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作者:蜂蜜薄荷糖   文案:   天潢贵胄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从贵女到皇后,前世阿素如履薄冰。重活一世,她只愿耶娘千岁,阿兄常健。然而,那人却不愿放手了。有花堪折直须折,帝心纵难测,美人如故,忍不爱?双重生,仿唐苏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容渊 ┃ 配角:阿素、姜远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花堪折直须折   作品简评:   女主前世是勋贵之女,嫁与男主为后,与男主误会重重,最终死于一场宫廷谋杀。再醒来时回到十年前,穿越到一个小官之家的庶女身上,而前世的自己这一世则早夭。再遇男主,她百味陈杂,却因机缘巧合被男主收入府中养大。在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探寻出前世的真相,解决反派与家人相认,在明白男主心意与男主成就一段帝后佳话。本篇文字优美,考据严谨,栩栩如生展现出的波澜壮阔的盛唐之景,女主的成长与男主的令人感同深受,错综复杂的剧情引人入胜,人物设置并非脸谱化而是各有特点,值得一读。 第1章 旖梦 四肢摊开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   兴平二年暮春的长安,清平治世,李家天下。   曲江的雾,南山的风挟着潮气悄无声息潜入太兴宫,长秋殿中连幅的鲛绡似瀑布自高悬梁架倾泻而下,绵延无尽深处。却寒帘后微微晕出宫灯的暖黄,若远山重叠,流云隐月。   鎏金莲花缠枝熏炉中燃着沉水,腾起蓬蓬的细烟,明明灭灭。七宝帐中阿素倚着鹧鸪枕做了个甜甜的梦,又回到自己六岁那年。   那时的夏日虽未有如今这般的嚣热,但左右也躁得无边,漫漫朝光在太兴宫浩渺的太液池中一卷,便氤起一层暑气。鲜碧欲滴的莲叶绵延到天际,斗折的水榭回廊下的那簇艳莲被身姿轻盈的宫人悄悄折了一枝,露脆生生的断茎来,细小孔隙牵着细丝,仿佛还缀连临风亭藻井下八曲水晶盘里团团的莲蓬。   纤手剥开饱满的子房,水葱般的指比新鲜的莲蓬还嫩上一分,泛着粉的指尖拈起一粒籽剖开掐去莲心,那莹白莲子便送到了她嘴边。   阿素迫不及待咬上美人的指尖,鼓着腮咽下了那还带着水汽芬芳的白玉子,片刻后嘟着唇含糊不清道:“苦……”   数位宫人环侍在一旁,她的傅母蔡夫人将拱在茵褥里的她抱进怀里,嗔笑道:“那下次还嚷不嚷着要食莲子?”   阿素窝在她丰腴的怀里,揪着她臂上的金钏,眨着乌亮的眼睛道:“阿嬷,我想吃酥酪。”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生得粉妆玉琢,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着藏着雾气,睫毛扇子似的忽闪,酒窝甜甜一现,蔡夫人简直拿她无法。她原本也是官家女子,因族罪入掖庭,发长公主府为奴婢。在闺中时便有才名,蒙赦,诏为女傅。自己未曾生育,便将从小带大的阿素视为亲女,疼爱万分,只是小县主挑食得很,这边莲子的公案还未断,那边又起了凉食的风波,这么想着,微微发起愁来。   那酥酪是用发酵的羊乳混了冰屑堆成,上面再浇上鲜果酿的蜜汁,夏日炎炎,想一想就令人垂涎欲滴。岸边嘉木成荫,蝉声阵阵,怀里的人本来就馋猫似的,这暑气一蒸,倒也无怪她爱吃   像是知道自己的傅母会妥协一般,阿素埋在她怀里,扭着身子小声补充道:“要樱桃的。”   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寝庙。蔡夫人怜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不过才这般年纪,倒已知时令了,只是她想了想觉得不能万事都由着她的性子,便狠下心道:“这般贪食,又像上次那般肚痛,哭得哼哼唧唧,看谁哄你去。”   阿素偷偷瞄望了蔡夫人一眼,见她神情严肃,知道这次是真吃不到酥酪了。她委委屈屈嘟着嘴,对面的美人倒是笑了,她生的极美,这一笑便是云销雨霁,年幼的阿素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美人将她从蔡夫人手中接到自己怀里,垂眸望着她笑道:“不让吃便不吃了,阿姊抱你去凉殿睡一会好不好。”   蔡夫人犹豫着要不要松手,阿素已经一头扎进了美人怀里,趴在她肩上,望见傅母兀自不放心的神色,细声细气道:“阿嬷累了,有阿姊陪我便好。”   那凉殿矗立在对岸,是拂菻国的匠人造的,精巧奇丽,有庞大的水轮将清澈的池水一节节引到攒尖顶,四面激流倾泻而下,成帘飞洒,凉而不寒,是绝佳的避暑之处。   阿素向来喜凉,午后热燥,若不在凉殿里便睡不安稳。蔡夫人年纪大了,凉气入体便觉得肩膀酸痛,便只能让宫人陪她睡。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此时望着怀抱阿素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虢国夫人,她却忽然有些迟疑。   这女子原是淑妃族兄之女,父母病故,入宫随侍姑母,越大出落得越娇艳,双十年纪不曾指婚什么人家,却被陛下封为国夫人,禁宫之中便隐约有些流言传出来。   蔡夫人并不情愿将阿素交给她,只是却拦不住阿素喜爱她。只因在阿素看来这位阿姊不仅生得美,身上也香香的,而且是种她从没见过的,奇异的花草香,叫阿素很是喜欢。所以一来二去,这两人年龄虽差了些许,但一个是陛下的甥女,一个是淑妃的侄女,都在宫里客居,倒成了忘年之交。或者说,是阿素时常缠着人家陪伴自己。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棠蕊已抱着阿素走下临风亭登船,蔡夫人反应过来时那小舟已经驶向了对岸,有四五个宫婢侍立在一旁,蔡夫人攥着帔子在岸边望了一会,远远望见她们下了船果真走入凉殿,便笑自己大约过于多心了,想到还有那几个婢子照应,断不会有什么妨碍,也就放下心来。   四肢摊开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极熟,这凉殿前后不过几丈,四面皆空,几根廊柱撑起翘角的飞檐,四面皆是薄薄的水幕,将热浪阻在外面,也将水面上茫茫无际的景物掩得模模糊糊。扎扎的水车声混着湿润的水汽漫在四周,隐约还有沁人的草木气息,惬意舒适得很。   金乌略略偏西的时候阿素方醒,推开身上盖着的锦丝薄衾,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发觉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不仅阿姊不在,连那几个宫婢也不到何处去了。   她小小地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应,茫茫天地间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第一次一人独处,阿素抱着水晶枕,忽然就害怕起来。身下的玉簟原本被她捂热了一片,此时也渐渐凉了下去,她努力推开榻上六折的髹漆仕女屏,从窄窄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下了地阿素方觉异样,低头才发觉履袜都被除了,一双嫩生生的玉足直直踏在地上,幸得铺了蜀锦地衣,倒不怎么凉,只是右足踝上不知什么时候用红丝栓了串金铃,走起路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想阿姊了,也想阿嬷,更想宫外的阿娘,说好今日和耶耶一起来接她,等了半日也不见人,是不是不要她了。想到这阿素便觉得委屈极了,她明明这么乖,这几日都有好好吃饭。   阿素急急惶惶向外走,想去寻阿娘。凉殿四周都是水幕,只留了一人宽的一道,她沿着那道缺走出凉殿,不远处便是一片扶疏的花木,平仲峻茂,槐柳成荫。   然而刚走几步便听到隐约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像是要没了气儿似的。她向着花丛又走了几步,那声音便更清晰了些,阿素听了一会,觉得那人也并不十分伤心,究竟是不是在哭,她也迷茫了。   不多会声渐止息,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到朕身边来罢。”   过了会又笑道:“怎么,不情愿?”   片刻后方有女声轻柔怅惋道:“只怕日后,姑母不能容我。”   那男声淡淡道:“她不敢。”   那女子嘤泣道:“妾自承宠,得窥天颜足矣,又岂作奢望。“   那男声叹道:“如此叫人怜惜,要朕如何舍得下。”   阿素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努力扒开长草和花枝,却望见不远处有个人。竟是阿姊,她又惊又喜。   那画面是极美的,一丛开败了的海棠中美人螓首低垂,缀珠的诃子散了,露出修长的颈子和大片雪白的肌肤,身下石榴裙沾着草茎汁液,仰起面时脸颊上染着绯色,似是刚哭过。有个英武的身形覆在她的身上,用力掐着她的腰肢,阿素十分担心那细腰要断掉了。   而望见那人侧颜,阿素发觉竟是她的皇帝阿舅。她高兴极了,每次阿舅见了她都要将她举得高高的,这次终于有人可以带她去找阿娘。   她有些兴奋地想扑出去,却忽被人从身后蒙住眼睛,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捞进怀里,接着便被抱了起来。   她扭着身子挣扎,却正对上一双秀澈的眼,那熟悉的气息正是她钟爱的。   阿素顿时松下来劲儿来,在他怀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之后满足地闻了闻,果然是混着枫香的白檀。方才着急起的一身汗落了下去,她小小唤了声:“九哥哥。”   李容渊将食指放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她迅捷地走出那片花丛。阿素不老实地拱来拱去,奶猫似的。李容渊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抚着她脊背,低叹道:“又闹什么。”   阿素努力转过身,伏在他肩上,才注意到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一段,岸边的凉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他们一路,李容渊望向她光裸的双足,皱了皱眉,阿素适时打了个喷嚏,他的眸色更深,目光又落在那红丝穿着的金铃上。   阿素直觉他不是很高兴,一只手握上她的足踝,将那金铃解了下来。   而她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埋在他颈项里,茫茫然道:“阿舅为什么要欺负阿姊。”   李容渊抱着她继续向前走,想了想道:“因为她不听话,总挑食。”   阿素闻听此言,倒像找到了知己,原来阿姊竟同她一般,无怪阿舅比阿嬷还厉害,凶得她哭红了眼,这么一想,便不禁生出同情来。   方才不觉,此时见到他,阿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可是件顶重要的事。   “是不是阿舅许了你出阁,已定好了日子。”她努力像大人似的开口,却藏不住软软糯糯的声音。   李容渊淡淡“唔”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道:“知道的倒不少嘛。”   其实阿素并不懂什么是出阁,只听阿嬷说于诸皇子而言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让她见了九皇子便规规矩矩地颂贺。可阿素知道,待出了阁他就不住在太兴宫里了,这么一想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那些背会了话便一点也说不出来了。   所以她只是窝在他怀里,小声问道:“那是不是,以后入宫就见不到你了?”   李容渊没有说话,身边有个老宦官恭敬答道:“丰乐坊离皇城不远,自然得空便去探望贵主。”   阿素顺着声音望去,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黄衣内侍,仔细瞧了瞧,原来是杨英,她睁着大眼睛道:“连你也要一起去?那……能不能也带上我?”   说完又偷偷望了李容渊一眼,她自觉吃的也不十分多,一向是很好养活的,于是继续小声央道:“好不好嘛?”   杨英抬头望了她一眼,擦了擦汗道:“这……老奴……”   李容渊拍了拍她的背道:“永宁,莫再难为他了。”   之后又淡淡道:“你阿娘来了。”   果然,这句话即刻便引走了阿素全部的注意力。   景云十七年的仲夏比往常都更喧闹些,就在这蝉噪声中,淑妃高氏诞下的小公主方满一月。今上子嗣绵延,此前已得了十七位公主,所以她的降生便显得有些平静,只在弥月时由母亲抱着去拜见太后。   清思殿翠帷之后,窦太后在一众云髻蝉鬓的内外命妇拱绕下接过自己的第十八位孙女,笑着点了点她胖嘟嘟的小脸,用一把缠丝金剪铰掉了她的一撮胎发,便将她交给了一旁侍立的乳姆和宫人。   她年轻时惯于端坐在高殿之上珠帘之后,倒让人忘记了她也曾是个仙姿佚貌的女子。如今她靠在矮矮的胡榻上,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当真成了位慈爱的老妇人,只是年华不曾磨平她的锋锐,眼角细纹掩不住她鹰凖般的目光。   她是惜福之人,归政于皇帝,放手干脆,只可惜她的后辈们却像极了年轻时的她,这些年明争暗斗她看在眼里,只有唯一的女儿性子有几分肖似先帝,所以格外珍爱。   今日几位已出降的长公主也都入宫来,长安城中铺设的供牛车出行的锦帐绵延数里,直通到昭凤门。但众人中只有一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想来她的女儿缘也是很薄,生了三个儿子,才以高龄得这么个幺女。   窦太后刚一抬眼,便见安泰已婷婷袅袅上前,向她拜倒:“圣后万福。”她笑着伸出手臂,安泰便起身扶着她,又亲亲热热唤了句:“阿娘。”   她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着两支红玉簪。眉心贴着金箔花钿,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走过来时身姿聘婷,腰肢纤细,流水般的帔子拂过地上的莲升砖,坦领下丰腴隐现,肤若凝脂。   安泰偎依在窦太后身边,顾盼间寻找一番,望着她撒个了娇,笑道:“怎么不曾见我的宝儿?想来是阿娘舍不得她,专门将她藏了起来。”   窦太后嗔笑道:“倒是会编排朕。还不是方才闹着要赏荷花,命人带着上太液池边去了,朕看呐,其实就是贪玩。”   安泰知道阿娘口中虽这么说,实则心里最舍不得阿素这个外孙女,不然也不能过段时间便要将她接进宫里住着,她的宝儿在宫里的时间倒比在她这个亲娘身边还长。   只是她自成婚以来,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夫家人丁不兴,她一直盼着能多为他诞育子嗣,却一直未能如愿。   一旁的顺颐将女儿阿樱搂进怀里,望着安泰笑道:“怎么不见驸马。”   顺颐的娘只是位宫人,因窦皇后当年极想要个女儿,先帝便将她养在皇后身边,后来皇后果然得了个女儿。   她与安泰自小一同长大,安泰很是顾念姊妹之情,为爱女请封也带上了庶姊的女儿,两位贵女一位封永宁县主,另一位封长平县主。两人关系亲近,言语间便随意了些。   窦太后闻言,在一众年幼的孙子孙女中寻了片刻,也望着安泰道:“怎么不见鲤奴?”   安泰微笑道:“元郎带着他在外殿。”   窦太后笑道:“都是家人,不妨的,朕念外孙了。”   顺颐打趣道:“恐怕不是妨不妨,而是阿妹不舍得驸马见我们这些女眷。”   安泰晕生双颊,斜飞了她一眼,对身边的秋瞳道:去请郡王和世子来。”她生得好看,眼波流转有千般妩媚。   元子期飒踏步入内殿的时候,谈笑的声音忽然都停了,数道若不经意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在他身上,掩在团扇下的窃窃私语诉说的是这位前朝的皇族,果真有名士遗风,言行举止皆透着道不出的从容优雅。   父亲是开国时封的异姓亲王,袭爵降等,他如今承郡王之爵,澜袍玉带銙,神彩秀澈,风姿无度,身畔的小郎君与他如出一辙。   元子期牵着爱子的手,沉静立在安泰身旁。那样颀长的身姿,担得起任何一个女人倾心的倚靠。他俯身与安泰低语,眉目英挺,唇畔带笑,安泰脸上便绽出一个浅浅酒窝来。   元剑雪端庄跪坐在外祖母面前叩首,窦太后笑着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太子妃杨氏以扇半遮面,微笑道:“小郎如此俊秀,倒将亲孙儿们都比下去了。”   她的正经君姑王皇后也笑道:“可正不是如此。”   众人顿时笑作一片,安泰是太后爱女,先帝时荣宠已极,方才的话也只适合太子妃说,她与王皇后皆出自高门郡望,此言一出,既讨了安泰的好,也彰显出她不同寻常的地位来。   今日本是小公主满月,这话题一引,正事被冷在一旁,无异喧宾夺主。淑妃将女儿抱在怀里,温温婉婉坐在一旁,唇畔带笑,眉目间却隐有哀愁,楚楚堪怜。然实则她再明白不过,王皇后失圣眷多年,只在太后这里勉强维持体面,于内廷她位同副后,自不会争这一时。   只可惜这次她又得一女,若是一子,也能稍微帮衬着些六郎,她望着年轻娇艳,春风得意的太子妃杨氏,微微扬起唇角,这样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安泰忽抬眸对元子期道:“暑气一晕,这般燥热难耐,夫君重去燃一炉香来罢。”   贤妃阴氏笑道:“如何能劳烦天家娇客。”要唤宫人,却被顺颐用眼神拦了,她知道安泰只是不愿让驸马被这些后宫之事污了耳目。   元子期一笑,姿态娴雅走到殿内一角,从腰间蹀躞带下取下一丸香,修长的指将其碾碎,投入熏炉,以香箸拨之,有沉静的烟气漫上来,引得一片状不经意的回眸。安泰望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有些怔怔,他本有出世之才,只因尚主,如今是卫尉少卿,不过闲职,只能寄情山水,潜心教女侍香,如潜龙困于池,倘若未做驸马,又会……   窦太后见安泰心不在焉的样子,知她挂念爱女,想唤人抱过阿素,此时却见阿素的傅母蔡夫人急急惶惶奔进来,叩首在地上瑟瑟发抖。   窦太后神色一变,安泰也敏锐察觉不对,起身道:“怎么?”   蔡夫人抬起头,流泪道:“奴婢万死,寻遍了各处也不见小县主。”   安泰一颤,窦太后沉声道:“那么多人跟着,怎会不见?”   蔡夫人哽咽道:“原本无事,过了午虢国夫人抱了她去凉殿小憩,奴婢再去寻,便一点人影也寻不着了。”   虢国夫人这四字一出,下面便有些暧昧不明的目光交接,最后都落在淑妃身上,这些时日她不便侍寝,隐隐有传言她那位侄女与陛下颇有些不清白。   王皇后大约也曾听闻此事,目光严厉,她出身高贵,最不喜轻浮。贤妃知她心事,轻声道:“小门小姓,无怪如此。”   淑妃艳冠后宫多年,与她比之,他人皆失意,无怪贤妃意有所指。所以旁人言语她向来一笑置之,况且广陵高氏虽不及七望却并非小姓,她的两位兄长,一位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实实在在的宰相,而另一位则是南衙的左羽林将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郇国公的孙女,赵王妃沈氏微微叹了口气,她祖上是武将,贵以勋功,这样的出身在诸王妃自不算好,所以重要场合她向来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指摘了错处,此时不禁又坐得更端庄了些。   这边各怀心事,那边焦急的亲娘已经几步走到殿下,就要亲自去寻爱女。元子期揽过安泰,望着蔡夫人沉声道:“你将今日的事再讲一讲。”   然而话音刚落,便有人缓缓步入殿中,安泰望见那人眼睛便是一亮。身边有人轻声忧道:“九郎?”安泰知是他的养母德妃。   阿素从那人怀里直起身来,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带着困意拖着长长的尾音唤道:“阿娘。”   安泰又嗔又喜,李容渊望着她微笑道:“我见永宁在凉殿里睡着,便抱她出来走一走。”   窦太后见外孙女连袜履也未穿,不悦道:“怎么能让她光着脚。”   知道窦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李容渊将阿素交给安泰,肃然立一旁听她训斥。   即刻有宫人趋步上前,捧上一双缀着硕大明珠的小小翘头履,十一岁的元剑雪接了过来,自告奋勇要给阿妹穿。   阿素望着阿兄捉着她双足严阵以待的样子,只觉得痒痒的。   “笨。”她在阿娘怀里认真嫌弃起自家兄长来,元剑雪垂着睫毛,闷声给她穿鞋。   之后阿素一转身便看到了阿娘身边的耶耶,殿内香香的,她深深吸了口气,细声细气道:“是龙脑,伽罗,唔……还有一点点麝。”   “只有这么小这么小一点。”她眸子闪亮,伸着小手认真地比划。   元子期微笑道:“我的乖女还是这般聪敏。”这是只属于他们父女俩的世界,安泰纳宝般将女儿抱给夫君。   然而就在投入阿耶怀中的那一瞬间,阿素忽然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双眼,黑暗中满目是鎏金顶上垂下的层层帐幔,一角的香兽吐出袅袅青烟,她自知如今身在长秋殿。却寒帘外有细微的声响,她也知是殿中的女官青窈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   “几更天了?”阿素蜷进榻上缠缠绵绵又柔软的锦丝中,闷声道。   青窈轻声答道:“回禀皇后,现下已是五更了。” 第2章 芳华 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   原来已是五更了。   夜昼之分为晓,一月之初为朔,此时正是残夜褪尽,万物更迭。记忆中阿耶的面目早已模糊,阿素靠着隐枕,不知为何自己又重温那样的旧梦。   她含着怅惋的眸光空茫地落在榻角的金狻猊上,低声道:“掌灯罢。”   知她向来睡不安稳,青窈整夜守在帷幕之外,此时唤一列宫人来升起幔帘,内殿四角浑圆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身下的眠榻实在太大了些,绵绵延延,她倚在深处时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宫人们步伐轻盈的身影。淡淡的珠光如同一团团缥缈的雾气浮在虚空里,青窈拨开珊瑚帘,将一盏晶莹剔透琉璃灯置在枕障后,将一个羊脂白玉匣举过头顶,捧到她面前。   阿素接过那玉匣,打开见是满匣的伽罗香。   她若无其事地舀香,背过人去却用力将玉匣倾覆,满匣的伽罗香顿时坠入金狻猊口中,腾起细密的烟气,呛得阿素喘不上气。但她却无暇他顾,抖着手从香匣最底下取出张薄薄的帛书。   这是长平惯常与她通音信的方式,自隔绝了一切的消息,她便只能从这一封封手书中得知外界的一切。   展卷阅之,阿素听青窈轻声道:“原是子正时送来的,那时殿下正睡着,便未……”   她话音未落,阿素手中那只羊脂玉香匣落了下来,细碎的伽罗香屑碎溅了一地。青窈一惊,抬头正见阿素只握住那张帛书,面上失了血色又泛起嫣红,显然是心跳得剧烈。   青窈借着琉璃灯的光亮,仔细看完那一行细密的小字,心下愕然。同阿素一般,她隐约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却不知竟会来得这么快。   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青窈反倒是坦然了,望着阿素道:“殿下要如何行事?”   这便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千古难题,阿素想。阿娘还是他,刀刃的两面,她总须选一个,也只能选一个。   青窈沉住气,唤人来收拾,身畔的宫人跪在地上拾了那散落的残香碎玉,阿素低垂着眸子,手中长平送来的帛书已绞成了几道,指尖苍白,许久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望着青窈沉声道:“这讯息要送出去,送到东都去。”   大长公主如今正在东都,青窈知道,她终于做出了抉择。   阿素此时反镇定下来,从长安到洛阳,不过一夜两日。她松了口气,一切都好办,唯一难事是如今困在这宫里,连一只飞虫也出不去。长平自然也不行,这件事须得做的隐秘……   青窈望着她娇艳的面庞,眼下一点朱红恰似滴泪,她深深拜伏在地,然后转身而去。   如今是圣人御极的第二年,宇内清明。   自两年前西突厥的沙钵罗可汗被驱逐,死在达恒笃城,向西穿过凉州瓜州,取道星星峡过八百里沙海,经伊吾到高昌,越过皑皑葱岭,突厥王庭狼狈地逃回热海草原。西到碎叶,东到高句丽,罹难的山河逐渐恢复了元气。   虽以征突厥的勋功受册为太子,但新帝勤政爱民,亦重文治教化,劝农桑,薄徭赋,免徭役,息兵戈,全国上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政治清明,百姓休养生息,朝廷广开言路,一时俊才云蒸,盛世之象已初见端倪。   回望百年,文治武功巅峰不过如此,即便如此,自承大统,新帝无一日之倦怠,一改景云年间荒废朝政之风,设单日常朝,五品以上常参供奉隔日入朝议政,每月朔望亦有大朝,西京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参朝。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又开进士明经科选贤任能,以为良佐。今上非长非嫡,亦为万乘之尊,所以甄选士人也并不论出身门第,一时间天下寒门读书人都跃跃欲试。   当然,这自然也触动了许多人的既得利益,自前朝以来历经百年,门阀世家势力根深蒂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如此,宗室中亦有微词,只是新帝并非仁糯,相反手腕铁血,杀伐果决,踏着鲜血临御宸极,深谙帝王之道。想起他处置反对者的手段,即便在宗室中辈分极高的那几王也并不敢触怒天颜,只是,私下里却有暗流涌动。   入了夜的西京,已过了宵禁。长安城中九条笔直的南北大街与东西大街将外郭分成一百零八座里坊,百姓皆已回坊内,现在只有巡城的禁卫在街道上森严巡视。   太兴宫原有五道高耸阔达的朱门,狰狞巨大的鎏金铺首衔环,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熠熠生辉。金吾卫十人一队推着高大厚重的宫门一点点将其阖上,又落下嵌着阴阳鱼的重锁,传说这鱼在夜里双目不闭,故用来监门。   最初得知宗室中几位叔伯谋反的时候,李容渊并不觉得意外,连他们背后的那几支郡望有几斤几两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试探,那几个老狐狸便露出了尾巴,   只是,却说明这变革的步伐终究快了一些。年轻的帝王身姿英逸,郎朗昭昭,轻叹之后,负手而立,身后柔和的月光洒在萧瑟的大殿里。此时有另一件事正萦绕在他心间,那长长的名单上不仅有他的叔伯,亦有如今身在东都的安泰大长公主。   自景云朝末年涉政,公主权势已极,如今朝中宰相有三位皆出自大长公主府,但李容渊知道她想要的不止于此,譬如此时,身在东都的她已与门下侍中草拟了废立的诏书,只待宗室起兵便诏告天下。这计划原本也是好的,只是既然已被知晓,便全无胜算了。   就在此时,内侍监杨英步伐轻盈地走到了他身边,躬着腰立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殿外廊庑下看这如钩的新月。   杨英轻轻咳一声,开口道:“老奴记得姜相曾写过一首诗,便是赞这月亮,不过诗中说的是似乎望日的满月。”   见陛下毫无所动,杨英又咳了一声,继续道:“姜相人品风流,文采斐然,老奴还隐约记得几句,其中正有……”   听了一会他辛辛苦苦背姜远之的酸诗,李容渊终于无奈道:“有什么话想说便直说。”   杨英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道:“那老奴便直言,到了望日,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看一看皇后了。”   李容渊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皇后要你来当说客。”   杨英闻言扑通一声便伏拜在地上,从不入流的黄衣内侍到如今官居三品,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阿翁,他也只在陛下面前伏低做小。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面前之人的眼,在他面前最好的方法直言不讳,所以此时便颤颤巍巍道:“前日长秋殿中的女官来见老奴,带着彩绢百匹,明珠十斛,说是皇后赐下的,老奴便知其意,自然是不敢受,劝那位尚宫回去了,便来见大家。“   杨英仔细揣度圣意,觉得面前之人心情似乎不错,于是继续道:“老奴只是觉得,皇后年龄尚小,此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与大家置气,也过了这么时日,大家也该消气,去长秋殿看一看。”   李容渊淡淡“唔”了一声。   杨英拭了拭汗继续道:“那大家的意思是?”   李容渊负手望了望天上半弯的明月,想的却是,她要重修旧好,究竟是要求他,还是……   望日,上幸长秋。   从宫婢到内侍,见驾的人在长秋殿外跪了一地,正主却丝毫不见踪影。青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伏在地上,杨英命人上前将她扶起来,她才支支吾吾道:“皇后在膳房为陛下做羹汤。”   她说的是尚食局专设在长秋殿中的膳房,位于后殿东厢,李容渊步伐沉稳走近时,正透过微开的户牖望见明亮的火上瓦罐沸扬,石灶前摆了一张铺着檀木胡榻,有个人影蜷在茵褥上面睡得正香,手里的蒲扇垂在地上。   原来就是这么做的。   青窈想上前去将人唤醒,却被止住了,杨英将人都拦在外面,李容渊独自步入。榻上的人舒展不开似的,睡得委委屈屈。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睡觉时总喜欢四肢伸开,任谁都唤不醒,而如今却像小猫似的蜷在角落里。   他走过去,修长的手抚在她纤细的脊骨上,那里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似乎又瘦了些。在他的手触及她肌肤的那刻,她几乎立刻便惊醒了,朦胧间望见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是好看。   她想讨他的好,他知道,只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这点事也做不好。李容渊认真欣赏了一会她失措的样子,半晌后阿素才反应过来应该下拜。   她刚下了榻,李容渊望着她道:“免了罢。”   长秋殿中,端庄跪坐在案前,阿素忐忑颔首,青窈便端来托案,其上素白盏盛以羹汤。   这便是她亲手做的羊羮,本想表诚意,一点也不许旁人插手,却熬得过火而焦,他又来的这么急,来不及重做,只能命青窈只取了不甚浑浊的上层,又加了些摩伽陀来的昧履支遮掩。   李容渊望着那碗盏看了一会,浓黑的羹汤中飘着几串香枝,神情有些抗拒,然而回望她一脸殷切,虽神色冷淡,却勉为其难端起那碗盏。   阿素望着他修长有力的指扣住盏沿,一饮而尽,暗暗咋舌。他竟真就如此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   只在旁边的宦侍捧着唾壶侍候他漱口时,才微微拧了拧眉。   阿素此时方想起来,这羊羹应该配胡饼。她记得以前住在丰乐坊的时候,十字街边有个高鼻深目的胡人老伯打的饼,薄薄的皮是酥油做的,沾着胡麻,一口咬下去,外脆里绵,口齿余香,一向是她的最爱。只是物是人非,那摊子也不知搬到何处去了。   她抬头望了望李容渊,发觉他也在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天色尚早,阿素踌躇许久,又拉着他讲《里仁》。这是论语中的第四篇,言君子择邻而居,居于仁者之里。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何解?”,李容渊修长的指扣在书卷上,望着她,考教道。阿素垂着头,低声道:“君子怀仁,宜常躬省。”说完便用藏着雾气的黑眸小心翼翼望着他。   李容渊一滞,很好,这是说他不仁了。直犯天颜,敢如此僭越也只有她一人。若不是知道她书读的不好,一知半解,词不达意,还真当她是明里暗里讽刺。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这些年教她读书的人也只有他了,那就是说,其实是他未教好,也罢,一点点来吧。   他展开起书卷,叹了口气。   阿素着心事,低头拽着帔子上的缀玉,李容渊低声讲了一会,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将书卷一放,她立刻唬了一跳,只能老老实实跪直,昂首挺胸。   他音容兼美,为皇子时曾在弘文馆讲学,那时阿素闹着要做弘文生,不过是为了能在躲在门下众人之中偷偷多瞧他一眼,如今终于换得他只讲与她一人听,她却困得头点地。   阿素知道自己一向不是好学生,只觉得他讲经时潺如秋水的声音格外好听,却从来不求甚解。像是要惩戒她这点小心思一般,之后他又罚她抄《致知》。   这是从大学里摘出来一章,专讲格物致知,原文传抄的时早已亡佚,他教给她的,不过是他后来做的注,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告诉她了,他只想让她记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然而天可怜见,她一向惫懒,握着笔便觉得抬不起臂膀,此时端着架子练字,练了一会便想偷个懒,而他却并未见乏意,闲闲立在她身后,扶腰按肩正姿。   他虽为帝王,却较当世书法大家不遑多让,笔下风骨俊美。她虽不辨八分章草,却也觉得他的字是极好看的,便越发觉得惭愧,不由自主前倾。而他另一手正虚扣在她腰上,握着她的手写字时倒像是将她拢在怀里,身姿微微时,便有苏合气息涌来,又隐没,若即若离,简直是一场折磨。她大汗淋漓,拘谨又缓慢地描着每一笔一划,生怕身后之人一个不满意,便拂袖而去。   终于熬到天色将晚,内侍监杨英来请旨时,阿素的手藏在大袖中,用力绞着绣满云纹的金边,冷汗几乎浸透了织物。终于听那低沉的声音道:“就歇在皇后这罢。”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瀑布般的鲛绡倾泻了七重。出浴春波,青窈轻轻在腰后推了她一把,阿素才轻手轻脚地拨开细密鲜红的珊瑚垂珠,颔首缓步走入帷幕之内,跪在屏畔榻边,亲自为他除下玉冠。   凑近在他身前解开常服袍领时,她拘谨低头,发顶正挨到他的下颌,呼吸相闻,微微开阖的中衣下是缓缓起伏的如玉胸膛。她面颊微热,努力目不斜视,专心与腰间的白玉带扣搏斗。忽然间感到头顶之上他淡色的眸子低垂,她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从金粟玉带銙上解下的佩刀香球顿时滚落了一地。   阿素匆忙跪倒谢罪,却悄悄将从中寻到的调令宫门的鱼符稳稳扣在掌心,与袍服蹀躞带一同递与一旁的青窈,又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青窈会意。望着她谨慎膝行退下的身影,阿素才默默松了口气。   十二枝鎏金宫灯一盏盏熄灭,阿素转身,黑暗中猝不及防被金狻猊香兽绊在榻畔,凭栏欲起,却被用力扼住手腕拖上榻去。从未有过的粗暴让她惊得有些呆了,却只能默默承受。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却望不见他的表情。之后她双手在胸前交叠紧紧抱住臂膀,侧身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伴着身后沉稳的呼吸,竟也沉沉睡了去,只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想,也不知那信究竟送出去没有? 第3章 玉碎 他长睫剧烈颤动,深潭般的眸子涌……   十五日后,天色未明。   夜漏只余三刻,承天门崔巍城楼之上,隆隆三千晨鼓袅袅坠入尘寰,涤荡起细密涟漪,散入一百零八座里坊间。不过须臾,外郭百寺千署钟鼓连绵相和,激如玉鸣金锵,沉睡的西京在霏霏淫雨中悄然苏醒。   十日前东都的一场大火染红了半边天,于是西京甫降的甘霖便成了祥瑞之兆,只是这细雨已连绵数日,穷踞长安上穹的阴翳如嶙峋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张开爪牙,将整座城细细拢在爪下。   缠着水汽的鼓声绵延一刻,坊门次第洞开,翘首跂踵已久的市人们蜂拥涌向坊外通衢,内坊倒空落起来。而在城西辅兴坊,十字街北的胡饼摊前聚起的食客却一点儿未见少。   雨水顺着康客脸上沧桑纵横的沟壑流下来,高鼻深目的老人擦了把脸,弓着腰将贴在灶膛上的饼都翻了个儿,又豪爽地撒了一把胡麻。他生在遥远的撒马尔罕,在他的故乡康国,这样的春雨往往预示着新生,是天神降在人间的恩泽。然而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却着实有些扰人,好几次差点便浇灭了他的灶火。   老人卯足力气拉起风箱,灶膛内明丽的火焰发散着暖意,酥油做的饼皮色泽金黄,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香气四溢,早起冒雨排队的食客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康客的胡饼摊原支在东市旁的丰乐坊内,及至圣人御极,那里便是龙兴潜邸,闲人自不许入内。他将家什搬到了城西边的辅兴坊,生意却比原先好上百倍,只因陛下为皇子之时曾尝过他家的饼,每日慕名而来者甚众,应接不暇,倒令这位异邦的老人苦恼起来。   新出炉的胡饼冒着腾腾的热气,康客刚包好一张,便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接了去,一片金叶子挟在修长的指间递在他面前。   一张饼不过一文,一金也太多了些,老人慌忙抬头,却见那位付金的郎君已潇洒跨上一匹高头大马,丝毫不拘小节地将胡饼揣入怀中。他一身澜袍深紫,腰间的金匡宝钿带銙上悬着金鱼袋,不过青年样子,却贵不可言。高大的昆仑奴一手打着灯笼,另一手牵起骏马的缰绳,一主一仆向坊外走去。一旁的食客皆是白衣黔首,未曾亲见金紫,惊得呆了,倒冷落了一旁新鲜的胡饼,只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怯怯议论。   因在辅兴坊耽搁了些时间,姜远之未去太仆寺车坊,而是径直去了望仙门。他到之时,上朝的官员已乌泱泱在门外排了一片。姜远之下了马,与最末几人拱手,那几人赶忙还礼,之后便自觉分开,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唱籍的监门校尉见了他,恭敬唤一声姜仆射。其余几位宰相都在前面,姜远之走到中书令张贞身后站定,身前之人冷哼了一声,姜远之立刻挺直了腰,规规矩矩地站好。   此时将将赶上敲响第三道晨鼓,在他们身后,百官鹄立。晨光熹微间,宫门打开,监察御史领百官队列穿过两旁高耸的阙楼,兢兢沿御道向延华殿而去。   高殿巍峨,东西两侧龙尾道如鲲鹏垂翼投下巨大阴影,更显人影渺小,姜远之有意放慢步伐,走到昭训门的时候便落在了后面。此时有位小宦官恰到好处地走到他面前,将他带离百官之列。   司经局校书陈玄今日是第一次参朝。他本是景云朝的进士,因得罪了考功司长官,守选五年才补上一个缺,官居九品,资历又浅,因而走在最末。姜远之匆匆随那小宦官离去时正从他身边经过,陈玄好奇地在空中嗅了嗅,自语道:“好香。”   姜远之却并未在意陈玄,只因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小宦官引他转过一道回廊,内侍监杨英正立在翔鸾阁的飞檐下等他。   杨英等得焦急,见了他如释重负。将怀中的胡饼递与杨英,姜远之松了口气,幸不辱命使命。他笑叹道:“道旁取食,有失官仪,可担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耽误些时间来得迟了,少不得又要挨张阁老的骂。”   那胡饼还微微冒着热气,杨英脸上也露出笑意,恭恭敬敬道:“老奴晓得的,陛下……”   姜远之摆着手玩笑道:“不敢劳陛下记我的好,只求下次在几位相公面前给我留些情面罢。”   杨英知道面前之人是国之栋梁,亦最得陛下信任。相交于微末,于陛下既是肱骨,又是挚友,无论国事私事,交给他去办,不无妥帖。   杨英捧着那胡饼郑重而去,姜远之转身,却见不远处陈玄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失笑,这年轻人竟冒冒失失地跟了过来,还将方才的事都收在眼底。   陈玄见他与杨英谈笑,既惊二人关系竟如此亲近,又好奇那胡饼去处。   姜远之自知他所想,依制外臣内侍不应互通有无,虽陛下许之,但自己确实逾制,便也不责他莽撞,只作不见样子。他完成了使命,步伐轻快地向着延华殿走去,陈玄欲言又止,踌躇跟上。   姜远之翘起唇角,这年轻人好奇心这般强,倒与当年的他一般。同样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探花,初为官时同样是九品小吏。姜远之露出一个微笑,任陈玄跟在自己身后。   陈玄与他保持着毕恭毕敬的距离,走了一会终于小声犹疑道:“仆有一事不明。”   姜远之并未答话,陈玄却一气道:“陛下若喜爱这胡饼,大可堂皇采买,或将那制饼的匠人召至内廷,何必暗遣您这样的朝廷大员,如此曲折委婉。”   姜远之继续向前走,陈玄期期艾艾跟在他身后。被他缠得紧,姜远之忽然立定道:“那便与你说一件旧事。   陈玄睁大眼睛,姜远之道:“景云初,先帝请中书令张贞为高庶人撰名……”   他刚开了个头,陈玄即刻接道:“当年高淑妃得子,张相是当世大儒,先帝请其为爱子取一佳名,张相却谏言应诸子均养,不宜有失偏颇。先帝自省,复不再提此事,却将此子立为雍王。及至淑妃晋后,高氏一门极贵,雍王骄纵异常,终为大祸。今上将其改姓,废为庶人……”陈玄发觉逾矩,顿时面热,停下来望他。   姜远之不以为忤,只是言辞锋利指出他的错处:“非先帝殊爱此子,只因母宠而子贵,外戚为祸。”   陈玄认真点了点头,却又喃喃道:“所以,这事与胡饼有什么关系?”   姜远之望了他片刻,终叹了口气,继而微笑正色道:“其实并无关系。”   陈玄此时才知原来左仆射大人是在作弄自己,却不能驳他,只能噎着气跟在他身后。   然而他闷头走了一会,发觉周围景物不对时抬头,却不见身前之人。陈玄顿时冷汗簌簌而下,找不到路误了朝罚奉丢官是小事,这禁宫岂允许他乱闯,一步踏错,空没了性命。   此时冷风一吹,他只觉心里凉飕飕,后悔自己太轻率。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却见远处翘着鸱尾的重檐四阿顶下有个轻盈的身影。抓救命稻草一般,他一路奔了过去,然后便再移不开眼睛。   她生得极明艳动人,见了他像一只受了惊的鹿,退了一步,向他盈盈一拜,便转身而去。一袭绿帔漫散在风里,倒像是洛水畔神妃仙子,只是妙目含情,眸光潋滟,似有心事。陈玄岂能让她离去,在她背后拜道:“女郎留步,可否指一条去延华殿的路?”   阿素闻言转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发觉竟是位朝臣,今日是大朝,入宫的人多,许是走错了路。她在长秋殿中已困了十五日,一点消息也无,才偷偷到前朝来想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竟遇上了他。   她望着他青色的朝服,想了想道:“已落了三道鼓,现在赶去延华殿也晚了,郎君不如到金水桥下等一等,待散朝与众人一同出宫去。”   她说得极在理,陈玄松了口气,又听美人轻声细语道:“郎君且随我来。”那声音似拨在他心弦上,竟让他心下一热。   陈玄赧然,想他也是青年俊才,岂可对恩人如此不庄重,然而走出两步,陈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冷汗,然而此间是前朝,怎会有内廷女子,这么想着,又有些放下心来。   美人身姿轻盈在前面引路,穿行于蜿蜒交错的廊庑,巧妙避开宫人内侍,陈玄好奇她对这道路之熟悉。似是看出他所想,她开口道:“我打小就生活在这宫里。”陈玄越发肯定她只是位宫人,心生一阵怜惜,开口道:“你在宫外可还有什么家人,需不需某带句话去?”   她闻言整个人一僵,半晌后才声音极低极低道:“已再没什么亲故了。”陈玄闻言保护欲顿生,然而不待他说什么,前方已隐隐见到金水桥的影子。   真到金水桥畔,陈玄感激不已,美人却向他福身道:“郎君勿怪,有一件不情之请。”   陈玄拍着胸膛道:“尽管说来。”   美人楚楚抬头,似怕又带着期望道:“郎君可否告知与我,最近外面可有什么大事?”   陈玄心下了然,她定是也听说那件谋反案,劝她宽心道:“女郎莫怕,在宫中定万般无虞,逆党俱已伏法,尸首都已挂上城楼……”   谁料美人闻言脸色惨白,陈玄顿时后悔,怎么能提尸首,于是后半句“……宗室中除大长公主禁足于洛阳旧宫,其余皆流放岭南。”便没有出口。   “原来……都死了……”她喃喃低语,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陈玄只觉得一阵揪心,却还忍不住压低声音好言提醒:“听闻今日陛下诏几位宰相廷议废后之事,恐怕内廷也有一场风波,女郎万事也谨慎些。”   然而美人闻言反倒极轻的笑了笑道:“多谢郎君好意,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   陈玄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觉得她表情不同寻常,待在想说什么,只见她再拜道:“金水桥就在前方,郎君自去。”说完便径自离开了。   陈玄望着风中她不盈一握的背影,心下想的却是,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   阿素浑浑噩噩,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自耶兄殁后,阿娘就像换了个人,欲壑难填,与宗室谋欲兴废立,事败而不自知,她本想写信劝她放手,然送出了信,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长秋殿。十数位宫人围了上来,将她簇拥着,小心翼翼为她褪下被夜雨沾湿的绿帔,散开的金红八破裙迤逦委地。   早膳还未用,却蓝端来一碗甜羮,阿素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内心似有火在烧,一点也味觉也无。身边宫人望着她苍白的面庞一阵惊惶,青窈走上前来,阿素命她去取朝服来。   阿素终于懂得自己为何会做那个梦,因为梦里的人最终一个个都离开她了。   而现在回想起来,大约那日他便看出了她的意图,却没有揭穿,于是再回想起那些手段,在他面前就显得越发拙劣。   摆脱那些不堪的回忆,阿素伸展双手,赤足踩在大食毯细密而柔软的长绒上,任那些宫人为自己换上袆衣,从绣着五彩翚翟的深青色大袖探出指尖,身后之人便为她束好腰身。地龙烧得很暖,微微有些发烫。这朝服正是受册为皇后那日穿过的,如今她重新穿上,等着接诏。   一旁的青窈不知发生何事,忧心忡忡,扶她走过伶仃的小山屏,支离的铜鹤灯,最终跪坐梳案前的瑞兽葡萄镜前。   青窈在她耳畔轻声道:“圣人不过是要殿下服软,与他求情,大长公主毕竟是殿下亲母,情有可原,圣人念及往日情分,必不至于……”   太天真了,她想。已是穷途末路,无可挽回。   阿素抬头望着深邃的大殿,据说她的祖父便出生在这长秋殿中,只是元家的天下终究被宇文氏夺了,然而宇文氏也未传过两代,如今这天下是李家的。   她是元氏皇族最后的血脉,自不能做大周第一位废后,辱没门风。   打定主意,阿素唤却蓝为自己梳妆。青窈在身后为她梳起乌发,十二位宫人捧着簪匣宝函依次排开,她却弃了十二树花钗宝钿,只选了最爱的那只金镶玉凤首双翠蝶步摇。青窈手一顿,却依旧小心取了,仔细为她簪上,其下缀有金玉,细小离披纷垂,纤巧繁丽。   阿素望着镜中的自己,青黛染就横云眉,牡丹蕊敷额黄色,眉心一点螺片花钿,衬得眼下的一点朱红殷殷如泪,只是唇色却有些苍白。   却蓝见状取过那个鸂鶒鸟玉盒,阿素见到这玉盒便想起里面盛着的口脂。宫中的口脂一向是尚药局的合口脂匠人做的,长平向来不喜,便亲手用牛髓、紫草又糅以辛夷熬煎,又在其中加了甘松香与白檀香,旋开盒盖果然芬馥宜人,色彩瑰丽。   长平见识广博,阿素却不甚在意细枝末节,更懒为唇妆,收到馈赠后便置之一旁。此时想到终有一别,怔了片刻,便伸手以指尖沾取少许,在唇上点匀,果然润泽鲜丽。   然而即便再拖延,也有妆成的一刻。阿素叹了口气,命青窈取过那只尘封已久的四方檀木盒,青窈一怔,身体一颤,阿素知道自己这侍女向来了解自己,必已猜出她心中所想。   阿素见她慢吞吞地似是有意拖延,叹了口气道:“快些,一会宣敕的令使便要来了。”青窈含着泪望着她,还是依言去取了。   阿素从青窈手中接过四方盒,手指轻抚上面嵌的贝母云纹,轻轻一扣,那盒盖便开了。   这盒中之物也无甚稀奇,不过三样。一件是一枚万字纹团花素锦囊,里面是出生时耶娘在慈圣寺中为她求取的平安符,大婚前一直贴身戴着,有些旧了。阿素挑起那根十六股旧红绳,重新将它系在颈中。另一样是一把短刀,银制的刀鞘上镶着一枚耀目的红宝,抽出刀刃来寒芒逼人,是从战场白骨中寻来的阿兄唯一的遗物,阿素将它也佩在身上。   而最后一件玉带钩,是大婚那日从他的婚服上偷偷扯下来藏着的,阿素将那玉带钩握在手里,重又放了回去,合上了盖子。   吞金,割腕还是悬梁,阿素思考这件事。然而望着那些华美的钗簪钿珰,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吞金实有些难度,便挥了挥手,将那些华贵的钗翠都赏了下去。   此时她身边宫人都也明白了些,已经跪着哭倒了一地,吵得她头痛。阿素按了按额角,只能开始考虑第二个法子,割腕。只是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皓白腕子,有些舍不得,实则是怕疼得紧。身边的宫人哭得她意乱,让她不得不做个决断。   于是她便命人搬高案来,青窈红着眼睛,站着一动也不动。阿素只能自己动手,寻了个高几站了上去,扯下来梁上的半幅鲛纱,打了个结,试了试,意料之中的结实。   青窈死死地拽住她华裳的一角,要将她拉下来,争执间,殿外一片喧哗。   果然,她抬头的瞬间,殿外宦者声音清朗唱赞道:“圣人至。”   阿素心中便一颤,她原以为是宣敕的令使,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一片伏地瑟瑟发抖的宫人身前他踏金乌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阿素居高临下望着他深邃的瞳孔,里面似有燃烧的火焰,只是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永宁,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无法抗拒。阿素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她犹豫着该自称贱妾还是罪妇,却没想到他丝毫未迟疑,挥手便抽了佩剑。   阿素望着那剑锋寒芒,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不劳陛下,妾之分也。”她闭上眼,引颈探入鲛绡,用力蹬翻高几。然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到来,只是瞬间失了重,直扑在绣着繁复三章的蔽膝上,鼻翼间充斥着清冷的檀香气息,下一瞬就一股力量猛然揽入怀中。   阿素靠在他坚实的胸膛,才发觉他一手持剑斩断了鲛绡,而另一手正紧紧扣着她的腰,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又作什么妖。”他的声音带着冷意。   “若有不测,让你阿娘后半生如何依托?”   原来阿娘竟没事,阿素茫然欣喜,只觉得一颗心落到原处,只是她刚欲开口,却忽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鲜血,溅落在他玄色的冕服之上。   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他淡色的瞳孔蓦然幽深,那还是她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见到惊惶。然而他一向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冷静厉声道:“传尚药局奉御。”之后握着肩将她进怀里,像是抱着瓷人,声音大一点便会震碎了似的,在她耳畔低声哄道:“方才食了什么?”   只是阿素能感觉到此时他的心跳得剧烈,整个人如同一张紧绷的弦,她想说不打紧,一张口,却有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正落在他颊边唇畔。血泊中阿素模模糊糊感到他跪倒在自己身旁,手掌抚在自己脸庞上,拇指按在唇畔,似乎想将那些血都堵回去,这样便能挽留她,然而鲜血却只是顺着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流了出来,如同她急速流逝的生命。   那个珍而重之辗转百道的胡饼终从他怀中跌出来,滚在地上,酥皮碎了一地,绵白的瓤染着刺目的红,却再无人顾及。他长睫剧烈颤动,深潭般的眸子涌着疾风骤雨。   那样的表情,是心痛么?   阿素知道一定是自己已有了幻觉。   “不许睡。”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低声令道,五内俱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阿素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弥留之际她于电光石火间醒悟,然而剧烈的疼痛袭来,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曾想过自己有千百种死法,却唯独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栽在了一碗甜羹上。   再次醒来阿素发觉自己身处强烈的煎药味之中,五感慢慢恢复,只觉得浑身都痛,胃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身体却冻得僵了,一动也不能动。睫毛微微挣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影闪动。 第4章 溯回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   原来我还活着。   阿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浑身湿冷黏腻,极不舒服,身上一点力气也无,眼皮儿却有千斤重。   周围似乎燃着炭火,她想唤熏帐的宫人撤了这潮冷的被衾,刚启唇烟熏火燎的味道混着腥臊的水汽直往嗓子里面钻,下一瞬便有个声音嗫嚅道:“永宁县主……殁了。”   嗳,这般妄言,恐要受责罚。   阿素虽冻得说不出话来,却替那人担心了一遭。果然远处有人疾言厉色道:“安敢妄言。” 那声音颇有些阴沉,隐约有一丝熟悉。   那个声音怯怯又重复了一次:“方才还有气息,这会……这会一点脉也没了。”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便捂着脸滚出了三丈远,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一声。   接着便有靴底疾风阔斧踩在地上的沙沙声拂过她的头顶,阿素直觉哪里似乎不对,却摸不着头绪,片刻后才想起,方才那人竟然唤她县主。   昏昏沉沉中,阿素想抬起手臂,却只抓住一捧枯草,身下硬得发慌,自然并非柔软的床榻。她僵硬着脖子艰难地望了一眼,视线中的手白皙幼嫩,与原先的自己没有一丝相同。她几乎有些糊涂了,难道还是在梦里。闭上双目再睁开一次,依然是同样情景。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冷硬潮湿的地上,而远处炭火旁一群人跪着,中间横着一具幼小的身体,细瘦的下颌裹着狐裘里,长长的睫毛垂着,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只是她的脸颊映着火焰的红光,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还隐隐泛着青灰。   像个死人。   阿素只觉得脊背冒上来一阵寒意。那容貌万分熟悉,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而现在她却仿佛置身事外,看着在武卫环立之下的医正抖着手,将一碗浓郁的药汁灌进那具幼小的身体里。   她浑浑噩噩,只有身上刺骨的湿寒僵硬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远处有个魁梧的男子向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正是方才急切跨过自己那人。   那人犀簪进德冠,紫褶白袴,十三銙金带,两道剑眉英武,却凝着抹不去阴郁。朦胧间阿素终于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承平,先帝二子,孝德皇后唯一的子嗣,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然而在波诡云谲的景云年间却二经废立。   阿素藏在阴影里,目瞪口呆地望着火光中李承平年轻的脸忽明忽暗,依稀记得与这位表兄最近距离的接触便是十二岁那年冬狩。   阿兄拗不过她带她去了猎苑,不许她纵马却只许她坐车,然而她的车辇在林中遇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野蜂,那几匹突厥马受了惊,发了疯般地跃入冰湖之中,她与身边的女伴都落了水,幸得被率府亲卫捞了起来,之后她病了一场,但女伴却没有那么幸运,捞上来之时便没了呼吸。   跃入冰湖之中……阿素一凛,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远处的自己似乎正是十来岁的样子,虽然身上裹着狐裘,但下裳却是湿漉漉的,一只高头锦履上似是缠着青荇,正是落水后的样子。而厚重的毡顶,巨大的火盆下的织毯上摆着朱红的漆案,蓦然与记忆中的东苑猎帐重合了。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冬天?而如今的自己湿冷的衣衫贴在身上,同样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年身边那个女伴的样子,似乎是唤作五娘,越发觉得和如今的自己像了,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卢湛望着身边太子阴沉不定的脸,微微抬了抬手,药藏局的随行医正停下了灌药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弓着身子,唯唯诺诺退到了一旁。原本拥挤的人群散了开,更显得她小小缩成一团,之前紧闭的牙关被撬开,喂进去许多药汁,如今被放平了,便都顺着唇角流了出来,黑漆漆的一道流入颈项之中。   “救不活了。”卢湛望了一眼,下了定论,李承平的面色愈发晦暗,却没有说话,想必也早看了出来,只是不甘心罢了。那医官却松了口气,这人是早就没了气息,任凭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也不会再有起色,只不过主上不发话他们手下却不敢停,太子少詹卢大人的话就如一道赦令,免了已经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锋刃。   李承平望着自己身边最忠心的臣仆低声道:“这当如何是好。”   卢湛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   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左右,亲卫便上前将医署的人都赶了出去。帐内再无他人之时,卢湛才低声道:“万万没想到,那几匹马竟被小县主挑去了。”   阿素一凛,卢湛的话似有深意,难道她的落水竟非意外。只因方才众人一片忙乱,她又一直躺在猎帐角落阴影之中,虽然醒了,却没引起注意,虽然此时一切都如梦似幻,她却隐隐感到一丝杀机,闭目屏息,一动也不敢动。   李承平带着怒意道:“她一向顽劣,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六弟的马也敢抢。”话音未落,他在帐中疾走了几步,忽然拔剑斩断了案角,似乎恨极,如此才能泄胸中之愤。   卢湛低声道:“这事来的突然,未来得及知会那养蜂人马车便已行到那片林子里,原也是她的命中有此一劫,殿下不必自责。”   承平森然道:“经年准备,功亏一篑倒是小事,姑母若是追查起来,却不知如何交代。   阿素虽躺在远处,却那些话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她努力回忆那年冬狩,五坊的雕、鹘、鹞、鹰和犬她都不喜欢,偏偏看中了那几匹回鹘贡来给诸亲王的突厥马,原是雍王先挑中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拿自己最心爱的紫貂去换,一向喜欢稀罕玩意的六表兄竟肯割爱,笑嘻嘻将那几匹马给了她,还不肯要她的貂儿。   阿兄嫌这突厥马性烈,只是他一向疼爱她,却拗不过她。阿素知道他的软肋,只是泪汪汪地望着,阿兄便妥协了。两人各退一步,不许骑马,只许坐车。她命人将那几匹高大威武,四肢纤长俊美的突厥马套上自己的车辇,只觉得神气的很。却没想到这突厥马虽神武异常,却会害怕野蜂,拖着车驾一路狂奔,直至跌入冰湖之中。她一直觉得那是个意外,却没想到竟藏着杀机,只不过并不是针对她。却不知当初六表兄将那几匹马让与她,那笑容背后是否含着深意。   想到此处,阿素只觉得心生凉意。   卢湛听得出太子的语气中带着焦虑,低声安抚道:“已将那养蜂人并家人一同处理干净了,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李承平抚着佩剑,沉声道:“旁人还好,永宁却是姑母心肝儿肉,只怕不肯善罢甘休。这事,要做的不露一丝痕迹的好。”说完,想起什么一般,一道目光压向地上的人影。阿素只觉头顶沉甸甸,又阴测测,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只觉有沙沙的脚步一点点近了,还有剑锋划过剑鞘的声音。她的心跳得很快,茫然失措间忽然有一点凉意落在鼻尖,猎帐厚厚的毡披猛然被掀开了一角,新鲜的风雪夹杂着呼啸被卷了进来。李承平的脚步堪堪停住,阿素只听得卢湛的声音怒吼道:“何人大胆……”然而那尾音却突然落了下去,在一个奇怪的腔调戛然而止。   接着阿素便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阿兄。”   那声音直沉进心底,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只是不是她听惯了的低沉,而是带着一丝青年的清越,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描摹出他缓步走入这间猎帐时的样子。   李承平见到来人眼前重又燃起微光,脚步折返,然而刚迈出一步,脸上便带上狐疑,审视着他道:“九弟。”   李容渊颀长的身姿隐没在一袭大氅之中,肩上一片雪白却不掩挺拔,如松如竹。长长睫毛沾着的雪粒已化成晶莹的水珠,狭长的凤目眯着,只是眼下有一片青黑,嘴唇也泛着干裂,水囊瘪了下去,似乎赶了许久的路。   李承平见他缓缓环视这简易的猎帐,目中似带着光。然而当视线落在那具有些僵硬了的身体上堪堪顿住。他停了许久才眨了下眼睛,睫毛一抖便有水珠碎裂滚了下来,顺着深色大氅无声无息地消融,他垂下眸子,再抬头时便神色如常,那道光也熄灭了。与他对视时李承平一瞬觉得那淡色的瞳孔中燃着火焰,令人心惊,再去寻时却了无踪迹,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大约是这火烧的太旺,亦或是他收敛得太好,李承平依旧觉得心中极不痛快,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对于这个幺弟,他需要他,利用他,却并不能完全信任他,正如无双利器,示之于人还是纳之于袖,全凭自己的喜好,但唯一的一点,便不能让他的锋刃对着自己。但就在刚才某一瞬间,他却觉得心脏被利刃穿透。   再次对上那淡色的双眸,李承平方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有高昌血统的女人,异样的美貌,只是这份血缘到了他的身上,除了俊美,却看不出一丝异域血统,只有那双异瞳彰示着他的与众不同。父皇诸子皆封亲王,而他十五岁出阁,不封王,不置僚属,只赐宅地,领官职,想必父皇也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贱人之子,獠辈之属,纵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过为孤之爪牙,李承平轻蔑地想,只有在心里将他踏在脚下才舒服些。只是他从不将这轻蔑表现在脸上,却要作好兄长般关切道:“怎么此时回来了。”目光中的审视却不加遮掩。   对啊,怎么此时回来了。   阿素在心里同时呢喃了一句,这身体大约在冰湖中受了冻,此时热意渐渐发散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得发了懵,若如今真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冬天,那时西疆正乱着,他应在龟兹,还是在高昌,断不会在这猎苑之中。   李容渊不答,只是径自走向帐中那一团小小的身体,单膝跪在她身前,手背在她额上拭了拭,果然,是冰凉的。又默默探了探鼻息,指尖自然气息全无,修长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之后便平稳上移,手掌轻轻盖在她的长睫上。   显然他一走进这猎帐,望见永宁的身影便知道出了变故,只是临危不变,实非常人也。李承平想,目光阴晴不定地落在他单膝跪地的身影上。在他面前,自己自然并不用掩饰一切的野心,因为只有自己能成就他,他必须仰仗自己。然而他旁若无人的不敬和洞若观火的掌控却让他颇有些切齿。   早晚有一天要斩断他的羽翼,让他永远匍匐在自己脚下……只是,李承平忽然想起姑母这爱女平素最喜欢缠他,姑母对他也极其看重,他还真怕他此时生出什么兄妹情谊来。   卢湛感到身前的太子神情瞬时便紧绷了起来,他亦如此。殿下这幺弟来得突然,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着什么主意。   然而李容渊只是轻轻阖上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为她拭干颈项中药汁,又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领口,取下怀中的银壶痛饮了一口烈酒,便起身而立,望住李承平,幽幽道:“殿下太心急了些。”   他随性地将银壶掷在身后,却没有再回顾,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   李承平戒备道:“何出此言?”   李容渊将手伸入从怀中,拈出一卷帛书,掷在他身畔:“殿下之事,早就漏了风声。”他望着李承平,轻声道:“然而六兄那里却动静全无,我知他是要将计就计,得了信便赶了回来,只是……”   他垂下眸子,继而深深望住承平:“还是……晚了一步。”   李承平倒退几步,火光下的脸上一片狼狈,原来六弟早已窥破了玄机,怪不得一向爱马成痴的他竟肯如此轻易让爱于人,恐怕是有意祸水东引,果然让他不仅一步踏空,还惹上了不得的麻烦。   卢湛接住帛书,甫一展开便从中滚出几片碎物落在地上。他来不及细看,只定睛望那帛书,发觉竟是回鹘使节的过所拓本,其上各州县验印密密麻麻,无甚异常,只在附后清单上用朱笔重重圈出了一条名目,正是那几匹突厥马。他心中一突,再往地上一看,方才掉出来正是几枚干瘪的胡蜂。   这两样事物放在一起,常人自然难以理解。然而行在丝路之上,知道那马怕胡蜂却无甚稀奇。只是能剥茧抽丝,将这前因后果都想通了,才着实令人恐惧。卢湛望了望火光下李容渊有些莫测的表情,退了一步,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将帛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数遍,最后终于在末端发觉一点端倪。那里黏着一枚青色鸦羽。他心中一动,想起那个传闻来。是鸦巢的讯息,连这过所拓本都拿得到,真是好大的手笔。   然而李承平并不在意九弟是如何得到这消息,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如待宰的羔羊,伸长了脖子。   他焦躁地在帐中转着几圈,卢湛沉声道:“殿下稍安。”   李承平怒道:“如何之安,姑母追究起来,又如何交代……”   话音未落,便想起什么似的,阴沉的目光立刻压了下来。阿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听了半晌,原以为太子已经忘了方才之事,而现在他语气一顿,似要想起处置自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下一瞬她又安慰自己,这横竖大约是自己的梦境,若是自己忽然坐起来,唬他一跳,这梦是不是就醒了,自己便又回到长秋殿去了。   然而未及她动作,便有另一人走到了她身边,如玉山倾覆,俯身压了上来,极强的存在感,令人心悸。带着凉意手指正抚在她眼下,隐约能嗅到一丝旃檀的馥香。他从前喜欢白檀,后来才是苏合,这触感过于真实,阿素只觉得心脏被攫住了。   这并不是梦境,终于无法自欺欺人。过去的自己死了,而如今的自己成了旁人。   只是阿素却不敢睁开眼睛,怕他用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自己,她知道他一定发觉自己醒着,却不置一词,不知要如何发落自己。   太子的剑锋已经悬在了自己颈子上,带着凉意,大约要再死一次了,阿素有些浑浑噩噩地想。然而剑锋终究没有落下,头顶有个声音道:“殿下可知,欲盖弥彰,如若她消失的不明不白,更惹人疑心。”   李承平顿时一僵,阿素也是一僵。她感到李容渊修长的手正按在她柔软颈间,卡着她的颈项随意翻动了几下,阿素一动也不敢动,只听他淡淡道:“冻得僵了,昏死过去,殿下担心什么。”之后又不经意道:“还是,殿下此刻怕了?”   李承平不堪激,对他怒目而视,李容渊却肃然冷道:“殿下行事的时候不觉,此刻倒知道后怕?”   李承平睁大了眼睛,他竟然,他竟敢对他当面斥责。只是这锋锐一闪而逝,现在的他敛容立在一旁,自己的一腔怒火却无处发泄,却不得不承认的确如他所言。   剑锋终于移了开去,阿素松了口气,却疑惑他竟未拆穿自己装昏,反而留下自己一命,容自己将这些话都听了去。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恍然,难道他是为了留了一个太子的把柄在手里?   阿素知道自己大约暂时无性命之虞。   李承平再望向李容渊,面上便流露出一丝赧然。他知此计本是下策,只是机不可失,父皇早有废立之意,再拖下去恐怕要眼看他为高后迷惑,改立雍王为太子,只能棋行险着。   就如同当初他亦知小九定不赞同如此行事,恰逢他自请西去送母归葬,自己即刻便应下了,就是为了避开他行事,然而一步错,步步错。却没想到他得了消息竟连夜奔驰,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想到此处李承平心中莫名有些感动,望着李容渊的目光也带着期冀,此时他又成了他最倚重的九弟。   然而李容渊并未与他对视,转身走向帐外,两名亲卫为他打起帘子,守在帐外的率府右卫朗将单膝跪倒在他挺拔的身前听吩,一刻不停地应了诺去了。李承平一惊,犹疑望着他,李容渊波澜不惊道:“我已命他快马到兴道坊报信。”   兴道坊是朱雀门外第一道坊,原是安泰公主府的宅地,靖北王尚主,先帝不忍公主去国离乡,便诏靖北王就京,在上面起了王府,独占半坊之地。而如今的安泰长公主,正是他的姑母,永宁的阿娘。   像是知他这小心思,李容渊叹道:“殿下要瞒到几时?”李承平结舌,他则骤然正色道:“鲤奴人在西苑,只怕这会便要到了。”   李承平方才想起,靖北王世子与诸亲王在西苑射虎,永宁是当着众人的面捞上来,落水的消息第一时刻便传了出去,只怕先来的便是她嫡亲的兄长,与其等元剑雪得了消息报知姑母,倒不如抢了先机先去报信,还能有一番好说辞。   承平与卢湛对视一眼,见他目光中也带着肯定,才开口道:“就如此吧。”   他知道小九从来都不会令他失望。   然而躺在地上阿素听到靖北王世子那五个字,却觉得鼻子一酸。她险些忘了,若如今是景云二十三年,阿兄,阿兄还活着,这简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第一次倒不愿这是自己的梦境了。   景云二十三年,冬,未时,西苑。   皑皑白雾中灵巧修长的身影拖着蓬松的尾巴,迅捷地在雪面划过,身后奔跑的猎犬,天上飞的鹞鹰都望尘莫及,然而倏尔一箭破空,将它牢牢钉在了雪面上。   这雪狐颇有些灵性,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那覆上来的英朗影子,也不挣扎,只是哀哀叫了一声。   接着便捞入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里,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是方才你乖一些,也不必挨这痛了。”   它自然听不懂人言,在那人怀里扭着身子,伸出粉嫩的舌头,一点点舔舐大腿上的伤口。抱着他的人削断了它腿上露在外面箭羽,撕下袖上锦缎将那伤口紧紧裹了起来,止住了血流。   一旁的侍从上前想接过这猎物,却见郎君翘起唇角,将那毛光水滑的雪狐塞进了自己怀里,笑道:“一会见了永宁,我拿这个逗一逗她。”   侍从刚想接话,却见远处驰来一骑,马上之人连滚带爬飞奔到郎君面前下马,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神色剧变,将那人踹在一旁,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那侍从也慌忙牵过马来追了过去,然而郎君去的甚急,白雪茫茫,又哪里摸得到他的影子。 第5章 兄长 阿兄正将年幼的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元剑雪薄唇紧抿,策马向东苑狂奔。   方才永宁身边的人来报,她车上那几匹突厥马受了惊,拖着车驾跃入冰湖,虽被方巧路过的东宫亲卫救了上来,人却不太好了。   太蹊跷,怎么就突然落了水,又怎么会遇到了太子的人。他狠狠抽了□□的马一鞭子,心中只有一念,快些,再快些。   而直到跨入毡帐,真的见到那蜷缩在炭火旁的身影,他直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冰里。怀中的雪狐露出一个小脑袋,瞧瞧了没人注意它,便用前爪扒开他散乱的衣襟,瞅准机会嗖地窜了出去,落地的时候痛叫了一声,拖着受伤的腿隐没在阴影里。   脸上不知被什么小爪子踩了一脚,阿素吓了一跳,便听周围一片兵刃交加,接着有人怒喝道:“元剑雪,你!”   元剑雪红着眼眶,抽出了薄刃的长剑。然而在亲卫层层严密的防护之下,他望见李承平眼中一瞬的惊惶,心下更生怀疑,却听得一旁的太子少詹卢湛道:“世子勿慌,已派人向府上报信,长公主一会便至。”   他语气甚笃,没有一丝慌张,元剑雪犹疑了一瞬,对面森寒的刀尖已经戳到了他的面上。   剑拔弩张中,一只手压在他的肩上,力量沉稳,他蓦然抬头,望见李容渊眸色深深,神色中带着止意。   元剑雪自然而然地松了剑,对面的亲卫也退了下去,望着地上躺着的阿妹,他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块肉,哑着声唤了句:“九表兄。”   李容渊拍了拍他的肩,元剑雪此时神志清醒了些,意识到对面是太子,是储君,方才那情形若是被御史参上一笔,怕是要祸及全家。   阿素却心潮澎湃,真的是阿兄来了。她小小地哽咽了一声,那么多年没见了,活着的阿兄。有个蓬松的白尾巴正搭在她脸上,是绝佳的掩护。阿素偷偷睁开眼睛透过那片白绒望了一眼,发觉阿兄正将年幼的自己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而他正立在阿兄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阿兄抬眸望了太子一眼,低声道:“臣妹顽劣,多谢殿下相救。”   李承平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只是说完之后觉得颇有些不自然,以袖掩口轻轻咳了一声,帐中沉闷而尴尬着。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安泰梳着高髻,堆雪一般的肌肤,流云般的乌发,只披了件轻裘,身后跟着四个侍女,帷帽下白纱翩跹。   她虽已生育了两个孩子,但韶华不曾离去,娇艳窈窕如少女。匆匆而来,一点脂粉未施,簪环也有些乱了,却依旧光艳逼人。   她得了这骇人的消息,来时气势汹汹,想着要好好治一治这造谣之人。然而当真望着幺女躺在长子怀里双目紧闭,生息全无,泪水一下止不住划过粉腮。   阴谋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然而经历过大风大浪,她向来心智坚定,异于常人,眩晕了一瞬便睁开了眼睛,灼灼的目光在帐内环视了一周。   承平上前一步,唤了句:“姑母……”   安泰望了他一眼,却径自走到自己长子身前,抬手落下便是一声脆响。   “你做得好兄长。”   元剑雪仰着面,脸颊上立刻红了几道,却一动不动生受了,抱住怀中的幼妹又紧了紧。   李承平一震,脸色青白,那巴掌就如同扇在帐中所有人脸上,身边的卢湛想拦一栏,安泰怒而笑道:“我教训自己的儿,难道还要看谁的脸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颤,有人在身后扶着她的腰,低声道:“姑母仔细些。”她知道是小九,他从小体贴稳妥,兄长的儿子里她最爱他。安泰闭目缓了缓才开口道:“扶我看看阿素。”   阿素听着那清脆巴掌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懵,阿娘竟为了她打了阿兄。她一直以为阿娘更偏爱阿兄一些,自耶兄殁后才像变了个人,之后他们母女误会渐深,隔阂难消。然而瞧此时她将年幼的自己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发顶,手里还握着她的一只小鞋,无声垂泪,才知道原来阿娘爱她也是一般。   此时她真想扑进阿娘怀里痛哭一场,却一动也不能动,那白团子跳进她怀里,微微带着暖意。   阿素正胡思乱想,却忽听安泰低声道:“……我的宝儿最是怕黑,那下面定是又黑又冷,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娘又怎么能放心,待禀明宅家,让五娘去陪你。”   阿素觉得五娘这名字有些熟悉,再想想,她之前女伴,可不是唤作五娘,而如今,难道是说自己?阿娘要五娘去陪自己,那是要赐死她?阿素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自己才刚活了过来,难道又要再死一次。   阿素在心里叹道,阿娘,您可真是我的亲娘。   安泰声音虽低,但身边之人却将这话都听了去,李承平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喜悦。他原本便欲将那小娘子灭口,这样便再没有人知道胡蜂的事,只是却怕更惹人怀疑。但若姑母迁怒于她,有意将她赐死,便再好不过了。闻言登时眸色一深,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却忽见李容渊望着他的目光沉沉,又有些迟疑起来。   安泰淡淡望了李承平一眼,忽然转向身畔道:“小九。”   李容渊被点了名,只得上前一步,安泰审视着他道:“方才所言,你以为如何?”   李承平有些紧张地望着李容渊,姑母一向愿意听他的话,若他肯劝上一劝……然而李容渊却淡淡道:“恐怕不妥。”   安泰声音微微带着冷意道:“哦?有何不妥。”   李承平知道那是姑母生气时的样子,只是李容渊却并无惧意,望着安泰低声道:“枉造杀孽,恐损永宁福缘。”   现在不仅姑母生气,李承平也怒意翻涌。他这理由找的太巧,一出口便几乎即刻断了姑母这念头,也断了他的生机。   果然安泰犹豫了一瞬,叹了口气道:“那便再议。”   之后她似乎已经累极,望着自己的长子道:“带阿素回去吧,你阿耶也要回来,总要……总要让他再看一眼阿素。”   阿素只觉得胸中酸涩难当,阿耶阿兄都还活着,自己却死了,一命换两命,她却觉得值当的很,阿娘还年轻,大约很快会有别的孩子,过个几年,会不会便将她忘了?想到此处既怅然,又欣喜。   她迷迷糊糊躺了许久,才发觉这帐中的人大约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听得太子冷道:“方才你为何要拦着姑母。”   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李容渊的声音波澜不惊,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令人心惊。他轻声道:“殿下以为姑母是什么人,恐怕她早起了疑心,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而殿下……”他笑了笑道:“殿下恨不得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只怕此番姑母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李承平瞠目结舌,却知道他说的每一字都无可辩驳,若是姑母知道了真相……恐惧深深从他心底升起,这次,他是真的怕了。他慌得不行,转身便握住他的双手,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卢湛看着太子如同抓着救命稻草的样子,叹了口气。一抬头九皇子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卢湛不敢与之对视,即刻便退在一边。李容渊解了大氅,双手笼在袖里,五官若刀刻般分明。   “无须忧心。”仿佛是从九天之上垂落的低叹,卢湛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正望见那蜷缩着的人影。   阿素但觉一凛,那白团子也猛地跳开了,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只知烧得越发昏沉,连周围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此时一粒火花忽然从炭盆中溅落,嘭的一声,长秋殿中的绮丽与奢靡,遗憾与怅惋,似乎都飘散在景云二十三年的风雪里。   再醒来之时,浑身火辣辣地痛,热度倒是退下了。奇异的香薰混着酒气,燎得人睁不开眼睛。衣衫全被解开了,一双粗粝的大手在她身上使劲地搓揉,阿素吓了一跳,猛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老妇人浑浊的眼睛。 第6章 不识 阿素猛然低下头,知道自己不该那……   那老妇人见她醒了,嚎了一声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念叨了许久。阿素差点被她捂死在怀里,好不容易挣脱了,才发觉自己还在这帐中,身上的湿冷衫裙连着小衣都被褪下,身下垫着不知什么野兽的皮毛。从小受的教养令她万分羞赧,刚想去捞那晾在炭火旁的衣裙,那老妇人一双大手直接将她推了回去,中气十足道:“五娘躺着罢,余事老妪来做。”   说着又拿过身旁的一只精美银壶,其上奔马栩栩如生,足下踏着火焰莲花。老妇人将里面的酒液又倒出了来些,拉起她的臂膀用力的搓揉,阿素挣不过,只得随她。将她全身反反复复都搓了一遍那老妇人才有些满意,之后举着银壶又喂了她几口烈酒,自语道:“这便妥了,不然落下病根,不好生养。”   阿素闻言呛了一口酒,却有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将寒意都驱散了,浑身暖融融,她十分感激地望着那老妇人,知道是她救了自己。方才那老妇人唤她五娘,阿素心中便是一沉,现下恢复了些气力,便即刻抓住她的手道:“如今……如今是什么年景?”   那老妇人掐着她的人中哀道:“我的心肝儿,莫不是魇住了,怎么说起胡话。”   阿素挣开她道:“阿嬷只管说。”   那老妇人拭了拭泪道:“自是景云二十三年,待明年开了春……”   只是她话音未落,便被阿素打断。阿素呆呆的坐着,半晌回不过神来,原来她真成了五娘,还回到十年之前。只是她一低头,却看到自己颈中正系着那个万字纹团花素锦囊,是耶娘为她求的,想起来什么似的,她登时扑在那一堆衣裙处翻捡,正见阿兄那把红宝银匕首也在。   阿素有些糊涂了,这东西是她带在身上的,为何五娘也有,难道冥冥中有什么天意。只是却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过那半干的衣裙穿上,将那银匕首也捂在怀里。那老妇人见她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只当是落水受了惊了,又将她揽在怀里一阵疼。   阿素窝在她怀里想,大约她便是五娘的乳娘。从小无论是府中还是宫中,照管她的乳母保傅从未有如她这般粗鄙的,但真心实意却是相同的。想到此处对五娘不禁一阵歉意,若不是与自己同坐一车,她也不会落了水没了性命,难道正因如此老天才要罚她来做五娘?   帐外的卢湛听着帐内阵阵哀嚎,内心一片焦躁。那小娘子的乳娘原是一开始便等在帐外的,太子走后方唤她进去,却没想那老妇进去后竟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来。他在外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一步跨了进去,便见炭火旁的一老拖着一小伏在他脚下。   他望了那老妇人一眼,即刻转向她身边刚醒的小娘子,心下登时一顿。方才未曾注意,这会在明明暗暗地火光下看了,面前竟是个极妙的美人坯子。虽还带着稚气,但伏拜之间姿态楚楚,让人心生怜意。   阿素还未明白状况,便被老妇人拖着跪在一人的长靴之下,她偷偷抬头,发觉面前正是方才太子身边那人,绯服银鱼袋,应是任东宫高职。她正思考着,便听那人沉声道:“小娘子可还记得,此前是如何落水。”   此间内情难道不是你最清楚,阿素无奈想,却知不能说错话,只能楚楚抬头,只作不知所措的样子。   卢湛见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倒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不由和颜道:“莫怕,说出来便不治你的罪。”   阿素心道,演得倒似真的一般。然而她也只能俯身一拜,垂下眸子道:“明公万福,奴只记得那车行的向风一般快,不知怎的就冲进了湖里,骇得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在这里了。”她望了一眼身边的老妇人,像是怕极了似的,向她身后躲了躲。   这回答令卢湛有些满意,然而犹自不放心,意味深长道:“那落水之前,可有什么异样?”   阿素此时明白,他是要封自己的口,睁大眼睛抬起头,一脸茫然样子望他。   卢湛见她似乎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低声道:“那如若别人问起,你当知如何之说?”他的声音带着森森冷意,不待阿素回答,身边的老妇人以为她吓得傻了,将她揽在怀里,一连声应道:“晓得的,晓得的。”   卢湛负手在帐中走了几圈,回身又望着这老的老,小的小,应兴不起什么风浪。又将前前后后都思量了一番,觉得也无什么破绽,便大步走了出去。那老妇人在他身后捧着那银壶期艾欲言,卢湛回首望了一眼,摆手不耐道:“贵人赏的,留着吧。”   阿素才松下一口气,帐中便涌入了两队亲卫。打头是个高大威武的男子,刀剑森严,阿素瞧着应是东宫的武官。这架势是要带她们走。阿素刚迈了一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拽着她裳角,低头一看,才发觉正是方才那只白团子,腿上似乎受了伤,黑漆漆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   阿素心一软,弯下腰将它抱进自己怀里,那老妇人在一旁搀着她,抚慰道:“五娘莫怕,家去。”   那武官引着她们出了帐,外面正停着一辆华轩,两匹骏马并驾,马尾梳成三络,其后车舆之上开着一幅小窗。   只是还未上车便被另一队人拦下了,阿素远远望见茫茫然间少年样子的阿兄正高高骑在马上,金鞍玉辔,剑眉星目,只是薄唇抿得很紧。她心中一顿,不知他为何去而折返。卢湛却似意料之中般,遥遥朝他拱了拱手。   此时另一队侍从上前,不由分说带着她们上了另一辆油壁车,内里宽敞了许多,鎏金香球中散发的是她熟悉的味道。   元剑雪截了人,才草草拱手回礼,望着卢湛道:“不敢劳烦卢少詹。”   只是话语虽无不敬,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卢湛面上依然带着笑,默默退在一旁,躬身望着他们挟着那一老一小远去了。元剑雪要来截人,也是在九皇子意料之中,此时自不能强留那小娘子,但待着风头一过,她还不是插翅难逃?这人证终究是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且让她先安稳几天,只怕日后她的命运便由不得自己。卢湛望着远去马车,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阿素对于自己命运毫无察觉,她坐在车中,靠着隐囊,白团子安静地卧在她膝上。阿素偷偷将手扎进它的绒毛里暖着,冻得它一哆嗦。虽知这实是自家的马车,她心中还是一阵忐忑,悄悄挽起车帘,透过流苏正见阿兄正骑马行在一旁,表情严肃。行了不一会那车果然停了,有两个侍从打起帘子,一阵风雪便灌了进来,阿素一抬头,刚好望见阿兄正打量自己。   只是他的瞳孔中倒映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身边的老妇人迟疑地唤了句:“世子。”阿素猛然低下头,知道自己不该那样专注地瞧他。   之后便有个声音落下,带着哑意:“将今日的事讲与我听,不许有一丝遗漏。”   阿素曾无数次想过倘若能再见到阿兄要说些什么,然而当他英朗的面容真的鲜活现在眼前,她沉默片刻,却最终摇了摇头,低声道:“记……记不得了。”   元剑雪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知道她定是吓得怕了,见她抱住那只受了伤的雪狐,与她同岁的永宁亦是一般,心中一阵柔软酸涩,轻声道:“别怕。”   他的声音带着暖意,阿素却依旧抿着唇,摇着头。什么也不能说,好不容易才溯回一次,不能让阿兄再陷入险境,即便是梦里也不行。   她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便一直低着头,她知道阿兄定不会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娘子,果然许久才觉察到一点动静,只是抬头便见他眸子中浓浓的失望,那一点暖意也消失了。阿素心中一紧,纤指嵌在白团子的绒毛里。   此事急不得,元剑雪望着面前怯怯的人影,按捺下焦躁的心神想,永宁到底是不是意外坠湖,须得将那马车捞上来细细查验,再来审她。   “送她们回去。”他泠然道。   那声音是冷的,车帘被掀开,又猛然阖上了,有雪花窜进来,落在身上也是冷的,只是油壁车却又动了起来   定是被阿兄讨厌了,阿素想。   白团子在她手里不安地扭着身子,阿素轻轻揉了一把它才安静下来。轩车飞驰,阿素靠在车窗边上,只见茫茫来路上一片无尽的车辙印记,然而去处却是皑皑如新,正如她未知的前景。   皇家猎苑在南山,油壁车走了许久终于见到连绵城垣的影子,临到南门启夏门巍峨的阙楼前慢了下来,两队配刀带兜鍪的监门卫上前,只望了一眼那车,便恭敬地放了行。   车轮严丝合缝通过石槛上两道卡口,油壁车缓缓穿过城楼右侧门道,沿着宽阔平坦的沙堤一路向北而行。这车甚华美,引得道旁之人纷纷侧目。贵人出行,未设路障,有几个浮浪少年大着胆子围上来,未及靠近便被高大的骏马踏翻在地,一人直直滚入道旁水沟,其余惊惶作鸟兽散。阿素有些忐忑,不知车将停哪一坊。她已不记得五娘谁家的小娘子,也不好问身边的老妇人,只记得自己当初在众人中一点,便选了她陪自己去猎苑,却没想之后竟连累她殒命。那时年纪小,阿素自己也受了惊吓,昏昏沉沉了几日,却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窄袖连枝花夹罗襦,套着锦半臂,倒是暖和,料子也是好的。只是娇贵了这些年,这衣衫一挨身,便察觉与平日穿惯了的质地还是不同。身边只有老妇人一人,未带婢女,应不是极富贵的出身。不过北面是皇宫,挨着的几坊也都是诸王和世宦勋贵的宅子,若是向北,总好过向西,倘若离兴道坊近些,那便更好了,还能再找机会多看一眼耶娘。   只是这车并未一路向北,而是驶过六七坊便停了下来,未走坊门,却停在一道白墙之外。   此时雪下得大了些,乱琼碎玉之中,阿素撩起车帘看去,远处高大的朱门金钉金铺首衔环,朱漆莲座廊柱林立,两只石镇兽不怒自威。仰头视之,这门楼竟有两层之高,嶙嶙灰瓦,其后悬山连绵,宅院深深。   能在坊墙之上单独凿门,自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官宦高门,若她不是生在王府长在宫中,视之自然也会觉得是极气派的。   这样的人家,便是自己以后生活的地方了,阿素怔怔地想。   见她出神,那老妇人大手一挥将她捞进怀里,半扶半抱的将她带下了车,阿素只见朱门外戟架上幡旗招展。她仔细数了数,两列共十四戟,十分威严,此时倒有几分刮目。   前世府外耶娘各立十四戟虽不必提,阿素却知单列十四戟也不是一般人家,需带职事三品以上,还要有勋在身,或是祖上荫的爵位。这家中难道受过开府仪同三司,或是上柱国,亦或是州府大都督之类?   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上背着一桩太子与雍王暗斗的命案,这样的人家,究竟能不能护得住她?   方才见了这车,阍室中早有值宿之人疾跑向内通传,之后出来两个灰衣仆,将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慢慢向内拉开。老妇人扶着阿素走过碎石小路,一边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边在她耳畔低声念叨着五娘小心。   阿素过了门,抱着白团子,最后回望一眼逐渐隐没在风雪中的油壁车,只见那高高的朱门重又缓缓地阖上,将一切前尘隔绝在外面。 第7章 五娘 难道这才是上苍让她重活一次的真……   虽有那老妇人一路扶着,但热度又发上来,阿素颇有些头重脚轻。此时她倒真希望自己一闭眼睡过去,再醒来一切皆是春秋大梦。   然而如今万般由不得她,这府院深得没边儿似的,过了那道朱红大门,蜿蜒绕过粉白的影壁,又沿着曲折的廊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四五进院落,三两方园林,才到了内宅深处一座亭亭而立的楼宇前。冬日的北风依旧有些凛冽,歇山顶上的悬鱼仿佛都冻得打颤儿,阿素紧紧搂着白团子,白团子也死命钻进她怀里,似是依偎在一处取暖。   那老妇人领着她穿过游廊,扶着精雕细琢的栏杆上了二层。两个齐整的婢女卷了细纱软帘,临着望台的是一间敞亮的轩室,叠山连翠屏后一众女眷正在赏雪弈棋,各自的婢子捧着拂尘立在一旁,侍香的婢女取了香箸,揭了铜熏炉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着香饼。茶案上的炉火燃得正旺,侍茶的婢女弯着腰轻轻打扇,质朴的泥壶中氤氲出煎茶的雾气。   望着屏后榻间那大大小小一众美人,阿素勉力思忖着这便应是五娘的姨娘姊妹们,而她却不知道该唤谁,真是尴尬万分,好在她刚行了个万福,身边的老妇人便唤了声王妃,接着连珠炮似的把猎苑之事一口气道了个遍。   听说与她同坐一车的永宁县主落水,不幸夭折,西榻上首那位执团扇的华服美人骇得几乎晕了过去,身边的嬷嬷扶了她一把,才抚着胸口直起身,脸色惨白低声道:“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她下首一众女眷起先被这飞来横祸骇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便暗暗漾起些眼波流转与耳语交接。   那老妇人甫一开口便唤王妃也让阿素懵了一瞬,难道这里竟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而竟是王府,倒也对得上门口的十四戟。若果真如此,此间主人极可能还是她的某位皇室宗亲,只是这里终究离皇城远了些,她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到底哪位皇子表兄开府落在这里。   阿素出了会神,再抬头便见华服美人正蹙眉望着她,老妇人在身后轻轻扶了她一把,阿素只得一步步挪到她身前。   那美人生得杏眼桃腮,虽贵为王妃年纪却十分之轻,约莫只有二十岁。乌发梳成朝云近香髻,簪一支白玉宝钿钗,因室内甚暖,只着黛色对襟襦,石榴裙齐胸而系,绿色绸帔上绣着紫芍,别有一番妩媚,只是如今那帔子被她紧紧绞在手中,看得出内心十分不安。   阿素暗自思索,她既如此年轻总不会是自己的阿娘,果然那美人望着她唤了声“阿妹”,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阿素恍然,原来五娘竟是王妃的娘家亲戚,这么一来她心中一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曾经的三嫂,赵王妃沈氏,原是郇国公沈崇嫡出的孙女,有一庶妹常带在身边。这么想着阿素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位美人,果然音容隐有几分熟悉。   当年那人御极,便将自己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圈在一处住着,号约五王宅,实则形同软禁,赵王也在其列。阿素与这些兄嫂们也极少有来往,对这位三嫂依稀只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就凭这不甚清晰的记忆,她还是能辨别出眼前这位极可能便是赵王妃沈氏,而如今的自己,应就是她的庶妹,郇国公庶出的孙女沈五娘。   阿素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只能乖觉地伏在她膝上。沈氏低声道:“方才冯嬷嬷说的可都是真的?”阿素知她问得是自己落水一事,默默点了点头。沈氏下意识攥住她的手,力气大了些,阿素眉间一颦,却未呼痛,只依葫芦画瓢柔声细道:“阿姊莫慌。”   沈氏平复了心情,却掩不住满面愁云,她一招手,旁边侍立的婢女便走了上来,俯身在她身前。只听她咬着银牙低声道:“派人去望仙门外候着,待三郎下了朝便即刻请他归家。   阿素听到“三郎”二字便知自己所料无错,她果然便是三王的王妃,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兜兜转转,自己竟还在亲戚堆里打转,如此想来眼前这一众美人应也不是五娘的姊妹,而是赵王府的内眷了。   那厢沈氏派人在宫外拦下了赵王李静玺,而阿素刚刚得知此处是赵王府,而她是郇国公沈崇庶出的孙女,还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便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间,便有两个婢子拖着她下了床,简单为她梳洗,穿戴齐整,扶着她沿着风榭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处悬山檐下。跨过门槛走过两间屋子,屏风后是间幽静的厅堂,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篆印,架格直通到梁下,卷帙浩繁,书轴上悬着各色牙签。楠木诗筒旁的笔山坳处架着几支宣毫,箕斗砚中摆着一方烟墨,光泽如漆,原来竟是间书房。   身后有人迈了进来,那两个婢子立刻躬身告退,从两面轻轻掩上了门。阿素一转头,便望见她的三表兄李静玺。   同先前的太子一般,此时的他比阿素记忆中的样子年轻许多,五官俊美,身姿英伟,一身梁冠澜袍绣鹘衔瑞草,服色浅紫,腰间束着十三銙金玉带,上悬金鱼袋,似匆匆下朝,归来还未更衣。   李家的男人都极像,立在那里端得是一股风流姿态,只可惜阿素却没什么好感。她此刻站得摇摇欲坠,但望了一眼面前之人还是即刻便拜倒在他的长靿靴下,低声道:“三王万福。”   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托了起来,阿素抬头,正见两道剑眉下的目光隐带着关切。   阿素猜测他应已听王妃述说了说了马车坠湖之事,果然之后李静玺蹙着眉峰望着她,沉声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阿素把能记起来的事都详细说了,自然略过与太子有关那段内情。若万一走漏了风声,耶娘阿兄与太子起了争执,只怕这一次自家的祸事来得更快些。   如今是景云二十三年的年尾,而阿素清楚记得前世自家卷入那件祸事却是景云二十五年,还有一年多,若是自己能提前将那件祸事告诉耶娘,是不是,这一世便不会重蹈覆辙?想到此处,阿素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难道这才是上苍让她重活一次的真正目的。   阿素抬头望着李静玺,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当年阿耶下狱,交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会审,因是外戚,宗正寺同样要参与过问,而宗正寺正职一向由李姓宗室领任,若她没记错,当年的宗正寺卿,正是眼前的这位赵王,她的三表兄。   阿素口干舌燥,心跳得越发厉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天意,才定要她有如今这番遭遇。   正当她正想入非非,却见王妃沈氏娉婷而入,缓缓行至李静玺身边,含愁道:“三郎,是不是此番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若是姑母迁怒下来……”   李静玺摆了摆手,眼神微微带着止意,表情却依然深沉。   沈氏望他怯怯道:“不然先将阿妹送去……”   阿素心里一激灵,看来她这位三嫂是极其担心得罪她的阿娘,竟连亲妹也不顾及,不知要如何处置自己。   只是凭直觉判断断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阿素勉强退了一步,望着沈氏直直摇头。   沈氏含泪抚着她的发顶,轻声道:“莫怪阿姊,只怕……”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打断,李静玺若有所思望了阿素一眼,见她烧得一片脸颊绯红,站也站不稳,沉声道:“去太医署请位医正来给她瞧一瞧。”   沈氏欲言,然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婢子上前扶住阿素,李静玺望着她一瞬,淡淡道:“回去便好好休息。”   阿素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强打起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片模糊,直直软倒了下去。 第8章 身世 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北地的风烈烈穿过朱漆大门,掠过八宝照壁下的须弥座,拂过飞檐翘角的亭台轩榭,却吹不皱一池冰封的绿水。只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庑流连一番,卷上粉墙畔那株老梅树参差的枝桠,抖落一树粉白犹不知足,又挟着新蕊的清冷,溜进海棠嵌宝直棂窗,悄悄掀开红绡一角,细无声地钻入帐中。   小山屏后帷幕四合,金铜鸭香兽喙中腾起袅袅轻烟,这偷香窃玉的风刚抚上美人低垂的长睫,被暖香一冲,那点凉意也烟消云散。   珊瑚枕下藏着波斯国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极沉,只不过一会这二万五千里外而来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郁湮没,她心下一沉,眼前闪过的却是一片肃杀的血红,毫无生气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后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惨白的脸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攀附住幽香中那缥缈的影子求救,气息微弱,唇上咬出齿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颀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眼神深情而忧郁,明明压迫感十足,却有些孤单离索,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折起她的腰身,极强的存在感令她喘不过气来,只余苏合的气息萦绕。   阿素猛然惊醒,直直坐了起来。白团子从她胸口径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满地冲她呲出小尖牙,之后在熏炉脚下寻了个暖和的地方,重又团了起来,只留给她一蓬尾巴尖。   原来是它压在自己身上,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方才的一切已烟消云散,芙蓉帐暖红绡透,身畔不是长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里面自然也未藏着安息香,只是帐中却真有苏合混着白檀的香气。