕磕绊绊的大夏语加上鲜明无误的肢体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王女,竟然是一副见到了心上人似得欢喜模样,哪里有旁人心中以为会有的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燕锦薇唇角隐秘的冷笑也消失了。   阿丽娜十分热情,轮廓与中原人略有区别的杏核眼中的赞赏之意几乎快要溢出来,纪清歌顿了顿,忍不住也有些莞尔:“王女殿下过誉了,不过是一点粗浅技艺罢了。”   “很,很了不起。”阿丽娜没听懂纪清歌具体的意思,但多少知道这是她在谦虚,有些发急:“我们国家的女人,都没有你会,会战斗!”一句说完,拉着纪清歌就向她原本的位置走:“你很好,我喜欢你。”   边走还边自顾说着:“听说你来,我才来,结果你没来,我以为是、是,欺骗!”   “殿下……”纪清歌有些无奈,这个王女竟然真的是一片纯纯之心,倒也显得率真可爱,可……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却根本不是为了赴宴。   燕锦薇低低的哼了一声,迈步跟在后面,“既然是王女殿下盛情相邀,县主又何必推辞?到没的让王女误会咱们大夏都不通礼数似得。”   纪清歌皱了皱眉,此时她已经被阿丽娜牵着手带到了她原本的位置,阿丽娜是番国王女,相当于公主的地位,琉华院中待客也有特意在一处石桌安置了花灯和茶点,为了避免太过寒凉,石质的桌凳上面都有精美绒毯厚厚的铺了一层,周围又用盆栽的名贵菊花隐隐的半围出一个空场,恰到好处的显出贵客的身份,又不会隔开交际,到是体现出主人家的安排周到。   阿丽娜是西域出身,对于中原人的清茶完全不屑一顾,根本不明白这些清水泡树叶有什么好喝的,诚然西域也有茶叶,但她们彼处却要加奶加盐加酥油,一盏奶茶浓稠油润,喝进腹中才会暖肠充饥,除非是穷苦的牧人,才会喝茶没有奶和酥油,所以对于大长公主府拿出来待客的上等碧螺春根本一口不动,倒是那些精致的点心很对她的胃口,拉着纪清歌来到座位就热情洋溢的将点心往她面前推,同时磕磕绊绊的说道:“你,你很好,能不能,教我战斗?”   此时原本被燕锦薇呵斥去奉茶的侍女也已经返回,恭恭敬敬给纪清歌面前搁置了新泡的热茶,纪清歌没碰茶盏,只对阿丽娜温声道:“殿下谬赞了,一点粗浅技艺,不值得什么,只是这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殿下若是想学,其实不妨在中原聘一位武师,每常练习,应该可以通晓一二。”   阿丽娜到底语言不通,纪清歌这一句话长了些,她便皱起眉头半晌没言语,好在纪清歌此时对她性情也有了几分了解,心知这个脾性直率的王女应该是没怎么听懂正在苦思,便没有打扰她,只冲着没事人似得戳在一旁的燕锦薇皱眉道:“燕姑娘,纪文雪现在何处?请将她寻来见我。”   “县主何必这般急切呢。”燕锦薇一脸淡漠的站在那里并不动身:“今日鄙府花宴,宾客齐聚,且有王女殿下兴致正浓,又何妨稍作盘桓?县主不赏我的脸,总不能不赏殿下的脸。”她话音顿了顿,低笑了一声:“不过县主既然姊妹情深——来人,去看看那位才艺出众的纪姑娘现在何处?”   身边侍女匆匆而去,片刻便就回转,恭声道:“回姑娘话,纪姑娘在湖畔抚琴。”   还在抚琴?纪清歌心头微沉,从她踏入琉华院,耳边就一直似有如无的萦绕着隐约的琴音,琉华院阔大,又临水,琴声杂着周遭花木萧萧之声低低回荡,不用心法仔细聆听的话,竟还有些难以断定音色的方位。   可若是抚琴,从她进门到现在也足有两刻,还没抚完?   心中想着,目光在燕锦薇不怀好意的脸上一转,纪清歌直接起了身:“无需麻烦,请燕姑娘直接领我去便是——殿下请容我暂且告退。”   她们两人的对话阿丽娜只听明白了一半,倒是听懂了现在这个皇帝弟弟的女人想要去找人,阿丽娜索性自己也起了身:“陪你,一起。”边说边兴冲冲的挽起了纪清歌手臂,让她原本想要婉拒都没能出口。   阿丽娜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自来熟的举动有哪里不妥,本来她来赴宴就是因为大长公主府的侍女前去邀请的时候说了元贞县主也会来她才应了的,否则她一个西域公主,在中原又没有什么熟人,甚至连语言都不怎么通,这种花宴无非就是各家贵女没事凑起来闲磕牙,她一则听不太懂,二则又对她们说的那些后宅趣事一头雾水,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   今日来了赴宴本来就是想见见这个当日在寿宴上英姿飒爽的皇帝弟弟的女人,结果等她来了大半日纪清歌都没到场,言语不通的王女连想找人说话都吃力,心里原本已经生了不满准备动身走人了的,如今好容易见了纪清歌便不肯再放,恨不得她去到何处她便跟去何处。   阿丽娜的一腔热忱让纪清歌不好推拒,只得道:“殿下随意就好,燕姑娘,请带路。”   燕锦薇目光冷冷的在纪清歌身上一转,又看了看这番国王女,倒是并没有试图拒绝,只轻嗤了一声,冲那侍女喝道:“带路。”   周围三三两两凑做了堆的姑娘们眼睁睁看着纪清歌被番国王女一脸热情的拉入自己的位置,没过一会,又挽着手离席而去,有几个贵女百无聊赖中竟然也兴致勃勃的跟了上来。   有人还不忘笑吟吟的招呼柳初蝶:“柳姑娘,不与县主同行么?”   “自然。”柳初蝶深吸口气,脸上挤出笑容,尽量无事人似得迈开了脚步。   有了人领头,其余人看到前头燕锦薇这个主人家领路,龟兹王女和元贞县主两人紧跟身后,末尾还迤迤逦逦的跟了一众姑娘,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又是想凑个热闹,等她们一行到达湖畔的时候,竟也陆陆续续跟了不少人。   大长公主段熙敏不论私下与段氏兄弟两人究竟感情如何,到底还是有一个皇室宗亲的名头,且还是宗室之中辈分最高的人,雍王段熙和虽然和她同辈,但却是段家的庶支,天然还是矮上一层,所以这一处琉华院当初规划修建的时候,段熙敏是毫不客气的圈了一大片的镜湖区域划归到了自己名下私产之中,别院的围墙十分巧妙的向着湖水深处延伸,然后渐渐没于水下,半开放式的庭院结构别出心裁,没了围墙的阻隔,更是让人可以将大片的湖光山色一览无余。   这样的景色和布局构造在帝京权贵之中也是独一份,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斜阳余晖的映照之下,湖畔有别院中的下仆正一盏盏的点亮形态各异的河灯往湖中放,一侧水畔停泊的画舫上更是彩灯高照,辉煌灯火倒映着湖水美不胜收,不仅仅是女客,就连男宾一侧也有不少人在此流连赏景。   越是临近水畔,深秋时分湖水近处弥漫的寒意也就愈加浓重,而似乎是有意避免炭盆暖炉中的烟气会冲克了水气的缘故,湖畔近处也并没有放置这些,纪清歌一路行来明显感觉周遭温度变化明显,寒意夹杂着水气已经有了几分初冬的沁骨之感。   而就在湖畔四面透风的凉亭中,却竟陈设着一张条案,纪文雪一身轻纱正在抚琴。   凉亭是建在水中,只有阶梯与岸上相连,亭外便是波光粼粼,映照着点点繁星一般的河灯,又有不远处画舫的灯火辉映,场面是极好看,纪文雪雪白纱裙,轻风拂过,轻纱衣袖和裙摆翻飞出层层浪花一般的涟漪,飘袅若仙,如果不是她冻得脸色青白,一双眼肿得如同核桃的话,就当真可以入画了。   这样深秋的季节,寒意已经浓重,有个别怕冷的姑娘出行的时候都要备上暖裘披风,天色已近傍晚,这一处又是水畔,寒意夹杂水气四处充斥,纪文雪冻得全身都发颤,双手更是僵硬无比,哪里还能抚什么琴?   纪清歌从远远望到亭子再到她走近此处,也不过短短半刻,亭中的琴声已经又错了好几个音。   再又一次接连勾错了两根弦之后,她身旁侍立的一位公主府的侍女手中藤条‘啪’的一声就抽到了纪文雪的手腕上,只听声音也知道用力不轻,纪文雪全身都是一哆嗦,却不敢呼痛出声,只听那侍女冷着腔调一板一眼的说道:“错了,重弹!”   这样的场面让纪清歌当即就冷下了脸色:“燕姑娘,请放人!” 第200章   她们一行的来到让原本就在湖畔赏景的人纷纷都望了过来,此处是直面镜湖,视野开阔,又有大长公主府的精心布置,如今粼粼波光配上各色灯火极是好看,就连男宾的一侧都有不少人出了垂花门隔开的内院在此逗留的。   他们不是没看见纪文雪一身单薄纱衣在此被逼着弹琴,但这些官宦权贵家的子弟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帝京之中不少人家设宴的时候会安排自家舞姬助兴,或是去教坊司中请艺伎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端看宴席的清雅程度和设宴的目的,不说请淸倌儿的司空见惯,就连请楼子里当红的姐儿们的都有,宴完宾客,直接就可以伺候宾客留宿。   纪文雪在淮安的时候是首富的掌珠,但在帝京之中却无人知道她是谁。   就算知道也一样。   一个商户女罢了,有钱也还是商户,又不像纪清歌那样,有一个为官做宰的外家,如今纪家一朝败落,祖母和亲娘都已经论罪处死,亲爹已经发配,就连兄长都入了狱,论理来说她根本不可能在官宦人家的宴请中出现才是。   是以,即便是有人心中纳闷怎的今日公主府要安排这么一个不论是操琴还是舞技都平平无奇的姬人,却也没人当真开口过问。   不论是外边请来的艺伎惹了主人家不快受到惩处,还是主人家自己豢养的姬人因错受罚,都跟赴宴的宾客没丝毫关系,来者是客,只随主便就是了。   根本无人过问的情况下,纪文雪已经在这里弹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今日好端端在纪家京中的宅邸里莫名就被几个壮汉强闯门户硬生生拽着她塞进马车,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姑娘心里早就吓慌了,但她除了啼哭,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一路直哭到琉华院,被人推搡着见到燕锦薇,她这才知道这里是大长公主府的别院。   如今的纪文雪经历了纪家的剧变,早已经战战兢兢,原本在淮安的时候从小养出的骄矜傲气早就已经丝毫不剩,娘亲祖母都被判了死罪,爹爹披枷带锁的发配漠北,原本还有一个纪文栢,虽然同龄,但好歹是个兄长的名分,又是男丁,总也还能给她作为主心骨,但却在两个月前也被抓进了大牢里。   纪文雪每日里食不下咽,惶惶不可终日,连人都瘦了一大圈,神情之中再也不复当初的明媚飞扬。   亲人的接连入狱,纪家的一朝倒塌,彻底摧毁了这个女孩所有的精神和勇气。   她被人掳上马车就已经吓破了胆,见到燕锦薇的时候,只听说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被人按着下跪磕头,她居然连挣扎都不敢,瑟瑟发抖的磕了头,甚至都不敢开口问这个公主的女儿为何会寻自己的麻烦。   大长公主的女儿,那不就是皇亲国戚么?这样的天潢贵胄,无端端找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兄长纪文栢牵扯的行刺之事而来?   纪文雪心中怕到了极点,她已经没了父母双亲和祖母,她不能再没了兄长。   她从家中被拽上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衣裳只是家常,更没有斗篷披风这类,如今马车上颠簸一路已经有些发冷,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气一阵阵顺着膝盖往上钻,她却连动都不敢动。   “你就是那个一家子都是罪人的纪家女?”   燕锦薇自己也是个平民,虽然她娘是大长公主,但她自己并没有得过封号,完全没有理由让纪文雪跪拜她,但燕锦薇才不管那些,见纪文雪叫两个婆子按着跪在地上,她也并不叫起,先绕着纪文雪踱了两圈,似乎是怕脏了手,用绢子垫着指尖,挑起纪文雪的下颏,眼神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嗤了一声:“不是姐妹么?长得也不怎么像么。”   纪文雪如今吓得脑子都有几分发空,根本不知道燕锦薇说的是什么意思,茫然了半晌,才嗫嚅了一句:“民女……民女薄柳之姿。”   这一句听得燕锦薇皱了眉,想了一瞬才明白,冷笑一声:“我是说你和你那嫡姐,纪清歌,怎的相貌并不相仿?”   纪文雪眼圈一红,想垂头掩饰却被捏着下颏垂不下去,只能低声道:“民女的长姐与民女……与民女不是同母。”   “哦,我都忘了,你娘已经论罪处死了。”   燕锦薇一句话就逼出了纪文雪的眼泪,她却嫌恶的缩了手,帕子擦了擦指尖,直起身子冷冰冰的说道:“听闻你颇有才名,我到有些心动,今日我大长公主府设赏菊宴,就有劳你在此琴曲助兴——你可愿意?”   “我……我……”纪文雪心中哪里会愿意,主人家宴请宾客的时候在席上弹唱助兴的那都是什么人?就算不是楼子里的姐儿,也是教坊司的伶人,她清清白白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又怎么可以自甘下贱到如此地步?   心中不愿,面上自然就带出了神色,只是碍于自己面前的是天家血脉,是天潢贵胄,这个吓破了胆子的姑娘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正迟疑的想着说辞,耳中就听燕锦薇已是陡然之间转了话音,厉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纪文雪吓了一哆嗦,眼泪更是止不住,半晌才哭出声来:“小姐开恩,民女不善琴艺。”   燕锦薇笑了起来:“不善琴艺?你也好意思做元贞县主的妹妹么?”   “民女……”纪文雪其实并不知道元贞县主是谁,她整日缩在房中以泪洗面,只觉得孤苦无依满心都是绝望,又哪里知道天子给纪清歌下了封诰的圣旨?只是到底还是脑子并不算笨,听见燕锦薇这样的说辞,略一想也就猜到几分,只能哭求:“民女不敢。”   燕锦薇不耐烦听她啼哭,只冷着脸冲仆婢们叱骂道:“愣什么,还不带下去好生妆扮,眼看时辰差不多,若是误了招待来宾,我扒了你们的皮!”   一语落地,仆婢们哪里还敢耽搁?如今燕锦薇性情不同以往,身边四个大丫鬟中翡翠和珊瑚都是眼睁睁瞧着没了的,仆婢侍从们本来心里就怕她,听见吩咐也不管纪文雪愿还是不愿,七手八脚的拽起来拖着就走。   纪文雪哭着被拖进厢房扒了衣裳,深秋的天气,这些人却只给她一件轻纱衣裙,站在房中都瑟瑟发抖,只哀求道:“姐姐们给我换一件厚实些的袄子吧。”   那些婆子丫鬟们却只做不闻,七手八脚给她穿戴好了,就拉来了湖畔的这四面透风的凉亭。   彼时宾客尚未来到,纪文雪却已经被身边侍女逼着弹琴了。   一场花宴,耗时漫长,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冻了几乎一整日,本来琴艺就不那么出众,等到手指冻得僵硬,就更是频频出错,弹错一个音,就会挨身边侍女一藤条,又疼又冷加上满心凄惶绝望,如今已经是边弹边哭,更惹得不少宾客向着此处目露好奇,指指点点。   燕锦薇唇边噙着冷笑站在不远处:“县主的妹妹么,这琴艺竟是不堪入耳,县主往日里竟也不曾教导弟妹?一个弟弟成了罪人,一个妹妹又这般上不得台面,到没的堕了县主的名声。”   “我的名声如何,与她无涉。纪文栢究竟有无罪责,自有官府彻查,如今官府尚未定罪,燕姑娘莫不是能越过官府?”纪清歌冷冷的顶了回去,“纪家获罪,纪文雪却并无罪名,燕姑娘此举未免失了教养!”   她再是跟纪文雪没有姐妹之情,也不太看得下去这样的场面,眼见燕锦薇一副看戏似得表情不肯动,索性不再理她,只吩咐曼青:“去将人带来。”   曼青应声而去,燕锦薇竟不拦阻,只带着冷笑旁观。   她们这一场口角,听得同来的阿丽娜直发愣,她听得懂的词汇不多,但妹妹这个词是懂的,不禁面露惊讶,指着凉亭中狼狈不堪的纪文雪说道:“妹妹?不是女奴?”   在她们西域大草原上,只有女奴才会这般待遇,可在这中原,却怎的竟是妹妹?   她皱眉望了望燕锦薇,又望向纪清歌:“妹妹?你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回神在跟来看热闹的那群贵女们当中巡视一圈,一指柳初蝶:“也是妹妹?”   ——可这妹妹来了大半日,听琴也听了大半日,却竟不见有为了另一个妹妹出言?   柳初蝶跟在人群中看热闹,冷不防被龟兹王女一指点中,顿时周围人的目光也就看了过来,心中咯噔了一下,强笑着解释:“我与县主只是表亲,并不曾见过县主的妹妹,所以才对面不识。”   没见过三个字阿丽娜听懂了,皱了皱眉,又看了回来,纪清歌也只得跟她解释:“柳家表姐是我远房表亲,而纪文雪与我并不同母。”   但阿丽娜却仍是不明白:“是妹妹,为什么,做女奴?”   纪清歌淡声道:“纪文雪并非奴籍,至于为何会如此,我也想听听燕姑娘的解释。”   燕锦薇嗤了一声:“罪民之女,不是奴身也差不多了……本姑娘不过是听闻她颇有才情,请来一见,品评一下琴艺罢了,县主做出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大可不必,设宴的时候宾客技痒助兴不是很常见么?县主莫不是初到京城,没听说过曲水流觞击鼓传花的雅事?”   燕锦薇口中避重就轻,却也难以让人抓住话柄,纪清歌只微一颔首:“原来在燕姑娘眼中的雅事是这般情景,改日我若设宴,定当请燕姑娘也照此风雅一番。”   “你——”燕锦薇神色一厉,却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哼了一声转开脸,阿丽娜疑惑的看着隐隐对峙的二人,周遭人群更是窃窃私语。   离此湖畔附近相隔并不远的男宾位置,装扮成家丁的坤玄遥遥盯着这一幕,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停的在皱眉头——此处加上他自己一共也只有两名飞羽卫在此监视,他负责内宅中的风吹草动,另一名负责监视别院周边,防止突发情况,可……今日这琉华院中,重要的人也未免太多了点!   一个含墨是必须要盯紧的——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远处裴元鸿和含墨的位置,而后还有大长公主段熙敏,燕锦薇,元贞县主,龟兹王女……这些人哪一个都不能疏忽,如今他要顾及元贞县主的安危守在此处,就意味着段熙敏已经脱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坤玄心中止不住的发沉,却就在此时,目光习惯性的掠过远处围墙顶端一处半伸展进墙内的柿树枝条时,顿时目光凝住——   ——那枝头上原本挂着几颗黄灯笼般的果实,如今却少了一颗。   坤玄扫了一下周边,见无人注意,静悄悄的没了踪影。   “何事?”   负责外围巡视的飞羽卫悄声禀报:“东南方向有小股流民聚集喧哗,有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处设宴,有意挑动了流民生事,正在冲击五城兵马司的防线。”   坤玄猛然皱紧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惊,竟然已经200章了……   看文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来给虽然不算勤奋但却挣扎着日更不辍的作者菌一个么么哒吧~   搓手手等ing……要是没有小可爱理我的话就当我没说,咳,强行给寄几挽个尊.jpg 第201章   对于城外流民聚集地出现了变故这件事目前在琉华院中的一众宾客都还毫不知情,坤玄犹豫一瞬,迅速做出了决定——这样的事态必须要马上回报给天子裁夺!   坤玄心里清楚,流民也是大夏的百姓,如果铁了心聚众闹事的话,在未得到上命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是无权处置的,毕竟他们之前接到的命令也仅仅只是围守和看管,而且负责此事的也并不是全部兵力,毕竟帝京内部治安才是五城兵马司的首要任务,分出城外看管流民的人手还不到半数,若真发生了冲击防线这样的事,兵卒束手束脚,而流民一方却占据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若真让流民冲到了此处,就不说龟兹王女,元贞县主,光是在场的官宦人家的家眷就要牵扯半数朝臣,足以造成耸人听闻的恶□□件,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必须马上上报,只有天子下令,五城兵马司才敢出手镇压,而若是他们压不住,恐怕还要调动西山大营才能震慑。   坤玄深吸口气,命令另一名飞羽卫马上返回帝京向天子呈报,而他自己也不能再留,他作为飞羽卫中坤组的领队校尉,本身也有一定的权利,可以凭令牌调动其他系统的人手配合飞羽卫的行动,如今他必须马上赶往西山大营,就算天子谕令到达之前不能真的斩杀流民,但好歹兵马若至,只要流民没彻底冲昏了头,就总还是能起到应有的震慑效果。   而这琉华院……另一名飞羽卫离去之后,坤玄悄然返回内院,目光扫了一下众人的位置——元贞县主身边就是龟兹王女和燕锦薇,正是众人焦点所在,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悄然接近,那么……县主的两名侍女?   坤玄看了一眼紧守在纪清歌身边的曼芸,又看了看正从凉亭领回纪文雪的曼青,耐心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湖畔不远处,燕锦薇刚刚吃了纪清歌毫不客气的一句嘲讽,脸上不由戾气浮现,所有人都在以为她要发作,然而燕锦薇竟然忍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就转开了头。   她这样隐忍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乎纪清歌的意料,她原本以为燕锦薇是为了给她找不痛快,才跑去强将纪文雪掳来此处,又当着一众宾客的面毫无顾忌的作贱纪文雪这个纪家女儿来下她的颜面,可现如今她已然赴会,燕锦薇却一反常态的愿意隐忍了?   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没来及多想,曼青已经领着瑟瑟发抖的纪文雪来到近前。   纪文雪又怕又冷,手臂袖子遮住的地方更是早就被藤条抽得青紫一片,心中不知这样的煎熬究竟要持续到何时,更不知事后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虽然冻得琴音缭乱,却也不敢不弹,直到眼前出现一个面生的青衣丫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要她跟着离去,纪文雪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身旁拿着藤条的侍女,见她虽然板着脸却没有制止,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跟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领去何处,不敢跟随,却更不敢不跟,迟疑着脚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直到她终于被曼青带回纪清歌面前,纪文雪这才愣住,有些怔怔的望着这个曾经被她百般看不上眼的长姐,记忆中那富丽安宁的纪家大宅仿佛又在眼前,刹时涌上心头的回忆让这个曾经骄傲矜持的女孩儿哭得不能自己。   见她啼哭不止,燕锦薇冷笑道:“见到县主大驾,怎的竟不见礼?这纪家的女儿,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燕锦薇的指桑骂槐让纪清歌皱紧眉头,眼看纪文雪战战兢兢的想要行礼,纪清歌淡声道:“免了,你来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纪文雪茫然了一瞬,连忙摇头:“不是!”   “燕姑娘,纪文雪来时的衣裳现在何处?请令人带她去换过。”   燕锦薇斜着眼睛扫了一眼一身白纱冻得发抖的纪文雪,漫不经心的笑道:“这不挺好么?一则好看又飘逸,二则么,也算是给爹娘披麻戴孝了。”说着,还故意转头看了下纪清歌的穿着,不怀好意的哟了一声:“我都忘了,县主也是纪家女儿,好歹也是姓纪,莫不是忘了穿孝?”   平心而论,纪清歌今日并没有穿红着绿,蜜合色的袄裙外面罩了件绛紫色的斗篷,根本算不上盛装打扮,如今被燕锦薇这样故意点了出来,她却也神色不变,只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我是纪家除族之女,不劳燕姑娘记挂,无论纪家罪责几等,纪文雪都是良民身份,燕姑娘如果觉得有大长公主府作为依仗,所以掳掠良民囚禁虐待也不妨事的话……”   纪清歌笑了一下:“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吧。”   “你——”燕锦薇咬紧了牙。   “今日之后纪文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燕姑娘莫要怪我向公主府要个说法,现在,领她去更衣!”   燕锦薇死死盯了纪清歌一瞬,招手叫过一旁的侍女:“带她去更衣!”   “回姑娘。”侍女有些犹豫的行了个礼才开口:“这位姑娘来时的衣裳污了,送去了浆洗房,这会子不知道……”   “啰嗦什么?!”燕锦薇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爆发:“没干就扔了!什么好货不成?你们谁有旧衣裳随便找一身给她,一罪民之女难不成还要等着裁新的?!”   侍女不敢再说,只冲纪文雪道:“姑娘请随我来。”   纪文雪哆哆嗦嗦的站在那,怯生生的偷瞟了一眼纪清歌,想说什么又不敢。   她其实是有恨着纪清歌的,纪正则和贾秋月对不起纪清歌的娘,但却没有半分苛待过纪文雪这个心尖子上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在纪家的日子没有一日是不舒心惬意的。   纪文栢好歹还是男儿,将来总要顶立门户,纪正则对这个寄予了厚望的长子还有过严厉的时候,对纪文雪却从来都只有疼爱。   十四年的美好生活和无忧无虑,自从纪清歌从灵犀观返回纪家之后就戛然而止……   纪文雪是贾秋月所出,纵然是知道了自己爹娘都做过什么恶事,她也没办法恨自己娘亲,她唯一能恨的,就只有纪清歌。   虽然纪清歌已经有了国公府可以依靠,而她仍是商户,身份有了区别,这也不妨碍她埋在心里的怨恨。   可现如今,她祖母娘亲已经不在人世,爹爹也已身披罪责流放漠北,兄长关在大牢里不知将来,她被人强逼着穿成个妓子的模样做伶人的勾当,满心凄惶无助的时候,却竟然是纪清歌站了出来。   纪文雪心中百味杂陈,她自己知道她对于纪清歌心中仍是有怨的,若是她有的选的话,她最不愿意欠的就是纪清歌的情,可……她却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不敢真的让自己陷入绝境,也不敢再冒犯这个已经一飞冲天的长姐。   从来没有任何时候觉得如此卑微的纪文雪眼泪流了满脸,心知自己形容狼狈,也只能扯着单薄的纱衣袖子胡乱擦拭。   纪清歌不知道纪文雪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她也不怎么在意,见纪文雪呆呆的只会流泪,只得提醒道:“先去换衣裳,我出来的急,并没有带着,不论新旧,保暖即可。”   这一句入耳,纪文雪终于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低声应了声是。   纪清歌想了想,又对曼青示意道:“跟去看顾一下,也省得劳累了公主府的丫鬟。”   曼青应声而去,目送她们离去,纪清歌总算心中松了口气。   她不喜欢纪文雪,如果纪文雪是与人起了纷争被人找上门的话,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她却没办法在明知此事是因自己而起的前提下依旧坐视不理。   不管燕锦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只将人好生带回去便是。   至于纪文雪究竟是否会因此感激回报,纪清歌根本就不在乎。   完全不期待。   燕锦薇面色阴沉的看着纪文雪一身轻纱弱柳扶风一般跟着侍女离去,曼青紧跟其后,直到看着人影转过垂花门消失不见,这才哼了一声收回目光。   此时在场的人早都看明白了今日只是怕不是燕锦薇故意拿着纪文雪来撒气,顺便还能旁敲侧击的给纪清歌一个没脸,燕锦薇仗着自己娘亲是大长公主,以往在贵女圈子里就素有跋扈之名,而纪文雪一个区区商户女,面对权贵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底气,如今母亲赴死,父亲流放,更是可以随意揉捏……却不料竟真的惹来了纪清歌给自己这个异母妹妹出头。   不乏有关系好的姑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燕锦薇似有所觉,回身扫了一眼等着看戏的人群,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说道:“好了,这换衣裳想必也得等会,大家各自观花赏景吧。”   说着又看向纪清歌:“县主和王女殿下也请归席吧,一个罪民之女,难不成还要殿下和县主在此巴巴的候她的大驾?县主驾临寒舍这许久,都还没用过寒舍的茶点,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公主府的饮食?”   纪清歌皱了皱眉,本想拒绝,但还没开口,就见陪在身边的阿丽娜打了个冷颤,拒绝的言辞在唇边打了个转,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走吧。”   她自己一路赶来,下了马车之后并不曾多做耽搁,此时身穿的仍旧是出行时的厚斗篷,但阿丽娜和其他一众贵女们来此已经大半日,后园当中虽然露天,但炭盆暖炉摆了足有二三十个,大半个园子都烘得暖意融融,她们早就已经脱了斗篷披风,如今跟着她来到湖畔,此处没有炉火,时间稍久便就也有几分寒意。   其他人还罢了,纪清歌并不相熟,而这王女就不说身份贵重,况且性情也直爽,纪清歌对她感官颇为不错,便不忍心看她发冷。   而且纪文雪更衣之后若要带她离去,也总要再从前院返回,是以纪清歌从善如流的率先挽着阿丽娜迈开了脚步。   燕锦薇冷冷的盯着她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瞬,这才跟上。   曼芸紧跟在纪清歌身边,远处的坤玄眼中无奈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别院这一段的戏码好像是有点铺得太细太零碎了,作者菌蹲墙角反省一下 第202章   纪清歌和阿丽娜返回内院的时候,原本席位上的茶水早就已经冰冷,园中的一众侍女们眼见之前去到后湖畔的宾客们陆续返回,不用人吩咐已是极有眼色的纷纷更换茶水,重设果点,燕锦薇皮笑肉不笑的冲着纪清歌和阿丽娜一摆手:“殿下,县主,请。”   阿丽娜有些怏怏的看着重新换上的热茶,却提不起兴趣,纪清歌坐在一旁瞧见便道:“湖畔寒冷,王女殿下喝些暖的驱驱寒也好。”说着冲一名侍女一招手:“给殿下换桂花蜜茶来。”   侍女应声而去,燕锦薇冷冷的哼了一声:“我这见成的主人在此,县主到是殷勤的很呐。”   纪清歌压根不理燕锦薇,这姑娘今日自打见着她就阴阳怪气了一路,而且纪清歌心中仍旧有些疑惑——燕锦薇不惜捉了纪文雪作筏子,让她不得不赴宴,目的总不见得只是想跟她说几句酸话吧?   直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摸透燕锦薇的用意何在。   但这也不妨碍她提防她。   长公主府的侍女手脚麻利,不一刻已是捧着桂花蜜茶回转,阿丽娜看着那金黄澄亮的茶水嗅了嗅,触鼻居然甜香馥郁,不由目光一亮,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纪清歌却仍是不碰席上的东西。   “怎的,寒舍的茶点不合县主的口味?”燕锦薇开口就是带着明显的讥讽:“也是,大夏开国头一位县主,自然是跟那凤凰似得,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你们愣着什么?去吩咐厨房,给县主炖一盅血燕来!”   说着还不忘冲纪清歌扯了扯嘴角:“县主见谅,我们这最贵重的也就只有血燕了,端不出玉粒金莼来侍奉县主。”   纪清歌根本懒得跟她对口舌,只笑了一声道:“燕姑娘自谦了。”   言罢竟是由着她让人去忙,根本不劝不制止——反正不管弄来什么,她只不碰就完了,总不见得燕锦薇有胆子敢强灌她。   想定了主意的纪清歌端坐不动,倒是身边的曼芸有些看不过去。   ……她家县主今日午膳之后就匆忙出府,因为走得急,原本出行时车上会备的茶水点心都没来及,就连炭炉都没升,如今到了地方又不用饮食,曼芸心里明白这是纪清歌心中有了防备,可待会光是回城,路途就不近,一来一回连晚膳都不一定赶得上,哪怕能喝口热茶也是好的。   心中想着,曼芸微微躬身,在纪清歌耳边道:“公主府的侍女未必知道姑娘口味,婢子去一趟茶房亲手泡一壶茶便是了。”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纪清歌点了头,不忘叮嘱:“若是不凑手便算了。”   曼芸福身而去,燕锦薇并不拦阻,只冷笑一声:“县主的丫鬟泡的茶想来是堪比天上琼浆了,我们家这些粗笨的丫头们比不得。”   纪清歌懒得接口,倒是一旁阿丽娜狐疑的望望适才给她端来蜜茶的侍女,一指:“这个不笨,甜茶,好喝。”   燕锦薇顿住话音,看看这个中原话听得一知半解的番国王女,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裴元鸿今日是跟着赴宴的番国使者来此,适才也有远远的围观了湖畔那一场闹剧,虽然离得远,并不曾有听到燕锦薇和纪清歌一行的对话,但只看那冻得发颤的白衣女子在纪清歌的干涉下才得以脱身,心中也是暗暗有所猜测。   其实如果今日来琉华院的只有阿穆尔兄妹的话,本来无需裴元鸿陪同,阿穆尔自己汉话颇为流利,虽然还有一个不流利的阿丽娜,但是这样的花宴,男女分为两处,他一个男子总也不能跟在阿丽娜身边陪同翻译,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邀请的还有柔然和楼兰两国的年青使臣,这才需要他这个通译随行。   那个看着就冻人的琴女走了,但湖边到底还是景色优美,随着天色渐暗,灯光映衬的湖面粼粼波光就愈加惹人流连,男子火力旺盛,不似女子那般畏寒,是以此时仍有不少人没有离去。   此时柔然和楼兰两国的使臣倒也没有与大夏人交谈,而是聚在一处闲话些出使的见闻等等,番国使臣出使一趟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耗时两个多月,又有各自要与大夏商讨的事宜并非寥寥,等他们目的达成之后,若要返回家园,最早也是隆冬。   西域的冬季十分酷烈,绝非是可以长途远行的季节,为此,使臣们会在大夏逗留数月,直到过完严冬,春暖花开,方会启程上路。   裴元鸿此刻难得的空暇,看了一时的景色,想想快要差不多晚膳,正想去找公主府的家仆叮嘱一下待会那些番国人膳食方面的事情,刚行到半路突兀的停下脚步,眉头死死的拧在了一处!   ——又来了。   那让人成瘾的药物,上一次服用还是在今日出门前,距离此时也就一天不到,现如今已经深入骨髓的毒性竟就发作了起来!   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了。   裴元鸿微微躬下腰,只短短一息之间,额上就已经布满了冷汗,跟在身后的小厮含墨不动声色的上前扶住,将他扶到小径旁边一处花丛半遮半掩的石凳上坐下。   “公子这大半日想是有些乏了,略歇息片刻也不妨事的。”   此时的裴元鸿脸上已是毫无血色,强忍着四肢百骸中刻骨噬心一般的感受,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低低的音色:“给我药。”   含墨望着这个之前还妄图凭意志力抵抗的‘殿下’如今终于低了头,唇角只勾了勾:“公子,此处大庭广众,等归家后吧。”   裴元鸿冷冷的和含墨对视了一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要我求你是么?”   他们要的不就是他像条狗一样的摇尾乞怜么?所以才会逼他日复一日的服用这等恶毒的药物。   “公子您言重了。”含墨笑吟吟的不承认:“小的今日确实没带在身上。”   “你——”   裴元鸿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此刻他连手臂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根本握不紧拳的话,他肯定会直接动手!   含墨笑吟吟的看了一时,直到裴元鸿连下唇都咬出了血,这才轻声说道:“公子这般情状,小的看着也觉得不忍心,不若……公子帮小的一个忙?小的想法子给公子找药如何?”   裴元鸿想冷笑,只可惜现如今他实在笑不出来,再次咬牙拼命跟体内不断翻腾叫嚣的痛苦抗争了片刻之后,他绝望的闭上眼:“要我做什么?”   含墨低低的笑了一声,弯腰扶起裴元鸿:“公子莫怕,一桩美事罢了。”   &   曼芸一路问了人这才找到琉华院的茶房,刚推门进去,就见灶头上一个女子抬头望来,冲她招手:“姐姐快来,这一壶桂圆红枣茶已经差不多煮好了。”   曼芸定睛一看,竟是柳初蝶的丫鬟夏露,不禁问道:“你怎不在柳姑娘身边伺候,跑来这里做什么?”   夏露一手小瓷碟一手银茶勺,将碟中晶莹剔透的冰糖小心推入茶壶中甜香馥郁的茶汤之中,目光在四周一转,见近处没什么人,压低了音色答道:“这个大长公主家的姑娘瞧着不太对头的样子,每每见她望着县主的眼光都跟要吃人似得,今日这一场,只怕她想要做什么,我想着县主应该也有防备,索性就亲手给县主煮一壶热茶,总也好过入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夏露的这一番话,倒是让曼芸心中暗自点头,眼看着冰糖入了茶壶,又略煮了一刻,喷薄的热气愈发甜香,夏露便用布巾垫着手,将茶壶离了火,曼芸连忙去一旁橱柜里取了茶托茶盘,两人手脚麻利,眨眼的功夫已是安置妥当。   “多谢妹妹这一番心。”曼芸谢道。   夏露抿唇一笑:“这又不费事,不敢当姐姐一声谢,只不过……”她脸上浮起踌躇的神色,犹豫了一瞬,这才说道:“能否劳烦姐姐回头找机会在县主面前替我们姑娘美言两句?姐姐也知道,我们姑娘她是个有口无心的,有时不经意说的话让人听着确实容易恼,可她心里也是苦,毕竟自身没有着落,行动上带出几分,也不是真有心想对县主不敬,别回头一家子表姐妹之间起了什么龃龉才好。”   曼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今日她和曼青跟着纪清歌来到此处,迎面就听见柳初蝶正借着由头有意踩着纪清歌来抬高自己,还是直到她看见人来了这才闭了嘴,这样的事被正主儿当面捉了个正着,不用问也知道有多尴尬,这个夏露若是为此而来,倒是比她那主子有眼色的多。   只是再有眼色,曼芸也不可能擅自就替纪清歌许下什么,只抿唇笑道:“妹妹是个伶俐的,我们县主其实为人大气得很,回头妹妹多提点些柳姑娘才好。”   夏露笑笑:“姐姐说的我记下了,我们姑娘其实就是嘴巴上总是少个把门的,其实心里是真没有大恶,我替我们姑娘赔个不是,请姐姐代为转达便是。”   言罢也不再耽搁,曼芸双手捧着茶盘,夏露便紧走几步先行打了帘子,两人双双迈出茶房。   孰料曼芸前脚刚刚踏出,迎面突然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提着一只水壶急匆匆一头撞了过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曼芸手中的茶盘顿时一歪,还是那家丁眼疾手快,一把给托住。   “哎,你这人怎的乱撞?”夏露连忙扶住曼芸,怒道:“走路都不长眼睛的么?”   “姑娘息怒。”家丁慌不迭的连声道歉:“客人那边催茶水催的急,小的莽撞了,姑娘们可伤着没有?”   “若是伤了你又赔不起!还不滚开!”夏露叱了一句,又去看曼芸:“姐姐没事么?”   “我没事。”曼芸手中捧着的是滚开的热茶,刚才险些洒一身自然也是吃了一惊,原本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有些着意的盯了一眼已经让开路垂首站在一旁的家丁,只对夏露道:“快走吧,不然姑娘们身边没人。”言罢自己率先迈开了步子。   夏露剜了那家丁一眼,这才跟上。   两人回到内院,各自去寻自家主子,曼芸等夏露走了,这才飞快的瞥了一眼夹在她掌心和茶盘之间的东西,心头顿时一跳,悄悄往袖子里一藏,回到纪清歌身边若无其事的给她斟了一杯热气蒸腾的桂圆红枣茶。   “现煮的茶汤,姑娘趁热喝两口,暖一下身子。”说话的同时,借着身形的遮挡,手中飞快的一晃,便将袖中的物事塞进了纪清歌蜜合色袄子的袖口中。   纪清歌诧异的看了一眼曼芸,不动声色的喝起茶来。   燕锦薇在一旁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纪清歌,冰冷中又带着一丝疯狂,就连阿丽娜都觉得有些狐疑——做主人的这样死瞪着宾客,就算是在西域也是件失礼的事。   纪清歌今日从出门到现在才终于喝上一口水,微烫的茶汤甜香馥郁,不知不觉间,一盏已经饮尽,搁杯的同时,借着动作的遮掩,另一只手轻垂,袖中的物事就滑进了掌心。   她的动作十分隐蔽,连坐在对面的阿丽娜都没有留意,然而眼帘微垂,只瞟了一眼,目光顿时一凝——   手中坚硬的物事是一柄只有手掌般长短的连鞘匕首,纤细小巧,匕首的手柄处铭刻着飞羽卫的徽记,而鞘上则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速离! 第203章   虽然天色逐渐暗淡,琉华院中已是灯火辉煌,各色名贵菊花映着灯火,愈发争奇斗艳,而纪清歌心中却一片凛然。   ——飞羽卫向她示警!   纪清歌不清楚飞羽卫是因何才会出现在此,更不知道他们在此暗中观察的目标究竟是谁,但想来也能知道,飞羽卫既然隐匿在此,就断没有无故泄露行迹的道理。   会借着曼芸之手向她示警,提醒她速离,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纪清歌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放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姹紫嫣红,满眼的富贵奢靡之中,哪里有半分的危机苗头?只是不论自己眼见如何,她都更相信飞羽卫的判断——此地不宜再留!   “燕姑娘,纪文雪去了何处更衣?因何去的这般久?”纪清歌转头望着燕锦薇,和她怨毒的目光对个正着。   见她询问,燕锦薇却只冷笑一声,张口就是夹枪带棒:“我怎知道她怎么换件衣裳竟会这般磨蹭?莫不是断了手脚?县主的丫鬟跟去也不说麻利着伺候,回头县主好生□□□□丫鬟仆婢,免得任是什么事都只会怪旁人!”   一句说完,招手叫过一名侍女,冷声道:“去看看那个去更衣的更完了没有?赶紧给套上衣裳拉过来,没看县主等急了?!”   纪清歌心中存了事,对于燕锦薇频频的挑衅之语根本不做理睬,只看着侍女应声而去,双手放在膝头,左手指尖闲闲的搭在右手手腕上,看似姿态娴雅,实际上指尖下面按着的就是那柄小巧的匕首。   就在这个时候,别院西北角靠近边沿的地方突然一阵喧哗,有橘红色的火光伴着烟气渐渐升腾,随即就隐约有外院家丁呼喝的声音传来——走水了,快来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园中宾客有些惊慌,到幸亏亮起火光的地方离她们所在的位置并不算近,即便如此也是纷纷聚在一起各自议论,有的还遣了自己丫鬟去外院探听消息。   就连阿丽娜都向着彼处张望,而纪清歌此时心中已经起了疑,她第一反应去看的,并非火光跳跃之处,而是燕锦薇。   出乎纪清歌的意料,燕锦薇此时望着远处那升起的烟气,眼中竟然也是愕然的神色。   这一份惊愕很难作假,虽然甫一浮出便转瞬又被压了回去,但是否是刻意还是很容易分辨。   “大家稍安,请勿惊惧,看那亮光的地方离着此处还远,那方位应该是下人居住的后罩房或是马厩,如今既然已经警觉,必定已经有仆从赶去救火了,少时即可知道详情,众位请安心等待即可。”   说着,又连声喝令侍女:“快去找人问一下究竟怎么回事,速来回报!还有母亲那边,遣人去看看可惊着没有!”   作为今日的主人家,燕锦薇这一番话到也算是尽职尽责,挑不出什么毛病,再者确实不在近处,赴宴的贵女们多少也算安了几分心,只是到底还是各自伸了脖子望着,直到过了片刻,彼处橘红的光芒和烟气果然渐渐低糜,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少时便就有侍女匆匆返回:“回姑娘,是一片无人居住的后罩房起了火,里边没人,堆的是杂物,现在火势已经差不多救下了,没往别处烧,如今就是还有些零星火苗,家丁和护院们都在扑救,想来再过一刻也就全灭了。”   侍女这番话并没有压低声音,落在不少竖着耳朵听消息的人耳中,各自都是长出口气,燕锦薇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扯出一个笑来:“看,就说是没事的,要是别的什么地方走水了或许还难救,可这旁边紧挨着的就是镜湖,任是什么时候都缺不了水。”   她说着,话音一转,又向侍女说道:“去看看厨房晚宴准备的如何了?将那菊花锅子好好的整治,算作给宾客们压惊。”   其实来宾们倒也不在乎什么压惊不压惊,毕竟来者都是权贵家眷,谁还缺一口吃的,只听说火势已经熄灭,又没伤着人,心中各自都松了口气,重又展开了笑脸,不再将此事搁在心上。   纪清歌冷眼旁观——燕锦薇不似是事先知情的样子,那么,是与飞羽卫示警的危机有关?   纪清歌心中游移不定,有心想问问曼芸适才究竟是谁予她的东西,但燕锦薇却就如同生了根似得守在此处一步都不动,纪清歌总不能当着她的面大喇喇询问,也只能按兵不动,心中却在盘算着应该寻个什么借口暂时避了人眼。   而此时的纪清歌并不知道,就算她支开了燕锦薇,现如今也已经寻不到坤玄的人。   坤玄在终于捉到空子,向曼芸做出了示警之后,就已经准备即刻离去前往西山大营,还是临行前想了想,此时流民离此尚远,若是能让琉华院中的众人有所警觉,离去归家的话,此处通往帝京的大路与流民们向此而行的路径并不重叠,或许还能来及脱身,一念至此,坤玄在动身前毫不犹豫的在后罩房处放了一把火,这才离去,纪清歌此时想要寻他的话,已经是无处可寻了。   袖中那柄小巧的匕首坚硬的硌着她的手腕,纪清歌沉吟一瞬,到底还是放弃了寻那名飞羽卫的打算。   “燕姑娘,纪文雪去了何处更衣?请让侍女带路。”   纪清歌不准备再继续耽搁下去,飞羽卫能冒险示警,她就没道理置之不理,况且本来她也没打算在此用什么晚膳,眼见纪文雪迟迟不见回转,心中猜测可能是燕锦薇在准备什么后手,当机立断的准备动身。   燕锦薇端坐不动,只说道:“县主何必急呢,不是已经遣人去催了?县主这样一副姊妹情深的架势,是怕我吃了她?”   “燕姑娘多心了,还请……”   纪清歌这一句还没说完,适才得了吩咐前去催促的侍女已是急匆匆提着裙子赶了回来,急急忙忙的边行礼边道:“姑娘,县主,不好了!”   燕锦薇唇畔隐秘的浮起一丝笑意,转瞬又消失不见,只板着脸喝道:“出什么事了,不是叫你去催那个更衣的?慌什么慌,她怎的了?说!”   那侍女垂头说道:“婢子赶去的时候,那位纪姑娘被大长公主殿下带走了,说是湖畔画舫丢了贵重的摆件,今日一整日只有纪姑娘在湖畔,要让她拿出贼赃再放人。”   纪清歌猛然就立起身,燕锦薇却嗤嗤的笑了起来:“罪民之女就是罪民之女,竟然还做贼,县主莫急,只要她老实的交出了贼赃,我娘亲断不会为难她。”   “燕姑娘!还请你莫要再耍什么心机了!”纪清歌彻底沉了脸:“纪文雪在湖边身上只着纱衣,哪里有可能藏匿东西?贵府不论丢了什么,大可不必栽派到她的身上!”   一句说完,不再看燕锦薇一眼,只向那来报信的侍女问道:“人现在何处?带路!”   侍女怔了一下,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燕锦薇,见燕锦薇并不曾出言,这才屈膝道:“请县主随奴婢来。”   “我劝县主还是安生些吧。”眼看纪清歌拂袖而去,身后燕锦薇阴阳怪气的说道:“一个贼罢了,县主不说撇清关系,还上赶着要凑做堆,真是姊妹情深,催人泪下呢!”   燕锦薇今日自从见了纪清歌,只要开口,就全是夹枪带棒,纪清歌不愿与她对口舌,多是置之不理,而这一句原本也只当她会继续充耳不闻,却不料纪清歌突兀停下脚步,冷笑了一声道:“今日纪文雪若是出什么变故,燕姑娘就好生想想该如何在官府提审的时候声辩吧!”   燕锦薇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忍住,只目光怨毒宛若一条毒蛇,死死盯着纪清歌远去的背影。   一旁阿丽娜再是听不懂,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并不和气,如今皇帝弟弟的女人和这个公主的女儿大约是吵了嘴?犹豫了一瞬,立起身来想要追纪清歌而去,却被燕锦薇一把拦住。   “殿下,晚宴就要开始了,殿下清清白白一个人儿,何苦去掺和审贼呢?”   贼,这个字阿丽娜是懂的,皱眉指了指纪清歌适才坐的位置:“在一起,不是贼。”   “她自然不是,她那妹妹却是贼,我劝殿下还是远着些吧。”   燕锦薇挡在面前就是不动,阿丽娜却不吃她这一套,一把推开她,但放眼望去已经不见纪清歌的踪迹,此处她人不熟,路也不熟,到底还是不知该向何处去寻,忿忿的瞪了一眼燕锦薇,转头就是冲着自己随身的番国侍女一句吩咐,便有一名侍女躬身而去,直奔男宾那一侧。   “我,找哥哥,回去。”阿丽娜冷声道:“你这里,无趣!”   纪清歌不知道在她走后龟兹王女竟然会跟燕锦薇翻脸,此刻她正跟在长公主府侍女身后一路被领向湖边。   现在天色已是傍晚,因为晚宴即将开席的缘故,原本在湖畔流连的一众宾客已经返回席上,湖畔已经杳无人迹,只有水中灯盏和左近的数艘画舫上还灯火通明。   “站住!”纪清歌一语叫停前面领路的侍女:“我要你带路去寻纪文雪,你将我重新领回此处又是什么动机?”   听见质问,那名侍女愣了愣,连忙答道:“县主见谅,婢子此前是听说大长公主殿下已经令人将纪姑娘领到丢失了物件的画舫里指正现场,令她归还失物,所以才是向此而来。”   纪清歌目光望向那几艘停泊在湖畔的画舫,每一艘都是明灯高悬美轮美奂,但……却没有一艘上有人声。   纪文雪是真的被领来了此处?   还是另有圈套正等着请君入瓮?   按理说曼青跟在纪文雪身边,她是女兵出身,虽然说不上武艺精湛,却也总比普通的丫鬟婆子要强上许多,可……就连曼青都随着纪文雪一去不返,就此失了踪迹。   纪清歌眼瞳微微眯起,审视的盯着面前的侍女,直将她看得垂了头,身边曼芸也早就觉出了不妥,轻轻扶住纪清歌色手臂,轻声道:“姑娘,只怕有诈。”   纪清歌轻轻拍了拍曼芸的手背作为安抚,“是哪一艘画舫?”   侍女恭声道:“栓在最后面的那艘便是。”   大长公主府财大气粗,画舫楼船共有五艘,三艘紧靠湖岸,另两艘则是用缆绳拴在前面的船尾上,若想上船,要么命令梢手重新靠岸,要么只能从前面画舫经由踏板上船。   纪清歌心中轻嗤了一声,手在袖中握紧了那支匕首的手柄:“走吧。”   如今纪文雪下落不明,就连曼青都不见踪影,她即便要走,也断没有将她两人置之不理自顾离去的道理,不说纪文雪,曼青是她的丫鬟,随她同车而来,不论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也势必要闯上一闯。   而就在与此同时,纵马疾驰的段铭承一行人前方终于遥遥看到了帝京皇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   “加速,进城。” 第204章   晚膳时分,街上行人已是稀少,青石砖地让骤雨般的蹄声听起来分外清晰和响亮,不乏有靠近路边的人家被这样的蹄声惊到,然而等人们推窗望时,路上已经只剩了马蹄扬起的烟尘而已。   段铭承一路疾驰,入城之后并不减速,只令其他飞羽卫先行回转卫所,他自己带着欧阳和巽风两人向着皇宫飞奔而去。   ……根据他所查到的情况,帝京以及周边必须马上进入戒备状态,整个西山大营都要尽快调动和部署,而且皇城之内禁卫军也要增加布防和巡逻的次数,还有……   心中一边统筹规划,胯|下的坐骑已经穿过街市来到禁宫门前,从金水河拱桥上一掠而过,直抵宫门这才翻身下马,两旁禁军连忙上前行礼接过马缰,然而段铭承尚未来及迈入宫门,身后远处突然有蹄声在迅速接近。   转身望去,段铭承顿时皱了眉,来者乃是他麾下坤组飞羽卫之一。   飞羽卫一共八组,乾组坤组历来是负责帝京区域,两组彼此分工又有不同,会随他出京的向来是其他几组,而他此次前去并州,乾组坤组便是照例在帝京之中留守,他不在的时候,便是由他皇兄亲自号令……不知他皇兄给差派了什么任务,如今这样急匆匆赶来,是发生了何事?   “王爷!”   飞羽卫也已是看到了他们的身影,顿时露出了喜色,来到近前滚鞍下马:“见过王爷!”   段铭承嗯了一声:“何事这般紧急?”   “回王爷,今日大长公主府在城外琉华院中宴客,城南流民聚集地区发生骚乱,有流民冲破了五城兵马司的布防,向着琉华院而去——疑似有人故意挑拨。”   琉华院?   段铭承回忆了一下,官府在帝京城外专程辟出的收容灾民的棚户区在京城西南方位,琉华院却在城北,哪怕是笙箫歌舞响上了天,也是绝无可能传到流民耳中的。   大长公主府每年在琉华院的赏菊秋宴在帝京之中也算小有名气,虽然段铭承从不参与,却不代表他不知道,此时脑中一过,便皱了眉,问道:“予宴之人都是朝中官员和家眷?”   “是。”飞羽卫答道:“宾客人数不少,还有龟兹、楼兰、柔然,三国使臣赴宴,而且……”他偷眼瞟了一眼段铭承:“元贞县主也在。”   段铭承脚步猛然停顿:“什么?”   清歌怎么会去赴大长公主府的宴席?   不仅他错愕,跟在身后的欧阳和巽风两人也是目露疑惑。   “是燕姑娘捉了县主的继妹,县主前去要人,这才滞留琉华院。”这名飞羽卫口齿清晰,简短一句便解释清楚:“属下负责裴元鸿和他的小厮,坤玄负责公主府,发现变故之后属下回城示警,坤玄向西山而去。”   ——燕锦薇捉了纪文雪,籍此逼出了纪清歌赴宴?   段铭承心头猛然就是一凛。   此刻他才刚刚回京,甚至连建帝段铭启的面都还没来及见到,他离京两个月,期间京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有段铭启书信告知,可要说事无巨细那也并不可能,但光是飞羽卫口中这一句,就足以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已经迈入宫门的脚步骤停,随即就转了向:“即刻去禀报天子后整顿五城兵马司的人手出城,记得向皇兄要手令和兵符,巽风欧阳,随我出城!”   燕锦薇千方百计诱使纪清歌去了别院,而今流民又受人蛊惑在向着彼处而去,这两者之间若说没有关联,傻子都不会信!   把守宫门的禁军们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没来及入宫就重新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面面相觑——能让靖王殿下这般来去匆忙的,只怕不是小事。   大长公主府别院的湖畔,明灯高悬,映衬得周围湖面一片波光闪耀,如斯美景当前,纪清歌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   此时她刚刚登上第一艘泊在岸边的画舫,脚步甫一踏上船板,纪清歌就能断定,这一艘画舫上,除了船头船尾两名船娘之外,完全没有其他人在。   那名侍女态度恭顺的在前面引路:“丢失物件的画舫是后面的那艘,要从船尾踏板而过。”   “纪文雪现如今已经在船上?”   “是。”   画舫不是小舟,镜湖也平静,船上只有隐约的一点起伏摆荡,纪清歌又一次默默运起心法,很快她就察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丹田内息异常滞涩,心法更是感知模糊,影影绰绰就如同蒙了一层浓雾也似,如今她站在第一艘画舫的船身,肉眼清晰可见紧连在船尾的第二艘画舫,统共也没有几丈的距离,她却竟不能清晰感知到第二艘上有无人在。   纪清歌顿住脚步,前方的侍女不知究竟,有些疑惑的转身看来,纪清歌没有理会她,再次尝试着催运她已经勤练不缀无比熟稔的道家心法,心中愈加发沉。   这一次的尝试甚至还不如适才,内息运转愈加滞涩,此时她已经行至第一艘画舫的船尾,在这样的距离之内,船头那名船娘的气息甚至已经感知不到了。   ——不对!   纪清歌心头骇然,身旁曼芸察觉她神色不对,顿时警戒的看向四周。   纪清歌却没有心思理会她,适才她不死心的又一次试着强行催动内息,原本应该涓涓如同溪水,周而复始流淌不息的内力却如同风中残烛,细弱而又不稳的运行了短短一段经络之后,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丹田之中空空荡荡,甚至手指的指尖都开始感觉到了一丝微微的麻痒。   这是怎么回事?   纪清歌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右手却已经牢牢握住了那柄匕首。   ——燕锦薇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她明明已经足够小心,半点都没有碰席上的饮食,又究竟是怎么着了道的?   不对!纪清歌深吸口气,偏头望了一眼曼芸。   她碰过饮食——自她来到琉华院,唯一入口的东西,就是曼芸亲手给她煮的那一壶桂圆红枣茶。   是曼芸?   曼芸警惕的看了一遍静谧无声的四周,刚刚转回目光就察觉纪清歌在看她,不由带着几分疑问的回望了过来。   眼神清澈,没有丝毫的心虚,目光中流露的是作为下属静候主上指令的询问之色。   纪清歌抿紧双唇……不是曼芸,那又会是谁?是何时?何地?经由什么途径让她吃了这样一个暗亏?   她停步不动已有数息,前方侍女不敢催促,只恭声问道:“县主,可还要前往么?”   “姑娘,还是婢子去吧。”曼芸不知道纪清歌怎么会突然停步,而且看似神情有几分不对,只略一犹豫便道:“姑娘回岸上候我片刻,我将纪姑娘领出来。”   “不必。”纪清歌犹豫一瞬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到访琉华院,随身携了曼青曼芸两个丫鬟,如今曼青已经不知所踪,曼芸自己又并没有武功根底,若是前面真的有什么在等着她的话,让曼芸前去就只会是有去无回!   而燕锦薇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她就不可能没有安排后手。   纪清歌转头望了一眼身后湖畔上草木扶疏的偌大后院。   果然,她来时已经空旷的院落中,隐约可见有人影在花木中若隐若现,而这些人在她经过后院的时候,分明还不在场。   看来,燕锦薇是势必要将她逼上这一艘画舫,为此不惜切断了她后退的余地。   ……她到底还是小看了燕锦薇!   长久以来燕锦薇在她面前都始终并未占到什么便宜,纪清歌承认,她确实轻敌了。   她以为燕锦薇不过是普通小儿女的嫉妒和醋意,顶破天也不过就是想千方百计的下下她的颜面嘲讽一二,老实说,她能将脑筋动到纪文雪身上已经有些出乎了纪清歌的预料……只是她到底还是大意了,这一份疏忽,让她不仅自己落入了圈套,甚至还极有可能会连累他人。   此时她体内无力的感觉尚未扩散到全身,指尖也还只有微微的麻痹,当务之急就是速战速决,如今她有利刃在手,即便内息全无,她也有自信仅凭几个船娘或是侍女之流不可能会是她的对手,毕竟她如今并不是赤手空拳。   不论她不经意间吃了什么,或是着了什么道儿,都要趁着尚有行动力的时候寻回纪文雪和曼青两人,然后带着她们迅速撤出琉华院!   若是前面真的安排了什么……那柄飞羽卫随身携带的小巧匕首此刻就握在她的掌心,纪清歌深吸口气,牢牢的握住了这一支可以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利器。   “走吧。”   听见吩咐,前方侍女微微屈膝,随后便举步迈上了搭在船尾和第二条画舫之间彼此连通的踏板。   曼芸不知纪清歌出了什么问题,但却敏锐的觉察出她神色中的警惕和凛然,紧紧跟在纪清歌身侧,伸手扶住她的手肘,主仆二人一同踏上了第二条画舫。   “人在何处?带出来见我!”   “是,县主请稍候。”侍女领命而去。   “姑娘?”曼芸此刻异样的感受更加明显,她扶着纪清歌左手的臂弯和手肘,竟然觉得自家姑娘手臂在微微轻颤,不由低声道:“姑娘您怎么了?”   纪清歌微微偏头,看着这个一脸关切神色不似作伪的贴身丫鬟:“我问你,那一壶桂圆红枣茶,是你亲手煮的?”   曼芸一怔,她和曼冬两人是宫女出身,哪里有可能会不聪明,纪清歌寥寥一句问话,仅从神色语调,就已经让这个丫鬟敏锐捉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就白了:“奴婢到茶房的时候,是柳姑娘的贴身丫鬟夏露正在煮桂圆红枣茶,说是想请奴婢在姑娘面前替柳姑娘劝解一二,所以殷勤的来煮了茶汤,奴婢……”曼芸双膝一弯就想跪下,却被纪清歌反手抓住了手腕。   “奴婢到时,那壶茶汤已经将将煮好,奴婢担心耽搁久了姑娘身边没人,这才接了她已经煮好的茶汤!奴婢疏忽!请姑娘降罪!”   夏露?   这个名字听在纪清歌耳中还有几分耳生,是柳初蝶的丫鬟?   可若是她动的手脚,她的图谋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柳初蝶的授意?还是……   纪清歌深吸口气,试着稳住丹田内愈来愈散乱的内息:“此事勿要对人提起,等回转家中再查。”   “姑娘……”曼芸眼圈都红了,她当时想着柳初蝶的丫鬟毕竟也是卫家的下仆,身契在手,虽然跟了柳姑娘,但出门在外,和她们家姑娘总是一家人,这才……却不料竟然害了姑娘!   曼芸心中悔不当初,扶着纪清歌手肘的手上察觉她手臂愈加虚软无力,心中更是慌乱,纪清歌见她这般神色,反而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莫慌,等领了纪文雪和曼青,我们速速离去。”   一语说完,眼瞳望向面前画舫那精雕细琢的舱室,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侍女入内已有片刻,便就一去不返,而其中……竟连人语之声都悄静不闻!   如今纪清歌心法没有内息加持,无法再如以往那般感知四周,环顾了一下这一艘画舫,目光所到之处悄无一人,唯有数盏斗大的精美宫灯高悬在画舫的飞檐之上,将这一艘雕梁画栋的船只映照得灯火通明。   目光尚未收回,画舫室内陡然传出一声惊呼!   呼声尚未落地便突兀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呜呜声,似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在挣扎,而一同传出的,还有器物坠地时发出的一声清晰碎响!   纪清歌心头一凛,快步上前一掌便推开了舱门!   画舫室内点了炭盆,还燃了香炉,袅袅的烟气浓郁逼人,被炭炉的热意一蒸,更加浓得醉人,纪清歌刚刚推开门扇,迎面便是熏得几乎呛人的气息扑了一脸。   猝不及防之间,一口靡靡的气息便直入了肺腑,眼前景象顿时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室内的陈设甚至开始轻微的摇曳了起来。   不好……   纪清歌猛然闭住气息,刚刚跨进了门槛的脚步也顿时停住,然而还没等她向后撤步,始终紧跟在她身旁的曼芸却陡然一声惊呼,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出了船室!   与此同时,有人在纪清歌背心猛推了一把,趁她一个踉跄的间隙,身后房门咣当一声紧紧的关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大家表演一个徒手后空翻360°托马斯大回旋式双更鸭~ 第205章   纪清歌此时内息已是半点提不起来,这原本密闭的舱室也不知闷了多久,热意蒸腾,浓到呛人的香气当中隐约夹杂着一丝微腥的苦涩,仅仅只吸了一口,原本还强行压住的内息顿时乱成了一团,先是丝丝缕缕的散落在经脉之中逆行了一瞬,随后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糟了!   纪清歌心中知道中了圈套,然而此刻她眼前一片散乱的线条,向来出众的身法没了内息加持,更是显得缓慢无力,等她转身再去推门的时候,眼前的门扇已是紧紧闭合,想来是从外面上了锁,已经彻底推不动。   “曼芸!”纪清歌用衣袖掩着口鼻,尝试呼唤曼芸,然而耳中却只能隐约听到呜咽和挣扎的声音,并且还在迅速远去。   片刻之后,外面便已经是死一样的寂静。   纪清歌此时纵然是衣袖捂着口鼻,也依然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浓郁香气,她心知自己今日是终于被燕锦薇得了手,先用纪文雪,后又加上一个曼青,将她一路诱入了圈套,但此时此刻她也已经来不及后悔。   随着吸入体内的烟气愈多,四肢迅速泛起了酥麻和无力,纪清歌猛然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让脑海中清明了些许,趁着自己眼下还留存着几分力气,手腕一翻,袖中那把小巧的匕首就出了鞘,对准紧紧闭合的门缝插|了进去。   飞羽卫身上的装备没有次品,仅仅只是半尺长短的匕首,出鞘的刹那也依然是寒光凛冽,然而……它终究太过小巧。   总体长度只有半尺有余,手柄的部分就占了过半,剩下的刃部长短想要拿来杀伤敌人是绰绰有余,但想拿来挪作他用就不太顺手。   虽然锋刃没入了门缝之中,但却长度不够,尖端只能够削到部分门栓,长度根本无法一削两断。   纪清歌竭力忍着呼吸,尝试着再次运转内息,如果她能在锋刃上灌注内力的话,以这把匕首的锋利程度,削断门栓应该不在话下。   可……纪清歌反复尝试了两次,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举动。   纵然有衣袖掩着口鼻,但随着吸入体内的腥苦气息愈加堆积,她丹田之内已是彻底聚不起内力,而且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满室弥漫的香烟在她体内随着气血游走逐渐散布全身,此刻她的气力正在飞速流失,短短几息之间,原本指尖上的麻痹感已经蔓延到了整条手臂。   ……不行,不能真的被困在这里。   纪清歌死死咬着舌尖,齿间持续施加着力气,籍由疼痛一遍遍的唤醒脑中逐渐昏沉的意识,先用手中匕首的锋刃将舱室窗棂上的窗纸和纱绢毫不犹豫的捅了个窟窿。   画舫为了游湖时方便乘者赏玩湖景,舱室两侧的雕花窗子一共有六面,此时自然也是合得死死的推不开,手中匕首的锋刃切豆腐一般划破了窗纸和纱绢,却在碰到窗棂的时候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纪清歌这才发现,被双层的窗纸蒙在里面的雕花窗棂看似细弱的木条上竟然包着铁皮,她如今手腕无力,飞羽卫的匕首锋刃虽然无匹,却依然无法在窗上破开一个足够过人的缺口。   ——这是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么?   时间紧迫,她每耽搁一分,吸入体内的烟气也就愈加浓郁,纪清歌咬牙将几乎占据了两面墙的窗子一一划破,终于有深秋寒沁沁的晚风夹杂着湖上丝丝缕缕的水气涌进了室内,纪清歌却仍是不敢放松。   适才她在这室内转了一圈,倒是将这画舫船室的布置尽收眼底。   室内陈设颇为精美,靠近船尾的墙壁处设置着博古架,上面参差摆放着些许古玩,一侧的琴架上安置着一张古琴,舱室正中,便是铺陈了厚厚的软毯,厚重的花梨条案四角将地毯压出深深的凹陷,条案正对面就是一张贵妃榻,紧靠着贵妃榻高起的一端,便摆着那烟尘袅袅的铜鎏金博山炉。   而就在花梨条案不远处,纪文雪正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不知生死。   附身探过纪文雪的脉搏,发现她只是昏迷,纪清歌用力扳住她的肩摇了摇,见她根本没有一点反应,也就做了罢,一松手,纪文雪软绵绵的身躯就滑回了地毯上。   那偌大一只香炉,底部接地,顶端比贵妃榻的床头还要略高一点,而寻遍整间室内,都没找到茶水,甚至连陈设的插瓶花卉都没有,纪清歌心头愈加焦躁——   ——那只铜鎏金的博山炉个头绝不是现如今手足无力的她能搬得动的,即便她搬得动,如今门窗紧闭,她也无法将这炉子扔出去,若是无水可以熄灭内中的炭火和香料的话,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还能在这样的药料熏蒸之下保持多久的清醒。   然而……燕锦薇费尽心机给她下了药之后关在此处,总不可能只是想关她一关才是!   必定还有后手!   她不能就真的这样坐以待毙!   纪清歌踉跄的走到贵妃榻旁边,一把将上面铺盖的厚厚的褥垫掀了起来,也顾不得这样做是否会有引发火灾的危险,只将被褥兜头蒙在香炉之上,这才终于减缓了那炉中烟气的继续喷发。   仅仅是这再简单不过的几下动作,已经让她眼前的事物愈加迷离,纪清歌再次狠咬了一口舌尖,口中渐渐弥散的腥甜又一次勉强撑起了她的精神,正想回到窗边再次尝试一下的时候,画舫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纪清歌猛然停步,侧耳倾听,确实是正有人踩在船板上向此而来。   而且似乎还不止一人!   ——来了么?燕锦薇的后手?   纪清歌犹豫一瞬,回身坐到了那张贵妃榻上。   脊背接触到贵妃榻上柔软的靠枕,她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是一片汗渍,那是身体无力的情况下强提着精神造成的虚脱,纪清歌闭紧双唇,再次咬了一口舌尖,手中握紧了匕首。   画舫门外,小厮含墨正小心的搀扶着几乎已经开始痉挛的裴元鸿迈过踏板。   “公子小心,脚下稳一些。”   裴元鸿此刻脸上毫无血色,全凭着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会真的哀鸣出声,下唇本是惨白一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出了血,殷红的血珠沁在唇上,却显得他容貌愈发是惊人的妍丽,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   “公子,马上就到了,再忍耐些许。”   含墨手臂极稳,几乎是半扶半抱的架着裴元鸿的腰身和臂膀,脸上依旧是那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   裴元鸿强忍着心中的厌恶,若是可能的话,他只恨不得徒手掐死这个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可……他不能。   即便不是为了要彻底连根挖出幕后组织,他现如今也已经没有抗争的余地。   那恶毒药物形成依赖之后,每一次发作都足可以让他几欲求死,如今的裴元鸿完全是倚靠埋在心底的那一口戾气,才能一次又一次的支撑下来。   但是他心里清楚,他的那一分锐气,迟早都会被消磨殆尽。   那些人手中的药物,初期的时候他还能依靠自身的意志进行抗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药物的逐渐累积,现在他几乎已经难以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进行抵抗。   裴元鸿心中明白,现如今的他纵然心底还有着反抗的意识,但迟早会有一天,他会彻底屈服,而就眼下的情景来看,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药物成瘾的作用之下,如今裴元鸿光是要克制自己心中翻腾不休的狂躁和暴怒都很吃力,他清楚这种非比寻常的情绪涌动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但他已经很难分辨这其中药物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那种恶毒的东西就如同人心幽暗的角落中生出的魔鬼,近乎无限的放大着人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就如同现在,裴元鸿就需要拼命忍耐,才不会真的对身旁的含墨流露杀机。   对于裴元鸿的种种情状,含墨就如同一无所觉,半扶半拽着他来到画舫紧闭的舱室门前才停下脚步。   死死锁住两扇门扉的,除了两道结实的门栓之外还有一把黄铜锁头,侧耳倾听,门内却寂静无声,裴元鸿撑着船舷站在一旁,看着含墨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两下开了门锁,又抽了门栓,笑吟吟的对裴元鸿说道:“到了,公子,请。”   裴元鸿冷冷盯着含墨并不动脚,含墨却完全不在意他的反应,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动作几乎算是无礼的将他推进了门中。   布置精心的舱室之内,纪清歌面色苍白的倚在贵妃榻上,漆黑的双瞳紧盯着门扉,见到来人,瞳中惊讶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后就再次平复了波澜。   此刻的舱室之中虽然被纪清歌事先划破了窗棂,多少算是透了些风进来,但那偌大的博山炉却依然没有熄灭,烟气顽强的从几乎垂地的被褥边沿持续的溢出,蒙着被褥的铜制香炉蹲踞在室内,宛若一只吞云吐雾的怪兽。   浓郁到呛人的香气中,纪清歌冷冷的盯着二人一瞬:“原来是裴公子。”她话音停顿了片刻,“若不想生事,还请公子速离。”   “纪姑娘,哦不,元贞县主。”含墨仔细看了看纪清歌,见她始终是一副无力的姿势倚在那里,唇畔勾起了一丝笑:“不愧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已经是这般境地,竟还镇定如斯。”   听出了他话中明显的嘲讽和不怀好意,纪清歌闭了口。   含墨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息,见她除了闭口不言,竟毫无其他动作,心中有了几分把握,竟踏前几步,伸手暧昧的撩起纪清歌腮边的一缕发丝,纪清歌大怒,左手一抬挥向含墨。   平日里敏捷有力的一击,此刻却因为四肢无力而显得轻飘且又绵软,含墨反手一把便扣住了纪清歌的手腕,见她徒劳的挣扎了两下却根本无力抽回,这才终于放了心,拧着她腕子的手指不老实的摩挲了一下凝脂般的肌肤,心中也不由一荡……皇帝亲封的县主,未来的靖王妃,如今就如同待宰的羊儿一般瘫软在自己身前……等想起自己的任务,心中暗骂了一声,不情愿的放了手,回身一推裴元鸿:“公子,请吧。”   “畜生!”纪清歌脸色苍白,双瞳之中如有烈火,裴元鸿默默的别开脸,不与她对视。   “怎么?公子莫不是害羞?”含墨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这室内的烟气,摸出个瓷瓶用指尖沾了点抹在鼻端,眼见裴元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嗤笑了一声:“这是天子亲封的县主,尊贵着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莫非——公子不想要‘极乐’了?”   ——那恶毒的药物,便是含墨口中的‘极乐’。   听见这两个字,裴元鸿神情之中浮现出挣扎,含墨等了一刻,不耐烦的催促:“也罢,公子若是看不上县主的冰雪之姿,小的只好越俎代庖了!”   说罢便迈步想要上前,裴元鸿猛然转头盯住含墨,咬牙道:“出去!”   含墨眼神似笑非笑的住了脚。   “滚出去!”   “公子原来是害羞。”含墨嘿嘿的笑起来,退后两步的同时,出其不意的在裴元鸿背心用力一推,眼睁睁看着他立足不稳踉跄的扑倒在纪清歌身上,男子清瘦却高大的体格将纤细的女子身形几乎全然覆盖,这才转身退出了舱室:“公子慢用,小的不打扰公子的兴致了。”   反手关上房门,含墨静静等了一颗,果然听到从里面传出了惊呼、挣扎、以及布帛撕裂时的轻响,含墨勾了勾唇角,轻手轻脚的去解开了这一艘画舫的缆绳。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极强的作者菌在此重申:作者菌是亲妈,亲妈!不掺假的亲妈! 第206章   夜空之中,乌云蔽月,段铭承纵马出城后不久,天上便又一次绵绵的落下了细密的雨丝,深秋的寒意浓重,部分水汽在半空就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珠,掺杂在细雨当中,将道路打湿成一片冰冷的泥泞。   这样的天气,一夜过去,只怕就要上冻了。   段铭承和欧阳巽风三人胯|下马儿在寒风之中蒸腾着隐约的白气,那是雨丝打湿了马儿的鬃毛,又被马儿温暖的血肉重新蒸发成了白雾。   再过两射之地,就能抵达琉华院。   此时前方林木掩映之处,已经隐约可见琉华院中的璀璨灯火,然而段铭承心中却没有丝毫即将抵达的目的地轻松。   ——他们适才赶来的路上,遇到了提前退席离场的龟兹王女阿丽娜和她的兄长阿穆尔。   从阿丽娜的口中,段铭承得知了纪清歌到达琉华院中后大致的经过,虽然时间仓促,没有闲暇听那王女磕磕绊绊的描述完整,但也已经足够从中获取到最重要的关键信息——纪清歌去寻纪文雪,而后便一去不返!   直到阿丽娜脾气发作登车回转的时候,她都还踪迹全无。   段铭承没时间多做耽搁,只向阿穆尔叮嘱了一句务必马上回城,切记不可离开官路之后,便再次催动马匹疾驰了起来。   ……他的小姑娘太过低估了人心的险恶,这样摆明了是不安好心的陷阱,见势不对便该及早退出,回城之后再做打算才是正理!   即便不想让卫家去出手救纪家的女儿,她也可以调遣靖王府的侍卫出手。   他给她的印鉴难道是摆着看的么?   心中不是不恼火,只是更多的仍是担忧。   近乎于恐慌的担忧。   琉华院灯火通明的大门随着奔马疾驰的速度迅速逼近,只看大门外面两排长长的马车也可知道今日来此赴宴的人数不少。   大长公主府每年的赏菊秋宴是帝京有名的花宴之一,今日光是在此的男宾女客只怕就遍布大半个朝堂,段铭承立在马上极目远眺,夜色之中,琉华院近处的山林中一片幽暗,松涛阵阵合着雨声,犹如凶猛的野兽闷在喉中的咆哮。   心中快速推算了一下飞羽卫汇报时的时间,段铭承知道,到了此时,这整座琉华院中成功离去的,或许只有那一对龟兹兄妹。   若流民未能冲破五城兵马司的管控还好,若是冲破了,即便是徒步,这个时候离此应该也已经不远。   他赶往琉华院走的是官路,而流民暂居的棚户区与此若走官路的话理应与他相遇,既然他纵马而来并未见到流民踪迹,那就说明流民们行的是小径!而且……极有可能有人引领!   流民是并州受了水患被迫逃难的灾民,帝京周边的大小道路,乃至于琉华院的具体方位,若真无人指引的话,流民根本不可能得知!   有人准确获知了今日琉华院中的这一场赏菊秋宴,又挑唆了流民聚众闹事……   不!   段铭承双唇抿得死紧。   那些被挑动生事的,未必就真的是流民!   并州境内三处矿口中籍由水患不知所踪的民夫纵然被他率领飞羽卫搜捕到了一部分,但却仍有过半在逃,如果真的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是混入了灾民队伍隐匿在了帝京周围的话,这一次的流民异动就必定是有人蓄谋!   这就意味着,不可能会被轻易消弭这一场祸患!   琉华院前看守来宾车马的家丁远远望见一行三骑冒雨飞驰而来,刚在游移不定猜测来者何人的时候,马匹就已经到了眼前。   段铭承心急如火,到了门前也并不减速,就在家丁们的惊声呼喝当中,纵马直接闯入了琉华院的前庭!   此时的琉华院中正是晚宴时分,明灯璀璨,舞乐悠扬,一片的繁华似锦之中,前院骤起的喧哗和马匹在二门出被猛然勒停时发出的长嘶也依然惊动了不少人,而当今日宴席的主人,大长公主段熙敏和燕锦薇母女二人急匆匆离席,刚刚行到内园的垂花门处,迎面看到靖王殿下一身凛冽的大步而来,母女二人顿时怔住,就连身后不少不知发生了何事跟出来看个究竟的宾客都愣了。   段铭承玄衣如墨,眉目冷然,燕锦薇看得恍惚了一瞬,喃喃道:“表哥……”   一旁的段熙敏心中警醒,连忙一拽女儿的衣袖,率先露出了笑脸说道:“铭承怎的突然到访?也不事先与姑姑知会一……”   段铭承压根没有向燕锦薇的方向看上一眼,直接打断了这虚假的寒暄:“元贞县主现在何处?”   一旁的燕锦薇死死的咬住了下唇。   靖王离京至今已有两个多月,此时他的乍然到来显然出乎了段熙敏的预料,神情之中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县主她……她与纪家姑娘在湖畔画舫上小憩。”   小憩?   段铭承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根本不理会在场之人,向着直通后院湖畔的垂花门疾步而去,一众宾客面面相觑,段熙敏咬了咬牙,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段铭承步伐极快,不过几息已经来到湖畔,此刻的夜色已深,镜湖湖面上原本放逐的河灯被细雨浇灭了不少,只剩少许还在雨中挣扎着如豆的火光,雨丝绵密的落下,将湖水波澜轻叩成一片细碎的微光,四艘画舫安静的停靠在湖畔,虽然宫灯照耀之下灯火通明,但每一艘船上都门窗紧闭鸦雀无声,段铭承心中的预感愈加不妙,根本顾不得其他,提气便纵身跃上了距离最近的一艘画舫,同时向巽风欧阳两人喝道:“寻人!”   两名飞羽卫立即分头行动。   四艘画舫,不过是转瞬之间便尽数搜查完毕,然而搜查的结果却只让段铭承的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头儿,没人。”   巽风身法最为快捷,直接掠去最远的两艘画舫,和搜寻无果的欧阳几乎同时回转——湖畔四艘画舫上,空无一人,别说是纪清歌,就连纪文雪的踪迹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没人,没踪迹!”巽风和欧阳在飞羽卫中都是顶尖的精英,他们看似迅捷的一掠而过,其实每一艘画舫的船室内是否有遗留可疑的痕迹和线索等等,早就已经尽知于心。   画舫上不要说是没有纪清歌和纪文雪的影子,甚至连每一艘画舫的船室都根本没有人入内停留过的痕迹!   回到岸边的段铭承心中怒不可遏,段熙敏眼睁睁看着她这个血缘上的亲侄子一身凛冽的转身冲她大步走来,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她的心头,身形逼近的同时,眼瞳中甚至已经流露出了森寒的杀机!段熙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唇角抖了抖,勉强才重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铭承……”   “本王没时间在这废话!”段铭承冰冷的一语便剪短了段熙敏尚未出口的说辞。   “第一,清歌如今人在何处?奉劝大长公主殿下不要挑战本王的耐性!”   “第二,别院之中有多少护卫?以及赴宴宾客随行的家丁侍从,半刻之内,所有人力在此集合!”段铭承两句命令干脆利落,逼视着段熙敏的目光锐利如同刀锋:“现在,本王给你一句话的时间,清歌在哪?”   段铭承此时心中早就塞满了恐慌焦灼,怒不可遏的杀意一阵阵回旋激荡,话音出口的同时,他甚至已经按住了腰间唐刀漆黑的刀柄,宛若实质的透骨杀机让段熙敏脸上血色尽失,直面段铭承怒火的她此时此刻脑中一片空白,连适才刚刚想好的推脱之语都想不起来。   “我娘没说谎!”燕锦薇扑到段熙敏身侧,死死挽住她的手臂:“适才……适才明明就去了船上……”   开口的同时,燕锦薇目光在几艘画舫上刻意转了一圈,顿时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船……船少了一艘!”   段铭承转头望向镜湖,燕锦薇紧张到话音都有了些许颤抖:“原本还、还有一艘的,怎么……怎么不见了?想、想是缆绳松脱,漂向了下游也、也未可知……”   在她开口的同时,巽风已是身形一展向后掠去,不过是一息之间便就回转,禀报道:“第三艘画舫尾端确有一截缆绳垂在水中。”   段铭承环顾湖面,雨夜之中波光暗沉的镜湖上,画舫的灯火十分醒目,若是画舫随波漂移的时间尚短的话,理应可以望到船上的灯火,但即便他穷尽目力,此刻湖面上也依旧是毫无踪迹。   ……他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此时在琉华院中的宾客过半都是朝中重臣的家眷,相较于各家随行的侍从,大长公主府的侍卫才是更充足的人手……段铭承深吸口气,再一次按下心中嗜血的杀机,迈开脚步的同时,指令也已出口——   “巽风欧阳留下,在西山大营的兵马到来之前,琉华院由你两人负责,所有侍卫仆从归你两人调遣,别院护不住便罢,以人为先!”   简短一句交代完毕,自己却脚步愈发急促,身后巽风欧阳两人互望一眼,犹豫的神色一闪而逝,欧阳硬着头皮疾步跟上段铭承:“头儿,西山大营差不多马上要到了,巽风一个足够了,我跟您一起去寻纪姑娘。”   段铭承脚步不停,却偏头望了一眼这个胆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下属,双瞳之中跳跃的火光将欧阳看得心中一个激灵,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耳边传来段铭承森寒的语音:“本王今日没空管教你们,抗命不遵,按律该当如何,自己想清楚!”   欧阳肃声应是,段铭承便就不再开口,两人步速极快,顷刻之间就已经回到了通往前庭的院门。   原本宴席上惊闻了靖王殿下驾临的一众宾客此刻都纷纷齐聚在此,此起彼伏的见礼声响成一片,段铭承却连步速都没慢一下,只冷冷的丢下一句:“流民冲击防守,正向此处而来,不想被卷入其中就紧闭门户,一切听从飞羽卫调遣,否则——生死伤残,后果自负!”   这一惊天一语刹那就震惊了所有人,就连随后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赶上来的段熙敏都愣了。   ……流民作乱?正向琉华院蜂拥而来?可……可那些人并没有告诉过她……   “表哥!”   就在段铭承即将踏出琉华院正门的时候,燕锦薇冒雨飞奔而来,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此时已经被雨水冲得乱做了一团,有些滑稽的覆盖在脸上,她却恍若不觉,为了追上段铭承迅捷的脚步,甚至不顾形象的搂着裙子一路狂奔,好容易拉近了些许距离,却见段铭承对于她的呼唤置若罔闻,燕锦薇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锦薇心悦表哥!”   这近乎杜鹃啼血的一语根本不曾让段铭承慢了脚步,寒冷的冰雨已经浸透了他身上玄色的衣袍,他却如同不曾察觉这沁骨的严寒一般,依旧动作利落的牵住了马缰。   “燕锦薇,今日这一场,本王此时无暇追究不代表就此放过。”开口的同时,人已翻身上马:“你最好祈祷清歌没事,否则本王让你整座公主府万劫不复!”   这一句话语出口的音色并不高昂,却听得段熙敏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但燕锦薇此时此刻眼中却仍然只有段铭承刀锋一般笔挺的背影。   眼见他扬鞭就要打马而去,燕锦薇拼尽全力哭喊出声:“表哥,那个纪清歌,我究竟……究竟哪里不如她?”   马背上的身影如同一道划开了夜空的黑色焰光,段铭承终于转头看了燕锦薇一眼。   自从驾临琉华院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靖王看向了这个口口声声心悦自己的姑娘,幽深的双瞳之中却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   “谁给你的自信和清歌比较?”   寒冰般音色毫不留情的透过雨幕落在燕锦薇耳中。   “平庸和愚蠢本不是罪,但心肠歹毒却是,别再让本王从你口中听见她的名字,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噫!怎么写着写着,竟然觉得燕锦薇这坏心眼的丫头也蛮惨的,啧……作者菌去洗洗脑子再来 第207章   镜湖的下游微微收窄,尽头便是一条水道,直通城南人工开凿的运河,此刻水面上一艘孤零零的画舫正在随着水波缓慢漂流,画舫之上宫灯高悬,雨夜之中极为醒目。   含墨百无聊赖的倚在舱室门上,舱室两侧窗棂紧闭,但被划破的窗纸和纱绢中却不断透出室内靡靡的烟气,浓香中透着一丝诡异的腥苦,在寒冷细密的雨丝中四散飘摇。   这香中有些许催情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一副秘药的后半部分。   如果没有事先服下的引子来勾起药性的话,这一份香烟也不过就是熏人了些,但是与已在体内的药引相互勾动,却是比软筋散还要霸道得多的东西。   ——绕指柔,这样一个有着几分缠绵之意的词汇,就是这秘药的名字。   任那个商户出身的县主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还有挣扎的力气。   含墨勾了勾唇角,真是便宜他那‘殿下’了。   这一份绕指柔,原本是给靖王准备的玩意,只可惜靖王府实在是太过严密,他们想过了无数办法,耗时数年,都没能在靖王府里插上眼线,靖王又从不赏脸赴谁家的宴请,除非他们能有办法经由天子或皇后的手,给靖王入口的东西动手脚……可惜禁宫不仅仅有禁卫军严防死守,飞羽卫中的乾组更是单独只负责禁宫的巡查和护卫。   归根结底,挡路的还是靖王。   靖王不死,他和他的飞羽卫就无懈可击,想要绕开飞羽卫对段铭启下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连颜时谨,曾经都以为他可能看不到天下还位于裴的那一天,毕竟他已经老了,而靖王风华正茂,捉不到把柄动手,仅仅只比命长的话,毫无疑问颜时谨才是注定惨败的那一个。   直到出现了一个纪清歌。   这个商贾出身的姑娘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骤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先是在白海一手破坏了他们原本万无一失的布置,直接导致了白海事败,更是被靖王追回了军饷送往边关,彻底改变了西北的战局……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这商户女竟然俘获了靖王的心。   她的出现导致了他们原定计划的失败,但同时,她也让她自己变成了靖王的弱点和软肋。   越是在意,弱点也就越是鲜明。   含墨半眯着眼,听着舱室内裴元鸿控制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自己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能摊上这样的艳事,真是便宜了那个姓裴的。   颜锐始终对身具反骨的裴元鸿不放心,毕竟他从一开始展现出来的姿态就是不肯配合,可……如今他被迫动了元贞县主,动了靖王的心尖子,今后他若想活命,就只有乖乖听从指令这一条路。   即便他们今日的伏笔能够除掉靖王,也还有建帝段铭启在,裴元鸿今日的作为,但凡走露出一丁点风声,想给他留个全尸都有难度。   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县主就平白叫他给占了先……   想起适才那软弱无力倚在贵妃榻上的少女,含墨不由舔了舔唇……希望他那‘殿下’克制着点,别弄得太难看,毕竟他也想开个荤……   要是弄得太不堪的话……含墨啧了一声,也罢了,还有一个纪文雪,虽然比不上正主儿,总也是个雏儿……   脑中胡思乱想了一时,身后一门之隔的室内便就安静了下来,含墨饶有兴致的侧耳听着微弱悉索的声响……这是在穿衣裳?   如同要验证他猜测一般,又过了几息,身后房门被人推了一下,含墨却没有动身,脊背依旧倚着门扇,直到听见裴元鸿气息不稳的语音响起:“开门。”   含墨咧咧嘴,将身子向旁边移了一步,反手将门扉拉开了一条缝隙,笑道:“公子,这么快的么?小的还以为会酣战许……”   他这一句揶揄尚未说完,未尽的语音便突兀的消失在了口中!   从那被他亲手拉开的门扉缝隙中,伸出的是一只素白如玉的手,连指尖都是冷白冷白的,但掌中却寒光凛冽,含墨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喉头已是一凉!   平心而论,这一击的力道并不完足,如果有反应的时间,含墨完全能够躲避甚至反击,但很可惜,他没有。   咽喉处那一丝寒意迅速转化为灼热的痛楚,含墨下意识紧紧捂住脖颈,张大的口中却已是出不了任何声音,殷红浓稠的血液从他指缝中喷涌而出,虽然有用力的按住伤口,却仍是迅速浸染了他胸前的衣襟。   视线渐渐暗了下去,含墨踉跄着想要抓住什么,眼前最后出现的景象,是纪清歌清冷白皙的面孔,半掩在只拉开了一条缝隙的门扉后面,黑琉璃般的眼瞳冷冷的注视着他。   再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直到望着地上的人体渐渐停止了抽搐,纪清歌才终于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撑着门侧的雕漆三足花几才站稳。   裴元鸿站在后面,离纪清歌只有一步之遥,眼看着纪清歌纤瘦的脊背低伏出一个缱绻柔顺的美好曲线,随着急促的喘息声微微的起伏着,裴元鸿喉头动了动,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纪姑娘……”   指尖尚未碰触到纪清歌的衣袖便突兀的停顿在半空,纪清歌转头冷冷的望向他,手中匕首寒光凛冽,裴元鸿怔了怔,猛然清醒了过来,收了手退开几步,“县主请安心,在下没有冒犯的意思。”   纪清歌盯了他一瞬,缓缓的点了下头,却没有开口。   她此刻口腔中满是咬破了舌尖溢出的血腥味道,也正是靠着口中尖锐的疼痛,纪清歌也才能强撑着来到门边给出这一击。   其实她手臂已经彻底麻痹,完全是靠着挥出的惯性和匕首本身的锋利,加上含墨完全没有防备的一瞬间,这才能得手。   否则神完气足的含墨想要对付他们两个简直易如反掌!   她看了一眼面色同样苍白的裴元鸿,虽然不知裴元鸿眼下是出了什么状况,但想来也并不比她现如今强到哪去……纪清歌撑着花几积攒了一□□内所剩无几的气力,想要迈步却终究还是不足,身体的反应超出了她的意志,纵然脑中想的应该是迈出门去,不再留在室内,但最终却只软软的倚着门柱滑坐在地上。   纪清歌此时整个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手中的匕首都快要握不住,勉强定了定神,这才看到裴元鸿正在那具尸体上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翻出了一个极小的玉盒,纪清歌还来不及问那是什么,就见裴元鸿匆忙中带着急迫的打开小盒,取了一粒丹药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你——”纪清歌想要出声的时候已经慢了一瞬,只能皱眉看他服了药物,又过了片刻,裴元鸿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原本已经有着微弱痉挛的手指也恢复了稳定。   “你中毒了?”纪清歌猜道,适才她一见到裴元鸿就看出了他的不正常,只是她自己都正自身难保,根本无暇去顾及别人,现在眼看着他吞服药物的举动,心中也是有几分疑惑,目光重新望向那具尸体——所以,这不是他的小厮?   初见之时,纪清歌本以为这主仆二人是坑靡一气,虽然她之前简短的几次碰面对裴元鸿的印象还算不错,但毕竟不了解他,在她被诱入陷阱之后裴元鸿的出现,纪清歌不可能不心中警惕。   甚至裴元鸿被他的小厮一把推倒在她身上的时候,纪清歌差一点就将匕首直接捅进他的肚子。   匕首锋利的尖端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袖,也刺破了裴元鸿胸前的衣襟,只差一线——如果不是他扑倒后的第一反应是撑住身体拉开距离的话。   直到房门闭合,裴元鸿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向她解释自己也是受人胁迫,愿与她一同设法脱困之后,纪清歌才将匕首从他胸口移开。   但也仅仅是移开而已。   相比于被‘绕指柔’剥夺了反抗能力的纪清歌,裴元鸿无疑是更健壮有力的那一个,即便他也正因药瘾发作饱受折磨,也依然如此。   但纪清歌却不放心真的将这唯一的武器交他使用,最终,裴元鸿只是为了掩饰她踉跄无力的脚步声弄出了种种声响,又骗了含墨开门而已。   兵行险着。   还好,奏效了。   “不是毒……”裴元鸿坐在含墨的尸体旁边,甚至都懒得起来,直到他体内发作的药瘾渐渐平复了下去,这才苦笑:“……可能也算是毒吧。”   没有解药的毒,自身就是解药的毒,愈是解毒,毒性便愈加深重的毒,这种东西,到底算不算毒?   裴元鸿懒得去想这种问题,经脉骨骼中无处不在的疯狂渐渐低糜,他终于起了身:“县主也是中毒?可知解药何在么?”   纪清歌摇头:“有劳公子,想法子将这烟气给散了便是。”   那偌大一座博山炉是黄铜铸就,就连裴元鸿也不可能搬得动它,不过这却也简单,四下一望,从博古架上随便抄了一只青玉的笔洗出门而去,片刻就盛着满满一缸子湖水回转,一盆水当头浇下,香炉内便彻底没了火星子。   熄灭了香炉,又干脆将室内的暖炉端出去直接扔进了水里,裴元鸿也并不停手,从外面将这一艘画舫上所有紧闭的窗棂全部拔了栓,彻底大敞了门窗。   寒冷的夜风带着浓浓的水汽涌入室内,纪清歌终于松了口气。   她不清楚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药物,但没了熏香中那诡异的腥苦气息的引动,四肢酥麻无力的感觉正在渐渐消失,只要能够恢复行动能力,她利器在手,应该就能放心的多。   透过敞开的门窗,她也已经发现这艘画舫早已不在原本停靠的湖畔附近,雨幕中的夜空漆黑一片,画舫上虽然灯火通明,但灯光在雨幕当中却照不到远处,根本不知道如今这艘船究竟漂到了什么位置。   裴元鸿原本还去船头船尾想寻船桨或是竹篙,却最终一无所获。   纪文雪依然昏迷不醒,纪清歌猜她应该是被人打晕或者事先迷晕了才拖来的此处,便就作罢,反正她就算醒了也帮不上忙,由她晕着便是。   没有船桨和竹篙,无法控制画舫的方向,两人索性熄了心思,各自默然无语,静谧之中又过了片刻,纪清歌四肢终于渐渐缓过了气力,只是丹田之中依然无法提聚内力,迈出舱室凭舷望去,视线尽头隐约能够看到模糊的黑影,想来便是河岸,但他们无法控制画舫便就无法靠岸,纪清歌皱了眉——如今莫不是只能等人来寻?可若是始终无人前来呢?   她今日去琉华院,身边跟着的是曼青和曼芸,如今两个丫头都是下落不明,就连生死都不知道,如果燕锦薇想要彻底隐瞒她的行踪,只怕就真的要等到天亮,或是这艘画舫随波逐流到了有人的所在,才会被人发现了……   脑中思绪还未想完,远处那模糊的岸边却陡然响起一声哨音,纪清歌和裴元鸿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发声的方向,但目力所及之处却只有模糊的暗影不断闪动!   有人!   是敌人?还是……   心头的猜测下一刻便得到了答案,伴随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支箭矢如同流星一般划破了漆黑的雨幕在纪清歌眼前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闷哼,利箭射穿了裴元鸿的右肩!劲力之强横甚至穿透了他肩胛的骨骼没入了身后舱室的门柱内,血花飞溅之中,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小心!”   剧痛之中,裴元鸿俊秀昳丽的脸上已是冷汗密布,忍痛说道:“是敌人!” 第208章   无星无月的夜空之下,偌大的水面如同九幽之渊一般漆黑一片,画舫的灯火是这幽暗的天地间唯一的亮色,站在岸边极目远眺,灯火通明的船只异常醒目,虽然距离所限,不可能清晰的看人眉目面庞,却不妨碍颜锐看清那艘画舫上飞檐悬挂的宫灯之下,舱室门窗大敞,八面透风,两道人影更是清晰可辩。   早在这艘画舫按照计划安排的那样进入他视线的同时,颜锐心中就已经有了数——含墨失手了。   绕指柔是需要两个部分的药物配合才能持续生效的秘药,如果计划进行顺利,这艘画舫应该门窗紧闭,才能让香料中掺杂的秘药持续发挥功效,含墨的任务就是彻底控制住‘殿下’和那位靖王的心尖子。   ‘殿下’今后还是有用的,但那位拿来充作了鱼饵的县主,在今日事成之后没必要再留,不论‘殿下’有没有按照计划碰了她,含墨都不应该主动去敞开门窗通风散气。   画舫上朱漆船舷的遮挡让颜锐看不见含墨伏地的尸身,不过他也并不需要亲眼看到才能做出判断。   哨音响过的一息之后,画舫上没有意料之中的回应,颜锐当机立断下令放箭!   射穿了裴元鸿左肩的那一支箭矢,是颜锐亲自扣动的弓|弩扳机。   这位‘殿下’从始至终都不能听话的为他所用,而如今含墨的失利,只怕也与这位‘殿下’脱不开关系,这一箭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很快,那灯火通明的画舫上两人的身影就被箭雨逼回到了舱室内躲避,颜锐转头望向他如今所在的这一条与流水平行的小路,目力尽头仍是寂静的黑夜,明明没有看到什么,颜锐却并不担心,冲身边的蒙面人笑了笑:“去和流民汇合,引他们去到码头。”   好戏,就快开场了。   镜湖下游的天然水道距离并不很长,如同一个略微有些走形的巨大漏斗,顶端与镜湖相连,随后随着水路渐渐收窄,水流也就渐渐湍急,直到狭窄末端转过一个弯之后,便是汇入人工开凿的大运河。   镜湖和河道上游部分自然是水面宽阔,但画舫如今已经接近漏斗形状的底端,两侧河岸如同被一只巨大手掌陡然攥住一般向内挤压收紧,明灯高悬的画舫从岸上眺望愈发显得近在眼前。   等行过这一段水路,前方便会汇入运河,人工开凿的运河与天然水脉不同,为了运输和上下,必会修建码头,如今冲出棚户区的流民一部分跟着人发疯似得向琉华院的方位移动,而仍有一部分落在了后面,冰冷的雨水和泥泞让他们慢了脚程,脱了队之后又被人故意的引岔了路,此时正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地方骂骂咧咧。   这其中刨除颜锐暗中安插的人手之外,真正的流民数量并不算少,这些人在并州侥幸从弥天的洪水下逃脱性命,一路乞讨来到帝京,虽然有朝廷在城外搭建了棚户供他们安身,又有每日的施粥供他们果腹,但这些救援举动也不过只是勉强够个糊口,一天两次的施粥并不足够让人饱腹,而渐渐袭来的严寒更是难耐。   虽然施粥的官兵口中说朝廷有在给灾民筹备过冬的棉衣,但此时也还并没有下发,谁知道是真是假?   很多良民,是在吃穿不愁的时候才是良民。   连家业都在洪水中毁于一旦,仅仅这一点,就已经是不安定的导|火索。   而且灾民之中,还有人暗暗的散播流言,指称是朝廷昏聩,任用贪官,吞没了修缮河堤的钱款,这才造成了那场洪水,这样的传言没人胆敢公开传播,但却不妨碍人们私下悄声议论。   水患之中,绝大部分灾民纵然是逃脱了性命,却也是失亲丧子,哪里能听得这样的煽动?   不满和怨愤如同野火一样悄然蔓延,最初的时候还因为五城兵马司每日勤加巡逻和驻守让人心存畏惧,可这一份畏惧到底还是不够强势,毕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民也发现了这些官兵虽然看着刀枪在手盔甲鲜明,却并不会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人,畏威的心态日渐单薄的前提下,在听到有人喊着‘咱们在这里挨饿受冻,那些当官的却跑去别院大摆宴席’的言语入耳之后,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本就心中积存了太多不满,流民中性情火爆的那一部分当场就跳了脚,而原本还有几分胆小,想要瞻三顾四的人在看到大部分人都呼喊着向外蜂拥的时候,也就不由自主的从了众,一番鼓动之后,真正还留在那简陋的棚户内的,也不过就是些老弱妇孺罢了。   冲出了朝廷圈定的棚户区之后,混乱而无组织的流民并没有过多思考就随着口称‘知道那起子当官的在哪’的人结队而去,上千的流民中没有组织,没有首领,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夜幕之下呼喝喊叫着准备去给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一个下马威。   今夜冷雨霏霏,绝大部分流民对于帝京周边环境都很陌生,寒冷和泥泞交织之下,不少人都掉了队,原本酝酿出的满腔激愤在顶点持续发酵却得不到宣泄,在这些人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就在此时,却冷不防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看!那边水上的,就是权贵家的船!”   黑暗之中发出这一声喊叫的人并不曾现身,但却成功让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的目光引向了一旁那幽暗的水面。   宫灯照耀下的画舫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精致奢靡的船只乍入眼帘,橘色的灯光显得温暖而又舒适,与周遭的凄风冷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奶奶的!咱们被挡在外边挨饿受冻,连城都不叫进,偏这起子当官的变着花样儿的享受!”   “没错!咱们老实本分的种地,辛苦到头连家都没了,我老娘和媳妇连人都不知道被水给冲去了哪,这些当官的凭什么还花天酒地的作乐?!”   “这起子混账不耕不种,躺在咱们的辛苦上吃香喝辣,如今咱们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这些混账却还没事人似得游什么湖!今天老子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   几句话轻易就挑动了原本就已经因为受灾饥寒而积存于心的不满,迅速的转化成了足以让人变成野兽的疯狂和暴戾。   晚秋初冬的季节,水是刺骨的森寒,岸上的流民纵然是想要将那富丽堂皇的画舫拆吃入腹都依然无法下水,近处又找不到船只舢板,一时间竟只能聚集在岸边对着画舫呼喝怒骂,直到人群中传出一声——“前面过去不远就有码头,到那里去找东西勾住船!”   流民登时有了主意,口中依然谩骂不休,举着在雨中零星闪烁的火把,一路追着画舫向码头的方向涌去。   “裴公子,忍住。”画舫室内,纪清歌手握箭矢的末端望住裴元鸿,见他点头示意,攥紧箭杆猛然发力,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   这一支弩|箭透骨而出,尖端没入了画舫的廊柱,彼时眼看着箭雨袭来,纪清歌仓促之间只能用匕首削断了箭杆,这才能拽着受伤的裴元鸿及时返回室内躲避,如今箭矢的末端没了箭头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杆子,拔箭的过程倒是便利了很多,只是两人身上谁都没有携带伤药,纪清歌原本想去含墨身上翻找,也被裴元鸿劝止了。   “他身上不三不四的东西有不少,却未必会有伤药,即便是有,也不一定是哪个,县主不必冒险行事。”裴元鸿满脸都是冷汗,唇畔却浮着一丝苦笑,他本以为这一场做局是幕后那些人想要逼迫他对元贞县主不敬,从而作为把柄,彻底将他握在掌心,看来……他还真是高估自己了!   幕后人真正的目的,是纪清歌。   或许,还不止。   裴元鸿伤在肩胛,整条右臂如今都不能动作,纪清歌皱眉在室内找了一圈,原本铺盖在贵妃榻上的被褥被她之前拿去盖了香炉,布料里不知道有没有浸染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熏香进去,找了一圈随手抓了一只靠枕,匕首几下割破,掏出棉花,将靠枕的布料割成布条,这才勉强有了包扎伤口的东西。   箭伤在肩,并不致命,用力绑紧绷带之后血流终于渐渐止歇,纪清歌这才松了口气,此时从画舫室内透窗望去,外面河岸上人声混乱嘈杂,火把的光亮在雨中明明灭灭,注目一瞬,她不由叹了口气。   ——原本想着遇到人可以想法子让这艘画舫靠岸,可现在看来,这岸竟是靠不得。   虽然离岸边仍然隔着河水的距离,但那些人口中的言辞也已经能够隐约入耳,听着那些不知所云的叫嚣和谩骂,纪清歌心中也是发沉,流民一旦成了暴民,想和他们讲道理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和裴元鸿两人,一个伤,一个弱,除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之外,两人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可即便她手中有利器,却也不可能对付这么多人,就算是她内力充盈的时候都不可能,又何况是现在?   只有不让画舫靠岸,不让流民有机会登船,他们才能免于收到流民的冲击。   可……现如今,这显然是件难事。   纪清歌吸了口气,摒除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裴公子,你在此暂歇,我去看一下情况。”   裴元鸿想要开口,又忍了回去,他们两人,加上一个仍在昏迷的纪文雪,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他心中有数,自己对于那些幕后人来说,只怕还有继续利用的价值,今日这一场不过就是设计给他个下马威,同时便于日后操控罢了。   可纪清歌和纪文雪……若是落到那些暴民手中,只怕有死无生。   心中的暴虐和戾气一旦激发,加上人们普遍的从众心态,足以抹灭人性中残存的善念,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落到一群疯狂的野兽手中会发生什么事,裴元鸿简直不敢想,肩上的箭伤兀自疼痛,裴元鸿咬牙站了起来。   窗外,纪清歌扶舷眺望,泼墨般的夜色之中,岸上零星的火把始终在与这艘画舫的漂流速度不相上下,而目光顺着水流望向下游,河床宽度依然在渐渐狭窄,纪清歌目光定住,在她目力边沿,远处黯淡的微光之下,河岸上突兀的向着水中延伸出一块模糊的区域——那是码头。   画舫若是行到彼处,距离码头只怕不足三丈!   若是有人身负武艺,提气便可跃上船只。   而这样的距离,也极易被竹篙或钩锁等物勾住船只拽向岸边。   她的出现,已经让岸上的暴民又一次鼎沸了起来,眼看着灯火通明的画舫里面转出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少人心中已是觉得那偌大一艘船和船上的小美人都将是囊中之物,冲昏了头脑的兴奋和欲望驱使之下,出口的言辞愈加脏污了起来。   纪清歌抿紧双唇,任由夜风中寒冷的雨丝打湿了鬓发,反复尝试着在丹田内重新凝聚内息,而那一段看似遥远的距离,也在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缩短。   “裴公子,请你到室内暂避吧。”   纪清歌转头望向裴元鸿,夜幕之下,少女漆黑的双瞳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星子,裴元鸿猛然噎住,还没来及开口,纪清歌就已经转头重新看向了岸边。   “公子有伤在身,留在外面也不过是徒增一个目标罢了。” 第209章   戍卫京畿的西山大营如今是安国公世子卫肃衡统管,不是休沐的日子,卫肃衡向来在军中留宿,深夜在接到坤玄飞骑前来示警之后,卫肃衡第一时间便调动了五千人马赶往了琉华院。   西山大营坐落在皇城近侧,原本就是为了帝京的安全,虽然只有三万人马,但却都是精兵,尤其卫肃衡接管之后,更是用往日里操练西北军的手段将这一支兵马打磨得更加精锐,对付聚众闹事的流民,五千精兵,已经足矣。   从接到密报到率兵出营,总共也不过两刻左右,然而在路上,卫肃衡才从坤玄口中得知了自家表妹纪清歌居然也在琉华院!   这名飞羽卫动身离去的时候,纪清歌还身在琉华院,他也并不知晓在他离去之后竟然紧跟着就发生了变故,但仅仅是元贞县主去赴了大长公主府宴请这件事,就足以让卫肃衡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从西山大营赶到坐落于帝京北部的琉华院,统共也不要一个时辰。   遥遥望到琉华院灯火的时候,院中建筑靠近外围边沿的已经有部分起了火,琉华院占地范围颇大,想要面面俱到的守卫便就有些难度,巽风当机立断舍弃了外院,自己率领别院中的护卫和家仆,以及赴宴宾客随行的侍卫将一众宾客护在内院,以内院高大的院墙为依仗,竟真的挡住了那群已经抢红了眼的暴民。   巽风在飞羽卫中本就是巽组的首领,统管手下的能力并不弱,虽然在他看来这些护卫远不能跟飞羽卫相比,但不可否认的,在有了统一的指挥调遣之后,这些人也还算可以一战。   毕竟他们虽然能力有限,但对手却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   仅仅是巽风飞羽卫的身份,就已经足可以给原本听闻暴民来袭的人们增加许多的底气和信心了。   不论是别院中的护卫还是宾客们随行的侍从,自然都是有兵器随身,家丁们虽然没有趁手的东西,却也不甘示弱,各自拆解了部分桌椅板凳,甚至还有人直接将扫帚拖布等等东西的杆子拆下,劈出一个尖锐的前端,持在手中也颇有杀伤力。   被主动放弃的外院的奢华程度让闯入的暴民们纷纷红了眼,只是外院之中的摆设和物件并非细软,暴民们很快就发现东西虽然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贵重之物,但能带走的却并不多,愤怒,疯狂,嫉妒,贪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足以让所有人失了理智的同时,也失了底线。   带不走,那就毁掉,很快外院就被打砸成了一片狼藉,更是有数处□□脆放了火,万幸的是雨夜之中火势并不猛烈,但就算如此,也依然让躲在内院的一众宾客们惊慌失措。   内院的院墙和被集结起来统一听命的护卫家丁成了这些官宦家眷们的唯一一道防线。   巽风随身有弓|弩挟带,但箭支的数量却有限,只有当有暴民在院墙上面冒头,试图翻越围墙,且彼处正好缺乏人手去守卫拦挡的前提下,巽风才会扣动弩|机。   对于并未受过训的流民而言,每一次从墙头上倒栽下来的人双眼正中的箭矢足够撩动他们的惧意,钱财的诱惑虽然强大,但若要拿命去换的话,岂不是得不偿失?   乌合之众的弱点就是如此。   涌入此地的流民几乎有上千人,整座琉华院,除了连接着湖水的那一面之外,其余三面被围得水泄不通,但却由于缺乏领导,行动力松散,加上贪生怕死,竟然和内院中不足两百人的守卫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   内院人数虽少,但却武器精良,号令如山,又有巽风的箭无虚发,给流民形成了足够的威慑之后,敢于冒死也要突破防线的人就愈发稀少,谩骂不休虚张声势并不能给内院造成实际上的伤亡和损失,巽风谨慎的维持着这个平衡,直到卫肃衡的到来。   在训练有素的精兵面前,流民的溃败几乎是眨眼之间,解除了琉华院危机的巽风第一时间就向卫肃衡说明了事态的紧急,要求他拨出人手马上搜寻纪清歌和靖王的踪迹,这也让卫肃衡心中的隐忧终于化为了现实。   琉华院危机既解,巽风和随着卫肃衡一同赶来的坤玄便不肯再留,两名飞羽卫中的精英汇合之后根本不顾此地还留了一地狼藉等待善后,甚至都不等卫肃衡调遣人手同行,已是飞快的离去,不见了踪影。   靖王殿下才是他们的主子,至于琉华院和长公主府,爱谁谁。要不是靖王的命令,他们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卫肃衡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坤玄大致讲述了一下纪清歌突兀到访琉华院是所为何事,而在抵达之后,见到巽风,才惊闻了后半部分,这个年青的将领心中怒不可遏,带兵清剿流民的同时,不忘下令搜查整座别院,很快,被绑在后罩房里的曼青曼芸两人就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从曼芸口中,卫肃衡完整的得知了纪清歌到访的始末,也知道了她在被诱上画舫之前便被人下了药物,卫肃衡当即下令将段熙敏燕锦薇两人看管了起来,柳初蝶和夏露则被押上马车,一路由士兵看押送回国公府,交由卫远山和杨凝芳处置,安排妥当之后卫肃衡亲自带领一队兵马沿着镜湖水畔向着下游一路冒雨搜寻而去。   纪清歌此时还不知道已经有数拨人马都在急切搜寻她,黑暗中那个码头已经清晰可辨,流民比随波逐流的画舫已经先行一步抵达码头,黑压压的聚集在一处,正望着徐徐靠近的画舫不停的呼喝叫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纪清歌如今四肢的麻痹感已经彻底消失,但丹田中的内息却依然调动不起来,她沉下心,深深吐纳着寒冷清新的夜风。   画舫再顺水漂了一刻,此时和岸边的距离已经足以让两边的人相互看清眉目五官,灯火辉煌的画舫美轮美奂,凭舷而立的少女飘然若仙,这如诗如画的景象落在已经心中充满了戾气之人的眼中,足以刺激得他们愈加疯狂。   码头上堆积着些许杂物,同时也有废弃的船桨和竹篙,早就有人抢了竹篙在手跃跃欲试的盯着逐渐靠近的画舫,贪婪的面孔上,是被欲望激红了的双眼。   这些人或许曾经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但在今夜,他们不过是一群野兽罢了。   很快,第一支竹篙向着画舫的船舷伸了过来。   流民抢到手的竹篙都是残损的废品,所以才会被随意丢弃在码头,和其他杂物堆积在一处,此时伸来的这一支,末端少了一截,纵然持篙之人尽力向前探出身子,也依然离船舷差了些许的距离,几次尝试之后,忿忿的骂了一句粗话,惹来了周遭人肆无忌惮的嘲笑。   很快,第二支、第三支竹篙就伸了过来。   船上宫灯之下眉目清冷的少女与岸上嘈杂喧哗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纪清歌抿紧双唇,一瞬不瞬的望着船舷。   竹篙的破损问题很快就在暴民手中得到了解决,有人手脚迅速的给长度不够的竹篙末端绑上一截废弃的船桨,并且将船桨扁平的末端劈出一个豁口,东拼西凑之后,这支竹篙终于搭上了画舫的边沿,在岸上人参差不齐的欢呼声中,那劈出的豁口将将勾住了船舷。   然而不等他们口中欢呼声落,就见那凭栏而立的窈窕少女轻盈的扶着船舷一个伏身,纤细的腰肢弯折出一个柔美的弧度,伸手一挥的同时,手中骤然亮起一道寒光!   竹篙末端绑住的船桨应声而断!   岸上人群刹那寂静了一瞬,随即便就沸腾起来,怒骂之声响成一片。   纪清歌直起身子的同时,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内力加持的情况下,她依靠的只有身为女子有限的臂力,和匕首本身的锋利程度而已。   还好,匕首足够锋利。   岸上的流民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手中竟然持有利器,并且竟然有动手的勇气,在接连两只竹篙被削断之后,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想要籍此来迫使画舫靠岸似乎不太现实,短暂的静默之后就如同碰触到了什么隐秘的开关,猛然爆发出了疯狂的喊叫和辱骂。   就在这一片的嘈杂声中,突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把火把扔过去!烧了这艘船!看那小娘们下不下来!”   “对!烧船!逼她下来!”   “烧船!烧船!叫她想下船就跪下来求咱们!”   纪清歌默然望着这群或许曾经是良民的人,心中只觉得有些荒唐。   这些人,往年在故乡安心耕种的时候或许也曾是和善可亲的人,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场水患,竟然真的可以将人变成野兽吗?朝廷明明有在全力赈灾救济,这些人心中的暴虐究竟从何而来?   心中的疑问注定得不到解答,而随着人群中声浪的叠起,一只只火把在夜空中划出了醒目的弧度,纪清歌静静的看着,她现在没有内力来作为身法的基础,注定不可能挡下这些被奋力投掷过来的火把,所以,纪清歌索性默然以对。   流民手中的火把数量相较于他们的人数而言,并不算多,但对于这一艘画舫来说,已经足够。   少数准头不佳的火把落入水中悄无声息的熄灭,而更多的,则落在了画舫的船板上,飞檐上,甚至有一支还撞落了一盏垂挂的宫灯,宫灯落在地板上,彩色的琉璃碎成一地斑驳,里面未燃尽的灯油泼洒一片,进一步起到了助燃的效果。   凄风冷雨之中,画舫上原本通明的灯光渐渐被火光替代,终于化为一团熊熊。   绵绵的细雨徒劳的落在这艘从上到下每一处都是木质结构的画舫上面,不久之前才新上过一遍桐油的木料沾火既燃,并不滂沱的雨势在愈燃愈烈的火光面前败下阵来,火光映衬之下,少女纤细的身影愈发显得虚幻缥缈,岸上的人看在眼里,纷纷开始欢呼和狂笑。   “喂——小娘子,想上岸吗?”   “求我们呀,给爷们跳个舞!跳的好看,爷们就救你上岸!”   “小娘子——花儿似得身子,与其赴死,还不如来乐一乐!”   悄无声息隐匿在暗处的颜锐听着这些如同野兽嘶嚎一般的污言秽语,半晌才轻嗤了一声——他义父还说什么水患伤民,就这些人,凭什么能让他将他们当做子民?   即便是心中对于这个元贞县主并不曾有过什么好感,颜锐也不得不承认,若她真的落到这些暴民手里的话,他宁可看到她死在火中,毕竟也算死的干净……   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颜锐耳中敏锐捕捉到透过淅沥沥的雨声急速迫近的蹄音,他唇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正了正自己脸上的面具,低声道:“所有人准备!目标入彀了!” 第210章   涂过桐油的木料极易燃烧,从火把落下到熊熊火起,统共也没要多大的工夫,随着火势逐渐蔓延,画舫室内已经不能再留,裴元鸿右臂不能动,和纪清歌两人一起才将纪文雪给拖到了外面。   纪文雪此时终于迷迷糊糊的睁了眼,甫一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熊熊火光,这个女孩儿呆了片刻,张口便是一声尖叫,还没等她声落,纪清歌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颈,重新让她晕了过去。   现在的局面已经足够棘手,如果醒来只会尖叫和哭的话,纪文雪还是晕着更好些。   “裴公子,你可会水?”   裴元鸿愣了愣,见纪清歌偏头望来,只得苦笑着摇头。   ……他是在西北草原出生长大的鬼方人,不要说是他了,整个西北都没几个识水性的。   纪清歌顿了顿,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其实就算裴元鸿会水,如今这样的时节,下水无疑都是件危险的事,过低的水温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麻痹人的四肢,就连她自己,没有内力护体,都不敢说能有把握凫水逃生。   转头回望,画舫舱室的火焰近在眼前,灼灼耀目几乎不可直视,晚秋的冷雨寒风在滚滚热浪之下被逼得退避三舍,纪清歌不过是看了片刻,朝向火焰的面颊上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她只能转开头。   可是画舫到底空间有限,虽然三人已经尽量避在尚未被火势波及的船尾,但想也知道,火势蔓延过来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纪清歌被火势迫得不得不离开了原本站立的位置,码头上的暴民们抓住时机,又一次将竹篙伸了过来,没有了纪清歌及时的出手,终于有两三支竹篙再次搭上了船舷,已经过半都起了火的画舫终于停在了河道当中。   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们彼此嬉笑着,此时他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竟不急于向岸边勾船,就任由熊熊燃烧的画舫停在河道当中,将四周的水域照成一片明光璀璨。   “小娘子,求求我们,让你上岸!”   “嘿……莫强撑了,小命要紧!”   “还有你那相好的小相公,求我们啊。”   “什么小相公,瞧那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个兔子。”   “兔儿就不能是相好的了?听说那些有钱人玩得花样可多着呢。”   人群密集,这座码头的面积却并不大,虽然已经是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却仍有大部分流民只能站在河岸上叫嚣嚷闹,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画舫在水中熊熊燃烧的画面无疑是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一刻,这些曾经或许是良民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也有姐妹妻儿,不记得曾经自己心中也有过的点滴善念,每个人都加入到了这一场狂欢。   群体性的暴力一旦发生,会将身处这个群体内的每一个个体都化为野兽。   除非有更大的恐惧才能遏制住他们的兽性。   譬如,死亡。   足够密集的人群和足够喧嚣的吵闹,让身处人群外围没能挤进内圈的人们没有留意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直到那骤雨一般的蹄声急速迫近,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的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纵马而来的玄衣修罗。   这样的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升起,甚至不祥的感受尚未来及袭上心头,眼前就已是出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这还是反应快的。   其他反应稍迟一步的,是直到有什么滚烫粘稠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脸,瞬息的错愕过后,后知后觉的大叫起来!   而后,叫声便戛然而止!   段铭承玄衣黑马,整个人如同手中的墨色刀锋一般,笔直的切入了密集的人群。   之前他满心不安,纵马沿着河道刚刚转过一个弯,迎面就是远处水中熊熊燃烧的画舫映入眼帘。   漆黑的天幕之下,美轮美奂的画舫如同一支熊熊的火把,明亮而又灼人眼目。   这样的画面入眼,不要说是段铭承又惊又怒,就连紧随其后的欧阳都狠狠的抽了口冷气,下意识的在距离尚远的画舫上拼命搜寻着人迹。   火光炽烈几乎难以直视,欧阳看得眼睛都有几分发酸,才终于在船尾处看到了隐约而又模糊的人影,欧阳不由自主的轻出口气,随后一颗心尚未回落,就再次悬了起来。   此刻他和靖王两人坐骑疾驰,并不减速,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前方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叫嚣呼喝和污言秽语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画舫被两三只竹篙牢牢勾住了船舷的危急情况也已经历历在目,不要说是段铭承,就连欧阳心中都起了恚怒!   ……他们家头儿带着他们为了并州水患一事奔波劳累,甚至还伤了好几个弟兄,这些流民,焉敢如此大逆不道?!   欧阳心中都是如此,段铭承更是杀意大盛!   他和他的皇兄为了水患一事寝食难安,为的,不就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可是现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些人,凭什么还敢说自己是大夏的子民?是无辜的百姓?!   唐刀既明墨色的刀身如同幽冥使者,顷刻之间已经收取了十几条性命,他和欧阳两人骑乘的骏马是战马,面对人群丝毫不惧,任由骑手操控,宛若一道摧枯拉朽的雷霆霹雳,所过之处浓稠咸腥的血腥味道迅速在细雨中弥散开来!   转瞬之间,密集的人群中就是一片惊恐的哀嚎。   段铭承心急如火,既明出手必然染血,但比起收割暴民性命,他更急迫的目的是接近那艘起火的画舫!   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那如同火炬一般熊熊的船只,船尾处的人影偶尔因为火焰的暴卷而晃动模糊一下,段铭承的一颗心必定会跟着一缩,冰冷的水面上无处可逃,仅仅是片刻之间,船尾的身影已经不得不避到了船舷外侧。   马蹄纵然急促,但到底前方聚集的人群太过密集,马儿接连冲撞开数名暴民之后终于也不得不慢了速度,段铭承冷眼估量了一下前方人群的面积,手中一提马缰的同时,既明的刀背用力在马儿臀部一记抽击,伴随着一声长嘶,骏马顿时人立而起,健壮的后腿猛然发力,迎着寒冷的夜风一跃而起,原本还尚自庆幸与那死神一般的玄衣人之间还有着距离的暴民根本来不及避让,强壮有力的铁蹄便已是当头踏下!   过于密集的人群此刻乍然乱成一团,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们面对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死亡使者,溃散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段铭承和欧阳两人各自纵马几次冲杀之后,暴民已是溃不成军,被马蹄践踏得伏地哀嚎的已经算是幸运,直面迎上两人手中刀锋的那些,已经连哀嚎的机会都没有。更外围的人群虽然尚未与骑手有所接触,但仅仅是暴民群体中为了躲避马蹄和刀锋引起的推挤也已经是惊呼尖叫响做一片,不乏有在岸边的人前方无路可逃,身后又有人奋力拥挤,下饺子一般落入了冰寒刺骨的河水当中。   段铭承心头怒火中烧,出手半点不留情,堤岸上的混乱如同辐射一般迅速扩散到码头。   与河岸上还有方向可以逃窜不同,与堤岸相连的码头本就狭窄,有限的立足面积上挤满了原本冲在最前面想要拦截画舫的那些人,此刻人群后方的混乱早就让这些兴奋到面目狰狞的暴民们心惊胆战,雨幕之中不时飞溅的猩红更是如同一盆冰水也似,迅速而有效的冷却了他们近乎疯狂的头脑,片刻之前这些人脑子里想的还是那画舫上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今已经被充斥心胸的恐惧完全替代。   惊慌失措中,原本搭住画舫船舷的竹篙已是脱了手,没有了岸边的拖拽之力,熊熊燃烧的画舫重新开始随着水波向下游漂移。   “段大哥!”   岸上人群骤然混乱,惊呼哀嚎不绝于耳,画舫上的纪清歌和裴元鸿两人自然看在眼里,在那跨在马背上瘦削挺拔的身影跃入眼帘的同时,纪清歌就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纪清歌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身在幻境。   她最后一次接到段铭承的私信不过就是两天前,那上面还说等手头事务处理妥当会尽快回转,此时乍然出现在眼前,纪清歌怔了片刻,喜悦猝不及防的涌上心头。   “段大哥——”   看着身旁少女骤然明亮的眼瞳和唇畔不自觉浮出的笑意,裴元鸿悄然屏住呼吸。   此刻船上的火势已经蔓延到甲板,纵然纪清歌心头迫切,但现在想从船尾再去到船头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眼看着画舫重新向着下游漂移,与码头之间的距离开始渐渐拉远,纪清歌心中不由发急,看了看已经化为一团烈焰的舱室,一咬牙就想往船头冲。   她的举动不仅仅吓了裴元鸿一跳,就连河岸上始终目光不离她左右的段铭承和欧阳两人都吃了一惊!   “清歌!不可!”   猜出了她的意图,段铭承一颗心骤然紧缩。   此时的段铭承并不知道纪清歌究竟想要做什么,如今她身处船尾,是在下风的位置,浓烟翻滚着扑面而来,根本开不了口,然而她心中却异常焦急!   她想提醒段大哥小心行事,留意四周。   岸上,不仅仅有群集的流民。   同时还有人埋伏在暗处。   那些人手中,有着强弓劲|弩!   早在画舫起火之前,她和裴元鸿就已经受到过一波箭矢的袭击了,而那时,她原本以为暗中之人的目标是她或者是裴元鸿。   但此时此刻,纪清歌心中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今日种种,从燕锦薇出手掳了纪文雪开始,一直到她踏入琉华院,再到她被一步步诱上画舫,诱入了圈套,这一桩桩,一件件,目的根本不在她,也不在裴元鸿!   诱她上钩的饵,是纪文雪,而她,则是诱靖王上钩的饵!   那些人的目标是靖王!   是她的段大哥! 第211章   不论纪清歌心中如何焦急,此刻她和段铭承之间隔着的都不仅仅只有森寒刺骨的河水!   还有炽烈翻卷的烈焰!   游湖用的画舫再怎么都不可能与海船相比,更何况长公主府在镜湖上停泊的这几艘本身也不是大船,若是大型画舫,舫上的舱室都是二层的小楼,可迂回的面积更是大得多,可眼前这一艘,不过就是比普通渔舟略大上些许罢了,虽然雕梁画栋,但船体面积有限,舱室外缘和船舷之间不过是窄窄的一条通路而已,也就唯有船头船尾面积稍大,如果此时纪清歌从船尾位置想要去到靠近码头这一侧的船头的话,就势必要与已经烈焰熊熊的火势擦身而过!   而现如今那一条狭窄的船侧边沿的通路有的地方已经被火舌吞没了。   此时段铭承和欧阳两人尚未能踏上码头,两人骑乘的马儿再是雄骏,也耐不住他们如今已经深陷密集的人群,马儿几次强冲之后,到底还是被迫减缓了步伐,而此时码头上的暴民眼见着两人刀下毫不容情,心头也是惊惧难耐,虽然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但在强大的求生欲之下,各自将废弃的船桨,竹篙,等物持在手中,如同□□一般横栏在身前,马儿速度减缓之后缺乏了前冲之势,便被迫嘶鸣着停了下来。   段铭承心中原本就焦灼难耐,此时前行受阻更是怒不可遏,眼见画舫在渐行渐远,段铭承偏头冲欧阳喝道:“断后!”   随后就从马背上立起身来,身形如同一只展翅的苍鹰,码头上各自手持破旧船桨的暴民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眼前便已是墨色的身影一掠而过!   刹那之间,尖叫和血光便不约而同的浸染了这座狭窄的码头。   少数几个幸运的人是吓破了胆不管不顾的跃入了刺骨的河水之中,这才侥幸没有血溅当场,而段铭承终于踏上码头之后并不回首,只任由欧阳紧紧跟随,一力为他在背后清扫出一片安全的区域。   纪清歌此时还在想方设法如何避开从舱室不断喷涌翻卷的火焰,那条唯一的通路实在距离火焰太近,仅仅只是高温的炙烤就很难毫发无伤的通行。   如果她内力运转无碍的话,以她的身法,未尝不可试着一掠而过,但此刻她却举步维艰。   随着画舫的继续漂移,如今从她的位置想要看望到码头,中间已是隔着几乎灼痛眼眸的熊熊烈火,浓烟和烈焰不断翻腾之下,码头上的人影也就模糊不清欲隐欲现。   呛人的浓烟不断翻滚,纪清歌已经开不了口,双眼也被熏得视线开始模糊,段铭承第一次向她的方向掷出钩锁的时候,她压根没能看到,段铭承咬牙收回钩锁,想要再次尝试掷出的时候,画舫的漂移速度已经让原本就距离较远的船尾那一侧脱出了钩锁的长度范围。   再次掷出的钩锁准确勾住了船头,然而这却并不是合适的位置和角度,欧阳此时在身后已经将残余的暴民清剿得差不多,见状急忙上前接过钩锁,一声口哨唤过战马,将末端的锁链往马鞍的鞍环上牢牢锁住,试着用马儿强劲的力气将画舫拽向岸边。   然而就在此时,夜空之中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与这一声啸响同时响起的,还有纪清歌在浓烟之中带着呛咳的呼喊——   “小心!”   伴随着呼喊一并落下的,便是伴随着雨幕一同落下的锐利箭光!   “头儿小心!”欧阳没有犹豫便挡在了段铭承身后挥刀格挡,身旁的骏马在密集的箭雨中悲鸣着倒下,这一波袭击来得突然,段铭承和欧阳两人身在码头尽头,根本无路可退,透过雨幕,箭矢袭来的方向是河堤外一片萧瑟的林木,有少数吓破了胆的流民正向着彼处发足狂奔,一片漆黑和混乱之中,根本难以断定具体的目标。   骏马倒地,眼看钩锁就要松脱,段铭承手中刀锋一挑,将码头一侧堆放的杂物挡在他和欧阳两人身前,自己则用力拽住钩锁末端绕在系缆绳的木桩上,钩锁末端的尖刺深深刺入木桩,总算是又一次固定住了画舫的漂移。   箭雨虽然来得突兀,但他和欧阳两人各自的应变都是神速,借着身前杂物的遮挡拽过欧阳,见他身上被箭矢擦伤了几处,但好在没有重伤,段铭承松了口气,目光望向隐藏在黑暗中的彼处,心中快速盘算着。   如今他和欧阳虽然暂时可有处躲避箭矢,但长久却不是办法,根据箭矢的样式和射速来看应该是劲|弩,如此一来埋伏的距离就最少在五十丈左右,这样的距离,他和欧阳如果想要突破,十分困难。   毕竟中间无遮无挡。   但若不能设法接近埋伏之人,他和欧阳两人就要被压制在这一处狭窄的码头。   那清歌怎么办?   转头望向水中,不过是片刻之间,画舫的火势竟比之前更胜一筹,大半个河道都被照耀成一片炽目的明灭火光,纪清歌原本还试探想要移到船头,如今只能彻底放弃这个打算。   而就连船尾,可躲避的空间也已经愈来愈小了。   熊熊的火舌并不需要真正舔抿到人体才能造成伤害,炽热的气浪已经迫得纪清歌和裴元鸿两人呼吸困难,她甚至觉得嗅到了鬓发烧焦的味道。   ……难道真的只能凫水逃生吗?   纪清歌心中沉甸甸的,裴元鸿如今伤了肩骨,几乎等同于废了一臂,而她自己内力全无,完全不可能在这刺骨的冰水之中给她带来些许的防护,而纪文雪……纪清歌轻出口气,她连纪文雪究竟会不会水都不清楚,想要凫水逃生的话,何其困难?   可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希望再是渺茫,也只能拼死一试了。   纪清歌望着近在咫尺的烈烈火光,眼瞳几乎快被灼伤,心中却只觉得有些荒谬。   ……前世她在焦家放火并最终死在火中的日子,也是这样一个秋末冬初的寒冷夜晚,纵观前世今生,她及笄这年竟都逃不过这一场大火么?   黑暗中的箭雨一波过后诡异的停歇了下来,段铭承心知,这不过是隐藏在暗处的人不想徒劳浪费箭支罢了,现如今他和欧阳两人,与隐在暗处的埋伏,彼此都在等待时机,他和欧阳很难越过无遮无挡的射程距离去进行突袭,而对方恐怕也一样。   若在平时,自然可以比拼耐性和计谋,可眼下却不行。   他能等,身后的画舫却不能。   真的陷入拉锯战的话,他根本毫无优势。   黑暗中的颜锐唇角微微的勾起,靖王不愧是人中龙凤,他随行的那名下属也不愧是千里挑一的飞羽卫,两人的身手不可谓不顶尖,应变也不可谓不神速,但颜锐却只是低低的呵了一声,扬手向着细雨绵绵的夜空甩出了一支鸣镝。   尖利的哨音顿时响彻了漆黑的夜空。   他为了今夜这一场诱捕和截杀,暗中已经足足安排了许久,无论如何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想要成就大业,靖王是必须要除去的目标,就算他自己其实也很欣赏他,也一样要除去!   不容失手!   鸣镝甫一响起,段铭承心中便是一沉,欧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警戒着四周,而段铭承却是第一时间回头看向了画舫的方向。   入眼的情景让他一颗心骤然紧缩,“清歌,小心水面!”   然而就在他出声的同时,画舫近旁原本漆黑的水中已经毫无预兆的蹿起几条暗色的身影,四溅的水花中夹杂着锐利的寒光!   这是之前伪装成流民混杂在人群中的死士。   这几名死士从一开始有意引导落后的流民渐渐偏移方向,再到将他们引到水畔,见到画舫之后言辞挑拨流民生事,甚至主动率领流民对画舫出手。   而后段铭承和欧阳两人终于赶到,码头上的流民惊恐之中部分人无路可逃,立足不稳或是吓破了胆子,落水了一部分,这几名死士也混杂在其中。   夜空之下漆黑的水面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色,而不论是画舫上的纪清歌,还是岸上的靖王,谁都没有留意到这隐藏在水中的危机。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狭窄的船尾上根本无处可逃,纪清歌内力无法提聚,身法更是形同虚设,危机关头只能用手中的匕首进行格挡,然而没有内力加持终究还是太过吃力,匕首在于死士手中短刀碰撞出‘叮’的一声轻响的同时,手腕就已是被震到发麻,身后就是奔腾的烈焰,她甚至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下一瞬间,耳边便响起了凛冽的破空之声。   那名死士跃出水面之后尚未来及变招,整个人便被墨色长刀无匹的刀锋透体而过,死死的钉在了火舌翻卷的船板上!   唐刀既明是御赐的稀世神兵,穿透人体之后劲力不减,刀身尽数没入船板,只剩被刀镡挡住的手柄可笑而又滑稽的直立在死士的背心颤动不休。   危急关头,段铭承掷出了既明,但这一举动虽然击杀了这名死士,却远不足以解除画舫的危机。   纪清歌反应已经算是快绝,指尖刚刚碰触到尤带着段铭承体温的刀柄,尚未来及拔出,第二名死士的刀锋已经近在眼前。   危急关头,裴元鸿一把推开纪清歌,死士手中的短刀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但也仅仅只是伤口。   当他冲出的时候,那名死士明显露出了迟疑的神情,手中的刀锋也在迅速撤回,裴元鸿不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他这条命,竟然比元贞县主还金贵。   画舫上火光冲天映夜如昼,虽然距离遥远,但裴元鸿的举动依然落入了暗中紧盯不放的颜锐眼中,让他顿时皱了眉。   看来,这位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啊。   缺少了含墨的近身制约,这位殿下的反骨便又一次压制不住了?   可惜,义父对这个裴氏现存的唯一血脉却是无比的看重。   “首领,‘蛇’回传了消息,别院那边已经平定,如今已经有人沿水脉搜寻而来。”   简短一语让颜锐下了决心,既然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那就给他个教训也好。   “留命即可,伤残勿论!”   短促的哨音响起的同时,裴元鸿被再次暴起的死士一把扣住受伤的右肩,剧痛之下整个人都眼前一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用力拖入了水中! 第212章   纪清歌此时刚刚抽刀在手,想要援救已经不及,她根本来还不急转头,身前船舷外的水面便猛然炸裂,冷锐的寒光比冰冷的水花更早一步冲出水面,直逼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纤细的腰肢向后弯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勉强避过了袭来的刀锋。   这样的闪躲方式和角度对于武者而言根本不是最佳的选择,纪清歌和那名死士彼此都心知这一点。   果不其然,死士身在半空,变招神速,手中上挑的刀身向下一压便是行云流水的一个纵劈,而此时此刻,纪清歌还根本没来及直起腰来。   危急关头,她手中的既明勉强挡在身前,正面硬抗住了那雷霆万钧的一记纵劈。   既明是稀世的神兵,双刀甫一相接,死士手中的的锋刃就被既明墨色的刀锋劈出了一个崩口。   但也就仅此而已。   对于纪清歌而言,她现在丹田中提聚不起内力,这一击也就纯粹只是为了保命的防守招式。   否则这样的距离之内,既明若在段铭承手中,可以将对手连人带刀一并斩杀,但对于眼下的纪清歌而言,她也仅仅只是勉强格挡了一下罢了。   甚至就连这一次格挡都并不完美。   死士跃出水面的同时手中刀锋上挑,等他身在半空变招的时候人已经是在纪清歌上方,这一击纵劈不仅仅是自身臂力的极限发挥,更还挟带了死士去势已尽后向下回落的自身体重,即便是平地对敌,这样的纵劈也是势大力沉难以抵挡,又何况是在如此狭窄的地方?   若在平地,纪清歌会想都不想就向后退避,依靠身法来避过这一击,绝不会正面招架,但此时她却后退无路,既明的刀锋再是锋锐无匹,纪清歌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力气连死士整个人的体重都一并挡下。   就算是她内力充足的时候都不可能接住偌大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又何况是现在?   向后仰折的腰肢根本没有机会直起,紧握既明的手臂就已经是震得发麻,既明墨色的刀身根本连一瞬的停滞都没能做到,就被死士手中的利刃推着压向了纪清歌的胸前。   身形纤细的少女被迫向后仰倒,整个人被压在已经起火的船板上,后背重重撞击到船板的一瞬,纪清歌拼命向侧旁一个翻滚,死士手中的刀锋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脸颊向下斩落,一刀劈碎了她头颅旁边的船板!   爆裂之声几乎就在耳畔响起,碎裂的木片划过细瓷一般的面颊,留下一道细微的伤口,下一瞬,便渗出了猩红。   “清歌!”段铭承眺望着这危急的一幕,几乎连心跳都骤停了一拍。   死士一击斩空,正想继续出招,眼前却突兀闪过了一线亮光。   那是纪清歌始终握在手中的那支小巧的匕首,她明白自己现如今既无身法也无内力,就算有既明在手也不可能是死士的对手,情急之际仗着与死士之间距离极近,小巧的匕首脱手而出,趁着死士注意力都在那柄黑色的唐刀上,匕首锋利的刀锋迅速逼近了死士的咽喉。   只差一线!   如果纪清歌能够用内力加持,或是匕首锋刃再长上一寸的话,死士应该就已经被割开了喉咙。   可惜,却只留下了并不致命的一道浅浅的伤口,虽然凶险,但却到底没有伤及性命。   然而她这一击也让死士吃了一惊,虽然死士出击无惧生死,但只有完成任务的死才是死得其所,否则这一条命又有谁会愿意白白拱手相让?   身形迅速向后一跃,破水而出的死士重新潜回了漆黑的水中。   纪清歌松了口气,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身来,她整个脊背都在船板上撞到几乎麻木,被船板碎屑割破的面颊上刺痛不止,握着既明的右臂也在酸麻中难以自抑的微微颤抖,原本已经有部分起火的船板被她身上已经浸透了雨水的绛色斗篷压灭,但仍有滚烫的火星和烧成红炭一样的地方将她后背燎得剧痛,有部分发丝更是已经发出了焦糊的味道,纪清歌心中苦笑,她不用照镜子,就能想象出自己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可她心里清楚,水下之人还在随时等着伺机出手,她若有丝毫的懈怠,今日都只怕会死在这艘画舫上。   下意识的,纪清歌转头望向码头,透过一旁画舫舱室中不断喷吐的逼人的热浪和漫卷的烟尘,她搜寻着那抹能给她带来勇气的身影。   隔着无尽的雨幕和翻卷的火舌,两人的目光隔空交织在一起,短短的一瞬,却如同跨越了永恒。   ——段大哥。   段铭承看见纪清歌的口型如是说。   这一瞬间短暂如同白驹过隙,远处那滚滚波涛上明灭不定的火光就已是再度模糊了少女的身影。   段铭承猛然握紧了双拳。   适才画舫上的兔起鹘落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也足够让他看出纪清歌今日情况并不乐观,他的小姑娘纵然内力和体力不可能和强壮的男性武者正面相抗,但却绝不应该是如此被动吃力的局面。   当年初见她的时候,她在淮安城那座狭窄的阶梯上同逃犯周旋,纵然刀架脖颈,也依然轻灵如同一抹微风,而眼下她却举步维艰,段铭承心中不祥的感觉愈加浓重。   这只说明,在他没赶来之前,她就已经出了事。   是毒?是伤?还是什么更为凶险的暗招?   段铭承心中怒不可遏,但比愤怒更加急迫的,却是难以抑制的惶恐。   身旁的欧阳正在动手用码头上的杂物加固他们身前的这一道抵挡箭矢用的壁垒,眼下最为妥善的举措是在此拖延时间,毕竟他们只有两人,而埋伏在暗处的,却有无数的强弓劲|弩,以巽风的处事能力,加上坤玄去西山大营调动兵马的时间,他们需要等候的时间应该并不很长,流民作乱,再是如何都不可能跟飞羽卫和西山大营中的精兵相提并论,别院危机平定之后,势必会沿水脉搜寻他们的踪迹,赶到此处根本用不了多久的时间。   可这一点,想必埋伏在暗处的人也明白。   他们有时间,纪清歌却没有。   甚至就连脑中的想法都没落幕,画舫近处的水面已经又一次被冲出的人影搅得支离破碎,纪清歌身后就是熊熊的火焰,面对迎面而来的刀锋,她只能握紧既明艰难的抵挡。   既明是稀世神兵,锐不可当,难以匹敌,但纪清歌如今却没有内力和身法来作为依仗,纵然长刀在手,但死士的招式动作依然逼得她险象环生,而几乎就在与此同时,被钩锁拽住的船头舷板在烈火灼烧之下也已经发出了不堪负重的清晰碎响,段铭承咬紧牙关——不能再被拖延在码头上!   不论一手设计了这一场埋伏的人究竟还有什么后手,他都不能眼看着他的小姑娘身陷险境!   心中快速估算了一下码头和画舫之间的距离,再看了看已经烧成一片炽红的舱室,段铭承深吸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挽在手中,欧阳跟随他的时日已久,见状顿时抽了口气。   “头儿,别!让我……”   然而不等欧阳话音落地,段铭承已是纵身而起,如同鹰隼一般直掠了出去!   暗夜之中,绵绵的冰雨已经下了整整一晚,如今不仅没有止歇的意思,反而还仿佛更大了几分,豆大的雨滴夹杂着寒冷的冰珠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东西,而段铭承纵身而起的身形却仿佛一柄利刃,决绝而又凌厉的划破了雨幕。   第一个落足之处,是死死勾住船头舷板的钩锁。   这一次的借力,让原本就迅捷绝伦的身法更快了一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仅仅是一个刹那,身影已在画舫的正上方。   欧阳在码头上一颗心都悬到喉咙,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足下,便是熊熊燃烧的舱室,如今起火时间已久,早已不复原本的模样,曾经的画栋雕樑已是一片赤红的火焰,高温的气流即便是段铭承身手卓绝,也依然短暂的无法呼吸,幸好他对此早就有所准备。   手中厚实的氅衣早就被雨水浸透,此刻抖腕之间便如同一张厚厚的毡垫,准确的盖在了几乎已成焦炭的画舫屋脊上。   饶是氅衣本身已经浸透了水,在宛若火狱一般的烈焰跟前也仅仅只支撑了短短一瞬。   这就已经足够了。   再次有了借力的地点,段铭承如同一抹夜风在明澈炫目的火焰上方一掠而过,身后燃烧的舱室在下一瞬间发出了坍塌的轰鸣,而就在火舌好似活物疯狂卷动的同一时间,已经将纪清歌逼到角落里的死士眼前刹那之间已是多了一个人影。   既明如今在纪清歌手中,然而对于段铭承来说,也并不需要手持刀剑才能杀人。   死士手腕剧痛的同时,短刀便已经脱手,明亮的刀身映着火光落入水中,就此不见踪影。   紧跟着,他的咽喉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死死攥住。   段铭承出手毫不留情,扣住死士脖颈的同时五指已是用力一收,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死士猛然僵直了动作,脸上甚至还带着来不及反应的惊骇神情。   然而这雷霆一击落在暗处的颜锐眼中,却让他终于浮起了胜券在握的笑意——   “放箭!”   段铭承刚刚击退了死士,甚至还没来及将纪清歌递来的既明接在手中,密集的箭雨已是向着两人兜头而落!   身后燃烧的舱室已经坍塌成了一片火海,再也没有了原路返回的余地,而狭窄的船尾也根本没有闪躲的空间,在这一瞬间,段铭承唯一能做的,就是挡在纪清歌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自己怀中。   男子有力的臂膀和灼热的体温将纪清歌猛然包裹,这一刻,她耳中听到的是段铭承急促有力的心跳。   “别怕。”   伴随耳畔安抚一同响起的,是纪清歌自己尖锐凄厉的呼喊——   “段大哥!” 第213章   帝京郊外琉华院受流民袭击,元贞县主和靖王竟同时受到埋伏,此事引起了朝野震动的同时,更是引来了天子段铭启的雷霆之怒!   当日有几十名朝臣家眷险些命丧琉华院,若非是飞羽卫觉察得早,及时向各处通报,这才免除了这一场血腥的灾祸。   但……靖王却在那一场雨夜的混乱之中遇袭,生死不明。   其实许多人心中有都数,那样的情景下……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生死不明呢。   当巽风坤玄两名飞羽卫和卫肃衡率领西山大营中的兵马沿着湖畔一路向下追寻,终于找到那座码头的时候,现场只有一片狼藉。   欧阳和裴元鸿最终获救的时候各自都是伤的不轻,纪文雪昏迷之中随着画舫沉入水中,被救起的时候也只剩了半条命,还是卫肃衡派人送回了纪家在京内的宅邸,据说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几乎小命差点没了,直到如今都还起不来床。   而元贞县主被人救起的时候也已经受伤,万幸的是听说伤得并不严重,可……靖王的情况却无人敢提。   虽然卫肃衡对外只说是靖王受伤,但这句话里面的水分究竟有多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   是夜,整座皇城灯火通明,建帝段铭启几乎将整座太医院搬去了靖王府,而与此同时,飞羽卫八组史无前例的全数出动,不少人都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而从这一天起,就再没有人见过靖王的面。   皇帝陛下上朝时双眼通红如有泪光,而帝京之中更是叫停了所有的宴请酒席。   很快,靖王或许已经重伤不治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帝京。   没人敢真的去向当今圣上打听靖王的伤势是否好转,但被一窝蜂派去了靖王府的太医却很快就唉声叹气的各自回转。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让百官心中纷纷一沉。   若真的只是受伤,不论伤势轻重,又焉有不需太医守着的道理?   遣返太医,便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靖王没事,身康体健,自然不必太医在侧。   要么……就是已经……   眼看着皇帝陛下每日上朝都难掩哀痛,飞羽卫们如同发疯一般四处搜捕当日暗中设伏的敌手,靖王府大门紧闭始终不见靖王身影。   所有人心中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没人敢提罢了。   当今天子唯一的亲弟弟,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命丧雨夜的话,建帝段铭启龙颜大怒下令将暴民尽诛一个不留的圣旨也就理所当然。   这样的旨意不可谓不严苛,毕竟那一日参与的流民也只是少数,左相右相连同户部尚书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一日,才勉强让段铭启收回成命停下杀戮。   而就仅仅一日,城南流民居住的棚户区已经血流成河。   被莫名卷入此事的鸿胪寺礼赞裴元鸿纵然极力澄清,也依然是难逃天子震怒,身上还带着伤就被扔进了大理寺牢房,还是礼部尚书出面讲情,这才勉强开恩同意他在狱中求医。   而大长公主府更是难逃一劫,虽然大长公主段熙敏和她女儿燕锦薇,两人都是众口一词的撇清此事,也依然是被陛下毫不留情的亲口下旨,圈禁在府中,最终罪责几等还要看飞羽卫和刑部究竟能挖出多少罪证。   对亲姑母都愤恨至此,可见靖王凶多吉少!   靖王府始终紧闭的大门肃穆而又静默无声,不少人心中都扼腕而叹,靖王这个大夏建朝以来最为光彩夺目的亲王,也着实是……天妒英才了。   如今皇帝陛下不过是心中伤痛,不愿正视现实,可仅从蛛丝马迹以及各方面的动向,百官朝臣们心中都已经有了猜测。   时光一晃已是冬至,靖王两个字,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禁忌。   每个月的初一,照例是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召见官员家中女眷的日子,然而这些肱股之臣家中的夫人太太们坐在昭阳殿中,却谁都不敢真的露出个笑模样来。   虽然有人小心翼翼的找了几个话题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却最终都在皇后季晚彤略带伤感的面色中沉寂了下去。   不说女眷们心中觉得压抑,就连皇后都明显提不起精神,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提了几句节气入冬,注意天寒之类的场面话,便就准备结束这一场觐见。   然而皇后的手中刚端起茶碗,身旁的宫女还没来及开口恭请各家夫人离去的时候,殿门外陡然传来通传之声——   “元贞县主觐见皇后娘娘。”   这一句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就连皇后都顿住了动作,恍然一瞬才开口:“宣,快宣!”   殿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殿门,当纪清歌一身素服迈步入内的时候,整个昭阳殿都安静了一瞬。   这是元贞县主自那血腥一夜之后的首次在人前露面,就让所有人心中打了个突。   那一夜的冰雨之中,纪清歌也受了伤在家休养,她本来在帝京之中就和人没什么太过紧密的来往,在家闭门养伤,更是不见外人,今日进宫请安,是她的初次现身。   身为皇后季晚彤未过门的弟媳妇,天子亲口赐婚的靖王妃,纪清歌身着素服到场的时候让不少女眷心中都是一沉。   再是喜爱素淡,今日也是命妇入宫觐见给皇后请安的正日子,所有人都按品大妆的时候,这个尚未过门的靖王妃就一身清淡,素面朝天的入了宫。   甚至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找不出来。   与人答话的时候也明显的心不在焉,还会偶有失神,不自觉的就眼眶微红。   各家的夫人太太有谁不是人精子,看到纪清歌这样的情状,心中全都有了数。   恨不得就在三个月前,这个商户女还因为飞入皇家人人艳羡,毕竟靖王妃这个无上尊荣的头衔足够惹得所有人眼红,可现如今……还没过门,就……一时间竟让不少人生出了人世无常的感慨来。   同时还不乏有人暗中猜测,这靖王妃是圣上赐婚,如今靖王殁了,靖王妃却还未过门,从天子的态度来看,却根本没有收回旨意的意思!   圣上痛失幼弟,若是真不撤旨,这元贞县主岂不是就只能嫁给个牌位守一辈子活寡?   曾经的靖王妃惹来过多少艳羡,如今的靖王妃就惹来了多少同情。   就连皇后季晚彤都叹息连连,吩咐宫人给纪清歌看了座,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先将脸扭到一旁,一众贵妇看得面面相觑,直到皇后帕子擦了擦眼角,这才重新转回头来,看着纪清歌强笑道:“县主如今伤势可无碍了?”   “多谢娘娘体恤,臣女已经无碍。”   纪清歌今日入宫一身素淡,虽然没有明着穿白,却也相去不远,原本就窈窕的身形似乎愈发清瘦了两分,冬季袄子领口袖口厚实浓密的雪白狐裘镶边将她面颊衬得少了几分血色,而一侧腮边还带着一道细细的伤痕,虽然已经愈合,却因为刚刚结痂脱落的缘故,显得分外醒目,更衬得整个人都清冷苍白。   在场的命妇中有不少人在之前皇后寿宴上都是亲眼见了靖王是如何噙着笑意亲手给这姑娘送了茱萸的,现如今再见纪清歌,不由觉得时移世易,造化弄人。   心中除了惋惜,其实还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测纪清歌入宫的目的。   天子赐婚的靖王妃,如今尚未大婚,就已经没了夫婿,若是圣上不收回旨意,这个才刚及笄的姑娘今后一辈子都会是‘靖王妃’。   这样的未来,纵然有天家供养一辈子吃穿不愁,也没谁会真的愿意。   毕竟是实打实的守活寡。   之前安国公卫远山据说已经为此事求见过陛下数次了,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据传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而今……莫不是这县主自己想要在皇后面前求得些许怜悯,帮忙劝劝天子,收回赐婚旨意?   不少命妇都心中暗自揣测的同时,眼光偷偷的在两人脸上来回打着转。   其实不说是她们心中揣测不定,就连皇后只怕都有着相似的想法,靖王段铭承与他兄长段铭启两人之间年纪相差了十几岁,几乎可以算是兄嫂一手带大的弟弟,季晚彤心中也是极不好受,对于纪清歌这个可以算作是未亡人的姑娘,默然了许久才勉强露出一个浅笑:“原本想着,可以与你姐妹相称,现如今竟……”   话音顿住半晌才重又开口:“你……你莫要忧心,回头再等过些日子,本宫寻个时机,劝一劝陛下……”   然而季晚彤话音未落,纪清歌却轻声开口:“皇后娘娘仁善,不过臣女今日进宫,是想与娘娘求一个恩典。”   皇后怔了一瞬,这才道:“你说便是。”   “臣女想在法严寺内做一场祈福法事,愿斋戒沐浴,诚心祈福,还请娘娘恩准。”   这一句出口,不少命妇心中都暗自叹息。   眼看快要过年了,谁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什么法事的?   还不是……不少人偷偷的互望一眼……靖王的二七快到了……   就算是平民百姓之家,头七和七七都是送亡做法事的日子,权贵官员更是看重此点,一场水陆道场会从停灵伊始直做到七七过后发丧下葬。   皇帝陛下兄弟情深,一时割舍不得,死压着不肯承认靖王已殁的事实,导致靖王头七的时候根本没人敢提做法事这件事!   