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外间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着,不一会果然有人走进来,上前用流苏金钩挽起帷幕,掌了灯,圆圆的脸庞映在烛火里,蹙眉望着她。   原来是琥珀,自己的贴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带着忧虑,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魇住了。   自东苑落水已过去了十来日,而她也做了十来日的沈五娘,只是这里却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长姊沈元娘嫁进的赵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来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国公沈崇的独子沈陟,少有才名,景云二年进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议大夫。娶了望州都督蓝越的女儿蓝氏,也是门当户对的婚事。蓝氏育有四女,不是出嫁便是夭折,只有最疼爱的三娘养在身边。另有一房妾氏姓奚,也只生了个女儿,正是自己,今年十二岁,一直养在蓝氏身边。   因一月后便是赵王生母德妃的整寿生辰,身为儿媳的元娘恪守贤良淑德的闺训,早前两月便忙碌操持开,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庆寿一应用度,还要带领府上几位孺人一起为这大日子潜心抄百部经书以表孝心,不多几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蓝氏心疼长女,便让三娘与五娘到王府去帮衬长姊,于是现下她与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进院子的东厢。   然而阿素却心知,所谓帮衬长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鬼话,若真要帮王妃理事,派几个掌事的嬷嬷来岂不是百倍强过她与三娘这两位深闺中的小娘子。蓝氏真正的目的,可能还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筹备贺寿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宫去,每次皆会带上两位妹妹,一是可以与几位公主贵主结识,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选中五娘陪自己去猎苑,最终连累她殒命。二则寿诞那日少不得诸王世子与世家子侄会到府上道贺,便是相看结识的好时机。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这位嫡母心气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贵以勋功,而并非世宦,这样的出身谈不上高贵,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并不易,说起来她也好奇,当初赵王这桩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这几位表兄都存着夺嫡的心思,按李静玺的性格,合该选一门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来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蓝氏操心三娘的婚事便罢了,却为何将五娘也一并打包送了来,让她不禁有些忧心蓝氏许是对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这样的身份,一应大事须全凭嫡母做主。   在外界看来,原本一切按部就班进行得顺利,却没成想还未到寿诞那日,五娘与安泰长公主的亲女永宁县主一同坐的马车却坠进了东苑的冰湖里。元家的那位小县主救上来时没了气息,五娘虽捡回一条命,回来之后也病了一场,许多以前事也记不得了。王妃请了太医署的张医正来瞧,说高烧失忆原也是有的,吃了药好生养一段便会好了。   只是可惜元氏那位小县主,原是安泰长公主与靖北王的独女,若非遭此一劫,往后人生应是极顺遂的,待过几年及笄,便要择一位极贵的夫婿。即便爷娘有心不与天家结亲,也是在禁婚家中择最出挑的青年才俊,韶华白首。待其子加冠,兴许会再娶一位公主,从此荣华满堂。   然而她才刚满十岁,便不幸夭折,亲娘哀恸至极。今上素来爱护幼妹,派去兴道坊探望的使者往来一波又一波,更遑论闻讯慰望的世勋官宦家人。只是除了陛下的使者,其余都被拦在府外。七日之后府中抬出一具小棺,慈圣寺中则多了一座新起的佛塔,因她是溺水夭折,耶娘为她请一百僧人诵经四十九昼夜超度。   而另一厢沈家却愁云密布,因这对沉浸丧女之痛的耶娘,一位是自先帝时便荣宠已极的公主,而另一位则出身开国时便位列三王的元氏。这样的人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门前趋附之人要从朱雀门一直排到明德门,无论如何得罪不起,更何况沈家原是元氏旧臣。当日沈家主中馈的夫人蓝氏亲去探望,同样被拦在府外,回来后家中便气氛沉沉,若被这对权势滔天的夫妇因丧女之痛而迁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相比得罪元家这件事,几服药吃下去病情也不见好转的五娘便无甚紧要了,沈家也没派一人来王府探望。   但阿素自己却松了口气,因她既不是五娘,又没有五娘的一点记忆,任凭多少灵丹妙药吃下去自也一点不管用,来了人反倒尴尬。而且嫁的再好又能如何?譬如自己,只因阿娘的眼光太好,十五岁时嫁了那人,懵懵懂懂便做了皇后,最后还不是被一碗甜羹要了性命。   韶华之龄玉陨,阿素却觉得庆幸,想来她死之时,父系凋零,母族无依,幸得未做大周第一位废后,元家虽已败落,却也不能在她这里辱没了门风。唯一遗憾,无从得知是谁想要她的性命,也猜不出那人会为她选什么谥号,更不知晓,史书会如何记录兴平二年那充满阴谋与血腥的一笔。   只是她久病不愈,这些天赵王府中便有流言议论她莫不是染了什么晦气,前日府外忽然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府上长史禀告了王妃,便请他进来祛邪。   那道士自称王仙人,须发皆白,背一柄剑,持一柄拂尘,身姿若云出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只看了一眼便笃定小娘子是落水时被水鬼魇住了,捋着长须摇头晃脑唱颂了一番,便拿出一张硬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符,掏出火折子取三昧真火烧之,将灰接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烧出的缺了口的粗胎白瓷碗里,最后用元始天尊的宝葫芦里装过的仙水冲了那符灰。   阿素本有些好奇难道他真的看出自己并非五娘,后来来见他越演越起劲,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倒是乖乖地接过那仙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被一股灰烟味呛得泪水直流。王仙人见她把符水都喝了,拍着胸脯打着包票道这便好了,以后断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之后便施施然拿了谢钱,飘然而去。   阿素对着王仙人走得急匆匆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这钱也太好挣了些。幸好这些时日她已向琥珀旁敲侧击将五娘身世了解得差不多,沉下心来,做起这个平素无人上心的小娘子倒也应付得来。   于是经一番法事,阿素的病果真的好了许多,然而只有她的贴身婢女琥珀与珊瑚知道,夜里她依旧睡不安稳,时常半夜惊醒,不知梦到了什么,没人的时候还常抱着那只自猎苑捡回来的白狐狸发呆。   此时阿素怅然回神,抬起头,却见琥珀正立面前,见她坐在床上不说话只是出神,目光中狐疑更甚。   方才出了会神,竟忘了琥珀还在面前。阿素轻轻咳了一声,启唇欲言,却即刻察觉这帐中还有白檀苏合的香气未散。   这味道蓦然令她想起那人。   白檀极贵,苏合却寻常,此时的富贵人家只用苏合油以浸其他贵重香料,并不会将它单独熏燃。却无人料想,十年之后因那人的殊爱,单燃法却在宫廷中悄然流行起来,勋贵人家更以此为时尚。   她向来不会曲意逢迎,从前在长秋殿中也只燃沉水,而蓬莱阁中却总喜欢燃这暖香,长平送来的面脂澡豆中也总会添一味白檀,现在想来,自是极用心的。   阿素自知依处境而论,五娘应生活不易,在这王府之中更是身份尴尬,无可倚仗。却没想到她竟过得那样简朴,寻遍箱奁,除了一匣子陈年的檀香,便只有些栀子丹桂之类极寻常的香饼,气息浓且烈,还认真将衣物也仔仔细细地熏过了。   无怪曾听琥珀抱怨王府的下人背地里笑她们浑身透着一股子小门小户的矫揉造作。阿素心疼五娘,便央求琥珀将翻出来仅有的几箱旧衣服都重新送去洗了,只是先收集了院墙畔老梅树的落花,捣碎了缝进布包,浸在浣衣的水里,浆洗出来的衣物在日光下一晾便清新了许多。   阿素向来随性,既如此索性连帐中香也省了,平日只取园子里的茶花蒸了,与青竹烬混在一处,略微熏一熏,是清淡的草木香气。   然而今日她帐中却忽然熏了这压箱底的白檀,还是用苏合油浸过的,馥郁悄然入梦,一番前尘过往又涌上心间。   阿素叹了口气,睁大眼睛望着琥珀道:“怎么燃了这香?”   琥珀流利应道:“婢子见三娘房中也是这么用的,觉得好,便拿来给娘子一试。”说完又换了话题道:“寿诞的正日子也快到了,这几日府上宾客多,明日还要到王妃那里抄经,娘子早些休息。”   阿素听的出她言语中的避重就轻,执着道:“太贵重了些,还是换上先前的那清淡的吧。”   琥珀闻言一顿,站着不动,倒支吾起来。 第9章 来访 阿素顿时一惊,阿兄怎么这时来了……   琥珀心道,五娘自打病了一场,再好起来之后就添了些奇怪的习性,每日总是抱着白狐狸发呆不说,倒多了些莳花弄草的爱好来,以前还好糊弄,如今偏有了自己的讲究,又是采花又是伐竹,还要将这两味上灶蒸烧,用蒸出的花水冲了那竹灰再上薰笼。这做法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氤氲出的香气真有些说不出好闻,琥珀还真要疑心她是故意折腾自己。   见琥珀神色极不自然,阿素心下了然,知她定是做了几天事便嫌琐碎,干脆懒省事,取了成香充数。   她所料不错,琥珀采了几日茶花便有些不耐,想起还存着些碎丁香,便直接拿来一用,只这几日因家中之事愁得白日恍惚,添香的时候竟拿了白檀,待烟上来了才察觉不对。五娘向来珍惜箱底那二两白檀,不轻易取用。琥珀想要调个方子遮一遮,却怕调错了味道,只得悄悄向三娘处的金枝问询。   三娘子是夫人幺女,从小亲自教养,芙蓉锦绣堆出来的,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识礼,行事得体,放眼勋贵林立的西京也是极出挑的,更是诸姊妹效仿的典范。她的婢女受此熏陶,自然也比旁人懂得更多些。琥珀将来意说了,金枝笑道:“这有何难,你且往香灰中放半勺苏合,燃起来便是满帐春意,冬日正合这暖香,五娘若问起,便说三娘也是这么用的,包她欢欣。”   得知五娘房中并无苏合,金枝还做主取了一勺盛在青瓷小罐里让她带走,琥珀千恩万谢,抱着罐子便放心地回去了。琥珀走后,金枝身边的小婢子嘟着嘴道:“虽然这苏合油也不怎么贵重,但就这么让她拿去了,平白糟蹋了好东西。”路过厢房的银宝听到了,走进房中指着金枝调笑道:“拿娘子东西去做人情,这下可被我捉到了。”   金枝银宝都是家生的奴婢,从小一起长大,此番一起随三娘到赵王府小住,调笑惯了,金枝打开银宝的手,唾了她一口,笑道:“不过是见她们可怜,没见过世面,一点油膏罢了,娘子使也使不过来,值当什么。”   银宝眸色一转,望住金枝,对方才说话那小婢子笑道:“听听,还未做王爷的人,便已经将自己当作半个女主人了。”金枝闻言咬牙笑着,上前便要掐她的脸,银宝边笑边躲了开去。   她们在房中笑闹,琥珀却站在窗外,将这些话都听了去。传言元娘久无孕,蓝氏一直劝她将身边人给了王爷做通房,原来是真的。琥珀叹了口气,方才得了金枝的点拨,又拿了人家的东西,走在路上觉得此番是受了大恩,便想回去请她得空也来坐一坐,自己自然好好招待,只是去而复返才知道人家眼界高,并不愿和自己攀交情。   紧了紧怀中抱着的青瓷小罐,琥珀悄悄往回走。五娘性子柔弱,自己比她大上几岁,顺理成章强势了些,越过她拿主意原是常事,五娘也从未驳过她的面子,这调香的方子又是三娘处得来的,想必她定然受用得很。   琥珀原以为自己这番处理妥当得体,如今被阿素正色驳了,倒真不知如何答话。   见琥珀一脸的不服气,阿素倒是一笑,她不喜为难下人,知需以理服人。于是望着琥珀,糯糯开口道:“熏暖用苏合无错,只是苏合最衬沉水,宜冬日润燥。而白檀却须入蔷薇花水,最宜春日芬芳。夏日炎热,帐中只取三两枝水生花供着便好。而到秋日则取降真浸鹅梨汁,为的是熏出满室果香。”这些虽是最时兴的香方,阿素却嫌通俗了些,宫中是从来不用的,只是再说得深了,面前之人闻所未闻,倒像是天方夜谭了。   琥珀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五娘也能讲出这么多道理来,病了一场倒多了些见识,不枉病中还寻书来看。只是她说的那许多香自己都不曾见过,只一味蔷薇花水,她只知道是大食才有的,宫里曾赏下两瓶来,三娘处也只有一瓶,其他姊妹分一瓶,最后才到了五娘这里,不过只剩了一个瓶底,她还委屈哭了一场,此时长大些倒沉稳了些,讲起话来气度竟不输三娘,若是以后都如此,自己在旁人面前底气也足些。   琥珀一扫原本怏怏的神色,见她嘴唇有些干了,便出去端了杯茶回来,阿素倒不懂她为何忽然来了精神,接过茶未饮,只是仔细浇灭了熏炉中的残香,甜甜一笑:“这般晚了,这里无事,你也歇着去吧。”   琥珀原以为五娘恼了自己,还要再念叨几句,没想到此事竟这么揭过了,见她精神尚好,应了声便退下了,只是走前又问了句:“娘子还要吩咐婢子些什么?”   阿素想了想便央道:“能不能去取盘香瓜来,压一压这气息。”   琥珀此时方知,原来她是真不喜欢这白檀苏合的味道,却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只能依言去取。只是这香瓜不是时令鲜果,而是秋天藏在地窖里的,地道深邃,她有些怕黑,便将珊瑚拉起来陪自己。   珊瑚睡得正熟,被扰了好梦,披衣起身时便有了些小性子,嘟囔道:“倒会支使人,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她话音未落便被琥珀捂住了嘴。琥珀瞪了珊瑚一眼,一边拽着她出去,一边低声道:“这话平日里背着人说也就算了,这般没规矩,被冯嬷嬷听到,叫人将你领走发卖了,看你怎么哭去。”   珊瑚闻言吐了吐舌头,外面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她们随两位娘子到王府来,临走前夫人曾训诫道在王府不比家中,一切都要听从冯嬷嬷管教,而冯嬷嬷亲自带大了五娘,向来是极护主的,若是真的被她听到了这样的话,也是蛮吓人的。   方才珊瑚声音虽不大,但阿素在里间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叹了口气,趴在床上掰着指头数,琥珀说的冯嬷嬷,便是那日她身边的老妇人,大约是所有人中真心实意疼自己的。从前的五娘是个柔弱的性子,又不会讨嫡母欢心,受了委屈只能藏在心里,向来好欺负。所以她身边婢女也不怎么服管,一向对她糊弄了事。   就譬如琥珀与珊瑚,阿素知道她们之前并不怎么将五娘放在心上,自己在病中,琥珀明面上唯唯诺诺,做事却漫不经心,珊瑚更甚,时不时便要顶撞几句。其实琥珀与珊瑚也不过十三四,阿素只觉得好玩,她一向心宽,并不会计较,只心疼五娘之前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然而五娘柔弱,她却不是,琥珀和珊瑚是五娘贴身的婢女,想必早发现她与原来不同,现在又有太医署张医正的“高热不退恐于心性有损”这一金口玉断护身,在她们面前倒不用再作病中那柔弱样子。   琥珀机灵些,她一改往日柔弱,琥珀便即刻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只是珊瑚依旧喜欢耍小性子。   阿素正窝在锦被里出神,外间便有了声响。她隔着帷幕张望,琥珀回来得很快,手中还真捧着一盘香瓜,在里间漆案上供好了,临走前望着她道:“娘子也早日歇息吧,明日还要到王妃处去,卯时便要起了,”   阿素苦着脸应了,乖乖躺了回去,先前她病着,只在自己屋中将养,如今大好了便要到王妃处帮忙理事,她住的院子偏些路远,卯初一刻便要起床梳妆。   见琥珀回了外间,阿素便拨开垂珠下了床,赤足踩在地衣上。白团子正藏在熏炉下睡着,她悄悄走过去,捏住它颈后的皮毛,一把将它拎了起来。嗯,又重了。   抱着白团子上了床,阿素掰着它的后腿看旧伤。当日它腿上中的那箭射得极准,只伤皮肉,却没伤到一分一毫的筋骨,阿素有些疑心是阿兄的手笔。为了拔那箭头,阿素铰掉了它后腿一片毛,如今养了些时日,伤已好了大半,只是毛还秃着,露出粉色的嫩肉来。   想来她已做了这些天的五娘,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如今竟也渐渐适应了。白团子极不耐地在她手中扭着身子,阿素将它搂进怀里,埋在它温暖的绒毛里,沉沉睡了去。   然而她只觉自己刚闭上眼,便被人唤了起来,她勉力睁开朦胧睡眼,琥珀正轻轻推着她道:“娘子快起,莫误了时辰。”   外面隐约传来晨鼓声,已是五更三点了,阿素才知道这一闭眼便是两个时辰。昨夜折腾了半宿,她困得东倒西歪,被琥珀强拖着下了床,伺候完盥漱,又被按着跪坐在梳案前。   琥珀在身后为她梳头,垂下的乌发光泽可鉴,珊瑚懒洋洋打着哈欠,在前面举着八角菱花镜映照,阿素清醒了些,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已经看了这些天,她依旧觉得好看得挪不开眼睛。初次见到自己的容貌,阿素便是一怔,要说前世她也是美人,且宫内宫外也见多了美人,却没有一位及得上如今的自己,对镜顾影,竟比幼时见虢国夫人还要惊艳些。   即便裹在家常旧衣之中,依旧如画中之人,眉眼未开,便已有了动人的潋滟,若是再长大了,不知又会是如何的光景。   难道自己当初选中了五娘做女伴,便因极爱她的容貌?阿素托着腮想,若按照自己一贯爱美人的品味,极有可能正是如此。   只是一点太巧,五娘与她眼下都生一点朱红泪痣,一模一样的位置。阿素怔怔抚着眼下,若不是那容貌与自己原先有几分不同,她便真要以为镜中还是原来的自己。   然而她亦读过老庄,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也,亦或蝶之梦为周也。沈氏有女名烟,小字流素,而她大名非嫣,小字灵素,两名皆重一字。望着镜中自己,阿素想,难道这便是前世注定的因缘,上一世沈家阿素早夭,而这一世她要来偿债,再做一次阿素。   就在她出神这会,琥珀已经手脚麻利地替她挽好了双环,两边各簪一朵银珠花,有流苏垂下,虽是最简单的样式,倒娇俏可爱。五娘未曾存下什么首饰,只有一对金钏,宝贝似的藏着,阿素自然悉心替她收好,轻易不动。   琥珀扶着她起了身,与她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霜色窄袖交领上襦夹了吴棉,水红色下裳齐腰而系,她正发育,去年合身裁的裙子现在便微微短了些,露出一点里面素色的中裙,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虽不会有人注意这细节,阿素还是面颊微热,偷偷将裙摆向下拽了拽。还好冯嬷嬷犹嫌不暖和,取了一道厚帔子让她围在肩上,垂下来倒也能遮一遮裙底。   收拾停当,晨光熹微间,阿素便带着琥珀往她的王妃阿姊处去。只是她终究起得晚了些,到了王府正宅,过了两道月洞门走入中庭,便隐隐见到主厅中三娘并府中几位孺人都已来了,婢子与嬷嬷们立了一院子。   阿素正想悄悄溜进去,却见府上的一位司马比她更快一步迈入主厅,向着王妃沈氏郑重通禀道:“靖北王世子来访。”   阿素顿时一惊,阿兄怎么这时来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原以为过了十来日,落水那件事已过去了,却没想到阿兄竟会上门来。然而上首的王妃显然比她更紧张些,娇艳的面庞苍白了一瞬,沉声吩咐道:“请世子到前厅落座。” 第10章 施恩 阿素笑道,不是说贵人多忘事,哪……   府上的司马得了令一刻也不敢停地下去了,阿素躲在人群里,望着王妃沈元娘扶着身边的嬷嬷缓缓上了四抬的肩舆,带着两位婢女向着王府前厅所在的第二进院子而去。   她实是好奇今日阿兄到底来是做什么,略微思索了一番便对身边的琥珀道:“你且在这里看着些,我去一去就来。”   阿素原以为琥珀没那么好打发,定还要跟着自己,正想继续编排一番说辞,却没想到琥珀倒干脆利索地应下了。阿素只觉得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在远远在后面跟着那肩舆。   只是她人小步子也小,紧赶慢赶走到第二进院子的时候,主宾都已落了座,众人都在前厅伺候。阿素悄悄从供仆役出入的偏门闪身走进去,躲在十二折的雕花屏风后面,便听元娘微笑道:“世子且坐一坐,你三表兄方下了朝,想来也快归家了。”   说完便有婢子上前奉茶,另有四人端上了鲜果与四味茶点。元剑雪今日只着一身素白滚银边的圆领袍,虽清减了不少,但抿起薄唇更显英气逼人。他接过煎好的茶粥,却未入口,只是随手搁置一旁,淡淡道:“三嫂太客气,今日并非来与表兄叙话,只是听闻五娘也病了一场,这几日大好了便来探望。”说完便有侍从上前捧出两个乌沉沉的檀木匣子,送到元娘面前打开,顿时厅上便隐有啧啧之声。   阿素猜想匣子里应是些名贵的补品药材之类,看来阿兄此番上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还是要审一审她落水那日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娘听他直点五娘之名,微微变了颜色,勉强笑道:“岂敢劳烦世子挂怀,莫折煞了她,此前虽大病了一场,但太医署的医正来看过了,说再养上一两月,也就好起来了。”   阿素在屏后听着暗笑,此言一出倒是将她病已好之事推脱得干净,想来元娘并不愿阿兄见她,这也正中她下怀,她实是不愿意阿兄再追查落水之事真相,既然人都没了,就不能得过且过么。   她正出神,背后却忽然贴上一个人来,阿素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却被扯到了一旁。她仔细打量,发觉来人竟然是三娘。万万没想到这闺阁里娇养的小娘子竟也与她想到一处,大着胆子来这屏风后面偷听。   三娘见她望着自己,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妥,羞红了脸,轻声道:“阿妹怎么在这里?”   阿素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还想问你呐,然而她未开口,只是对着三娘做了个噤声的表情,便听到厅上阿兄道:“……却不知方便不方便与五娘一见?”   阿素知道元娘必不会答应,果然听她叹道:“昨日还烧了一场,恐怕今日还下不了床,是她没这个福气。”   阿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就对了,等再过两月,阿兄心情平复了,也就不整日想着追究那天的事情了。想到此处,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以免再被发现了身影,便拖着三娘一起往外走,三娘虽有些犹豫,但也不好独留,便恋恋不舍同她一道离去。   只是她们刚走出第二进院子不远,阿素便见珊瑚急匆匆而来,见到她像见到救星一般奔上来哭道:“可找到娘子了,娘子快些随我去看看吧,再晚些恐怕琥珀要被郑嬷嬷打死了。”   阿素一惊,也顾不上三娘,只随珊瑚匆匆而去。   走了一段阿素才发觉她们是向着王府的偏门而去,果然走了不远便围了一圈人,中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一旁有位管事的嬷嬷正掐着腰做茶壶状喝骂。   阿素拨开人群走上前去一看,地上的人可不正是琥珀,只是跌在尘土里,头发也散了,只流泪,不说话。   见她来了,郑嬷嬷气势更盛,狠狠踹了琥珀一脚,从她怀里拽出一副金钏,高声道:“五娘子来一看看,这贱婢私自偷了府上的东西去卖,可不是人赃并获。”   阿素见到那金钏便是一怔,这正是原先五娘留下那一副,她曾嘱咐琥珀好好收着,不曾想她竟私自拿去了。   见阿素不说话,郑嬷嬷高声得意道:“今日我见这贱婢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就知道她不干好事,果然一搜便搜出来这个。”   阿素知道她有意大声要将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一口一个“贱婢”实是指桑骂槐,又见琥珀被她揣在地上只是哭,叹了口气,想将琥珀唤起来问清原委,却见自己的乳姆冯嬷嬷匆匆赶了过来。   冯氏一见这情景便气得直抖,这郑氏本是陈孺人身边的嬷嬷,因王妃嫁进来五年无所出,宫里德妃便赐下了几位官女子封为孺人,陈孺人不过是生下了位小娘子,就不把王妃放在眼里,若是生位小郎君,还不要上天去。王妃的两位妹妹入府,身边的人想必是早被盯上了,不然今日也不会这么巧刚好被郑氏撞上,要闹得王妃失了体面。   她既生气被郑氏挑了错处,更生气自己没管教好琥珀丢了王妃娘家的脸,偷窃依律要砍手,她也只能丢卒保帅,把琥珀交出去受处置了。   然而此时却听阿素糯糯开口道:“琥珀姐姐又偷懒,不是说让你拿着我的金钏去金银铺子濯洗,怎么现在还未去?”   此言一出,郑嬷嬷举着金钏顿时愣在那里,阿素顺势望着她软软道:“阿嬷拿着我的金钏做什么?”   就在此刻远处来了一架四抬的肩舆,元娘在其上望着人群冷道:“出了何事,如此吵闹?”   阿素知道她送走了阿兄后路过这里,听到喧哗便来一看。郑嬷嬷见到王妃俯身一福,倒不敢再大声喧嚷,低声道:“方才见到这婢子偷偷出门,拦住搜身,搜出一对金钏,断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阿素望着元娘怯声道:“因过几日是喜庆日子,我有对金钏想拿出来戴,发现藏得久了有些旧,便让琥珀拿去金银铺子里打个光。没想到竟生了这样的误会。”   元娘望了一眼便知是什么情况,淡淡道:“既是误会,便散了吧。”说完冷冷望了琥珀一眼便坐着肩舆回去了。围观的人听王妃发了话,也都慢慢散去。   阿素松了口气,忙让珊瑚扶着琥珀回去,刚一进屋,冯嬷嬷便抄起掸子要打,阿素将她拦了,琥珀流着泪跪在地上,阿素知道她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品性也是纯良,不知为何走到这一步,便望着她低声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琥珀含着泪讲了半个时辰,阿素方知她原并不是家生的奴婢,而是良人,只因家贫才典身为婢。她的阿耶原是丝路上贩茶叶的商人,过葱岭雪山时落下了风湿,回来后便不能走路,今年冬天病得越发重了,就只剩一口气,实是看不起病没法子才做了这样的事。   阿素望着琥珀哭花了的脸,沉吟片刻道:“到东市的药铺里请个闾阎医工给你阿耶看看病吧。”   琥珀一脸茫然地望她,却听阿素继续道:“只是这金钏不能给你。”因着那是五娘留下的,阿素自觉不能随意处置。   琥珀臊得没脸,低声道:“怎么敢要娘子的东西,今日全凭娘子救我。”阿素望着冯嬷嬷道:“阿嬷去把我那银壶拿来吧。”   冯嬷嬷狠狠瞪了琥珀一眼,只是她也是个心软的,还是去把那日在猎苑得的那个装擦身酒的银壶找了出来。   阿素将雕着奔马踏莲花的银壶交给琥珀道:“你去将这壶绞了,找个钱铺兑些钱来。”   琥珀惊得呆,磕磕绊绊道:“这是贵人赏的,总不好……”   阿素笑道:“不是说贵人多忘事,哪记得这一出,难不成以后还要找我讨要么?”   琥珀抱着壶,含着泪望着她,郑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日后自当报娘子大恩。”   了此事阿素方觉得松了口气,过了午她便到元娘处与三娘一起帮着抄几卷《法华经》来凑那一百本经书,平日里便罢了,今日她只觉得三娘望着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又想起今日她也躲在屏风之后不知是做什么,回望她的目光中不由带上犹疑。   三娘子果然又是晕生双颊,低声道:“今日靖北王世子来说是想见你,你可愿意和他一见?”   阿素一惊,这可是了不得大新闻,难道兄长竟和三娘有私,只是她从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似是知她所想,三娘忙摇头,叹息道:“我见他这几日消瘦了不少,便想帮帮他,阿妹万不要误会。”   阿素叹了口气,看来三娘一颗心都扑在阿兄身上,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可惜帝甥尚主乃是常例,阿兄注定是要娶一位公主,原本定下的是十三公主,但元家出了事,这婚事也不做数了,也才有了自己与那人的婚事。   阿素在内间一边抄经一边沉思,却听外间元娘喜道:“三郎回来了。”之后便透过琉璃屏隐约见李静玺踱步走进来。   元娘迎到他身前道:“今日靖北王世子来访,已按照夫君说的没让五娘与他见面。”说完又嗔道:“夫君为了她,居然愿意得罪姑母。”   李静玺叹了口气道:“妇道人家,整日只知拈酸吃醋。”   元娘犹自不服气,只是手下不停,替他解下蹀躞带,又拿来便服。李静玺任她伺候自己更衣,低声道:“这些时日太子和六弟斗法,偏赶上永宁抢了六弟的马之后落水,死得不明不白,恐怕太子脱不了干系,当日五娘也在车上,难保不知道些什么,握着她,就是握住一张牌,需要用的时候,自然打得出去。”   元娘听了这话才转嗔为喜道:“还是三郎思虑周全。”   阿素听得目瞪口呆,她就知道,这王府里的水也是深得很。   阿素正出神,三娘却仍旧等着她回话,目光殷切,阿素只得推脱道:“即便我想见世子,也是见不到的。”   三娘犹豫了片刻道:“若你愿意,我自有办法。”   阿素好奇道:“什么办法。”   三娘道:“阿妹忘了么,每月望日阿姊都要去慈圣寺祈子,上个月时从那位神通广大的王仙人处得了个偏方,说这月再去时身边带一对童男童女,男要十二岁,女也要十二岁,这事便成了。那男童找的是燕王世子,而女童找的是崔侍郎家的三娘子,如今阿妹不正好十二,我去提醒阿姊一句,哪还用的着崔娘子。到时候阿妹自可在寺中与世子一见。”   阿素未料到还有这样的事,继续推脱道:“既然都找好了人了,又怎么好再换。”   三娘子犹自不放弃道:“阿妹若想得通,再遣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好做安排。”   阿素并未答应,她终于抄完了经,懒洋洋地回屋去,却见琥珀苦着脸,可怜兮兮道:“钱铺掌柜说这银壶精美绝伦,普通客商贩卖的绝没有如此高超工艺,应是波斯皇帝派使送给陛下的礼物,想来从宫里流出来,断不敢收。”   阿素叹了口气道:“不是说让你把壶绞了,再去换钱?”   琥珀目瞪口呆道:“哪里使得,婢子哪能糟蹋这好东西。”话音未落,又带上哭音。   阿素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没事,我还有办法,你去和三娘子说一声,她说的那件事我应了,让她准备吧。”   阿素托着腮想,只是她虽有法子寻些钱来救琥珀,但却要去一趟慈圣寺方成,只是此前听说耶娘在慈圣寺为她起了佛塔,又请僧人做法事,倒好奇谁会来祭拜她。 第11章 再遇 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潭水……   慈圣寺远在长安近郊,望日之晓,兴化坊赵王府外已备好了一辆金顶红幔帐的青牛车,供王妃进山礼佛。阿素揉着困倦的睡眼,看着元娘由两位嬷嬷扶着,踩着仆役的脊背登上了牛车,接着冯嬷嬷上前将她也抱起来,同样送进了宽敞的车厢里。   今日便是元娘每月到慈圣寺祈子的日子,成婚五年无所出,这已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阿素不禁想起前世那些挑她的错处的谏疏,其中正有一条是皇后无子当出。世人总将子嗣艰难之事怪罪在女子身上,岂非有失偏颇。想到此处阿素不禁有些同情起元娘来,所以上了车便乖乖地坐在一角,安安静静地充当今日法事的童女。   这牛车行的极慢,走了一个时辰才进了山门,她们到时已有两位侍从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禅寺知客处,阿素被抱下车,正见十二岁的燕王世子李琳琅走了出来。他是今上长孙,六岁时已开了蒙入小学读书,礼教极严,此时见到元娘便谨身行礼。   阿素本躲在元娘身后,今日冯嬷嬷给她戴了一顶幂篱,此刻被风掀起一角来,正望见李琳琅唇红齿白的脸,阿素知他便是今日法事中的那位童男了。   李琳琅自也望见了她,乌亮的眼睛顿时睁大:“这是哪位妹妹,生得这般好看。”说完想来牵她的手,阿素微微一怔便躲开了,李琳琅望着她微笑道:“阿妹是害羞吗?”   阿素垂着长长的睫毛,心道,什么妹妹,明明是你表姑姑。然而她望着与自己同岁却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李琳琅,微微叹了口气,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长些个子。   想到此处阿素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李琳琅俊脸竟微红,倒不敢再上前去牵她的手了。阿素扳回一局,有些小得意。此时来了一位知客僧引元娘向寺内而去,元娘便吩咐身边的嬷嬷们带上阿素与李琳琅跟在自己身后。   这祈子的法事也简单,不过是在观音殿里对着造像虔心祝祷,只是在祝祷前需要用童男童女捧过的杨枝水净面。李琳琅沉稳地捧着金盆,阿素拿着干杨枝沾了些水洒在跪在佛前的元娘身上,这事也就成了。然而他们完成了使命,元娘却需自己在祷室中待半日,阿素望着她虔诚的表情叹了口气,同一众嬷嬷婢子一起退了出去。   知客僧引他们到一处禅房休息,阿素知此时便是脱身的机会,只是身边的嬷嬷看的紧,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然而她一转身,便看见跟在身后的李琳琅,心念一转道兴许她这表侄可以帮得上忙。   这么想着阿素便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李琳琅见阿素正望着自己,脸又是一红,阿素望着他脆生生道:“我们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李琳琅一怔,他如今也算是半个大人了,早过了做游戏的时候,然而被阿素那样望着,一点也生不出拒绝的心来,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阿素说完,又犹豫着望了望周围跟着的人,李琳琅会意,便屏退了那些婢子和侍从,阿素便指向一旁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槐道:“那我先藏,你闭着眼睛,不许偷看。”   李琳琅郑重点了点头,便走到树前背过身道:“我数到一百便去找你。”   阿素道了声好,心里想的却是,这次对不住你了,以后阿姑给你买糖吃。这边想着便悄悄退了两步,见没人就飞快地跑开了。   她此番的目的地是慈圣寺后山的悯波池,此前她和十三公主斗草,比着往池子倾倒了十斛明珠,两匣子宝石,算起来正是不久之前,若是没被人捞完,总能给她剩下一两颗来吧?此去没准能捡出几颗江湖救急。   从观音殿去往后山的路只有一条,阿素凭着记忆匆匆迈着步子,生怕被那几位嬷嬷发觉自己乱闯。幸好慈圣寺香火极旺,今日又是望日,香客摩肩接踵,她戴着幂蓠混在人群中倒并不十分起眼。   走过三道正殿,香客已稀,阿素远远望见一片碑林,知道离后山不远,便加快了脚步,只是刚走入碑林却见一片漫天黄帷白幡,猩红的彩绢铺了一地,空中飞舞着纸钱。不远处耸立起一座新起的佛塔,塔下坐着百位僧人,闭目默颂经文,是极浩大的阵仗。   似心有所感一般,阿素悄悄走近些仔细看,果然见那佛塔上前的碑文上似刻着“亡女……嫣……”几个字。   阿素此时方想起,自她落水已过去了快半月,今日可不正是她的二七。原来这竟是耶娘为她立的碑,也不知这些时日耶娘阿兄有多伤心。   阿素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碑,想着那下面也应正埋着个小小的自己,活了两世,她竟不知究竟哪一世是真实哪一世是梦境,正迷茫间隐隐望见一个身影,阿素顿时浑身一紧,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自那日在东苑听到他与太子说话,阿素便再没见到过李容渊,没想到今日竟在这佛塔旁又再见。如此真切地打量着他贵矜的身姿,阿素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思索今日他为何会来这里,难不成还真的顾念他们曾有的那点情谊?只是这一世她死之时,他们还远未有什么交集,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抛之脑后了。   而另一件令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是,那日他明明发觉自己醒着,将太子的话都听了去,却为何没有拆穿自己?依他的性格,定不能放如此隐患在外面,必然还要处置自己,然而她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却一点下文也无,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   想到此处阿素顿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佛塔,低着头,便转身从一旁的小径绕路去后山。   到了后山的悯波池畔,阿素才发觉因前些时日下了场雪,池水中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将池畔的枯草断茎都冻了起来。望着那幽蓝的池水,阿素有些犹豫,但想起家中琥珀哀哀的眼神,还是狠了狠心,蹬掉了翘头履,一脚深一脚浅拎着裙角往冰水里去。   她凭借模糊记忆找到倾倒明珠的那处,踩在泥泞里俯身寻找,只是这冰水实在太冷了些,她冻得哆哆嗦嗦,双脚也似失去了知觉,每一步都挪得沉重。   果然前世欠下的债今世要来偿,阿素冻得嘴唇苍白。又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水中摸索了片刻便摸到一个圆圆的硬物,濯洗干净,竟真是一颗浑圆的明珠,在她掌心发出柔和的光芒。   阿素简直热泪盈眶,顿时有了干劲,她坚持不懈地摸索,很快又找到一块绿玉髓。许是来了精神,脸颊上也泛起一层粉色。她左右环顾,四下无人,索性卷起襦裙一角,将方才捡到的战利品兜起来。   然而正当阿素忙得不亦乐乎,额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却忽然感到有片颀长的阴影落在自己头顶,阿素猛然抬头,正见李容渊立在岸上。她不易察觉地僵住,李容渊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表情颇有些莫测。   只有阿素自己知道现在她的样子有多见不得人,头上挽好的双环散了不说,襦裙也湿了一半,薄薄一层贴在身上,而没湿的那一半则被掀起来攥在手里,两只白生生的小腿陷进泥泞里,又被冰水里冻得通红,简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果然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光裸的腿上,像潭水似的深不见底。 第12章 猜心 李容渊用从身上解下的鹤氅将她从……   阿素脊背发麻,小心翼翼地放下裙角,将明珠玉髓攥在手里,慢慢向岸上挪。李容渊望着她,翘起唇角道:“怎么,不认人了?”   阿素顿时僵住,心里想的是,他们合该认识么?思索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应是在猎苑那次相遇,福身唤了声“九殿下”,便低头从另一边走。   李容渊长腿一迈向她踱了两步,阿素一惊,一步又踏进水里。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的右手上,细白的指间隐隐透出一团荧光。他淡淡道:“难道王妃平日里短了你的份例?”   阿素没料到他会说起这话,然而仔细一想,冷汗便顺着脊背流下来,原来他不仅认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家世背景也了解的一清二楚。阿素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她刚从浅水里走出来,北风一吹,身下冷飕飕的,只能悄悄将左脚踩在右脚背上取暖,泛着樱粉的脚趾曲张又蜷缩。   而李容渊比她高许多,颀长的身体俯下,便有一片阴影压过来,再起身时他手中正握着她方才踢掉的那对翘头履,望着她叹道:“过来。”   阿素面上一热,也顾不上他语气中的不悦,赶紧走上一步去接他手中的鞋履,然而她刚伸出手,便被捏住手腕,整个人被挟着腰拎到岸边一块巨石上坐着。   从小被教导不能当着外人垂足坐,阿素挣扎着要下地,却被捏着膝盖禁锢住,她趁机抢过鞋履抱在自己怀里,往后缩了缩,李容渊忽然就松了手。   阿素如释重负,松开手里握着的珍珠玉髓,低着头默默穿鞋。   “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阿素反复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然而还没想通,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你在这。”   阿素一抬头,便见元剑雪踏步而来。此时阿素才想起三娘子应与他送了信,告知他到寺中来寻自己。   阿素穿上鞋履下了地,元剑雪见李容渊也在,心中诧异,唤了声九表兄,李容渊微微颔首。元剑雪按捺住疑问,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见她半身湿衣,身边山石上还放着一堆莹莹之物,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上前拈起一颗圆润的明珠,果然眉头皱得更深。   将那明珠握在掌心里,元剑雪望着她沉声道:“哪来的?”   阿素想起来当初那十斛明珠还是阿兄帮她挑的,她说只要最圆最大的珠子,一定要将十三公主比下去的,阿兄便安静地坐了半日,一颗颗认真挑拣,最后那上百颗的明珠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圆润。   是他过了手的,果然一下便被认了出来。怕他要将珠子收回去,阿素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捡的。”   元剑雪冷道:“恐怕不是捡的,而是偷的。”   阿素何曾被他责过这样的重话,她将剩下的几颗明珠都攥在手里,瞪着他道:“就是捡的。”   在元剑雪看来这辩白实在苍白无力,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径直道:“如今没有外人在,总可以说了罢,那日你们究竟是怎么落的水。”   阿素闻言顿时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他长身玉立,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似乎对她将要出口的话语也有兴趣。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说错,只能小声道:“是那两匹马受了惊,自己越进湖里去了。”   元剑雪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道:“真如此简单?”   阿素赶紧点了点头,元剑雪的表情依旧带着疑虑,李容渊却忽然道:“鲤奴,莫为难她了。”   元剑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李容渊淡淡道:“那几匹马捞上来,你不也看过,除了折了腿别无异样。”   阿素猛然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她明明看见马颈被胡蜂蛰的肿了起来,那马才发了狂,为何会全无痕迹,难道是有人将沉湖的马尸首换过了,就在这几日之内……她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容渊,正见他眸色深沉。   阿素心中一顿,立刻低下头。元剑雪焦躁地走了几步,一拳打在岸边那棵枝干遒劲的古槐上,枯枝残叶簌簌而下。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可是他摸不到头绪,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阿素吓呆了,远处一阵喧哗,她远远见着李琳琅身后跟着一队婢子与嬷嬷急匆匆而来,是赵王府的人。   李容渊拍了拍元剑雪的肩,在他耳畔道:“先回去罢。”元剑雪望着赶过来的大部队,犹豫了一瞬,望了眼阿素,还是依言从另一条小径离开。   阿素松了口气,然而李容渊却并没有一同离开,反踱到她身前,阿素忽然想,他定然知道自己看出他为太子做事,为防自己向阿兄告密,会不会就此要将她灭口。   他处置起无关紧要的人向来是不留情面的,阿素嘴唇有些发抖,低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殿下若是……若是……我就报官去。”   李容渊单手解开领口,阿素倒退一步,他轻叹道:“连威胁人也不会。”又轻笑道:“你说官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嗯?你应该说,要去太子那里告发我,对他阳奉阴违,处处给自己留退路。”   这话对,也不对,阿素简直有些糊涂了。李容渊用从身上解下的鹤氅将她从头到脚裹住,阿素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她胸前仔细打了个漂亮的结。在她耳畔低声哄道:“好了,如今我的软肋被你拿住,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是示弱,他却说得气定神闲,此时李琳琅带着人刚好赶了过来,望见李容渊一怔,规规矩矩唤了声“九皇叔”。说完便上来牵阿素的手,他一路走得很急,找到阿素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阿妹躲到哪里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阿素脱开他的手,低声道:“别混叫,我是……嗯,你三皇婶的妹妹,你应该唤我……”   说实话这姻亲关系阿素也有些拎不清,李容渊的目光落在李琳琅扯着她的手上,阿素直觉他并不很高兴。冯嬷嬷见她裹着一袭鹤氅,身下的裙摆湿淋淋的,心下一惊,然而望见九殿下在一旁也不好询问。   阿素紧紧攥着领口,冯嬷嬷福了一福,李容渊摆了摆手,她便急忙让几个婢子领着阿素告了退,走出一段才心事沉沉问她道:“娘子今日可遇到什么事?”   阿素悄悄将手中的珍珠玉髓藏好,望着一旁的李琳琅委委屈屈道:“今日与世子捉迷藏,一不小心就落进了水里。”   李琳琅又着急又抱歉,望着冯嬷嬷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她一人乱跑。”   冯嬷嬷不说话,将阿素带进禅房,解了鹤氅仔仔细细检查,见她真的只是落水湿了衣服,才放下心来,唤人端过火盆来与她烤衣裳。   阿素趴在禅房的小轩窗上向外望,心里想的却是,他今日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而后山另一处偏僻的禅房此时正燃着旺盛的炭火,李容渊推门而入的时候一阵温暖春意扑面而来。   卧榻歪着的那人起了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怎么来的这么迟。”   李容渊叹道:“又劳神看这些做什么。”   那人淡笑道:“明年的春闱,总要准备。”   李容渊也笑:“若你还要准备,这世间恐怕也再没人能高中了。”   这屋里虽燃着炭火,那人却裹着狐裘,衬得五官越发清俊。李容渊在他对面落了座,身边一位清秀小童即刻搬来一方白玉棋坪,上面停着一只青色的乌鸦。那人执起白子落在星位上,望着李容渊,开口道:“这便请了。”   这一方手谈便是一个时辰,那人将手中的棋子投入棋匣,讶异道:“前几日见你只是恹恹,今日怎么心情忽然如此之好,竟让我赢了半目。”   李容渊拨弄着黑子,懒洋洋道:“譬如这一盘棋,即便走的再精彩,复盘的时候也索然无味。”   那人望着他笑道:“看来,你是从旧棋局中得了新滋味了。”   李容渊但笑不语,那人却忽然沉声道:“我只觉得,自你去了一趟高昌,整个人都与以往不同,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李容渊望着他并没有答话,却转而道:“说起来我倒要谢你,今日邀我来,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那人见他避重就轻,只得开口道:“我要一个身份。”   李容渊望着他,思索了片刻道:“吴地的望族,却是小宗。祖上曾富贵至极,如今没落了,这样如何?”   那人微笑道:“那便姓姜吧。”   李容渊微微颔首,起身而去,那人在他身后道:“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   李容渊淡淡道:“若执天下,与卿共之,片刻不敢忘。”   离开了慈圣寺他一路策马下山,不过半个时辰便入启夏门到丰乐坊,穿过一片热腾腾的馎饦和胡饼摊,在十字街南一栋高高挑着灯笼的深宅大院下马。   早有仆役上前替他牵过马,一位美艳而端庄的女子迎上来笑咪咪道:“今日郎主回来的迟了。”   李容渊步伐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府邸,笃定道:“你去给万骑的张、陈两位统领送份拜帖,请他们明日到平康坊郑都知家喝酒。”之后又吩咐道:“再去收拾个园子出来。”   那女子柔声道:“要什么样的?”   李容渊想了想道:“要南国的花木,北国的奇珍,再让膳房做十六味点心。”说完又特意嘱咐道:“不要太甜,会坏牙。”   待他走后,那女子身边的小婢子好奇道:“朱雀姐姐,我们家要来客人么?”   被唤作朱雀的女子笑道:“看来是位女客,年纪不大,许是要常住呢。” 第13章 脱困 阿素心一横,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的……   禅房中炭火烧得正旺,阿素缩在被衾里,望着晾在竹竿上的湿衣昏昏欲睡。燕王世子已带着侍从告了辞,而她还要在这寺中待半日才能回府。   冯嬷嬷怕她再乱跑,派了两个婢子在门口守着,如此严阵以待,阿素此刻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要想起她藏在小衣内的那几颗明珠和玉髓,阿素就满心欢喜,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日子终于不用过得紧紧张张,除去给琥珀的看病钱,应还能剩下些,或许可以去西市找胡商换些安息香来,这些时日她总睡得不踏实……   这么久以来,阿素还是第一次放松心情,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有了这笔钱财,便可以先安安稳稳过几日,再找个机会提醒耶娘避开那桩祸事,只要他们这一世平安顺遂,一切便都好。相认自是不敢想,怪力乱神的事有谁会信呢,怕是要将她当成招摇撞骗之徒送了官。   待做完了事,再想办法离开这王府。如今她身份尴尬,恐怕婚事不会如意,与其再嫁人,还不如干脆使些钱到太平观里做姑子去,有朝廷的度牒,每月都有一笔供奉,听说伙食也不错,吃的是四样素斋……   阿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期许里,半梦半醒间忽听见外面有响动,她一睁眼,便见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冯嬷嬷走进来,将竹竿上的裙裳取下来放在她面前道:“夫人与奚娘来了,娘子起身去拜一拜吧。”   阿素闻言一惊,她只听琥珀提起,五娘的生母是奚氏,难道如今外面的竟是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娘?   只是旁人提起沈陟的这第三房妾室皆讳莫如深,也是前不久阿素才知她这生母原也是官家女子,罪入奴籍为婢,因生了她才得放良做了妾室。虽平日里极得沈陟喜爱,然而生得女儿却只能养在正室蓝夫人名下。   没料到今日竟要见五娘的生母,想来是不方便到王府探望,专程趁元娘到寺中礼佛的时候来相见。阿素紧紧攥着衣裳,有些担心会让她看出异样来。她穿戴齐整,有婢子来为她重梳了头,便扶着她向外走去。   这是寺中专门辟出来供尊贵的女客休憩的院子,阿素出了房门,便由那婢子领到另一间正厅里,果见上首坐着一位雍容的妇人,容貌端庄,只是唇畔的法令线有些重,想来平日里不爱笑。礼完佛的元娘正站在她身侧,阿素知道这妇人便应是蓝氏了。   而在她的下首,立着一个聘婷的身影,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应该便是奚氏,阿素一惊,终于知道五娘这极美的容貌原来是遗自生母。奚氏见了她,眸光盈盈,阿素先到蓝氏面前拜了拜,才到走到她身前,奚氏将她揽进怀里,仔仔细细揉捏了一番,柔声道:“娘子消瘦了些,这几日又没有好好吃饭么?”   阿素心中一涩,便流下泪来,这语气像极了阿娘,原来天下母亲都是一般。   奚氏见她落泪,伸手将她脸颊上那金豆子抹掉了,含着泪微笑道:“平白惹娘子伤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蓝氏见其情景开口道:“罢了,你们娘俩许久未见,许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我也不强留了。”   奚氏知道她与元娘也有话要说,福身道:“谢夫人恩典。” 便带着阿素告了退。   奚氏领着阿素出了正厅走到东厢,屏退了跟着的婢子,又掩上了门,深深望着阿素道:“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阿素忐忐忑忑走上前,奚氏便将她揽进怀里,她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然而未等阿素分辨出究竟是哪几味香调和而成,一双柔软而冰冷的手便掐上她的脖子。   阿素顿时喘不上气来,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奚氏,只见那极娇艳的美人冷冷道:“还我女儿命来。”   阿素一面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一面想的是,她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而另一厢,奚氏刚告退,元娘便伏在蓝氏膝上嘤泣。蓝氏知道她自嫁入王府,受了许多苦,默默抚着她的乌发。   元娘含泪道:“若不是阿娘当年定要将我嫁入王府,又如何有今日这艰辛,三郎是待我很好,但待别人一样好,王府常进新人,我又无子嗣倚仗,每日谨慎小心,生怕被挑了错处,黜回家去,这日子岂非煎熬。”   蓝氏叹道:“再等等罢,此番送五娘去不就是为了万一,她生得那般样貌,能留得住人,又是那样的出身,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是养在你身边。”   元娘已猜到母亲是这番打算,冷道:“阿娘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蓝氏道:“说什么傻话,阿娘还不都是为你打算。”   元娘正欲分辩,忽然听见一阵吵嚷,有人高声道:“东厢失火了!”蓝氏按住元娘的手起身,便见东厢窜出来一阵小火苗,又迅速被拎着水桶的仆役扑灭。   几个婢子扶着一脸苍白的奚氏和阿素出来,蓝氏望着她们身上的灰烬皱眉道:“怎么回事?”   阿素猛烈咳嗽,奚氏低声道:“许久未见五娘,想是情急了些,碰翻了火盆。”   阿素捂着脖子想,幸好自己机灵踢翻了火盆,不然不知有没有命活。奚氏柔柔弱弱,楚楚堪怜,怎么也看不出竟会有如此刚强的心性,阿素不由心生惧意。   蓝氏叹道:“罢了,也该回去了。”   阿素闻言松了口气,然而随蓝氏走出正厅的一瞬间,奚氏又回眸幽幽望着她,冷冷做了个口型。   她分明是说:“看你能躲到几时去。”   阿素忽然打了个冷战。   随元娘坐着牛车回了王府,琥珀已在她房中备好了驱寒的热汤,阿素沐浴完,端过来一口饮尽才觉得一阵暖意散入全身。她坐在床上将那几颗珍珠玉髓找出来,递给琥珀道:“你去兑些钱给你阿耶看病,若还有剩下的,便先替我存着。”   琥珀含着泪千恩万谢,阿素紧紧抱着白团子倒在榻上,怎么也不明白奚氏为何知道她已不是五娘。   然而令阿素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有件更大的事情正等着她。   最开始只是府中的下人在赵王的卧榻下扫出了个符人,上面用朱砂写着李静玺的生辰八字。   此事报给王妃,元娘的脸一下便煞白,命人不许声张。然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天晚上李静玺便得知了此事,他坐在堂上,握着那个符人,脸色深沉,身边坐着不发一言的元娘,下面站着诸位孺人与各自的婢女。   阿素偷偷扒开人群,见到那符人便了然,这厌胜之法是宫中大忌,孝德皇后王氏便是因此被废死在冷宫。后来今上察觉王氏实遭陷害,然而为时已晚,追谥孝德,许以皇后之礼下葬。若赵王府有人行厌胜,传扬出去,恐有大祸。无怪李静玺如此生气。   李静玺将那符人掷在地上淡淡道:“查。”   然而查来查去的结果竟在王妃的婢女处搜到了做符人的绢纱。阿素望着元娘苍白的脸,知道这事恐怕与她脱不了干系,应是另一种祈子的法子。只是她藏得隐秘,却不知是谁将它抖露了出来。阿素望着一脸镇静的陈孺人,心下有些怀疑。   元娘的侍女紫莺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那日五娘让奴婢给做个偶人玩,奴婢便用着绢纱做给了五娘。”   阿素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这口大锅竟是要甩给自己。她抬起头望元娘,看见她眼中的决绝之色,知道她真的要丢卒保帅了。   果然听她低声道:“是我没有管教好阿妹,竟出了这样的岔,请三王责罚。”   阿素叹了口气,只怕李静玺不会信。果然李静玺只是沉沉望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   然而元娘却望着她道:“既如此,也不能在留你在府里,便送回去让阿娘管教。”   阿素忽然有个念头,元娘是要借此逐她出府,为什么?她一时想不明白,却知自己决不能回沈家去,奚氏还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李静玺闻言摔了手中的茶碗,冷道:“你们做下的事情,真当我不知道。”   元娘和陈氏同时一哆嗦,李静玺起身拂袖而去。   元娘望着阿素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送她回房去。”   阿素蜷在床上抱着膝,虽不知原因,但从寺中回来只过了一天,元娘便要将自己逐出王府,而李静玺却不会放自己离去,所以元娘必定还要找机会,下次不知还能不能过关。而若她回了沈家,奚氏要对她做什么,她便避之难避。一日之内,这天下之大,竟没了她的去处。   阿素思考了半夜,决定不能等着局面越发不利,还是先跑为妙,大不了便去找阿兄,他外冷内热,说不定便会帮自己一把。这么想着,便将琥珀替她存着的明珠又取了出来,藏在发髻里,抱着白团子亲了一口,低声道:“等我安稳了再来接你。”   第二日天刚亮,阿素不要人帮忙,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便想出门去。只是偏门处一直有人看着,她犹豫了许久也没能上前去。待到巳时,她觉得不能再拖了,硬着头皮向门口走。   只是刚走出一步,便有个声音在身后道:“可找到娘子了,王妃请娘子去……”   那人话音未落,阿素心里便是一咯噔,下意识向前跑出两步,那人也急了,在身后追,阿素被他揪住衣领的时候刚好撞进一人怀里。   那气息有些熟悉,阿素只觉得被交领勒住脖子一瞬那力道便被卸开了,她抬起头,正见李容渊面色沉沉捏住那人的手。那人似吓傻了,顾不上手腕要折,赶紧躲在一边,又望着阿素犹犹豫豫要不要上前去捉。   阿素心一横,紧紧抱住身前之人的腰,小声道:“救救我。”   李容渊俯下身,将她从身上撕下来,淡淡道:“站这等一会。”   说完冷冷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便瑟瑟缩在一旁不敢上前。阿素望着李容渊的背影,才发觉他身后跟着许多人,像是北衙的万骑统领,还有东宫的亲卫。外面也一片喧哗,似是已将赵王府团团围住,一群人浩浩汤汤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她向来不听话,才不会站在原地等,而是远远跟在那队人后面,只见王府前厅两人一站一坐,外面武卫环立。   李容渊端起茶盏,慢悠悠拂开上面的浮沫,望着面色沉沉的李静玺微笑道:“三兄总不会不愿赏我这个面子?” 第14章 明抢 他伸出修长的指,轻拈她若悬胆的……   李静玺知他这九弟语气虽无不敬,身后亮着的却是真刀明枪,倘若只有万骑的人在府外围着也罢,横竖是兄弟,难道真要为一个小东西撕破脸不成。然而如今他身边站着的是东宫的亲卫,这便颇有些意味深长了,看来他所料不错,此次他身后之人是太子。   如此一来便有些棘手,难道要闹到太子面前再分个是非曲折不成。李静玺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似是知他所想,李容渊漫不经心地置了茶盏道:“三兄勿多心,不过是慈圣寺的僧人与我批命,说若要趋吉避凶,便要收一位女弟子,他说三嫂的阿妹生辰正相和,这才寻了来,与旁人却是无关。”   李静玺听他如此信口开河欲盖弥彰,越发确定此事与太子有关,他阴沉不定地打量了李容渊一番道:“如此,倒真是她的福分。”   望见他深信不疑的表情,李容渊知此事已成,微笑道:“那我便去接人。”话音未落,起身径自向外走去。   阿素本藏在园子的山石后面,忽然面前便涌来一队武士将她围住,李容渊沉静立在他面前,阿素却退后了一步。今日情急之下她习惯性抓他当救命稻草,然如今冷静下想,若跟他走,便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怎么算怎么凶多吉少。   然而此时已有另一列武士押着一辆厚顶华盖的马车停在她面前,李容渊只淡淡望了她一眼,阿素便知道,自己除了乖乖上车,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她可怜兮兮道:“能不能让我去……收拾东西。”   李容渊俯下身,替她理了碎发,一字一句道:“什么都不用。”   阿素无法,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冯嬷嬷便带着琥珀与珊瑚奔出来,琥珀拎着个小包,手中还抱着白团子。冯嬷嬷将阿素搂在怀里直掉泪道:“我的心肝儿,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   然而她抬头,见周围都是森森的武士,依这阵仗看来胳膊拗不过大腿,敬酒不吃,罚酒可就更吃不起了,这么想着,便越发伤心起来。   她这一哭倒让阿素也不好过,只得用手攥着帔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糯糯道:“阿嬷别伤心。”   冯嬷嬷闻言更是簌簌掉泪,琥珀在一旁紧紧抿着唇,片刻后下了个决心道:“娘子带我一起走吧。”   阿素一惊,琥珀忽然跪在地上,郑重道:“娘子与我有恩,无论刀山火海,我都愿陪着娘子。”阿素未答话,冯嬷嬷攥着琥珀的手,望着她哽咽道:“若有琥珀跟着娘子,老妪也能放心。”   说完又拿眼睛狠狠剜了一旁的珊瑚,珊瑚小声嘟囔:“谁爱去谁去,反正我可是不去。”冯嬷嬷起身要打,珊瑚赶紧一步三蹦地逃了出去。   阿素犹豫着望了一眼李容渊,他轻叹道:“也罢。”琥珀赶紧抱着白团子先行一步上了车。   与李容渊并肩出了王府,东宫的率府亲卫中郎将绍庭犹疑道:“今日之事,太子殿下可知?”   李容渊微笑道:“莫急,阿兄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绍庭心中一突,才知原来他先斩后奏,又见万骑的两位统领都在,此时与他相谈甚欢,称兄道弟。绍庭不禁暗叹,禁军一向桀骜,诸皇子中也只有眼前之人,丝毫不摆皇子架子,折节下士,才能收服万骑那两位统领。那厢约好了今日再去喝酒,李容渊转身向绍庭微笑道:“不如绍兄一起?”绍庭望着他,想的却是,果然同传言一般,他的邀约,令人很难拒绝。   李静玺望着挟着人如潮水般退去的东宫亲卫,阴鸷地想,他这九弟如今做事越发的沉稳,此番先兵后礼,阵仗摆开足够威慑却悬而不发,反倒是他拱手将人奉上。   待王府之外的北衙禁军也退去,元娘从后厅走出来,望着李静玺道:“若早两日将阿妹送走,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心里其实松了口气,虽与料想不同,但终究还是将人送走了。   李静玺望了她一眼,元娘便将冯嬷嬷唤来,将前日里在慈圣寺中遇到李容渊的事情讲述一番,怯怯道:“依妾身看,应是他见了阿妹,便生了别样的心意。”   李静玺冷淡道:“妇道人家又知道什么,只怕此事是太子授意,不然哪能如此轻易让人与他。”   元娘虽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好顶撞他,只得道:“如今我父亲那里如何交代……”   李静玺道:“若他能拗得过太子,让他自己与太子说。”   而另一厢,那辆华丽的而宽大的马车晃荡了一路,终于停在丰乐坊西北隅的府邸前,琥珀抱着抱团子忐忑贴在阿素身后,怯怯问道:“娘子,咱们是不是要下车了?”   阿素透过蔼蔼薄雾般的车帘向外望去,朱门玉户,隐隐可见高低错落的檐角,廊下虽未列戟,却有武卫森严而立,凛凛生威。他虽未封王,府邸却占一隅之地,规格比照亲王。   阿素忽然想起前世,他本应十四岁出阁,已定下了日子,却生生推了一年,之后也未封王,只赐宫外居住。只有这早先赐下的宅第隐隐昭示着陛下之初心并非要对他如此冷落。   然而阿素却无从得知,他十四岁时究竟因何触怒了陛下,失了圣眷。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只存在于她模糊的童年记忆之中。十五成婚,阿娘不肯委屈她半分,请陛下为他们另赐宅地建府,因而他婚前的府邸,她一日也未住过。而之后五年,他们经历了那些事,大部分时间在冷战,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时至今日,阿素才发觉,自己其实对他知之甚少,也从未懂过他。   就譬如现在,高门洞开,从石阶上迎下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半臂上绣着波涛般的红莲,雪白的帔子轻盈地拂过地面,如同行在云端。阿素竟从来不知李容渊身边竟有这样的美人。   琥珀一手拎着白团子,一手扶着阿素下了车。那美人走上来望着她轻柔道:“已等娘子许久了。“   阿素乌黑的眸子一瞬不转地打量着她,下一瞬右手便被牵住了,美人的手很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她俯下身,另一手摸了摸阿素的头顶,微笑道:“真可爱。”   阿素嘟起嘴,她什么时候才能再长高一些呢。   第二日下了朝,李容渊穿过延正门走入东宫龙首殿的时候,太子李承平正心绪不宁,见他来了,发狠将一个折子掷在他面前,冷道:“你做下的好事。”   李容渊拎起那个折子看了一眼,上面赫然是监察御史参他行治不检疏议。他笑了笑,随手将那折子又扔回案上。李承平气不打一处道:“好得也是个四品京官女儿,说抢便抢回府中,还让万骑的人围了赵王府,做出这样的荒唐事,你以为孤当真能护得住你?”   李容渊淡淡道:“阿兄可知,那人是谁?”   李承平不耐道:“是谁?”   李容渊道:“是当日与永宁同坐一车的五娘。”   李承平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开口道:“是她……当日你说过那小娘子终究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原来竟是为了孤?”   李容渊道:“不错,这事我来做,不过是一桩风流逸闻,与兄长自没有干系。”   李承平犹疑道:“可你当日不是说要再等些时日。”   李容渊笑道:“昨日我方巧在寺中遇她,便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承平沉声道:“所以你带万骑的人去围王府……”   李容渊淡淡道:“自是为了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李承平指着书案道:“那这些参你的折子?”   李容渊微笑道:“也是我叫他们写的,为的是将这事坐实。如今人在我府上,断没可能再走漏风声。”   他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李承平忽然心生一阵感动,如今才知竟错怪了他,果断道:“这件事办得好,孤要如何奖赏才好?”   李容渊叹道:“不求阿兄赏赐,只求阿兄体谅我的不易。”   李承平越发感动,似知他所想,李容渊话锋一转道:“其实我确实有件事与阿兄商量。”   李承平道:“何事,尽管说来。”   李容渊道:“明年的春闱,扬州参试的举子,我要加一人。”   说完,执笔写下一个名字递与李承平,他的字是极好的,李承平望着那个名字皱眉道:“姜远之……为何孤从未听闻此人。”   李容渊道:“无妨,以后必为阿兄助力。”   李承平微微有些被打动,又想起今日他为自己的付出,终于点了点头道:“好罢。”   李容渊走出龙首殿的时候,抬起长而卷翘睫毛向上望,今日他办成了三件事,连着阴了许多时日的天也终于开始放晴了。   他昨日饮宴,一夜未归,朱雀已派了人在门外等,仆役远远望见他的影子,一路跑着向内通传。李容渊下了马,朱雀径自迎了上来,他未开口,朱雀便抿唇笑道:“还睡着呐。”   知她说的是谁,李容渊笑了笑,解下大氅交给她,径自向内走去。   室内燃着安息香,阿素睡得正熟。已是辰正,琥珀在帷幕外正犹豫究竟要不要唤她起身,门扉却被两位侍从外向内推开,有人迈入室内。   琥珀抬头,正见昨日那人。他生得极俊美,狭长凤目敛着淡色的眸子,身姿矜贵,气质如玉,似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琥珀知道他便是此间主人,小心翼翼地退在一旁。那人拨开帷幕,径自走入睡屏后。   琥珀悄悄张望,见他已坐在榻边,心中一突。   被衾里阿素睡得正熟,脸颊泛着健康的粉。颈间系着一根红绳,更显得肤白如雪。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那点朱红的泪痣,又移到她垂着的长睫上。   他伸出修长的指,轻拈她若悬胆的鼻尖,沉睡的人依旧不醒,只是娇艳的嘴唇张开了,竟轻轻打起小呼噜来。   琥珀看得心惊胆战,却见那人笑了下,掀开被衾一角。她赶忙上前去拦,却发觉他只是将阿素睡得露在外面的胳膊收了进去,拉起被衾,盖在光洁细瘦的肩上。   像是终于发觉她的存在一般,那人低沉的声音淡淡道:“下去。”   是上位者惯常发号施令的语气,琥珀落荒而逃。 第15章 藏娇 无怪你将她藏着,不舍得让见人……   阿素朦朦胧胧间觉得面颊上痒痒的,她不耐地翻身,有人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她下意识地拱身贴上去,像只被撸顺了毛的猫一样,在那只手下舒服得蜷成一团。   许是这安息香助眠的功效太强,过了许久,阿素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迷迷茫茫睁开眼睛,正见琥珀忧虑地望着自己。   被扶着靠在隐囊上,阿素才发觉已过了午。琥珀端来一盏白瓷,阿素就着她的手饮了些水,越发觉得饥肠辘辘。琥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方才有人来过,但见她天真索食的样子,心道,何必徒增烦恼呢,到了此处,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想到这,琥珀叹了口气,穿过花厅走到外庭,负责传膳的仆役已候了许久,此刻得了吩咐便一刻不停的下去,不一会便在外间案几上布好了菜。   琥珀捧着鎏金九曲盆给她净面,又取了青枝生盐让她嚼后漱口。盥洗完毕,阿素闻着香气下榻,发现案上有羊炙、鲈脍和酿什锦,除了那盘清脆欲滴的鲜秋葵,竟都是她喜欢吃的。阿素食欲大开,一口气便下了一小碗金黄的黍米饭,又用了半碗莼羮。   琥珀见她胃口好也欣喜,她正长身体,合该多吃些,又拿银箸给她布了些秋葵在碗里。阿素噘着嘴看了一眼那抹绿色,默默将它又推了出去。   琥珀轻笑,娘子虽胃口好了,但这挑食毛病也是一般。阿素睡着的时候已有人领她去厢房用过了些饭食,就在那时琥珀才知如今她们住着的园子很大,一应事务运转井井有条,却极其清静,偶尔见穿行在廊间的婢子,皆垂眸敛容,极有规矩。   阿素拈了些鱼片喂给了团在脚边的白团子,白团子认真地舔着她的手。阿素吃得心满意足,心里却忽然有些发虚,听说犯人临刑前的一顿都吃得特别好,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断头饭?也不知李容渊会如何处置自己。   她正低着头绞着手指,却见琥珀引着一人向内室走来,是昨天那位美人。阿素未开口,美人却先笑道:“娘子可唤我朱雀。”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两位婢子脚步轻捷地上前,一左一右走到她身畔,阿素定睛一看,竟是一对双生子。其中一位嘻嘻一笑托起她的手臂,另一位将她从肩到脚都仔仔细细丈量一遍。   阿素只觉得痒痒的,想躲,朱雀摸了摸她的头道:“娘子长得快,也该多裁些衣服,霜月和雾月手最是灵巧,让她们给娘子量一量。”   阿素赧然。昨日琥珀机灵,奔到车前时还不忘替她收了个小包裹,里面不禁有阿兄的那把红宝银匕首,还有几件不合身的家常旧衣,想必朱雀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今日便提起要给她裁衣。   想到此处,阿素忽然放下心来,既给她裁衣,应是还能再留她几日。望着朱雀,阿素犹豫了一瞬,试探道:“那我能不能出门?”   自打见面,朱雀一直言笑晏晏,阿素原以为她好说话,然而她刚一开口,朱雀便斩钉截铁道:“这可不行,郎主吩咐过,今日娘子只能待在自己房里。”   望见阿素一脸失望的表情,朱雀想了想,悄声道:“娘子别急,今日府中有客,想是怕娘子冲撞了贵主,待到明日,我领娘子到园子中走一走。”   阿素闻言倒是好奇了一瞬,府中的客人,会不会是她也认识的人。只是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她的注意力便被朱雀命人捧来的螺钿漆木盒引走了。这盒子莲花似的有十六瓣之多,每一瓣里面都有一味精致点心,阿素只看了一眼,便看到里面有巨胜奴、玉露酥乳、水晶奶糕、曼陀罗夹饼……   她小小地咽了下口水,望着朱雀道:“是给我的吗?”   朱雀命人将点心盒放在案上,微笑道:“是给娘子解闷的。”说完又叮嘱琥珀道:“让娘子尝个鲜便罢了,切不可当饭吃。”   琥珀点了点头,朱雀又道:“可还缺了什么用度,我命人去置办。”   阿素环顾四周,这内室极敞阔,香料混着红泥涂了墙,铜火盆一燃满室暖暖馨香,地上铺的是蜀锦,牵牵连连漫出一片深红。深处如水波般荡着红绡,宽大的卧榻柔软而舒适。器物家具一应俱全,她还真想不出竟缺了什么,越发觉得心虚,住得一点也不踏实。   然而阿素抬头望着朱雀,从她从容自然的表情上还真什么异样来,越发难以猜测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也就在这时,有位婢子推门而入,走到朱雀身前低声私语,朱雀再抬头时却是望着阿素,眉间隐有忧虑。   阿素心下一紧,果然听朱雀轻叹道:“娘子随我去正厅吧,贵主定要见一见娘子。”   说罢上前牵住阿素的手,琥珀想跟去,却被拦下了。出了房门阿素才发觉这园子也大得很,想必离正厅很远。果见两架肩舆已等在外面,朱雀扶着她上了一架,而自己上了另一架。   那四抬的肩舆走了许久,停在一片歇山檐下,阿素忐忑的随朱雀走入三面都有朱漆廊柱支撑的正厅,便听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道:“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阿素抬头,正见安泰坐在上首,李容渊立在她身旁。猛然见到亲娘,阿素心中一酸,差点要哭出来,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朱雀即刻牵着她上前跪倒道:“见过长公主。”   阿素被按在地上,却忍不住悄悄抬头,阿娘明显消瘦了些,好在精神尚好,怀里抱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是长平,她的表妹。因她的母亲顺颐长公主早逝,被安泰接在身边与自己一同教养。   安泰淡淡道:“免了吧。”   李容渊叹道:“人也见了,姑母满意了?”   安泰嗔道:“许你做下这荒唐事,还不许我问一问。”说完便望着阿素。   朱雀拖着阿素起身,在身后推了她一把,阿素才怔怔上前,安泰拉着她的手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望着李容渊道:“此前未细看,这么仔细一瞧,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又笑道:“无怪你将她藏着,不舍得让见人。”   李容渊不置可否。   安泰叹道:“那是因我上次曾说,要让五娘去陪你妹妹,你才这么推三阻四,不肯让我见一见她。”   李容渊微笑道:“姑母上次说的是气话,自不能当真。”   安泰道:“本只是说来试一试你二兄,然而后来想到你妹妹一人孤零零在地下,她又那么怕黑,我这做娘的心里……”想到夭折的女儿,安泰不禁簌簌落下泪来。她怀里的小娘子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糯糯道:“姨母不哭,阿姊不在了,以后阿樱便是您的女儿。”安泰抱着她低声道:“我的好孩子。”   阿素只觉得手心灼热,嘴唇也有些发抖,心里忽然有个念头,要不要干脆说出来,赌一把阿娘会不会认她,而就在此时,却听安泰又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五娘竟是亭暮的女儿,自不会为难她。”   阿素一惊,睁大眼睛,却听安泰对李容渊道:“今日我来,一是担心你与你三兄因此生了嫌隙,二是五娘的母亲来求我,让我劝一劝你送她归家去。”   阿素没料到原来阿娘今日竟是专程为她而来,却不知她说的亭暮是谁,然而仔细一想,忽然有些明白了,亭暮,奚亭暮,阿娘说的可不就五娘的生母奚氏。   安泰叹道:“毕竟她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些年,又是从我府里放出去的,如今来求我,又怎么能不应。”   阿素更惊,只知奚氏是放良的婢女,却没想到竟是阿娘身边的婢女。   李容渊闻言望了眼朱雀,朱雀一怔,立刻便搂着阿素退得远了些。   安泰叹道:“今日若不来,我并不能信,你竟是真的大动干戈,不惜带她回府,难道前车之鉴……”   阿素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个大秘密,一丝不苟认真听。李容渊望见她支棱起耳朵全神贯注的样子,即刻打断道:“姑母。”   安泰望了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最终道:“罢了,如今这么一闹,便是接她回去,以后也难再许人家,还不如就跟在你身边,你又是最知道疼人的,她以后也有个依托。”   李容渊微笑道:“想来姑母还是疼我多些。”   安泰正色道:“可是胡闹归胡闹,你也到了年龄,早晚要定下一门正经婚事。”   李容渊淡淡打断道:“未立业,不敢成家。”   安泰柔声道:“这也是我要劝你的,如今这紧要关头,更不能与兄弟生了嫌隙,过几日是德妃的生辰,她虽不是你生母,但毕竟你养在她名下,与你三兄理应比旁人更亲近,如何因为一个女孩便闹得如此难堪,应借此机会和你三兄修补情谊。”   李容渊叹道:“姑母教训的是。”   安泰这才满意,又望了一眼阿素道:“想来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没想到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阿素此时才知,原来五娘竟与自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只是不待她细想,朱雀便拉着她告了退,安泰道:“也罢,下去吧。”   阿素一路思绪沉沉,线索千丝万缕,她却摸不到头绪。琥珀已在房内等了她许久,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松了口气。阿素抬头望了她一眼,忽然道:“你可知我娘……嗯,奚娘,原是从长公主府放出来的奴婢。”   琥珀未料到她竟会问这个,十分诧异,这本是件不好说的事,然而如今不在沈府,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便凑到阿素身边小声道:“是这么说的,有一次阿郎去长公主府赴宴,喝得醉了,奚娘在身边伺候,便……后来有了身子。瞒不住,阿郎便禀明了长公主,要将人接回来。据说夫人那里闹得很是难看,好在长公主通情理,即刻划了籍,还给了许多陪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阿素了然,原来竟有如此一段渊源,怪不得奚氏如此宝贝五娘,她正沉浸在对奚氏满满的歉意中,忽听旁边器物落地的声音,才发觉琥珀摔了手中妆镜,怯怯望着门口,阿素转身,正见朱雀领着两个婢子躬身拢起珠帘,帘后正是李容渊颀长的身影。 第16章 教养 他不动声色地想,这挑食的毛病也……   望见李容渊的身影,阿素倒比琥珀还紧张,方才他与阿娘说的话自己不是没听到,看这样子,是要强留自己在府上,虽说乾坤之下有王法,可在这里,他便是法度,真要处置了自己,一点求生的希望都没有。   想到此处,阿素抬眼望了一眼琥珀,发觉她早已乖觉地退了出去,帘外的朱雀冲她眨了眨眼睛,也领着人走了。阿素缩在榻上一角,心里极忐忑,却听他低醇的声音道:“胃口倒不错。”   阿素顺着李容渊的视线望去,正见外间案上还未撤走的午膳,除了那盘葵菜,其余都几样都吃的干干净净。阿素一颤,心道这断头饭果然不是平白吃的,这便要算账了。白团子闻见味道拱进她怀里,还想寻生鱼片吃,阿素刚抱起它,李容渊居高临下伸手,捏着白团子颈后的皮毛将它拎了起来。   阿素想伸手去够,望了他的表情,顿时又缩了回去。李容渊打量了手中的白团子一眼,随手将它放在一边。阿素只是低着头,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像把小刷子似的,倒有点动人。   修长的指捏着她的下颌,阿素被迫抬起脸,失措地望着他:“殿下放我走吧。”李容渊的拇指抚在她眼下,半晌后才道:“放你去哪。”   阿素察觉出他极不高兴,茫茫然想了一圈,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抿着唇,不说话,李容渊淡淡道:“我既应诺救了你,你便只能以我为主。”   阿素从未听过如此颠倒黑白之言论,一时间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李容渊揉着她的发顶,手指划过她的颈项,激起细密的战栗。掌下的身体柔软,带着甜香,只是还是太瘦了些。望见案上剩下的那一盘秋葵,他不动声色地想,这挑食的毛病也要改一改。   面前之人表情莫测打量着自己,阿素心里更慌。怕成这样子,还是睡着时比较可爱,李容渊松了手道:“明日早起。”   望着他的背影,阿素终于松了口气。第二日她乖乖起了个大早,却发觉朱雀命人捧了几卷书来,说郎主让她读熟了,过几日要来检查她的功课。又拿了几本字帖让她苦练。   阿素战战兢兢应下了,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饭的时候,端上来的却都是一盘盘蒸、煮烹制的菘、葵和天竺来的波棱菜,这些都是冬日里极珍贵的食材,寻常人家无法肖想,只是全是绿莹莹的,再配上一例藿叶汤,阿素泪汪汪地扒着饭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朱雀在一旁抿唇笑。   好在这么吃了两天,午膳又恢复了正常,照例是几味她喜欢的再配上蔬食,这次阿素不敢再挑,每天都乖乖地全部下了腹。   只是朱雀曾说过几日李容渊会来查她的功课,然而过了许多个几日,她却再未见过他。这些时日琥珀与府中的婢子混熟了,隐约听她们谈论起,郎主许是已失了新鲜,再不到这园子中来了。   琥珀忧心忡忡将这件事告诉阿素,阿素却乐得清闲。然而有时她也会想,李容渊究竟为什么定要将自己留在身边。自然也曾悄悄问过朱雀,朱雀只是笑盈盈让她宽心住。后来阿素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李容渊圈着她,就像她跟养着白团子是一样的。他虽没有纨绔习性,但终归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出身,自然也有着与众不同的爱好。   然而日子过得太久,算时间已到了德妃的生辰,依旧不见李容渊的身影,即便心宽如阿素,也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似是知她心意,朱雀笑道:“郎主现下不在长安。”   阿素松了口气,又好奇他究竟做什么去了,却听朱雀道:明日我要入宫去送生贺,也不能来陪娘子。”   阿素记得德妃膝下有二子,分位在陛下后宫之中也数得上,一时奇道:“往年寿诞还要热热闹闹办一场,怎么今年是整寿,竟过得如此朴素,只你一人入宫去。”   朱雀微笑道:原来娘子也懂这些。”   阿素才发觉失了言,赧然道:“是先前在赵王府曾听王妃讲过。”   朱雀叹道:“原先是要好好庆生,陛下还让内府专门划了用度,只是这些时日太后病得重些,宫中又怎好大肆操办喜宴,便减了规格,只命亲近的几王并王妃入宫觐见。   阿素一下红了眼睛,捧在手里的奶糕也滚落在地上,明明前世里阿婆这时身体还好,怎么忽就病得重了起来。   她别过头,作不经意样子道:“病得如何了?”   朱雀道:“原本只是头风,尚药局几位名医开了方子,然而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竟目不能视,一直卧床不起。”   阿素揉了揉眼睛,低声道:“明日……明日我能不能与你一起入宫去?”   朱雀笑道:“娘子是在家里闷坏了,待忙过这几日,我去西市的胡商那里置些好玩的与娘子。”   见她不应允,阿素努力平复心情,撒娇道:“都说太兴宫又大又好玩,阿姊带我一起去吧,保证乖乖听话。”说完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央求朱雀。   朱雀无法,想了想道:“也无妨。只是娘子要扮成府中的婢子,也不能离开我半步。”   阿素连忙点头应下了。   第二日琥珀帮她打扮作小女奴的模样,朱雀也换了身女官的青衣,领着她上了一辆牛车,身后又跟着十来辆生贺,浩浩汤汤的车列向着宫门进发。   沿着宽阔的城楼门道行到巍峨宫门前,朱雀将一方腰牌交给监门校尉堪合,过了验才放车队通行。   行到德妃所居的昭华殿丹墀前,阿素紧紧跟朱雀身后趋步上殿,一眼便望见元娘领着三娘也在,赶忙低下头来。此番赵王府进献的是一方百寿屏,远看只有一寿,近看这一字却是由柳砚题写的九十九个寿字构成,是为百寿。柳公是当世书法大家,他笔下的这九十九字各不相同,是先取了真迹再以锦丝绣在屏上。   阿素知道这精湛无双的绣工出自三娘之手,果然一经展示,殿中之人皆惊叹屏上笔走龙蛇,纤毫毕现。蓝氏本有意欲凭此次德妃生辰为她谋一桩婚事,元娘自然抿唇夸赞亲妹,三娘羞涩一笑,温婉得体。   阿素倒好奇,李容渊究竟为她这养母准备了何样的贺礼。朱雀在殿中击掌,便有人捧上一株珊瑚树来,枝杈纵横,根根圆润鲜红。因上次围府之事,元娘心有芥蒂,此时微微笑道:“九弟竟忙至于斯,只派府上女史入宫,这礼贵重是贵重,未免乏了些心意。”   朱雀但笑不语,轻轻转了转那珊瑚树,便有一只碧青的小鸟飞了出来,落在德妃面前,轻轻脆脆开口道:“母妃安康,母妃万福。”   这鸟名唤翠鹦,是鹦哥传说中极会说话的品种,已绝迹许久。此时飞出,众人皆惊叹。稀有是一难,而费力教话又是另一难,可见花费的心力。倒比方才那借寿夸人的寿屏更质朴无华些。   朱雀跪在殿中,望着德妃道:“殿下至扬州替太子筹措赈灾的粮草,不能亲自侍奉左右,只能献上亲养的翠鹦一只,聊慰思念之情。”   阿素此时方想起,景云二十三年黄河流域曾遭了大灾,先是大旱,之后便是蝗灾,而关于赈灾朝中意见相左,一面认为天降旱魃,是天意不可违逆,另一面认为应开仓济民。这么一耽误,关中十万饿殍遍地,陛下悔之莫及。却没想到,这一世李容渊竟如此雷厉风行。扬州是鱼米之乡,太子遥领扬州牧,阿素隐约记得李容渊出阁后领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扬州长史,这筹粮的地方选的也极好的   德妃笃信佛道,欣喜道:“这是积德行善之事,为娘又岂能不体贴。”说罢望了一眼元娘,淡淡道:“这两件都是极可心的,自知其中拳拳孝意。”   朱雀躬身退在一旁,德妃便赐下宴席,众人落座。李容渊不在,朱雀既不能坐也不能走,只能待席散。阿素跟在她身边,忽然灵机一动,望着对面的三娘子怯怯道:“阿姊,我想和三娘说句话,成吗?”   朱雀犹豫,但不好阻拦她和亲姐妹亲近,想着这些时日她实是受了不少委屈,踌躇道:“好罢,不过不能太久。”   阿素点了点头,悄悄绕过人群走到三娘身前,三娘此时才发现原来朱雀身边的小女奴竟是她。阿素赶忙将三娘拉到屏后无人处,三娘打量了她一番,忧心道:“这几日……可还好?”   阿素不答,三娘会错了意,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急,阿耶已想办法疏通打点,总会……总会有办法接你回来。”   阿素心中藏心事,直接干脆道:“三姐能否帮一帮妹子?”   三娘一怔,阿素道:“我要出去片刻,三姐帮我在这守着,有人来就说我醉了酒在这里贪睡。”   三娘犹豫,但想起上次阿素也帮过自己的忙,咬了咬牙,点头道:“好。”   阿素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便从昭华殿偏门悄悄溜了出去。这宫中的道路她是极熟的,后宫几座正殿又离得不甚远,走了片刻阿素便回到自己住过的琅嬛阁前。   她幼时长在窦太后身边,所居的琅嬛阁便在清思殿后厢。她初入宫时,晚上最是怕黑,要窦太后亲自哄才能入睡,因而专修了一条暗道连通两间宫室。   没想到如今琅嬛阁前竟守卫森严,阿素远远望了一眼,便悠悠达达向供宫婢出入的偏门而去。她敛容垂眸径自向内走,然而还是被一位面生的黄衣内侍拦下了。他斜着眼,哑着嗓子道:“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阿素低声道:“奴是长公主府的婢女,来取替长公主取件东西。”   那黄衣内侍冷冷瞧她一眼,并不理她。阿素心一横,摸出一颗明珠,偷偷递在他手中。那日她一共寻来了三颗明珠,一块玉髓,除去给琥珀的一颗,和今日送出去的这颗,也只剩下一颗。   那黄衣内侍捏着浑圆的明珠,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又拿牙咬了个印,见里面也是一般成色,才有些满意,板着脸挥了挥手道:“快进快出。”说完才放阿素入内。   阿素回到故居,来不及细细打量,先寻到了那暗道,深深呼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她在心里想,看一眼,只悄悄看一眼便回去。   清思殿中药气沉沉,千重帘幕层层垂下,熏炉中燃着除秽的香,未燃宫灯,颇有些晦暗。那暗道入口正在榻边,掩在重重绡帐后并不引人注目,阿素犹豫了一瞬,见殿内无人,还是微微推开那扇暗门,然而她刚探出身子,便听榻上有个带着老态的声音道:“谁……藏在那?” 第17章 永仙 九兄平日里疼我,我若找他要人,……   记忆中的阿婆从未有如此虚弱之时,阿素心中一涩。病体沉沉的窦太后目不能视,但从前惯和外孙女玩这躲猫的游戏,忽心有所感,敏锐道:“是……阿素吗?”   阿素终于忍不住爬上榻去,窦太后勉强支撑,摸索着将一团小小的人影搂在怀里,又嗔又喜,低声道:心肝儿,怎么久才来看阿婆。”阿素此时方知原来阿娘一直将自己夭折之事瞒着她。她努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以免露出破绽来。   窦太后用枯瘦的手指摸着她的身体,喃喃道:“怎么又瘦了些。”阿素埋进她怀里,窦太后轻叹道:“来了……就好,这几日想接你入宫,你阿娘总推三阻四,真担心是出了什么事。”   窦太后一面低语,一面轻轻抚着阿素的背。她方才好不容易入睡,殿中的侍女都退了去,一点不敢惊扰。大约是听到了声响,此时在外殿值守的禧珠趋步入殿,窦太后只觉得怀中之人一僵,便扭着身子挣脱了去。她目不能视,此时不由急道:“心肝儿,这是哪去?”一面说着,一面摸索。   阿素紧紧缩在极宽大的卧榻一角,还好有帷幕遮挡,伏在地上禧珠并看不她的影子,望着窦太后疑惑道:“您在寻谁?”   窦太后不悦地赶人:“下去,都下去,你们把心肝儿吓跑了。”   禧珠心中一恸,直觉太后病的更重了,含泪道:“长公主已在外面候着多时了,太后可要见一见。”   窦太后寻不到阿素,心中发闷,生着气道:“让她进来,我倒要问一问她将人藏到哪去。”   安泰走入殿中之时,正见禧珠扶着窦太后起了身,看着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刚有些欣喜,便听窦太后嗔道:“心肝儿呢,怎么又不见人。”   安泰知道她问得是阿素,勉强笑道:“她也病着,怕过了病气给您,改日我再带她入宫来。”   窦太后道:“还要瞒朕到几时?”   安泰一惊,颤抖着嘴唇不知怎么开口,却听窦太后道:“方才还与她说了几句话,怎么会还病着。”   安泰讶异睁大眼睛环顾左右,帷幕重重虽看不真切,却并无异样,她的目光落在伏在地上的禧珠身上,见她一直给自己使眼色,才恍然阿娘这应是病的糊涂了,握着她的手含糊道:“是,是。”   窦太后仔细想了想道:“摸着是瘦了些,难道真病了一场?”   安泰越发觉得阿娘病得更重,已然有了幻觉,紧紧攥着窦太后的手,低声道:“没什么大碍,将养两天也便好了。”只是话一出口,便觉得心中万分难过。   窦太后道:“把她抱来,让朕再看一眼。”   安泰只得顺着她道:“方才玩累了,这会也睡着呢,阿娘休息罢,等过几日再带她来看您。”   窦太后扶着她叹道:“也罢,好好养着吧,朕只见了她,便觉得这身上的病好了一半。”   安泰扶着窦太后在榻上躺好,心中忧虑更沉。待窦太后重又入睡,她才含着愁退了出去。   终于等到又恢复平静,阿素才从榻上的织物中露出头来,回望了一眼睡梦中眉头舒展的窦太后,她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榻,顺着那条暗道又回到了琅嬛阁。   今日实是惊险,方才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若是被人发现她莫名出现在太后寝殿,只怕要被拖出去杖毙。只盼上天垂怜,保佑阿婆身体康健,若能如愿,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方才耽误的时间有些久,她回到琅嬛阁时那个黄衣内侍已极不耐地进来寻她,阿素本想再捡些自己前世的物件带回去,此时却不好下手,被他训斥一番,只得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然而刚走到殿外,便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杂着长鞭的破空之音。   能在后宫纵马之人,也只有如今的高皇后所出,陛下最宠爱的十三公主永仙。   阿素猛然抬头,果然见永仙骑着一匹鲜红的小马,手中的软鞭如一条灵蛇,似一团烈火迅捷驰来。   那黄衣内侍吓得脸色惨白,阿素还未反应过来,那团火已烧到身前。她只觉得肩上一沉,接着便火辣辣地痛,才知自己已经挨了一鞭子,身边之人被抽得更狠,直直滚在了一旁。   永仙勒马收鞭,望着他们斥道:“好大的胆子。”   她身后跟着一列内侍与宫婢,领头的那位着绯衣,因有品级,平日里也极有体面,此时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道:“公主千万慢些,小心摔着了。”   阿素向来了解她的这位表姊,因只比她大了两岁,两人几乎从小一路斗到大,凡是能看得上眼的都要争一争,几次斗草都闹得阵仗极大,譬如上次,因带来的明珠比不过她的,永仙气得咬牙,将她的十斛珠都倒进了水里。阿素虽然心痛,也要做不在意的样子。永仙犹自不甘心,又丢了两匣子宝石,才觉得心里舒畅些。   永仙高高在上拽着缰绳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冷道:“我妹妹才去了几日,这琅嬛阁就没了规矩,当值的不在外面站着,倒在里面鬼鬼祟祟,莫不是要偷些东西去。”   阿素目瞪口呆,没想到永仙竟是来替她管教宫人。更没想到,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她竟还将自己放在心上。这般想来,不禁心情复杂。   永仙向着绯衣内侍道:“偷窃,依律当治何罪?”   那人会意,即刻命人上前要将二人拖走。黄衣内侍扑到马前,脸色苍白苦苦哀求,阿素抬头望着永仙。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永仙策马到她身前,用鞭柄挑起她的脸,半晌后蹙眉道:“是你。”   阿素想不起来五娘如何和永仙认识,永仙却帮她回忆道:“上次你不愿陪我玩,却跟了她,可见是个没眼光的。”   阿素这才想起,她相中五娘做玩伴的那次,永仙也在,只是没抢过她,五娘还是跟了自己去。   像是陷在什么回忆里,许久后永仙望了她一眼道:“以后你便跟着我罢。”   只是旁人怕永仙公主,阿素可不怕,一点也不领情道:“蒙公主抬爱,只是如今身不由己。”   永仙歪着头打量她一番,想起前日里听说的那件事来,恍然道:“原来你便是……”又莞尔一笑,极自信道:“九兄平日里疼我,我若找他要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第18章 受伤 雪白的肩背上一道绽开的暗红……   但见阿素无动于衷,永仙轻轻一瞥,那黄衣内侍便被拖了下去。永仙淡淡道:“将他的手砍了。”又望着阿素威胁道:“怎么,你不愿意?”   阿素不知自己触到她的哪片逆鳞,顿觉有些棘手,根据她前世的经验,李家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吃软不吃硬,然而还未待她小心翼翼开口,长鞭的鞭梢便卷上了她的一只手腕,永仙将鞭子一挥,阿素便扑倒在地上,额角磕在地上,头嗡嗡地疼。   永仙不耐地踢了下身下的马腹,将她拖在身后向前驰去。手腕被箍住,拉拽的生疼,不过依旧比不过身体划过砾石的疼痛,好在只奔出了一丈远,那马便停住了。寒芒一闪,长剑出鞘,长鞭断为两截。   阿素眼冒金星地趴在地上,被松开的手腕已经失去了知觉,阿素勉强抬头,顺着面前的金丝踏云履向上望去,正见阿兄和另一人站在她面前。   元剑雪漠然收了剑,永仙骑在马上脸涨得通红瞪着他,还从未有人敢削断她的鞭子。况且又是他……自己未来的驸马。   想到此处,骄矜如永仙也不由有些面热起来,她隐约听身边的宫人提起他便是耶娘意属的驸马人选,虽然她一点也不愿嫁人,可是想到他,心中却莫名欣喜。若今日换了旁人,她肯定不依,但若是他……   永仙最终只是将鞭柄连着断鞭掷在他身上,娇嗔道:“你赔我的鞭子。”   元剑雪并不知道她心中百转千回的情绪,随手将断鞭扔在一旁。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永仙委屈又生气,咬着唇含着泪,转身策马而去。那队宫人见此情景也急忙奔起来追着她的马去了。   浑身上下钻心的疼,阿素勉强撑着地坐起来,便见阿兄身边那人望着她犹疑道:“她是?”   元剑雪淡淡道:“是九殿下府上的人。”   阿素一惊,李容渊带她回府的事阿兄竟知道了,难道是看在他的面上阿兄才出手救了她。那人又仔细瞧了瞧她道:“怪不得有些面熟,方才在九殿下府中那位女史身边见过。”   阿素闻言悄悄也打量了他几眼,终于辨识出他竟是会稽王世子裴说。吴郡四姓桓王裴陆乃百年高门,自陆氏举族前往云中,吴地裴氏一家独大,封会稽王,藩王中势力最广。德妃便出身吴郡裴氏,裴说是她的堂侄,此次奉父命入京贺寿,想来是在方才的寿宴上见过。   然而只这一眼,阿素却有些胆战心惊。前朝是个乱世,政权割据,元氏曾是皇族,据长江以北,后昭武帝桓羽联合宇文氏灭掉元氏,统一两岸,却被李氏建周取而代之。大周开国后,高祖皇帝封赏与他一同打下江山的前朝旧贵,她的祖父元衡与会稽王一同位列三王。而五娘的祖父沈崇原是元氏麾下大将,因功勋卓著封郇国公,拜左千牛卫将军。   前世阿耶便是因卷入会稽王谋反一案下狱,最终罹死狱中,阿素原以为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却没想到今日竟见阿兄与裴世子在一处。想来阿兄是与阿娘一同进宫探望太后,而裴说是为德妃贺寿,为何两人竟会在一处,难道自家真的存着谋反之心?若元氏真有反意,那么这事阿娘究竟知不知道?   望着并肩而立的裴说和阿兄,阿素一片心如乱麻,只想速速将二人分开,裴说见她焦急的样子,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迷了路,不由道:“莫急,我这便带你回去。”   说完又望着元剑雪道:“今日不便,改日再聚。”   元剑雪微微颔首,却终究未开口,深深望了眼阿素,径自而去。   阿素思绪沉沉,连身上的痛也忘了,直到裴说领着她重回了宴厅,朱雀一脸焦急地迎上来,见她额角磕破了一处,肩上隐隐有血痕,手腕肿着,衣衫撕裂的几处,身上全是土渍,惨兮兮的样子,饶是找不见人原有一腔怒火也烟消云散。   好在宴席已散,朱雀回禀了德妃即刻带阿素回府。刚进了房便命霜月和雾月搬来浴桶灌入烧好的热水,按着阿素将她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阿素本有些羞赧,又怕朱雀凶她乱跑,只能乖乖钻进浴桶里。   她抱着肩坐在浮着花瓣的热水里,在腾腾雾气中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都痛,肩上的那一道鞭痕更是火辣辣蜇人。琥珀和霜月与雾月一同伺候她洗澡,只看见她一眼便哭了出来。   清洗干净,朱雀用一条长毯将她裹了起来抱在床榻上,悉心为她上药,幸好她未被拖出太远,身前只有些青紫未出血。额角上也只磕破了皮,想必不会留下痕迹来。只有肩上的那一道鞭痕极深,朱雀将淡色的药膏涂抹上去,阿素只觉一抽一抽地疼。   朱雀冷道:“娘子此刻竟知道疼了,若不是遇到裴世子,还不知要出什么事来。”   阿素自知理亏,乖乖坐好,一动不动。   朱雀又握起她手腕,叹道:“待郎主回来,见到这番样子,不知要如何心疼。”   阿素心头一跳,暗道,李容渊心疼什么。   敷好了药,朱雀扶着她在床榻上躺好,取下金钩放下幔帐,往榻角的熏炉前又投了一丸香,安神催眠的香气漫了上来,阿素只觉得困倦的很。朱雀端起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低声道:“娘子早些休息罢,明日郎主便回来了。”   然而阿素实在太困,并未听见朱雀的后半句话,直直沉入梦乡。   睡梦中阿素只觉有人捏着她的手腕,她想挣开,却一点也挣不脱。之后又被翻了个身,背上微微有些凉意,又有些温热。这个梦真奇怪,她一边睡一边想。   层层帐幔后,李容渊望着趴在榻上睡得正熟之人雪白的肩背上一道绽开的暗红,淡淡道:“我倒后悔,今日让你带她入宫去。”   朱雀望着面前提前半日回来的人,跪道:“都是婢子疏忽,未能按郎主所言远远跟着她,甘愿领罚。”   李容渊眸色深沉道:“这样的事不许有第二次。”   朱雀心中一凛,即刻伏身应诺。   又想起另一事,她望着李容渊低声道:“今日寿宴上,裴说曾离席半个时辰,去见了元剑雪。”   李容渊一面塌上人挑起颈中红绳细看那伤痕,一面淡淡道:“知道了。”   缩在外室一角的琥珀望着内室帐幔中隐隐的人影,心惊肉跳。 第19章 东苑 阿素极紧张,双手死死撑在身侧……   朦胧间阿素感觉自己被轻柔地翻了过来,肩上有一点疼,她蹙起眉,即刻有温暖的温度覆在额上,似乎想替她纾解。可是依旧很疼,周围一片黑暗,她不安地蜷缩起来,却被强硬地拉开,幸好最后空落的怀抱一下被填满,她惬意抱住怀中的热源,紧紧贴了上去。   第二日伺候她盥洗的时候阿素直觉琥珀的表情有些怪异,然而她当真出言相询琥珀却欲言又止,阿素自己端起面前那面金平脱羽人镜仔细映照,才发现昨日的瘀伤已转为一处处青紫,从上襦微微分开的对襟处就隐约可见三片,更不提身上其他地方。   大约琥珀是被她一身的伤吓住了,这么一想阿素便没有再深究。其实她的伤并非如此严重,只因皮肤极白,又极娇嫩,微微按压便是一片青紫,所以看起来狰狞了些。   想到此处阿素即刻唤琥珀取一件深交领上襦来换下这对襟襦遮一遮青紫。她虽不知李容渊究竟何时会回来,但算时间应在这几日之间,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偷偷溜入宫中乱闯,又与阿兄见了面,只怕会起疑心。   前几日朱雀命人送来两面紫檀嵌宝柜,里面皆是为她量身裁制的新衣,是以琥珀极快便帮她重换了一身鹅黄交领齐腰裙,淡碧的宫绦系在腰间。这娇艳的撞色也只有她压得住,琥珀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附在她耳边笑道:“待娘子长大些,必是位无双的美人。”   琥珀话音刚落,雕花四折门便被霜月与雾月推开,朱雀聘婷而入,望见阿素笑道:娘子今日起得倒早。”   阿素想起一事,即刻上前攥住她的手道:“阿姊,有件事想求你。”   朱雀抬眸望她,阿素低声道:“昨日的事,能不能不告诉他。”   朱雀自知她说的是谁,眸色一转道:“可是郎主昨晚已回来了,只怕瞒不住。”   阿素一惊,指尖下意识缠上腰间的宫绦,朱雀将她仔细打量一番,试探道:“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素腼腆点了点头道:“许是安息香的功效,直睡到天明呢。”   朱雀但笑不语,命人布上了早膳。今日专门为她换了口味,食单中有一样是汤饼配醋浸鲜芹,酸脆可口。阿素食欲大开,用了两小碗才停下。   