可元贞县主到底是靖王的未婚妻,只怕心里是看不得靖王连个像样的丧事都没有,这才冒着触怒圣心的风险来求皇后……   有几个心地较为柔软的命妇不由也觉得鼻酸,掩饰着移开视线。   “你……”季晚彤良久才叹口气:“县主尚未婚嫁,大可不必……不必……”   纪清歌默然片刻,低声道:“总要做一场法事的。”   短短一语听得人心头酸楚,皇后更是连笑脸都挂不住,颔首准许了元贞县主的请求之后再也无心接见命妇,草草结束了这一日例行的问安。   出宫路上,也曾有人犹豫要不要与那县主搭讪,起码宽慰两句,但纪清歌却谁都没有理会,脊背笔直而又沉默的径自出宫而去。 第214章   如果说之前还曾有人猜测或许靖王只是伤势凶险,这才让皇帝陛下心头怒火中烧的话,元贞县主这一日的举动,无疑是彻底坐实了靖王已殁的猜测。   更有甚者,后续就连靖王府都出动了护卫,王府总管曹青亲自前往法严寺督办‘祈福法事’的种种事宜,曾由靖王一手建立的飞羽卫也在各组校尉的带领下追随而来,在法严寺周围沉默的驻守,不离寸步。   这样几乎等同于举哀一般的行事将冬至的节庆气氛都冲淡了,虽说朝廷按照往年惯例在冬至之日放了休沐,但偌大的帝京当中却无人胆敢欢宴过这个冬至岁节。   一个冬至罢了,又不是没过过,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天子的霉头?万一被迁怒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只能怪自己不会看眼色。   而法严寺的‘祈福法会’也显得哀伤之中透着诡异,若按以往,谁家不论红白喜事,都起码能收到亲朋好友的恭喜也好还是劝慰也好,但这一场由元贞县主和靖王府联手督办的‘祈福’,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前来。   来了能说什么呢?   天子不肯承认靖王已殁的现实,靖王就依旧‘活着’,文武百官纵然心中有再多想法,都不敢和痛失手足的皇帝陛下拧着来。   靖王既然‘活着’,这法会便不是真的送亡法会,名为祈福,却又不是真的‘祈福’,致哀致不得,道贺‘沾福气’更是不可能,一来二去,竟没有半个人前来与会,反正元贞县主和靖王府也没有给任何人送过帖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沉默以对。   玉泉山下,唯有靖王府和飞羽卫们素服驻守,静默无声。   卫邑萧带着卫家车驾来给自己小表妹送应用物品的时候,看着这样的场面,心中也不由有些拿捏不定。   这个卫家的二郎,其实是不信靖王遇袭身亡这样的传言的,只可惜他大哥卫肃衡连面都不露,近日来由于天子的暴怒导致流民区域极不安定,卫肃衡作为西山大营的将领,日夜带兵驻扎围守,连休沐时都不归家。   对外只是言称赏菊宴那一晚他率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在场之人尽数受伤,他将伤者移交之后就不知后续。   哪还需要什么后续呢?后续不就是已经众所周知的太医蜂拥齐至靖王府,又尽数撤回,帝后二人红着眼不许人提靖王二字,元贞县主求做法事么?   这已经是就差没有明说了。   要不是怕触怒了陛下的龙鳞,亲王薨卒,要举国致哀才是,哪里还能如现在这般,上头陛下压着,底下连丧事都不敢办。   这样的说辞,连卫辰修都信了,近些日子每日不乐,心疼自家小表妹。   纪清歌现如今虽然尚未跟靖王办过婚礼,并不算正经嫁入了靖王府,但她和靖王的婚事却是圣旨赐婚,和普通婚嫁不能等同,如今圣旨未撤,纪清歌就是未亡人,又是一力出言向皇后求来的这一场法事,自是要在法事期间日日陪同,原本卫家世子夫人秦丹珠忍不得,想劝她去个一两日便归家,但纪清歌却不肯。   ……若是连我都不去,还有谁会去呢?   一句话听得秦丹珠撑不住,心中也不由对天子有几分埋怨,若不是建帝如同疯魔一般不肯承认亲弟亡故的事实,她表妹的未婚夫婿又何至于身死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丧事?   大夏建朝以来最为尊贵的亲王,身后事竟然减薄得连她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纪清歌从‘祈福’法会的前一日就去了法严寺,有了皇后首肯,又是元贞县主和靖王府联手操办,法严寺上下不敢怠慢,早就整理出了后山清净的院落供给县主居住,全寺上下更是闭门谢客不再接待普通信众香客,今日卫邑萧带着母亲和嫂嫂给表妹整理的各色用品前来,送东西之余,还要代表卫家来拈一炷香。   马车粼粼到达山脚,看着家丁小心的往上搬运箱笼等物,直到搬得差不多,卫邑萧自己才举步登上了法严寺的山门,沿途靖王府的侍卫和飞羽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偌大的一座佛寺守得滴水不漏。   卫邑萧怀疑,这一整座玉泉山的山头或许都已经是被暗中围守了。   靖王作为大夏建朝第一位宗室亲王,手中又有实权,王府中仅仅是亲兵就有三百人,其余王府护卫和会功夫的家丁又有二百左右,而飞羽卫虽然人数不算多,一共八组加起来也就一百出头,可却全部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如今八组齐聚玉泉山,将法严寺守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卫邑萧在西北之时也是领兵之将,如今这法严寺周遭的布置看在眼里心中却兀自游移不定,他此番前来除了给纪清歌送日常应用之物,也还有置办些许香烛等等算作是份心意,皇帝不开口,靖王就没薨,这场法事只能是‘祈福’,卫家到底是元贞县主的外家,别人可以缩头当看不见,卫家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心意,到底是不能明说是送的奠仪,只能糊涂揭过。   王府总管曹青亲自来接待,自然也是素服,圆圆胖胖的脸上双眼通红,一脸哀泣,勉强跟卫邑萧寒暄两句,卫邑萧冷眼看着他的做派,心中直皱眉头。   ——莫非靖王真没了?   带着这有几分拿捏不定的疑惑,卫邑萧径自去了后山见纪清歌。   元贞县主驾临主办法会,法严寺自是不敢怠慢,整理出来供纪清歌居住的院子宽敞舒适,内中布置无不精心,只是如今到底是严冬时分,景色再是巧妙也未免有些萧条,室内布置也是如此,帷幕帘珑,椅袱靠枕,乃至装饰摆设,放眼望去全是素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艳色。   “二表哥,请坐,外面天寒,有劳表哥跑这一趟。”   室内炭火暖热,纪清歌身穿一件梨花白素面夹袄,下裙一件玉色的云缎百褶裙,不要说是织金绣样,连个暗纹都没有,全身上下除了腕上一只手镯之外,更是毫无装饰,愈发显得整个人素淡如菊,见他来了,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亲手去倒茶。   “清歌妹妹,你可还好?”   卫邑萧落了座,见纪清歌亲手捧了茶盏连忙去接,目光落在表妹白如霜雪般的皓腕上,目光不由顿了一下。   手镯莹蓝剔透如同海水一般,这珍稀的材质目前全大夏可能也就这一支,是靖王送的……   也是纪清歌今日身上唯一的饰物。   “家中母亲和嫂嫂很挂怀你,你的伤可还要紧?”目光从手腕移到脸上,看着细瓷一般的肌肤上那条尚未彻底消除的痕迹,卫邑萧不由面露关切,他小表妹那一夜在燃烧的画舫上遇袭,后背肩胛处被燃烧的船板烫伤了一处,虽不严重,不过到底是伤了,姑娘家皮肉上若是留了伤疤,总是件大事。   “没事,已经结痂了,家中可还好么?”   比起自身伤势,纪清歌更关心家中,卫邑萧见她问起,索性就一条条慢慢讲给她听,眼光却细细的将这间颇为宽敞阔大的暖屋审视了一遍。   “家里面你放心,你那两个丫鬟早就无碍了,只是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暂时不好叫她们回来伺候你。”   卫邑萧说的,是曼青和曼芸。   当日在琉华院,这两个丫头都是被人从身后打晕关在一处,事后卫家自然也是再三询问,一同审问的包括柳初蝶和她的丫鬟夏露,但柳初蝶却只会哭着说什么都不知道,而夏露作为嫌疑最大的一个,竟是将事情全部推到了大长公主府。   茶水是她亲手煮的没错,可煮茶的材料和用具一应都是从琉华院的茶房中取的,她是煮了茶,可她却没动过手脚。   琉华院那一夜经历了暴民围困,仅仅只守住了内院,外院和后罩房,茶房,以及其他许多地方都被劫掠一空之后放了火,如今想查证竟是难上加难。   柳初蝶只会哭,夏露则是抵死不认,如今这一对主仆全被卫家给扣在自己院子里再不准许她们随意走动,更不用说外出了。   眼见纪清歌听着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卫邑萧便顿住了话音,耳畔清朗的音色陡然消失,纪清歌这才回神,见卫邑萧正凝眸望着自己,不由掩饰的笑笑,刚想说些什么,卫邑萧却抢先说道:“清歌妹妹,等过完年,父亲与大哥会去向陛下陈情撤旨。”   纪清歌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呆了一瞬才想要开口,卫邑萧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一次抢先压住了话头:“现如今陛下只怕还不肯点头,略等一等,转过年之后,想来也就差不多了。”   “表哥,我……”   “妹妹也勿要太过伤怀,你才刚刚及笄,后面的日子还长着,总没有搭进去终身,就这么守着的道理。”   “不,我……”纪清歌想说什么却又噎住,半晌才只道:“还是,不急于一时……”   “妹妹若是担心旁人流言的话却也大可不必。”卫邑萧目光在隔开左侧套间的帷幕上转了一圈便就收了回来,只冲她笑笑:“我卫家的表姑娘,没有克夫一说,有我们在,想必也没人胆敢跟妹妹嚼舌。”   纪清歌噎住半晌,最终只能垂眸:“即便是陛下开恩,今后我也……”   “清歌妹妹。”卫邑萧年轻俊朗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当初我们知道有妹妹在的时候,卫家便没有想过要让妹妹外嫁。”   纪清歌愕然呆住。   “后来见到妹妹,察觉到靖王对妹妹的心意,且妹妹似乎并不抵触,这件事便没有同妹妹提起过。”   “既然靖王看起来似是一片真心,那只要妹妹喜欢,卫家愿意成全。”   “可……”卫邑萧笑笑:“如今这般的局面,过往无需再论,卫家不会让妹妹就这般毁了终身,更不会就眼看着妹妹耽误年华。”   纪清歌已经听得双眼圆睁,愕然不知如何应对:“这……可……我……”   “等陛下撤旨,妹妹安心在家备嫁便是。”卫邑萧本就是个俊俏的儿郎,戍边的将领杀伐果断,身上自带锋芒,又有一分武将身上罕见的文气,本来就相貌出众,如今笑起来更是好看:“某虽不才,却愿意悉心照顾妹妹一生,绝不会让妹妹受半点委屈。”   “表、表哥。”   “我房里没有人,日后也不会纳妾。”卫邑萧说得温和而又淡然:“我知道这种事强求不得,所以妹妹只管自己舒心便好,如果始终不能与我夫妻相对,日后抱养一个孩子也是一样。”   纪清歌张口结舌,虽然乍然听到这样的事情难免脸色微红,但神情中却是惊愕多过羞涩,卫邑萧一番话说完,也不再坐,笑吟吟的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叮嘱:“所以妹妹放宽心,等父兄求陛下撤旨之后,安心备嫁便是。”   纪清歌连起身送行都忘了,黑琉璃般的眼瞳眼睁睁看着卫邑萧自己推门而出,还怕暖屋子里灌了风,体贴细心的反手带上了门。   这……她这个二表哥……   心里尚在发怔,突然整个身子就是一轻,仓促之间一声又轻又短的惊呼便溢出了唇畔,却陡然之间就化为了轻轻的呜咽。   卫邑萧背着手迈步走出院门,来时心中狐疑沉重的心情早就一扫而空,又行出一段路之后,这才转头瞥了一眼身后静谧无声的院子,唇角便就微微勾了起来。   遇到一脸哀泣的曹青的时候,卫邑萧笑眯眯的冲他点了下头,看得曹青也不由愣住。   ……这卫家的二郎,不是来致哀的么?怎的一脸坏笑的就走了? 第215章   放眼望去,宽敞明亮的厢房内陈设和布置都是一片寡淡,然而肃穆的环境,却挡不住满室春暖意浓。   纪清歌窈窕纤细的身形被高大的男子整个环在臂弯之中,两人唇齿紧密相接,一记亲吻从最初略带着几分掠夺的味道,直到最终尽数化为绵绵的爱意,足足持续了几乎半盏茶的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纪清歌还想要推拒,然而对方却不肯罢休,等到双唇终于被松开的时候,已经是气息不稳,双颊绯红,眸色更是一片迷离。   耳中听到段铭承带着些许气恼和不悦的哼了一声,纪清歌伏在他怀中无语了片刻,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静谧的室内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噗嗤显得异常清晰,纪清歌自己都吃了一惊,慌忙想要埋头,却被更快一步的段铭承再次俯首,炽热的双唇准确的捉住了少女红果子似得耳垂。   酥麻的感觉直抵心房,纪清歌陡然抽了口气,连忙求饶:“不行。”   段铭承没好气的又哼了一声,却根本不松口。   不行?刚刚那个卫邑萧在这长篇大论挖墙脚的时候她怎么不说不行!   就直听着那姓卫的小子连什么日后抱养个孩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靖王殿下心中恼得无以复加,根本不想听他的小姑娘再嚷什么行还是不行,齿尖轻轻噬咬,成功的将纪清歌未出口的剩余言辞尽数变成了一片酥软的嘤咛,坏心眼的齿尖这才终于放过了那软嫩柔滑的嫣红耳垂,双唇轻柔的从面颊掠过,在那一道还留着些许印记的伤痕上停留了一息,便再一次攫住了少女甜美的唇瓣。   良久之后,两人唇齿才又一次分离,这次纪清歌学了乖,只将臻首往段铭承胸口一埋,说什么都再不肯抬头。   其实不用她躲,段铭承自己也不敢再继续放纵下去。   ……到底还是没成婚呢,真撩拨得过了头,到头来要拼命隐忍的还不是他自己?   心中一片悻悻的靖王殿下终于放松了自己的双臂,怀中无比乖巧柔顺的少女刹那间就抓住时机滑了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在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   “段大哥。”纪清歌红着脸,黑琉璃似得眼瞳谴责的瞪着他。   满朝文武都以为已经凉透了的靖王殿下微微扬声:“来人。”   窗棂上登时映出一道无声的暗影。   “那个卫邑萧下回再来,叫曹青给本王挡住,不准再放他进来!”   ——再听他大言不惭的当面挖墙脚,他没事也要给气成有事。   窗外暗影无声而去,段铭承这才终于气平了几分,其实他心中也猜到那个卫家二郎八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气是另一回事。   如今虽是寒冬,但这座院落是精心布置的,室内银丝炭烧得暖如春日,纪清歌素来有几分畏寒,都只需穿夹袄,靖王更是缥色的直裾外面只着了一件石青色的罩袍,腰背挺拔,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略少了一两分血色之外根本看不出有被乱箭穿心过的样子。   那一夜的箭雨当头落下的时候,段铭承当机立断一掌劈碎了两人身下的船板,彼时近处的船板早就已经大半边都起了火,本就已经不堪重负,两人随着如雨的箭矢一同沉入水中,纪清歌原本看到箭雨向着他背心袭来,吓得想要挣扎尖叫,段铭承担心她会呛水,强行堵住双唇渡了一口气给她,这才终于安抚住了他的小姑娘。   自从在并州调查水患的时候频繁遭遇伏击,甚至不慎受过两次箭伤之后,欧阳等人就逼着段铭承穿上了软甲,金丝软甲轻薄软韧,紧贴身形,在箭雨之中段铭承护住了怀中的纪清歌,软甲则护住了他的后心和要害。   他劈碎船板入水之际就提前有了准备,在水中闭气许久,带着纪清歌在水中一直游到了对岸一处颇为隐秘的地方,两人这才浮出水面。   纪清歌没有内力护体,全是靠了段铭承用自己内劲和体温给护着,原本心中一片惊恐慌乱的纪清歌在好容易确认了段铭承无恙之后,这才放下心来,这整整大半日她实在有些撑不住,如今又在沁骨冰寒的水中泡着,即便段铭承尽力用自己内息给护着,也依然是脱了力,缩在他怀里发抖。   这一场伏击是必杀之局,就算是段铭承有软甲护身,也依然是伤了数处,不过到底都不是要害。   当巽风坤玄两人以及卫肃衡带人赶到之后,周遭的线索和蛛丝马迹他亲自去看过,对手极为缜密,且心思狠毒。   对纪清歌出手,逼迫他纵然局势危急也不得不援救,而后再将他两人一并诛杀在箭雨之中。   这样的手段几乎可以算是万无一失,如果不是他今日穿了软甲,仅凭此人的步步安排,就真的会被他得手。   这一场局,不仅仅是从燕锦薇邀请纪清歌赴宴开始。   远在并州被人炸破堤防引发水患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并州水患,一是可以将三座矿口中藏匿的私兵不着痕迹的迁出,二是可以将他引动出京。   而后抓住他离京的间隙,通过燕锦薇给纪清歌下了圈套。   纪文雪成了诱捕纪清歌入彀的诱饵,而纪清歌,则成了诱捕他的饵,通过回京路上沿途伏击的零星死士拖慢他的回京速度,让他无法提前出手制止这一场做局,时间先后衔接得天衣无缝,对于全局的掌控更是拿捏得妙到巅毫。   并州水患不仅仅悄无声息的掩盖了私兵的存在,更还引动灾民流窜入京,转过头来,灾民又成了幕后人手中的凶器,死士混杂其中煽动灾民闹事,让纪清歌遇险,再逼他现身援救,从而理所当然的迈入了这一场精心的布局。   而对方也差一点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   比弓|弩更为危急的是他那一晚拼尽全力的救援和厮杀触动了胸肺原本的暗伤,又因为要护着没有内力的纪清歌,强行催动内息,等巽风坤玄两人从冰冷的水中将他和纪清歌救上岸之后,段铭承咳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肺动脉血。   玄色的衣袍沾了水后暗沉一片,纪清歌只听见了咳声,转头去看的时候却没见到血迹,又有巽风坤玄两人帮忙遮掩,这才瞒住了没让她知道。   纪清歌在这一晚的伏击之中也是带了伤,后背在起火的船板上烫伤了不说,体内还中了绕指柔,虽然比起重伤殒命已经不算大事,但多少也是病了一场,这才会再次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时候显得气色不佳。   裴元鸿被射穿了肩骨,右臂险些残疾,被卫肃衡等人救上岸的时候已经昏厥,纪文雪更是归家之后大病一场,受伤最为严重的,反而是留在岸上的欧阳。   当时箭雨冲着画舫袭来,欧阳惊怒交加,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就挑开了遮掩的杂物直冲了出去,被挑飞的杂物在半空挡落了一部分箭矢,他自己手中刀锋又挡落了一部分,却终究还是不可能尽数挡下,这个娃娃脸的年轻人身中数箭,要不是巽风他们赶到的及时,欧阳只怕就真要殒命在那冰冷的雨夜。   他伤的不轻,如今也是在法严寺中养伤,法严寺的方丈净和医术高明,虽然之前曾不知为何抵死不肯给靖王医治,但救治其他人却并不推脱。   现如今,纪清歌和靖王府打着‘祈福’法事的名义在法严寺盘桓,为的,就是不日就要让净和出手,给靖王殿下彻底拔除已经潜藏了一年多的旧患。   段铭承身上的暗伤在建帝召回了已经告老的太医院老医正之后,终于诊断出了根底。   那是当初在白海的时候,舱室引爆产生的碎片本身其实并不是一个整体,刺入肺腑之后,四散在脏器中的碎屑和木刺有好几处,纪清歌在海上手边根本没有器具,她也并不通医术,只拔除了露在外面的最大的一支残片,但彼时在肺腑内部,依然有细小的尖锐碎片残留。   当外部伤势渐渐愈合,肺腑之内的碎片就更加难以取出,随着时日渐久,残留的异物已经在脏器内形成了隐患,脏器本身无法自行排除,长此以往不仅仅会影响正常呼吸,还会反复复发,如今一年过去,其实已经算耽搁了伤情,而若是再不设法取出,内部形成的血包一旦破裂,便会有性命之危。   而这一场雨夜的伏击,也让这处旧伤更加凶险,老医正诊脉之后给出的结论是肺腑内的血块只怕是已经破损了一处,若依然不能尽快剔除隐患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老医正虽然诊断出了端倪,但他自己年事已高,无论是精神还是定力都不足以让他完成应有的医治步骤,只能给心忧如焚的皇帝陛下举荐了法严寺方丈净和。   而净和……也终于在巽风暗中的威逼之下点了头。   原本皇帝陛下是急于要让靖王马上就医的,毕竟这样的隐患听着就危险且难以捉摸,但彼时的段铭承已经在长久的追寻和搜查之下摸到了暗中潜藏的神秘组织,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就医的时间。   而后颜锐一手搞出的寿宴行刺和并州水患,更是印证了段铭承的猜测。   很快,他和天子两人就暗中定下了这一场计划。   幕后隐藏的神秘组织想要伺机除掉他,而他也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和理由来彻底消失在众人眼中一段时间,既然如此,那么伪装成被伏击得手,利用假死来彻底避开众人的视线,同时还能松懈幕后之人的警惕,这是最佳的一条途径。   这是一场双方耐心和谋略的博弈,不过是看谁更能沉住气,抓住时机罢了。   只是彼时的段铭承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会想利用纪清歌来成事。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段铭承心中难忍杀意。   到现在他只要想起那一晚雨夜,都还难免后怕。   而纪清歌也一样在怕。   她如今也已经知道段铭承体内始终存留的暗疾究竟是怎么回事,私下也曾去找方丈净和数次询问,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想要拔除隐患,他可以一试,但却并不能给万全的把握。   这对于医者行医来说到也算是正常,毕竟不是小伤,根本没有谁能斗胆夸口说万无一失,但……她心中清楚是一回事,想要不担忧却是万万不可能。   想也知道……要从已经愈合的肺腑脏器之中重新取出异物,这将会是何等的凶险。   那一夜密集的箭雨虽然有软甲护身,却也终究还是让段铭承受了轻伤,迄今为止都在调养这几处伤患,如今眼看着堪堪无碍,接下去,就是所有知情人都等候已久的旧伤疗程。   为了这一日,段铭承和净和两人各自养精蓄锐,法严寺内更是提前准备好了要用的器具、药材、净室,年事已高的老医正亲自在一旁监督坐镇,但纪清歌就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   到了当日,眼睁睁看着段铭承端起药碗将满满一碗能够让人昏睡的药物刚凑到唇边,纪清歌双手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衣袖。   “段大哥……”   “莫怕,不会有事的。”段铭承安抚的冲她笑笑,见她红着眼圈松了手,这才将药物一饮而尽:“我还要娶你做王妃呢,眼泪留着,等出嫁当日再哭。”   他越是这般说,纪清歌的眼泪就越是忍不住,话到了嘴边都只成了隐忍的呜咽,段铭承瞟了一眼四周,净和眼观鼻鼻观心,老医正尚未入内,其他闲杂人等一概全无,便飞快的将纪清歌拉进怀中亲了一口,柔声哄道:“乖,不哭了。”   药性渐渐发作,段铭承眼前已经有了些许恍惚,嗓音也有了些许迟缓:“放心,我说话算话,绝不会……”   他最后轻啄了一口纪清歌的额头,双眸已是微合,停顿了一瞬才低喃出声——   “绝不会……让你嫁公鸡的。”   纪清歌怔了一瞬,眼看段铭承双眸合拢,心头陡然之间升起一股恐惧,如同怪兽的利爪一般攥着她的胸口,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才不会嫁什么公鸡!”她猛然伏身,咬牙切齿的在段铭承耳边说道:“你不醒来,我就嫁给别人!对着别人笑!管别人叫夫君!给别人生儿育女!”   这一碗安眠麻痹的药物激发速度极为迅猛,段铭承已经沉浸在混沌漩涡之中的意识却猛然挣扎了一下——   他听见什么?管别的男人叫夫君?!   段铭承指尖轻微颤动了一下,思维再度沉入黑暗之前,满心都是火气——   他就算真闭了眼,也得爬起来把这气死人的姑娘逮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古代的开胸手术,纯架空,勿考据   开胸手术放现代都危险,放古代基本九死一生,所以女主一个搞不好就又要嫁公鸡了(卫邑萧:喂,我呢?怎么考虑公鸡都不考虑下我?) 第216章   要在已经愈合的胸肺重新开出一个伤口,小心的取出里面已经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细小碎片,这样的事不要说是纪清歌,就连大部分医者听起来都觉得不可能。   没有哪个医者能高明到可以完成这样复杂的救治过程,也没有哪个病患能撑过这样严苛的重创和失血。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还是太过委婉了,这明明就是十死无生。   现如今虽然有隐患残留,但起码原本致命的伤势已经愈合,今后小心保养,总还是能续命,哪怕是会短寿,也只是‘短’,不是‘夭’啊。   可现如今好端端的再给胸腔和肺腑上破开伤口,这主动和要人命有什么区别?   段铭启召见过太医院中所有太医,甚至暗中通过飞羽卫访查过民间的医者,飞羽卫中专门负责医疗的兑组更是没放过一个,但几乎所有人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纵然是医术精湛华佗再世,这样的事也不可能真有人敢夸口说万无一失。   风险太大,就连太医们都睨着皇帝阴沉的脸小心的进言——其实若是精心养护,日后不再动武,不急不躁,日日调养,虽然保守,但却未尝不是一个更稳妥的途径。   要不……还是不冒险了?这样的想法,甚至就连建帝段铭启都生出来过。   他早就不想让他小弟再这么刀枪剑雨的闯了,虽然若能剔除暗伤是最好不过,但……若真的出了意外呢?   是段铭承自己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这个备案。   要让他从今往后像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那样养起来,他皇兄这是吃拧了吗?竟然会觉得若真如此也未尝不可?   内忧未解,暗处强敌环伺,他怎么可能就撒手什么都不管了?   他王妃都没娶回家呢,难不成今后早早就要让他的小姑娘给他守寡?他娶个王妃就为了这?   一肚子火气的靖王殿下当场就跟天子黑了脸,气得皇帝陛下拍着桌子口不择言——剖开胸肺剔除隐患,这要是出了意外让他上哪儿再去给自己找个弟弟?   虽然气得几乎掀了御案,但建帝段铭启心里其实也清楚,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和小弟的选择必定是一般无二。   心中不是不明白,但却不可能因为明白就不担心,今日一大早皇帝陛下就坐卧不宁,看什么都无比烦躁,早朝上抓了几个丁点过错的朝臣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好在近期文武百官都以为天子是痛失手足这才脾气暴躁,谁都不敢顶嘴,挨骂也就低头听着,好容易听见退朝俩字,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回到含元殿的段铭启连奏折都看不下去,在收到飞羽卫秘传的通报,得知医治已经开始之后,更是如坐针毡,满肚子的焦躁和恐慌没处发泄,在含元殿里转磨了足足两个时辰,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跑去了皇后的寝宫,有了皇后的陪同等待和安抚,这才终于打消了御驾亲临法严寺的念头。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要剖开胸肺,在一团血肉中仔细搜寻已经和肺部长到一处的细小碎片,然后还要在尽量不伤及肺脏的前提下剔除取出,这一场救治,耗时极为漫长,老医正年事已高,虽然坐镇旁观指点,但在集中了全副精力的前提下,也就两个时辰左右就不得不出了净室暂时歇息,飞羽卫中兑组全部医者尽数集结,每次两名医者沐浴更衣洗净手脸之后进入净室作为辅助。   纪清歌忍着心底的恐惧和焦躁在院子里一遍遍的转圈,眼看着一盆盆猩红的血水从里面捧出,几次都按耐不住想要冲进去,巽风和其他飞羽卫死命劝阻这才拦下。   纪清歌其实心里明白她一个不懂医的人,进去除了添乱,让医者分神之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但心中的这一份恐惧又怎么是理智压得下的?   唯一跟她来了法严寺的丫头是曼朱,眼看她家姑娘大冷天站在院子里团团转,劝都劝不动,也只能去翻出厚实的狐裘斗篷,烧了手炉强塞进纪清歌手里,又忙忙的去张罗热茶,纪清歌哪里喝得下什么茶,只是却连制止都没心思,只由着这小丫头一通乱忙。   “别转圈了,没头苍蝇似得。”伴随着一语人声的,是递到面前的一颗糖。   “小师叔……”纪清歌罕见的没有接,她如今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糖?只勉强冲沐青霖挤出一丝笑来,就又直勾勾的望向了净室紧闭的门窗。   沐青霖收回手将糖扔进了自己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放心吧,那老秃驴医术过关的。”   纪清歌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一点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能让太医院老医正一力举荐的人医术怎么会不好?而这一场医治,也是经过了多方考量,确实有成功的几率,才会进行,否则若真希望渺茫的话,从皇帝陛下到靖王本人都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还非要用命去验证到底有多不可为。   她……就只是担心和害怕罢了。   之前还曾放狠话,口口声声的说要嫁给别人,如今纪清歌却慌得连掉了泪都不知道,还是手背上一凉,这才惊觉,有些无措的擦着眼泪。   沐青霖定定的看了她一瞬,虽然脸上挂满了嫌弃,出口的言辞却很温和:“别哭了,你那情郎不会有事的。”   “我给他算过命盘,这一场会很顺利,嗯?晓得了么?擦擦脸,丑死了。”   沐青霖自从盛夏来了法严寺‘参禅’之后就始终在此盘桓,至今没有离去,原本法严寺全寺警戒戒严是要赶走闲杂人等的,知道了他是元贞县主的师门中人这才作罢,准许了他继续留宿。   “你情郎命里的劫数是你给化解的。”沐青霖叹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冲你这么能惹麻烦,他也不会有事的。”   纪清歌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茫然的望过来,沐青霖话音一转:“喏,你瞧那小子——”   他冲始终守在净室窗外的巽风努了努嘴,巽风敏锐的转头望了一眼,见是纪清歌和她师叔,便又转回头去继续竖着耳朵听着室内。   “——老秃驴为人虽然死板,但只要应了,还是不至于会弄虚作假动手脚的。”   毕竟,他要真敢不尽心尽力,巽风也是真敢兑现承诺——屠他法严寺整座山门!   这一场治疗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宽敞精致的院落中早早就灯火通明,净室之内更是提前就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明灯,虽然入夜,却照得人须发毕现。   纪清歌晚膳都没心思吃,喉咙口如同堵着一团棉花,任是曼朱怎么劝都吃不下,沐青霖陪在一旁,一颗颗糖慢条斯理的往嘴里扔。   这一夜,对于纪清歌,对于飞羽卫,乃至对于远在禁宫之中的帝后二人来说,都注定无眠。   眼看月色已经西沉,而净室内除了不间断的血水之外竟是没有丝毫动静,纪清歌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救治耗时漫长,对于医者和病患而言都是莫大的考验。   净和方丈精神高度紧张,能撑这么久应该也已经接近极限,若是依旧未能完成,她的段大哥要怎么办?   剖开胸肺岂是小事?这么久的时间,光是血就不知流了多少,就算是个身强体健的也耐不住这般失血,时间拖得愈久,成功的希望也就愈小。   纪清歌连椅子都坐不住了,起身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在院子里来回的转圈,走走停停,点漆般的眼瞳中似乎只有净室中透窗而出的明炽灯火才是她心中唯一的牵挂。   沐青霖叫她给转得眼晕,只是事到如今,再劝什么都听不进去,也就只好闭了嘴。   不要说是纪清歌心中愈来愈慌乱,就连始终静默无声的飞羽卫们都露出了焦灼的神情,就在此时,原本安静的净室内突然一阵混乱,纪清歌猛的就扑到了门边。   从里面被扶出来的,是净和。   这个老方丈虽然没有老医正那样已经年逾古稀,但也确实已经上了年纪,这般高强度的精神紧绷,短时间自然可以,但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些恍惚,适才险些出了岔子,还是在里面做为帮手的兑组医者眼疾手快给接住了从手中滑落的银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净和被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面无血色,站得太久,屋内又密闭,还是来到院中椅子上坐了几息,勉强才振作了几分。   他的情况,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此时已经不可能拖延时间,靖王治疗尚未完成,哪里能有搁置等候的闲暇?   纪清歌急的想要冲进室内,却又不敢,净和却是缓缓立起身来,冲一旁偏头冷冷看着他的沐青霖深施一礼:“请施主援手。”   一句话顿时惹来了院中所有人的注目。   ……这个元贞县主的师门中人,怎么?   沐青霖是陪同纪清歌在院中等候,纪清歌没走,他就也没走,此刻见这老和尚执礼来拜,他脸上仍是不辨喜怒:“你不是口口声声不准我插手人世之事的吗?”   “施主慈悲。”   “我没有慈悲。”沐青霖冷冷的呵了一声:“你完不成,人家屠的也是你山门,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师叔!”纪清歌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打什么哑谜,却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直扑到沐青霖身边面带祈求的看着他。   “施主……”净和雪白的胡须早就已经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络络的,此刻夜风一吹,显得有几分滑稽,只冲沐青霖深深的躬了腰身。   “我若应了,就不仅仅是插手人世之事,这里面的影响和因果,你担?”   “老衲愿承担。”   “很好。”沐青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这个在面前俯首的老僧人:“求我。”   “小师叔!”纪清歌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却也看出是净和在求沐青霖接手继续医治,此时只飞快的说道:“小师叔,我求你,清歌求你,我……”   “没你事。”沐青霖嫌弃的把她扒拉到一边,把只剩了几颗糖的纸包往她手里一塞:“闭嘴,吃糖。”   纪清歌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糖:“小……”   打断了她话语的,是净和:“贫僧净合,恳求施主,由此衍生的种种因缘果业,贫僧一力承担。”   似乎是没料到净和竟然真会低头,又或是对这样的结果了然于胸,沐青霖静静的望了他一瞬,抬脚绕过净和向着净室走去。   “小师叔!”   纪清歌心中喜悦里带着不安,她是知道她小师叔医术不错,以前在灵犀观的时候小道童练功时不小心弄伤了哪,都是哭哭啼啼去找他,但……这一份‘不错’,竟然不错到可以与老医正和净和方丈比肩的地步吗?   毕竟老医正推举人选的时候也只一力举荐了法严寺的净和方丈,只字未提过灵犀观的玄微真人。   但是听净和的言语,分明是可以。   不等纪清歌想清楚,净室的门已是又一次合拢了起来。   这一次,包括纪清歌在内,曹青和王府众人,以及几乎全数的飞羽卫,将这宽敞的院落塞得人满为患,但却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静默无声,等着最终的结果。   随着天边亮起第一缕的晨曦,那扇净室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沐青霖用一块巾子边擦手边迈步而出,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出门看见这一院子人,只望了巽风一眼:“那老秃驴的活儿没干完,该屠就屠,别手软。”   一句话听得巽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沐青霖却不再理他,也不理一片声问结果如何了的纪清歌,只冲着净和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纪清歌不知道这之间的官司,见他不应,干脆直接推门就冲了进去。   净室之内,灯火璀璨,映如白昼,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地上尚有未来及端出去的满盆的血水,一旁的案几上散乱着染血的各种器具,而段铭承双眼紧闭,连口唇都是毫无血色,仰面静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样了?”   纪清歌看得心里发慌,扑到近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只能转头问正在一旁收拾器具的兑组飞羽卫。   “县主放心,总体而言,应该还是成功了的。”答话的这名飞羽卫纪清歌并不曾见过,十分的脸生,但手脚却很麻利,便动手便答话:“只等王爷醒后,好生将伤口休养痊愈,应该也就无碍了。”   “那他几时能够醒来?”   “这……”那名飞羽卫犹豫一瞬才道:“其实暂时不醒来会更好些。”   “怎么说?”   纪清歌顿时皱了眉,她终究不通医术,听着这有几分前后矛盾的回话,一时间竟然噎住,正焦急间,还是曾一同去过白海的景同走进来答道:“是因为虽然取出了隐患,肺腑到底是重要脏器,如今等同于重新受一次伤,人在睡梦之中气息是最为轻缓平顺的,若是醒来,哪怕只是想要开口说话,都势必会影响气息,所以尽可能的多睡一两日才会有利于伤口恢复。”   景同的解释简单易懂,即便纪清歌不懂医,也能听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不再是茫然未知后,心中的惶恐总算得到了缓解。景同在白海曾照料过纪清歌的伤势,与她较为熟稔,也知道她心里发急,索性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一遍基本的状况和养伤期间调理恢复的注意事项,这才渐渐平复了纪清歌心中的恐惧。   按照老医正和兑组医者们共同商讨的流程,最佳的方式是让靖王在药物的控制下睡个三五日,直到胸腔内部的伤口开始愈合生长,又无其他并发症状出现,这才算是此次的治疗成功,而日后就是细心调养,等到彻底痊愈,便可永绝后患。   面对未来,未知远比知情要让人忐忑,如今总算了解了底细,纪清歌这才缓缓透出口气。   三日的时光,若是放在平时,不过是转瞬即逝,而现如今却竟无比漫长,老医正和兑组医者开出的药饮可以让段铭承继续保持睡眠状态,同时又能补充些许身体的消耗,而纪清歌则干脆寸步不离的守着,哪怕事情插不上手,仅仅是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能安定几分。   当段铭承终于从一片混沌迷雾中吃力的睁开双眼的时候,跃入眼帘的,正是他的小姑娘倚在案边,一手支着头在那打晃。   靖王殿下慢吞吞的动了动手指,积蓄了些许力道之后,又慢吞吞的抬起手臂,终于在好容易积攒的气力用光之前,轻轻握住了纪清歌的手腕。   乍然惊醒的纪清歌满眼都是错愕,算算时间,这才睡了两天半夜,连三日还没满,如今不是应该还在药效期间么?怎的竟然会醒了?   段铭承轻哼了一声,正好他力气也已用尽,手指圈牢她手腕的同时,也放任自己手臂脱力落下,就如同拉扯一般,将人给拽了过来。   纪清歌没料到他才刚醒就能有气力做出举动,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扑到他的身上,只吓得轻呼一声,生怕自己不小心碰了伤口,手忙脚乱的撑住身子,瞪着段铭承的眼瞳中满是谴责:“段大哥!”   ……这人怎么才刚醒来就不老实呢?   然而纪清歌不满,段铭承却比她还不满,虽然没了力气,却仍是牢牢圈着她的手腕不放手,口唇动了动,吐出的音色虽然低微无力,但却满是不悦的恨声道——   “你之前,在我耳边说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算是两章合一,不分章了,一次性解决掉手术 第217章   纪清歌猛然噎住,想起当时自己一时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顿时心虚起来,目光闪烁的躲避着段铭承的注视。   “纪-清-歌。”   “段、段大哥……”此时见他清醒了过来,心中一块巨石悬了好几天终于落地,纪清歌总算想起自己之前好像……   ……威胁过他来着……   “死丫头!”靖王殿下的语音虽然无力,却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赐婚圣旨都接了,你想嫁给谁?”   “我……我没有。”纪清歌压根不敢看他,只能咬牙死不承认。   “嫁给卫邑萧?”   “没,那是我表哥。”   “那是要嫁谁?嗯?准备管谁叫夫君?”   “我没有,我没说过,段大哥,你听错了。”   睡了好几天才终于清醒的靖王殿下起床气大得离谱:“胆大包天的小骗子!”   纪清歌抵死不认,试着想要抽回手腕,但段铭承就是不松,她动作又不敢用力,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偏偏段铭承自己不在乎,纵然刚刚醒来气力微弱,也仍是不松手,两人拉扯半晌,眼看着他脸上毫无血色,探出锦被外的指尖也渐渐发凉,纪清歌情急之下一伏身,小心避开他胸前伤口,对准那双白到近乎发青的冰冷双唇就咬了下去。   编贝般的牙尖在唇上轻轻的一咬,紧跟着就是温软的舌尖轻柔如同羽毛一般的拂过,靖王殿下就算是定力再好,都忍不住僵住了身子。   趁着这分神的一瞬间,纪清歌飞快的将手腕一拧便挣脱了那一道虚弱的钳制。   终于脱身的纪清歌反手就握住了段铭承的掌心,柔软纤细的五指和他冰冷修长的手指交叉相扣,左手飞快却轻柔的按住了段铭承的口唇,不让他再继续动作,也不让他再开口。   “段大哥,你现在不开口说话比较好。”纪清歌纤细的身子低伏在仰卧的男子上方,垂下的发丝痒痒的拂着脸颊,少女的馨香萦绕在鼻端,段铭承顿住动作,半晌才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   见他凝望的眼神依然带着些许气恼,纪清歌唇角弯起,带着些许狡黠,飞快的低头在他眉心轻啄了一口,轻柔的接触,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遵医嘱,可好?夫——君?”   这一声夫君,被少女有意放软了嗓音,拖长了音调,低低的在耳畔呼唤出声,轻柔婉转,百转千回,尾音徐徐上扬,就如同一把柔软的小刷子一路从脑海拂过心房。   靖王殿下纵然憋了一肚子的微酸和不爽,都尽数在这简单两个字面前败下阵来,纪清歌深谙乘胜追击的道理,娇浓软语的两个字之后并不抬头,粉嫩的双唇几乎贴上段铭承的耳廓,然后嘬唇轻吹了口气。   段铭承猛然就僵住了身子,半晌才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纪清歌直起身的时候也有些脸色羞红,却还强装着镇定:“段大哥,我去叫景同他们进来给你诊脉,稍后就回来,你如今要保持呼吸轻缓平顺,有什么想要的,等下慢慢的说给我,好么?”   眼看着段铭承冲她挑挑眉,纪清歌这才放下心来,收回轻轻按着他双唇的手指,又将他探出锦被的手重新放回去,仔细掖了掖被角,刚想转身出去传唤医者,冷不防听到段铭承低低的一语——   “你。”   嗯?   纪清歌停步,疑惑的转头望来,正对上段铭承灼灼的目光,刹那之间纪清歌明悟于心,刷的一下就红了脸,逃也似的飞奔出了屋门。   段铭承能够提前醒来,也出乎了其他人的预料,短短片刻之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内间就围满了人,兑组几乎所有医者都齐聚一堂,轮流诊脉,老医正亲自看过左胸的伤口情况,最终几番考量,才得出了一个靖王殿下平素体质上佳,所以这才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药饮的功效这样一个结论。   ……压根不知道靖王殿下纯粹是被元贞县主竟敢跟他说嫁给别人给气得憋了一肚子火。   经过医者们再三权衡,最终商议的结果依旧是再睡一两天会与伤情更有利,段铭承皱着眉头想要反对,然而这一次就连飞羽卫都壮着胆子不听命令,很快,一碗仔细调整过药材分量的药饮就再次送到了靖王床边。   元贞县主贤惠之极,亲手侍奉汤药,靖王殿下纵然不悦也依然说不出个不字,最终只能乖乖喝完,片刻后就再一次合上了双目。   又一次回到梦境之中的靖王殿下看着纪清歌身穿火红的嫁衣一步步走来,又一步步从他面前走过。   ——嫁公鸡?!   段铭承怀疑自己是被他的小姑娘给气糊涂了才会连续梦到这样荒唐走板的梦境。   只可惜人在梦中,身不由己,靖王殿下眼睁睁看着一个婆子手中抱来一只披红挂彩的大公鸡,逼着他的小姑娘委委屈屈拜了天地。   慢着……   段铭承心中疑惑不已。   就算他没有撑过这一场剔除旧疾的风险,他的小姑娘也不应该真的就这样潦草出嫁了才对。   他很了解自己皇兄,虽然为人君者胸怀天下,但内心深处其实很是柔软,就算他真有什么不测,他皇兄也不会当真硬逼着清歌嫁入空荡荡的靖王府才是。   而且不是还有卫家?卫家人去哪了?竟然会点头让清歌胡乱发嫁?   何况……段铭承疑惑的看看四周,大约是梦中的缘故,周遭景物并不清晰,但却也能看出是颇为简陋的一个院落——他的王府何至于破败如此?   所以果然是梦吗?只有梦中才不需要考虑是否合乎逻辑?   这样的认知浮上心头,段铭承心中却依然很是不爽——就算是梦,他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姑娘受委屈。   “清歌,清歌。”   他试图引起纪清歌的注意,但不论他如何呼唤,甚至试图伸手触摸,最终都是毫无作用,他就如同被彻底隔离在场景之外,虽然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扰乱这场滑稽又让人不悦的梦境。   很快,在药物作用下对于梦境感到恚怒却又无法醒过来的段铭承就看到了这场令人作呕的梦境的后半部分。   他珍而重之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在嫁了这一户莫名其妙的人家之后,竟然还会受到虐待!   纪清歌胡乱嫁入这一户人家之后受尽磋磨,打骂凌虐都是家常便饭,而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有武艺在身,从来都只是一味的隐忍,任由一个长相刻薄的婆子作威作福。   很快,又有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加入到其中。   纵然知道是在做梦,段铭承依然动了杀心,尤其是当他亲眼目睹那男人在一日酒醉之后竟然摸进了纪清歌的卧房试图行不轨之事的时候,暴怒中的段铭承几次尝试,想要在梦境中杀人。   虚幻的场景并不因他的怒火而改变,梦中的靖王殿下纵然杀机四溢,也只能继续看着他的小姑娘尽力挣扎,惹来新一场打骂,梦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似乎除却纪清歌身边这几个人能看清身影,其余的一切都如同迷雾一般单薄而又遥远,段铭承甚至无法从根本看不清晰的环境中判断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最终他咬牙看着纪清歌被灌了迷药,卖给行商,再眼看着她挣脱束缚逃回来……   “清歌!不要回去,去找卫家人!我给你的印鉴在何处?拿着它去找人求助!”   段铭承试图挡住她前行的道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无所觉的从他身影中正正穿过。   毕生都没有经历过如此焦躁和愤怒的靖王殿下无计可施,只能继续看着他的小姑娘在绝望和愤恨中放了一把火。   火光很快就有了冲天之势,梦中的纪清歌脱力般的倚着门扉滑坐到地上,段铭承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催促她尽快逃生,离开火场,但最终都毫无作用,眼看着火势彻底阻断了最后的逃生希望,段铭承终于沉默下来,盘膝坐到了她的面前。   “清歌,不要怕,有我在,我陪着你。”明知是在梦境之中,明知他的小姑娘看不见自己,靖王殿下依然尽量柔和了眉眼,抬手轻轻拂过纪清歌苍白的面颊,又宠溺的揉了揉她微乱的发顶,随后便在愈烧愈烈的火海中探身抱住了她单薄的双肩。   梦境中的熊熊火焰穿透段铭承的血肉和衣袍,却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如同日光穿透水面那般不留一丝痕迹,但段铭承却能清晰的听到火舌无情肆虐的烈烈声响,炽烈的火焰根本不将他视为阻碍,任是他穷尽了一切努力,被他护在怀中的姑娘依然被渐渐逼近的火舌燎到了发丝、衣裙,他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灼的味道,也能清晰感受到剧痛袭来时怀中纤瘦单薄的躯体渐渐缩成一团,而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有一遍遍重复着:“清歌,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段大哥,段大哥?”   法严寺宽敞精致的厢房内,守在段铭承床侧的纪清歌侧目见到昏睡中的段铭承双眉紧锁,心中一跳,连忙轻声呼唤着,一手探入锦被之中轻轻握住段铭承温热的手掌,一手轻柔的试图抚平他紧皱的双眉。   “清……”   段铭承眉头紧皱,纵然是昏睡不醒,也依然从唇畔溢出了一丝模糊的音色。   “段大哥,我在呢。”   纪清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尽量轻柔和缓的说道:“我在这,我哪儿也不去,我等你醒来,段大哥,你不是说要娶我么?你还没给我聘礼呢,哦,我的笄礼你也错过了,虽然当初你临行前说不许我恼你,可你猜我恼还是不恼?段大哥,你府里的那株百年玉兰我还没有看过它开花呢,你不是说等它开花会邀我去看么?我都还忘了问你,它的花儿,究竟是白色的,还是粉色的?”   宽敞的厢房中银丝炭烧得暖如春日,少女清丽悠扬的音色不疾不徐的在静谧中婉转回荡,就如同一弯涓涓流淌的溪流,不经意间便浸润了原本焦躁的心田。   梦境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模糊,渐渐淡去,怀中那具已成焦骨的人体也淡化了轮廓,段铭承小心轻柔的在怀中尸骸的头颅上印下一个轻吻,随后,世界陡然明光大作。   “段大哥?”   纪清歌见他终于睁开了双眼,黑琉璃般的眼瞳中顿时溢出了惊喜。   从黑暗中睁开双眼,他的小姑娘鲜活的面庞便跃入眼帘,段铭承定定的凝眸望了许久,终于轻出口气:“……亲一下。”   呃?   纪清歌攸然就红了脸,这人怎么每次睡醒都……都……这么不正经呢?   刚想摇头,就听到后半句虚弱喑哑的嗓音:“做了噩梦,快亲一下。”   纪清歌顿住一瞬,见他眼神一瞬不瞬的望着,不好意思的纠结了一瞬,迅速附身在那苍白的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柔软温热的双唇如同轻柔的花朵,带着真实的体温和淡淡的醺甜,段铭承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些许。   ……还好,刚刚的,只是梦。   ……还好,现在的,不是梦。   或许是他神色中依旧带着些许不安,纪清歌侧身坐在床畔,指尖轻轻抚平他的眉心:“醒来就好了。”   “……嗯。”   “很吓人的噩梦么?”   “大概是……这世上最吓人的了。”   “没事了,醒来就会忘了。”   “嗯……再亲一下。”   “段大哥!”   “再亲一下就忘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QAQ做了噩梦,要亲亲   清歌:啾咪~ 第218章   时光转眼已是腊月,元贞县主自从那一次在人前露面并且当众向皇后求了一个办法事的恩典之后,就又一次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而法严寺附近依旧是靖王府和飞羽卫们滞留不去。   不少朝臣不禁心中咂舌,靖王府想要全程做完七七就罢了,飞羽卫说到底只是靖王一手建立的衙门,却并不是靖王的私兵,这样将诸般事务都抛诸脑后是什么意思?只认靖王管辖?靖王殁了,其他人号令不动的意思?   就连天子段铭启都有些恼火,他在入腊之后曾在早朝上当众下过一次口谕,将飞羽卫调给大理寺管理,从此就是大理寺卿和副卿两人有权调动。   但后续发展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飞羽卫全部上下,一共八组,听了圣上的口谕之后就跟聋了似得,没有一组前去向大理寺卿报到的。   依旧沉默的围守在法严寺周围,窝都不挪一下。   大理寺卿好歹也是九卿之一,这样被直接无视,颇觉得抹不开颜面,憋着火气在朝堂上向圣上陈词,只说自己能力不足,只怕要有负圣恩。   这样的说辞就只差明着说飞羽卫不服管辖,天子听着又岂会不恼火?靖王在的时候,飞羽卫是只听从靖王和天子两人的调用,其他人无权号令,可……如今靖王不在了!   飞羽卫竟然就连天子亲口的谕令都不服从了?!   想要下旨降罪,却又舍不得,毕竟靖王尸骨未寒,连丧事都没办,这个时候对他的旧部动手,总是叫人不忍,可为人君者,又岂能就真任人无视天威?   那一日,满朝文武见证了圣上的大发雷霆,最后虽然终究还是没有明发旨意,但却冷笑着说了句——   既然如此,就由他们自行其是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心里都明镜儿似得——   ——曾经在靖王麾下叱咤风云的飞羽卫,从此之后,只怕再难得到重用了。   不说别的,就仅仅只是这样一句,就相当于将飞羽卫这整个系统剥离到了朝堂之外。   原本的飞羽卫是听从靖王命令,靖王则统管刑部和大理寺,除了靖王之外,就只有天子有权调遣,如今靖王就算不在了,按理说也该与刑部和大理寺合并,从此成为其下属系统中的一员。   然而有了天子一句话,飞羽卫不归刑部,不归大理寺,而天子本人只怕也从此心存了芥蒂,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对飞羽卫信任有加,那除非飞羽卫和靖王府侍卫合并,否则他们这整个卫所日后连薪饷都没地方给发。   在建帝段铭启当朝暴怒过那次之后,果然就开始着手将飞羽卫从原本他们的职辖范围中剔除。   飞羽卫在靖王手中初具规模的时候就是定下了共有八组,以四象八卦命名,里面其他日常会跟随靖王事务的那几组尚还不明显,毕竟靖王人没了,这几组早就无人号令,但其中乾组坤组是向来驻守皇城不出京的。   甚至乾组因为负责的是禁宫盘查监视的任务,比起靖王,其实更多的是与天子直接交接。   而现如今圣上恚怒之下对飞羽卫生了芥蒂,竟传了口谕,叫乾组坤组都不必再行往日之职,不是在法严寺督办法事吗?那就继续督办好了,禁宫又不是缺了飞羽卫就成了门户大敞,原本就还有禁卫军,少一个飞羽卫,难道还能没了王屠就连毛吃猪?飞羽卫每个组人数也就只有十来个,偌大的皇宫和京城缺了这么几个有差吗?   看都看不出来!   朝堂上的气氛压抑,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帝京入腊之后的新年气氛。   腊月已经过了一半,眼看就是要到新年,但文武百官家家户户都不敢露出喜庆的节日气氛。   元贞县主在法严寺的法事还没做完呢,靖王七七未过,谁敢欢天喜地的过年?   皇帝陛下不肯承认靖王薨卒也只是嘴上硬挺着不认,没看连飞羽卫都吃了挂落?宫内更是有传闻说小宫人不懂事,下了值之后凑在一处嬉笑玩闹,结果被天子撞了个正着,当即就惹得龙颜大怒,每人领了二十板子,罚去了浣衣局。   无人知道皇帝陛下究竟还能自欺欺人到几时,反正眼下各家各户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帝京之中,百姓居于皇帝脚下,向来也是看官宦人家的风向,如今为官者不敢大肆操办新年,百姓自然也就收敛许多,眼看着年根将至,偌大的帝京城中竟然找不到多少节日气氛,跟往年的腊月压根不能比。   京城郊外三进三出的青瓦院落中,颜时谨和颜锐这一对养父子二人正在下棋。   虽是腊月,但这一日天色晴朗,日光金灿灿的照在庭院内,将院角的一株腊梅清冷的香气催发得更加浓郁,颜锐捏着一颗棋子踌躇了良久,到底还是放下:“父亲,孩儿认输。”   颜时谨抬眼看了他一眼,伸指在棋盘上一点:“此处尚可落子。”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并不能反败为胜。”颜锐摇头一笑,“父亲,今日天色虽好,到底寒冬,院中不可久坐,孩儿扶父亲回房可好?”   颜时谨起了身,毕竟年事已高,腰背已经有些佝偻,颜锐上前几步扶住他的臂膀。   “大理寺那边,殿下的情况依然探知不到么?”   “是。”颜锐恭敬的答道:“毕竟是事关靖王遇袭的事件,段铭启自然是看得紧,如今殿下是羁押在昭狱最森严的区域,咱们的人手一时半会够不到。”   颜时谨低叹一声。   “父亲请放宽心吧,龙座上的那位毕竟不是嗜杀的性子,殿下摆明是被迁怒,关上一关,等消气了自然也就放出来了。”   有元贞县主证词在,指称裴元鸿是被牵连殃及,要不是死了一个含墨导致盛怒中的帝王不分青红皂白的给扣了一个识人不明导致祸端的罪名的话,裴元鸿根本不需要去坐牢。   “若是旁的也还罢了,殿下有伤在身,在牢中哪里能得到精心调养?”颜时谨长叹一声:“殿下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多苦了。”   颜锐口中温声附和着,心中却极是不以为然。   他义父在前周裴氏皇朝期间科举中的,一飞冲天,便将前周视作了皇权正统,其实就不说是末代戾帝裴华钰品性不堪,就连上一代的裴弘盛也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君王,在颜锐眼中,裴氏王朝从中期开始,就已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真论起人品手段心胸谋略的话,比现如今的建帝段铭启差了不知道多少。   然而颜时谨一生博学,偏偏就是对此事十分的固执己见,他始终只认裴氏的前周才是帝王正统,对于那个掺了半数鬼方血脉的裴元鸿也是真心实意的当做储君,要不是颜锐极力劝阻,说时机未到,他义父早就想去叩见君上了。   甚至就连此次伏击之中裴元鸿收了波及身上带了伤,颜锐都被他义父一番痛斥,言称他没有尽到臣子的职责,竟然让君主伤了龙体!   这也是为什么颜锐始终不让颜时谨见到裴元鸿的理由。   那位殿下实在是太不驯服了,从颜锐初见他,听他口中说出前周和鬼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句话伊始,颜锐就知道,在他彻底磨平这位殿下的棱角之前,他不能让义父真的见到他念了半辈子的这位‘君上’。   他义父年事已高,经不起理想被毁的冲击,何况……颜锐无声的勾勾唇角,他自己也需要这样一个‘殿下’来充当推翻段氏的由头。   至于那位‘殿下’究竟会不会因为那透骨一箭真的变成残疾,颜锐根本不在乎。   对于自己耗尽心力一手策划出的那一场伏击,颜锐心中大体还是满意的,虽然没有料到后续竟然会有飞羽卫如此迅速的追寻而来,又有卫肃衡率兵赶到,导致他带人撤离的时候难免仓促,可……这一场埋伏,到底还是成功了。   思及那位竟然能侥幸活命的元贞县主,颜锐心中顿了顿……也罢了。   ……虽然这个女人曾经一手破坏了他们在白海的布局,招来了无数的麻烦,但没了靖王,一个女人已经无需再关注。   能作为诱饵让这一场伏击完美收官,已经是这位县主的最大价值。   就连颜锐自己都没想到,那个靖王在最后关头,竟然真的不惜用自己的命去护她无恙。   不然本来能送他两个做一对同命鸳鸯的。   颜锐退出颜时谨的院子,仰头看了看亘古不变的碧蓝苍穹,神情之中平静无波。   前行路上最大的阻碍已经去除,如今没了靖王的段氏王朝如同失了利爪的老虎,虽然当今天子段铭启是个明君,但作为帝王,要顾全的是更高意义上的全局,再优秀的帝王也不可能自己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也之所以才会有文武百官的存在。   而在此之前,替帝王稳固局面拔除细微隐患的,向来是靖王段铭承。   这兄弟二人一者为君运筹帷幄,一者为臣辅佐补遗,两人既是手足又是君臣,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才让颜时谨和颜锐始终撼动不了段氏大夏的根基。   可……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个靖王来充当天子的左膀右臂,披星戴月的查疑补缺了。   纵然朝堂中不缺人才,但像靖王那样能力能力卓绝的天之骄子到底还是不多,而且……不论换成谁,都不可能再像靖王那样,可和帝王同心同德。   再能干的朝臣,也只是朝臣,不是手足。   颜锐知道,他和义父半生的筹谋,离终点已经不远。   接下去的这一场博弈,颜锐想看看,没了靖王辅佐的段氏帝王,究竟是否还能如之前那般的……无懈可击。   凛冽寒冬中,腊梅的冷香分外清幽,虽然纪清歌亲手从后山剪回来插瓶的还只打了嫩黄的花苞,也依然是染了一室的馨香。   再过几日,就要到‘七七’的靖王殿下,正倚在榻上听着飞羽卫们的密报,纪清歌则坐在外间窗前,仔仔细细的剥着橙子。   听完禀报,又再次调整了一下部署之后,飞羽卫各组校尉无声的退去,宽敞的厢房便重归于静谧,纪清歌手中一只橙子刚刚剖开便似有所觉的一偏头,果然看见段铭承倚在榻上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不由抿唇一笑,端着一盘黄灿灿的橙子果肉起身进来里间,却将盘子先搁到一旁,端起已经晾温了的药碗来。   眼见段铭承颇有几分不情愿,纪清歌亲手端着碗送到他唇边:“喝完药,就有橙子吃。”   素白的指尖轻扣着青玉药碗的碗底,粉色透明的指甲晶莹圆润,段铭承眸色深了深,两口喝完了那碗难喝到极点的汤药,而后出其不意就一把攥住了那温软纤细的指尖放入了口中。   水润酥麻的感觉让纪清歌红着脸猛的缩回手,还是段铭承眼疾手快的接住掉落的药碗,持在手中冲她笑笑:“橙子味的。”   纪清歌噎住半晌,转身夺门而去,被无情抛弃了的靖王殿下叹着气将药碗立在指尖轻轻一转,薄胎青玉雕花的碗就在指间转成了一团碧绿的螺旋——   ——他这还没做什么呢……将来洞房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第219章   虽然对于后续的布局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但颜锐依旧谨慎的按兵不动。   多年的隐匿和暗中行事,让颜锐早就养成了喜欢诸事万全的性子,那一场伏击他虽然自信没有人能够逃过,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过靖王的尸身,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是应当将尸身查验无误的,可……巽风坤玄两人以及卫肃衡都来得太快了……   极速迫近的后援逼得颜锐不得不当机立断下令撤退,不要说去查验尸身了,就连他自己以及身边人遗留痕迹应有的扫尾工作只怕都不那么完美。   幸好冰冷的雨夜应该多少都能掩盖掉部分,加上所有人都将关注放在了靖王和元贞县主两人身上,颜锐心中有几分不定,撤走的时候故意留下了数处疑阵,甚至自己都没有当即返家,而是一连隐匿了数日,直到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受到追踪的蛛丝马迹,这才放了心。   颜锐隐在幕后,虽然从来没有和靖王正面对上,但俗话说的好,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颜锐对段铭承的了解,只怕比纪清歌这个准靖王妃还要多。   靖王段铭承,机敏狡诈,思维缜密,只要有一丝纰漏暴露在他视线之内,那么想要脱身就几乎不可能。   除非靖王真的殁于那个冰冷的雨夜,否则……   而且除了靖王本人,还有飞羽卫,有卫肃衡,颜锐不想提前暴露行迹,更不想和这两方人马正面相抗。   于是颜锐耐心的蛰伏了起来,隐藏起了所有的利爪,也按捺住心中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胜利果实的欲望,就如同一个旁观者,静静的看着各方在那场伏击之后的种种举动,不放过丝毫可疑的地方。   这一等,就等到了新春佳节。   虽然帝京之中节日气氛低糜,但到底也是过年,不可能真的不露喜色,毕竟皇帝陛下始终没开口,靖王始终‘没死’,好端端的,也没有要让群臣百姓大过年的非要哭丧脸的道理,城中虽然和往年过年的妆点不能比,但比较平时的时候也已经算是有了些年节的气象。   其实真要数着日子算的话,靖王的七七最后一日是要初三才过完,但纪清歌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总没有在佛寺里过年的道理。   临到大年二十八的时候,卫家就已经派了车马前来法严寺接人回府准备过年。   纪清歌早知会有此举,提前已经和曼朱两人收拾行装。   她是打着来做法事的名义暂住的法严寺,而做法事的目的归根究底又是众人皆知的给靖王送亡,带来的用品本就不多,飞羽卫和靖王府两边将这偌大一个寺庙督管得四平八稳,她住的这一处院落更是奢靡精致,有曹青这个极为能干的总管出手,自是打理得无处不舒心。   为了遮人眼目,纪清歌来时只带了几身颇为素净的衣裙,后来还是卫邑萧又来给她送了一次东西,也不过就是各色的冬季衣裳加上些家常用惯了的物事,如今整装离去便就同样便利。   曹青自打上次得了自家主子的命令,这次再见卫邑萧,面团似得脸上赔着笑,将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让到寺中禅室内客客气气的奉上茶点,却就是不叫他再去后山院子。   “县主那边小的今儿一大早就去看过,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姑娘家的私物,有丫鬟,想来不一刻也就完事了,卫公子在此稍候便可。”   卫邑萧皮笑肉不笑的睨了这个一团和气的王府总管一眼,两人彼此其实都有几分心照不宣。   好在卫邑萧心中早就有了猜测,此次被挡驾,更是又坐实了几分,虽然心里颇有几分没好气,却也没有再做要求,安安分分的在禅室中喝起茶来。   后山院中,纪清歌正在对镜上妆。   此时刚刚过完中午,窗外冬季的暖阳透过窗棂暖暖的铺了半间屋子,室中一片静谧,只有烧得正旺的暖炉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   段铭承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纪清歌在脸上扑了薄薄一层粉,连口唇上都仔细涂了一层,顿时就压住了原本颊上白里透红的气色,显得整个人都显得苍白了几分,再配上她特意挑拣出来的素到极点的衣裙,便将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妍丽娇嫩的模样硬生生衬出了几分凄清冷淡。   纪清歌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用眉黛给自己描个黑眼圈,刚拈在指间的眉黛就被段铭承抽走了。   “已经足够了,你那二表哥上辈子大概是只黄鼠狼成精,你装过头反而会叫他看出来。”段铭承在指尖转了一下那只眉黛,心里其实颇有几分遗憾——这些日子怎的就没想起来效仿一下前人的画眉之乐?   自段铭承经由净和和老医正之手重新祛除了旧疾隐患之后,至今已有月余,骨头都躺酥了的靖王殿下终于在前些日子被获准可以起身走动,不过每次的时间都被盯得紧紧的,从一开始的一日两个时辰,到现在已经被开恩允许在室内随意活动,只是暂时还没有被允许外出,毕竟如今是数九隆冬,而想要练武更是不行,有纪清歌在侧监管,靖王殿下根本连毛都炸不起来,老实得就连曹青都直怀疑自家王爷是不是经过这一场就转了性子。   可惜……县主得回家过年。   曹青到底是跟随了靖王多年,心里明镜儿似得——等县主前脚走,后脚只怕他家王爷就会跟医嘱拧着来,早在头一日就找机会私下跟纪清歌央求了半天,请她务必要让王爷答应她能老老实实的。   ——县主您只要拿出您未来王府女主人的气势来,王爷指定能听话——总管曹青如是说。   重任在肩的纪清歌放下手中的粉盒,在妆凳上半转了身子,仰头望着段铭承:“段大哥,我最早也要等破五之后才能再来探望你,你……”   一句话才说了一半,段铭承却突然附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缓声道:“好。”   纪清歌猝不及防之下手都伸到一半才想起他胸口还有伤,只能向后仰身,妆凳没有靠背,险些失了平衡,还是段铭承手快的长臂一伸抄住了她的腰肢,这才稳住。   ……她都还没来及嘱咐,就说好?这敷衍的方式也未免太直接了些。   然而段铭承就如同没看到她有些气恼的眼神,只舔了舔唇角,笑道:“这粉的味道不好,今后少要用它。”   一句话说得纪清歌纵然是敷了粉,颊上都依然透出了红意,点漆般的清透眼瞳似娇似嗔的横了一眼段铭承,却适得其反,流转的眼波让靖王殿下心中一荡,忆及今日起就要分别最起码好几日,深觉自己亏大了的靖王殿下再次附下身来。   这一次纪清歌却有了准备,素白的指尖准准的拦在两人唇齿间,如同一道温暖的屏障,眼中却含着几分狡黠:“段——大哥,要记得听从医嘱,我日后是要向曹管家打探消息的,若是段大哥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就任性妄为的话就……”   她一本正经威胁的模样看得段铭承眉眼中都带了笑,出其不意的在她挡在两人口鼻之间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噙笑低声问道:“就如何?”   纪清歌红着脸想要缩手,又顿住动作:“就……就……”   停住半晌,才后继无力的说了句:“……等我家去了再想。”   忍俊不禁的靖王殿下直接笑出了声,等看到纪清歌忿忿的目光才惊觉不能把人真给惹恼了,放软了音色哄道:“不就是遵医嘱么?你安心便是。”   “段大哥,君子一言。”纪清歌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段铭承好笑的一挑眉:“这点信誉度本王都没有了么?”见纪清歌红着脸不做声,便重又放低了音色:“好了,答应你了,不奖励我一下么?”   都不用他明说,纪清歌就知道他想干嘛,腰身一拧就想逃,却忘了一直被虚虚环着的腰身,果然,靖王殿下不过是手臂一紧,就将这条滑溜得跟条鱼儿似得小姑娘重新圈回了怀中。   “段……唔……”   这一次与适才的浅尝则至不同,直过了许久,纪清歌柔嫩的唇瓣才重获自由,这还是靖王殿下惊觉再持续下去的话可能要拦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这才不情不愿的放了手,纪清歌揽镜自照,果然双唇一片水润嫣红中透着媚色,红着脸剜了他一眼,只能重新又抓过了粉盒。   等到卫邑萧茶水都续了两回,才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小表妹,目光在纪清歌脸上停顿了一下,见她有些刻意的垂了眼避开目光,卫邑萧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这才起身道:“妹妹气色如此不佳,这些日子显见是受苦了——”   这个卫家二郎边说边故意横了一眼戳在一边赔笑的曹青:“等过完年,我与父亲兄长一同去面圣,必能说服圣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曹青人精似得,知道这是故意说的气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纪清歌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低着头不吱声,卫邑萧这才觉得气平了几分,看了一下她的穿着足够暖和,颔首道:“走吧,母亲和嫂嫂惦念你许多时日。”   元贞县主终于从法严寺回转卫家的举动看似低调,实际上却不知有多少人都看在眼里。   有的纯粹是无事时拿来闲磕牙,譬如县主到底还是重情义,紧等着到了年二八才回家,说着还不忘叹口气,要是靖王没殁的话,这般郎有情妾有意,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有的人关注此事则是为了推断卫家的动向,虽然世人都道安国公家珍爱这个失而复得的表姑娘,但这份珍爱是否值得要为了她的终身去和天子顶着干,就不好说了。   卫家高居国公之位,自从班师回朝,就始终深得帝心,卫家如果当真因为元贞县主和痛失手足的圣上起了龃龉的话,不论最终元贞县主到底守不守这个寡,朝堂上的局面都势必会有一番变动。   作为武将,尤其还是和平时期的武将,帝心在还是不在,区别不啻于天差地远。   颜锐自然也是关注者之一,他不仅关注,甚至还穿着襕衫怀抱书籍在街边书店门口亲眼目睹了卫家接元贞县主回府的车驾。   或许是天公作美,临近新年,街上置办年货的人流熙熙攘攘,马车行进缓慢,时常还要停下避人,车中一个小丫头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掀开遮窗的锦帘探头望了一时,从掀开帘珑的车窗,颜锐正好瞥到一张白皙的面庞。   虽是白日,车内到底不比室外天光明亮,但那张面孔却白得几乎发光。   缺了一分血色,清冷孤寂的那种白。   恰逢车帘落下,颜锐不着痕迹的转开目光,自顾抱着书籍悠然而去。   而与此同时,县主刚刚离去不久的法严寺后山院中,已经忘了医嘱是啥的靖王殿下披着氅衣站在有些萧条的院中听着飞羽卫的密报。   “颜?”听到这个姓氏的段铭承皱了眉。   “是。”单膝点地的坎水肃声道:“从码头近处埋伏地点一路追踪,包括故意留下的伪迹也已经暗中盯了许久,这其中,最终也是绕了最多弯子的,指向就是颜家名下的产业。只是除了最初留下的痕迹还比较明显之外,到后面的已是十分模糊隐蔽,目前只是怀疑,这些日子盯下来,也并没有发现颜时谨和流民之间有所串联。”   “再探,包括其他几处,都给本王盯紧了。”   坎水领命而去,段铭承缓缓吐纳着寒冬时节淬了冰一般的凉气。   颜时谨,这位前朝的大儒他是知道的,原本和他父亲也曾同心同德,却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再之后,就连他皇兄亦曾动过念头想将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儒再请出山,可惜却请不动。   如果真是与他有关……   段铭承皱着眉——这位鸿儒,所图又究竟是为何呢? 第220章   很快,段铭承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的密信,信中详细给他解说了颜家当年的枝节细末,也不忘写明了这位大儒是因何才会与他们的父亲段熙文决裂的。   当年段熙文起事的时候段铭承年纪尚还幼小,许多事情段熙文和段铭启父子两人并不曾让他深知,而后等段铭承逐渐长成,开始出入朝堂的时候,颜时谨早就已经归隐,这才导致了他听到颜这个姓氏的时候,对内中纠葛并不尽知。   如今段铭承看着兄长发来的密信,简直都快气笑了,心中有许多不曾想通的地方也迎刃而解。   ——这个曾在前朝时以才学名动天下的大儒,竟然是个对裴氏死心塌地的愚忠之臣。   说他愚忠,或许还不太贴切。   颜时谨当年肯和段熙文联手起事,筹谋推翻裴华钰,就说明了他的忠心也并不是毫无瑕疵。   但尽管如此,此人却不认裴氏之外的君王。   颜时谨肯反,是因为裴华钰确实不堪为君,但同时,他也只反一个裴华钰,而不是裴氏的大周。   在颜时谨的计划里,是要将裴华钰彼时唯一一个尚在襁褓的子嗣当做储君培养起来,前期自然是他们这几个朝中重臣辅佐摄政,一旦那名子嗣长成,便可归还权柄,天下,自然还是裴氏的天下。   这种过于天真和理想的想法,不要说是当时的段熙文听着觉得不靠谱,就连现如今段铭承看着也依然是嗤之以鼻。   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罢了,还什么都看不出来,连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没到,就不说是否有患暗疾尚不明确,甚至也不一定就真能长大,将全天下的希望托在这样一个稚子身上是何等的草率和不负责?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没有夭折,就不说主少国疑四个字,将来养育教导的时候又该如何解说?你爹德不配位已经被吾等诛杀了吗?   简直荒唐!   一个任事不懂的小孩,要如何教导才能让他真的能够心怀天下?能够理解上一辈人的不得已为之?世人推崇‘夫孝,德之本也’,稚子心中的善恶观念本就懵懂,要如何才能让他在日后手握大权之后不会真的转过头来为父报仇?   更何况,裴华钰那样的性情纵然有后天养成的结果,但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天性,传自他的父亲,又如何能保证不会继续传给这个婴儿?   颜时谨一代鸿儒,竟然会坚持这样的念头,段铭承只觉得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如果裴华钰留下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已经能看出品行的孩童的话,段熙文没准也就附和了颜时谨的提议,毕竟五六岁之后,夭折的几率大大降低,品性如何也已经能够初见端倪,但段熙文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颜时谨。   两位曾经同心同德并肩而战的人就此不欢而散。   真正的决裂,是发生在那个裴氏婴儿夭折之后。   这个稚子的身亡让颜时谨勃然大怒,并且不肯听信段熙文对此事的解释,彼时戾帝亡故,举国动荡,一个小小的婴孩就算盛世时候金尊玉贵的娇养都未必万全,又何况是彼时?   但颜时谨却无论如何不肯信,纵然他彻查许久也没能查出有人动过手脚的蛛丝马迹,但段熙文后来自己登了龙座,这就是原罪。   激愤之下的颜时谨不顾段熙文的苦苦挽留,执意告老归隐退出朝堂,完全不顾彼时新朝初立内忧外患,也真是亏了段熙文确实有为,才最终在风雨飘摇之中撑起了刚刚建立的段氏大夏。   而后到了段铭启继位,也曾动过念头想请这位曾经名动天下的鸿儒重回,哪怕是给段泽之任太子太傅也是一桩美事。   毫无意外的,颜时谨依然一口拒绝。   这件事,段铭承是知道的。   如今建帝段铭启诉说的前因,再结合飞羽卫的密报,所有种种,顿时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因果关系。   颜时谨在段氏建朝伊始应该有过一段时间真正的蛰伏,不是说彼时的他就认可了段氏的统治,而是彼时的裴氏族人已经死光了。   裴氏的血脉绝大部分都是死在登基后的裴华钰自己手里,仅存的一个裴华泠远去了鬼方和亲,近些年来音信不通,人是不是还在都未可知,就算还在,裴华泠也不过是个女人。   而裴华钰自己唯一的子嗣又夭折在襁褓,裴氏血脉已经可以说是彻底断绝。   颜时谨不认段氏大夏,但彼时也已经没有一个姓裴的来给他复辟前周的希望,所以颜家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直到鬼方中出了一个拓跋元鸿……   段铭承指尖弹了弹密函的纸张,递给一旁的曹青叫他去烧毁,自己却有几分若有所思。   ——如果是这样的前因后果的话,颜时谨会暗中作祟就说得通,但他到底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根据坎水这几日的暗中监视,也回报说颜时谨平日里不怎么出宅邸,毕竟寒冬腊月,他又已经年迈,那一场雨夜中的伏击,出自他手笔的可能性并不高。   此人学识满腹,如果说他有参与幕后谋划,制定策略的话,段铭承是信的,以颜家的根底,豢养死士也不无可能,但要说他身先士卒亲力亲为,这却有些不符。   那么……又是何人在幕后替他奔走?   段铭承虽然对颜时谨当年的种种并不算很熟知,但大致的还是知道的,尤其是他皇兄还曾动过念头想请此人出山任太子太傅,段铭承当时就有看过此人的资料,颜时谨共有三子,一嫡一庶一养子,但这三人根据资料记载都已经死在推翻裴华钰的那一场动荡之中……段铭承捏了捏眉心,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来人。”一语落地,顿时有飞羽卫俯首听命:“通知刑部和户部给本王查,当年颜时谨的子嗣都是姓字名谁,死因是什么,死后葬于何处?枝节细末不可错漏半点!一个时辰之内,本王要听到详尽的结果。”   飞羽卫应命而去,段铭承转身进了厢房准备换衣裳,曹青壮着胆子拦路:“王爷,请遵医嘱,您现在还不能舟车劳顿。”   ……元贞县主前脚走,他们家王爷后脚就忘了医嘱俩字怎么写。   这样数九隆冬的季节,大喇喇出了屋子在院里吹风不说,如今看意思竟然还准备要外出奔波?果然他们家王爷的狗脾气也就只有县主才制得住……   曹青欲哭无泪,如今纪清歌回了卫家,别人纵然想劝,却又有心无力,曹青没办法,咬了咬牙,眼见他家王爷已经自己装束整齐,索性硬着头皮拦在门口:“王爷,县主若是知道了定然是会不依的。”   段铭承似笑非笑的瞥了曹青一眼,脚步不停绕过这个白白胖胖的管家,只丢下一句:“清歌若是知道了,本王唯你是问。”   扔下如丧考妣的曹大总管,段铭承径自出了这座宽敞清幽的院落上了马,毕竟他现如今是个‘已死之人’,就等着发丧了,到底还是要避人耳目,并不走前面山门,而是沿着后山一条平缓的小径缓缓下了玉泉山。   他的伤势他自己心里有数,虽然到底算是不遵医嘱,但也就出趟门而已,并不纵马疾驰,一是为了不真的不将身体不当一回事,二是还要等飞羽卫的回报。   一条下山的缓坡小径硬是叫靖王殿下走出了漫步踏青的味道来,要不是冬季山景萧瑟,控马在山中缓步而行,也未尝不是件乐事,身后紧紧跟随的飞羽卫多少算是松了口气,才刚刚行到山脚,就收到了飞羽卫传回的密报。   看过了手中的密信,段铭承呵了一声,抖抖缰绳:“走,随本王去挖坟。”   巽风坎水两个对视一眼……行吧,这是硬生生把他们家王爷给憋大发了,刨个坟而已,用得着这么好兴致么?   此时在安国公府宅邸中,纪清歌完全不知道之前还答应得她好好的靖王殿下转脸就兴致勃勃的带着人刨坟去了,刚刚回到月澜院,椅子都还没坐热乎,就接到了小丫头的传话——   “柳初蝶想见我?”   纪清歌略有几分意外,但想想柳初蝶平日里的言行,又觉得情理之中。   卫邑萧接她回城路上也跟她又提起过这个表姑娘,比起从琉华院出事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纪清歌,留在卫家的卫邑萧便着手将卫家上下全给好好过了一遍筛,内院由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两人一遍遍筛查,外院家丁小厮护院等等则是卫邑萧一手包办。   这一次筛查,不仅仅是来历有些模糊的一律赶走,就连许多身份来历上看不出什么大毛病的人都不再留用,对于这类不确定是不是被牵连误伤的下仆,卫家虽然不再用他们,却也并不为难他们,每一个人都发还了身契再予二十两银子供他们自寻出路。   虽然没了主家,但从此不再是奴籍,又有了银子可以安身立命,这些人离去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怨言。   而柳初蝶的丫鬟更是难逃此劫,秦丹珠在处置的时候到底还是给柳初蝶留了脸面,当初从官伢子手中买人的时候一共买了三个,如今也原样卖出去三个,除了她自己从柳家带来的秋霜,其他三个都叫原本的官伢子来领走。   按理说夏露在花宴上疑点重重,本来秦丹珠是憋着一口气恶气想要处置她的,还是卫邑萧给拦了,琉华院一场流民之祸过后种种证据已经无处可寻,这丫头死咬着不肯认,偏巧她说的也不无可能——煮茶的材料和器具都是公主府里备下的,而公主府又确实是对清歌有恶意,这其中夏露究竟有无参与、参与了多少,实在已经难以追寻,与其最终落个凌虐家仆的恶名,直接赶走反而清净。   柳初蝶哭哭啼啼,虽是万般不愿,却更不敢开口求情,只能又送走了已经熟悉亲密的贴身丫鬟。   她初来卫家的时候身边只有秋霜一个,彼时尚不觉得如何,但如今身边依然还是秋霜一个,却陡然之间觉得清冷凄惶,关起门来大哭了一场,终日郁郁了起来。   卫家自花宴过后其实就相当于是圈禁了她,如今身边又没了贴心人可以解闷,想要哭闹却又不敢,毕竟那一场大祸不仅仅险些害了圣上亲封的元贞县主,更还让靖王中了伏击,这样大的罪责,柳初蝶不敢哭闹,心中惶惶的数着日子,好容易听说纪清歌归了家,抓住给她院子里送膳食的小丫头让她来传话求见。   “柳姑娘说……柳姑娘说她冤屈,请县主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听她一言。” 第221章   那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还梳着双丫,因为年纪小,还并未拨进哪个院子当差,只是在后厨和茶房打打下手,有时候跟着其他丫鬟们往各院送送膳食点心,帮忙提一下食盒这样,今日往柳初蝶的院子送午膳的时候就被柳初蝶给抓了壮丁,她年纪小,又没什么见识,不敢回绝主子姑娘,只能硬着头皮来传话。   “她还有脸想见姑娘?!”   曼青立起双眉,那小丫头顿时向后缩了缩,还是纪清歌说了句:“罢了,小丫头又不知道什么,别吓着她。”   曼冬顿时心领神会,拉了那小丫头的手儿出去,抓了一把糖果给她,好言安抚了几句,小丫头这才欢喜起来,连蹦带跳的跑出了院门。   曼青犹自在一旁生气,曼芸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莞尔,气得曼青直跺脚:“你还笑?”   她和曼芸两人当日跟随纪清歌赴了大长公主府的菊花宴,结果自己被打晕了不说,就连她们家姑娘都险些遭了毒手,最后是靖王拿命护住了姑娘。   这个表姑娘平日里喜欢故作清高,背后说小话什么的也不是一两回了,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她们姑娘都没跟她计较,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能唆使身边的丫鬟跟大长公主府沆瀣一气来害人!   曼芸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想的比曼青要周全得多,见曼青动了肝火,也只好拉她去一旁好言劝哄一番。   纪清歌正往脸上涂香膏,她回府之后见过了家中长辈,回了院子就洗掉了脸上的粉,这才觉得舒服的多,一回头看见丫鬟们都盯着她,也只笑笑:“别瞪了,我自然是不去见的——曼青你再板着脸,过年的门神都不用贴了。”   见曼青依旧脸上忿忿,纪清歌只笑道:“去将那酿好的桂花蜜取一坛子来,给曼青甜甜嘴儿,她就不恼了。”   一番说笑过后,也就快到了晚膳时分,纪清歌一连许久没见过卫家老太君,今日归家自然还是照常去伴着老太君晚膳,刚坐下就见卫辰修急匆匆的闯了进来,身上连龙禁尉的衣装都还没来及换,显见是刚刚下值回府,一头撞进门就赶紧来瞧纪清歌,卫邑萧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跟在后边。   “妹妹回家了?山上清苦妹妹辛苦了,伤可好了没呢?妹妹心里难受也尽量少要悲戚,还是……”   话没说完突然噎住,纪清歌肤色粉嫩唇红齿白,望着他浅笑吟吟:“二表哥,三表哥。”   “妹、妹妹……”卫辰修显然有些傻眼,卫邑萧在后边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纪清歌起身,亲手斟了一盏茶双手捧到卫邑萧面前:“二表哥,请喝茶。”   卫邑萧原本憋着的那点火气被纪清歌水润的双瞳望住,到底也还是发不出来,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诈死之局虽然算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同样也是最稳妥最恰当的应对,设身处地站在靖王和天子的立场想想,换做是他,只怕也会是同样的行事……眼下自家小表妹眼巴巴的端茶赔罪,卫邑萧不接还能怎么办?   见他臭着脸接了茶盏,纪清歌笑眯眯的又去给卫辰修也倒了一杯,卫辰修还在发愣,见她亲手斟茶,连忙接了,纪清歌这才坐了回去,万分乖巧的依偎在卫老太君身边,把老人家看得忍俊不禁:“就你精乖。”   靖王未死的真相纪清歌和卫肃衡两人都是瞒得死死的,但是卫家老太君到底年纪大了,看见被救回的纪清歌一身狼狈还带了伤,又听闻外孙女儿将来可能要守寡,心里又是疼又是急,第二天就吃不下饭,纪清歌生怕这个老人家再急出个好歹,思量一番便偷偷的跟老太君交了底,这才安抚住了老人家。   卫家老太君江凤瑶一辈子风浪过来,心知这是要紧的事,自己安了心之后一丝口风都没露,这才会直瞒到今日。   “过两日,宫里肯定是要开宫宴的。”卫邑萧既然接了茶盏,倒也爽快的不再追究,话题一转说起了别的事:“今年这场宫宴必定不同以往,妹妹与其去了之后叫人议论,还不如告个病,在家清闲一日也罢了。”   ——靖王在众人心中已是个死人,偏偏天子没有下旨发丧,没有丧事相冲,新年惯例的宫宴就没有停办的道理,纪清歌这个时候对外还是刚死了定亲夫君的未亡人,她若出席,必定是招来一堆眼球,还不如在家躲懒,反正想来那个跟靖王串通一气的皇帝陛下心里也有数,断不至于为此说什么。   纪清歌却想都不想就摇了头:“都说有许多人都等着看我了,我不去让他们看可怎么好?自然是谁想看,就让谁看个够才是。”   ……她这个悲戚哀伤的准靖王妃不去人前露面,怎么能继续加强人们心中‘靖王殁了’的印象呢。   想看她这个未亡人,看便是了。   年二八到年三十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纪清歌在卫家安安心心过了个年,三十晚上依偎在卫家老太君身边守岁,叫了丫头们在院子里放烟花。   纵然是过年,卫家也依然没有放柳初蝶出院子,但其他方面却也并不克扣她,该有的年节东西和饭食点心,并没有哪样短了她的,纪清歌偷偷问了秦丹珠一句,得知是日后事态平定之后,若是天子彻查下来确实与她无涉,且又不必降罪的话,到时就叫柳家来人将她领回去,他们卫家替柳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也算仁至义尽了。   转过一夜就是大年初一,这一日平民百姓之家自然是走亲戚,但文武百官加上有诰命的女眷,则都是要进宫给帝后拜年,领受赐宴。   纪清歌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县主,相当于正二品的爵位,已不需要皇后特意传口谕才能进宫,按理来说应该穿正二品的诰命衣裙,但纪清歌却只吩咐丫鬟们找衣裳的时候往素净里寻。   曼冬曼芸两人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最终寻出来的是银狐斗篷,莲青色银丝暗绣上袄和茶白色的襕裙,首饰一概摒弃珊瑚翡翠那些,只配珍珠,唯独衣襟上挂了一块蜜蜡嵌银丝的坠子,下面用细碎的小珠串了个络子,总算是没有一素到底,多少算是有了那么一点装饰的意思。   这样的一身装扮,若是换了旁人,穿去新年宫宴,完全可以算是失礼,就算女眷爱美,不按品级穿戴,也会尽力往节庆气氛装扮,华而不俗艳而不妖,这才是新年宫宴得体的穿戴。   纪清歌完全不管那些,反正她现如今是个伤心悲戚的‘未亡人’,靖王的‘七七’要到初三才过完呢,如今她穿艳色像话么?   主仆二人在宫门前刚刚下了车驾,姹紫嫣红中这不合时宜的一抹清素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出门之前曼芸给她亲手上过妆,依旧是只涂粉,不用胭脂,曼芸宫中练出来的妆容技巧远比纪清歌强得多,就算凑近细看也很难发现端倪,纪清歌照旧端出了不苟言笑的静默姿态,京中各家女眷和她相熟的本就不多,能熟到会上赶着来寒暄的就更是稀少,如今眼看着她就差在脸上写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更是没有半个人主动来触霉头。   皇后季晚彤在千秋寿宴上诊出身孕,彼时月份尚浅,如今算算日子已有五个月左右,肚腹已经隆起,或许是孕期不适,又或许是靖王薨卒心中伤感,虽然皇后的翟衣凤冠华丽无双,但面容上却一样是兴致并不高昂,直到见了纪清歌进殿,这才打起精神,免了她的见礼,招她近前叙话。   纪清歌巴不得如此,她坐在下面女眷席上的话到底还是免不了要应付一二,如今皇后特意招她陪伴,不啻于是替她挡了众人的聒噪。   至于或是好奇或是探究或是同情的目光……反正她来的目的就是给人看的,既然想看,看就是了。   下首予宴的各家女眷们,看着这原本能成妯娌的两人坐在一处,一个由于身孕的关系,多少有些神情疲惫,一个则是新丧了未婚夫,素白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直闹得偌大的昭阳殿里年节喜庆的气氛都低糜了许多,到底众人心中也明白不能真的冷场,自有那等较会察言观色的人在适当的时候烘托一下气氛,这才堪堪有个宫宴的模样。   新年宫宴不比以往,耗时也算漫长,酒过三巡的时候,距离开宴就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皇后该说的场面话都已说尽,该分发的年节赏赐也已下发,便有宫中侍女上前提醒,原来是太医每日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的时辰到了。   建帝段铭启后宫萧条,皇后季晚彤是不折不扣的独宠,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更是万般留意,平安脉每日都是不断的。   否则皇后脉案的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年纪已经不短,也无需顾及那些男女大防之事,大大方方叫了进殿诊脉,一时诊脉完毕,正要行礼告退,却不妨下首女眷中有人突然出声道:“我观县主的气色有些不好,何不趁此机会也让太医请个平安脉?”   一语出口,便就有人附和,纪清歌原本想要推辞,反而是季晚彤觉得就手诊个脉到也不妨事,毕竟那一夜纪清歌也是受累不轻,虽然适才问话的时候纪清歌言称已经痊愈,但请个脉又不碍着什么,便就点了头,纪清歌无可无不可,皇后恩准了,她便伸出了手腕。   谁知太医三指点住寸关尺之后竟是皱了眉头许久不动,随着时间渐渐拉长,就连原本没有留意此事的人也都偷眼望了过来,就连纪清歌自己心中都有几分疑惑——她统共也就面颊上被划破了一点油皮,加上后肩烫伤了一处,伤口愈合很是顺当,而体内不慎服用的绕指柔也已解,虽说到底有小病一场,却也早就已经痊愈,在法严寺的时候是兑组医者亲自给她开方抓药,也是言称已经无恙,如今这宫中太医难道还能诊出什么不一样的来不成?   昭阳殿中人声渐熄,所有人都望着此处,一片静默过后,太医小心翼翼的望了一眼纪清歌,又望了一眼皇后娘娘,犹豫再三,才道:“这……微臣或许诊断有误也有可能,不过,从县主脉象来看……”   “如何?”季晚彤目光微微凛然,双眉也立了起来,皇后的威仪顿时笼罩了这个之前还温婉和煦的女子。   太医顿时俯首,正要开口,季晚彤却又突然止住:“罢了,你且去,回头将县主的脉案呈给本宫……”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纪清歌敏锐的察觉到些许异样,心中狐疑一闪而过,当即问道:“太医面色踌躇,是如何呢?”   “这……”   太医询问的望向皇后,季晚彤一手握住纪清歌的手,沉吟了一瞬,到底还是从了纪清歌的意思,冲太医微微颔首。   太医这才恭声说道:“县主体内寒气淤积甚重,想来是受过亏损,若不能妥善根除的话,只怕会于日后……有诸多妨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作为一枚历史废柴,初一进宫拜年是纯闭着眼睛瞎JB编的,已经写完了才有大佬告诉我说古代是年三十进宫,作者菌顿时斯巴达了,嘤……不要抓作者菌这条露出来的小尾巴,架空,架空QAQ 第222章   偌大的昭阳殿中鸦雀无声,唯有太医的话音徐徐飘散,其实太医并不曾有高声,相反,还压低了音量,只是到底周遭寂静,仍是被许多人听了去。部分家中男丁官职不高的女眷席位排的远,倒是不曾听清,但想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只怕今日等不到曲终人散,就会传得人尽皆知了。   ——寒气淤积?   在场的除了跟随自家长辈入宫的未出嫁的姑娘家,已为人妇的女眷们哪里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不少人偷偷互望一眼,又将目光落回了纪清歌身上。   就连皇后季晚彤都没料到不过是随口吩咐太医就手给请个平安脉罢了,竟然能诊出这样的结论来,她不由望了一眼纪清歌,见她也是难掩愕然,分明是自己对此并不知晓的模样,季晚彤不由皱了眉,“可有诊断仔细?有无误判?”   这句话入耳,太医额上便有些冒汗,却不敢擦,只垂首道:“许是微臣学艺不精,娘娘也可多传召几名太医来一同会诊一番……”   ——能入太医院当差的,医术哪里会差?何况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就是女子宫寒罢了,闭着眼摸脉也能确诊无误,只是太医到底为人谨慎,并不敢将话说满,只含糊道。   皇后季晚彤久居中宫,对于太医们喜欢说话留三分的习惯烂熟于心,听见这样的回答心中已是发沉,握着纪清歌的手也不由僵住了动作。   纪清歌心中也是愕然,但她此时却更关心另一件事:“太医,您适才说的‘会有诸多妨碍’不知又是何解?”   太医犹豫了一下,望向皇后。   “清歌妹妹。”皇后自然心里明白,只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有意说道:“怕不是妹妹日前遇袭落水的那场风寒吧,就说让妹妹好生调养,妹妹定是大意了,否则也不至于绵延至今都还没去根。”   “等下叫太医开几个药膳方子给你带回去,补养几日也就无碍了的。”   季晚彤两句话将太医的诊断给说成了小风寒,摆明是不让她追问根底,纪清歌纵然心中憋了满满的疑惑和惊愕,也只能姿态柔顺的表示服从。   这一场新年宫宴的后半段可以说是每个人都心思各异,这是宫宴,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不准女眷们借着宴席彼此交际,果不其然,没等到宫宴散席,元贞县主身患隐疾的传言便就不胫而走。   不过是一场宫宴,纪清歌便再次收获了无数心思各异的复杂眼光。   ——寒气淤积,诸多妨碍。   能让太医署的太医面色踌躇的说出这样的病症,基本上除了未出嫁的姑娘以及刚刚嫁人还不曾有孕过的新妇之外,就没有哪个女眷会不知道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这个原本就因为准靖王妃的身份备受瞩目的姑娘,在靖王刚殁的这个节骨眼上诊出了这种要命的隐疾,那……她这婚事,还退不退得成了?   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被诊出宫寒,且还是‘诸多妨碍’这般严重的程度,日后想要生育可以说是难上加难,纵然好生调养也一样终生不孕的可能性也很高,如今又已是人尽皆知,日后再想正常谈婚论嫁的话何其困难?   ……倒还不如去给靖王守节。   这样的想法在不少人心中一闪而过,却无人敢真的宣诸于口。   安国公卫家之前种种姿态都是指向了想为这位县主的终身跟圣上讨个说法,如今宫宴上弄出这样一出,莫不是……帝后二人不肯放人的意思?想要从中作梗?否则怎的偏偏这个时候诊出了病症?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这样的揣测不啻于是大逆不道,心里想可以,说出口却万万不能。   其实就连季晚彤,心中都颇为懊恼,她哪能想到随口吩咐一句太医请个平安脉竟然就能诊出宫寒来?别人都只道是靖王薨卒,她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刚及笄的姑娘是自己未来的弟妹?   可……这个弟妹若是旁的什么也还罢了,但这样的隐疾的话……难不成将来要给靖王再册立侧妃?还是说寻个出身低些的女子生一个养到王妃膝下?   也不是没有正妻子嗣艰难的人家,正妻或是多年不育,或是无有男胎,却又如何呢?为人夫者,纳妾也好,宠幸通房也罢,左不过还是要留个后罢了,能去母留子养在正妻膝下的已经算是重情之人,走出去都还会得世人一句褒奖,可……就连这样的其实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女子自身不能生育的话,为了贤惠也为了名声,都是要主动给丈夫纳妾或送丫头,否则一个善妒的名声又岂是好听的?   季晚彤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端然稳坐的纪清歌。   这姑娘……是否就真的会愿意如此呢?   平心而论,季晚彤从最初见面,就极喜欢纪清歌,但她在成为纪清歌的妯娌之前,先是靖王的长嫂,更是一国之母,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季晚彤都不想真的看到靖王会膝下空虚……   表面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季晚彤心中却在叹气,这样的事情她也暂时不便吐露什么,还是……回头先跟皇帝陛下商议之后再说吧   这场宫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了幕,而随着女眷们的各自归家,元贞县主身有隐疾不能生育的传言也就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京城。   就连卫家都惊住了,他们家国公之位,平日也是会定期有太医来请平安脉的,那位太医却从不曾有提起过清歌有什么不妥,怎的进一趟宫就……   除了卫老太君那里瞒着没敢给知道,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两人都又惊又急,这一次索性不再去请太医,而是在帝京之内有口碑的医馆中寻了好几位名声极好的医生来给纪清歌诊脉。   然而这些请来的医者,不论男女,仔细的诊脉之后得出的结论与宫中太医的说辞并无二致。   ——这位姑娘体质阴寒,若非是天生如此的话,便当是受过亏损,这才会有此积寒不去的脉象,日后子嗣方面只怕会不尽人意。   这样的诊断对于杨凝芳等人不啻于是一个落在头顶的惊雷,此时他们也不过是才刚刚知道靖王并未真的亡故,刚从担心自家表姑娘会不会误了终身的忧愁中缓过来,就又闹出这样一桩,这……作为正妃,嫁入靖王府,到底还是不是件好事,便又一次变得不确定起来。   作为女方家人,他们自然是不想让纪清歌因此而定下的亲事出现什么波折,但若要再往长远去想,有了这样的理由在先,日后靖王要纳侍妾封侧妃的话,他们作为清歌的娘家人,又有谁还能有底气说个不字?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团乱麻,杨凝芳秦丹珠婆媳两个为此事几乎寝食难安,第二天就挂上了黑眼圈,反而是纪清歌自己不动声色。   偏偏这样的事,再是亲近的人也都不好问她心中究竟有什么想法,对日后又是作何打算,相对于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的闲话和无数的猜测,偌大的国公府中反而陷入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静谧气氛。   时光荏苒,从初一到破五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纪清歌如约上了车驾,出城向着法严寺而去。   此次仍是曼朱这个小丫头随行,车驾要从帝京城内国公府一路行到城外玉泉山,路程并不算近,曼朱到底年纪小,车内只有她们主仆二人,颇有几分觉得闷得慌,有好几次都想寻个什么话题能和她家姑娘说说话解闷,但纪清歌却心不在焉,曼朱几次都没能如愿引出话题,也只好悻悻的发起呆来。   如今在外界眼中,靖王七七刚刚过完,但毕竟没有天子首肯,所以发丧下葬一事暂且没人敢提,而名为‘祈福’的法事,随着七七过完也已完结,但靖王府中人和飞羽卫们仍是守着法严寺周围不肯离去。   在外人眼中这自然是下属忠心,守着靖王停灵之处,纪清歌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一是为了方便调遣,二是也要做出飞羽卫已经不得圣心的样子来。   冬季的玉泉山清冷萧瑟,纪清歌沿着那条已经熟稔的上山阶梯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山门,到得后山院落的时候,段铭承正在书房中与飞羽卫各组校尉议事,纪清歌不欲打扰,便制止了曹青的通传,自己进了厢房。   分别不过区区数日罢了,厢房中几乎与她离去时别无二致,就连她从后山亲手剪回插瓶的那枝腊梅都仍在花斛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梅花是装饰期较长的花卉,只是到底离开枝头的日子久了,纵然花斛中有清水养着,嫩黄的花苞也不可避免的有些打了蔫,纪清歌转了一圈,无事可做,索性拿了花剪往后山梅林而去。   直到晚霞如火如荼的挂在天边,段铭承才结束了和飞羽卫们的密议,步出书房门扉,这才听曹青说县主已经抵达多时,如今去了后山,段铭承顿时精神一振,正想抬脚去后山梅林寻人,还没迈出两步,通往后山梅林的小径处已是转出一抹窈窕的身影,段铭承眼底便不由自主的带出了柔软的笑意。   纪清歌身披狐裘斗篷,手中持着仔细挑拣出的可心的腊梅枝干,目光微微低垂,专心致志的望着身前的路径,直到视线中出现了院门的门槛,这才有些漫不经心的抬眼。   靖王颀长挺拔的身形和唇畔噙着笑意的面容便落入了眼帘。   “段大哥。”纪清歌冲他笑笑。   “天气寒冷,你一路过来便该好生在房内歇着,叫丫鬟去剪也罢了,做什么还要自己去。”   段铭承摸了摸纪清歌的手,她一路抱着花枝回来,指尖自然是染了寒气,段铭承皱了眉,抽了她手中的花枝随手递给一旁的曹青,将自己的手炉塞到纪清歌手中双手捧着,自己又用手捂住了她的手背,“果然就是冰凉,曹青,去叫厨房煮姜茶过来。”   纪清歌捧着手炉,又被段铭承暖热的双手给捂在掌心,静静的听着他的言语。   段铭承没有留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神色,只道:“叮咛过你多少次了,还是这般不经心,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爱惜,若是日后……”   纪清歌始终的缄口不言终于让段铭承顿住话音,抬眼看向她,便与纪清歌一瞬不瞬望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日后如何?”   段铭承微微皱眉,他与纪清歌此时面对面执手而立,两人目光胶着在一处,段铭承眼中微带疑问,而纪清歌却目光中带着一丝洞悉和了然。   “段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靖王殿下纵然再是应变机敏,都一时想不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究竟问的是什么,却敏锐的察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纪清歌也没有要让他自己猜的意思,只目光紧盯了一瞬他的神情,唇边便带了些许笑意的点头——   “果然是早就知道了。”   “清歌?”   “段大哥,你早知道我体内寒气淤积,难有子嗣,是不是?”纪清歌出口的言辞让段铭承心中一惊,就连一旁的曹青都惊愕的张了口,但她自己却并没有过多情绪,黑琉璃般的眼瞳中带着疑惑和不解——   “那又为什么还要娶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作者你出来!不是说好是送分题吗?怎么换成送命题了?   作者菌:亲亲,虽然题目出的有难度,但是答对的话给高分哟么么哒~ 第223章   纪清歌一瞬不瞬的望着段铭承,身后,透过开启的院门远远望去,玉泉山西侧山脊在视线中起伏延绵,虽然冬季的山景萧条中透着些许凄冷的味道,但此时晚霞正如火如荼,如同一袭华美非凡的锦缎般铺陈了大半个天幕,臻首微偏的少女神情中带着纯粹的好奇,出口的言辞却异常冷静,竟然不见多少气恼或是怨愤,只如同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孩童那样,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冷漠,安之若素的问出了口——   “段大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清歌……”   “段大哥是天潢贵胄,为什么要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这样的疑问,纪清歌埋在心中已经数日,没有对任何人言之于口。   自宫宴上乍然听闻了太医的言辞,纪清歌彼时心头不是不震惊,所以也才会忘了顾及场合只想问个清楚,直到皇后季晚彤打断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渐渐冷静之后,心中有许多事便就一一串联了起来。   难怪段大哥总是时刻留意她穿的够不够暖,手凉不凉,也难怪不止一次的提醒她石凳要铺了垫子再坐,后来更是亲手写过一份太医开的方子送来,督促她按方服用。   纪清歌想到自己今生推迟了将近一年之久的初癸,想到癸水期间那样不同寻常的腹痛,彼时段铭承曾有说过一句,说是她当初受寒亏了身子,可紧跟着就又说没有大碍,只要注意调养即可……   ……而后更是曾借着给卫老太君请脉的时候嘱咐太医来给她也每常扶脉。   可那名姓窦的太医,却一个字都没跟她说过。   纪清歌缓缓透出一口气。   想来是……得了靖王的叮嘱,这才瞒下了吧?   纪清歌心中奇异的没有太多被隐瞒的气愤,只是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底也是自己的身子,从初癸至今,每一次月信都会那般疼痛,她却只当是普通寒症。   虽然拿了段铭承送来的药方,也并没有真的当做是件大事来对待,事情多的时候更是想不起,常要等到月信来临,痛不可当的时候,才忙忙的喊丫鬟们去煎一碗来……   甚至在她在那一晚的雨夜从燃烧的画舫再次落水之后,至今快两个月过去,她的癸水都没有到来。   那一夜雨幕下的河水冰冷而又刺骨,她没有内力护身,在水中冻得抖成一团,纯粹是依靠着段铭承的保护才能勉强撑到上岸,当月到了她月信的日子,就不曾有癸水按时到来。   可……她和段铭承两人获救之后便就有飞羽卫兑组的医者几乎不眠不休的给他二人诊治调养,兑组一共十二名医者,人人医术精湛,却没半个人有说过她被寒气伤了根底这样的话。   不过就是受了风寒,将养些日子,好生注意等等……还不如那份绕指柔和后肩的烫伤说得多。   纪清歌不信兑组医者竟会没诊断出来,不过就是因为飞羽卫听命于靖王,靖王若是下令要瞒她,那自然就是瞒得死死的……   还有之前的太医,想来也是提前得过靖王示意。   心中一时间往事纷纭,目光不自觉落回到两人捧在一起的手中。   男子温暖干燥的掌心内侧紧紧合拢包裹住的,是女子素白的手掌,在男子手掌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精致纤巧,柔白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美玉。   而被四只手掌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银鎏金粉彩嵌珐琅的精巧手炉,温度正好,带着些微的暖烫,却又没有烫到碰触不得,热意透过掌心几乎熨帖进肺腑。   她看着两人这紧密贴合的双手,一时间竟有些出神,直到段铭承微微俯身,纪清歌这才回神,刚刚抬眼,便和段铭承低垂的视线正正的对到一处。   “清歌,别乱想。”段铭承握着她的双手,垂首用自己额头抵住纪清歌光洁的前额,柔声道:“瞒了你此事,是我的错,你想怎样都可以,但是不要胡思乱想。”   纪清歌头颅微抬,两人前额轻轻碰在一处,隆冬季节,口鼻处随着呼吸吐出的白雾更是缠绕交织在一处难分彼此,她顿了顿:“段大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白海的海上那一次遇险,你我两人在丰宁获救之后,我就知道了。”段铭承音色低柔,带着微微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有留意到的紧张:“我没有告诉你此事,一则是不知如何开口,二则彼时我尚且觉得只要注意调理,便会慢慢痊愈,所以才让景同他们瞒着……不生气,好么?”   ……段铭承心底叹气,那个时候那名女医其实已经算是直言相告了,但……他心中苦笑,他也犯了普通人常犯的错误,总以为或许是医者危言耸听,毕竟纪清歌年纪尚轻,这样的病症又不是胎里带的,只要慢慢调养,假以时日,怎么都会缓解才是……而且毕竟只是偏远小城镇的一个普通的女医,又能有多么精妙的医术?   直到纪清歌时隔一年,初癸时疼得彻夜难眠,段铭承才惊觉此事的严重性。   后来更是多次借口种种理由请太医来给纪清歌诊脉,一次次的诊治结果终于让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而其中,比起有碍子嗣四个字更让段铭承心中惶恐的,则是那惊雷一般的‘有碍寿数’。   只要一想到这样不安定因素或许会有成真的那一日,段铭承就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般,窒息得让人心生恐惧。   生死最是无常事,无关出身,无关能力,无关权势,在生老病死这四个字面前,不要说是靖王,就算是天子,也不过是只能被动接受罢了。   可……那是他的小姑娘!   “清歌,瞒你是我不对,要怎样才能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纪清歌想要抽回手,段铭承察觉她的意图,连忙加了一分力道,纪清歌尝试无果便就不再动作,略停顿了片刻,问道:“医生说,我这一生将会子嗣艰难,段大哥,此事你也定是知道的吧?”   段铭承轻轻的嗯了一声,纪清歌点漆般的双瞳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这一句,音色起伏并没什么变化,甚至完全可以说淡然两个字,但就越是这样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就越发显得这个窈窕纤细的少女此刻有着些许的残忍。   ——用看似平平的言辞直剖人心的那种残忍。   不留丝毫退避或者迂回的余地。   少女轻柔的短短一句问话,让这偌大一座院落顿时陷入了沉寂,此时院中早就空无一人,不说王府侍卫和飞羽卫,就连曹青都早早悄咪咪的没了踪影,曼朱原本傻乎乎的想守着姑娘,也被曹青不知拎去了哪里,略显萧瑟的院落之中,只有两人的身影看似紧密无间的依偎在一起。   面对段铭承短暂的沉默,纪清歌并不开口催问,只静静的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两人额头轻轻抵在一处,男子挺拔的脊背微微弓起,头颅低垂,就好似向着面前这个臻首微抬的少女在虔诚的祷告一般。   片刻之后,靖王殿下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   “清歌,关于这个问题,我有几个不同的答案,每一个都是真的。”段铭承的音色低柔和缓:“如果你不愿意尽信,那就挑你喜欢的信。”   “第一,你还年轻,才刚及笄,人生漫长,慢慢调养,总会有缓解的那一日。”   这个答案甫一入耳,纪清歌还没来及出声就被段铭承用眼神止住了言辞,她顿了顿,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第二,你会受此病痛,完全是因我之故,我又岂会因此就慢待于你?”   “可……”   “第三。”段铭承不给纪清歌开口的机会,自顾的接了下去:“子嗣或许很重要,但,清歌,你更重要。”   纪清歌点漆般的剔透双瞳微微圆睁,耳边是段铭承和缓的音色:“子嗣如何,现在谈论未免过早,即便是有,人品行事,胸襟气度,也都未可知,毕竟此时此刻它都还纯属虚幻。”   段铭承抬手摸摸纪清歌的面颊,指尖碰触的地方,正是那一道被画舫船板碎片划出的伤痕,如今愈合得已经只剩极淡的一道印子,想来再过些时日便会踪迹全无,段铭承指腹轻柔的划过,带起微微的暖热和痒意。   “但清歌你就在这里,在我身边,在我面前,我不否认若是将来有子嗣承欢膝下,必然也会生出感情,但却不是现在,现在它还不存在,我无法对一个还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提前产生什么感情,可你不一样,你不是虚幻的,清歌,明白么?”   “就为了迄今为止都并不存在,且未来也并不确定的东西,就想让我放弃我的王妃?本王难道像傻子么?”   这一句话音中带着些许调侃,听得纪清歌眼底也微微带了一丝笑意,转瞬却又隐了回去。   “可是……”   ……今后该怎么办呢?纳妾吗?还是收用丫头?纪清歌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喜。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去操心。”靖王殿下笑眯眯的弯了眉眼:“还记得那个雍王世子么?”   他这话题转得突兀,纪清歌怔了一下方才想起那人是谁,有些疑惑的嗯了一声。   “那家伙整日里花天酒地,家里通房侍妾塞了一院子,如今好像已经有了一嫡两庶,将来肯定还会更多。”   “所以,日后若是实在想要一个,咱们便抢他的去。”   噗……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又是惊诧又是好笑,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浮起的笑意宛若云破月出,又如昙花初绽,段铭承见她笑了,眼底也浮起笑意:“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就是叫他养孩子,估计也养不出个正形来,还不如分几个给咱们,想来就算他自己也是愿意的。”   “段大哥!”   纪清歌听他说得分明有几分不着调,听起来却又诡异的不是没道理,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不由有些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其实段铭承这样的回答略微有几分出乎了纪清歌原本的预料,又似乎像是他会给出的答案。   但纪清歌却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的段大哥似乎并不认为子嗣是非有不可且无可替代的东西,他将她摆在了子嗣之前,这样的心意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来,可……她何德何能?凭什么就可以真的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   靖王殿下常年执掌刑部,对于察言观色体察入微十分在行,纪清歌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虽然细微却并不曾逃过他的眼睛,靖王殿下心里无奈得只想咬牙——究竟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的小姑娘不再胡思乱想,乖乖的嫁给他?   纪清歌不知道段铭承在想什么,她自己认认真真的想了许久,刚想开口:“段……”   段铭承始终紧盯着她神情的细微变化,见她眸底挣扎和决绝之意一闪而逝,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脱口道:“我骗你的!”   咦?   纪清歌疑惑的抬头。   哪一句?还是……全部?   不等她问出口,耳边就响起靖王殿下带着几分隐忍的音色:“其实——白海一行让我受伤不轻,后续又未能妥善调养,边关苦寒,缺医少药,所以……”   话音略微停顿了一瞬间,终于接了下去:“太医早就说过,我日后怕是只能考虑过继一途。”   纪清歌猛然怔住,漆黑的双瞳瞬间圆睁,愕然道:“段段段大哥你……你你……”   这是彻底超出了纪清歌迄今为止所有猜测和腹稿的回答,说是惊雷也不为过,少女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圆睁的双瞳和愕然张开的双唇,无一不在说明她究竟有多意外。   “嗯……就是如此,所以清歌你瞧。”段铭承努力让自己的话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你我这就很是般配,我若娶了旁人,岂不是还要耽误了人家?本王听闻县主姑娘慈悲心肠,所以就只能厚颜请姑娘莫要嫌弃本王无能了才是!”   ——不就是不行么,他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认命脸)媳妇儿你瞧,是我不行,不管你行不行反正我都不行,就算你行也还是我不行,所以你就别再纠结你到底行还是不行这件事了吧QAQ   清歌:(犹豫ing)可……   王爷:没事,如果你真想养个,那回头抢雍王世子的崽子来玩也是一样   段兴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怀疑人生ing 第224章   新年之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安国公府,卫家人年初一当晚就满城里延请名医的事,想避人眼目都避不开,这样的举动更是不啻于是坐实了元贞县主确实身患寒症的猜测。   但后续安国公府却又没了动静。   以及原本流传的说年节过完就会向圣上请求收回赐婚旨意之事也一并没了动静。   所以……这是知道了自家表姑娘的隐疾之后决定还是给靖王守节比较划算的意思?   不少人心中都是这样的揣测。   毕竟如今元贞县主体带寒症,日后怕是不能生育的传言早就不胫而走,这要是真的求着圣上收回旨意,恩准元贞县主另行婚嫁的话,她日后能寻个什么好人家?   要么是给已经膝下有子的鳏夫做填房,要么是国公府凭借自己的势力,从寒门寻个愿意入赘的……   不论是哪一种,日后的凄凉几乎都是摆在眼前。   如此还不如乖乖嫁入靖王府,起码顶着靖王妃这个头衔,又有帝后二人的维护,想来无人敢欺,再抱养一个合适的孩子给靖王承嗣,虽不能相夫,却能教子,也算有人养老送终。   卫家的默不作声无疑是坐实了这样的猜忌,却没人知道这是连卫家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才好。   毕竟靖王不是真的殁了。   人活得好好的,不过是暂时蛰伏布局而已,自家表姑娘并不会真的未婚就守寡,那……这亲事究竟该怎么继续?卫家人心里比外人猜的还乱。   最终还是安国公卫远山给一锤定音——一切等问过靖王作何打算,再问过纪清歌的意思之后再做决定。   当然,此时的国公府上下还不知道靖王殿下已经被逼无奈,硬着头皮承认是自己‘不行’了。   为了做足一个未亡人悲戚不舍的样子给人看,纪清歌这一次原定是要在法严寺这个‘靖王停灵之处’再停留两到三日才会回转。   正月初七,落了大夏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初时只有零星的细碎冰珠,到后来便渐渐大了起来,等到起床后推窗一望,院中已是一片银白,纪清歌陡然之间便振奋了精神。   刚披着斗篷在院中兴致勃勃的踩了踩雪,就被长了个狗鼻子的靖王殿下给捉回了暖室之中。   “知道自己体寒还去玩雪?回头腹痛的时候再寻后悔药来吃么?”   纪清歌听得心不在焉,眼神一下下的往窗外瞟。   ……她两辈子加起来,这是第一次看到雪。   江淮地区算是南方,冬季就算最寒冷的时候也不过是落雨,从不会下雪,前世她生在江淮,死在江淮,终生没有踏出过江淮平原一步,今世来了帝京还未满一年,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场雪,又怎么会不兴奋?   小姑娘按捺不住的兴奋就差在脸上写明,看得段铭承无奈的起身:“不就是雪么,今后年年有的看,走吧。”   见纪清歌有些呆呆的望过来,段铭承叹气:“不是要看雪?我陪你。”   “段大哥,你忙完了?”纪清歌有些惊讶,靖王如今虽然在法严寺中避人眼目,但却并不是真的就无所事事了,之前因为伤势不得不静养的时候也还罢了,如今伤口恢复得十分良好,段铭承早就不肯再整日清闲,虽然他每次召集飞羽卫议事的时候她都避开,但光是从和天子段铭启往来不断的密信以及飞羽卫各组的频频进出也能知道——靖王在着手布一个局。   而今天更是一大早就已经有飞羽卫在东侧厢房频繁出入,对于公事,纪清歌向来自觉回避,不过只看这架势也能知道如今靖王殿下应该没什么闲暇去赏雪才是。   段铭承摸了摸纪清歌身上这件斗篷,回身亲手取了另一件更厚实些的来给她换上,一边系着带扣一边恨恨的说道:“本王的王妃要赏雪,本王自然是忙完了。”   一句话听得纪清歌有些不好意思……明明还没有成婚,这人怎么就一口一个王妃叫上了?   靖王殿下在体察人心这方面确实入微,见她神情便将她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瞳顿时微微眯了起来:“还惦记要悔婚呢?”   “没有。”纪清歌脸色更红。   听见她的矢口否认,段铭承这才哼了一声,顺手又拿过一旁的手炉往她手中一塞,这才道:“走吧,后山梅林虽然不太大,不过雪中也确实别有一番景致。”   两人肩并肩踏出院门,曹青此时刚刚转过法严寺后山的梅林向此而来,远远望见顿时心里有了数,转身吩咐跟随的王府侍从去叫人送热茶和点心,一则是为了王爷和县主回来的时候能有口热茶暖身,二则也是给等候的飞羽卫各组校尉们备些吃喝,这大冷的天,就算是在屋子里,也不好就让人干等着不是?   而就在靖王优哉游哉的陪着纪清歌雪中赏梅的同时,京郊颜家大宅中颜时谨和颜锐两人正在静室中进行最后的安排。   玉泉山周遭因为靖王停灵法严寺的关系,已经算是层层戒严,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陛下究竟什么时候肯认清现实,最迟……也不过就是等到开春吧?天气一暖,再不下葬的话,岂不是……   但现如今却是摆明了,没人再不长眼的往那边去,原本香客纷纭的一座古刹如今几乎路断人稀,而恰恰因此,颜锐手下的探子也就无法打探到什么消息。   靖王府的侍卫和亲兵,加上一共八组的飞羽卫,彼处已经是水泼不进,再缺少了平民百姓和普通香客的往来,探子无法混迹其中,如今想要探听内中情况已经不现实,如今摆在颜锐父子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继续隐忍蛰伏,等到能够将靖王的死讯确认无疑再做后续安排。   或者就是——抓住现在这个靖王刚刚薨卒天子尚未能冷静应对的大好时机。   面对这样的局面,颜时谨反而更倾向于按兵不动,毕竟靖王若是真的已经殁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复活,今后的局面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大有可图,完全不必急于一时。   但颜锐却不想再等下去。   长期的蛰伏和幕后筹谋终于收获了甜美的果实,颜锐觉得此时正是可以乘胜追击的时候,若是真的拖延得久了,有谁能保证建帝不会重新召回飞羽卫加以重用?毕竟是靖王呕心沥血组建的精锐,气头上不管不顾,气过了呢?   而且除了飞羽卫,也还要防备其他人顶替上靖王身后留下的空缺。   诚然,大夏只有这一位亲王,但天下之大,人才济济,靖王在的时候他创建飞羽卫,掌管刑部,监管大理寺,如今靖王没了,这些地方虽然官员仍在,但如今正是低糜之期,也没人敢现在去向天子进言提拔人才来补上,但是这却不是长久之计。   日后时日渐远,靖王薨卒留下的残局必定会被逐步修补完整,毕竟现如今摆在那里的,是一处巨大的权利空缺。   没人能再像靖王那般权柄滔天也不要紧,本来从最初根本上来说的话,靖王手中的权利就是应该由两至三人分掌才是最理想,只不过靖王实在太过优异,优异得足以让人忘却他一个人包揽了这样多的事务和权利。   现如今,这是靖王刚刚薨卒,天子尚未从痛失手足的打击中振作,留下的空缺也尚未得到填补,飞羽卫更是暂时形同作废一般只顾守着他们主子的停灵之处……颜锐知道,这样的时机即便是他也绝不可能复制出第二次了。   颜锐和颜时谨这一对养父子的争论,最终以颜锐获胜而宣告终结。   ——“大理寺昭狱那种地方,好人只怕都会被关成疯癫,父亲真的不想让殿下早日脱出牢笼吗?”   这样简单一句话,终于说动了颜时谨,直到颜锐一如往常那般亲手服侍着颜时谨换了衣衫准备歇息,准备告退的时候,颜时谨突然叫出了尚未迈出房门的颜锐。   “锐儿。”颜时谨老迈的面容上,双眼依然睿智,望着这个冲着自己头颅微垂,摆出了无可挑剔的恭谨姿态的养子,“若能事成,你要记得,殿下是天下之主,是正统王室,更是你的君主,锐儿,切记尽心竭力,不可生出悖逆之心!”   “是。”颜锐垂首听训,目光盯着自己脚前三寸,平静的答道:“孩儿未有一日胆敢或忘于心。”   颜时谨双眼紧盯着颜锐片刻,有那么一瞬间,颜锐几乎以为颜时谨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手下有人越过自己向着这位老家主投诚?还是……   但最终,颜时谨却只是疲惫的收回目光:“你且去吧。”   颜锐没有说甚,躬身退出门外,反手带上了房门,而烛光黯淡的室内,良久才响起颜时谨一声叹息。   时光如梭,一转眼,已是临近元宵佳节,纪清歌也已经从法严寺中回转,如今在外人眼里靖王七七已经过完,法事也已终结,她这个县主虽是顶着未婚妻的名头,却到底还是没过门,如今既然没有明发丧事,她也就没理由隔三差五常往法严寺跑,如今回转卫家,若是没有其他理由的话,也不过就是要每月初一十五才能有借口再去了。   而正月里的十五当天还是元宵灯节,依照惯例,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还要与帝后一同观灯,纪清歌一个正二品的县主,更是按规矩要伴驾,如果靖王殿下依旧要打着诈死的名义隐身幕后的话,她要直到二月初一才能有借口再来法严寺了。   靖王殿下对此非常不高兴,极力想要留她在法严寺过元宵。   “皇兄皇嫂不会因你缺席赏灯而怪罪你。”——靖王殿下如是说。   但纪清歌却不肯。   她不知道段铭承暗中的部署究竟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究竟查到了什么,但是光从飞羽卫愈来愈频繁迅速的往来出入,以及靖王本人也开始不定期的夜间离寺外出的举动中,敏锐的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不管暗中究竟再做什么布局,但很明显,她现在作为一个没了未婚夫的县主,正常在人前露面远比暗中避开会更能让人放松警惕。   既然如此,她就没理由不去。   “清歌!”段铭承承认他有一瞬间想要强行将她扣住,默然半晌后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俯首在她耳边低语了几个字,纪清歌眼瞳蓦然睁大。   ——若遇变故,替我护好皇后和太子。   “记得了么?”段铭承一瞬不瞬的望着这个让他梦绕魂牵的姑娘:“别让我担心,嗯?”   站在法严寺巍峨山门,山脚下安国公府沿路渐行渐远的马车如同一只小小的甲虫,段铭承矗立许久。   “王爷,何不与县主实说呢?”   “说了又如何?她就不担心了?”段铭承叹气。   “可……”   曹青还想说什么,段铭承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寺内。   ——曹青不了解他的小姑娘究竟有多不听话,他可是领教过不止一次了……哪一次不是气得他头疼?   与其让她自己判断何处最危险,从而以身犯险的话,还不如他来给她制造一个托付,最起码这样他能知道她会在何处。   也能知道,她是安全的。 第225章   就在这整座帝京歌舞升平的表面涌动着无尽暗潮之下,日子眨眼之间也就临近了元宵佳节。   元宵佳节在帝京历来是重大节日,与端午龙舟齐平,就连中秋都要排在后面,因为中秋不过是居家团圆罢了,而元宵灯会和端午龙舟则历来都是天子百官会要与民同乐的大日子。   今年帝京的灯会比起往年并没有太过减薄的意思,虽然有着靖王薨卒带来的一份不尽人意,但却还有六国使臣滞留京城,要等到春暖花开才会启程回转西北诸国,加上天子至今没有明旨发丧,天子不点头,靖王俩字就没人敢提,虽然心知肚明,但到底礼部也还是把这个元宵灯会给按照以往的惯例操办了起来。   礼部和工部联手操办节日,基本上等同于再像原本心中还捉摸不定的老百姓们释放了安然无事的信号,百姓们哪里关心权贵们的是是非非,纷纷开始如往年那般各家妆点门户宅院,扎花灯,制灯谜,准备热热闹闹过个元宵。   往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朱雀街,由于是正南正北,直通禁宫凌光门,是以又被民众称为御街。   年年灯市,这条御街都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除了民间自发的节庆活动,官家也会精心布置,舞龙舞狮,与民同乐,今年更是听说因为有异国使节在此,所以早有提前预备下数千孔明灯,免费分发给百姓放灯行乐,虽然前阵子似乎听说又出了大事,不过朝堂上至今毫无动静,更没人敢提议改动原定计划。   一名青衫棉袍的官吏站在禁宫西侧的金水河河畔,正看着工部所属的差役们往金水河的冰面上放置河灯。   灯虽是河灯,却并未真正入水,帝京冬季金水河历来都是上冻的,城外人工引来的河水,虽是活水,水流却并不湍急,平静的水面不能依靠自身流速来保持流动的表面,每年都是冻得结实。   也让每年金水河的河灯变成了固定的装饰。   平心而论在冰面上布置花灯远比真正水中的河灯要便利的多,而且事后清理起来也容易的多,只是今年开始筹备的时候,曾有人提议说今年既然有异国使臣在此,原本也是要比往年筹备得隆重几分,如此便出了一个自以为得计的主意,想提前将金水河破冰,恢复原本的水流模样,布置成真正缓缓流动的灯火之河。   很快,这个点子就被验证了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金水河是人工挖掘,环绕禁宫一周,河面宽两丈三,水流又平静无波,给金水河破冰,到并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工部借调一队五城兵马司的人,再借一队禁军,就把活儿给干了。   可破冰虽然容易,想不叫它重新上冻却是难事。   一晚过去,工部负责此事的官员便气哼哼的抓着那位出了这个馊主意的人强拉来验看,原本平整光洁的河面被破冰一次后重新上了冻,但却远没有原本的冰面整洁美观。之前打碎的浮冰并不曾融化,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被重新封冻在河面上,本来光滑如玉带的冰河如今成了疙里疙瘩的一条,工部官员气得跳脚,指着要让那人说怎么办。   那人原本也就是一拍脑袋想出的主意,哪里想过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看着眼前景象也傻了眼。毕竟他们都知道现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个火|药桶,谁都不敢触一丁点的霉头,原本好好一条玉带一般的冰河如今成了这个凹凸不平的德性,金水河又是紧邻凌光门,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万一圣上看了心烦,随口一句话,吃挂落的就是工部。   虽说建帝段铭启是个仁君,但现如今这个时候……谁说得准呢?   只是事到如今,再去怪那乱出馊主意的人也已经无用,毕竟主意虽然馊,但听了主意跑来干活的不折不扣就是工部的下属,正憋了一肚子没好气不知该怎么收场的时候,工部下属四司中营缮清吏司的一名官吏站了出来,言称有办法可以试着让河水化冰重冻。   他提出的办法却也简单,之前为了给城郊的流民搭建棚户,工部如今还剩了不少油毡在库里,可以取出来将河面严严实实的盖起来,油毡深黑,覆在冰面,可以吸日光暖热,只要有一两个大晴天,想必覆盖之处的冰面应该重新化水才是,至于油毡数量问题,反正也不是要让整河重开,不过是让它一段段的重新冻上,避免现如今这疙里疙瘩的丑模样便是了,所以一段段的分批铺设完全够用。   提出这个办法的官员姓孟,乃是大夏建朝以后第一届恩科选出来的同进士,虽然同进士的名头并不太好听,但彼时正是大夏初立,经过前周的一番动荡,职位空缺的比比皆是,于是也算顺利的进入工部从小吏做起,素日里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同时,也并没展现出过什么过人的才华,所以十多年过去,也才将将坐上一个营缮清吏司的侍郎。   这样的人,足可以用平庸两个字来描述,往日也有些沉默寡言,不论政绩还是言谈举止都没有过人之处,以至于他出头说有办法的时候,工部侍郎都还想了一刻才记起他是谁。   但他提出的办法,却不失为眼下唯一一个可行之举。   当然最终究竟能否成功化冻还不好说,但有了办法可以一试总比干瞪眼要强多了。   “孟……”工部侍郎想了一瞬甚至都没想起此人的全名,尴尬之余只能挂着笑说了句:“多亏孟大人急智。”   工部侍郎的一句褒奖,顿时让这位姓孟的官员面色带了红光,似乎是难得抓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忙不迭的拱手一揖:“下官不才,愿一手督办此事,惟愿能与大人分忧。”   他的主动请缨倒是有几分出乎工部侍郎的意料,毕竟这位下属官员平日里留给众人的印象就是不言不语,做事也并不算积极上进,几乎可以算一个隐形人一般,否则他也不至于一时间连他全名都没想起来,可见素日里是多么的没存在感,而如今……这是打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了?   不论他初衷如何,这次的时机倒是抓得很对,工部侍郎几乎不需要考虑就点了头。   原本听信人言弄得不上不下的那位官员正自尴尬,眼见这个姓孟的自己傻乎乎跳了出来,心中不由大喜,就连工部侍郎都松口气,脸上立即堆出了笑模样,拍着这个孟姓下属的肩赞了几句能干之类的,便就将这条环绕禁宫的金水河从头到尾的节日布置都交给了他来操办。   时间紧迫,后日就是元宵,想要化冰,只有一日的工夫,这位孟侍郎连夜带着营缮清吏司的差役去开库搬运油毡覆盖冰面,第二日更是全程守在河边,盯着一段河道化冰完成,就连忙将油毡再移到下一段河道。   如此忙了足足一整日,总算是让原本凹凸不平的金水河有了个改头换面的机会。   这一日整日的辛苦,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如此尚还不够,索性这位孟思诚又再次请缨了布置河灯的任务,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带着人继续忙碌了起来。   而对他这样任劳任怨十分满意的工部侍郎并不曾留意到,这位孟姓下属借着这个机会究竟在河道之内布置了些什么东西。   今年到底是有异国使臣在此,为了显示隆重,工部准备的并不只有单一的河灯,除了紧靠着朱雀门前白玉拱桥两侧的大型走马灯之外,还有巧手的灯匠提前扎好的焰火等等,烟花会在冰冻的金水河上间隔摆放,等到元宵当晚吉时一同引燃,便是如同将禁宫环绕的烟花盛景,这一项布置往年是没有的,今年总算西北大捷之后不再国库紧张,又有使臣,这才千载难逢的铺张一次。   孟思诚兢兢业业的带着人先将那两盏巨大的走马灯在冰面上安置妥当,注入了灯油,一切妥当了,这才带着人踩着寒气直透靴底的冰面沿着金水河一段段的布置了过去。   回到一处颇不起眼普通宅邸之后,颜锐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按理说现如今一切都算尽在他掌握之中,但却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几分隐秘的不安。   似乎自从雨夜那一场伏击之后……就有些太过顺利了。   但是这一份顺利,却是他凭着自己的谋算赢得的。   当初百般设计,为的就是如今这样再不会有人掣肘的局面,可真等到无人拦路了,他却总是有几分心中定不下来。   “郎君回来了?”一个长相十分干净清秀的妇人隔窗望到了他,连忙推门而出:“怎的不进房?院中不冷么?可用过晚膳了?”   妇人一片声的嘘寒问暖,见他摇头,便又连忙唤出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叫她去厨下捅开火,将留的饭食热上一热,自己则满满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到颜锐面前:“郎君先暖暖身子。”   暖热的茶盏入手,颜锐却只望着这个一身家常未施粉黛的妇人,突然道:“你跟了我有八年了吧?”   妇人怔了一下,虽有几分疑惑,依然恭顺的答道:“回郎君,到四月就十年了。”   颜锐点点头,慢慢饮尽了那盏茶水,递还杯盏的时候,出其不意的捉住了妇人的手:“我此次差事若是办得好,或许会得上峰青眼,若是升了职,便给你个名分吧。”   “郎君……”妇人乍然愣住半晌,陡然之间就红了眼眶,连忙掩饰的转开头:“就算没有名分,浣娘也是愿意伺候郎君的。”   颜锐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妇人如往日那般亲手伺候了他晚膳和梳洗之后,锦被之中更是柔情蜜意,情浓之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孟郎,妾身好欢喜,孟郎……”   颜锐却突然有些失了兴致,妇人敏锐的察觉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天晚了,睡吧。”微弱的烛光中,颜锐一动不动望着帐顶许久,直到枕边之人呼吸轻缓均匀,他才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等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孟郎,你又会如何呢?”   而就在与此同时,有数道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快速来到金水河畔,将那两盏走马灯和安放妥当只等明日吉时点燃的烟花都检查了一遍,随后就如同来时一样,人影在夜色中一晃,就没了踪迹,从头到尾没有发出过半丝声响。 第226章   经过数天礼部工部的联手安排,到了正月十五当日,偌大的帝京皇城已是花团簇锦,除了民间自发的花灯装饰之外,凌光门直通的朱雀街上从头到尾更是布置得美轮美奂,有几家酒楼和金铺还雇了专门的灯匠,将那各色花灯按照大小和颜色编织着从高处垂挂而下,点亮之后美不胜收,直如一条灯火瀑布也似。   天色刚刚擦黑,街上已是行人熙熙攘攘,沿街两边各家店铺纷纷摆出了各式各样的自制花灯,那布置灯谜的也已是将一条条谜题整齐高挂,又在醒目位置摆了十分诱人的花红彩头,热闹非凡。   虽然元宵有天子亲自观灯的习俗,但与新年宫宴不同,今日有资格陪同帝后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其家眷,其余官宦没有此项殊荣。卫家高居国公之位,今日自然是要伴驾,纪清歌这个县主也是正二品,这一日申时就乘着马车和卫家其他人一起入了宫。   而就在她踏入宫门的同时,朱雀长街东侧紧邻着金水河的一家酒楼包厢里,颜时谨也在小厮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落了座,店小二是个机灵的,一眼看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举手投足都颇具涵养,再看穿着,是灰鼠皮的袍子,加上又是订的他们这里价格不菲的包间,便一边伺候茶点一边笑着介绍:“老大人今日可是来着了,从我们家这边观灯最是便利,等下子到了吉时,那舞狮舞龙的一路就从楼下经过,又是好看又是热闹……等下小的再给老大人添个炭盆过来。”   “老夫不过白身罢了,当不得小哥一声大人。”颜时谨笑着说了一句,那小二听了却不甚在意——能在朱雀街上开铺子的,多少都是有些根底的人家,见多识广,真要是普通百姓,没几个租得起元宵节当日的包厢的,因为这一日整个朱雀街都有节庆活动,沿街两侧的酒楼茶楼的包厢雅座都会被官宦人家抢订一空,这位老者若真是普通人,他就算租得起,也不可能抢得过那些人家。   “小哥就是帝京本地人士?这几年生意可还好?我年纪大了,有些日子不在外走动,小哥若是不忙,不妨与我说说闲话。”颜时谨口中说着,身边小厮便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的是清河县人士,家里有地,父母兄弟在侍弄,小的是托了同村的福,在这城里寻个差事。”能在酒楼做跑堂就没有嘴巴笨的,这小二也是如此,见这老者想听家常,张口便是快人快语的一串话。   “既然有田亩,何不在家耕种?可是不够糊口么?”   “哪儿呀。”这跑堂摇着手笑道:“这几年年成都不错,小的家里父兄伺候那些地足够了,小的就农忙时回去帮个手,平日里在外边做点事还能帮补家用。”   “哦?”颜时谨摸着胡子笑问:“每年打的粮食,缴完租子后可还够一家人过活么?”   “够,尽够了!”小二答道:“小人家里有几亩地是自家的,又赁了别人的几亩,一起种,缴租不过就是缴三成罢了,遇到差的年景,还能少缴几分。”   “三成?”颜时谨有些惊讶。   “可不,不多是吧?”小二一边泡茶一边说道:“不光是我们那,隔壁村县里也是这个数儿,我有远房亲戚是别人田庄子里的庄头,听他说田庄的地也是没有超过四成的。”   颜时谨颔首:“确实不多,你们遇到的是好东家。”   他这句听得小二愣了愣,随即就笑了:“您老人家想是不晓得,这是官家不准乱收租呢。”   说着,冲窗外金水河的方向努了努嘴儿:“官家不许收租超过四成,凡是超过了的,往衙门里一告一准,遇到灾年,衙门还会有公差挨着村的通知降租,就为了给咱老百姓留口饭吃。”   颜时谨怔了怔,那小二还在嘴快的说道:“这都是官家爱惜咱,我小时候家里一年到头连口馍馍都吃不上,都是叫那杀千刀的前朝皇帝给祸害的,不瞒您老,小的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姐姐的,都是那会子实在过不得,卖了换口吃的,一是自家省点嚼用,二是自家实在养不活,小的算是命好,赶上了那杀千刀的倒了台,不然也就跟爹娘一处饿死了……”   颜时谨摸着胡子默然无语,那小二敏锐的察觉到客人的兴致似乎不高,连忙打住话头,赔笑道:“小的聒噪了,老大人您慢用,有事可唤小的。”言罢,恭恭敬敬的退出了门外。   偌大的包厢之内顿时恢复了寂静,良久颜时谨才低叹一声。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比起前周戾帝,段家无论是段熙文还是段铭启,都可以算是呕心沥血的一代明君,但……对于前周的倾覆,颜时谨始终无法释怀。   他经历过前周鼎盛的时期,又一步步眼见着它在昏君的手中走向灭亡,可说到底,他是前周的子民,他生于前周,长于前周,科举之时,朱笔圈了他姓名的是前周裴氏,在金殿上叩见帝王的那一刻,颜时谨知道,他终其一生都是前周的臣子。   他只效忠自己的君王和其后代。   这有错吗?   &   禁宫之中,靠近凌光门的一处宫室之内,纪清歌正与其他命妇们陪在皇后季晚彤身边稍作歇息,等着观灯。   今日有资格入宫伴驾同赏灯会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而且除了官员自己和诰命夫人之外,并不能再携带家小,而按规矩要一同参与的宗室更是寥寥,还在法严寺停灵的靖王就不必提,大长公主段熙敏早先获罪至今都仍在自家公主府内圈禁,就连新年都未被天子开恩,今日更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就只剩了一个雍王段熙和,带着自家世子段兴德到场,这才勉强算是有了段氏宗室来到场庆典,除此之外,今日宫内人数男女加在一起也不到三十个。   纪清歌自从在法严寺回转之后就颇有些心神不宁,段铭承究竟在布置什么她并不完全知晓,但就仅从他拔除胸肺的隐患之后甚至无心休养就再度忙碌起来,她也能从中嗅到了波澜诡异的味道。   ——若遇变故,替我护好皇后和太子。   光是这一句话,就让纪清歌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今日这一场伴驾,要不是没办法挟带兵器入宫的话,纪清歌都想随身带那把短剑一起来赏灯。   虽然最终思前想后并没有真的甘冒大不讳的佩戴兵刃,但她头上却插了两支冷铁锻造的发簪,长而尖锐,外面掩饰的鎏了一层金罢了,看着金灿灿,实则是不折不扣的铁器。   将这样的物件偷带入宫,其实完全算是违禁,只是也唯有如此,她心中才多少安定几分。   反倒是皇后季晚彤,见到纪清歌之后目光在她头上顿了顿,便露出一个带着些许了然的微笑,目光和软的招呼纪清歌去她身边。   皇后如今有孕在身,受不得半点劳累,吉时未到,便只在宫室内倚着软枕歇息,转过年刚刚九岁的太子段泽之穿着一袭小小的玄端,陪伴在一侧,另一侧,就是纪清歌。   太子段泽之对纪清歌这个原本会成为他未来婶婶的女子十分好奇,他年纪还小,帝后二人并不曾有向他说明靖王如今究竟是生是死,一则是对她有些好奇,二则也是多少有听到传言,导致这个小家伙不时目露同情的偷眼望她。   又一次偷眼望过来的时候,纪清歌冲他微微笑了一下,顿时闹得这还是个孩子的太子红了脸,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视线。   雍王段熙和作为今日能到场的唯一一家段氏宗室,坐在太子左侧下首,身边跟着世子段兴德,这位世子自从被靖王教训过一顿,又挨了自家老爹一顿家法之后就老实了许多,今日见到纪清歌,更是只偷偷看了一眼就在雍王怒瞪之下垂了头,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抬眼。   纪清歌却没有注意他,从今日进宫伊始,她心中就始终觉得不安。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强烈到让她难以忽视。   但入宫至今,她都还未能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就实在是……太平静了些。   随着天色渐暗,帝京之中一年一度的舞灯献礼即将开始,有太监一溜小跑的前来通传,皇帝陛下在东华门上请皇后娘娘及众位命妇一同赏灯,季晚彤这才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来:“走吧,本宫听礼部的人说今年弄得不同往年,看看他们有什么新鲜的去。”   而几乎就在与此同时,皇宫西侧的宫门处两名守门的禁军打着哈欠拦住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人:“没有令牌,不能入宫!”   “两位,我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郎中,负责布置花灯的。”来者面带焦急,拱手道:“今年宫内的花灯布置还短了两处,再不补齐就来不及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布置花灯?早做什么去了?”禁军皱眉道,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六品官一眼,脸色倒是放缓了几分:“哦,孟大人?宫内的灯不是向来归内务府管的吗?怎的栽派到你们工部的头上了?”   立在门口等着进宫的,正是工部官员孟思诚,原本禁军也不认得他是谁,实在是一整条金水河先是借调了禁军破冰,结果刚过了一日又要重新化冻,一来一去折腾得禁军都对工部的人有了印象,加上昨儿个孟思诚为了化冰,带着人拉着油毡在禁宫门口金水河边转圈忙活了足足一整天,如今见面竟也成了熟面孔。   “早先因为金水河化冰给耽搁了时间,这实在已经是紧赶慢赶了。”孟思诚苦笑:“因为这个娄子,我们昨儿个也有央了内务府的人一起帮忙,勉强算是补救了过来,结果竟因此耽搁了一连串的差事,若是要因我们让内务府吃了挂落那怎么成?这不就紧赶着送了过来,不过就是赶紧在缺失的地方放好点亮罢了,好在不费事,统共不要半个时辰也就完活了。”   “成吧,弄好了赶紧出来,别往别处乱跑。”这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官员,禁军也就不愿为难人,反正宫内也还有禁军巡视,真要往后宫跑也不可能,只问了一句要去安放花灯的位置是在哪,就一挥手放了行。   孟思诚连声应是,领着身后抬着数架走马灯的差役们一溜烟的迈入了禁宫之中。   明明是首次迈入禁宫,但孟思诚却似乎熟门熟路一般,带着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差役兜兜转转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夹道内。   此刻天色已暗,这一处夹道是通慎刑司和永巷的小路,本就偏僻的道路如今半隐在夜色之下,显得阴森而又孤寂。   孟思诚带人进入的时候没有半个人留意到,而片刻之后,从巷口转出的,却是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悬着佩刀,系着腰牌,大摇大摆的在禁宫之中巡视了起来。   与禁宫只隔着一条金水河的朱雀街的酒楼之内,颜时谨凭窗而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如同星海一般闪烁明灭的万家灯火组成了一副难以描摹的画卷,其上画的,是中原大地,是一代王朝,是黎民百姓,也是与前周时期大相径庭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前周的时候早就不复存在的景象,曾经破碎的山河,凋敝的民生,经过了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就如同萌发了新芽的朽木一样,逐渐焕发了生机。   这一刻,就连颜时谨心中也终于承认,段家,确实堪为人君。   可惜……他们的帝位,得来却不正……   颜时谨低叹一声,然而还未等他叹息的尾音消散,他所处的这一件雅室房门却突兀的被人叩出三声脆响。   随后,不等他开口,房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颜时谨心中悚然一惊,转身之后双目定定望着来人:“你……”   闯入的人却只对他的惊讶报以一笑:“颜老大人,久仰盛名,今日初见,还请……多指教了。”   颜时谨凝目片刻,缓缓出了口气,摇头道:“并非初见,你幼时老朽便曾见过你。”   “哦?”那人却只不在意的笑笑:“那想是时日太久了吧?”   颜时谨坦然的颔首:“确实很久了。”   段铭承淡然的耸了耸肩:“所以本王不记得了。” 第227章   禁宫东华门因为正对朱雀长街,所以也叫凌光门,门楼修得高大巍峨,与长街尽头只隔着金水河上三座并排的白玉拱桥,再向前就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每年元宵之际圣人天子都会在此观灯,算是与民同乐,而此时在夜幕之下,一整条朱雀街已经灯火璀璨,民间自发布置的各色花灯,加上礼部工部协力安放的各色彩灯将这一条笔直的长街点缀得华美非凡。   明灯本就是夜幕之下最闪耀的珠宝,此时放眼望去,帝京之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这一座凡间的王城装饰得如同攒了无数颗明珠与星火的冠冕,绚丽辉煌的点缀在苍茫沃土上。   明黄华盖之下,建帝段铭启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这一副壮美的画卷,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兴奋。   从他小弟发来的密信之中,段铭启已经得知了隐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竟然极有可能是那那位前朝的大儒颜时谨。   那位前朝大儒,学识确实可称泰山北斗,否则段铭启不会动了心思想请他出山给太子段泽之任太傅。   可段铭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位在前朝时期就以学识渊博和胸襟著称的鸿儒,竟然至今都还视他们段家为仇寇!   似颜时谨这般胸有丘壑之人,难道在他心里,他和父亲段熙文两代人呕心沥血的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成果,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前周裴氏?   段铭启眼底带着一抹隐藏极深的嘲讽——鸿儒又是如何?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百姓安居,社稷清明,种种这些竟比不上一个已经覆灭了的昏聩王朝在他心里的分量,这位鸿儒忠的,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前周亡魂。   就连前周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流着裴氏血脉的人,都直言不讳前周还是亡了更好,而颜时谨却竟试图复辟那样一个腐朽得令人作呕的王朝。   段铭启心中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荒唐得可笑,不过事已至此,深究无益,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段铭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转身看向了正扶着宫女的手,小心翼翼拾阶而上的皇后季晚彤。   “梓潼。”段铭启上前两步亲自伸出手,季晚彤望着这个当初嫁他的时候再想不到未来竟会成为一国之君的男人,眼中由衷的泛出笑意,轻轻将手放入了那暖热的掌心。   季晚彤如今身怀六甲,人也显得珠圆玉润了几分,段铭启小心的扶住她的小臂,直到季晚彤稳稳的站上了最后一级阶梯,两人这才相视一笑。   “陛下万安。”季晚彤带着身后一串的命妇请了圣安,这才笑道:“听闻今年与往年不同,陛下可知等下有什么精彩节目?”   “礼部和工部准备的,朕也在等着瞧新鲜。”段铭启微笑,目光掠过季晚彤身后一众命妇的时候,在纪清歌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平和的冲她微微颔首,“梓潼与朕一同观赏便就知了。”   话音刚落,就如同是言出法随一般,门楼正对着的朱雀长街彼端已是鼓乐齐鸣,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舞狮舞龙的队伍便从长街彼端向着此处一路载歌载舞的由远而近。   沿途经过的长街两侧,早早就水泄不通的挤满了观灯的百姓,不论是街边还是楼台上,随着队伍的行进,喝彩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而就在这欢腾喜庆的节日气氛中,与圣驾所在的凌光门仅隔着一条金水河的醉仙庐酒楼三层,颜时谨正定定望着自己面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人之子,神情中的震惊错愕一闪而过,最终怅然的低叹了一声之后,便归于了平静。   段铭承起身来到雅间的窗前推开窗棂,外面正对着的,就是朱雀长街,热闹喧嚣的人声和鼓乐之声顿时涌入了这一间精致的包厢。   “今日盛会,颜老大人,不观赏一二吗?”   颜时谨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老朽确是要看上一看的。”