见她吃的舒畅,朱雀才施施然奉上两卷书并四册字帖道:“这几日娘子且安心在家,落下的功课也要补一补。”   阿素叹气,她就知道李容渊一回来她的好日子就到头,却不知李容渊究竟为何将自己放在身边。当日他将自己掳入府中,自然是为了太子。然而过了许久未处置自己,却这般优渥地养起来,自然不是看在沈家的面上。且不论她不过是沈家无足轻重的庶女,即便有心,沈家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那便是因为那日阿娘曾来向他要过人?为了讨阿娘的好,他才对自己如此优待,可为何又不让阿娘直接将自己带走。阿素隐约觉得这个答案也不对,咬着笔杆忽然又想起另一种可能来,难道是见色起意?   如今她当真生得无双之艳,然而阿素低头望了望自己尚未发育的单薄身体,除了这张脸似乎并无可取之处,她还真没有那样的自信能于他有什么吸引。她也曾好奇,李容渊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大概应不是前世的自己那样,而且被他喜欢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前世仅有的几次侍寝经历皆极其煎熬,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她一面写着字一面沉思,刚偷偷伸了个懒腰,便听李容渊淡淡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何解?”   阿素手一抖,紫毫便在花笺上溅了一个极大的墨点,她不留痕迹的后退一步,却正拱进身后之人的怀里,再想脱身却已没有了机会。   他身量极高,从她身后抄起面前案上她抄了一半多的《八佾》,便似将她拢在怀里。   阿素战战兢兢答:“礼以安上治民,乐以移风易俗,得之则安,失之则危。”   李容渊低头瞥了她一眼:“背的倒熟。”   阿素赧然,她确是一知半解,照本宣科,不过随后又不服气,如今她这般年纪,读到这般程度也不算……差吧。   想到此处嘟起嘴,仰头回望李容渊,心里想,晾了自己这么多日,今日他是做什么来了,难道真的是检查自己功课。又联系起此前那桩疑问,终忍不住低声道:“殿下究竟要怎样?”   李容渊闻言微微一笑,阿素心头一跳,向来知道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便如三月之风。她思维有些飘忽,腰间忽然一紧,被抱着坐到了书案上,与他平视。阿素极紧张,双手死死撑在身侧,他俊美的脸凑近,在她耳畔轻声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书也读不好,吃的却不少,我也想知道,将你放在身边,究竟是要怎样?”   阿素气鼓鼓瞪着他,李容渊眸色深深望着他,只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才好整以暇笑道:“总不能白吃饭,你说是不是?”   阿素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并不接话,然而如今二人离得极近,她努力将腿收起来,挺直腰作无畏的样子。李容渊的目光果然落在她的颈项上,还好她故意换了身盖住一身青紫的衣裳。然而还未待她松下一口气,细瘦的手腕便被捏在他修长的指间,李容渊望着那圈淤肿淡淡道:“怎么受的伤?”   阿素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然而想起欺骗他被发觉的下场,还是硬着头皮道:“昨日入宫,遇到了永仙公主。”   似乎对她的回答满意,但似乎又极不高兴,阿素越发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捉摸了,只是手腕被他握在手里,隐隐有些灼热,阿素觉得不自在极了,幸好李容渊并未追究她央求朱雀带她进宫一事,而是叹道:“那个混世的魔王。”   阿素噗嗤一下想笑,这评价于永仙是极准确的,然而她刚抿唇,却听李容渊冷道:“若不是被人拦下了,今日你还有命在,看来真要一刻不离绑在身边才成。”   原来他都知道了,幸好方才说了实话,阿素即刻垂下头,低声道:“都是我的错,不该招惹公主。”   然而这句话似乎更惹怒了他,他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记住,我的东西,没有平白任人轻贱的道理。”   阿素心中一紧,不敢抬头。   然而当晚她之前不好的预感便成了真,朱雀坐在她身畔,柔声道郎主身边缺了人,让她去东苑贴身伺候。   阿素内心腹诽一万遍,他身边哪里就缺了人,即便缺了人,又那么多大美人小美人,又哪里需要她去伺候。联想起他白日里说的话,果然是嫌弃自己白吃饭,要变着法的折磨自己。   说起来他到底是看中了她什么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然而并没有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朱雀以最快的速度替她收拾好了物品,领着她向李容渊的寝居而去。 第20章 同居 他修长的指伸进她的指缝里,痒痒……   天色已昏,阿素忐忑地跟在朱雀身后,隐约听到有人唤她,悄悄回头。   只见琥珀远远跟在身后,泪眼汪汪道:“娘子带我一起走吧。”阿素停下脚步,踌躇地望着朱雀。朱雀笑了笑,冲琥珀招了招手。琥珀赶忙走上前,朱雀望着她道:“今日先安顿好了娘子,明日你收拾好穿用,再让人来接你。”   阿素心中一顿,今日如此之急的接她去,竟不肯等琥珀一起,也不知究竟对她有什么安排。穿过草木间的小径,跟着朱雀出了这几日她住的西苑,阿素才发觉这府邸也是极大的,有一驾步辇已等在外面,朱雀踏着车仆的背,扶着阿素,一同登上去,霜月和雾月掌灯走在两边,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两旁皆是摇曳树影,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阿素只觉得行了许久才在一处乌头大门前停了下来,远处一片歇山高低错落,颇有几分森然。想必这里便是李容渊住的东苑,与西苑的花木扶疏截然不同。走下步辇,阿素直贴在朱雀身后,看得出她的紧张,朱雀轻笑道:“娘子勿忧,一切皆有人照应,不需做什么。”   这面说着,里面便迎出来一位宫裙曳地的少女,她脸上带着甜甜的酒窝,望着朱雀道:“这便是五娘?”   朱雀点了点头,向着阿素道:“让饮澜先带娘子住下。”那少女微笑道:“随我来吧。”   阿素无法,只得跟在饮澜身后,三步一回头地望着朱雀,却发觉已不见了她的人影,饮澜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低声道:“东苑不比外面,规矩极多,娘子先熟悉熟悉,过段时间再去郎主身前伺候。”   闻言阿素不禁松下口气,又忍不住想,就知道李容渊没有平白养着她的道理,这是要她做事才许吃饭了。   见她一直沉思,饮澜又道:“娘子可曾听女史说过,郎主平日里喜欢用什么香,饮什么茶,习什么字,读什么书,好什么样诗文雅乐?”   阿素瞠目结舌,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香……要摩伽陀的白檀浸了苏合,茶要一沸的山泉煎不蒸青的蒙顶,嗯……不加酪浆?字……大约是二王?”   饮澜叹了口气,似乎对她这不求上进的样子颇无奈,指点道:“娘子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如今郎主喜欢的是三燃的沉水,剑南的蒲桃露,最爱前朝鄢氏的隶书,再论爱读的书和五音乐律,那可多的去了,只怕现在说了娘子也记不住   说完拉着阿素的手,语重心长道:“明日我仔细说给娘子,娘子记牢了,万般不可出错。”   阿素在饮澜身后扮了个鬼脸,心道,她确知道李容渊知音善书,于各面涉猎甚广,可前世他做什么也没带上她,她自然知不了那么细。想来她做皇后的时候消极怠工了那么多年,如今却要为了生计牢牢抱紧大腿。还有一点说来也奇怪,李容渊什么时候转了性,竟同她一般爱用沉水了。   阿素心中腹诽,脚下却不停,跟着饮澜走到一面平出水的悬山下,透过玄漆的户牖隐约可见一间家具齐备的静室,旁边还有两间耳室。走进去才发觉古朴而典雅。跪坐在矮榻的茵褥上,阿素望着饮澜道:“以后我便住这里吗?”   饮澜道:“女史只让我收拾房间来,其他一概不知。”   她将阿素的随身之物放在案几上道:“娘子今日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教娘子些规矩。”   饮澜走后,阿素自己呆呆坐着,只觉得束手束脚,还是第一日她身边无人伺候,简直不知要做什么才好。她默默拱进被衾里,想起还未洗脸,爬起来在房内走了一圈,进了一旁的盥室,见到浴桶并浴巾倒是齐备,灶台上有只细长颈的缠丝铜壶,旁边有个水缸,想必可以烧水。   然而她并不会生火,只得作罢,寻了木架上的铜盆打了盆冷水,下了个决心,刚把指尖探进去,冻得打了个寒颤,便见朱雀立在门口笑道:“娘子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饮澜去而复返,也望着朱雀奇道:“今夜郎主那里不用人值宿吗?”   朱雀望着阿素对她道:“不用你,要她去。”   阿素一惊,饮澜也是一呆,朱雀道:“你去收拾一下,我这便领人过去。”   饮澜应了诺去了,却止不住好奇偷偷打量阿素。朱雀将她的随身之物归置好,牵着阿素又出了门,阿素极忐忑地随她顺着石阶走上一片台基,有侍从推开两扇高门,走过长长的廊道才走入一间阔达的厅室,四角皆有燃着鲛油的长明灯,晕出暧昧不明的橘黄,中间高榻四周层层帐幔在熏炉蒸烧出的沉水烟气中袅袅摇曳,下面有一方矮榻,饮澜已收拾好,正立在一旁。远处置了张书案,案前正立着一个人。   阿素局促地站着,李容渊抬眼望了她一瞬,朱雀笑道:“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上朝。”   李容渊置了手中的书卷,淡淡道:“下去吧。”   朱雀带着饮澜退了出去,阿素也想出去,却听身后一个低醇的声音道:“你留着。”   阿素无奈转身,李容渊起身走到高榻前,望着她。阿素知道是要自己过去伺候,只能小心翼翼挪过去,然而望着左边的青盐、右边的热水和站着李容渊,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上前一步伸着手去帮他解开银线滚边的圆领袍,然而手却被按住了。李容渊叹了口气,自己更了衣,只着中衣赤足踩在案下斑斓的皮毛上,取了青盐漱口又净了面,迈入幔帐间道:“睡吧。”   阿素下意识应了一声,四下环顾,才发觉除了饮澜刚收拾出的那具矮榻,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供她睡觉了,只能慢慢爬上去,见帐内的光亮熄灭了,才慢慢蒙着被子默默解外衣。   然而她刚扯松了一根系带,幔帐忽然又掀开,李容渊一步跨到她面前,将她从被衾里拖出来,叹道:“就这么睡?”   阿素赶紧系好外衣,李容渊牵着她走到案前,淡淡道:“站好,闭眼。”   阿素乖乖站直,片刻后便有热气腾腾的手巾按在她脸上,李容渊俯身仔细帮她擦干净了脸和颈项,小心避开额上的伤处,又拉着她的手放入热水里,他修长的指伸进她的指缝里,痒痒的,阿素想躲,却被他按着将十根莹白如玉的纤指都认真地洗干净,之后又取了青盐和茶水让她漱口,才牵着她重又回到榻前。   阿素此时觉得舒服多了,乖巧的爬到矮榻上。她今日换了一身深交领,系带千缠百绕,没有琥珀伺候,解起来极其费力,李容渊看了一眼便按着她的手,仔细替她将外衣解下来,阿素庆幸里面还穿着一身的中衣,李容渊还要再解,她急忙按着领口,拉上被衾,小心翼翼道:“冷。”   李容渊见她躺好,才重又熄灭了灯,坐在她身边掖好被角道:“睡罢。”   一片黑暗中阿素望着他模糊的影子想,他不用睡觉吗。   见室内的灯重又熄灭了,饮澜才松开偷偷扒开的门缝,捂着胸口想,这到底是谁伺候谁。   然而那一夜阿素睡得极浅,梦里年幼的自己躲在阿娘身后,正望见阿耶血肉模糊的尸首,她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攫住了。阿素猛然睁开眼,大口地喘气。自从入宫见到裴世子,她无一刻不担心前世自家那件祸事又要重演。幸好方才只是一场梦,阿素渐渐平静下来,攥着被衾慢慢坐起来,抱着臂膀,只觉心有余悸。   似是听到了响动,帐幔里的人似乎起了身,阿素心下一紧,惊扰了他休息,这下可闯了大祸。 第21章 值宿 她恋恋不舍地望着碗底,又仔细添……   阿素慢慢缩回被衾里,闭上眼睛,想装作睡熟的样子,却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越过她的头顶,接着周围便亮了起来。   黑暗带来的恐惧瞬间褪去,阿素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正见李容渊掌了灯,赤足走到案前坐下,展开一幅帛卷重又读了起来。阿素松下口气,这么想来应不是被自己扰到,而是有公务未完,他向来勤政,夙兴夜寐,倒也并不奇怪。   她向来怕黑,此时有了光亮反而犯上些困意,然而她究竟该睡还是不睡,阿素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如今处境,决定做个称职的使女。只是她刚披衣起了身,李容渊便蹙眉望着她道:“你去取一碗牛乳来。”随后又淡淡道:“要一点蜜。”   他语气冷淡,之后埋首案卷,再不多看她一眼,阿素默默应下了,踌躇向外走去,心道他什么时候爱用这甜食,况且三更半夜,又到哪里去寻牛乳?好在她方推开房门,便见饮澜与另一位少女迎了上来,想必一直守在外间,听了阿素传的话,相互对视了一瞬,未多言便干脆地去了。   阿素等了一会,果然见饮澜托着一方食案回来,上面天青的瓷盏中盛着浓白的鲜牛乳,似乎还带着甜香,一旁碧青的碟里是金丝果蜜。阿素小心地捧过食案,缓缓走到李容渊身前。   他原本生得俊美,烛影摇曳,更显得五官深邃。未束发,唇角微翘,藏在垂发丝里,狭长的凤眸转了一圈直落在她身上。阿素赶忙将食案呈在他面前。李容渊取过金丝果蜜淋进牛乳中,端起天青盏微微抿了一口,似是有些满意,便递在她面前道:“喝下去。”   阿素措手不及,下意识放了食案,接过那碗加了蜜的牛乳捧着手里,李容渊带着命令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阿素无法,只得捧起瓷盏小口喝了起来。新鲜的牛乳味道极佳,又是加了蜜,虽一开始被强迫,但喝完了一盏颇有些意犹未尽,她恋恋不舍地望着碗底,又仔细添了舔嘴唇。   李容渊眸色一深,下一瞬目光又重落在案卷上道:“去睡吧。”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阿素知道定是嫌弃自己在这里碍事。好在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重新爬上矮榻,拱进被衾里。   大约是那牛乳有安神的功效,这一次她一挨榻便觉得睡意弥漫,和着远处书案前的微光,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如今是冬日,承天门每日五更三点放鼓契。阿素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晨鼓报晓的声音。此时坊门已开,常参的官员皆应预备好出门入宫。她尚且记得自己职责,顶着睡散的乌发挣扎着爬起来,正见室内藻井下李容渊长身玉立,已换好了朝服,腰悬鱼袋,饮澜取了梁冠,另一人替他簪上,是穿戴整齐要出门的样子。   见阿素此时才醒,迷迷茫茫拥着被衾,饮澜斥道:“愣着作什么,快些起。”   李容渊转身向外,淡淡道:“让她睡。”   饮澜默默瞪了她一眼,阿素得了赦令如释重负,昨日闹了半夜,困意上来,倒头又埋入被衾里。   再醒来的时候已过了辰时,阿素睁开眼的时候正见朱雀坐在她身边,笑道:“娘子可是累着了,如何这般贪睡。”   阿素赧然,她第一次值夜,未做什么事情,反而比正主睡得早,起得晚,大约以后那人便再不许她来伺候了。   像是知道她所想一般,朱雀不再追究,命人收拾了矮榻,领着她又回到了那间静室。琥珀抱着白团子正等着她,果然如昨日所言,今天朱雀真将琥珀接了来。不仅如此,还将原先她住在西苑惯用的物件都送了过来。   阿素心道,看来是要让她在此常住。见她睡得乌发散乱,琥珀先伺候她洗漱,重又帮她梳发。朱雀仔细查验了她肩上的鞭伤,又抹了些那淡色的药膏,凉凉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方子制成,伤口愈合得很快。   阿素好奇问出口,朱雀但笑不语。   然而第二日夜里李容渊依旧要她去值宿的时候,阿素便有些搞不懂了。而饮澜已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仔细交代了些注意的事项,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了。   在他身边守了几夜,阿素便发觉李容渊规矩极多,譬如每日雷打不动的一碗牛乳,他只尝一口,剩下大半倒赏给了自己。幸好在饮澜的提点下她未曾再出过什么错,连穿衣戴冠也学得有模有样。   而这几日与朱雀闲聊,阿素也得知了另外几件事。先是永仙公主在清思殿前纵马,也不知如何被陛下知晓,因惊扰了太后养病,即刻被罚了禁足。阿素暗自庆幸,无怪这几日如此清静,永仙没有到府上来吵着要人。若是为了哄她开心,李容渊将自己送了出去,那还了得。刚见了面便抽了自己一鞭子,若是落在她手上,想一想便不寒而栗。   第二件事择更令阿素开心,这几日窦太后的病也好了起来,竟慢慢能下床走动,大约再调养些便可痊愈。   而第三件事,阿素方听闻时心中便是一颤,因太后病体好转,陛下极喜,大赦天下,并于麟德殿宴请前来朝贺的番邦使节。吐蕃王子赞善长于马毬,宴后于皇家禁苑赛毬,擢西京世家子弟参选。   在得知此前因为德妃祝寿入京的会稽王世子裴说此次也在擢选名单之列,阿素心中越发忐忑。   她之所以对这场马毬赛记忆深刻,是因为前世便是由此开启长达十六个月的三王之乱,而自家因卷入这场莫须有的谋反案,最终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只是阿素明明记得,这马毬赛应该发生在明年,为何竟提前了,想来是因为太后大病初愈。前世此时她还活着,太后此时也并不曾大病,这一世若不是她此前入宫,太后也许病也不会好得这么快。阿素只觉这一世很多事都与上一世不同,冥冥之中似有只手,若有若无地影响着事件的走向。   一整日阿素都惶惶不安,饮澜却不住在她身边唠叨,再过一日便是休沐,郎主会到东苑的汤泉室浸浴,此间绝不许人打扰。阿素心不在焉地应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去伺候?饮澜理所当然望着她,又将注意事项交代了一番,阿素唯唯诺诺应下,心中仍想着那件事。   晚些时候李容渊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异常,望着已走到自己身前的人影,阿素一凛,赶忙低头作整理书卷的样子。 第22章 试探 带着热度的手指滑过她的肩……   李容渊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似不经意,却正拦着她的去路。阿素惶惶捡起一卷书,装作要按照牙签往架上放的样子,然而甫一抬手,便被他捏住了手腕。之前被鞭子勒出的淤伤已消去大半,只留下一条浅红的印记。   李容渊的食指抚在那道红痕上,阿素僵直地站着,不知该不该将手抽回来,半晌后他才放开她的手,淡淡道:“还疼么?”   阿素赶忙道:“已无碍了。”说完便低头从他身侧绕开,走入幔帐间收拾床榻。自她来了东苑,饮澜已甚少入内随侍,于是许多贴身的事都是她来做。   然而前世她哪过这些伺候人的事,一开始少不得要被饮澜唠叨,阿素倒盼着李容渊哪日恼了她,将她逐出去,只是等了许多日依旧不见他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自己有些习惯如今的日子,晚上虽然入内值宿,但许是身边有人,睡得倒比原先还好些。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榻内的隐枕拍得更松软些,又想着要将榻角熏炉里的香饼翻一翻,刚转身又被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出路。   这次她才看清李容渊是有意不放她离开,阿素无处可逃,只得缩在榻角,李容渊望着她低声道:“做什么,心不在焉的。”   阿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觉竟将方才的那卷书也带入了帐内,顿时赧然,又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接下他的话,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几日都拘在这,闷得发慌,这才走了神。”   随后又小声试探道:“过几日,郎主能不能也带我去见见世面?”   李容渊闻言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你在撒娇?“   阿素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李容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淡淡道:“刚好了伤,便忘了疼。”   阿素失望想,这便是拒绝了,果然这哪有她说话的份。阿素拿起书卷,低头向外走,好在这次并没有人拦她。   第二日李容渊走后,阿素照例要回自己住的静室看书,刚绕出翡翠屏走到外间,便见饮澜命一个小婢子踏着云梯,埋身在高大厚重的瑞兽三彩柜中,忍不住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饮澜道:“是为郎主收拾骑装,取那条金匡宝钿玉革带来配这袴褶。”   阿素心中一动,试探道:“可是为了宫内那场马毬赛?”   饮澜笑道:“你知道的倒不少,正是陛下在宫中设宴,要我大周的皇子贵戚与吐蕃的王子比试一番。   阿素的心砰砰直跳,果然,这事来得倒快,她昨日与李容渊说那些话,也是妄想着到那日能跟在他身边,然而听他语气,似乎极不高兴自己出去。看来还要另寻他法。   阿素怀着心事回了静室,琥珀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自她去值宿,琥珀似极担心她一般,每日只有见她神采奕奕回来,才能放下心来。   阿素搂着白团子,一面倚在榻上看书,一面思考,直到朱雀走进来坐在她身旁,才蓦然回神。   朱雀望着她笑道:“娘子这几日思绪重重,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阿素打蛇随棍上,苦着脸道:“整日待在家中,简直要闷出病来了。”   朱雀道:“听说这几日义宁坊来了个胡戏团,过几日我带娘子去瞧一瞧可好?”   阿素道:“哪能整日想着顽,东苑这又怎么能离了人。”   朱雀微笑道:“娘子大了,倒是懂事了不少。”   阿素趁机道:“听说明日宫内有场马毬赛,咱们府上自然少不得要人跟去,能不能让我去,这样既解了闷,也不耽误功夫。”   朱雀望着她道:“娘子当真想去?”   阿素赶忙点了点头。   朱雀正色道:“这事我说是不作数的。”   阿素闻言便知这条路也走不通了,见她失望的样子,朱雀眸光一转道:“娘子若有心,为何不去问一问郎主?”   阿素一怔,嗫嚅道:“他……不会答应。”   朱雀笑道:“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当夜依旧是阿素入内值宿,只是今日她需在东苑的西北隅的汤泉室外候着,等李容渊沐浴完毕。饮澜将一摞叠得整齐的巾帛交与她,便带着人施施然退下了。自从有了阿素,她轻松了许多,自然也乐得将这些事都交给阿素做。   东苑的温泉引自活水,想来最初建这府邸的时候刚好选中这片地热矿脉之上,坐在通往汤泉室小径的石槛旁,阿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远处一片白茫茫水汽,向上看隐约可见几颗明亮的星子。   然而她等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困了,依旧不见李容渊走出来。周围一片寂静,阿素轻声唤了两句,依旧没有人应,她有些害怕起来,抱起托案,跌跌撞撞向着雾气深处走去。   这片温泉水域极大,周围皆植奇珍异草,幸好脚下有一条卵石小径,阿素走了许久,雾气中的硫磺气息也越来越浓,绕过一块山石,她终于望见一片波光,白雾似极柔软的丝线从水面升起,缠绕在空中,隐约有个人影正沉在水中。   他虽闭目,但宽阔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水珠,微微颤动便落下来,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滑下去。   见到李容渊无事,阿素反倒不好意思再上前,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退回去,像是心有所感一般,他忽然睁开眼,正见她在不远处,眸色一深,微微蹙眉。   阿素知道自己大约又讨人嫌了,退了一步,却听他淡淡道:“过来。”   阿素将怀里抱着盛放巾帛的托案放下,悄悄往后走。   李容渊冷道:“还需说几遍。”   阿素无法,只得重又抱起托案,慢慢向岸边挪过去,然而此时起了风,雾气越发浓了起来,她发觉踏空之时已落入水中。直直向下坠去,温热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似乎有只看不见手要将她狠狠扯入漩涡深处。   她从小不会水,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好在下坠的趋势一瞬被止住,有人紧紧捞着她的腰,将她托出了水面。   出水的那刻阿素大口呼吸,却狠狠呛了一口,胸腔火辣辣得痛,一只手用力拍着她的背令她咳水,缓了片刻阿素才直起身子,却发觉自己正伏在他肩上。   相距极近,他只着一件松散的直缀,领口敞开,阿素感觉到自己正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她努力挣扎,却被牢牢禁锢住。阿素这时才觉这片水域极深,她根本触不到底,只能僵硬着保持先前的姿势。   她能感觉出李容渊极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才听他沉声道:“这伤口不能碰水,你不知道?”   阿素茫然了一瞬,才想起他说的是自己身上的鞭伤,随后立刻警觉,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有鞭伤。然而当她下意识向自己肩上望去的那刻,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   她今日穿了件绸坦领,湿了水变成了薄薄透明的一层,贴在肩上隐隐透出一道暗红来。阿素羞赧地缩起肩膀,想将自己藏起来,而温热的掌已覆上了她的肩膀,他低声道:“让我看看。”   阿素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并不待她反抗,他将她翻了个身,伏趴在岸边,接着便是绸缎撕裂的声音,阿素感到身上的那件坦领从后面完全被撕开,露出光洁的肩背来。   “愈合得倒快。” 他声音低沉,带着热度的手指滑过她的肩,挑过雪白背肌上纤细的小衣系带,又继续向下划,停在腰骨。   阿素伏在水里,头脑一片空白,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却奇异地镇定,她虽然看不见李容渊的表情,却能感觉的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重量。想起朱雀话中意有所指,她终于有些明白,李容渊为何将自己放在身边。   他对她有些兴趣,或许是喜欢这张脸,或许是别的什么。阿素知道如今的自己生得极美,大约入了他的眼,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连他也不能免俗。   这兴趣也许不多,然而只要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她决定赌一把,若是她猜对了,以后……   想到此处,她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扶着岸石,努力转了个身。   “说罢,你究竟是做什么来了?”他松开手,望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倚靠在一旁淡淡道。   阿素鼓起勇气央求道:“明日,宫里的马毬赛,带我去见见世面吧。”   李容渊漠然望了她一眼,阿素忽然觉得,他会不会认为今日自己是故意的,她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   而更令她忐忑的是,方才的猜测究竟对不对,他是会纵容她,还是会拒绝她?随着李容渊沉默时间的延长,阿素愈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了,她再一次,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地位。 第23章 抉择 勒得胸前有些疼   阿素终究没有等来一个答案。身边响起哗哗的水声, 她悄悄抬头,见李容渊长腿一迈上了岸,身上的直缀湿了水, 贴在肌肤上显出颀长的身姿来。她猛然转开眼,方想起自己端来的那一叠供他擦身的干净的巾帛也随自己一同落入水中,顿时有些犯难。   李容渊似乎并没有将她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径自走到挂衣的木枝前, 阿素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捂着前襟,有些笨拙地爬上了岸,离开了温泉,顿时觉得冷了起来。   轻柔的织物落在她身上,干燥, 温暖, 阿素下意识地抓住裹在身上,一瞬被成年男子的气息的环绕, 是他的外袍。   阿素面热心跳, 即刻松开了手, 然而想到自己如今衣不蔽体,又迟疑地捞起衣角。在她犹豫的这一瞬,李容渊不耐地望了她一眼,阿素知道自己又惹人嫌了,只得裹好他的衣物, 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向外走。   出了汤泉室正见饮澜等在外面, 方才她收拾好了卧榻却不见人回,担心出了差错又回来查看,却不见阿素的人影。郎主沐浴时不许人打扰, 因而汤泉室一向不许旁人入内,她有些疑心阿素不懂规矩闯了进去,却也不能去追,只能焦急等在外面。   果然,不过一刻便见李容渊缓步踱了出来,身上还穿着湿衣,阿素跟在后面,反而裹得严严实实,之前那一叠巾帛也不见踪影,饮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当着李容渊的面管教,蹙眉瞪了她一眼。   汤泉室距李容渊的寝居并不远,刚走出几步阿素想今日自己又闯了祸,李容渊应不会让她入内侍奉,不如干脆回自己的静室换一身干衣。   只是她虽这么想,到了寝居外李容渊并没有发话要她退下,阿素只得小步跟在饮澜身后一同入内。   方才饮澜已吩咐人备好了干衣,与上次阿素见过的那位唤作听风的少女一同伺候李容渊换上,阿素悄悄转过身去,静待李容渊发落自己,然而直到饮澜并听风都退出室内,也没等到那句赦令。   她悄悄转回身,正见李容渊广袖博带,行如流水行至她身前,阿素退了一步,他的手已捉住她的肩,轻而易举将她裹着的那件半湿的外袍剥了下来。   “不难受?”李容渊随手将那件外袍扔在一边,俯身望着她,好整以暇道。   阿素紧紧抱着肩膀,身上那件破碎的坦领不知掉在了何处,此时她只着一件抱腹,雪白的肩臂皆露在外面。见她严阵以待的样子,李容渊淡色的双眸里似含着笑意。阿素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捉弄她,并以此为乐。   她第一次觉得有些愤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狠狠瞪着他,李容渊翘起唇角,正在剑拔弩张之时,去而复返的饮澜端回一方托案,上面似放着几件衣物和一个青瓷瓶。   李容渊淡淡道:“放下吧。”   饮澜即刻告了退,对其他之事视而不见,阿素失了最后一丝求助的希望,但见李容渊走到她惯常睡的那方矮榻前,望着她道:“过来。”   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如今她面临着一个抉择,是顺从他,还是干脆撕破脸。   在心中权衡了一下,阿素犹自存有一丝希望他会应了自己求他的那件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想,倒真不信李容渊会对她做什么,顿时有了勇气,迎着他沉沉的目光走了过去。   然而李容渊只是令她坐在身前,取过琉璃灯,细细看了她肩上的伤,接着取过那青瓷瓶。背对着他阿素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只觉得伤处一阵凉意,与以往朱雀为自己上药时的感觉相同。   原来他只是验伤,阿素松了口气,还未懈下心神,背上忽然起了一阵战栗,他的指尖正按在自己的脊骨上,沿着一个个光滑圆润的突起向下。   “还是这么瘦。”阿素听到他轻声叹气,就像辛苦一年不满意收成一般。   阿素被自己忽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身后的动静。   李容渊却并未再言,他一路向下的指尖似乎受到了阻拦,绊在抱腹的系带上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勒得胸前有些疼。阿素极紧张,室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好在李容渊终于还是放了手,挥手熄灭琉璃灯,径自走入幔帐中。   过了许久再听不见帐幔内的动静,他应是已入睡,阿素松了口气,摸索着身边那个托案,上面果然是是自己的衣物。她缩进被衾里,悄悄换上干衣,又将自己牢牢裹起来,方才觉得安稳了些。   紧张了一晚上,阿素入睡倒是很快。第二日依旧是朝日,阿素期期艾艾想旧事重提,但见他表情淡漠又退缩了回去。   她失落地看着李容渊神色如常走到门口,却听他淡淡道:“未时来接你。”   这句话既无前因也无后果,旁人听了自然茫然,阿素心中一块巨石却落了地。她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李容渊真的应了她央求的事,忧是因为李容渊真对她起了兴趣。   他究竟将她当作什么,一枚牵制太子的棋子,一个用着顺手的使女还是一件解闷逗乐的私物?阿素低着头,越发琢磨不透了。   此时不过卯正,她抱着昨日换下的湿衣回了自己的静室。昨日半夜饮澜来房中取阿素的衣物,还是贴身的衣物,说要替换,琥珀忧心得一夜都没睡好,此时见了阿素,拉着她的手仔细询问,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时间似乎过得极慢,阿素一刻不停地盯着更漏,待到漏箭一点点浮上来,慢慢接近未时,心中越发紧张。终于在还剩半刻的时候,朱雀推门而入,望着她道:“娘子可收拾妥当了?”   阿素起身点了点头,琥珀为她带上垂着白纱的帷帽,身着女史常服朱雀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同向外走去。   朱雀似已知道她曾去央求过李容渊,并未再多询问,阿素赧然,如今东苑中的人究竟如何看待她,她亦不敢多想。   出了府门,果然有两辆华美的车舆等在外面,令阿素意外的是,朱雀送她上了一辆,自己却上了另一辆。有侍从为她打起车帘,阿素一怔,正见李容渊也在车内。 第24章 意乱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阿素小心翼翼上了车, 这车舆极宽敞,里间摆着一张雕花的胡榻,上面还有一方小案, 红泥小炉燃着炭火,正煮着茶。李容渊倚靠在隐囊之间,手中执一卷书。   阿素蜷缩在车厢另一侧的角落里,待火上氤氲出白茫茫的水气, 方记起自己身为使女的职责, 慢慢移过去想为他斟茶。   李容渊望了她一眼,放下书,拦住了她冒冒失失伸向陶壶的手。   见他蹙眉,阿素才记起应用茶帕,赶忙寻了片方巾垫手。帷帽的白纱垂着, 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她随手撩起半幅白纱,李容渊忽然怔了一下, 接着便将她的帷帽揭开。   阿素顿时赧然, 今日琥珀专门为她梳妆一番, 并不似从前作女童打扮,只梳丱发,而是仔细为她挽了个少女常用的惊鸿髻,额心贴一片花钿,微微点了水红的口脂, 衣裳选的也是束胸的缀珠诃子配石榴裙, 与平日里很是不同。   见李容渊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微微别过头去,颤动的明月耳珰衬得颈项修长。被他如此打量, 阿素十分不好意思,担心是不是太刻意了些   果然听李容渊轻笑道:“这是做什么,上巳游洛水?”   那是少年男女盛装出游,暗结情愫的日子,知他嘲笑自己,阿素心中一恼,伸手便要先摘那对耳珰,然而还未触及手便被他握住了纤手,之后那只手又上移,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道:“别动。”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阿素心中一紧,却挣不脱。   片刻后李容渊松了手,慢条斯理望着她,似好整以暇打量猎物,阿素赶紧逃回另一边坐着,心里毛毛的。   这次车行很快,不过半个时辰车舆便到了宫门,监门卫见了车上的徽记便放了行。车驾停在殿外丹墀前,有侍从打起帘子,阿素欲下车,李容渊望着一旁的帷帽淡淡道:“戴上”   阿素颇有些为难,外命妇入宫不许以纱覆面,是出于核验身份的考量,若还戴帷帽便有违宫规,然而李容渊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只得重新裹入白纱,在李容渊之后下车。   今日吐蕃王子赞善来朝,陛下赐宴麟德殿,但阿素其实听说这位王子两月前已到达长安,不仅带来了岁贡,更带来丰厚的聘礼,为的是与大周联姻。吐蕃西有波斯,北有突厥,东面与大周接壤,三面称臣,是根不折不扣的墙头草,然而地理位置险要,却也是西北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   王子赞善虽是王位继承人,但上面却有四个虎视眈眈的哥哥,他此次来朝便是求娶一位大周公主,巩固自己宗法地位。来长安之前他自也打听过,如今适龄且未定下婚事的只有永仙公主,是景云帝与高后的嫡亲女儿,若能娶得到她,自然是一桩极大的美事。   阿素抿唇,这位王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陛下如何舍得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吐蕃去,果然自从他到了长安便被安置在驿站,等了两个月也不得召见。就在赞善一筹莫展的时忽时来运转,凤体抱恙的窦太后渐渐康健,陛下大喜,也不追究他对公主的肖想,反而在宫中赐宴,想必有意以一场马毬赛扬大周国威,彻底断了他非分之想。   前世赞善本在长安一直等到明年开春才得陛下诏见,此时虽提前了几个月,但阿素依旧忧虑那件事会重演。前世这马毬赛结果十分出人意料,第一局竟由吐蕃人赢,后虽追回一局,但第三局咬得很紧,直到会稽王世子裴说最后以一球挽回败局。   陛下自然大力嘉奖裴说,然而就在受赏时,他的侍女忽然上前行刺,慌乱中陛下将宫人拉过挡在身前才逃过一劫。刺客逃窜,裴说下狱,搜捕此刻时却从元家查出了百副甲胄,以及与会稽王私通的密信。之后裴说被斩,会稽王在吴地起事,这桩谋反案便真被坐实,元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走入麟德殿,阿素便越发觉得如今的情景与前世相似。她跟着朱雀随李容渊于深邃的大殿落座,小心翼翼地跪在李容渊身后,悄悄打量周围。   殿中九龙屏前御座上端坐的自是她的皇帝阿舅与高后,另有几位随侍的嫔妃,有一位生得极娇艳的便是陛下新纳的崔婕妤。阿素一凛,若她记得没错,这位能歌善舞,娇得跟朵花似的崔婕妤,便是前世被她阿舅拉在身前挡剑的倒霉鬼,只是如今她还毫无知觉,顾盼间妩媚动人,惹人注目。   再下首是太子李承平与太子妃杨氏,李承平似乎有些紧张,望见李容渊才松下口气。在太子的对面是阿舅的长子燕王,他身边还有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是上次与她一同到慈圣寺做童男童女的燕王世子李琳琅,像是察觉到阿素的目光,李琳琅仅凭身形便认出她,冲她腼腆地笑了下,起身竟要往这边走。   阿素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躲在李容渊挺拔的身姿后向外望。燕王对面下首是赵王,赵王妃元娘自然也来了,早在她入殿时元娘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阿素知道她也认出自己。而元娘的身后是三娘,还有紫莺与金枝两位婢子。   元娘望着阿素秀眉微蹙,三娘却有些惊喜,碍于长姊却不好表露,只悄悄望她。   赵王之后其他几位皇子序齿而坐,李容渊年龄最幼,居于席末。中间气势最盛的一位便是如今高后的亲子雍王李延秀,他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不经意与阿素碰撞,顿时眯起双眸,望着李容渊对身后人道:“小九身边之人是谁。”   雍王府长史杨嵩即刻道:“是刑部沈侍郎之幼女。”之后又道:“便是前些日子收入府中的那位。”   李延秀暧昧道:“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就这么没入府中,小九也颇有些狂性。”   杨嵩意有所指叹道:“如今太子面前的红人,又得筹粮赈灾的首功,自然非同一般。”   李延秀微笑起来,只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似有所感,李容渊举杯饮尽,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李延秀覆杯还礼。   见李延秀一直盯着自己看,阿素觉得极不舒服,不知李延秀是否知道五娘便是与自己一同落水的那位。若是他知道,那么自己就有些危险了,若他不知道……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她正沉思,却听有个声音稚嫩地唤了声:“九叔。”阿素抬头,正见李琳琅已走到李容渊面前,规规矩矩行礼。   李容渊微微颔首,李琳琅只望着阿素不语。李容渊将她从身后拖出来,淡淡道:“是想和她一起玩?”   李琳琅腼腆点头,阿素顿时如坐针毡,他极不高兴,她能感觉出来,李容渊望着她,眯起凤眸道:“你……”   他话音未落,阿素便使劲摇头,就差扑上去抱住大腿,她知道自己表忠心的时刻到了,李容渊微笑道:“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于她。”   李琳琅十分失望,但向来克己守礼,恭敬告了退。   他走后阿素刚松下口气,却听背向而坐的李容渊道:“倒挺招人,嗯?”   阿素一凛,即刻规规矩矩跪好,不敢再乱看。   终于熬到吐蕃王子赞善上殿,他皮肤黝黑,穿着一身袍服,右衽长袖,窄脚裤压在尖头松巴靴,似受波斯影响极深。头上戴着三瓣莲宝冠,是王室的象征,颈间挂着带着骨链珠璜,上面白骨森森。   阿素被他的项链吸引,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容渊淡淡道:“是人骨。”   阿素微微一颤,其时她正为他斟酒,手一抖便将清澈的酒液洒入他怀中。阿素慌忙跪着用帕子为他擦拭,李容渊的手不经意扣上她的腰,在她耳畔道:“唔,确切的说,是婴儿的头骨。”   阿素真的被吓到了,身子一软正滚进他的怀里,顿时有几道视线落他们身上,她凭案挣扎,腰却被牢牢禁锢住。   他是故意的,阿素终于发觉,方才那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醒悟过来,众目睽睽下阿素脸上染上一层薄红,紧张地沁出细汗,帷帽散落在一旁,李容渊却俯身在她脸颊边,是个极暧昧的姿势。 第25章 醋意 私会情郎,可被我拿住了   阿素紧紧攥着衣角, 李容渊在她颊边厮磨,咬着她的耳垂含糊道:“别动。”声音异常冷静。阿素忽然醒悟,他在作戏, 只是不知道要给谁看。   阿素放下防备,然而两人相距极尽, 她直觉耳垂有些发烫。片刻后李容渊放开她,阿素慌忙坐起, 低着头跪在他身后。她能感觉出远处的元娘身体僵直, 想必见到方才那一幕, 恼她这个庶妹丢了沈家的脸面。   不远处亦有另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是元剑雪。原来阿兄也来了,阿素想, 倒也应该, 前世她未曾亲临赛场, 刺客之事还是阿兄讲给她听的。而这一世他不仅自己来了,身边亦带着她的表妹, 长平县主阿樱。数日未见, 阿兄似乎成熟了些, 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   元剑雪的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阿素有些痴痴望着自家兄长,李容渊微微瞥她一眼,阿素赶忙垂眸敛容挟起案上的羊炙,小心翼翼放入他面前的玉盘中。   好在吐蕃王子赞善并未被这小插曲吸引, 热切上殿, 将一条白绸献给景云帝,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高后身边娇俏的少女身上,想必她便是那位极受宠的十三公主永仙。   见那个野蛮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永仙嗔怒瞪他一眼,没想到赞善黝黑的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来。   饶是永仙也被唬了一跳,转过身不去看他,阿素觉得有趣,抿唇而笑,没了白纱遮挡,永仙一下便注意到了她,想起上次被抽的那一鞭子,阿素觉得背后一凉,顿时后悔今日太大意了。   酒宴过半,大殿中间的舞池中缭乱的是崔婕妤亲自排演的千绦舞,乐伎广袖翩然,鼓声如雷,引走了宴宾大部分的目光。阿素行次本欲见机行事,然而望着阿兄离席的身影,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见李容渊似被乐律吸引,阿素悄悄膝行向后,起身却听他淡淡道:“何处去?”   阿素顿住,纤手按住小腹,狠狠咬了下舌头,疼得脸一白,低声道:“去……去净房。”   朱雀笑道:“娘子不识路,我引娘子去。”   阿素无法,只得跟在朱雀身后从侧门而出。离了麟德殿,她才望着朱雀忸怩道:“其实也无事,就是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朱雀叹道:“我猜便是如此。”   阿素道:“郎主身边不能离了人,阿姊还是快些回去吧,我在这里望一会便回去。”   朱雀蹙眉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娘子切不可乱闯,舒畅些便赶紧回来。”   阿素点头应下了,朱雀才走了回去。她躲在廊柱后等了一会,果然见元剑雪缓步归来,悄悄在他身后跟了两步,行到僻静转角处,身前之人猛然回身,一只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阿素死命掰着他的手,元剑雪见是她也一怔,松了手,冷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素软在地上,喘息片刻,拽着他的衣角起身,元剑雪的目光有一瞬厌恶,不过出于良好的教养,他依旧将她抱扶起来,只是很快松了手,似乎不愿有过多的接触。   她明显察觉到他不喜欢她,不知是因迁怒还是她做错了什么事,虽如此,她还是不得不道:“世子请听我一言。”   元剑雪审视着她,阿素抬起头道:“一会若有刺客,世子应挺身而出,保护陛下。”   元剑雪猛然睁大星目,阿素又低声道:“家里藏着那些甲胄,早日烧了吧。”   说完这些话,阿素转身向外走,手臂一痛,被紧紧握住,元剑雪冷道:“你说什么甲胄?”   阿素原本不知,自家私藏兵甲是确有其事还是被人陷害,此刻见元剑雪神情讶异,想到阿兄惯不会说谎,确定十之八九是栽赃,巡殿的禁卫已向这边而来,来不及解释,阿素挣脱他的手道:“照我说的做,于世子有益无害。”   阿素随即反向而行,躲在廊柱后,见那队禁卫过去,探出身来,已不见元剑雪的身影,脚下有个晶亮之物一闪,她俯身拾起,发觉是阿兄的佩玉,上面的璎珞还是她结的,想必方才拉扯间被拽了下来。   阿素正望着那温润的羊脂玉发呆,手中忽然一空,身后有人娇咤道:“私会情郎,可被我拿住了。”   阿素转身,正见一身红衣的永仙立在自己身后,指间还绕着那件佩玉,翘着唇角望她。她心道不好,怎么又惹上了这混世的魔王。   像是解惑一般,永仙得意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你,悄悄跟过来,果然得了这私相授受的证物。”随后又遗憾道:“可惜没让我拿到那人。”   阿素松了口气,看来她并未见到阿兄,那玉佩她不要也罢,这人可真得惹不起,她低头向永仙福了一福,匆匆而去。   见她不惧自己,永仙气恼,随即抽出了鞭子,作势要抽,阿素退了一步,叹了口气,自知难以幸免,却忽听另一个声音道:“这是做什么?”   永仙停了手,抬头正见长平县主苏樱华与她的女伴在不远处望着自己,见到自己未来的小姑,她心情也好起来,微笑道:“阿樱来得正好,今日便叫你见识下我是如何管教这不驯的婢子。”   长平叹道:“殿下莫急,容我先问一件事,殿下可曾见到我阿兄?”元剑雪中途忽然离席,等了许久也未归,她有些着急便出来寻找。   阿素一怔,如今长平不唤表兄而是阿兄,想必正如上次在李容渊府中见到阿娘那次所闻,已令阿娘认了自己作亲女。明明是件好事,她却觉得心中有些酸涩,随即又赧然,难道自己还要嫉妒与自己如亲姊妹的阿樱不成。   听闻元剑雪之名,永仙倒罕见地有些面热,手指绞着金丝软鞭,摇了摇头。   长平有些失望,目光转而落在阿素身上,眸色一深:“这位是?”   她身侧的女伴崔三娘意有所指道:“贵主难道不知,是沈家的五娘。”   阿素见到崔三娘,方想起她便是上次应与元娘一同去慈圣寺,却临时被自己顶替的那位,正是宫里那位崔婕妤的侄女。   崔三娘幼时清河崔有意与皇室结亲,相中的正是皇长孙,燕王世子李琳琅。后景云帝纳娶崔氏入宫为婕妤,幸原先的娃娃亲未曾下定,正好作罢。三娘已晓事,未免遗憾,却知要同李琳琅一同做童男女,陪赵王妃到慈圣寺,心中欢喜,然而临到日子却被赵王妃的妹妹沈五娘顶了缺,想来两人确是没缘分,心中气恼,此时见阿素,便不由语中带刺。   然而这些事阿素并不知道,只觉得崔三娘的目光不怎么友善。崔三娘见身边两位贵主似乎并未领会她语中深意,不由微笑道:“便是被九殿下纳入府中那位,过几日也许要改口唤九嫂了。”   这便是明里暗里的讽刺了,阿素在心里叹了口气,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心思如此复杂,想来前世她这个年纪尚只知道吃喝玩乐。   长平淡淡道:“莫浑说,我也曾听闻那事,是九哥哥要收一位女弟子。”   见她不悦,崔三娘道:“是我失言,庸脂俗粉又如何如得了九殿下之眼。”   长平望着永仙道:“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便是殿下上次吵着要的那位五娘。”   永仙面热,上次她说要向李容渊要人,不过是吓唬阿素,对于这么九哥,她向来是有点怕,况且如今她又有事求他,只是上次她随口一说,竟传得人尽皆知了,此时也不得撑面子道:“不错,上次让她逃了,这次定要向九哥要人不可。”   长平微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方才正见九哥哥也在,殿下不如与我同去?”   阿素怔怔,如今的长平有些陌生,她记忆中的她,幼年失怙又丧母,同自己一起在阿娘身边长大,时时柔顺而谦卑,却忘记了她骨子里也藏着贵女的冷淡与骄傲。   直到今日阿素才发觉,也许她从未了解她。   永仙无法,只得应了她的话,用鞭子捆住阿素的双手,像拖着战利品一般,带着她向殿内走去。   朱雀回到麟德殿,俯身在李容渊身侧,将方才所见阿素的行踪叙述道:是去见了靖北王世子,两人先似有争执,后说了几句话便分开。”   李容渊从容观舞,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话,然而朱雀已知不妙,默默退开。   不久后发生的事更令朱雀忧心,永仙公主用鞭子拖着一个人走过来,若她没看错,应正是阿素,不得不在心中叹息。   走入殿中,见李容渊已望见自己,永仙心里忽然有些发憷,她实是有点怕他,到了他面前反而不敢造次,见他面色沉沉,一慌张也顾上不面子,转身将阿素解开,将她推在自己身前道:“九哥,我想同你说件事。”   李容渊看也不看阿素,淡淡道:“何事?”   他的气场实在有些低沉,永仙没有勇气开口要人,灵机一动道:“方才我见她正与人私会,这不帮你将人捉回来了。”   说着便要奉上那块玉佩,阿素知她所想,脸色一白,那玉佩永仙不认识,但长平却是认识,若是说出是阿兄的,只怕她更说不清。   见阿素望着自己神色中带着央求,永仙一阵快意,不怕自己的鞭子的人终于服了软,见她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倒不忍心为难她了,又将手中玉佩背在身后道:“那,那人送到了,我也回母后身边去了。”   李容渊望着她道:“回去将《女戒》与《女则》各抄百遍与我。”   抄书百遍,那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可怕,他果真最知道她的软肋。永仙不甘道:“九哥不是曾说过,女子读这些最是无用。”   李容渊淡淡道:“与别人无用,与你极有用。”   因她一心想要入弘文馆读书,李容渊为学士兼身任馆职,那里他说了算。如今宫里除了陛下也只有他能治得住她。永仙不敢反驳,委委屈屈地应了,拉着长平告退。但见长平似有话要与李容渊说,但碍于场合,只深深望了他一眼便离去。   送走了两位贵主,阿素讪讪走到李容渊身侧,想开口解释,李容渊并未看她一眼,起身而去。   阿素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慌,朱雀抚着她的肩叹道:“别担心,一会比赛便要开始了。”   阿素此时才惊觉,难道这一世李容渊也要上场?她只记得上一世他当时不在长安,那时的阵容自也没有他,这次她以为他只是参选,却没想到竟在首发。她心存侥幸,也许他方才并不是有意冷落她,而是要去做准备。   而随朱雀在皇家御园的北侧观礼台落了座,阿素越发惊异,今日的马毬赛吐蕃一方十人,而己方不仅只有五人,且陛下亲自下场,想必正是她那位皇帝阿舅自己的意思。   这五人中除了她的皇帝阿舅,其余竟都是熟人,李容渊自不必说,他今日换了骑装,跨在一匹唤作黑飒露的威风凛凛骏马之上,更显得宽肩窄腰,英俊不凡。不知为何,望着他的背影,阿素忽然有些面热。   此外雍王李延秀也在,他身边之人是会稽王世子裴说,阿素心中一沉,这与上一世又重合了,而最后一位,是她的阿兄,元剑雪。   这实是出乎她的意料,虽然知道除了陛下,其他四人都是皇室外戚万中挑一之人,皆骑术精湛,这样的阵容实是不能说不好,但对面有十人,又想来听说吐蕃人凶悍,以一当百。而这比赛本身危险,伤筋动骨之事常有,一着不慎,非死即伤,阿素不由悬起心来。   就在她紧张盯着场内之人背影时,李容渊似心有所感,回身望向看台,阿素赶忙低头,却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第26章 刺客 柔软纤细的小手小心避开伤处,用……   幸得此时鸣金击鼓, 阿素从观礼台向下望去,百丈见方的场地四角皆有旗手舞动幡旗,长杆挥舞, 一枚藤球凌空跃入场中,蓄势待发的骑手们迅捷地移动起来, 她再抬起头,发觉李容渊一骑当先已策马至远处。   马毬虽是游戏, 但颇似于战场之上冲锋陷阵, 讲究策略与配合, 自然也有阵型,吐蕃一方十人,皆是从随赞善入西京的土蕃贵族与侍从中甄选出的悍将, □□是西北高原特有的矮种马, 为防搅缠球杆已绞去马尾。这西北马虽个头不大, 但耐力极佳,对方可谓人马彪悍, 人多势众, 阿素有些忧心这一场怕是同前世一样要输了去。   好在她的担心并未成真, 虽被吐蕃人合围绞杀,但自己人这边游刃有余,裴说带球一骑在前,俯身挥舞长曲的球杆,稳准地击住藤球, 恰巧落于元剑雪马前。此时从左侧杀来一位吐蕃骑手, 将藤球挽在自己身前, 元剑雪微微一笑,策马直冲, 那吐蕃骑手似乎被他的攻势镇住,微微愣了一瞬,两人交锋相遇之时元剑雪仰面倒下,倒挂在马上,以长杆从马腹与交错的四蹄下又将藤球勾了过来。   观礼台上目光灼灼汇聚场内,方才那一幕极危险,阿素手心都是汗,微微侧目,见正中的高台上坐在高后身边的永仙似乎比她还紧张,一瞬不转地盯着场内的人影。   元剑雪轻巧地将球击出,正向着不远处的李容渊,忽有一柄长杆凌风挥来,那藤球被一人截下,阿素仔细辨认,是雍王李延秀,只见他翘起唇角,朝着场中的球洞用力击球,然而他的角度不算好,藤球擦着球洞的边撞在木板上。落地的一瞬被一位吐蕃骑手挽走。   李延秀并未气馁,勒马转身,重又冲入场中。阿素心道,方才那球若是李容渊来射,极可能入洞,只可惜李延秀似有意挡在他身前。见此情景吐蕃人松了口气,方才虽大周稍占上风,但如今依旧是平局,赞善自马前铲起藤球,俯身挽球向场内冲去。   太兴宫中皇家御园的马毬场以矿土铺就,用巨石夯实又洒上桐油,是以虽马蹄飞扬然,却无一丝尘土荡漾。赞善英勇无比,带球过人,景云帝亲自去拦,被他轻巧避开,尽显精湛骑术,阿素望着场内老当益壮的皇帝阿舅,不仅感叹李家的男人果然身上藏着好战的血性。   赞善一番冲撞,见大周四人都护卫在景云帝身前,距自己甚远,知此球入洞十拿九稳,他有意卖弄,望了眼看台上的永仙公主,将修长的球棍在手中挽了个花,背向击球,就在藤球撞上球洞的一刻,忽然一骑黑马如魅影般闪现在他身前,身姿飘逸,轻轻一挽,藤球便改变了角度,射向一旁的元剑雪。似极有默契般,元剑雪顺势挥杆,那球径自落入球洞。   观礼台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元剑雪身上,远处景云帝抚掌大笑,永仙激动地站起,一旁的高后蹙眉,她重新端庄坐正。   望着不知从何处而来劫胡的李容渊,赞善大怒,顾不上追球,挥起球杆向他的坐骑扫去,李容渊从容避过,勒马微笑。   阿素紧紧攥着帔子,她看得出方才那刻赞善已起了杀心,朱雀抚着她的肩道:“娘子勿忧。”   果然之后战况更加激烈,赞赏杀红眼一般在场中横冲直撞,裴说带球奔向中场,被他一杆扫下马。观礼台上上一阵喧闹,有侍从上前将裴说扶起,幸无大碍,他咬着牙重新上马,比赛继续进行。   裴说得球,将藤球击向李容渊。李容渊接住藤球,稳稳挽在杆上疾驰,赞善眼神微动,吐蕃骑手三人一组,分两队做合围之势,球杆从左右两方向李容渊扫去。这些球杆乃是乌木制成,极其坚硬,若被击中非死即伤,阿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却见球杆临身那刻,李容渊先将藤球击出,又俯身在马首轻语,黑飒露乖觉压低前肢,他堪堪避过土蕃人的球杆,驾驭黑飒露如离弦之箭,长杆轻挥,恰好接住方才击出的藤球。   那两队吐蕃骑手的球杆撞在一起,顿时有几人人仰马翻。此时已无人能追的上他,李容渊好整以暇,轻轻将藤球射入球洞。   第一场比赛结束时,阿素松开手中的帔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结果与上一世全然不同,大约之后的事也不会发生了,想到此处她终于放下些心来。   比赛采取三局两胜制,第二局依旧是大周胜,裴说因坠马受伤,并未有机会大出风头,阿素彻底放下心来,即便他的侍从中藏有刺客,恐怕也没有机会靠近陛下。   第三局许知胜负已定,赞善的心思完全不放在进球与否,而是有意报复,他身边九位骑手分为三队,在场内横冲直撞,其中两队人围住李容渊,球杆向黑飒露修长的下肢扫去。李容渊勒起缰绳,黑飒露扬起前蹄堪堪避过,反将其中一人踏翻马下。   元剑雪带球狂奔,恰逢赞善经过,他暗暗使绊,元剑雪身下的白羽一惊,将主人掀翻在地。见阿兄落马,阿素紧张站起,即刻有侍从上前将元剑雪扶起,阿素松了口气,发觉已脱困的李容渊眸色深深望着看台,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恐怕已将方才一幕收入眼中。   元剑雪受伤严重,只能暂时下场,于是场上大周只剩四人,防守不及,竟被吐蕃追上一球。此时平局,景云帝微微不悦,李延秀带球被围堵,李容渊策马上前接应。   然而李延秀并不欲传球与他,今日先被元剑雪抢了头球,又被李容渊压了一筹,他有心争功,带球直直向球洞撞去,然而球杆上的藤球去被斜杀出的裴说截走,一杆挥入球洞中。   此时鸣金收势,第三场比赛也落下帷幕。最后由裴说一球定胜负,力挽狂澜,保住了三连胜的战绩,李延秀对裴说怒目而视,然而裴说却望着他,拱手谦恭道:“谢雍王相让。”   李延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狠狠丢了球杆下马。   景云帝对今日的战况十分满意,尤其最后一场以一分之差险胜,阿素万万没想到最后竟又让裴说出了风头。重回观礼台,景云帝赐下黄金百两,明珠十斛。面对单膝而跪受赏的裴说,她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列裴说从吴地带来的侍女下缓缓步入观礼台领赏,正从阿素身前经过,她心提到嗓子眼里,目光仔细在那些女人中搜寻,难道其中真藏着刺客?   那队女子皆戴帷帽,白纱翩跹,与宫规有背,阿素疑虑更重,又见走在最末的一位身姿高挑的女人腰间银光一闪。   就是她,阿素确定无疑。她并不信自家与会稽王谋逆,只有真抓住这刺客才能洗脱可能有的冤屈。再顾不上别的,那女子从她面前经过时,阿素一跃而起,扯住她腰间的短刀。   那女子虽惊,但瞬间镇定。阿素紧紧拽着的她腰,她发了狠,猛击阿素肩背,阿素忍着痛不松手,她随机应变之力极强,直接如鹰捉兔一般钳住阿素,挟着她径直向观礼台正中的景云帝扑去。   阿素人小力单,被她抓在怀里没有一点办法。御园中的千牛备身皆在场下,严密监视吐蕃人是否心怀不轨,观礼台上只有数位亲卫守护景云帝与众内外命妇,见此情景亲卫蜂拥而出。那女子极悍,以一当十,单手拔出弯刀,瞬间结果了那几人,鲜血染红白衣。   面对扑上来刺客,景云帝身畔的崔婕妤吓得花容失色,阿素极焦灼,却一点也动不了。千钧一发之时,原本在台上休养的元剑雪带伤冲出,持剑挡在陛下身前。   弯刀与长剑很快缠斗在一起,台下的千牛备身已涌上观礼台,那人执着不肯离去。见阿兄竟制不住她,阿素心道,即便挡不住刺客,也要揭露她的身份,她灵机一动,伸手掀开了她的帷帽,顿时四周一片讶异的目光。   白纱下是一张极美的脸,蓝眸妖艳,像融化的冰川一般清澈。   阿素看呆了,世间竟有如此美丽之人,五官深邃,颇有异域风情,恐怕并不是汉人。   那女子一惊,连番被她坏事,恼怒已极,若不是分不开神,即刻要结果她的性命。她的手指非常有力,似要将阿素的细腰掐断,阿素望向那手,但见骨节分明,心有所感抬头,果见她颈中一片阴影,有喉结,竟是个男人!   元剑雪有伤在身,体力不支,被他一刀捅入腹中,然而景云帝已远远逃离,那人知行刺无望,恨极,抽出刀即刻架在阿素颈上,见阿兄倒地,阿素心中极痛,闭上眼睛受死,只感到颈中剑锋的寒意,那弯刀终究没有再进一步。   阿素睁眼,只见李容渊以手握着刀锋,阻止那弯刀去势。他非常用力,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那人也一怔,似乎不可置信,两人目光无声交汇,他松开阿素,身姿轻盈地飞了出去。   刺客武艺极高,片刻后便不见踪影,景云帝在武卫护送下离去,阿素直直扑在阿兄身边,见他倒在血泊中,泪流满面,元剑雪还有意识,为她拭泪,微弱道:“你哭什么。”永仙也扑了过来,伏在元剑雪身边嘴唇颤抖。   幸得尚药局两位奉御及时赶到,替元剑雪止住了血流,永仙颤声问:“可有妨碍?”其中一人道:“未伤到脏器,并无性命之忧。”   永仙顿时坐在地上,阿素也松下口气,再抬头见不远处朱雀正在为李容渊包扎,想起他手上的伤,阿素心中一颤,即刻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的手似乎伤得极重,即便用了厚厚的药粉,鲜血依旧不断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方才那位奉御跪在身边,一面擦汗,一面取了药膏堆上,血流稍缓。   许是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对自己也极冷淡。阿素想起方才他是为了自己去夺刀,而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却扑在阿兄身上,令他失了面子,心中歉疚又忐忑。   她托起李容渊的手,想看一看那伤口,然而他却将手抽回来,冷淡道:“无妨。”   终于止住了血,李容渊径自起身。朱雀深深望了阿素一眼,目光中隐含忧虑,也随李容渊而去。阿素默默跟在后面。   出宫时依旧是她与李容渊同坐一车,阿素坐在车厢角落里。李容渊的右手已包扎好,因失血,嘴唇有些苍白,知道他今日极不高兴,但阿素不知道怎么开口哄人,只能讪讪地坐着,一路无话。   回到东苑她住的静室,阿素找出此前朱雀为自己治鞭伤剩下的淡色药膏,仔细思索一番,要琥珀择日出府交给三娘,请她转交给靖北王世子,并切不可说出来历。   那夜饮澜并没有唤她去李容渊身前伺候,阿素第一次在自己的静室睡,这原本是她求之不得的事,然而想着他为自己去夺刀,颇有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第二日,饮澜依旧没有唤她,阿素只听闻京畿戒严,正在搜捕刺客。   于此她并不十分担心,那日即便没有抓住刺客,也能证明了刺客并非吴地之人,而是番邦假扮侍女栽赃裴说。她又提醒了阿兄关于甲胄之事,想必他定会小心,再者而言阿兄为陛下挡了一刀,纵是元家有什么嫌疑,也能洗得脱吧。   相反想到李容渊,心中有些惶然。她向来不会处理与他的关系,前世是这般,如今依旧是这般,她隐约知道应主动从这近似冷战的相峙中寻一个突破口,却不知该怎么做。   阿素又思索一日,终于捉到了饮澜,小心翼翼问道有没有什么事要吩咐,饮澜知她所想,犹豫一瞬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是夜,阿素忐忑入内侍候,这还是从宫中归来她与李容渊第一次见面。   他正坐在案前看卷册,因右手受了伤,如今只能用左手写字,见她神色没有一丝异样。   到了夜半,李容渊终于熄灯就寝,阿素坐在矮榻上,见他越过自己走入帐幔中,对她视若无物。   阿素心中更忐忑,她心一横,掀开帷幕悄悄走了进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轻浮,然而但要赌,赌李容渊对她还未完全失了兴趣。   帐内榻角的熏炉中袅袅腾起青烟,李容渊阖目而眠,垂下长而卷翘的睫毛。他应知自己坐在床榻一侧,依旧无动于衷。阿素取了一旁的青瓷瓶,硬着头皮,拉起他的手放自己怀里,极轻柔拆开裹着白纱,但见两道极深的伤口,虽然结了血痂,但依旧十分狰狞。   重新换了药,阿素柔软纤细的小手小心避开伤处,用力握着他修长的指,低声道:“还疼么?”李容渊并未睁开双眸,却也没有把手抽回来。   阿素松了口气,这次她应是……过关了? 第27章 暗箭 她纤细的手完全被包裹在掌中……   李容渊的手修长而匀称, 此时安静蛰伏在自己膝上,倒有几分秀气。然阿素却知,生杀予夺乾坤翻覆皆在其中掌握。细白的手指下意识顺着他掌心细密的纹路滑去, 直到被绽开的刀伤阻拦,阿素回神,取过白纱,重将伤处裹好, 手却被牢牢握住。   李容渊依旧阖目,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是入眠的样子,然而她纤细的手完全被包裹在掌中,怎么用力都挣不脱,带着力度的热意透上来, 阿素僵着身体, 怕惊扰他休息,一动不敢动。   此时长夜未半, 更漏乍长, 外城宵禁, 漆黑中只有巡城的金吾卫身下骏马踏击青石板的声音,而皇城太兴宫紫宸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自御林马苑险遇刺,陛下的头风旧疾又发,龙体欠安,尚药局数位医在外殿跪了一片, 殿角巨大而肃穆的镇兽面目狰狞, 孑然而立的铜鹤灯影影绰绰,映照出匆匆来往的宫人凝重的表情。   昏沉的内殿中,高后悉心端过熬好的药汁, 她今日贴了金箔花钿,黛眉朱唇,丰腴雪白的臂膀挽着薄若蝉翼的轻纱,婉妩如少女,完全不似一位儿子已成年的母亲。   纤手扶起御榻上的已过半百却不显老迈的男人,仔细将药喂进他唇中,没有一丝一毫颤抖。正是这双强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让她在跌宕起伏的波澜之中稳稳做上后位。   景云帝双目微阖,额间盖着降温的冰帕,延续在家族中的疾病将他牢牢禁锢在御榻之上,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当日刺客那双清澈的蓝眸。   那样湛蓝的瞳色,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在他的记忆中也有一双蓝眸,只是颜色更深些,如湖水中的漩涡一般令人眩晕,以至深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然而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竟连那个女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只可惜她的孩子并不像母亲,淡色瞳孔中似乎燃着烈火,有时竟会让他感到恐惧。   一阵刺痛打断了他的思路,女人柔软的指腹轻柔按上他的额角,为他纾解头疾带来的痛苦。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只有她陪在自己身边。   似是知他所想,身边端庄的女人轻笑道:“陛下无须忧心,京畿戒严,即便是一只雀,也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去。”   景云帝依旧面色沉沉,高后知道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柔声叹道:“只是……”   听得出她的言犹未尽,景云帝微微皱眉。   高后即刻伏拜在榻前道:“妾身失言。”   景云帝叹道:“说罢。”   高后起身,片刻后方道:“陛下难道不曾有疑问,那日宫中武卫救驾不及,为何元剑雪却能恰好护在陛下身前。”   即刻听出她言中之意,景云帝的声音带着冷意,:“皇后未免多虑,鲤奴是安泰的爱子,朕的亲甥儿,难道还能与刺客有什么干系。”   高后即刻拜道:“妾身不敢断言,然而那日之事甚是蹊跷,元剑雪骑艺精湛,如何就落马,如何刚好身处观礼台之上,如何刺客一出现便挺身挡在陛下身前,又如何……被那刺客所伤。”   景云帝凝神不语,高后柔柔道:“倒像是……”   景云帝淡淡道:“像什么?”   高后笑道:“倒像是早知有人行刺,之后中刀,更像见行刺失败,为其拖延……”   景云帝冷道:“荒谬。”   深知他性格,高后此时并不退让,情切道:“妾身知道陛下素疼爱长公主,然而他毕竟是元家的孩子,当年若不是那件事,长公主又如何会下嫁,陛下当年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终究意难平,更何况元子期出任朔方节度使,出镇北疆,久克不下,谁又能担保并未生出二心。再起那刺客形貌殊异,若真与北疆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景云帝怒击御榻,斥道:“住口。”咳得撕心裂肺。   周遭宫人顿时伏地,瑟瑟发抖,方才侃侃而谈的高后却颜色不改,捧上玺授,膝行向后,躬身拜道:“妾心拳拳,不过为陛下计深远,即便因此被黜也心甘情愿。”   景云帝停顿了许久后道:“退下。”   高后起身,双手交握置于小腹之上,退行出殿。   虽受了斥责,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这怀疑的种子一但种下,便很快会生根发芽。   东苑,晨晓。   饮澜入内时被唬了一跳,帐外无人,帐中倒人影重重,不过一夜,人便从榻下睡到了榻上,她虽不问,并不代表不好奇,沈家的这位小娘子竟如此得宠爱,倒是这么些年来的独一份。   饮澜自然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在李容渊帐外福身,低声道:“已是卯时了。”今日虽不朝,但府上有客,她依旧按照惯常的时刻来伺候,见帐内中人起身,饮澜转身吩咐婢子们取热水,布置盥洗用具。   隐约听到响动,阿素有一瞬迷茫,想唤琥珀伺候自己起身,然而望见帐顶的明珠顿时一身冷汗,这分明是李容渊的寝榻。昨夜迷迷糊糊入睡,竟睡到这里来。   阿素背后发凉,在榻角悄悄蜷缩起来,正见李容渊已起身迈自己下了榻。她昏昏沉沉坐起来,想了想,也跳下榻去,正见饮澜在外面。   阿素赧然,幸好昨夜和衣而眠,身上倒齐整,她故作镇定走到捧着鎏金缠枝花银盆的婢子前,取过净面的巾帕浸了热水,费力拧干了递在李容渊面前。   饮澜瞪了她一眼,难道还要让郎主自己动手不成,即刻从她接过帕子。阿素望见李容渊手上的白纱,知道自己又粗心,只得默默退在一旁,让饮澜上前伺候。   阿素站在角落望着李容渊颀长的身影,百无聊赖拽着裙头上的丝绦,等着他出门自己好回屋去,然而他却未换朝服,只着一身常服,以玉带束腰。   阿素此时才想起今日不朝,李容渊望了她一眼,淡淡道:”站着做什么。”   她扭扭捏捏走过去,李容渊却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矮榻上。看来今日他心情不错,阿素想,其实她不太明白李容渊为何不高兴,只知道似乎还挺好哄的。   阿素正有些得意,却有一只手抚在她颈间,之后发钗被抽出来,绸缎似的乌发倾泻而下,正被他握在手中。   阿素颈上出了层细汗,李容渊握着她的乌发似乎有些爱不释手,单手取过一旁的玳瑁梳仔细篦了几下,又收拢在掌心。   这是要替自己梳头?阿素毛骨悚然地想。似把她当作偶人一般,李容渊似乎玩性大起,真替她挽了个发髻。   好不容易被放开,阿素忐忑起身,走到镜前,打量了一眼自己,险些要晕,这单手挽的发髻这也太难看了些。饮澜在一旁掩唇而笑,阿素想对李容渊怒目而视,心里又有些怯怯。   李容渊却有些满意,淡淡道:“今日待在这里念书,哪也不许去。”   阿素心道,原来是要拘着自己,方才恐怕也是故意梳得那么难看,让她不好出门去。   难道今日府中又有什么人来?阿素不由起了疑心。   上次李容渊如此限制她的自由,还是阿娘来的时候。难道今日也是?   待李容渊走后,阿素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性极大,只是透过高高的窗棱向外看,却看不出什么头绪。   倘若真是阿娘来,想必一定会有阿兄的消息,此前自己命琥珀给三娘送了药,也不知她有没有转交给阿兄。   这般想着,阿素更想出去看一看。她悄悄走到外厅,发觉竟无人值守,欣喜大于疑惑,阿素顾不上思索这不同寻常的缘由,出了东苑沿着小径向着曾见过阿娘一次的北苑而去。   起初阿素还担心自己不认识路,寻不到北苑,然而刚走到半路的静波湖畔,便见居高临下望见远处环水廊庑下,李容渊正挽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漫步于粼粼波光中。   竟真的是阿娘。   岸边两人向此处走来,阿素无处可逃,心砰砰直跳,犹豫了一瞬,躲入一旁的太湖石后。 第28章 决定 如何才能将他绑上元家这条船……   阿素刚藏好自己小小的身体, 在狭窄的石隙中艰难地转过身体,即刻发现不妥,许是方才太仓促, 裙头上碧青的垂绦竟卷在了石中树的枝杈间。   阿素汗如雨下,用力拽了拽, 谁料那垂绦却越缠越紧。岸边两人越走越近,阿素急得面颊发热, 李容渊心思缜密, 难保一会路过不看什么破绽, 她只能期望他们走得再慢些。然而事与愿违,不过片刻,她已能清晰听见阿娘说话的声音。   许是她太用力, 树枝受力发出“咔嚓”之声, 安泰的声音停了一瞬, 想必注意到了附近的动静,阿素顿时停了手, 缩回石缝中, 不敢再动。   见安泰凝滞, 李容渊柔声道:“怎么?”   安泰又仔细聆听了一瞬,轻叹道:“无妨,许是我太多心了。”   之后沉声道:“方才我与你说的事,切不可泄露。”   阿素好奇心大起,阿娘今日来访究竟是做什么, 又到底同李容渊说了什么?   此刻她既希望阿娘继续说下去, 又希望他们走得远些, 不要注意到那树枝间的一抹碧青。然而同样事与愿违,安泰不再开口, 李容渊却扶她到一旁的石榻休息。   那石榻上铺着茵席,距阿素藏身的太湖石不过一丈。阿素心惊胆战,心道若不是李容渊并不知她偷跑出来,还真以为他是有意为之。   安泰倚靠在石榻之上,似乎累极。阿素想,阿娘方经历丧女之痛,又逢阿兄遇刺,这几日自然极伤神,李容渊静静侍立在她身边,两人皆望着湖面,一时无言。片刻后李容渊道:“姑母无须忧心,境况也未必就坏到如此地步。”   安泰轻声道:“元郎在北疆与敢达对峙,战况胶着,本也无妨,然而今日我听闻朝议之时有人弹劾元朗久守不出,恐有二心,应召归朝,陛下一反常态并未表态,又想到那刺客又似来自北疆,总疑心有人要拿此做文章。”   阿素此时才明白,原来阿娘是在为阿耶忧心,才来与李容渊商议,又惊奇此时朝中竟已有阿娘布下的眼线。   阿素记得前世此时阿耶正任朔方节度使,不久后击退突厥,一举拿下北疆的康济城,而回朝之后便因会稽王谋反一案被下狱。她原想阿耶回朝之前都不会有危险,却没想到这一世阿耶未归,朝中已是暗流涌动。   阿素本以为掀了刺客的面纱,证明他乃假冒裴说侍女,便能洗脱裴家与元家谋反的嫌疑,却没想到揭露这刺客的身份又引出另一桩事端来,想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定要将元家拖进万丈深渊之中,然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虽经历了两世,阿素依旧摸不着头绪。   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阿素听见李容渊淡淡道:“敢达忠于西突厥王庭,康济城易守难攻。只有围城,待城内粮草耗尽,此城不攻自破,将军此举本是最优之选,只是如今陛下已起了疑心,时间却拖不起。”   安泰沉声道:“依你之意,是否应写信劝元郎南归。”   李容渊道:“不战而归,倒似心虚,恐怕如此更令陛下心生怀疑。”   安泰忧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如今战不可战,归不可归。”   李容渊修长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卷帛纸。阿素好奇扒着石缝看,却看不真切。安泰一怔,李容渊将手中之物递与她,叹道:“敢达是我母亲异母兄弟的旧部,我已写了封信劝他投降,如今康济已是突厥王庭放弃的孤城,若他还念着城中十万百姓,收到这封信也许愿意投降,只盼将军能留下城中百姓性命。”   安泰将帛纸攥在手中,沉声道:“我即刻便命人将信送出。”   阿素松了口气,若是敢达愿意投降,那阿耶很快便能回来,消除陛下的疑虑。阿素知道李容渊的生母出生高昌麴氏王族,然而她却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美貌非凡的高昌公主,只因她出生之日便是她亡于冷宫的之日,而陛下曾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世间也再无麴氏。   此时有疑惑缠绕在阿素心间,难道前世李容渊也曾写信劝降敢达阿耶才能如此顺利拿下康济城?他为何要这么做?若说是因为阿娘待他殊众,显然分量不足。   安泰望着李容渊,眸色柔和而欣喜,阿素知道阿娘真心喜爱他,恐怕此时更甚。当初阿娘已为自己定下婚事,却在与他关系最僵持的时候将自己改嫁与他,到底是因为喜爱他,还是要在他身边埋下眼线。李容渊为何竟会答应这婚事?   阿素心中沉沉,她知自阿耶殁后,她在阿娘心中永远比不上对权欲的渴求,将自己嫁给李容渊不过是为了牢牢控制他,可惜她终究令阿娘失望。此时却听李容渊低声道:“劝降之事切不可泄露,若陛下知晓更会生疑。   安泰柔声道:“这是自然。”   她抚着李容渊的手,若有所感道:“你终究不肯唤他一声父皇,是因为你母亲,还是……”   李容渊打断她,淡淡道:“过去的事无须再提。”   安泰莞尔道:“你若能放下,便是极好。”   阿素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依旧有些不知所云,想起上次她听到阿娘与李容渊的谈话,总觉得有什么关于他的事,阿娘知道,而她却不知道。   而直到今日阿素才发觉,此前的自己太天真了,要想扭转前世的命运,非她一人之力能及,而如今可以依靠的人……也只有李容渊而已。   如何才能将他绑上元家这条船。   阿素靠着太湖石怔怔地思索,过了许久再听不见人声,她才发觉石榻上已无人,想必阿娘着急要将信送出,已然离去。   阿素松了口气,悄悄从石缝中钻出来,费了许久的力气才将裙头的垂绦从石中树的树杈上解下来,还未转身,却听身后低沉的声音道:“听得可还开心?” 第29章 骄矜 喜欢我吗   阿素一僵, 那分明是李容渊的声音。   想必方才李容渊便知她在,所以送走了阿娘去而复返。而她躲在石后将他们的谈话都听去了,难保李容渊不会要灭她的口。   阿素艰难转身, 努力露出一个安全无害的微笑来,李容渊翘起唇角打量着她,带着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忽然觉得也许任何想法逃不过他的眼睛。   好在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向她勾了勾手指, 阿素乖觉地走了过去,李容渊淡色的眸子凝望着她道:“很怕我?”   他的语气非常认真,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陈述事实,阿素想, 害怕吗?但凡见识过他处置政敌的手段, 岂能不怕。然而似乎又并不全然如此,她虽总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却无数次肆意挑战他的底线, 仿佛下意识里知道这样是安全的, 甚至,即使真有什么危险,反而可以倚仗他。   阿素的目光落在李容渊裹着白纱的右手上,心中一颤,想起他毫不迟疑握上那把银色弯刀刀锋时的样子, 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李容渊俯下身与她平视, 抬手将她垂落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那……讨厌我吗?”   他举止亲昵,然而阿素却并不觉得厌恶, 反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时,会有一丝心慌,毕竟是喜欢过的人,即便现在,阿素不得不承认,他依旧能影响她的情绪。   阿素低头不语,李容渊却似得到答案一般,微微扬起唇角,捏着下颌轻轻将她的脸抬起来。阿素仰头茫然望他,李容渊忽然低头,俊美的五官一瞬在自己面前放大,然后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触碰在自己眼下。   是他的嘴唇,他在吻她眼下那一点殷殷如血的泪痣,这个想法让阿素有一瞬间的眩晕,然而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被他紧紧揽着腰才不至于滑下去。她无力挣扎,纤细的腰身贴在他带着热度的掌中,微微颤抖。   许久之后她才恢复了一点神志,用力将他推开,喘着气,重重抚着眼下,那里还有一点点被吮吸的刺痛。   李容渊好整以暇望着她,微笑道:“那是……喜欢我吗?”   阿素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依旧捏着她的腰骨,阿素努力挣开,鼓起气势瞪着他,李容渊揉了揉她的发,轻叹。   阿素不解,李容渊眸色深深道:“等你长大便懂了。”   阿素毛骨悚然,退了一步,李容渊居高临下打量她,狭长的凤眸微敛:“好在,我一向很有耐心。”   “为什么是我。” 愤怒和委屈涌上来,阿素声音沙哑,萦绕在心间的困惑脱口而出。   她原以为他不会在意任何人,可却待她殊众,她想不通五娘在他眼中到底有什么特别。   李容渊凝视着她,淡淡道:“也许以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不过,不是现在。”他斩钉截铁结束了对话。   阿素知道自己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疑惑缠绕着她,仔细思索自遇到他来的种种遭遇,阿素知道一切并不是巧合。   他将她拘在府中,自然也并不是临时起意。   五娘于他,究竟有什么特别?   阿素无从知晓,然而经历方才之事,在他面前她再也无法泰然自若。   护送安泰长公主回府的折冲校尉霍东青回转复命时,朱雀正在李容渊房中侍弄一占盛了半面清水的白瓷。饮澜望着她将一枚陈年的花籽剥去风干的硬皮沉入水中,好奇道:“女史养的这花,真的在冬日也开得出?”   朱雀知道她的兴趣不在侍花弄草,笑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饮澜犹豫了一瞬道:“方才婢子与郭校尉送安泰长公主回府,女史曾命婢子取一瓶雪莲生肌露一同送去给世子治伤,然而婢子却在世子处见到一瓶一模一样的,想来天下竟还有第二人与女史一般精通药理,也调得出这灵丹妙药来。   朱雀闻言秀眉微蹙,沉声道:“当真是一样?”   饮澜点了点头,朱雀沉吟一番道:“这几日,娘子可有出府?”   饮澜道:“自然没有,只有她身边的琥珀曾出府一趟,说是要给病中的父亲送药资。”   朱雀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你知道便罢了,切不可告诉郎主。”   饮澜好奇道:“女史可知,她到底是何来历?若说郎主对她上心,平日里倒冷冷淡淡的,若说不上心,又整日拘着她,尤其今日可真奇了,明明勒令她在房中待着,却悄悄将人都撤了,任她跑出去……”   她话音未落,便听低沉之音在身后道:“什么事不可告之于我。”   饮澜一惊,回头正见李容渊,即刻跪倒在地上,朱雀向他一福,李容渊望着她淡淡道:“胆子倒大。”   朱雀即刻伏拜在地,李容渊望着饮澜道:“下去罢。”   饮澜如蒙大赦,躬身而退,抚着胸口想,以后可再不敢多嘴了。   朱雀起身,望着李容渊,知他已听到饮澜所言,她既能猜得出靖北王世子处的药是谁送去的,他又岂会不知,心中不免嗔怪小娘子太不安分了些。为免触李容渊逆鳞,朱雀转了个话题道:“郑家发往青州的那十辆牛车,三日后便要启程。”   李容渊眸色深深,微笑道:“倒真是着急。”   朱雀躬身道:“一切皆已按郎主吩咐准备妥当。”   李容渊望着身畔的那盏白瓷,沉入水中的花籽抽出了一簇纤长的花瓣,在水中妖娆地绽开。这花唤作沙棘,只生长在茫茫的大漠之中,遇旱即眠,遇水即生,生命力极强。   李容渊拈起一片花瓣,房中即刻溢满了奇异的香气,而那沙棘花的花瓣离了水,即刻又蜷缩起来。   见他独自沉思,朱雀悄然告退。   阿素回到自己那间静室时,琥珀见她面上红晕,忙上前询问,阿素却握着她的手道:“那瓶药,可送出去了?”   琥珀道:“已按娘子的吩咐送与三娘了,想必早已到了公主府。”   阿素松了口气,朱雀给她的药治外伤极有效,阿兄用上也能好的快些。之后她坐在镜前,轻轻抚着眼下,那柔软温热触感仿佛犹在。   他为什么要做这事……以后与他要如何相处。阿素烦躁地摇了摇头,想将李容渊的影子从脑海中赶出去,然而闭上眼却满是他英俊的脸。   赌气似的唤琥珀去打水,阿素将李容渊触碰过的地方洗了三遍,才觉得心中舒畅了些。只是一想到今夜还要入内值宿,心中依旧发毛,不禁仔细思索起若饮澜来唤她该用什么托词。   然直到入夜,饮澜并未前来唤她值宿,阿素有些诧异,只觉不同寻常,忍不住悄悄向李容渊的寝居走去,方走到外间的歇山檐下,便见饮澜和听风都守在外面。   饮澜见了她道:“今夜不用你,有我们守着便可。”   是逐客的意思,见饮澜不欲多言,阿素只得离去,但终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又回眸望了眼灯火通明处之处   这一望不要紧,阿素正见一位白衣女郎婷婷袅袅沿石阶而上,行至屋前,饮澜与听风推开门扉,那女子聘婷步入李容渊的寝居,饮澜和听风重阖上门扉,侍立在外,片刻后,连里面的烛火也熄灭了。   阿素一瞬间觉得气血上涌,做什么事要熄灯,不用想也知道。原来这才是今夜不用她的值宿的原因。这原也正常,他身边又怎么会缺人,只是阿素却觉得心里堵得慌,明明今日,今日他还……   她觉得委屈极了,本来她可以对此毫无介怀,然而今日他做了那样的事,还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昏暗的内室,李容渊站在窗畔,身畔的白瓷中是一朵盛开的沙棘花。有人缓缓步入,却在外间之门阖上时随即扯掉了裹在身上的一袭白纱,腰间弯刀的刀鞘闪烁着寒芒。   “答应殿下的事,做到。粮食,与我。”兜帽下的蓝眸如最清澈的水晶,那人的声音很轻,很好听,但汉话生硬,好在不妨碍理解语义。   李容渊并未答话,只是拈起一片花瓣道:“你说这沙棘花开放的地方你都找得到,我一直好奇,你是如何在万千气味中分辨出它的味道?”   那人望着沙棘花神情柔和,低声喃语,如诗篇充满韵律,李容渊自然听得懂,却淡淡道:“我说过,长安的胡商,没有人不会讲流利的汉话,你若想长久地待在这里,就要忘记你的家乡,忘记你的名字。”   那人抬头望着他,执拗道:“殿下答应过,粮食。”   李容渊轻声道:“关中大旱,上次从扬州筹来的那些已是极限。”   那人抿唇,右手握在弯刀上,骨节分明,生硬而执着道:“一定,有办法。”   李容渊并不否认,懒洋洋道:“我要你再做一件事。“   那人一怔,李容渊淡淡道:“三日后郑家有十辆牛车从长安发往青州,是刑部尚书郑任送与青州都督,也就是他的岳丈生辰,我要你将车队截下来。”   “你之所求,尽系于此。”   那人郑重颔首。   李容渊望着他清澈的蓝眸轻声道:“去吧。”   那人重新蒙上白纱,推门欲出,却被李容渊拦下,他翘起唇角,眼神示意另一个方向,那人微怔,还是依言所行。   阿素站在扶疏的花木间,望着远处李容渊的寝居依旧漆黑一片,心中气闷。此前本有一丝侥幸,也许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然而在外面等了许久,依旧不见那白衣女子从内室走出,熄灭的烛火自然也没有再亮。   又过了半刻,阿素终于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石阶,饮澜与听风见了她皆是一惊。阿素不顾阻拦推开门,只见李容渊长身玉立,正站在窗边。阿素环顾四周,却未发觉任何白衣女子,只有淡淡的奇异香气弥漫在室内   李容渊好整以暇地踱到她身边,阿素忽然有种自投罗网的错觉。 第30章 失据 让我抱一会   饮澜气极, 方才阿素仗着人小灵巧,从她与听风两人之间钻了过去,径直闯入房中。此时见阿素只是呆立, 饮澜即刻要将她带下。抬头但见李容渊目光带着止意,饮澜心中一凛,与听风对视一眼,一同告退。   方才阿素一时冲动闯入房中, 此时只见李容渊一人, 并无他人身影,顿觉尴尬。饮澜与听风躬身告退后,她也想跟在她们身后同出,然而刚迈出一步,面前却投下一袭颀长的身影。李容渊似不经意立在她身前, 淡淡道:“何事如此着急。   此时饮澜与听风业已退至屏风之外, 阿素无法,只得低声道:“我……我忘了件东西在此处。”说完果真走到自己惯常睡得那方矮榻前, 坐在榻边在被衾间, 做摸索找寻的样子。   然而她在榻边坐了会, 察觉李容渊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好整以暇等她找什么东西出来,不禁汗如雨下,低头思索如何将方才之事圆过去,却忽有轻捷步伐从自己身边而过。   李容渊走入帐幔之中, 迈入榻上, 倚靠在隐囊之间淡淡道:“过来。”   他声音不大,却不容抗拒。如今这房中并无旁人,自然是说给自己听。阿素犹豫着起身, 走入帐幔之中,谨慎地立在榻边。   李容渊并未看她,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压力,阿素自知其意,只得也爬上床榻,蜷缩在榻边一角。   此时室内并未重燃烛火,黑暗中阿素只觉李容渊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她刚松下一口气,手腕却忽然被扣住,接着被轻而易举拖入一个怀抱之中。   阿素惊慌失措地挣扎,却被有力的臂膀牢牢禁锢住。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单薄,整个人被从背后环住,李容渊的下颌正压在她的肩上。耳畔传来低沉的叹息:“让我抱一会。”   他炽热的呼吸打在自己颈侧,阿素觉得肩膀有些痛,脸也有些发烫,听得出李容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阿素下意识放松,柔软的身体嵌在身后怀抱里。周围一片黑暗,只闻身后之人沉稳的呼吸声,阿素忽觉心跳得很快。   如今她与他到底算什么关系?阿素不明白,也不愿想。贴着脊背的是阵阵暖意和沉稳心跳,让她在某一瞬间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然而清醒后阿素却不由质问自己,难道这一世还要重蹈覆辙,在同样的地方再跌倒一次?   埋首在她颈间许久,李容渊才开口,低声道:“你可知,今日所见之人是谁?”   阿素第一反应,他说的是那白衣女子,原来方才之事并不是她看走眼,他真与人半夜在此私会。想到此处,不由赌气道:“我怎会知。”   李容渊轻笑道:“你又怎会不知?”   阿素一怔,即刻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说的自然是白日里来访的阿娘,方才他有意模糊词句,想必是故意逗自己。而今日自己闯入房中的真正缘由,想必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素面上极热,幸好周围一片黑暗,她咬着唇想,真是太恶劣了,以前怎么从未发觉李容渊如此喜欢逗弄她,如今倒好似乐此不疲,是真将她当作解闷的乐子么。   虽知李容渊有意作弄,但阿素却不能说破,只得闷声道:“是我记得混了,今日见的是安泰长公主。”   李容渊既然已知她躲在石后,如今又把话说开,想必是不会再追究她偷听之事,然和阿素却有些好奇,为何李容渊会特意提起这事。   正思索间,却听李容渊道:“那你可知,长公主为何而来?”   阿素犹豫要不要做天真无知样子,然而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还是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是来,与殿下商议驸马在北疆的战事。”   李容渊淡淡道:“陛下对臣子起了疑心,只怕日后元家将有一场祸事。”   阿素心中一紧,原来连李容渊也这般想,果然前世之事还要重演。   她的手指下意识绞住帔子,李容渊握上她的手,闲闲分开纤长的指将绸帔扯出来,贴在她耳畔道:“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阿素心跳得极快,今日她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把李容渊绑上元家这条船,如今机会真的来了。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极其关键,思索了很久才开口道:“长公主与殿下有亲眷之谊,元氏据一州之众,日后亦可为殿下夺嫡助力,于情于理,殿下都不能坐视不理。”   这是她考虑了许久想出一番话,既为李容渊打算又合情理。只是话一出口阿素终究忐忑,等了许久后终于听李容渊笑道:“今日方知,你年纪不大,见识却不浅。”   阿素一凛,顿觉自己失言,然而方才之话她又不得不说。进退两难,李容渊却并没有给她岔开话题的时间,眸色深沉道:“那便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他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阿素虽不解其意,却知他大约早已打定主意,方才不过是考量自己。然而不知他的决定于自家有利还是有弊。   阿素正思索,轻纱幔帐外交错繁复的窗棱间,乌濛濛夜空中忽一道红光炸裂,片刻后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天际。   阿素僵硬片刻,有种不好的预感。有力的臂膀随即将她环住,李容渊俯在她耳畔低声安抚道:“嘘。”。察觉怀中之人放松下来,方走到向窗畔。   此时阿素也急忙走下床榻,掀帐幔而出,从半开的窗向外望去,正见东北方浓烟滚滚,似是失了火。   半刻后室外响起一阵喧哗,朱雀急匆匆入内,向着李容渊福身禀报道:“兴道坊走水了。”   阿素一惊,兴道坊只有一处建筑,独占半坊,便是耶娘的府邸,她的故居,先帝亲赐的靖北王府。 第31章 故人 面前是位陌生的贵公子   在阿素的记忆中, 前世并没有这么一场大火。漫天的红光令她的一颗心揪了起来,然而在李容渊身畔,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来。   好在下一刻便听朱雀继续道:“翊府武候铺已出动了百名壮丁, 带着百余件贮水的溅筒赶去兴道坊,听说起火的只是王府的马房,火势虽大并无甚要紧。”   阿素松了口气,敏锐注意到朱雀话语中的关键词, 马房。前世那百具甲胄便是从自家马房搜出的, 联想到今日的火势,她心中一动,难道是阿兄听了自己的话,将那些甲胄都烧了去?这么想来,难道自家私藏兵甲确有其事, 并不是他人栽赃?   好在无论如何甲胄已焚毁, 即便日后有人追究也寻不到物证,想到此处, 阿素终于放下心来,   朱雀将详情向李容渊叙述完毕便福身告退, 阿素暗自惊异,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她竟能将长安城中发生之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如此详略得当地讲述出来,想必这城中已悄无声息布置下许多眼线,随时注意着周遭发生的一切。   又过了半个时辰, 天边的红光终于黯淡下去, 应是火势已止。李容渊轻轻阖上窗,阿素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必是因自己方才失措起了疑心。不由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切不可如此大意, 毕竟她现在只是沈五娘,与元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该为王府起火的事忧心。   果然片刻后听李容渊低声道:“害怕吗?“   乖顺地任他揽着,阿素伏在他怀中含糊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惊着了,现下好多了。”   李容渊轻轻一笑,抚着她的脊背,不置可否。   阿素只觉他并不信自己的话,好在片刻后李容渊便放开她。后半夜过得极其平静,折腾完洗漱阿素重新躺回自己惯常睡得那方矮榻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靖北王府夜半起火之事第二日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幸得武侯铺扑灭及时,只焚毁了王府一侧的马房,并无大碍。而与此同时,一道敕书也已八百里加急地送到了朔方大营,皇帝诏令与敢达在康济城下对峙的朔方节度使元子期即刻回京述职。   古往今来,战况胶着之时召回主将都没有什么好的寓意,敏锐把握朝中风向之人已暗暗察觉到,元家这次恐怕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坊间议论纷纷的另一件事是,原因宫中刺客之事戒严的京畿,在搜查数日毫无刺客踪影之后终于解禁,长安城内外城允许人流交互,原本沉寂下的坊市终于重新回归喧闹。   此前因此一直被扣留在西京的会稽王世子裴说也松了口气,那日的刺客出自他的侍女之列,原本他自然脱不了干系,谁料那人露出行迹,竟是番邦女子。而他带入京中的家仆女眷都有卷册可查,其中自无如此形貌之人,事情便一下峰回路转。   裴说临危不乱,沉下心询问当日在场之人,终于循着蛛丝马迹在宫墙下挖出了当日被冒名顶替那位侍女的尸首,这才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待京畿解了禁,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即刻便请旨回吴郡去。   裴说深知此次他能脱身,多亏元家挡在前面,朝中的目光都集中在北疆的战事上,刺客之事一出,难免会将两件事联系在一处。但只怕元家一倒,下面就轮到裴家了。想到此处,裴说叹了口气,细细思量起来。   相较前面两件大事,长安近郊的匪患便少了许多关注。刑部尚书郑任与岳父做寿的车队一出长安便被劫,幸得万年县不良人有追缴,虽未拿住贼人,车上的财帛却分毫未少,待金吾卫清点完毕便可完毕归赵。   而这几日阿素却过得极其忙碌。只因上次李容渊与李静玺起了嫌隙,宫里的德妃分外忧心,有意令亲子与养子和解。借着堂侄裴说即将回吴郡之事,要二子做酒送行,借此化干戈为玉帛,而这送行宴便定在了李容渊府上   因府中将宴宾客,大小事务需要操持,朱雀几日前便开始筹备,似有意锻炼她,朱雀也捡了些差事让阿素去做。这事本因自己而起,阿素自然不能推拒,平日里除了看书习字便到朱雀处帮忙。   终于熬到宴客那日,因是女眷不用见客,阿素才略微清闲下来。   华美恢弘的宴厅布置在北苑,能容百人,中设乐池,有南苑的乐工与舞姬娱乐宾客。虽是晚上才开席,才过黄昏宾客们便流水似地源源而来。因坊夜间市宵禁,宾客需在府中留宿,待府上客房也需归置齐备,阿素才真正做完了事,不过夜宴往往通宵达旦,客房倒甚少有人真正用到。   今日不朝,府上宴客,按理说李容渊忙完了公务便应回府,然而一早起阿素便没见过李容渊,这倒有些不同寻常,朱雀倒是神情无异,依旧吩咐府上的执事在门外迎宾。践行宴的主宾自然是裴说,听说赵王李静玺也会来。果然阿素不过悄悄在北苑外望了一会,便见到几位熟悉的身影。   李静玺与兵部尚书崔泯一同入席,言谈甚欢,不知他们何时关系竟如此之好。之后步入宴厅的是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上次就是他们与李容渊一同去赵王府。这次李容渊竟将这二人也请来了,阿素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而后姗姗来迟的竟是裴说与元剑雪,二人皆面色凝重。阿素一惊,那日阿兄伤的那样重,伤还未养好,怎么今日竟也来赴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藏身的地方又并不隐秘,元剑雪似有所感微微抬头,正望见阿素的影子。发觉阿兄察觉到自己,阿素顿觉此时还是不惹事为妙,悄然转身而退。   北苑距东苑尚有一段距离,阿素心事重重,未走出多远便撞上一人。她猛然抬头,面前是位陌生的贵公子,身披狐裘茕茕孑立,却不显疏离。   阿素一怔,低头福身,想从另一面绕过去,那人却有意无意挡在她身前。他身量甚高,五官清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见阿素一脸防备,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请柬,恳切道:“实是来赴宴走岔了路,能否劳烦女郎引路?”   阿素迟疑接过请柬,不经意望见上面的名字,顿时一惊。 第32章 端倪 只怕你经年养护的娇花,以后要被……   请柬上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阿素不由想起前世见到这个名字时的情景。   那是兴平二年,她已许久不能见到李容渊。虽前朝内廷中有分明泾渭,即便身处后宫, 她也隐隐知晓山雨欲来,毕竟皇后失了圣眷,在太兴宫中并不是什么秘闻。   然而阿素却总存着一丝侥幸,直到那日。在空无一人的延华殿, 她心跳得很快, 微微展开案上李容渊方阅过的表书一角,隐约望见半行俊秀行楷,文采斐然,只是言辞颇锋,直言不讳。   “……皇后既无徽音之美, 亦乏谨身之教, 应缴玺绶,退避中宫。”   阿素默默瞧了瞧其下落款, 臣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国公姜瞻, 再拜。   姜瞻字远之, 景云二十四年的探花之一。当年与他同榜的进士皆已中年,时有世言,姜郎高才,前途无量,虽可及其功, 不可及其年也。果然, 八年后他便入阁做了大周最年轻的左相。   而与他有关流传最广的一件轶事是说,远之常与上饮宴,后宫不避。   这倒是真事, 阿素虽从未见过姜远之,却知李容渊尚在潜邸时两人便私交甚密,及上御极,左相入宫,汲澜阁笙箫夜舞,通宵达旦,上亲命美人与瞻斟酒。此类事迹,不胜枚举。   即便如此,也未被御史参上一笔,反为坊间乐道的风流逸事,自然因皆自那人许之。而不像她,不过求那人为阿兄封个官,便被参得死去活来,更是被阿兄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唉,不提也罢。   合上表书,阿素心中闷闷不乐,素未谋面,何知她无徽音之美。后来她悄悄向长平诉苦,这话却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据说左相听闻,淡淡笑了笑,只给了一句评价。   “无德无知,何堪母仪天下。”   阿素气闷,然而前思后想,也想不通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左相大人,只觉一颗心沉了下去,境况竟真已坏到了如此程度。   姜远之能如此之言,只说明一件事——李容渊真的有废后之意,恐怕已提上议程。   阿素并不为自己忧心,许久之前她便知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担心这是他与阿娘之间一场风暴的前奏。若阿娘在,即便再不喜欢,他刻意冷淡她,却不会妄然废后。若要废后,必先要将她娘家的势力连根拔起。   后来,果不其然。在姜远之的一力主导下,阿娘在朝中的势力一点点被剪除,终于至于倾覆。   回过神来,阿素紧紧攥着手中那张请柬,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日后最大的政敌。   他很年轻,却很沉稳,带着无害的微笑望着自己,很难和日后的果决联系在一起。阿素方想起来此时是景云二十三年,谁又想得此时尚且籍籍无名,开了年便是白衣公卿,日后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许是她回望的目光中带着薄嗔,姜远之微怔。阿素将请柬丢回给他道:“宴厅前方左转便是,郎君自去。”   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冷淡,姜远之倒有几分新奇,向来十二万分自信,还第一次被人如此嫌弃,他第一次想不出倒底是哪里得罪了人?   望着阿素远去的背影,姜远之摸了摸鼻梁,起了一分好奇。   他自然并非不识路,沿着小径走了片刻,轻车熟路向左一转,穿过花木间的帘洞与曲折的廊庑,恭敬侯立的长使将他引入宴厅。   阿素回到东苑之时天色尚不算晚,今日的晚膳里有一道仙人脔,是用新鲜羊乳炖的禽肉,阿素心满意足地自用了一碗,挑了一块沾着浓白羊乳的禽肉想喂给白团子,这可是这小家伙的最爱,上次喂它时白团子伸出粉色的舌头,将她的手指都舔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次她等了许久,却一点不见白团子闻香而来的影子。