一旁跟着颜时谨同来的小厮有些胆怯的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随行的两名飞羽卫面色森寒的拦住去路,这小厮年纪不大,没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嗫嚅着不敢再上前。   颜时谨低叹一声:“他什么都不知道,莫要难为他吧。”   段铭承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应声,颜时谨便也不再重复,两人彼此之间是敌非友,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风华正茂,此时却并肩立在酒楼窗前,一同观赏着铺陈在眼前的灯火长河。   朱雀街上,由南向北,首先踩着鼓乐渐渐近前的,是舞狮的队伍,双狮争绣球,舞者均是熟手,一对雄狮舞得闪转腾挪活灵活现,引来观者不断的高声喝彩。   一片繁华喧嚣之中,颜时谨和段铭承两人各自默然无语,直到那一对狮子堪堪舞到了两人所在的酒楼脚下,震天的鼓乐声中,颜时谨突然问道:“殿下如今可安?”   ——殿下?   段铭承顿了顿,有几分漫不经心的答道:“大抵还过得去吧,本王也有些日子没关注过他了。”   颜时谨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半晌才涩声道:“一切事端,都是老朽冥顽不灵,殿下在其中并不曾主动参与。”   “不曾主动?”段铭承略带讥诮的呵了一声:“光是这一声‘殿下’,就足以……哦,本王忘了,他已经无九族可诛了。”   楼下长街上的欢呼与笑闹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隔绝在这间厢房之外,死一样的静谧持续了片刻,颜时谨叹口气:“你那兄长,幼时也曾得老朽指点过几回文章,他不是那等凉薄的性情。”   段铭承闻言只淡淡的瞥了一眼这位曾经也桃李满天下的一代鸿儒,心中却只觉得滑稽——   ——他皇兄的为人和胸襟,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是仗着君子可欺以其方,这才生出了妄心罢了。   无耻得坦坦荡荡。   一念及此,段铭承陡然之间就有些失了耐性,面前颜时谨这张纵然老迈也依然清矍的脸也显得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皇兄自然是极有心胸,不过本王却并无那般的好性情。”段铭承音色冷淡:“你的养子颜锐,此时已经入宫了么?”   颜时谨骤然转头望过来,段铭承目光锋利如刀,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一瞬,颜时谨缓缓移开了视线。   “如何断定是锐儿?”   “棺中尸骸,骨龄有误。”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颜时谨再度转头望了过来。   段铭承淡淡的对视了一息,勾唇笑了一下:“老大人无需惊讶,您那三个儿子,本王都验了一遍的。”   “你……”   都验了一遍?   颜时谨虽然老迈,但脑子却并不糊涂,这句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实在再清楚不过,这个从头到尾都平静无波的老人终于露出了怒意。   他的恚怒,段铭承丝毫不放在心上——就不提这些年来那些暗中布下的圈套,光是调换军饷和并州水患这两件事,害死的西北军士和无辜百姓就难记其数,也不见这满腹诗书的人心存怜悯,他不过是刨了三座坟罢了,比起这对颜家父子的无耻手段,这才哪到哪。   “西北军缺粮,导致凉州津阳两城百姓流离失所,最终成功逃往内地的灾民只有两万余人,而津阳凉州两城原本人口约有十五万左右……颜老大人,本王请教一下,其他人,去了何处?”   颜时谨怔然不语。   要成大事,不可能无所损伤,这一点,颜时谨是知道的,虽然真正经手去办的是颜锐,但颜时谨雄才伟略,又怎么会不明白颜锐一次次设计带来的会是什么?只是……只是……   段铭承却如同没看到他的神情,继续说道:“并州水患,汾河决口,整整一州,十二区县,城中的不算,乡间村县农人近二十万,如今在帝京城外倚靠朝廷施粥活命的只有七千余人,请问老大人,其他人,在何处?”   颜时谨沉默不语,然而原本虽然老迈却仍睿智矍铄的面容就如同顷刻之间失去了支撑的精神,骤然苍老了许多,透出了一份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带有的一分哀哀的暮气。   段铭承看在眼中,只轻嗤了一声,音色平静的问道:“你所秉持的东西,与戾帝的那些手段,又有何不同呢?”   许久的静默之后,颜时谨干涩的开口:“老朽,无可辩驳。”   段铭承冷冷的冲他一颔首:“本王相信颜锐也同样辩无可辩。”   “锐儿……”颜时谨重新转头望着窗外的繁华盛世,似乎是下意识的低喃了一声:“锐儿做事周全,他应是留了脱身之计的。”   段铭承呵了一声,颜时谨却偏头看着这个自己故交的儿子,怅惘,释然,惋惜,自责,被这些种种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掩盖在最深处的,却仍有一丝狡黠,段铭承微微皱起眉头,果然,颜时谨面色平静的微微颔首:“锐儿行事缜密,他未必便就不能成事。”   段铭承猛然皱紧了眉头——颜时谨在这种局面还能如此笃定,这是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之后的志在必得,所以……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和皇兄有什么地方留下了疏漏?能让这已经走投无路的腐儒仍能说出或可成事这样的话来?   短短一瞬间,段铭承便将这些日子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其中每一桩都已经在他铺排下做好了后手和准备,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他疏忽了的?   而与此同时,偌大的禁宫之中,一角突然冒出火光,不过片刻便就有小宫人惊慌失措的嚷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第228章   宫中走水,这是大事,一时间便就有人敲响了铜锣,不少禁军和宫人以及尚宫局的人都纷纷涌向了彼处。   这一座皇宫,建成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前朝大周初立的时候其占地面积仅仅有如今一半还不到,后来随着当权的帝王愈来愈注重声色犬马,皇宫也随着一再扩建,直到裴华钰父辈那一代,宫中光是妃嫔居住的宫殿便有一百二十余处,就这还嫌不够住,往往是要三五个主子同住一处宫室。而到了裴华钰登基,他性情暴虐,有的才入宫的小秀女小宫人只不过伺候一晚就没了命,后宫更是如同割韭菜一样,一茬茬的轮换新人,彼时这座普天之下最为尊崇的处所,在许多人眼中与那阿鼻地狱也没甚分别。   这一惨况直到段熙文登基,才陡然之间有了改变。   段熙文发妻亡故较早,登基的时候后宫就没有主子,虽然坐上龙椅之后也有朝臣提议立后,但彼时段熙文已经身染沉疴,心知自己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也就无视了立后的呼声。   等到段铭启继位,季晚彤从太子妃受封了皇后,这座禁宫也才终于再次迎来了女主人。   但段铭启也就只有一个皇后,原本在前周时显得逼仄的禁宫便陡然空旷了许多,加上段氏上位之后国库艰难,除了皇后的凤藻宫和接见命妇、筹备宫宴的昭阳宫等寥寥几座宫室之外,其余的又没人住,所以也就只维持一个大面上的样貌,原本段铭启是不太满意这般现状的——空着许多宫室,每年修缮翻新吧,没钱,况且修了也没人住,不修吧,好好一个皇宫弄得跟荒宅似得,看都看不下去,所以也曾动过心思,想拆除部分宫室,空出来的地方改成园子也就罢了,结果等看过内务府承上的预算账本,瞟了一眼那个数字,皇帝陛下果断决定还是搁着吧。   如今冒出火光的便是无人居住的宫室之一,虽然荒芜,但禁宫之中预防火患向来是件大事,各处安置救火用的巨型水缸都是满的,唯独有些不便的是隆冬季节,缸中之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面,需要凿破冰层才能取水,一片手忙脚乱过去,火势竟有了几分蔓延之势,所幸距离真正有人使用的宫室尚有距离,再过片刻,水缸终于破冰,随后不久,专门运水的水车也陆续赶到,不少人这才松了口气。   而这突如其来搅乱了禁宫一角的走水,也将大半座禁宫的宫人和巡视的禁军都吸引到了彼处,就在与此同时,一队禁军悄无声息的按照原本禁军巡视的原定路线大摇大摆了靠近了凌光门。   ——没有了靖王和飞羽卫,原本水泼不进的禁宫便如同一个浑身都是漏洞的筛子。   孟思诚……不,颜锐眼底的嘲讽一闪而过。   段铭启确实个称职的帝王,但正因为他足够称职,所以几乎就将全付心神尽数放在了朝政和民生上面,其次是皇后太子和唯一的一个弟弟,对于自身,其实他关注很少,而在此之前,替他关注这些的,都是靖王段铭承。   帝王的安危,整个禁宫的安全,乃至于偌大一座帝京王城,虽然有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但老实说,禁军的选拔和任用,都是靖王亲自过目,就连五城兵马司的官员,在选拔之前,名单也都是过过靖王的手的。   而禁宫之中除了禁卫军,更还有飞羽卫的乾组专门负责在暗处监察。   过去的天子,依仗靖王的地方太多了。   而今乍然痛失了的又何尝只是一个手足?更还是缺失不得的左膀右臂!   而没了飞羽卫的禁宫,也就松散到了这般不堪一击。   颜锐冷眼瞧着一场火就搅乱了大半个禁宫布防的局面,再一次在心中坚定了此时就是最好的发难良机。   如今靖王新丧,以往全力仰仗他才能正常运作的种种处所陡然之间就松懈散漫了下来,这倒也不是当差的人故意为之,而是长久以来都习惯了有靖王和飞羽卫在严守把关,诸事也都有他们安排,现在陡然之间失了主心骨,又不知未来接任者会是何人,是否能再如靖王那般任人唯贤并不徇私,种种因由夹杂在一处,这才会在对前路未知的时候懈怠几分。   颜锐要的,就是这几分懈怠。   此时他身穿禁军服侍,腰间大喇喇悬挂着雁翎刀,背后却背着一个不起眼的东西,黑色布匹包裹,狭长的一条,在深靛色的禁军服色遮掩下分外的不起眼,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队步伐整齐的禁军。   距离凌光门已经不远了。   距离他最终的目标,也不远了。   &   禁宫与朱雀长街东侧的醉仙庐酒楼相隔不过一条金水河,颜时谨和段铭承所在的厢房是三楼,从此处眺望过去,远处禁宫一角攸然明灭不定的橘色火光赫然在目,两人不约而同的偏头望了片刻,段铭承率先收回目光。   “老大人指的成事就是这个?”   颜时谨平静的转回头。   “这样的小把戏自然不可能有甚影响,小友想必也已安排了后手。”颜时谨话音顿了顿:“本以为小友已经遭遇不测,如今小友既然无恙,又已经查到了锐儿,想必也已经张好了网。”   颜时谨语音平静,段铭承也并不反驳,这样算是默认的态度落在颜时谨眼中,却只让他微微摇头:“可是小友,有时人力,不能胜天。”   ——人力?胜天?   这样颇有几分含糊其辞的言语听在段铭承耳中却不知为何让他心中微凛,锐利的眼瞳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段铭承一闪而逝的疑惑落在颜时谨眼中,他只平静的望着这个紧皱双眉正在极速思考的年轻后辈,这一刻,这一老一少彼此间的气氛就如同为人师者出了一道难题后在等着学生寻到正确答案一般,甚至颜时谨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期待,直到段铭承冰冷的目光直视到脸上。   其实段铭承短暂一瞬并不曾有想明白到底有疏漏可以变成颜锐的翻盘之举,但这不影响他当机立断决定不再和这个已经无可救药的鸿儒打机锋,不论他口中指的是什么,想来也都要人去实施操控才是,当务之急就是将颜锐瓮中捉鳖,也就自然了了事。   ——口口声声什么人力不能胜天,莫不是真当自己是代天行事?可惜那颜锐也不过就是个凡人罢了,总不见得就……   慢着!   电光火石之间,段铭承心中猛然划过一道闪光!   凡人!   不对!   几乎不属于凡人之力的东西……他曾见过!   段铭承一瞬间的变色颜时谨看在眼中,神情中不由微微带出了几分叹息之意。   裴氏是否能再登龙座如今他已经没把握,但……段氏这个篡夺了天下的伪帝,却是注定不会长久……   这样的认知,颜时谨在今日看到段铭承的同时就心中有了觉悟。   靖王没死,锐儿的布置就必定会出问题,他们理想中的刺杀帝王之后以皇后和太子两人互相为质,逼迫写下禅位的诏书,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还位与殿下……这样的打算,注定要落空。   毕竟比起靖王,他们能依仗的不过就是一个先机罢了,如今先机已失,单凭他们颜家的手笔若想正面抗击一代王朝,那注定要失败。   只是……在败亡之前,他们也是会带走些东西的。   譬如,站在大夏最顶峰的那位帝王的性命。   颜时谨这副平静中透着些许疯狂的神色激起了段铭承的恚怒,原本已经迈出的脚步一顿,偏头望着这个名动天下的大儒,讥诮的呵了一声:“颜老大人似乎对那裴元鸿很是恭敬,却不知颜锐逼迫他服用极乐这件事也是出自老大人授意?”   颜时谨眼中的狐疑一闪而过,段铭承顿时心中了然,毫不掩饰的嗤笑出声:“托老大人的福,裴元鸿如今已经药毒入骨,老大人莫非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颜时谨愕然睁大双眼:“你——一派胡言!锐儿……锐儿怎么会……”   段铭承冷冷望着这位骤然失了冷静的老者:“本王从不虚言。”   ——一语诛心!   颜时谨怔在当地,在疑惑愤怒和种种情绪过后,这位始终保持着自尊和气度的老人如同一瞬间被抽去了脊梁,佝偻着脊背晃了晃,缓缓瘫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小厮吓慌了,扑上去给他揉心口。   段铭承冷眼看着这一幕,头也不回的迈出了房门。   此处自有飞羽卫善后收拾,该抓的,该审的,漏不走一个,他如今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如果他心中的猜测真的成真的话……段铭承明白,原本的天罗地网或许真的会网不住那颜锐!   而冲破罗网之后,颜锐若是逃窜,再想追捕就又是一番波折。   更何况,段铭承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他若不逃呢?   若真悍不畏死也要行刺的话,禁宫之中就没有人会是安全的!   &   朱雀长街上,舞狮的队伍已经过完,紧跟在后面的,便是舞龙。   说是舞龙还不太准确,此刻正沿着长街游走翻飞的,还是两条赤色锦鲤,每条锦鲤从头至尾由三人分别把持,摇头摆尾,追着前面高举的绣球彩灯。   眼见前面便是金水河,两条锦鲤到达河畔之后在领头持杆之人各自耍出的几个漂亮花式之后,动作敏捷的攀上了早已搭建好的灯火辉映的拱门模样的阶梯,随后手中灯杆猛然翻出一个动作极大的盘旋,就在围观众人的哄然喝彩声中,那两条红色锦鲤竟然由着那丈高的花灯拱门一跃而下!   跃下的同时,鱼头部分竟似是有安装了机关消息一般,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陡然变了模样。   本是锦鲤模样的头部,蓦然弹出双角,鱼身一展,便齐齐伸长了数倍,不过是眨眼之间,那两条锦鲤已经籍由这仿照着龙门一跃般的动作,整个化为了两条惟妙惟肖的龙灯。   这一戏法本身舞灯之人动作就花哨华丽,舞得漂亮,那两条锦鲤本又做得精美,陡然迎风一展成了龙形,端的是行云流水花哨好看,不仅仅御街之上赢得了一片震天的喝彩,两侧楼台之上观灯的众人也都纷纷报以掌声。   而就在鲤鱼化龙一跃而下的几乎同时,围绕了禁宫一周的金水河冰面上被提前放置好的花灯和焰火也被早就守候的工部差役一并点燃了引线,短暂的一息之后,夜空之中便被爆开的烟火在穹顶之上绘出了一副绚丽辉煌的夺目画卷。   焰火肆意渲染夜空的同时,禁宫中的颜锐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失手了!   他作为孟思诚的时候,带人在河道冰层上放置的可并不是普通焰火,而今却只有焰火升空——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陡然之间涌上心头的惊骇和不妙的感觉让颜锐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应对之策,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此时宫墙之外的焰火刚刚升空,颜锐前行的脚步也才刚刚停驻,四周原本空旷寂静的夜色之中已是突兀的有晃动的暗影乍然现身,四面八方出现的身影不下百人,迅速却又无声的包围了上来。   颜锐呵了一声,仰头望了望夜空之中仍在不断炸开的灿烂烟花,左臂一伸便从背后抽出了那个狭长的布包,随着他的动作,缠绕包裹的暗色细布微微松散,露出里面一抹铮亮的铜色光芒。   虽然身处罗网,颜锐出口的音色仍然听不出有太多慌乱的情绪:“窃国者段氏也,儿郎们,今日随我扭转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话说本文已经在逐步接近大结局,小伙伴们不要错过哟   王爷:慢着,怎么就要大结局了?本王还没娶王妃呢!   作者菌:亲亲,你的王妃才刚满15,未成年哦亲,建议亲亲等到18再结婚呢么么哒 第229章   就在帝京城内君臣百姓欢度元宵的同时,城外流民聚集的棚户区却陡然之间发生了变故。   到底是正月,新年以来,以往每日两次的施粥改成了一餐粥汤和一餐馍馍,算是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也过个新年。   面对朝廷的施恩,这一次流民不敢再有意见,毕竟之前那些莽撞得听了人几句挑拨就冲出去闹事的人,事后都受到了严惩,而在那一次清洗之后,其他人也终于发现,官家终究还是官家,可以施恩,也可以降罪。   经过那一次之后,城外的几处棚户区都安分了许多,加上原本朝廷承诺的棉衣也开始陆续发放,更是让许多人站到了朝廷这边。   今天元宵佳节,灾民甚至还每人分到了一碗汤圆,虽然一碗只有两个,但却就是这一丝丝的甘甜,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尽管依旧不允许他们入城,然而当夜空之中烟火升起的时候,许多人也一同露出了笑意。   等到天暖,故乡水患平息,就可以回家了。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浮上心头的同时,原本仰首眺望烟花的密集人群之中却突然传出了惨烈的呼号!   紧跟着,就是血光飞溅!   惊呼惨叫声刚刚响起的时候,许多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的,他们眼前就跃起了雪亮的寒光!   之前还一同捧着碗和他们唠着家常的人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嗜血的恶魔,手中紧握着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明晃晃的利刃,对着完全没有丝毫防备的灾民劈头盖脸的砍了下去!   这样的事情,在数个棚户区几乎同时发生,而被这突然之间暴起伤人而吓破了胆的灾民们,也顿时就乱成了一团。   黯淡的夜空被焰火点亮,而焰火明明灭灭的光亮也照亮了黑暗中正在进行的狂暴杀戮。   不过是短短几息的时间,分散在帝京城外的数个棚户区就几乎同时在一片惊恐惨叫中炸了营。   平心而论,混杂在灾民人群之中的暴徒人数并不众多,相比于上万的灾民,暴徒人数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但灾民虽然人数众多,却终究手无寸铁。   事发突然,又没有武器,很多人甚至还在一片茫然,不懂这是从何而起的灾祸。   想要搅乱羊群,一只狼就足够了。   而如今混杂在羊群之中的,并不仅仅一只狼。   惊炸了的人群如同淹没了他们家乡的洪水,决堤一样向着四周漫无目的的疯狂奔逃,转瞬之间,混乱的人群就开始冲击西山大营兵马布下的防线。   铺展了半片天幕的瑰丽焰火不仅仅瞬间就搅乱了城外的棚户地区,就在焰火升空后的短短数息之内,帝京城内就如同是呼应一般,有数处不约而同的爆出了火光!   其中距离禁宫较远的数处还仅仅只是火光而已,而距离禁宫最近的大长公主府中却是一声震天的轰鸣!   大长公主府的位置就在朱雀长街的西侧不远,整个府邸的北墙更是紧靠着金水河,这震天的巨响顿时扰乱了长街上正在观灯过节的普通百姓,原本欢声笑语的舞灯队伍和人流刹那间就乱了次序。   平地炸响的惊雷如同就在耳边,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轰鸣惊得街上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混乱如同快速荡开的水波,在人群中迅速扩大。   这声震天的巨响在吓坏了百姓的同时,和大长公主府仅有一河之隔的禁宫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而在凌光门上,陪伴圣驾一同观礼的朝廷命官们各自都是大吃一惊,这样的巨响在近距离内骤然响起,甚至有人下意识的惊呼出声,直到看到皇帝陛下神色平静无波,这才红着脸闭了嘴。   建帝段铭启和皇后季晚彤是早早就心知今晚十有八九会出事的人,提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巨震突然响起的一瞬间,季晚彤也不由下意识握紧了建帝的手,段铭启连忙回握住她:“彤彤!”   季晚彤到底是有提前预知过的,此时不过是巨响太过骇人才一时失态,转瞬也就恢复了神色,等听到皇帝陛下情急之中连她闺名都出了口,倒是脸色一红,嗔怪的瞥了一眼。   此刻由凌光门放眼望去,城中星罗密布的灯光画卷中如同水中投入了石子,随着数处火光的升腾和蔓延,街上的人群已经彻底混乱,如今站在高大的凌光门楼上,看到的景象如同乱世!   只一眼,就挑起了段铭启心中的怒火,他克制的转开视线,神色温和的对皇后说道:“梓潼先回去稍作歇息,莫要劳累。”   “陛下。”   季晚彤有一瞬间的抗拒,随后她想起了自己是大夏的皇后,在她身后,还有二十多名心中惊惧不安的命妇,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体沉重,留在此处除了会让天子分心之外并无更多的益处,是以季晚彤深吸口气,冷静的从一名妻子的角色再度转换成了端庄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扶着腰身缓缓的屈膝。   “陛下请务必多加小心,臣妾恭候陛下归来。”   双膝刚刚下弯,就被段铭启稳稳扶住了手肘,天子的视线一转,便落到了季晚彤身后数步之遥的纪清歌身上。   此时纪清歌站在一众命妇的最前沿,适才轰鸣巨响甫一响起的时候,她也曾偏头向着声音起处望了一眼,然而也就仅仅只有一眼,便就镇定的收回了视线,此时正也跟着皇后的动作一同礼拜,在这名窈窕少女身后,便是一群年龄各异的命妇们惊慌之下并不整齐划一的见礼。   “元贞县主。”   纪清歌稳稳的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纤细的脖颈微微低垂:“臣女在。”   段铭启定定的望了这名镇定自若的少女一瞬,眸底的赞赏一闪而逝,温声道:“朕将皇后和太子暂托于你,还请县主悉心看顾。”   “臣女明白。”   纪清歌冷静的应下,便就直起身来,上前两步稳稳的扶住了季晚彤的手肘:“娘娘,我们暂且回避吧。”   段铭启目送一众女眷簇拥着季晚彤而去,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这样的局面,他和靖王两人早就做好了部署,但凡事都要提防一个万一,如果真出了‘万一’二字的话,他身边并不安全。   颜家反的是段氏帝王,他这个当今天子会是首要的目标,即便是已经层层布下了罗网,也终究还要防备一个困兽犹斗。   这种时候,在他身边除了会受到波及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他和段铭承一早就在距离凌光门不远的一处宫室布置了人手,一旦事发,彼处将会是禁宫之内最安全的所在。   比在他身边要安全得多。   段铭启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他的妻儿所在的位置会被层层守护,他未来的弟妹同在一处,也不会有事,如此,他和铭承都可安心,可以心无旁骛的等待事情落幕了……   心中想着,目光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朝臣,将不少人强装出的镇定神色看在眼中,心中微哂:“众爱卿,你们也同去便是。”   然而这样的口谕却没人敢应声,有资格伴驾在凌光门上观礼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眼见这般事态,不管心中到底是不是真的怕死,此刻都是齐齐躬身行礼:“请容臣等陪伴圣驾左右。”   “众卿留在此处于事无补,不若安抚一下女眷也能免得慌乱。”   皇帝陛下很贴心的给想要离场却又不敢离的人找到个借口,不少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便就真的有人讷讷的躬身告退,就连英国公都因为年龄大了被劝离,最终留在凌光门上的,只有左右两位丞相,大理寺卿,兵部侍郎,以及安国公卫远山这寥寥数人罢了。   段铭启见这几个不肯动脚,也就不再开口,转回头沉默的望着之前还是一片欢声的偌大王城,看似淡漠的眸中暗云翻滚。   季晚彤此时刚刚扶着纪清歌的手小心的迈下了凌光门城楼的最后一级阶梯,终于让身怀六甲的皇后安稳踏上了平地,纪清歌松了口气,季晚彤却在此时心有灵犀一般回首望向了静默矗立的凌光门。   暗夜之中,这座分割禁宫和百姓的门扉显得无比肃穆,由她们此时的位置,只能看到刚刚下来的阶梯以及暗红如血的四壁,天子的身影,乃至其他人,都已经望不到,季晚彤静静的望了一息,纪清歌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陛下和段大哥毕竟早就做了安排,娘娘无需忧虑。”   季晚彤偏头望了一眼这个容色镇定的姑娘,少女璨若星辰的双瞳稳稳的和她对视了一息,季晚彤不知怎的,心中便静了下来。   “娘娘此时要照料好自己,陛下才……”纪清歌目光看到扶着皇后另一侧手臂的一脸严肃的太子,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便勾唇冲他微微一笑:“陛下和太子才能安心。”   “县主姐姐说得极是。”太子段泽之小脸上白白的,却并不见有什么惊恐的神色,唯有从抿得紧紧的口唇和死握着季晚彤衣袖的小手上才能看出这个孩童的紧张,“母后自身安康,孤和父皇才不会忧心。”   县主姐姐?纪清歌听着小孩子拼命想要一本正经却仍透着稚嫩的话语,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要莞尔。   许是她神色露出了些许,季晚彤也回过味来,有些好笑的揽住了段泽之窄窄的肩:“不是姐姐,要叫婶婶。”   段泽之的小脸顿时微红,随即又被他不好意思的用更加严肃的神色强行压了下去,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愈发显得可爱:“县主婶婶。”   有了这样小小的插曲,原本压抑紧绷的气氛终于消散了许多,以季晚彤为首的一众女眷,以及后面陆续跟上来的朝臣们,也终于在宫人和禁军的护送下来到了那一处早就布置妥善的宫室门前。   此处早就有宫人和禁军围守等候,除此之外,另有十二名飞羽卫守在此处,见了她们一行,领头的坤玄上前行礼:“娘娘,县主,请在此歇……”   一语未完,却突然被数声惊雷般的炸响打断,包括飞羽卫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有的女眷甚至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这是平地惊雷一般的声响。   不同于适才大长公主府方向传来的那声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此时的声响听起来并未有那般的惊惧人心,但纪清歌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听声辨位,声音来处竟然应该距此不远!   纪清歌一颗心骤然紧缩,猛然循声转头,然而视线之内却只有暗沉的夜色。   ……不对!   这声音……这声音……   不等她做出反应,又是一声爆响在黑暗中猛然炸裂,人群变得愈发慌乱。   “娘娘,县主,众位大人,夫人,请入殿内暂避,一切交由吾等应对,在事态平息之前,请诸位在内紧闭门窗,不论何人叩门都请勿开启!”   坤玄到底是坤组首领校尉,短暂的吃惊过后迅速冷静了下来,纵然心头凛然,依然有条不紊的护卫着众人尽量快速的避入了殿内,确认无误之后,自己率领坤组飞羽卫以及守护在此的禁军在殿外迅速组成了防线。   而紧守在季晚彤身侧的纪清歌紧紧咬着下唇,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的异样落在季晚彤眼中,只以为她是心中惊怕,想想这个姑娘才刚刚及笄,季晚彤心中暗叹口气,安抚的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   纪清歌却根本无心旁顾,她此时全付心神都集中在耳目和心法之上。   那爆裂一般的声响,她曾听过。   在白海的地库之中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夺去了两名飞羽卫性命的,就是这如出一辙的爆响!   来自大洋彼岸的神秘火器!   无人可挡! 第230章   帝京城外,卫邑萧在寒冷的夜风中立马在一处缓坡的坡顶。   “传令,放他们冲出去!”   对于这一场早有了准备的混乱,他已经等候了多时,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心中仍是涌上了冰冷的恚怒!   这些混账,究竟拿百姓当做什么?!   纵然心中恼恨,卫肃衡却依然冷静自若,毕竟靖王早就有密信告知了他流民之中混杂了死士私兵一事,更是有让他提前做好或许会被流民冲击防线的准备,此时眼见着变故真的发生,这名在西北练就了一身铁血的武将有条不紊的一道道指令发了下去,原本牢牢围困住流民棚户区的西山大营的兵卒顿时有序的让开了数个缺口,以供吓破了胆的流民一涌而出。   这些涌出了第一道防线的人们,只堪堪跑出了两射之地,便就遇到了第二层防线。   随着惊慌奔逃的流民脚步靠近,在第二道防线驻守的兵卒也同样让开了缺口。   这样的举动,对于心生恐惧忙于逃命的流民而言根本没看在眼里,他们那里会想为什么这些盔甲鲜明刀枪在手的士兵竟然会不声不响的放任他们逃出,对于普通流民来说,有路可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而那些混杂在灾民人群中挥舞着雪亮钢刀的死士,虽然心中狐疑,但这样的时候也已经不可能停手,他们接到的指令也就是当城中烟花升空变故突起的时候,要暴起发难,在流民中制造混乱,驱赶流民去冲击西三大营的防线罢了。   下令的人并没有说过可以见势不对就收手。   更何况,此时收手,也来不及了。   被他们惊得四散奔逃的人流反过来裹夹了他们自己,不论有无察觉异样,他们此时都只能如同驱赶羊群的牧者一般,挥舞着刀锋追击着慌乱的人群。   很快,第二道防线也被越过了。   卫辰修稳稳的坐在马背上,直到遥远的彼方有一道流火骤然升空,他才一挥手中的令旗:“合围!”   领兵之将的一声令下,身旁的亲兵迅速取出烟火流星点燃,随着当空爆开的流火照亮了一方天幕,里外一共将流民聚集的棚户区围了五道防线的兵卒骤然一改先前的放任不管,齐齐亮出兵刃,开始遏制这一场人为制造出来的乱象!   此时混乱奔逃的流民早就在漆黑一片的夜晚奔逃了许久,算算距离,从棚户区为圆点,向着四面八方无序奔逃的人们足足穿过了四道西北大营提前驻扎好的防线。   再向前,是第五道。   而这一次,这些训练有素的兵丁再不肯如之前那般视若无睹,竟是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流民到底都只是平民百姓,又已经为了逃命狂奔了半晌,此刻不论是体力还是恐惧其实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原本在棚户区中因为人群稠密而显得无处躲避的空间也骤然加大,心中本就已经略微安定,再眼看着这些兵士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亮了兵刃,不少人都惶惶然的停下了脚步。   有了一个停下的,就陆续有了更多。   而这些士兵也不再姑息,西山大营长久以来都是为了要戍卫京畿才会存在的队伍,虽然因为身在内地,没有像西北军那样真正上过沙场,但毕竟也是自当兵入伍以来就日日操练,后来卫肃衡接管之后更是拿出了操练西北军的那套来锻炼三军,在有经验的人眼中这些兵尚还缺了一分沙场上的血气,但……毕竟对手只是流民!   足够了!   被足足五道防线将原本密集的人群渐次分割成了松散无序的人流之后,每一道布防的兵卒面对的压力也就骤然降到了微不足道。   面对数量是己方数倍的精兵,被一层层防线彼此分割开来的流民很快就乖乖的安静下来,毕竟他们也不过是吓破了胆子才会惊恐奔逃罢了,此刻眼见着这些兵刀枪在手一层层在人群中将那些暴徒一一处置,却不会无故去伤真正手无寸铁的百姓,人心便终于渐渐安定。   流民聚集地爆发的这一场骚乱,在卫肃衡的提前布置之下就此渐渐消弭,军中自然有兵卒不断喊话,大夏百姓,跪者不杀。   真正是百姓的人,心中早就惊惧害怕,自然是说跪就跪,虽然不乏有暴徒也想混入其中蒙混过关,但无处隐藏的雪亮钢刀以及眼尖流民的指认让他们无所遁形,很快,一个个制造混乱的暴徒就像过筛一样从人群中被按倒绑了起来。   月上中天的时分,城外局势已经渐渐平定,但卫邑萧心中却沉甸甸的。   幕后布局之人不论是谁,能安排出这样的手笔,都足可以称一句老奸巨猾!   帝京偌大一座王城,虽然外有西山大营,内有五城兵马司,禁宫之内还有禁卫军,但城中早先发生的震天巨响和几处都亮起的火光即便是在城外,也有获知。   利用流民冲击来拖住他,拖住西山大营,致使不能入城援救,而城中四处突发的混乱也足以拖住五城兵马司。   这样一来,禁宫就形同了一座孤岛。   诚然,这样的手段不可能始终将西山大营的兵马拖在城外,但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拖住一两个时辰都足可以影响成败关键!   禁宫之内有禁军巡视防守,但卫肃衡心里清楚,同时布下陷阱,引开西山兵马和五城兵马司,能做出这样手笔的人,不可能会放着禁军不管。   西山兵马,兵马司,禁卫军,这三处是整个帝京和禁宫最大的防护和依仗,幕后操纵之人必定也针对禁军做了安排。   现如今……禁宫之中只怕……   卫肃衡深深吸了一口隆冬时节寒冷的夜风,强迫自己排除掉那些杂念。   天子和靖王既然早就有了防备,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安排,他作为臣子,这个时候只能相信自己的主君。   “整军!两千先锋随我入城,其余人等在此驻守,继续清剿混杂在灾民中的暴徒。”   不论此时禁宫之中局势如何,不论他此时驰援是否还来得及,他都没有停步的余地,他接到的天子手谕是令他平息城外骚乱之后入城安定百姓,清剿城中乱党,虽然这个时候卫肃衡心中也在为了今日入宫伴驾的家人的担忧,但他是领兵之将,职责在肩,不容疏忽!   安国公府是大夏唯二的两座国公府邸之一,今日有资格入宫伴驾一同观灯的,有他的父母双亲,还有他的妻子,以及身为县主的表妹纪清歌。   卫肃衡只能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天子和靖王既然早就有了防备,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安排,他作为臣子,这个时候只能相信自己的主君。   &   禁宫之中,坤玄带领坤组全部十二名飞羽卫和两队禁军将皇后和众人所在的宫室团团围守,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坤玄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在他身后的这一处宫室是景和宫,在前朝时曾是四妃居住的宫室之一,在禁宫之中也算是几处重要的宫室之一,如今虽是无人居住,但因临近凌光门,所以也始终有宫人定期维护打扫,墙壁和门窗都坚固如新。   会选景和宫来作为暂避之处也是有原因的,不仅仅因为此处临近凌光门,更还因为宫室本身的规模,以及它的布局十分易于防守,景和宫是独立的宫室,四周空旷,不与其他宫室相连,除了正门可以出入之外其他三面的外墙上都已经提前安置好了□□手,而坤玄他们仅仅只要守住正门,就能最大限度的控制住景和宫的进出和安全。   按理说纵然禁宫之中会被搅乱一时,景和宫这里应该也是安全的。   毕竟已经提前做好了防范准备,而且……不论是天子、靖王,还是飞羽卫们,心中都清楚,乱党的目标是什么。   ——大夏天子段铭启。   靖王殿下早就对此做了万全的部署,飞羽卫中战力最为顶尖的离组负责在禁宫之中撒下埋伏,专等着瓮中捉鳖,乾组贴身护卫圣驾,他带领的坤组则是担任护卫皇后太子以及元贞县主等人的职责,除此之外,城外卫肃衡身边有一组,撒在帝京之内彼此配合压制事态的共有两组,还有一组跟随靖王围剿颜时谨,除了没甚战斗力的兑组医者之外,其余七组各司其职,以他们飞羽卫的身手和行动力,应该一切都尽在掌握才对!   但,此时异响传出的位置听起来竟然是离组围剿乱党的方向,坤玄不由心头凛然。   飞羽卫一共八组,各组侧重不同,虽然除了兑组算是没太强的战斗力之外,其余七组各个都有专精的技能,但武艺精湛是七组飞羽卫选拔的一个共通要求,他们之中没有弱者,而离组更是佼佼,作为飞羽卫中武力最为强悍的一组,天子出行时素来是贴身护驾的角色。   可现如今,离组尽数出动,彼处的异响竟然持久未曾平息,更是不见完成抓捕之后约定会放出的成功信号。   坤玄明白,这是离组碰到了无法轻易围剿成功的硬点子。   那些乱党,竟然武艺高强到可以同离组不相上下的地步吗?   飞羽卫离组中都不是易于之辈,也就是他们效命于朝廷,否则若是入了武林的话,每一个人都是足可以扬名立万的角色,而离组的首领离火更是武艺精纯,就连段铭承和离火对练的话也只是平手,得是什么样的敌人,才会让离组这般苦战不下?   不等坤玄心头念头转完,暗夜之中彼处的混乱声响已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围剿落幕了?   随着穿透了夜色远远传来的声响归于静谧,景和宫周遭便再次陷入了寂静。   屏息静候了一息,坤玄攸然吸了口冷气——不对!   飞羽卫各组领到的任务若是成功完成,理应有讯号发出,以知会其他组的同僚,但此时此刻却寂静一片。   离组失手了! 第231章   景和宫在前朝时期是四妃居住的宫室之一,地方并不狭小,内中布局也精致大方,虽然因为无人居住的缘故并未有什么精美陈设,也缺少床帐褥枕这些东西,但大件的家什都是不缺的。   有资格在今日伴驾一同观灯的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如今除了命妇之外连官员也被皇帝陛下赶来了许多,此时人心惶惶之下,不少命妇已经和自家夫君儿郎凑在一处,低声的彼此安抚或是猜测着外面的情况。   皇后季晚彤稳稳坐在一张花梨木岁寒三友靠背椅上,虽然缺了坐垫和靠枕,但她仍是腰背挺直,姿态端庄娴雅。   作为一国之母,大夏的皇后,此时此刻,她甚至无需开口,仅仅是她的存在就已经是安抚人心的必要因素,再加上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冷静自若,无疑更是给不少心中恐慌的妇人们做出了榜样,偌大的宫室之中虽然聚集了几十号人,但目前为止都依然算得上安静,慌而不乱。   纪清歌寸步不离的坐在皇后的左手边,在她身侧,就是今日也一并入宫了的安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   安国公府有资格在今日入宫的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原本还有世子卫肃衡,但自从琉华院赏菊宴当日经历了流民作乱之后卫肃衡作为如今统领西山大营的将领,就领了天子手谕,带兵驻扎城外,今日自然是没有同来。   如今安国公卫远山留在圣上身边,只有女眷避入了景和宫,卫家在边关数十年,杨凝芳和秦丹珠两人作为卫家男丁的妻室,在战事艰难的时候都带着家丁和女兵上城墙守过城,此时耳中听着紧闭的殿门之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异响,这婆媳二人神色之中不见惊慌,只静静的等着事情最后的落幕。   纵观整个景和宫殿内,此时神经最为紧绷的,是纪清歌。   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双瞳一瞬不瞬的望着紧闭的殿门,就连身边皇后暗示的望了她好几眼,纪清歌都没有留意。   或者说,她已经无暇留意这些。   此刻她的全付心神都已经集中在景和宫门外,道家心法早已默默运行到极致,纪清歌觉得她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物我两忘的境界,心法加持之下,虽然她此时身在门窗紧闭的宫室之内,但外界的一切已经随着心法一遍遍的描摹在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了一幅清晰的画面。   殿门之外,有两队禁卫军和一组飞羽卫在负责守护,四周宫墙上还有弓弩手居高临下,每一个人的气机心跳随着纪清歌从沐青霖处习得的心法不断在内力加持下一遍遍的催运,都已经尽数了然于心。   外面围守的禁军每一个都是精锐,而飞羽卫更是顶尖的战力,就连布下的数道防线都是经过了细心计算的阵式,然而在这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阵容守护之下,纪清歌心中的不安却在逐渐扩大!   ——那遥遥传来的炸雷一般的响声,并不曾彻底停歇!   如果发出这般声响的东西,真的是她在白海见过的那种异域火器的话……   飞羽卫,挡得住吗?   就如同是要验证她心底的担忧似得,又一次惊雷般的异响过后,夜幕之中的禁宫归于了寂静。   不同于之前断断续续的异响频发,这一次安静的间歇随着时间流逝在逐渐拉长,终于,殿内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没动静了?”一位命妇有些迟疑的问道。   “想是……已经无妨了?”   这样的猜测顿时得到了不少人的低声符合,毕竟能入宫伴驾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不论是官员自己还是其家眷,都没有傻子,今日在凌光门上的时候虽然毫无防备的被城中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吓得魂不附体,但后续帝后二人以及宫人侍卫们的举动,无一不是在向人们表明今日只是宫内早有防范,再加上帝后二人始终镇定的态度,人们心中的恐慌终于被逐渐压了下去。   毕竟如今有飞羽卫守在外面。   靖王一手创建的飞羽卫实在是太过优异,优异到他们的存在和守护足以安定人心。   此刻景和宫之外恢复了安静,‘想来已经将乱党尽数缉拿’的想法就充斥了几乎所有人的脑海。   这样的想法,就连皇后季晚彤的心中都不免浮起,比起官员和命妇,她对于今日宫内的布置知晓得更加周详,正想开口安抚一下人心,却瞥见了纪清歌雪白的面容。   ……靖王不曾有向这姑娘详说过安排么?竟让她这般紧张?   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季晚彤柔声道:“妹妹无需太过紧张,此时既然已经安静,想来便是已经……”   然而就在此时,皇后温婉柔和的一句尚未说完,景和宫紧闭的门外却陡然之间一声爆响!   这一声炸响如同惊雷,将原本已经气氛缓和的宫室内一瞬间就破坏殆尽!   甚至因为事发突然,不少女眷都下意识的尖叫出声,刹那之间,原本在宫室内安静躲避的人群就乱成一团!   纪清歌心中一沉——终于,还是来了。   由于始终在保持警戒,此时纪清歌反而成了最冷静的一个,就连季晚彤都有一瞬间的惊骇之色流于表面,纪清歌却只在起身的同时,反手拔下了绾在头上的那两只鎏了一层金的精铁长簪。   “娘娘,请勿慌张。”纪清歌出口的声线很是平稳,没人知道她此时攥着长簪的掌心中其实已经汗湿一片。   “清歌!”秦丹珠也立起身来,拽着纪清歌的手肘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但纪清歌却只冷静的偏头看了一眼秦丹珠,“我有武艺在身,表嫂别担心。”   她话音顿了顿,将左手中握着的长簪递了过去,“护好舅母。”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冷静,秦丹珠也镇定了下来,接过那支尖端锐利的长簪握在手中,深吸口气挤出个笑来:“倒是想起在西北守城的日子了。”   就在纪清歌正想接口的时候,景和宫门外又是一声惊雷般的爆响!   纪清歌一颗心攸然沉到了谷底——两次的炸响,每一次都更加的靠近景和宫!   看来,她心中最为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两次的声响已经不似之前还在远处响起,随着发声之处的距离一次次拉近,纪清歌已经可以断定,乱党手中,只怕真的持有那可怖的火器!   不仅仅是持有,并且还能够纯熟的使用!   面对这样完全就是不对等的武器,禁卫军只怕挡不住,而飞羽卫……   心中念头尚未转完,紧闭的殿门外已经传来了混乱。   纪清歌的心法运转到极致,殿外那频频发出的爆响、刀剑相击的鸣响,拳脚带起的风声,等等异动尽收于耳。   物我两忘的玄妙的境界之中,她甚至能从感应到的心跳和气机的剧烈波动中,清晰的揣摩出此刻正在奋力争斗的两方人马中有几人是受了伤的。   ——天子和段大哥布下的安排并不是毫无作用……   乱党之中有三人都伤的不轻,而外面疾冲赶来的,统共也只有五人。   今夜能够混入禁宫的乱党,想必人数也并不众多。   纪清歌心中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她虽然习武,但自问并不敢同飞羽卫那种顶尖的精英相提并论。   那些人手中的火器实在太过恐怖,连飞羽卫都挡不住的话,她又凭什么敢说一句能胜?   而如今现实摆在面前,飞羽卫……挡不住。   透过紧闭殿门传入的混乱嘈杂愈发清晰,殿内其他人就算不像纪清歌有修习过道家心法,但又不是聋子,不能精准洞察难道还不会听么?这样逐渐逼近的混乱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里清楚。   殿外的打斗之声早就打破了殿内原本的平静,就连三品大员都不免脸上变色,有些慌恐的交头接耳,命妇们更是慌作一团,有的女眷甚至已经开始小声的啜泣,季晚彤面色肃然的端坐不动,将太子段泽之揽在怀中,慢慢的摩挲着段泽之因为年纪尚小还并不宽阔坚实的肩背。   太子稚嫩的脸上同样肃穆一片,到底年纪还小,眸底深处看得出他心中是有在害怕的,但此时此刻却仍尽力站得笔直,唯有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的泄露了些许心绪。   就在这一片惶恐中带着凛然的气氛中,忽然人群中有一人迈着还有几分发颤的步子,大步走向了紧闭的殿门。   这人的举动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纪清歌都不免分神望去了一眼,不由有些惊讶。   ——这人不是那个……曾经被段大哥一句话就让人盯着灌了个水饱的纨绔么?前几日段大哥还云淡风轻的说将来要抢他的孩子来着……他这是……   “兴儿你做什么?快回来!”缩在人群后方的雍王妃已经年过半百,见此情形顿时尖叫起来。   “我……我……”段兴德两腿都在发颤,却正正的挡在门口一动不动:“若是外面挡不住,我……我还能挡一下。”   “兴儿!”   雍王段熙和也抖着胡子颤声呵斥:“孽子!不得忤逆你娘亲,滚回来!”   “我不!”段兴德明明也是手无寸铁,站在那里,两腿的腿肚子都有几分转筋,却固执的拦在门口不肯退后。   “孽障!你——”   “父亲。”段兴德的长相有几分肖似段铭承,却少了杀伐果断的凌厉气质,所以显得有些英气不足,但此刻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纨绔的年青人脸上却写满了固执,偏头望向自己父亲的时候,口唇颤抖了一瞬才颤着声说道:“父亲,儿子姓段!”   这并不算高声的几个字在因为恐慌而略显人声杂乱的宫室中,就如同浪涛上的一片落叶,波涛一卷,就淹没得无影无踪,但雍王段熙和却陡然怔住,定定的望了挡在殿门处的段兴德一瞬,胡须颤了几颤,迈步走了过去。   “爹,你别来。”段兴德分明是有在害怕的,却仍推着段熙和想让他回到后面人群中。   “你回去守着你娘。”段熙和二话不说就重重在儿子背心猛拍了一掌,手劲之大让段兴德龇牙咧嘴:“爹已经老了,无所谓了,你……你去守着你娘。”   皇后季晚彤静静看着这父子二人,原本始终保持冷静的心底也不禁有了些许酸软。   所有人都知道段兴德不学无术,文既不成,武也不就,这是他父亲段熙和一手养出来的,这个时候季晚彤不想去评判段熙和如此的谨小慎微究竟对还是错,她只轻轻拍了拍太子段泽之的肩:“看到么?这便是段氏的男儿。”   段泽之稚嫩的面孔上有着超越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和肃穆,只看着眼前这一幕用力嗯了一声:“孤也会保护母后。”   纪清歌有些出神的望着眼前这一幕,脑中却在想着究竟该如何才能破局。   那越洋而来的异域火器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禁军不行,飞羽卫不行,她也不行。那今日这一场局莫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就在这里等着乱党闯入一网打尽不成?   究竟要如何才能突破?   ——替我护好皇后和太子。   这是段大哥对她的嘱托。   段大哥信任她,所以将他的至亲交托给她,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不让段大哥所托非人?   随着殿外的争斗声距离殿门愈来愈近,纪清歌几乎能听到自己紧张急促的心跳。   “娘娘,世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纪清歌心跳愈发急促,但话音却出奇的平稳冷静:“若是乱党冲……”   话音尚未落地,一声炸响就如同在耳畔响起,伴随着景和宫紧闭的窗棂上咔嚓的一声,木片的碎屑顿时飞溅,射穿了窗棂的东西并非箭矢也不是暗器,具体是什么其实根本没人看清,它以超越了人眼捕捉能力的速度冲断了窗棂射入殿内,伴随着女眷们惊恐的尖叫射入了梁木之后深深嵌入,而梁木表面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空洞,无人知道里面嵌着的究竟是什么。   这突然的变故让景和宫殿内一片尖叫,甚至有胆小的命妇哭出声来,纪清歌的声音却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入的话,我们要想法自救才是。” 第232章 (捉虫)   醉仙酒楼与禁宫相隔并不遥远,酒楼就在朱雀长街最北端,原本从酒楼正门向右一拐,不远处就是金水河上的白玉拱桥,过桥便是禁宫东华门。   大长公主府的位置紧邻金水河,就在朱雀街的背后便是长公主府的院墙,陡然之间爆发的巨响让原本欢欢喜喜在朱雀街上观灯过节的人们几乎失聪,甚至有的人被随之袭来的巨震掀翻在地,顿时就让今晚聚集在此的人一片混乱。   这样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对于百姓来说毕生都没有经历过,加上随后袭来的震动和气浪,整条街上到处都是惊呼和哭喊,有人口中胡乱喊叫着地陷了、地龙翻身、以及更为离奇的什么老天爷打雷了,冬天降雷诛妖等等的胡乱猜测不一而足,此时却也无人有心思追究这些猜测究竟有无依据,当个体的恐慌聚集到一处成为群体性恐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拼命想要逃离人群。   这样混乱的人群对于段铭承来说也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妨碍,好在朱雀长街的尽头正对着的就是凌光门。   段铭承身法展到极致,心头凛然的感觉挥之不去。   颜锐此人的心思实在太过阴毒了。   城中布置花灯的同时专挑人群聚集的地方悄悄布置火|药,只等着吉时一到,便会在焰火的引燃下一同爆发,若没有飞羽卫一遍遍的在暗中巡查,拔除了其中绝大多数的隐患的话,今晚的帝京皇城,将会是一片血海!而金水河中布下的火|药更是会在一瞬间就将禁宫的宫墙摧毁殆尽!   届时城内乱作一团,会让五城兵马司疲于奔命,而城外流民聚集区中潜藏了多日的隐患必定会一并发作,这样一来又拖住了西山大营。   而适才从楼上眺望的禁宫一角亮起的火光势必也会引开部分对今晚布置不知情的禁军。   段铭承眸底暗云翻涌——他自问并没有小瞧颜锐,率着飞羽卫查案多年,他早就养成了反复推敲对手行动的习惯,毕竟任何一点疏忽带来的都可能会是惨重的代价。   而这一次,他从各方线索指向颜家开始,到终于确定了隐在幕后的就是颜时谨养子颜锐的那一刻起,也同样反复再三的模拟推敲过颜锐可能会有的行动和安排。   段铭承自问他已经在一次次的反复推敲和假设中尽可能的做好了应对,却依然还是有所疏漏。   这在大长公主府内埋放的火|药便是其一。   其二——便是颜锐手中可能持有的那异域火器!   段铭承双唇抿得死紧,他承认……这样的考量,他之前确实疏忽了。   毕竟那东西他也仅仅只见过那一支。   那一只越洋而来的火器连同其他证物一同被带回了帝京,随后就交给了飞羽卫中专精奇门遁甲机关消息的艮组去拆解研究,艮组素来手艺精湛,但就算是他们,在反复研究了无数遍之后却说目前以大夏的工艺技巧要仿制的话虽然不难,但仿制出的东西却不一定能用。   这种差异是从火|药材料到配比种种方面完全不一样,短期之内很难摸索出来,而且毕竟风险极大,即便是尝试配制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若是时间足够充裕,反复一次次加以改进的话,对这样的火器进行复制应该还是可以成功的,但却需要时间,需要一次次的试错,这样的东西不像别的即便错了也无非就是再造,火|药每一次试错都伴随着莫大的风险,即便是艮组中都是手艺精妙的巧匠,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而当初在白海的时候,向白海知府邓志良提供这种火器的那名洋商就始终未能抓捕归案,如果颜锐与他有联系渠道的话,那名洋商能弄来一把,就极有可能会弄来更多。   他今日纵然已经在禁宫之中布下了罗网,但如果围剿的目标手中有这种东西的话,这场围剿便注定会失败。   毕竟那是肉|体凡胎难以抗衡的强大力量!   段铭承忧心如焚,提到极致的身法只如同一道疾风般从镇守宫门的禁军眼前一掠而过,紧随其后的是素来以身法敏捷最为出众的巽风和巽组飞羽卫,一行人的身形快到守门的禁军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只留下一句断喝:“闭宫!在五城兵马司以及西山兵马到来之前,不得开启!不论出入,擅闯者,斩!”   朱雀长街正对着的就是凌光门,天子观礼也在此处,但颜锐要带人潜入的话走凌光门终究还是太过显眼,是以,他走的是段铭承提前预留下守门禁军人数最为稀少的神武门,专为了诱颜锐从此处入宫,而禁宫中布下罗网的地点则是从神武门通向凌光门的必经之路上。   段铭承心中的担忧和焦虑,在看到原定的围剿地点那惨烈的景象后,终于到达了顶点。   在此处设伏截杀的共有五队禁军和飞羽卫中离组全部人员,而此刻黯淡的夜空下,滚烫的鲜血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描画出了一副骇人的画面。   “王爷……”   离组是整个飞羽卫体系中武艺最为精湛的一组,校尉离火更是顶尖的高手,而此时离火一身衣衫尽皆染血,重伤之下已经无法站起身,双手仍用力按着身旁一名已经昏迷的飞羽卫腹部的伤口试图减缓血流速度,见到极速赶至的段铭承一行的时候,这名素来沉默寡言的飞羽卫低垂了头颅:“乱党共十二人,着禁军服饰,仍有六人在逃……属下失职,未能竞功……”   以绝对压倒性的人数围剿区区十余名乱党,竟然未能尽诛!   不仅如此,甚至己方出动的几乎全部精锐都伤亡如此惨重!   虽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和手下飞羽卫都没人料到乱党手中竟然持有那等骇人的利器,但……失败就是失败!离火不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只断断续续的说道:“乱党带走了死伤之人持有的火器,请王爷务必小心……”   “巽组留人施救!”段铭承咬牙喝了一声,自己脚步不停,数息之间就将这一片鲜血横流的战场抛在了身后,巽组飞羽卫中中有四名停步搜寻还活着的伤者尽快救援,而巽风领着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行都是轻功身法极其出众之人,掠过那大片大片蔓延的血泊之时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前方暗沉的夜幕之中,高大的凌光门城楼已经若隐若现。   今日为了围剿这一场乱党作祟,禁宫之中已经将普通宫人太监和武艺不算特别出众的禁卫都调开去了别处,以免徒增伤亡,也为了防止这些人自身能为不够惊恐之中反而会添乱,段铭承率巽组一路疾驰,但越是临近凌光门,他心中不祥的感觉就越发严重。   ——此处完全不像是有经历过战斗的样子!   随着距离继续缩短,很快,段铭承就看到了守在凌光门下方通往城楼的阶梯入口外面的禁军。   糟了!   段铭承勃然变色。   只从刚刚离组率队设伏的地点那般惨烈的景象也能看出即便是武功高手,想要围剿颜锐都非常困难,而颜锐若是向此而来,势必要遭遇此地的禁军,只有闯过这道关卡,才有机会登上凌光门。   而现如今在他眼前的,就是凌光门下的镇守禁军毫发无伤,而周围更是没有丝毫打斗痕迹。   段铭承步伐不停,率领巽风等人直奔凌光门的阶梯。   守在此处的禁军都是精锐,除了有设下数道关卡之外,两侧高处还早就架好了床|弩,就只等着歼灭来犯之敌,之前离组设伏处的打斗之声和异响他们也有听闻,更是人人都振作了精神严阵以待,可布好阵式之后等了半天,却始终毫无动静。   ……乱党已经被尽数缉拿了?   不少人心中都转着类似的念头,毕竟飞羽卫中的离组究竟有多强悍这些禁军是领教过的。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静候尾声的时候,却就见靖王一马当先,与紧跟身后的随从各自都是一身玄色衣袍,夜色之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奔凌光门而来。   镇守此处的禁军连见礼都没来及,只说了一个字“殿……”数道人影就从他眼前一掠而过,没有丝毫停顿的冲上了直通凌光门楼上的阶梯!   此时凌光门上除了天子段铭启,还有左右两位相爷,安国公卫远山,以及大理寺卿这寥寥数人,负责守卫此处的是乾组飞羽卫,校尉乾阳在察觉到有人极速逼近的同时手中刀锋便已出鞘,却就在下一刻耳边就听到一声断喝:“让路!”   自家王爷的声音乾阳自然再熟悉不过,作为能够统领乾组的校尉,乾阳的反应自然是快绝,手上收招的同时,段铭承几乎是擦着他的刀尖滑过。   “皇兄!此处无恙?”   “铭承。”段铭启敏锐的从自家弟弟的神色中察觉到事有不谐,双眉顿时皱起:“怎么回事?”   段铭承环顾一下四周,将在场众人的神色和周遭情景尽收眼底——颜锐真的没有向此而来。   “铭承?”   “皇兄,离组围剿失败!”   这个消息显然也有些出乎皇帝陛下的预料,毕竟飞羽卫已经是最顶尖的精锐,而其中的离组更是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离组全数出动围剿乱党,同时还有禁军中的好手配合,竟然……会让人跑了?   不对!   眼见段铭承神情冷峻中透着焦虑,皇帝陛下突然醒过神来,他和小弟原本在预判颜锐动向的时候,都一致觉得既然是反段氏帝王,那么他的首要目标必定就是当今天子,所以布局的时候天子力排众议,以自身为饵,来诱捕颜锐这条大鱼。   可……如今颜锐冲出了重围之后,却并未向着此处而来!   那他去了何处?   段铭承在电光火石之间心头已经涌上了一阵寒意,几乎就在他变色的同时,天子的脸色也变了。   颜锐的目标既然不是他,那么……就是皇后和太子!   而就仿佛是要验证这兄弟二人心中的猜想一般,夜色中一声爆响,听声辨位,正是景和宫的方向。   段铭承一折身便冲向阶梯。   “乾组护卫圣驾,巽组随行!”   ……此时此刻,与皇后和太子同在一处的只是些女眷,以及本身并不会武的朝臣,纵然是尚有坤组负责守卫皇后,也挡不住颜锐。   毕竟连离组都失手了,颜锐手中的火器实在太过强悍,几乎是可以杀神诛佛的东西……而飞羽卫也不过只是凡人罢了。   当颜锐冲破防线之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更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她们会直面一个亡命之徒!一头冲破了罗网的疯兽!   而此时此刻与皇后同在一处的,还有他的小姑娘!   段铭承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纪清歌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乱党杀到眼前,想要动皇后和太子的话,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但是面对连离火那种顶尖武者都重伤败北的对手,他的小姑娘拿什么去周旋自保?更遑论是取胜了!   心中的急切几乎升到顶点,甚至连身后段铭启的呼唤都没有入耳,转瞬之间靖王殿下和紧随其后巽风等人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而就在与此同时,景和宫紧闭的殿门外混乱的声响也已平息,重新归于了死一般的寂静。   殿中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心中不是不恐惧,却仍有一丝丝希望,盼着能听到禁军或者飞羽卫告知已将乱党尽诛的通传声。   然而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却是紧闭的殿门被猛然推开的同时传入的一道阴测测的人声——   “在下颜锐,有要事想与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商谈。” 第233章   推开的殿门之内,竟是一片黑暗,偌大的殿堂之中连一盏灯烛都没有,此时夜半三更,就连今晚的月色都并不明亮,景和宫所有的窗棂都紧闭,殿内竟然黑得如同泼墨了也似,朱红的门扉敞开之后,就宛若一头蹲踞在夜色之中的远古巨兽,静静的张着漆黑的大口,在等待无知生灵的进入。   颜锐驻足一瞬,嗤的冷笑一声,自己后退的同时,手中明黄铮亮的铜制火铳管口一抬,笔直的对准了那黑黝黝的殿门。   “皇后娘娘,在下无意为难您与太子,还请两位自行走出,也免得在下有甚冒犯的地方。”   随着他话音声落,那敞开的殿门内却毫无动静,就连之前隐约能听到的女人发出的细微的抽噎之声都不见了。   颜锐如今看起来也颇有几分狼狈,身上禁军的服饰上鲜血淋漓,只是夜色之下并不能断定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很显然他心中明白时间紧迫,并不想被白白拖延,只冷笑一声:“奉劝娘娘——”   开口的同时,持着火铳的手臂向上一抬,顿时就是一道明亮到刺眼的火光从黄铜的管口内乍然闪现,伴随着爆裂般的巨响,轻而易举便惊散了景和宫门前让人心生焦躁的静谧!   “——请莫要考验在下的耐性!”   随着他口中话音落地,手中那支已经击发过一次的火铳也立即便转手交给了身旁紧跟的下属,转而握住了下属手中已经填装好火|药和弹丸的另一支。   不过是眨眼之间,两人手中的火铳便完成了一次交接。   而黑衣的死士似是对此十分熟稔,已经击发过的火铳接到手中之后动作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从系在腰间的牛皮革袋中取出药料和弹丸进行填装。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颜锐持在手中的已是可以再次击发的火器。   而在他两人动作的同时,另两名死士手中的火铳则是毫无松懈的指向四周,警戒着可能会随时到来的敌袭。   “娘娘!在下耐心有限,若是娘娘执意不出的话……”颜锐食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下那光滑锃亮的黄铜扳机,黑洞洞的管口直指着大开的殿门:“就不知击中的会是谁呢?”   “慢……慢着!”   景和宫敞开的殿门内终于慢慢走出了一人,颜锐皱眉:“哦?世子爷这是想试试在下手中的玩意究竟能不能给您在身上开个洞?”   “你……你这贼子,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岂能容你冒犯?”段兴德白着一张脸,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却仍尽力挺直了脊背挡在殿门正中,在他身前,便是微弱月光勉强映出的青石铺地的景和宫院落,在他身后,则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人心般的黑暗。   黯淡月色勉强映照出的朱红的门槛,成了分隔这黑与灰的唯一界限。   “本、本世子,奉劝你弃暗投明,莫莫莫要再……”   颜锐冷冷的望着这个没有丝毫自知之明的纨绔,唇角勾了勾,突然开口喝了一声:“——砰!”   段兴德在一瞬间就下意识的尖叫出声,直到颤得走调的尾音徐徐消散,耳边才传来颜锐冷冷的话音:“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   说着,轻轻一摆头,当即便就有一名黑衣死士手中握着雪亮的雁翎刀逼近段兴德。   ……一个纨绔罢了,杀他还范不着浪费他们的弹药。   眼看着一名黑衣死士手握钢刀步步逼近,那玄色的短打上虽然看不清,但却有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段兴德下意识想要退后,等他想起身后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刚刚动脚便又站住,勉强摆出了一个迎敌的姿势来。   只可惜,他的花架子看在武艺高强的死士眼中简直到处都是漏洞,脚步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攸然逼近的身影如同鬼魅。   “你……你……”段兴德抖着唇,连话都说不完整。   就在死士逼近的一瞬间,手中刀锋刚刚扬起,段兴德身后黑暗一片的殿内,陡然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住手!”   这两个字音色并不高昂,甚至谈不上声色俱厉,但却温和中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定,就连那名死士,都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颜锐。   颜锐眼瞳微眯,冲那死士轻轻点头。   收到主子命令,死士劈出的刀锋落势不变,手腕一拧,下落的钢刀便翻转了角度,段兴德连后颈处的疼痛都没来及体会,就两眼一翻,被刀背劈得昏死了过去。   这一击手起刀落,顿时让隐没在黑暗中的殿堂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还有人惊呼了一声‘兴儿’,直到看清了刀刃的朝向以及并不曾有血光溅出,这才又一次归于了寂静。   死士一击劈晕了这个拦路的纨绔,毫不拖泥带水的拖到一旁,这才退回到颜锐身后,眼见前路已经扫清,颜锐却仍不踏步近前,只立在原地,手中稳稳的举着在月色下泛着光的赤铜火铳,“皇后娘娘,请遣太子与在下一晤。”   殿内静默了一瞬,之前一语喝住的那道女声才又一次开了口:“太子此刻在凌光门楼上与圣驾同在,阁下莫非不知道么?”   ——太子没有在皇后身边?颜锐微微皱起眉头,不过紧跟着他就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旁:“既如此,在下恭请娘娘移步。”   “本宫身怀六甲,托阁下的福,此时已然有些动了胎气,阁下若有事要与本宫商谈的话,还请进殿与本宫面谈。”   颜锐嗤了一声:“娘娘当在下是傻子?”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在下猜猜,是不是殿中也没有预备灯烛?所以才会一片漆黑?”   “正是。”季晚彤的音色没有丝毫不悦,非常理所当然的应道:“景和宫素来无人居住,今日也不过是仓促之间本宫才带着各家女眷们暂避于此罢了,自然是没有预备灯烛。”   颜锐陡然之间便不耐了起来,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便请娘娘令宫人抬您出来吧,否则——”随着他的手势,身后三名死士齐刷刷的将手中各自持有的火铳对准了殿门。   “——就不知这一轮齐射,死伤的能有几个?”   景和宫黑暗的殿堂内静默了一瞬,颜锐冷哼一声,眼中杀意骤然转烈,却就在此时,里面悠悠传来一声低叹:“既如此,请阁下稍候。”   颜锐轻哼了一声,听着里面细微传出的悉索之声并未再度开口,但心神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今日本就是兵行险着,毕竟不论是颜锐自己,还是颜时谨,两人心中都清楚,若真与段家正面对抗的话,他们颜家那点子力量甚至都不够飞羽卫围剿的。   虽然有在并州矿口中暗藏了两三千人的私兵,但靖王和天子处置太过迅速,私兵混杂在流民之中压根没有入城的机会,只能混在城外棚户区中等待命令。   这样一来,他手中真正能够在帝京城内动用的力量就并不曾得到壮大的机会。   颜锐一边留神戒备着四周的情况,一边却在心中冷笑,靖王没死,这确实有几分出乎了他的预计,也由此,他原本布下的计划也被打乱。   今日随他一同混入禁宫的共有十一名死士,是他手下最为顶尖的力量,但尽管如此,若非是手中有着越洋而来的这种火器的话,早在落入包围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那一队设伏的飞羽卫实在是太过强悍了。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无惧于任何凡人武力的异邦火器。   但即便如此,跟随他的十一名死士当中仍有六人死在了那一场绞杀之中!   毕竟对方除了那一组武力强悍的飞羽卫之外,还有禁军中的好手配合,压倒性的人数让颜锐这一方纵然是有火器在手,也依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能脱身。   不过人数的锐减也不是没有好处,原本的十二支火铳如今他们剩余的人手中每人持二,这样的配置足以弥补人数的不足。   而就在景和宫门外,和坤组的一场战斗,又让死士中阵亡了两人,此刻在他身后的也一共才只三名死士,加上他自己,也就只有四人罢了。   连番的恶斗,让包括颜锐在内的这四人每一个身上也都带了伤,但……他们已经无需在仰仗自身武力,使用火铳,不过是只需填装弹药和扣动扳机而已。   就是这样微末到不足道的人数,颜锐却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会败北的仓皇。   ——不过是生死罢了。   他在前周末期那场动荡中险些丧命,彼时已经和段家起了龃龉的颜时谨就颇有先见之明的给他顺势制造了一个身亡的假象,刻着颜锐二字的坟中葬的不过是他们颜家当时一名身死的家丁,之后他就改头换面,用了孟思诚的身份隐到了暗处。   这一蛰伏,便是许久,久到就连颜锐自己,都以为或许他那义父已经认了命,不准备再有什么动作的时候,远在西北的鬼方国中和亲公主裴华泠诞有一子的情报终于传入了耳中。   从那一刻起,死气沉沉的颜家就再次焕发了活力,与野心。   他义父一心想要复辟前周,他却并不想。   不过却并不妨碍颜锐假意顺从,反正最终谁登龙位,前提都是要先将段氏弄倒台。   景和宫殿内悉索的声响缓慢的在靠近殿门,颜锐继续绷紧了神经戒备着四周的一切。   所有人——包括他义父在内,都以为他就算以命相搏,也会去刺杀帝王,但颜锐自己压根没那个打算。   就算靖王真的殁了,没了飞羽卫的碍手碍脚,天子身边也不可能就真的无人守卫,所以颜锐从一开始,目标就不在建帝段铭启的身上。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情深义重,登基多年后宫中也只有一名皇后。   即便他能成功挟持段铭启,从这些年他对这位天子的了解程度,颜锐也没把握就真能逼迫他写下禅位诏书。   但……若他手中拿住的,是这位皇帝的心尖子呢?   化名孟思诚在工部蛰伏多年,颜锐对段家这两个兄弟的脾性摸得都十分透彻,平心而论,这兄弟二人确实是难得的君子,行端立正,敢作敢当,只可惜这兄弟两个都是一脉相承的情种。   就拿靖王段铭承来说,为了心上人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而段铭启这位当今天子,也同样是比起自身安危更在意自己的妻儿。   想要胁迫天子写下禅位诏书,哪怕让天子刀架脖颈,都不一定有给皇后刀架脖颈来得管用。   颜锐稳稳的握着手中的火铳,那漆黑一片的殿中,女子衣裙的悉索之声在渐渐接近殿门,只是……太慢了。   颜锐心中已经不耐,老实说他不介意直接冲着那黑洞洞的门内先来一枪,毕竟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知道要避开门口,会直接命中人体的可能性并不高,就算命中,恰好是皇后的几率就更低,但却能给他带来想要的震慑之威……脑中转着念头,手指已经轻轻扣上了黄铜的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终于影影绰绰浮现出几个人影,颜锐顿了顿,已经蓄力的指尖再一次放松了力道。   皇后季晚彤挺着隆起的肚腹几乎是用脚尖蹭着地面一点点的接近殿门,在她左右,稳稳搀扶着她臂膀的是一名纤细的少女和一名按品穿戴的少妇。   三人极其缓慢的移动着脚步,却在即将迈过那道朱漆门槛的时候被颜锐一语喝止——   “停步!”   季晚彤被左右搀扶着臂弯,双手隐隐的护在隆起的肚腹上,果然便就顿住脚步。   颜锐目光紧盯了翟衣凤冠的季晚彤一眼,眼珠一转,便看向了两旁的搀扶之人。   那名妇人打扮的女子的神情明显是在戒备,双唇紧抿,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颜锐,但颜锐在意的,却不是她。   目光再移,季晚彤另一侧的窈窕少女便进入眼帘,颜锐勾勾唇角:“元贞县主,许久不见。”   纪清歌漆黑的双瞳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着:“阁下识得我?”   “自然。”颜锐笑了一下:“毕竟县主姑娘丧夫的戏码演得不错。”   “阁下谬赞了。”纪清歌神情之上竟是不见一丝慌张,听到颜锐此言只略一颔首:“只能说明,阁下太轻信于人了。”   颜锐眼瞳猛然就眯了起来——竟然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听到说他轻信的言辞?甚至这个女人自己都险些死在他的计谋之中,简直荒唐!   颜锐一瞬间浮出的阴戾看在纪清歌眼中却只叫她微笑了一下:“不信?”   开口的同时,粲然的双瞳一转望住他身后某处猛一点头:“动手,杀了他!” 第234章   “动手,杀了他!”   少女清丽淡然的音色听在颜锐耳中却只如同一道惊雷,心中猛然一凛的同时,人也下意识的转过头,火铳更是在一刹那偏移了方向。   这是人体自身的本能反应,若非是定力十足且有先见之明的前提下,几乎每个人都会下意识的优先防范来自于身边的危险。   颜锐也不例外。   他的反应足够快捷,所以转头之后眼前看到的,是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三名死士,每人手中都是双持着赤铜打造的精巧火铳,三人成品字形护卫在他身后,此时这三人也被纪清歌一语说得有些愕然,正举着火铳警惕的四下张望,防范着可能会出现的敌袭。   而除此之外,就只有血腥浓烈的夜风,寂静如常。   ——不好!   颜锐在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然而就在他极速转回头的同时,一抹微风已经拂上了他的面颊。   眼角余光中映入的,是一道灿烂的金光。   光芒挟带着冰冷的气息,仿佛一道闪电,径自向他的脖颈处袭来!   而这一切,都只在弹指之间。   先是用无比镇定的应对来让颜锐心中起疑,然后再用言辞的轻信二字来进一步激起他的疑惑,再就是出其不意的沉声唤人!   这一系列应对如同行云流水,从纪清歌现身伊始就无比自然,最后下令杀人的那一语更是带着无比的笃定和自信,就仿佛在颜锐身后真的有一个正等着主子指令的暗桩也似!   光是这一份镇定从容,就足以骗过大多数人,就连颜锐也不例外。   就是这白驹过隙的一瞬间的分神,纪清歌准确的制造出了她想要的一线生机,就在颜锐下意识转头的一瞬间,纪清歌身形如同一抹悄无声息的微风,刹那之间便逼近了院中的几人。   就在她提气跃出的同一时刻,稳稳扶着皇后的秦丹珠手臂一伸,一把揽住了季晚彤的腰身,向旁边一个侧步,就让原本暴露于殿门处的季晚彤重新没入了黑暗之中。   而此时,纪清歌手中的长簪也已到了。   颜锐的反应其实并不慢,从他下意识的转头到惊觉有异不过就是一瞬间,就在纪清歌纤细的身形微微低伏,掠到他身前的同一时刻,颜锐左手中的火铳便猛然爆发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但却落了空。   仓促间的应变没有给颜锐留下瞄准的时间,而纪清歌的身形在心法加持下更是飘忽不定,从黄铜的管口一瞬间冒出的火光几乎是擦着纪清歌的鬓角一掠而过,巨大的声响顿时就造成了她一侧的听觉丧失。   不过,纪清歌此时也用不到听觉。   少女漆黑的眼瞳死死盯住颜锐的身影,这一刻,催运到极致的心法又一次将纪清歌代入了玄妙的境界。   眼中敌人的动作在一刹那似乎变得有些缓慢,纪清歌清晰的看到颜锐在转回头来的同时,左手中紧握的火铳在向着自己的方向移动,火铳黄铜的管口在黯淡的月色下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   快,再快一点!   纪清歌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耗尽了毕生的努力,将心法运行到极致。   此刻她与颜锐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一丈。   原本从景和宫殿堂门口与颜锐之间的距离是五丈,而这样的距离,也是火铳这样的利器激发的最佳射程,纪清歌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在瞬息之间就逼得颜锐将这越洋而来的火器变成了近战武器。   这就是优势!   就在这恍若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颜锐和纪清歌的目光彼此相碰在一处。   少女清冷明亮的眼瞳正正的撞入颜锐眼中,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刹那之间,火铳击发!   这一刻,天地之间都仿佛回荡着这一声爆响。   纪清歌在眼角余光瞥到颜锐指尖微动的同时,丹田之中气息再提,纤细的腰肢划出了一个曼妙半旋的同时,上身猛然折向了一侧。   而此时,她极速前冲的身形也已经来到了颜锐近旁。   黄铜管口的火光尚未熄灭,纪清歌手中冷铁打造的锐利长簪已经准准的击中了火铳的铳身!   