直到询问了琥珀,得知方才见一道白影窜了出去,阿素才真有些着急起来。今日府中宾客众多,若是跑丢被人捉了去可如何是好。   天色终于黑了下去,阿素一面轻声唤道:“阿狸?”,一面提着风灯沿着小径向两面矮树丛中找寻。阿狸便是她给白团子起的名字。   附近有一处杨树林,上面住着一窝叽叽喳喳的喜鹊,白团子经常在树下呲着牙望,似乎对那些鸟儿极感兴趣。只是那里距北苑不远,阿素远远见曲水环绕的宴厅中一片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喧嚣传来,夜宴已开,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般想着,阿素犹豫了一瞬,向着那处而去。   果然,她拨开一片枯枝,便见树下一人,手中正拎着一个白色影子。   影影重重看不真切,白团子在那人手中不知是死是活,阿素急切上前一步,面前之人转过身来。   阿素一怔,竟是阿兄。   元剑雪左手捏着白团子的后颈,右手中还拿着一个看不清的物事,隐隐散发出一阵阵香气。白团子在他手中发着抖,极乖顺的样子,又似乎被那物事吸引,漆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的右手。   阿素仔细瞧了瞧,才辨别出那是一只烧熟了的雀,不远处一堆烧成灰烬的枯叶残迹也应正了她的猜测。阿素又望了眼阿兄腰间,蹀躞带下果然悬着火折子。   将这些细节联系在一起,阿素忽然明白,方才应是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捉了只雀,又引火烤之,用那香气诱了白团子出来。阿兄自小便经常与诸皇子表兄们一同行猎,捉只狐狸自然是小事一桩,却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见阿素迟疑望着自己手中的白狐狸,想接又不敢接的样子,元剑雪将手中的小东西扔给她道:“不过试一试,没想到你还真养着它。”   阿素忽然想起,她刚成了五娘的那天,是阿兄送她回赵王府,当时她便抱着白团子,应是被阿兄注意到了。那这么说,他抓了白团子,是为了引自己出来?   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元剑雪忽然道:“会养狐狸吗?”   他的语气有些伤感,阿素想起之前阿兄答应过自己要捉一只狐狸来给她,抱着白团子点了点头。   元剑雪嗤道:“好好的一个野物,让你养成了家猫。”随后又道:“少喂它吃|精食。”   阿素只望着他不说话,元剑雪也不兜圈子,随手将雀炙扔在一旁,开门见山道:“上次话未问完,这次好好说说清楚。   眼下无人,阿素也正有几件事要询问,开口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元剑雪未料她先提起这件事,微微一怔道:“已好了。”   见他嘴唇依旧没有血色,阿素知道他不过是哄自己,伤还未好便来赴宴,嗔视他一眼,元剑雪却道:“多谢你的药。”   阿素一惊,这药是托三娘送去的,他如何猜得出是自己?   像是知她疑惑,元剑雪轻声道:“这雪莲生肌露是九表兄府上才有的。”   阿素恍然,元剑雪低声道:“下次别做这事了。”   阿素直觉他仿佛误会了,想解释几句,又实是说不清,只能含糊应了,想起另一事,不由压低声音道:“府中的甲胄,可都处理干净了?”   元剑雪紧紧盯着她道:“我要问的也正是此事。”   阿素紧张地望着他,元剑雪道:“此前你说的甲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未料到他竟如此之答,阿素大惊,睁大眼睛望着他道:“前日不是燃了一把火,难道还未烧干净?”   元剑雪闻言面色一沉,沉声道:“失火之事与此又有何关系?”   阿素彻底糊涂了,若不是为了烧甲胄,好端端的自家为什么会起火?   见她不说话,元剑雪心中更疑,捏着她手腕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素挣开他,努力理顺思路道:“所以说,那日府上失火,烧掉的并不是甲胄?”   元剑雪冷声道:“你说的甲胄,到底是何意?”   阿素思维飞转,看来阿兄并不知道甲胄之事,马房着火也与此无关……那究竟为什么会着火?她望着元剑雪道:“世子能否可讲述失火那日的情形?”   元剑雪望了她一瞬,近日发生太多不同寻常之事,他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面前之人似乎便是,只迟疑了一瞬,他便开口道:“那火是夜半燃起来的,毫无征兆,火势虽大,也只点燃了马房,不过两个时辰便扑灭了,我仔细查看了残烬,似是以硝石引燃。”   阿素心中一动,记得马房正在王府一侧,挨着西面的街市,若是有人要纵火,也是极方便的。只是为何单单烧了马房,而前世那些甲胄又是从马房中发现的,这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最关键的一件事,既然没有被烧掉,那些甲胄究竟在何处?   难道并没有什么甲胄,一切都仅仅是她的臆测?   这厢兄妹二人相顾无言,而不远处的宴厅,酒过三巡,暖暖熏风之中宾客尽欢,姜远之望着主座上一刻还与赵王兵戈相见,下一刻又与其把酒言欢的李容渊。不禁感叹若论长袖善舞,大约没有人能比得过这位。   他们身边的兵部尚书崔泯,是太子的人,这次也正是由他撮合两人消除嫌隙。见李静玺前嫌尽释的样子,姜远之微微一笑,恐怕一直在太子与雍王之间摇摆的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太|子党了。   饮尽手中月光杯中的葡桃酒,姜远之借醒酒离席。他方离开片刻,上首李容渊也施施然走向厅外。   宴厅之后另有一座二层的书阁,姜远之从净室出来,见周围无人,径直走到廊下,转过回廊,僻静无人的另一侧,正见一人负手而立。   而在他站的方向,恰好可以看得见远处一片杨树林,树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密切身影,似乎已交谈许久。   闻听到身后动静,李容渊转过身,淡笑道:“不请自来,倒是稀奇。”   姜远之从怀中抽出那份请柬,在李容渊面前摆了摆,意味深长道:“若是不来,还不知道你藏了什么人在府中。”   他意有所指,李容渊却并不接话,接过那请柬看了一眼,淡淡道:“是裴说带你来的?”   姜远之没有否认,李容渊知道自己已猜中。姜远之搭上了裴说,将自己名字添进宾客名单里,因而堂而皇之混入他府中。李容渊知道面前之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因此并不介怀。   只是他这么做,定是有重要之事要与自己商议。果然,片刻后姜远之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趟元家这浑水?”   李容渊知道姜远之说的是自己给康济城的守将敢达写信劝降一事,因血统之故,景云帝原本对他心存芥蒂,若此事泄露,知道他依旧与母家交通,只怕疑虑更甚。   见他不答话,姜远之叹了口气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已召回元子期,新派的守将是高氏一系,即便你写了信,也是为他人作嫁?”   李容渊微微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姜远之一怔,蹙眉道:“这些事你都知道?”李容渊不置可否,他即刻明白:“难道这也在你的计划里?”   李容渊笑道:“这次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远之叹道:“前些日有人拿着一只奔马踏莲花的银壶到金银铺子典当,旁人不懂,那掌柜却眼尖得很,上面的纹饰正是高昌麴氏的标记,传闻康济城下的暗河直通前代高昌王的藏宝处,除了无尽的财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原本这只是个传说,然而这银壶是宝藏中的一件,则证明了传闻的真实。这消息自然很快传了出去。现下想来,这是你故意留下的线索,果然,不久后闹了刺客,陛下对元家起了疑心,召回元子期,与康济城对峙的也换成高氏一系。”   “是你,在引诱他们尽早动手。”   李容渊并未否认,姜远之低声道:“趁其准备仓促绞杀,确实不失为一招妙棋。”随后抬眸道:“我今日便是来告诉你,陛下已得密报,元氏通敌叛国,私藏兵甲,元子期今日甫一入京便被秘密收押,如今正在刑部大狱,陛下已调集万骑,明日一早查抄元府。”   李容渊神情无异,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姜远之笑道:“我现在好奇,如今的情况,你究竟要如何收场?”   李容渊微笑道:“那便拭目以待。”   见他老神在在,姜远之眸色一转,视线落在另一个方向。方才他自望见树下密谈那两人。其中一位是靖北王世子,而另一位小娘子……他不久前方见过。   他转回视线,望着李容渊道:“我说这些时日你怎么转了性,原来是养了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   李容渊的视线也落在同一处,姜远之在他身畔不经意道:“年龄小些,又清纯,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当真喜欢她?”   李容渊不置可否。   望着远处并肩的两个身影,姜远之意味深长道:“只怕你经年养护的娇花,以后要被别人折走了。” 第33章 构陷 瞳仁黑白分明,眸光潋滟带着祈求……   李容渊闻言眸色一深, 姜远之笑道:“原来你真喜欢她。”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讶异,方才不过试探, 李容渊却并未掩饰情绪,这还是头一遭。此前他听闻李容渊为了她驳了赵王的脸面,一笑置之,自然不信他会喜欢一个未发育齐整的小丫头, 如此大动干戈, 定有别的原因。只是李容渊不说,他也不会问。   但终究好奇,今日之事本来不用他亲自来,只需将消息送出便好,却忍不住亲自一探, 没想到结果却出乎意料。李容渊似乎真对她上了心, 只不过……想起今日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姜远之笑了笑, 心道, 倒是个小美人, 但却是朵带刺的娇花。   自知他所想,李容渊淡淡道:“离她远些。”   他语气郑重,姜远之心下更疑,他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瞥了一眼李容渊, 见他正望着远处树下并肩而立的二人, 笑道:“你就这么看着?”说完,径自向阿素与元剑雪走去。   此时千丝万缕在脑海中缠成一团乱麻,阿素努力理顺思路, 元剑雪见她沉默不语,耐心几乎要耗尽。   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动,阿素回头,见来者是姜远之,心中一惊。姜远之望着她,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阿素心道晦气,怎么什么地方都有他的影子。有姜远之在一旁,倒不好与阿兄说什么。元剑雪见姜远之也有些讶异,他只知道他是裴说的宾客,却并不熟悉。   姜远之向他拱手为礼道:“见过世子。”   元剑雪漠然还礼。之后皱眉望了阿素一眼,她身上有太多谜团。他本欲今日仔细审问于她,弄清她说的刺客与甲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时间紧迫,谈话既被姜远之打断,便不好再继续,只能先将她放一放,找九表兄商议那件更要紧之事。   如此一来,元剑雪向姜远之微微颔首,径自向宴厅而去。   话还未问清,阿素自然不能放元剑雪离去,闷闷望了姜远之一眼,抱起白团子跟上去。   姜远之不经意立在她身前,轻笑道:“怎么见了旁人都好端端的,唯独与我冷颜相向。”   阿素并不欲与她纠缠,从他身侧绕过,追元剑雪而去。   她人小步子也小,将追上元剑雪时已到了北苑宴厅之外,但见李容渊与裴说也在,猛然立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悄悄退了一步,阿素心知李容渊一向不喜欢她乱跑,此番又犯了忌讳,想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时躲到一旁去。姜远之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却施施然走上一步,向着裴说朗声道:“裴兄。”   虽然尚有一段距离,但他声线清澈,足够引起裴说注意。裴说已寻了他一会,见他跟在元剑雪身后,身边还有一位小娘子,不由疑道:“这是?”   李容渊的目光随即移了过来,阿素见他已发现自己,不好再躲,赶忙举起白团子的两只前腿,想解释方才阿狸跑丢了,自己是来寻它。   其中本有一半是实话,只是李容渊眸色深深望了她一眼,阿素忽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又惹了他不高兴,这番说辞便卡在喉间吐不出来。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阿素心一横,放开白团子,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李容渊怀里。   裴说惊诧,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家御苑马毬场,李容渊带在身边的便是这位小娘子,而被刺客所劫的也正是她。今日这般由着她,看来肆意惯了,自是极得宠,目光顿时从转为暧昧。在场之人也都心照不宣,只有元剑雪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李容渊没有推开阿素,只是轻抚她的脊背低声道:“怎么这般没规矩。”   阿素埋在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小声道:“整日都未见,想你了。”说完在心中直佩服自己的演技。   李容渊淡淡道:“是专程来寻我的?”   阿素赶忙点了点头,李容渊未说话,阿素只觉自己腰被勒得有些疼,片刻后李容渊放开她,笑道:“没教好,倒让诸位见笑了。”   这话自是对身畔几位说的,却没有人敢接话。裴说今日本存了为姜远之引荐诸位皇子之心,见他已走到身边,现下正好打个圆场,向着李容渊笑道:“这位便是我曾与你提起的那位吴郡的才子,姜瞻,姜远之,祖上与我有些亲故,如今客居京中,待明年春闱。”   说完这话便望着姜远之道:“还不见过九皇子。”   姜远之闻言一笑,向着裴说道:“裴兄谬赞。”只向李容渊叉手为礼,便径自入内。   裴说颇尴尬:“殿下勿介意,他性格便是如此。”   李容渊不以为忤,笑道:“恃才傲物,原也是有的。”   阿素乖顺站在李容渊身边,心道,原来前世打的火热的二人如今竟然不相识,这倒好,说不定可利用之。   元剑雪今日本专程来见李容渊,带着歉意望了眼裴说,向李容渊沉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他不唤九表兄而唤殿下,可见郑重。裴说会意,即刻告辞入内,李容渊望了眼元剑雪,似是知他要说什么,示意他同自己一起向远处的书阁走。阿素知道他们定是要去商议大事,紧紧黏在李容渊身边。   走到那二层书阁前,自有侍从打起帘子,阿素贴着李容渊挤进去,侍从躬身阖门而退,森严守卫在外。   见元剑雪带着犹疑望着阿素,李容渊淡淡道:“无妨,不用避她。”   阿素松了口气,看来李容渊还真信任她。她一面走到檀木如意案前想沏壶西山白露,一面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然而刚用热山泉涮了冰瓷茶盏,余光便扫到元剑雪向李容渊下拜,阿素心中一惊,手下却稳。之后细细按捺下心神,端着两盏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李容渊将元剑雪托起,两人相对跪坐。阿素跪着将茶盏置于两人之间的漆案上,之后偎依在李容渊身边,低头玩着臂间帔子上的缀珠,实则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的谈话上。   李容渊似对她并不避讳,望着元剑雪道:“勿慌,慢慢说来。”   元剑雪红着双目讲了一刻,阿素才知道前日阿耶回京述职,却被勒令在长安三十里外扎营,今日单骑入京,刚过了启夏门便被以谋逆之罪拿下,押入刑部大狱。   阿娘闻之即刻入宫面圣,却再无音信,直到傍晚才托十三公主悄悄送来一封手书,告知元剑雪自己被软禁宫中,要他尽力疏通打点,先保住狱中之人一条性命。   阿素自知刑部天牢如噬人的魔窟,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即便留下一条命来,也要脱下一层皮。前世阿耶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三个月,未满百天已被折磨不似人样,即便如此,三司会审硬是没有认罪,陛下也拿他无法。   就在阿素原以为终于柳暗花明之时,阿耶却忽然罹死狱中,阿素犹自记得那日,自己躲在阿娘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面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与自己娴雅如春风般的阿耶联系起来。   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时阿兄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原本娇柔的阿娘竟一滴眼泪也未流,脊背挺直,颈项高扬,仔仔细细收了那尸首。阿素知道那是公主最后的骄傲,她也知道,自那之后,盛妆聘婷凤钗摇曳的阿娘,华美云裳之下的那颗心已经冷了。   皇帝阿舅自知有亏,竭力弥补,赏赐如流水般涌向公主府,又着意为阿娘重新挑选青年才俊为驸马。被阿娘送入宫中的时候阿素哭得撕心裂肺,但一向疼惜她的阿娘竟一眼也未多看她,决然而去。后来阿素渐渐懂得,早在许久前,阿娘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失去的太多,终于懂得权力的重要,要把仅剩的牢牢抓在掌中,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弄权之路。   丧父失母,最初入宫时阿素整日恹恹,饭也吃不下去,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脸也迅速消瘦下去。窦太后急的无法,阿素却悄悄躲起来,她想阿耶阿娘,想念自家的府邸。   李容渊寻到她时,阿素已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他将蜷缩成一团的她从嫏嬛阁最高处的角落里抱出来,一口一口喂她食水。之后片刻不离陪着她,哄着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夜,阿素终于不再那么怕黑,那时她全然依恋着他。   阿素渐渐好起来,却懂得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已惨淡收尾。之后她在窦太后身边长大,阿兄承爵,幸得皇恩浩荡,在阿耶死后并未削去元家的爵位。   皇恩浩荡,这四个字令阿素觉得无比讽刺,曾经将她抱在怀举高亲昵道“若得女若此,幸甚”的阿舅,既是夺走她的生身父亲之人,也是令她亲族顷刻瓦解之人,幸然阿娘虽周旋于权臣勋贵之间,倾慕者众多,却终未另嫁。   许久之后阿素才懂得阿娘送走自己时决绝中的孤注一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素不为自己怅然,却为阿娘惋惜,即便身为大周最高贵的公主,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这样微薄的愿望。   手中帔子上现出一点深色的水迹,阿素顿觉失态,想来她已许久未想起前尘。李容渊悄然望来,阿素忙低头收了冷茶,垂下长睫掩饰。   两人面前白露都分毫未动,阿兄将怀中的一纸帛书递与李容渊,低声道:“这便是永仙送来手书,阿娘嘱咐我行事前要与你商议。”他焦灼而期待地抬头望着李容渊,似乎只要他在便有一分希望。   阿兄全然信任李容渊,阿素却隐隐有些忧虑,元家所倚仗,不过先帝的圣眷与皇室的姻亲,然而这两样对着今上的铁血手腕,都不过是烧剩的纸灰,一磕便碎了。   而如今的李容渊,几件大事皆办得极妥帖,早已是太子倚仗的肱骨,又因此前关中大旱赈灾筹粮之功受了陛下的嘉誉,重得圣眷,朝中煊赫一时,几位王兄都要避其锋芒。冉冉升起的新星要将宝押在日薄虞渊的元家身上,阿素是不敢信的,纤掌中微微沁出细汗。   然而阿娘与阿兄都倚仗他,阿素叹了口气,在心中祈祷李容渊此时昏了头,真的能揽下这桩事来。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李容渊展开安泰送出的帛书,只看一眼,便覆过扣在案上,沉声道:“还来得及。”   元剑雪低叹道:“来不及了,晚些时候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欲以私藏兵甲之事查抄王府,只怕今夜抄家的人便要来了。”   阿素一惊,事情的发展竟真与前世相同,恐怕正因如此,阿兄才带伤来寻她,为的就是弄清她此前说的甲胄之事,她心中焦急,自家到底是否真藏着那些兵甲?   李容渊闻言丝毫没有惊讶,元剑雪一怔,却听他淡淡道:“的确如此,羽林将军高嵩已调令万骑,正欲今日三更行事。”   元剑雪睁大眼睛道:“这事……殿下是如何得知?”   李容渊道:“这你不需知,只要知道如今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都在府中赴宴,夜宴直到天明,高嵩现下无人可用,所以我们至少还有一夜的时间。”   元剑雪知道万骑新任的最高统帅高嵩是如今高皇后的堂侄,一月前空降万骑任羽林将军。仗着出身高贵凌虐下属,将不服管教之人皆鞭挞致死,部曲中早怨声载道,羽林将军以下的两位左右统领皆是万骑的老人,本就对空降之事不满,如今更看不惯高嵩的做派,难怪会在这关键点上放高嵩的鸽子,有意让他栽跟头。   阿素心跳得极快,李容渊提前得知了查抄元府一事,竟将万骑两位统领提前请到府中,利用他们与长官不和的矛盾故意拖延时间,难道竟有意帮元家脱困?   她作困倦的样子伏在李容渊膝上,他的手正捏在她的颈子上,像抚摸一只幼猫一般顺着脊背滑下去。阿素舒服得一颤,精神却高度集中,一点不漏倾听身旁的动静。   元剑雪起身,拂袖道:“抄家又如何,行正不怕影斜,无有之事,任他如何抄也抄不出物证来。”   李容渊望着他,淡淡道:“当真抄不出什么来?”   元剑雪愤然道:“难道殿下也不信我?都说王府中藏着兵甲……”他的目光移到阿素身上,阿素一惊,急忙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自己,元剑雪掀了螺钿漆案,红着眼眶道:“我倒想知道,那些莫须有的兵甲到底在何处?”   李容渊按住他的肩,沉静道:“勿急,也许真的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元剑雪心中一凛,睁大眼睛道:“殿下是说,有人栽赃?”   李容渊道:“若无确凿证据,必不会妄然抄府,而如今既已动用万骑,证明已是铁证如山,只待查抄。”   元剑雪惊讶道:“这绝无可能,即便有人刻意陷害,也不可能将百具甲胄悄无声息地藏入府中。”   李容渊忽然道:“近日府中可有大宗采买?“   元剑雪叹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只是王府每日进项都是由长史命专人到东西两市采办,清点对照之后方可入库,皆有底单,绝无可能混有兵甲在其中。”   李容渊道:“你再想一想。”   元剑雪思索一番道:“若说真有什么进项,也就是前些时日按冬日惯例,屯了几十方冰在冰窖中……”   李容渊打断他道:“现在就回去。”   元剑雪一怔,虽不知李容渊何意,但想来极信任他,即刻点头转身。李容渊道:“我与你同去。”   阿素下意识扯住他腰间的玄鸟双纹佩上的璎珞。李容渊望了她一眼,阿素嗫嚅道:“……不要丢下我。”她瞳仁黑白分明,眸光潋滟带着祈求,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楚楚堪怜。   这表情阿素在镜前练过许多次,恐怕没有人能拒绝,果然李容渊沉默一瞬,许她跟在自己身后。   此时业已宵禁,不便骑马,阿素随李容渊上了马车,蜷缩在车厢一角。马车极宽大,元剑雪也上了车并不显拥挤,鎏金香球散发着淡淡香气,平稳向着兴道坊疾驰而去。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遇到一队巡夜的金吾卫,车前的侍从将一块东宫的腰牌递给他,马车即刻被放行。   靖北王府在兴道坊,独占半坊,此时如一只森然巨兽伏卧,远远望着巍峨朱门外熟悉的两列各十四支威严的戟架和招展的幡旗,阿素百感交集。   并没有时间留给她怀恋,马车停在王府百丈之外的乌头大门前,阿素随李容渊下了车,元剑雪急速行在最前。府中罗长史带着侍从及家人早已挑着灯笼翘首以盼,   今日郡王未归,公主入宫也未归,世子带着伤急匆匆离府,罗长史隐约知道事情不同寻常,见到元剑雪平安回来才终于放心来。   然而见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九皇子,罗长史一惊,急忙下拜,李容渊免其礼数,径自走入王府。阿素随他迈入朱门,周遭之景陌生而熟悉,她如饥似渴环视左右,想将一景一物都收入眼底。   李容渊毫不拖沓,命罗长史点起火把,众人一同走向王府外宅一侧前日刚失了火的马房里。那日之火似以硝石为引,点着了堆放在其中的干草,冬季干燥,火势甚猛,不仅将马房夷为平地,连地面都烧得剩一片焦土。   李容渊望着残烬沉思一会,向罗长史令道:“挖开。”   罗长史虽不解其意,但见元剑雪微微点头,便命十六位仆役取来锹铲,在瓦砾中热火朝天挥舞起来。   不知道九皇子要寻什么,罗长史只能督促家仆仔细挖掘。见李容渊与元剑雪皆是面色沉沉,仆役们谨慎小心,一丝不敢松懈地向下挖去。   马房下的土层似乎极薄,不过一会土石纷纷滚落,一位挖土的仆役闪避不及,直直滚落下去,那下面竟是一个天坑。   坑中尚泥泞,堆着一些黑黢黢之物,罗长史命人取过火把映照,元剑雪看清那些物事的形状,脸色苍白,一旁的罗长史更是惊的面无人色。   天坑中分明是一具具森森甲胄,泡在泥水里,中间堆着则是一簇簇箭头。元剑雪不顾身上有伤,跃入泥潭之中,拎起一枚箭头仔细审视。   那箭头既有倒钩又有血槽,正是官府管制的样式。   而站在泥水中向四周看,可以辨别的甲胄便有上百具,箭头更是不计其数,两样皆是严令私铸私藏之物。   从天坑中上来后元剑雪沉默不语,阿素同样心惊,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被藏入此处的?此时却听李容渊淡淡道:“若我所猜不错,这里距离王府中的冰窖不远。”   元剑雪点了点头,方才他已想清楚,马房正在冰窖之上,是有人提前将这些兵甲封冻在几十方巨冰之中,冰上结霜并看不真切内部。待冰块运入王府之后,打破了冰窖四周灰墙又打薄了上方的土层,接着燃了一把大火,冰块慢慢融化,那些兵甲便显露出来。   而融化的冰水逐渐渗入土层之中,再过上些时日,便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无,只留下那些兵甲被藏在地下,待有心人发觉。这事做的当真无声无息,令人毫无察觉。   闻李容渊之言,阿素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心中寒凉,如此大动干戈,自然是为了坐实元家谋反的罪名。元剑雪似想起一件事,低声向罗长史吩咐了了句。罗长史镇定下来,飞速领命而去。   一刻后他方返回,脸色苍白回报道:“那日运冰的冰室小吏全家皆死在屋内,今日才有人发觉报了官。”   这结果证实方才的推测,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元剑雪沉默不语。即便发觉兵甲所藏之处又如何呢,距离天亮不过只有几个时辰,烧也烧不干净,运出去更不用想,既出不了城门也无处藏,似乎真只剩下束手就擒一条路了。   阿素自有同样的忧虑,不过她却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李容渊兴许有办法。   果然,她悄悄抬眸望向他,只见闪烁的火光之中,李容渊眼神深邃,表情冷静,微微扬起唇角,似乎胸有成竹。 第34章 桃僵 阿素紧张地望着李容渊,火光中他……   阿素紧张地望着李容渊, 火光中他英俊的侧颜柔和沉静:“要在天亮之前,将这些都处理得不留痕迹。”   元剑雪握住腰间的佩剑,低声道:“如今只能将这些兵甲装箱, 缚上重石,沉入湖中。”他方才冷静思考,终于得出这权宜之计。   元剑雪带着期冀望向李容渊,待他点头即刻按部就班行动, 李容渊却淡淡道:“不可。”   元剑雪心一沉, 李容渊望着那一片片黑黢黢的物事,眸色深沉:“断不能留一兵一甲在府中。”   他语气中的笃定,元剑雪猛然抬头,知其已有主意,顿时打起精神, 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李容渊的目光在那些兵甲之上逡巡, 片刻后道:“若我未记错,如今王府之中正有几十车粮草, 是送往城外朔方军大营的补给。”   元剑雪点头道:“不错, 阿父回京述职, 带回的部曲驻扎在长安之外三十里的高平乡,之前他曾写信与我,要征二十车粮草以充军资,只是……”   想到父亲,元剑雪咬牙道:“今日阿父被押入天牢, 此事也耽搁了下来”   李容渊果断道:“从中抽调十辆辎重车来。”   元剑雪睁大眼睛, 李容渊从容流畅道:“将这些车上的粮草取下一半,中间空出的地方放置装箱的甲胄与箭镞,然后将其运出城去。”   元剑雪艰难地吞咽一下:“这法行不通, 且不说如今城门已闭,即便以粮草在外掩饰,出的了王府,也通不过监门卫的盘查。”   “更何况,如今宵禁,一遇上巡夜的金吾卫便会被拦下,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李容渊翘起唇角道:“便是要自投罗网。”   元剑雪一怔,李容渊招了招手,元剑雪听话走到他身边,李容渊在他耳畔低声吩咐一番,元剑雪的神情从茫然逐渐转为惊讶,最后郑重点头道:“好。”   见阿兄的手紧紧握住玉带上的佩剑,蓄势待发的样子,阿素极好奇李容渊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她黏在他身边,不留痕迹拽着他的缎袍一角,微微踮起脚尖,想凑近听一听,然而李容渊却不露一点口风。   许是她动静有些大,李容渊瞥过来,阿素即刻老老实实站好。虽不知李容渊对阿兄说了什么,但她却着实松了口气。   冬夜风寒,阿素出门时候着急,未曾添衣,幸得马车中炭火烧得极旺,车厢中暖融融的,她并不觉得冷。下了车之后又是一路火急火燎,阿素内心煎熬,自然更顾不上这些。此时安下心,阿素方觉得周遭凉飕飕的,小小打了一个寒战,将肩上的帔子又裹得紧了些。   温热的触感传来,李容渊已捏住她的手。那手掌温暖而干燥,摩擦间薄茧粗粝的触感划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微微有些痒,阿素知道这手既执得起笔,也握得住刀,杀伐果决,心中一颤。   李容渊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掌中,阿素虽知此时并无人注意自己,还是面上微热,她努力挣了挣,却被李容渊握得更牢。   得了吩咐,元剑雪即刻行动。王府中的罗长史本自沉稳,只因今日接突逢大变,心中惶急。此时见有世子主事,平静下来顿时有条不紊将元剑雪的指令一条条布置下去。   罗长史将四十位仆役分为两组,一组跳入天坑之中,将甲胄与箭镞一片不落的捡出。另一组则用十只铁箍楠木箱将运出的兵甲层层层装入其中。另有人指挥其余的仆役取来园中土,仔细将那处天坑一点点填妥。   阿素认得那人正是府中的郑司马,他原是太后赐予阿娘的宫官,生得气度不凡,心思缜密,有他来做这件事,自可令人放心。   一切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进行,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上百具甲胄与上千枚锋利的箭镞皆已被打包装箱完毕,那泥泞的天坑也被妥善填好夯实,上面重新撒上瓦砾与残灰,若不是多出十来个箍铁木箱,阿素完全看不出和最初有什么不同。   见一切痕迹消弭无影无踪,元剑雪终于松下一口气,唤过身边的宣威校卫。那人本在朔方军中任职,负责粮草军备,因主帅获罪滞留府中待命。   元剑雪命他抽调十辆辎重车来,将上面的粮草卸下,装上这些箍铁木箱,再以一半粮草在外掩饰。布置妥当了这些事,元剑雪终于微微松口气,然而想起接下之时,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   此时已过三更,此前奉元剑雪之命,王府之中并不许点灯,只有马房处数十支火把熊熊燃着。因此在高外墙之外看来一切如常,只有报更的梆子声清脆回荡在府外街市之上。但毕竟大动干戈,王府之中原本已入寝的人也被惊动起来。   阿素本站在李容渊身后,忽然听到一阵喧哗,不禁转头看去。人群分开,四位着小团簇花蜀锦半臂,拂流云帔子的女婢分列而立,从中走出一位身姿聘婷的小娘子,是她的表妹阿樱。   阿樱闺名唤作苏樱华,是顺颐长公主的独女,因失了耶娘被阿娘接入王府中,与阿素一同长大,得封长平县主。阿素望着淑静的阿樱想,她虽只小自己一岁,但自幼饱读诗书,气质端华,如今亭亭而立,正是贵女气派,与自己有云泥之别。   如今阿娘既已认阿樱为亲女,自然着意看顾,她身后跟着两位贴身女婢与一位保傅。那唤作邱嬷嬷的妇人将一袭华贵银丝雀羽裘披在她肩上,心疼道:“娘子莫急,小心受了风寒。”   阿樱来的匆匆,想必是受了惊吓,元剑雪即刻上前,揽着她的肩,疼惜道:“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歇息。”   阿樱在元剑雪怀中向外打量,见李容渊也在,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来,然而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阿素身上,顿时抿起嘴唇。   再见如珠似玉的阿樱,阿素只觉自惭形秽,她想松开李容渊的手,然而怎么也挣不脱,只能任他牵着。阿樱望了她一会,转开目光,对元剑雪柔声道:“阿兄今日去哪里了?怎么阿娘也未归?”   元剑雪不愿吓到她,轻声道:“无妨,你且安心。”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鹧鸪鸟玉盒递给她。   阿樱好奇接过玉盒,旋开盖子闻了闻道:“是……紫苏?”元剑雪点头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调方子,正差这一味紫苏草。”   阿樱绽开一个甜甜的笑,轻声道:“阿兄待我真好。”   她腼腆得令人怜惜,元剑雪安抚道:“乖,回去睡吧,此间无事,明日阿娘就回来了。”   闻听阿樱唤那声“阿兄”,阿素方想起以前阿兄也是这般哄自己的,元剑雪对在意的人皆极其用心。又想起如今阿兄对自己冷颜的样子,阿素心中一阵酸涩。   阿樱极懂事,红着眼眶道:“我只要阿娘回来,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阿素想,这原本也是她的心声,只是如今替代她说出来的却是阿樱,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的位置就要完全被取代了。   好在阿素只伤心片刻,心情又好转起来,她向来乐观,既然自己于耶娘阿兄来说已不在人世,有阿樱替她承欢膝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阿素百感交集间,李容渊忽向元剑雪告辞。一切俱已安排妥当,他自然没有再留在此处的必要。元剑雪望着他十分犹豫,一旁的阿樱却望着李容渊,期艾道:“九哥哥,这般晚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让李容渊留下来,元剑雪打断她,向着李容渊道:“我已命人收拾了客房,殿下先去避一避风寒,待我回来再做计较。”   阿素自也不愿意回去,极其渴望地望着李容渊。李容渊眸色深深,阿素只觉自方才开始他便十分不高兴,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见她在风中站得久了,嘴唇冻得有些发白的样子,蹙眉一言不发,牵着她向客居而去。   见李容渊愿意留下来,元剑雪极高兴,命郑司马为他引路,自己则与朔方军的那位宣威校尉一起押着那十辆辎重车出了王府。   三更两点,黑幕笼罩下的长安,雾气在冷风中凝结成了霜,一切都雾蒙蒙看不真切。元剑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行在车队之前,金鞍玉辔,面色沉沉。十辆载满粮草辎重车在王府亲卫的严密护送下,蜿蜒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果不其然,出了兴道坊,刚走过一条的街市,车队即被巡夜的金吾卫拦了下来。领头之人见到元剑雪便是一怔。   好在元剑雪已有准备,他身边的宣威校尉将腰牌递与那人道:“奉命押送军粮,将军能否通融。”   那人不过是位金吾卫中郎将,哪里敢称将军,自然也不敢拦元剑雪,但也不能轻易放他们通过,只能公事公办道:“如今城门已闭,辎重需入城防府库,待明日监门卫勘验过后方能出城。”   他原以为那朔方军的宣威校尉定要辩驳,却听元剑雪淡淡道:“也罢,既如此,自然要按照规定行事。”语中之意竟是同意他们将辎重入库。   那金吾卫中郎将松了口气,接管车队向着长安的城中的金吾卫府衙而去。   到了府衙,在入库之前,车上所载辎重皆必须经人查验,那中郎将照例抽出薄刃的长刀向车上的粮袋扎去,元剑雪的身边的侍从忽然上前,将一袋金稞子暗中递与他。   那金吾卫中郎将虽知其意,但依旧挑开粮袋,见真有黍粒纷纷而下,方放下心来。   此时不过例行检查,明日监门卫还要仔细查验这车辆,通过核验才能出城。若真有什么问题那些人自然差查得出,眼下又不用担责任,这金子不收白不收,于是他又粗粗过了一眼,便摆了摆手放车队入库。   元剑雪松了口气,命人将辎重车开进去。前日刑部尚书郑任与岳父做寿,寿礼被匪人劫持,业已寻回,此时也堆在此处,所以今日府库之中着实有些拥挤,十辆车进去刚好满满当当。   那金吾卫中郎将望着挤得满满当当的府衙皱眉想,既然已结了案,明日便让郑家把失物领回去,也好腾出些地方来。   待粮草都入了库,那金吾卫中郎将带人封了库门,向元剑雪拱手道:“世子勿怪,待明日开了城门,监门卫查验完毕,填写了文书便可出城。”   元剑雪笑道:“理应如此,我明日派人来取文书。”   那人恭敬道:“多劳世子体谅。”   出了金吾卫府衙的大门,元剑雪才觉得手中的冷汗消退了下去,那宣威校尉在他身旁犹疑道:“天一亮监门卫就会派人来查车,这法子能行吗?”   元剑雪沉声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信九殿下。”   说完他又深深望了一眼金吾卫府衙的大门,转身上马,带着侍从向王府疾驰而去。   元剑雪命人收拾出来的那间供李容渊休息的客居在停云阁,郑司马在前方为他引路。   阿素跟在李容渊身后迈入停云阁时,正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铜盆中炭火烧的极旺,四面墙上皆以红泥香料砌之,雍容华贵的室内一片馨香,四角的缠枝宫灯在柔软的轻幔后透出一片明亮的暖黄,不由让人困意朦胧。 第35章 失态 含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将伤口中流……   经此一事, 在李容渊身边阿素觉得极安心,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睡意犯上来,阿素小小打了个哈欠, 在红绡帐中宽大柔软的睡榻和一旁铺着茵褥的坐榻之间犹豫了一瞬,自知没有她睡床而李容渊睡地的道理,自觉走向地上的坐榻,想先靠墙着眯一会。   然而阿素刚迈出一步, 却有一列曼妙的女婢鱼贯而入, 搬来一张髹漆食案并一对夹金丝锦缎软垫。阿素心中一乐,回家就是好,阿兄果然贴心,连夜宵也备好了。   光滑如镜的漆案上,镶嵌着的螺钿泛着柔和的珠光, 银筷银盏已经摆放妥当, 可惜只有一副。阿素遗憾想,看来这宵夜是专程为李容渊准备的, 没有她的份。   见阿素眼巴巴盯着那副碗筷的样子, 李容渊翘起唇角。阿素心中生疑, 若没看错,方才李容渊的唇角竟噙着一抹笑,又抬起手,似乎是想揉一揉她的发顶?被一向深沉的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柔软表情惊到了,阿素还未恍过神来, 却听廊下一个清甜的声音道:“九哥哥。”   阿素抬头, 正见阿樱挽着绸帔行云流水步入停云阁,身后跟着邱嬷嬷。两位婢女双手各捧一方檀木案,上面碗盏白雾缭绕, 香气四溢。阿素小小地咽了下口水。原来这夜宵不是阿兄备下的,而是阿樱操持的。   邱嬷嬷端过一盏青瓷,阿樱跪在髹漆食案后的一方软垫之上,亲手接过瓷盏捧在李容渊面前。阿素在一旁望着不禁啧啧,果然出身高贵就是不同,走到那里都是被伺候的命,不像她,如今只能在角落里看着。   邱嬷嬷笑道:“这是娘子专门为殿下做的鹿茸参汤,冬日驱寒,还特地放了一味石中花,是读了殿下的游记……”   阿樱打断她,双颊微晕,嗔道:“说这些做什么。”   阿素伸着脖子看,那鹿茸参汤色泽澄澈,散发着辛辣暖香,似乎好看又好尝。她舔了舔嘴唇,心里想的是,她只知道李容渊去过许多地方,却不知原来他还写过游记,自然一本也没读过,想来她对他的了解,比之阿樱,简直弗如远甚。   见李容渊无动于衷,阿樱会错了意,眼神示意邱嬷嬷,一位女婢便走到阿素面前。阿素知道阿樱从小懂事,做事面面俱到,因此身边之人都喜爱她。那女婢端来一盏托案,放在自己面前。其上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碧粳粥,还配了一碟子桂花糖,这时节自然没有桂花,是深秋采摘存下的鲜花,浸泡在蜜水之中,色泽金黄诱人。   阿樱办事向来妥帖,如此周到的安排,连自己也照顾到了,阿素颇有些感动。   阿樱将为李容渊准备的驱寒汤放在食案上,握着银勺关切道:“九哥哥伤了手,由我来吧。”   李容渊手上的伤未痊愈,虽尚能自理,但毕竟不方便。阿素从没想过他竟要人伺候用膳,自我检讨一番,照顾人她确实不如阿樱如此心细,李容渊竟也忍得下去。   今日事发突然,阿素未曾用晚膳,此时见到面前那碗粥心动不已,正欲下手,却听李容渊淡淡道:“费心了。”似是并不怎么领情。   见他如此冷淡,阿樱低声道:“原本我们也是亲近的,如今阿姊不在了,你再不来府中,是不是心中还念着阿姊……”   李容渊泠然道:“你也早些休息。”   阿樱瞬间红了眼圈:“如今对我,你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那日在宫中我便想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惹得九哥哥如此厌恶?”   阿素见李容渊不肯用那汤,心道简直暴殄天物,望着自己面前碧粳粥咽了口水,拈起勺子,仔细舀了一勺,还未送入口中,但见李容渊忽然色变,抬手将她面前食案打落在地上,青瓷盏跌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他俊美的脸上带着疾风骤雨,阿素吓得呆了,又怎么惹到他了,望着一口未尝便被打翻在地的碧粳粥,又委屈又心疼。   然而李容渊竟比她还生气,面色沉得吓人,冷笑道:“难道平日没喂饱你,见了吃食便不管不顾了。”   见她还意犹未尽望着地上的残粥,他怒到极点,反而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只怪我平日太纵容你,没有一点规矩。   李容渊从未对她说过如此重话,这火发得莫名其妙,阿素被他斥的发了懵,简直委屈到了极点。然而阿樱似比她更伤心,捂着唇,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元剑雪回来正见室内一片狼藉。阿樱扑在他怀里只是哭得伤心,他将她抱在怀里,见李容渊极怒,面带忧色,哄着阿樱道:“乖,不哭了,阿兄带你睡觉去。”   望着元剑雪抱着阿樱离去的背影,阿素百味陈杂,她低着头,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青瓷。   李容渊冷冷道:“倒要你去收。”一旁的邱嬷嬷吓得面无人色,对那几位瑟缩着的女婢道:“站着不动,都是死人吗?”   一旁被训斥的婢子瑟瑟发抖,赶忙伏在地上收拾残局。阿素脸上一白,不知今日犯了李容渊什么忌讳,自己怎么做都错的。   见她伶仃的样子,李容渊心下最柔软的地方一阵刺痛。   他知道方才的话说得重了,他第一次失态了。   阿素感觉到有人走到身侧,抬起手,似是想将她揽进怀里,阿素退了一步,深红地衣上氤氲出一点湿润印记。   李容渊轻轻捏起她细瘦的手腕,发觉她食指上有深深一道口子,是方才受惊失了手,被瓷片割伤了。   阿素只觉李容渊握着她的手腕望了好一会,她挣不脱,只得委屈抬头,但见他表情极恸,心下疑惑。只是他流露出的一切情绪须臾间便隐去了,只有淡色的双眸含着微光,让阿素不由怀疑之前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下一瞬指尖被牵着探入一个温热柔软的所在,阿素知道一切并不是自己的错觉。李容渊专注握着她的手,含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将伤口中流的血都吮去,薄唇畔一片嫣红。 第36章 佛道 那烂陀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无尽的施……   李容渊低头凝视着她, 神情专注,卷翘的长睫盖不住缱绻的深情,指尖被轻轻噬咬, 最后一丝力气顺着被吮出的血液抽空,阿素有一瞬的眩晕,身体也软了下来。定然是失血太多了,落入他的怀抱之中时, 她意识模糊地想。   片刻后阿素方清醒, 发觉已被李容渊托着膝打横抱在怀里,熟悉的沉静香气弥漫上来,阿素恍然记起前世他也曾这么抱着自己,在宫人瑟瑟伏地的肃穆中走过漫长的宫道,将她放在明黄的御榻之上, 即便那时的她也没有如此不自在。周遭的目光带着好奇与揣测, 悄悄落在他们身上,阿素挣扎着想下地。   李容渊薄唇紧抿, 牢牢禁锢着她, 托着她一言不发向外走, 也不知在和谁生气。出了停云阁阿素正见已哄好阿樱回转的元剑雪,然而被困在李容渊怀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阿兄站在那里望了许久他们的背影。   外面依旧有些冷,好在李容渊颀长的身体挡住了大半的寒气, 抱着她径自上了马车, 候在车外的侍从见了这情景皆暗暗吃惊。   马车很快出了兴道坊,宽大的车厢之中,阿素透过薄纱最后回望一眼自家府邸, 有些忧心阿兄究竟是否真将那些兵甲都处理好了。   方才李容渊怒得莫名其妙,阿素从未有过此种经历,自上了车自觉滚进最里,想离他远些,然而还未坐稳,李容渊捏着她的手腕直直将她拖入怀中。   他从身后环着她,修长的手径自探向她衣内,阿素一惊,方觉李容渊只是在她空着的腹胃之上轻轻按了按,低声道:“真的饿了?”   阿素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片刻后还是摇头道:“不饿。”   李容渊沉默下来,紧紧揽着她的腰。   对自己忽冷忽热,阿素在心里叹气,这人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骏马飞驰,车厢有规律地震动,身后似暖炉般,阿素有些困倦,不自觉歪着头靠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去。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车厢微微一震,阿素猛然惊醒,发觉已回到丰乐坊,马车正停在李容渊的府邸前。此时天色浓黑,距承天门晨钟报晓尚有一个时辰,然而坊内十字街边的早食摊却已开始忙碌,隐隐可见灶火的微光。   小心翼翼走下了马车,阿素望着早食摊悄悄咽了下口水,见李容渊在身旁,立刻转开目光。却没想到李容渊忽然牵起她的手,向着十字街边走去。   近处的馎饦面摊旁灶膛上烧着一大锅热水,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热气。而远处则是一方胡饼摊,高鼻深目的老人就着隔壁的火光将面团置于在案上卖力揉捏。阿素知道这老人名唤康客,他家的胡饼是极香的。   李容渊领着阿素正停在那胡饼摊前,沉声道:“劳烦老丈。”   见到贵人亲至,康客惶然,即刻停了手,取过揉好的饼芯贴在灶膛上,卖力拉起风箱,阿素见着那抹了酥油的面饼一点点发了起来,表面逐渐变得金黄,泛起诱人的香气,心中极欢喜。   康客豪爽抓起一把胡麻撒下去,阿素记得前世小时候她最喜爱这胡饼,当初李容渊出阁开府之后,她每次悄悄跑来找他,有一半的原因是要蹭个饼来吃。   见李容渊神色柔和,阿素即刻便忘了方才的不快,等着胡饼出炉的间隙,好奇地打量着康客。西京之中的胡人都生得极高大,须发浓密,面前的这位老人更与众不容的是生得一双异瞳。阿素忽然想起上次见到那刺客震撼人心的蓝眸,心下一动,向着康客道:“老丈是什么地方的人?   灶膛中的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老人并未听到她的问话,一旁却有个低醇的声音道:“康国。”   是李容渊,然而他说的康国对于阿素来讲却是个极陌生的地方,想来是十分遥远,难道那刺客也来自同一处?阿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问道:“康国很远吗?”   李容渊点头,低声道:“康国之外便是铁门关,过了铁门便是怛蜜国。”   阿素好奇道:“怛蜜国又是什么地方?”   李容渊道:“怛蜜国北据铁门,南接雪山,东靠葱岭,西连波斯。”他顿了下,见阿素一瞬不转盯着他的样子,淡淡道:“是突厥人的领地。”   阿素一寒,她知道突厥人是极凶残的,难道那刺客是突厥人?想了想又道:“那突厥王庭之外呢?”   她的问题那样多,李容渊却没有不耐烦,像是回忆什么一般,带着微笑道:“再向西便是万佛之国摩伽陀,那里有一座那烂陀寺。那烂陀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无尽的施舍,摩伽陀的国王以二百户人家日夜不停劳作,供给寺中千万僧侣取之不尽的酥乳和粳米。”   阿素脑海之中顿时浮现起一座宝台星列,琼楼岳峙庄严的宝刹,李容渊说的那座那烂陀寺她也有所耳闻,传说那里是西方佛法最后的圣地,前世她死前三个月,有位高僧跋涉十年,不远万里从那烂陀带回四万卷贝叶经,得到了大周皇室隆重的接见。   阿素虽未曾亲见高僧,但却听闻过他的传奇经历,也知他归国后曾上表与李容渊,祈求皇室光大佛法,佛道并重。然李氏尊老子为先人,大周立国以来以道教为国教,高僧的愿望自然被驳回。之后高僧郁郁寡欢,潜心在慈圣寺中讲经,与弟子一同翻译带回的万卷《瑜伽师地论》。   算起来,高僧不远万里前去摩伽陀的时间正是如今前后,想必现下他已经离开了长安,行在西去之路上了。   康客听闻李容渊之言,讶异道:“原来贵人曾到过康国。”他俯身行礼,虔诚道:“惟愿一切安好。”   他合掌时手指作莲花状,阿素见老人朴素的麻衣上有火焰莲花,方觉他原来是信奉袄教。长安中的胡商大多信奉此教,西市旁边的义宁坊有袄词,是袄教信徒聚集之处。若是去那里打听,会不会能探到那刺客的消息?   此时新鲜的胡饼已出炉,阿素捧起康客递过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迫不及待一口咬了下去,李容渊食指抿去她唇畔粘着的胡麻,下意识转向康客,忽然一怔。   阿素暗笑,自然知道李容渊为什么顿住,平日里付账的事自有身边侍从,他怎里会沾这些铜臭之物,自然不曾带钱。然而如今那些侍从都离得很远,不敢上前打扰。   阿素捧着饼吃的飞快,抿唇笑,终于也有他为难的时候。却没成想,李容渊随手探向腰间,解下金带上的佩玉,递给康客。   那玄鸟双纹佩玉质温润,颜色瑰丽,是难得的佳品,编玉用的是天丝混了金线,连璎珞上的珠子都是上等南虹,怕是能换得下一条街来。   康客自不敢收,李容渊却摆了摆手,让他无须在意。   重活一世,此前在赵王府处处捉襟见肘,阿素终于懂得生计艰难,李容渊这般一掷千金,她闷声咬着饼,颇觉得肉痛。   见她这模样,李容渊刮了她挺翘的鼻尖一下,笑道:“怎么如此小气,难道短了你的吃用不成。”随后又叹道:“待日后持家,日子可怎么过。”   李容渊语气自然,阿素心中一顿,却不敢深究他言中之意。转头见康客握着玉佩喜悦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样老丈以后便不用这么辛苦起早贪黑。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金吾卫府衙之外的高墙上,一列黑影悄然前行,最前一人身姿矫健如豹,腰间配着银色的弯刀,丝麻兜帽之下正是一双清澈的蓝眸。 第37章 神子 兜帽下的脸十分年轻,肌肤胜雪,……   金吾卫府外高墙距院内最近一处悬山顶不过丈余, 黑影一行九人,皆步伐轻捷训练有素,接连跃过间隙, 悄无声息落在屋顶嶙嶙灰瓦之上。此时宵禁未解,巡夜卫队未归,留在衙内值守的武卫一刻后才会巡至此处,屋顶上之人在首领的指挥之下迅速掀开十数片灰瓦, 顺着破开的洞沿着房梁鱼贯滑入屋内。   此间是一处库房, 满满当当停着数十辆双辕车,正是金吾卫前日寻回的郑家被劫寿礼,以及今夜扣下的送往城外朔方军驻地的粮草。九人中的一人上前探查一番,转身向首领复命,此时若有人在一旁偷听, 便会惊讶这些不速之客用的竟是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他们自然不是汉人, 也不是来长安做生意的胡商,而是来自千里之外最精锐的武士,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刀尖嗜血令人闻风丧胆的故事。方才上前探查的那人唤作穆沙, 他以突厥语向首领低声道:“吾王, 查验无误,这正是前日我们劫下的车队。”   那位首领无声凝视着他,兜帽下的脸十分年轻,肌肤胜雪,唇若涂朱, 容貌甚至比最美的女人还艳丽一分, 然而被那双湛蓝的眸子扫过,其余八人皆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穆沙有些疑惑,为何他们要劫这车队, 劫下车队后为何却又要作溃败的样子,将其拱手送还给前来剿匪的官兵,而如今,又为何冒险夜闯金吾卫府。然虽心中疑惑,服从命令却是他的本职,更何况……穆沙抬头打量眼前之人,他是无上的神子,他的命令便是神的旨意,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   被穆沙虔诚地注视着,那首领低声道:“开箱。”穆沙闻言上前,将郑家的车上藏在寿礼寿幡下的一只檀木黑箱用银匕首撬开,里面赫然是上好的彩绢与夺目的黄金。   在场武士皆是一惊,原来这车队竟是借送寿礼之名悄悄转移钱帛。首领沉声道:“这个姓郑的汉人大官,收了贿赂,要暗中杀死另一位汉人大官。”   一位唤作修巴的武士迟疑道:“吾王,这是他们汉人之间的斗争,我们不能违背教义,取走这些不属于我们的钱帛。”   首领望着修巴道:“他要杀死的是朔方军节度使,也是我们最危险敌人。”   他的声音低沉,却足够穿透人心:“我们的对手是一位英雄,理应被杀死在战场上,以他的头颅祭献光明之神,如今他却要死在肮脏的牢狱里,被这钱帛的主人玷污献祭的纯洁。”   修巴睁大了眼睛,握紧双手道:“我们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首领道:“取走这些不义之财,才能洗净他的罪恶。”   闻言其余八人即刻单膝跪在他面前道:“伟大的光明之神在上,一切听从神之子的安排。”   首领满意点了点头,转向另一面道:“那些,是神使应许我们的粮食。”   穆沙走向另一列车队,用匕首划开最上面的麻袋一角,金色的黍粒滚落了下来。其余人皆睁大眼睛,比见到那些钱帛更加振奋。毕竟,大旱之后,粮食是比黄金更加珍贵的资源,更何况,他们的族人正在忍饥挨饿。   此时再没有任何质疑,八位武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首领眸色深深,轻声道:“去吧,将这两列车上的箱子置换一番,待朝阳升起之时,我们将带走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些武士上前,才发觉原来粮车上的黍粒之下竟也藏着数十个箍铁的箱子,他们麻利地将那些箍铁箱与另一列车上寿礼寿幡下的黑檀箱换了位置,将一切痕迹都消除干净,待天衣无缝,一队人才顺着房梁重新回到屋顶,将灰瓦按原样仔细盖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金吾卫府。   而与此同时,阿素刚刚在街边吃完了手中的胡饼,趁李容渊不注意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指尖,将最后一粒带着香气的胡麻也吞下去,才跟在他身后向着高高台阶上的府门走去。   朱雀已在门口等了他们许久,府内北苑的宴席还在继续。歌舞升平,夜宴乐享至天明,主人却中途无故消失,朱雀花了许多心力才将这事遮掩下去,此时见李容渊回府终于松了口气。   带着阿素迈入府门,李容渊淡淡道:“如何?”   朱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抿唇笑道:“有佳人相伴,自然乐不思蜀,一时半刻怕是想不起南衙那位等着他们去抄靖北王府的羽林将军来。”   阿素心下一松,想必这也是李容渊提前安排好的,今日多亏了他。抬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她心中欢喜又怅然,忽然有一种道不明的情绪。   李容渊离席已久,此时自然是要回去,阿素小小打了个哈欠,李容渊令她去休息。若是以前,阿素自然乐得回去,今日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落。她想同李容渊一起去北苑,只是这次却被拒绝的彻底。   此前李容渊在无关紧要的事上都依着她,而现在却要撇开她,阿素思来想去,未免心中不平。又忽然想起朱雀方才那句“佳人相伴”,夜宴之上的伶人舞伎都姿色非凡,心道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她心中不豫,咬着唇瞪着李容渊,然而这次李容渊却没有再纵容她,淡然命朱雀领她回去。   朱雀望着阿素,柔声道:“娘子累了,休息罢。”阿素情绪低落,却也无法,只得与朱雀一同回了东苑。   朱雀本领她向着那间为她专门辟出的静室去,然而行至李容渊寝居之外,阿素却犹豫了一瞬,小声道:“我想……等着他。”朱雀想了想倒也由着她。   再次踏入李容渊的寝居,阿素坐在自己惯睡的那方矮榻上,和衣裹着被衾,睁着眼睛数着头顶藻井中缠枝花,然而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李容渊回来,倒挨着松软靠枕,渐渐沉入了梦境。 第38章 瞒天 元家的封地在宁州,坐拥一州沃土……   晨光熹微, 承天门方落下三道更鼓,金吾卫府外布满铜乳钉的朱漆大门已赫然洞开,昨日扣下的十辆辎重车在重重看护下被重新套上马匹, 蜿蜒向着长安外郭正南的明德门行去。   距离明德门不过十丈的一处已聚起了人群,那里是监门卫专设下岗亭。自刺客隐匿城中, 凡要出城人货车马均需在此接受检查,待拿到官府发放的过所, 才能穿过城门下甬道离开固若金汤的长安。   那位金吾卫中郎将押着粮草到达岗亭时见元剑雪竟已带着人在外等候, 不由迎上一步道:“世子何须亲来?”   元剑雪微笑道:“不敢劳烦将军。”说罢身边的一位武士上前接管了粮车。见此情景, 那位金吾卫中郎将也不好阻拦,与走上前的那位监门校尉做了交接,便向元剑雪告了辞。金吾卫只管长安外郭与禁中的治安, 进出城门自有监门卫查验, 于是将扣下的粮车移交已是完成任务, 自然不用多留。   那监门校尉不过是八品官,身着青色澜袍, 见了元剑雪自然恭恭敬敬道:“世子见谅,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说完身后一队玄衣的卫兵便上前要卸下粮草检查。   然而他们刚一动手, 便被元剑雪身边的武士拦下。那监门校尉面色一沉,望着元剑雪道:“世子这是何意?”   元剑雪身边的那位武士正是朔方军的折冲校尉霍东青,他将手紧紧握在刀柄上,对卸货的卫兵怒目而视,两方人马一片剑拔弩张, 元剑雪忽然按住他的手, 淡淡道:“子敬, 无妨。”子敬是霍东青的表字,听元剑雪如此言道, 他只能退下一步,然而依旧紧张非凡,直直盯着车上的那些粮袋。   监门校尉一面命手下搬粮袋,一面调侃道:“霍校尉紧张什么。”   元剑雪小道:“武将出身,未免谨慎些。”他虽带着微笑,但笑意未到眼底,终究忐忑。   说来也奇,此次不过搬下十几袋粮食,便露出了下面挨挨挤挤的一排檀木箱。霍东青顿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些黑漆漆方正正的物事,昨夜放在车上的是明明箍铁箱,怎么一夜间竟变成了这黑檀箱?他悄悄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另外几辆车,全然是一样的情景。   元剑雪似乎也极惊讶,但他并没有将这份惊讶表现在面上,只有他身边之人微微能感知到他此刻的不同。   那监门校尉见到粮袋下藏着箱子,瞬间冷下脸道:“世子只说是送粮草,怎么还暗暗夹带这些箱子?”说完便要命人开箱。   元剑雪上前一步,正见那监门校尉将箱子打开,周遭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是明晃晃的金锭,耀得人睁不开眼睛。而金锭下面隐隐是一匹匹彩绢,若仔细算来,这十辆马车所载可谓价值不菲。   元剑雪也是一怔,好在他随机应变极快,即刻将手按在箱盖上,将其合了起来,望着那监门校尉低声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那人与他走到一旁,阴晴不定道:“世子这是何意?“元剑雪已快速思索了好了说辞,此时沉稳道:“将军勿疑,这车上装的不仅有粮草,还有朔方军的军饷。”   那人犹疑地望着他,似乎并不信他的话,元剑雪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近年朝廷派发的军饷不足,北疆战事又紧,阿父既任主帅,又怎么能看将士们饥不果腹浴血奋战,回家还要卖儿弼女,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少不得需自己贴补一些。”   那监门校尉也知本朝乃府兵制,所谓军户,无战事时在家耕种,有战事时应召入伍,一应甲胄兵器需自行筹备,十死九生不说,而若出身寒微,军功让长官抢去,无功可袭,一身伤病回去连日子也过不下去。而近年战事频繁,国库连年亏空,连军饷也发不下,户册上的那些军户宁可冒着杀头的罪携家带口逃走,也不愿留在原籍等着被召入伍。想来这监门校尉也是军户,不过出身尚好,所以入了监门卫,还混上了校尉之职,比起同乡的大多数人都好了许多,此时不由有些同命相连之感。   他仔细打量元剑雪,面前之人身姿不凡,端得是一位贵公子。元家的封地在宁州,坐拥一州沃土,人说富可敌国也许有些夸张,但确实还养得起十几万的部曲。虽然知道元家自己出钱充作军资,自然打的是将这些朝廷的府兵都收为自家部曲的念头,但对于那些军籍的将士来说,确是天降的恩泽,能让他们在这乱世中吃得饱饭,不至于变卖妻子。想到此处不由心生好感。   元剑雪见他神色,知道已有了些动摇,指着其中的几方箱子低声道:“将军行个方便,这些与兄弟们贴补。”   那监门校尉闻言勃然大怒,粗声粗气道:“世子将我张老六当作了什么人,我虽是个粗人,但却也不是那见利忘义随处揩油的小人。靖北王如此顾念手下的兵士,我倒还要替将士们道一声谢,怎敢克扣一丝一毫。”   元剑雪顿时敛神,肃然拱手道:“将军如此大义凛然,是朔方军之福,是北疆百姓之福,倒是我浮浅,若将军不嫌弃,待过几日定要与将军共饮,我先自罚三杯。”   那监门校尉从未被如此抬举,又哪有王公贵族愿意与他们这些粗人倾心相交,顿时热血沸腾道:“蒙世子不弃,定不爽约。“挥了挥手,径直命人将那些箱子都装上车去。他的手下还欲说什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再不敢开口。   见那些黑箱子与粮草重新又装上了车,元剑雪心下一松,霍东青也松开了紧紧握住刀柄的手,为防止夜长梦多,待装车完毕,从那监门校尉手中接过盖了朱印的过所,元剑雪与霍东青对视一眼,即刻与他告辞,押着车向明德门走去。   长安外郭城墙极厚,明德门下的甬道有百丈之深,两面皆点着火把,这段距离似乎极漫长,随车之人皆是大气不敢一喘,待到重见日光的那一刻,元剑雪才真的松了口气,一刻不停的快马奔驰。   此前李容渊只告诉他出了城将车队带到郊外,却没告诉他具体的地点。虽然并不知道他是如何行这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但对他的话,他是极信服的,自然是一丝不苟地照办。只是这次……元剑雪默默思忖,不会真的要将这车队送到三十里外高原乡的朔方军驻地去?然而车队刚走出十里,他便听到身后有达达的马蹄之声,隐隐可见一片尘土飞扬。   元剑雪与霍东青心中皆是一凛,难道竟是来了追兵? 第39章 醉酒 李容渊似饮了些酒,与往日很不同……   那马蹄之声由远及近, 似来得极快,元剑雪与霍东青对视一眼,他们的马车上载着辎重, 快跑不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到此处元剑雪干脆命车队停了下来, 随车一共有十位兵士,皆刀剑出鞘, 拱形护卫车前。   待马蹄荡起的烟尘滚滚散去, 元剑雪才发觉果然来者不善。那队骑士皆身着暗红色的甲胄, 是金吾卫特有的颜色,带头一人身姿魁梧,朱紫缺胯袍, 头戴武弁,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元剑雪定睛一瞧, 发觉竟是金吾卫将军杨安。   原来方才押车的那位中郎将回到府衙之后,前来处理公务的杨安闻他所言, 得知昨夜元剑雪欲出城, 顿时心中惊疑。昨夜他在宫中值宿, 隐约听闻一件秘事——朔方军主将靖北王元子期意欲谋反,已被缉拿关押在刑部天牢之中。   联想到这被扣下的粮车,杨安顿时怀疑元剑雪此次出城非是为补给军需,而是为将主帅被扣押的消息告知城外驻军。须知此次靖北王虽只带少量部曲入京,然而朔方军极彪悍, 若因此引发朔方军哗变, 那么他这个放元剑雪出城的长官便是首罪。   因此听闻这个消息, 杨安立刻点召手下追着元剑雪而去,然而直追到了明德门, 才发觉车队已然通过查验出城而去,幸好之后他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十里之外追上了元剑雪。   被团团围住,元剑雪便知定是杨安发觉哪里不妥,要追自己回去。他带来的金吾卫有五十人左右,而己方只有十人,可谓敌众我寡,实力悬殊。   霍东青已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守在元剑雪身前,然不过片刻车队便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元剑雪冷道:“将军这是何意?”   杨安下了马,望着元剑雪道:“没有陛下的旨意,靖北王府之人一律不许出城,世子请与在下一同回去。”   他虽说得冠冕堂皇,却只是自己揣度圣意,并没有官方的文书,元剑雪也正是拿捏住这一点,自然并不肯上当,望着杨安道:“恐怕,这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将军自作主张。”   那人见被拆穿,也不恼怒,强横道:“那又如何,我劝世子还是乖乖与我回去,否则……”他意味深长地巡视了一圈,语气中带着威胁。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一箭破空,马上的一位金吾卫应声而倒。如今他们身处一片洼地,杨安猛然抬头,正见远处山坡上俯冲下来一队人,他们并未乘坐骑,来势之快却犹如鬼魅。   好在金吾卫皆训练有素,方才一箭虽引起混乱,但即刻便被平息,剩下的四十九人勇猛上前与之缠斗。从山上俯冲而下之人只有九位,皆裹在丝麻兜帽之中,不曾露出一点形貌,但从手中的弯刀能透露出他们应来自异邦。   仗人多势众,杨安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然而不多时他便发觉事情的发展已脱出意料。那九人竟极其彪悍,皆有以一当十之力。尤其是最前一位首领。就在杨安兀自惊疑的一瞬,一柄银色弯刀已悄然架在他的脖子上,知回天无力,杨安长叹一口气,掷下手中之剑。   杨安默然,想来以往军中比校武艺,他年年拿头筹,此时却被人无声钳制,毫无反抗之力。身后之人身姿纤长,虽与自己的魁梧完全不同,却令他一动也不敢动。   见主帅被俘虏,其余金吾卫顿时停手,杨安面色阴沉地望着元剑雪,暗自思忖,身后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人是否是其援兵。   此时元剑雪自然也被牢牢制住,他老老实实掷下了剑,一言不发任自己双手被牛筋缚住。   此时杨安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生涩的声音道:“只要货,不杀人。”   那人声线清澈,汉话却说得生硬。杨安心道,他们果然是番邦的匪徒。想到此处,杨安松了口气,前日听闻长安城外有一伙极其彪悍的胡匪,连郑家防护严密的寿贺都被截了去。想必如今碰的便是同一伙人,这倒是好办,不过是单纯的抢劫,只要将这车上的货物给他们,自己便没有性命之忧。   见长官默许,那些金吾卫自然也不再抵抗,任胡匪接管了马车。元剑雪的心砰砰直跳,这劫匪劫走了马车,倒等于带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以后便是有人怀疑这车上的东西被掉了包,也查无对证了。只是这伙人出现的突然……难道和李容渊有什么关系?   虽心中一阵轻松喜悦,但元剑雪自然还要装装样子,眼见那些胡匪要将马车拉走,望着杨英怒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将军竟任由劫匪横行?”   杨安虽听得到他的言语,然而冰凉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自然保命要紧,只能默默别过头去,并不接话。见杨安这副样子,元剑雪彻底放下心来,眸色一转,断然喝道:“朗朗乾坤,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被元剑雪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听着他语中带着讽刺,杨安屈辱闭目,不去看他,任由那些胡匪驾车而去。然而那车队虽消失了踪影,架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却一刻也没有放松,直到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再没有可能追回那车队,杨安才方觉得颈间一松,身后之人将弯刀撤了去。   也就在那一刻,杨安蓄力已久,如鹰捉兔扑向身后之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直直扑了个空,那人急速地后退,快得像闪电,即便杨安武艺高强,也只触到他的一片衣角。只是被杨安凌厉的掌风带到,那人丝麻兜帽一闪,元剑雪恰巧看见一张极艳美的脸。   元剑雪心中极其惊讶,这张脸他自然不会忘记,他便是那日在皇家御园行刺的那刺客,也正是一刀捅入他腹中,令他现下依旧有伤在身之人。元剑雪原本以为那是个女子,现在看来他竟是个男人,除非……除非他还有一位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姐妹,然而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元剑雪望着他轻捷的身影想,方才见到那弯刀之时自己就该想到是他,原来长安城中搜捕了那么久的刺客,竟然早已到了城外。   元剑雪不留痕迹张望,似乎并没有什么旁人同他一般见到那人的面目。元剑雪在心中沉沉,若今日他是李容渊派来的,那么那日去行刺难道也是李容渊授意?元剑雪想起此前,五娘曾提醒过他关于刺客的事,而五娘是李容渊身边的人,难道这刺客真与九表兄有什么联系……元剑雪心中极困惑,恨不得即刻去问一问李容渊。   避过杨安的掌风,那人施施然撤下弯刀,唇角扬起一丝微笑,随即飘然而去。杨安踉跄几步,终究没有追上去。见长官被放开,那些金吾卫即刻跨马去追,却被杨安唤回,杨安自知那人既敢孤身留下殿后,便有全身而退的本事,盲目去追反而损兵折将,丢人现眼。   见此情景,元剑雪心下了然,望着杨安冷笑道:“将军是否还要押我回去,这便请了,只可惜那些粮草是追不回来。”   如今他无事一身轻,本来也要回长安去,因此一点也不惧,杨安今日简直受尽了平生之耻,早已失了煞气,又见他这个苦主虽丢了粮草,却并未追究自己不作为之责,态度自然也软化下来道:“只需世子与我回去,一切都好说。”   见杨安如此颓败,元剑雪知道见好就收,与霍东青对视一眼,一同上了马,转身向长安方向而去。杨安见他如此配合,打马上前,与他并驾,低声道:“某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元剑雪淡淡道:“讲。”   杨安哑着嗓音道:“今日之事,请世子日后务必勿要再提起。”   元剑雪知道杨安定是怕今日带了五十人却不敌区区九人的胡匪,又贪生怕死,以至于眼睁睁看着胡匪将粮车截去不作为之事传出去。这事情若是传入朝中,只怕丢官事小,如此渎职却要杖刑流放连累全家,所以求他这个苦主不要声张。   元剑雪心中暗笑,但面上还做冷淡样子,半晌后才道:“也罢,今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杨安闻言松下一口气,元剑雪失了粮草却愿意帮他隐瞒,如此以德报怨,不由心生感激,提醒他道:“世子可知,靖北王如今已被押入刑部大狱?”   元剑雪沉默片刻,极缓慢地点了点头,杨安低声道:“那请世子千万小心郑任,余现余工部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元剑雪一惊,郑任乃是刑部尚书,而余现则是前些日被问斩的一位小吏,这两人毫无瓜葛,杨安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之后无论元剑雪再如何询问,杨安却也不肯再开口了。元剑雪知道虽他感激自己,但也只能帮自己到这里了,他暗中记下这两个关键的名字,准备回去之后再好好查一查。或者……说不定李容渊会知道其中的关窍。   此时元剑雪想到方才那个刺客,心下又是一沉,下一瞬间便心生惭愧,九表兄如此真心实意对待元家,自己如何能不信任他。   于此同时,阿素正在弥漫着沉静香气的罗帐之中沉沉睡去,自然并不知元剑雪心中的纠结。   天亮之时北苑的夜宴方散,宾客纷纷告辞。而在此之前,前半夜一直消失的李容渊再次终于出现,见到他的身影,席间顿时有些暧昧的目光交接,窃窃私语,在场的宾客皆曾听府中女史隐晦讲起,是东苑有位极得宠的小娘子醋意上来,缠着李容渊不许他走。   这样一桩风流之事,自然有大胆之人借着酒意上前调笑,没想到李容渊竟未否认,玩着手中的琉璃杯,含笑只是饮酒,却让原本不相信这事的人也不由感慨,没想到那位沈侍郎的女儿,倒真有些手段。如此一来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自然没人会疑心到李容渊离席的真相上去。   因是哄好了小美人,后半夜才入席,李容渊自然被罚酒,万骑陈、张两位统领搂着美人灌了他十来杯剑南的葡桃酒,李容渊似心情极好,照单全收,又回敬了三盏阳明的春酒,在场之人无不惊叹他酒量之好,陈、张二人更是喜极,待与他一同又痛饮了一大海碗的东都烧刀子,才重重拍着李容渊的肩,放他离去。   期间裴说不胜酒力,早被架着回去。陈、张二位还有公务,也不敢耽搁太晚,天未亮便告辞,即便如此,北衙之中那位等了半夜不见人的羽林将军高嵩恐怕也要气得吐血。   李静玺自然也起身告辞,方才席间宾客对沈家小娘子议论纷纷之时他便未再开口。一旁的崔泯察言观色,知道那小娘子是赵王妃的庶妹,恐怕李静玺面上挂不住,然而今日他才与李容渊把酒言欢,自然不能再翻脸。见李静玺面色不善告了辞,崔泯也即刻起身,想再劝他几句。   然崔泯刚走出宴厅,便见李静玺身边另有一人,似乎正是裴说带来的那位唤作姜远之的才子。方才李容渊不在之时,他便与李静玺打得火热,此时两人并肩而立,又不知说些什么。   姜远之望着李静玺淡淡道:“殿下真的相信,他是被沈家的小娘子绊住,才消失那么久?”   李静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李容渊,他十分欣赏姜远之的直来直往,自然干脆道:“不信。”   姜远之颔首道:“旁人兴许未曾留意,但殿下一定注意到,今日靖北王世子元剑雪原不在受邀之列,却不请自来,之后与九殿下一同消失,让人不得不猜疑,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姜远之知道李静玺必定已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果然他不过一暗示,李静玺微微点头,眸色深沉望着他道:“你可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姜远之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只可惜没有证据,殿下若信我,我可为殿下助力。”   李静玺并不上钩,淡淡道:“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远之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   李静玺打断他,笑道:“我是他兄长,并非他的敌人,自然也不能与你为友。”   姜远之微笑道:“他目无尊长,殿下即便惩治他,也不过是行兄长之责任罢了。”   李静玺闻言仔细审视了他一会,对他的话却不置可否,负手转身,径自而去。   姜远之望着李静玺的背影道:“仆,愿为殿下所用。”   他的声音很轻,同时也知道,李静玺一定将他的话都听了去   李静玺自然没有这么快上钩,不过自己的一番话应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姜远之默默扬起唇角。   听到门外响动时,阿素猛然惊醒,揉着眼睛从矮榻上坐起来,朦胧正见李容渊进来,赶紧起身相迎。   然而甫一走过去,阿素便有些后悔了,李容渊饮了酒,神情与往日很不同。她踟躇站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见他身形不稳,方才走过去扶他,却被他钳着腰揽如怀中。阿素扑在他怀里,悄悄闻了闻,是熟悉的白檀香气混着清冽的酒气,却并没有脂粉气息,不由扬起唇角。   李容渊低头望着她的发顶,似乎知道方才她在做什么,轻轻笑了笑,将她从怀里撕下来。阿素觉得他今日整个人都有些不同寻常,心中极紧张。李容渊揽着她的腰,似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慢慢向内走去。阿素虽勉力支撑,还是被他带入帐幔间,缓缓倒在床榻上。   他有些灼热的呼吸就打在颈间,这种感觉熟悉而陌生,阿素觉得不舒服,她最近在长个子,小腿时常会抽筋,此时被压着渐渐麻得没了知觉,胸口也有些痛,是发育的烦恼。阿素撑着身子,想翻过身去,却被牢牢禁锢。   李容渊似乎沉浸在一个美妙的梦里,不知把她当作隐枕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无意识地捏着她纤细的腰骨,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埋着,沉沉睡了去。   此时的李容渊像极了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有些孩子气拱在她怀里,似乎极累,呼吸沉稳兀自沉睡,想来一夜劳碌奔波不曾休息。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元家如此上心,阿素心中一片柔软,还是放松下身体,让他睡得更安稳些。 第40章 搜查 顷刻间万骑的金甲武士如流水般涌……   却说另一厢, 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离了李容渊的府邸,在卯时前就到了北衙。   如今万骑的最高统帅羽林将军高嵩,出身广陵高氏, 是南衙左羽林将军将军高衍之子,也是高后之侄子, 身世显赫却举止轻浮,空降万骑自然是沾了祖上的光, 因属下并不真心信服, 生了暴虐之心,将不服管的几位校尉拖到校场当众鞭打。陈、张二位有意替同僚出气,因此昨夜故意冷落他,但既已给了趾高气扬的高嵩一个下马威,他们也不敢真耽误差事, 离了席便早早到衙门之中报到。   昨夜高嵩原本得了授意, 想突然袭击查抄元府,然而他的亲卫拿着腰牌去点人, 竟找不到万骑的左右两位统领, 此时高嵩才知道, 若离开了陈、张二人,自己不过是一个光杆司令。他虽恨得咬牙,却也无法,直直等到天亮,才见二人施施然来了。   机不可失, 失不再来, 高嵩知道如今重中之重是先带人抄了元府,待搜出那些私自藏匿的兵甲,再慢慢与那些粗鲁武夫计较。想到此处高嵩只得先咽下这口气, 急匆匆点好了人马,准备向着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奔去。   陈、张两位统领如今才知道他们竟要去查抄元府,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皆惊。要知道兴道坊的那处不仅是座王府,更是长公主府。安泰长公主是窦太后所出,先帝唯一嫡女,与如今景云帝为一母同胞,自周岁册为公主以来,历经两朝荣宠已极。那长公主府又岂是想抄便抄的。   见二人神色迟疑,高嵩冷笑道:“靖北王意欲谋反,长公主被禁足宫中,两位统领若搜出了元氏谋反的证据,便是陛下面前的首功一件。”   高嵩说的信誓旦旦,陈统领却并不买账,凛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将军可否将敕书取出一观?”   高嵩自然早有准备,果真从怀中取出一封黄帛卷,陈、张二位接过展开,发觉竟真是一封景云帝亲下的敕书,密令万骑即刻查抄元府,上面盖着赤红的朱印,的确是陛下的旨意。   陈、张二人此刻方知,原来陛下此次是真的对元家不留情面,为此甚至不惜将长公主禁足宫中,恐怕元家这次一场大难在即。见二人对此深信不疑,高嵩也不再多言,径自上马。陈、张二人无法,只得点齐了人马,与他一同向兴道坊而去。   此次阵仗极大,为了查抄元府,高嵩动用了万骑中的两列千人纵队。黑压压的一片金甲武士沿着朱雀大街向兴道坊开去,惹得街市之中百姓皆惶恐,凑在一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然而当一行人开到元府,高嵩才发觉,今日安泰自不在府中,靖北王世子元剑雪竟也不在。他满以为待搜出了物证,便可直接将元剑雪一同押解,却没想到扑了个空。一众婢子仆役分列,其后走出一位挽着绸帔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年纪不大,一身凛然,衣饰不凡,只胸前那件七宝众华璎珞便价值连城,显然身份高贵。   高嵩目光犀利,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姿,明白她该就是顺颐长公主的遗孤,被安泰长公主养在身边的长平县主苏樱华。然而高嵩自然不会将这孤女放在眼里,眼神微微示意,身后的武士便上前将她与身后的家人团团围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娘子并无惧意,反而声音清脆道:“将军即便是要抄府,也要有凭有据,否则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休想迈入府门一步。”   高嵩倨傲地望了她一眼,将那卷黄帛递与她,见她展开细细看了半晌不语,不由催促道:“看清楚了罢,若是现在让开,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一律按乱臣贼子处置。”   见她闻言依旧不动,高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意味深长道:“贵主身体娇贵,恐怕受不住重刑。”阿樱闻言却并无惧意,将那黄帛卷掷回他怀中,淡淡道:“将军莫欺我年龄小,假传旨意欺瞒于我。”   她声音虽不大,话说的却掷地有声,假传圣旨是杀头的重罪,在场之人闻言皆是一惊,高嵩更是面色深沉道:“休得胡言。”   阿樱望着他身边陈、张二位道:“两位统领在此,我自不敢胡言,方才高将军与我看那封敕书虽有朱印与中书省的签押,门下省那处却是缺省,这分明是一道未成文的敕书,如何做的了数?”   陈、张二位闻言一惊,这敕书本该由中书省官员起草,之后发门下审批,待审核无误之后再由陛下亲自盖上朱印,发往具体执行之所。方才他们见到上面有中书省的签押与陛下的朱印,便以为已经走完了流程正式下发,却忽略了门下省那处缺省,即便再潦草仓促,这敕书也应有门下侍中的签章,若是没有,十有八九便是伪造。   想到此处,陈、张二人皆惊疑望向高嵩,高嵩万万没想到一个十来岁小姑娘竟然能看得出这处破绽来,心中极怒,却不得不沉下气道:“即便少了一处签字又如何,上面的朱印总不会有假。”   私动御印是死罪,陈、张二人并不相信高嵩竟如此大胆,所以又有些犹豫起来,见二人神色松动,高嵩担心夜长梦多,再不与阿樱废话,即刻命身后武卫破门,顷刻间万骑的金甲武士如流水般涌入王府之内。   靖北王府中原有百名朔方军的兵士,然而高嵩带了两千人来,此时若是硬拼反而没有好结果。罗长史叹了口气,命人护住阿樱,眼神示意身后家人让开一条道路,任万骑的武士长驱直入。   见他如此识趣,高嵩志得意满踏入王府,待陈、张二人走远后,不忘向阿樱轻声道:“即便是假的又如何呢,胳膊又怎么拗得过大腿。”   阿樱睁大眼睛瞪他,却被罗长使护自身后,高嵩冷笑一声大步迈入王府,然而方走了两步,便有另一人迎上来,高嵩仔细打量他一眼,发觉是王府的郑司马,而他之所以觉得此人眼熟,是因为他原先是殿中省的一位直长,是窦太后拨给安泰长公主的随嫁。   虽被万骑两千人将王府围得水泻不通,但郑司马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沉稳异常请高嵩到府中客室落座,高嵩心中犹疑,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会太顺利。但他对能在王府中搜查出私藏的兵甲有绝对的把握,只是为了避嫌,这事自然不能由他去做。   想到此处,高嵩即刻唤过陈、张两人,嘱咐他们在王府中仔细搜寻,尤其不能放过前日里方起了火的那处马房,自己则带人向另一处搜去。   听闻高嵩特意提及马房,陈、张二人心中有些怪异,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将那里一点不漏地搜索了一番。高嵩兀自在王府后院搜索一遍,自然毫无所获。   靖北王府于兴道坊独占半坊,即便百人铺开,还是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才大致搜完一遍。   高嵩在客室中一面饮着郑司马奉上的顾渚紫笋,一面思绪一会得了证据抄家的步骤。未等到陈、张二人前来回报,却等来了元剑雪。   解决了那十车粮草之事,元剑雪自长安城郊一路狂奔,终于在午前赶回兴道坊,却发现自家已然被万骑团团围住。果然,他暗暗沉下气,大步迈上石阶。守在府外的金甲武士见他居然自投罗网,特地为他清开一条道路,半请半胁迫地护送他入了府。   去往客室的路上,罗长史自将他不在时之时简练讲与他听,叹道若不是小县主临危不惧,据理力争,恐怕情势会更糟些。元剑雪叹了口气,嘱咐他看护好阿樱,只身一人去见高嵩。他迈入客室的时候正见万骑两位统领回报,已将王府仔细搜索一番,并无所获。   元剑雪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微笑望着高嵩道:“恐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高嵩的表情并不十分好看,沉声道:“那处马房可仔细搜过?”   元剑雪在心中冷笑,这便是了,他原本不过猜测此事与宫中那位有关,而高嵩这么一开口倒真的坐实他的猜测。陈、张二人虽不知他为何又提起那马房,但还是郑重道:“都仔细搜过了,并没有任何发现。”   高嵩心中怒极,这二人真是笨得可以,看来还需他亲自出马,于是也不与元剑雪多言,径自带人向着那后院的马房而去。   然而即便高嵩命人掘地三尺,将被焚毁的焦土挖出一个深坑,依然寻不出任何东西,只隐约可见一些新近凿挖的痕迹。高嵩望着一旁好整以暇元剑雪,忽然明白,恐怕那些兵甲昨夜已被移了出去。而方才元剑雪消失了那么久,正是去做那件事。   元剑雪懒洋洋倚靠在一旁的树上,望着他有些狼狈的身影,故作疑惑道:“将军究竟要找什么?”他散漫的态度激怒了高嵩,高嵩猛人抬起头,暴喝道:“是你,将私藏的兵甲运走了。”   元剑雪无辜道:“将军之话是何意,我却听不懂了。”   高嵩阴沉着脸道:“若不是如此,方才你身在何处?”   元剑雪想了想道:“昨夜在九殿下府中赴宴,回来的晚了些,却不知这倒是犯了哪条王法,惹将军大怒?”   说完这句话,元剑雪转头望着一旁有些茫然的万骑左右统领道:“昨夜二位也在,是不是能与我做个证?”   陈、张二人昨日确实见元剑雪也去赴宴,但宾客嘈杂,又哪里记得住他是什么时候离的席,下意识点头:“世子所言不错。”   高嵩闻言认定三人沆瀣一气,顿时气得浑身发起抖来。 第41章 同眠 阿素很听话地真把眼睛闭上了……   高嵩面色阴沉不定, 目光在那三人身上逡巡,元剑雪翘起唇角,两人目光交接时皆眸色深沉, 彼此都已心下了然。   这本是一场做好的局,谁料局中子竟未入戏。高嵩回想起来昨夜之事, 方觉一切都不是巧合,本是布局人, 却成局中子。他叹了口气, 自愧弗如, 然而也发现了一切的关键,李容渊定是故意邀陈、张二人去赴宴,从而给了元剑雪可乘之机, 既让他有机会将那些兵甲送出去, 又为他做了不在场之证, 只是……高嵩想不通,李容渊究竟是发现那些兵甲, 又是如何将其运送出府, 而现在又藏之何处?   不过是个失了圣眷的皇子, 竟明里暗里与他们高家作对,高嵩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左右统领,心中愤恨不已,这二人原是自己的属下,却对李容渊奉若神明。也只有他, 竟不顾皇子身份, 愿意与这些粗鲁的武人结交。高嵩在心中颇为不屑, 但却无法,他知道自己若说一句李容渊的不好, 只怕更难服众。   今日既一无所获,自然不能治元家的罪,大约是要无功而返了。望着元剑雪好整以暇的身影,高嵩心道,今日且放你一马,日后……想到此处,他微微露出些笑意,恐怕眼前之人还并不知道日后等着他们元家的是什么样风波。   望着如流水般退却的金甲武士,元剑雪捏得发白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剑柄,高嵩虽铩羽而归,他心中却一点都不轻松,如今阿耶还在刑部天牢,生死未卜,今日不过暂且躲过一劫,要想彻底洗清元家的冤屈,将阿耶救出来,还自有一番曲折。   元剑雪知道,如今应去找九殿下商议,他说不定还有办法,然而他也知道,今日彻底与高嵩撕破了脸,这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绝不能再去堂而皇之去找李容渊,否则若被有心人弹劾他结党营私,经营朋党,恐怕局面更为不利。   细细回忆今日之事,元剑雪一面思索金吾卫将军杨安提到刑部尚书郑任与那位八品小吏余现究竟是何意,一面又好奇昨夜从府中运出那些兵甲现在究竟何处。出神间,有人紧紧扑进他怀里,元剑雪茫然低头,才发觉是阿樱。   无论此前她多果敢,此时在自己身边方露出受了惊吓之后的委屈来。见她与自己亲近,元剑雪心中顿生一阵怜惜,轻轻抚着她的背道:“莫怕,一切有阿兄,你只管安心读书。”   阿樱攥着他腰间的玉带道:“是不是耶娘都回不来了?”   此前安泰亲自料理完爱女的身后事,忧思难眠,幸有阿樱这朵解语之花在身边,才微微有了些笑模样,因此阿娘有意将失了耶娘的甥女认作亲女时元剑雪并未反对,只是想起早夭的阿妹,心中还是一阵痛。勉强压抑下心神,元剑雪望着阿樱有些憔悴的小脸,在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定要加倍地疼惜她。   想到此处,元剑雪并未接阿樱之话,只是细细问过她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听闻一切皆好才放下心来,又唤过郑司马,让他好好照管娘子,一切用度比照永宁在时的规格。   见元剑雪避重就轻,阿樱下了个决心,在他怀中抬起头道:“阿兄勿瞒我,如今这样的时节,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希望,我年纪虽小,却也盼着为阿兄分忧。”   元剑雪未想到她竟如此懂事,刚欲开口,却听阿樱道:“如今只有先见到阿娘,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见元剑雪蹙眉,她沉声道:“我即刻便入宫觐见太后。”   元剑雪一怔,思索片刻便觉得她所言无错,阿娘被陛下禁足于宫中,恐怕也只有太后出面才能解此之局。窦太后虽是他的外祖母,但他毕竟是外男,自不能随意入宫,但阿樱却不同,身为外命妇,出入宫禁自然比他要方便许多,并且不容易引起注意。   元剑雪叹了口气,没想到阿樱比天真烂漫的阿妹尚小一岁,便有如此心智,望着她的目光颇有些不同。片刻后,他打定了注意道:“你且试一试,若是能见到太后,定要陈情力争。”   阿樱郑重点头,元剑雪吩咐罗长史为她备一辆青牛车,点了两位得力的女史与她同去。   香车沿驰道飞驰,远远望见建福门阙楼,阿樱便命车停了下来,只带着两位女史缓步行至门楼之下。值守的翊卫听闻她应诏入宫觐见太后,并未心生怀疑,查验了身份便许她入内,然而入宫后她却并不向太后所居的清思殿而去,身边的一位女史好奇道:“娘子这是何意?”   阿樱道:“方才谎称应诏,骗一骗翊卫还成,若真到了清思殿,难眠不被拦下去。”   那女史又道:“那如今是?”   阿樱道:“如今我们要先去见一见十三公主。”   此前安泰被禁足于宫中的消息便是永仙传出来,应当可以算作半个自己人。果然,她不过在鸾栖殿外求见,片刻后永仙竟亲自出来迎。能让她如此上心的原因只有一个,自是为了自己那位阿兄   见阿樱行色匆匆入宫,自然知道她来意,永仙蹙眉低声道:“如今姑母被软禁在宣徽殿,一概人等皆不许入内,恐怕要见一面很难。”说完又望着阿樱,支吾道:“他……他还好吗?”   阿樱察言观色,知她心意,心念一转道:“阿兄无碍,此前还问起公主来。”   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却是她自己加上的,然而永仙十分受用,现出难得一见的的忸怩姿态,只是片刻后又带着愁色道::“听闻长公主已一日一夜未用食水,父皇也着急得无法。”   阿樱知道宣徽殿是安泰出嫁之前的居所,却没想到她竟以绝食相威胁令皇兄放自己出宫,然而陛下不肯妥协,兄妹二人便僵持至此。她想了一想,开口道:“为今之计,只能去请太后出面做主。”   永仙惊道:“太后凤体欠安,父皇严令禁止旁人去打扰,怎能让她为这件事烦心。”   阿樱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难道太后事后便不会得知吗?现下尚且无碍,但若长公主真有三长两短,只怕日后太后更要伤心,还不如趁尚可挽回,请太后从中调停缓和。   见永仙神情松动,阿樱又道:“再者而言,若是陛下与长公主真闹得不可开交,只怕于公主婚事有碍。”   她说的直白,永仙微晕,拧了她的脸一把道:“哪个奴婢在那里浑说,我撕了她的嘴。”   阿樱笑而不语,永仙沉思一瞬道:“我带你去见太后,然而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父皇,他最是疼爱姑母,想必也不愿与她生了嫌隙。”   紫宸殿中,博山炉腾起缕缕青烟,宣徽殿的内侍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汗如雨下叩首:“长公主将送去的食水都摔了,说要见陛下,宫人宦官跪了一地,谁劝也无用。”   景云帝闻言,怒而拂袖道:“朕亲自去。”窦太后育有三子,高龄才得一女,因生在乱军之中,是他这个兄长抱着幼妹,以马奶将她一点点喂大,兄代父职,从小娇纵,未出嫁前要什么给什么,因此才养得出她骄矜的性子来。   见他真动了怒,一旁妩婉的高后柔声道:“陛下是为了她好,长痛不如短痛,若此时服了软,恐怕要前功尽弃。”   景云帝知她所言不错,叹了口气,高后挽着帔子款步行至他身侧,侃侃论道:“当初元子期经天纬地之才,尚主断送仕途。他当真愿意娶公主?不过是为了自折羽翼以令陛下放心,恐怕终究不甘心。”   “此前陛下经不住长公主恳求,任其为朔方节度使督战北疆,不过也抱着他若败了,便能堵住长公主的口,却没想到,战事竟然逆转,不过也引出了他的报复的心。当年若不是闹出了那样的事,长公主又如何会下嫁。即便元子期在封地不曾听闻,这么些年,他大约也知道了七七八八,那样的事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下,更何况是元子期,竟未和离,只怕……”   见景云帝神色不豫,高后顿时收言,她知道那件事是面前的帝王心中禁忌,点到即止就好,于是眸色一转道:“总不能任长公主被元家拖着,就这么苦熬下去。”   见景云帝神色不豫,高后自知她的一番话已抓住要害,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位内侍神色慌张闯了进来,伏地道:“陛下,长公主……长公主她……”   景云帝怒道:“她什么。”   那人颤声道:“长公主自尽了。”   景云帝闻言面色一白,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身后的内侍慌忙跟行,尚辇局奉御就候在殿外,不待仪仗齐备焦急的帝王便命车驾驶向宣徽殿。高皇后望着御辇后滚滚的烟尘,绞紧了手中的绸帔,就只差……只差一步,竟又功亏一篑。   景云帝迈入宣徽殿中之时,正见高高的架梁上垂下一幅白绫,安泰的人倒还好好站在高凳上。他倒气笑了,就知道是吓唬他,但自己还是沉不住气急匆匆而来,现在不仅气不起来,反而欣喜若狂,幸好人无事。他轻咳一声,沉声道:“下来,成什么样子。”   然而安泰却不给他台阶下,背身道:“以后阿妹再不能陪阿兄了,望阿兄自己保重。”   景云帝怒道:“便是为了一个男人,何至于此,朕说过,待查清事实,若是冤枉了他,自然会放了她,你又是何苦?”   安泰冷笑道:“只怕在兄长心里,是打定主意要将这谋反之罪扣在我们头上。”   景云帝闻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好一个我们,那你知不知道,他要谋的是李家的天下?”   安泰转过身道:“陛下连这种话也要信,如何之谋?”   景云帝见她神情憔悴,叹道:“你先下来。”   安泰一动不动,景云帝怒道:“你只记得自己是元家的媳妇,却不记得自己是李家女儿,如此行事可对得先帝与太后?”   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何事对不起朕?”   那声音景云帝再熟悉不过,是年轻时便杀伐果断的窦太后,她执政多年,即便如今老迈,气势依旧不减。窦太后在阿樱与永仙的搀扶下走入宣徽殿,景云帝去扶她,窦太后却只望着白绫前的安泰道:“告诉阿娘,是怎么回事。”   见惊动了亲娘,安泰即刻下了高凳,伏在她身前,哽咽道:“儿不孝,以后不能在母亲膝前承欢了。”   窦太后抚着她的乌发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安泰望了眼一旁一个头两个大的景云帝,低声道:“阿兄如今做了皇帝,就再不顾念兄妹之情了。”   这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景云帝知道窦太后平素最疼爱幼女,只怕这个锅要自己背了。果然窦太后责备的目光扫过,他辩之不及,结舌而立。   窦太后叹道:“即便不顾念你娘这半截入土的人,你总要想一想鲤奴和阿素,自己也是做了娘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荒唐。”   安泰闻言眼圈一红,想到早夭的爱女,再忍不住,流泪道:“我可怜的女儿,地下那么黑,为娘这便去陪你”   窦太后颤声道:“你去做什么。”   安泰拭干眼泪道:“我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夫君也被下狱了,兄长既然要逼死我,我便不活了。”   景云帝未料到此时阿妹竟将阿素夭折一事在窦太后面前抖了出来,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窦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便明白这情况,心中大恸,几乎晕厥,景云帝赶紧扶住她,窦太后却甩开他的手,颤颤巍巍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见她情绪如此之激动,景云帝与安泰二人皆不敢开口,窦太后道:“好,好,你们如今大了,长本事,一个个学会瞒朕了。”   见阿娘几乎站立不稳,安泰上前扶着她,只觉她浑身颤抖,流着泪,紧紧抱住她。看见阿娘与阿妹抱着一起痛哭,景云帝眼前一黑,只觉得方好了的头风立刻发作起来,惨白着脸道:“扶太后去休息。”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顿时战战兢兢上前。   窦太后并非寻常女流之辈,心志坚定于常人,并不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平复下即刻道:“心肝儿的事要查清楚,皇帝要给朕一个交代。”   又望着安泰道:“你阿兄是皇帝,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不可过分为难他。”   安泰道:“我只盼阿兄能还我与元郎一个清白。”说完望着景云帝道:“阿兄今日不是派人去抄我家,可抄出什么来了?”   景云帝顿时面上挂不住,今日万骑羽林将军已经来回报,并未有任何发现,但这消息安泰竟然也知道了,他望了一眼一旁的永仙,顿时知道是自己这爱女透露的消息。景云帝叹了口气,今日他还真有一瞬间不禁怀疑,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元子期。   窦太后闻言叹道:“皇帝行事也要讲求证据,岂可轻信谗言。”她意有所指,景云帝即刻肃然道:“儿受教。”   安泰见他表情,知道自然一无所获,低声道:“倘若真有什么,怎么什么也搜不出?”   她望着景云帝流泪道:“我是阿兄一手带大,又怎么会做阿兄不利之事。”   景云帝道:“你自然不会,只是……”   安泰打断他,方才动之以情,现在需晓之以理,她低声道:“陛下也不用担心元郎,即便是前朝的皇族又如何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已成定局,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做外藩,永远为陛下守北疆,若陛下不放心我们在长安,也不愿我们回封地,我情愿和元郎带着鲤奴去凉州,再不踏入长安一步。”   景云帝断然拒绝道:“朕怎么舍得你去那蛮荒之地受苦。”   安泰道:“若是不去,只怕有一天陛下又要将那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们头上。”   景云帝望了望窦太后,又望了望安泰,他知道今日之事他若不表态,恐怕不能善了,做儿子与做兄长总要退让一步,他叹了口气道:“阿妹也别多心,既然这事已经查清楚了,朕想与你做一门婚事,将永仙指婚与鲤奴,我们做一门亲家,这样你总可以放心。”   一旁的永仙猛然抬头,安泰也极惊讶,窦太后缓缓道:“鲤奴是个好孩子,将小十三托付给他,做阿婆的也放心。”   见阿娘如此说,安泰知道这是阿兄给出的一张包票,只能默然点头。   景云帝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后病体初愈,不易伤神,还是请移驾清思殿。”   窦太后极缓慢地点了点,安泰恍然觉得,记忆中强势的阿娘此时仿佛一下老了许多岁,她搀扶着窦太后上了凤辇,景云帝轻声道:“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你也用些膳食。”   安泰望着脸色苍白许是头风又犯的阿兄,低声道:“我陪一陪阿娘,便要回去了。”   说完期望地望着阿兄,等他应允自己出宫,景云帝望了她片刻,终于叹息道:“也罢。”   出了建福门,望着身后自己曾生活过十几年的巍峨宫殿,安泰忽然泰感到如释重负,她拉起阿樱的小手道:“幸好今日有我的阿樱。”   阿樱乖巧拱进她怀里,轻声道:“幸好阿娘平安。”   安泰吻了吻她的发顶,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打定主意要加倍补偿她缺失的母爱。   安泰回到王府之后才想起另一件事,今日兄长虽放了她回来,却并未开口放元郎。她知道兄长心中疑虑未消,所谓指婚,也可能只是权宜之计,想到此处,不禁忐忑。   元剑雪见到安泰自然是极惊喜,将昨夜之事细细讲与安泰,安泰方知道原来这次竟如此惊险,欣慰小九果然可堪大用,又愤怒竟真有人欲置元家于死地。至于这幕后之人,不言而喻,自然与高家脱不开干系,只是不知道他们背后又是什么样的势力。   听元剑雪又提及郑任与余现,安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呼吸急促,她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下一封信,封好交与元剑雪道:“将这封信送与你九表兄。”   元剑雪迟疑道:“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若明目张胆将他牵涉进来,恐怕不妥。”   他话音未落,一旁便有个声音怯生生道:“兴许,我可以试一试。”   元剑雪转头,发觉是阿樱,她从他手中拿过那封信,沉声道:“这件事交给我罢。”   今日方知她行事稳妥,元剑雪望了眼安泰,见她也是一样的神情,点了点头道:“此事须得做的悄无声息。”   阿樱点了点头,元剑雪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嘱咐道:“路上小心些。”   此时未时已过,阿素只觉这一觉睡得极香甜,她朦朦胧胧睁开眼,正对上李容渊秀澈的眼,自己奶猫似的拱在他怀里,有热度揽在自己腰上,是李容渊修长的手。她的腰细得他的一只手都握得过来。   阿素极窘迫,这成什么样子,怎么竟睡到了他怀里。下意识打开李容渊的手,死命从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却被牢牢禁锢。   李容渊捏了捏她细瘦的脊骨,才淡淡评价道:“硌手。”   他的语气极不满意,阿素气结,明明被占了便宜的是她,倒好像他吃了亏似的。   见她一脸不平,李容渊以拇指擦掉她唇畔的一点湿润,低声道:“睡得那么香,还打小呼噜。”   阿素面色微红,原来她睡相这么不好么。说话的时候,李容渊俊美的脸在面前放大,阿素觉得自已一点都动不了。   他眸色深沉,忽然道:“闭眼。”   阿素很听话地真把眼睛闭上了,似乎有人凑近。   皮肤能感知到一丝热度,以及属于他的,独特的幽静气息,阿素觉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然而忽然响起叩门声打断了一切。   阿素一惊,意识回落,她睁开眼睛,正见李容渊深邃的五官在近前,近得可以一根根数得清他浓密的睫毛。他低着头,眸色深不见底,似乎正寻她的嘴唇。   阿素的脸刷一下红了,猛地推开他,李容渊一怔,却捉了个空。阿素急急要下榻,拼命逃命的样子。   叩门声还在继续,李容渊心情不好,随手抄起一件东西丢出去   薄胎红釉天青瓷枕顿时在青玉砖上碎成了八瓣。   察觉到室内之人的怒气,朱雀道放低道:“殿下,有人求见。”   阿素已爬到榻边,却被他攥着脚踝。李容渊根本不理朱雀的声音。阿素努力挣扎,又蹬翻了榻角的金狻猊香兽。   阿素越挣扎,他越怒气上涌,只觉得心凉,焐了这么久一点也没焐热,见到他就像见了鬼。   听见里面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和重物翻倒的声音,朱雀有一瞬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但她深知李容渊性格,只能站在门外。   听见里面渐渐平静下来,朱雀再次低声道:“是长平县主,送来一封长公主的书信。”   阿素一惊,是阿樱来了,那是她家有什么事情?阿素顿时停止了挣扎。   然而她不挣扎,李容渊也没有更高兴一些。   阿素抬眸望着他,期期艾艾道:“殿下……不去看一看?”   见李容渊不答,她咬着嘴唇,低声道“兴许,真的有什么事情。”   “你想我去么。”李容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阿素茫然点了点头。李容渊不发一言,却起身走出帐幔之间。 第42章 嫉妒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与他……   见李容渊走了出去, 阿素赶忙从榻上下来,走到外间之时,正见朱雀已命饮澜和听风备好青盐热水, 入内伺候盥洗。   李容渊接过饮澜端来的茗茶,漱在一旁的唾壶之中,阿素小心捧来一条用热水打湿的帛巾递与他,李容渊接过帛巾并未自用, 而是让她站着, 仔细将她睡花的小脸抹了一遍。   被巾帛的热气一蒸,阿素顿时清醒许多,净了面神清气爽,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按住李容渊的手, 想接过那脏了的巾帛, 然李容渊却并未在意,以她用过的巾帛擦了擦手, 方掷在一旁。   伺候李容渊更衣之时, 阿素才发觉方才在榻上自己挣脱得太用力, 指甲在李容渊手腕上深深挠了一道。他掌中本有刀割伤,还未好透,如今一道鲜红的印记高高肿了起来,甚为明显。阿素慌忙去寻伤药,然而待她端着药回来, 已不见李容渊的身影。   阿素怔怔握着瓷瓶, 思索阿樱此行的目的,只盼不要是阿兄又出了什么事才好。   此前朱雀已引阿樱到北苑东厢稍待,又命两位身姿轻曼的婢女在敞阔的轩室为其奉茶, 可只等到煮好的茶粥都凉了下来,阿樱依旧未等到李容渊的身影。   未免引人注意,此次阿樱轻车简行,身边只带了一位嬷嬷。这位从小看顾她长大的邱嬷嬷是打宫中出来的,又随她一同到长公主府,并不曾受过这样的冷落,心中未免不快。阿樱却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如今我们是来求人,多等一些时间也无妨。”如今已过了午,李容渊尚未起,阿樱不由有些疑心,究竟是什么人绊住了他。   邱嬷嬷闻言虽按捺下心神,却在心中想,不过是诸皇子中未封王的一位,九殿下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连长公主府来的人也不放在眼中。想到此处便将气都发在那两位侍茶的婢女身上,指挥她们团团围着伺候。阿樱却喝止住她,温柔有礼吩咐那两位婢女若有事可先行退下。那两人对望一眼,福身而拜,对这位不摆架子的贵女倒心生好感。   不过邱嬷嬷也就意难平了片刻,待李容渊迈入轩室之中,望见他飒踏凛然的身影,顿时心生惧意,再不敢若方才那般趾高气扬。   阿樱也极惊喜,而李容渊只淡淡望了她一眼。阿樱取出安泰写与他的信递过。李容渊展开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峰。   “九哥哥,如何……”   阿樱有些紧张地望着李容渊,她实是好奇安泰在信中写了什么,然而李容渊似乎并无心与她解释。起身走到书案前,即刻有婢女上前为他研墨。   他取过一支紫毫,挥笔写下一封回信,以火漆封好递与阿樱道:“带回交与长公主。”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李容渊语气冷淡。阿樱心中极委屈,曾经他待她也很好,闲暇时会关心她的功课,也会夸她书读得好。她心中有小小的欢喜,在这方面,自己比表姊简直强上太多。每次与李容渊谈论她永远不懂的话题,望见她带着艳羡的眼神,阿樱便会感到无上的快慰,至少在才情这方面,惫懒的她永远也及不上自己。   然而后来阿樱发觉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那日她见阿素不过才抄了两卷书便伏在案上睡着了,以为李容渊定会嫌她整日偷懒,却没想到他缓缓踱到她身边,却翘起唇角,将她身下的素笺抽了,见她还不醒,又卷起握在手中在她肩上轻轻一敲。   阿素方迷茫抬头。李容渊掷了素笺道:“不想读便不读。”见她神色犹豫,又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句话,阿素脸上便立刻流露出欢喜的神色来,起身与他同出。   那时的她看着这一切,只是悄悄站在一旁,紧紧绞着手中的帔子,而阿素非但不避,反而欣喜上前拉住她的手,悄悄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她心中百般不痛快,挣开手,转身便走了,阿素怔怔望了她的背影许久,后来真拿了个糖人回来,怯怯问她怎么不高兴。她狠狠将那糖人扔在地上,摔成了八瓣,阿素虽然心疼,还傻傻上来哄她。   明明就是生她的气,她竟然还要来来问。   她这表姊是金屋蜜罐里养大的,才会如此不谙世事,阿樱冷漠地想,然而若不是有一个好的出身,有耶娘阿兄的疼爱,又怎会如此天真娇憨?此时她并不羡慕阿素,因为,现在这金玉荣华,耶娘阿兄的疼爱,郡王之女的名分、实封,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了。   想到此处,阿樱微微垂下长睫,再抬头望着李容渊,换上一幅楚楚堪怜的神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一切都不同了,他们的关系竟淡薄至此。然而……不急,这世间再也没有阿素,她还有许多时间来改变这一切,包括他对她的态度。阿樱叹了口气,曾经的不甘与嫉妒渐渐平复,凝眸望着李容渊道:“九哥哥的伤,可好些了?”   方才她便注意到李容渊手上的刀伤未愈,又有一道红痕高高肿起,是指甲挠的,新鲜的样子。究竟谁伤到他?阿樱脑海忽然中浮现起沈家那小娘子来,难道方才他房中之人便是她?她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沈家五娘,她见过一次,美则美矣,却依旧是天真的样子,倒与……倒与她那表姊有些像。无怪李容渊将她放在身边,他向来喜爱这样的。然而阿樱却对这种天真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也不信李容渊对她是真心,心下安慰自己道,他不过是一时新鲜才将她放在身边,过一段时间也就淡了。   想到此处阿樱柔声道:“让我看一看。”说完伸手想托起李容渊的手掌,然而他却拂袖起身,望着朱雀淡淡道:“送县主回府。”   望着李容渊径自而去的背影,阿樱紧紧抿起嘴唇。然而她向来有分寸,知进退,见如此局面自也不再多言,起身一福,带邱嬷嬷告辞而去。   她大方端庄,礼数周全,懂事得叫人心疼,朱雀亲自送她出府。   她们乘肩舆方行到一处花丛畔,忽然奔出一只白狐狸来。那肩舆一晃,白狐狸被一位婢女捏着颈后皮毛拎在手中,那婢女擦了擦汗道:“总算抓到你了。”   阿樱闻声而望,见从那婢女身后又走出一位小娘子来,接过白狐狸抱在自己的怀里。她心中一顿,方才还想到沈家五娘,没想到竟真遇到了她。她身边婢女与李容渊府中之人打扮不同,想必是自己从家带来的。   这一主一仆,自然便是阿素与琥珀了。   阿樱见五娘抬头,怔怔望着自己,那神情与阿素真有几分些像,心中没由来一阵厌恶,淡淡吩咐道:“走吧。”她坐的肩舆重又行起,只是经过抱着狐狸的五娘身侧时,阿樱隐隐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与他惯用的一模一样。   果然,想必方才九哥哥房中之人定是她了,还真是……得宠。   阿樱心事重重上了马车,那车厢极宽大,鎏金香球散发着宁神的香气,红泥火炉上煮着热水,雾气氤氲。   然而并不着急回王府,阿樱只是命马车原地不动,取过李容渊写与安泰的那封信,将上面的火漆贴在灌好的汤婆子上,煨得软了小心撕下来,抽出信来细细读了一番。   她身旁的邱嬷嬷道:“信中说什么?”   阿樱道:“是前日有位工部的八品小吏在狱中被冤屈致死,姑母让九哥哥以事此弹劾刑部尚书郑任,然而他却不愿意。”   邱嬷嬷自然不懂这些,阿樱仔细思索了一番,将火漆烤化重新封在信上,才命马车起驾回府,却命其缓行。   车夫虽不懂其意,却按吩咐行事,所以到达兴道坊时,天色已不早。此时距靖北王元子期被押入刑部大狱已过去了两日,安泰忧虑夫君,此时见到阿樱归来,粉脸在寒风中冻的通红,不禁怜惜道:“怎么回来如此之晚。”   邱嬷嬷正要回话,阿樱忽然怯怯道:“我不敢说。”   她言语中似有深意,安泰揽着她坐在身边,疼惜道:“但说无妨。”   阿樱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九哥哥,命人通传说是姑母要我来,可是我在轩室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我想若无事,他定然不会耽搁,许是让什么事情绊住了。问了府中的女史说是还未起……”   安泰蹙眉道:“小九平日向来勤政,怎会如此惫怠?”   此时邱嬷嬷已然会意,意有所指道:“许是被什么人缠住了,今日见九殿下手都被抓伤了一道,想必是个泼辣性子。”   安泰闻言神色不豫,邱嬷嬷察言观色继续道:“听闻殿下身边,也只有一位沈家的五娘……”   安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亭暮的女儿。”   阿樱好奇道:“不是说她是九哥哥收的女弟子,跟在身边读书。”   安泰面色有些不好看,向着邱嬷嬷道:“以后不许对县主说这些轻浮之事,教坏了她。”   邱嬷嬷赶忙应了。   阿樱忽然道:“这位五娘的父亲,可是刑部的沈侍郎。”   安泰道:“不错。”   阿樱喃喃道:“无怪乎九哥哥看了阿娘的信,说那件事要先缓一缓。”   安泰接过阿樱递来的信,拆了火漆展卷而阅,果然李容渊并未答应此时弹劾郑任之事。   安泰掩卷沉思,片刻后道:“你是说,小九不答应这件事,是因五娘的缘故?”   邱嬷嬷闻言在一旁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沈侍郎在刑部任职多年,难免不与他那姓郑上司蛇鼠一窝。”   她的话虽通俗直白,却似有道理。阿樱即刻道:“若真如此,九哥哥虽不愿违背阿娘,却难保那五娘为了沈家,在九哥哥面前使什么心机,迷惑他心智,耽误了阿娘的事。”   她话音刚落,便听元剑雪道:“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安泰望向推门而入的爱子,面带疑色,元剑雪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阿樱察言观色,知安泰此时即便不信挑拨,心中也必有芥蒂,需好好把握机会,转而望元剑雪道:“阿兄也识得五娘?”   安泰眸色深沉,一旁的邱嬷嬷恍然道:“无怪世子识得她,上次那伤药便是五娘送来的。”   这是阿樱在车上教她说的话。   前日元剑雪曾收到李容渊府中特有的伤药,却是沈府三娘送到了,阿樱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见到五娘与琥珀忽然醒悟,应是五娘命身边的婢女先将药送与三娘,又假托三娘之名送来府上,于是这般嘱咐了邱嬷嬷,果然她话一出口,元剑雪并没有反驳。   邱嬷嬷笑道:“平白无故送药,沈家的这位娘子,果然心思活络。之前不过只见过世子一面,便上了心……”   安泰沉声道:“下去吧。”   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悦,邱嬷嬷顿时退在一旁。   元剑雪知道阿娘向来不喜轻浮之人,即便未信这些话,也对五娘失了好印象。   安泰似有心事,挥了挥手命身边之人退下,阿樱也带着邱嬷嬷福身而退,元剑雪最后阖上门,只留阿娘在房中独自沉思。   走到廊下之时,他望着阿樱道:“今日,你为何要对阿娘说那样的话。”   他语气郑重,似有责备。阿樱抬头望着他,眸子涌起一片雾气:“如今阿耶身在刑部天牢,只怕有人要对他不利,阿娘说要弹劾郑任,自是认定了他是首凶,我只怕有人从中作梗,耽误了阿娘所谋之事。即便阿兄怪我多嘴,我也是一定要说的。”说完便落下泪来。   元剑雪见她一片拳拳孝心,柔声叹道:“有些话若说的不得当,恐会引人误解,譬如今日。你还小,不懂这些,原也应当,阿兄并不是怪你,只是以后需谨言慎行。”   阿樱点了点头,郑重应了。 第43章 同骑 他本五官深邃,如此更英气逼人……   阿樱走后, 阿素抱着白团子望着肩舆远去的影子,只觉得高高在上的她陌生得很,再不是记忆中那个与她无话不谈, 解语贴心的阿妹。   也不知李容渊与阿樱谈得如何,阿素想,似乎颇有些不欢而散。虽如此,她却在心里相信, 这一次李容渊既愿意施以援手, 情况也许不至于向前世那样坏。只是……如今有另一桩事萦绕在她心中。前世阿耶也如这次一般被押在刑部天牢,虽然刑部对七品以上的官员并无刑罚权,需待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然而阿耶却最终枉死牢狱,自是有人于其中做了手脚。   前世这是一桩无头公案, 阿娘从未告诉过她细节, 阿素只从事后的蛛丝马迹推断出,也许这件事, 如今的刑部尚书, 银青光禄大夫郑任脱不了干系。毕竟后来他不知如何得罪了阿娘, 先被贬了官,后来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想到此处阿素唤过琥珀,嘱咐她回去沈府去打听打听,最近郑任可有什么动静。毕竟五娘的阿耶沈陟是刑部的官员, 定然对顶头上司的风吹草动了然于心。琥珀虽不解其意, 却欣然应允,她此前刚好得了月银,趁此机会可去东市的药材铺子给得了风湿的父亲抓些药送去。   望着琥珀轻快离去的身影, 阿素抱着白团子,慢吞吞向着东苑而去。今日她虽惹怒了李容渊,但瞧方才他对自己的态度,又像是不怎么恼了。如今那人的心思可越发越难拿捏了,而自己身家性命尽系于他,只能要打起精神好好伺候。   然而阿素还未走到东苑,便见听风命人给一匹皮毛光得像黑缎子似的四肢修长的高头骏马套辔,正是那日马毬赛李容渊曾骑过的爱骑黑飒露。阿素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凑到听风身前打听道:“郎主可是要出门去?”   听风还未回话,阿素便见不远处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形,正是李容渊。他今日着银滚边窄袖袍,腰间玉带环佩,乌发束以玉梁冠,他本五官深邃,如此更英气逼人。   阿素向来知道他生的俊美,见他今日虽只着常服,却矜贵之气尽显,不由多瞄了两眼。也就是一瞬,她的目光被李容渊敏锐捕捉道,他望着她无声令道:“过来。”   阿素无法,只得抱着白团子走到他身前,见他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好奇道:“殿下……可是要出府?”   这本是僭越,然而李容渊并没有责她,反而漫不经心走到马前,爱怜地理了理黑飒露的马鬃。   今日不朝,李容渊如今领弘文馆学士常参,此前办差事以陛下特使之名,除应太子之要理东宫之事,每一旬有一日可以休沐,算起来正是今日。前几次他不是在府中手不释卷,便是邀弘文、崇文二馆学士学子于府中治学,倒鲜少有出门的时候。   而这些人在府中所谈论的,也并非时事,而是文史道论,赏的则是书画音舞,如此一来令她那位生性多疑的皇帝阿舅也十分满意。阿素知道这便是李容渊最明智的地方,看似寄情书卷,毫无政治野心,却在以此暗暗培植党羽。要知弘文生皆皇亲国戚子弟与京中职事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入仕前途一片光明,可谓皆是未来栋梁。在她印象中,这其中不少人日后都成了李容渊的亲信。   而今日,李容渊一反常态,居然要出门。阿素犹豫了一瞬,想到昨夜李容渊嘱咐阿兄将那些兵甲都运出府去,不可能没有下文,也许此刻正是要去处理此事,想到此处她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道:“殿下……能不能带我同去?”   这话说完阿素极其忐忑,没料到李容渊却翘起唇角,瞥了她一眼道:“带你同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看,你究竟能做些什么。”   说完,李容渊闲闲伸出手,将白团子从她怀里拖了出来,抚着它光滑的皮毛。白团子似也感到危险的气息,在他手里发着抖。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这是李容渊抛出的饵,然而实在有些诱人,她还是忍不住咬钩,低声道:“自然……自然听殿下的话,殿下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容渊似乎对这答案还算满意,阿素松了口气,却听他淡淡道:“会骑马吗?”   阿素一怔,李容渊转身吩咐了一句,他身边的马奴便恭顺地退去,片刻后牵来一匹矮脚枣红马。前世阿素看过几场马毬,知道这矮脚马产自蒙古,性格温顺,极富耐力。而其中最珍贵的一种正是枣红色,千里奔驰,流汗如血。   阿素望着面前的小红马眼神发光,它才刚长大,套好了马鞍一分不高一分不低,正适合她的身高,阿素不由有些怀疑,难道这马是李容渊专门为她准备的,不过很快她便否定了这样猜测,这马太贵重了些,恐怕是蒙古王进来的贡品,又怎么能来给她糟蹋呢。   见阿素神色迟疑,李容渊倒没有不耐,只是松手放了白团子,从身后揽着她的腰,轻轻一托,便将她送上了小红马。阿素有些害怕,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说来惭愧,前世阿兄看她看得太紧了些,从未有让她独乘一马的机会。小红马在她身下温柔地打了个响鼻,阿素既兴奋又紧张,李容渊牵起她的手握住缰绳,抚了抚小红马的背,它竟真的迈开四蹄走了起来。   阿素紧紧攥着缰绳,小红马被勒得不舒服摆了摆头,李容渊扶着她的腰,低声道:“放松些。”说完引导小红马在场中缓步而行。兴许是他带的好,阿素不用费什么力气小红马便走得按部就班,没过多久她有些得意起来,松开李容渊的手,想自己驾驭身下之马。   小红马脱了管制,顿时撒欢狂奔起来,阿素一惊,扯住缰绳却停不下来,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在阿素以为自己定要摔断胳膊腿时,已被牢牢扣着腰,从马上抱了下来。被李容渊搂在怀里,场地之外还有许多人在看,阿素不好意思,挣开他的手下了地。   李容渊叹了口气,阿素心中一沉,她没过关,他不带她去了。想到此处,不由不服输道:“再来!”说完扒着马鞍,又艰难地爬上了小红马。这次她着意观察李容渊的动作手势,又骑了一圈,倒渐渐有模有样起来。她虽娇生惯养,却颇有些执着,即便大腿内被磨的生疼,依旧咬牙坚持,终于可以不用李容渊扶着也能驾驭那匹小红马。   阿素兴致勃勃骑着马在场中转了一圈,再转到李容渊身前便有些得意,然而想下马时却是一僵,骑了这么半晌,两条大腿和腰背已经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她抽着气下了马,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却还要作没事的样子,望着李容渊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李容渊揽着她,在她腰骨上捏了一把,阿素身子立刻就软了,泪汪汪道:“疼。”李容渊低笑道:“那……还要同去吗?”   阿素狠狠点了点头,李容渊不说话,命人又牵过一匹马来,阿素抬头,发现居然是黑飒露。那马身量甚高,阿素退了一步,正撞进李容渊怀里,她却无暇顾及,只在心里想,不会要我骑它吧?   李容渊望着她不说话,阿素无法,扯着马鞍,艰难地翻身上了马。黑飒露四肢修长,阿素坐得高高的,心中没由来一阵恐惧。李容渊本牵着缰绳,此时将缰绳交到她手里。感觉黑飒露动了起来,阿素紧紧闭上眼睛,忽然身后传来温度,他也上了马,伸手从身后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握着她的手牵着缰绳,身下的坐骑急速飞驰起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阿素终于安下心,悄悄睁开眼睛,发觉身边景物急速后退,既紧张,又好奇,然而他们奔驰得向风一样快,阿素只能紧紧地,紧紧地缩在身后之人的怀里。   李容渊从身后揽着她的腰,在东苑疾驰整整一周,黑飒露停下时,阿素只觉得酣畅淋漓,与此前自己骑那匹小红马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才真的是纵马的快意,只是全程她都紧紧贴在身后之人怀里,想到此处不由面热。   李容渊下了马。阿素高高坐在马上,望着他扬起的唇角,不由醒悟,他根本就是故意。李容渊将她抱下马,望着她道:“还要一同去?”   阿素咬牙点头,李容渊望了她片刻,对朱雀吩咐道:“去给她打扮一下。”   半个时辰后,当阿素换了身白袍玉带折上巾,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郎出来时,周遭皆是一片惊艳。李容渊眸色深深将她从头到脚逡巡一遍,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阿素在心中思索,到底是是什么地方需要她扮成小郎君才能去?然而李容渊并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将黑飒露的缰绳交给她,自己上了马,淡淡道:“走吧。”   阿素此时才知道原来这次李容渊仅仅是要让她牵马,而他们如今的关系则是贵公子与他的小仆。阿素气结,折腾了这么久,她的两条腿痛得都在打颤,原来李容渊只是遛她玩。似是知她所想,李容渊微笑道:“若不会骑马,不知马的脾性,这马又怎会任你的而引导。   阿素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即便牵马也需要技巧,她这半日速成,能练到这样已实属不易。   此时已是傍晚,金乌迅速西沉,长安城五座城门皆关闭,城中街市中满是归人,东西两市的店铺皆上门板打烊,杂耍艺人收捡木钵里的铜钱,找一个酒肆去打上两垆绿酒解馋,高大的胡商将从丝路上带来的奇珍收起,赶着骆驼向义宁坊的驿站中去。临近宵禁,巡夜的金吾卫已在朱雀大街之上整装待发,而在皇城对面,平康坊的北里,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起,正是一片春意盎然。 第44章 意迟 格外动人   起初阿素并不觉有异, 直到李容渊勒马,她才发觉他们竟已行至平康坊北门。此处可谓鼎鼎有名,因位于城北一处洼地, 又被成为北里,是伶人歌妓聚居之处,其中不乏颇有才名者。阿素前世只闻其名却不曾踏足半步,因此对其中所居女子极为好奇, 但想到她们谋生之法, 不由面颊微热,前世她所接触到的女子除了自己乳姆保傅,便是有诰命封号的内外命妇,皆为宫廷贵妇,所以她完全想象不出, 平康坊之内的女子究竟是何种情态。   正当阿素望着北门上那两顶红彤彤的灯笼发呆时, 李容渊已下了马,有位锦衣小童上前接过缰绳, 另有一位素衣小童恭敬为他们引路。   那两位小童丝毫不畏生, 打着红绸灯笼走在前方, 阿素小心谨慎跟在李容渊身后,又不住好奇抬头仰望。星光掩映之下,道旁楼宇入云,雕栏画栋。奇巧精致,隐隐可见聘婷的暗影于薄纱后流连。窗后油灯忽歇, 阿素赶忙低头, 只见李容渊俊逸的身姿在地上投下颀长的影子,一派波澜不惊,似早已司空见惯。   由北门入平康坊, 东回三曲,分别为北、中和南。阿素曾听闻歌妓中最有铮铮之名者,皆住在南曲、中曲。而靠着墙的北曲,是不入流末等妓|女所居,为其他二曲所轻视。南曲、中曲门前皆通十字街,他们沿着十字街走了片刻,果然在南曲门楣最恢弘的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   阿素心道,此间的主人应极有名。果然,那素衣小童前去叩门,不一会便出来一位妩媚的美人,举止间无一丝一毫的轻浮,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美人朝李容渊盈盈一拜,阿素好奇透过朱门之隙向内打量,只见其间庭院深深,堂宇宽静,厅室前后皆植花卉,又有怪石嶙峋,盆景鱼池对设,堂室垂帘,茵榻帷幌。   竟是极雅致的布置。见她新奇的样子,李容渊微微扬起唇角,阿素瞥了他一眼,心中不服道,又不像你那样惯常来的,自然看什么都不新鲜。此言本无声,李容渊却似能知她所想一般,俯身在她耳畔笑道:“吃醋了?”   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只有阿素能听到,然举止自然亲昵。一旁那位美人好奇的目光已落在他们身上,阿素犹自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忙退在一旁。逗弄够了,李容渊才堪堪放过她,踱步入内。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廊道四周的隔间透出一片暖黄,隐隐有乐声喧哗,极是热闹。阿素着意与李容渊保持距离,故意放慢脚步,不一会便落在了后面,浑然不觉已有数道目光透过薄薄轻纱,暗暗落在她身上。   那美人引他们到一间布置华美的花厅,柔声道:“娘子随后便到。”说完躬身退下。阿素此时才知她不过是一位婢女,不禁遐想此间主人该是如何风姿无边,更加好奇李容渊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片刻,帘后两位婢女扶出一个窈窕身影,待她端庄跪在案前却扇。阿素才发觉薄绢扇后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一旁的李容渊望着她微笑道:“郑都知。”   阿素一惊,只有群芳之首才可被唤为都知,前世她曾隐隐听闻景云年间平康坊有位花魁郑妙儿,虽其貌不扬,但语出诙谐臻妙,西京才子皆为其倾倒,甚至有世家子弟愿为其赎身,然妙娘子不重财帛,竟与一位游侠私奔,气煞了假母,难道正是眼前之人?   果然,李容渊话音刚落,便听她言笑晏晏道:“妙儿不敢当。”   阿素心道,果然是了。一旁有婢女来奉茶,郑妙儿眸光在李容渊身上一转,却望着阿素微笑道:“小郎如此俊俏,殿下怎舍得带她来。”   这是明言已识破她女子身份,阿素踌躇地望着李容渊,方才郑妙儿唤他殿下,想必两人是相熟。果然,李容渊正扣着她的腰,漫不经心道:“是个不安分,若有一刻离了我的眼,就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阿素一凛,看来李容渊并不放心她,只得乖乖缩在他怀里。郑妙儿闻言命人撤了茶,却是上了一壶蜜酒,亲自斟了一杯端给阿素。这米酒度数低,中添了蜜,阿素捧着酒,期待地望了眼李容渊,见他许了,才小口啜饮,入口清甜,令人难舍。   李容渊望着郑妙儿,开门见山道:“有一件事需劳烦娘子。”   郑妙儿笑道:“妙儿何德,能为殿下效劳。”   李容渊也不转弯抹角,直白道:“需请娘子的一位朋友,替我到刑部尚书郑任郑大人府上取一件物事。”   说是取,实则恐怕是盗,郑妙儿闻言面色微变,勉强道:“妙儿并无有如此能耐的朋友。”   阿素正捧着蜜酒,差点一口呛出来,李容渊要找人去郑任府中取什么?难道与如今被关在刑部天牢的阿耶有什么关系?   心中极紧张,阿素痛饮了一口蜜酒,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见郑妙儿矢口否认,李容渊也不愿多言,将佩剑按在案上道:“以此为酬。”   郑妙儿纤手持剑,将剑身与剑鞘分开一隙,一道寒芒立刻透了出来,剑柄处阴刻着两个小篆。   “龙胁”郑妙儿喃喃道,阿素知道龙胁是一把前朝的名剑,后为桓冲所得,由其夫人姜氏赐与大将凌襄,凌襄西征高昌遗失,却没想到竟在李容渊那里。   郑妙儿将剑还给李容渊,拜道:“太贵重了些,妙儿不敢受。”   李容渊微笑道:“我听闻都知的朋友与东瀛来的武士定下了一场生死之战,若有此剑,如有神助。”   郑妙儿苍白着脸道:“为何殿下连此事也知?”   李容渊笑而不语,却忽然有位高大的男人从髹漆仕女屏后走了出来,立在李容渊身前,抽出案上的龙胁剑看了片刻,郑重道:“殿下此言当真?”   阿素注意到那人持剑的右手有六根指头,忽然想起景云年间长安城中有位六指侠盗,武艺高超,嗜剑如命,难道真是此人?   偷偷又斟了一杯香甜的蜜酒,阿素一面捧着杯小口啜饮,一面仔细思索,面前之人应正是那六指侠盗。李容渊此前得知他与郑妙儿关系非同一般,今日专程来平康坊寻他,为的是请他去郑家盗物。   联系前因后果阿素自觉推测无错,这便是李容渊此行的目的,而唯一令她想不通的是,李容渊究竟要从郑家盗什么东西来?   李容渊笑道:“自然当真。”那高大的男人握着龙胁,眼睛闪闪发亮,他方才曾听到李容渊与郑妙儿的话,此时斩钉截铁道:“一言为定。”郑妙儿似想劝一劝他,却终究没有开口。   李容渊笑道:“侠士如此爽快,果然是豪杰做派。”说完令那六指侠盗俯身,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   阿素伸长了脖子,却一句也没有听清,她闷声倒尽了最后一滴蜜酒,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那空的细颈壶,才将其放回案上。她人小贪杯,饮得多了自不胜酒力,热意发上来,不多会便有些昏昏沉沉,见李容渊只顾着与旁人讲话,便偷偷挪了挪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睡了去。   片刻后李容渊低头,正见怀中人枕着他的臂弯睡得香甜,垂下的右手还无意识攥着他的袍角,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垂着,随着娇嫩的唇一张一合呼吸起伏,若海棠之下美人春睡,格外动人。 第45章 倾杯 神情温柔专注   在他怀中毫无防备地安睡, 已经有多久不曾见过了?李容渊的指尖爱怜地触碰那纤长的睫毛,怀中人似有所感,翻了个身, 朝他怀中深处又拱了拱。   见李容渊神情温柔专注,竟是从未有过的样子, 郑妙儿心中讶异,小性子上来, 想调笑几句, 然刚一启唇, 一道凛然的目光扫来,她立刻噤了声。   他竟是一点也不愿扰到怀中之人,郑妙儿想到此处叹了口气。见李容渊抱着怀中人起身, 一手托起她柔软的身子, 另一手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她枕着, 极稳地向内室走去,也起身同去。   李容渊将她放在软榻之上, 郑妙儿知他一会要见客, 想来是不舍旁人多见这兀自沉睡的小美人一眼。如此珍爱, 郑妙儿心下愈发惊讶。然她七窍玲珑,这分讶异自然不会现在面上,反而顺其意放下软烟罗帐,望着李容渊轻声道:“殿下安心,我命人着意照应。”   李容渊微微颔首, 起身时有所牵绊, 方觉澜袍一角仍旧被阿素无意识扯住。李容渊握住她的手放在身侧, 帐中人似察觉他要离开,在睡梦中微微嘟起嘴, 李容渊捏住那小手好一会,为其掖好被衾,待其彻底睡熟,才起身离开。   郑妙儿最后回望了一眼软垂下的烟帐,忽从另一雕花扇门内施施然踱出一位清贵的公子,她顿时惊道:“恩公怎么在此处?”   姜远之不答,径自走到榻前,伸手触及软帐之时郑妙儿欲拦,却听他淡淡道:“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郑妙儿闻言低头福身,这两位真是一位比一位难伺候,然姜远之有大恩于她,她只得咬牙道:“自然是恩公为大。”   姜远之笑了笑,径自掀开那软帐,见榻上人兀自睡得香甜,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自语道:“你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姜远之有种奇怪的直觉,面前之人便是李容渊一切反常的根源,而他们临渊履冰,一步不能踏错,这不禁让他觉得十分危险。   郑妙儿上轻移莲步上前:“妙儿也觉得奇了,这小娘子究竟有什么不同,竟得殿下如此器重。”像想到什么一般,她抿唇笑道:“模样倒是生得极俊,方才不过在廊下一走,这会已经来了几波人到妙儿这里打探。”   姜远之淡淡道:“都是些什么人?”   郑妙儿道:“皆是如意坊的常客,不过是些孟浪子弟,只其中一位崔公子身份不同些。”   姜远之敏锐道:“是兵部尚书崔泯的儿子崔清远?”   郑妙儿道:“恩公料事如神,他有位相好唤作芙娘的与我情同姊妹,方才着意来打听,我斥了她一通,这样的人岂是任人肖想的,让她回绝了那崔公子。”   姜远之道:“你去唤那芙娘回来。”   郑妙儿睁大一双黑眸望着他,姜远之放下手中的软烟罗道:“让她领那位崔公子,一刻后到此处来。   知其意,郑妙儿脸色苍白,退了一步道:“妙儿万难从命,此事若被殿下得知,恐怕要将妙儿抽筋扒皮。”   姜远之微笑道:“怕什么,万事有我担待。”   郑妙儿摇头道:“若是让崔公子得了手,只怕妙儿性命不保。”说完脉脉含情望着姜远之道:“恩公就舍得下妙儿的性命?”   姜远之面不改色道:“这么多人看着,哪会如此轻易。”要消除隐患,他需验证一件事,为此不惜付出代价,即便因此触怒李容渊。   郑妙儿只是苍白着脸摇头,万般不敢应,姜远之负手而立,郑妙儿左右为难,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半晌怯声道:“那我命人在暗处看着……”   姜远之淡淡道:“这事你办自办得妥。”   郑妙儿无法,叹了口气道:“如此,便依恩公所言,只是若出了什么差错,恩公定要在殿下面前为我求情。”   姜远之道:“你放心去便是。”   待郑妙儿离开之后,姜远之也从另一道门离开,他绕了一圈从外面步入花厅时,正见李容渊倚在案前等他,身边郑妙儿神色自然,与他奉茶,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似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姜远之走到李容渊对面,临案跪坐,李容渊望着他眸色深深道:“怎么晚了许久?”   姜远之端起郑妙儿捧过的茶盏饮了一口,随口道:“来时起了牵绊,路上又耽搁了些。”   今日李容渊来如意坊,一是为了寻六指侠盗为他去郑家取一件物事,第二件事便是要见姜远之,自他假意受李静玺的招徕,入赵王府为宾,为避人耳目,这如意坊就成了他们见面的地方。   见李容渊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姜远之取过怀中一支封好的竹筒道:“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李容渊接过竹筒,看也未看,径自收入怀中,微笑道:“看来如今你已是赵王面前的红人,深受器重。”   姜远之叹道:“何必调侃我,你那三兄是什么人,殿下还不是最清楚,他虽辟我入府做宾客,心中实是依旧对我防备,只怕这日子还有的煎熬。”   李容渊知道他虽是诉苦的语气,但心中其实早有计划,所以并不担心他。见姜远之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笑了笑道:“如今这剑也无用了,你既予了我,就任我处置了。”   听他说的随意,姜远之叹了口气道:“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出得起这般的大手笔。”   言下之意,那名为“龙胁”的宝剑,其中曾有大有玄妙。   李容渊一笑,姜远之意味深长道:“只望殿下不要忘记说过的话。”   李容渊正色道:“自然不会。”,听到这份上,姜远之转了话道:“既已交接完毕,也应轻松片刻。”   郑妙儿闻言顿知其意,起身轻轻击掌,顿时有乐工入列,身姿曼妙的舞姬们缓缓滑入舞池,演的正是如意坊中新排的《倾杯曲》。   姜远之端了杯清酒与李容渊,两人碰了杯,郑妙儿柔顺地跪在一旁,只是算着时间,心中发颤,不由偷偷瞄姜远之。   姜远之却一派气定神闲,老神在在。半晌后酒酣,他才望着李容渊道:“如此良辰,岂能无佳人相伴。”说完击掌,便有一列姿貌各殊的丽人走了上来   李容渊淡淡道:“你且自用,我却不必。”   这已是婉拒,姜远之却不依不饶,轻佻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容渊不答话,姜远望着他,翘起唇角道:“我知道了,你喜欢清纯些的,年龄小些的,正如……”   他话音未落,李容渊已猛然起身,向内室疾步而去,他就知道,姜远之来的迟了,定是做了什么安排,他有意提起阿素,恐怕……   果然,李容渊迈入内室,便见榻前帐外正站着一人。   那人自然便是崔清远崔公子。今日他不经意一瞥,见到那小美人打廊下经过,简直如失了魂魄一般,好在着意打听一番终于有了眉目,听闻有机会一亲芳泽,他的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急匆匆地来了,然而此时站在榻前,望着帐内小美人姣好的睡颜,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犹豫了片刻,崔清远方小心翼翼伸出手,然而触及柔嫩脸颊的一刻,臂膀被有力的手捏住。   痛得钻心,崔清远勃然大怒,他出身高贵,向来横行,在如意坊还没人敢拦着他行事。   然而待他转身,看清身后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身影,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抖着声唤道:“九……九殿下。”   李容渊平静无波道:“你可以滚了。”崔清远闻言如释重负,他知道此时越是平静,越是暴风雨的前奏,即刻连滚带爬,踉跄向外。   李容渊面色深沉,他自知这是姜远之对他的试探,崔清远不过是枚棋子,只是明知如此,他依旧一刻未犹豫地赶来,并且,方才那一瞬,他是真的想要折断崔清远的手臂。   此时姜远之也缓缓踱了进来,袖手而观,轻叹道:“果然,你最在意的人,竟然是她。”   李容渊知道一切都是姜远之的安排,然而他却不能袖手,只能入彀,他的目光在姜远之与郑妙儿身上扫了一瞬道:“很好。”   闻听此中冷意,郑妙儿几乎站不住身子,要软在地上,姜远之却并无惧意,望着榻上兀自沉睡的阿素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李容渊自然不答,挥剑,面前漆案一角应声而断。   他泠然道:”若有下次,有如此案。”   方才一阵喧闹,阿素似有所感,渐渐转醒。此时酒意消退了些,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方觉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努力搜寻了一圈,见李容渊也在,稍稍放下心里,又躺下翻了个身,闭起眼睛想再咪一会。   然而李容渊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将她从榻上拎下来道:“回去了。”   阿素闻言只能乖乖下床。此时已是深夜,回去时两人共乘一骑,李容渊紧紧扣着她的腰,一言不发。   阿素最后回望了一眼平康坊门前的那两盏大红灯笼,心中有些委屈,这次虽是她要求来的,可她什么也没做,怎么又惹了他不高兴? 第46章 如意 圆润的指甲盖泛着樱粉,倒是小巧……   此时业已宵禁, 长安城中万籁俱静,阿素睡得饱了,这会倒精神得很, 随李容渊一同迈入府门的时候朱雀一面念叨着更深露重,一面用裘衣将她从头到脚裹住。   回到东苑,饮澜与听风并霜月雾月已等在那里许久。朱雀替李容渊解下澜袍,吩咐她们准备伺候洗漱, 阿素裹着裘衣, 埋在雪白毛领的长绒里,围着炭火捧着一碗炖好的川贝银耳雪梨汤。   这本是为李容渊准备的,大约他嫌太甜,一转手便赏了自己,阿素极乐见其成, 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食案前, 认真用水晶匙将自己最不喜欢的银耳一朵朵偷偷捞出来,才极满足地捧着梨汤喝起来。   其时已近年关, 朱雀身为府中女史, 每日筹办礼单, 打理支出进项已繁忙非常,待饮澜等一众人得了吩咐下去准备,不由以纤手遮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阿素即刻起身道:“阿姊休息罢, 此处自有我照应。”   朱雀笑道:“娘子如今大了, 倒会体贴人了。”虽这么说, 但足下未动,自然是不放心她伺候李容渊。   阿素赧然, 为了证明自己也会做事一般,走到榻前持起方才饮澜已灌了香烧热的熏笼,掀了红绡,握着长柄探入被褥间熨烫,不一会便将锦衾熏得松软宜睡,倒是有模有样。她虽未亲手做过这事,但整日见旁人做,看了些时日便已入了门,此时在朱雀面前现了一手,见她目光中带着讶异与赞赏,心中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这般想着,心中一个分神,手下那长柄的鎏金熏笼撞在了榻边雕栏一角,沉香灰一下便洒了出来,正沥在泛着柔光的锦被上,半燃着的香灰泛着暗红,眼看便要在上面烧出个洞来。   阿素下意识伸手想去捡那香灰,纤手却被人牢牢握住,即便如此,指尖上沾了一点,已经泛起了一片红。若非那人眼疾手快,只怕她的手便要烫出泡来。   即便如此,十指连心,阿素已经痛的泪眼汪汪。李容渊面色沉沉捏住她的手将她拖到一方书案前,按着她的手贴在盛了水的冰瓷笔洗侧壁上。一阵清凉,疼痛稍缓,阿素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头望向帐中,只怕那天丝锦被已被烧烂了一片。她想提醒一句,然而望见李容渊的神色,默默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朱雀既忧且急,忍不住叹气,即刻转身而出,许是去寻药,竟无一人理会那洒了一床沉香灰的眠榻。   李容渊将阿素的手按在冰瓷笔洗上好一会,阿素觉得不怎么痛了,使了使劲将抽出手,低声道:“没……没事了。”   李容渊并未松开她的手,阿素悄悄曲起手指,却被他将蜷缩的指一一分开。李容渊碾了碾她泛红的指尖,阿素立刻就红了圆圈,强忍着没眼泪流下来。   李容渊叹了口气,此时朱雀正端着托案上来,上面有一块绸帕,一青瓷小瓶和一碟子碎冰。她刚走到李容渊身前放下东西,便听他淡淡道:“下去吧。”朱雀一怔,望了眼阿素,还是依言而去。   室外饮澜听风并霜月雾月已备好了热水青盐,朱雀揣摩着李容渊的意思,命她们将东西送进去便出来。   见饮澜一列人鱼贯入内,放下盛着热水的鎏金面盆和青盐面脂等物,重新收拾了那洒了香灰的床榻便躬身退下,阿素极忐忑。李容渊依旧握着她的手,取过青瓷瓶中的伤药抹在她指尖上,又用绸布包了些碎冰让她握着,才松开她径自走到一旁。   李容渊掌中的刀伤未愈,自不能沾水,只能以另一手取了巾帕浸了热水净了面,待收拾完毕又走到她面前。阿素知道他极爱洁,即使手上有伤不方便,也要清洗干净方能入睡。阿素心中赧然,这些不便都是因她而起,三步并两步走到李容渊身前,想服侍他一次,却被他拎着拖入帷幕内径直按在床榻之上。   阿素手足无措坐起身,李容渊用巾帕沾了热水给她擦了脸,又让她用青盐漱口,之后掷了巾帛,修长的手径自探入裙摆寻她小腿。   阿素一惊,挣扎不及,已被李容渊握住了脚踝。她今日一袭石榴绸裙齐胸而系,幸得里面穿了袴裆与胫裤,即便裙摆被掀起也还有遮掩之物。   即便如此,阿素依旧涨红了脸,蹬着腿死命挣扎,然而她又怎么能挣得过他的力气,轻而易举被握住小腿,之后被除了足上的高头锦履,褪了罗袜,最后粉嫩的双足便被按进了热水里。   见李容渊蹙眉望着她,阿素方觉是自己会错了意,耳尖顿时泛起一片红,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上,也顾不得从小被教导不许在男子面前垂足坐。   李容渊的手正按在她膝盖之上,阿素只觉一阵热力顺着薄薄的绸裙透了上来,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望着自己浸浴在水中白皙双足,圆润的指甲盖泛着樱粉,倒是小巧可爱。   李容渊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翘起唇角。阿素有些不好意思蜷起脚趾,扭着身子够住一旁的巾帛,悄悄伸回双足擦了擦,却发觉如今情势尴尬。她没有鞋履穿,如何走得下这床榻。   李容渊似浑然不觉,解了外衫径自迈上床榻,是要就寝的样子,室内炭火烧得很旺,阿素隐隐见他只着一件素色中衣,领口松散,露出紧实的胸膛,顿觉面热。   不久后帐中灯也熄灭了,只余四角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微光,此时阿素警觉了许多,不留痕迹地向旁边挪了挪,缩在榻上一角,然李容渊似对她并不在意,让她又不由有些怀疑,一切许是自己多心了。   李容渊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说实话,即便过了两辈子,阿素依旧觉得猜不透他的心。   三更三点,兴道坊,靖北王府。   此时虽是深夜,王府中却一片灯火通明。郑司马推门而入的时候正见长公主与自家世子神色凝重,片刻不敢耽搁,将探听到的消息仔细讲述。   今日元剑雪回府后左思右想,昨夜被金吾卫收入府库的一车兵甲变成了财资钱帛,定是有人将其掉了包,如此以来自己那车兵甲应仍旧在金吾卫府库之中,所以他便派府中郑司马在南城金吾卫府外守候,果然见到傍晚时分又有另一列车队从中而出。   郑司马着意打听了一番得知,那列车上装的是前日里刑部尚书郑任为岳父做寿的生贺,被歹人截了又被长安县的不良人寻回,今日郑家来认领失物。   听到此处,元剑雪不禁拍案,正是这个郑任,将刑部天牢看得严密得飞不进一只飞虫,以至于根本无从探听父亲的消息,而他这么做自然是受人指使。而被与那车兵甲掉包的,却正是郑家的失物,元剑雪不禁感叹,好一招移花接木,只怕郑任浑然不觉便接了烫手的山药回去。   安泰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与爱子对视一眼,皆会意。   只是有件十分重要之事需再确定一番,元剑雪望着郑司马沉声道:“郑家接走车队之时可曾开箱检查过车上之物?”   郑司马笑道:“此事妙也就妙在此处,前日郑任被监察御史参了一本,他原是假借与岳父贺寿之名,将收受的贿赂转移出,生怕别人知道车上的寿屏寿幡下还藏着财帛,又怎会许人开箱,接过车队便一刻不停地赶回府了,只怕此时才发觉已被掉了包。”   元剑雪送了口气,安泰却敏锐道:“你可探听出他是何时受贿,这贿赂又是出自何人。”   郑司马沉声道:“只隐约打听到是不久之前收受的,行贿之人是谁却无从可查。”   安泰听到此处便命他退下,郑司马躬身告退。   元剑雪听出母亲言中之意,迟疑道:“阿娘是怀疑,郑任受贿,与阿耶的案子有关?”   安泰沉吟道:“天下无免费之午餐,郑任如今将你阿耶死死扣在刑部天牢,又岂能不得一点好处,我猜测,这行贿之人,应就是幕后指使他之人。”   元剑雪闻言眸色顿深,沉声道:“如此,我倒能猜得出,这幕后之人是谁。”   安泰抬眸望着他,元剑雪道:“今日我查看寿礼下的金条,发觉虽被人刻意磨去了痕迹,但那铸型,分明是宫中的赐金,当时我并未将郑任受贿与阿耶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如此看来,幕后之人出自宫中无疑。”   元剑雪与安泰对视一眼,两人都沉默下来,种种迹象都指向宫中,恐怕长秋殿中那位中宫,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只是这件事,自己那位皇兄又参与,又知道多少呢?若他只是被身边之人蒙蔽,一切都还有转机,而若此事本就是出自他的授意……甚至是指使……那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安泰心中沉沉,今日强拉着母后一同强逼,迫得皇兄放自己回府,然而他虽答应永仙与鲤奴的婚事,却终究没有松口放了元郎,只怕心中依然怀疑。   想到此处安泰长叹了口气,元剑雪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阿娘早些休息,待我想办法再见一见九表兄,他今日既未答应上书弹劾郑任,又行这移花接木之计,自然是有了别的办法,你不要责他。”   安泰望着爱子叹道:“皇兄的诸子之中,只他最得我意,我自知他心意,又怎会疑他。只是今日,皇兄许了你和十三公主的婚事,我原本欢喜,现在却有些疑心,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元剑雪闻言顿时起身,安泰讶异,柔声道:“怎么?”   他一向不愿顶撞母亲,此时却紧紧握着腰间剑柄道:“阿娘难道不该问一问我,究竟愿不愿意尚主。”   安泰低声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无论如何,这门亲定要结下。”   元剑雪道:“即便不为我考虑,阿娘有没有想过,这样草率的婚姻,对永仙公平是否?”   安泰闻言笑叹道:“嫁到我们家做新妇,我瞧那孩子是欢喜的。”   元剑雪望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说话。   安泰忽然道:“我儿……可是有真心喜爱的人?”   元剑雪闷声道:“现在虽没有,但以后总会有。”   安泰像小时候那般轻抚着他的背,笑叹道:“既然现在没有,娶一位公主又有什么不好,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你的耶娘,更是为了元氏血脉的延续。”   元剑雪拂开她的手道:“如果只有尚主才能偷生,在陛下的恩泽夹缝中求生,那我宁可自请去北疆,为国捐躯也好过如此苟且。”   安泰沉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当年你阿耶不也……”   元剑雪道:“阿娘以为,当年我阿耶真的愿意……”   然而他话一出口,便知道失言了,即刻握住母亲的手,安泰拂开他的手,淡淡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元剑雪心中后悔,但见安泰逐客之意已决,只能柔声道:“阿娘早些休息,明日……明日儿再来请安。”   元剑雪离开长公主寝居时,邱嬷嬷方伺候阿樱梳洗。她一向勤奋,夙兴夜寐,通宵夜读,连安泰也曾笑道:“难道我们家要出个女翰林不成。”虽如此,还是送她到弘文馆中读书。自失了爱女,她便将一腔的母爱都给了苏樱华这个只比爱女小一岁的甥女。   邱嬷嬷一面为她梳着乌发,一面她耳畔道:“今日已打听清楚了,九殿下府上那位五娘的生母奚氏,原是从长公主府中放出来的”   阿樱沉思道:“原来如此,无怪阿娘识得她。”   见她似不高兴,邱嬷嬷宽慰道:“这样的出身,即便再貌美,与娘子如何能比,九殿下也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邱嬷嬷也是跟在阿樱身边的老人,从小看顾她长大。她知道如今长公主虽然认娘子做了亲女,但在元家,她始终是外人,与王爷并不沾亲带故,而在王府靖北王才是一府之主。所以,她以后的着落是要落在夫家。原本若无兄妹名分,靖北王世子自然是最好的人选,而如今这条路走不通了。好在娘子的终身大事有长公主做主,自然不会差,只可惜娘子心气高,寻常的官宦人家看不上,偏要掐尖……唉,可惜这条路注定难走,娘子却不听劝。   这一夜,于很多人而言注定辗转难眠,然而阿素却贴着身后安稳的热度睡得沉沉,暖意源源不断涌上来涌上来,她惬意地翻了个身,又被捞入怀中。虽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却被最妥善低安置,丝毫不被电闪雷鸣侵扰。 第47章 除旧 其时有家家户户有立竹杆悬幡子,……   第二日依旧是朝日, 阿素醒来时发觉榻上已无人,想必李容渊早已去上朝。她伸了个懒腰,方觉身子舒展了些, 似被圈困了一夜。她四下环顾不由有些奇怪,昨夜自己明明睡在榻角,怎么醒来时却直直躺在榻中?   然而顾不得细思,她心中尚有一事。昨日她派琥珀回沈府打探, 今日应已有了消息。果然, 阿素刚迈入自己住的那间静室,琥珀面带喜悦,抱着白团子上前迎她。   阿素笑道:“何事如此高兴?”   琥珀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我昨日回府,阿郎与夫人专程问起娘子近况, 想来并不曾舍了娘子, 且再忍些时日,兴许就能接娘子脱了这火坑。”   阿素知道琥珀说的阿郎与夫人自然是指五娘的耶娘沈侍郎与蓝氏, 她原以为自己已是沈家的弃子, 却没想到沈陟倒疼爱这个庶出的女儿, 竟还想着要接她回去。若非惧怕奚氏,从前她倒也愿意回沈府去替五娘尽一份孝道,然而此时,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阿素怔怔,琥珀宽慰道:“娘子勿急, 一时半会怕是没着落, 且再耐心等上一等。”   知琥珀回错了意,阿素从她怀中接过白团子,笑道:“其实, 这里也算不得火坑罢。”   琥珀闻言顿时红了眼眶道:“他这么对娘子,娘子竟还为他说话。”   阿素知道琥珀说的是李容渊,若被饮澜听到了可不得了,赶忙按住她道:“别浑说,不过是做些杂事,平白惹人误会。”   闻听此言,琥珀更气不打一处来,握着她的手道:“那娘子倒说一说,昨夜娘子到何处去了。”   阿素耳尖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你知道的,值夜去了。”琥珀将她身上上上下下都摸索一便,见全须全尾,仍气呼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哪有值了夜就值到一张床上去的。”   阿素顿时面颊绯红,她实是不知怎么就和李容渊睡在一张榻上,原以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却没想到连琥珀也知道了,恐怕在整个东苑之中都人人心照不宣。琥珀还要再说,阿素咬唇,喝止道:“休传闲话。”心里想的却是,下次不能这般。   见她神色严肃,琥珀一顿,片刻后开口叹道:“那娘子如今是怎么打算,难道竟是不舍得离开了?”   阿素还真没想过这事,最初她确实有逃走的念头,然而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这几日她发觉,待在李容渊身边,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接触到阿娘、阿兄……她还指望着他能再帮衬自己家一把,又怎么舍得走呢。   然而这些理由却不能告诉琥珀,所以阿素只能望着她支吾道:“我只是觉得,这里每日吃的还不错……”   琥珀气得笑了,望着她轻叹道:“娘子还小,不懂这其中厉害,即便这金玉之乡再令人沉醉,也比不过一位可以托付终身之良人。”   阿素知道琥珀想劝她不能无名无分耗在这里,要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她说的是人之常情,然而阿素却顾不得那么多,自要抓住眼前一切为自家谋划,况且她也不信李容渊真会对她有什么兴趣,不过是觉得新奇放她在身边,得了空便逗弄一番。   于是阿素便转了个话题道:“你这次回去,见我阿耶与阿娘身体可好?琥珀点头道:“阿郎与夫人都安好,只是奚娘哭了几次,实是想念娘子得紧。”   听闻奚氏之名阿素背后一寒,想起那日她要扼死自己之时美艳的脸上狰狞的表情,心中实是惧怕。既然她不知为何已经知道自己并非五娘,为何还哭着念她?这戏是要做给谁看?   阿素心事重重,然而她终究对奚氏有愧疚,暗暗下了决心,若有机会定要补偿于她。现下她心中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阿素抬眸,琥珀似知她所想,低声道:“娘子让我留心那位郑任郑大人,我着意打听一番,并没有任何消息。”   阿素心中失望至极,阿耶恐怕如今还被关在刑部天牢,她原以为阿娘与阿兄已发觉郑任是此中关键,与李容渊已商量出对策,却没成想竟毫无动静,难道她竟全然料错了不成?   然而阿素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安然入睡的昨夜,城北安仁坊的郑宅遭了贼,也未曾丢失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刚从金吾卫府接回车队中有一个箱子不见了,那盗贼不仅登堂入室若出入无人之境,还留下一封手书。   然而奇怪的是,读了那手书之后,郑家不仅未报官,反而严密封锁了消息,于是竟无人知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上朝时郑任神情颇有些憔悴,散朝后,原本立身朝堂前列的他走得极慢,似有心事,直到被拍了拍肩膀,才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仓皇转身,却见九皇子一脸关切望着自己道:“郑公可是身体不适?”   若论官职,刑部尚书为正三品,赐紫服金鱼袋,而李容渊不过五品,衣绯服,按理应向他行礼。然而他是皇子,所以反而是郑任向他拱手道:“劳殿下挂念,老臣无事。”   李容渊笑道:“郑公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昨夜未睡好,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意有所指,郑任心惊胆战,昨日他府中掌事从金吾卫府中领回那被劫的寿礼,然而一卸货他便发觉不对,开了箱之后更是吓破了胆,那十车的财帛,如何就变成了十车的兵甲。   郑任自知着兵甲的来历,未免惹祸上身,他当机立断便要将这些兵甲运出府,然而未待成行,府中遭了贼,竟丢了其中一个箱子,那贼人还留下一封手书,将他此前所作所为写的一清二楚,郑任心惊,即刻命人封锁消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恐怕不将他拉下马,幕后之人不会善罢甘休。   又回忆起仓皇的昨夜,郑任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李容渊依旧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擦了擦汗道:“殿下说笑了,如今是清平治世,老臣亦受陛下福泽,一切皆好。”   李容渊翘起唇角道:“那便好,我方听闻昨夜城防戍卫捉获了一位小贼,招供曾潜入郑公府中盗窃,今日见了郑公才知,原来并无此事。”   郑任耳边翁的一声,若那贼人被抓,供出兵甲取自自己府中,这私藏兵甲的罪名恐怕自己是洗不脱了。然而他也并非愚笨之人,此时缓过神来,望着李容渊颤声道:“原来,原来这一切竟是殿下指使。”   李容渊淡淡道:“郑公此言,我却听不懂了。”   郑任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他手中,不由切齿道:“殿下究竟要老臣如何?”   李容渊不接话,反而微笑道:“不知郑公是否记得,前些日子工部有位八品小吏,唤作余现,因上司贪腐一案被关入刑部天牢。他本是被上司陷害,然而却有人收受了贿赂,将他在狱中折磨致死,替上司顶了罪。”   郑任阴沉道:“不错,正有此事,难道殿下还要为他出头不成。”   他是真不明白,难道李容渊竟要为一位八品小吏的死活与他过不去,却听李容渊低声道:“非也,此事本因郑公渎职而起,若郑公引咎辞职,陛下念在郑公往日苦劳,应许还乡度日,还可安享晚年。”   郑任此时终于明白他的目的,他是要断了自己的仕途,然而他却想不通,自己如何得罪了九皇子。郑任阴晴不定地望着李容渊道:“殿下只告诉我一件事,那偷窃的贼人,究竟有没有被城防戍卫拿到。”   李容渊淡笑道:“自是可被捉到,也可未被捉到,一切皆取决于郑公的抉择。”   郑任这下彻底明白,一切都是面前之人布下的局,自己只有顺着走的份。见他神色犹豫,李容渊道:“如今郑氏一门百口的性命,皆系于郑公一身。”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郑任抬头,只见李容渊一派不经意,双手笼在袖中,是沉静温和的样子,然而他方才的语气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力,自己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在青烟袅袅玉宇广博的延华殿中,景云帝望着安泰沉声道:“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这案件尚未查清,即便他是你的夫君,是驸马,朕也不能徇私。”   安泰今日待散朝便从建福门入宫,为的便是求一道旨意好去刑部天牢接人,没想到果然被景云帝驳回,此时不由言辞间带上三分薄怒道:“那我倒想知道,皇兄究竟查出了什么来。”   景云帝不答,只是命人诏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长官入宫。大理寺卿望着皇帝与长公主,躬身道:“前日在西京之郊外查处了一个私自铸铁的作坊,打造了一批箭镞与穿云甲,似长安城中正有人囤积此物……”   安泰闻言冷道:“皇兄难道以为,元郎与此事有关不成。”   景云帝淡淡道:“朕不怀疑,朕只讲证据。”   安泰望着大理寺卿道:“你想清楚再说,到底有没有查出这些兵甲究竟流向何处。”   那大理寺卿擦了擦汗道:“并……并未查到。”   安泰望着景云帝道:“既然未查到,皇兄又如何认定此事与元郎有关?”   景云帝淡淡道:“昨日郑卿上了封奏疏与我,说已查出了些线索,此事确与元子期有关。”说完四下环顾,却不见郑任踪影,迟疑道:“郑卿在何处?”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安泰断然道:“绝无可能。”也顺着他的目光去寻郑任,这时却有一位内侍上前,将一封奏疏呈与景云帝,他微微扫了一眼,蹙起眉峰,安泰嗔怒道:“那么皇兄便去请郑尚书来,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景云帝面色沉沉,掷了手中的奏疏道:“不必了,他引咎辞职,已卸印回府待罪,之前那些自然也不做数。“   安泰闻言却并无惊讶,扬起唇角道:“他空口无凭污人,难保不是心虚,若皆可如此信口开河,我也可以说,这些兵甲不是别人的,而正是为他郑任造的,皇兄是信我,还是信他?”   景云帝只当她是气话,郑任忽然引咎辞职,推翻此前所言,让他不仅也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道真冤枉了元子期不成。见安泰一脸憔悴,不由安抚道:“莫说气话,哪有这么巧的事,朕自不愿冤枉一个忠心的臣子,然也不能放过一个奸佞之徒,待彻查之后定给你一个说法。   因郑任引咎辞职,刑部尚书空缺,暂由侍郎沈陟行尚书之职,安泰知道这位沈侍郎是刚直不阿之辈,沈家又曾是元家旧臣,定不会做刑讯逼供之事,元郎即便依旧在刑部天牢,也暂时无性命之忧。而景云帝做此安排,想必也带着对她的安抚之意。   想到此处,虽未求到放人的旨意,安泰倒松了口气,一切似乎已恢复正轨。   阿素自然不知,就在这短短的一日里,郑任引咎辞官,五娘的阿耶沈陟升了一级,她身在刑部天牢的阿耶也已转危为安了。而长安城郊直通大漠的官道上,又有九骑武士押着十车粮草与钱帛,快马加鞭向着千里之遥的高昌而去,那车上的粮草足够遭旱灾的那几户人家食用一年。过了关隘,为首的一人放下兜帽,湛蓝的眸子最后回望一眼长安巍峨的宫阙,回身策马疾驰。   李容渊做完了计划中的事,步伐轻快地迈入自己府邸,正见一位小美人立在门前翘首期盼,望见他回来,潋滟的眸子顿时涌上一层欣喜,挨挨蹭蹭跟在他身边,似想打听今日朝议内容。   他若不经意透了些口风,她得了好消息便一阵风似的雀跃而去,李容渊不由叹了口气,这般没心没肺,还是要将人圈得紧些才行。   此时已是腊月之末,还有几天便是新年的元日,朱雀已将府中一应事物都打点妥当,只待新年。其时有家家户户有立竹杆悬幡子,新岁祈长命的风俗,朱雀教阿素以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等泡制屠苏酒,她偷尝了一口这新酿的绿酒,想起书中曾读到,屠苏酒意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这还是这一世她过得第一个新年,不由感慨,过了年便是新一岁,但愿能除旧立新,一切顺遂。   除旧自然要洗秽,今日李容渊惯常要在温泉室中沐浴,以往他从不要人入内,但自从上次她误闯过一次,李容渊每次皆要她伺候,阿素无法,也只得捧着澡豆并干净的巾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第48章 拒婚 阿素伸手去够那瓷盏,整个人都贴……   阿素沿着碎石小径走向汤泉深处, 四周皆是一片雾气蒙蒙,因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着意留心脚下, 待走到一处巨石之前,将手中的的托案轻轻放下,才注意到碧波之中的李容渊似正闭目养神。   察觉到她来,李容渊淡淡道:“过来。”   阿素不敢不从, 一小步一小步挪了过去, 李容渊径自从水中起身,带着湿润的硫磺气息,阿素唬了一跳,幸好水汽氤氲中他衣衫尚齐整,踏着木屐走到她身畔, 披上一件干衣, 望着她道:“躺下。”   阿素偷偷瞄了一眼,李容渊面前是一块平整的大石, 她虽不解其意, 但只能照做, 乖乖走过去在那光洁的石面上躺好。李容渊正站在她身旁,而她躺在那里倒似砧板上的肉。阿素心中忐忑,只觉李容渊的手轻柔按在她额上,随即紧紧闭上眼睛,那手又上移, 忽然抽出她发间的青玉簪, 柔顺的乌发便即刻滑落了下来,接着阿素便听到淋漓的水声,有温热的泉汤洒在她发间, 李容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她发间梳弄。   原来竟是要为她洗发。   这事原本应是琥珀做的,而此时李容渊做起来却有种不同的意味。阿素心中紧张,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这是一种佛教习俗,时下之人笃信在除夕之前洗发可以消除前一年厄运,难道李容渊也觉得自己如今很是倒霉,要为自己转一转运?   阿素一边胡思乱想,一面发觉李容渊将洗发这事也做得很有仪式感,手指力度恰到好处从她的发顶梳到发梢,又悉心理顺发丝纠缠打结之处。若是不身下巨石发硬,她舒服地几乎要睡过去。以温泉水将她长长的乌发全部浸湿,李容渊又取过一旁的皂角折断,用流出鲜嫩汁液的断面在她发间摩擦,不一会便起了一层雪白的沫。   阿素如同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般惬意地躺着,好不容易有机会被他服侍一回,自然要好好享受。阿素知道她身旁之人本是被人伺候惯的,没想到伺候起人来也得心应手。   这几日她仔细思考李容渊对她的态度,依旧琢磨不透他为何对自己如此殊异,这简直已成为困扰在她心间的一大未解之谜,然而她也不愿去深究,万一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可如何是好。   温热的泉水连绵不断淋在她头顶,修长的手指不徐不疾地按在头皮上,阿素昏昏欲睡,却忽然感到颈中一热,有温水迸溅。她猛然睁开眼,正对上李容渊秀澈的眼。他淡色的双眸微眯,似笑非笑,阿素悄悄嘟起唇,知道他方才一定是故意,就见不得自己有一丝心不在焉,未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这人待人温柔起来也极温柔,冷漠起来也极冷漠。既可以将世间一切都捧在你面前,又会顷刻湮灭一切。他极有掌控欲,不能有一点未顺他的意。阿素自然还算了解李容渊这性格,自然乖乖躺好,一动不动。李容渊用皂角将她的乌发细细打了两遍,又用温泉水冲洗干净。阿素知道,这岁末洗发的仪式便做完了。   被李容渊用干净的巾帛仔细擦拭湿发的时候,阿素忽然想,这一世若无差错,他未来依旧会是的皇帝,那么所谓天子身携龙气,经他的手一洗,说不定来年自己真有个好兆头。然而想到此处,阿素心下忽然有些黯然,不知道到那时自己身在何处,而伴在他身边的又会是什么人。   不过她向来心宽,这念头转了一转便烟消云散了,只是甫一起身,只觉身上凉飕飕的,方才未尽的温水已打湿了她身上的绸衣,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极不舒服。李容渊似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捏了捏她的肩膀,微笑道:“不难受么。”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分危险,阿素赶忙拽过一旁的干净的巾帛披在身上,见她警觉的样子,李容渊淡淡一笑,阖衣向外走去。阿素端起她带来的那方托案盛着湿衣也紧随他身后向外走。   之后的几日过得颇有些平静,随着年关越来越近,节日的气氛也浓了起来。一年时序之中,元日为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是极重要的一天,宫中每年一次的大朝会也正是在此日。   而在元日之前,宫中的年赏已流水般赐到了诸位功臣勋贵的府邸。李容渊虽未封王,但一应用度皆比照亲王,阿素有时会疑惑,他到底与自己的那位皇帝阿舅生了什么嫌隙,以致于父子关系僵持。   朱雀拿着单子将宫中的赏赐都分门别类入了库,府上没有女眷,按例赐予王妃的份例就余了下来,往年李容渊都会让她拿去与府中几位侍女分一分,今年朱雀拿着那单子先去找阿素。   阿素将那长长的单子从头看到尾,略过那些金钗步摇、锦缎丝绸和香脂澡豆,见到其中几味从波斯和大食舶来的名贵香料眼前一亮,湿漉漉的黑眸望着小声道:“真的让我先选吗?”朱雀笑着点了点头,阿素便极欢喜地勾出了那几味香料来。又令替琥珀选了一匣宫花并两匹团花锦缎,让她也裁一几身新衣服来穿。   琥珀欢喜地收下了赏赐,将阿素悄悄拉在一旁道:“娘子可知,阿郎因为陛下办了件大案,已升任刑部尚书。”   阿素一惊,忙扯住她道:“那原来那位郑任郑大人呢?”   琥珀啧啧道:“娘子还不知道,这位大人虽掌刑部,自己却是贪官污吏,还是巨贪,此前他因渎职引咎辞职,原以为可以躲得过一劫,却没想到转日便有人查出他竟与突厥人有联系,暗中铸造兵甲运往北疆。”   阿素听到此处顿时了然,所谓郑任私铸的兵甲自然便是别人栽赃到自家的那些,却不知是如何移花接木,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转嫁给了郑任。她十分有些疑心,这是李容渊的手笔,他做事向来斩草除根,不留一点后患,即便郑任引咎辞职,也在劫难逃。   琥珀昨日里回沈府,听说了这件大喜事,正着意要与阿素念叨念叨,于是继续侃侃而谈道:“说起来这案子还是阿郎顶住压力,一力查处的,如今那位郑大人已被判了秋后问斩,押入天牢之中了。”   阿素闻言想起一事,急切道:“那……那你可知,先前被收押的朔方节度使……”   琥珀奇道:“娘子竟连这事也知?”又道:“我也是回府一趟才听说,先前有人向陛下告密,说朔方节度使元子期私通突厥,有意谋反,这案子到了阿郎手里,是他查出原来郑任才是突厥的暗探,自然替元将军洗脱了冤屈,如今人早已从天牢释放了。”   阿素紧紧握着琥珀的手,心中激动已极,原来阿耶已被放出来了,原来已经没事。她太过用力,琥珀痛得抽了口气,委委屈屈望了她一眼,阿素赶忙松了口,满是歉意。然而她虽然喜悦,却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郑任不过是台前的傀儡,此次是顶罪,而他身后之人依然没有露面。而想必这次郑任被处理得如此顺利,自有幕后之人丢卒保帅的功劳。   琥珀嗔道:“娘子勿激动,我还未说完,正是因为元将军洗脱冤屈,不仅长公主对阿郎青眼有加,陛下也大力嘉奖他不徇私枉法,下了敕书令其行刑部尚书之职。”   说到此处不禁暗暗握着阿素的手道:“阿郎的官做得大了,便有希望将娘子接回去。”   琥珀话虽如此之说,阿素却叹了口气,知道她有如此天真的想法,自然是因为常年长于后宅,不谙世事。说到底,这朝中势力交错,譬如李容渊如今身后的势力是太子,而阿娘最初也将目光投于太子身上。沈陟此次替阿耶洗脱冤屈,自也被划为太子一派,此时尚有皇后所出的雍王李延秀对皇位虎视眈眈,沈陟如何能为了庶女与李容渊生嫌隙,她虽懂得不多,但毕竟历经两世,自然知道这样是为政大忌。   不过令阿素没有想到的是,前世一她生中最大的转折,这次竟惊而又惊,险而又险地解决了,想象着耶娘阿兄团聚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欢喜,又酸涩。   元子期走出暗无天日的刑部天牢时微微眯起凤眸,这久违的日光,令人有重获新生之感。他并未曾想过自己能能着走出天牢,甚至并未打算活着走出天牢,然而,一切竟未如他所愿。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一定并不那么简单。   他虽受尽折磨,几日未尽食水,身形却并不委顿,依旧飒踏风行,直到望见刑部天牢之外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马车。   也就在那一瞬,车帘被两位带着帷帽的侍女掀开,安泰急速走下车,望着他怔怔流下泪来。元子期将她揽入怀中,令她贴在自己胸膛之上,低声抚慰。   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安泰悬了几日的心才放了下来,在他怀中无声落泪。即便是雷厉风行的皇家公主,在他面前也不禁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元子期环顾四周,见爱子也在,与他对视一瞬,微微颔首,父子间心意相通。元子期望见他身边另有一位怯怯的小娘子,是阿樱。   元子期望见她便想起来自己早夭的爱女,然而他最了解不过,这两个孩子虽只差一岁,但个性天差地别。譬如阿樱,他知道她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柔弱天真,反而颇有心机,只是怜她幼年艰辛,自不以此苛责   想到此处元子期心中万分怅然,上苍何等不公,他与公主原本子嗣单薄,还要将他最心爱的女儿夺走。   与元子期一同回到王府,安泰才真正松了口气。然而望着高热不退的夫君身上那些狰狞伤口,安泰止不住齿冷。那些若说此前她还抱着幻想,皇兄能许他们安安稳稳做外藩,那么她若再信这样的话,便是太天真。   经过这件事,安泰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掌中,才能不任人摆布。她自知郑任身后之人是谁,也知此次不过丢卒保帅,并未触动其后势力根本,然而,安泰想,这较量才刚刚开始,不过一回合而已,终有一日,她要让任何敢于伤害所爱之人的人都付出代价。   而此次之事能顺利解决,自然多亏了小九。他沉稳有担当,皇兄诸子之中,唯他最和自己心意。安泰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亲手为元子期处理好了伤口,服侍他睡去,即刻命人备了车,向丰乐坊而去。   安泰到访之时,正见府中婢女侍从穿梭忙碌,自是为年关筹备,然而在朱雀的打理之下,一切有条不紊,忙中不乱。对于李容渊府中这位女史,安泰向来极欣赏,然而说起她的来历,李容渊却不肯透一点口风。   朱雀见竟是长公主来访,心中也是一惊,一面请她向正厅上座,另一面即刻派人与李容渊通传。然而安泰却出言而止,笑道:“不必,他在我面前也总端着,我倒想看一看,平日他是什么样子。   朱雀自不能违逆她,微微福身道:“殿下在酒坊。”   安泰微怔,不知他竟有这兴趣,虽知那处燥热,还是命朱雀引自己去。   酒坊在北苑一隅,为保持酒液发酵时的温度,冬日在墙体之外也烧着炭火,自如意坊归来,阿素跟朱雀学着酿了些屠苏酒和蜜酒,那屠苏酒要待元日才可饮,而那蜜酒算着日子已可以取来尝一尝了。阿素原本想自己偷偷拆一坛,却没想到竟被李容渊得知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将自己辛辛苦苦酿的蜜酒拆了,倒入瓷盏之中先尝了起来。   他故意将自己酿好的蜜酒都拆了封,阿素心中不忿,伸手便去夺他的瓷盏,李容渊一面逗她一面将那瓷盏举得高高的,阿素伸手去够那瓷盏,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刚觉不对,一转身便被他另一手扣住腰,脱不开身。   安泰入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两人正闹作一团,见到她都停了手。李容渊神色如常,而他身边那小娘子却涨红了脸,悄悄退在一旁,却忍不住一直望她。   端得是个小美人,安泰不禁多瞧了一眼,便认出她原来就是沈家的五娘。本想唤她来亲近一番,然而想起此前阿樱说过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容渊见她望着阿素,迎上一步道:“姑母怎么来了这里。”   安泰叹道:“若是不来,便不知你整日忙些什么。”   她意有所指,李容渊只是微笑,见安泰有话要说,望着阿素道:“退下吧。”   然而见阿娘也在,阿素倒舍不得走了,只在一旁磨磨蹭蹭,慢慢收拾。   安泰对她并不在意,望了望李容渊,片刻后道:“这次的事,姑母要如何答谢你。”   李容渊扶着她的手臂,柔声道:“何必说两家话。”   安泰叹道:“如今我终于明白,只有凡事都牢牢抓在手里,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说完转而望着李容渊道:“所以姑母想为你选一门亲事。”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一惊,阿素本已走到门口,此时又悄悄退了回来,装作收拾打扫的样子不肯离开。   见李容渊讶异,安泰轻声道:“你生母去得早,以至于无人操持,竟耽误了此事,若不成家立业,又如何让你父皇放心。”   她眸色深深,着意道:“太子幼时仁糯,又失了孝德皇后的庇佑,急躁功利,恐怕大器难成。高氏之子骄纵,外戚势力又强,定不容于皇兄,而剩下的人……诸皇子中,只有你可堪大任。”   李容渊自知安泰之意,是要自己夺嫡,然而沉默片刻,并不接话。   见他推拒,安泰叹道:“说起来你与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李容渊面露不悦,安泰知其意,扬起唇角道:“好了,不说此事,姑母知你亦有鸿鹄之志。如今当务之急便是选一门婚事以为助力。弘农杨氏有女,是太子妃杨氏的堂妹,如今十五。清河崔氏亦有一女适龄。而太原王氏之女,孝德皇后的侄女……”   见阿素正竖着耳朵仔细听的样子,李容渊打断她,微笑道:如今我尚未封王,只怕委屈了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 第49章 应诺 是真心喜欢   安泰微笑:“哪有不愿意, 只忧心你瞧不上她们。”目光落在不远处阿素有些伶仃的背影上道:“倒是个美人,若收在房中也无妨,然而终究……”   李容渊打断她, 淡淡道:“是真心喜欢。”   他话音刚落,一旁便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音,即刻有一股清香漫了上来,是阿素失手打碎了一坛酒, 此时见李容渊与安泰的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涨红了脸,手忙脚乱,跪在地上收拾。   然而心中终究些慌乱,李容渊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阿素察觉到声音抬头, 却见李容渊已走到自己身前, 捏着她手,迫她丢了那碎瓷, 领着她走到安泰身前, 又郑重道:“是真心喜欢, 所以姑母勿再多言。”   安泰知他性子执拗,无奈笑道:“既如此,便随你心意。”   李容渊微笑道:“姑母既应允,只盼来日勿忘今日之言。”   安泰一怔,虽不甚明他言中之意, 依旧下意识点头, 李容渊这才松了阿素,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送客意味明显,安泰拍了拍他的手, 嗔笑道:“怎么,听不得姑母说你两句。”不过她也知有些事点到即可,李容渊自会考虑,所以不强求一时。   李容渊似心情甚好,扶着她恭谨向外走,笑道:“怎会,姑母金口玉言,受用不尽。”   安泰只觉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却并没有深究,不经意回眸,正见阿素站在门边眼巴巴望着自己,黑眸中含着水汽,心下生疑,不过这疑惑只在她心中盘桓一圈便消散了,毕竟家中人事更令她牵挂。   片刻之后李容渊转回,阿素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不好意思望他。李容渊迈开长腿,几步将她逼到墙角,阿素无路可退,贴在石墙上,一颗心砰砰直跳,不敢抬头。   见她忸怩样子,似知她所想,李容渊淡淡笑道:“托词而已,不必当真。”   听他这么说,阿素倒松了口气,果然是这样,方才他不过是为了堵阿娘的口,才拿她当挡箭牌。前世也是如此,他的婚事一拖再拖,而其中究竟有何隐情,她却不得而知。   此时已是景云二十三年腊月之末,原本流年不利的沈府终于迎来了两桩大喜事,第一件便是沈陟升任刑部尚书,第二件事便是嫁入赵王府的元娘终于有孕,因要迎王妃回娘家省亲,府中上下一片张灯结彩,喜庆异常。   然元娘入府却不见父亲,只得拉住母亲的手疑惑相询,蓝氏淡淡道:“是为了你那五妹妹,入宫面圣去了。”   知母亲一向最忌讳五娘的生母奚氏,元娘自顺着她的意,笑道:“听说她在九皇子面前是极得宠的,过惯了好日子,自不愿意回来,阿耶管她做什么。”   一旁的三娘微微启唇,见蓝氏捻着佛珠闭目养神,便自不敢言。   三日后便是元日大朝,各番邦使节和州道贺正史齐聚京城,贺正表早已送到四方馆。下朝后景云帝与诸常参在偏殿议事,郑任之案牵涉甚广,沈陟却将这案子办得干脆利落又点到即止,给了交代又未伤筋动骨。景云帝心情极好,放下那叠厚厚的贺正表,望着沈陟笑道:“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沈陟闻言并未推拒,一撩澜袍跪下叩首道:“臣不敢言。”   他此言似有隐情,景云帝眸色深沉道:“讲,恕你无罪。”   沈陟俯身撑地之手骨节分明,他不去看李容渊,只对景云帝沉声道:“臣有一女,被九皇子掳入府中,她的母亲日日哭泣,只求陛下开恩,令她们母女团聚。”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哗然。沈陟竟用了掳字,即便是皇帝,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景云帝自然知道这件事,目光望着人群中依旧沉静的李容渊,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幺子,他的感情复杂,既希望他成器,又想折了他的锋刃,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他若爱玩,只要不太荒唐,做父亲的都可以容得下,所以对这事景云帝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臣下将状告到御前,他自然不能不理,只得开口道:“若真有此事,定要给爱卿一个交代。”   沈陟闻言,重重叩首谢恩。   景云帝望着出列的李容渊道:“沈卿所言可属实情?”   李容渊平静无波道:“怕是沈尚书误会了,先前慈圣寺有位高僧曾与我批命,说需得在今年寻一位女弟子才能消灾祛厄,五娘生辰正合,这才入府随我读书,容陛下明鉴。”   说完又望着李静玺道:“其时五娘在赵王府,此事已得到三兄首肯。”   见他拖自己下水,李静玺只得上前一步道:“不错,正是如此。”   景云帝闻言倒有些满意,方才沈陟大大折了他的面子,此刻儿子们总算给他搭了个台阶下。转而向沈陟笑道:“读些书总是好的,小九是大周学识第一人,如此,沈爱卿当可放心。”   见皇帝并不欲管此事,反而一味纵容,沈陟彻底心冷,握紧了拳,却也无法,只得退了一步,仓皇道:“那倒是小女的福分。”   知他委屈,景云帝安抚道:“只是,这拜师礼数还需周全。”说完,便望着李容渊,意思是胡闹虽胡闹,但面子总是要给的。   李容渊自然会意,应诺择良辰之日行拜师之礼。   沈陟知寻女无望,望着李容渊,凄然道:“既入师门,以后小女一切便听凭殿下做主,望殿下……善待于她。”   李容渊淡淡道:“自然如此,之后一应大事,俱不劳沈尚书费心。”   沈陟心中极愤,却拿他无法。   于是经御前裁断,五娘的前途便彻底定了下来,再无回环余地。琥珀得知这消息后哀泣道,娘子怎么如此命苦,阿素却搂着白团子十分茫然。不用回沈府面对奚氏她自然欢喜,然而想到今后李容渊如何待她,再没人能管束,没由来一阵心慌。   转眼便到了除夕,宫中有守岁习俗,赐宴群臣,诸皇子也都携妃入宫,观驱傩。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燃着巨大长明灯的甬道之中,男子们身着红黑之服,头戴狰狞面具,井然有序击鼓跳跃,驱除邪秽,气势磅礴。   阿素前世自也看过这仪式,更多的时候是与耶娘阿兄一同守在家中,待子时的炮竹声响过之后,陛下赐下的珍馐便会分发到各府,普天同庆。所以除夕一向是她过得最热闹的一天,往年都会将大笔的彩绢铜钱散与府中下人。   然而今年,因李容渊入宫守岁,只有琥珀与白团子陪着她,倒成了阿素过得最冷清一年。临近子时,朱雀用一袭雀裘将她裹好,领着她去放炮仗,然而忽然间漫天飘起鹅毛大雪,这计划也泡了汤。   李容渊回来之时,正见阿素裹着被子嘟着嘴,极不开心的样子,倒有几分好笑。他悄悄地走近,阿素察觉到人声,缓缓抬头,睁着雾蒙蒙的黑眸茫然望他。   她今夜原本以为李容渊定不会回来,身上又不太舒服,所以睡在自己那间静室,此时见到他的身影,不由心惊,挣扎着想下榻,然而多饮了些蜜酒,视线模模糊糊,一阵头重脚轻。   李容渊眼疾手快抱住她,阿素扑在他怀中,颇有些恹恹。见她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一丝蜜酒的气息,李容渊不由蹙眉道:“偷喝了什么?”   阿素窝在他怀里用手一点点比划,是蜜酒。见她有些醉了,李容渊打横抱起她向外走。   被抱得很高,阿素又有些开心。“去哪里呀。”她靠在李容渊胸膛,拽着他的玉扣小声道。然而她本来翘着唇角,下一瞬忽然滞了一下,表情也垮了下来。   见她神色有异,李容渊停下脚步,阿素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李容渊柔声道:“怎么了。”   阿素哀哀道:“肚子痛。”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她小腹一阵坠痛,腰肢也酸软的厉害。难受地在李容渊怀中翻了个身,阿素越发不舒服,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李容渊忽然浑身紧绷起来,低头望着她,沉声道:”方才食了什么?”   小腹坠痛剧烈,像是有人拿着钩子在里面翻搅,阿素只觉酒醒了一半,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汪汪拱在他怀中。   见她半死不活的样子,李容渊紧紧搂着她,向身旁之人厉声道:“传尚药局奉御。”   奉御是四品宫官,尚药局奉御只为皇帝后妃诊病,然而朱雀得了令,还是即刻取了腰牌进宫。   阿素只觉得李容渊将她抱在怀里走得很急,如一根崩到极致的弦,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紧张,她想说不要紧,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伴随着疼痛从身体最深处流了出来,身下一片湿润,李容渊似有所感低头,正见她罗裙下露出的雪白小腿上蜿蜒着一道鲜红。   他的手即刻握上她的小腿,似确认般又缓缓伸开,指尖全是血,血腥的气息漫上来,阿素一阵头晕。然而这场景不知触动了李容渊记忆中哪个点,阿素只觉他身上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第50章 天癸 一片温热悉心贴在她小腹柔嫩的肌……   身下一片濡湿, 经历两世,阿素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如月之盈亏,潮汐之涨落, 这是每个女子都懂得的隐秘之事。此前她只觉得胸痛得厉害,却不知自己的身体早已悄然发生变化。   前世第一次经历此事时,阿素惊慌失措趴在阿娘的怀里,哭得抽噎, 阿娘却将她搂在怀里, 亲昵地吻了吻她面颊,欣慰道:“是好事呀,我的宝儿长大了。”阿娘的语气既喜悦又怅惋,不仅如过生辰一般与她庆祝,隔天还到庙里布施了许多财帛。   这下原本不知的人也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阿素羞窘, 幸好阿兄从未用这件事与她打趣,只是对她格外看顾, 那些天不许她食凉, 不许她乱动。而当每月到了日子, 她的乳姆都会为她准备好一切所需之物,悄悄用上那件东西,她也能一切生活如常。   然而这次却比前世更窘迫,阿素哀叹,怎么偏偏和李容渊在一起时遇到了这事。被他神情紧张抱在怀里, 阿素倒真希望自己全然懵懂无知, 还可少上一分尴尬。她埋在李容渊怀中蜷缩起身子,脸颊绯红,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阵阵痛意之间, 体内有东西源源不断流出来,既羞又恼,连话也不想多说。   李容渊沉了脸扶她起身,一手卡着她的咽喉,一手抚着她的背,是催吐的样子。阿素知道他担心自己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而她哪有什么可吐,咳嗽了几声挣开他的手道:“没……没吃坏。”   李容渊一怔,想到了另一处,即刻撕掉了她半幅裙摆,雪白的肌肤顿时起了一层战栗,阿素紧紧收起长腿并起膝盖。李容渊握着她的膝盖用力分开,低声道:“让我看看。”   他是要寻她的伤处,既然不是内伤,那难道是外伤?他身为皇子身份尊贵,哪会懂这等的污秽之事,自然摸不对方向。阿素更不能让他动手,死命挣扎。   更多的血顺着她的小腿流了下,扑蹬间染红了他素银的澜袍和腰间的玉带,简直如凶案现场,即便平日里镇定自若,李容渊此时脸色也有些苍白,紧紧抱起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向外走。   伏在他肩上时阿素不由想,都说女子月水是天下至阴至毒之物,常人避之不及,不愿沾染分毫,若是李容渊发觉了真相,会不会恼羞成怒,将她丢出去。   她住的静室离李容渊的寝居并不远,李容渊抱着她大步迈入帷幕之间,不顾带倒了榻角的香兽。将她仔细放在榻间,俯身埋在她颈间,片刻后方抬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抖着嘴唇低声道:“再坚持一会,好不好。”   身下是上好的锦丝,此时也染上一片鲜红,阿素悄悄向内缩了缩,祈祷李容渊最好不要发现真相。见他掌中的血迹接近干涸,阿素一面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一面拈起他撕掉的那半幅裙角递过去,小声道:“擦……擦一下。”   就在说话这片刻,朱雀引着一位老者入内,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小童提着医箱,阿素透过帷幕见到那人形貌,才发觉竟是鲜于通。这位鲜于大夫是景云年间的一位神医,几经征辟才入宫为尚药局奉御,不过数年,阅遍宫中珍藏药典医书便辞官云游,为悬壶济世舍弃高官厚禄。   她小时候体弱阿娘也曾请他为自己诊过病,所以阿素还认得出他。然不待医正入内,朱雀见她身下一片暗红,又紧紧捂着小腹的样子,顿时了然,唇畔盈上一丝轻笑,即刻上前拉李容渊起身。   李容渊蹙眉望着她,朱雀踮脚,在他耳畔如此这般说了一阵,他神色先是极惊讶,而后却终于舒缓。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般,他无可抑制轻笑出声,眸色深深望过来,阿素知道他定已了然内情,像熟透的虾子一般,浑身通红将自己蒙入被衾之中,祈祷李容渊不要发怒。   帐外的鲜于医正不明所以,朱雀走出去将情况与他说了,老人捻着长须也笑了起来。见李容渊未恼,阿素松下一口气,方觉小腹坠痛得厉害,前世她也经历过此事,却从未像这次一般如此疼痛。   见她恹恹不欢,李容渊以眼神示意,朱雀向鲜于通道:“还要劳烦奉御为娘子诊一诊脉,看看有没有什么妨碍。”   李容渊握着她的一只手腕伸出帷幕,鲜于通垫着丝帛按上她的皓腕,片刻后眉头微微蹙起,沉声道:“可否让老朽入内一查。”   李容渊一怔,但知看病要紧,不可讳疾避医,便命他入内。鲜于通走到榻前,见阿素虚弱无力,冷汗淋漓的样子,揭开她身上的被衾,隔衣在她小腹之上仔细按压一番。阿素紧紧咬着嘴唇,李容渊沉声道:“如何。”   鲜于通道:“此乃先天之症,女子经行带下,皆与五脏之中内息运行流转有关,外力只可缓解,却无法根除这悸痛之症。”   李容渊忧心道:“你是说,以后每月都会如此疼痛?”   鲜于通叹道:“待老朽开一个方子,仔细调理,兴许有好转。”   此言一出,阿素蜷缩在榻上一片心凉,万万没想到五娘的体质如此娇柔,竟有这痛经之症,一次尚且难熬,每个月来一次,还不要了半条命去。她泪眼汪汪地望着鲜于通,李容渊也沉声道:“先生是当世妙手,难道此症真无药可医?”   鲜于通轻咳一声道:“也无需过于忧心,这原本是女子闺中之病,待日后成婚嫁人,许无药自医。”   他点到即止,阿素似懂非懂,李容渊却似松了口气,命朱雀引他开方子抓药。鲜于通即刻躬身告退,走到书案前写下一张方子交与朱雀,又嘱咐一番,便带着两位医童回宫去了。   送走了鲜于通不多久,朱雀便捧着一碗姜红的药汁来,李容渊将她揽在怀里,一口口喂她,阿素虽嫌苦,但浑身酸软脱力,还是任他一口口将药喂了下去。   她身下又流了许多血,这卧榻之上一片暗红,阿素已破罐破摔,此时不留痕迹向内挪了挪,用被衾偷偷将其掩好。然而自己犹嫌脏污,李容渊向来爱洁,此时却似并不介怀,反倒如劫后余生,心情倒很好。   他虽不动,朱雀却在一旁嗔道:“请殿下起身,避一避晦气。”又命饮澜打水来,要给阿素擦洗。   阿素觉得身上身下一片黏腻,小声道:“我要沐浴。”   朱雀拨开李容渊,坐在她身畔,语重心长道:“娘子第一次经这事,需知这日子不可浸浴,之后望着她只是笑。见饮澜和听风送了热水来,琥珀也抱着干净的裙裳候在门外。阿素小心望了李容渊一眼,想让他快些出去,忽然想起这里本是他的寝室,又顿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李容渊会意,意味深长打量她一番,微微翘起唇角,起身而去,阿素猜他大约要去汤泉室。朱雀吩咐饮澜与听风准备干净衣物伺候他沐浴,自己留下来陪阿素。   知道她第一次经此事,朱雀叹道:“娘子如今成人了。”如前世的阿娘一般,朱雀与她讲了种种需注意之事,又用巾帛浸了热水仔细为她擦洗,最后命琥珀拿过新衣,还有一幅月事带。那月事带是用绸布密密缝好,中间是棉布夹着草木灰,每过一个时辰只需将草木灰的芯替换了,身上便又清清爽爽。阿素前世也用过这些,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倒不抵触。   朱雀帮她换上,扶她坐在矮塌上,将一个灌好汤婆子塞进她怀里暖着,才与琥珀一同收了那榻上染脏的被衾与茵褥,重铺了床。   阿素捧着汤婆子,见朱雀与琥珀正抱着被褥向外走,屏后珠帘一掀开,李容渊迈入室内,一片清朗。他似方沐浴完毕,乌发放下来,只着一身素色中衣,饮澜以巾帛为他擦干湿发,阿素不经意撇见他领口一片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顿时别过头去。   她如今身有月事不洁,自然不能再留在这里伺候,于是小心走下矮榻,然而刚迈出一步,便听李容渊淡淡道:“过来。”   阿素僵在那里,看着朱雀领着琥珀等一众人都退了出去,知道李容渊是唤自己,只能抱着汤婆子小心翼翼走入帷幕之中。她站在榻边,李容渊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拖上榻。   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李容渊从身后将她搂在怀里,他发间带着新鲜的水汽,湿润好闻。阿素被紧紧按着贴在他胸膛上,背后一片滚烫。李容渊的下颌正压在她肩上,垂眸埋首她颈间,静默了片刻,忽然无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   连他也嘲笑自己,阿素心头一阵不平,忽觉怀中的汤婆子一瞬被抽走,李容渊俯在她耳畔,含着她的耳珠低声道:“……还痛吗?”   他的手正从腰间探入她衣内,一片温热悉心贴在她小腹柔嫩的肌肤上轻轻按揉,指腹上的薄茧微微有些粗粝,阿素面上一片灼热。 第51章 暂息 细腰不盈一握   即便再懵懂, 阿素也知如今这般太过亲昵,颈间热气蒸腾,她只觉难耐, 却挣不脱。偏李容渊神情专注,掌心正熨帖在她小腹之上,与她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倒让她羞愧自己多虑。   他的体温比常人高些, 按揉的力度拿捏地刚好, 阿素觉得小腹之下的抽痛稍解,放松下身体,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间想的是如今不比以往,以后还要注意男女之防,然而抵挡不住失血后的困意, 在隐隐的除夕爆竹声之中, 歪倒在身后之人怀里睡了去。   漏箭浅浮,残夜褪尽, 除夕之后便是元日, 若春之华日之晓, 一切都是崭新的。先前阿素曾央着朱雀在元日里领她去慈圣寺上头香,据说有位得道高僧曾在那里开俗讲,可去感受大德吟哦,经语满堂。   然而她醒来躺在床上,只觉身上比昨日更加不爽利, 小腹坠痛直不起腰来, 只得把这行程也取消了。身边已没有李容渊的身影,因今日大朝,皇帝在含元殿召见百官与外邦使者, 他自然是要入宫参加大祭。   趁四下无人,阿素忍着不适回悄悄回了自己的静室,琥珀将新裁的一身孔雀罗齐胸裙与她换上,配的是绉纱上襦和缀珠的诃子。如今她已成人了,自然不能再做女童打扮,琥珀这会又是欣喜,又是忧虑,与她梳了一个双璎髻。   阿素跪在瑞兽葡桃镜前端详自己,眉目若画,唇间一抹樱色,她只觉明艳,连自己都有些动心。阿素抚着胸口忧心地想,五娘命格弱些,生得如此美貌,恐压不住。   方收拾停当,朱雀已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来,是昨夜鲜于通开得方子。她苦着脸端着碗将药喝了,朱雀又端来一个小盅,阿素闻着香味接过来,发觉是红枣茶。朱雀望着她笑道:“是补气养血的,娘子趁热吃了吧。”   阿素面色微晕,小小尝了一口,那枣茶是用大食国产的蜜枣烹制,香甜可口,果然很对她的口味。然而阿素没料到这一世自己这痛经之症竟如此严重,喝了药虽有一股暖流在小腹微微徘徊,然而不一会便又被坠痛击垮。见她脸色不好,琥珀扶她去榻上躺着休息。   望着流云般垂下的帐幔,阿素却忽然睡不着了。身边空空如也,似少了些什么,不知李容渊现下在做什么……怎么想起他了,阿素裹着被衾翻了个身,赶走这个念头。现在宫中定然热闹非凡,往年阿娘总会带着她入宫觐见,少不得能在她的阿婆窦太后那里讨些珍奇的玩意。   看在阿娘的面上,她的那些皇子表兄们与公主表姊们向来让着她,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肯定要她先挑,倒是永仙有时会和她争一争,而阿樱却乖得很,只是在一旁看着。想到此处阿素不由叹了口气,如今已物是人非,那样的日子只留在前尘的记忆里。   而正如阿素所想一般,元日的大朝散后,依例皇帝要到清思殿与太后请安。自从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不幸早夭,窦太后头风又发,景云帝在年前斋戒沐浴三日为母亲祈福,此时在清思殿中将亲自抄写的《法华经》供于紫檀香案之前,才缓步走到后殿帷幕之内。   此时太后榻前已经聚集了起众内外命妇,见陛下亲临,纷纷起身。景云帝跪坐于卧榻之旁,握着太后的手贺新禧,却被窦太后挥开道:“可查出眉目了?”   一旁的安泰知道窦太后问的是阿素落水一事,在众人皆以此事是意外而盖棺定论之时,窦太后却坚持其中定有微妙,安泰不由叹息,阿娘执政多年,未免太敏感了些,若是有人要害她的宝儿,她怎么会轻饶,只是事后她也命长子仔细查过,那落水的马车全无异样,大约真的是场意外。   今日是新年之始,不适宜提这伤心事,见皇兄已是一脸不豫,安泰忍者犯起来的阵阵伤心,握着窦太后的手道:“原是我的宝儿福薄,没机会再多受几年阿娘的疼爱。”见她又要流下泪来,身边的阿樱偎依在她怀里举着小手为她擦泪,又望着窦太后道:“阿婆莫再伤心,不然阿姊在那边又怎能安心。”   窦太后望着阿樱叹道:“倒也是乖巧懂事。”说完命宫人取了亲手用五彩锦丝串好的春钱给她戴上。宫中原本有春日散钱的习俗,为的是取个好彩头。以往每年太后亲手串的五彩钱只独一份,是给阿素的,连诸位公主也没这个待遇,如今只因她说了一句话便得了如此殊遇,一旁便投来几道钦羡的目光。   更有些看好戏的目光落在一旁受冷的高皇后身上,她生了三位公主和一位皇子,然而膝下的嫡公主竟还未有太后的那位外孙女得宠。尤其今年,太后宁可将春钱赏了庶出阿樱,也没有赏给她膝下的公主,简直是大大驳了她的面子。   安泰知道高氏在阿娘那里受了气,向来隐忍,只不过是将仇都记在自己身上,只怕此时更甚。原先她有意退让,不与她计较,然而经历抄府一事她知道幕后之人自然包括高氏一门在内,她自不会退让,方才有意让阿樱到阿娘身边,便是要杀一杀她的气焰。   窦太后不喜欢这位继任的儿媳在宫中并不是一件秘闻,先皇后王氏是她为景云帝定下的,出身名门,端庄大方。然而并非生得妩媚,又不会柔以侍君,自然不得景云帝欢心。宫里的女人如水流进流出,虽夫妻不睦,但王皇后向来睁一眼闭一眼,直到高氏入宫,一切皆不同。即至王皇后被废,高氏稳稳坐上了后位,一直过了这许多年。   景云帝向来孝顺,然而这立后一事上却独排众议,连太后也无可奈何,高皇后自也知道这一点,向来不争一时,迎着众人看戏的目光上前,反拭泪道:“可惜少了永宁在身前,这喜庆的日子也冷冷清清。”   她演得情真意切,还真落下几滴泪来,安泰不由红了眼眶。眼见妹妹与阿娘又要在喜庆的日子里哭做一团,景云帝忙沉声安慰,方才那小小微妙便也被揭了过去。   见太后身体不适,高后领众内命妇告退。回到长秋殿时,高后身边的尚宫忧心道:“方才见长公主的态度,似已与中宫生了芥蒂,若陛下真有意将十三公主许给靖北王世子,只怕她要受些苦楚。”   永仙是高后的心头肉,她自然知道景云帝此举是想缓和她和妹妹的关系,然而他要和稀泥,却要牺牲她的爱女,想到此处,终究意难平。见高后不语,她身边的尚宫又道:“中宫真的舍得将公主嫁到元家去?”   此时她最小的女儿,六岁的十六公主正抱着她的腿撒娇。高后叹了口气道:“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又如何不疼?只是永仙年龄还小,这婚事到时候做不做数还两说……”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沉沉道:“哦?什么不作数?”   高后猛然回头,正见景云帝迈入长秋殿,她即刻跪拜道:“见过陛下。”她身边尚宫也一同伏拜,不敢再言。   景云帝自然已听到她的话,淡淡道:“这婚事朕已应下了,自然没有反悔的余地。”   见高后默然不语,景云帝淡淡道:“你当真以为,朕不知你做了什么?”   高后一惊,猛然抬头,景云帝叹道:“朕虽瞒太后,不代表朕什么也不知,小六做了什么,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朕皆一清二楚。”   高后松了口气,知道他说的是安泰之女落水一事,原来他已然知道永宁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死于她的儿子雍王与太子之间争斗。   他语气严峻,高后伏地原本瑟瑟,此时却忽然抬头道:“妾身一切皆是为了陛下,长公主之女是元氏最后的血脉,陛下疼惜不忍。而如今臣妾代劳,元氏绝嗣,陛下心头之患也可稍解。”   景云帝阴晴不定地望着她,她竟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于是也只能明白道:“管教好你的儿子,朕在一天,便不会废太子。太子即便无才,亦无过,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朕已许你的够多,别的不要再惦念。”   说完振袖而去,虽是斥责,然而高后却知,她又胜一局。   待景云帝离去之后,高后屏退众人,帷幕之后转出一个低眉顺目的内侍,扶着她的手臂道:“如今陛下已起了疑心。”   高后叹道:“经此前一事,恐怕之后要暂避锋芒。”   原本她欲以刺客嫁祸裴家,再以兵甲一事挑起景云帝对元家的怀疑,进而彻底铲除自先帝时遗留下的两大外藩势力,然而没想到从一开始便似冥冥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行事。先是她派去的刺客不知为何死在宫墙外,却有人李代桃僵去行刺,不但未事成,反而消除了裴家的嫌疑。而那些千辛万苦藏入元府的兵甲也被人偷梁换柱,反而折这郑任这条线,还险些引火烧身。这让她不禁有些警觉,看来大约要韬光养晦,安稳一段日子。   就在长秋殿中一片愁云笼罩的时候,李容渊已施施然离宫,策马向丰乐坊而去。他回到东苑,并未去自己的书房,而是去了离自己寝居不远的那间静室。   果然,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听到画屏之后榻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敏锐捕捉到一个偷偷张望,又在听到脚步声后将自己埋进被衾里的身影。   李容渊暗自好笑,想必她在家等了一天,心中早已着急。然而他却不徐不疾,缓缓踱到里间,掀开帐幔,正见榻上之人背对他而睡,中衣蹭得散了,从领口隐约可见漂亮的蝴蝶骨,细腰不盈一握,他毫无犹豫地捏住她细瘦的脊骨,掌下温热的身体顿时一颤,又似无知觉,闭着双目睡得沉,只有颤动的长睫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第52章 避雨 面对同样淋湿正解下衣带的李容渊……   李容渊好整以暇, 修长手指在她的脊背上摩挲,不过一个来回,原本背对他而卧的人终于耐不住坐起身来, 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似对他无声谴责。   李容渊的目光落在阿素锁骨下的小窝,浅浅的似能聚起一泓清泉,颈项雪白修长, 更显得其上一道红绳艳丽。   察觉到他的视线, 阿素不由自主蜷起膝盖,埋住身体,又拉高被衾紧紧盖住自己,她知道他目光中并不是单纯的欣赏,而如同已经被盯上的猎物, 自己无声的抗议没有任何的效用, 这迫使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抬眸望着李容渊正色道:“殿下究竟要如何。”   单薄的声音在内室回荡, 阿素紧紧捏住被衾一角, 掌中都是冷汗。李容渊闻言却轻轻一笑, 捏起她的手腕,颇有些爱不释手地在掌中把玩,之后漫不经心道:“你觉得……我要如何?”   