叮的一声轻响,掩盖在火铳霹雳一般的爆响之中几乎无法听闻,只有颜锐自己才知道,这一刻他手臂上传来的不仅仅只有火铳击发时的反锉力道,更还有着猛力撞击的震荡!   多亏了颜锐身为男子有着足够的握力,这一击才没有让他手中的火铳脱手,但却不可避免的被撞偏了方向,与此同时,冷铁打造的锐利簪尖在黄铜的铳身上留下了一处深深的凹陷。   与此同时,纪清歌另一只手中的长簪则是直奔颜锐脖颈而来!   静谧的夜风被火铳击发时暴雷一般的炸响惊得支离破碎,声音迅速传遍了四面八方,正向着景和宫疾奔的段铭承心跳猛然之间就漏了一拍。   原本归于寂静的夜空再一次被枪声打破,这只意味着——护卫景和宫的坤组也已经失手,否则若是有成功绞杀的话,便不该再有枪声传出。再度响起的霹雳说明颜锐并未伏诛,而且已经又一次与人交手了。   那么此刻与他交手之人,是谁?   段铭承忧心如焚,火铳这样跨洋而来的东西,就连飞羽卫当初都被这东西夺了两人的性命,他的小姑娘又怎么能和这样的东西比拼武力?   笼罩在心头的,不仅仅只有焦灼,还有抑制不住的恐惧,段铭承身法展到极致,如同踏风而行,紧随身后的,是素来以身法敏捷最为擅长的巽组,但即便如此,巽风此时此刻都有几分跟不上他的速度,翻手之间,既明无声的滑出刀鞘,墨色的刀身仿佛溶解在暗夜之中,唯有凛冽的杀意无声无息的笼罩了四面八方。   景和宫院墙之内,锐利的簪尖带出一线耀眼的寒光,尚未袭到,颜锐脖颈的肌肤上便不由自主的泛起了冷意,那是纪清歌运转饱提的内力加持在手中利器之后激发的劲力,颜锐作为一名也习过武的人,这已经足够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一支长簪纪清歌原本是交给秦丹珠防身用,但自从几人在殿中紧急制定出了一个并不见得完美的自救计划之后,秦丹珠就不由分说将这冰冷的锐器重新塞回了纪清歌手中。   纪清歌没有推辞。   秦丹珠虽然在边关训过女兵,也守过城,但她其实自身并不是个武艺精湛之人,最起码,比起在灵犀观中勤练了八年的纪清歌来说,秦丹珠的那点粗浅功夫真的不怎么有用。   安国公家少夫人比起普通妇人多的是见识和勇气,这些足以支撑她面对危机也能冷静自持,但她并不具备克敌制胜的本领。   那么,在如今这般局面之下,纪清歌就是景和宫中所有人中唯一会武的。   殿中年纪不一的命妇们瑟瑟的挤在一处,虽然有部分朝臣也同在,但却大多都只是文臣,又如何能指望这些蓄了长须宽袍广袖的文臣去应对殿外的乱党?   这一场,只能由她来作为行动的主导。   颜锐手中持有的火器即便纪清歌身法再出众,也不可能有机会在他全神戒备之下有所作为,纪清歌唯一能赌的,就是用言语造成他可能的分心。   她赌对了。   前期的无比冷静和出其不意的一声令下,竟真的成功给颜锐造成了一瞬间的动摇。   纪清歌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她的那惊人一语不仅仅动摇了颜锐,同时也让护卫着颜锐身后的三名死士产生了刹那的狐疑,彼此之间有了短短一刹的互望和观察左右。   而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原本指向她和皇后的枪口,也从最初的一共四支减少到了仅仅一支。   颜锐手中双持,而在这一刻,由于他自身的转向回望,火铳的朝向也发生了偏差,纪清歌便如同一头暴起的雌豹,全身积蓄的力道都在这一刻爆发。   火铳是远程武器中的王者,是任何弓|弩暗器都无法匹敌的强悍力量,但它却不适用于近战。   别的不说,就仅仅是它每次击发之后都必须重新填装弹药才能再次使用,也能知道在近战的时候,火铳的存在甚至还比不上一支匕首来得有用。   就如同现在,纪清歌手中的簪尖已经逼近了颜锐的脖颈,而颜锐双手握持火铳的前提下,他甚至连格挡都不顺手,最有效的应对方式竟然只剩了躲避一途。   颜锐疾步后撤的同时,不得不再次举起手中那支已经击发过的火铳,虽然无法当做近战武器,但到底还能格挡。   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快过纪清歌。   颜锐后撤得还算及时,所以纪清歌手中闪着寒光的簪尖只堪堪在他脖颈上留下一条并不致命的浅浅伤痕,而与此同时,纪清歌足下轻盈的一个滑步,就再一次拉近了被颜锐的后退刚刚拉远了些许的距离。   昏暗的夜空之下,纤细的少女身形如同一抹微风,任是颜锐如何变幻方位,都无法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短短一息之间,冷铁的长簪便再度与黄铜的铳身数次撞击,铜与铁本来就不是同样的坚硬程度,每一次碰撞,尖锐的簪尖都不可避免的在铳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凹陷与划痕,而此时颜锐甚至连另一只手中的火铳都还未能调转枪口。   火铳的手柄与管口加起来的整身长度约有成年人的一臂长短,近战时虽然勉强可以作为格挡,但它毕竟无锋无刃,很难给对手造成实质上的伤害,纪清歌牢牢抓住这一来之不易的优势,将身法的灵动发挥到了极致,颜锐只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应对都被这才及笄的少女缠得死死的,几乎不留喘息的余地。   对于纪清歌而言,再没有任何时候能比这一刻更让她心无旁骛,这一场,她知道自己不能败,若是败了,搭进去的并不仅仅只有她自身一人,还有她身后景和宫中三十几条人命。   她不能败,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其他人,无论如何,能够近身缠斗这就已经是她抓住的先机,她必须……   脑中的念头尚未想完,两道雪亮的刀光就当头笼罩了下来! 第235章   平心而论,如果是和颜锐纯粹比拼武力的话,纪清歌略占上风,毕竟此刻她手持利器,身法又是以轻灵迅捷为主,颜锐手中双持着火铳,而两支火铳中的其一还已经击发过,在重新填装火|药弹丸之前,不可能再次使用,而纪清歌需要做的,就是提防另一支火铳,不使它对准自己的同时,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力求伤敌。   火铳这种东西是连强弓劲|弩都比不上的无敌的力量。   但只在它作为远程武器使用且可以击发的前提下。   用这东西近战的话,这玩意甚至还不如烧火棍好使唤,毕竟烧火棍还能当做棍棒使用,而火铳真拿来乱砸一气的话,它精密的黄铜构造势必要有所损坏,不说别的,就光是那黄铜锻造的铳管,大力撞击的话都会弯折。   所以此时颜锐陷入苦战也是必然。   比起手中有着可以致命利器的纪清歌,颜锐仓促之间只能凭借步法进行闪避和有限的格挡,甚至连拳脚都因为手中握着火铳而不能彻底发挥,更不要想什么空手入白刃了。   不过是短短一息之间,颜锐已经被纪清歌逼得险象环生。   这两人之间的生死相搏,纪清歌确实是占了上风。   ——如果不是颜锐身边还护卫着死士的话。   自己主子遇袭,死士怎么也不可能就眼睁睁看着,今日能跟随颜锐入宫行刺的都是颜家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不仅仅是忠心无二,更还悍不畏死,从最初的短暂一瞬间惊愕中回过神来之后,立即做出了反应。   当她手中的长簪再一次刺向颜锐咽喉的时候,身侧死士的攻势也到了。   原本跟随颜锐入宫的共有十一名死士,如今经过连番恶战之后已经只剩三人,而包括颜锐在内,每个人身上都已是带伤,但这也只能多少起到部分削弱战斗力的作用,而死士之所以是死士,本就是悍不畏死,可随时为了主子舍命的,才叫死士。   死士在此次行刺之前早就有跟随颜锐一起反复训练过如何使用火铳,对于火铳不善于近战的弊端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本由于他们人员的减少而每人持有的火铳数量也在增加,但此刻为了给颜锐解围,其中两名伤势较轻的死士已经弃了火铳,反手拔出了雪亮的钢刀,刹那之间,纪清歌纤细的身形便被笼罩在森寒的刀光之下。   此时,右手中长簪尖锐的彼端距离颜锐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明明再向前半分便能刺入颜锐的脖颈,但就在与此同时,两柄雁翎刀森寒的刀气也已经逼近了纪清歌的面门和侧肋。   ……要与乱党头目同归于尽吗?   纪清歌承认,这样的念头在刹那间确实有划过她的脑海。   身后景和宫中,有皇后娘娘,有太子殿下,有她的舅母和表嫂,还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她……真的应该舍命击杀乱党才是大义吧?   可这样的念头才刚刚浮起,却就被另一道更强势的生存欲望压了下去。   ——清歌,我心悦你,嫁我可好?   源自于少女的羞涩和矜持,让纪清歌从不曾有正面回应过段铭承的求婚,即便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已经在心中许嫁,也依然从未出口过愿意二字。   而此时此刻,面颊上已经可以清晰感受到利刃带起的锐利风压,纪清歌心中却不合时宜的浮起一丝悔意。   ……直到她最后一次和段大哥分别,她都没有亲口告诉过他她很欢喜。   这是刹那间压倒了一切的求生的欲望,想要活着,活着告诉段大哥,她想做他的王妃。   脑海中短暂的天人交战连一瞬间都谈不上,纪清歌撤步回防,泛着寒光的簪尖在被迫拉开距离的同时,皓腕一翻,在颜锐手臂上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   但也就仅此而已。   从正面和侧方袭来的刀光迫使纪清歌只能后撤,而失去了近身缠斗的优势之后,颜锐始终握在手中的另一支火铳也终于找到了击发的机会!   黄铜的铳口刚刚指向纪清歌极速后撤的身影的同时就已经让她心中骇然,而那两柄雁翎刀却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陡然之间袭上心头,几乎就在颜锐手中火铳堪堪对准她身形的同一时刻,纪清歌手中冷铁锻造的长簪脱手而出,月色之下带出了两道明亮璀璨的金色光芒。   细如毫丝的闪光几乎与火铳枪口|爆闪的火光在同一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迎面而来的尖锐长簪由于其自身的纤细,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带出了尖锐的破空之声,就是这毫不掩饰的凛然杀意,让颜锐下意识的进行了躲避,而就是这一动作,也让从铳口激射而出的弹丸擦着纪清歌的左肩呼啸而过!   而与此同时,那两支金灿灿的长簪其中一支擦着颜锐的脖颈堪堪划过,而另一支原本朝向了颜锐胸口的长簪则被他用已经击发过一次、如今只能握在手中当做钝器挥舞的火铳给格挡了一下,伴随着叮的一声金铁交鸣,铁簪便被磕飞了出去。   纪清歌左肩上火辣辣的痛楚直到一息之后才传入脑海,而那一瞬间她只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名力大无穷之人猛力推搡了一下也似,力道之强几乎让她失了平衡,原本后撤的步伐也顿时踉跄了起来。   而她此时面对的,还有两名手持钢刀步步进逼的死士。   如今手中两支火铳都已经先后击发过一次的颜锐反而是成了最没有攻击力的一员,但颜锐反应同样也很快绝,之前他被纪清歌不依不饶的贴身缠斗,根本分不出手来,而现在纪清歌被迫后撤与他拉开了距离,又被两名死士牵制住了行动,颜锐终于腾出手来,将手中射空了的火铳快速扔给最后一名守在他身侧的死士,一把抓过死士递来的装好了弹丸的火铳,双手平端,将铳口稳稳的瞄向了纪清歌!   ——不好!   凛然的危机感瞬间就摄住了纪清歌的心房,惊骇之下她顾不得其他,用力一拧腰身,咬牙向着左侧袭来的雁翎刀上撞了过去。   向左闪避可以让她自身的位置变幻到其中一名死士的身后,但同样的,她这一不合常理的闪避动作却让她处在了刀锋之下!   几乎就在她刚刚猛然侧步的下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声音再次响起,炽热的弹丸挟带着火光再一次和她擦身而过!   灼热的气流灼焦了她扬起的发丝,纪清歌自己几乎能嗅到那烧灼的气息,但肢体上却没有相应的传来痛楚的感受。   成功了。   她再一次抢在颜锐扣动扳机前的一瞬间凭藉自己出众的身法脱出了火铳瞄准的那条直线!   但此时的纪清歌却根本没有时间去欢欣雀跃,她为了躲避火铳的指向,硬生生不顾武者的应对本能让自己冲向了本应躲避的雪亮刀锋。   弹丸如愿躲过,钢刀却已经近在咫尺。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尽力给自己选了一种死法而已么?   不合时宜的念头带着几分荒谬浮上心头,纪清歌却已经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原本按照正常闪避完全可以避开的那一刀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刀是自下而上对准她脖颈的挑劈,原本撤步向后可以避开,但向后躲避却不能让纪清歌避开火铳的指向,她被迫侧步的后果就是如同将自己的脖颈和下颏送到了刀锋前一样,而此时,这一柄刀身上雪亮的波纹如同流水的花纹钢刀已经近在咫尺,刀锋尚未及颈,宛若实质的刀气就已经让她肌肤感受到了刺痛。   而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同时,另一名死士手中的雁翎刀也并没有停止攻势。   纪清歌自重生以来从没有任何一刻像如今这般被死亡摄住咽喉的感受,这一瞬间在她高度集中精神的脑海中,天地无声,就连夜风都仿佛静止,唯有眼前的刀锋在看似缓慢的逼近自己的脖颈。   ……不想死!   在这一刻,纪清歌心中摒弃了所有的杂念。   ……如果是小师叔在这里,他会怎样做?   下一瞬间,纪清歌脚下陡然之间朝着五行八卦之中的震位踏出了一个轻灵的步伐,同时腰身大幅度的向后弯折,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形在这一刻宛若一道没有实体的幻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方式轻盈虚幻的滑出了刀光笼罩的范围。   就连颜锐都有几分惊讶,这个商户出身的女人竟能有如此身手!当初也难怪她能凭着一己之力破坏了他们在白海悉心布下的罗网……   然而纪清歌心中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庆幸。   原本会削掉她头颅的一击被她躲了过去不假,但那两名死士作为只有经历过足够多的生死搏杀才能训出的武者,他们的应变同样也很迅速,刀光一转,已是迅速变招,向着手中没了武器只能一味退避的纪清歌锲而不舍的紧追了过去。   现如今纪清歌手中两支冷铁长簪早在先前危机关头就已经当做暗器那样脱手掷向了颜锐,也因此才给自己再一次赢得了闪躲的时间,但后果就是她现如今面对的是两名手持利刃攻势凶猛的死士,而除此之外,一旁的颜锐却有了空暇,将击发过的火铳转手交给身后的死士,再一次握住了一支已经填装完毕可以随时击发的强悍武器。   就在适才不过几息之前,还尚是纪清歌手持锐器只差毫厘便能取了颜锐性命,而如今她却已经连想要自保都万分艰难。   前有两名死士手持利刃刀锋凛冽,后有颜锐已经重新火铳在握,而在他身后尚有一名死士充当后备,随时接过主子手中射空了的火铳换上装填完毕的,他的存在保证了颜锐手中的火铳保持了虽不可连发却不亚于连发的威力。   纪清歌只能在不断的闪躲当中确保自己不暴露在火铳的枪口之下,而如此一来,面对两名死士的攻势,她能够闪避的方向就已经大受限制,更不用想什么伺机反制了。   很快她就再一次陷入了险境。   此时她借着对手的遮挡来让颜锐手中火器不能直线射击的意图也已经被死士察觉,他们自己被这女人当成了阻挡火器射击的盾牌,两人目光在一瞬间的短暂交接之后,手中的招式顿时改变,从原本的正面攻击顿时改成了从左侧的猛攻,目的,就是想将这个身法灵动难以捉摸的女人再次逼迫到颜锐的火铳威胁之下。   手无寸铁的纪清歌在面对死士进逼的时候本来就只能闪躲,而在两名死士有意变幻了进攻的方位之后,纪清歌想要继续借死士来遮挡枪口的指向就变得异常艰难。   当一名死士动作迅捷的挥刀攻向她的下盘,想迫使她向右闪躲的时候,纪清歌一瞬间的迟疑终于让她露出了破绽,直到刀光划破了裙摆,再想补救就已经来不及了。   锐利的刀锋几乎是贴着纪清歌的腿骨划过,瞬间涌入脑海的疼痛顿时让这个凭藉着身法游斗了许久的少女落入了败局,这一刻,纪清歌甚至能听到刀尖在腿骨上刮擦而过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鲜血涌出的瞬间,纪清歌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而此时她也已经被逼到了景和宫殿墙跟前,踉跄着靠在了墙壁上,面对再度袭来的雪亮刀锋,纪清歌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了双眼。   “清歌!”   熟悉的呼唤响起的同一时刻,火铳击发时的爆裂声响再度震彻了黑暗的夜空! 第236章   惊雷般的炸响几乎吞没了那一句短短的呼唤,但纪清歌却仍是睁开了双眼往了过去,这一刻,她甚至无暇去考虑迎面落下的锋利钢刀。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段铭承踏风而来的凌厉身影,和他手中锋锐无匹的墨色唐刀!   漆黑的刀身在此时此刻化为了一道墨色的雷霆,被段铭承当做标枪那样脱手掷中了下落的钢刀,并没有丝毫停顿的将雁翎刀一截为二之后去势不衰的穿透了另一名死士的侧肋。   段铭承一路疾驰赶到的时候,刚刚转过通往景和宫道路的转角,眼前远远望见的这一幕就几乎让他心神剧震!   景和宫院落当中由于之前飞羽卫为了方便护卫的缘故,并没有点灯烛火把,而殿中缘由的灯火也提前被皇后和纪清歌等人尽数熄灭,如今这偌大一座宫室漆黑而又阴森,唯有被逼迫得后退无路的少女面前那两柄钢刀明晃晃的映着月光。   此时的纪清歌样貌已经颇为狼狈,适才被火铳弹丸擦过的左肩位置,厚厚的冬衣被撕破了一道裂口,破碎的衣袖上沾染着斑斑的血痕,而裙摆上更是血色弥漫,被钢刀划破的长长裂隙处殷红的血渍逐渐浸润,很明显现如今纪清歌已经几乎无法动弹,只能撑着身后的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段铭承溢满胸臆的怒火被少女身上的血色直接点燃,杀意瞬间冲上了头顶,这一刻他根本来不及考虑自身,眼看纪清歌情况危急,既明脱手就掷了过去。   而就在这同一时间,靖王的终于赶到,也让颜锐毫不犹豫的调转了枪口。   ……那个女人已经不足为惧,但却不能让这靖王活着……   段铭承自幼习武,天赋出众加上他自身的勤奋不辍,自身武艺已是出类拔萃,可以说在整个中原,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都是顶尖的高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大威胁。   不可忽视的威胁!   “王爷!”   段铭承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颜锐,更是视他持在手中的那支火铳如无物,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那踉跄蹒跚身在险境的少女,但紧随在他身后的巽组飞羽卫却在一瞬间就头皮发麻。   飞羽卫中的巽组坎组是当初跟随段铭承一路追踪军饷远赴白海的成员,地库之中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不明不白的亡了两名弟兄,这东西的外观和威力,他们每一个人都铭记于心。   ——糟了!   心中来不及多加考虑,眼看颜锐已是将那诡异的火器对准了王爷,巽风合身便扑了过去。   震耳欲聋的枪声刹那之间响彻了夜空。   而就在这同一瞬间,既明锋锐无匹的刀锋也在暗夜之中绽放出了暗红的花朵。   被既明贯穿了身体的那名死士甚至还来不及倒地,段铭承宛若奔雷般的身影便已在眼前。   从掷出既明到再度握住刀柄,时间只不过间隔了一息,既明锐利的刀身在没入人体的时候几乎完全没有阻力,而拔出的时候,也是如此。   而此时那名被一击斩断了手中刀锋的死士甚至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就被盛怒的段铭承握住既明后一记横挥被拦腰劈成了两段。   段铭承的及时赶到让纪清歌来不及欢喜或者惊讶,此时她的身影完全被段铭承高大的身形遮蔽,耳边轰鸣的枪声让她整颗心都颤了一下,“段大哥!”   “我来了。”段铭承伸手扶住站立不稳的姑娘,让她后背稳稳的倚靠在了墙壁上,自己这才转回身,挺拔的身形将纪清歌完全挡在背后,看向了院中这个始终隐藏在幕后的对手。   景和宫偌大的前院当中,巽风和另一名飞羽卫已经倒在了地上。   适才刹那间的危机,让巽风不管不顾的将速度提升到极致,抢在颜锐扣动扳机之前挡在了段铭承的身侧,火铳射出的弹丸击中了巽风的腹部,这名身法出众的年轻人此时整个腰腹都血肉模糊,满头都是冷汗,倒在地上没有了行动能力。   而另一名飞羽卫则是被死士手中的火铳击中,此时也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巽组一共十二名飞羽卫,之前留了四人救援离组中的伤者,此时跟来景和宫的连同巽风在内一共只有八人,如今巽风和其中一人中弹,其余六人只能依仗身法在包围颜锐和这名死士之后不断游走,变换方位,以免被火器瞄准。   “颜锐?”段铭承目光扫过院中情景,手中握着既明的刀柄,双眸中毫不掩饰的露出杀机。   颜锐呵了一声,他此刻手持的两支火铳中只有一支还能击发,索性一松手将射空了的那支往地上一扔,双手平举着这只来自于大洋彼端的无敌火器,枪口直指段铭承,蓄势待发。   “没能在那一夜弄死你,是我最大的失误。”   颜锐望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强敌,出口的话音依然冷静,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这一场,失败了。   而他,只怕也已经无法脱身。   此时在院中的飞羽卫虽然人数不多,但……他自己这方的死士却几乎已经折损殆尽,如今唯一活着的一个正手持火铳和他背对着背相互警戒。   他之前能凭着手中的火铳以少胜多连战连胜,但那是在依仗了这样的火器大夏中原无人识得的先机上,彼时他人数虽少,但一则占了先机,二则是他那时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也足够彼此两两进行轮替。   火铳这种东西是不折不扣的远攻之王,任何强弓劲|弩都难以比拟。   它唯一的弱点,就是不能连发。   而针对这一弱点,颜锐早就进行过多次的布阵和演练,最初他们一行的十二人当中,每次击发手中火铳的,其实只有六人,一轮齐射的同时,另外六人只负责警戒和威慑,等到前面的人快速重新装填之后,彼此间进行轮替。   这样的布阵虽然称不上是完美无瑕,但却能占尽出其不意的先机,毕竟这种东西不论性能还是威力,在中原大夏都无人知晓,它的弱点也同样无人知晓,只要能够抓住对手刹那的惊骇和迟缓,他们的胜局就难以撼动。   但这样的优势,随着他麾下死士的不断折损也在逐渐减弱。   毕竟不论武器再如何逆天,它都只能单发,想要形成一定的战力,必须要保持一个最起码的人数,而现在……他的优势已经用尽了。   适才在与离组的交手中仅仅只是突破离组和禁军的围剿,就让他们折损了六人,而景和宫外的一场激战,更是将人数降到了只剩四人。   原本……若没有那个县主的搅局的话……他凭借这点武力想要挟持皇后,本来还是可行的,毕竟皇后和她身边的女眷都手无缚鸡之力,可偏偏……出了一个碍事的纪清歌。   这个商户女凭藉着自己的武艺身法和毫不胆怯的勇气,硬生生凭着她的一己之力给他们造成了不必要的拖延。   否则就算靖王没死,等他赶来的时候,颜锐手中的火铳应该也已经抵在皇后的肚子上了才是。   颜锐缓缓的吐纳着寒冰般的夜风,他心中明白,今日……不,他毕生的筹谋,已经功亏一篑。   没有了基础数量的死士的存在,他即便手持火铳,也已是大势已去,毕竟火铳无法连发。   虽然现如今靖王和他的手下尚且只围不攻,那不过是因为他手中尚有一支火铳罢了。   而一旦他手中这最后一支填装好的火铳击发之后……颜锐知道,对手不会给他重新填装火|药弹丸的时间。   火器再是强悍无匹,也终究只能再使用一次。   颜锐看似平静的眸底已是一片暗沉,目光在段铭承身上转了一瞬,又移向他的身后。   只可惜,有了段铭承高大挺拔的身形遮挡,他身后少女只堪堪露出了一角裙摆……颜锐再一次将目光落回到段铭承身上。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纵然飞羽卫的人数占了优势,而且援军也会即将到来,但此时此刻,他们却不敢妄动。   ——颜锐手中的那支火铳,黄铜打造的铳口稳稳的指着靖王的前心,指尖不松不紧的压在扳机上,似乎是在等待一个扣下的时机。   巽组飞羽卫再是身法出众,也没人敢赌自己能快过颜锐的动作,毕竟他只需微微动一下手指罢了。   而颜锐却同样不敢率先动作,理由无他——一旦他击发了手中的火器,他将失去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可……   “莫非你以为自己还有逃的可能?”段铭承被火铳锃亮的管口遥指着前胸,神情中却没有丝毫慌张。   或许是段铭承的神情太过冷静,颜锐微微皱起眉头:“穿了软甲?还是护心镜?那些东西……”   不等他说完,段铭承便淡然的接过了话头:“无效对吧?”   ——他从白海带回那支火器之后,从知府邓志良的口中审出了它的填装方法,段铭承彼时就曾数次试验过,这东西击发而出的虽然只是一颗小小的弹丸,但它的射速远超弓|弩,能挡住箭矢的软甲在火铳面前就如同一张纸,甚至就算是对准青石扣动,都能在青石表面留下一个深深的凹洞。   确实是……无人可挡。   “既然知道这一点……”颜锐冷冷的看着这个自己平生遇到的最难对付的敌人,“你莫非是想赌我不会攻击?还是……”   他话音有意停顿了一下。   “想劝降?”   回应他的,是段铭承的一声嗤笑。   “你凭什么以为你有投降的选择?”   “投降?你和你的养父颜时谨,数次暗中作祟,导致我大夏百姓死伤流离者数十万之巨。”段铭承冷冷的说道:“凌迟戮尸,以祭亡魂,才是你们唯一的下场。”   “那也无妨。”颜锐抿紧了口唇,手中的火铳稳稳指向段铭承的前胸。   “我这一条命,换你这一位亲王陪葬,也不算很亏就是了。” 第237章   夜风簌簌,上元节的后半夜,冬季凛冽的寒风渐渐呼啸,将云层吹散了一部分,月光渐渐趋于明亮,这偌大的景和宫院落中,彼此对峙的危机态势愈发浓烈。   颜锐不是个怕死的人,真要怕死,谁还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既然敢做,就代表他早就考虑过一旦失败会有的后果。   他只是遗憾自己毕生的筹谋就此失败。   ——在已经如此接近,只差最后一步的距离上,失败。   今日这一场,早在他雨夜伏击功亏一篑的时候就注定了会败。   有靖王辅佐的大夏王朝几乎难以撼动,这一点连颜时谨都承认,为此,他父子二人才会禅精竭虑的设计出那一场伏击。   而那一场周密的计划,不仅仅没有杀死靖王,就连那个县主都逃过了一劫。   否则若是她死了,起码今日他来到这座宫室门口就不会被白白的拖延住时间,这女人……   颜锐又一次望了过去,段铭承却如同山岳一般挡在纪清歌身前不动分毫。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颜锐明白自己逃走无望,索性也就冷静了下来,而靖王入宫后传递的消息也很快就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毕竟就不提禁军中的精锐不是吃素的,光是建帝段铭启,都不会就干等着让自己弟弟去以身犯险。   很快,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音急促却又整齐划一,从听到声响到宫门外涌入了黑压压的禁军也不过就是数息的时间。   而禁军前脚刚至,圣驾也已随后赶到。   从宫门处禁军现身,到宫墙上纷纷人影闪动,耗时不过是一瞬间,很快,四周院墙上已是箭矢林立,无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遥指着颜锐,只要他有任何异动,下一刻他和那名死士都会变成筛子。   就在包围形成的同时,大夏天子那明黄色衣袍的身影也出现在景和宫院门。   之前负责暂留援救离组伤者的巽组飞羽卫手脚麻利,清点活着的伤者并移交给接应的禁军统共也不要多长的时间,而这四名飞羽卫后续与乾组汇合之时,也带去了靖王根本没来及交代的珍贵情报——乱党手中有威力强悍的异域火器!   此时乾组飞羽卫们以乾阳为首,每人手中都是高大的燕尾双弧盾,这种盾牌是战场面对敌方骑兵冲锋时才会使用的厚重大盾,盾身几乎与人同高,厚重的铁木为基础,内层包裹厚厚的牛皮,而盾面外层则还钉着一层等身的厚铁皮,这样的大盾其实根本不是普通步战适用的,也就是飞羽卫人人强悍,这才能在一手握刀的前提下持盾缓缓推进,若真要交手伤敌的话依旧得舍弃盾牌才能发挥出自身武力。   但也唯有这样可抵抗骑兵冲锋的重盾,他们才有把握能挡住火器的直射。   援军的到来并未让颜锐神情有什么变化,平举着火铳的双手依旧极稳,适才曾被纪清歌用锐利簪尖划出了一条长长伤痕的右臂已经鲜血淋漓,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些许的疼痛,如今是他保持集中注意力的最佳良药。   不过是一死罢了。   颜锐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大敞的院门中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心中只觉得可惜。   如今他已是身陷重重包围,眼看着目标终于出现在眼前,他却已经连调转枪口的动作都已经不能做出。   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一瞬间破绽的,又何止是一两双眼睛?   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而不是被乱箭穿心,全凭了他手中握着靖王的性命!   颜锐深吸口气,尽量缓缓的吐出胸臆,铳口没有丝毫偏移的遥指着段铭承的前心。   反正他凭借手中的火铳,最少还能带走一条人命,黄泉路上,有人作陪,也算是不枉了。   端看……此人是谁罢了……   是靖王?   还是被他藏在身后的姑娘。   景和宫院中是一副宛若静止的画面,大敞的殿门内依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纪清歌一身狼狈的倚在墙壁上无法动弹,靖王颀长挺拔的身形牢牢的挡在她的身前,院落正中,就是手持火铳的两名乱党,院落中尚有数人倒伏在地,有已经毙命的死士,也有巽风和一名飞羽卫,在以颜锐为圆点的不远处,就是人头攒动的一层层禁军和分散成一个围剿阵型的巽组飞羽卫。   飞羽卫和禁军没人敢轻举妄动,但同样,颜锐此刻也只能隐而不发。   看似平静无声的气氛就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段铭启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一幕,视线在颜锐身上一转,又望向段铭承和他身后的姑娘,停顿了片刻,段铭承也侧目往来,兄弟二人目光一碰,天子的目光便落到了敞开的殿门处。   “梓潼,可无恙?”   听到天子的音色响起,漆黑一片的殿内当即便有了回应,季晚彤镇定自若的声音传出殿外:“回陛下,臣妾无恙。”   段铭启微松了口气,再次望向了剑拔弩张的宫苑。   “颜时谨的养子?”   这带着天子威仪的一语入耳,颜锐却只咧了咧嘴角,根本不应声。   但段铭启也不在意他应声与否,只突兀的上前几步,竟绕过乾阳,将自身暴露在了乾组的盾阵之外。   段铭启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陛下!”“圣上!”   皇帝陛下并不理会,乾阳想要持盾上前再度遮挡,也被段铭启摆了下手制止了脚步。   “你既一心想要朕的性命,朕如今就在你眼前。”段铭启沉声道:“何不调转武器,冲朕而来呢?”   颜锐冷哼了一声——这皇帝拿他当傻子?   他若有调转枪口的时间的话,还用他说?反正只能带走一条命,那自然没谁能比大夏天子的命更有价值了。   眼角余光再次扫了一遍四周,宫墙之上一簇簇箭矢闪着锐利的寒光,而周遭围得风雨不透的禁军手中更是明晃晃的利刃。   ……也罢了,靖王的命,也不算很廉价就是了。   “在下听闻陛下和靖王彼此之间兄弟情深。”颜锐阴测测的开口,手中平举的铳身没有丝毫抖动:“在下虽然没能夺了陛下的江山,迫于无奈,也只能是退而求其次,夺了陛下的手足也不算太吃亏吧。”   此话一出,建帝段铭启的眼中骤然就燃起了恚怒,负在身后的双手也在怒火蒸腾之下握紧了拳。   大夏天子乍然涌现的怒火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段铭启在位已久,久居高位的威仪夹杂着怒火喷薄而出:“竖子尔敢!”   颜锐压根没有转头,阴鸷的双眼仍紧盯着段铭承,沉默了一瞬,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不若在下提个建议?有劳陛下写一份禅位诏书,用过了御宝之后在宫门外张贴皇榜,昭告天下,在下就不取靖王这条命了,陛下觉得如何?”   偌大的庭院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唯有大夏天子抿紧的双唇昭示了这位九五至尊心中的怒火。   “怎的?莫非陛下之前和靖王殿下的手足情深都是装给人看的不成?”颜锐脸上浮出了讥笑,口中不紧不慢的说着:“也是,史书上早有记载,最是无情帝王家……”   “住口!”   段铭启的一声断喝截断了颜锐的话音,但颜锐眼中却浮起了丝丝的兴奋。   ……或许今日……尚有可图?   只要他能动摇这位帝王的心志,是不是就……   脑中念头尚未转完,耳中突然听到靖王冷静的声音:“皇兄无须动怒,叫他动手便是。”   “铭承!”建帝段铭启的脸色都变了。   如今这乱党已是彻底的亡命之徒,从他言辞中可以清晰感知到此人已是形同疯兽,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所以索性拉上人同归于尽!这种疯子,如今就算不能按他说的去做,也该想法子安抚或是放松他的警惕才是,又岂能这般言语刺激?   若他真的……真的……   不说是天子,就连一众飞羽卫和禁军都有一瞬间的惊骇,纪清歌更是伸手死死抓住了段铭承的衣袖:“段大哥!”   “无妨,皇兄,丧家之犬临死前惶惶然的哀鸣罢了,也当不得什么,兄长无需当真。”段铭承没有回头,却反手握住了纪清歌的手。   温暖干燥的手掌将纪清歌冰冷的指尖全部包在掌心,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还轻轻攥了一下,这才继续不疾不徐的说道:“颜锐,你养父颜时谨已经就擒,而你今日也休想逃脱生天,你父子二人犯下的罪责,没有苟活的可能,你的选择只有两个——”   “其一,在此处死于刀剑之下。”冰冷平稳的话音顿了顿,“其二,刑场之上凌迟戮尸,挫骨扬灰。”   “届时,朝廷会张榜昭告百姓前来观刑,多少也能平一下那些被你所害之人的怨愤。”   从颜锐猛然绷紧的下颏轮廓也能看出他骤然咬紧了牙关,而段铭承看着他的神情,只嘲讽的轻嗤了一声:“以为手里有那种东西就能要挟本王?要挟本王的皇兄?”   他的目光在颜锐手中那在月色之下泛着明亮黄铜光芒的火铳上面扫了扫,亮黄色的火铳枪管上,好几处深浅不一的凹陷坑洼历历在目,那是在他赶到之前,纪清歌拼尽了全力用精铁的长簪留下的印记。   “还说什么想拉本王共赴黄泉?!”   段铭承冷笑一声,月色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银辉,他不紧不慢的抬手点了点自己胸膛,数丈之外颜锐绷紧了神经紧盯着他的动作,黑洞洞的火铳管口不偏不倚的正正对准段铭承指尖点到的心脏部位。   “若不死心,你大可一试。”   “段大哥!”“铭承!”“王爷!”   周遭响起的惊呼段铭承充耳不闻,颀长的身形站得笔挺,唇畔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想让本王陪葬?”   “就凭你?”   “也配?!”   “你——”颜锐额上青筋迸现。   “怎么不动手?怕了?”段铭承冷峻的神情中杀意陡然浮现,只见他单手抬起——   “飞羽卫成员与禁军听令——”   “——诛杀乱党,以正时清!”   就在靖王手掌挥落的同一刹那,颜锐猛然扣动了扳机。 第238章   帝京城外玉泉山顶,夜风萧瑟,从此处极目远眺,今夜原本应该灯火璀璨的帝京城内数处都有火光闪耀,而紧邻着帝京城墙一侧的流民聚集的棚户区也是火把的光芒杂乱纷纷,无一不在昭示着今夜这座中原皇城的不平静。   法严寺主持净和静静的站在山门处望着这一切,手中缓慢的捻着一串佛珠。   从他这里望去,能看到的也就是上述这些,更具体的,譬如城中此刻正惊恐奔逃的人流,以及棚户区附近或逃命或求饶的流民,乃至眼下刚刚率兵入城的一队队兵卒,这些更加细微的事物和人,都被深沉的夜色和遥远的距离消抹得没有一丝痕迹,唯有能从极其细微的火把流向中看出些许端倪。   无数生机汇聚在一处形成的律动,在普通人眼中并不可见,但在有修为之人的眼中,却清晰可辨。   原本因为稠密的人群聚集而同样汇聚在一处的蓬勃生机正变得混乱纷纷,人们的恐慌彼此传递,也形成了相互的干扰,净和默默望着,因为年迈而已经有些浑浊的眸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   当沐青霖百无聊赖的也来看热闹的时候,入眼的就是凄清的月色之下,净和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独自站在山门外,宽大的僧袍在寒冷的夜风中微微摆动,竟然显得有些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被吞没在漆黑的夜空中一般。   沐青霖脚步顿了顿,口中轻嗤了一声:“老和尚,出家人也这般沉迷于人间烟火么?”   净和默然无语。   沐青霖也不介意他的闭口不答,转头也望向了那灯火聚集闪耀的皇城。   在那一片明灭不定的光点铺就的景象中,沐青霖精准的找到了禁宫应在的位置,此时那一片光点之中,禁宫所在区域的一角有着些微火光的闪动,但他却只盯着某处漆黑的所在,无人知道他究竟能看到什么或只是单纯的在发呆。   片刻之后,沐青霖收回目光,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正转身想走,始终不发一言的净和却突然开了口——   “这般的走势,已经偏离太多了,失主觉得呢?”   沐青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净和,桃花眼中似有流光:“完全不觉得!”   净和静静的和他对视。   “老和尚,你不如去问问那些人。”沐青霖抬手指了指远方大地上的那一片万家灯火。   “问问他们是愿意现世安稳,还是愿意乱世漂萍。”   “别仗着自己有些许修为就一天到晚天意天意的挂在嘴边。”   “你又知道什么是天意?”   面对沐青霖的讥讽,净和口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低叹了一声。   这是净和的无奈,同时也是他沉默的抗争。   “不过是看到了些许未知罢了,谁给你的勇气就将它当做天意?”   沐青霖冷冷的呵了一声:“所以说,爷烦的就是你们这些习得了些许微末之道就自以为可代天行事的杂碎!”   这极不客气的一语落地,净和却慢慢抬眼:“贫僧敢问施主,你的责任在何方?”   沐青霖微微挑眉,净和了然的一笑:“施主不答,无非是自诩在此没有责任罢了。”   “但是施主可以超然尘世,贫僧却不能。”   沐青霖轻哼了一声,微扬的尾音似乎在说——那又如何?   “施主有一点说的对,贫僧或许真的妄测了天意,贫僧也确实不尽知偏移了轨迹是否就真的会招致祸端,但是施主……”净和双手合十:“这份不确定,是有可能的意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贫僧也不能坐视它发生。”   “老和尚,你这份自大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沐青霖嘲讽中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怜悯:“你这点修为,最好还是老实点,否则,你是修不到十世转生的。”   净和不再开口,只继续捻动着手中的佛珠,沐青霖冷冷的凝视了他片刻,慢慢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你想好了?”   &   暗夜之中的禁宫内,一声震天的轰鸣几乎盖过了众人惊骇的呼唤,甚至有数名飞羽卫已经顾不得颜锐身后那名死士手中火铳的威胁,眼见事态不对,舍命般的飞扑过去。   却仍是慢了一步。   “王爷!”“铭承——”   一瞬间火铳猛然爆裂开来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宫苑,无论是飞羽卫还是禁军,就连建帝段铭启,都紧张的盯着颜锐的动作,火光刹那的耀眼光芒在所有人眼底烧灼出一块耀目的光斑,片刻之后才渐渐消散。   月色清浅的宫墙之前,靖王段铭承挺拔的身形依旧矗立不动,而颜锐此时双掌已经鲜血淋漓,不仅如此,甚至就连他的半张脸,都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数处更是中了利箭,冰冷的箭尖深深没入血肉之中,带着尾羽的箭杆兀自在夜风中轻颤不休。   “你……”   颜锐踉跄着踏前了半步,顿时周遭锐利的破空之声再度响起,眨眼之间已是又添了数处箭伤。   “哦?还没死?”   段铭承目光之中不带一丝温度,抬手一个简简单单的手势:“停止放箭,飞羽卫——”   “属下在。”   “拿下他!”   命令出口的同时,数名飞羽卫已是飞身上前,此时颜锐已经毫无还手之力,飞羽卫对这名让同袍伤亡惨重的始作俑者无不恨之入骨,下手根本毫不留情,扣住颜锐血肉模糊的双掌一拧,喀吧两声脆响就拧折了他的臂骨,与此同时一脚踹在他的膝弯,颜锐双膝狠狠的砸在青石地面上,力道之猛只让人怀疑是不是双膝已经撞碎了。   但即便是这般的痛楚加身,颜锐却如同没有知觉也似,血红的眼眸只一瞬不瞬的死盯着段铭承挺立的身形,神情无比疯狂和难以置信,配合着他半张血肉模糊的面孔,显得极为骇人。   “你……怎么可能!你——”   颜锐难以置信,他花费了无数的手段与心机,好容易从白海那种地方发现了火铳这种强悍且无敌的武器,又费尽心思骗取了纪家巨额的钱财,这才弄到了十余支火铳,这种东西是无敌的存在,堪比鬼神之力,自己到手之后又勤加练习,训练手下的死士,今日随他入宫之人无一不是能将此物如何使用烂熟于心的,而直到方才为止,不论是他还是手下的死士,每人手中的火铳都是从无差错,又怎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   ……失效了呢?   不,不仅仅是失效。   脸上的血渍顺着面颊滑落到下颏,又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颜锐垂眼,目光所及之处是被他自己的鲜血溅得斑驳的青石地面,以及……已经失手落在地上的那支火铳……   ……的残骸。   这支世间无敌的神器此时已经不复方才的样貌,原本笔直锃亮的黄铜铳管已经从中爆裂开来,宛若一朵开败了的花,在凄清的青砖地面上绽放成一个支离破碎的姿态。   不仅仅是铳管爆裂得难以描述,填装火|药和弹丸膛腹更是已经认不出原本的模样,唯独还没怎么太变形的只剩了最末尾的短短一截把手。   这是他花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弄来的神器,又怎么会……怎么会……   “你——你做了什么?!”纵然是被人牢牢按着跪在地上,颜锐依旧挣扎着抬头望向段铭承,双眼中的一只已经被适才猛然炸开的铜管碎片划破了眼球,如今只好似一只血洞也似,显得面目愈发狰狞。   但颜锐却如同没有痛觉,只努力用尚还完好的那只左眼死死盯着段铭承:“难道你会妖术?!”   ——嗤!   他的质疑只换来段铭承一声嗤笑,似乎是对这样无稽的质问懒得作答,只转身小心扶住纪清歌的手肘:“清歌。”   纪清歌此时也刚从适才一瞬间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见他转身,当即便想迈步仔细看他究竟有无异样,孰料才刚想动弹就被段铭承制止了动作。   “别乱动。”段铭承蹲身仔细检查她右腿膝盖下方那一处刀伤,动作轻柔小心。   还好,彼时面对那柄袭来的钢刀,纪清歌虽然后撤不及,却仍尽力躲闪,细致修长的小腿上被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但却万幸并没有被斩断腿骨。   只要悉心医治,将来应当不会有碍于行。   段铭承松了口气,先用帕子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起身的同时就看见纪清歌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剔透的双瞳就如同两把小刷子似得,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胸腹的衣袍上刮来刮去。   少女像只小兽一般认真中透着狐疑的表情看得靖王殿下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别看了,我没事。”   “真的?”纪清歌尤似不敢相信。   ……那种东西一旦击发,除非手持之人的瞄准出现了偏差,否则又怎么可能会无恙?   纪清歌适才被段铭承严丝合缝的挡在身后,只听到那一声爆响,并没有真正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算她看到了,也未必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如同持铳者本人的颜锐,至今都还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狰狞表情。   “回答我!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此时的颜锐半边脸都血肉模糊,双臂已经被铁索牢牢的绑在身后,肩背更是被飞羽卫死死按住,却仍是拼尽了全付的力气徒劳的挣扎扭动着,“你——你——”   段铭承已经弯身将纪清歌抱了起来,他的动作顿时惹得纪清歌红透了脸——这里这么多人,除了飞羽卫还有禁卫军,他怎么能……   察觉出怀中小姑娘似乎有些不老实,段铭承眼瞳微眯,凉凉的扫了她一下,纪清歌顿时不敢乱动了,把头一偏,将脸庞尽数躲藏在段铭承胸前被月光从后方照射出的阴影里。   段铭承手上小心的托着她的腿弯,从颜锐身前经过的时候连脚步都没有慢一下,就如同不曾有看到地上那个满身血渍狼狈不堪的大活人一般。   “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妖法,一定是妖法!你——”随着如同野兽般的不断嘶吼,颜锐口中都已是涌出了血沫,约莫是被利箭伤及了脏器,他却如同感受不到,一目已盲,只剩了一只血红的眼睛,仍死盯着靖王的背影,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段铭承微微偏头,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本王什么都没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   “是清歌做的,记住,颜锐,你是败在元贞县主之手。”   靖王这一句不仅听得颜锐一瞬间愣怔,就连纪清歌自己都惊讶得抬头,虽是心中觉得疑惑想要发问,却还没来及出声就冷不防瞥见如今这偌大的宫苑内黑压压的人群被靖王一句话引得都目视过来,纪清歌脸色一红,又将头埋了下去。   “不可能……一个女人……不可能……”颜锐声嘶力竭的嘶吼着,随后声音就变成了喑哑的啊啊声,这是巽组的飞羽卫恨他伤了自家校尉,又险些伤了王爷,毫不留情的摘脱了他的下颏。   身后野兽般的嘶吼传入耳中,段铭承脚步都没有慢半拍,只小心抱着纪清歌大步而去。 第239章   “忍忍,已有人去传医女了。”   回到靖王歇息的重紫阁,一连串的吩咐宫人去准备热茶热水干净的巾帕等应用之物,他小心将纪清歌放在软榻上,又给她身后垫上软枕,这才伸手想去解她衣襟,纪清歌顿时瑟缩了一下:“段大哥,让我自……让医女和宫人来吧。”   段铭承抬起的手顿了顿……纪清歌身上两处受伤,一在左肩,一在右膝稍下,腿上的刀伤他适才简单隔着绸裤给包扎了一下,但肩上的是要褪去衣衫才能处理……   “清歌,这是疗伤。”   “等……等医女来吧。”纪清歌不自在的闪躲着他的目光,“只是擦了一下,没有怎样的。”   段铭承深吸口气,面前的姑娘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此刻身上血迹斑斑,更衬得面颊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段铭承纵然心中气恼,也到底还是没办法发出来,只能咬牙接过宫人刚刚承上的姜茶塞到纪清歌手里,等看她乖乖的小口小口的喝茶,这才终于觉得气平了几分。   今夜宫中这一场混乱,除了被故意调开了一片区域的人手之外,其他地方各自都是枕戈待旦戒备森严,景和宫那边刚刚落幕,立即便就有侍卫去通传各处,整个太医署都动了起来,除了元贞县主这边需要就医诊治之外,皇后那边也需要宁神安胎,还有诸多朝臣家眷,有不少都上了年纪本就身子骨不太好的,这一番惊心动魄下来,脸色青白的有好几个,各自都是要太医署分出人力去顾及,而纪清歌这里更是不会被怠慢,很快边就有一名太医和一名医女提着药箱一路小跑着赶来。   炭火烧得温暖的室内,宫人给里间竖起了屏风遮挡,靖王殿下被赶到外面,只能隔着一扇屏风听着太医的汇报。   万幸的是纪清歌左肩的枪伤确实不算严重,弹丸是擦过而非射穿,伤了皮肉,却没伤到筋骨,反而是右腿的刀伤更重一点。   彼时死士手中那一刀虽然未能削断腿骨,却入肉颇深,腿骨表面也有被伤及,只是入骨尚浅,没有被削断而已,按太医的话就是同样要按伤筋动骨来算,彻底痊愈之前不得再随意走跳,更不用说习武了。   太医絮絮叨叨一番话说完,自己起身自觉的转出到外间,宫人动作轻柔的服侍纪清歌褪去衣衫,好让医女可以包扎上药。   许是室内太过静谧的缘故,纪清歌依然有着些许的不自在,毕竟她如今为了处理伤口,身上只着了抹胸,羊脂玉般的肩颈脊背全数裸露在空气中,虽然近身伺候的都是宫人和医女,但……段大哥只隔了一扇屏风……   “段大哥,为什么适才你要说他是败于我手?”为了冲淡这似有如无的尴尬气氛,纪清歌索性开口问道。   “因为那是事实。”   ……咦?   “清歌,我从不虚言。”   “可我没……”   没能成功的做到什么……除了拖延时间。   甚至就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敌手。   她又怎么可能……   “清歌,你适才凭着一己之力损坏了他手中的火铳,所以才会在他想要再次使用的时候造成了炸膛,这是你的功劳,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不是纪清歌近身缠斗时手中精铁长簪在彼时颜锐手中的火铳上留下了数处伤痕,他又怎么可能光用激将法就能让那火铳击发的同时就炸裂枪膛?   铜和铁的硬度本就不同,何况彼时还是一者尖端锋利一者却只是个中空的铜管,纪清歌手中长簪数次与火铳碰撞的同时,就在那支火铳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凹痕和坑洼,最深的地方就差一点就险些给那铜管上戳出个洞来。   这种东西他从白海带回了一支交给艮组进行研究,无数次的拆解、复原、仿造的过程中,早就将火铳的性能摸得一清二楚。   由火|药一瞬间的引爆作为推力,将弹丸从长长的铜管中激射而出,这才造就了这越洋而来的火器无匹的威力。   而颜锐手中那一支,统管上已经遍布凹痕,弹丸会无法顺利射出也是必然的。   所以,彼时段铭承才会赌他手中的火铳无法顺利击发。   而只要有一瞬间的破绽,周遭虎视眈眈的飞羽卫和禁军必然也就有了出手的机会。   段铭承细心的给纪清歌解释着这其中的细节,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面屏风上。   薄绢刺绣的屏风横栏在地上,屏风后面为了清洁伤口和上药包扎,早就点亮了数只灯烛,明晃晃的映出一室的辉光。   而少女曼妙的侧影,就在这片辉光中,被正正的投影在屏风之上。   此时纪清歌已在宫人服侍下褪去了衣衫,纤细优雅的脖颈和两肩,侧面看去,脖颈下方有着一处小小的凸起,是锁骨的位置。   段铭承喉头微动,目光微微向下,便是曲线美好的前胸,不同于男性的平坦,屏风上的侧影清晰的勾勒出了峰峦的形状。   纪清歌才刚及笄,等她渐渐长成……段铭承只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柔美曼妙的峰顶上移开。   随着他的目光下落,侧影清晰的线条向内一收,优美流畅的描绘出少女纤细的腰身,段铭承知道那一把柔软的细腰拥在怀中时几乎不堪一握,柔软纤细得让他每一次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力气稍大些就会折断。   而就是这看起来脆弱的腰肢,却能在对敌时发挥出难以想象的柔韧力道……   “段大哥,段大哥?”   脑中纷纷的旖念被陡然打断,段铭承这才惊觉,连忙应声:“怎么?”   “段大哥,你这样也未免太过危险了。”纪清歌听明白了段铭承的一番讲解,这个聪慧的姑娘却敏锐的抓住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那人手中的火器是和他贴身的死士相互轮替使用的,若是彼时他手持的并不刚好就是被我损坏过的那支呢?”   ……果然,他的小姑娘脑子未免转太快了点……   段铭承只笑了一下:“本王的王妃一手创造出的时机,本王自然就会有这般的好运。”   纪清歌却压根不吃这虚晃一枪的马屁。   “段大哥!”纪清歌陡然严肃起来的音色顿时让段铭承觉得有几分头大,“若他手持的是完好的火器,你可有应对之法?”   段铭承一时语塞。   面对那样逆天的火器,还能有什么应对之法?除非近处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自身又身法出众的话,或可勉力一试,抢在敌人扣动机括之前躲避,否则哪怕换个大罗金仙来,下场也都一样。   而彼时段铭承身旁一则无遮无挡,二则……就算有,他也不可能自己避开将身后的纪清歌送入枪口之下!   今夜这一场围剿,不论颜锐最后有无反抗之力,都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是他的计划不够严谨,这才造成了皇后和他的小姑娘的涉险,他再是艰难,也不可能就不顾她的安危。   而当时那样的局面,已经不可能还有他法……除非他皇兄真的去按颜锐的要求写什么禅位诏书。   可段铭承心里清楚,以他皇兄的性情,会受此要挟的可能性很低,而且还有他呢,就算他皇兄肯答应,他都不答应!   豁出性命又如何?颜锐那种阴毒狡诈的小人,哪里堪配帝王之位?   中原大地上脱离前周戾帝的血腥统治一共也还不到二十年,百姓才将将缓过一口气来,就如同荒芜的土地上才刚刚长出的幼苗,还未能长成参天大树,又岂能再将皇位交与颜锐这种完全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之手?   段家这两兄弟都是经历过前周末期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时期,改朝换代之后又是身处高位,没人能再比他们更明白为人君者其实不怕道德瑕疵,怕的是根本没有底线。   而颜锐,恰恰就是这种没有底线的人。   所以就算段铭启心志动摇,段铭承也不会让禅位之事成真。   幸好……上天终究还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颜锐手中的火铳在段铭承到来之前就与手下死士几经轮换,却恰好就是将那只已经损伤、不可能再次击发的火铳握在了手里。   段铭承向来不信神佛,但此时此刻,他也由衷觉得庆幸。   彼时颜锐已经被段铭承的杀到给搅乱了阵脚,后续又紧跟着就是重重包围,再也没了后退之路,在那种局势下,颜锐自然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敌人身上,尤还尚嫌不够,只恨不得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好。   所以……他也就没有留意到手中火铳的异样。   这十余支火铳是颜锐穷尽了一切手段,斥巨资才从海商处购得的,那名海商虽说行不法之事,但这种东西也不是动动口就拿得出的,毕竟颜锐要的不是一支两支。   从颜锐暗中勾结上那海商开始,直到借着纪家下狱之事从纪文栢手中诓骗了巨额银钱重做酬金,先后耗时许久才终于弄到这批火铳。   真正开口向海商订购都是数年前的事了,那时颜锐通过白海知府邓志良开口表示想要批量购进的时候,就连那海商都愣了许久,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大洋彼岸也一样是无人可挡的利器,粗制滥造的虽然偶有得见,但这种东西仿品总是不禁用,一个不好就会反噬自身,而真正制作精良的,就连他们那也是珍贵之物,这些东方人以为这是树上摘果子不成?想要多少伸伸手就完了?   十余支,这样的数字若是其他东西,数量根本不值一提。   但就算是在异国他乡,精造火铳这样的东西,一支都是珍藏。   那个海商并不是个没成算的人,和颜锐的几次交易早就叫他心生警觉,原本是不想接如此烫手的买卖,一则难弄不说,二则也不愿意真的跟这异国他乡的掌权者发生什么龃龉,直到颜锐许下了耸人听闻的天价银两,这才终于点了头。   而东西真正交到颜锐手中,其实才不到半年。   这是花费了巨资和莫大的心血才到手的利器,颜锐收到之后视若珍宝,只忙着训练死士纯熟运用,根本没有像段铭承做的那般,丢给手下去研究拆解,每一支火铳在颜锐手中都得到了无比精心的养护,他又怎么会知道这种威力强悍的武器一遭对上强敌竟会有反噬其主的可能?   正是这样根本谈不上疏忽的疏忽,造就了他今日的败局。   而最可悲的就是直到颜锐彻底落败,他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败。   可这样的后果,说到底,终究还是赌运气的成分居多。   所以如今靖王殿下面对他未来王妃气恼的询问,到底还是无言以对。 第240章 (捉虫)   “段大哥!”纪清歌早就从他的无话可说中猜到了端倪,只觉得额角都气得一跳一跳的,此时医女已经给她两处伤口都处理完毕,各自手脚利索的收拾了应用之物躬身退下,纪清歌一肚子火气根本顾不上理会宫人。   彼时她还真以为他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后手,才会那般铤而走险,结果却根本就是拿命在赌!   他就不怕万一赌错了?   那种东西直指着前心,一旦真的成功击发了,他……他……   忿忿之下,原本想要撑着一旁的茶几起身,身形才刚动,段铭承已是连声制止:“不准乱来!”   从屏风的投影上察觉了她想干嘛的靖王殿下几步就绕进了里间,一把将纪清歌按了回去:“太医刚刚还叮嘱你要卧床休养不准走动,前脚才刚走,你这就忘光了?”   纪清歌被他按回软塌,却仍是负气的转开头,段铭承叹着气侧身坐在她对面,“清歌,不生气了好么?”   纪清歌抿了抿唇,虽然没有开口,但神情几乎已是摆明了写在脸上的两个大字——不好。   这几乎是自从段铭承相识纪清歌以来,头一次见她这般发脾气,就算是靖王殿下素来足智多谋,此刻都一时间没了主意。   短暂的静默中,少女似有如无的体香和着金疮药的味道便萦萦的绕上了鼻端。   纪清歌自己的衣裙都在那一场恶斗中破损,又沾染了血迹,狼狈不堪,适才宫人服侍她褪去衣衫之后就已将旧衣收走,宫人们自己穿着的裙衫并不敢拿给元贞县主穿戴,在向皇后的凤藻宫处给她寻来替换的衣裙之前,纪清歌只能暂时穿靖王的旧衣。   这一处宫室是靖王以前会偶然留宿时的寝宫,虽然及冠之后没有再在宫内留宿过,但曾经备着的替换衣袍也还在,此刻纪清歌身上穿的就是宫人寻出来的一件宽大的中衣,肩上披着一件大氅,明显不合身的衣物将这纤细的少女衬得愈发娇小。   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又受了伤,纪清歌此时气色也并不怎么好看,虽是有喝了热腾腾的姜茶,却也依旧没什么血色,脸色几乎与身上雪白的中衣同色,更衬得那一对点漆般的眉眼愈发璀璨。   “清歌。”段铭承竭力忍耐着,不去看那纵然是系好了绊带也依然微敞的衣领中露出的雪白,只放柔了音色哄道:“莫要气恼,今日之事,是我预先安排上出了纰漏,这才导致了这般危险的局面,今后再不会了。”   “不恼我,好么?”   今日这一场恶战,不要说是纪清歌,其实就连段铭承心里也同样是后怕的。   怕的是若是今日他赶去景和宫的时间晚了一瞬的话……   彼时的局面足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他若真的稍慢了脚步……   饶是此刻已经事态平息,但只要段铭承一想起或许会有的可能,他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白海之行,我原本已经获知了火器这种东西的存在,且又因为时间紧迫,未能将那名海商缉捕归案,此事我原本应该谨记于心。”   段铭承音色淡淡的,纪清歌偷偷瞥了他一眼,却仍是闭着嘴巴不肯理他。   “未能在撒网之时将此事考虑进去,是我的疏忽。”   “可……”   纪清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怪的,是这事吗?   她怪的明明是他明知危险不可测,却还硬要逞强!   “还好。”段铭承双手捧住少女凝脂般的脸颊,感受着掌心中的温暖肌肤喃喃道:“还好你没事。”   还好……他的疏忽没有真的铸成大错!   “段大哥。”短暂的静谧过后,纪清歌终于开了口,少女剔透的眼瞳一瞬不瞬的凝望着他的眉眼:“你要答应我,日后若是再有这般危险的境地,不可以再如今日这般鲁莽,不然……”   “好。”   纪清歌一句话尚未说完,段铭承已是柔声应了下来,倒是让纪清歌噎了一瞬。   大约是看出了小姑娘心里的腹诽,靖王殿下缓声道:“清歌,我没有敷衍。”   “今日会造成这般恶劣的局面,皆因事先安排的时候未能尽善尽美所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才会将你置于敌人屠刀之下。”   “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够了。”   段铭承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认真:“从今往后,再遇事时我必会三思后行,必不会再出这等纰漏。”   ——毕竟,出纰漏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段铭承心中明白,今日这一桩,纯粹是他真的足够侥幸,恰好颜锐手中的是那一支有了残损的火铳。   而运气之所以是运气,是它本来就不可捉摸,不受人掌控。   即便是他真的运气好,可其他人呢?   他的小姑娘,他皇兄,皇嫂,还不到十岁的太子,忠心耿耿的下属,以及周围所有人。   他不可能将他们的安危都置于那无法捉摸的运气二字上面。   若他今日迟来一步……不,哪怕仅仅是迟来半步,他都会痛悔终身!   这样的疏忽今后必须不能再犯,不论是查案还是其他方面,段铭承叹口气,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滑如凝脂般的肌肤:“放心吧,今日这一场,已经足够我吃个教训了。”   听他说得格外郑重,纪清歌也终于缓和了神色,段铭承灼灼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的微微转开头,这才道:“段大哥记得便好。”   他二人说话间,便就有宫人前来回话——皇后胎气稳固,已经服用了太医开出的安胎药,想是歇息几日便无大碍,其他朝臣和眷属中英国公年纪大了,有些受惊,已经遣太医和侍卫小心陪护着送返家中,除此之外其他人更是没什么大事,除了惊心动魄了一晚各自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唯独那个雍王世子叫死士敲晕了过去,经过太医救治也已醒来,正哼哼唧唧的捂着脖子被他爹娘逼着喝药。   而今夜设伏的人员伤损也清点了出来。   战损率最为严重的,是坤组。   颜锐在遭遇离组围剿的时候一心想的是尽快脱身,所以一旦冲出罗网,就头也不回的远遁而去,原地留下了一堆伤者,出去八名禁军阵亡之外,离组飞羽卫亡者只有两人,其余都是受伤。   但当颜锐冲到景和宫门前,遇到了镇守于此的坤组的时候,目的已经不再是脱身。   颜锐的目标是躲避在景和宫内的皇后和太子,他不论是劫持人质和天子谈判也好,对峙也罢,景和宫都不是会立即离去的处所。   他要在此逗留,就不可能再像对付离组那样,冲过防线即可。   留下一堆伤者在宫门,但凡里边尚有人还保留着些微的行动力,他就要面对背后受敌的不利局面。   是以颜锐毫不手软,依仗着手中的火器取胜之后当即就命令手下死士去清场,只有彻底清剿了背后的敌人,颜锐才能够放心在景和宫内行事。   坤组包括校尉坤玄在内,十二名飞羽卫只余两名生者,彼时已经重伤昏迷,这才被当做了已死之人忽略了过去。   这样的消息不要说是段铭承默然无语,就连纪清歌心中都颇为沉重。   今夜稍早些的时候,坤玄还在尽忠职守的叮嘱她们要避在殿内紧闭门窗,此时就……   而与此同时,宫外的消息也陆续传递了进来。   西山大营的兵马在卫肃衡带领下已经进城,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一起在城内搜捕颜家的余党,扑灭城中四起的火源,以及安抚百姓,核查身份等等。   帝京城内由于事先被飞羽卫暗中一遍遍过筛子似得排查,受灾程度并不耸人听闻,而损毁程度最为严重的,竟然是大长公主府。   彼时大长公主府内震彻了霄汉的那一声巨响就如同是开启了今夜血腥的序幕,而就算城中百姓并不知道禁宫中发生的事情,也无一不被那九天雷鸣般的巨响给吓得满心都是惊恐。   巨响传遍了半座皇城,随后席卷的就是如同地龙翻身一般的震颤,距离长公主府稍近的屋宇有的甚至被震塌了顶棚,惊得不少人家寒冬的夜晚合家老小都逃到了街上,瑟瑟的挤在一处不敢归家。   而大长公主府内,更是不少屋舍都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颜锐借着含墨的言辞,蛊惑了燕锦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再籍由她的手,向这一处距离禁宫只隔着一条金水河的府邸内运送了足足两大桶的西洋火|药。   这样的东西,当初在白海的时候,仅仅一个尺把高的小桶就险些炸毁一座偌大的地库,又何况是数倍之巨?   等到五城兵马司赶到的时候,眼前所见的大长公主府几乎半数屋宇都被移成了平地!   由于损毁得实在太过严重,直到消息回传的时候,五城兵马司也尚在搜救,具体的伤亡和损失都还未能统计出来。   听完目前京城内的局势,段铭承便将一连串的指令下达了出去——   首当其冲的,是要在城内搜捕颜家的残党。   颜锐只带了十一名死士混入禁宫,但颜家在京内的党羽不可能就只有这区区十一个死士。   其二就是安抚民心,至于更多的,要等事态安稳了之后再做定夺。   光是搜城就不是小事,等安排好手头事务的段铭承再次回到里间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纪清歌此时将原本披在身上的他的氅衣脱到了一旁,只穿着宽大的中衣,拥着锦衾,过于宽大的领口处一片柔腻的雪白随着呼吸韵律轻轻的起伏着,下面隐约透出了一点淡红,那是少女贴身穿着的抹胸。   烛光映在身上,就如同给这纤细的少女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辉光也似,发丝衣袖无不浸润在光晕中,段铭承一瞬间竟不觉屏住了呼吸。   “段大哥?”偏头看到段铭承立在隔扇那里望着自己,纪清歌不明所以的唤道。   隆冬时节,宫人怕她褪去衣衫上药包扎的时候会受寒,特意在室内点了两个炭盆,饶是如此都还怕她会冷,服侍她换上了段铭承的中衣之后还特意给她找来了一件墨狐的大氅披在身上,宫人自然是好意,但在炭盆的烘烤之下,纪清歌却渐渐浑身都发热,索性脱了那件厚重的大氅,这才不再有想冒汗的感觉。   “清歌……”   不知是不是室内炭火果然过于旺盛的缘故,段铭承只觉得口干舌燥,就连出口的话音都有了些许的喑哑。   纪清歌有些疑惑的望着他,段铭承眸底暗色流动了片刻,到底还是近前几步,抓过那件被纪清歌放在了一旁的大氅,不由分说的就将小姑娘一股脑的罩了进去。   ……他的小姑娘有伤在身,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禽兽附体。   “欸?段大哥?”纪清歌没反应过来就被围了个严丝合缝,狐裘柔软的皮毛痒痒的蹭着她的面颊,热意几乎是立即就再次涌了上来。   想要再次拽开这热死人的氅衣的手才刚刚扯开了一点领口,就被段铭承攥在了手里。   “别动。”   低沉中透着些许沙哑的嗓音听得纪清歌不明所以,见段铭承眼神似乎是正望着自己脖颈,于是也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   映入纪清歌自己眼帘的,是被她扒开了些许领口中露出的雪白肌肤,衬在皮毛丰满的墨色狐裘之下,愈发显得细腻柔白,由于是自身视角的缘故,纪清歌看到的比段铭承能看到的更多一二分,甚至连少女胸前青涩稚嫩的浅浅沟壑都历历在目,纪清歌呆了一瞬,猛然就红着脸用力拢紧了领口!   “段大哥!你——你——”   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朵尖儿,纪清歌恶狠狠的瞪着段铭承。   片刻之后,被炸毛的小姑娘赶出了屋门的靖王殿下无语的戳在重紫阁院子里吹着冷风……   ……天地良心,他虽然想……可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第241章   上元节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成了许多人口中脍炙人口的传言。   当日百姓中的伤亡并不算严重,有赖于飞羽卫事先一遍遍暗中排查的功劳,绝大部分被安放在闹市及其他人群稠密地区的火|药都被事先动过了手脚,并没有按颜锐预计那样引爆。   而当夜大长公主府的那一声惊天炸响和随之而来的巨震,也在众说纷纭中传得什么说法都有。   尤其是在隐约得知了有贼人闯入禁宫试图行刺之后。   很快,市井之间的传言便成了是大长公主与歹人勾结,想谋害自己的血亲,结果却被老天看不过眼,天降罚雷,劈了半座公主府,这样的言辞就传遍了帝京。   人们的想象力总是丰富多彩的,而这种原本不少人听了不过一哂的谣言,也在后续天子降旨之后陡然之间就传遍了帝京。   建帝段铭启亲口下旨将大长公主段熙敏和驸马燕容一同贬为庶民,整座大长公主府筑起高墙,彻底圈禁,如此一来,几乎与谣言相互印证,于是谣言摇身一变就成了八九不离十的真相,一时间,段家帝王乃是真龙天子,得上天庇护,这类的说辞在民间不胫而走。   纪清歌因为有伤在身的缘故,被帝后二人留在宫内养伤,住的就是靖王旧居重紫阁,不仅仅帝后二人细心照拂,就连不少当日在场的官宦人家也都会在入宫觐见过帝后之后再来见一见这位勇气过人的元贞县主以表谢意,毕竟当日若是无她挺身而出,这些人如今还能活几个都不好说。   只不过这座宫室原本的主人靖王殿下脸色始终灰溜溜的,自那一晚他被纪清歌羞愤交加的赶出了门之后,后续这些日子他的小姑娘竟然下令宫人严防死守,一步都不准他再进内室。   一个是自己主子,一个是自己主子的心上人,重紫阁中的宫人不知到底该听谁的,不得不请示了皇后,把皇后娘娘笑得扶着肚子直喘气,直接拍板叫她们听县主的,这才让宫人们有了底气。   于是又一次前来探望的靖王殿下再次踏入重紫阁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两名宫人肩并肩的往门口一站,堵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不让路,靖王又不好强闯,只能摸着鼻子忍了。   这一住,就是半个月,直到太医再三诊脉,言称可以挪动不会有妨碍了,纪清歌这才得以乘着宫中特意拨派的车驾一路小心送回了安国公府。   住在宫内的时候,消息并不灵通,等她回转了卫家继续修养的时候,这才终于开始零零碎碎听说了后续的些许传闻。   燕锦薇……听说残疾了。   颜锐往大长公主府里偷运火|药的时候是直接藏在了燕锦薇院子的假山下面,被隐藏在府内的暗桩偷偷引爆之后,燕锦薇的住处就成了首当其冲的的地方。   据说最终获救的时候是从废墟中挖出来的,人只剩了半条命,一条腿,而且容貌也有了损伤,再后来,听说这个姑娘似乎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心智出了问题。   更多的,随着圈禁高墙的迅速垒砌,也就没有了后续的消息。   她上元节入宫,出宫的时候正月都已经过完了,太医虽然准许她挪动,但依然再三强调,腿骨虽然未折,却仍要继续修养,所以回到家之后就再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起了伤来。   时光一晃已是二月过完,纪清歌终于被恩准了可以活动,虽然依旧不允许出府,但府中总算可以松散松散,她也总算才能透透气。   早春三月,安国公府中的花园中也已经萌萌然有了新绿,那些早开的花卉更是已经在枝头打了簇簇的花苞,纪清歌在园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吞吞的散着步,身旁曼青稳稳扶着她的手。   她其实腿伤已经无碍,毕竟不是真的骨断筋折,只是身边的丫鬟们只要看到她起身,就一个个都如临大敌,非要寸步不落的搀扶着,生怕一个错眼她就能把自己摔了似得。   “姑娘,您都走半天了,在前面歇一歇吧。”曼青口中说着,不待纪清歌反对,身后早有小丫头一溜烟去前面几步远的一条路旁的青石条凳上铺了软垫,纪清歌哭笑不得,没奈何,也只能从善如流的前去坐了。   “你们这些丫头,当姑娘我是纸糊的?”   然而再是抱怨,曼青等人也依然不为所动,只抿着嘴笑着守在一旁,一副只要她敢乱跑,她们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   纪清歌没奈何,好在左近就是一株桃树,一簇簇的花苞挂在枝头,纤小圆润,花苞顶尖上微微吐露些许的粉色,也有个别开的早的,隐约带出一丝丝馨香。   坐了一时,正想继续走走,还没起身,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声隐隐约约的由远而近,似乎还夹杂着低低的抽泣,纪清歌心中纳闷,不由望了过去。   从她坐的地方,斜斜遥对着的就是垂花门,此时门外正有一队仆妇正抬着箱笼,提着包袱,迤迤逦逦的从外经过。   “那是……?”   曼芸张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柳姑娘要归家了。”   咦?   纪清歌循声望去,果然看见跟在七手八脚抬着东西的仆妇身后的,正是柳初蝶和秋霜这一对主仆。   柳初蝶似乎是并不情愿,手中握着帕子不时擦拭着眼角,脚下步子磨磨蹭蹭走得极慢,秋霜在一旁垂着头一步步跟着。   “怎么突然就回家?”纪清歌有些纳闷,她记得表嫂曾同她说过,这位柳姑娘追着卫家进京的打算是想让卫家替她相看人家,而之前秦丹珠也曾有此意,所以诸如踏春这类的活动的时候也曾带她出去见人,如今这突然的是……不给她找了的意思?   虽然那一次雨夜伏击之后,秦丹珠曾负气的说过一句叫柳家接回去,但其实后续并没有真的动作,纪清歌心里知道,这其实是卫家从上到下到底还是心肠柔软的缘故。   柳初蝶比她长一岁,她今年已经十六,柳初蝶都十七了,这个年纪若真被送回柳家,能有什么像样的人家可嫁?   卫家再是觉得这姑娘不懂事,也无非就是严加看管,婚嫁总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这姑娘虽是性子不招人喜欢,可终究也不算大罪过,并不真的忍心误她一辈子,无非就是出嫁之后少些来往便是了。   可这好端端的,却怎的突然要出府归家?   “姑娘不知道,她……”一旁曼朱快人快语的刚说了半句,就被曼芸一个眼神止住,然而这一幕落在纪清歌眼中却更添几分疑惑。   “如何?”   曼芸见遮掩不过,犹豫了一瞬才道:“这样的话本不该说给姑娘听,没的污了姑娘的耳朵,可……叫姑娘心里有个成算也好……”   说着,轻轻往那垂花门外一努嘴,轻声道:“柳姑娘她……前两天不知怎的偷偷溜出了院子,摸去了青云苑。”   ……青云苑?   那不是……三表哥卫辰修的……   纪清歌怔了一瞬,猛然之间明白了过来,顿时抽了口气。   曼芸见她明白了,意味深长的微微点了下头,这才道:“就是如此,夫人才容不得她了。”   纪清歌难掩惊愕:“她……这……她怎的突然弄这样一出?”   “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晓得,好像是听夫人院子里的姐姐们说了一嘴,说是给她寻了个举人,准备明年下场一试的,夫人那日去了她院子里跟她说了一下那举人的家境品貌,听说柳姑娘当时就哭了,夫人见她哭了,心里觉得怪没意思的,只能说那就罢了,再寻便是,可谁知当晚就……”   这样的事别说是纪清歌听着匪夷所思,就连曼冬曼芸这两个宫里出来的刚听闻的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柳家的身份,如果不是安国公府出面在给她相看,人家才华横溢对参考颇具把握的举子就是那么好寻的?已经是举人,再经一次春闱,考取了进士就能跻身官宦门户,国公夫人杨凝芳也是用了心给她选了一个学识颇佳的,只要用心攻读,基本不用担心会名落孙山。   到时候柳初蝶就是原配正妻,再有国公府偶尔帮扶一二,仕途平稳顺风顺水,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顺当日子过。   可……这柳姑娘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只听说是个无官无职的读书人,眼泪就跟开了闸门也似,口口声声哭着求舅母怜惜她。   直把觉得寻了一门好亲事正高兴的杨凝芳给噎了一肚子的不痛快,黑着脸拂袖而去。   杨凝芳走了,柳初蝶却还在哭,她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得卫家人喜欢,又之前疏忽,竟让身边的丫头沾上了谋害县主和靖王这样大的罪名,可……这也不是她指使的啊!她是有些嫉妒纪清歌,可她从来没有谋害谁的胆量,可卫家又是怎么做的?审夏露没审出所以然来,就直接把人给卖了,又把她禁足。   若真就这样也还罢了,柳初蝶也不是不能忍,可这事关她的终身大事!   她不求像那个商贾出身的表妹那般好命,又是受封县主,又是赐婚靖王,她只想寻个年岁相当薄有资产的官宦罢了,不老不瘸,不做填房,她日后安安分分相夫教子,这难道也是奢求?   柳初蝶从没想过自己会嫁一介书生。   说什么考出来就好,可天下举子千千万,最终能考中的又有多少,终究还是失意者多。   国公夫人不悦离去,柳初蝶心中更是仓皇,从晌午哭到傍晚,午膳都没吃,最终好容易不哭了,自己一个人坐着发呆,直到天色擦黑,才似是终于想定了什么,也不顾傍晚时分春寒料峭,叫秋霜去引开了守门的婆子之后,自己只穿了单衣就摸了出去。   在柳家的时候,爹娘曾教过她——若能嫁入安国公府其实是最好的。   平心而论,卫远山三个儿子在边关历练得个个出众,长子已经娶妻,二子卫邑萧,三子卫肃衡,虽然都是武将出身,但无一不算是少年英才,前途远大,卫家人的相貌又生得好,柳初蝶也不是没有动心过。   只是那时她的些许少女怀春的心思,很快就被杨凝芳察觉了,国公夫人对此不动声色,只是后来除了夫人和老夫人处,柳初蝶再难独自偶遇卫家的表哥。   可事到如今,柳初蝶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她如果就这样嫁给一个穷书生,今后要拿什么帮扶已经落败的娘家?