阿素不语,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几分喜爱,也许更甚, 早已将她视为自己之私物, 她并非全然懵懂,自知那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这令她感到惧怕。   前世她也听闻世家勋贵的郎君们在婚前皆有侍婢, 正妻过门前甚至已生下子嗣,这本是常态,如她的阿耶那般未另纳采的反而鲜见。一般官宦人家尚且如此,更可况生在天潢贵胄之家,先帝诸皇子中封王的几位,皆在正妃之外有孺人媵妾,只有他不同,不仅未与哪家贵女下定,身边竟连侍寝之人也没有。   阿素原先还疑惑过,他竟如此不近女色,如今却知,恐怕这事要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眼界颇高,若不生得如五娘这般貌美,只怕入不得他的眼。   若留在他身边,早晚有一日要做他的人。然而阿素打心里是不愿的,抛开前尘不谈,如今无名无分,依五娘的出身,日后最多不过是侧室,难道要一辈子仰仗他的宠爱而活。   早在成为五娘之初,阿素便晓得,在这个以门第论婚姻的时代,沈家既非世家,五娘又是庶出,不得嫡母欢心,婚事上定然有亏。她生得貌美,更恐难为良配。阿素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非要让她嫁人,倒不如去寺中做姑子去,好得有素斋可吃。然而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便是前世自家的那个大转折,而如今此事一了,阿素倒真再无牵挂,也不怕与李容渊撕破脸。   想到此处,阿素挣开他的手,泠然道:“无论殿下怎么想,我不愿意。”   李容渊见她方才黑眸转圜,眼神湿漉漉的,大约能猜得出她所想,不禁有些好笑,见她现下气鼓鼓地盯着自己,委屈到不行,心生一阵怜惜,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笑道:“想到哪儿去。”   阿素闻言一怔,李容渊淡淡道:“明日你便搬回西苑去住吧。”   西苑是她入府时最初住的地方,距离东苑颇有些距离,李容渊命她搬回去,那是说方才的一切皆是她会错了意?阿素望了李容渊半晌,见他神色自然,松了口气道:“这些时日劳殿下看顾……”   李容渊止住她的话音,微笑道:“终于也知道我这劳心费力究竟是为为何,那你说说,该如何报偿?”   阿素原本不过是客套,却没想到他还真打蛇随棍上,片刻后方嗫嚅道:“若殿下不嫌弃,愿在府中侍候……”说到此处见李容渊眸色一深,又赶忙补充道:“三年。”   她知道李容渊定不会轻易放她离开,所以尽量定下个期限,即便签了卖身契还有个赎身的机会,李容渊总不能拘着她一辈子在身边吧。   阿素只觉李容渊望着自己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叹道:“无需多心,留你在身边自有安排,你只需听话便是。”   听口气他还是要圈住自己,并且绝口不提期限之事,阿素知道这里自然没有自己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一切随他。   之后李容渊令朱雀重新收拾西苑,不过正月初三便命人将她与琥珀的随身之物一同送回了西苑,而又过了五日,到正月初八之时,阿素才知道他此举究竟是为何。   原来沈陟曾将御状告到了景云帝面前,要接回自己的女儿。然而李容渊自不会放人,只是也不能拂了景云帝的面子,当日他既以要收一位女弟子的理由接她入府,今日便真命她斋戒沐浴,正式行这拜师之礼。   如此一来阿素在府中的地位便不会如前时那般尴尬,饮澜与听风等府内的婢女内侍自不能再支使她,反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娘子”。李容渊向来细心,面面俱到,既真要留她在身边,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周全。阿素心中不由有些欣慰,然而她将这话与琥珀说了,琥珀却怒其不争道:“娘子若不是被掳入这府中,如今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阿素悄悄吐了吐舌头,琥珀虽如此之说,她却觉得如今这般也未有不好,若她还随元娘一同在赵王府,只怕还不如现在自在,而若是被接回沈府,面对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奚氏,只怕情况更坏。   正式行礼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十,是请太常博士算过得好日子。前世阿素未曾请师父开胄笔,她读的那些书全是阿耶亲自所授,只是一向惫懒,又耽于侍香,这是父女之间共同的爱好,常心有灵犀,所以元子期自不会拘着爱女苦读,曾多次对安泰笑言道:“生女肖父。”   而这一世不同,阿素隐隐察觉李容渊对她在学识上要求颇高,就连这原本是做样子拜师礼也做得有模有样,不仅要她斋戒沐浴,而且裁了经袍,请了宾客观礼,皆是当世大儒,其中甚至有衍圣公之子,看得出李容渊自是费了心力。请柬自然也送去了沈府一份,沈陟未到,只是由他的长子沈越代为出席。   也就在此时阿素才第一次见到了五娘素未谋面的兄长,听说幸好两人只远远打了个照面,听说他开春也要入弘文馆读书,如今她拜在李容渊门下,而李容渊任弘文馆学士,算起来她与沈越也有同门之谊,这也许便是他今日来观礼的原因。   阿素跪在李容渊身前认真叩拜,只觉身前之人长身玉立,广袖翩然,风姿无边。她只多看了一眼,便被李容渊望了个正着,意味深长地翘起唇角。阿素赶紧低头,起身与他奉茶的时候却被他勾住手指。   大庭广众之下,阿素面颊微晕,片刻后才被不留痕迹的放开,阿素松了口气,稳稳接过茶盏放好,这礼便成了。   阿素回到西苑,琥珀为她松下经袍,她便直挺挺摊在榻上,一动也不想动。今日僵硬了一天,阿素只觉得从脖子酸到脚跟,琥珀轻柔地捧起她的小腿为她纾解,阿素靠在隐囊之上,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   榻边的香兽吐出袅袅青烟,阿素觉得身子沉得不像话,像是浸在一个松软的梦境里,小腿上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阿素不禁调笑道:“若有朝一日我们离开此处,倒可以去……”   她话音未落,却听有人淡淡道:“去哪里?”   阿素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身前已经换成了李容渊,她心中一惊,下意识蜷起腿,却被他按住不放,见他面色不豫,阿素不敢挣扎,任他握着自己脚踝。   片刻后李容渊才放开她,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早些休息,若是闷了,待上元带你看灯去。”   不知为何阿素觉得李容渊今日颇有些不同,眸色之中似有化不开的温柔,她倒有些不习惯,然而闻听李容渊之言心中却不由小小地雀跃了一番,算起来她已经在这里住了数月,除了寥寥几次与他一同出府,大半时间都只能在园子中活动,自是极期待上元的灯会。   每年只有一日长安城中会解了宵禁,那日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自李容渊应了带她去看灯,阿素简直是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在时间过得也快,到了十五那日的傍晚,她已收拾停当,兴冲冲地跟在李容渊身后出府。   今日他们微服出游,李容渊只着一身常服,束玉带,但依旧姿仪优雅,在人群中令人瞩目。阿素也刻意低调,换了身鹅黄的齐腰裙,素织锦半袖,只佩了碧青的宫绦从腰间垂下,即便如此朴素,李容渊还是令她戴了帷帽,有长长的绉纱垂下,将身体完全裹在其中才许她出府。   这一次两人未乘车,而是骑马。阿素已经能熟练驾驭她的那匹枣红马,与李容渊两骑并驾,由侍从牵着马,慢悠悠地沿着长安城中的河道自北向南城而去。   长安外郭之中,世宦勋贵人家的宅子皆聚集在北面,一路向南的几坊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倒多了许多生活气息,河畔槐柳的枝杈之上皆挂满了彩灯,有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即便前世阿素也很少见这情景,此时不由万分好奇。   她极期待地望了李容渊一眼,便见李容渊下了马,走到她身前,将她也从马上抱了下来,将马的缰绳交给身后的侍从,命他们远远跟着,独自带着阿素融入街市欢乐的人流之中,感受上元喜庆的氛围。   穿梭在人流之中,身边的一切对于阿素来讲都是崭新的,无论是妇人卖的胭脂水粉还是巧手匠人吹起的糖堆面人,都属于她不曾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不一会便抱了满怀,直到手中已拿不下了,方想起这些东西皆是要钱的。   她赧然地回头望了眼李容渊,正见他正眼睛也不眨地将金稞子流水般地发了去。这次他终于记得带钱袋,阿素却颇觉得肉痛,李容渊笑着捏了她的脸颊一把,一旁卖银簪子的老妇人不由夸赞道:“小娘子会持家,娶回家有福气,郎君要不要买一支簪子与娘子。”   阿素面热,刚想辩一句,却听李容渊笑道:“新妇面薄,不经夸。”   说完真的挑了一支银簪,付了金,递在阿素手中。他出手极大方,那老妇人望着他们双手合掌唱赞道:“愿郎君与娘子和和美美。”   阿素知道他是故意逗弄自己,涨红了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见他好整以暇的样子,阿素最后将那银簪往他手中一推,转身便跑向另一处。   她有意让李容渊寻不见,所以走的极快,身边有风嗖嗖地掠过,果然一会便再不见李容渊的身影。甩掉了他阿素有些小得意,一路望着街边的格式的彩灯心情轻松。   此处接近义宁坊,来往的人群中混迹各种胡商,他们也同汉人一般喜爱这上元灯会,原因并不在于节日的气氛,而在于每到这时生意便格外的好。望着身边胡商们从丝路的另一端带来的波斯萨珊的琳琅奇珍,还有他们贩卖的昆仑奴与新罗婢,阿素皆新奇万分。然而待她玩得够了再转身,却依然不见李容渊的身影,不由心中一沉。   阿素茫茫然在人群中寻了许久,依旧不见他的身影,原本已习惯李容渊时时跟在身后,现下阿素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须知她身无分文,连回去的路也不认识。热闹喧嚣的街市上的每个人都于她是陌生的,甚至于这个世界于她都是全然陌生的。   阿耶阿娘与阿娘皆认不出她,阿素此时才发觉,于她而言,李容渊便是维系她与过去的唯一联系,然而现在她却找不到他了。   阿素咬着嘴唇,努力平复下心情,回忆起方才走过的那些街道,一点点摸索着往回走,有人与她说话,阿素受到惊吓闪到一边,身边高鼻深目的胡商此时看起来也颇有些面目狰狞,看到那些被拴住手等人待价而沽的新罗婢们,阿素只觉心慌得很,这些人不也是被拐到这里才会为奴为婢,那么,会不会有人也想要将她拐了去?   想到此处阿素望着与她说话那人顿时退了两步,然后转身撒腿狂奔起来,原本戴在身上的帷帽滚落在地上,阿素却顾不了那么多,跑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慌得要跳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体力不支地停了下来,然而依旧寻不见李容渊的身影,忍不住眼眶一红,要落下泪来。   然而此时却有人伸手撩起她垂下的碎发,轻轻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抹掉她那颗要掉不掉的泪珠,低声道:“怎么哭了。”   阿素抬头,正见李容渊在自己身前,她红着眼眶瞪着他,却听他叹道:“跑得那般快,差点寻不见。”   原来他一直就在她身后,原来他并不曾离开。那现在,是故意要看她狼狈的样子么?阿素气恼地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揽住腰,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好了,不气了。”   他的声音温柔缱绻,身边过往的人流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阿素用力推,触手却是一片坚实的胸膛,怎么也挣不脱,李容渊将她按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着意安抚,被一阵暖意环绕,阿素忽然松懈下来,一颗心也落回了原处。   好在,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茫茫浮世之中总还有一人念着自己。   一片阴翳遮住了月亮,阿素终于放松身体靠在李容渊怀里,却觉察到夜空中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不一会便狂风大作,   上元灯节遇雨,这还是头一遭。那些悬在街边的彩灯皆以油纸糊成,此时皆不经风雨,顿时被打的七零八落,原本热闹的街市也黯淡下来。阿素向来怕黑,李容渊却似知道这事一般,将她紧紧揽着怀中道:“别怕。”   他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阿素忽然间便没有那么害怕了。然而此处本是南城居民区,本没有留人的驿站,那些牵马的侍从也不知被他们远远甩到了何处,雨却越下越大,李容渊将她抱在怀中,疾行在雨中。   不多会阿素觉得面前有有片光亮,才发觉李容渊抱着她竟走到了慈圣寺山门外。知客得小沙弥见此情景知道他们是要避雨,即刻引他们入内。   禅房的炭火烧得很旺,阿素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然而面对同样淋湿正解下衣带的李容渊,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第53章 千日 长大了   这里是慈圣寺后山供游方僧人休憩的客居, 原本不接待女客,然那小沙弥将此事报与寺中西序知事,那知寺僧认得李容渊, 亲自相迎,即刻为他们准备客房,想来李容渊也是认准了这一点,故而才到此避雨。   阿素在心中腹诽, 李容渊定是曾在寺中舍了不少香火钱, 已经在这些和尚面前挂上了号,所以受此殊待,然而她心中又奇怪,为何李容渊要在寺中舍钱,难道是要什么人做法事?   那知客僧原本准备两间客房, 李容渊却望着他微笑道:“不必如此周章, 某与舍妹一间便可。”   那知客僧听闻二人是兄妹便未再多言,只命人送了干衣、炭火与热汤到房中。所以才有了两人共居一室的尴尬局面。按理说李容渊对外称她是妹妹也不算占她的便宜, 然如今这客房中只有一张卧榻, 总没有她睡床李容渊睡地的道理。   阿素又望了望灰石砖铺就的地面, 还没睡上去已经觉得肩背僵硬。像是知她所想,李容渊笑道:“自不会委屈你。”   阿素闻声抬头,瞬间又猛然转过头去。视线中李容渊已褪下淋湿的上衣,露出的光洁的肩膀,他因有一丝来自于母亲的异邦的血统, 五官深邃, 身量极高。平日里穿着衣衫只觉身姿挺秀,褪下衣衫来才发觉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 力量分明。   前世仅有的几次亲近都是在黑暗里,如今在明晃晃的灯火下,阿素只觉得他的肌肤白得耀眼,背过身去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避嫌。然而她越躲,李容渊反而擦着湿发,毫不在意地走到她身前,用干巾将她也裹着一顿揉搓。   阿素从柔软干燥的布巾里挣扎出来,正对着他赤-裸的胸膛。面上一热,阿素想逃,李容渊扣住她的手,一下便剥掉了她的绯色的锦丝上襦。   内里只穿了一件藕色的小衣,细细的系带挂在颈子里差一点就被扯断。阿素气得极了,脱出手狠狠推了她一把,手下触感像玉一样冰凉,想来是方才为自己挡雨,身上都淋得湿透了。李容渊将湿衣扔在一旁,将干衣扔与她道:“过会换上,别着凉。”   见他毫不在意地转身向外走,阿素抱着那干净的僧衣发了会呆,悄悄躲进角落里褪下半湿的罗裙。这僧衣她穿着着实有些大,走起路来牵牵绊绊。阿素赶紧将换下上襦与罗裙放在炭火边烤着,却见有两人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又添上烧好的热水。   热气蒸腾,白雾缭绕,阿素望着那木桶极渴望,想着若是此时能洗个热水澡该是如何惬意。   见阿素趁他不在之时已然换好上了干衣,李容渊叹了口气道:“平白糟蹋了件干净衣裳。”说完捉住她的肩又要伸手去剥,阿素才懂得,原来这热水竟是为自己准备,他要她先沐浴。   阿素望了望木桶,又望了望李容渊,心里犹豫得很,自然不能当着他的面沐浴,然而外面又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又总不能赶他出去。李容渊却似毫无察觉,从一旁的鸡翅木架上取了本佛经,赤足走到榻前躺下,靠在隐枕上是读书的样子。   见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佛经之上,阿素终于下了个决心,极迅速地褪下了僧袍,扒着桶沿跳进了桶里。被热水浸没的瞬间激起一阵战栗,她小小地叹息出声,透过茫茫白雾警惕地望了李容渊一眼,见他毫无差觉的样子,放松下身体掬起温水淋洗。   她洗得欢畅,唯一不足的是这里条件简陋,少了清洁的澡豆。浑身热腾腾,小脸也红扑扑的,阿素欲披衣起身,旁边已有人贴心的递过一条干巾,阿素下意识接过,下一瞬间便吓得直直跌入水中。   李容渊正站在她身前翘起唇角,水面清澈,一览无余。阿素缩在浴桶里,双手环在胸前蜷起膝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素抬头怒目而视。   他是故意的,若是现在阿素还看不出来,那便是真傻了。原以为经了拜师之礼,毕竟有了师徒的名分,他行事自不会逾矩然,而如今他竟不顾人伦之防了,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些。   李容渊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似查验一般,半晌后方叹了口气道:“养了这么久,也没有养的胖些。”   见她一脸的防备,李容渊微微一笑,将干净的巾帛放在桶边,转身而去。当下女子以丰腴为美,阿素低头望了望自己单薄的身体,的确没什么丰韵,大约不合他的口味。   这本是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她却好像也没有那么开心,见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帐幔间,慢慢起身擦干,重又换上衣裳,悄悄走了过去。   房中仅有一张卧榻,李容渊已收拾妥当,拍了拍松软的吴棉素被,让她躺上去。阿素迟疑地上了床,却见他走到浴桶前,似要就着自己洗过的残水沐浴。   阿素暗暗咂舌,他倒是不嫌弃。然而见他赤-裸上身,正解下裳,阿素迅速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一觉睡得极沉,阿素醒时只觉天光大亮,身后有热源正贴着自己,腰身也被牢牢禁锢。她努力翻身,正对上李容渊沉静的睡颜,他似睡得极安稳,长长的睫毛低垂。阿素不老实地挣扎片刻后他方转醒,下意识将她按进怀里。阿素自然不听话,依旧扭着身子,忽然间耳垂一片濡湿,有个低哑的声音叹道:“别动。”   阿素感觉得到他正含着自己的自己耳垂,声音颇有些低哑,微微带着喘息。她脸颊发烫,身后灼热的体温,情难自已。阿素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她自然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而这局面却是她一手造就的,无异于作茧自缚。此时两人离的极近,许久后李容渊禁锢着她的手才松开,阿素如同炸了毛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拿起自己的衣服躲在一旁,迅速换好。   李容渊慢条斯理起身,穿衣,倒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阿素在心中暗自气恼,下次再不要和他一同出门了。   正月十六是休沐的最后一天,李容渊带着她向知客僧辞别,向着寺门走去。他们住的客居颇深,途中经过悯波池,阿素方想起上次正是在此处见了李容渊,之后他便将自己从赵王府中掳走,原来时间竟已过去了这么久,她与李容渊只间的关系也与当初大为不同。   由悯波池向外,便是一片塔林,走过那些飘扬着的经幡时,阿素心中一顿,知道那万千佛塔中某一座,是今世耶娘为她而起。   许是心有灵犀,阿素刚想到此处,便见到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竟是阿兄。   元剑雪似也望见他们,微微一怔,随即大步踏来。阿素见今日他一身素服,身后的侍从手中拎着两提匣子并纸钱,心道难道竟是来祭奠自己?   她这般想着,便听一个柔柔的声音唤道:“阿兄在做什么,别误了……”那声音在望见他们的时候便停了,阿素远远见着阿樱拨开人群走上来,见到李容渊,眸光中的神色既惊又喜。   元剑雪望着李容渊道:“今日殿下也是来……”他的语气中带着期待,李容渊微微一笑道:“昨夜遇雨,来寺中一避。”   元剑雪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李容渊也惦念着阿妹,今日同来祭扫。之后目光又落在他身边的阿素身上,想的却是,他既在寺中避雨,两人难免同宿,心中有些异样……然于九殿下的私事,他却没有立场指摘,轻咳一声道:“如此,便不打扰了。”   见阿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微微退了一步,却听他出言告辞,然他身边的阿樱却颇有些恋恋不舍,最后回望了眼李容渊,才随元剑雪离开。   阿素自然也不舍,想起耶娘为自己起的那座佛塔,一颗心砰砰直跳。眸色一转,望着李容渊作天真样子道:“他们是要做什么?我们也去看一看好不好?”   然而这次李容渊却没有纵容她,淡淡道:“自是去烧纸,此等不吉利的事,需离得远些。”   阿素闻言心中未免酸涩,上次他明明也来此处祭扫,没想到如今这么快这么快就把她忘了。说起来这一世落水之时他们情谊尚浅,李容渊如此倒也无可厚非,只是终究意难平。   见她将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李容渊颇有些好笑,望了她片刻,忽然轻声道:“你可有什么愿望?”   阿素想,如今她最大的愿望自然是与耶娘相认,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又如何能信她的话,不过是把她当作想要攀龙附凤的疯子罢了。这愿望自然也无从对李容渊说起,于是阿素只能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容渊牵着她走向另一处僻静的偏殿,那里有一位年迈的僧人,披着一袭旧袈裟,闭目敲着木鱼。他身边有一盏盏长明灯,李容渊走到他身边施了金,对阿素道:“这里许愿很灵,只要之后点上一盏长明灯,愿望便真的会实现。”   见阿素一脸不信,他意味深长道:“我曾经试过,真的极灵。”   阿素好奇道:“殿下许的是什么愿?”   李容渊却微微翘起唇角道:“自然不能告诉你。”   阿素有些失望,但还是走到那老僧人身边想点一盏长明灯,忽听他开口道:“这灯需点一千天,若一千天之后灯还未灭,娘子的愿望便一定会实现。”   阿素闻言点起了灯,在香案前跪下,闭上双目,虔诚祝祷。   景云二十六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常都要早一些,阿素起身向那长明灯中添进鲛油的时候才想起,距离她点起这灯的时候真的过去两年多,近千日。而再过几个月,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   十三岁时她如春日的嫩柳般忽然抽条,不仅身高长了一节,也完全褪去了童稚,十四岁时生得越发明艳动人,而如今她即将十五,身姿也有了妩媚的轮廓,举手投足皆引人注目,阿素颇有些苦恼,出门时不得不戴起帷帽,任长长的绉纱在风中摇曳。   阿素添了灯油后便离了慈圣寺向宫内而去,因永仙公主开了女子入官学读书的先例,作为李容渊的弟子,如今她是公主侍读,每隔一日便要入宫陪公主读书。   从望仙门过金水桥,穿过昭训门到东朝堂,再向北过含耀门是门下省办公之处,旁边便是隶属门下的文献管理机构兼学府弘文馆。阿素穿过廊道刚走到一片歇山顶下,最先见到的人便是姜远之。   正如她前世记忆中那般,姜远之是景云二十四年的探花,守选一年便入弘文馆做了校书。这虽是一个九品的小官,但可谓是前途无限,因馆中学子皆是皇亲国戚,世家勋贵,而任馆职的学士皆是当世大家。阿素身为公主侍读自然也是馆中学生,见到姜远之恭恭敬敬唤了声姜校书。   姜远之不置可否,阿素低着头从他身边溜过去。他与李容渊不睦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阿素倒好奇,前世里本如胶似漆的两人如今怎么成了这样的关系,不过她也懒得深究,想一想便放下来。   今日是大课,在经堂的一角专门辟出了一方天地,用帷幔遮了,供公主听讲。阿素知道永仙之所以闹着要来读书,不过是为了多见阿兄一面,只可惜阿兄明年也要入仕,只怕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如今她生得越发出挑,讲堂上的学士讲完经令他们自己研习,便有数道目光已落在她身上。有人起身,似向她而来,阿素仔细分辨,是太原王氏族中之子弟王昉,亦然是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是要向她借书。   阿素不禁腹诽,王家藏书不比她丰几倍,何必惦念她的私藏,自是想多与她说几句话。需知这一借一还,便是两次交接,倒打得好主意。阿素与王昉说了句托词,便堪堪避过,但没料到散堂的时候,却有位内侍走到她面前言道,九殿下请她去。   阿素在心中哀叹,定是方才的一幕,已被李容渊看在眼里,如今他倒将自己看得越发紧了,一会不知又要如何惩治自己。 第54章 亲昵 整个人被抱起来放在书案上,推倒……   阿素跟着那侍从沿廊下道走到一处庑殿顶下, 踏着玉砖而入。内堂是一处藏书阁兼馆中学士论经之处,她忐忑地走进去之时正见面前一方书案,其后李容渊长身玉立, 正凝神挥墨。   那侍从将人带到即刻离开,阿素站在一旁伸长脖子看,李容渊写的是“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 可以画麟台。”章草飞丝萦带, 圆转如圜。阿素心中一动,这是书法大家颜清臣的《裴将军诗》。前朝饱受匈奴侵扰,李容渊写这诗自然是以古喻今。   自从两年前元子期卸任朔方节度使,突厥便大举进犯边境,如今沙钵罗可汗雄据西北, 竟有不可抵挡之势, 原本便在墙头飘摇的高昌王即刻投降了突厥可汗,西北失去了最后一道门户。阿素知李容渊早有剿灭突厥之志, 大约现下在心中已有了筹划。   前世李容渊拥西征之军功, 令几位王兄不敢逼视其锋芒, 恐怕这一世此事竟要提前……阿素正出神,却听李容渊淡淡道:“站着做什么,过来。”   阿素小步挪到他身边,见她小心样子,李容渊微笑道:“怕什么。”   阿素不禁腹诽, 自己不过与王昉多说了几句话, 就被捉了来。他的喜怒向来难以把握,谁知道要生什么幺蛾子。   见她不答,只用黑黝黝的眸子望着自己, 李容渊掷了笔,另取了一幅硬黄纸在她面前道:”写几个字来。“   阿素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要考教自己功课。自她正式跟着他读书,李容渊督促她练字一点不许她懈怠,经两年多近千天,她于书法上的造诣倒也不至于太丢人。   李容渊身后的藏书之处卷帙浩繁,阿素在林立的牙签之中随意寻了一卷《子张》,铺开硬黄纸。挽起衣袖仔细誊抄起来。   这是论语中的第十九篇,记士行交情,任人免学,又或接夫子之语,或辩扬圣师之德。阿素选这篇自然是有意讨好于李容渊,写起来也格外卖力,淋漓挥墨。不过才写了一小半,原卷上的一行便被李容渊掷下的书卷挡住了一片,阿素起先并未在意,凭着记忆默了出来,后来又遇到一次,才发觉是他故意为之。   阿素心中一凛,这是常科之中帖经,意为将经书上的某几行盖住,令答题纸人补充,看来李容渊今日是要正式考察她这些时日的读书成果,顿时抖擞起精神,又庆幸自己选了《论语》中最熟悉的一篇。   果然,这一试她顺利过关。全部誊写完毕之后,阿素长长松了口气,却有一只手从身后将她面前的硬黄纸抽出,展开阅之道:“勉勉强强。”   阿素知道,他要求严格,鲜少夸赞自己,这一句评价差不多可以等同于“不错”。她转身欲夺那硬黄纸,纤细的腰身却被扣住,阿素此时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扑在他怀中。去年她抽条似的长了身高,此时也不过刚到他肩膀,恰好被严丝合缝地困住。   阿素面颊微晕,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她有些抗拒,然而却知越挣扎越无用,不如顺着他些,反正他不过逗弄自己,也不会真做什么来。见她乖巧,李容渊终于放开她,将硬黄纸在她面前铺开。   阿素望着那硬黄纸,李容渊以修长的指在案上敲了敲,沉声道:“那你可知,为何《子张》为诸篇之末?”   帖经之后按理应考校经义,阿素已准备好辨析经义,却没想到他不问经义,倒问了那样一个问题。《论语》共二十篇《子张》为第十九,阿素还真未想过篇次顺序,不仅低头苦思。   见她一时间毫无头绪,李容渊从身后扣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再好好……想一想。”   整个人都被笼在身后之人怀里,阿素更无法思考,磕磕绊绊道:“因其皆弟子之言,故差次诸篇之后?”   李容渊颔首,下颌正压着她的肩膀,叹道:“这是最浅显的一层,若往深里……”他从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在那硬黄纸上圈点。阿素终于忍无可忍,涨红着脸从他怀中挣开。   然而她做完这件事便有些后悔了,悄悄打量他神色,生怕又触怒了她,李容渊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阿素望着门扉期艾道:“有……有人要进来了。”   毕竟他们如今有一个不宜逾矩的师徒名分,阿素总觉得如此亲昵,若让人看到了不好。李容渊闻言轻轻一笑道:“那若无人呢。”   阿素顿时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只低着头,望他握着自己的手写下的那些字。然而忽然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抱起来放在书案上,推倒了一片纸墨书卷。   阿素惊慌失措地抬头,欣赏够了她的表情,李容渊方俯身压下来,撑在她身体两侧,在她耳畔淡淡道:“没有人敢进来。”   他平铺直叙,却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阿素耳尖通红,知道他说的无错,这里全然是他的领地,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入内。而此时他与自己距离极近,近得能看得清他俊美的脸上每一根纤长卷翘的睫毛。丰润的唇就贴在颊畔,阿素颈项之中也被有些灼热的呼吸打得染上一片薄红。   阿素想从案上滑下去,却被牢牢禁锢住。李容渊越发好整以暇,见她慌张样子反倒有些好笑,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来,然而本是有意逗弄,目光却不由自主停留在她娇嫩的嘴唇上。   他捏着她的下颌,低头凑得极近,呼吸相闻间,望见他蓦然幽深的眸色,阿素心中极紧张,如今自己便如待宰的羔羊,再没有人能来救她。阿素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微微沁出些冷汗。   李容渊俯身慢慢压了上来,阿素无助地闭上眼睛,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感到自己被松开了。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阿素只见到他颀长的背影。许是方才自己神情抗拒,让李容渊失了兴趣。阿素知道,以他的性格,定是不屑于做勉强之事。   果然这片刻他已飒踏走向殿外,阿素从书案上跳下来,见他冷淡的样子,顾不上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裙,在他身后小声道:“殿下要去哪里。”   李容渊转身,望了她片刻,叹了口气道:“晚上想吃什么。”   阿素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磕磕绊绊道:“鲈……鲈脍,雀炙?”   李容渊淡淡道:“让朱雀去准备,今日就不陪你用晚膳。”   阿素心中有些失望,以往每日下了学,回府之后朱雀会安排他与李容渊一同用晚膳,她原先只觉得是为了方便,现在才发觉,原来他是特意陪她。   李容渊走出内殿即刻有人为他打起珠帘,他转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身边之人便应诺去了。阿素跟着走出去时另有侍从为她引路,路过殿前丹墀的日晷时,阿素发觉已到了宫禁时分,便吩咐人准备马车回府。   今日还是第一次李容渊未和她同归,朱雀倒似见怪不怪,引她到北苑一处极幽静的水榭中,吩咐人布菜。   此时正是夏日,日暮之分暑气依旧消散,只有在这水边方觉凉快些,然而阿素心中却有些燥热,朱雀命人端上来的晚膳之中确有鲈脍和雀炙,自是得了李容渊的吩咐,然而如今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难道真的生了自己的气?   想到此处不由望着朱雀道:“女史可知现下殿下今日……”   她还是第一次破了这食而不言的规矩,为的是打听李容渊的事,朱雀放下银箸道:“是得了太子差事,去寻城中藏匿的高昌乱匪。”   阿素知道前些时日高昌投降了突厥,无疑让大周在周围的藩属面前失了宗主国的面子,景云帝震怒,欲斩杀高昌使节,然而金吾卫去拿人之时,那高昌遣使已经不见了踪影,似是提前得了风声已然脱逃。   景云帝愈怒,责令京兆尹十日内将高昌使者捉拿,这原本应太子一力督促,然而着差事颇有些棘手,便被太子甩给了李容渊。   原来是有公务在身,阿素心中轻松,却听朱雀叹道:“需知大隐隐于世,长安城两市一百零八坊,藏一个人还是太容易,所以今日,殿下只能先去探些消息。”   阿素不禁好奇道:“何处竟能探到那乱匪的消息?”   朱雀笑道:“自然是平康坊郑都知家。”   阿素一滞,平康坊乃是城北歌妓所居之处,各路人马交汇,各类势力交错,确实是全长安消息更灵通的地方。花魁郑妙儿家她也去过,以往李容渊每次去那里都会带上她,可今日却将她撇下,让阿素不禁怀疑,这事情没有朱雀说的那么简单。   整个晚膳时间她都似有心事,回到西苑时阿素终于下了个决定,即刻让琥珀去取一身圆领袍来。望着作郎君打扮的阿素,琥珀眼睛闪闪发亮,兴奋道:“娘子越发俊俏了,这骑马在街上一走,不知要迷倒长安城中多少贵女。”   阿素低头系好腰间的玉带,微微一笑,又命她去备一匹马来。 第55章 听风 肌肤似雪,姿容绝胜   不多会琥珀便命人将那匹枣红马牵来, 经过这些时日不仅阿素的骑术精进,那原本矮矮的汗血马也长成高大的骏马。阿素系好了玉带才发觉自己的腰实在是太细了些,并不似男子。拽着马鞍上马时带下蹀躞晃荡颇为累赘, 她跨上宝马纤手一挥,将腰间的佩饰都扔给了琥珀,长靿靴夹紧马腹,策马而去。   偷偷出门这事本是瞒着朱雀, 所以阿素心虚走得急, 连琥珀捧着装好金稞子的鹿皮袋在后面追之不急也毫无察觉。她凭着记忆摸索到了平康坊,坊门已挂上了两盏高高的红灯笼,有位小童上前伺候她下马,又接过她手中缰绳,见她颇有些面生, 不由迟疑道:“郎君可是要赴妙娘子家中的探春宴?”   阿素听见郑妙儿之名心中便是一沉, 这探春宴之名听起来便有绯靡之感,定不是什么正经去处, 果然李容渊今日不带她是有缘故的。想到此处她在心中打定主意, 大喇喇将缰绳甩给那小童, 径自入内。与她同路的还有一位带着武士的华服东瀛少年,身边的武士梳了半月头,握着长刀,表情凌厉,似是家臣。阿素没见过这阵仗, 不禁多看了几眼。   见她衣饰华贵, 气度不凡,侍童自不敢怠慢,一路引她到了南曲一栋熟悉的建筑前, 阿素知道这便是郑妙儿家。那带着武士的东瀛少年直接走了进去,阿素却在门口犹豫不前。假母见来了贵客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望见阿素这生面孔微微一怔,想这小郎君生得杏目桃腮,倒比见过的恩客都俊俏些。又见她站在门口微微凝滞的样子,知道必然是个雏儿,心下暗喜,上前在她身前福了福身道:“郎君可持了请柬来?”   她声音轻柔,阿素虽不喜她身上脂粉气息,还是做样子摸索一翻,刻意粗了嗓子道:“许是掉在路上了。”   那假母是什么样的人,自知她是想浑水摸鱼混入其中。今日来探春宴的都是贵客,每一位她都认识,自也不需要什么请柬,不过是试探,见她果然没什么经验,掩唇而笑道:“既然如此,郎君请随我来。”   北里的规矩是恩客初次上门,度夜资翻倍,另有赏钱。所以大多数人初次来都是请熟客相伴,那假母见她落了单,有心想敲她一笔钱财,将她引到一间花厅奉茶便要讨赏钱,阿素伸手摸向腰间,顿时一身冷汗。   她今日走得急,不仅未带钱,连腰间的佩玉缀珠都取了下来,此刻哪有钱与假母。见阿素摸索半晌后面露难色,竟然拿不出一点钱财来,假母顿时变了脸色。她庆幸还好自己留了个心眼,没被小郎君金玉其外的倜傥样子蒙蔽了,原来竟是个来打秋风的,想来整个北里还没有人敢这么大胆子,将主意打到他们家。   想到此处不由山眉倒竖,即刻就要唤人将她拖出去。阿素还未见到那探春宴究竟是什么样子,自然不肯走,眼见着几个魁梧男子已得了令走到她身后,阿素心中惶急,却听身后有个声音道:“且住。”   阿素转身,发觉身后之人竟是姜远之,他的声音极有威慑力,那几人即刻退到了一旁,假母上前赔笑道:“竟惊扰了贵客,是妾身的罪过。”   姜远之微微一笑道:“大娘何至于此,这人原是我带来,不知路,既然寻到了,这便随我回去了。”   那假母明知他信口开河,却不得不笑靥如花道:“都是妾身有眼无珠,怠慢了贵客。”   阿素被她这变脸的功夫惊呆,又听姜远之道:“赏红绡三十匹,与娘子缠头。”   那假母闻言更是笑的花枝乱颤合不拢嘴,折腰倾身尽心侍奉,一路簇拥着阿素与姜远之向远处的宴厅走去。阿素在心中不由暗暗咂舌,姜远之不过是新科进士补九品校书,那三十匹红绡可抵得上半年的俸禄,如此一掷千金,难道那些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想到此处再望向姜远之的目光不由带上了一丝怀疑,姜远之却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像是见了什么有趣之事一般道:“怎么来了这里。”   她自知姜远之已认出她,倒也心中不惧,虽今日他为自己解了围,但想起前世之事,阿素对他并没什么好感,不由反唇道:“那姜校书又为何在此处?”   朝廷命官自不得出入风月场所,然而平康坊接待达官贵人出没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民不举官不究,连御史台也不会以此为由上弹劾的奏疏,所以在此处见到姜远之也不奇怪,只是从律令上来讲,他毕竟逾矩,倒真是阿素占理。   所以姜远之闻言微微一笑道:“倒是伶牙俐齿。”   阿素小胜一筹,环顾四周,见他们正处于一处华丽宴厅的角落,中间的舞池之中广袖翩然,最好的观台上颇有些熟悉的面孔,坐在中间的是赵王李静玺,他右手边是雍王李延秀,而左手边,阿素不用看也知道,自然便是李容渊了。   花魁郑妙儿正偎依在李静玺身边与他喂酒,李延秀身边也有另一位绝色佳人相伴,是郑妙儿的妹妹绛真子。平康坊之中的女妓都以姐妹相称,这绛真子比之郑妙儿可称绝色。见阿素的目光落在独坐的李容渊身上,姜远之啧啧道:“看得倒牢。”   见姜远之揣测自己此行目的,阿素虽打心里不愿承认,但还是面上微热,然如今她与李容渊有师徒的名分在,却不能任他胡言。阿素张口欲辩,姜远之却不理,径自坐下独酌。阿素知道他今日自是随李静玺一同来的,又向来与李容渊不对付,此时拖了自己来,大约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阿素直觉她应快些离开,然而见李容渊好端端地坐在那,没半点要离席的样子,犹豫了下还是悄悄坐在一旁准备看个究竟。   然而她刚一落座,便听姜远之道:“不妨猜猜,这探春宴是做什么。”   姜远之话音刚落,阿素未答,另有一列五官深邃的舞姬身着长袖宽摆,妖娆滑入舞池之中,场内忽然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了羯鼓有节奏的咚咚与琵琶清脆的珠音,东西方两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竟格外和谐。   然而最令人瞩目的是众胡姬之中的一位舞者,她身量甚高,腰肢纤细柔软,随着鼓点旋转如佛教中的飞天,虽整个人都蒙在轻纱之中,但隐约可见肌肤似雪,姿容绝胜,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平康坊不似义宁坊,鲜有胡人,能见到这胡旋实属罕见,所以这探春宴的“春”便只得是新引入的胡姬了。假母着意请了如此多的贵客,自然是为了将这异域的美人叫上个好价钱。见阿素面上了然的表情,姜远之叹道:“倒是不笨。”   听不得他如此品评,阿素对他怒目而视,姜远之摸了摸鼻梁,不知自己到底到底如何得罪了这小娘子。然而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此时见阿素只盯着那胡姬看,作不经意道:“你可知她跳得是什么舞?”   阿素想了想道:“倒像是飞天舞。”姜远之闻言顿时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似失望,阿素不服气道:“那你倒是说说。”   姜远之淡淡道:“这舞曲叫做《善善摩尼》,是流行在康国的一支曲子,而她舞蹈中模仿的,是祆教中的一位光明神的样子。”   闻言阿素倒有些刮目,姜远之懂得真也不少,而此时一支舞到了最后高|潮,那绝色舞姬在空中一个腾跃,竟直直坠向人群之中,又在落地时堪堪止住。阿素悬着的心刚放下,便见她轻柔地回身,径直落入李容渊怀中。   这舞姬不仅绝美,性格也与中原女子不同,如此泼辣大胆,竟自己为自己选了为恩客。全场爆发出一阵喧闹,更多是艳羡,但因李容渊身份之高,倒也都心悦诚服。   阿素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见那舞姬依旧偎依在李容渊怀里,不禁嘟起嘴道:“狐狸精。”   她声音不大,却被身后的姜远之听个正着,刚入唇的一口浊酒都咳嗽了出来,阿素转身对他怒目,想来乐声已熄,他们这里的动静又大了些,李容渊的目光已然移了过来。   阿素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然而李容渊似有觉察,推开怀中之人,起身向这边走来。   阿素怎么肯让李容渊在此处抓住自己,赶忙起身,低头弓腰向外挪去,见姜远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抱臂倚靠在廊柱之上,顺手将一盏酸酪浆倒进了他的羽觞里。   阿素出了宴厅之后一处偏门不敢停留,转过回廊见了间门扉微开的屋子立刻闪了进去。里面虽未点灯,但隐隐可见装饰极华丽,阿素躲在门后不敢喘气,却听门外有沉稳的步伐渐近,接着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叹道:“还藏什么,出来。”   是李容渊,原来他真的早已发现了自己,阿素无法,只得乖乖走了出来,正见李容渊已走入室内,望着她眸色沉沉,意味深长。   阿素低头,不敢望他,李容渊唇角微翘,捏起她的手腕,然而此时外间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又有几人向此处走来。阿素透过朦胧窗纸仔细辨别,发现竟是雍王李延秀与此前见过的那带着武士的东瀛少年,她心中惊讶,李容渊却已随机应变,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牵起她的手藏身床榻之下。   床下空间极其狭窄,阿素只能牢牢贴在李容渊带着热度的胸前,静得能听得见他沉稳的心跳。她起初不明李容渊为何有此举动,然而待李延秀与那东瀛少年进屋关门,谈起要私自违背朝廷的禁海令,将精铁东送运往东瀛的时候,阿素心中不禁大惊。东南沿海倭寇横行,比起卖官鬻爵,偷运可以铸造武器的精铁之罪要更严重些。没想到李延秀为与太子相争,连这点钱财也要贪下,想必李容渊已然发觉此事,今日有意来探查。   那东瀛少年的汉话说的极流利,应是在四方馆中留学的东瀛贵族。待他与李延秀谈妥了将精铁运回东瀛铸造箭镞的事宜之后,便带着身边家臣告辞。   阿素松了口气,然而腰身依旧被李容渊箍住,她缩在身后之人怀里,望着黑漆漆的檀木床底只觉得煎熬,大约要等李延秀离开才能出去轻松轻松。然而李延秀未动,却另有一人轻移莲步走入,柔声道:“大王且放心,妾身方才守在外面,未见有人注意此间。”   阿素在心里默叹,外面虽无人,里面却还藏着两个。从床下缝隙可见一双镶着明珠的翘头履,阿素方知这女子便是郑妙儿的妹妹绛真子,应是李延秀的老相好。而此处便是这位绛真娘子的闺房,正因如此李延秀才选在这与那东瀛贵族会面。   李延秀饮了些酒,此时心中得意,见烛火中美人不胜娇羞的模样,忽然打横将她抱起,直直扔在榻上,欺身而上。   听见头顶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阿素心中一突,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然而事与愿违,不一会床上隐隐传来声响,仔细辨别竟是一阵阵破碎的呻|吟。阿素面红耳赤,挣扎转身与李容渊对视,他眸色沉沉,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握着她的手放到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第56章 芳泽 她忽然觉得没那么怕他   阿素原以为忍耐一会便消停, 却没想到头顶上的动静愈演愈烈。婉转的气息一阵阵传来,阿素浑身僵硬,不敢去看李容渊表情。她的手还被他牢牢攥着掌中, 肌肤的接触令她颇为不适。   北里之中的女子皆经训练,即便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也能将恩客伺候得如意,更何况绛真子已对李延秀动了情, 细碎的呼吸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妩媚之情, 更激发榻上之人心性,阿素身上沁出一层细汗,一切感官似乎都变得更敏锐,身后传来白檀的香气,是他惯用的, 然而如今似乎还带上些别的气息, 极富侵略性。   阿素觉得有些眩晕,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后, 在李容渊怀中有些茫然地抬头, 小声忧心道:“会不会塌下来。”   李容渊轻轻笑了笑, 将她颊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撩到耳后,阿素只觉得他修长的手指带着奇异的热度,划过自己肌肤之时激起细小的战栗。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李容渊抚着她的脊背,像是给一只奶猫顺毛似的安抚。热意透上来, 阿素难耐地扭了扭身子, 却听绛真子泣道:“大……大王,受不住……”   李延秀带着喘息,动静越发快意, 笑道:“是你受不住,还是我受不住。”   绛真子已然答不出话来,哀哀道:“求……求大王怜惜。”   阿素心烦意乱,那二人的声音却挥之不去,在她耳畔交织出一幅绮靡的画面来。她焦躁地在李容渊怀中挣扎扭动,却被牢牢禁锢住。两人距离极近,李容渊淡色的眸子带着柔和的光亮,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阿素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绛真子破碎的哭音传来,夹杂着李延秀粗重的声音。身畔缠绕的全是白檀旖旎的气息,阿素只觉得面颊发烫,已无从分辨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见她不适,李容渊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不听了好不好。”   他带着热度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仔细盖在她耳畔,一瞬间与外界隔离,阿素觉得舒服了一些,脸颊却被轻轻抬起来,预感到要发生什么,见他低下头凑近,阿素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任他丰润的嘴唇一点点靠近。   阿素紧紧闭上眼睛,然而眼睑上却落下一丝温热,柔软湿润的触感扫过睫毛,痒痒的,令人心中发颤。   他正在亲吻自己,这个想法令阿素细白的颈项也染上一层粉红,她的手无处安放,想推拒,然而双手在触及他坚实胸膛的一瞬便软得没有了力气。   很快她的手又被钳住了,另一手扣着她的腰,不让她乱动。滚烫的吻沿着挺翘的鼻梁一路向下,下唇一下被含住,轻轻噬咬。   又麻又痛,然而不全是难受。阿素心慌得不成样子,即便前世他们也甚少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更多的时候是在黑暗中公事公办,亲吻是非必要的程序,一向可以省略。所以她的经验少的可怜,腰身在他掌中细细地颤抖,一道热流在体内乱窜。   唇齿间全是他的气息,极富侵略性,掌控着一切,被强迫着打开齿列,娇嫩的舌被吮吸得有些痛,阿素觉得自己已经全方位失守,若不是他的手握着自己的腰,大约她已软下身去。   灼热的嘴唇擦过她小巧的下颌,向下若有若无掠过颈项,那里的皮肤娇嫩,微微一碰便是一片粉红,细白的颈子似乎不堪一折,胸口发闷,圆领袍内的束胸太紧了些,似乎微微松一松才能喘上气来……   阿素终于神魂归位,死命按住那只已解开她领口的手。她深深地喘息,满面通红地瞪着好整以暇地李容渊说不出话来。   差一点就再次将自己交付出去……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和……错误的人。   李容渊淡色的眸子藏在已有些散乱的额发下,正深深望她,神采异样,微微翘起唇角。   见她似误会,又低头爱怜地亲了亲她尚且嫣红的唇,低声含混道:“不做什么,不怕。”   这次唇间温润的触感格外清晰,方才的感觉一瞬间都回来了。她绯红着脸紧紧捂住袍领从他怀中坐起来,缩在一旁的角落里。   然而这次李容渊却非常强势,钳住她手腕不容她反抗,淡淡道:“以后不许再穿这些。”   阿素知道是他说的是自己的束胸,今日她为了扮男装,专门用绸布在胸前缠了几圈,方才果然被他发现了。这束胸穿在身上的确勒得难受,然而还是无意识嘟起嘴望了他一眼。   不经意流露出潋滟,令人怦然心动。阿素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逾矩,顿时紧紧咬住下唇,以往她是绝不敢如此对李容渊的,然而经历方才的亲密,她忽然觉得没那么怕他的了。   恃宠生骄,她心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暗暗心惊,随即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然手腕一紧,已经被拖入怀中。他从身后揽着她,修长的手指三两下便剥掉了她的外袍,又探入素色中衣,用力扯断了内里的束胸。呼吸一瞬间轻松,然绸布如积云从胸前跌落,阿素仓皇抱起膝。   幸得内里穿了小衣,不至于太狼狈。李容渊贴在她耳畔低叹道:“对身体不好,知道么。”   他一手拎起外袍裹在她的圆润的肩上,另一手在她脊骨上从上到下仔细捏了捏,似乎要确定方才勒的那会有没有对身体造成伤害,将她视若己私,是全然的占有。   床榻下空间极狭小,阿素不得已缩在他怀中,摸索着穿衣,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才是她所熟悉李容渊,即便方才他对她做了那样亲密的事,她都不能忘记如今他们的身份之间的差距。 第57章 赎身 她有一双湛蓝的眸子,似曾相识……   不知过了多久, 床榻之上的声音慢慢止息,阿素听得一个娇柔之声叹道:“大王……这便要回了。”   绛真子的声音中透着无边的慵懒,却依旧强撑着起身伺候李延秀更衣。李延秀已领职官, 自不得在平康坊中过夜,入夜便要离去。   绛真子与他理好了玉带,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娇嗔道:“只怕大王回府,美人在怀, 就将妾身忘在一边去了。” 李延秀一面理好了袍领, 一面捏了捏绛真子柔嫩的面颊,笑道:“过几日,再来看你。”说完,转身匆匆而去。   阿素心道,若是绛真子一会要就寝, 那他们在床下岂不是一夜都出不去了。然此时忽然有一道光亮射入床下, 接着一个婉转的女声叱道:“还不出来。”   阿素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发觉绛真子手中端着一盏风灯, 正照向床下, 想必早已发现床下有人。阿素挣脱李容渊的怀抱, 从床下钻了出来,绛真子俏脸一寒,正欲开口,却见另有一人于她身后一同钻出。   那人身量甚高,似是闷了许久, 此时方舒展, 长身玉立,径自理了理澜袍玉带,竟是李容渊。绛真子脸色苍白, 端着灯退了一步,怯生生道:“九殿下。”   她倒不在意方才与李延秀行事被听到,只担心他与那些东瀛人所谋之事被李容渊发觉。   李容渊似知她所想,望着她淡淡笑了笑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比我更明白。”   绛真子惶急地点了点头,李容渊转身而出,阿素只得小步跟上。她知道,绛真子业已发觉他们偷听,即便不去向李延秀告密,留着也总是个隐患。李容渊万般缜密,如何会留下这样的漏洞。果然他们走了几步,到了方才那间宴厅,李容渊的亲卫已迎了上来。此时夜已深,宾客们早已散场,那列森严的武卫看起来便格外凌厉。   李容渊对身边亲卫之长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绛真子,握住刀柄便向她走去。自见了李容渊,绛真子就心中忐忑,一路凄惶跟在他身后,此时见他果然不愿留自己活命,花容失色。   阿素心有不忍,绛真子虽是坊中女妓,然而却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无辜之人,却要受此牵连,丧命于此处。想到此处,她轻轻拉住李容渊的手。   李容渊沉沉的目光望来,阿素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能不能,饶她一命?”   李容渊神色并无讶异,像是知道她会如此说一般,却也没有应她。绛真子见有活命的机会,哀哀地望着阿素。阿素想了想,硬着头皮补充道:“想来六王对她也不是真心,我觉得这位阿姊是聪明人,也不会为他博上自己性命。”   绛真子闻言螓首轻点,泣泪道:“妾身只当今日什么也未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六王问起,妾身也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李容渊似并不在意她所言,俯身在阿素耳畔道:“你既求我,又如何不应,只是……”   他的尾音颇有些意味深长,阿素紧张地看着他,李容渊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才翘起唇角道:“你也要应我一件事。”   他并未说是什么事,阿素有些警惕地望着他,然而李容渊已命亲卫退在一旁,牵起她的手径自向外走去。绛真子发觉捡了条命回来,软倒在地上。阿素最后回望一眼,正见她感激地望着自己,伏地向自己的身影叩首。   然而他们刚走到大门处,阿素曾见过的那位假母便迎了上来,将他们拦住,她年轻之时也是位美人,此时躬身向着李容渊福了一福,柔声道:“殿下缓行。”   阿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疑惑难道还要讨钱不成。那假母的目光在阿素身上转了一转,见她鬓发散乱,双颊绯红的样子,知她原来不是位小郎君,而是位小娘子。又见李容渊牵着她的手,心道无怪每次九殿下来都不需人陪,府中藏着这样的美人,旁人比之岂不若云泥?   虽如此,有些话她却不得不说,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她从那粟特商队手中买来的艳姬落入了李容渊怀中,若是此时不讨个好价钱,只怕以后再换人也难要得出高价。   想到此处,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洁白的花串捧在李容渊面前,退了一步,柔声道:“萨莉亚还在等殿下。”   阿素仔细望了眼那假母,见她纤手中捧着的是一串沙棘花。这花生在沙漠之中,能保存许久,传到长安便及其珍惜,大约是那位胡姬带在身边的,此时自然是借花传情,而假母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原来那胡姬名叫萨莉亚,应是被那些粟特商人自小掳来训练歌舞卖到长安来。这样的事原本常见,是丝路上各类人口|交易中的一部分,然而特殊就特殊在,那位胡姬生得极其貌美,想必假母必然花了大价钱。   望见那假母一脸期待的神色,阿素不禁好笑,她既然选中李容渊做恩客,只怕假母之前花的那些金子都要打水漂了。然而她原以为李容渊会拒绝,却没想到他只闲闲接过那串沙棘花,望着假母微笑道:“过几日我来接人。”   那假母知道这便是应下了,喜不自胜,恭恭敬敬送他们离去。阿素睁大了眼睛望着李容渊,然而他神态自然,没有一丝异样,见阿素站在那里不动,反而牵起她的手淡淡道:“走了。”   回去的时候李容渊命人骑着阿素那匹枣红马,而令她与自己一同坐车。宽大舒适的车厢内,阿素见李容渊表情凝重似在沉思,手中却犹自把玩着那串沙棘花,不由转过脸去,望向窗外不去理他。   然而没过一会,纤手便被捉住,阿素低头,正见李容渊将那串玲珑可爱的沙棘花套在她的手腕上,见她望来,微微翘起唇角。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阿素将花串捋下来,掷回他怀里。花瓣纷纷,再不成形。   阿素抬起湿漉漉的黑眸望着李容渊,却忽然被扣住腰身拖入怀中,她想挣扎,却被牢牢禁锢。李容渊俯在她耳畔低叹道:“可惜了这花中奇珍,这么远送来,你却不喜欢。”   阿素不明其意,然而那马车却已停了下来,正在丰乐坊之外。朱雀披着流云帔子站在府门外翘首,见阿素与李容渊一同回来才松下口气,然而待他们迈入府中,还是望着阿素嗔道:“派去寻娘子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现在方可唤他们回来。娘子下次可不能如此这般任性。”   阿素知道她定是为自己担心半夜,不由悄悄拉住她的手道:“女史莫气,下次再不这般了。”   见她娇美的小脸一脸恳切,便是有再大的怒气也消弭了,朱雀一面伺候李容渊入寝,一面吩咐人送阿素回西苑。   回到自己的寝居时夜已深沉,琥珀备好了热水要伺候她洗漱,阿素却拨开她的手径自走到内间,将金丝楠木柜中的一方嵌螺钿紫檀盒取了出来。白团子也亲昵地跳入她怀中,夏日炎热,它身上长毛厚重,热得狠了,颇有些恹恹。   阿素一面撸着白团子脊背上的白鬣,听它舒服地打着小呼噜,一面望着琥珀道:“你可知我们存下了多少银钱?”   琥珀未想到她会问这个,走出去将那紫檀盒打开,里面满是些金稞子。琥珀掰着指头数道:“这些是每年过年时节娘子得的岁钱,大约有三十两。”   “然后还有每月的份例,西苑没有要用钱的地方,一分也未花出去,我替娘子存着,这些年来大约还有百两。”   “剩下的,便是每年宫里赏下来的珠钗首饰,都是些无价之宝,许是要找和铺子请行家看一看次才知道。”   阿素不禁咂舌,即便纸贵如长安,置一栋差不多宅子,也不过百金,没想到两年来她竟攒下了这么多钱来。说实话,在吃穿用度上李容渊一点未亏待她,比起前世在家中竟也是不差。只是她知道元氏富有一州之地,阿娘也有三千的食邑,以前在家中侍女皆衣罗绮,佩珠玉,虽不能说富可敌国,那也是鲜有人能比。   然而此时李容渊并未封王,没有封地,职田和禄米不过也是按照五品来定,他如何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的开支。说起来若按前世,不久之后还有一笔西征的军费也是他自行筹措,他的这些钱究竟是哪里来的?   阿素是真心好奇,然而努力回溯记忆才发觉,对他少年时的经历,她几乎一无所知,似乎她有印象之时,他便已经现在的样子了。   想到此处阿素不禁叹了口气,原来她对他的了解,也不过如此。阿素一手搂着白团子,一手合上了那紫檀匣子,望着琥珀道:“你去将这些钱都取来,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琥珀睁大眼睛望着她,虽不明其意,但还是依言行事。   第二日是朝日,天未亮李容渊便已入朝。阿素应永仙之邀本应今日入宫,然而她打发了来接她的青牛车,命琥珀去东市另雇了一辆马车来,又请了四个工客充作家仆跟在后面,两人低调上了车,竟是向平康坊而去。   到了坊门之外,琥珀从未来过这般地方,望着两盏业已熄灭的红灯笼十分好奇。白日里坊内各曲的妓馆自闭门谢客,阿素命马车停在南曲,便有一个小童打着哈欠前来,望见从车上下来两位女客,不禁迟疑道:“娘子们这是?”   那四个高大的家仆在身后站了一排,接客的小童便有些怯怯,心道这莫不是要来砸场子,阿素扶着琥珀下了车,望着他道:“去请你们假母来。”   那假母昨夜迎客到半夜,此时被扰了好梦,蹙着眉颇不情愿地走出来,见到阿素心中便是一凛,虽打扮不同,但如此殊众的容貌让她一眼便认出眼前之人就是昨日李容渊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那假母望了望阿素,又望了望琥珀,心道连着身边的婢女也是锦衣华服,想必是主人更是金尊玉贵,应是府中极受宠爱的,今日来难道是为了那萨利亚?   虽心中踟躇,然九殿下身边的人她又如何得罪的起,只得赔着笑迎上去,果然见那小娘子带着婢女踱入室内,点名便要萨利亚出来相见。   那假母见自己所料无错,心下了然,又怎肯放萨利亚出来相见,眸色一转便想找个借口将此事圆过去。阿素见她无动于衷,望了眼琥珀,琥珀即刻上前道:“为她赎身要多少银钱?这人我们买下了。”   假母在心中笑了笑,说得倒轻巧,这是她花了百匹蜀锦才换回的艳姬,岂是说买便买得了得。   然而琥珀并不欲与她多言,只命那四位家仆抬出一个箱子来,其中一人将箱盖打开,那假母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那金匡宝钿箱中满满码放正金稞与未剪的金饼,粗粗看上去竟有百两之多。这已远远高于当初她买下萨利亚时的价格,不禁怦然心动。   然而她挽着帔子望了阿素一会,心中又有些犹豫,这人是九殿下定下了,若是她私自叫人领走了,到时候无法交代,于是向着琥珀勉强笑道:“娘子说笑了,萨利亚虽是买来的,可妾身却当女儿疼,总要为她找一个好归宿。”   琥珀大大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这些假母心狠,所谓女儿不过是她压榨挣钱财的工具,她不应,不知心中又打了什么主意。   正在这僵持的时节,郑妙儿与绛真子姊妹听闻动静也从内厅走了出来。郑妙儿与阿素相熟,望见她的身影便知怎么回事,与绛真子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主意。   那绛真子昨日蒙阿素求情才活下一条性命,此时自要为她说话,走上前去在假母耳畔道:“阿娘不过是图财,怎么见了这到手的金子倒要往外推。”   那假母嗔怪地望了她一眼道:“说得倒轻巧,若是一时贪了这钱财,过几日九殿下怪罪下来,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绛真子悄悄望了眼阿素,柔柔一笑道:“阿娘岂非不知,如今这小娘子是九殿下府中极得宠的,阿娘若是强塞人去,反倒是得罪了人,落不到好。”   她说的句句在理,那假母也是明白人,顿时心中一突,目光转了三转,最后终于又落回那一箱金子上。此时郑妙儿也上前劝道:“绛真妹妹的话无错,九殿下的心性我了解,岂是庸脂俗粉能入得了眼的,不过是当日不忍驳阿娘的面子罢了。阿娘不如收下这金子,反倒成全一桩美事。”   见两位最得面子的女儿都这么劝,那假母无法,只得命人唤萨利亚出来,又命郑妙儿取了笔墨,在纸上写道:“大周景云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买奴婢壹人,萨利亚,年十九,交与黄金百两。人钱两讫。”   郑妙儿写好字,将这卖身契交与琥珀收好,两位婢女扶着一位裹在白纱之中的聘婷美人,拎着一个小包裹从室内走了出来。   那异域美人行至身边,阿素倒唬了一跳,她身量甚高,比如今的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去,走起路来纤细的腰肢款摆,让人移不开眼睛。白纱下隐隐可见五官深邃,姿容绝胜,浓密的睫毛扇子垂着。   琥珀将卖身契与她看了,她乖顺地伏在阿素脚下叩首。   那假母一面觑着那箱金子,一面握住琥珀的手流泪道:“我这好女儿如今就交给你了。”   琥珀赶紧抽回手去,命家仆将那女奴送上车去,又嘱咐那假母这事谁也不可告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被来长安做生意的富商买走了。那假母得了金子心情甚好,连连点头应诺,花枝招展地送阿素与琥珀离去。   重新上了车,阿素与琥珀坐在一处,悄悄打量坐在另一处那位唤作萨利亚的女奴。她似极累,竟靠在侧壁上闭目,臂间挎着一个小包裹,似乎就是自己的全部家身。   见到这情景阿素倒有些同情她,这些被贩卖的胡姬都是极小的时候就被掳走,每日受尽鞭挞,忍饥挨饿练习舞蹈,最后不过千里迢迢被卖到长安,成为达官贵人的玩物,可谓身世凄惨。   想到此处她不禁望着萨利亚开口道:“你的家乡……在哪里?”萨利亚闻言微微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阿素了然,她定然已经没有家了。萨利亚既不愿说的伤心事,她自然也不能再提。好在来之前阿素已为她做好了安排,此时望着窗外道:“一会这马车会到义宁坊,那里是胡人的聚居之处。”说完又命琥珀取出剩下的一小包金稞递与她道:“这些金子足够你在安身立命,若是你还记得家在哪,也可以寻一个商队,让他们带你回家。”   “总之……”她望着萨利亚补充道:“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须知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不值得倾心依靠。”   闻听此言,萨利亚才饶有兴味地睁开眼睛,阿素此时方发觉,她有一双湛蓝的眸子,似曾相识,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双蓝眸了。摇了摇头将这摸不着边际的念头赶出脑海,阿素再次伸出手将那包金稞递与她,萨利亚深深凝视了她一会,才抬手去接。   然而就在阿素将要放手之际,手腕忽然被紧紧扣住,一股大力袭来,她被牢牢钳制在对面之人怀里。一旁的琥珀惊呼还未出声,便被肩肘敲击后脑径直倒在车中。   阿素被萨利亚扣在怀中,此时她才发觉这女奴力气极大,竟胜于成年男子。她忧心琥珀,拼劲全力挣扎却挣不脱,只得瞅准机会狠狠咬了她的手腕一口。顿时鲜血如注。萨利亚捏住她嘴唇令她松口,从身后将反剪住双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动什么,死不了。”   她的汉话依旧有些生硬,然而声音低沉,身上有沙棘花的香气。阿素汗毛倒竖,这哪是女奴,分明是个男人。蓝眸,美貌,女装,关键的信息触动了阿素心中的某个点,她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那场马毬赛上入宫行刺,不正是她身后之人。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感到后背一凉,接着便有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从身后抵到颈前。萨利亚在她耳畔沉声道:“若想活命,现在一切都要听我的。”   阿素此时倒听出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似受了伤。阿素想起方才他挎在臂间的那个小包裹,想必他的银弯刀就是藏在里面。虽然被用刀抵着,可是她的思路却在飞速地运转,他究竟是谁,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忽然间有一个念头攫住了他,难道他便是李容渊要抓的那高昌乱匪?   然而并没有更多的时间与她思考,萨利亚拿刀抵着她道:“让马车向东行。”   阿素无法,只得按照他的吩咐让那马车改道,然而越走越心惊,这马车竟是向着丰乐坊驰去。她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李容渊究竟知不知道,昨日落入他怀中的便是这个高昌乱匪,而此人还曾入宫行刺,之后便牵涉出自己家那件莫须有的谋反案,那当日这刺客,究竟是否与陷害自家之人是否有关,而李容渊又对这事知道多少?   阿素越想越心惊,不敢深究,然而马车已在丰乐坊李容渊的府邸门前停下,萨利亚挟着她下了车,虽柔柔顺顺贴在她身后,但那银刀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脊背。   朱雀闻得通传出来应门,望见阿素笑道:“不是说去赴十三公主的裙幄宴,怎么回来如此之早?”   然而当目光移到阿素身后的萨利亚身上,顿时眸色一深,不在多言,转身引他们入内。   跨过高高门槛,朱门关闭的一瞬,阿素瞅准机会,离开他的刀刃扑到朱雀怀中,抓着她的腰急切道:“抓住他,他是乱匪。”   然而朱雀只是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肩,反倒神情严肃,上前扶住萨利亚,忧心道:“还好吧。”   萨利亚脸色苍白如强弩之末,望见朱雀的一瞬似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勉强以弯刀撑住。朱雀唤人将他扶起来,送往东苑安置。   阿素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百个疑问。 第58章 误解 殿下若是用强,我也无法   虽满怀心事, 阿素最惦记的却是琥珀,忙唤人去车上将她抱下来。请了府中供奉的医正仔细查看一番,发觉她只是受了重击, 并无大碍。阿素这才放下心来。   半晌后琥珀幽幽转醒,紧紧拉住阿素的手道:“方才那歹人可伤了娘子?”   阿素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琥珀松了口气,忧心地望着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未落, 朱雀已推门而入, 想必安顿好了萨利亚,方来寻她。阿素思前想后,越发心惊,然朱雀并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阿素怔怔望着她在房中忙碌。   见她唇角有些擦伤, 朱雀取了青瓷瓶来为她上药。阿素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心想,那唤作萨利亚的男人想必就是潜逃的高昌乱匪, 李容渊虽奉命捉他, 实则与他是一伙。萨利亚原本乔装改扮躲在平康坊的郑妙儿家, 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李容渊想将他藏在自己府中,却又不好直接出面,只能借她之手……   那日萨利亚落入李容渊怀中,又让假母送上那沙棘花, 想必是有意为之, 为的便是要引起自己的注意。想明白了这一切,阿素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一切皆在李容渊掌控之中, 自己已然入彀却不自知,做了他的棋子。而那日他对自己似动情,也不过是做戏,说来好笑,竟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相信,他对自己也有几分真心。   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有真心。   已然是第二世了,自己依旧如此天真,阿素指尖都有些颤抖。朱雀柔声道:“娘子勿多思,一切待郎主回来。”阿素勉强笑了笑,却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入帷幕之间,径自上了卧榻。   阿素抱着白团子蜷缩进锦丝里,此时她更忧心的一件事是,萨利亚当日入宫行刺,若是受陷害自家的幕后之人指使,那李容渊又在其中有何牵涉?   越想越心惊,阿素辗转反侧,连琥珀唤她也没有听到,待有察觉之时候,已被人揽着腰翻了个身。阿素惊惶抬眸,正对上一双秀澈的眼,以及熟悉的白檀气息。   今日李容渊回来之时已近傍晚,先随朱雀去看了看被安顿在东苑的萨利亚,接着便到西苑去寻阿素。然而他迈入那间寝室便察觉出微妙的不同来,帐幔间未点灯,床榻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琥珀慌忙上前想将人唤起,却被他喝止,望着那纤细的腰身,他心中不由一阵柔软,坐在床边将人揽进自己怀里,然而片刻后便发觉异样。   见李容渊蹙着眉,目光落在自己嘴唇上,阿素想起此前在萨利亚手下挣扎,嘴唇擦破了一处,微微侧过头去。李容渊却不许她动,捏起她的下颌端详,阿素不舒服地挣扎,想按住他的手,纤手却被他反握在掌中。李容渊按住她的臂膀,撩起上襦的衣袖仔细探查,阿素此时才发觉,因被萨利亚反剪双手,她白皙的臂膀落下了两道青紫的印记。   李容渊的手指在那淤青上轻轻一按,阿素疼得呲牙咧嘴,但见他面色愈沉,似有山雨欲来。   李容渊将她的衣袖放下,轻轻揉捏手臂的皮肉为其放松,神色沉静珍惜,像是在琢磨一件绝世珍宝。但一旁朱雀知道他已然怒极,不由在心中嗔怪萨利亚下手不知轻重,竟伤到了阿素,但见他已然触怒于李容渊,欲张口求情,却听李容渊淡淡道:“二十鞭。”   朱雀脸色一白,那人本受了伤,再挨二十鞭子,不知能不能经得住,然李容渊的声音不容抗辩,她只能领命而去。   待朱雀离去,李容渊方放开阿素的手,将其收回被衾之内,轻叹道:“是我的错,让你受了惊吓,好好歇罢,待明日起床,一切便都过去了。”   远远似传来长鞭破空之音,阿素暗暗吃惊,李容渊竟为了自己要抽那人二十鞭。明明没有真心,如今却作出一副柔情满满的样子,也不知是要给谁看。想到此处阿素垂下长长的睫毛,背对他而卧,只是不理。   然而身后之人却得寸进尺,坐在她身边,像给一只猫顺毛似的,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力道不轻不重,助她安眠。阿素翻了个身,那手便一下落了个空,李容渊却一点也不恼。如今面前之人倒会对自己使小性了,李容渊微微翘起唇角,他最不喜的便是她惧怕自己,虽对他曲意逢迎,心里却时时刻刻想着要逃开。   他想让她对自己撒娇,对自己小声述说那些从来未曾对旁人说过的心事,就像许多年前时的那样。   今日阿素去平康坊闹了一场,他心中竟像饮了蜜一般甜,见了她方才娇嗔的样子,更觉可爱,心动不已。这些时日的苦心,兴许终于有了些许回报。望着她单薄的脊背,纤细的腰身,心中一片柔软疼惜。他简直为自己这一瞬的感情流露吃惊,也只有在面对她时,他才会失控。   阿素明显能感觉的出身后之人心情很好,她却觉得心凉,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要做出如此深情款款的样子,是真的将她当作不经事之人,由得逗弄驱使。然尚有一丝期望,阿素最终转过身去,望了他许久才开口道:“昨日之事,是否早在殿下计划之内?”   她藏在心中未说的那句话是,殿下究竟将我当作……然而李容渊只是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许久后方道:“不需劳神想这些。”   他依旧轻描淡写揭过,阿素从他掌中挣脱手,最后一丝希望也失了去,唇畔的伤口崩出一丝鲜血,她只觉得唇齿间都是血腥味道,未点灯,帐中一片黑暗,只有些微的月光透过窗棱照了进来,在轻柔的幔帐上打下嶙峋的怪影,闷不透风,那点点血气在帐中漫开,无边令人焦躁,连外面的蝉声似乎都褪去了。   阿素方舔了舔嘴唇,下颌就被捏住了,李容渊缓缓凑近,幽静的气息环绕,唇角一片温热,他低头将那饱满唇瓣上的血珠都轻轻吮吸殆尽,方才放开她,声音沙哑道:“疼吗?”   被钳制在怀中,阿素无比清晰感觉出他的情动,然而只觉得灰心,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由他掌控,她只能被动承受,时时怕触怒于他,譬如现在,即便他要做什么,她也绝无能力反抗。   阿素偏过头去不答,却被误解成羞怯,感觉到被轻轻放倒,有力的手臂正撑着自己身体两侧,他俯身下来时,呼吸间也带着喘息,白檀的气息愈浓烈。灼热的吻落在额上,转而向下,舌尖轻柔扫过睫毛,在唇畔停留一瞬又滑过颈项,是极珍惜的样子。带着压迫感的气势逼上来,阿素只觉胸前的系带在他有力的手指下脆弱不堪。   她用力闭了下眼睛,终于忍无可忍推开他。是全然的的防备与拒绝姿态,旖旎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殿下清醒些了吗。”阿素坐起身,用被衾盖住自己,蜷缩在榻边一角冷道。然而当她望向李容渊的时候,发觉他修长的手正按在颈侧,透过月光,隐隐可见那一长长的红痕,已经微微肿了起来。然而深邃的五官皆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自己方才推开他时指甲划出的痕迹,阿素一惊,不由向后缩了缩,这里毕竟是他的府邸,当真触怒了他,自己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李容渊垂着长睫,仿佛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眸色深深,竟似颇为受伤。阿素轻声道:“殿下若是用强,我也无法。”   她缩在榻角的隐枕之间,横下心道:“我自然知道,触怒殿下是什么后果,然而不愿便是不愿,要杀要剐也随殿下。”   阿素知道如今生死由人,然等了而许久却不待李容渊发落,才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发觉他的表情竟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偏过头去,碎发下藏着的淡色的双眸中似含着雾气。   不过这情态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径自起身,走下床榻,直到走出帐幔之时才淡淡道:“休息罢,勿多忧多思。”依旧是上位者惯常的语气。   阿素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觉得他的背影莫名萧然。   因伤在唇畔,阿素不愿见人,便在永仙处告了假,这几日未曾入宫伴她读书,在西苑中静养。自那日起她未曾再见李容渊,想必是自己一番话起了作用,让他对自己失了兴趣。   这样也好,阿素想,如今她更好奇的是那唤作萨利亚的男人的身份,他为何会入宫行刺,又与构陷自家之人有何关系?自那日起他便在东苑养伤,阿素决心若有机会要查清楚这件事。   然而她几日未入宫,官学中却有人将她惦记,譬如那位王昉王公子,已焦虑地一日三次向永仙打听,她身边那位侍读的美人究竟去了何处。直惹的公主殿下不耐烦得紧,要拿鞭子抽他。   然而这还了得,王昉毕竟是朝廷命官之子,出身世勋世宦之高门,教养公主的傅母在一旁拦了,永仙终于决定还是要给他父亲一个面子,此次就先放他一马。然而经此一事,陛下最宠爱的十三公主的娇蛮之名也越发声名远播,坊间皆议论,不知将来哪位郎君将来有幸尚主,得做天家娇婿。   不过永仙自己却知,早在两年多以前,父皇就有意为她指下一门婚事,虽然母后不悦,但她自己是极满意的。然而她虽将元剑雪视为自己未来的驸马,不知为何,两人之间却一直似有隔阂。   永仙望着直棱窗外灿烂的宫花微微叹了口气,身边的侍女玉英知她所想,微笑道:“如今曲江池畔的荷花刚谢,殿下不妨办一场采莲宴,请京中勋贵家的郎君与娘子同游。这样也可……”   见永仙睁大眼睛望她,玉英以团扇掩唇笑道:“也可与驸马说些体己话。”   她声音虽低,但永仙还是听得清那两个字,知她指的是元剑雪,嗔道:“好啊,惯得你们上了脸,如今都敢拿我打趣。”   她虽是斥责,表情却颇有些娇羞,身边的玉英与玉华对视一眼,即刻应诺,吩咐殿中省内侍官去筹备。   第二日弘文馆下了学,元剑雪果然收到一封请柬,他拆开火漆看了看,便命身边的侍从去回了话。   然而他刚过了翰林院,穿过翔鸾阁走到望仙门,便见一辆华美的车辇风风火火停在他面前,永仙扶着两位侍女怒气冲冲从车驾上走下来道:“你究竟是何意。”   元剑雪长身玉立,淡淡道:“殿下无怪,事务繁忙,抽不出身去赴宴。”如今他已长开,是成年男子身形,站在那里神情端方,举止优雅。永仙知道元氏是前朝的皇族旧贵,门风极严,男子皆君子谦谦,温润如玉,是她极爱的样子。   相比之下自己便显浮躁了些,永仙倒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等到了秋闱,他便要入仕,再不在这宫中读书了。她本是为了他才央求父皇破了例,在官学中读书,若是他不在了,这书读起来也无甚滋味。想到此处,永仙急切望着他令道:“我令你去,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她虽这么说,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元剑雪蹙眉望了她一会,想起一件事来,终于开口道:“你身边那位侍读……近日为何不在。”   永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近日来打听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她也未放在心上,反而献宝一般道:“你若去,我便带上她一起。”   元剑雪道:“你只告诉我,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永仙不耐道:“也没什么,说是病了,在家养着,过几日便好了。”   说完又望着元剑雪,眼睛亮晶晶道:“若我带上她,你去不去?”   元剑雪望了她一眼,兴味索然道:“不去。”   说完便带着侍从走向宫门,永仙望着他的背影,赌气道:“那你可不要后悔。” 第59章 封王 上表封殿下为郡王   永仙向来性子极烈, 既然定了要办这采莲宴,又已发出了邀约,元剑雪不肯来她反倒要办得更盛大, 更别开生面些,要让此事成为坊间之人最新奇的谈资,前来赴宴之人都大开眼界,而未受邀之人都艳羡不已。   如此, 永仙高傲地走回辇车上时想, 若不来,便是他元剑雪的损失。   说做就做,想到此处,她心下稍平,随即对身边的玉英道:“去传殿中监来。”想了想又列了个名单, 对玉华道:“再拿着我的令牌, 请这几位娘子即刻入宫来。”   采莲宴的一应用度自不用她操心,然而若说到这宴会之中应为宾客奉上那些奇巧的时令吃食, 应有哪些别具一格的游乐活动, 这些需要花心思的, 殿中省里那些只会奉命行事的内侍们可是办不到,这时候永仙便想到她那些女伴们,她们皆是心思灵巧,便是她最好的帮手。   作为公主的侍读,阿素自然也在永仙的名单上。今日李容渊入宫与太子议事, 她本想趁此机会去探查下在东苑养伤的那位萨利亚。然而公主殿下身边分位最高的侍女玉华来请, 她也只能随她入宫。   其实当年永仙指了她做自己的侍读也颇费了一番功夫,阿素也不知为何自己就格外入公主的眼。李容渊本不许,阿素自知他向来最不喜自己往人多的地方凑, 恨不得将自己永远拘在西苑之中。   永仙硬着头皮拿父皇的旨意来,然而李容渊根本不吃这套,轻描淡写一句:“陛下命你自行挑选,却也未指定具体之人。”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永仙自然不敢和他犟,又曲线救国,来和阿素一点点的磨,说若是挑不到合适的人选陪伴,父皇便不许她入官学读书。阿素自然没忘记被她抽的那一鞭子,第一次得公主如此柔声以待,阿素倒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要知上辈子她与永仙斗草,还曾吵得不可开交,然而却知永仙不过是孩子心性,本性倒不坏,又想到若是与她一同进官学,自然有机会可以见到阿兄,咬咬牙也答应了。   她挑了个李容渊心情不错的时间与他说起这事,找的理由是要好好学功课,其实说这话的时候阿素颇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许久之后李容渊才淡淡道:“恐怕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什么人。”   他的话意味深长,阿素有些忐忑,难道他猜出了自己是为了多见阿兄一眼,然而自己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又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若是自己真说出来,恐怕还要吓他一跳。想到此处阿素便姑且认为他说的那人是指永仙。   然而李容渊虽不悦,见她神色极期待,最终竟许了她。只可惜她虽为公主侍读,却是在单独辟出的一方经席上听讲,与阿兄似隔着天堑。而阿兄也似对她极冷淡,这两年来话也未多说过几句,大约是厌烦自己。阿素叹了口气,想来上一世她也曾求着阿娘要去官学读书,却是为了李容渊,然这一世做同样的事,目的却截然不同,心中未免怅然。   周遭一阵轻微的震颤,阿素回神,接她入宫的马车已经停在建福门之外。玉华扶着她下了车,经了监门卫的查验,方入得宫去。   踏入永仙寝殿之时,阿素发觉有几人已然先到,偎依在云裳曳地的永仙身边是太子妃杨氏的堂妹杨七娘,她自恃出身甚高,今日入宫着一身流云飞仙裙,华美倒是华美,只不过要将公主比下去。   而她身边另一位挽着碧绿帔子的少女阿素再熟悉不过,便是她的表妹,长平县主苏樱华。相较杨七娘,阿樱今日入宫只着一身素色单裙,不加钗环,只用绿帔做点缀,倒衬得略施薄妆身边的永仙唇红齿白气色好。   阿素叹了口气,前世不觉,此世她才发觉阿樱与她记忆中怯怯惹人疼的模样完全不同,竟颇通人情世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极用心的,前世她只是怜惜她,这一世有时她反倒惧怕她。   永仙对她招了招手,阿素微微福身行礼,便在一旁的胡床上选了个位置跪坐好,即刻有侍女为她奉上茶点。她向来不喜人情交接,此时自然不愿往永仙身前凑,一边饮茶一边拈着那几味精致的点心,倒乐得清闲。   她方吃了一块水晶奶糕,便听阿樱对永仙道:“……阿兄虽对公主说不去赴宴,但他不放心我一人,定要骑马送我到曲江池畔,到时我顺势请他留下来,这事便成了。”   阿素闻言才知原来这采莲宴竟是为了阿兄才开的,不禁感慨永仙真是痴情之人,只是上一世他们没有这样的缘分,因元家被牵涉进谋反案一事,原先的婚事作罢,永仙另择驸马,然而婚后却并不幸福。   见永仙听了自己所言,虽不发话,但神色满意,阿樱知道她已然听到了心里去,笑了笑便换了话题道:“那还是想一想,这游宴怎么办才能别开生面些。”   果然,自她说完那番话之后永仙兴致便高了许多,任务也流水般的吩咐下来。杨七娘家的庖厨办过给陛下预备的烧尾宴,此次就由她来定夺安排宴席上的菜品,已定下每一道都要用到莲子。阿樱主意最多,游乐的活动和酒令便由她来准备。其他人便分得一些琐碎之事,譬如安排秋千应扎在何处,曲江池中的游船上应布置些什么花。   阿素未来之时,永仙本安排崔家的崔三娘来排宴席的座次,然而见了阿素便笑道:“既有九兄的高足在,这最重要的事只能交给她做。”   崔三娘在心中便有些不高兴,她向来记仇,此前因阿素抢了她做童女随赵王妃礼佛的机会,她便心中不忿,此时见公主又将自己的差事交给阿素,面上便露出不悦神色来。阿樱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玩笑道:“如今谁不知道,五娘的书读得是最好的,你们谁又胜得过她?殿下这安排自是妥当。”   崔三娘即刻便不说话了。阿樱这话既打了圆场,又捧了公主,果然永仙望着她的目光赞赏有加。   阿素心中却有些赧然,这一世她读书读得确实不错,然而却是李容渊要求太严,平日里陪着她苦读,又悉心与她答疑解惑,实是吃了不知多少小灶,才得了馆中学士的褒奖。然既得了永仙的吩咐,倒也不好推辞,只得福身应诺。   阿樱此时才将目光转移到阿素身上,望着她微笑道:“与我讲讲,九哥哥近日可好,平日读什么书,做什么事。”   阿素未料到她问起此事,想起此前与李容渊闹得不愉快,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些时日甚少见到殿下。”   得了这答案,阿樱眸色深深望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些满意,即刻转过身去与永仙说话,再不理她。阿素方知,她并不在意李容渊在做什么,只是要探查他们究竟关系如何。   而阿樱与永仙谈论的话题自也离不开元剑雪,听了她们的谈话阿素方知,原来近日经九殿下推举,阿兄已补了尚辇奉御的缺。这官职不过五品,却是在天子近前,如同从世家子弟中甄选德才兼备之人充任率府亲卫一般,这职位虽是挂名,却极易得到重用,对于仕途刚起步的阿兄来说,应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阿素心中忽然百味陈杂,想来前几日她还疑心李容渊与构陷自家之人有什么联系,然而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对于自家之事他可谓是煞费苦心,亲力亲为,自己的确不该对他无端揣测。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永仙与阿樱谈得尽兴,发觉天色已晚时已临近宫禁,望着身边的女伴都一脸倦意,便吩咐她们散了各自归家。   今日阿素入宫是宫中派车去接,今日留她有些晚了,理应由宫中派车去送。然而阿樱似心情很好,望着永仙道:“不劳殿下,我与五娘顺路,送一送她便可。”   阿素虽有些有些犹豫,但向来不愿与人添麻烦,想了想也点头答应,永仙似极兴奋,与阿樱有说不完的话,带着玉英与玉华一路伴她们走向殿外。   然而还未走到宫门,阿素便见一人身姿颀长,疾行如风,带着一队侍从正向此处走来。那宽肩窄腰风姿无边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竟是李容渊。   望见她的身影,他似松了口气,又望见她与阿樱和永仙一同走出,面色转沉,阿素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站着不动,一旁的阿樱倒比她先一步上前道:“九哥哥?”   李容渊未应,阿樱笑道:“倒是奇了,方说到你,竟在此处偶遇。”   阿素想,李容渊今日虽入宫与太子议事,然龙首殿在另一侧,怎么会偶遇。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难道是他回府听闻自己入宫未归,竟又重新来入宫来寻她?   不过下一瞬,阿素方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便听阿樱惊道:“是谁伤了你?”   阿素回神,才发觉借着玉华点的宫灯,李容渊颈中一道红痕清晰可见。阿素心中吃惊,没想到当日下手那么重,这印记竟未褪下,而李容渊竟也未遮掩,就这么任其暴露在外。   阿素有些心虚,却听李容渊淡淡道:“是只不听话的猫挠的。”   这还是李容渊难得一次与阿樱答话,然说话时目光却一直望着阿素。阿樱心思机敏,即刻便猜出了内情,不禁愤恨,如此暧昧的交接,显然关系亲密。她的目光落在一脸无辜的阿素身上,绞紧了帔子冷冷想,方才她说与他不常见,想必都是骗自己的,简直,太可恨。   永仙不明其意,却知李容渊是来寻阿素,见他神色不悦,忙走上前挽着他的手臂哄道:“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是与我筹备这采莲宴,回得晚了些。”   李容渊见她乖顺,意味深长道:“听说你请了许多人去赴宴,怎么我却未收到请柬?”   永仙受宠若惊道:“怕你公务繁忙,不敢打扰。”又喜道:“你若愿意来,那便太好了。”   阿樱上前一步,望着李容渊柔声道:“前日听闻殿下已拿了那高昌乱匪,又逢高昌大旱,劝陛下施以安抚之策,既止兵戈,又显示天|朝上国的大气。高昌不战而降,太子上表封殿下为郡王,倒是要道一声恭喜。”   阿素暗暗吃惊,那高昌乱匪还藏在府中,李容渊是交出了什么人来糊弄皇帝。然而最令她吃惊的是,她竟然不知道,李容渊此时要得封郡王,比前世还要提前许多。   前世李容渊虽封郡王,却是与自己成亲之后,母亲求皇兄赐封,另辟下了宅地供他们居住。她起初一直以为,正因如此,他才愿意娶自己。然而后来看他一步步走上皇位,终为万乘之尊,阿素才明白,即便没有与自己的婚事,以他之能,封王也不过是早晚。   只可惜阿娘却不明白,及至李容渊御极,她每次入宫为门下之人索官,必提当年恩眷,但凡不应,甚至于他面前直犯天颜道若非当年提携,又哪有今日。   然挟恩相逼,不过是开始,最终势如水火。阿娘怪她失了恩宠不能为荫及自家,然而夹在两人之间,只有阿素自己知道有多煎熬。   李容渊似乎不欲多提此事,见阿素只是怔怔,对永仙道:“时候不早,今日我便领人回去。”   永仙赶忙应道:“那我明日便派人将请柬送到府上。”   李容渊似有些满意,转身向宫门而行,阿素方回神,望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在回去的马车之上,两人各据一角,这还是这些天来,第一次与李容渊单独相处,昏黄的灯影之下,望着他颈间深深的红痕,阿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李容渊的神色平静,不发一言,阿素想起他为自己之事奔波,又为阿兄谋得仕途,今日特地来接自己,心中沉沉。   那日她一时情急,大约是真错怪了他,想到此处,不由嗫嚅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然而李容渊并没有答话,只是坐在那里,垂着眸子,似乎要等她自己上前探查。阿素不知是陷阱,犹豫了片刻终于一点点挪了过去,扑在他身前仔细看了看,但见都是一些皮肉伤,不由低语道:“怎么不用药?用了药好的快些。”   她正伏在他怀里,纤手抚在那红痕上,看得认真,然而一只手已悄然握住了她的腰。   李容渊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低叹道:“怎么这么细。”   两人相距极近,他的声音暧昧,阿素耳尖红了起来。 第60章 落水 像捞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的……   阿素微微扭了下身子挣扎, 却被李容渊有力的手困在怀里。   阿素感到他的手指闲闲划过自己的脊骨,一寸寸地丈量,似乎心无旁骛, 然而环绕着自己的气息却极具侵略性。   修长的手指不知按到什么地方,阿素只觉细微的战栗从脊背蔓延而上,她缩了下身子,听李容渊淡淡道:“穿齐腰好看些, 明日让朱雀再给你裁几身。”说完目光又落在她胸前, 翘起唇角道:“齐胸不适合你。”   阿素涨红着脸捂着胸口,她不过是发育得晚些,没有那么丰腴罢了。见她窘迫的样子,逗弄得够了,李容渊方捏了捏她的小脸, 叹道:“还是要多吃些。”   然而另一手却片刻都没离开她的腰, 掌心的温度透过夏日薄衫熨帖在肌肤上,平白惹人心躁。   阿素忽然觉得这车厢内实是太热了些, 一阵轻微的晃动, 挂在壁角的油灯忽闪一下也熄灭了。阿素心中一紧, 向外望去,才发觉是遇到了巡夜的金吾卫。领头的校尉望见车上的皇室标记,即刻放了行。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   阿素想去重点将那盏油灯点亮,却听李容渊淡淡道:“就这么待会。”   阿素无法,只得老实被他困在怀中。薄纱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 阿素悄悄地打量他, 李容渊抬起长而卷翘的睫毛望过来,深邃而俊美的五官藏在一片阴影里。   阿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不得不承认,即便经历两世, 她依旧觉得他生得太好看了些。这容貌大约遗自他那位艳美的生母多些,又兼有陛下的英气,淡色的双眸望着人时会有一种深情脉脉的错觉。   阿素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低下头去,不去看李容渊。然而下一瞬便被捉住下颌抬起脸来,车内漆黑而幽静,只有白檀的旖旎气息,李容渊低下头靠近,阿素僵硬着身子,如同被捕获的猎物,一动也动不了,直到饱满的下唇被衔住,轻柔地吮吸噬咬。   黑暗中微微的刺痛传来,先是浅啄,之后便热烈地吮吸着她的柔嫩的舌尖,阿素被吓到了,这是前世她从未经历过的事,身子软在他掌中,一阵阵发抖。   时间似乎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阿素方从迷蒙中回神,微微喘息,被蹂|躏过后的双唇泛着娇艳的粉,听得李容渊声音低哑道:“讨厌我么?”   他情|欲未褪,语气却执着,阿素下意识摇了摇头,只听得他轻轻一笑,叹道:“那……喜欢我么。”   阿素终于缓过神来,涨红着脸推开他,他此前便这么问过,这一次差一点又着了他的道。   好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已到了丰乐坊。黑暗中一片旖旎,阿素挣扎着下车,起身时发觉双腿都软得打颤,还未踏上地面一步,却被李容渊托着膝盖抱了起来。   她心中着实惊慌,却挣不过他有力的手臂,远远望见朱雀已经站在大门外的灯笼下等他们,阿素颇有些不好意思。   李容渊抱着她一路走回西苑,阿素忽然想到如今东苑中住着的那个高昌人,心中沉沉。萨利亚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真名,此次他来长安又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他与李容渊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虽然相信李容渊并不会对自家不利,然而那人却不同,心中拿定主意待有机会一定要查明他的身份。   第二日永仙真送来了一份请柬,邀李容渊去采莲宴,阿素才发觉这宴会虽办在曲江池畔,借得却是漱玉园的地方。这漱玉园筑在曲江之畔,精巧奇丽,说起来还是自家的私产,是当年阿耶与阿娘成婚时建的,园内既植珍奇花木,又有罕见飞禽,雕梁画栋,水车自雨,精妙绝伦。   永仙既能借得到这园子摆宴,想必是阿樱在耶娘面前求来的。想到此处阿素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心道若是她,绝不会拿耶娘的心爱之物去做人情。然而片刻后又叹了口气,如今替她承欢膝下的是阿樱,她又怎么能苛责于她。   到了那采莲宴的正日子,阿素先入宫,同永仙一起往漱玉园去。她有些好奇,为何李容渊也有这闲情逸致,要到曲江之畔来赏莲,然仔细一想也只有一个可能,他既已到了年龄,自然要娶一位贵女,大约是借此机会相看。不知为何,想到此处,阿素颇有些恹恹。   待阿素与永仙乘坐的宫车到了曲江池畔的漱玉园,她见到的第一人竟是元剑雪。阿素望着已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兄长娴雅而立,气质端华,心中一阵欣喜。永仙却比她更开心似的,望了眼他身边的阿樱目光中带着赞赏,她果然不负所托将元剑雪带了来。   阿樱惯会察言观色,见到永仙神色知她欢喜,微微福身,得了她颔首,带着笑意扯着元剑雪入席。元剑雪望了阿素一眼,便随阿樱入内。   这漱玉园本是阿素从小玩惯的,自没什么新奇,那些游乐的节目也都提前在永仙面前排演过一遍,阿素自然也觉得无趣,只有这每道菜都是用新鲜的莲子做成的百莲宴让她还有些兴趣,舀了一勺莲子羹,又端了一碟莲心虾炙,旁边还有冰糖莲粉糕,阿素在人少的角落中吃得津津有味。   如今她身处一片环水廊榭,李容渊则坐在她对岸,距离她很远。这是阿素专程排的座次,为的是少些拘束。不过说来也奇,她悄悄观察了一番,倒并未见到李容渊中意哪家贵女,反而在与旁人闲谈之时一直望着自己,像是知道她有意将自己放在最远处一般,目光颇意味深长。阿素不由心虚低头。   而在环水廊榭中间,则浮着几条小舟,穿梭在莲叶之中。其中一条小舟之上,有一位白衣美人翩然做画,正是那位崔三娘。她得大师真传,手下一笔好丹青,此时有意要在众人面前露一手,命人摇着小舟往水波荡漾风景如画之处去取景。   阿素低头吃得正开心,忽然见一道人影投射在自己面前,她蓦然抬头,才发觉是元剑雪。元剑雪眼神示意她起身随自己去,阿素倒有些受宠若惊,又极想知道耶娘的近况,犹豫了一瞬便起身跟在他身后。   到了僻静无人的回廊转角,元剑雪望了她片刻,方开口道:“你……身体可好些了。”   阿素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想来是听了自己在家养病不去官学的托词,想解释两句,却忽然望见一个艳美的身影带着四位侍女向这边来。   是永仙。阿素知道她向来对阿兄看得重,不忍惹她误会,忙推着元剑雪道:“你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元剑雪深深望了她一眼,虽似欲言,却依言离开。   阿素松了口气,永仙已走到她面前,笑道:“寻了你半日,怎么在这角落里。”又望着元剑雪刚才离去的方向,做恍然的样子道:“难道是私会了什么人不成?”   见阿素不语,又调笑道:“你告诉我,我保管不告诉九兄。”   阿素闻言得知永仙并未看清方才之人是谁,笑道:“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永仙还欲探究之时,有位面生的仆妇走上前去,先向她一拜,又望着阿素道:“崔娘子请娘子去为她的画题一幅字。”   阿素知道定是崔三娘想在人前卖弄,她虽擅长丹青却不擅书法,这写字的事还要自己来。想来上一世她的字也是平平,这一世得李容渊逼着苦练,倒也出了点成绩,有了些美名。说起来倒要谢他这严师,才出了高徒。   阿素正欲找借口脱身,便一口应下了这件事,向永仙告了退,便随那仆妇而去。   那仆妇是她从未见过的,一路在阿素面前引路,然而走了段路阿素只觉离人群越来越远,不由有些疑惑道:“我们这是去何处?”   那仆妇笑着解释道:“方才崔娘子在北面岸边寻了块既幽静又好看的风景,娘子随我去便是。”   阿素不疑有他,跟在她直走到湖畔芦苇荡,却不见崔三娘的小舟,不由有些警觉,然而为时已晚,那仆妇即刻变了脸色,力气极大,一把便箍住她的腰,使劲一推,便将她推入湖中,之后壮硕的身形迅速消失在芦苇丛后。   阿素吃了一惊,幸好身下水不深,只到她腰间,她一面唤人,一面向岸上游,然而刚动了一动却发觉陷得更深,原来下面竟是一处沼泽。阿素背后发凉,究竟是谁要害自己,想来这自家的园子,她尚且不知道此处有沼泽,难道那人比她还更熟悉此处地形不成?   然而阿素越动的厉害,便陷得越深,渐渐已没至胸口,此处距离人群极远,又有谁会注意到她,呼吸渐渐沉重,冰凉和恐惧从泥淖渗入体内,关于死亡的回忆瞬间涌了上来,阿素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觉整颗心被绝望攫住。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远处忽传来剧烈的水声,阿素努力抬头,正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踏入沼泽之中,竟是李容渊。   他深潭般的眸子中似燃着滔天的怒火,半身没在沼泽之中,却不遗余力向她靠近。   阿素顿时有了希望,气息微弱唤道:“殿下……救我”,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去。   纤手很快被紧紧握住,接着被猛然扯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腰被勒得很紧,能感受得到他出离愤怒,然而靠在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剧烈的心跳,阿素却觉得莫名安心。   沼泽中泥水冰凉,阿素从惊吓中缓过神,像捞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的腰,一点也不愿松手,身体止不住战栗。她感到李容渊正将她扣在怀里,下颌紧紧压住她的发顶。   吻轻柔地落在发顶,阿素心中的惊惶褪去,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道:“别怕。”   李容渊的语气笃定有力,虽然依旧身陷沼泽,却有令人安心的力量。阿素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 第61章 闻香 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李容渊一手揽着她, 另一手抽下腰间玉带,扯下上面垂的蹀躞,以口咬住, 将熟革带揭成两片,用其中一片拴住她的腰,带尾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就在他动作的这片刻,他们又往下沉了几分, 阿素心中一沉, 这沼泽不比寻常,与其两人一同沉潭,还不如一人逃生。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李容渊道:“殿下放开我吧。”   李容渊蹙眉望了她一眼道:“傻话。”一面用眼神示意她环着自己的腰再紧些,一面将另半片革带向芦苇丛掷去。   他尝试了三次,那带尾的玉扣竟勾住了水边的一丛芦苇。李容渊控制力道, 拖着她一点点向岸边移动。然而夏日的苇杆鲜脆, 很快便折断了,阿素抱着他的腰, 紧紧闭上眼睛。   李容渊沉着异常, 并没有气馁, 此时他们距离岸边近了些,他瞄上了一枝探向水面的树枝,再次用玉带将其勾住,借力移向岸边。   那树枝也经不住两人的重量,很快发出“咔嚓”的声音。好在这时岸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大喝道:“快取绳索来, 他们在这里。”   阿素抬头,发觉竟是万骑的陈统领。那魁梧的男人一路奔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块山石上,接过身边武士递过的绳索, 向沼泽中掷了过来,急迫道:“殿下抓牢些,我拉你们上来。”   李容渊稳稳握住那绳索,揽着阿素。岸上的武士齐心协力,终于将他们从泥淖中拖了出来。   阿素九死一生地从泥泞里脱身,趴在岸边喘气。只觉身上沉得厉害,连站也站不起来。   李容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靠在自己怀中,阿素才发觉水边聚集满了万骑的武士,黑压压一片。   李容渊望着身前之人,眸色深沉道:“将这园子围了,仔细地搜,一只雀也不许放出去。”   他语气严厉,那位陈统领得令即刻去了。阿素想起自万骑的上一位羽林将军高嵩渎职被弹劾,太子便上书奏请李容渊继任,暂代羽林将军之职。于是今日他唤来的都是自己的嫡系,看样子,是要清查此事。   想必方才他发觉自己不见了一面唤人,一面来寻自己,然而不待万骑的人来,便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来救自己。阿素倚在他怀中,只觉心中百味陈杂。   前世她并不曾得他如此眷顾,然而此时,竟因这眷顾生出些欢喜来,她的一颗心酸涩又胀痛,抿着唇说不出话来。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李容渊低声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阿素摇了摇头,却见远远有一人神色凝重,疾步而来,竟是阿兄。   元剑雪奔驰到他们面前才停下,见他们虽一身泥泞,但两人皆安好好,表情才稍缓。   他望着奔流而去的万骑武士,转而向李容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容渊不答,挟着阿素向着高地走去,片刻后才缓缓道:“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意有所指,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怒意,虽不知他为何语带斥责,然而身为园子的主人,元剑雪沉得住气,望着他怀中神情委顿的阿素道:“先不说这些,我命人带你们去换洗。”   阿素知道漱玉园本是自家的产业,园中的侍女也都是靖北王府之人,却没想到元剑雪唤来领她去沐浴的人竟是青窈。   青窈是从小贴身伺候她的侍女,为人缜密细心,后来她出嫁之时自然也跟在身边。再后来她入宫受册,青窈便做了长秋殿的尚宫。阿兄派青窈来伺候她换洗,显然是细心之举,似对她极其看重。   被青窈柔软的手牵着向园中的汤泉走去,阿素眼眶微润,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了。   察觉到她的异样,青窈微怔,福身道:“娘子可有不适?”   阿素低头揉了揉眼睛道:“许是进沙子了。”   青窈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道:“切不可揉,说完弯腰仔细翻开她的眼皮,轻柔地吹了吹道:“可好些了么。”   简直和前世一模一样,若是梦,她只希望晚些醒来。   青窈伺候她脱去身上那身沾满泥泞的脏衣,引她去一方青玉铺就的汤池浸浴,又取了新鲜的栀子和大食玫瑰碾碎,撒在她身周。   与此同时,一对万骑武士已将水边的一片游廊团团围住,在场宾客皆惊,在明晃晃的刀剑下瑟瑟发抖。   内间屏风之后的永仙倒还镇定,她身边的玉华玉英望着大踏步走入的陈统领双双娇叱道:“大胆,竟敢冲撞公主凤驾。”   陈统领并未答话,大喇喇走到下首的阿樱面前,开口道:“请县主与我走一趟。”   阿樱脸色苍白道:“统领这是何意?”   陈统领沉声道:“是九殿下的旨意,待会,县主自己与他解释吧。”   阿樱脸色愈发苍白,转身望着永仙,永仙蹙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统领在永仙面前单膝跪道:“是为了殿下的安全考虑,殿下勿怪。”说完起身向身后武士吩咐道:“你们在此保护公主殿下,不许任何人入内。”   那些武士皆佩甲兵,永仙无法,只得任他们将人带走。阿樱起身,对身边的却蓝低声吩咐道:“速去请长公主来。”说完话,她整理好衣容,方在一群武士簇拥下离去。   沐浴中的阿素对此浑然不觉。被温水环绕,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肩缩成一团,青窈替她散开乌发,那嫩皂角慢慢梳洗,又命一旁的小婢女向隔壁的池子中蓄水,如此换了三池水,阿素方将身上泥泞洗干净,青窈取过一味极淡雅的花露为她抹身,微笑道:“娘子气质如华,最衬此香。”   阿素十分满意,原先阿耶教她辨香的时候,青窈学过一些,挑的这瓶芙蓉花露正和她的心意。   之后青窈又捧来一叠衣裳,面带歉意道:“娘子勿怪,园中没有备着娘子的衣物,奴婢便取自己缝的新衣来,娘子暂且换上应急。”   阿素接过那绉纱上襦和薄罗裙才发觉那料子竟是极上等的,她忽然想起以往每年冬夏二季,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阿娘都会命府中的司马挑选最时兴最珍贵的衣料来与她添衣,美其名曰,宝儿若没有几件衣裳换,还怎么出得门去。   然而阿素知道,阿娘说的几件衣,实是几间屋子也装不下,更别提多出来的那些极好绫罗绸缎丝麻绉纱。阿素曾赏下一批给府中有头脸的侍女,青窈就得许多,如今给她穿的衣裙正是这么来的。   青窈缝的新衣她穿着虽大了些,但是自己惯常穿的料子。青窈为她擦干了乌发,梳好了头,阿素站在铜镜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只觉恍若隔世。   在热水中泡的有些久了,青窈扶着她走出浴房时被冷风一激,阿素便微微有些头晕起来,勉力支撑走到一处悬山下,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李容渊沐浴完,与元剑雪已在厅中等了她许久,听见青窈的惊呼顿时奔了出去,堪堪将阿素拥在怀里,见她闭着眼睛垂着睫毛,脸色有些苍白,顿时沉声道:“去寻一位医正来。”   元子期携安泰闻讯赶来时正赶上这情景,但见李容渊怀中小小身形有些熟悉,元子期微微一怔,径自走向前去。   然而到了近前才发觉错认,他心下一沉,不禁喟叹自己爱女心切。然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般,见那小姑娘兀自昏迷,元子期心下怜惜,修长的手指从腰间取一枚青瓷瓶,去了盖,轻轻绕于她挺巧的鼻尖下。   李容渊下意识欲拦,然而阿素已悠悠转醒,还未睁眼,便闻到一丝似沉水非沉水,似龙涎非龙涎的香气。   那是她最熟悉的,阿耶身上气息,之后又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百会,阿素猛然睁眼,正见李容渊蹙眉按住阿耶的手。顾不上蓦然见到阿耶的惊喜,阿素咳嗽了一阵拽住李容渊的衣角,断续道:“无……无妨,提神醒脑用的。”   元子期闻言微讶,低叹道:“你也懂这些。”阿素极渴望地打量着他,这么多年没见了,活生生的阿耶正在他面前。   身姿颀长,佩剑缀玉,沉静温和,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阿素微微红了眼眶。元子期收起那青瓷瓶,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阿素望着他审视的双眸,下意识道:“是芥子粉和薄荷香,各取……”   这是小时候她常与阿耶做的游戏,猜一猜他手中的那味香是什么方子,然而这次,阿素说到一半便抿住嘴唇,低下头。   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得出抱着他的李容渊一瞬间肌肉紧绷,气息凌厉,像是被侵犯领地一般的猛兽,全然地戒备。   元子期却似并不在意,弯下身,眸色深深望着她道:“告诉阿伯,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62章 对质 当真冤枉了你?   那声音温柔而严厉, 阿素一下便红了眼眶,低下头掩饰,却听一旁的青窈恳切道:“娘子莫慌, 这位是靖北王,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若有冤屈,必会为娘子做主。”   阿素悄悄在李容渊怀里蹭掉泪珠, 手却被握住了, 他并未理青窈的话,只低头在她耳畔道:“难受?”   阿素摇了摇头,望着正关切打量她的元子期,挣开李容渊的手欲起身行万福,却被他按在怀中。   李容渊淡淡道:“与我说也是一样。”   元子期眸色一深, 目光落在他身上, 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此时安泰扶着却蓝走了过来, 见众人簇拥在一处, 面带忧色道:“元郎, 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子期长身玉立,向安泰身后的郑司马道:“去将此间厅室收拾出来,请九殿下一叙。”   安泰一眼便望见李容渊,蹙起秀眉道:“小九,我只问你, 你表妹何在?”   李容渊起身, 揽着阿素的肩向内走,若不经意道:“那么些表妹,却不知姑母问的是哪一位。”   安泰见他明知故问, 又当着众人之面与阿素举止亲昵,不由带上些怒意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容渊站定,转身望向安泰,目光又落在她身边却蓝身上,微微一笑,然而笑意却未到眼底。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去通风报信,请了长公主来,想到这里,却蓝顿时浑身发起来抖。   安泰愈怒,元子期忽向长子道:“先扶你阿娘入内。”   阿素忧心地望了眼李容渊,衷心不希望他与阿娘起争执,李容渊望着元剑雪扶安泰先一步入厅室,淡淡道:“姑母稍安勿躁,一会便见分晓。”   漱玉园临水的花厅之中,众人按身份入席,阿素跪在一方漆案之后,喝完了青窈端来驱湿气的姜茶,才缓缓开口,向众人道:“方才我在园中,有位大娘说崔娘子唤我去题字,我一路跟着她到湖边,便被她推搡入湖畔沼泽。”   元剑雪闻言沉声道:“原来,真的不是意外。”   万骑的陈统领道:“此前小娘子可是与谁起了争执?”   阿素摇了摇头,安泰道:“既然说是听了崔三娘的吩咐,将她请来一问便知。”   阿素在心里叹息,阿娘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既然已经崔三娘摆在明面之上,那么她便是最没有嫌疑之人。那人如此熟悉园中地形,连湖边暗沼都知悉,想必定是常来的,阿素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她能感受的这一世出阿樱并不喜欢她,难道竟是……这想法让阿素不寒而栗,不敢再深思下去。   阿素望向上首,只见阿耶眸色深深,想必也想到这处,望着她道:“你可还记得那位大娘生得什么模样?”   阿素望着点了点头,努力回忆道:“只记得她圆圆的脸庞,法令线很重,身材高大,背却佝偻着。”   这本是相当重要的线索,然而李容渊却一反常态,似早有定论。见他一直未说话,安泰忧心养女,向李容渊沉声道:“既知这人的相貌,便能查的清事实,今日听闻你将你表妹拘了去,可是没有道理。”   阿素心中一紧,不由想,难道李容渊也疑心是阿樱?其实阿素心中初有这想法的时候还着实羞赧了一番,是不是自己嫉妒这一世她独得了耶娘的宠爱,然而想到她竟想要自己的命,心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李容渊望向安泰道:“姑母稍安,一会便有分晓。”   他身边二人闻言即刻躬身而退,片刻后便一前一后带着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女步入厅室,阿素仔细一看,正是阿樱。   她望着上首的靖北王夫妇福了一福,小脸有些苍白,安泰心疼道:“来,到阿娘身边来。”   然而那两位武卫站着不动,阿樱自然也没处去。安泰怒而向李容渊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容渊第一次抬头打量阿樱,居高临下道:“说一说罢,你今日都做了什么事。”   阿素极紧张,只见阿樱垂下眸子,片刻后才抬眼望向李容渊,泪盈于睫道:“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意。   然而李容渊不为所动,只是叹了口气,望向陈统领,那魁梧的男人即刻起身道:“已将漱玉园四门的看门人都带了来,待殿下询问。”   说完果然有一队武士押着几位青衣的仆役上前。这反客为主,极强横的态度自然冲撞了安泰,她怔怔望着自己平日里最疼爱的侄儿微微叹息,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李容渊不语,陈统领命人押着那几人跪在地上,询道:“你们可曾见过一个身体壮硕却佝偻着腰的妇人出入。”   那些仆役抬头望了一眼主座上靖北王夫妇,并不答话。安泰淡淡道:“强逼也无用,在我府上,他们自然知道要听谁的话。”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被元子期按住手,他眸色深深道:“说罢,究竟有没有见过如这般的妇人出入。”   安泰一怔,不知为何今日夫君竟与不讲理的侄儿站一处,元子期淡淡道:“我既在,就决不允许府中藏污纳垢,有包藏祸心之人,有阴害他人之人,否则,元氏百年家风毁于此,便是不肖。”   安泰闻言默然,知道夫君为人端方,治家极严,自然不再多言。那仆役得令言道:“下午确有一位这般样貌的妇人从西角门出去,我见她面生,想上前询问,却被樱娘子身边的却蓝拦着,我以为是园子中哪位宾客的家人,便放她离去。   他话音刚落,侍立在一角的却蓝身体抖得如筛糠,李容渊望着脸色煞白的阿樱沉声道:“当真冤枉了你?” 第63章 权衡 一面是她极其渴望家人,而另一面……   阿樱此时反挺直了脊背, 一字一句道:“殿下是想说,五娘落水一事与我有关系。”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一面说, 目光一面落在四周,望向阿素时,她乌黑的眸子一阵幽深。阿素心中一凛,忽然明白, 若说此前阿樱不过是厌恶她, 那现在便对她是深入骨髓的恨。是因为她的落水,让她在众人面前受了羞辱,又被一心喜爱的人质询。   然而那情绪一闪而逝,除了阿素,谁也没有看到。阿樱低下头道:“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殿下既然已认定了事实, 那便将我绑了送官去吧。”   她以不解释不抗辩的姿态,将这个难题重抛给李容渊, 她知道此时必须先求得同情。果然, 听得安泰嗔道:“有话好好说, 这是做什么。”说完,又向着却蓝道:“你来讲一讲,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许有一句虚言。”   却蓝闻言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低声泣道:“婢子该死, 今日在西角门遇到一位妇人, 她说是郇国公府上同沈三娘一起来的,要捎封信回去说三娘晚归些,婢子看她面熟, 依稀像是在沈三娘身边见过,便让人放了她出去,谁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一面哭一面磕头,额头的浸出血迹来。五娘阿翁封郇国公,却蓝说的自然便是沈家。阿素心中着实吃了一惊,难道她猜错了,这杀机竟是来自沈府,可五娘家中又有人什么非要杀了她不可?   刚想到此处,一个美丽而狰狞的面孔顿时浮了上来,是奚娘。   的确,奚娘既知道她已并非原来的五娘,自然有千百个要杀她的理由,并且,她方才只想到阿樱熟悉这园子的地形,却忘记了,奚娘曾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当初耶娘成婚之时正是住在漱玉园,奚娘若在阿娘身边伺候,少不得对着园子中的一草一木都极其熟悉。   阿素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合理,她原以为只要她不回沈家,就再无与奚娘碰面的一日,却没想到时间过去两年多,她依旧念念不忘要让自己为女儿偿命。阿素一阵心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正撞进李容渊怀里,他似有些讶异,扶着阿素的腰让她站稳些,望着却蓝沉声道:“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却蓝又讲了一遍,只说不认识那妇人,但知道是五娘身边的。安泰似松了口气,元子期也似有些惊讶,对身边的郑司马吩咐道:“去请沈三娘来。”   郑司马得了吩咐去了,沈三娘来时一阵惶恐,望着上首的长公主,靖北王与九皇子,不知道要先拜谁。人群中除了阿素与她相熟的是元剑雪,见她惊慌的样子沉声安慰道:“无妨,只是问几句话。”   沈三娘闻言心下稍安,福身行礼。   安泰道:“免了,我只问你,今日你带入园中的可有一位身材高大眉眼凶悍的妇人。”   沈三娘心中一惊,虽不知何意,还是如实禀告道:“长公主说的莫不是孙大娘,因今日归家晚些,我已命她回府告信。”   见她神情坦然不知忌讳,显然并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元子期道:“这位孙大娘可是府上家生奴婢?”   沈三娘望了眼李容渊身边的阿素道:“郡王明察,她并不是卖身府中的奴婢,而是我庶母奚娘房中的粗使女,平日住在府外十字街的西南隅,得空会入府帮些针线。今日随我来赴宴,是奚娘思念她的女儿,特意托孙大娘来瞧一瞧。”   她话音刚落,便听安泰极惊道:“亭暮?”阿素心想,果然。李容渊按在她腰上的手也紧了一紧。阿素抬起头,正见他凤目敛得狭长,独自沉吟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快意,这一次恐怕她略胜一筹,比李容渊更清楚这其中内情。   元子期闻言想到什么一般,目光即刻落在阿素身上,像是要确定猜测一般,沉声道:“那她的女儿便是?”   三娘也看向阿素,轻声道:“便是九殿下身边这位五娘。”   阿素无法,只得向元子期福身道:“见过郡王。”然她不经意抬头,发觉阿耶正深深凝望自己,与他对视的瞬间,阿素直觉他一眼便望进自己心里。然而下一瞬便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投射下来,李容渊若不经意地挡在自己身前。   安泰犹自不可置信,低声道:“亭暮怎会……”   话未出口被被元子期止住,三娘忧心试探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元子期道:“莫怕,你答得很好。”   三娘闻言偷偷望了眼元剑雪,元子期忽然道:“鲤奴,你送三娘回府。”   元剑雪深深望了眼阿耶,知其意,领命而去。   待三娘走后,一直在角落里站了许久的阿樱才缓缓走了出来,安泰方望着李容渊道:“这下事情终于明了,想来你表妹……”   她话音未落,李容渊却轻轻一笑,闲闲道:“我倒有几分好奇,那妇人初来乍到,是如何知道崔娘子画画要题字,又如何能在这园子中极准确地寻到五娘?”   他语气虽轻,却似一道鞭子,狠狠抽在方松下一口气阿樱身上,她的面色先红后白,目光慢慢移向却蓝。却蓝望见她的眼神,知她心意,心中一紧,但还硬着头皮上前,伏在李容渊脚下道:“奴婢有罪,是奴婢收了孙大娘的贿赂,她打听什么便说什么,又带着她寻到五娘。”   这便是为虎作伥了,李容渊看也不看她一眼,翘起唇角道:“那我更好奇,你将那贿赂收在何处?”   却蓝不知他竟会问得这么细,一时语塞。见此情景,镇定自若如阿樱也忍不住发起抖来。   安泰走下主座,将瑟瑟发抖阿樱揽着怀中,心疼道:“不过是这管教无方的奴婢的错,你要为了旁人,将你表妹逼至何处。”   感到怀中的阿素颤了一颤,李容渊怒气勃然,却冷静异常,望着安泰道:“姑母有一句说的不错,这奴婢确实要管教。”   话音刚落身边便有两位武士上前,李容渊淡淡道:“杖毙。”那两位武士即刻将却蓝按在地上。却蓝想抱住李容渊的长靴,却扑了个空,她望向阿樱哀求道:“娘子救我!”然而阿樱却在安泰怀中别过头去,只作不理。   安泰睁大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沉声道:“你是要在我府上立威。”   阿素也极惊,前世却蓝也曾服侍过她,她心中不忍,望向李容渊,然而他只是低下头,用拇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低声道:“姑息养奸,只会让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这道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阿素不明其意,然而那棍棒已经一下下落在却蓝身上,伴随着她的哀叫,每来一次,安泰怀中的阿樱便是一颤,脸色更白一分,像是每一杖都打在她身上。   安泰望着李容渊怔怔落下泪来,低声道:“我一向视你若亲子,却不曾想……”   李容渊深深望着她道:“我自然也在心里念着姑母,只是,姑母方才说错了话。”   安泰不明其意,阿素也不知道李容渊为何会因一句话生这么大的气。却蓝已奄奄一息,李容渊望着话也不会说的阿樱,意味深长道:“她是替谁受过,你自然知道。”   阿樱已吓得面无人色,安泰转过身去不再看,元子期走下主座,令她放开阿樱,揽着她向回走。安泰伏在他怀中涩然道:“元郎。”   元子期为她拭去泪痕,低声道:“即便你侄儿不动,我眼中亦容不得沙,也是一般处置。”   安泰极惊讶,怔怔望着他,然元子期却望着李容渊淡淡道:“治家不严,身为主人,是对宾客的失礼”,“即便如此”,他严厉道:“此乃元府家事,不容他人置喙。”   他声音虽低,沉沉自有威仪。阿素连忙扯了扯李容渊衣角,他静静退在一旁。阿素见阿耶身姿如松,吩咐郑司马安抚其他宾客各自归家,又向罗长史令道:“此事需彻查,凡家人中有渎职贪贿之人,杖六十,发卖。”   这是极严厉的处罚,罗长使即刻得令而去。阿素望了眼委顿在地阿樱,心中不忍。却听阿耶望着她眸色深沉道:“即便落水之事你不知情,却蓝是你的婢女,那管教下人无方之罪无论如何脱不了,禁足百日,潜心思过。”   阿樱如被抽去骨头一般虚脱,伏地道:“谢大人。”她的乳姆邱嬷嬷早闻风而来,此时抖着腿扶着她下去。   处理好了这件事,元剑雪也业已回转,低声向父亲道:“已去那孙大娘住处看过,人去屋空,想必已逃了。”   不出所料,元子期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将怀中安泰交与长子道:“扶你阿娘去休息。”   安泰颇有些憔悴,扶着元剑雪的手,回望了眼李容渊,之后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阿素不敢抬眼望她,安泰心中微微一怔,目光不由停留得久了些。   元子期也顺着安泰视线望过去,轻叹道:“天色已晚,一会命人收拾两间上房,先住一夜……”   阿素闻言极兴奋,她多期望能与阿耶再相处一段,哪怕只有片刻也好。然李容渊忽然起身,淡淡道:“回家了。”   说完径自向外走去,万骑的陈统领即刻带人跟在他身后。   李容渊那句话虽未指明是对谁,阿素却知道,一定是说给她听。只是李容渊走得丝毫没有迟疑,似乎并不在意她有没有立刻跟上来。   阿素真的犹豫了,一面是与她天然亲近的阿耶,关切望着她的阿兄,还有目光带着探究的阿娘。是她极其渴望的家人。   而另一面,则是他。   阿素只见李容渊走到屏风之后,堪堪停住,却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阿素忽然觉得他的矜贵的身影有些莫名孤单。一直以来她都揣摩不透他的心,然而如今,她却似乎能读出他孑然而立的背影之后隐隐的渴望。   阿素在心中的天平上权衡了许久,微微有了些倾斜,终于还是起身向上首的阿耶福了一福,转身迈出了一步。   她走得有些急,绕过屏风后身前之人人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似乎在极力克制,然而就在他们只差一步的时候,阿素只觉手腕被大力钳住,然后猛然被扣住腰拖入怀中。   阿素有些惊慌,然而李容渊却垂下眸子,一瞬不转地审视着她。   他似乎已等了许久,此时微微翘起唇角,沉沉的眸子中藏着喜悦。   片刻后李容渊方松开她,镇定自若牵起她的手向外走,一切如常。只有阿素自己知道,平静的表象下,她细白的手腕已被牢牢箍住,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府门外已有侍从牵过两匹马,然而李容渊却将她抱上自己的坐骑黑飒露,之后一步跨上那匹高头骏马,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像是捕捉了许久的猎物已被按牢一般,慢条斯理咬上她颈子,低沉道:“既来,便再没有机会逃了。” 第64章 64 我们家终究留不得她   阿素身体一颤, 在他怀中僵硬着不敢动。片刻后李容渊抖动缰绳,黑飒露奔驰起来。万骑的武士在他们身后如江流奔腾。   安泰回到半山别馆的寝居之后,心神颇有些不宁。侍女都已被屏退, 她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这漱玉园是大婚的时候夫君为她建的,依山傍水,他们住的别馆在半山上,从这里望下去, 曲江如同一道银练, 而芙蓉池便如一块青碧的翡翠。   安泰望向环水的廊榭畔,隐约可见长子忙碌的身影。在送她回房后,他便带着身边的长史去安抚公主与方才受了惊吓的宾客,一一送他们离开。   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这里景色一点没变, 孩子却已长大了, 安泰轻叹,悉心教导出来的长子英俊沉稳, 倒越发像元郎了, 想到此处她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然而很快又黯淡下来。   她回到房中,在榻边坐了许久,然而并没有等到夫君归来。安泰再次走到窗边,此时一弯新月从东面升了起来,夏夜渺渺的雾气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琴声, 连蝉噪声似乎都褪去了。   她沿着记忆中熟悉的小径走到那片花园, 拨开扶疏的花木,果然看见一方山石之上,博山炉青烟袅袅, 有人正在月下抚琴。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她提起宫裙一角,轻巧地走了过去,就像很多年前时的那样,那琴声果然停下了,元子期抬眸望着她道:“阿仪。”   自出生时册为公主,先帝为她选邑号是安泰,而太后为她取的闺名则是李令仪,成婚之后,她虽贵为皇家公主,但他从未称她为“殿下”,而是唤她“阿仪”,令她心中无端欢喜。   夫君心中藏着事时常来此处抚琴,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泰依然记得这个习惯。   在他身边跪坐好,安泰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夫君还在想方才的事?”   元子期不答,片刻后才淡淡道:“樱华有多大了。”   安泰未料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答道:“到明年,也满十五了。”   元子期道:“既如此,也该为她寻一门亲事,早些令她出嫁。”   安泰微笑道:“此前宫内几位太妃皆与我提过,她们的子侄中颇有几位想与我们家结亲,我想多留阿樱在我身边几年,便都回绝了,夫君既如此说,自然都依你。”   起他此前对阿樱处置,安泰小声道:“元郎依旧认为,今日之事与阿樱有关?”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今日我见到她时就在想,如此不慌不忙,实是不像俱不知情的样子,之后你侄儿问她的话,她答的的确很好,然而,并没有有人告知她五娘落水一事,为何她会全然而知?”   安泰微怔,元子期道:“我心存疑虑,待到沈三娘来,见她什么也不知的样子便越发肯定,此事必与樱华有关,否则为何她全然知情,甚至在来之前已想好了对策。而方才,我询问了罗长史才得知,前些时日她着意派身边的嬷嬷打听过五娘,又与沈府来往密切,恐怕与奚娘早有联系。”   安泰极惊讶地望着他,元子期道:“大约你侄儿也看了出来,只是碍于我们的面子按捺下来,所以在他发落却蓝的时候以示惩戒,我并没有拦着。”   安泰不可置信道:“可是她们为何要害五娘,她才多大一点,不过得了些宠爱,又能与人争些什么。尤其是亭暮,她虽在我身边伺候多年,我自认为了解她,却怎么也想不通,五娘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如何下得了手去?”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这也是我想知道,我已命郑司马去查,恐怕过几日便有分晓。”   安泰一时难以接受,怔怔出神,只听元子期道:“樱华虽非直接害人,却总有推波助澜的嫌疑,她年纪轻尚有改正的机会,我罚她闭门思过,便要她潜心思改。”   “只是”,他望着安泰道:“我们家终究留不住她。这孩子心思重些,一心攀龙附凤,反生事端,误了性命,偌大的长安偌大的太兴宫,不知有多少前车之鉴,我们养育她这些年,不希望她重蹈覆辙。”   见他神色不豫,安泰紧紧握住他的手道:“那明日我便将此事提上日程。”   元子期道:“不用高门大户,只要是为人正直的少年郎便可,也无需大富大贵,我们这样的人家,陪上的嫁妆自然够他们几世衣食无忧,也算是你做姨母的一份心意。更不需太远,临近的望州与朔州皆是富裕之地,民风也佳,可以在那里挑选合适的人家,只要她潜心过日子,也能顺遂一辈子。”   安泰闻言便知方才他大约便在思索此事,点头应道:“夫君是一家之主,自然都听夫君的。”   元子期淡淡道:“你阿姊既将她托付于我们,待她出嫁之时,嫁妆自然丰厚,该有的一样不缺,我们即便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却也未薄待于她,想必你阿姊泉下也能安心。”   见他已将一切都考虑周全,想必思虑很久,安泰望着他俊美的面孔,轻声道:“夫君可是生我的气了?”   元子期反握住她的手道:“何出此言。”   安泰低声道:“与夫君成婚多年,不仅未能未夫君多添子嗣,连夫君交给我的家业也未打理好,今日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又出了这样治家不严之事,夫君怎能不怨我。”   元子期笑道:“多年夫妻,难道你我之间还需在意这些事?如今鲤奴也这般大了,待他成婚,我们便可放心将家业交给他,做一对不理俗务的夫妻,不是再好不过了么?”   安泰抬眸望着他道:“元郎,我们再要个孩子,好不好?”   元子期有些惊讶地回望,安泰低声道:“我今日看到五娘时便在想,若是阿素还在,也该这般大了。”   元子期叹息道:“是啊,若是我们的女儿还在,也该这般大了。”   安泰道:“所以,再要个孩子吧,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说完又笑道:“我知道,以前便最疼阿素,定是喜欢女儿多些。”   元子期打断她道:“尚药局的鲜于医正说过,你的身体不适合再生育,此事无须再提。”   安泰还欲再言,元子期笑道:“你这做娘的太粗心了些,只每日想着外甥女,却从来不曾注意亲子。”   安泰惊异道:“鲤奴怎么了?”   元子期微笑道:“不知道,许是要他阿娘与他谈一谈心,才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见安泰重重点头,元子期松开她的手道:“天色这般晚了,去休息吧。”   知他神色不宁,需在园中抚琴散心,安泰微笑道:“我陪夫君一起。”又补充道:“不打扰你。”说完起身,挽起帔子,拿起一旁的香箸在炉中拨弄,重又添香。   身边重又响起袅袅琴声,空灵飘远,安泰知道,这是《诗经》中的一篇,“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   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她只觉得怅惋又甜蜜。   回到丰乐坊时,朱雀知道阿素落了水,又着了凉,不禁又是一阵嗔怪,逼着她将一碗姜糖水喝下去才罢休。   阿素喝的有些急,沁出一头的细汗,她舔了舔嘴唇小声道:“辣。”   朱雀面无表情又为她盛了一盅,一字一句道:“娘子是好了伤忘了痛,此时不去了寒气,待到了那几日又要痛得死去活来。”   阿素闻言即刻捧着那老姜熬的水喝了下去,她有痛经之症,已过了快三年,不禁没好,反倒越来越严重了,每月总有几日痛的脸色苍白,下不得床来。   喝完了姜糖水,阿素望着收拾食案的朱雀小声道:“殿下呢?”   方才李容渊带她回来,将她交给朱雀之后便进了内厅与万骑的陈统领叙话,然后那人便领命去了,阿素不禁有些好奇,李容渊究竟吩咐了他做什么事?然而朱雀望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阿素并未等到一个答案便被困意打败,回到自己居住的西苑由琥珀伺候洗漱之后便沉沉睡去。   夜漏将尽之时,李容渊在房内藻井下负手而立,一片寂静之中,隐约隐约听见一阵哒哒马蹄之声。一刻后,朱雀领着一人入内。   陈统领跪在他身前道:“果然不出所料,那妇人并未出城,只是躲在家中附近,属下已将她拿到,请殿下发落。”   李容渊微微颔首,陈统领低声道:“只是……”   李容渊扫了他一眼,陈统领补充道:“只是靖北王府的郑司马也带人来搜查,幸好被属下抢先了一步。”   李容渊淡淡道:“可在他们面前暴露行迹?”   陈统领道:“属下特地命手下兄弟都换了便装,拿了人便走,出门时远远望见他们,想必并没有被发现。”   李容渊微笑这扶着他的手臂道:“陈兄这差事办得很好。”   见九殿下即便做了自己的上司也丝毫不摆架子,陈统领心中欢喜,跟在他身后,一同去提审方才拿的那妇人。 第65章 65 二更   此时天还未大亮, 此前陈统领将那妇人关在东苑一处暗室内,为免走漏风声,只留两个人在外看守。   陈统领举着火把在前面为李容渊引路, 到了地方他微微躬身,熊熊火光映照下,李容渊屏退众人,独自入内, 之后陈统领阖上门, 在其外警戒。   过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李容渊才从暗室中走了出来,表情凝重。没有人知道他方才进去之后讯问了什么,陈统领虽好奇, 但也知道什么该问, 什么不该问。   李容渊理了理澜袍,淡淡道:“将她好好看押起来, 不许人死, 亦不许任何人探问。”   陈统领应了诺, 走入那间暗室的时候才发现,那妇人虽凶悍,但受了惊吓,又讲述了半夜,已然脱力, 软在地上。他命两人将她拖起来, 架上马车,带回北衙的私狱之中。   待陈统领走后,李容渊又唤过朱雀道:“你入宫一趟, 去内侍省找杨英,请他去掖庭局寻一份二十年前罪入掖庭为奴的籍册来。   朱雀忍不住道:“是为了五娘的生母奚氏么?”此前她从琥珀那里知道,这位奚娘是罪臣之女,入宫为官奴婢,因有才名,被窦太后赏赐给爱女安泰,算一算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   李容渊望她一眼笑道:“真不知道谁比你更聪明。”   朱雀自然不能把这话当夸赞,即刻住了口,微笑领命而去。   阿素今日得了恩典,不用去官学,可在家中歇息一天。她起床后用了早膳,悄悄在家中转了一圈,发觉李容渊与朱雀竟都不在,简直是天赐良机,让她有机会可以去探一探那唤作萨利亚的男人的虚实。   她连琥珀也没带,自己抱着白团子向李容渊住的东苑去,果不其然,东苑门外有府中的武卫值守。   阿素装作镇定的样子走过去,径直入内,然而还是被拦了下来,那左武卫自然认识她,带着歉意道:“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娘子也不例外。”   阿素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殿下已许了我,让我去他书房里寻一本书。”   她说的理直气壮,平日里又是在殿下面前极得宠的,那左武卫不由有些犹豫,而那右武卫则面无表情道:“殿下有令,任何人不能入内。”   见两位武卫不为所动,阿素暗道幸好早有准备,她忽然松开抱着白团子的手,白团子便如同一道闪电般蹿了出去,以前阿素住在东苑的时候,它是惯会在东苑扑雀的,熟悉地方,一转眼便不见了。   阿素惊慌道:“呀,阿狸跑了,你们快些替我抓住它。”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却站着不动,阿素怒道:“你们不许我进去,又不帮我去捉它,是诚心要与我作对么?”   因府内皆知她平日极得李容渊宠爱,此时见她一双妙目含着水汽,像是要哭的样子,那左武卫心痛又着急,只得上前一步道:“娘子莫急,我去将它捉出来。”   说完吩咐右武卫好好看门,径自入内去捉白团子,阿素背着手走了一圈,打量着另一位武卫,见他对自己目不斜视的样子,眸色一转道:“诶?阿狸怎么在你身后?”   那人一怔,闻言转身,阿素趁机从另一面溜入东苑,那人欲追,阿素远远道:“你若走了,便没有人守门了。”那人一怔,阿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知道那右武卫是个死脑筋,小胜一筹,不由有些得意。按着记忆寻到李容渊的寝居,她仔细瞧了瞧便发觉西厢房是有人住的样子,见饮澜与听风皆不在,阿素一闪身,便走入那间房中。   房内未开窗,虽是白天,光线却显得有些黯淡,阿素仔细巡视了一圈,才发觉有一人正垂首跪在地上。   阿素吓了一跳,她悄悄走近,发觉那人正在虔心祝祷,他闭着眼,口中却默颂着经文,上身□□。他皮肤极白,肌肉线条流畅,然而肩背之上却有交错的鞭痕,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阿素心中一惊,李容渊竟真抽了他鞭子。   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睁开眼睛,一双湛蓝的眸子望了过来,阿素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那人打量了她一眼,像是已经认出她来,竟笑了笑,用不甚流畅的汉话道:“又……见面了。”   发觉他汉话说的还不错,阿素心中倒轻松了许多,她此时来只欲弄清一件事情,于是便开门见山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入宫行刺?”   那人闻言,并没有否认两年多前那刺客是他,望着阿素的目光却带上几分兴味,他慢慢站起身来,高高的身量压了下来,胸膛几乎贴在她脸上。阿素退了一步,望着他□□的上身脸红道:“你……先把衣裳穿上罢。”   他并没有理她的话,而是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阿素此时才发觉,除了在李容渊面前,他皆是桀骜不驯的样子。幸好她有备而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掷在他身上道:“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自然要听我的话。”   那张纸自然就是当日假母给她写下的卖身契。见他艳美的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阿素鼓起勇气,开口道:“听闻你们高昌人极重诺,总不会不认账吧。”   那人闻言托腮细想了一会,极慢地点头道:“是这样。”   阿素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是你的主人,我问的话你都要告诉我。”   像是对她有些兴趣,那人倒有耐心,此时竟慢慢在地上盘腿而坐,是个请讲的姿态。   阿素也坐在他面前盘起腿,想了想道:“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湛蓝的眸子望着她,鲜红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音节来。阿素知道他说的是突厥语,高昌没有自己语言文字,且自鞫氏之后的高昌王皆不是汉人,之前的汉化政策也都被废除了,因此普通百姓只会说突厥语也不奇怪。   他发出的音节听起来确实很像萨利亚,原来这竟是真名,阿素想了想又道:“那好,我再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有种预感,李容渊的许多秘密,也许都藏在这个人身后,甚至一些前世她都不曾找到的答案,将会由眼前这个唤作萨利亚的男人来揭开。   萨利亚想了想,用不甚流畅的汉话道:“我是高昌王阿伊拉最小的儿子,也是阿胡拉·马兹达的儿子,琐罗亚斯德的继承人,狼骑的领袖。   阿素目瞪口呆,萨利亚神情不似作伪,讲得很慢却很清晰,大约说的都是真话,这人还真实诚得很,没有中原人的心机,对她竟毫无隐瞒。   阿素知道阿胡拉·马兹达是祆教中的光明神,后面那位琐罗亚斯德大约也与此有关。忽略这些不谈,他提到自己是高昌王最小的儿子,这令阿素十分吃惊,因为高昌与嫡长子继承制的大周不同,他们的习俗是兄长在外征战,最小的儿子继承父亲的王位。   所以如果她没有听错,眼前实打实是一位高昌王子,并且是下一任王位继承人。   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开口道:“那你为何要入宫行刺?”   萨利亚眸色深深,正欲启唇,阿素忽然听到外面有阵阵人声,她紧张地起身看向窗外,顿时发现方才那左武卫手中拎着一只雀,抱着正逗雀的白团子四处寻人,想必方才回到门外不见她人影,听说她自己溜了进来。   她自然不能让李容渊知道她来过,于是只得对萨利亚道:“你先等一等,明日我再来寻你。”   然而萨利亚望了她一会,开口道:“今夜,有一队胡商要离开长安,他说,要送我走。”   阿素一惊,萨利亚说的人自然是李容渊,这么快就要将他送走,显然李容渊也将他当做一块烫手的山芋。   阿素有些焦急,却没有办法,那左武卫已经一间间推开门来寻她,她深深望了眼萨利亚道:“等我。”说完急忙从另一面走出去,绕到院内,那左武卫见了她倒松了口气道:“这小畜生已经抓到了,娘子快随我出去吧。”   阿素从他手中接过白团子抱住,笑道:“怎么着急成这样子。“   那左武卫向她哀告道:“娘子给小人留条性命吧,切不可在殿下面前提起我们放你进来。”   阿素心中暗笑,我还怕你说漏,这事你不说我当然也不会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甚好。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   将阿素送出东苑,那左武卫才松了口气,重在门口守好,挥了挥手让她自行离去。   阿素回到西苑的时候赶紧命琥珀找来新衣替换,她方才紧张得一身汗,薄薄的罗衫都贴在身上,恐让人看出行迹来。然而她刚换好衣裳在园子中一逛,便见朱雀像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不禁好奇道:“女史今日去了哪里?”   朱雀将袖中的掖庭籍册藏好,转了个话题道:“刚才宫里回来,一会还要再去南面那几个庄子看一看收成。”   阿素奇道:“怎么如此忙碌。”   朱雀叹道:“可不是什么事都赶在一起了,待过了千秋节,便是殿下受册的正日子,咱们府上这段时间可有的忙。”   阿素知道他的皇帝阿舅前些时日已册封第九子李容渊为博陵郡王,竟比前世早了许多。自受册为博陵郡王,李容渊很快便晋魏王,之后一路凯歌高奏。这册封制书已经拟好了,正日子定在九月的千秋节之后。这千秋节便是皇帝生日,今日陛下头风又发,病体沉沉,冲喜加整寿自然要大办,这准备贺礼之事便落在朱雀身上   望着阿素沉思的样子,朱雀想着她的生日便在其后的十月,微微笑道:“娘子莫着急,殿下自然记得娘子生辰,已命我去准备,再加上其后的笄礼,怎么也要大办一场。”   阿素一惊,沉声道:“笄礼?”   其时的风俗是,女子到了笄年,家里便会为她定下一门婚事,其后便会为其加笄。所以笄礼行的越早,便说明此女明德才兼备,百家竟求,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她的姐妹们也会因此在婚事上受益。   她快满十五岁还未加笄,年龄已然不小,前世她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行礼,只因阿娘舍不得,要多留她在身边一年。然这一世,她并未议亲,怎么这笄礼竟已提上议程? 第66章 夜谈 三魂七魄不灭   望见阿素的神色, 朱雀眸色一转道:“娘子勿忧,只因娘子年后便不去官学读书了,所以殿下说给娘子办下这笄礼, 既算是成年,也算是出师了。”   阿素闻言方松下一口气,这样的事原也是有的,她怎么平白就想到婚事上去了, 不禁双颊微晕。   因她与永仙年龄都大了, 再去官学与男子们一起读书便不合适,所以今年便是她在弘文馆读书的最后一年。而且永仙比她还大上一岁,想必马上就要指婚,过了年自然是要由宫中的嬷嬷领着学些妇德、妇言和妇功,所以陛下便不许她再抛头露面。幸好永仙闹着读书, 本也是为了元剑雪, 因他过了秋闱便要入仕,也不在弘文馆中了, 所以永仙这一次竟乖乖听了话, 愿意老老实实回宫中待嫁。   见朱雀一直望着自己, 阿素不由转了话题道:“可是定下日子了?”   朱雀道:“娘子的笄礼不比寻常,自然要待殿下受册之后,府中人手才腾出时间专门忙这些,初步定的是娘子生辰后的第三日,是殿下亲自选的吉利日子。”   阿素心中一顿, 这倒赶得巧了。这一世为免露出马脚, 她的生辰都是按着五娘的出生的日子过的,五娘与她都生在十月,却比她大上三天, 所以以往过了生辰后的第三日,阿素都会央着小厨房悄悄煮一碗长寿面,代表她从未忘记自己是谁,而李容渊为她的及笄之礼选定的日子,正是她原本的生日。   这可太不寻常了,对于李容渊而言。要知道那一日不仅是她的生辰,也是李容渊母亲的忌日。   十五年前,她在耶娘万般期待下,如众星拱月般来到人世。因阿娘生阿兄时年纪尚小,伤了身体,第二个孩子得的十分艰难,虽然是女孩,但阿耶却极其高兴欢喜,在府外布施喜钱百日,又请百位僧人诵经祈福,拉载元家施舍给慈圣寺祈福的香油与彩绢就将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时,太兴宫的冷宫之中一个极美丽的女人默默死去了,后来阿素听一直伺候在李容渊身边内侍监杨英说,她下葬时甚至没有一副像样的棺材,只草草在宫外掩埋。而她八岁的儿子,陛下最年幼的皇子李容渊,被交与德妃抚养长大。   在出嫁前,阿素的每个生日都过得极其隆重,而在出嫁之后,因念着李容渊的生母,她未曾谋面的君姑,阿素未曾再过一个生日,尤其受册为皇后之后,生辰前三日便不施妆,着素服斋戒,以表达作为儿媳的孝心。   她并不是刻意地讨好,只是听了杨英的那些话,知道他幼年时在冷宫中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不易,感慨那时已为先帝的阿舅的凉薄。李容渊虽没拦她,也没对她表示特别的喜爱,倒是后来朝议废后之时,有位御史中丞站出来以此事明证皇后为陛下生母守过孝,虽七出但亦有三不去,不可废,竟得了李容渊的嘉奖。   那时她是真的不懂他了,又感慨也许在朝臣眼中,这也是她做皇后这些年唯一值得称道的事,更觉得可叹。   然而前世她小心翼翼不敢过一次生辰,如今李容渊却挑这一日为她办笄礼,阿素不禁抬眼望向朱雀。朱雀像是想到同一件事,笑道:“娘子不如亲自去问问殿下,还有主宾的名单,也该拟定了。”   这女子的笄礼如男子的冠礼,即便普通一点的人家会请几位女性长辈,走个仪式。富贵一点的人家更是隆重,请的宾客都有头脸的,阿素还真好奇,这一世李容渊会请谁来。   见她出神,朱雀又掰着纤指数道:“不仅如此,还有几件花时间事也要提前预备,先是过两日便要请最好的师傅来为娘子量身,做三身七重的深衣……”   阿素一惊,女子及笄随上古周礼,自然是要穿深衣曲裾,然而却未想到要七重那么隆重,不禁望着天上的烈日打了个抖,幸好她的生日在十月末尾,天气已转凉,否则这重衣穿在身上,不知道要热成什么样子。   与她闲话了半日,朱雀发觉天色已不造,不由住了话头道:“不早了,我赶着去庄子上,娘子且回房歇一会。”   阿素道:“这么热的天,女史还要出去?”   朱雀素来知道她,天气一热便想要吃冰,不禁笑道:“一会我吩咐霜月与雾月端一盘浇了含桃汁的酥山来,娘子尝个味道,切不可多吃。”   被她点破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何苦跑这些趟,不如与我一同在家中歇凉罢。”   朱雀叹道:“那可怎么行,这么些地方要用钱,处处都要人盯着。”   阿素好奇道:“可是又有什么大事?”   朱雀故意逗她道:“待殿下册了郡王,自然是要聘一位王妃的,少不得一笔聘礼。”随后又补充道:“娘子也这般大了,日后自然也要备一份嫁妆,这进进出出,可不是处处要用钱。”   阿素闻言一怔,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茫然点头道:“倒是如此。”   的确,李容渊受封为郡王,自然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想与他结一桩婚事的高门自然也很多,以后这里成了王府,自然要有一位王妃,多一位女主人。   这是她未曾想到过的事,阿素望着朱雀笑道:“那女史快些去吧,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朱雀住了口,后悔说的多了些,见阿素已转身向西苑走去,不由吩咐霜月与雾月好生伺候。   回到西苑阿素按捺下心神,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才能将萨利亚留下来,然而时间太过仓促,她做了几个计划,都觉的难以在李容渊的眼皮下实行。阿素心中无法平静,实是有许多疑问盘绕。   这般思索了一下午,竟连晚膳也过了点,李容渊回府之后听得霜月回报,蹙起眉,向西苑走来。   到了西苑门口只见琥珀在外面守着,见了他慌忙要跪,李容渊做了个不许出声的手势,她便躬身退在一边。   推门而入之时,李容渊正见阿素坐着出神,见了他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不禁叹道:“做什么,咋咋呼呼。”   他甚少来自己住的西苑,此时一身朝服迈入房中,原本该是伺候他更衣,但现在在自己的闺房内,阿素倒有些束手束脚,望着他期艾道:“殿下怎么来了?”   李容渊放下手中的笏板,向着铜镜散开领口,微笑道:“原本馋猫似的,一顿不落,今日怎么转性了”   他语气自然,举止自如,就像在自己房中一般,霜月和雾月已去取了常服和热水来伺候他净面更衣,阿素想去内间躲一躲,还未迈开步子,便听他淡淡令道:“过来,传了膳,陪我用一些。”   原来是来监督自己吃晚饭来着。   与他相对跪坐在食案前,阿素在面前精致的菜肴前挑挑拣拣,吃了一半,终于还是忍不住破了食不言的规矩,放下手中捧着的烤羊肋,舔了舔纤细的手指上沾的胡麻,抬眸轻声道:“听女史言,殿下要为我办笄礼,日子定在了十月廿九?”   李容渊眸色深深望了她油汪汪的娇唇好一会,默默将自己面前盘盏中的食物都用尽了,才放下玉箸淡淡道:“不错。”   一旁的雾月捧着唾壶,霜月取过热茶与他漱口,阿素小声道:“可那一日,不是殿下母亲……”   她不愿提起他的伤心事,然而,这是她好奇了两辈子的事,前世她是绝不敢问他的母亲,不敢问他的幼年,然而这一世,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便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倒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   阿素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便听李容渊意味深长道:“你知道这些?”   阿素自觉失言,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女史告诉我的。”   李容渊淡淡道:“唔,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的生母本是高昌人,她们信奉祆教,自然与中原的丧俗不同。”   阿素猛然想起,的确,之前的每一年,这日子都过得极平淡,她从未见李容渊在那日祭拜过生母,确实与中原习俗不同。听他第一次开口谈起过往,阿素顿时有些兴奋,抿住唇默默摇头道:“并没有。”   李容渊望着她,忽然令道:“过来。”   阿素不知其意,却不由自主遵从,起身跪坐在李容渊身边。   李容渊将她揽在怀里,垂眸望着她,阿素有些紧张,然他只是俯身用拇指擦干净她饱满下唇上蹭上的油渍,似乎想这么做很久了,才用有些怅惘的语气道:“我的母亲出生在高昌,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对死亡看得很淡,因为他们相信,三魂七魄不灭。” 第67章 挑拨 只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阿素心跳如鼓擂, 三魂七魄不灭,她原先是不信这些的,然而想到现在的自己, 她不禁怀疑,难道三尺之上真有神明?   她抓住李容渊的衣角,紧紧缩在他怀中,一瞬不转地盯着他幽深的眸子, 听他继续说下去。   李容渊的声音低沉好听, 尤其在认真讲话时,潺潺如流水,直叩击心灵,阿素只听他缓缓道:“既然灵魂不灭,死亡不过是新生, 那么肉身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切都将重归于圣火,所以对于高昌人而言, 并没有祭日这一说。”   阿素启唇欲言,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 李容渊轻声道:“母族的习惯是,人死之后将被投入最火焰之中,再用陶罐收殓尸骨。”   阿素在他怀中抖了一下,李容渊握住她的手道:“害怕么。”   阿素小小地摇了摇头,她只是此时才发觉, 原来前世她一直都错了, 她谨小慎微度过的每一个生辰,为他的母亲守孝,其实并没有任何必要, 也自然得不到李容渊的欢心,甚至于他是一心想要让母亲与皇室划清界限。比如他虽为万乘之尊,却并没有追封生母为先帝皇后,也未让她与先帝合葬,甚至在许久之前,百般请旨,送母归葬高昌。   只可惜这些事前世他不曾提及,她也未曾了解,以至于她虽如履薄冰,依旧觉得夫妻关系难以维系。   阿素忽然想起,两年多前那个冬天,她自落水后在东苑醒来,正是李容渊送母归葬,返回长安之时,然而上一世他并未回来的如此之早,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姗姗而归,这一世,是什么改变了他的行程?这不禁令她有些好奇。   见她怔怔出神,李容渊将她揽得更紧了些,阿素在他怀中挣着扭了下身子,望着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道:“殿下……再讲一讲你的母亲罢。”   说完这话阿素心中颇有些忐忑,然而李容渊今日却一反常态,似对她敞开心扉,竟没有拒绝。   他扣着她的腰,望着窗外照进来的斑驳树影,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我的生母出生在高昌王庭,陛下西征之时困于大漠,幸好遇到了她,为他们引路,带他们离开死亡之海。陛下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   阿素一惊,不禁想到东苑那位高昌王子,若李容渊的母亲也出身高昌王室,难道与那人竟有什么亲缘关系。   许是她的惊奇表现在脸上,李容渊淡淡:“并没有人知道,我的母亲是高昌鞠氏最后一位王女,她隐瞒了身份和一个不爱他的男人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来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才发觉那个男人已有了许多的妻子,甚至子女。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素默然,李容渊所说的高昌麴氏,是前朝平定西北时滞留在高昌的一支汉人,与当地人通婚,统治高昌百年之久,之后为景云帝所灭,扶持柔然高昌取代了麴氏高昌,而东苑那位萨利亚,金发蓝眸,自然是柔然人,若如此论,与李容渊自然没有血缘,甚至有隔代之仇。   阿素望着李容渊,柔和的月光打在他深邃的五官上,然而叙述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她天真而纯粹的感情受到了玷污,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然而那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因为她有了身孕,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她选择沉默地生活在深宫之中。直到,等来了高昌覆灭的消息。”   后面的事情阿素便知道了,他的母亲死于冷宫,他被交给德妃抚养。李容渊淡淡道:“若不是那个孩子,也许她会活得更洒脱些,即刻回到故乡去,不会留下遗憾。”   阿素反握住他的手道:“殿下不必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   然而李容渊却望着她,翘起唇角道:“大了些,倒是学会安慰人了。”他一向杀伐果决,即便在讲述幼年往事之时,依旧没有一丝脆弱。阿素从未见过一人如他这般心志坚定。   然而下一瞬阿素便感到自己被他从身后环着,李容渊的下颌压在她肩上,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你说一说,有什么事瞒着我,嗯?”   阿素不由一阵心虚,脸颊也有些发烫道:“哪……哪有什么事瞒着殿下。”   李容渊轻叹道:“你去见了东苑那人,我不责罚你,只因这事因我而起,上次不得已借了你的手,我已然后悔,不过好在今夜我便要送他离开长安,以后再无可能相见。”   说完,握着阿素的肩将她转过来,深深望进她的双眸,丰润的唇缓缓开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事,都可以直接问我,不必问旁人,也不必信旁人,尤其是那人。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真正可以依靠之人。”   “记住了么。”   他神情专注,语气郑重,淡色的双眸倒映着深邃星空,如漩涡令人沉溺,阿素晕晕乎乎点了点头,才被他放开身子。   直到李容渊起身,阿素才发觉朱雀已走了进来,在他身畔道:“已到时辰了。”   阿素知道他要送萨利亚离开长安,她拦不住,也不欲拦。阿素垂下眸子想,这一次她真的可以信任他吗?   李容渊与朱雀走后,琥珀带人走进内室撤下膳食,又伺候她洗漱准备就寝。然而待阿素方入浅眠,便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睛,透过帐幔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正立在床前不远。   她惊了一惊,张口欲唤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捂住嘴,阿素拼命挣扎,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却未呼痛,只低声生硬道:“不许动。”   是萨利亚。   感觉到阿素松懈下身子,他也松开了手,阿素拽住锦被盖在身上,缩在榻角道:“你不是已经离开长安?”   萨利亚淡淡道:“我又回来了。”   阿素抬眸望着他道:“为什么?”   萨利亚道:“他很在意你,这令我十分好奇。”   “满月时去义宁坊找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他低声道。   阿素警觉道:“他说让我不要信你的话。”   萨利亚微笑道:“他有很多秘密,有很多事都不会告诉你,比如昨日他抓回一个女人在府中审讯,你并不知情。”   阿素心中一惊,女人,难道李容渊竟已抓住那畏罪潜逃的大娘?她心中惶急,那大娘是奚氏派来的,会不会也知道她的秘密,李容渊究竟审了什么出来,竟一句话也未对她提起。   见她神色,萨利亚轻声道:“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你自己抉择。”   说完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我在义宁坊等你。”   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垂着,非常柔顺,是全然无害的样子   然而说完话,便如一只轻巧的鹞鹰,从敞开的窗翻了出去。 第68章 奖励 前世在御榻之上,也是同样的情景……   萨利亚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阿素确定自己是安全的了,抓起一件襦衫披上便奔出内室。琥珀揉着惺忪睡眼起了身,望见她乌发散乱的样子不禁一惊。   阿素拉起她的手急促道:“快, 唤人来,有刺客。”   其实阿素不得不承认,萨利亚的话太有诱惑力。李容渊于她而言是一个谜,她只知道他的将来, 却无法追溯他的过去, 即便李容渊对她敞开心扉,袒露的也只是冰山的一角。即便如此,然而若要让她在相处多年的李容渊与不知底细的萨利亚之间选一个人,她自然是选李容渊,谁知道萨利亚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她真不信他有那么好心。   不过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阿素决心赌一把。她一面吩咐琥珀唤人,一面披衣匆匆向东苑奔去。原本阿素在心中为自己打过气, 然而真的疾行在通往东苑的小径上, 月色凄清, 四周都是斑驳的树影,身上的热意转凉,她真的有些害怕起来,不过还未待这恐惧沉浸到心底,迎面便撞进一人怀里。   有力的手臂扣着腰将她压进怀里, 熟悉的气息环绕, 阿素知道,是李容渊,一颗心顿时松了下来。   阿素在他怀中抬头, 打量他高高的下颌,只见他薄唇紧抿,沉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阿素知道自己此时披衣散发,鞋履也未穿。她不禁低下头,却一下被托着膝盖,打横抱了起来,头顶上李容渊英俊的面孔上一片山雨欲来。   府中的亲卫长带着百人举着火把簇拥上来,望见李容渊表情心中也不免发颤。阿素在李容渊怀里,只听那亲卫长疾言厉色向属下道:“彻底清查,一处角落都不许落下。”   数百火把聚拢又散开,流入府中各处,一时间通明如白昼。阿素知道李容渊定是听到了琥珀的呼声,亲自来寻自己。   阿素望着他道:“方才是他。”   李容渊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然而阿素感受得出他平静表象下隐隐雷霆之怒。他知道阿素说的是谁,也知此刻那人不可能还滞留在府中,所谓搜查,不过徒劳而已,所以向身边之人道:“请女史来。”   朱雀匆匆赶到的时候,李容渊只淡淡道:“找到他。”转身抱着阿素向东苑而去,语气极冷,朱雀身体不禁一抖,知道李容渊怒意已极,不禁为萨利亚忧心。   待回到东苑,霜月雾月为他们打起帘子,饮澜听风已在廊庑下等的焦急。   阿素已经许久未进过李容渊的寝室了,见他将人都屏退在外面,独自抱着她走入帐幔间,将自己放在卧榻之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想动一动身子,却被李容渊蹙眉按住膝盖。阿素紧紧将膝盖并起来,不去看他   然李容渊却在她身前坐下,待他坐好,握住她细白的脚踝,阿素才发觉他身下是自己曾睡过得那方矮榻,竟然这么久了还未撤下。然而她飘忽的思绪很快被拉回来,此时被李容渊握在手中的右足正一跳一跳疼得厉害。   阿素顾不上羞赧,扭着身子仔细看,方见右足掌心竟有道血淋淋的印子。想必未穿鞋履奔跑在石子路上,竟划伤了,方才不觉,此时被李容渊捏着,一阵痛意清楚地传了上来。   阿素眨了眨眼睛未让泪水流下来,然而李容渊却似比她更痛似的,拧着眉一刻也未舒展开。饮澜已奉了铜盆和热水来,望了眼帐内情形,又躬身退下。   阿素悄悄瞥了一眼,自己双足皆脏兮兮的,已在榻间的茵褥上留下印记来。她知道李容渊向来爱洁,自然不能如此碍他的眼,勉强向前挪了挪身子,将左足尖探进热水里。   然而刚挨着水面也被按住了,李容渊极自然捏着她的白嫩的左足放入热水中,拇指在她脚底认真揉搓,连趾缝间的嫩肉未放过,修长的指在其中穿插。   又痒又麻,阿素简直不敢相信他在做的事,就连琥珀伺候她的时候也没做的这么细致。只是她现在右腿也架在他身上,一点都动不了。   被热水一激,她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热汗淋漓,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开口道:“殿下……”   然而一张口反倒是提醒他在做什么事一般,阿素即刻住了口,却听李容渊神情自然道:“讲讲方才的事。”   这也正是阿素想说的,她抬眸望着李容渊,郑重道:“方才那个自称萨利亚的男人对我说,要我去义宁坊寻他,他会将殿下的秘密都告诉我。”   李容渊闻言,抬眸望了她许久,翘起唇角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心情似乎很好,将她洗干净的细嫩左足从水里捞出来,取过巾帛擦干净,又起身将水倒了。他这样矜贵的人竟也会做这样的事,阿素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依旧不可置信,许久后低声道:“殿下说过,有什么事可以直接问,不必相信旁人的话。”   李容渊闻言即刻转身,俯身望着她眸色深沉,似乎有难言的情感呼之欲出,他丰润的唇离自己很近,开阖间阿素不易察觉地向后挪了挪,却被他揽着腰抱了起来。   阿素挣扎着想下地,李容渊单手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向铜盆中灌了新的热水。   做完了这些李容渊重将她放在书案上,这次他认真地将她的白嫩的右足也浸在热水里,仔细绕开伤处洗净脏污,又重新上药。   阿素双腿垂着不挨地,趾尖泛着樱粉,她有些不自在,然而这样的高度让她几乎能与他平视。   李容渊缓缓抵上她的额头,低声道:“你做的很好,要我……如何奖励你。”   鼻尖几乎挨着鼻尖,她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汗浸后透得很,阿素很不好意思,又无处可退,然而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微微侧过脸去,想了想道:“殿下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还是第一次提要求,李容渊似乎来了兴趣,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何事?”   阿素沉思一会道:“我还未想好,只是要殿下先答应我。”   李容渊沉默地望了她一会,阿素以为他要拒绝了,却感到他握住自己的手放在唇畔道:“只要是你的愿望,我答应你。”   阿素简直要在心里雀跃起来,她迟早是要离开他的,有了他的承诺,她便可以没有顾忌地为未来打算。   见她兴奋的表情,李容渊笑道:“难道平日亏欠了你不成。”   他兀自握着她的手,阿素并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望着他道:“那殿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弄明白几件事。   这个问题并没有令李容渊难以启齿,相反,他淡淡道:“他是高昌王阿伊拉的儿子,下一任的王位继承人。”   这是阿素已然知道消息,她又迫不及待道:“那他为什么要入宫行刺?”   李容渊望了她一瞬,修长的食指压在唇间。阿素不解其意,只见他微笑道:“一个,每日只可问一个问题。”   阿素自然不甘心,想起萨利亚的话,望着李容渊急促道:“他说你抓到了一个女人,可是那日推我下去之人?你究竟……问出了什么?”   她心中极忐忑,然而李容渊只是摇了摇食指,伸了个懒腰道:“你可以留着明日,后日再问。”   “反正。”他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微笑道:“时日还长着呢。”   阿素气结。   她挣扎着下地,却被李容渊揽着抱起来重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这卧榻实在太宽大了些,乌发铺了满床,她仰面躺着,李容渊俯在她身上时,带着压迫感的白檀气息笼上来,阿素忽然想起前世在御榻之上,也是同样的情景。 第69章 赠剑 侍寝一向是难熬的   侍寝一向是难熬的, 阿素想,这是大婚后她才知道的事。从小被教导着要端庄,做了皇后更应如此, 侍寝自然也要有规矩。然而阿素此前怎么也想不出,他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却轻而易举令她将嬷嬷教过的那些规矩都忘在一旁,在他怀里抖着身子, 呜咽着讨饶。   然而哭也没用, 甚至适得其反,可这宫中没有旁人能与她分担,所以她也只能受着。好在后来他们闹得那样僵,只在每月朔望,依祖制应幸中宫, 他才会来长秋殿中, 也不怎么留宿。阿素倒是松了口气,只是除了她, 身边的女官, 宫女乃至内侍都满面忧虑, 到了日子皆严阵以待,连一向最听话的青窈也不体谅她,尽心为她梳妆。   这是阿素不愿意回忆的事,甚至被李容渊身上幽沉的白檀的气息笼着,脊背便一阵阵发颤。她闭上眼睛拧着脖颈, 侧过脸去。   依旧是全然的抗拒, 阿素知道李容渊的性子,对强迫毫无兴致。果然,他松开了扣着她腰的手, 只是目光在她不经意露出修长颈项,与微微开阖的中衣下纤细的锁骨上停留得久了些。   阿素悄悄睁眼,见李容渊已起了身,用被衾将她盖好,熄了帐外的烛火,重在她身边躺下,淡淡道:“睡罢。”   她已经这样大了,哪能与他同睡一榻,阿素起身要下榻,还未动一动脚踝已被捉住,他低沉的叹息来:“这样子,还要到哪去?”   阿素方想起自己右足有伤,此时的确走不了路,只能向内挨靠,离他李容渊远了些,蜷缩起身来。   好在这眠榻甚大,两人各占一处,倒也不怎么嫌挤。   这一夜似乎有些漫长,阿素醒来的时候,李容渊早已入宫上朝。因右足的伤,她又在家中养了三日方到官学读书。只是李容渊不知在忙什么,并未再传她去东苑,只有朱雀悉心照顾她,想必是得了吩咐。再过一个多月他便要封王,太子为了省心将许多差事都交与他办,他身上的担子应更重了些,阿素想。   因永仙开春便不在官学读书,今年剩下的这几个月便是阿素在官学中最后的时光,她十分珍惜,早早便去了弘文馆。只是因为落水与萨利亚一事,李容渊再不许她身边无人,竟从率府调了四名亲卫,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   率府亲卫皆是勋贵子弟,却对她恭恭敬敬,阿素走入经堂之时,身后四人也随她而入,立刻便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那四人威风凛凛立在她身后,阿素即刻听到身边人声啧啧笑道:“……四品官员家的女儿,竟比公主排场还大。”不禁心中一滞。   幸好永仙浑不在意,她也到得很早,几日未见,见阿素十分欣喜,向她招了招手,阿素便命那几人原地待命,自己走到她身边。   见了阿素,永仙不免调笑道:“九兄真宝贝你。”   阿素望着她郑重道:“殿下莫浑说。”   闻她语气认真,永仙方收了声,却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匣子,微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阿素好奇接过,只觉手中沉沉,她轻轻抽出盒盖,顿觉一惊。螺钿檀木盒中赫然是一把宝剑。   这寒光四射的宝剑她并非从未见过,反而知道它名唤“龙胁”,是前朝传自桓氏一脉的一把名剑。此前在李容渊手中,他在平康坊的郑妙儿家中请那六指神盗去郑家盗宝时便以此剑为酬劳,然而几经周转,这剑竟然到了永仙这里。   阿素望着永仙,还未开口,便听她低声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寻来的不世名品,你说,我将它送与他,他会不会欢喜?”   阿素自然知道她说的人是元剑雪,倒有些好奇道:“殿下为何要送世子这柄剑。”   永仙握住她的手道:“因为他不愿靠祖荫和父皇的恩泽领官职,而要参加今年的武举,来年去边疆,上战场。”   永仙的眸子里全是倾慕赞赏,阿素却心中一沉,前世便是如此,因阿耶获罪,皇帝阿舅降了元家的爵位,夺了封地。待新帝登基,阿兄从武举,去边疆。阿素知道,他是要为元家争一口气。然乐府诗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阿兄从军三载,军功无数,最后却埋身黄沙,尸骨不见。   阿素自然不能任其重蹈覆辙,她在心中拿了个主意,找机会一定要拦着阿兄。然永仙却不知她心结,从身边的玉华手中取了五彩锦线,兀自比划道:“要打个络子,缚个剑穗,配上才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真的要玉英教她绑剑穗。宫中的女子手都是极巧的,不一会,玉英便将锦线打出一个极工整的剑穗来。   永仙学着玉英的样子打了半刻,冒出一头汗,扭了手指也没打出向样的成品来,见阿素笑吟吟托腮望着她的样子,不服气地将一把锦线塞给她道:“你也来。”   阿素无法,只得照葫芦画瓢打这剑穗。前世阿娘惯着她,不想学的便都不学了,因此她的女工做得也不好,不过她方才仔细看着玉英五指飞,也有些心得,忙了半刻终于得了成品,虽不甚工整,但比永仙手中那一团散线还好些。   然而她刚想将手中的剑穗收起来,便被永仙一把夺了,笑道:“就用你这个罢。”   阿素见她大眼睛闪亮的样子,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她要亲手给阿兄打个剑穗,自己做好不好,若用玉英打的那个,漂亮是漂亮,却有些假。只有用自己这个不好不坏的,方不容易露出破绽来。   阿素无法,也只能任永仙将自己的打的剑穗喜悦地缚在剑柄上。永仙郑重合好那螺钿檀木盒,微微有些忸怩道:“改日我约他出来,你陪我一起去。”   阿素歪着头想了想,总要找机会劝一劝阿兄惜命,不由便应下了。   晚上她回到西苑,朱雀已经命人将为笄礼裁好的深衣送了过来,阿素在琥珀的伺候下终于将这层层叠叠的曲裾穿在身上,低头正要系腰带,却被揽入怀中。   琥珀识趣地退下了,阿素望着面前的铜镜,正见李容渊从身后揽着她的腰,抽了她手中的腰带,淡淡道:“扎这么紧做什么。”   阿素心道,这人极爱她腰细,却从不许她在人前显露分毫,还真是矛盾。   她挣开李容渊的手,却听他笑道:“笄礼宾客的名单已拟好,瞧瞧罢。”   李容渊将一张折页递给她,阿素展开从头看到尾,不由暗暗心惊,这也太隆重了些。   然她心中还有个更深的疑问,阖上那折页,忐忑道:“殿下,为何还请了靖北王世子来?”   阿素只见铜镜中李容渊从身后禁锢着她的腰,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他丰润的唇开阖,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与他最要好。”   阿素心中一惊,低声道:“殿下误会了。”然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待阿兄不同?   阿素低头仔细思索,今日她和永仙说话时一直瞧着阿兄,大约是跟着她的四名亲卫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了李容渊。找到了症结所在,阿素心下一动,挣开他的手,寻了琥珀的针线盒子来,从里面挑了几根锦线,现学现卖,手指翻飞打了个络子递给他,小声道:“昨日见殿下佩玉上的线磨了,用这个替换吧。”   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她手中歪歪扭扭的成品,丝毫无动于衷。   是嫌弃吧,阿素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她还是摸不透他的心。然而就在默默缩回手的一瞬,手中的络子一下被他收入掌中。   见他收下了,阿素才望着他的眸子郑重道:“请殿下,将跟着我的那些人都撤了吧。” 第70章 绿桐 你与元家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从未……   李容渊未接她的话, 只是将络子握在自己手中,微微笑道:“竟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些。”   阿素老老实实答道:“是刚学的。”   李容渊望了她一眼, 翘起唇角道:“是为我么。”   阿素虽有些心虚,但还是使劲点了点头,见他心情不错,再次开口道:“殿下将那些人撤了吧。”   李容渊淡淡道:“他们扰到你了?”   阿素赶忙摇头, 她可不希望那四人因她一句话便遭受无妄之灾。李容渊轻叹道:“那又是为什么?”   阿素道:“旁人……要说闲话了。”   上次赏莲宴, 因她意外落水,李容渊竟将在场的宾客不论身份都扣住待讯,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轶事。其后她好不容易复课,又有四个武士整日跟着她, 阵仗极大。   这些时日阿素虽然入宫侍读的时间少了些, 但依旧听得些暧昧言语,就连永仙也拿她打趣, 说她是九兄的宝贝, 旁人更不知怎么看她与李容渊的关系。   当日她是李容渊强行抢进府中, 后来为了沈家的面子说是收去做女弟子,既有了师徒的名分,便担不起猜度来,即便她不在意,李容渊也不能不在意, 如今正是他最关键的时刻, 若是被御史台参上一笔,怕是也会有些麻烦。   阿素抬眸望着李容渊,似知她所想, 李容渊漫不经心抚着那络子,淡淡道:“无需操心这些。“   阿素不依,执着地望着他   她乌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雾气,李容渊停顿了她一会,最终妥协道:”那便撤下两人,让另两人远远跟着你。“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阿素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论了,这事需循序渐进,也不争一时。   她走到李容渊身边,纤手按在他的玉带上。李容渊一怔,阿素取下他腰间的佩玉,又从他手中拿过那络子重编上去,一面做活一面道:“殿下准备如何处置那孙大娘?”   自从上次萨利亚告诉她李容渊抓住了推她落水之人,阿素就一直担心他问出奚氏想要自己的性命的事,若他追查起前因后果,以他的心智,会不会怀疑起自己五娘的身份来?   她心中实有些忐忑,所以一面挑着线,一面竖着耳朵倾听,她今天的表现着实让他有些惊喜,李容渊却将问题抛给她,淡淡道:“她说,是奚娘指使她这么做的,你告诉我,若论起来,奚娘是你阿娘,她为何要这么做?”   李容渊漫不经心扶着她的腰,目光却深沉柔和,似等她倾吐心事,阿素手一抖,低声道:“阿娘定是嫌我这不肖的女儿堕了阿耶的脸面,殿下切莫与她计较,她毕竟是我亲娘。”   她想,这一世她既已成了五娘,奚氏丧女心中不忿也属应该,自己原本对不住她,离得远些也就是了。   似对她的答案有些失望,李容渊许久未曾开言,阿素将编好的玉重挂回他腰间,理好澜袍一角,退到了一旁,李容渊转身,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叹道:“那个疯女人。”   他言中似有深意,阿素抬头,然而李容渊并未解释,只是深深望着她道:“世事无常,以后在外面多留些心,切不可轻信他人,解决不了的事也勿逞能。”   阿素赶忙点了点头,李容渊似舒开胸怀,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她现在穿着为笄礼那日裁的深衣,一举一动颇有些殊静的典雅。李容渊翘起唇角道:“这里,仿佛少了些什么。”   说着,修长的指已抚上她的耳垂。   他的手指肆意逗弄,被捻得又痛又痒,阿素抬头对他怒目而视。李容渊取过一旁照亮的夜明珠,柔和的珠光打在她修长的颈侧,显得肌肤莹莹。   他重放下珠盘道:“让朱雀寻品相好的,给你打对耳珰。”   这夜明珠夜间会发光,极珍惜,越大的越好,他却让朱雀磨了给自己做耳珰,真真是暴殄天物。   她这般想着,却见李容渊已走向室外。最近他时时出去应酬,宵禁方归,是极忙的样子,许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阿素站在窗边,望着他的背影想。   李容渊在平康坊南曲下了马,为他引路的小童已侯立多时。他走入郑妙儿家内院深处那栋小楼二层时,刚好听见有人在抚琴。   李容渊推门而入,姜远之并未抬眸望他,琴声也未停,曲歇,方将身边的几张帛纸掷与他道:“看看罢。”   自姜远之到赵王府为幕僚,如今他们见面都在这隐秘的小楼之中。李容渊粗略过了过,那是几封他的三兄赵王与六兄雍王来往书信,他们早已暗中结盟,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信中写的却是雍王与东瀛人勾结,将兵甲武器运往东瀛,换来东瀛人帮他造船。   造船,自然是为了顺水路而下,得扬州。太子遥领扬州都督,扬州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地盘。雍王要这么做,怕是有场兵变在即,景云帝日薄西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始终未废太子,他已等不急了。   姜远之望着他的神情,笑道:“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李容渊将那些帛书掷在一旁,伸了个懒腰道:“我知道你定不是只为这些,说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心思一向敏锐,姜远之自也不卖关子,沉声道:“裴说告诉我,你六兄悄悄派人去吴地,要买下大批的乌木,恐怕是为了造船。”   乌木是越州产的一种特别的木材,看似硬沉,不能浮之于水。却鲜有人知,它造出船又大又稳,却轻快。造船是雍王计划中极重要的一部分,现在时机未到,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他与姜远之对视一眼,知道两人是一样的心思。姜远之望着他道:“这事不能做在明面上,为今之计,只有将此事告诉太子,要他先将越州的乌木都收购一空……”   李容渊赫然打断他道:“我们买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将越州乌木收入手中,在云梦泽造船。”   姜远之叹道:“原来你不仅想要雍王败,还想要太子的扬州。”   然而,他抬眸望着李容渊,终于微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李容渊自然知道方才他提太子不过是试探,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姜远之推开身前的七弦琴,起身道:“只是,说的轻巧,若要收齐一州的乌木,需要何等的财力。”   李容渊举起面前的琉璃盏,浅酌道:“这事就交与你了。”   姜远之嗔道:“你还真是吃定我了。”   李容渊笑道:“若取天下,与卿共之,你的我的,又有什么区别。”   姜远之负手而立,郑重道:“你应知道,我们的钱都投在产业上,即便是我,一时间也拿不出去那么多现钱。”   李容渊将空盏掷在他身上,笑道:“莫再摆谱,远之若不是早已将事情都盘算好了,我自罚三杯。”   姜远之捡起琉璃盏满上清酒,终于收了方才的神色,微笑饮尽道:“的确,我虽也拿不出这么些现钱,然而元家富有一州……”   他停顿了下,李容渊眸色一深,只听他继续道:“自然可以借些。”   李容渊淡淡道:“为何是元家?”   姜远之笑而不语,李容渊道:“你与元家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从未听你谈起?”   姜远之微微有些讶异道:“为何你对这事如此好奇?”   此时轮到李容渊不说话了,片刻后姜远之道:“总之,这事你无须过问,我自然将越州全州的乌木都交到你手中。”   姜远之既立下了这军令状,待李容渊走后自然即刻便要行动起来。他命身边的侍香的小童抱起他方才抚了许久的古琴,跟在他身后出了郑妙儿家的大门。   他们离开平康坊向着东市而去,本朝有令,五品以上官员是不得亲自到商市中的去的,然而姜远之不过九品,并不受此限制。   待到了东市,临近闭市,小童抱着那具绿桐进了门楼最大的那间乐器行,姜远之沿着长街慢慢踱步,片刻后,那小童空手出来,在他身畔低声回报道:“那掌柜了见了绿桐极其惊喜,拉着我说无论什么价都要买下。”   绿桐是前朝的名琴,是无价之宝,那掌柜的自然是识货之人,无论何价都要收下也并不是虚言,偌大的长安城中,爱琴之人中,自然有出得起价的贵人,安泰长公主便是其中一位。   只是长公主爱琴,却不是因为自己喜爱,而是因为驸马六艺皆精,尤擅音律,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懂琴。   不过一夜,那具绿桐已被静静安放在贵重的檀木盒中,从东市的琴行送入兴道坊的王府之中。   安泰极欢喜,这几日夫君似有心事,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却想要他开心些。安泰悄悄走到临水的轩榭,正见望着水面的沉思的元子期转身,望着她微笑道:“怎么如此高兴。”   安泰从身边的侍女手中接过绿桐,亲自抱着走到他面前。   元子期一怔,从她手中接过琴,仔细抚摸了一遍,望着她沉声道:“这绿桐,是何处得来的?”   他竟然知道这古琴的名字,安泰十分讶异。 第71章 劫持 主人既不来寻我,便只有我来寻你……   安泰试探道:“夫君识得这柄琴?”   元子期不答, 修长的手指在琴身上划过,方抬眸望了她一眼道:“你来。”   安泰走到他身侧近前,元子期低头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安泰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元子期将琴放在一旁,安泰叹道:“想来长安客居不易,竟要靠典卖先人之物度日, 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周全了。”   元子期微笑不语, 安泰郑重道:“既然叫我们知道了,明日便派人将这孩子接来府中住着,夫君也能安心些。”   元子期叹了口气道:“不是弼琴度日,而是投石问路。”安泰不明其意,元子期揽过她, 向着正厅走去, 淡淡道:“他是不愿与我们添麻烦,毕竟如今情势不同了, 若是我见了这琴不肯认, 他是决计不会来打扰的。也不用去寻他, 只要告诉那琴行掌柜一声,自会有人登门。”   安泰闻言微微一笑,望着元子期道:“还是夫君考虑得周全。”   因知夫君着重在意此事,安泰并没有吩咐府中的长史司马,而是将长子叫到身前, 要他亲自去东市的琴行, 将一封请柬交与掌柜。   元子期接过请柬看了看,上面没有姓名。他望着安泰道:“耶娘要在府中办宴席,请的究竟是何人, 竟如此隆重。”   安泰由他扶着慢慢向庭院中走,淡笑道:“是家宴。”   元剑雪微微讶异,听阿娘的口气耶娘要请的人不像是李氏皇族,然元氏旁支已被屠戮殆尽,只余自家这血统最正的一脉单传,哪里还有什么亲故。   知他疑惑,安泰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若论起来,当算是你的一位表兄。”   元剑雪还想再问,安泰却什么也不肯说了,她转了话题,微微一笑道:“如今你行事越发沉稳了,整日连话也少了,若是有什么心事,讲与阿娘听一听。”   元剑雪悉心扶着她在正厅中坐下,沉声道:“阿娘勿忧,一切皆好。”   安泰叹道:“还是你阿耶料的准,你越是这样说,越是心中有事。阿娘且猜一猜,可是为了与永仙的婚事?”   元剑雪望着远处道:“阿娘莫不是糊涂了,说的话我却听不懂了。”   安泰道:“皇兄有意指婚,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   元剑雪默然不语,安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儿大了,难道真有什么中意的人不成?”   元剑雪淡淡道:“阿娘勿多心,只是来年我便要去北疆,战场无常,只怕耽误了永仙。”   安泰道:“既然没有心上人,那么这婚事便定下了,先成家后立业。前些时日九表兄许你官职,你不愿领受也罢了,秋闱你要去武举,如你阿耶那般在战场建功立业,我们也依你,只是在婚事上,却要听娘的话。”   说完又望着他,轻叹道:“也不瞒你,这婚事实是我向皇兄求来的,我们家的情况不比寻常,皇兄依旧对元家有猜疑之心,上次的事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只有再迎一位出降的公主,且做权宜。况且,又岂知婚后便不美满?”   元剑雪泠然道:“阿娘也知是权宜,天恩虽难测,我们元氏非有不臣之心,为何需用联姻做证明。”   说完脱开她的手道:“难道阿娘以为,当年阿耶当真愿意尚主?”   这话说得重了些,话一出口,元剑雪便知失言,即刻跪在安泰面前道:“儿妄语,请阿娘责罚。”   安泰沉默了一瞬,轻柔道:“我年轻的时候很是骄纵,直到遇到了你阿耶,第一眼见到他我便下定决心,要他做我的驸马。无论旁人说什么,成亲后,他皆包容我的一切。”   “我也曾想,若我不是公主,大约没有机会令他娶我,但我同时庆幸我的身份,可以让我追逐我所爱之人。”   她望着元剑雪道:“你既生在元家,婚姻便不仅是你的终身大事,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此事阿娘不迫你,你需得自己想明白。”   安泰说完,挽着流云般的帔子转过身去。她生得极美艳,虽长子已成年,但年华并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身姿依旧窈窕如少女。她背向长子而立,元剑雪知道,是逐客的意思。因今日还要到弘文馆中去读书,他望着阿娘的背影默然辞去,心中沉沉走到府门外,命侍从牵过马,向宫门疾驰而去。   永仙在经堂中的一角,望着姗姗来迟的元剑雪,终于松下一口气,秋闱一天天临近,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时见他英挺的身姿重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永仙向着一旁的阿素道:“今日下了学,陪我一起去个地方。”   阿素好奇道:“殿下要做什么?”   永仙此时反而忸怩起来,向身边一瞥,玉英即刻捧上一个昆仑玉打的剑匣来。永仙抚着冰凉的玉匣叹道:“我想将这柄剑送与他,只怕过了今,日再见面便不容易了。”   她语气中颇有些少女怀春似的怅惋,阿素自然懂得,不免心中叹息。待下了学,阿素才知永仙的计划是要扮作自己的侍女,悄悄随她混出宫去。   因监门卫熟悉公主身边玉英与玉华,所以永仙连这两人也未带,出了最外面那道宫门,便将剑匣交给阿素抱着,领着她上了一辆马车。虽然昨日阿素苦求,然李容渊却不肯撤去派在她身边之人,今日依旧有两位武士跟在她身后。   永仙嫌那两人碍眼,命他们远远跟着,然那两人却根本不听她的话,依旧不远不近护卫在阿素身后。永仙无法,只得命车夫驾车快些去追元剑雪,顺便将那两人甩在身后。   阿素坐在车上,抱着剑匣仔细打量四周并不豪华的内饰,这车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与宫车没有半点相同,倒很像寻常官宦人家乘坐的。原本公主出行,寻常车辆是要避让,然而如今她们坐在这车上,一路上倒为其他人让了好几次行,所以追上元剑雪时,已到了东市的牌坊外。   阿素新奇,士农工商,做买卖是最不入流的一档,因此有头脸有身份的人都不会亲自到东西两市去,而是差遣府中的专人去办置,为何阿兄竟会亲自到东市去。   她与永仙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好去,但因两人都未曾去过东市,又都颇有些跃跃欲试。因马车车辕横幅有限,无法通过东市的石槛,那车夫下了马恭敬地打起帘子,永仙先一步下了马。阿素也吃力地抱着沉重剑匣一步步挪下了车。   阿素下车微微回头,正见李容渊派来跟着她的那两位武士也跟了上来,不过那两人倒是识趣,只远远在后面看着。阿素跟着永仙身后走入东市的十字街内,首先望见的便是两根高高的莲花灯柱,上面盛着豆油,傍晚时会点起。脚下的地面皆以黄土夯实,即便她们穿着轻薄的丝履,走在上面也不会染上尘土。   两边皆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铺面,二层三层的楼阁比比皆是,因商人身份低微,屋顶皆是两面坡拱垂下来,是最简单的悬山样式,临街的一层有加了立柱的门廊,隐约可见人群后琳琅的货物。   阿素极新奇,左右打量,永仙却一瞬不转地盯着元剑雪的背影,见他进了一家门面高大的琴行,拖着阿素也快步向前走去。   到了琴行门口,她从阿素手中接过剑匣,对她吩咐道:“你且在这里等着。”说完自己捧着剑匣,既喜悦又紧张地小步走入那间铺子之中。   昆仑玉的剑匣极重,阿素抱的手酸,此时倒乐得清闲,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出了会神,却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她猛然回身,正对上头顶一双蓝汪汪眼睛。萨利亚眸色深深玩着手中那把银色的弯刀,刀尖却始终抵在她后心。他笑吟吟道:“主人既不来寻我,便只有我来寻你了。”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金发纠缠,雪白的肌肤映衬出眼下一片青黑,想必这几日为躲李容渊藏得艰难。然而手中的刀却很稳。说完用力在她颈后一敲,揽着她的腰将她扛在肩上。阿素失去意识前一瞬想的是,一会永仙出来,寻不到她该不知有多着急。   琴行内元剑雪将请柬交给了店铺的掌柜,对他仔细交代一番,便完成了安泰交待的使命,待他转身,正见永仙抱着一个长长的玉匣站在角落里,显然跟了自己许久。   元剑雪微微蹙眉,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殿下怎么在此处。”   永仙望了他一眼,微微有些羞涩,将手中的玉剑匣举起,轻声道:“这个,送给你。”   她将玉匣递在元剑雪手中,期待地望了他一眼,迅速转身向外走。   元剑雪单手挽着着剑匣追到门口,忽然听见永仙惊惶道:“呀。”   他心中一沉,几步走出去,见永仙脸色有些苍白,人却无事,他微微放下心,将剑匣还给她,低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   然而永仙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抖着声道:“方才,方才我见……”   元剑雪道:“殿下见了什么?”   永仙道:“我见一个金发的男人,将五娘打晕,扛在肩上带走了。”   永仙说完,便听元剑雪沉声道:“可看得清是往什么地方去了?”   永仙用手指了个方向,是十字街的南面。见元剑雪即刻要去追,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道:“九兄派来武卫已经追过去了,世子身份贵重,岂能以身犯险?”   元剑雪道:“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这事既令我遇上了,绝没有不理的道理。”   见永仙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元剑雪叹道:“殿下日后切莫如此莽撞。”说完吩咐身边侍从护送永仙回宫。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果断回身打开玉匣,果见其中躺着一把寒光四射宝剑。   元剑雪面色沉静如水,抽出宝剑,向着永仙指的方向,一刻也不耽搁地匆匆追去。 第72章 72 太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阿素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 后颈被击打的那一下显然很是不轻。身体如同浮在云端,胃里翻江倒海,她在一阵头重脚轻间, 发觉自己竟被萨利亚扛在肩上。   这异域的男子身量甚高,阿素面向下颠簸了好一会,望着黑黢黢的地面,不禁心中发慌, 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雪白的脖颈。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香味, 阿素能分辨出是沙棘花的味道,她不禁想起李容渊,他与萨利亚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会来救自己吗?   发觉她已醒来,萨利亚将她从肩上放在地下, 似乎知道她无法逃跑一般, 并没有再禁锢着她,略微整了整被她揉得凌乱的麻衣, 便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阿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们似乎身处一处狭长甬道, 两面皆燃着熊熊的火把,融化的油脂从火把上低落,溅在两边暗红的壁画上。   那壁画上画的是阿素从未见过的景象,不知名的神祇踏着火焰般的莲花飞升至空中。阿素思维迅速运转,方才他们在东市, 若她昏过去时间不长, 那么他们应依旧在东城,这甬道漆黑一片,壁画中可以看得出对火焰的崇拜。难道他们是在长安东面的那座祆祠之下?   阿素望着火光下萨利亚忽明忽暗的脸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萨利亚牵起她的手, 取下一支火把照亮前路,阿素只听他淡淡道:“祆祝要见你。”   阿素心道,果然,她正身处一处袄祠之中,而萨利亚所说的祆祝,大约便是教中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她曾在长安城中异邦聚集之处见过景教的教徒,其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穿着绸缎教袍,颈间挂着一个十字架,异常慈爱,阿素想,也许高昌人所信奉的祆教也是一般,那祆祝大约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看出她的不安,萨利亚躬身道:“主人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阿素对他怒目而视,若不是他,自己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然现在她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先假意顺从,见机行事。见她出神,萨利亚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向前走。   借着他手中的火光,阿素努力记录周围的一景一物,默背他们走过的路线。然而她也慢慢看清楚两边壁画上的情景——龟裂的地面上面黄肌瘦的人群向苍天拜倒,虔诚地祈求着什么。只是那些人都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之人。   阿素望着壁画,好奇道:“他们在做什么?”萨利亚淡淡道:“在祈雨。”   祈雨……干旱,阿灵恍然道:“难道这壁画中画的便是高昌?”   萨利亚似有些惊异她竟能猜出来,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们那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雨,幸好有神明派出的使者,为我们送来了粮食。”   阿素顺着火光向前看,果然见到另一面墙上画的是一队队牛车,从方正的长安城沿着丝绸之路向西,到了沙漠中一座小城中。到粮食居然是从长安运出的,阿素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开口道:“你所说的神明的使者,难道是九殿下?”   萨利亚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你们中原人是这样称呼他。”   阿素不由心惊,李容渊为久旱的高昌筹集粮草,大概是因为那里是他母亲的故国,然此事却风险极大,若被有心人告发,只怕定会引来皇帝的猜忌。   她停下来,望着萨利亚道:“他辛苦为你们筹粮,还救了你的性命,你非但不感激,反而处处与他作对,用我们中原人的话说,这叫做恩将仇报。”   萨利亚望了她好一会,仿佛艰难地思索了一番才领会了“恩将仇报”四个字的含义。他高高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望着阿素严厉道:“不,这是他应当做的。”   阿素不解地睁大眼睛,萨利亚一字一句道:“他的母亲本是祭品,若不是她的逃亡触怒了光明之神,也不会引来神罚,让高昌数年未得到一丝甘霖。”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虔诚郑重,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阿素自然不信他所说的光明之神,也有些能理解为何李容渊的母亲当年要离开高昌。只是听得萨利亚咬牙切齿的语气,倒有些同情起李容渊来,且不说母债子偿是否合理,仅仅应付这么一群无底洞似的远房亲戚,普通人大约都要焦头烂额了。   不过对着萨利亚,阿素自然不能表露出对他的光明之神不敬的样子,她没有反驳他的话,默默跟在他身后,只是心中忽然蒙上一层阴影,既然他们会以人为祭品,那么想来祆教与景教十分不同,那祆祝大约也不是一位慈善的老人,他到底为何要见自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阿素真的随萨利亚穿过长长的甬道,走入燃着熊熊火焰的地宫,从殿点层层悬垂下的白纱后走出的竟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女人。   她浑身都裹在一袭白纱之中,五官也遮掩着,看不真切,萨利亚望见她便退在一旁,阿素知道,她便是那位祆祝。   她走到阿素身边,轻柔的声音从面纱后传出。“便是她么?”她对萨利亚道。   阿素一惊,那袄祝的汉话说的极其流利,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典雅,完全不似异邦之人,反而像是曾在长安久居,甚至有一丝丝熟悉。   阿素能感觉出她的目光透过白纱正落在自己身上,然而就在她抬起纤手,即将触碰的到自己的一瞬间,一道寒芒剑影闪过,若不是那女子反应迅速,只怕手臂已被削了下来   黑暗中一个身影挡在自己身前,阿素抬头,发觉竟是阿兄。他是如何寻来的?阿素又惊又喜,元剑雪以剑挟着那祆祝,将阿素护在身后,望着萨利亚道:“装神弄鬼,鬼鬼祟祟。”   见他抽出银刀欲上前,元剑雪冷道:“你站且住不动,待我们出去自会放了她。”   然而不待阿素松下一口气,那女子似极悍,反而向颈前的剑锋撞去。元剑雪不欲伤她性命,挥开剑锋,反而给了萨利亚可乘之机,在那女子脱身之际一柄银色的弯刀与长剑缠斗在一起。   这不是他俩第一次交锋,然而实力不相上下,一时不分胜负,阿素看得焦急,却见那女子走上高台,想去拦时已经来不及,她纤手拧开一个机关,室内漫起一阵白雾,然后阿素便失去了意识。   待阿素再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捆在一个高台之上,而对面阿兄亦被高高吊起,那祆祝正拿着银刀抵着阿兄的胸膛,见她醒了,轻声道:“你乖一些,我便不要他的性命。”   阿素瞪着她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女子慢慢走下高台,走到阿素身边,围着她走了一圈,将她细细地打量一番,才柔声道:“他的母亲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作为代价,我将会带走他最心爱的人,献给祆神做祭品。”   她的语气十分认真,阿素知道她话中之人自然是指李容渊,只是她把自己称为他最心爱的人,倒十分令人好笑。   阿素望着她无奈道:“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女子捏起她的下颌道:“萨利亚与我说起你时,我也是这般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而待见到你……”   她长长的指甲在阿素脸上划过,阿素只感到一阵疼痛,听她淡淡:“待见到你,我便更加疑惑,除了这一张脸,简直毫无可取之处,他究竟喜欢你什么?”   阿素沉默地望着她,听她继续道:“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将祆神的祝福给了你,我想,那样的代价,若不是深爱之人,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阿素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蹙眉望着她,然而那祆祝却不愿多言了,只望着她道:“成为祭品需自愿,你需在祆神面前发个誓,将自己最纯洁的一切奉献给他。”   见阿素毫无所动,那祆祝微微一笑,拿弯刀指着元剑雪道:“你不答应,我便杀了他。”   阿素冷道:“这便是你说的自愿?”   那祆祝笑道:“你不愿意便罢了。”然而话音刚落,那刀刃已经深深嵌入元剑雪的胸膛,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阿素知道这女人心狠手辣,说的出,做的到。视线中阿兄长长的睫毛垂着,脸色有些苍白,阿素无法,只得跪在那森然的神像前,按照那祆祝教她的话默默念了一遍,那女人才有些满意,放开元剑雪,命萨利亚端上一碗浓黑的药汁,要她喝下。   阿素十分警惕地望着她,萨利亚低声安慰她道:“是曼陀罗花汁,喝下去,睡一觉,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阿素瞪着萨利亚,这两人明明是一伙的,她怎么可能会信他的话。然而并不待她反抗,萨利亚已经捏着她的下颌,将那碗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火焰的热流吹动起薄薄的白纱,阿素静静地躺在高台上,光裸的肩膀上有一朵火焰莲花的印记。   那祆祝放下手中的朱砂之时,正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步伐声。回身,果然见李容渊面色沉沉走上高台,她知道他早晚会找到这里来,不过……   “你晚了一步,殿下。”她柔声道:“殿下一定没有想到,萨利亚是我的人。”她自然知道李容渊是带着武卫来的,这回恐怕外面的人皆被剿灭,她也不怕供出萨利亚,并且一点也不惊慌,因为她已经做完了她要做的事。   她转身望着李容渊颀长的身影道:“殿下可以杀了我,只是……她已经在祆神面前发了誓,违背誓言的后果,殿下恐怕比我更清楚。”   李容渊抚着阿素娇嫩的面颊,她兀自沉沉睡着,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容渊将阿素散乱的衣襟拢好,望见她肩上那个鲜艳的火焰莲花,淡淡道:“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那祆祝低声笑道:“我只是好奇,殿下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李容渊未答话,抱起阿素走下高台,那袄祝倚靠在廊柱上道:“两个满月后的朔日,将会有人来带走她。”   李容渊不理她,径自抱着阿素向外走,他带来的武士解下高台上的元剑雪,架着他同出。   那祆祝在他身后道:“我只是为殿下不值,殿下为她做的事,她永远不会知道,而她待殿下,甚至不如她身边那个汉人。”   那祆祝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元剑雪,见李容渊的脚步终于停顿一瞬,微笑道:“这件东西,殿下也带回去吧。”   