每次她爹娘送她去卫家的时候都依依不舍的握着她的手,说她是全家寄托的希望……柳初蝶心里清楚她接下去要做的并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应有的举动,只是……她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身单衣的柳初蝶悄悄躲在青云苑里等了许久,却偏偏那日卫辰修跟着卫所的同僚去了酒楼用晚饭,年轻人凑到一处说说笑笑又小酌了几杯,甚是开怀,归家的时辰也就晚了些。   刚刚初春的夜晚将柳初蝶冻得难耐,结果卫辰修还没进院就听见了好像有谁在暗处打了个喷嚏。   这件事一下就闹起了几乎整座国公府,真正没被惊动的也就只有纪清歌这里和卫老太君的院子,杨凝芳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就让人去收拾柳姑娘的行装,改日就装车一路送她回柳家。   柳家不来人接也无妨,他们卫家有的是亲兵护送。   纪清歌听得默然无语,却就在此时,正经过园外的柳初蝶似乎心有灵犀的一偏头,就正好望见了花树掩映之中端坐歇息的窈窕少女。   “表妹!”柳初蝶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得,几步甩开身旁的仆妇就冲过了垂花门往纪清歌身前一扑:“表妹救我!”   柳初蝶的举动不仅仅惊住了纪清歌,也惊住了那些正帮着搬箱笼的仆妇,愣了一瞬,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的事物,急急忙忙追了过来。   如果不看场合,这俨然就好似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只要将仆妇换成凶神恶煞的家丁,再来一个风流浪荡的纨绔就补全了戏份。   纪清歌噎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眼见柳初蝶哭得凄惨,也只得温言劝道:“柳表姐不要思虑太过,日后想念了自然还是可以彼此探望的。”   ……她舅母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其实柳初蝶回家之后只要隔三差五的书信不断,老老实实的认错再表表心迹,未尝不会再让舅母心软,就算心中存了芥蒂,不会再接她来卫家行走,但婚事上帮衬一二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柳初蝶似乎根本没往这上面想,只冲纪清歌可怜巴巴的哭道:“表妹,我知道往日里我多有不是的地方,表妹若是恼我也是应该,可是天地良心,我虽有不是,却真的没有存心想要害过表妹!”   “我晓得,表姐莫哭了,曼朱,去打盆水来,给表姐洗漱一下。”   纪清歌的和颜悦色让柳初蝶眼中顿时有了光彩:“表妹不恼我么?”   一句出口,见纪清歌面色平和,柳初蝶顿时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撩裙摆,竟然作势想给纪清歌跪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纪清歌忙不迭起了身:“表姐做什么?秋霜,曼青曼芸,还不拦着!”   “求求表妹……带我进靖王府吧!” 第242章   柳初蝶这惊人一语不只是纪清歌怔住,更是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瞠目结舌。   “表妹!表妹!”柳初蝶见她不做声,似乎也觉出自己的提议太过突兀,哭得泣不成声想来握纪清歌的手,被纪清歌一个撤步闪开,柳初蝶握了个空,不由神情更是凄惶,只哭道:“我晓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可是表妹,我求你了,带我进靖王府吧!”   柳初蝶口中说着,生怕自己一个停歇就被纪清歌抓到空隙说出拒绝之词,只如同是不歇气儿的继续道:“表妹亏了身子不能生育,将来王爷总要纳侧,回头新人进了门,跟表妹总不会是一条心,可我不一样,我……”   柳初蝶红着脸咬了咬牙,一狠心说道:“我……我绝不跟表妹相争,我也不求侧妃的份位,我只求一隅安身,片瓦遮头,侍妾也罢,丫头也罢,我……”   “表姐你……”纪清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竟也卡了壳。   偷偷抬眼瞥见纪清歌听得一脸惊愕,连带声旁丫鬟都听愣了,柳初蝶红着脸,音色又轻又快:“表妹怜惜我,我自然也是帮着表妹,有了我这么个人,表妹日后说起也就没了嫉妒的名声,若是……若是我能有孕,自然是抱到表妹膝下,我……我绝不与表妹争什么……”   纪清歌叫柳初蝶这一连串话语劈头盖脸砸得半天才回神,心中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表姐……你……”话音顿住半晌,到底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道:“表姐这是有些乱了方寸,其实还是好好寻个有前程的做正妻为好。”   纪清歌这一句话听在柳初蝶耳中却只被她当做了推脱,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哪个女人会愿意给自己丈夫张罗纳妾的,就算表面笑着,心里也无一不是滴血,只是柳初蝶自觉已经走投无路,一狠心,低了声说道:“表妹这些时日修养身子,外边的事怕是不晓得,现在听闻不少人家都已经争相打扮自家姑娘,就等着表妹这个正妃过门之后,好给靖王抬侧……表妹,我晓得这种事总是让人不欢喜,可表妹想想,这也不是躲得掉的,终究还是要认命,我……我柳初蝶对天发誓,将来必不会辜负表妹,只会安安分分的帮衬表妹,绝不……”   “还不住口!”   柳初蝶栖栖遑遑的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矢口打断了。   远处正急匆匆迈入垂花门的正是国公府少夫人秦丹珠。   适才柳初蝶不管不顾的直奔纪清歌而来,那些仆妇又不敢拉扯她,急的没法,就有腿快的一溜烟跑去禀告了秦丹珠,秦丹珠心里咯噔一声,手头的事物一搁,风风火火就来寻人。   刚迈过垂花门,秦丹珠就将柳初蝶这一番话听了个正着,这位少夫人这些日子心里正有几分为此事堵得慌,再听这姑娘竟然当面跑来小表妹面前胡言乱语,心里哪里还忍得住,面色一沉,大步就走了过来。   “表嫂。”纪清歌招呼刚出口,就被秦丹珠没好气的剜了一眼,瞪得纪清歌一噎,秦丹珠丢下一个等下和你算账的眼神,这才看向了梨花带泪的柳初蝶。   “柳家姑娘!”面对柳初蝶的时候,秦丹珠咬了咬后槽牙,努力不让自己脸色太难看:“姑娘比清歌年长一岁,本应懂事才是,可今日这些话,是能说给自家姐妹听的?”   “表嫂……”柳初蝶面带愧色,嗫嚅了一瞬,眼泪便再次流了下来:“表嫂教训得是,可……可表嫂哪里知道我的苦……”   秦丹珠被她气得脸色通红,深吸了口气说道:“柳姑娘,这些年,卫家并没有亏待过你。”   “表嫂……”   “早些年,卫家在边关境况艰难,可却没有亏过你一星半点,但凡……”秦丹珠话音顿住片刻,摆了摆手:“罢了,那些不提也罢,可是柳姑娘,你只觉得凭着卫家,就理应给你寻一门高官厚禄的亲事出来,这点,卫家办不到。”   秦丹珠一句说完,见柳初蝶咬着下唇不应声,心里就知道,果然柳初蝶事到如今依然听不进去。   卫家就算是国公之位,但柳家却不是,柳初蝶若是姓卫,自然说亲容易,可她姓柳!   官宦人家里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家是蠢的?即便是看在卫家的根基上稍有意动,一打听柳家原本的根底,也就纷纷打了退堂鼓。   若能和安国公卫家成了姻亲自然是好事,但这姑娘本身却只是个远房表亲,且本家又是那样的行事,能为了攀上亲戚就硬塞自家姑娘在别人家养大的人家,都不用再往深里问,只这一宗就看出是个什么脾性了。   平心而论,柳初蝶这样的姑娘,杨凝芳给她寻的举子原本是极好的,将来几乎板上钉钉的会跻身朝堂,而眼下却还微末,这样的人家不会嫌弃柳初蝶的出身不够,日后一朝飞黄腾达了,有卫家压着,也断不会做出嫌弃发妻的事来,远比要往高门大户里寻强得多。   门第高的人家,谁肯为自家出息的儿孙娶个门户如此低的女人?若只是门户低还罢了,关键这姑娘身后还有拉着拽着的一大家子。   这一点,就算卫家如今是国公,也依然不可能去摁着谁家的头逼人家捏着鼻子娶自家远房表姑娘。   然而秦丹珠的话听在柳初蝶耳中却不知被她想成了什么,只哭道:“表嫂,我……我知道我出身低微,所以……所以才只求能与表妹一同伺候王爷,我不求名分,不……”   “你——”秦丹珠气得变色,这柳姑娘最让人头疼的一点就是她似乎永远听不懂人言也似。   她们卫家的表姑娘能够赐婚靖王,这一则是天恩浩荡,二则,这是她小表妹自家的缘法,再没有谁家前脚嫁姑娘后脚就自家再给亲家塞小妾的!这样的事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掉了别人的牙?她们卫家到时候还做不做人了?真要弄出这样一出来,原本好好的婚事也要变成笑柄!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这些日子不光是王爷那边,就连表嫂,不也是一出门就被人围着说自家姑娘性子好么?”   “反正都是要纳侧的,我……我难道还比不上外人?”   “你——”秦丹珠气得脸色铁青,深吸口气压了压心头的无名火,冷笑着说道:“柳姑娘这般的志向,我们卫家倒是不好干涉。”   柳初蝶刚听得双眼一亮,就听见少夫人的后半句话:“只是我们卫家从来没做过送姑娘给谁做小的事,柳姑娘又是姓柳,我们更是做不了这个主。”   “表嫂……”柳初蝶愣住。   “柳姑娘既然已经想好了打算,便回家请你自家父母给你张罗吧。”秦丹珠冷声道:“到时候你为妻还是为妾,都是柳家的事,与我卫家不相干。”   一句说完,秦丹珠也不等柳初蝶再出言哀求,直接冲着那群仆妇一瞪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好生将柳姑娘送上车驾?!”   少夫人的一句话终于让仆妇们心中有了主心骨,原本并不敢上手拉扯柳初蝶,此刻得了令也顾不得许多,七手八脚的抓住了她,看似只是左右两边恭敬的搀扶,实则手上抓得紧紧地,口中说着:“姑娘莫要难为我们,且请好好归家去吧。”一边将柳初蝶一阵风似得扶了出去,秋霜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垂着头跟在后边。   直到一行人出了垂花门一拐不见了,秦丹珠平了平气,眼见纪清歌还一副惊讶的模样望着自己,心中对柳初蝶的多口舌更加恼火,也只得温声哄道:“表妹你……莫要胡乱听信人言。”   纪清歌看了一眼已经望不到人的垂花门,又转回目光:“柳表姐适才说的,可是真的?”   秦丹珠不妨她能直接问出口,不由噎住,半晌才道:“是有几家不知进退的打着这个主意。”   一句说完不等纪清歌再开口已是飞快的说道:“你莫要多想,咱们家再是没成算,也不可能会弄出给自家出嫁的姑娘张罗妾氏的荒唐戏码来!”   秦丹珠心里也是苦笑,关键是如今外边眼瞅着纪清歌这个准靖王妃已经是板上钉钉,且又有救了皇后这样的大功在身,是个人都知道元贞县主和靖王的婚事不会出岔子,那么……正妃过了门,就轮到侧妃了。   原本那些人也知道纳侧这种事对于正妻家中而言是提不得的,但……谁叫他们家表姑娘不能生呢?   正妃不能生,王府就总要进新人,靖王按律可有一正两侧,这是挂名的,不记名的侍妾和丫头更是没限制,反正回头他们卫家总要低这个头,还不如自家先去过个明路,只要让人家知道了自家姑娘老实本分,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爱挑拨的,那回头考虑侧妃人选的时候,自然也就比旁人要多个一两分优势。   这种念头并不只是个别人想到,所以自上元节之后,就莫名其妙的被好几户人家上门拜访,拜访不算,还要带着自家姑娘一道来,不管在家中时性情如何,来了国公府的姑娘无一不是打扮朴素老实木讷的样子,起初的时候杨凝芳和秦丹珠这婆媳二人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想差了,当做了是相中了卫家尚未说亲的两个儿郎,可若是奔着卫邑萧和卫辰修的话,却又不该是这般的路数。   想和国公府家的嫡子说亲,再怎么都该是媒人上门先探口风,说一下家事和姑娘性情啥的,看看男方究竟有意无意,这怎么……直接就把姑娘领上门了?   直到来人数次婉转的提到自家姑娘打小就性子老实最懂规矩,将来必然会好生侍奉主母等等的说辞,这婆媳二人才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过来之后,心里除了哭笑不得,更多的却是无奈。   而且除了她们这里,秦丹珠确实听说近期就连靖王面前都多了胆大的人家,好巧不巧就借着各种借口往靖王眼前蹿,偏生这段时间靖王手头的事务颇多,并不能如从前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还有人专门在宫门外等候,一旦靖王出入禁宫,就总有恰巧载着姑娘家的马车恰巧的坏在他面前,诸如这般,各家各户八仙过海一般各显神通。   这样的事情卫家作为女家不好说什么,毕竟若是让自家小表妹落一个善妒不容人的名声总是不好听,却不料竟然会流传得连柳初蝶都知晓了,竟跑来纪清歌面前这般大放厥词。   纪清歌心中到并没有多少气恼,只是乍然听闻又有些惊讶。   “莫要听她胡说!”秦丹珠口中只道:“回头这些事情有爹娘和表嫂给你操心,你万事不用管。”   “表嫂也莫要太烦心了。”纪清歌只看她神情,心里也就有了数,抿嘴笑了笑,“这事……我自有章程。”   秦丹珠顿了顿,没好问她想做什么,其实在秦丹珠心里,多半只当纪清歌逞强,不想让家里人为她太过忧心,可谁知当天靖王回到府邸,才刚进门,就迎面看见曹青笑呵呵的迎上来:“王爷,元贞县主遣人说有事想问王爷,问您几时得空。”   话音入耳,靖王脚下当即就转了方向——   ——他的小姑娘找他,他自然随时都有空。 第243章   如今安国公府的表姑娘,圣上亲封的元贞县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靖王妃,只是尚未议定婚期,靖王来卫府拜访也不会再被推脱着不许见人,所以没费什么事就出现在了纪清歌的面前。   “坐着别动。”   上元节之后段铭承每一次见到纪清歌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即便是太医早就说县主伤势已经无碍,也依然改不了这个小心的毛病。   “可还有不适?”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靖王殿下正蹲在纪清歌膝前小心轻触着她的右腿受伤的地方。   如今伤口愈合十分良好,纱布绷带早就已经去除不用,段铭承指尖的温度透过绸裤贴在肌肤上,微微有一点瘙痒的感觉,纪清歌觉得未免小心太过,毕竟如今伤口愈合得已经只剩条印子了,奈何靖王殿下对此十分执着,每次都必然要检查一遍,纪清歌也只能由他去了。   这一次照例检查完毕,段铭承这才放心,刚刚直起身,就见他的小姑娘双眸粲然的望着自己,颇有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模样,靖王殿下心中刚有些狐疑,就见纪清歌笑吟吟的开口道——   “居士红光满面,贫道掐指一算,原来是运行桃花之势,恭喜,贺喜。”   靖王殿下脸色顿时一僵。   ——这是谁没事就跟他的小姑娘乱嚼舌头?   纪清歌见状只抿着嘴儿望着段铭承笑而不语。   被未来王妃笑话了的靖王眯起眼瞳扫了一眼附近……很好,丫鬟们都很有眼色的在门外候着……   一声短促的惊呼过后,原本一本正经坐在椅子上的‘道家高人’被一肚子没好气的靖王殿下掐住纤细的腰肢轻轻一举就拎了起来,段铭承动作轻捷迅速,自己转身落座的同时,把她往自己膝上一放,牢牢环住腰肢不给挣扎,垂头将脸颊埋在少女如云的秀发中深吸了口气,而后就在纪清歌的惊呼中一口咬住了她那柔滑细腻的脖颈。   早在脖颈处被灼热的鼻息喷到的时候纪清歌就心生不妙,只是腰肢被揽得死死的无处可逃,还没想好怎么求饶,脖颈上就是微微的刺痛夹杂着酥麻和痒意直透心底,出口的惊呼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生怕惹来门外守候的丫鬟,她只能红着脸咬住下唇,扭着身子想要挣脱臂弯的桎梏。   刚挣扎没两下腰间却猛然一紧,段铭承低沉的音色在耳边响起:“清歌……不想考验我的耐力,就别乱动……”   纪清歌怔了一下,突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下红成了虾子,整个身子都僵在了那里。   怀里的姑娘终于老实了,靖王殿下却有些不悦的轻哼了一声,认认真真的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业’,直到将那一段美玉般的颈子上啃出一块殷红的痕迹,这才意犹未尽的抬起头,从他的角度看到的是如同涂了胭脂一般的脖颈和秀气的耳廓,“还犯坏么?”   纪清歌此时此刻连脖子根都是红的,好在段铭承自己觉得有些把持不住,不得不松了手。   手臂上的力道才刚刚放松,怀中顿时就是一空,纪清歌兔子似得蹦到一旁,隔着一张雕花椅和茶几忿忿的瞪着他。   段铭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心中的骚动压了下去,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缘故,靖王殿下目前不太方便起身,只得看似笃定的端坐不动,说道:“明知我的心意,还故意气我,这般——”   靖王殿下的目光只在少女瓷白的颈窝上的红彤彤的吻痕上转了转,勾了勾唇角:“——就是教训。”   谁知纪清歌羞愤是真,但却并没有被他唬住,眯起眼瞳望了他一瞬:“看来传言果然是真。”   靖王殿下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刚刚还很完足的气势消散得一干二净。   “清歌,莫听闲人们胡说!”   纪清歌却只笑吟吟的说道:“怪道这些日子总有‘闲人’领着自家姑娘来拜见舅母,我听说个个都是老实木讷最重规矩的,却不知……”   听着小姑娘摆明了是戏谑的语调,段铭承只觉得后槽牙都是痒的。   安国公府近期这等莫名其妙的拜访他自然也是有所风闻,其实不只是卫家,就连他自己这边都恨不得每日里早朝的时候会有官员莫名的上来攀近乎,话里话外都是吹捧自家女儿多么孝顺识大体,下朝的时候又几乎天天有朝臣家眷带着自家女儿在宫门外‘迎接父亲下朝’与他偶遇,段铭承就算再是心大,也架不住这样的围追堵截。   何况靖王殿下从来都不是蠢笨之人,第一次的时候没怎么留意,第二次的时候就有些皱眉,再一深想,自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心中没好气的同时又觉得可笑,干脆不再参加早朝,反正他是超品的亲王,有事也不必非要早朝的时候才能面圣。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些人堵不到他,竟会转脸就杀上安国公府。   靖王虽然权柄滔天,但这种女眷打着各种名义彼此后宅走动的事,他还真是没有理由干涉。   不然他能说什么?不准朝臣家眷彼此串门了?   结果竟然就真被他的小姑娘给逮了个正着。   纪清歌黑琉璃般的眼瞳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里面有戏谑和促狭,以及她自己都不自知的些许嗔怪,段铭承噎住半晌:“莫要为此烦心,我来解决便是了。”   纪清歌原本也只是为了调侃他一下,并不是认真在生气,说起来她有两三日没有见到段铭承,心中竟不自觉的颇为惦念,这才随便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靖王殿下就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没有等她问起,自己就先说道:“这两天我去了一趟法严寺,方丈净和圆寂了。”   咦?   这一句听得纪清歌愣住,脱口道:“怎么会?年前他不是还好好的?”   不……不止年前,她假借做法事之名在法严寺间间隔隔的逗留那许久,直到上元节之前离去的时候,净和方丈都还身康体健,虽说之前那一场给靖王剔除旧疾的医治颇耗损了他的精力,但后续修养了几日也已是回复无碍,怎么会……   不知为何,纪清歌心中对此有些在意,“段大哥,方丈是几时圆寂的?我在家中竟然一丝消息都没听到,不然也该去祭奠一番才是。”   好歹她也住了法严寺的精舍那么久,不说别的,就光凭着治伤和掩护这一点,她和段铭承都算是多少有欠那位方丈的人情。   “就是上元节当夜。”段铭承淡声答道。   纪清歌果然便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   “别多想。”段铭承温暖的手掌覆上了纪清歌搁在茶几上的柔荑,“我收到消息之后就查过了,非是人为。”   ……没有内外伤,也不是毒杀,圆寂之后的面貌平和,神情淡然,没有他杀的痕迹。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净和方丈已过花甲之年,按常情来说并非有异,皇兄已经下旨追封净和方丈为护国禅师,法严寺为护国寺,寺内塑金身以供世人供奉。”   段铭承其实并不怎么信奉这些身后的哀荣,但说到底净和确实有功,虽然那一场耗时漫长的医治最终是纪清歌的小师叔接手完成的,但不可否认净和主刀的期间也确实尽心竭力,没能最终完成也只是外因所致,而非是他消极拖延。   原本建帝段铭启就是打算寻个吉日下旨敕封的,可谁知道上元节一场骚乱的扫尾工作才堪堪完成,遣人去法严寺想安排受封事宜的时候,才惊闻竟然老方丈已经圆寂!   消息传入宫中,天子和靖王都有几分疑心,净和圆寂恰逢就是上元节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而在那一夜之前,法严寺还是外人眼中的‘靖王停灵之处’,所以净和的乍然身死究竟与此有无关系?   为了保险起见,靖王拨出两名飞羽卫专门调查此事,但最终得出的结果却并没有异样。   飞羽卫的办事能力是没什么好质疑的,虽然净和无疾而终有些突然,但其对于修行之人而言这却也并非是什么罕见的事,不论佛门还是道门,都屡有类似的无病无痛平和离世的先例,所以皇帝陛下也只能将已经拟好的圣旨重新改了改,追封一个身后的荣耀也就是了。   纪清歌听完也是一时无语,虽然心中有几分觉得实在太过突兀,但飞羽卫查证过死因,她也不好再做质疑,只道:“我在法严寺叨扰许久,也算是受了佛门荫庇一场,改日也应去祭奠一番才是。”说着又想起什么,“段大哥,我小师叔可还好么?”   “飞羽卫回传的消息是玄微真人尚在寺中逗留。”   纪清歌闻言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   ……她也说不出究竟为何,在得知净和方丈圆寂一事之后就心中总有几分不定,她……想尽快见到小师叔,问他……问他……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师叔应该会知道。   不,小师叔肯定会知道。   完全被乍然听闻的净和方丈圆寂一事给拉开了思绪,纪清歌也就并没有再继续追问靖王殿下究竟准备如何处理他的桃花运。   所以当她开始莫名其妙就收获别人饱含了同情的目光的时候,心里也就自然是摸不着头脑。   若真的只是旁人还罢了,甚至就连三表哥卫辰修都特意跑来月澜院一脸怜惜的望着她欲言又止,问他却又不肯说,直将纪清歌弄得满头雾水,但向来对小表妹有求必应的卫辰修这次就像锯了嘴儿的葫芦,任是纪清歌百般询问,他都一字不吐。   没奈何,纪清歌也只得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寻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登车往法严寺而去。 第244章   纪清歌的车驾抵达法严寺山脚的时候刚过午时,初春的山岭一片柔嫩可爱的翠绿,拾级而上的同时就如同徜徉在盎然的春色之中,颇令人心旷神怡。   此前法严寺因为‘靖王停灵’一事就闭门谢客许久,如今紧跟着方丈圆寂,直通山门的这条长阶上行人萧条,纪清歌沿路刚登上山顶,却迎面就见到了一个许久未曾见面的熟人正一步步的踏出山门迎面而来。   “裴公子?”   迎面下山来的这人正是裴元鸿,纪清歌却面带惊疑的目视许久才呼唤出声。   她上一次见到裴元鸿还是在燕锦薇的赏菊秋宴那一晚,那时的裴元鸿虽然看上去略有几分消瘦,但总体而言仍然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清绝公子。   可如今一步步拾级而下的人却连身上衣衫都穿出了几分空荡荡的感觉,更衬得整个人形销骨立,肤色更是带着几分病态的惨白,纪清歌猛地就住了脚。   “裴公子,你……”   裴元鸿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纪清歌出言相唤,这才乍然回神,见到是她,也就停住了脚步:“县主,久别无恙。”   “裴公子,你可还安好?为何气色如此不佳?”   裴元鸿顿住片刻,直到见纪清歌关切之情不似作伪,这才淡淡的应了一声:“县主无需担忧,不过是……”他话音顿住片刻,似乎是想了一下措词,才接出了下半句:“……代价罢了。”   ——他这一生,所行之事的代价。   “公子,你……箭伤可有痊愈?”纪清歌原本的言辞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她和裴元鸿没有太多深交,就算她有心询问,只怕他也不肯说,所以踌躇一二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已经无碍了,有劳姑娘惦念。”一句答完,见面前的姑娘仍然面带关切的望着自己,裴元鸿解释道:“在下在昭狱之中颇受优待,也有专人给在下医治,所以并不曾有留下隐患。”   “这就好……”纪清歌喃喃的道了一句,却仍一瞬不瞬的望着裴元鸿。   ……眼前之人给她的整个感觉都和从前有了差别。   以前的裴元鸿像是一头没有目标的孤狼,浑身披满了荆棘,冷漠的同时仿佛对所有人都带着浓浓的戒备和敌意。   而如今的裴元鸿乍看上去平和了许多,但却隐隐透出一股漫无目的的萧瑟来,就仿佛是……缺少了必要的生机也似。   纪清歌不知怎的,心中总有几分担忧:“裴公子,你还好罢?”   或许是她的担忧太过言之于表,裴元鸿望了她一瞬,便露出一笑:“还好。”   他虽然在年前那一场雨夜伏击之后就被天子段铭启打着迁怒的名义押入了昭狱,但其实在狱中并不曾有受到苛待,肩上的箭伤也有妥善医治,只是狱中的日子,仍旧是万分的痛苦难捱。   这一份痛苦并非来自关押本身,而是来自于他对于‘极乐’的已然成瘾。   早在之前他向靖王投诚的时候,颜锐通过含墨之手迫使他服用‘极乐’之事就已然被靖王和天子知晓,但是那个时候颜锐尚且隐在幕后,并不能从含墨身上逆向追踪出元凶。   彼时……段铭承给过他不同的选择,是裴元鸿自己提出可以继续假做顺从来麻痹颜锐耳目的。   在那个时候,裴元鸿的理由是他事成之后可以凭藉自己的意志力来摆脱药物的控制。   而后来……证明了他未免高估了自己,也未免小瞧了‘极乐’。   但即便他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一定就会做其他选择。   裴元鸿自己心里隐约的知道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自毁的倾向。   而极乐,只不过是这一倾向的推手。   所以他在与含墨的虚与委蛇中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是也存了放任的心理。   而他的这种自暴自弃,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到底还是被靖王敏锐的察觉了……   靖王用了最粗暴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把他扔进了昭狱,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同时也断开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或许能得到的极乐来源。   这样的戒断方式十分的简单粗暴,但与此同时,却也十分的行之有效。   对于靖王这样的安排,裴元鸿心底其实是感激的,虽然他如今甚至都不想去回忆最初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但不可否认,在那种已经谈不到什么自身意志力的时候,也多亏了是在与世隔绝的牢狱之中,他也才没能有机会做出什么丑态来。   这也是为什么靖王会不动声色的将他一关就就关到二月底三月初,直到前几日才终于放了出来。   裴元鸿被放出昭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辞呈递交了鸿胪寺卿。   就连鸿胪寺卿都以为他是因为这一场牢狱之灾对靖王对朝廷心存了怨怼,其实真正的理由不过是他觉得累了罢了。   ……太累了。   裴元鸿自记事以来,一直都是有着目标的。   幼时不懂事的时候是曾经想要博取父汗的关爱和在鬼方族群中的认同,为此他努力学习鬼方人推崇备至的骑射。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了对于鬼方人来说,他半数的中原血统就是原罪,但他也依然没有气馁,在那个时候,裴华泠需要他这个儿子作为精神支柱活下去,而他为了能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他就必须让自己在鬼方王室中占据一席之地,必须要有一定的话语权,为此,即便知道娘亲不允许他踏入与中原人的战场,他也依然尽心竭力的成为了鬼方的谋士。   再后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手导致了他娘亲的死因,但那个时候的裴元鸿依然有目标。   那就是让鬼方举国去给他母亲陪葬!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是造化弄人,也抹消不掉他先弑母后弑父的罪孽。   而就在他终于将亡母的骨殖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之后,就被颜锐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叮住不放。   其实那时,很短的一个时期之内,裴元鸿并不在意颜锐究竟要做什么。   直到颜锐没等多久就终于向着他这个‘殿下’露出獠牙之前,裴元鸿有过短暂的迷茫阶段。   可惜颜锐那时已经将他当做了禁脔和傀儡,连表面上的遮掩都懒得,这才又一次在裴元鸿死气沉沉的心底激起了戾气。   在那之后,他就如同一条阴沉的狼一样,看似如同一头已经被驯服了的家犬般俯首听命,实则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噬主的机会。   而这一切,到了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裴元鸿很清楚他的手并不干净,就算最终配合靖王配合朝廷抓捕了颜家这个幕后一切的推手,他也不可能因此居功。   毕竟早在这件事之前,他手上就沾满了大夏人的血,西北军的血。   这一次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功过两抵的机会,也多少沾了几分纪清歌的光,才让靖王肯对他多些宽宏。   甚至就连卫家,也念在他曾经在那一次雨夜伏击中有过援救纪清歌的表现而愿意既往不咎。   而其实裴元鸿自身并不很在意这些,有生以来头一次乍然之间没了需要去达成的目标,他有种彻底的放松,和疲倦。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想让面前的少女窥探到他心底那些不能见人的丑陋疮疤,面对纪清歌的询问,他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还好。”   听他口中说着还好,纪清歌清透的眼瞳中却写明了不信,犹豫片刻,轻声道:“裴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我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勿要独自承担。”   一语落地,风声悄静。   这是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受封县主的允诺,更是未来的靖王妃的允诺。   但裴元鸿却只勾了勾唇角:“并没有什么为难之事,多谢县主。”   一句说完,停顿了片刻,裴元鸿半垂了眼眸:“我已向鸿胪寺递交了辞呈,待拿到批文之后便会离京,县主无需挂怀。”   咦?纪清歌愣了:“裴公子准备向何方而去?又准备靠甚谋生?”   纪清歌越想心中越是狐疑,裴元鸿与大夏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没有本族作为倚靠,不论父系还是母系都已经凋零殆尽,没有祖产,也没有荫庇,那些大家族中的子弟可以放纵性情,打着游学的名义去走览河山,甚至也不乏有人靠着写游记成为大家,但那也都是在背后有家族作为人力财力支撑的前提下。   可裴元鸿却没有这样的依仗。   前周已亡,鬼方亦灭,说难听点如今普天之下不论是姓裴的还是姓拓跋的,都几乎无存,他仰仗天恩在鸿胪寺任职的话还可生活,一旦辞官而去,又要靠什么为生?   这样的疑问在脑中盘旋不去,再加上如今裴元鸿整个人呈现出的气质,纪清歌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裴公子,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时的挫折请罢了,请莫要太过灰心。”   纪清歌神情中流露的关切不是作伪,裴元鸿凝视了她一瞬,眼底终于柔和了下来,却只说了句“多谢姑娘。”却仍矢口不提其他。   纪清歌见状,心情不由也低沉了下来。   但却就在这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不远处法严寺山门中却转出一道身影,一眼望见他们便忙不迭的赶了过来——   “小歌儿你怎么来了?”沐青霖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一句出口紧跟着又道:“来的正好,把那小子给我拦下!别让他跑了!”   呃?   纪清歌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那向来万事懒得留心的小师叔这么言之于表的一脸急切,再看看裴元鸿,刚刚还满是萧瑟意味的神情也在沐青霖现身的同时就变成了掺杂着几分懊恼的不悦和无奈,纪清歌好奇心顿起,眼看着裴元鸿二话不说就想走,连忙侧步拦在他面前。   “裴公子,请留步。”   裴元鸿的动作没有纪清歌迅速,被她移步一挡,只能停步,“县主,纪姑娘,你……”   就这一个耽搁的间隙,沐青霖已是赶到近前,二话不说一把就扣住了裴元鸿的手腕:“跑什么?”   “小师叔,裴公子,你们这是?”纪清歌看得一头雾水。   裴元鸿被沐青霖一把抓住,神情分明不悦之极,奈何他却根本挣不开沐青霖的钳制,这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了怒色,看上去竟比方才多了一丝人气。   直到此时,沐青霖才瞥了一眼纪清歌,哼了一声:“下回记得改口,叫师弟。”   这下轮到纪清歌瞠目结舌,“师师师师弟?”   呆了一瞬,她终于明白过来,吃惊的抽了口气:“小师叔,你……你要收徒了?不,慢着,你不是说过你不收徒么?”   “遇到笨的自然不收。”沐青霖哼了一声,转头望向裴元鸿的时候立刻又笑开了花:“不过这个就不错。”   沐青霖一脸满意至极的表情,纪清歌看在眼里心中总觉得怪怪的,她小师叔这一副见了宝的德行,怎么看怎么像只觅食的狐狸看见了芦花鸡似得……   “在下没有皈依佛道的打算,请真人莫要强人所难。”裴元鸿被沐青霖捉得牢牢的根本无法脱身,脸色已经黑成锅底:“莫非道门还有逼人出家的习惯?”   沐青霖啧了一声:“不出家也无妨,拜我为师就行。”   这颇有几分无赖的言辞入耳,裴元鸿脸色更黑了几分,半晌才咬牙呵了一声:“若在下说不呢?”   “没事。”沐青霖笑眯眯的呲了呲牙:“一时想不开不要紧,为师有耐心,为师等得起。”   裴元鸿咬牙看了一眼自己被死死扣住的手腕,冷笑道:“这就是真人的耐心?”   沐青霖顿了顿,颇有几分不情愿的松了手,裴元鸿毫不拖泥带水的拂袖而去,甚至连与纪清歌作别都省了。   “小师叔。”   沐青霖一脸惋惜的盯了一瞬裴元鸿远去的背影,这才死气活样的看向纪清歌:“干嘛?”   纪清歌顿住良久,再开口时话音中已是染上了揶揄:“小师叔,报应呀。”   “哈?”   纪清歌笑吟吟的弯了眉眼:“想当初,一口一个说我没天赋不准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小师叔可有想过今日?”   “死丫头!”沐青霖没好气的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等着瞧,跑不了他的!”   “加油呀,小师叔。”   “死丫头!” 第245章   被这突如其来的收徒未果的闹剧给一打岔,直到纪清歌下山上了回程的车驾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她好似忘了问小师叔净和方丈究竟是因何圆寂的……   纪清歌掀开车帘探头回望了一眼被粼粼马车遥遥甩在身后的苍莽群山,罢了……下次记得再问便是。   此时此刻,纪清歌心神仍然缠绕在沐青霖既然执意要收裴元鸿为徒这件事上。   不过……想起裴元鸿愤然离去时身上多了的那些许人气,纪清歌觉得这或许也并不是件坏事。   与其让那个年轻人暮气沉沉了无生趣,她到宁可多一个师弟。   反正这件事估计裴元鸿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纪清歌对于裴元鸿的了解并不算多么深刻,但她却知道自己小师叔是个什么德性。   能叫沐青霖上心的事很少,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那几乎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端看这位裴公子究竟能不能扛住她小师叔的死缠烂打了……   “姑娘,是有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么?”曼冬动作娴熟轻巧的斟了一杯茶水递到纪清歌手边。   纪清歌抿唇一笑:“这都看出来了?”   “比您上山之前看起来轻松许多。”曼冬老实答道。   纪清歌啜了几口热茶,醇香的茶水一路暖暖的熨帖进心口,徐徐透出口气:“算是听到个好消息吧。”   对于裴元鸿来说,若真能跟随沐青霖这位玄微真人修道的话,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不论如何,比他就此意志消沉要强多了。   适才见到裴元鸿的时候,纪清歌甚至觉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是在做弃世的准备。   曼冬望着她的神情,不由也柔和了眉眼:“姑娘开心就好。”   主仆二人正在闲话,冷不防马车一晃,停了下来,曼冬立即掀帘问道:“周叔,怎么了?”   “有人候在路边,说是想见姑娘。”   咦?   纪清歌听得疑惑,曼冬此时也回身,轻声道:“姑娘,是……纪家人。”   纪家?   纪清歌心中一动,“去见见。”   等扶着曼冬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果然前面路边停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青油布马车,车前正站着纪文栢纪文雪这一对兄妹。   “文柏见过大……见过县主。”纪文栢见到纪清歌,上前两步冲她行礼,身后纪文雪犹豫了一瞬,也随着纪文栢低低的福下身去。   “免礼。”纪清歌忙道,看着这一对兄妹的装扮和他们身后的车驾,心中似有所悟,问道:“你们这是……”   “我与文雪准备启程回转淮安。”纪文栢答道,又冲纪清歌深施一礼:“谢过县主此前对文雪的援手。”   纪文栢这一揖十分郑重其事,直将礼数做全,这才直起身来。   他之前因为皇后千秋宴上鬼方余孽的行刺一事中被牵连入狱,但其实那只算是段铭承见这小子在外边实在有些惊惶无措自乱阵脚的意思,才将他丢进牢里醒醒脑子。   虽然狱中到底艰难几分,但也有下令不使人为难他,所以纪文栢在牢里也没吃什么苦头,自己单独被关了一间,又有狱卒看着,其他人犯也不敢欺负他,直至将颜家残党一网打尽了之后这才放了他出来。   今日整理了行装准备带着纪文雪启程返乡之际,他也先去了安国公府,这一次卫家虽然没有让他入内相见,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刁难,只令门上家丁告诉他县主今日去了城外法严寺,并不在府中。   纪文栢听闻,就带着纪文雪候在城外这条路上静静等候。   他在狱中的日子清冷孤寂,却并不如何难捱,纪文栢也终于从那一朝毁家纡难的冲击中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做错的事只怕不止一两件。   就譬如他轻而易举就听信了人言,将纪家偌大一份家业都交与了人手,更还险些让纪家再与行刺帝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扯上关系。   所幸靖王殿下多少看在他同是姓纪的份上,并没有真的给他扣一个同党的罪名,只是与之相对的,那些几乎被他散尽了的家财,靖王也并没有义务去给他追回。   纪文栢对此倒是出奇的坦然。   早在颜锐暗中与他接触,想从他手中榨取纪家钱财的时候,纪文栢其实就知道,这件事只怕有诈。   只是那个时候的纪文栢,没有其他选择。   他姓纪,身为人子,他不可能在有人找上门来说可以有办法相救父母的时候摇头说不。   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他都不能拒绝。   礼法不容,他自己也不容。   纪文栢知道,他如果拒绝,今后只怕一生一世都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所以他干脆想都不想的就点了头。   散尽家财又何妨?   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是不是值得,又何须旁人评说呢?   纪清歌望着这对兄妹,心中也有几分感慨,“你们今后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县主无需挂心,纪家……”纪文栢话音顿住一瞬才接了下去:“二房三房还在,日后继续从商也好,还是务农也罢,总归我和文雪不会无处栖身。”   口中说着日后,纪文栢到底还是现出了一分落寞来。   他的父母获罪,纪家长房儿孙三代之内都不可能再走科考一途,而他自懂事起就刻苦攻读的诗书也……没了用武之处……   黯然神色转瞬就被这少年重新压回了心底,纪文栢重新挂上了微笑:“文桐还在二房,等我回去之后将他接到身边抚养,纪家……虽然败落,但仍有田亩店铺,今后只要好生经营,安稳度日还是不发愁的。”   “想来县主也知道,我……不是经商的材料,真要让我接手父亲的路数,对我而言并非好事,到还不如现在这般,也算不太超出我的能力之外。”   似乎没料到他能看得如此透彻,纪清歌有些惊讶的望了纪文栢一时,终于点了头:“你心中有成算就是好事。”   别看纪文栢现在说得云淡风轻的,纪清歌心里明白,光是他几乎一手败光了纪家产业这件事,等他回到淮安之后,就势必会要面对纪家宗族的兴师问罪,二房,三房,旁支等等,曾经的纪家靠着庞然巨兽一般的产业养活了多少人,等着向纪文栢要个说法的就有多少人,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就从此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只是……这是纪家之事。   这是纪文栢这个纪家长房长男避不开躲不掉的责任。   这一关,旁人没法替他度过。   一念及此,纪清歌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开口道:“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书信告知与我。”   纪文栢怔了怔,似乎没料到纪清歌会出口此语,这个清瘦的少年眼圈一红,噎住了片刻才答道:“文柏……多谢县主慈心。”   纪清歌与这一对纪家兄妹,彼此之间到底还是可说的不多,甚至都还不如裴元鸿能有几分交浅言深,纪文栢似是也有同感,并没有再言辞牵扯,规规矩矩的道别之后携着纪文雪登车而去。   纪家入京之时迤迤逦逦的车队,无一处不是富贵景象,而现如今离京却只剩了这两辆减薄的油布篷车,纪清歌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直到回到安国公府进了自己的院子,还没来及换上家常的衣裙,就被少夫人秦丹珠风风火火的找上了门。   “清歌妹妹,你……”秦丹珠望着纪清歌欲言又止,一脸古里古怪的神情,将纪清歌看得不禁狐疑了起来。   “表嫂?”   “你……你……”秦丹珠卡住半晌,自己没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个圈,居然一甩手,“算了!”   转身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将纪清歌闹了个莫名其妙,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卫邑萧和卫辰修两人联袂找了过来。   “妹、妹妹!”卫辰修同样也是欲言又止,憋得脸都涨红了也没吭哧出一句完整话来,而卫邑萧却笑眯眯的只顾笑。   “二表哥,三表哥,怎么了?”纪清歌心中更是奇怪,然而不论她怎么问,两人都不答话。   最终卫辰修实在坐不住,只说了句要去习武就脚不沾地的逃之夭夭,而卫邑萧也想走的时候纪清歌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二表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越是这样不说,纪清歌心中就越是狐疑,就如同有只小爪子不停抓挠似得,跑了一个卫辰修没拦住,如今只剩了一个卫邑萧,纪清歌干脆来了个不放人,一定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邑萧笑吟吟的望着自家小表妹,一声都不吭。   纪清歌无奈,不得已也只能诱之以利:“日后我给二表哥绣个荷包可好?”   卫邑萧失笑:“一只荷包就想换我的情报是么?”   “那,一对?”   卫邑萧眯着眼望着眼巴巴的纪清歌一时,露出一个坏笑:“表妹可知道,如今整座帝京城都在谈论——表妹的未婚夫婿……不、太、行,这件事呢。”   一句话把纪清歌给听愣了。   不太行?说的是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不太行?   然而不等她再开口询问,卫邑萧已是笑着离去,还不忘提醒:“一对荷包,表妹要记得,言而有信。”   习武出身的人脚步都快,眨眼功夫卫邑萧也没了影子,而这边纪清歌却还没想明白——表哥怎么话都不说明白?段大哥到底什么事情不行?   元贞县主懵圈的同时,禁宫之内的一国之君正拍着御案咆哮——   “自你白海归来,太医署中你的脉案朕就几乎倒背如流,你——”段铭启气得语无伦次的指着一旁淡定喝茶的靖王殿下:“你是当朕是傻子?伤在胸肺,你竟然能编出个有碍子嗣的毛病来?!”   “朕怎么不知道你几时有了这么个隐疾?!”   皇帝陛下脸色铁青,拍了桌子尤嫌不够,气得几乎砸茶盏,没能砸成全是靠了靖王殿下忙不迭说了句:“钧窑的杯盏,前朝古物,兄长砸一只,那一套就再难配齐,只能废了。”   骨子里仍是个抠门帝王的段铭启顿时一僵,随后才反应过来,气得深吸口气,向左右喝道:“愣着什么!给朕把他茶盏给收了!今后朕这里没他的茶喝!”   杵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的首领太监福春只能磨磨蹭蹭的近前,赔着笑脸收走了段铭承手边的茶盏,眼光溜了溜皇帝陛下的脸色,干脆连案几上配茶的点心也一并收走,这才又蹑手蹑脚的退回到角落里继续将自己当成了一根木桩子。   靖王殿下无可奈何,自家亲哥正在气头上,若是骂他一顿就能消气的话,那骂就是了。   然而他越是一副闭嘴听骂的模样,皇帝陛下心中的怒火就越是旺盛,饶是靖王殿下再淡定,也只能叹着气劝解:“兄长何必动怒,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陛下咬着后槽牙冷笑:“朕唯一的亲弟弟突然就昭告天下说什么旧伤缠身恐难有子嗣?!”   “你还有胆子说这不是大事?”   “莫非你白海之行伤的不是肺而是肾?”   眼看皇帝陛下气得开始语无伦次,段铭承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答道:“不曾!”   两字出口,不等天子再骂,靖王殿下紧跟着解释道:“不过若是伤后体弱之时染上甚病症,或许会牵连出某些症状也是说不定的。”   皇帝陛下气得额角上的青筋都在跳,“你——你这——”   “就是如此,皇兄只当做是……嗯……并发症便是了。” 第246章   禁宫中的皇帝陛下大发雷霆,憋了一肚子邪火史无前例的喝令左右宫人将靖王给赶出了宫,而纪清歌这个时候也同样是瞠目结舌。   虽然……之前段大哥曾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可……可……可她没当真啊!   纪清歌又不是傻的,再是不通医术也知道肺部旧疾无论如何也与子嗣上不相干,那日段铭承被逼无奈满口胡话的诓她的时候,她实在是太过惊愕,可事后冷静下来之后再仔细一想,那自然也就不当真。   不过,不当真归不当真,但这份情她依旧是领的。   仅仅是为了让她安心,就能出口将症结归于己身,并向她承诺此生不二色,普天之下能有这般心意的男子凤毛麟角,仅仅是这一份心意,就足够让她不再追究他隐瞒她宫寒之症的事。   可……她却压根没想过段铭承会将此事公布于众。   然而就算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法确实……行之有效。   就在这‘靖王之前白海一行中身受重伤留下隐疾,此生子嗣艰难’的传言如风一般吹遍了整座帝京的同时,那些前一日还满面笑容的跟他话里话外提及自家姑娘的朝臣们,就都安静了。   “这样比较一劳永逸。”——靖王殿下如是说。   纪清歌对此哭笑不得,但是靖王话风都放出去了,就连天子都无可奈何,她又能做什么?事已至此,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建帝段铭启对此着实是恼火了许久,但靖王先斩后奏,自己向外放了传言,他事后就算是想补救辟谣都晚了。   这种事,再怎么辟谣都无济于事。   不光辟不了谣,反而越是澄清,越会推波助澜。   对此心知肚明的皇帝陛下恼怒非常,足足个把月都没给靖王好脸色看。   但就算再是生气,也已经于事无补。   之前还团团围着靖王围着安国公府各种花式推销自家姑娘的人家全都静悄悄的没了踪影。   没人是傻子,亲王侧妃的吸引力会如此之大,全部都是建立在正妃不能生育而侧妃却能有孕的基础上。   但现在……这个基础不存在了。   能肖想侧妃之位的也都是有头脸的人家,虽然侧妃总是要比正妃矮上一头,但若正妃无子,自家姑娘的孩子就是未来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样的诱惑足以补平这个正侧之间的差距,可若侧妃也不能有子,那还有谁会愿意自家姑娘好端端去给人为侧?   就只看靖王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一门心思的眼里只有元贞县主,也知道将来侧妃不太可能会受宠。   既无宠,又无子,那去做侧的意义何在?   自家姑娘也不是大街上捡来的,还不如正正经经嫁个有潜力值得联姻的人家。   不得不说,这在天子眼中简直烂得不能再烂的说辞,却一劳永逸的解决掉了靖王所有的桃花运。   而且还没人对此有过怀疑。   何况当初靖王回京之后他的伤情状况就始终是机密,京中除了帝后二人和纪清歌之外根本无人知晓,如今竟是随便他胡说也死无对证。   靖王自己都默认了传言,再如何也不可能有假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世人公认的。   谁会将这种事轻易拿来玩笑?   既然传出了流言,且又被正主儿默认,那流言也必然就不是流言。   ——难怪就连元贞县主宫寒难孕这样的病症在靖王看来都不足为虑,原来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子嗣的缘故……这就说得通了。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安国公府原本应付不暇的‘后宅走动’就陡然之间消停了下来。   不过皇帝陛下也不是好拿捏的,被自家亲弟弟气了个半死之后,憋了一肚子不忿的天子来了个釜底抽薪,在礼部小心翼翼的问起是否该给靖王筹备婚礼的时候,天子来了个一问三不知。   这一招可谓是攥住了靖王殿下的七寸,不得已,段铭承只能老老实实的去跟他兄长认错服软。   有生以来头一回进宫还需递牌子,而且递了牌子都还被驳回,段铭承几次想面圣未果,这才知道把自家兄长给气毛了到底是什么后果。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转头去求皇后季晚彤。   皇后娘娘如今已经快要临盆,被这兄弟二人这一场官司给逗得整日里心情愉悦,直到看够了热闹,这才笑吟吟的在天子面前进了言。   直等到礼部开始与安国公府商议拟定婚期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其实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一对手足之间的官司,卫家是看得憋了一肚子的坏笑,反正他们家表姑娘今年才十六,卫家对此是真不急。   可是靖王急啊。   听闻卫家跟礼部露出口风,意思是想先行定礼,等自家表姑娘十八再出嫁,靖王殿下咬牙切齿的转头就上了安国公府去找卫公爷谈心。   等到新出生的小皇子百日的时候,安国公府终于做出了让步——   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再转过年,纪清歌就是十七,这个年纪出嫁正当龄。   明年……段铭承咬着后槽牙算了算日子,还有……不到一年。   行吧,明年就明年,忍了!   日子就在这忙而不乱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已经议定了婚期,纪清歌也就老老实实在安国公府中备嫁。   其实说是备嫁,也并没有真需要她忙什么的事。   她是要嫁当朝亲王,嫁衣凤冠都是礼部和内务府联手准备,根本无需她亲自动手,而不论是未来夫家,还是帝后二人,都对她颇为满意,虽然也有按规矩派了宫中的嬷嬷来教导一二,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如今无人不知元贞县主是靖王的心尖子,嬷嬷更不是傻的,在来之前就得过了提点,面对纪清歌的时候无比的和蔼可亲,与其说是教导两个字,还不如说更像是来帮衬的。   日子按部就班的一天天过去,纪清歌在备嫁之余,断断续续的听着外界的消息。   从淮安传来的消息中,纪文栢和纪文雪这一对兄妹没有意外的遭到了纪家二房三房的围攻,但纪文栢这个文弱的书生这一次却罕见的强硬了起来,他对于自己的擅自处置纪家资产一事并不避讳,最终还是在淮安新上任的知府的周旋之下与二房三房分了家,纪家其实至此尚有部分资产,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当初他变卖产业的时候因为数目太过庞大琐碎,也尚有部分是没有脱手的。   这一部分,大多都作为补偿分给了二房三房,纪文栢自己只分得了部分田亩,领回了纪文萱和纪文桐两人之后在淮安城郊纪家留下的田产上安了家,有田产傍身,自己在乡间开了个小小的私塾,也算不浪费他自幼苦读的才学。   而纪文雪的亲事,竟然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回到了宁佑安的身上。   宁家因为知府宁博裕之前的行事,考核之时就被寻了不是,撸成了白身,宁博裕这个自诩在官场打滚了一辈子的人,也不禁心灰,闭门不出羞于见人。   反而是宁佑安,得知了纪文栢兄妹回转淮安之后,一力说服了宁博裕,与纪家重新将那一场婚事捡了起来。   宁佑安对于纪文雪并没有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情愫,他只是……不想一再的失信于人罢了。   听到这样的结果,纪清歌微微有些惊讶,转瞬却又浮起了一点微笑。   从她对宁佑安数面之缘的了解上,那个少年确实像是会如此做的人。   而就在纪家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的同时,沐青霖却来了个不辞而别。   纪清歌是再次去到法严寺的时候才知晓她小师叔竟然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的。   倒也不能说是跑了,而是……追在辞官而去的裴元鸿身后求他拜师去了。   在法严寺扑了个空的纪清歌哭笑不得,只能又登车回了家。   日子不温不火,却是让人心安的平和,眼看着礼部定下的婚期一日日临近,纪清歌心中都没什么紧张的心情,好像……她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似的,完全就是水到渠成的自然。   但她的这一份淡然,转眼之间就败在了国公夫人杨凝芳拿来的春宫图上面。   “舅母!这……”   纪清歌脸色涨得通红,一把就扔开了那看得人脸红心热的小本子。   临近婚期,纪清歌光是看卫家给她准备的嫁妆单子和靖王府一波波送来的聘礼礼单都颇有眼花缭乱之感,所以国公夫人神神秘秘拿着一本小册子塞给她的时候,纪清歌心中都还半点警惕性都没有,只当是账簿,直到她翻开了第一页,乍然入目的画面将她看得一愣,脑中愕然了片刻,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拿的是什么东西。   国公夫人拿来的小册子远比市井上暗中流传的那些粗制滥造的要精美的多,不仅仅线条细致画面传神,每一幅还都是细心填了彩的,作画之人工笔人物的功底十分不俗,画中形象生动细腻,从一开始的衣衫半褪,到后面赤条条搂抱在一处的男女,指尖唇齿,眉眼发丝,无一不是风情万种,无比传神。   光只是看画儿,就足能看得人脸红心跳。   “傻姑娘,害羞也得看。”杨凝芳见纪清歌烫手似得扔了册子,自己又捡了起来,不由分说往纪清歌手里塞,“有哪里是看不明白的,舅母告诉你。”   “舅母!”   “这样的事情没甚好害羞的,天理人伦罢了。”杨凝芳拉着纪清歌的手低声道:“身为女子,这样的事情要多留心些,不然女子总是较容易受罪的一方。”   说罢,也不顾纪清歌垂首不语,只压低了声音将夫妻床底之间的一些需注意的事情一一给她讲了一遍,讲到最后就连杨凝芳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又见小侄女实在是羞得头都不抬,也只得再三叮嘱纪清歌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要记得好生看那册子,这才起身离去,留下纪清歌一人呆坐在室内发了好半晌的愣,突然醒了神,翻手就将那春宫图扔了出去。   绘制精美的小册子落在地上,恰巧翻开的某一页上面,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正跨坐在身|下男子身上,纪清歌只一眼就又忙不迭的重新捡了回来。   在房中转了好几圈都不知到底该把这东西藏到哪,最后自己翻出几件穿旧了的小衣当做包袱皮,严严实实裹了好几层,又去开了柜子,塞在了衣衫被褥的最下面,这才终于觉得摆脱了这个烫手的玩意。   东西是藏好了,纪清歌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   她……如今若说不想嫁了……   是不是来不及了? 第247章   纪清歌几乎是一夕之间便沉闷了许多,但杨凝芳和秦丹珠却只以为这是婚期渐近,准新娘太过矜持和害羞的缘故。   就连纪清歌自己身边的丫鬟们也是这样以为的。   唯有纪清歌自己知道,她这一份提心吊胆不是羞涩所致,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春宫图唤醒了内心深处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前世。   她舅母将她当做不知事的小姑娘……可纪清歌明白,她不是。   前世的时候,不论是在定亲宴上被醉鬼玷污,还是卖给行商,她……都领教过什么叫男女之事。   ——光是回忆起来都令人作呕!   这要怎么办?   纪清歌不是傻的,她活了两世,不是不知事的孩童,男女成亲之后就是夫妻,夫妻周礼,乃是天经地义,她……她能跟段大哥说……不要吗?   如果她真的做此要求,或许段铭承真的会愿意克制忍耐,可……这不代表她的要求就合情合理。   随着婚期愈发临近,纪清歌又翻出那本小册子,想要试着说服自己接受,但每一次她都只能回忆起前世的屈辱,以及从心底涌上来的作呕之感。   前世在纪文雪定亲宴的那一晚,强迫了她的是个力大无穷的醉鬼,那时的纪清歌尚未及笄,冲天的酒臭味道中只有撕裂一般的疼痛和屈辱。   纪清歌不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在她舅母和教养嬷嬷口中是‘若是不留心的话女子容易受罪’。   这种事还能有留心不留心之分吗?   每一次翻阅那精美的画册,她都不由自主的根据画面上的姿势去思考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击。   怎样的攻击或者防御能让女子在那种体位的前提下第一时间成功扭转局面,并给对手造成有效伤害,从而制止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所以这到底要怎么改?!   纪清歌尝试了很多次,事先反复在心中说服自己——这不是屈辱的强迫,男女成婚之后就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亲密举动更是天经地义,对此抱有敌意,甚至想动手伤人,这是不对的!   可收效却甚微。   当小册子上的那交|合画面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第一想法仍是强烈的反感和下意识的攻击欲望。   淡然闲适的心情随着这样的屡试屡败消失得一干二净,原本的喜悦和期待更是点滴无存。   越是心中忐忑,日子就仿佛越是过得飞快,一眨眼,靖王府的聘礼已经在吉日送到了安国公府的门前。   安国公府此次是铆足了劲想给自家表姑娘一个风光大嫁,聘礼单子二话不说就归入了给纪清歌的嫁妆单子,等到出嫁当日都会给她再原封不动算作陪嫁,就连聘礼里的大雁都直接养在了她的月澜院里,靖王送大雁也和其他人不一样,旁人送个一对,他一共送了六对,三对活的,大雁一对,白雁一对,墨雁一对,三对假的,分别是金银和沉香木雁各一对,如今那活的三对大雁时不时的叫几声,逗得月澜院中的大小丫鬟们都每天抢着去喂大雁。   聘礼已至,距离礼部和内务府定下的婚期,也就近在眼前……   “姑娘,姑娘,夜深了,还不歇息么?”曼芸作为纪清歌身边得用的大丫鬟,自然也看出了自家姑娘近日里颇有几分魂不守舍,但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只能当她是临近出嫁,心神不宁的缘故。   “你自去外间睡吧,我再看会书就睡了。”纪清歌如是说。   直到丫鬟退出内室,又过了一会,听着外间也安静了,纪清歌这才轻手轻脚的下了榻,又一次翻出了那本小册子。   她……她总得抓紧时间,想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这种事才行!   纪清歌纯粹是本着想要矫正的心思咬着牙胡乱翻开一页,没看两眼就又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惊觉自己已经在脑海里同步排练一招制敌的手段,她忿忿的合上了书页。   ——她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怎么会有人喜欢做这种事?   心中正没好气,耳边却突然啪嗒的一声轻响,纪清歌怔了一怔,窗棂上再度轻响了一声,她连忙起身悄无声息的推开了窗子。   她大婚的日子定在五月中旬,此时婚期临近,初夏的夜风清新怡人,窗棂一开,就轻柔的扑了满脸,随这夜风一同涌入的,则是熟悉的身影。   “段大哥!”   段铭承利落无声的翻入室内的同时就长臂一伸将面前的少女拥入了怀中,此时已经入夜,将眠的少女漆黑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背,段铭承将口鼻埋在馨香的发间,良久才低声笑道:“那起子闲人说什么礼成之前不相见,害得我许久都未能见你——你这阵子可还安好?我怎的听人说你有心事?”   “没有!”纪清歌矢口否认的同时,手中那薄薄的小册子已是飞快的卷成一卷,塞进了寝衣的袖口里面。   “真的?”靖王殿下何许人也,怎么会察觉不到她背后搞的小动作,只是不知她究竟藏起了什么,不过对此他并不很好奇,此时此刻,靖王殿下的心思在其他方面。   ——一年过去,小姑娘明显有了变化,两人此时贴身而立,细密的额发已经能蹭到他的下颏,而圈在怀中的时候,胸前的柔软也更为明显,曾经还是青涩稚嫩的峰峦如今已经弹性十足,隔着薄薄的寝衣在他身上一瞬间就点燃了熊熊的火苗。   一则是婚礼之前男女不相见的俗礼所限,二则段铭承也确实忙碌,光是重整飞羽卫,甄选和训练合适的人手去补齐在那一场宫变中折损的人手,就花去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毕竟飞羽卫那样的精锐都是千里挑一,本身订下的标准就在那里,只能先挑选出能力出众的之后再受训,务求能够达到标准。   而除此之外,搜剿颜锐余党的工作也始终在进行,毕竟颜时谨在前朝是有名的鸿儒,光是他门下的门生就多不胜数,虽然颜时谨自己归隐田园,但门生中在朝为官的并不在少数,这些人里面有谁是有参与到谋逆一案之中,又有谁是清白无辜,这些都需要耗费心力去一点点排查梳理,毕竟剿除同党也不能牵连无辜。   所以靖王殿下依旧很忙,而且为了可以在新婚燕尔之时少些需要操心的事,段铭承也有意在婚期到来之前尽量多处理一些事物。   再加上开始走三书六礼之后的‘不相见’的俗礼,一来二去的他也有许多时日未见过纪清歌了。   如今温香软玉拥了满怀,靖王殿下敏锐的就觉察出怀中人儿身上那些许的变化和……不同。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   原本纤细柔软的少女身躯有了更加明显的起伏,腰肢依旧纤细,但那一段细腰的上下都比从前要更加的丰腴柔软,薄薄丝质寝衣有着不下于肌肤的柔滑,段铭承抱在怀中根本不想放手,还是纪清歌觉得脸红,推了推他的胸膛示意,靖王殿下不情愿的哼了声。   “我就是来看看你。”想到眼前的姑娘很快就会成为他的王妃,段铭承满心都是喜悦和满足,垂首见她臻首微垂,晕染双颊,靖王殿下低声在她耳边笑道:“清歌,你长大了。”   这句话放在以前,纪清歌必然还要想一下才能领会他话中的暗指,但这几日被那本小册子和前世回忆塞了满心的纪清歌,却竟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脸色刷一下就红透的同时,还连忙向后撤步,想要拉开距离。   段铭承不肯放手,他自觉已经好久没见到人,心中再算算日子,还要‘好久’才到婚期,原本未曾相见的时候心中还只是想念,而今温香软玉就在怀中,光是想要竭力克制就已经用光了自制力,哪里还会肯松手,虽然察觉到怀中姑娘的羞赧,却也只低声哄道:“清歌,你我很快就是夫妻了。”   ……到时候夫妻之间能做的事就远比如今要多的多了。   脑中不断涌现的绮念就如同在体内的篝火,一星星的火苗迅速点燃了每一寸肌肤,随着呼吸渐渐粗重,出口的音色也染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喑哑:“清歌,我们……”   段铭承的异样纪清歌哪里会没感觉,如今拜那一本小册子所赐,她万分清楚这代表着什么,更清楚自己如今感觉到的那处……那处硬邦邦硌着自己的物件,根本不是什么玉佩更不是剑柄,纪清歌一动都不敢动,双拳死死抵住段铭承的胸口:“段大哥!”   怀中人儿的僵硬和恐慌到底还是唤回了段铭承的理智,他用力忍回自己的冲动,再次将口鼻埋入少女乌黑润泽的青丝之中。   “放心吧。”靖王殿下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这么久都等了,不差这最后一时了。”   夜风之中,一片静谧,纪清歌静静的倚在段铭承灼热的怀抱中,她此刻能清晰的感受到拥着她的这副臂膀和胸膛正竭力收敛着原本的冲动。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紧绷如铁的肌肉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段大哥……我……我……”   纪清歌仰头,眼中撞进的是面前男子眸底尚未彻底消散的炽热的欲望,想要出口的话语就这样消散在了风中。   “怎么?”怀中姑娘话没出口就没了下文,段铭承不由望向她,入眼的是少女嫣红的双颊,神情中写满了不自在,段铭承顿了顿,只将这当做了是对他过于亲密之举的羞涩,靖王殿下低叹一声,啄了一口少女的前额:“好了,安心,到底没成亲呢,不会唐突你,我不过是久未见你,来看看你罢了。”   “……嗯。”   “若有甚需要的,可以请嬷嬷转告曹青,自然会安排妥当。”段铭承仔细看了看纪清歌的神情:“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也别自己闷着,提出来,自然有人会去改动,可记得了?”   “好。”   见她应得乖巧,段铭承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手,纪清歌静静的倚在窗前,直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悄无声息的隐没在夜色之中,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适才她能清晰的感受到男子的隐忍和克制。   也能从段铭承不经意间露出的微小反应中知道,这种忍耐并不愉快。   只是因为足够在意她的感受,这才愿意忽视自己的感受。   仅此而已。   纪清歌半晌才叹了口气,重新从寝衣的袖子里摸出了那本小册子。   她……她还是,再试试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药丸,媳妇儿怎么看着我一脸杀气?   清歌:我也不想的……要不,再试试?这次我保证不动手 第248章   作者有话要说:  249章在积极修文中,一遍遍的在修   250章已更,么么哒   虽然在靖王眼中,大婚之前的日子几乎度日如年,但再是如何,时光流逝中也依然迎来了这一场大夏建朝以来数一数二的盛大婚礼。   段家这一对兄弟彼此之间年龄差了十几岁,建帝段铭启自己在大夏建朝以前就已经成婚,除去段兴德那个庶支的纨绔不算,靖王段铭承的婚礼是大夏宗室的第一场盛事。   更何况靖王本就权柄滔天,不论是礼部还是内务府,没人敢对这一场皇室婚礼有丝毫的怠慢,每个人都可谓是尽心竭力,务求要将这一场婚事筹办得尽善尽美。   就连曹青这个靖王府的总管都忙得脚不沾地,圆圆胖胖的身子都跑瘦了一圈。   一眨眼,也就到了婚礼日期的前一日。   “姑娘可知道?外边如今整条街都布置得比过年时候还好看。”   水气氤氲的净房里面纪清歌正在沐浴,曼朱高高兴兴的一边往浴桶中掺着花露,一边兴奋得叽叽喳喳个不停。   “不,不止整条街,听说从咱们家门口直到靖王府这一路都花团锦簇的,不光有扎了绸子花儿,还有鲜花,听说光是各色的花卉就摆了几百盆呢。”   纪清歌泡在浴桶里,馥郁甜香的花露被热水蒸腾得满室都是浓香,水温正好,花露也是她喜欢的香氛,但纪清歌心中却始终都惴惴的。   ……这些日子她逼着自己‘研读’那本小册子,却并没有研读出什么心得来。   而且好像还适得其反了。   或许是她心中抵触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看的缘故,越是逼着自己去看,她心中对这种事的抵触就越是按压不住。   事到如今纪清歌也有些灰心——八年习武,勤练不辍,在心生抵触的时候想要反击这已经是一名武者的本能。   要和深入骨髓的本能去抗争,这谈何容易?   那春宫图薄薄一本,一共也只画了十八页罢了,而她‘刻苦研读’的结果竟然只是让她将那上面的十八种姿势和体位该用什么招式去打人给记在了心里!   若女子在下,可供动作的空间和幅度都有限,用寸拳以及小擒拿招式最为便利,若女子在上,动作更不受限,可直接一招锁喉……   这叫什么事?!   纪清歌自己都对这种结果哭笑不得。   天地良心,她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啊。   一旁的曼朱自己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说了半晌不见她的姑娘应声,这才后知后觉自家姑娘似乎兴致不高,曼朱这小丫头这一两年在卫家有曼冬曼芸这两个宫中出来的姐姐们带着,自然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懵懂不知事,惊觉自己有些聒噪,连忙闭了口。   这一晚,纪清歌毫无意外的失了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心中对于新婚之夜的忐忑和抵触几乎压过了对这场婚事的欣喜和羞涩。   她向来不要人在身边守夜,所以直到天色蒙蒙亮,丫鬟们各自起身,这才发现她们家姑娘竟然是一夜没睡的模样。   眼底都有些发黑。   这下丫鬟们顿时就忙乱了起来,今日姑娘大婚,这一副憔悴模样怎生见人?不由分说去厨房要了煮熟的鸡子来给她滚一滚黑眼圈,又将帕子浸过温水拧出来给她敷眼,一番忙忙乱乱的,直到舅母杨凝芳和表嫂秦丹珠两人伴着全福夫人来到,这才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今日被请来做全福夫人的是英国公夫人,英国公年纪已过花甲,英国公夫人也已经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夫人,父母却还尚在人间,自己又儿女双全,一生顺遂,在帝京的官员家眷中的威望颇高,性格却并不严苛,一眼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老夫人自然见多识广,一照面就看出这新娘子只怕一夜未曾好睡,不过这也常见,出嫁是女子一生中头等的大事,也没几个姑娘大婚前夜能事不关己好梦如常的,只看着纪清歌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口中说着吉祥话,亲自动手给纪清歌绞脸上妆。   火红的嫁衣和精美的凤冠早就已经由内务府送了来,此刻已经整理妥当准备在一旁,国公夫人杨凝芳看着小侄女儿被人团团围住又是梳头又是打扮,终于在看到纪清歌穿上了那身如火如荼的嫁衣之后猝不及防的红了眼圈。   ——她那小姑子卫晚晴命苦,出嫁之时那般仓促减薄的嫁衣……如今还好自己亲眼见到了小姑的女儿出嫁。   不仅仅嫁妆丰厚,而且夫婿还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   晚晴在天之灵若是见了,定然也是高兴的。   一旁的秦丹珠自然知道自家婆母心中的念想,就连她这个不曾有见过卫晚晴的小辈,此刻都不禁有些唏嘘,不过到底还撑得住,只低声安抚道:“母亲可收住,待会祖母那里还要母亲和爹爹小心劝着才好。”   这句话入耳,杨凝芳也才醒悟,她心中都不无感慨,等下卫老夫人那边还要她这个做儿媳的好声劝慰才是,不然老太君年纪大了,纪清歌又是她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儿,要是真伤感起来可不得了。   一念及此,杨凝芳也赶忙深吸几口气,这才压回心中的酸涩之意。   她们婆媳二人的在后边的低声交谈纪清歌并没有听清,此时此刻她被全福夫人一连串的吉祥话塞了满心满耳,任由一堆人围着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却连镜子都无心看一眼,心中兀自忐忑不安。   等那亲王妃制式的极近精美繁复的嫁衣终于穿着妥当,脸上妆容和发式也都打理完毕,就差那一顶凤冠,身边围了足足两三圈的人这才散了几分,纪清歌终于抽空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舅母。”   “我们清歌是大姑娘了,都要嫁人了……”   杨凝芳手中正端着一碗鸽蛋大小的小圆子,正好一口一只,不会蹭花了口脂,纪清歌却根本没心思吃,犹豫片刻,一狠心一咬牙,尽量压低了音色问道:“舅母,我、我要是不……不想洞房的话……可以么?”   这一句话把杨凝芳听得一愣,也不顾自己一手还端着碗,另一手没好气的在纪清歌背上一拍,低声道:“浑说什么?”   口中说着,手下一记拍完,又忙不迭揉了两下,左右看了看,同样压低了喉咙说道:“夫妻之间这是平常事,用不着害羞。”   “舅母!我……我没浑说!”   “不是叫你好生看那图册子了?”   “我看了……”纪清歌欲哭无泪,不得已,只能老实的坦白:“我……我怕我会想动武……”   这出人意料的一句话也彻底把杨凝芳给听呆了,半晌才醒过神来,哭笑不得的在纪清歌额角戳了一指,低声道:“不行!给我忍住!”   “舅母!”   “你这丫头——”杨凝芳也顾不得旁的,将碗一搁,两手握住纪清歌的肩,低声嘱咐道:“夫妻周礼这是人伦!你……”   话音将要出口却又顿住,国公夫人转头先将丫鬟们赶了出去,眼见屋子里没人了,这才又急又快的说道:“女子初次只怕是会有些疼痛不适,你可记得忍耐几分,过了初次也就好了,再不准在此事上任性乱来的,知道么?”   自家小侄女儿亏了身子落了个寒症的毛病,靖王对此不弃,本就已经算是罕见的重情之人,但这样的男子世间虽少,却总还是出过几个相似的,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佳话。   可要连夫妻房事都不肯的,这就真是闻所未闻过了。   “清歌,靖王是个有情义的,可……”杨凝芳叹道:“可你不准仗着人家重情义就欺负人知道吗?!”   ——就算是持宠而娇,也总要分是什么事才行。   别的或许都好说,夫妻之间谁进一步谁退一步的,只要彼此感情融洽,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事不一样。   再没听说过谁家儿郎娶了亲之后妻子是不准丈夫近身的。   这一点,就算杨凝芳是卫家人,先天就会无条件的偏心自家小侄女儿,都没得谈!   ——欺负人?   杨凝芳的措词直接堵住了纪清歌原本还想力争一二的言辞。   在此之前她虽然心中隐约知道自己这样的要求或许是有几分过分,但直到被杨凝芳一语戳破,纪清歌才终于籍由旁人的口中看到了人们对她这种想法的定义。   欺负人吗?好像……是有点……吧?   纪清歌噎住半晌,杨凝芳心里发急,她小侄女儿到底还年轻,心里没成算,旁的事情可以由她喜欢,这种事却不能,一念至此,国公夫人沉了脸,“清歌,夫妻之间是要彼此体贴才是长久之道,不可以由着自己任性就胡乱为之,可要记得!”   “舅母……”纪清歌无奈,只能垂了头:“清歌记得了。”   杨凝芳依旧不放心,但见纪清歌身穿嫁衣老老实实的坐在那听她教训,心中也不由软了下来。   “女子初次的话,若是感到疼痛不适,都是正常的。”杨凝芳耐着心低声道:“日后久了,自然也就会习惯,你可切记不准任性,忍耐些便是,只是自己也要留意,虽说是天理人伦,但也不能任由男子索求太过,否则也是会伤身的,你……罢了,这会跟你说了也没用,回头舅母选两个老成的管事妈妈给你,你拿捏不定的时候,问她们或者回来问舅母都行。”   杨凝芳揣了一肚子的话,满心想要多说几句,却架不住今日实在不是时机,这一番话才堪堪说完,门外已经响起丫鬟们欢快的呼声:“夫人,姑娘,迎亲的队伍来了。”   事已至此,吉时是耽搁不得的,国公夫人唤了伺候的人进来,最后再看了一眼新嫁娘的妆容有无纰漏,终于亲手捧起那顶极尽华美光辉璀璨的凤冠,给纪清歌端端正正的戴好,随后的喜帕便就遮住了少女的面容。   头上凤冠沉甸甸的压着头颈,纪清歌双手掩在袖中紧张的握在了一处。   ——为人妻者,要温柔和顺,她、她尽量吧。   洞房这种事,忍忍就过去了。   今日的段铭承按照规制穿的是蟒服,九条金蟒盘踞在正红玄墨镶边的亲王衮服上熠熠生辉,头戴四爪金龙嵌玉冠冕,腰束玉带。这一身的亲王礼服威仪赫赫,加上段铭承自身冷锐凌厉的气质,竟然原本按照习俗想要为难为难新郎的那群人都悄么声的改了主意,靖王殿下几乎算是没怎么被难为,就在卫家人又是欢喜又是有些不满的眼神中见到了新嫁娘那一袭耀眼的嫁衣。   虽然一幅镶珠缀玉的大红轻纱盖住了容颜,但仅从那熟悉的身形和仪态,段铭承也断不会错认自己的新娘,靖王殿下不禁柔和了眉眼,静静的注视着他的新娘伏在安国公世子卫肃衡的背上被送入花轿。   此时的靖王殿下,满心都是无尽的喜悦,根本不知道他的小王妃在轿子里想些什么。   随着花轿终于落地,纪清歌的发呆也戛然而止,伴随着熟悉语音的想起,红纱下方的缝隙中稳稳出现一只手掌,干净利落,指骨修长,正等着她将手放入——   “清歌,我们到家了。” 第249章   靖王大婚,这是大夏建朝以来皇族宗室中的头等大事,安国公府上下更是想借着这一场婚事来弥补曾经卫晚晴减薄下嫁时的屈辱,再加上一个一心一意想要给自家未来女主人做脸的靖王府,这一场婚礼的盛大恢弘震撼了整座帝京王城。   内务府和靖王府筹办的聘礼直接归入了嫁妆单子,这一场婚礼的嫁妆队伍浩浩荡荡宛若长龙,安国公府的府邸是御赐,和靖王府邸彼此相隔不算多远,礼部事先安排的时候看了那一长串的嫁妆清单就知道,等头担嫁妆进王府大门的时候,只怕后边连一半都还没出安国公府的府门。   礼部和内务府一合计,索性重新拟定了一条路线,嫁妆出门之后沿金水河绕禁宫足足周游一圈,就如同御街夸官一般,让沿途百姓都过足了眼瘾,这才抬进靖王府。   这样的路线其实认真计较起来略有几分张扬太过,也就是靖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更是大夏唯一一位亲王,帝后二人对此更是乐见其成,这才行得。   纪清歌倒是并不知道这些,靖王迎新的花轿与普通花轿不同,轿夫更是精挑细选,就连轿身起落的时候都无丝毫晃动,纪清歌坐在里面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眼前绣工精致的轿帘掀起,乍然涌/入的光线照亮了她并拢膝头上如火的红裙,纪清歌这才回过神来,深吸口气,尽量平稳了自己有些凌/乱的心跳,这才伸出手,轻轻放入那稳定而又温暖的手掌中。   段铭承在握住柔荑的同时就察觉了纪清歌手心中薄薄的一层细汗,动作不由一凝,也不顾此刻观礼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指间轻轻加力,握了一下纪清歌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   说罢,稳稳扶着纪清歌迈出了花轿,也不接喜婆递来的红绸,两人就直接手牵着手的迈向了布置得崭新的喜堂。   此举顿时让围观之人有些哗然,奈何靖王殿下威仪深重,一记眼风轻飘飘的一扫,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喜婆到底是宫中嬷嬷出身,反应快绝,手中拎着那扎了大红绸花的喜绸怔了一下连忙跟上,赔着笑脸一路说着吉祥话。   男子亲王衮服袖口中露出的手掌温暖而又稳定,而女子宽大的新娘喜服袖口下只隐约能看到一抹雪白,在罗袖的轻摇慢摆中时隐时现,更多的,都被统统收入在男子稳定的掌中,仅从两人紧握的姿势,也能猜出此时他们十指交扣,如胶似漆。   纪清歌原本有些不安的心情,也渐渐安稳了下来,按部就班的随着喜婆的指点,一路跨过了马鞍,拜过了堂,终于被送入喜房落了座,终于,在一众围观者不要钱的吉祥话中,眼前红雾消散,光华骤开。   抬眼,黑琉璃般璀璨灵动的双瞳就正正撞入了段铭承的眼底,这一瞬间就仿佛四周喧哗嬉闹的人声都骤然远去,唯有两人彼此相望的视线胶着在一处,难分难解。   纪清歌今日是新嫁娘,妆容格外艳/丽,肤如细雪,翠黛峨眉,段铭承呼吸都凝住一瞬才回过神来,眼见他的小姑娘坐在龙凤床/上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心头更是喜悦难耐,籍由附身放下手中金秤杆的缘由,轻声在纪清歌耳边笑道:“如何?不是公鸡罢?”   这一句入耳,纪清歌脸色刷一下涨红,碍于室内观礼的众人尚未散去,也只能红着脸瞪了一眼,不想却让段铭承心中更痒,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男客来宾说要拉新郎官出去喝酒的笑闹之声,这才不得不按住冲动。   靖王唯一的姑母已经贬为庶民圈禁,自然不可能来赴会,靖王府中并无长辈坐镇,来观礼的都是宾客,即便是今日靖王府大喜之日,也不敢真的闹刚过门的靖王妃,宫中嬷嬷和丫鬟们没费什么事就笑着将人请了去前面赴席,直到室内恢复了静谧,纪清歌才终于悄悄的松了口气。   “这大半日折腾的,姑娘是不是乏了?”贴身的丫鬟们有条不紊的给她打水梳洗,又早有王府里的人送来了各色甜咸点心,只是纪清歌却吃不下去。   她今日从一大早到现在也就吃了一颗杨凝芳亲手喂入口中的小圆子,只是现在却根本不觉得饿,眼前布置得极尽精美的是陌生的房间,虽然是新房,事先也有女家派人来帮忙布置,但到底是有别于女子闺阁的细腻别致,入目的陈设大气端肃,纪清歌立在房中转了一圈……不得不说,这样的屋子虽然棱角鲜明,但却疏朗轩阔,并不讨厌。   纪清歌又转了一圈,目光落到大红的喜帐和龙凤床/上,静了片刻,缓缓透出口气来——成亲了。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就重活了一世,但从再度作为纪清歌这个个体睁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亲。   可她埋在心底至今都未跟任何人吐露的那些事情,如今在这红烛的映衬之下都已经显得淡远模糊。   ——不是公鸡罢?   纪清歌唇角微微弯起。   不是公鸡。   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周遭声光乍入的那恍惚间,她看到了段铭承眸底满是喜悦的立在那里,在那一瞬,她的心底也是安宁和喜悦的。   纪清歌回到床边轻轻坐下,一手慢慢抚着绣工精致的大红飞霞锦。   至于洞房……   她抿了抿唇,尽量忍着就是了。   靖王殿下大权在握,即便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也没多少人真的敢灌他酒,而正常的敬酒,还有段兴德那个纨绔今日奉旨替他挡酒,又有欧阳在一旁乐颠颠的跑前跑后给拦着,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段铭承也并未过量,回到新房时脚步根本都不打晃。   布置一新的屋中红烛高烧,柔和的灯光映着大红的床帐,折射/出一室的暖红。   纪清歌倚在床头的大迎枕上已经睡熟,头顶凤冠已经卸下,但身上火红的嫁衣还未曾换下,如瀑的青丝缠缠/绵绵的漫过肩背,又在大红的被褥上描摹出一幅蜿蜒的水墨,红与黑的极致碰撞下,愈发衬得那张洗尽了铅华的容颜如玉一般莹润无暇熠熠生辉。   段铭承喉头动了动,到底还是又一次忍耐了下来,脚步无声的一转就径自向着净房而去……前边刚刚散席,如今他这一身酒气,没的平白去熏她。   直到靖王殿下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打理了一遍,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清歌。”   缠绕在指间的发丝光滑得好似丝缎,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馨香,段铭承轻轻吻了一下纪清歌的面颊,见他的小姑娘闭着眼睛伸手胡乱来挡,好笑的将那不老实的柔荑一握:“清歌,醒醒。”   ……咦?   纪清歌昨日未曾好眠,虽是心中想着要等人归来,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正好梦香甜,却被额头面颊上轻轻的痒|意接连不断的搅扰着睡意,一来二去,终于迷蒙的睁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段铭承近在咫尺的面庞,纪清歌顿时就清醒了。   “段、段大哥,你……你回……”   未尽的言辞尚未出口就消失在唇畔,许久之后,段铭承才意犹未尽的放开了那双柔嫩的唇/瓣。   眼看又一记亲吻即将落下,纪清歌慌忙转开脸,嗫嚅了一瞬才道:“还……还没喝合卺酒。”   段铭承顿住动作,深吸口气,就在少女轻呼中一把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这才迈步走向了摆着鎏金鸳鸯壶的八仙桌。   “段大哥……”纪清歌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奈何段铭承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直到自己落了座,单臂环着她的腰身,这才将酒盏递到她的手边,纪清歌无奈,只能乖乖的接了。   酒液刚刚入喉,尚还来不及感到辛辣的味道,灼热的唇齿就又一次覆盖了上来。   少女口中本就甜蜜的味道掺杂了酒液的醇香,就如同一丝明亮的火线,瞬间就点燃了男子心中本就已经按捺不住的欲望。   “段大哥!”   段铭承都没记住自己是怎么回到床榻的,当他终于被纪清歌紧张到发颤的音色唤回了些许理智的时候才惊觉,正在拉扯嫁衣的双手顿时就放松了力道。   ……他的小姑娘这是第一次,他再怎么也应该轻轻的才是。   纪清歌此时已经衣衫半褪,在火红嫁衣的映衬之下,逐渐裸|露的肌肤更是显得柔白细腻,段铭承有意克制着自己,但纪清歌依旧有着不正常的紧|绷。   “清歌,放松。”段铭承耐心的柔声哄劝道:“放轻松,我们是夫妻。”   “我……我……”纪清歌闭上眼:“我知道。”   是夫妻,不是敌人,段大哥在做的事是她身为妻子应该尽到的义务,所以,她……   ……不能做出敌对的举动。   更不能动手打人!   心中一遍遍的反复告诫着自己,但实际上她的身体依旧放松不下来,仿佛越是想要竭力放松就越是适得其反一般,闭上眼的黑暗中,耳边回荡的是自己急促的心跳。   纪清歌异样的紧张段铭承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这一份有些过度的紧张,究竟是来自于身为女子首次床笫之事会有的忐忑,还是来自于其他,段铭承却无从分辨。   “放松,清歌。”段铭承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动作温柔而又缓慢,如同交|颈的天鹅,每一次碰触都如同羽毛般轻柔的拂过少女的肌肤。   洁白的羽毛轻轻叩响紧闭的门扉,纪清歌全身猛然就是一抖,段铭承连忙顿住动作:“别怕,放松。”   “我……好……”纪清歌紧闭着眼,强迫自己按照心法一点点的吸气呼气,尽量将有关前世的所有杂念都摒除在脑海之外。   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在来访者迈入门扉的一瞬间就破了功。   瞬间涌上心头的不适让纪清歌差一点就使出一个肘击,全凭了心底反复默念的自我告诫才硬生生忍住了动作,微微有些抬起的手臂再一次落下,重新恢复成了紧张的抗拒姿态。   纪清歌不好受,段铭承同样也不好受,这一份紧张不论他如何小心和克制似乎都消除不了,过度的紧张造成的紧|绷已经让她整个人都在轻|颤,那是难以自控的肌肉痉/挛。   段铭承停下动作,而此刻的纪清歌已经连雪白的腰窝处的软|肉都在不停的发抖,双手更是在胸前收紧成握拳的姿势。   ——这是防御的姿态。   只有在潜意识中感受到威胁,身体本能就会采取类似的姿态来进行自我保护。   “清歌。”段铭承有些不解的捉住她一只拳头用力掰开,赫然入目的就是掌心一排鲜红的指甲印。   再用力几分的话,就肯定要刺破掌心。   段铭承连忙又去掰开她另一只攥得死死的拳头:“清歌,不要怕,放松,别弄伤自己。”   “不要怕,放松,很疼么?”   段铭承不明白,他已经尽力在减缓自己的力道,为什么她仍旧会这般抗拒?   还是说女子初次真的会如此疼痛?   “我……我没事。”纪清歌依旧紧闭着双眼,口中说着没事,但出口的话音都发颤:“我不疼,我没事。”   她只是……在武者本能之下,想要出手反击罢了。   段铭承顿住许久,有赖于大婚之前用花露沐浴过的缘故,少女乌黑柔顺的发丝和雪白柔软的肌肤每一寸都馨香氤氲,心底的渴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的冲刷着他的脑海。   如今对于段铭承来说,箭在弦上,他完全可以凭着自己心意向下继续。   就如同世人公认的那般——夫妻周礼,天理人伦。   作为妻子,本身就不应该拒绝,也没权利拒绝。   最终,段铭承深吸了口气,尽量缓慢的抽身退离。   察觉到他的退离,纪清歌松了口气之余下意识的睁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烛光照耀下略显深色的肌肤,和埋藏在下面用力绷紧的肌肉。   男子眼中是无尽的暗云,源自于最原始的冲动和极端的理性克制碰撞在一起,墨色的眼瞳中清晰的倒映着纪清歌自己的面容,只一眼就让她下意识的避开了眼神的直视。   “段大哥?”   “嗯。”段铭承附身将头颅埋在少女柔美秀气的颈窝,一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良久,终于闷声道:“不要紧,你还没有准备好,清歌,我们可以再等等。”   段铭承很清楚自己可以强硬的行使丈夫的权利,但……这件事本身并不应该仅仅只是满足单方面的需索。   夫妻之间,本应相濡以沫。   纪清歌愣住,甚至直到现在,她都依然能感受到附身在她身上的男子竭尽全力的挣扎,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争斗。   他想要她,但却看出了她的抗拒,所以……他又一次在自己和她之间选择了她。   纪清歌不是男子,她更是不清楚男女之间的房|事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欢愉,但舅母曾一再的耳提面命——这是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她却不愿意。   不,不是她不愿意,是她的身体不愿意,尽管她一再的想说服自己,却仍是很难控制身体的反应。   纪清歌对此有些恼火。   段铭承轻拍着怀中的姑娘:“没事,嗯?许是我急躁了,我们再等……”   一语未完,纪清歌推开他的手臂翻身就爬了起来。   她突兀的举动让段铭承一怔,眼睁睁看着他的王妃赤着脚跳下床,随着她的动作,漆黑的长发柔顺飘摇的覆盖在雪白的脊背上。   纪清歌跳下床直奔八仙桌,借着烛光,一把抄起盛着合卺酒的鎏金酒壶。   “清歌!”   段铭承根本没来及阻止,就眼看着纪清歌连酒杯都不用,无比豪迈的檀口对着壶嘴,一口气就饮干了里边还足有八分满的酒浆。   纪清歌突兀的举动看得靖王殿下根本摸不着头脑,看她几乎是酒刚入腹就有些摇晃了起来,连忙也起了身。   “清歌,你做什……”   话未说完,就见原本立在桌前的姑娘将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的就冲他走了过来。   这一壶合卺酒其实并不是烈酒,却也并不寡淡,纪清歌本就酒量不行,此时又是空腹,偏偏她又饮得急,一口气喝光了几乎一整壶,于是就在酒液入喉的瞬间就感觉热意涌上了头顶,眼前烛光映衬下的事物顿时就模糊了轮廓。   空腹饮酒醉得最快,迈步的时候已经有些踉跄,雪白的赤足踩在暗色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潋滟。   此时纪清歌酒意已经上头,她完全不知道如今这红烛映照之下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如雪的肌肤被烛光镀上了暖色的光晕,如瀑的青丝垂在肩上,经过适才的一番纠葛,如今略有几分凌乱之意,鸦色的长发被薄汗微微浸|润成络,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描绘出不规则的诱人形状,段铭承原本刚刚有些平复了的欲|望刹那间就再一次喷涌而出,叫嚣着冲入了脑海。   他立在床前还没来及迈步,纪清歌已是几步就来到了他面前。   纪清歌已经十七岁,胸前的饱|满雪白莹润,如同在月色中乍然绽放的优昙,樱珠在垂落的青丝下若隐若现,纤细的腰|肢随着步伐自然而然的轻轻摆动出美好的韵律,双颊被酒气催得艳如桃李,但双眸中却写满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就是看起来颇有几分杀气腾腾的……   她这样的神情段铭承从未见过,惊讶之余就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尚未回神,少女的馨香中掺杂着醇香的酒气就已经扑面而来。   纪清歌虽然比未及笄的时候又长高了些许,但站在段铭承面前的时候仍是显得娇小,双手攀住男子的肩颈,也依然还是有着差距,她仰头盯了面前的男子一瞬,似乎发现了这个身高上的劣势,忿忿的哼了一声,攀住肩颈的两手一个用力,毫不客气的一把就将靖王殿下给推了一退。   段铭承身后就是龙凤床,根本没有退步的余地,面对纪清歌隐约暗含了攻击意味的举动,他仍是下意识就选择了退让,后果就是后退不成,直接坐回了床榻。   “清……”   纪清歌如此的举动十分出乎了靖王殿下的意料,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小姑娘不管不顾的跑去一口气灌了一壶酒之后就整个人气质大变,她……应该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吧?   脑中想法尚未想完,面前的姑娘已是附身恶狠狠的一口就啃了过来。   这一亲吻的举动因为始作俑者的生涩动作而显得并不缠/绵,但被动接受的人却很快就有了回应,笨拙的开头渐渐趋于了真正包含|着情意的一吻,当两人终于唇齿分离的时候,纪清歌深吸了口气,下意识的抿了抿红|润的唇|瓣。   ……瞧,这也没那么难。   脑中的意识一掠而过,打了个旋儿,随即就淹没在了翻涌的醉意中。   纪清歌有些迷离的眯着眼瞳,回忆了一下那本小册子里的姿势,双手用力按着半仰在榻上的男子胸膛不准他乱动,自己则干脆利落的一个抬腿就跨了上去。   “清歌,你……”她的举动让靖王殿下猛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连音色都因为极端隐忍而沙哑低沉:“……小心伤到自己。”   纪清歌被她自己毫无章法的举动给搞得全身都僵住,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冷汗一层层的冒了出来,段铭承连忙扶住她的腰/肢小心的想往上抬,他的举动却只换来纪清歌气愤的一瞥,段铭承哭笑不得,他扶着她腰身的双手能清晰感受到掌下细腻柔/滑的肌肤正因为过度紧绷而产生的微弱颤抖,但即便如此,纪清歌却仍是执拗的不肯起身。   ——舅母说过,夫妻之间要的是彼此帮扶和体谅,她……她总不能每一次都看着段大哥退让。   她总要自己也做些什么才行。   此时两人身形如同凝固一般,纪清歌为了缓解不适,一动都不敢动,而段铭承更不敢动,虽然此时他连身体都涨得有些发疼,心底的冲动更是一遍遍的叫嚣着,但光是看纪清歌咬着下唇一脸冷汗,他都不想弄伤自己心爱的姑娘。   “清歌,慢慢来,张口,深呼吸。”   随着时间逐渐拉长,纪清歌体内的不适感终于渐渐回落,臻首微垂,入眼的是她自己垂落的长发,蜿蜒旖旎的铺在男子宽阔结实的胸膛上,长长的发尾顺着胸膛滑落到床榻,和段铭承自己的发丝纠缠得难解难分。   “舅母说,这是人伦。”纪清歌咬着牙说道。   段铭承并不接口,一瞬不瞬望着她的眼中却溢满了宠溺和纵容。   “所以……所以。”纪清歌深吸口气:“我可以的!”   话音甫落,纪清歌猛地附身,再一次吻上了男子的双/唇。   醉意深沉的纪清歌自己并不能很好的分析出此时她举动的含义,但却并不妨碍这一次全权由她作为主导者的房|事确实与之前的感受不同。   这一次,她是掌握了主动权的那个。   不再是被动的接受,有效的降低了由此产生的反感和排斥。   没有人在用隐含了侵略的姿态来要求她顺从。   此时此刻,正在做出侵略举动的人,是她自己。   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可以任由心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停止动作。   这样的认知无疑是减弱受到威胁后本能产生的抗拒的最好的举措。   己方彻底的主动权,以及对方近乎无底线的包容。   心底微弱的抗拒之意仍在,纪清歌索性将它尽数转化成有意识的主动行为。   果然,这样很有效。   不知是不是她的神情和身体反应太过诚实的缘故,段铭承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靖王殿下唯一做出的动作就是抬手环住了少女的肩背,触手的是软缎一般的青丝和柔/腻丝滑的肌肤,他忍着自己所有的欲望轻轻拍哄着。   “清歌,慢一点,不要急。”   最终,这一场由生疏滞涩开头的举动,在纪清歌全身发颤的软在段铭承怀中宣告结束。   段铭承轻柔拍哄着怀中的姑娘,直到她急促的呼吸彻底平顺了下来。   “清歌。”男子低醇的音色在耳畔响起:“没事了么?”   纪清歌小声的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她是放松的,这件事情在终于由她作为主导方尝试过之后,果然如同舅母说的一样,真的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如此,应该算是可以了吧?   对于男女之事并不熟稔的纪清歌心中狠狠的松了口气,她也就压根不曾留意到,从头到尾,她毫无章法的动作之下,男子的隐忍都始终不曾有过释放。   少女轻缓的呼吸如同一支柔软的羽毛,在胸口肌肤上轻柔起落,段铭承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容,映入眼帘的是满布红霞的疲倦和慵懒,肢体也不再紧绷,放松而柔软,静静的蜷伏在他的怀中,段铭承也终于放了心。   他不清楚纪清歌究竟有着怎样的心结,但他却能察觉到适才他的小姑娘刚刚经历了一场和自我的斗争,而不论斗争的原因是什么,在她自己的努力和他的纵容忍耐之下,应该都已经成功了才是。   只看她如今的状态,也能感受到她已经不再如之前那样想要下意识的防御和自我保护。   纪清歌此时一动都不想动,心底终于放松之后,慵懒和乏力就漫上了全身,身下坚实的胸膛此时显得无比舒适,昨日的彻夜未眠加上适才酒浆的催化,尽数转换成了困倦,刚想合眼,却被一双大掌捧起了面颊,随即就是灼热的一吻落在了唇上。   片刻之后,两人的双/唇才终于有了一次短暂的分离,而下一瞬,火热的唇/舌就沿着柔白的脖颈一路向下。   怎么……怎么还来?   纪清歌有些疑惑的轻哼了一声,但很快,溢出唇畔的轻哼就发了颤。   或许适才的举动终于冲破了心底的桎梏,又或是醉意醺然的头脑没反应过来,她这一次心中并没有太多抗拒和敌意,细密落下的亲|吻就如同抓|住了时机的火苗,在她布满了细密汗珠的肌|肤上迅速转化为难言的颤|栗。   “段……段大哥……”   酒醉的姑娘迷离的呼唤出声,段铭承腰身一拧,伴随着一声惊呼,就在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之后,两人的位置顿时发生了调转。   “还叫段大哥?”   漆黑柔顺的长发在大红的锦褥上蜿蜒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绝美的画卷,段铭承深吸口气,低声笑道:“清歌,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该叫什么?”   问话的同时,坏心眼的齿尖轻轻噬上了柔嫩的珠玉,纪清歌顿时一声惊呼,拖长的尾音颤颤的拐了好几个弯,酒后本就燥热难耐的身体猛然一下颤抖,脑海中如同有光一掠而过,如浪涛般迅速冲刷过全身每一寸肌肤,刹那间就引起了难言的颤栗,不等音色彻底消散,又一声听的人脸红耳热的哼声就紧跟着跃出舌尖。   “夫……夫君?”   这一次已经不是初次,而心底对此事的反感也已经被纪清歌自己努力冲破,酒意的熏染加上渐渐的情|动,在这红烛高照的婚房内撩起了一波又一波百转千回的颤|音,隐约溢出房门的声响听得门外的曼冬曼芸两人脸色微红,但脸上却不自觉挂着笑意。   新婚之夜,夫妻之间和和美美,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一晚,纪清歌自己到最后连抬手都已经没了力气,云山雾罩之际,脑海中唯一掠过的想法竟然是——   ——段大哥他……他之前还竟然骗她说自己不行。   ——这也算不行?   ——他怎么好意思?!   ——死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良心,92W字,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应该也明白作者菌不是r。,、文选手   确实是需要这个情节,已经尽量在修了,影响阅读体验是真没办法了 第250章   靖王娶妃的那一场盛大婚礼,直到数年之后依然是帝京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佳话。   而在那之后,帝京之中婚嫁之事虽然层出不穷,却再没有谁家的婚礼能与之相媲美。   这样的认知其实也让许多贵女们多少有些吃味。   只不过靖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靖王妃除了地位尊崇之外,她本人更是深得帝后二人的信重和喜爱,所以心中再是微酸也没人敢表示出来,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或许只能等到太子大婚的时候,才能再见那般辉煌的盛事了。   如今的大夏,在没有了外敌,而内患也已经妥善根除的情况下,日渐繁荣。   鬼方原本盘踞的地带并不仅仅只有牧草繁茂,更是无意间在数处区域发现了储量十分丰富的铜、铁、煤炭、以及中等规模的银矿,这样的勘探发现让整个工部都欣喜若狂,迄今为止已经先后每年向着那一处水草丰美的大草原派遣了数只队伍,更是在各地征兆民夫,按部就班的进行开采。   原本地广人稀的大地上,随着西域丝路的重新开启,以及丰富的矿藏,不断吸引百姓前去定居,已经形成了数座颇具规模的新兴之城。   而随着大夏国力的日渐繁荣,海上的商贸往来也愈加频繁,这一处盛产丝绸、瓷器和香茶的神秘国度,在隔海相望的那些遥远国家中被人们口口相传,比喻为黄金之国。   络绎不绝的海上商贸给海关和水师都形成了一定压力,在这种前提下,建帝段铭启果断下令在丰宁开建第二处对外的贸易港口,而与此同时,原本只有三万余人的水师规模也紧跟着开始了扩充和填补。   如今的大夏王朝国库丰盈,有钱有工匠,并没要多久时间,全新的舰船就在新码头下了水。   与此同时,飞羽卫震组与工部的联手之下,终于将从颜锐手中缴获的火|药试验出了稳定的配方。   这一突破使得大夏从此可以拥有自产的火铳,不仅如此,就连水师使用的战船上的火炮性能都进而发生了飞跃般的提升。   盛世的开端已经初现。   光阴如梭,靖王和靖王妃这一对让所有人都暗自歆羡的夫妻,时不时的就会屡次在众人心中掀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   一部分是出于艳羡,毕竟这一对身份贵重的夫妻至今都没听说过他们彼此间有红过脸,只要不瞎,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不经意间露出的对彼此的珍爱和眷恋。   鹣鲽情深,莫不如是。   而另一部分,则是所有人都在暗暗等着看他们如何解决子嗣问题。   有赖于靖王婚前散播的传言,所以倒是并没有谁家再不长眼的想去攀附靖王侧妃这一身份,但……不纳侧归不纳侧,难不成还真的不要后嗣了?   在这种猜测之下,有意无意的,始终一门心思想要低调的雍王府就成了所有人留心的目标。   段家嫡系除了当今圣上就只有一个靖王,被贬为庶民圈禁的段熙敏不提也罢——就算提了,段熙敏的儿女也姓燕不姓段。   而在嫡支之外,也就只有雍王这个庶支了。   也是唯一的一个庶支。   雍王段熙和怎么都没想到,他恨不得手把手将儿子养成了个纨绔,竟然到头来还是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世子段兴德自己也是无可奈何,这种虽然当事人自己还并不曾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将来肯定是会要来抢他儿子的戏码……谁能告诉他,该高兴还是该哭?   段兴德是个纨绔不假,他院子里姬妾众多也不假,嫡庶子嗣好几个更是不假,所以,靖王将来会从他这里过继后嗣这件事在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是板上钉钉。   甚至于已经在雍王府中闹出过好几出不大不小的事件来。   雍王世子乃至雍王这个名头,怎么可能比得过靖王的地位更有吸引力?何况嫡子也就罢了,会被指名去给靖王承嗣的可能性还不算太高,但那几个庶子,以及庶子背后的姬妾,自家的爵位本就无权继承,又有谁不想一飞冲天?   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不要说是段兴德,就连雍王本人和雍王妃都有些弹压不住。   人尽皆知靖王是人中龙凤,能力卓绝,想要入靖王的眼,自家孩子自然也不能平平无奇,雍王段熙和和世子段兴德父子两人眼瞅着自家小辈们在各自生母的鞭策之下一个比一个用功,一个比一个刻苦,父子两人完全不知道该说啥好。   段兴德这个当爹的更是毫无办法,想管都不好管,一来他自己是个纨绔,总不好明着教儿子们不学无术,二则……毕竟他也不知道将来哪一个就不是他儿子了呢?现在打压,将来万一搞出个靖王世子对他心怀不满来,他还能有后悔药吃是怎么的?   对此,段兴德干脆来了个不管不问,愿意争就争去吧,各凭本事,他反正只当看不见就是了。   在这种氛围下,始终秉持无才便是德的雍王府新生代里居然各自发奋图强,倒是颇带出了几分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味道来。   对于雍王府表面上和和美美私下里明争暗斗的局面,段铭承心知肚明,只是从头到尾,他都对此不置一词,更是从不曾有示意想要过继的只言片语。   其实后嗣这件事,段铭承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抱有执念。   除非真的优异到能够让他升起惜才之心的地步,否则是否有人承嗣,重要吗?   他是亲王,他的王妃是亲王妃,等到百年之后自然也是葬入大夏皇陵,后世只要段氏后裔掌权一日,他和清歌都不会无人供奉香火,又何须非要在意是否能有人继承靖王府?   再者说,他的王府,是想继承就能继承的?   靖王这个封号,是无人能替代的地位和权柄,但这些是由他自己亲手打造而成,想要享用这两个字带来的尊崇,就势必要有能与之相配的能力才是。   否则,免谈。   此时正值盛夏,段铭承回府之后直奔紫云轩而来。   靖王府面积不小,但府中主子就只他和清歌夫妻二人,除了正院之外,纪清歌闲来无事时按照自己的喜好,又整理布置出了两三处院落,修整格局,重植花树,夫妻二人偶然兴致来了,会按照季节移居几处,就算不出王府,也能有别院的感受。   段铭承穿过一道垂花门,远远就是一片紫色霞光。   紫云轩中的紫藤已经种下五年,当初挖来移栽的就并不是幼苗,而是上了年份的粗壮植株,如今藤萝枝枝蔓蔓的已经繁茂非常。   眼下正是紫藤盛开的当季,紫色的花穗如云如盖,如火如荼,直将整座庭院染成一片紫色烟霞,院墙、影壁,屋宇、山石,无不被攀附盛开的紫藤所笼罩,院子里还引出几条藤蔓,由巧手的花匠搭造出一座纯以粗壮紫藤藤枝构成的小小花亭。院角则是一株根部几乎要人合抱的粗壮老藤主根,蜿蜒的藤蔓几乎伸展了整座院落,遮出大片阴凉。   纪清歌素来都有几分苦夏,由于自身体质偏寒的缘故,太医几乎是千叮万嘱,即便盛夏时分也不准她在室内用冰,更不用说食用冰碗这等寒凉的吃食了,紫云轩中藤萝蔽日,风过留香,在酷暑时分向来都要比其他地方多几分凉爽,所以每到夏季,段铭承都会陪她搬到此处,多少也能减轻几分暑热。   进了院落,寂静无声,院中大小丫鬟们各安其职,见了靖王也只纷纷福身行礼,无一人高声。   段铭承微微挑眉,询问的望向丫鬟,丫鬟会意,向着那纯粹是由紫藤的藤蔓搭建而成的花亭努了努嘴,靖王殿下顿时心中有了数,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笑意,抬脚便走了过去。   紫藤花亭下面设了张四季锦纹饰的凉床,靖王妃枕着一席花香,酣睡正浓,身上半搭着条薄薄的霞影纱被。曼珠举着纱扇刚赶走只绕着紫藤花飞舞不去的蜂子,一转身,才看见段铭承,连忙福身让到一旁。   如今距离他们成亲已经快满七年,纪清歌原本少女时期的青涩已经彻底褪去,如今的她从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在泛着少妇的柔美和妩媚。   仅仅是在凉床上酣睡,夏季衣裙的单薄细软,也依然勾勒出了一副动人心魄的美好曲线。   纵然是盛暑时分,贴身伺候的丫鬟们也依然不敢让她贪凉,身上薄薄的纱被是在她睡熟之后悄悄给盖上的,纪清歌自己睡梦中觉得了热,又给撩开了部分,如今只有一个被角半搭在腰腹,段铭承见她睡得正香,不禁一笑,一摆手制止了丫鬟们见到王爷回府想要唤醒主母的动作,轻手轻脚的近前,附身在纪清歌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院中的丫鬟们极有眼色,悄无声息的退开了距离。   纪清歌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起梦中景象,只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悸动,似乎有着些微的欢喜……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丽的紫色。   六月的下午,虽然时近傍晚,但日光却还依然明亮,头顶无数紫色花穗遮出一片馥郁的阴凉,如火的骄阳被挡在花荫之外,将一天一地的紫藤花都映透成粲然流转的紫色霞光,目光移了移,段铭承的身影就在这朱霞紫烟中映入眼帘,颀长的身影立在一旁的条案前,正将手中的一个漆盒轻轻搁下。   纪清歌睡意尚未消退,朦胧看到他的同时,唇畔就不自觉的挂上了柔和的微笑:“是什么?”   段铭承转头:“吵醒你了?”说着看她想起身,连忙伸手来扶,“是玄微真人托人带给你的东西,究竟是甚我也还没看。”   咦?   纪清歌顿时没了睡意,见她醒了,院中丫鬟们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一边打水来给王妃擦脸,一边捧来妆匣,给她重新将略有几分睡散了的发髻拆散重梳。   而此时纪清歌只关心刚刚听到的消息:“小师叔来帝京了?”   “没有,他托人带来的。”段铭承说道,见她有些急切的望着那漆盒,却又碍于身后丫鬟在梳头暂时不能动作,眼巴巴的模样看得段铭承忍俊不禁,索性取了盒子递到她怀里:“喏,看就是了。”   雕漆的精美盒子中,是满满一盒子各色糖果,漆盒分成好几格,每一格装的都是天南地北不一样的糖果蜜饯,纪清歌眼睛亮了下,顺手就拈起一颗蜜渍梅子送入了口中。   “府里那么多吃食,怎的就爱这个?”   看着她有些迫不及待的贪馋,段铭承好笑的挑挑眉,口中虽是揶揄,心里却想着明日下朝时要记得给他的王妃买些零嘴,虽然他府中不缺这些,但终究自家做的和市售的东西有时候吃起来味道有所不同。   如今太子段泽之已经年近十六,开始在天子的引领下逐渐接触朝堂,而作为几乎是一手掌控了半数权柄的靖王殿下,也有意的开始一点点的分出手头部分事务交由太子接手处理。   段家兄弟两人对于帝王的要求十分的统一,姓段的人里不允许出现昏庸无能甚至德不配位的君王。   起码,在他们兄弟二人尚未闭眼之前,不能。   所以在有意识的一点点分移出部分事务之后,段铭承自己也就比起从前多了几分闲暇,虽然身处高位,不可能彻底空闲,但比起以往每每忙起来就几乎不着家已经好了很多。   就如同今日,归家的时辰就颇早,可以陪他的王妃一同晚膳。   刚刚传人去备膳,转头却见纪清歌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拿着一封短笺发呆。   “怎么?”   那是漆盒第二层里摸出的信笺,段铭承凑过去一看,那短笺上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玩去了,不归,勿念。   段铭承纳罕的挑眉,纪清歌更是不解。   玩去了——这三个字还好理解,可……不归?不归是什么意思?小师叔去了哪里?为什么说着去玩,却又写个不归?是心知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   纪清歌从来没想象过她小师叔会遇到什么危险,从她重生第一眼见到他起,沐青霖似乎就永远是那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超然的存在。   她知道她的小师叔神秘莫测,毕竟他口中就没什么实话,经常连她都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不是真有着什么神仙手段,可……这一次他却竟会给她传信说,不归。   “别担心,你小师叔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段铭承温声哄劝道:“或许是心血来潮之际听闻了什么有趣的去处,一个高兴就在彼处定居也是说不定的。”   话音顿了顿,段铭承伸手拿起夹层里的另一个信封,转手在纪清歌眼前晃了晃:“这里还有。”   手中短笺上写的那一句话占据了纪清歌大部分心神,也是直到段铭承递来第二个信封,纪清歌才发现还有一封,迫不及待的拆开之后,里面却没有书信,而是两个更小的纸封。   这两个纸封每一个都只有掌心大小,一红一蓝,红色外封上是金漆凤纹,蓝色的则是四爪金龙,这两个东西将靖王夫妻看得都是一愣,纪清歌伸手捡起红色的那个,纸封并未封口,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道龙飞凤舞的平安符。   嗯?这是……给她的?   再看蓝色的那个,同样也是平安符,两张符纸一模一样,唯有外封不同,纪清歌纳闷的看看手中的平安符又看看段铭承。   小师叔这意思……是给她和段大哥一人一个么?   纪清歌心中狐疑,又望向段铭承:“段大哥,这是谁送来的呢?”   段铭承略一迟疑:“路人罢了。”   纪清歌敏锐的抓住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王爷!”   靖王殿下无奈,只能招供:“是裴元鸿。”   纪清歌顿时咦了一声:“他人呢?”   “留了东西就走了。”   纪清歌一噎,望向段铭承的眼瞳里写满了怀疑,流转的眼波直将靖王殿下瞪得一僵,摸着鼻子苦笑道:“真走了,我问过他了,连他都不知道你小师叔要去何处,只说即便是跟他也不过就是差不多类似的话,他既问不出,也拦不住。”   纪清歌听了不置可否,粲然的双眸仍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段铭承没奈何,在她身边落了座,低声道:“好了,是我问过话之后就把他赶走了的。”   听他招供了,纪清歌这才抿着嘴儿一笑:“为什么?”   段铭承噎住半晌才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本王的王妃何等尊贵,能是什么闲杂人等想见就见的?”一句说完连忙又补充道:“他也不过是送物罢了,并没有提出要见你。”   纪清歌有些讶异的望了他一时,突然有所醒悟:“夫——君,你莫不是……吃醋了?”   段铭承脸色一黑,纪清歌顿时了然于胸,然而不等她就此发表什么意见,靖王殿下未免他的王妃揶揄自己,已经先下手为强,探手环住她的腰身,自己则一口就吻了过来。   靖王殿下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有所察觉——那姓裴的小子在见到纪清歌的时候,有着些微隐秘的情愫。   这一份情愫在他和裴元鸿两人眼中应该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虽然任何一方都没有将之宣诸于口,但他知道,而裴元鸿应该也知道他知道,这或许是男人彼此间微妙的直觉。   只是裴元鸿到底足够理智,他深知他和纪清歌之间没有任何可能,甚至于纪清歌从来都不曾对他有过同等的心思,所以那一星的骚动始终被他隐在心底,并没有真的任由其发扬光大。   可那又如何?   段铭承才不想管他是不是能够发乎情止乎礼,他早先没有因此对他公报私仇就已经很大度了,如今不过是不想看见有人心怀鬼胎的在他王妃面前晃罢了,有错么?   这一记亲吻终于结束的时候,纪清歌已有些气息不稳,有些嗔怪的剜了段铭承一眼,不过……却也并未再做追究。   ……还能怎么追究?她夫君都承认吃醋了。   而且裴元鸿既然也没有提出要见她,说明小师叔也就只托他转交物品,却没有留下口信。   那就算见面,也充其量只是一见故人,却不会有更多的消息了。   段铭承见她不再追究,心底这才松了口气。   裴元鸿离京已有数年,此次回京是为了去法严寺祭奠亡母,老实说,就连段铭承在初见他的时候,都不觉有些惊讶——   这个有着半数鬼方血脉的年轻人比起他当初离京而去的时候,已经大为不同。   裴元鸿的相貌随了前朝皇裔的精致秀美,又掺杂了鬼方的混血,交织而成的容貌在男子之中堪称天下无双的俊秀清艳,美而不媚。   而这七年的时光,当初还显得俊秀妍丽中略有几分阴郁的年轻人,如今身上那份隐藏很深的厌世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疏远和淡然。   这样谪仙气质的绝色男子,靖王殿下深觉自己心眼小,他才不会让自家王妃去见呢。   靖王的醋劲儿掩饰得还算好,纪清歌完全不知道她的夫君今日是装了一肚子醋回来的,两人在紫藤花亭下耳鬓厮磨片刻,晚膳也就摆了上来,夫妻二人各自净手,对坐而食。   府中的厨子对自家王爷和王妃各自的口味早就烂熟于胸,更知道王妃入夏以来胃口就始终不怎么好,桌上的牡丹鱼片、桃仁鸭方,素来都是纪清歌喜欢的,但今日她却没什么胃口,只将其中一道凉拌玉版笋夹了几片,筷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数着碗里的米粒。   直到段铭承吃饱喝足,纪清歌碗里都没怎么见少,靖王殿下挑眉:“本王就算喂只猫儿,一餐都比你用的多些。”   纪清歌没奈何,只得让丫鬟给她盛了碗酸萝卜鸭汤,吃了一块鸭肉,喝了半碗汤。   “可是累到了?”段铭承有些不满,“那些人情往来的闲事若是太过频繁,只管推了便是,还能有谁说什么不成?”   纪清歌好笑的瞪他一眼:“并没有闲事,都是我表哥表嫂的喜事。”   卫家?这倒是不好办。   卫家的人情|事,就算是闲事也不能算闲事。   何况……他想了想,最近还真是几件事情都挤在了一起,先是安国公世子卫肃衡的夫人秦丹珠二胎即将临盆,又有卫辰修那小子的媳妇也恰好这个时候诊出了有孕。   若仅此也还罢了,偏偏纪清歌的那个单身了许久的二表哥卫邑萧,去了一趟边关,回来的时候竟然不知道从哪带回个女子,说要娶她为妻。   可他娶妻的这个时间,偏巧世子夫人和卫辰修的妻子都身体沉重不能当家理事,国公夫人杨凝芳一边是两个有孕的儿媳,一边是一个马上就要当她儿媳的姑娘,还要顾着年事已高的卫老太君,一大家子各色事情都指着她一个,根本忙不开,纪清歌不忍心见舅母独自劳神,自己自告奋勇的帮衬一二。   这样的事,靖王不好拦着,但也着实心疼自家王妃,想了想笑道:“你独自要顾那一大家子哪里能忙得过来,叫曹青去过去帮衬几日就是了。”   “真的没事,我这两天都没回去了,不过是到了夏天,天气太热,哪里吃得下什么。”纪清歌自己也没办法,只是靖王府从上到下,都谨记医嘱,就连消暑的酸梅汤都不许她喝冷的,她胃口不开也是常事了。   听她再三说了,段铭承这才作罢,饭后两人各做各的事,却同在一室,靖王忙公务,纪清歌则是看两府的账簿,两人虽然各忙各的,但却早就习惯了彼此无声的陪伴。   但是没过多久,段铭承手中一本卷宗刚刚放下,习惯性的一转头,却就看见纪清歌竟然不知何时又已经睡了过去。   夏季天长,此时不过刚到掌灯时分,纪清歌双目合拢,一手垫在腮边,侧倚在大迎枕上已经睡熟,另一只手中的账簿斜斜的滑落在身侧。   段铭承起身,轻手轻脚的将纪清歌抱到床榻,纪清歌只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察觉到是他,只偏头往他胸口一靠,就又睡了过去。   段铭承轻轻帮她脱去了外衫,拉过薄被小心的盖好,而纪清歌自己则几乎是碰到枕头的同时就睡沉了。   段铭承若有所思的望了一时,起身悄无声息的步出了房门,招手叫过廊下侍立的丫鬟,先遣了其中一个去前院传唤曹青,又对其余的问道:“王妃近日在忙些什么?为何会如此疲累?以及饮食起居,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事无巨细,给本王复述一遍。”   虽然已经数年过去,但当年太医口中对于纪清歌体寒亏损或许会有碍寿数的判词始终都是盘桓在段铭承心中的一根刺,而最近纪清歌越来越明显的精神短缺,已经足够引起他的警惕和隐忧。   此时不当着纪清歌的面,段铭承在忧心之下面容冷肃,即便是贴身伺候的丫鬟侍女各自都心中凛然,连忙答道:“回王爷,王妃入夏以来胃口就始终不怎么好,只不过最近一阵子更明显些,要说劳累,府里的事情和之前并没有太多不同,就是前阵子回去安国公府的次数频繁了些,但也不过是待半日就回来,并没有操劳太过。”   话音入耳,段铭承冷冷的瞥了答话的那个丫鬟一眼,那丫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顿时一个哆嗦,嗫嚅着低了头。   一旁的曼朱连忙说道:“王妃在卫家的时候除了会去世子夫人和三夫人院子坐坐,多半都还是在国公夫人的正院帮着理理家事,前日去的时候和国公夫人一起拟出了给未来二夫人的聘礼,又修改增删了一遍酒席上的菜品单子,下午刚到巳时就登车回来家中,之后到这两日都还未去。”   曼朱这个当年的小丫头,如今也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早就已经锻炼的沉稳通透,已经嫁了人,却不舍得离开纪清歌身边,做了个管事姑姑,现在纪清歌贴身服侍的丫鬟们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眼见丫鬟说错了话,连忙接过话头,将纪清歌近日来的举动仔细叙述了一遍。   一番说完,犹豫一瞬,又道:“王妃最近似乎格外苦夏,总是想吃冷食喝冰饮,我们拦着不给,王妃没奈何也只得罢了,只是饭食点心这些都吃不下去什么。”   为了王妃的胃口不开,司厨已经是绞尽脑汁换着花样来整治菜品,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纪清歌自己并未留意,但身边丫鬟却看在眼里——每餐她也就只肯在凉菜上略动几口,今日还是全靠了王爷盯着,这才多喝了半碗汤。   说话间,曹青已经一溜小跑的来到,段铭承也不多言,只吩咐道:“拿本王的腰牌去请太医。”   曹青一愣,偷偷睨了眼王爷的脸色,一个字都没敢问,胖乎乎的身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靖王府传太医,太医署自是不敢怠慢,因为从来人口中得知是给王妃诊脉,除了当值的太医匆忙赶了过来之外,还又派了一名女医,两人来到王府的时候,夜色尚未深沉,纪清歌睡得正熟,丫鬟们轻手轻脚的落了帐子,又小心扶出她一只手腕,仔细盖了帕子,这才请太医诊脉。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三指搭住寸关尺,良久都没动静,段铭承守在一旁,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不安也愈渐加重。   太医反复诊了好几次,这才终于收了手,起身退出屋子,这才对着跟出来的段铭承一拱手:“恭喜王爷。”   段铭承愣住。   “王妃脉如走珠,往来前却,流利展转,滑脉无疑。”   “什……”段铭承彻底听怔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太医见状,只得索性点明:“王爷大喜,王妃是滑脉,已经有孕两个月有余。”   “这……”段铭承深吸口气:“你可诊断明白?”   老太医被靖王殿下问得一噎,只得道:“妇人滑脉最是鲜明,除非是太过初期的时候会略不明显,但王妃脉象已经两个月,断不会出错的。”   ……滑脉都诊不出的,还敢当太医?   段铭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紫云轩卧房的,此时房中伺候的丫鬟已经都知道了这件喜事,每个人都喜形于色,只是碍于纪清歌好梦正酣不敢出声,此时见王爷深一脚浅一脚的进房,各自都是心领神会,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等到段铭承好容易才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动不动的戳在床前凝视了睡梦中的纪清歌许久许久。   房中烛光摇曳,轻柔洒下一室的静谧和温馨,段铭承不想惊动她,小心的半跪在床边,先伸手轻轻覆在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良久又将脸颊也小心的贴了过去。   他的……孩子吗?   纵然靖王殿下觉得自己在后嗣这件事上确实不怎么有执念,但……那时他想的都是别人的孩子。   他站在自己的立场和喜好上看待这件事的时候,自然是无比的冷静和理智,想要成为他的继承者,那么自然要达到他定下的标准,就如同他选拔飞羽卫那般,不合要求的,自然看不在他眼中。   可……现在不一样。   他的王妃,怀孕了。   现在,这温软细致的肌肤下面,正有一个小孩子静静的藏在里面。   这个孩子是他和清歌的骨血精髓,不论是男是女,每一寸血肉,都是他和清歌协力凝结而成。   他赋予他精魂,清歌赋予他血肉。   将来这个孩子会呱呱落地,会哭,会笑,会蹒跚学步,会牙牙学语,会喊他父王,会喊他的清歌母妃。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冲击得他喉头都有些发哽,他静静的将头颅埋在纪清歌腹部,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纪清歌一夜好梦,对府中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当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慵懒的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转头才发现向来早起的靖王殿下今日竟然不曾起身,而是就在身边,双臂小心的将她环在怀里,一只手还盖着她的腹部。   早在她刚醒来的同时,段铭承也几乎同时睁了眼,见她想起身,连忙按住不许她动作,纪清歌有些不解,笑问:“王爷今儿个怎的也偷懒了?都这个时辰了,不上朝了么?”   上朝?   这个时候谁还想得起什么上朝。   段铭承笑笑,纪清歌被他目光灼灼的看得有些发怔,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脸,刚动作就被大手握住了柔荑。   “清歌。”靖王殿下喉头动了动:“我们有孩子了。”   咦?   纪清歌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雍王府里小辈们争相上进的消息她也早就听过了,此时也并不算太过惊讶,只问道:“看好了?是哪一个?”   话音刚出口,就被灼热的双唇堵住了言辞。   “傻姑娘。”细密落下的亲吻间隙,靖王好笑的说道:“是我们的孩子,清歌,我们的。”   纪清歌抽了口气,刚刚睡醒的脑海中有些迟钝的分辨着这句话的含义。   她傻乎乎发怔的神情惹得段铭承又是一吻,“清歌,你怀孕了。”   “什……这……我?”纪清歌猛然呆住,半晌才惊讶道:“什么时候?”   “昨晚,你睡了之后我传了太医。”靖王殿下眉梢眼角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清歌,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纪清歌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怀孕了?!   慢着,她不是……她不是……不能怀孕的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惊疑,段铭承细细的给她说道:“昨晚我仔细问了太医,太医说虽然你曾亏损受寒,但这些年始终仔细调养,已经缓解了许多,所以成功受孕也在情理之中。”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终于慢慢的醒过神来,点漆般的眼眸中渐渐漾出了光来,双手不由自主的就抚上了小腹,紧跟着,就是一只温暖的大掌也盖了上去。   “傻姑娘,这是高兴的事,哭什么。”   话音入耳,纪清歌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段铭承将她搂在怀中,仔仔细细的吻去每一滴眼泪。   “我没哭……”纪清歌抽抽搭搭的还在嘴硬:“我……我这是高兴的。”   “好好好,高兴也别哭。”   “我没哭。”   “好好,没哭,没哭。”   &   靖王妃有孕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大夏朝堂,也成为了帝京之中脍炙人口的美事。   帝后两人更是喜笑颜开,各种御赐之物流水般的天天往靖王府送。   雍王府中世子段兴德狠狠的松了口气。   至于那些拼了命想要拔尖儿要强的庶子们心中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转年春季,纪清歌这一胎在万众瞩目中终于瓜熟蒂落,是个生得极漂亮的小男婴,虽然体重略轻,但太医诊治后的结论是没有什么先天的病症,小婴儿拳头大的小脸上眉清目秀,可想而知长大之后会是怎样的凤璋华彩。   靖王这一对夫妇又一次成为了所有人羡慕不已的目标。   而纪清歌更是成了不管已婚还是未嫁的所有女子的眼红对象。   之前虽然眼红她做了靖王妃,但毕竟还有美中不足,再是不敢当面议论,但背后提起的时候不少人在称赞过靖王夫妇鹣鲽情深之后都还会意味深长的带一句——可惜不能十全十美。   可现如今呢?健康的婴儿呱呱落地,彻底击碎了许多人心中最后的阴暗。   不管是酸还是什么,反正人们也看开了,老老实实承认羡慕就完事了。   时光一晃,就在小世子三岁的那年,靖王妃再一次有了身孕。   这一次出生的,是个女孩儿。   至此,纪清歌心头似有所悟,从妆匣里翻出了那一对龙凤平安符,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终于抿嘴一笑,亲手缝了两个荷包,给小世子和小郡主每人一个配在身上,永不离身。   想来,有她小师叔亲笔画的平安符,也定是能保佑她的儿女一世安康才是。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重点】本文就此迎来了大结局,后续或许会有番外掉落,具体掉落时间不一定。   ---   【闲话】小师叔沐青霖的设定是大刀砍过的,原本因为剧本大纲的原因,小师叔的戏份会比现在重很多,但是原剧本经历过魔改,整个故事总纲都变了,所以小师叔的故事就没能得到相应的展开,不过好在,他不是主角。   ---   【后话】这一本是作者菌第一本作品,不足之处太多,作者菌自己也感受到了,希望可以通过锻炼在下一本中有所进步,天道酬勤,付出必定有收获。   ---   【梦话】作者菌虽然文笔不足,但坑品却好,90W字没有坑过一天,所以宝贝们,康康作者菌的专栏,已经开了新文预收,请宝贝们不要大意,跳坑吧~   ---   【感谢】新人第一本,本身问题又多,是真的非常冷,这里非常感谢一路追文的小伙伴们,如果不是有你们存在,作者菌也不敢夸口坑品有保证,真的非常感谢,爱你们,么么哒   ---   【关于上一章】作者菌发誓并不是想开船,而是剧情发展到了那一步,那一章的内容是破除女主最后的心障,为了达到这个要求,它就注定不可能只写一句‘一夜过后’这样就能带过的,我需要通过描写男女主彼此的亲密互动来完成女主最后的胜利和升华,这个没法略过。   作者菌也很头秃,到发文这个时候为止,已经改了9遍了,还是要继续改,反正……改吧,继续改,早晚会能有放出来的那一天的。希望尽早到来吧,唉。 第251章 番外   深邃幽暗的天幕之下,是一片无垠的山脉,站在山巅之上,夜风拂过,眼前的漫山松林如同海浪,层层起伏出阵阵波涛。   “你不与我同去?”裴元鸿垂目看了看手中的雕漆盒子,有些不解的望向沐青霖。   他亡母的骨殖葬在帝京郊外的裴氏皇陵,而他自从亡母下葬后的第一年起,就在法严寺给裴华泠点了一盏长明灯,每隔一段时间,不论他身在何处,都会回帝京一趟,添些香油钱,以保明灯长燃不灭。   如果沐青霖想见纪清歌的话,他两人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不去。”沐青霖毫无形象的蹲在一块青石上,口中叼着一根随手掐下来的碧绿的松针,听见问话,根本连头都没转。   裴元鸿有些不解,不过就是一盒子糖果罢了,如今那姑娘已经是靖王妃,要什么吃食没有?至于千里迢迢的让他带一盒糖过去么?   似是知道他的腹诽,沐青霖哼了一声:“嫌累可以不带。”   裴元鸿顿了顿……罢了,他还能说什么?带就带吧,反正也就一盒子糖。   略等了一息,见沐青霖没有继续开口的样子,裴元鸿便就捧着盒子欲走,直到他迈出了两步,身后突兀一语却让他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不必再回来。”   裴元鸿愕然转身:“你……”   一字出口,半晌之后才接了下去:“……为什么?”   “我要走了,至于去哪你别问,因为懒得跟你解释。”沐青霖又哼了一声:“太费口舌。”   要走?   要走是什么意思?   是准备走去哪里?   裴元鸿怔住不语,心头的疑惑一阵阵冒了上来。   他被这玄微真人追着拜师已经快要七年,从一开始的置之不理,到被缠得无可奈何,最终……裴元鸿也依然没有点头拜师。   不过沐青霖似乎也并不真的在乎他究竟磕不磕拜师头,裴元鸿在发现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他之后,倒也淡然了。   如今数年过去,裴元鸿依然不是沐青霖的弟子,但沐青霖也并不因此而计较什么,就如同当年教导纪清歌那般,也教了裴元鸿一套心法,以及许多看起来七零八碎……甚至有些堪称是怪力乱神的‘把戏’。   一开始,是他追着裴元鸿走,后来不知不觉的,变成了沐青霖领路,两人亦师亦友的,去过了许多地方,甚至还随着远洋的商船出海了几次。   原本,裴元鸿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得不说,确实是天高云阔,心无挂碍,不知不觉间,潜藏在他心底的那一大片暗沉沉的空洞已经渐渐弥平了许多。   可……如今沐青霖却突然之间对他说……要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裴元鸿定定的望着沐青霖的背影,立在那里许久,终于又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不肯拜师?还是因为什么?”   沐青霖终于转头瞥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我不过是在此呆腻了,想去别处逛逛,你哪来的那么多疑问。”   “几时归来?”   “不归。”   沐青霖翻了个白眼……都说了呆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   沐青霖越是说得平淡,裴元鸿心中就越是惊疑不定,终于沐青霖不耐烦了起来,赶苍蝇似得冲他一摆手:“为师修道有成即将飞升,行了吧?去去去,别碍着我飞升。”   裴元鸿顿住话音,良久之后,终于转身而去,沐青霖则继续望着苍茫的山林,半晌,才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而身后却又有脚步声由远而至。   裴元鸿手中抱着一只并不算小的酒坛子,见沐青霖转头望来,只冲他示意了一下:“贺你飞升的。”   这回轮到沐青霖无话可说。   ……也行吧。   似是看出了他的兴致不高,裴元鸿补充道:“知你嗜甜,掺了桂花蜜。”   沐青霖的桃花眼便就笑眯眯的弯了起来。   裴元鸿只搬了一坛子酒,坛子口上扣了两只粗陶的酒碗,其余一概全无,更不用说什么下酒菜了,两人就这样幕天席地的,那块青石便是现成的酒桌。   知道沐青霖嗜甜,裴元鸿事先往这酒坛子里掺了蜜,入口倒是甜美,但酒却依然是烈酒,只是饮入沐青霖口中却依然是如同不会醉似得,裴元鸿喝一碗,他便也喝一碗,最终裴元鸿目光已经迷离,沐青霖却仍像是在喝水。   眼看裴元鸿一碗饮尽,又斟了一碗,沐青霖突然一拍额头:“险些忘了。”说着胡乱摸了摸身上,摸出一串佛珠,随手往裴元鸿怀里一扔:“拿去。”   裴元鸿皱着眉放下酒碗,两根指头捏住那串十八子的菩提珠提起来晃了晃:“你明明是道士,却给我一串佛珠?像话?”   “一串破珠子,拿着玩就是了,又没让你去念佛。”沐青霖白了他一眼。   听他这般说了,裴元鸿才将那串菩提珠放到了手边的青石上,正想再去端酒碗,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却顿住了动作。   “这珠子……”   裴元鸿用力摇了下头,驱散了几分酒意,再次看过去,果然似曾相识。   ……他之前因为要给亡母供奉长明灯,法严寺是他常来常往的去处,这串珠子……他曾在净和方丈的手中见过!   这一串菩提珠应当是常年被人捻在手中,珠子本身已经摩挲得光滑圆润,颜色更是接近黑色的深琥珀色。   若单说是珠子本身也并不算多么贵重的物件,不过是菩提珠罢了,但……裴元鸿见过净和手中的那条,与眼前这条上萦绕的宁和气息一般无二。   裴元鸿不信鬼神,但或许是由于净和方丈确实是得道高僧的缘故,他也确实从曾经的数面之缘中在净和身上感受过与众不同的沉静宁和的气息。   而随着他修习了沐青霖教的心法之后,感知更为敏锐,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如沐青霖所说的那般天赋异禀,如今修习数年,甚至已经能隐隐感受到人或物的独特气机。   就如同眼前这片松林,就生机盎然,一阵阵低沉的松涛就如同生灵发出的隐约低语。   所以……这佛珠,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裴元鸿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这一串十八子的菩提珠下面缀着的,却是一颗……有着些许违和感的血红色坠饰!   净和方丈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高僧,自身朴素的同时,也并不以物品贵贱来判断价值,裴元鸿向来记性好,他可以肯定,这串珠子在净和方丈手中的时候,并没有往上装饰什么宝石之类。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条,佛塔母珠下面垂着的却是一颗血红血红的宝石!   过于浓烈的血红色,看在眼中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不适,更是与菩提珠本身的宁和气息互不相容。   “这是什么石头?”裴元鸿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几分酒醉的缘故,总觉得那颗红得异样的石头里,似乎有着一股漩涡般在缓缓旋转,盯上片刻就让人不得不移开目光。   “不是石头。”沐青霖随意的答道:“一颗舍利罢了。”   舍利?!   裴元鸿愣住,舍利子这种东西他是听说过的,可……   他双眼微微圆睁——这东西……是人的骨殖?   是谁的?!   裴元鸿脑中一瞬间就没了醉意。   舍利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传说中听说的较多,但即便是传说中,也只有在得道高僧火化后的骨殖中才可寻获……这佛珠此前是净和方丈所有……而净和方丈却已经圆寂数年……那么这颗舍利……   此时此刻裴元鸿脑中已经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得道高僧坐化之后除非尸身不腐,自身形成了肉身佛,否则停灵之后以火焚化是佛门子弟统一的归宿,也之所以才会有得道高僧火化后会留下舍利子护佑世人这样的传说来,佛骨舍利子由于其本身的稀少,每一颗都是堪称稀世奇珍,甚至有的西域小国将其奉为国宝,僧人坐化之后若能留下舍利,这是足可以震动百姓口口相传的善事!   而净和方丈圆寂之后也是火化……却并没有听说留下了舍利子。   若是连法严寺都不知道净和留有舍利的话,沐青霖手中这颗是从何而来?   是他趁着彼时客居法严寺的便利先人一步从净和焚化后的骨殖中取出?还是……   “是净和方丈的?”裴元鸿出口的嗓音有些沙哑。   沐青霖懒洋洋的挑眉:“你猜。”   裴元鸿住了口,数年的相处,他知道若是沐青霖不想说的,即便是问了也不会有答复,他指尖摸了摸那枚血红的石头,触手倒是没什么异样的地方。   “若是不想要就扔掉。”沐青霖淡淡的说了一句。   裴元鸿垂目盯住那佛珠片刻,伸手将它套在了自己手腕上。   ……管它是不是人的骸骨,反正他不信神佛。   ……更不信鬼。   他二话不说套上了手,沐青霖却又新奇起来:“不怕半夜老秃驴找你?”   裴元鸿皱着眉伸手去夺他手中的酒碗:“你若是醉了就别喝了!”   ……仅这一句话,就已经能够坐实这物件的来历!而世人信奉的,是只有枉死之人才会冤魂游荡!   他知不知道这短短一句就形同是承认了杀人?!   他去夺碗,沐青霖却哪里会让他夺到?手腕轻轻一晃就避了开去,碗中甜腻的酒液一滴未撒,自己先仰头喝了,这才搁了碗,又去拎酒坛,这次却被裴元鸿给按住了坛口。   随即就是一个纸包拍到了沐青霖面前的青石上。   “吃糖吧,别喝了。”   裴元鸿这几年也算是对沐青霖有了了解,沐青霖嗜甜,却并不嗜酒,所以这一坛子酒里他也才会掺了桂花蜜,否则沐青霖八成不肯喝。   如今裴元鸿不想听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能扔出一包糖,沐青霖果然就不再去碰酒坛,自顾打开纸包摸出一颗粽子糖进了口。   将酒坛子拎到了自己这边,裴元鸿自己独酌了起来。   深沉的夜色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吃糖,一个饮酒,夜风悄静,不知不觉间,裴元鸿已是又几碗甜酒入了腹。   醉意重新漫上脑海,裴元鸿眯着眼瞳打量着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吃糖的人,半晌才长出口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家修道?”   沐青霖纳罕的抬眼瞥过来:“谁说我出家了?”   “你……”裴元鸿顿住。   “寄名的罢了。”沐青霖无所谓的摆摆手:“反正玄微真人这名号也不难听,叫就叫了。”   “衡渊散人不是你师父?”   沐青霖嗤了一声:“他一个老滑头,凭什么当我师父?”   “可你……”裴元鸿彻底怔住。   以他这几年对于沐青霖的了解,这位玄微真人可谓是深不可测,本来他竟然会成为灵犀观的寄名弟子这件事就已经让裴元鸿有些好奇,可……现如今他竟然说,不是?   不是的话又为什么会成了灵犀观收录在册的玄微真人?   而且……不管究竟是正统弟子还是寄名弟子,他都不该称呼衡渊是老滑头。   纪清歌也是灵犀观的寄名弟子,但那姑娘对于灵犀观从来都是真心当做师门看待,提起师父玄碧真人的时候更是敬奉有加,可眼前的这位,对于自己挂了弟子之名的师尊,竟是连口头的尊敬都没有。   裴元鸿手中酒碗定住半天,直到沐青霖抬眼望过来:“想知道?”   “你肯说?”   沐青霖呲了呲牙:“我初到此处的时候,偶然遇到了那个老滑头,被他缠住不放,后来我烦得不行,就和他打了个赌,结果……”   “你赌输了?”   “没有!”沐青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是那老滑头太厚颜无耻了。”   裴元鸿完全不信!   沐青霖又吃了颗糖,“当时正是天降甘霖,我为了让他别再烦人,就让他说出方圆一里之内一共落下了多少雨滴,答上来了,我就点头做他弟子,答不上来,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这种出题,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裴元鸿听得呆住。   “他确实没答上来。”沐青霖含着糖,忿忿的敲了下青石:“所以他信口胡说了一个数字,然后就信誓旦旦非说那是正确答案。”   裴元鸿呆住半晌,大笑起来。   “你……活该!”他笑得碗都端不稳,澄亮的酒液泼洒了一片。   “嘁……我那时初来,也没想到一个修道的能这么厚脸皮。”沐青霖悻悻的两口就嚼碎了口中的糖块:“不过这人倒也有点趣味。”   ……否则衡渊若是跟净和那老秃驴似得那么无趣,他也不会最终点了头。   ……还不是看在他虽然无耻却无耻得有趣的份上么。   短暂的静谧过后,裴元鸿又好奇起来:“你既然不承认是出家人,为什么肯教元贞县主?”   “小歌儿啊……”沐青霖瞥了一眼裴元鸿:“探我话?还有糖吗?”   裴元鸿又拍出一个纸包。   “我那时没太留心,所以不小心带偏了她的命数罢了。”沐青霖口中说着惊人之语,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后来发现是她这个小丫头,啧,也罢了,多少也算是我的因果,小丫头虽然笨,却挺乖的不招人讨厌,赔她一世安稳便是了。”   “你……”裴元鸿愕然良久,终于回过神来,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酒,又去拎酒坛:“不想说就闭嘴,别胡说八道。”   沐青霖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的,我不信鬼神。”裴元鸿重新斟了一碗酒:“所以你的胡话我就当没听到,也别再跟我说你不是人……”   沐青霖大怒:“你才不是人!”   “那你是人?”   “人者见人。”   裴元鸿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骂人。   “啧——”   “嘁——”   “别说了,吃糖吧。”裴元鸿无奈,又拍出一个纸包,沐青霖果然就闭了嘴。   这一坛子酒,沐青霖入口的统共也并没有太多,大部分都是被裴元鸿拿糖给换走,最终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喝到最后,眼前的光影已经迷离缭乱,裴元鸿眯着眼瞳盯着对面老神在在吃糖的人:“民间传说中,灶王爷就爱吃糖。”   沐青霖鄙视的翻了个白眼:“这你也信?”   ……刚还说不信鬼神呢,转脸就扯上灶王爷了。   裴元鸿醉醺醺的呵了一声:“也是……罢了。”   “若是县主问起你,我要如何答复?”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沐青霖打了个哈欠:“我不过是去了别处,又不是去死,有什么说不得的。”   裴元鸿轻轻出了口气,抬手再去拎酒坛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山巅之上,晨风是沁脾的清新,裴元鸿静默半晌,终于摇摇晃晃的立起身来。   “你做什么去?”沐青霖疑惑的望着。   ……醉成这个德行,是准备干吗?借酒装疯?   “下……下山。”裴元鸿饮了几乎一坛子烈酒,坐着的时候尚还不觉得,等到起了身,却是整个人都晃得厉害,他却也不管,踉跄的迈开步:“不……不看你飞……飞升。”   ……还真是借酒装疯。   沐青霖没好气的起身一把扯住裴元鸿一拽,裴元鸿本就立足不稳,一下又坐了回来,只不过此时是背对着,脊背在青石上撞出一声闷响,直把这俊秀昳丽的年青人撞得嘶了一声。   “蠢货!”沐青霖嗤了一声,迈步之前不忘收走那几包糖,绕过青石站在醉眼朦胧的裴元鸿跟前,俯视着这个容貌愈发出尘的年青人。   “撒什么酒疯?滚下山去摔死了指望我给你收尸?”   裴元鸿原本还想挣扎起身,奈何一坛子都是烈酒,实在已经力不从心,尝试无果之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坐在青草地上,后背倚着大青石,整个人瘫得毫无形象,瞪着眼睛发呆。   沐青霖垂眸看他一时,冷冷的嗤了一声,转身不慌不忙的沿着山路一步步迈出了他的视线。   头顶原本璀璨一片的星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天边晨曦微微跃出一线,裴元鸿仰着头痴迷的看了半晌,再转头去看人的时候,山路上已经连沐青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罢了。   裴元鸿合了眼,酒意醺然之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裴元鸿始终没有正式出家,但随着他在中原大地上走走停停,竟渐渐也不知从谁人口中传出了个清玄散人的名号来。   初期听闻这个名号的时候裴元鸿还会解释一番,自己并非出家人,不过是学了几分皮毛罢了,而随着沐青霖传他的那些东西被他日渐修习得愈发高深精妙,他的解释便就不再管用,裴元鸿索性不再辩解,算是默认了这个清玄散人的道家称号。   尽管他最终也没有正经拜过师,但他并不否认自己是师承沐青霖的传授,所以灵犀观每三年一度的罗天大醮的时候便会邀他赴会,一来二去的,竟也算是挂名在了灵犀观做了一名散修。   后来云游之时,因缘际会拣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乞儿,取名无韵,收养在身边做了一名小道童。   然而任凭他踏过了无数山河,甚至去到过海外国度,沐青霖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时间愈久,裴元鸿倒是彻底淡然了下来,如今对于他而言,走过的各处风情迥异的地区和国度已经成了更为有趣的事,一次偶然,他启程时将大半本未完的行程杂记遗落在客栈中,恰巧客栈掌柜识得字,乍一翻阅便如获至宝,很快,清玄散人的游记便风靡了大江南北,尽管只是半本,也依然成了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   而真正让清玄散人这个名号彻底传遍神州大地的,是承平十四年间,裴元鸿恰巧身在蜀中,夜半时分毫不客气的敲响了当地知府门前的鸣冤鼓,等把知府敲得升了堂,裴元鸿一语惊人,言称十日之内此地将有地动,异常强硬的要求知府马上知会百姓组织疏散撤离。   知府被他一语惊得呆在当场,刚想问个仔细,裴元鸿已是转身就走,差役竟没能拦住。   而在此后,裴元鸿又分别前往了另两座蜀地的城池,一模一样的手笔和套路,言之凿凿地动将至,务令百姓撤离。   最少三座大城要疏散百姓尽数撤离,这可不是小事,何况只是一个游方道人口中之言,知府顿时没了主意,有心当做谣言,却又怕这位名声不低的清玄散人是真有什么本领可以预知灾祸,可万一他疏散了人,回头却真只是谣言又如何?   抓瞎了许久,知府咬牙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帝京。   此时太子段泽之已经继位,收到这不同寻常的八百里加急之后颇为诧异,当即就召见了皇叔和靖王世子,几人商议之后做出了批复,勒令当地官员疏散百姓。   蜀中距离帝京路途遥远,一来一回,纵然是八百里加急,也依然足足耗时了八天,等到当地官员收到之后,所余已经不足两日的时光。   有了圣上亲笔朱批,知府终于有了胆量,两日的不眠不休之后,终于不管是劝离还是驱赶,总算是让三座大城撤走成了空城。   这些年大夏正值盛世,三座城垣中百姓加起来约有四十余万,在空旷田野里黑压压一片,等着看这一场天灾到底会不会如期而至。   这一等,就又是两日的时光。   此时旷野之上早就人心浮动,不少人都在大骂妖道害人,甚至有那等按捺不住的,已经在收拾包袱准备回转家中,还是多亏了几位知府勒令公差极力镇压,这才没有让百姓回城。   而就在第三日的深夜,地动终于开始了。   这是近百年来规模最为强劲的一次灾害。   甚至有不少人说当时伴随地动一同出现的,还有巨大的闪光和如同巨兽咆哮般的震耳轰鸣。   这一场耸人听闻的灾变,却因为事先疏散及时而没有造成巨大的伤亡。   至于房倒屋塌,再建便是,人,才是最重要的。   而清玄散人更是由此一跃成为了活人无数的在世仙君,虽然裴元鸿自己对于仙君这样的称谓嗤之以鼻,但那些因他才逃脱了性命的百姓自发的募集钱财,就在蜀中给他建起了一座道观。   道观是有了,但裴元鸿却很少去,依旧是在各处云游。   而清玄散人的名号,已经是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时光荏苒,已是百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沐青霖传他的那套心法的缘故,裴元鸿直到百岁出头,面容仍是不见太多苍老,由此,仙君的名号更是已经摘不掉。到了这个时候,曾经的故人,已经作古,而那名收养的小道童,也已经年迈。   无韵是裴元鸿随手捡的,天资非常一般,并没有将那套心法修出个名目来,此时仅看外貌的话,竟似是比裴元鸿还要年长。   青山之巅,那一块曾被两人当做了酒桌的青石依旧静默无声,裴元鸿看了一颗,从手腕上褪下那串菩提珠,摘了那颗血红的坠子握在手里,将珠串递给身后的无韵,“回头将此送去帝京郊外的法严寺,若是佛门中人问起,就说是物归原主。”   无韵不解,却也恭敬接了,裴元鸿便就挥手赶他走,无韵口不能言,却会手语,问道:师尊要在此清修?我何时来迎师尊?   清修?裴元鸿笑了一声:“你无需再来了。”   一句话听得无韵顿住了脚步,回身就下了跪。   师尊!   无韵的手语急切而又慌乱。   裴元鸿却没有看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低笑了几声,说道:“为师修道有成飞升在即,你且去,莫要妨碍为师飞升。”   一句话听得无韵愣住,直到裴元鸿几次摆手,这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虽是多年过去,这片山峦却与从前并没有太大改变,站在山巅远眺,头顶繁星密布,脚下铺陈的依旧是阵阵松涛。   裴元鸿一手把玩着那枚赤红如血的舍利,一手却摸出个烧瓷的小酒壶来,也不用杯,就对着瓶口小酌,直到一壶饮尽,便将手中那舍利搁在青石上。   舍利的血色衬在粗糙的青石表面,显得愈发殷红。   裴元鸿修行至今,对于天地感应之力已经登峰造极,虽不敢说可以通神,但手中的这颗东西,他也已经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注目凝视片刻,只笑了一声:“我也不知他因何会囚你百年,想来,是你惹他动了怒罢?”   夜风寂寂,四下无声。   “随我看了这百年尘世,可还满意?”   “罢了。”裴元鸿低笑一声:“来世,好生念你的佛罢。”   一语说完,不再开声,夜色深沉,日月星辰,亘古不变。   无韵亲自将那菩提珠送至法严寺,寺中年纪不大的知客僧弄明白了他的来意之后,拿着那串珠子不知所措,无韵也不解释,当即返程。   而他终于再次登上这一处山顶的时候,清玄散人早已坐化,青石上却搁着一枚裂成两半的石子,平平无奇,黯淡无光。   无韵在此行了大礼,下到山脚,却在途径一座偏僻小村落的时候捡到一个女婴,无韵一时心软,以米汤饲之,竟然磕磕绊绊的活了下来。   而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已经掉落,算是专门写给小裴的。   至于小师叔……因为本文是古言,不是古玄,所以注定不能详细交代小师叔   况且他的故事很长很长很长……等作者菌有了充足的毅力之后,或许会给小师叔单独开一本来写   但是这一本里面,就只能这样啦   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