说完,她命萨利亚将元剑雪带来的那把剑呈递了上去,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剑柄上那有些熟悉的剑穗上,沉默了一瞬。   那样的络子,与他腰间佩玉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明显要要更用心一点,细微的线头都妥帖地收好。   阿素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丝白檀的气息,这是她熟悉的味道,无端令她安心。阿素睁开眼睛,果然自己被李容渊揽在怀里,身下的车厢在微微震动。   他们在马车中,一路疾驰,向着家的方向。阿素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她一直相信他会来救自己,并且,他也真的来了。   方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现在在熟悉的马车之中,阿素觉得一切才是真实的。在李容渊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阿素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她有些急惶惶地开口道:“我……世子呢?他在什么地方?”   阿素抬头,月光正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李容渊俊美的五官更显深邃,许久后他才淡淡道:“他很安全,已派人送他回去了。”   阿素彻底放下心来,靠在他怀中低声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第73章 难抑 你永远不会知道,方才我有多担心……   阿素靠在李容渊怀里, 松懈下精神,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然而透过轻薄的夏衫, 她却能感觉到李容渊温热的胸膛异样坚实。   阿素悄然抬头,只见他今日一身贡绸澜袍玉梁冠,腰间衔着青玉佩,端得是贵公子的打扮, 只是薄唇却抿得很紧, 似乎挟着怒气。   阿素犹豫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道:“明日我能去上学么?”她实是担心阿兄,要到官学亲眼见一见才放心。   李容渊并未答话,阿素不安地动了下身子,细腰立刻被箍住了, 她身子一僵, 顿时不敢言语。   马车行得很快,然而车厢内却是一片寂静, 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阿素仔细回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自认为没什么毛病, 微微松了口气,李容渊大约不是在和她生气。   虽如此想,待马车停了下来,阿素依旧决定开溜为上,她一步步挪下马车, 想先一步跨入府门, 回自己住的西苑去,然而刚迈出一步,李容渊也踏着伏地的车奴的背下了车, 挟着她便向东苑走。   李容渊疾行如风,似乎一刻也等不及。朱雀在身后忧心的望着他们,然而刚迈入东苑一步,便听李容渊冷道:“出去。”   他很少这般疾言厉色,朱雀使了个眼色,饮澜听风并霜月雾月,即刻排成一列鱼贯而出,阿素被抛在榻上,力道不重,但望见李容渊的表情,她心里却着实有些发慌,即刻并着膝盖坐起身,不留痕迹地躲入帷帐后。   然而李容渊一挥手,那帷帐便直直委地,坠落在柔软的波斯地衣上。阿素无处可躲,湿漉漉的黑眸望向他,带着几分委屈。   李容渊颀长的身影压了下来,阿素想躲,却被他按着肩,一手撕开了上身薄薄的绉纱上襦。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落下来,阿素只着一件束胸的诃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阵阵凉意袭来,她真的惊惶起来,急促喝止道:“殿下!”   李容渊丝毫未理会,修长的手指径直按在她光裸的肩上,被他拇指抚过得地方一片隐隐灼痛。阿素低头,才发觉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处鲜红的火焰莲花印记,李容渊泠然道:“我说的话一句不曾放在心上,在旁人面前倒乖觉,让你念什么经就念什么经,让你发什么誓便发什么誓。”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强抑的怒火。   阿素想起那祆祝对她说过的话,又想到那个火焰莲花印记,知道自己大约惹了祸,心中却有些委屈,她低声抗辩道:“当时她拿剑指着……指着世子,若不答应,便要他的性命……”   然而这句话仿佛更加触怒了李容渊,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冷淡道:“原来在你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在他面前,旁人便都一文不值了。”   阿素蜷缩着身体抱着膝,不知李容渊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向来是被耶娘捧在掌心上长大的,未曾受过这样的重话,红着眼睛抬起头,望着他道:“是,就是这般,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这答案殿下可还满意。”   这句话不知如何狠狠踩到了李容渊的痛脚,阿素只见他俊美的脸上一瞬间升腾起汹涌的怒火,这还是第一次,自己真正触怒了他。   阿素无端有些害怕,然而李容渊却逐渐平静下来,像是听到世间最有趣的话般眸色深深,捏起她的下颌,淡笑道:“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他手上的力道有些重,阿素微微吃痛,却被迫扬起脸,承受他倏然落下的凶狠噬咬。   娇嫩的嘴唇被吮吸得破了皮,满口都是血腥味,然而李容渊丝毫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阿素喘不过气来,扭着身子挣扎,腰身却被箍着,片刻后才被松开,整个人却被牢牢按倒在床上。   滚烫的吻顺着颈项一路向下,束胸的诃子脆弱的系带不知道被什么扯断了,阿素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只感到肌肤灼热而刺痛。   脑海中的某根弦一下崩断了,阿素惊慌失措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挣扎,双手抱着肩,退缩在床榻的一角。   衣衫散乱得不成样子,交叠的细白的手臂遮不住胸前的春光,阿素蜷缩在床榻一角,胸膛剧烈的起伏道:“不要。”   李容渊居高临下打量着她,他衣衫完好,依旧是万分矜贵的样子,却牢牢禁锢着她的腰身。阿素只听他淡淡道:“你的性命,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你没有权力说不。”   两只细白的手腕同时被捉住,轻而易举举过头顶按住。上身完全|裸|露在他的视线中,阿素挣不脱,紧紧闭着眼睛,侧过头去,一滴泪珠从垂下的睫毛间滴落。   更多的泪水流出来,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手腕忽然被松开了,一个吻伴着叹息,轻轻落在她的眼睑上。   “怎么……哭了。”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带着未曾消退的情|欲。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方才我有多担心。”他的声音极低,轻轻似自语,将她揽在怀里,一点点吮掉她睫毛上晶莹的泪珠。   阿素蜷缩起来,一手抓起诃子挡在胸前,一手推着他的胸膛,哽咽道:“你走。”   触手一片坚实滚烫的肌肤,李容渊握住她推拒的手,阿素像被烫着一般,飞快地抽回手。   紧紧闭着眼睛,好一会动静全无,阿素方悄悄睁开眼,才发觉李容渊已起身走向帷幕之外,不一会,外间的灯熄灭了,黑暗重新降临,什么也看不到,阿素方觉没有那般羞耻了。然而无论如何竖着耳朵倾听,也再没有人回来。   他那样骄傲的人,经历方才之事,自然不会再回来了,阿素心下一片茫然,然而累得脱力,朦胧间渐渐沉入梦境。   元剑雪醒来的时候正对上阿娘关切的表情。见他醒了,安泰松下一口气,端过一碗药汤喂到他唇畔。   元剑雪微微讶异,自懂事以来,在他的记忆中,阿娘都更疼爱阿妹一些,对他的要求却格外严格,即便是小时候也甚少如这般亲自喂饭。这是极温馨的一刻,然而多年受的教养令他接过药碗,望着安泰道:“阿娘勿要担心,一切都好。”   像是知道他还要问什么,安泰叹道:“幸好你九表兄及时赶到,将你们救了出来。”   元剑雪微微放下心,有九殿下在,想必五娘也安然无事。安泰望着他柔声道:“答应阿娘,下一次切不可如此莽撞了。”   元剑雪望着她,低声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依旧不会视而不见。只是我会更加小心些,不让耶娘为我忧心。”   安泰欲启唇,却听低沉的一个声音叹道:“如此这般,才是我的儿子。”   元剑雪抬头,正见阿耶已走到自己床前。安泰望着夫君挺拔的身姿,嗔道:“元郎。”   元子期立在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元剑雪向着他们道:“ 耶娘勿为儿忧心,待明日儿再去请安。“   元子期目光带着嘉许,微微颔首,安泰起身吩咐身边侍女道:“你们好好看顾世子,不得有一丝一毫差错。”   与夫君一同走出儿子的寝室,安泰才抚着胸口低叹道:“今日真是惊险,未曾想长安城中竟还藏着如此妖人,我已上书与皇兄,命京兆尹彻查此事,铲除余孽。”   元子期沉声道:“祆教在胡人中势力甚广,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在朝夕旦暮。”   安泰望着他道:“那依夫君之见?”   元子期道:“此事可以放一放,我疑惑的是另一桩事。”   安泰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元子期道:“今日鲤奴身边的侍从告诉我,他以身涉险,是为了救沈家那位五娘,但为妖法所迷,幸得九皇子及时赶到,将人救了出来。”   安泰叹道:“是这般。”   元子期淡淡道:“我还记得,上次也是这般,沈家那位五娘,在我们的园子中落了水,也是你侄儿来了,将人救下。”   安泰点头,元子期望着她,沉声道:“阿仪,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他为何如此看重五娘。”   安泰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他既将五娘收在身边,看重些也属寻常。”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那你可知,五娘是什么时候到他身边去的?”   安泰想了想道:“亭暮曾来求过我一次,请我去说情,让小九将人送还沈府。是两年多前的事。”   元子期叹道:“阿仪,这样的事,为何你在信中不曾提起?我是近些时日才知,是两年多前,他将五娘收在府中。”   安泰惊异道:“夫君为何要关心这些事。”   元子期不语,片刻后才低声道:“难道你不记得,两年多前,五娘与阿素一同落水,五娘被救起,我们的女儿却……”   这是一道经年的伤疤,也是夫妻间禁忌的话题,此时被血淋淋揭开,安泰立刻红了眼圈。   她低头拭了拭泪,望着元子期道:“夫君到底想说什么?”   元子期望了她片刻,揽过她低叹道:“没什么,只是近日之事让我有些疑惑,为何他对五娘如此看重,倒像是此前,对阿素一般。”   安泰极惊讶,望着他道:“你是说,小九与我们的女儿?”   元子期不语,安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既然是表兄妹,亲近些也是应该的,况且他们的年纪又差了些……”   “而且……现在说这些再无用。“安泰从回忆中走出来,“夫君究竟疑惑什么?”她抬眸望向元子期,期待他解答疑惑。   元子期只是深深望了她一会,却不肯多言了。 第74章 探真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叩了叩门……   晚膳之后, 元子期步入书房。安泰知道夫君近日喜欢独自沉吟,故而并未去打扰他,只是从她的寝室, 透过扶疏的花木,恰巧可以望见他书房的直棂窗,这是她悄悄用心地布置。灯影昏黄,薄薄的窗绢后元子期单手握卷, 沉静而立, 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   银月从树梢探出头来,府中的郑司马沿着廊庑躬身走入歇山之下,一刻后应诺而出。又过了一刻,安泰身边的侍女萦黛来回报,郑司马奉郡王之命出府, 不知去向。   安泰望着远处夫君芝兰玉树般的身姿, 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他有事瞒着自己,她知道。这还是他们成婚十八年来的第一次, 安泰想问, 却又难以启齿。   拢了拢挽在臂间的帔子, 安泰端起身畔熬好的银耳百合羮递与萦黛,轻声道:“去罢,将这宵夜送与郡王。”   星夜无风,夏日最后一丝暑气缠绕不散,阿素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浑身黏腻, 被衾贴着身子, 几乎被热汗浸透。   她茫然地望着帐顶,不知身处何处,然而隐隐残留的白檀香气让她想起此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争执。   李容渊一夜未归, 外间的侍女们也都不在,晨光熹微间阿素拉高被衾,坐起身来,摸索着衣衫默默穿好。借着些微的光亮她回到自己住的西苑,琥珀一脸焦急,见她全须全尾回来才放下心来。只是见阿素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   琥珀传了热水,阿素在内间浸泡在浴桶之中时,听得外面的有人前来回禀,说是入宫的车已经备好了。阿素心下一顿,昨日马车中,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提了一句想去官学,李容渊竟还记得。阿素心中百味陈杂,他究竟对自己……   用了早膳,阿素望着琥珀道:“你去将我的那个金匡宝钿玉盒拿来。”经历了这几次事,阿素忽然发觉自己身边竟有如此之多的潜在危险,而自己却没有一丝自保能力,她不得不下定主意以后凡事多留些心。   这金匡宝钿玉盒是她后来命人打的,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枚十六股红绳系着的万字团花素锦囊,里面装着前世耶娘为她求的护身符。另一样是一柄红宝银匕首,原是阿兄的。   这两样东西都是前世最后一刻时她带在身上的,没想到这一世醒来时竟也在身边。阿素十分珍视,幸得琥珀机灵,当初跟着她来李容渊府中之时,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将这两样东西也裹在里面。   阿素特意命人打了这个玉盒将两件东西妥善珍藏,此时命琥珀将盒子取了出来,她想了想,拿出那柄红宝银匕首藏在身上,又命琥珀将盒子收好。这匕首削铁如泥,若遇不轨,至少让她能有些反抗的能力。   琥珀送她上了马车,身后护送她的武卫比平日多了些,这次阿素不再嫌阵仗大,心中的滋味也有些不同。昨日她说了那样的话,原以为定然惹怒李容渊,即便他对她宽宥,心中又岂能毫无芥蒂。却没想到今日竟一切如常。   弘文馆在太兴宫之中,阿素从含耀门走入少阳院,正见永仙已带着两列行在石阶之上。她前去行礼,永仙回望了她一眼,阿素只觉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颇有些不同。   待在经席落了坐,永仙仔细打量她一番,抚着胸口叹道:“幸好你无事,你不知道,昨日不见了你,九兄面色有多难看,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   阿素心中一顿,永仙握着她的手道:“当时我也吓得懵了,说不清你的去向,是他沉着面孔命人一座座祆祠搜过去,终于在地下找到你。”   阿素忽然生出些歉意来。她只知道李容渊将她从黑暗的深渊之中救了出来,却从未想过其中的艰难不易。他昨夜说担心她那句话,声音虽低,但自己还是听到了。阿素那时想,若自己当真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定然毫无意外会沉溺于他的情话之中,将身心皆交给他。   然而她始终对他有一份戒心,李容渊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即便有,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去交换,所以她狠狠推开他。然而此时,听了永仙的话,阿素却想,李容渊的神情没有一丝做伪,难道他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心上?   阿素怔怔望着书卷出神,永仙忽然开口道:“昨日,世子……”   阿素闻言抬头,见她的表情复杂,才想起昨日阿兄也追着萨利亚寻到了自己,永仙望着她的眸色深深,阿素知道,她定然在心中在意这事。阿素不愿惹这样的误会,但还未开口,便见一位侍从走到自己身边,望着她道:“世子请娘子去廊下叙话。”   阿素一惊,阿兄约见公主的侍读,这与礼法不合,若不是真的有事,一样重礼教的他绝不会如此。回眸望向永仙,阿素见她已背过身去,冷淡对着那躬身等候的侍从道:“你去吧。”   永仙定然知道阿兄找她有事,即便心中在意,依旧不会拦着她。这是公主的旨意,阿素无法,只得起身与那侍从同去。   阿素走出经堂的时候,元剑雪已在廊下等她,今日空中飘着微微的细雨,远处的花木一片朦胧。阿兄长身而立,玉绦飘散在风里,身后的侍从撑着一把天青色的伞,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来。   如今他风度翩翩,越发沉稳,阿素走上前去微微福身。元剑雪沉默地望着她,阿素犹豫了一瞬启唇道:“昨日多谢……”然而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同时响起,元剑雪竟与她说了同样的话。   阿素讶异地望着他,他谢她什么?似知她所想,元剑雪低声道:“昨日我被缚住,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听得那妖女威胁你,你竟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我。”   他抬头望着阿素,眸色深深道:”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还有此前,那么多次你……你提醒我避祸,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   阿素哑然,她未想到阿兄竟然听到了她与那祆祝的话,也没想到他还记得两年多前的事。于情于理,她找不出有分量的理由,只得将问题抛回去道:“那世子又为何要追着萨利亚,一定要去救我?”   元剑雪讶异地望着她道:“你知道他叫萨利亚,你认识他?”   阿素自觉失言,这是李容渊的秘密,她不该透露的太多。赶忙转了话题道:“世子的伤可好些了。”   元剑雪道:“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   又望着阿素道:“你……”   他还记得她曾在那祆神面前发过誓言,阿素也想起这件事,微笑道:“也没有怎样,不过是让我念了一段经,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   然而想到自己肩膀上莫名出现的那个火焰莲花印记,阿素不由有些心虚。   元剑雪自然不知这些缘故,望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但也未回答她的话。阿素不愿永仙误会,又向他福了一福,低声道:“世子恕罪,我要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而去,只觉得阿兄的目光停留在在自己背影上许久。   从弘文馆中下了学,阿素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心事沉沉,听了永仙的一席话,如今她倒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容渊了。   然而回府之后,发觉府中婢女侍从皆忙碌非凡,她寻了一大圈,才寻到朱雀,望着她好奇道:“今日有什么喜事,瞧着晚上竟是要宴宾客?”   朱雀嗔怪地望了她一眼,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阿素只听她淡淡道:“今日是殿下受册的日子,娘子竟不记得了?”   阿素心下一紧,陛下已下旨册封李容渊为博陵郡王,册书早已命中书门下拟好,今日便是他晋王爵,受册领玺绶的正日子,自己竟然全然忘记了,无怪朱雀那么生气。   虽然本朝皇子的封爵皆没有实封,这是自□□以来定下的限制皇子势力的祖制,但封王代表这皇帝对儿子的认可,对于李容渊而言,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事。他本应与十四岁出阁时封亲王,然而不知何事触怒了陛下,直至九年之后重获恩宠,实乃人生一大转折。   想到这大事之前他还在忙着寻找自己,阿素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攥着帔子望着朱雀道:“可需要我帮些什么?”   朱雀望着她叹了口气道:“哪需要娘子帮些什么,只要娘子不添乱便好了。”   阿素不由有些面热,她自知不能再拦着朱雀闲话,默默回到自己住的西苑。   躺在廊下花木后的美人榻上思索了许久,阿素唤过琥珀道:“去寻个针线匣子来,再把北窗边我阴晾的那几瓶香也取来。”   琥珀笑道:“这是怎么了,娘子经年不动针线,怎么今日竟想起来要做这些。”   阿素叹道:“不是玩的,是要做件东西。”   琥珀好奇道:“哪需要娘子亲自动手,我来便是。”   然而琥珀要接过那针线,阿素却不肯了,反倒让她去些吴地的瑞锦来,这是专供宫中的极好料子,今年分得许多,琥珀都替她存着。   到了傍晚时分,阿素又寻到朱雀,望了她半晌,才有些忸怩从身后拿出一个香囊来,郑重道:“劳烦将这个交给殿下,就说,就说是恭贺他晋王爵的礼物。”   朱雀望着那香囊,看着用料是极好好,但针脚并不精细,显然并不是从街上买的,而是自己缝的。   她将这小物接过又接过闻了闻,心下了然。这香囊不在做工,而在于其中的调和香,是极佳的上品,要百种香,经十几道工序,做起来极其花费时间。想起阿素宝贝似的经年晾在北窗上那几瓶香,心中微微一笑,这是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掏了出来。   她用手轻轻晃了晃,这香囊虽小,装的却有小半瓶的量,倒是真舍得。   阿素望着朱雀将香囊拿在手中玩了一会,以为她要收下了,却没想到她眸色一转,将香囊退还给她道:“我可不揽这事,娘子若真有诚意,还是自己去吧。”说完转身又忙去了。   阿素无法,攥着那香囊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下了个决心,向着东苑而去。   此时夜色沉沉,阿素求了饮澜进了大门,站在李容渊房外,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正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书案之前。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叩了叩门。 第75章 75 有朝一日,万里河山为我所有   夜深人静, 清脆的叩门声显得十分突兀。阿素有些紧张,屏气凝神,细细听了一会, 书房中并未传来许她入内的声音。她攥紧了香囊上的丝绦,思索了片刻,微微踮起脚尖向窗内看。   李容渊依旧立在书案前,身姿灼灼, 气质如玉。阿素知道他向来敏锐, 不可能未察觉有人在门外。纤手按在门扉上,阿素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那扇典雅的菱格门,悄悄走了进去。   翘头丝履踩在蜀锦地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瑞鹤衔烛灯投下优雅细长的影子。阿素走得近了些, 李容渊并未抬头, 而是垂眸望着一幅展开的卷轴,在那卷轴旁边还有一簇黑黢黢的物事。   阿素走到书房西北的茶案旁, 从炉子上取了正滚着的茶粥, 用冰瓷盏盛着。她端着铁力木托案走到李容渊身边, 才发觉他身边竟是一张精铁硬木弓,而面前卷轴上画着蜿蜒曲折的墨线,像是一幅山河地貌图。   阿素极好奇,李容渊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她,微微抬眸, 打量了她一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绢, 轻巧地落在阿素身上,如今她虽犹带几分稚气,但已出落得姿容潋滟。微微低头时, 小巧的耳垂下坠着的明珠摇曳,映照得坦领下肌肤胜雪,隐约可见束胸扎的紧了些,更显腰细。   似乎,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李容渊蓦然转开目光,阿素有些局促,将托案放在书桌上,开口唤道:“殿下……”   然声音落下阿素便住了口,此前因李容渊未封王,府中之人皆依宫中惯例唤殿下,亲近些的如朱雀,有时称郎主,然如今李容渊已晋王爵,她合该是唤一声郡王。   阿素想改口,却觉得有些刻意。李容渊端起她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望着她不言语。   阿素低头摸出那个香囊,放在他手边道,抬眸道:“今日是殿下的大日子,也不知能送殿下些什么,只做了这个出来,望殿下莫嫌弃。”   李容渊眸色深深望着那香囊,针脚粗粗细细,极不工整,但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散出的香气幽然绵长,十分别致。   见他无动于衷,阿素失望道:“既然殿下不喜欢,那……”   她刚伸出手,想将那香囊收回去,然而触碰到垂绦,纤手便被李容渊按住了。   他指间有细腻的薄茧,摩挲在细嫩的肌肤上微微有些刺痛,阿素想缩回手,却一点也动不了。掌心灼热的温度让阿素如同被烫到一般,她不禁想起昨夜也是这般情形。   阿素面颊微热,李容渊唇角不易察觉地翘起,神色却冷淡,将她的手握着,漫不经心道:“旁人不要的东西,才拿来送我。”   阿素果然着了道,着急道:“是独一份给你的,哪有什么旁人。”   李容渊的淡色的眸子里满溢着笑意,阿素心里却有些委屈,这千方寒露是以百种香调和而成,其中一味只蔷薇花瓣只要未开的花苞第二层最深红的那一片,是她一朵朵挑选的,其他工序也是一般费时费力,不胜枚举。精心侍弄了小半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瓶,这次就用了一半,她着实有些心痛。   不要便不要,阿素横了他一眼,又伸出一手去抓那香囊。这一眼又娇又俏,李容渊眸色一深,阿素双手都被握住了,她惊惶地退了一步,却被钳住腰。   李容渊挑起那香囊的丝绦将其握着手中把玩,阿素隐隐感觉到危险,垂眸辞道:“殿下早些休息,这便告退了。”   说完刚转身,腰却被箍得很紧,从身后被揽在怀里,背后一片温热。阿素心跳得很快。李容渊身量甚高,俯在她耳畔,淡淡道:“深夜到这来,当真没有半分准备?”   此前她未曾多想,阿素此时才察觉出不妥来,顿时僵住身子。然而她不过微微挣了下,李容渊便放开了她,将那香囊交到她手中,望着她局促的样子微微一笑。   阿素知其意,是要自己为他佩上。他今日受封,此时并未换下冕服,阿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细细为他拆下腰封,解开玄衣,取下蔽膝,将香囊悬在里面素色中单的腰带上,才抬头望着他道:“这千方寒露是调息理气的,近身佩戴可舒眠静心。”   她虽做完了这些事,李容渊依旧不放她走。阿素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挑了这么个时候。她左顾右盼,想寻些话来说,正见案前那张山河图上的墨线绵延,出长安到凉州瓜州,经高昌过葱岭向突厥王庭所据有的热海草原,心中不禁一动,前世李容渊以西征之功终至万人之上,这一世他自然也是要征突厥。   见阿素望着匠造司改良的那张精弓好奇的样子,李容渊取下手上的羊脂玉扳指戴在她纤细的拇指上道:“来,你试一试。”   阿素一惊,她如何张得起这硬弓来,然而李容渊却拿起那张弓,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低声笑道:“莫怕。”   李容渊扶着她走上一方矮几,站在那里,她身高才几乎与他平齐。阿素握住弓柄,李容渊从身后扶着她的手臂,微微张开那张弓,倒像是将她揽在怀里。   手中握着弓,阿素倒真生出几分豪情来,身畔的绢帛上绘着是大周的版图,身后李容渊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有朝一日,这万里河山为我所有,那时,你想做什么?”   阿素心中一颤,知道李容渊所言非虚,他自然能做到,甚至做的更好,只是当他于万人之上,在他身边有何人并肩,而那时,她又在什么地方呢?   阿素默然放下弓,李容渊却抱起她,将她放在书案之上。阿素低头坐着,虽然着不到地,但若微微抬眸,便可与他平视。李容渊握起她的手放在唇畔,低声道:“你愿意……陪我到那时候么。”   他淡色的眸子如深潭一般令人眩晕,阿素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是认真的吗,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微微启唇,然而李容渊却用一个热烈的吻打断了她即将要脱口的话。他将她缓缓放倒在书案上,万里河山在她身下凌乱。   乌发散乱,呼吸急促,阿素紧紧闭着眼睛,完全不能思考,炽热的重量压了下来,她几乎要放弃抵抗,若是……   此时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忽然传来,朱雀在门外急促道:“殿下。”   阿素猛然清醒,睁开双目,正对上李容渊眸子中一浓得化不开的情|欲,他的呼吸带着喑哑。阿素努力平静了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殿下……去应门吧。” 第76章 千方 今日我发觉,你侄儿身上正带着这……   叩门之声并未停下, 阿素知道若不是有急事,朱雀定不会轻易打扰。她从李容渊身下挣脱出来,微微喘息道:“殿下快些去吧, 莫要……莫要惹人生疑。”   李容渊眸色蓦然而深,望了她片刻,见她一脸恳切,才松开扣住她腰身的手, 捏了捏她的脸颊令道:“去内间等我。”说完径自起身向外走去。阿素趁机从书案上滑了下来, 站在努力整了整衣襟。她不确定朱雀知不知道她在房中,但经历了方才之事,面颊还微微带着绯红,这样的情态,让人看见总归是不好。   幸好书房的外间与内间有一道屏风挡着, 听见有脚步声入内之时, 阿素迅速走入内间躲入屏风之后。片刻后阿素简直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朱雀并不是一人入内, 而是在前面为另一人引路。   看清那人形貌时阿素着实吃了一惊, 只因这夜半来访的不速之客她熟悉得很, 正是前世与她最不对付的姜远之。望见李容渊与他主宾相对而跪坐,阿素抚着胸口轻叹,在弘文馆中之时这两人常在人前针锋相对,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却没料到背后早已勾搭在了一起, 险些连她也骗了去。   姜远之来得仓促, 阿素十分好奇他有什么事,躲在内间的屏风后仔细倾听。   然而她不知道这翡翠屏晶莹剔透,姜远之微微留心便注意到屏后的人影, 他眸色一转,微笑道:“殿下藏了什么人在房中?”说完竟起身,向着屏后而来。   阿素一惊,退了一步,然而李容渊比她更快,捏住姜远之的手臂,眸色深深道:“今日因何而来?”   见他神色颇为严厉,姜远之挣开他的桎梏,又望见尚且凌乱的书案,笑道:“原来是扰了殿下的好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阿素正在屏后,闻言面颊微热,她知道姜远之谨慎而心思敏锐,想必已猜出她的身份,确定她并无危害,才能继续对李容渊说接下来的话。   李容渊用眼神示意姜远之回席入座,他又望了一眼那翡翠屏,轻笑道:“小气。”   待重回宾席入座,姜远之方望着李容渊,神情郑重道:“方才我在赵王府中得了消息,今夜宫中闹了刺客,皇后命太子前去护驾。”   他声音虽不大,阿素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一紧。前世便是如此,高皇后以此计诱太子带甲兵入宫,后又以谋反之罪将其拿下。景云帝震怒,废太子。然高后虽计谋得逞,景云帝怒火平息,终知太子无辜,也并未如高后所愿立她的儿子雍王为太子。   只是这事原本发生在明年,阿素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世高后竟提早动手,想来是因李容渊封王,太子势力日益扩张,她已然等不及了。   只是……这一次李容渊会怎么做?阿素不由望向主座那个英挺的身影,只听李容渊淡淡道:“这次,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果然他话音未落,朱雀便再次入内,走到李容渊身前道:“东宫传令,太子亲守朱雀门,命殿下带人入宫缉拿刺客。”   阿素目瞪口呆,好一招借刀杀人,大约太子也对高后传的圣旨心存疑虑,但却又不能视之不理,否则会被指摘了错处,依旧是棋输一着。然而不知他是因这一世李容渊提早封王对他有了猜度,还是要丢卒保帅,竟时自己带着人去巡城,而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与李容渊。   阿素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李容渊却似早有预料一般,望着姜远之叹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见他沉着的样子,姜远之微笑道:“殿下临危不乱,倒是我多虑了。”说完,意味深长道:“那殿下究竟如何打算,是去,还是不去?”   若去,只怕便直直落入高后的圈套之中,太子既然壮士断腕,自然也不会保李容渊。如若不去,便是抗旨,被有心在景云帝面前参上一笔,只怕前程尽毁。这是两难的境地,阿素紧张地望着李容渊,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李容渊蓦然起身,长身玉立,与姜远之对视一眼,片刻才后道:“自然是要去。”   他竟决定以身涉险,只怕这次是是有去无回,阿素闻言不由情急道:“殿下不应去。”   她的声音从屏后传出,霎时李容渊与姜远之都望了过来,阿素无法,只得从那翡翠屏后硬着头皮走出来,向着李容渊福了一福道:“殿下难道不觉得,皇后传的这道旨意十分可疑?”   “宫中自有千牛备身及值夜的金吾卫,为何需要从宫外调人去护驾。”   阿素侃侃而言,方才她一走出来,姜远之的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此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翘起唇角道:“果然是你。”   阿素未理他,姜远之讨了个没趣,倒也未生气,只是摸了摸鼻梁,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阿素又向李容渊走了一步,沉声道:“请殿下三思。”   李容渊似乎十分惊讶,眸色深深望着她,那目光之中包含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情感,阿素想去探寻,然而李容渊蓦然转开目光,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低声道:“怎么不去休息?”   阿素心中着实着急,哪里能睡得着,她方抬头,却忽然听姜远之道:“那依你之见,现下该如何?”   阿素低头仔细思索了一番,再次抬眸望着李容渊道:“如果殿下真要去,那也不应独去,应与诸王一同带人入宫护驾。”   法不责众,只消拉上诸王一起,将这水搅浑,即便高后真有心要诬陷李容渊谋反,也要先掂量掂量景云帝会不会信。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姜远之笑道:“这办法看似可行,但行起来却难,不说别人,单是赵王,便绝不会让自己搅入这件事中。”   他语气咄咄逼人,倒像是在逼问一般,李容渊微微蹙眉,揽过阿素向内间走去,阿素却挣开他道:“那……请殿下与安泰长公主同去。”   “长公主是陛下至亲,宫中若真有刺客,不禁危及陛下,皇后及诸位未出降的公主,更恐惊了太后的凤驾。长公主作为太后爱女,请命入宫护卫母亲,孝心拳拳,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姜远之此时望着她露出赞许的神色来,阿素听他果断道:“此法可行,殿下入宫之后,断不要去陛下所在的紫宸殿,而是先将太后所居清思殿护卫起来,即便……即便高后真有什么安排,也断不敢去惊扰太后。”   阿素期待地望着李容渊,李容渊也仔细望着她,片刻后翘起唇角道:“那便依你所言。”   阿素终于松了口气,却听姜远之道:“说了这么多,想必殿下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是也不是?”   阿素此时才想起,李容渊心思缜密,又怎能不知其中有诈,想必早已有了对策,倒是自己多虑多言了。然而此时李容渊于她,非但没有责怪,英挺的眉目间却似含着一抹柔情。   阿素低头不与他对视,姜远之轻轻咳嗽一声,叹道:“十万火急,还请殿下先按计划布置吩咐下去。”   李容渊此时才放开阿素,唤过朱雀,沉声道:“传给给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让他们百人一队,先将雍王府团团围住,其余人则随我入宫。”   阿素此时明白,原来李容渊已认定所谓刺客不过是高后编造,所以他仅带少部分人入宫,而大部分人则去将雍王府围住,以此威慑。若高后有什么不轨,那便是鱼死网破的结果。李容渊如今不是太子,高后怎会为了他而让自己的亲子陷入危险,自然有花招也不敢使出来。   姜远之似十分认可他的决定,重披上大氅告辞道:“那么,我也就回去了。”   李容渊微微颔首,姜远之径自走入夏夜的蝉噪之中,只最后深深望了阿素一眼,目光中似含兴味。   阿素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每次见到姜远之,总没有好事情。李容渊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让朱雀领你去休息,无需忧心。”   他声音亲昵,语气却严肃,阿素此次终于乖乖点了点头,李容渊捏着她的手腕,翘起唇角在她耳畔道:“等我回来。”   阿素面颊微微一热,李容渊已放开她走向门扉之外。   今夜的长安注定是一座不夜城,太兴宫中闹了刺客,幸得新晋的博陵郡王皇九子李容渊与安泰长公主入宫护驾,那刺客见行刺不成,放了把火,自己也葬身火海之中。太子亲自在长安外郭九条南北向大街巡视,十五队全副武装的的金吾卫举着火把将长安的夜空映照得一片火红。   然而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那突如其来的刺客又是如何混入宫中,且于大火中殒命,恐怕也只有布局之人自己才知道了。   天色方晓,华丽的宫车并卫队轧轧通过昭凤门巍峨城楼下最正中的宫道,行到皇城之外便被拦下了,元子期一身戎装带着部曲正等在道旁。驸马未获恩许不得私自入宫,所以他命人护送安泰入宫,自己经夜等在宫外。   望见夫君的身影,安泰即刻命令停车。元子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身边的侍从,正见安泰从宫车上走下来。此时护送她回府的李容渊也骑马行至车前,下了马望着安泰道:“姑母?”   安泰走到元子期身前忧心道:“夫君可是等了一夜。”   见她精神尚好,元子期放下心,沉声道:“无事便好。”   安泰回眸望了李容渊一眼,李容渊见此情景自知此处不需他在,微笑向安泰道:“既然驸马来迎,那侄儿便先行告退。”   安泰微微颔首,然而李容渊方转身,却忽听元子期淡淡道:“殿下留步。”   李容渊一顿,肃然转身,望着元子期道:“郡王有何吩咐?”   安泰也惊讶地望着夫君,元子期目光沉沉望了李容渊片刻才道:“无事。”   气氛莫名有些僵,安泰不知夫君今日为何如此反常,打了个圆场,向着李容渊道:“你一夜未歇,也早日回府去吧。”   李容渊得令片刻也不停留,行过礼后转身上马,带着两队武卫向丰乐坊而去。   回到王府之后,元子期直奔书房,安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从嵌宝紫檀架上取下一个匣子,里面有卷泛黄的书卷,安泰想起这是数年前他亲自撰写的香谱,不由笑道:“夫君怎么想起看这些。”   元子期未答,只是望着她道:“这本香谱上载有一种特别的香,名为千方寒露,调这种香,前调有五五二五种选择,中韵则有七七四九种,尾余也有三种,根据取材不同,调出的味道也有不同,那你可知,这一个香方有多少种变化?”   安泰少时于宫中学过算学,出嫁后掌家,经年要看账册,这自然难不倒她,她取了支紫毫,在书案上拨弄起来,沉吟一会便道:“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五种变化。”   元子期道:“不错,所以此香名为千方。”   安泰不解地望着他,元子期道:“那又有多大可能,两个人按照这香谱调香,调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   安泰想了想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说完这话之后,元子期却沉默了。   安泰好奇道:“夫君为何在意这些。”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今日我发觉,你侄儿身上正带着这香。”   安泰认真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此时府中罗长史却忽然来报道:“禀主上,府外有位郎君持请柬求见。”   安泰这才想起今日原是请人来赴这家宴,经昨夜的兵荒马乱,险些将这事也忘了。元子期也极重视这件大事,只能先将心事放一放,向罗长史道:“即刻请他入内落座,我与公主稍后便至。” 第77章 77 殿下切不可任性   长安城中的靖北王府原是公主府的宅地, 于朱雀大街北面的兴道坊独占一坊,高高的门阶上立着两列十四戟,彰显出府中主人身份的不寻常来。昨夜太兴宫燃了一场大火, 到清晨时分,天空中竟飘起连绵的细雨。在朦胧的雨丝之中,一名小童撑着一把油伞,身前一位清俊的青年缓缓走上石阶, 朱红的大门上八十一枚乳钉熠熠生辉。   姜远之在朱门前的白玉狮子旁站定, 递过请柬,不过片刻府中的长史便带着两列人迎了出来,恭敬将他请进王府之中。   靖北王府占地极广,府中道路错综,因此需乘辇车而行, 待姜远之望见一簇簇翘起的飞檐, 王府正厅之中已有人在等他。   姜远之下了辇车,向走出正厅的元子期深深拜倒, 元子期将他扶起, 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 深深叹道:“一晃这么多年,你也这般大了,若不是有信物在,只怕认不出了。”   此时安泰也走了出来,姜远之望着安泰道:“见过长公主。”安泰微笑道:“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说完又嗔道:“你这孩子, 来长安也有些时日了吧, 竟不上门来,来了也如此客气。”   姜远之恭敬聆训,元子期道:“他是不愿与我们添麻烦。”安泰道:“你应唤元郎一声伯父, 那么也不要称我公主,便叫……”   姜远之极乖顺道:“伯母。”果然见安泰微微一笑,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去请世子来。”   姜远之随靖北王夫妇走入正厅,此时元剑雪也到,望着姜远之露出讶异的目光来。他们是见过面的,元剑雪自然知道他是扬州的举子,两年前的新科探花,如今的弘文馆九品校书,然而却不知他竟与自己有亲缘,姜远之恐怕也不是他的真名。   罗长史屏退了所有侍从,严密阖上大门,亲自守在门外,厅中主宾案前皆已摆好了美食珍馐,因姜远之身份不同与如今的时局紧张,厅中不宜留人侍候。   待众人皆入座,安泰亲自挽袖为姜远之布菜,望着长子道:“远之生在景云四年,算起来当是你的表兄。”   元剑雪闻听阿娘之言,即刻上前见礼,元子期则向姜远之道:“你耶娘可安好?”   姜远之低声道:已俱不在人世。”   元子期微怔,怅然道:“当年你出生之时,他们请我为你取字,我选了远之二字,却没想到经年未通音讯,竟连他们也不在了。”   见姜远之不愿多言,安泰道:“在长安城中可有住处,又有什么打算?”   姜远之未答话,元剑雪忽然道:“阿娘有所不知,姜表兄两年前便高中,过了守选已领官职。”   他觉得这凭空而来的表兄在长安隐匿三年,此时忽然送琴上门着实可疑 ,不得不出言提醒耶娘。果然,安泰闻言诧异道:“姜表兄?”   元子期眸色一深,按住安泰之手,姜远之坦诚道:“迫不得已用了化名,伯父伯母勿怪。”   元子期沉声道:“你若要入朝为官,也只能如此。”   元剑雪望着一脸了然的父亲,心中甚奇,姜远之为何要隐匿自己的身份?然而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来。前朝是个乱世,元桓姜三家分立,政权割据。元氏据北方,终为洛阳桓氏所灭,三家归一。之后宇文氏乱政,取桓氏而代之,他的祖父元衡与先帝灭宇文氏,建立大周,结束了这段长达百年的乱世。   然元桓姜虽三分,却互为姻亲,姜远之既如此小心谨慎,大约便是这三姓皇族中的一支,他自非元氏,又不姓姜,只能是姓桓,若如此,他的先祖桓羽建立了第一个统一的政权,当真是天命所在。   如今景云帝视与自己先祖并肩建国的元氏尚且如眼中钉,对所谓承天命的桓氏又如何呢?大约更是要绞杀彻底,姜远之如此小心谨慎也不奇怪了。   想到此处,元剑雪望着姜远之的目光颇有些不同。这家宴持续了三刻,安泰知道夫君与远之有话要说,故而宴后便带长子离开。   元子期望着姜远之道:“伯父知道,若无紧急之事,你是决绝不愿打扰我们,而若我收到那柄琴无动于衷,你也绝不会上门,所以,若有话,现在便可说与伯父。”   姜远之面向他跪坐,郑重叩首道:“一切皆如伯父所料,侄儿冒昧,只因事出有因。”   元子期目光柔和望着他道:“你且说来。”   姜远之沉声道:“那远之便直言,如今皇帝昏聩,佞臣横行,诸皇子争权,元家三世据长安,为一方霸主,难道伯父便没有复国之心?”   此言如惊天霹雳,实为大逆不道,元子期望了他一会才淡淡道:“若动兵戈,百姓皆苦,于百姓言,天子姓什么并无紧要,只要有田耕,吃得饱,日子能过得下去便好。从此处讲,复国与否,并不重要。“   姜远之道:“伯父如此深明大义,实乃天下之幸。”   元子期知道他方才的话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姜远之再拜道:“远之虽承父志,但也如伯父一般,愿辅佐明君,然如今太子仁糯,并不堪大任。”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那你认为,何人可堪?”   姜远之石破天惊道:“皇九子有不世之材,心智坚韧,胸怀天下,既可为明君,亦可为仁君。”   元子期未置可否,姜远之抬眸望着他,片刻后却听见他起身,负手而立道:“那你今日是来?”   姜远之微微一笑,开口道:“是来向伯父借些钱。”   元氏富有一州,元子期知道他定有大项开支,且与夺嫡有关,虽如此,并未犹豫,即刻道:“待一会我命府中司马领你去支取。”   姜远之讶异道:“伯父竟不问我做何用,又需用多少?”   元子期道:“非情不得已,你又如何肯向伯父开口,你既开口,伯父自然不该拒绝。”说完又叹道:“你的耶娘皆已不在,以后就把伯父这里当作是自己家,只因如今元家身份尴尬,免得惹人疑心,伯父不能留你在府中常住,但若遇什么事,定不要忘记世间尚有亲人在。”   姜远之眼眶微热,郑重叩拜道:“远之领命。”   待他抬起头时,元子期叹道:“你应知晓,你耶娘在世之时,曾与我约定,若生一男一女,便约为婚姻,十五年前我得一女,可惜年幼夭折,这婚事虽未做得成,然而我却将你视若亲子。”   姜远之默然,他实是知道此事,甚至奉耶娘之命未娶,三年前听闻元氏之女夭折,又不便相认,便将此事放下了,却没想到元伯父竟从未忘记,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似有深意,姜远之不由在心中思考。   元子期并未多言,只唤过郑司马,命他听从姜远之调遣,应允一切支出。姜远之知道他是真将自己视若亲子,一颗心都滚烫起来,也知因身份之故,他不宜久留,为元家惹上麻烦,故而与元子期深深对望一样,即刻告辞。   姜远之走后,元子期走出正厅,正见安泰与长子都等在外面,元剑雪最不清楚内情,因而最好奇,元子期知道自己有义务解答疑惑,微微一笑道:“若要讲你这位表兄的身世,可是说来话长。“   姜远之做好安排,即刻传讯与李容渊,约他在平康坊中见面。从宫中归来一夜未眠,李容渊踏入郑妙儿家中之时,正见姜远之眉间一片轻松,想来事情皆已办妥。   果然,姜远之望着李容渊道:“我已筹到足够现钱,赶在雍王之前收下越州全部的乌木,运到云梦泽去,就连造船之事殿下也无需忧心。”   李容渊微笑道:“果然未看错你,只是我也有些好奇,远之是如何取信于元家,筹得这笔钱来?”   姜远之叹道:“得伯父如此厚爱,无以为报,直觉受之有愧。”   李容渊不由调侃道:“不过几日,便称伯父,看来的确是厚爱。”   姜远之解决了大事,心中轻松,微笑道:“不仅是伯父,差一点便做了岳父。”   李容渊闻言眸色蓦然转深,片刻后才开口道:“这又是何时之事?”   见他神色有异,姜远之微微讶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先君曾与元氏约为婚姻,若不是元氏之女早夭,只怕我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   李容渊半晌未言,姜远之只觉他今日怪得很,不由道:“殿下?”   李容渊望了他许久才淡淡道:“不过是过去的事,如今也做不得数了。”   姜远之微微点头,忽然想起另一事,望着他肃然道:“府中那人,殿下也早些交出去吧。”   知道他说的是阿素,李容渊并未答话,却听他继续道:“她既是祆神选中之人,无论殿下将她藏在何处,都会被他们找到。”   见李容渊不为所动,姜远之沉声道:“莫怪我提醒殿下,殿下应比我更清楚,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子与雍王斗法,昨夜差点将殿下卷入其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此时祆教之事事发,只怕殿下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处境,况且……”   见李容渊抬眸望着他,姜远之继续道:“况且这么多年来,殿下为母赎罪,此时若将她交出去,便与祆教从此两清,再不必为此烦忧……”   李容渊打断他,淡淡道:“此事我已有安排。”   姜远之急促道:“殿下切不可任性,对祆教的情形,殿下应比我更清楚,不达目的,他们绝不会罢休,请殿下三思。”   李容渊未理,径自走出房门,姜远之望着他决然的背影,知道他已拿定主意,自己再多言也无用。   李容渊回到丰乐坊的府邸之中,天色已然沉了下去。朱雀望着解下大氅交与侍从的李容渊,只觉他今日神情颇为不同,似做了什么决定。朱雀心中微微惊异,却听李容渊淡淡道:“为她梳洗,今夜领她到我房中来。”   是不可违抗的语气,朱雀闻言睁大了眼睛。 第78章 青庐 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朱雀得了吩咐匆匆走入东苑西厢, 那里是值事的侍女茶歇的地方。热腾腾的炉子上正煎着茶,饮澜见了朱雀即刻福身道:“女史。”   朱雀微微颔首,见她神色有异, 饮澜顿时敛容。朱雀沉声吩咐了一番,饮澜虽讶异,但却片刻不停地领命去了。她是府中最得力的侍女,做事自然妥帖。   之后朱雀又唤过霜月与雾月, 她们各领一队人也按照吩咐开始准备, 如此,府中百位下人皆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   阿素忐忑睡了一夜,用了午膳之后听闻李容渊业已回府,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了。果然,无论什么事, 他处理起来都游刃有余。   然而李容渊并未来看她, 也未传她去东苑,倒是朱雀来了一趟, 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番, 倒将阿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望着朱雀笑道:“女史有何吩咐?”   朱雀以手在她的腰身上仔细丈量了一番,又命琥珀取了她的妆奁出来,挑拣一番,蹙眉道:“这些都不好。”阿素闻言了然,朱雀定是在为自己的笄礼做准备。待到那日, 礼成之后她要换下礼服重新梳妆, 想必是今日要为她定妆。   想到此处,阿素不由笑道:“距那正日子还有几天,女史不必如此紧张忙碌。”   朱雀未置可否, 望了她一会才道:“今日是娘子的大日子。”   阿素不明其意,朱雀却催着琥珀送她进内间午歇。阿素是没有这习惯的,但扭不过朱雀,只能乖乖躺回床上去。   阿素迷迷茫茫睡在轻纱罗帐之中,夏热炎热,朱雀还专门命人取了冰来镇着,助她安眠。睡梦中阿素依稀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前世她也曾经历过这样众人簇拥在她身边,围着她从早忙碌到晚的时候,然而时间已过去太久太久了,阿素努力去回忆,梦却突然醒了。   阿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床榻,此时天还亮着,西苑竟已传了晚膳。一向活泼的琥珀也同朱雀一样沉默起来,只扶着她入了席。阿素心中极讶异,直觉她们有事瞒着她,她却什么也问不出。   然而望见案上全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肴,阿素一下便将那点小疑虑也抛在九霄云外了。   每一样菜琥珀都为她布了一点,却不许她多吃。阿素不过吃了七分饱,琥珀便命人将那些菜都撤了下去。意犹未尽,趁琥珀未注意,阿素偷偷又拈了一块水晶奶糕小小咬了一口,琥珀虽发觉,却只是望着她叹了口气,也未在她耳畔唠叨。   这倒有些反常,阿素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然而并未待她开口询问,朱雀已带着霜月与雾月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扶在梳案前跪坐着。   阿素怔怔望向镜中的自己,她午睡方起,此时如云的乌发委地,黛眉颦蹙,眼波却含情。   朱雀走到她身后,微笑道:“娘子生得这般美,我见犹怜。”   阿素笑道:“女史莫再拿我打趣。”   见她依旧不明所以的样子,朱雀柔声道:“娘子勿忧,已为娘子备好汤浴。”   阿素回眸细看,果然见朱雀身后的霜月与雾月都端着尚药局制的澡豆胰皂,再后面的两列侍女提着花篮,里面散着各种花瓣,还有捧着藤筐,里面是一叠叠干净的澡巾,果然是要请她去沐浴,不由宽下心来。   夏日炎热,稍微一动便热汗淋漓,正宜沐浴。而府中恰有一处温泉,其上建了一座汤泉室,是沐浴的极佳之处。朱雀扶着阿素走到最深一处青碧的池子前,阿素才发觉里面一人盛满了一汪碧波。   朱雀为她除下衣衫,阿素庆幸此处一片雾气蒙蒙,不至于太羞赧。她走到水边,小心将泛着粉的足尖探入热水中,试了试温度正相宜,这才一点点走了下去,泡在热水之中时小小舒了口气。   望着那抹极美好的曲线渐渐浸没在热水之中,朱雀命身后的侍女向水中散满花瓣。   阿素对香气极敏锐,发觉这水中飘着的有大食的玫瑰,摩伽陀的昙花,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细长花瓣。不由望着朱雀好奇道:“这是什么花?”   朱雀道:“是妙芝花。”   阿素只知道药典写妙芝花有宁神镇痛消炎的效果,竟不知还可用来泡澡,她在温泉中慢慢踩着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在石间靠着,身着轻纱的霜月与雾月也走了下来,涉水到她身前,捧起她的手臂与小腿一点点为她洗浴。   霜月撩起花水淋在她身上,有些痒,阿素不由动下身子。   朱雀在岸边一面为她整着一会要穿的干净的新衣,一面轻声道:“娘子莫动,好好泡一会,一会也能少些辛苦。   朱雀的声音透过渺茫的雾气传来,阿素听得不真切,也没有多思,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那妙芝花真的有宁神的效果,此时她彻底放松下来,懒洋洋浸泡在热水之中,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愿抬起来,任由霜月与雾月为她仔细沐浴。温泉水中细腻的肌肤更显莹润,只有肩上一点艳红的莲花印记灼灼,阿素微怔,不由抚肩,然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心中实是不知这印记是如何打上去的。   一刻后沐浴完毕,阿素泡得脸颊红扑扑的,身子却有些发软,只能由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起身。   浸泡了温泉,她的肌肤娇嫩得能掐得出水来,用手一压便是一道红印。阿素蹙起眉,黑眸里藏着雾气,朱雀望着她微微叹了口气。   阿素疑惑道:“怎么?”   知道她平日里是最怕疼的,朱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娘子连这些都受不住,一会可……”   然而朱雀说到一半却蓦然停住了,阿素好奇道:“一会什么?”   朱雀不再多言,只是引她到外间。此时已有两列侍女鱼贯而入,捧来的小衣、中衣到外裳,俱是崭新的。已近黄昏,阿素颇有些困意,小小打了个哈欠道:“也要就寝了,何必穿得如此齐整。”   她的声音带着些撒娇的尾音,朱雀却不依,仔细为她换上新衣。阿素此时才发觉,这新衣竟极其繁复,上襦便有三层,下裳曳地,外面还有一件织金的大袖婷婷袅袅。   阿素望着水面映照出的优美身形微微发怔,朱雀合掌叹道:“虽是着急赶制,好在总算合身。”说完命霜月与雾月为她擦干缎子般的乌发,松松挽了髻,只簪一枚青玉,缀了明月耳珰,衬得颈间雪白。   阿素此时才察觉出今日的不同来,然而朱雀已扶着她走出汤泉室,上了一乘步辇。   此时金乌西沉,阿素上了那八抬的步辇,缓缓升起来,却未见朱雀跟上来。阿素忽然有些紧张,努力回身张望,正见朱雀只是立在远处,望着她的身影,以口型轻声道:“去吧。”   去哪里?   阿素心中一跳,却已离朱雀越来越远。   那步辇走得极平稳,阿素回眸望着渐渐消失的人影,一颗心却跳得有些快,今日十分不寻常,她总有种不好预感,然而却不容她下去。那步辇走入东苑,停到西南角一处青庐前。   这青庐也是新结的,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走下步辇,阿素望着足下波斯毯上洒满深红花瓣,被扶着走过长长的一段,这才来到近前,有四位侍从打起青色布幔,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走了进去。   其中布置竟极华丽,四面皆挂着精致的织毯,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气,可以分辨出有乳香和没药,熏熏然间一切都朦朦胧胧如同悱恻而绮丽的梦。   明媚的烛火摇曳,阿素蓦然抬头,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李容渊长身玉立,眸色深沉。   阿素蹙眉心道,他又要做什么?然而抬眸间悄然发觉李容渊今日也十分不同,深衣广袖,腰束玉带,竟如天神临世,俊美不凡。   他生得极好看,阿素向来知道,然而今日却格外引人注目,阿素不由面颊微热。她移开目光,霜月与雾月已悄然告退,只留她独自在房中。阿素方出浴仍旧有些脱力,霜月与雾月一离开,她便警惕地向后退出一步,竟如同踩在棉花之上,身子微微一软,是要倒下去的样子。   好在下一瞬便直直落入一个怀抱之中,熟悉的苏合白檀气息压了上来,阿素的心莫名跳得很快。李容渊沉静如水,稳稳抱起她走向青庐深处幔帐间的那格外宽大的眠榻。   高高离开地面,阿素打量着四周才发觉这竟是间新房,她并非未经历过这样场景,然而想到前世之后的情形,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第79章 79 以后再也……再也不要理他了……   阿素在李容渊怀里挣了挣道:“放我下去。”   她的声音十分急促, 若此时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那也太天真了。望着近在咫尺的眠榻,清醒地回忆起前世那些煎熬, 阿素脊背都有些发僵。   然而幸好,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不屑于用强的,只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不愿的样子……   然而这一次这招一点未奏效, 李容渊将她抛在榻上, 握住她两只细白的手腕,轻而易举便拉开按在头顶之上,阿素极紧张,仰着面微微喘息,黑眸含着水光望着他, 却被箍着腰一点都挣不脱。像是按住捕获已久的猎物, 李容渊低声道:“许你哭,不过……”他低下头咬上她小巧的耳垂:“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长夜绵绵。   天色微明的时候, 李容渊方回到东苑。等候了一夜的饮澜与听风伺候他更衣之时, 李容渊沉静如水望着欲言又止的朱雀淡淡道:“累着了, 让她多睡一会。”   朱雀福身应诺,再抬头时,只见听风打起珠帘,李容渊已迈向房外。朱雀隐隐知道有件大事发生了,然而她拦不住他, 也不能为他分担。还是第一次, 朱雀不由自主手中绞着帔子,着实有些忧心。   待到过午,朱雀方走入那间青庐。推门而入的时候只听到你见幔帐里一阵窸窣之声, 偶尔伴有一声低泣。   听见脚步声,帐内的声音立刻止息了,想必人早已醒了,不愿她发觉。   李容渊离府之时严峻的表情尚在眼前,朱雀心下一咯噔,往里走了两步。方才不觉,近些才觉帐内尚有旖旎气息未散,混着熏炉中的暖香,着实令人脸红面热。   朱雀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早晚有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这日子竟来得这样快。   只是……殿下这么走了,竟将人独自留下。朱雀叹了口气,果然是做惯了上位者的,即便心思缜密如殿下,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今日正是应将人好好哄一哄的时候,怎么走的如此仓促。   也只能先交给她来收场了。   朱雀按捺下心神,吩咐身后侍起的侍女们在外面候着,独自走入内间,红烛已都烧灭了,此时昏昏暗暗的,朱雀要去把窗支开,只是还没走到窗前,便听到有人低声道:“不……不用了。”   那声音虽轻,却听得出曾哭得全然沙哑,朱雀顺势走到帐前,隐约感觉里面的人又向内缩了缩,越发低声道:“我……我一会就起,女史先回去吧。”   朱雀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径直掀开罗帐,但见阿素蜷缩在床榻一角,垂下的长长睫毛湿漉漉的,粉颊还挂着泪痕。身上虽以拉高的薄薄被衾遮了,但却掩盖不住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痕迹。   只是,在她微微露出的圆润肩头上,那鲜艳的莲花印记却消失得不见踪影。   虽然知道她是一碰便会红一片的体质,朱雀不由暗暗心惊。眠榻上的茵褥一片凌乱,朱雀目不斜视,伸出手扶起她起身。   阿素此时倒乖,虽抱着被衾不愿撒手,却垂着眸子缓缓下了床榻。   朱雀绝不提昨夜之事,如平常唤她起床般道:“娘子随我来,洗澡水已备好了。”   阿素蜷缩在热水中,热气一蒸,眸子里便漫上一层雾气。身上依旧很疼,身边却有朱雀贴心奉上的凝脂伤药。阿素紧紧靠着浴桶壁,抱着膝想,以后再也……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直到傍晚,李容渊都没有回来。朱雀不禁着急起来。阿素倒是睡得极安稳,经历了昨夜之事,倒不知如何面对他,不见便是最好的选择。然而第二日是朝日,听闻守在昭凤门百官下朝必经之路的家人回报,寻遍百官未曾见到殿下,阿素握着香匣的手也不由一顿。 第80章 80 公子终于肯见我了   以往李容渊也有外出的时候, 但从未夜不归宿,今日他竟未去上朝,显然不寻常。阿素这般想着, 手中做的香事也慢了下来,只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到李容渊?   想到此处阿素重又拾起香箸,在香匣中搅了一搅,待幽静的香气漫了上来, 才慢慢添进榻角的熏炉中。这是她调的宁神香, 有助眠的功效。李容渊虽不在,她也有意回避,然而一闭上眼,前夜的情景总若有若无浮现在眼前,身上的不适和残留的温热触感一刻不停提醒着她, 一切都不是她的梦。   见阿素竟亲自动手添香, 琥珀走上前去接过香箸,轻声道:“娘子放着, 我来吧。”阿素望了她一眼, 淡淡道:“不必。”昨日阿素从东苑回来, 第一眼便见到琥珀忧心忡忡等在房外,然而她只觉得心中有些难过,联想起之前琥珀与朱雀反常,大约她要经历些什么,她们都是知道, 然而却将她蒙在鼓里。   朱雀也便罢了, 琥珀却是这些年与她一起走过,她原以为她们之间的情谊会比一般的主仆强些。阿素自然也知道琥珀是为了她好,如她的身份, 这般在李容渊府中养着,恐怕在旁人眼中真做了他的人才是最好的归宿。而琥珀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盼着这日子早一天来,虽合情理,然阿素终究有些难过。   果然,见她冷淡,琥珀也红着眼圈道:“娘子若是怪我,责罚我也好,只是不要和殿下置气。”   阿素闻言讶异望着她,没想到自己身边之人竟为李容渊说话。   见她不解的样子,琥珀低头拭了拭泪道:“其实这些年,许多事我都看在眼里,以往外出应酬,无论多晚回来,殿下必到娘子房中来看一看。那时娘子早已睡了,他也不许我们唤醒娘子,只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娘子的吃的用的,都是殿下亲自过目,娘子没有用钱的地方,大约不知道,我们西苑平日里的用度,比其他几府的王妃也是不差。”   阿素极惊讶地望着琥珀,这些事若是她不说,她是无从知晓的,若琥珀所言非虚,李容渊待她用心若此,他为何如此?此前她不确定,然经历了那般索取无度的前夜,阿素已然有了答案,他确实是有些喜欢她的,大约这美貌真入了他的眼。   只是这答案并不叫她欢喜,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琥珀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阿素未说话,却见朱雀推门而入。   朱雀手中捧着一个青瓷瓶,阿素只望见那轮廓,便轰的一下从指尖红到耳根,原来又到了要上药的时间。阿素虽不将失身这事看得那样重,然身体的异样却无法忽视,倘没有这凝脂,只怕她今日还下不得床来。朱雀神情坦然,阿素却双颊红晕,如同在火上蒸烧,若不是李容渊,她又如何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如今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   朱雀欲将青瓷瓶交与琥珀,这事阿素如何肯假手他人,即刻接过,望着朱雀轻声道:“有劳女史了。”   朱雀微微点头,表情很是严肃,李容渊未归,府中一切事物皆由她料理,阿素自然知道她忙得很,然而在她转身走向房外的一刻,阿素想起方才琥珀的话,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他……殿下究竟去了何处?”   朱雀回眸望了她一眼,低声道:“已派人去寻了,只听说早前在东宫处告了假,然而如今人在何处,却无人知晓。”   阿素闻言松下口气,李容渊既然告了假便不是无故失踪,想必他自有安排。阿素这么想,自然也这么说出口,朱雀却不置可否,表情依旧严肃。阿素不禁好奇,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即便忧心,朱雀却像想起什么事一般,望着阿素嘱咐道:“这两日娘子也不要乱跑,笄礼即至,先跟着教习嬷嬷将步骤都过一遍,免得正日子忙乱。   阿素点头而应,朱雀却似有心事一般,未做停留,径直而去。阿素望着朱雀匆匆而去的背影,第一次有了不好的预感。   待到第三日李容渊依旧未归,连朱雀都有些坐不住了,近几日她心绪不宁,府中人行事都极其小心,气氛颇为紧绷,即便如此,她依旧未忘记为阿素的笄礼操持准备。   李容渊虽不在,但有朱雀操持打理,府中一应事物运转如昔,但阿素却知,这实属反常,就连东宫都察觉出不对,三番两次派人来催问,都被朱雀打发了回去。阿素也知道这期间朱雀曾派人到长安城中去寻,每次皆无功而返。   眼见着府中来访的宾客也神情严肃,朱雀与府中幕僚关在房中议事的时间越来越长,阿素心中第一次惴惴不安起来,她原本想,即便见了李容渊,她也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然而现下有时会想,若是……若是他回来,那她……   直到深夜,府外有人叩门,阿素听见响动披衣起了,才发觉来人竟是姜远之。他神色严峻望着朱雀道:“还未寻到殿下么?”   朱雀蹙着眉点了点头,见阿素也起了,姜远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泠然道:“若不是为了你……”   阿素猛然抬头,姜远之自知失言,却不肯再说了。他不再看阿素一眼,只是望着眉间含愁的朱雀,果断道:“仔细搜,我就不信,他们能将人藏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只是,切不可声张。”   他们?阿素不知道姜远之说的是谁,却知如今这风口浪尖,李容渊失踪之事决不可泄露出去,就应付连东宫那边的来使,都是朱雀以殿下偶染风寒,身体微恙打发过去,只是不知道这借口还能拖多久。   朱雀怔怔望着姜远之,他却似胸有成竹一般,笃定道:“境况也未坏到如此境地,府中一切还要劳烦女史打理,其余之事交与我便好。”   朱雀向他微微福身,姜远之则深深望一眼阿素,转身大步离去。   过了一夜,寻人依旧毫无进展,此时李容渊已失踪四日,消息全无。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想起姜远之严肃的样子,阿素心中一阵发紧,难道真出了什么事不成?阿素从未想过若有一日李容渊不见在了的情形,现下这事真的发生了,她却不知如何做了。阿素绞着手中帔子想,若是他平安回来,那……之前的事,她也可以不与他计较。   又等了半日,阿素靠在榻上小憩,梦中李容渊走到她身前,阿素抬头,只见他血淋淋的脸。阿素惊出一身冷汗,才发觉这是个梦。她果断命琥珀与她梳妆,又备了一辆车入宫。朱雀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除了每日督促她与教习嬷嬷学礼仪,已腾不出手来管她,因而阿素倒走得轻松。   今日是官学上课的日子,阿素行到弘文馆前的广场时正见元剑雪也在,远处的永仙望着她。阿素来不及先向公主请安,径直追上阿兄。   她今日本为寻他而来,元剑雪闻声转身,阿素低声:“世子借一步说话。”   阿素思来想去,若要帮忙寻人,阿兄是最佳的人选,他正直热心,又为人端方,既能安排人手,又绝不会走漏消息。况且阿兄曾说过,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他,言出必践。   果然阿素与他走到廊下,仔细说明来意,元剑雪即刻应道:“放心,此事便交与我。”   说完又望着她宽慰道:“我阿耶虽卸任朔方节度使多年,然元家的部曲还在,待我再向阿娘求一块腰牌,长安城中各坊皆可畅行。”   元剑雪说到做到,回到王府便安排人手。长子极少向自己开口,安泰未多问,便将写中“宫”字的通行腰牌交与他。倒是元子期,望着爱子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知道夫君要出门,安泰从身边侍从手中取过大氅与他披上,轻声道:“夫君早去早归。”   她并未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只安静地在身后等着他。元子期微微颔首,即刻有侍从牵过一匹高大骏马来。   安泰怔怔望着他跨上骏马的英俊身姿,知道他一定有事瞒着自己。然而他不说,自己也不能问。   此时夏日已经过去,曲江之中的艳莲叶开得败了。莲叶间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中,有人正举杯独酌。   奚亭暮下了小舟,婷婷袅袅走上江中那艘画舫时,有侍从为她打起帘子。幂蓠下的白纱在江风中飞舞,她缓缓走了进去,正见元子期抬眸。   奚亭暮优雅地摘下幂蓠,仔细打量他许久,才低叹道:“公子终于肯见我了。” 第81章 81 夫君心情不错,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元子期抬眸, 即刻有侍从上前,将两扇雕花门从内向外阖上。奚亭暮走到他面前跪坐,素手纤纤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微微抿了一口,婉妩道:“恐怕公子今日约我而来,并不是为了叙旧。”   她实是个美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 美得叫人看不出年纪来。元子期未与她寒暄, 起身负手而立,片刻后方道:“听闻你有一女,唤作五娘。”   奚亭暮也起身,怔怔望着他如松如竹的背影,片刻后微微一笑道:“公子为何对此提起此事。”   元子期转身, 深深望着她道:“我只是好奇, 五娘既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何你要置她于死地。”   奚亭暮闻言丝毫没有诧异, 笑道:“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元子期淡淡道:“那日推她入水之人果然是你派去的。”   奚亭暮眨了眨眼道:“公子既然已捉到到了人证, 又何必明知故问?”   元子期心中警觉, 那日他的确派了郑司马去追孙大娘,然而却迟了一步,人去屋空。面前的女人却说他已将孙大娘抓去了,难道另有人捷足先登?   想到有人在他之前带走孙大娘,元子期眸色蓦然而深。他望着奚亭暮道:“虎毒尚且不食子, 为何你要对她痛下杀手。”   奚亭暮本是试探, 她向来会察言观色,见提起孙大娘时元子期的神色闪过一丝讶异,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人并不是他带走的,不由冷淡道:“原来公子是要教训我,殊不知她既然是我的女儿,如何处置,自然由我说了算。”   说完这话,她抬眸望着元子期,深深道:“公子为何在意此事?”   元子期认真望着她,似乎等她说下去。然而奚亭暮却不愿顺他的意,堪堪住了口。元子期望了她片刻后方道:“因为我觉得她很像我的乖女。”   “若我未记错,她们曾一同落水,一同经历生死。”   奚亭暮未料到他会如此说,知其意,她睁大一双妙目,像是听到世间最好笑之事一般,扶着船舷笑得撕心裂肺,她望着元子期剧烈喘息道:“公子当真是疯了。”   元子期不语,只是认真审视着她,像是要撕掉他身上冷静一般,奚亭暮走到他身前,深深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公子还是清醒些吧,你的女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她了。”   望见元子期眸子中一闪而过的伤痛,奚亭暮心中一阵快意,她轻声道:“我虽不在公子身边,却听闻公子将她生的女儿视若珍宝,爱逾性命……”   “只是,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看护不好,公子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   元子期轻声道:“父母之爱子,皆是一般,阿仪的伤痛不输于我,自然能互相体谅。”   奚亭暮闻言,美丽的眼眸中顿时染上伤痛,许久后才平复,她微微一笑道:“那么,想必现在公子已懂得痛失所爱的感觉。”   元子期不语,片刻后方道:“原来你依旧恨我们将你嫁到沈家去,那么,恨我一人便罢,这事全然是我做主,旁人却是无辜。”   奚亭暮冷道:“公子竟然还如此维护她。”她轻轻走到元子期身边,纤手正搭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踮起脚,在他耳畔吐息若兰道:“那公子知不知道,她究竟瞒了你多少事?”   元子期挥开她的手道:“她一向将你视作做亲近的人。”   奚亭暮冷冷道:“是最贴心的奴婢。”   她望着元子期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一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她最深的恐惧,最担心公子知道的事。”她望着元子期扬起唇角:“难道公子便不好奇?”   元子期不为所动,奚亭暮含着伤垂下眸子,轻声道:“论才情解语,我哪一点不如她,只因我是罪臣之女,便如云泥。”   元子期打断她,淡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般性子。”   奚亭暮蓦然抬头,心里想的却是,他对自己的话不感兴趣,究竟这些年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亦或有什么隐情?   望着元子期坦荡的神情,奚亭暮紧紧裹住臂间的帔子,犹豫要不要将那件事点破?现下是最好的机会,若是他此前不知,现在知道了,势必要同她和离,她实是不愿他们做一对眷侣。而倘若他已然知晓,自己如此反会惹人厌恶。   未待她下定决心,元子期望了她一眼,果断道:“送客。”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侍从走进来,站在奚亭暮身后,要带她离去。奚亭暮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望着元子期,见他态度坚决,急促道:“公子竟连话也不愿与我多说。”   元子期淡淡道:“见到你,我已然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奚亭暮猛然笑了起来,纤细的腰肢几乎撑不住身体,她望着元子期道:“公子所想,也太荒谬了些,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元子期不语,奚亭暮忽然低声道:“公子来见我,公主知道么?”   元子期未答,奚亭暮却似已有了答案,笃定道:“我想她一定不知。”她望着元子期道:“她根本不懂你。”   元子期闻言笑了笑,表情奇异,像是并不认可她说的话。奚亭暮微微讶异,却见他转过身去,身后二人便上前一步,要带她离开。走出画舫的一刻,奚亭暮回眸望着元子期道:“公子竟如此无情,便休怪我无义。”   元子期淡淡道:“既然叫我知道了这事,那你也再没有机会了。”   奚亭暮叹道:“公子如此透彻之人,竟也会于此事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见人皆有执念。”   说完这话她便戴上幂蓠,径自走了出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元子期重跪坐在案前,身边侍从向他面前兽首玛瑙杯中注满酒液,随即退到一边去。元子期举起酒杯,静静独酌,心中思考的是为何奚亭暮会担心孙大娘落入他之手?   看来整件事的关键,势必要寻到此人。   从曲江回兴道坊要纵穿长安城,元子期回到府邸之时已近傍晚,安泰早已等得焦急,亲自迎了出来,微笑着为他解下大氅,柔声道:“我这便命人传膳。”   元子期叹道:“以后不必特地等我。”   安泰点头应了,但元子期知道,下次她依旧会如此这般。   入席后元子期的目光落在下首的空席上。安泰显然也注意到此事,抬眸望向罗长史,罗长史即刻上前道:“世子出府未归,方才派人传来信来,不及回府用晚膳,待明早再来请安。”   这已是这几日中的第二次了,安泰忍不住过问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罗长史不敢隐瞒,躬身道:“这几日世子带着家中的部曲在长安城中各坊搜查,不知在找些什么。”   安泰闻言讶异,与元子期对视一眼道:“这又是为何?”   罗长史低声道:“属下不知,只听闻是受沈家五娘之托,这二日她也随世子奔波。”   安泰十分讶异,与元子期对视一眼。知她有话要说,罗长史挥了挥手,厅中布膳的侍女皆退出,只几位有品阶的侍女留下侍膳。   安泰眸色实有些忧虑,知她所想,元子期叹道:“鲤奴大了,凡事应由他自己做主,他行事自有分寸,却不应过多拘束。”   话中是要她不要干涉的意思,安泰虽有些忧虑,却望着罗长史道:“将这几个未动过的菜与世子送去,在外面吃的总归不如在家中。”   即刻有侍女上前领命,将那几个菜装入食盒之中,元子期望着案上那装着八味细点的螺钿匣子道:“将这些也一同送去。”   安泰微笑道:“他已不是小孩子了,又岂会贪这些零食吃。”不过她虽这么说,还是让侍女将点心也打包,因怕爱子口干,又命人炖了梨汤一同送去。   做完了这事,元子期神色中方透出满意,安泰不由笑道:“夫君心情不错,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元子期微微一笑道:“今日没有,也许过几日便有了。”   安泰不明其意,却听忽元子期向罗长史道:“若是天色晚了,待到宵禁,不方便在城中行车,便将人请回府中。”   安泰睁大眼睛,这实是有些不妥了,夫君向来重礼法,今日如何有这般吩咐,她犹豫开口道:“毕竟五娘……” 但见元子期神色如常,安泰只能转了话题道:“这几个菜也未动过,给阿樱的房中也送去些。”   见元子期望了过来,安泰解释道:“前些时日夫君说要为她寻一门亲事,已定下了人选,是湖州苏家的三郎。”   “他父亲虽只是五品官,但苏家富有一方,想攀一门贵亲,宫中放出些口风来,不讲究夫家出身,所以也鼓起勇气提亲。问过阿樱,她也是愿意的,我便做主应下了。”   元子期闻言,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择个好日子罢。”   安泰点头,命人安排下去。   已在长安城中寻了一天一夜,依旧不见李容渊的踪影,元剑雪骑在马上蹙着眉,从王府中来的侍女奉上食盒,低声道:“世子用些膳食吧,别熬坏了身子。”   元剑雪想了想,策马上前,阿素与琥珀正坐在车中,望见他的身影靠近,燃起希望道:“如何?”   元剑雪摇了摇头,阿素的神情又黯淡下去。元剑雪命人将食盒摆上马车,阿素望着面前精致的菜色,第一次提起银箸也没有胃口。   元剑雪叹道:“好得用一下,不然如何有力气去寻人?”   阿素闻言点了点头,再低头时依旧吃不进,方巧望见旁边装着点心的螺钿盒。琥珀即刻打开盒子,取出一块水晶奶糕与她吃了。阿素小小咬了一口,是多年不曾尝过的,家中庖厨做的熟悉味道,不禁眼眶微热。   怕她干渴,琥珀又端来一碗梨汤,是新煮的,还带着温热,阿素喝了下去,一阵暖流顿时涌了上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武卫上前,行至元剑雪面前低声道:“回禀世子,前面有了发现。” 第82章 笄礼 阿素垂下长睫,轻缓地趋步上前……   元剑雪闻言一震, 阿素即刻掷了手中的碗,与他一同走下车来。此时他们身处长安城西面靠近义宁坊的一座废弃寺院前,那武卫带上来的是一位贩马的掮客, 已粗粗审过,姓王,行二,长安近郊人士。   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阵仗, 那王二郎战战兢兢跪在元剑雪面前, 武卫双手奉上一张帛纸躬身向元剑雪道:“方才我拿着九殿下的画像与他看,他说在这寺院前见过殿下。”   元剑雪闻言即刻取过帛纸,展平递给王二郎道:“你再好好看一看。”阿素紧紧盯着那人,只见他接过画像看了一会,笃定道:“的确是见过的, 这位郎君生得气质不凡, 又骑在一匹黑缎子似的高头大马上,因我是贩马的掮客, 懂得那马的名贵, 所以多看了几眼, 断不会看错。”   阿素心下一顿,李容渊的坐骑黑飒露,正如他描述一般,看来这位王二郎见到的应正是李容渊。元剑雪也是一般想法,望着王二郎道:“那你可还记得, 这马上的郎君是向何处去?”   王二郎老老实实道:“我只见他进了这破庙, 之后又去了哪里便不知道了。”   这是个极重要的线索,那废弃的寺院正近在眼前。柳暗花明,元剑雪与阿素对视一眼, 即刻带人破门而入。   阿素跟在元剑雪身后也走入破庙,然而四下打量一圈才发觉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这破庙年久失修,处处残垣断壁,蛛网纵横,只余几只乌鸦立在枯树上,丝毫不似有人迹的样子。为何李容渊会来此处?   阿素一颗心悬了起来。搜寻的武卫很快前来回报,在破庙后院的枇杷树下发现一匹黑马。阿素闻言快步走了过去,正见黑飒露被牢牢拴在树上,焦躁地以前蹄刨着地。因几日未进水草,毛色失了光泽,然身姿却并不委顿,不许任何人靠近,踏翻了试图将它从树上解下来的武卫。   阿素走到它身前,黑飒露忽然安静下来,想来是认出她来。在她身前跪下前蹄,阿素轻轻抚摸它颈间的长鬣,黑飒露温顺地打了个响鼻,阿素低声在它耳畔道:“你的主人呢?”黑飒露竟像是能听得懂她的话一般,大大的黑眼睛里流出泪水。   阿素心中一颤,这马极通人性,难道李容渊真有什么不测?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舍下自己的爱马?阿素将黑飒露从树上解下来,心中沉沉,却听已搜查完毕的武卫前来回报,并未在寺中发现任何人。   只是李容渊的坐骑就栓在这里,阿素不信这庙中没有玄机。元剑雪自然也是一般想法,命那队武卫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细细又搜了一遍,果然在佛龛下发下一个机关来,拧开竟是一条暗道。   元剑雪举起火把,阿素在洞口隐约看了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情景与她上次被萨利亚劫持之后的情形一模一样,火光下隐约可见暗道两侧壁画,正是上次所见过的图案。   与元剑雪对视一眼,两人皆惊觉,原来这里竟是祆教的另一处据点。难道李容渊是被那些祆教徒带走了?阿素心事沉沉想,这一次李容渊的无故消失,与上一次自己被劫持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越发沉重,想走下去一探究竟。元剑雪却将她拦在身后,深深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止意。   阿素知道自己若当真下去,不过添乱而已,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在一边。元剑雪吩咐身边的近侍护卫在她身前,带着另一队人神色凝重走了下去。   阿素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暗道之中,内心极其煎熬,之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极缓慢,三刻后元剑雪才重又走了出来。阿素急迫地向他身后张望,然而并没有李容渊的身影,只是多了两个五花大绑的胡人。   那两个胡人衣饰上皆有莲花的纹饰,想必都是祆教徒,虽然被绑的严实,但口中说的都是突厥话,这里竟没有一人可以听懂,自然也不好讯问。   不过这并难不倒他们,此处靠近义宁坊,是长安城中胡商聚集的地方,只消去那里,定能找到一位懂突厥语的人。事不宜迟,元剑雪即刻吩咐近侍去寻人,片刻后真的带回一人来,然而阿素望见那人熟悉的身形却是一惊。   来人竟是姜远之。   姜远之全身裹在一袭大氅之中,以此隐匿身形。此时解下大氅长身玉立,望着阿素与元剑雪低声斥道:“好大的阵仗,是要将这事闹的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才好?“   阿素默然,事出情急,她与阿兄虽已尽量低调,但他们在长安城中寻人之事依旧传了出去,不知怎么竟被远在赵王府的姜远之得知了。不过这她倒不奇怪,想来姜远之在长安城中早有眼线,一点风吹草动大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她好奇的是,为何阿兄望着姜远之却是一副丝毫不见怪的样子,他们是何时变得这么熟了?   见阿兄同样也好奇地望着自己与姜远之,阿素才想起他应并不知道姜远之与李容渊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他认识自己。果然,听元剑雪沉声道:“姜……公子为何在此处?”   姜远之望了他一眼道:“这件事一会再说。”   说完即刻上前一步,走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那个胡人面前,扯掉了他们口中的麻布,竟熟练地用突厥语审问起那二人起来。   阿素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姜远之这个从温软吴地来的公子居然会说突厥语,难道也他曾在风冽的西北住过?然而并不待她细思,未说几句话,那被绑住的那两人神色激动,姜远之表情也随之严峻。   阿素紧张望着姜远之道:“究竟……?”   姜远之深深回望她一眼,还未开口,那两人口中忽然流出鲜血,想必之前已服了毒|药,此时终于发作。阿素极惊,元剑雪即刻上前查看,然而鲜血不断从那二人口中流出,他们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阿素望着姜远之,想从他的表情找到一个答案,姜远之居高临下望着她道:“他果然是为你。”   阿素猛然抬眸,姜远之低叹道:“难道真是上辈子的孽缘,这辈子任他有几条命,也不够填给你的。”   阿素心中一颤,咬着唇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远之望了她一眼道:“方才那两人告诉我,他玷污了献给祆神的祭品之纯洁,要受神罚。”   阿素脸色苍白,若未记错,所谓祭品说的便是她。她本以为那不过是场梦,却没想到……姜远之冷冷望着她,指着暗道中壁画道:“看到那些了吗?”   阿素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到一簇簇火焰,其中似乎有狰狞的人影。姜远之淡淡道:“原本你该被捆在这火柱上烧死,这是他们献祭方式。”   “不过,现在不用了。”他眸色深深道。   那阿素脸色苍白道:“那殿下呢……这神罚又是什么?”   姜远之沉声道:“不知道,只是方才他们告诉我,鲜少有人能于此活下来。”   阿素知道姜远之说的是真话。此时上前探查方才自尽那二人的元剑雪也走了回来,见他们神情异样,犹疑地望着他们。姜远之随即住了口,阿素心下则一片茫然。   按姜远之所说,李容渊所做一切竟是为了她,阿素不愿信,也不肯信,内心却像压着巨石。只是之后的两天中,任他们将长安城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李容渊,阿素心中越发煎熬。   东宫那里也每日派人来探问,皆被朱雀拦了回去,姜远之将探到的情况告知朱雀,要她早作打算,朱雀却摇了摇头,一人勉力支撑府中一应事务。   明日便到了阿素加笄之日,也是她的生辰。阿素望着朱雀命人送来的礼服,怔怔想,不过十几日之前,朱雀还曾笑着对她说,她的笄礼殿下不愿假手他人,要自己亲自做主礼人。   请柬皆已发了出去,阿素换好了衣裳,望着镜中身姿窈窕的自己想,若是明日李容渊仍未出现,那他的失踪便真的瞒不住了,她也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朱雀虽竭力维持府中日常事务运转,连她的笄礼也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阿素知道,方才为自己更衣之时,她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这繁复的礼服共有七重,朱黑两色明艳又庄重,琥珀为她挽好了发髻,镜中之人姿容无双,只是眉间含着忧虑。   王府正厅之中,宾客皆已入席,鼓吹齐备,吉时已到,只等着她从内厅走出来,只是主礼人未至,这笄礼自然也办不成。   阿素缓缓跪坐在梳案前,怔怔抚着耳下的明珠,千钧一发的时刻却见朱雀引一人匆匆走入道:“娘子快些,主礼人已到,别误了时辰。“   阿素猛然抬头,一颗心砰砰直跳,但见朱雀身后一位身姿飘逸的老儒,竟是中书令张贞。   阿素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张相公是当世大儒,冠盖满京华。她在弘文馆中读书,也算得是他的学生,此番他老人家能来做她笄礼主礼人,自然是她莫大的荣幸。想来是朱雀临时请来应急的。   阿素起身,深深向他一福。张贞微笑道:“娘子不必多礼,九殿下请老朽来,老朽自然不负所托。”   阿素闻言重又燃起希望,睁大眼睛望着他道:“是……殿下请您来?”   张贞颔首道:“十日前,殿下写了封信与我,若是今日他不在,便由老朽来做主礼人,所以今日女史来请,老朽便如约而来。”   说完,他又疑惑道:“这几日不见殿下,可是身体抱恙?”   十日前正是李容渊失踪那日,想来是他提前安排好的,阿素重又缓缓跪坐回去,低声道:“原来如此。”   朱雀已引张贞去另一边准备准备。心绪起伏间,阿素只觉有些脱力,琥珀忧心地扶起她,阿素在众人的期望中走出内厅时颇有些浑浑噩噩。幸好这流程都是排演过千百遍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端庄典雅,引人注目。   走过长长的甬道之时,阿素察觉到台下许多熟悉的目光,其中便有阿兄的,他竟真的来了,如今端坐在台下一瞬不转地望着自己。只是注视着她的众多目光中,唯独缺少一道,也终究缺少一道。   主礼人就在不远处,阿素垂下长睫,轻缓地趋步上前,裙裾长长的燕尾曳地。笄从周礼,趋步时力求端庄平稳,她自知此时自己身姿极优美,众人皆屏息凝神望之。行至主礼人身前之时以大袖遮面,下拜行礼。   然而她刚拜下去,手臂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相距极近,被熟悉的白檀味道环绕,阿素蓦然抬头,正见李容渊低头翘起唇角望着自己,眸色深深。   这是他们自那夜后第一次见面,阿素深深望着他。呼吸急促。今日他一身繁复礼服,加玉冠,以玉带束腰,单手稳稳将她托起,从一旁朱雀捧着托案中取来一件晶莹剔透的古朴青玉簪,稳稳斜插入她的发髻之中,礼成。   李容渊英俊的五官愈发深刻如刀削,虽然嘴唇有些苍白,神情却丝毫没有委顿,阿素几乎不能思考,他当众诵念了什么话她也一点记不住。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这仪式终于结束,李容渊回东苑休养,阿素卸下簪环去探视。她走入李容渊寝居时发觉他正倚靠在帐幔间的眠榻上,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赤|裸,却以白纱缠绕,正有鲜血微微渗出来,似乎伤得很重。   望见她束手束脚站在一旁,无措的样子,李容渊低叹道:“过来。”他声音低哑,然而语气却不容置疑。   阿素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礼服裙裾绊了一下。李容渊望了她一会,淡淡令道:“自己脱。” 第83章 83 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素下意识退了一步, 然而身后的门扉已由外面紧紧阖上。   笄礼虽毕,待会她更衣后还要出去会见宾客。她本是忧心李容渊才悄悄来东苑探望,知道若是长久不出, 恐更惹人生疑。   察觉到李容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阿素下默默咬住嘴唇。她向来知道他的性子,此时若不依他,定然不肯放自己离去, 若惹怒了他, 还不知道要如何折腾自己 。想到此处,阿素默然垂下长睫,手指按在腰间的系带上,将那些精致的结一点点解开。   她心里发慌,手也有些不听使唤, 原本一会功夫的事做了好久。李容渊却并不着急, 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眸色深深。直到她缓缓褪去第一重衣, 示意她继续。   阿素无法, 只得将里面的第二重衣也一点点解下了。直到朱红玄黑的礼服落了一地, 她只着中衣,绞着手指站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望见她赤|裸双足踩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样子,李容渊叹了口气道:“过来。”   他声音很低, 却不容抗拒, 阿素原本犹豫,但听得他呼吸间似乎带着痛楚,还是小心翼翼走上前去。   然而刚走到李容渊身前便被扣住手腕拖上榻去。阿素蜷缩在床榻一角, 李容渊却直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离得近了,阿素才发觉他上身缠的白纱上隐隐透出血迹。她下意识抬起手,然而触碰到他胸膛的一刻纤手却被握住了。   阿素望着李容渊轻声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李容渊淡淡道:“无妨。”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阿素此时却发觉,他的伤不仅遍布胸膛,而且悄然蔓延到后背。李容渊握住自己的掌心也比平日温度更高些,恐怕他正在发热。   那些祆教徒岂是好相与,常人恐怕九死一生,可是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却丝毫不愿多言。   阿素忽然想起姜远之的话,心中一顿,却不敢信他全然是为了自己。   阿素抬眸望着李容渊却见他也在认真回望自己,长长的睫毛翘起,淡色眸子中的情感呼之欲出。   也许姜远之说的是真的呢,阿素蓦然咬唇,下一瞬又否决这个想法。只是不论如何,此时他好端端在自己面前,生机勃勃,阿素一直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李容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自己怀里。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阿素紧紧环住他的腰,此前的惶急和委屈似乎一股脑消失了,阿素埋在他怀里闷声道:“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然而究竟期待怎样的答复,阿素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阿素不禁抬眸,正见李容渊也望下来,眸色深沉,她紧张地等了一会,直到最后,方见他薄唇微启淡淡道:“没有为什么。”   阿素十分失望,想从他怀中挣开。李容渊却扣上她的腰,轻轻抚过她的脊背,想给一只猫顺毛,引得阿素一阵战栗。这感觉让她不由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夜,顿时耳尖一片发红。李容渊像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握着她的肩将她抱起来,仔细打量一番,修长的手伸向她中衣的系带。   阿素涨红着脸捂着中衣领口,纤手却被李容渊握住,他翘起唇角道:“只看一看,不做什么。”   阿素茫然了一瞬,浅交领的领口已被他扯开,中衣滑脱下来,露出圆润的肩来。那处曾经有过的火焰莲花印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容渊似乎十分满意,一下便将她的中衣彻底剥了下来。   阿素紧紧抱着臂膀,亵衣遮不住身前的春光。李容渊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手臂上,那里此前被钳出的印记消退了一些,腰间被握出的痕迹却依旧凄惨,已由青紫转为青黄,好在虽然看着吓人,却已没有那么疼痛。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腰间细腻的肌肤,低声道:“好些了吗?”   他显然是在查看那夜是否弄伤了自己,腰间极其敏感,阿素颤了一下,想要躲闪,却被钳住挣不开,只能抬眸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李容渊此时才放开扣住她腰的手,微微翘起唇角,片刻后道:“那……还疼么。”   他声音很低,阿素不明所以,见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打量自己,片刻后阿素终于醒悟,顿时晕生双颊道:“不……不疼了。”   他指的自然是自己伤的最严重的一处,想来还记得那夜的肆意索取。只是阿素却未料到他竟如此直白。   阿素的语气支支吾吾,显然十分没有说服力,李容渊缓缓凑到她身前。   阿素红着脸摇着头撑着着床榻向后退去,下意识并拢双膝盖,却已被他扣住纤细的脚踝。   “让我……看一看。”   他低声道,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势,不容拒绝。 第84章 84 为何阿耶特别在意五娘   那夜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来, 阿素紧紧并起双膝,收拢小腿,贴着粉壁蜷缩起来, 全然抗拒。一道身影直直压了下来,阿素感到膝盖被握住,接着被强势地分开,李容渊慢条斯理捏着她小腿。阿素急促地喘息, 像是被捕获的猎物般, 一动不能动。   “不要。”阿素瞪着他,双眸中含着水汽。李容渊眸色深沉,低下头,一下便含住她娇嫩的唇。被吮吸噬咬,阿素的身子软了下来。片刻后李容渊方放开她, 低声哄道:“只是看一看, 不做别的,好不好。”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 阿素抖着身子摇着头, 却被握住脚踝向上折起腰身, 温热的触感沿小腿一路向上。腰被捞起来,阿素紧紧闭着双目,死死抵在粉壁上。   腰身被李容渊牢牢禁锢住,一阵清凉的触感从身下升腾起来,逐渐向身体深处蔓延, 阿素拱着背, 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 她抵着墙,僵着身子,颈项拉出优美的曲线,急促地喘息,只觉难耐非常。漫长而缓慢的折磨似乎没有尽头,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低泣道:“好了没有。”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异样感觉慢慢消失。阿素睁开眼,方见李容渊已放下青瓷瓶,正轻轻擦拭着修长的指,眸色深深。阿素咬住唇侧过脸去不去看他,却被捏住下颌抬起脸来。   李容渊轻轻吮掉了她脸颊上的泪珠,在她耳畔淡淡道:“习惯了就不痛了。”   哪有习惯!阿素对他怒目而视,李容渊望着她微微翘起唇角,下一瞬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阿素立刻有些着急,急惶地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李容渊蓦然拭去唇畔的血迹,却向榻下走去。阿素努力整理好下裳,也匆匆下了榻,望着他的背影道:“殿下去哪里。”   此时有人推门,阿素只见朱雀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走了进来,忧心道:“殿下歇着罢。”   李容渊接过药盏一饮而尽道:“更衣。”   阿素自知他消失了这些天此时终于出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一点不能懈怠,自然裹了伤便要出去应酬。她怔怔望着李容渊挺秀的背影,见朱雀取过常服为他换上,悉心束好腰,将那些白纱都掩在衣物下,不禁眼眶微热。   朱雀望见她,轻声道:“娘子换好衣服也快些出去吧,不要怠慢了宾客。”   阿素点了点头,今日佳宾如流,按理沈家也应有人来观礼,然而不知是李容渊未请,还是这关系断得彻底,竟不见沈家任何人来,倒是阿兄送了份大礼,说是代阿娘而来,想必是看在李容渊的面上。   朱雀命人收了地上散落的礼服,为阿素也取来常服。今日之后她便正式成年,理应由家中女性长辈引荐,进入长安皇室勋贵的社交圈,想必此次李容渊请了这么些宾客来,也正是想让她先熟识一番,自然要好好招待。   想到此处,阿素勉强打起精神,跪在梳案前让朱雀为她上妆。异样的感觉仿佛还在,阿素抿着唇瞪了李容渊一眼,却见他也正深深望自己,不禁面颊微热,顿时低下头不与他对视,双颊如同染了胭脂。   她不愿与李容渊一同走出去,待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外,阿素方离开东苑,从另一端重走入宴厅,却见阿兄正立在廊下。似是正在等她。   李容渊此时尚在远处应酬,阿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只能缓缓走到他身侧,福身道:“世子。”   元剑雪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微笑中带着欣赏。似与平日颇为不同。不待她开口,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道:“长公主欲结秋社,让我将这个交与你。”   阿素微微讶异,接过那帖子展开看了,才发觉是一张请柬。以往每年秋天之时,阿娘会在家中办宴席,赏花品蟹结社吟诗饮酒,请的是诸外命妇与各家贵女,长安城中各世家皆以受邀为荣。现在她已成年,按理说是应参加这样的社交,然而此前阿素已察觉的这一世阿娘对自己颇为不喜,收到这请柬,倒让她受宠若惊起来。   阿素望着元剑雪,心中着实有些疑问,元剑雪却微微一笑,让她宽心。两人这般停得久了些,远处已有好奇的目光望了来,李容渊虽与人举盏言欢,然而目光却不经意瞥向这边,待阿素回望过去之时,他的目光又蓦然转开。   见阿素怔怔出神,元剑雪微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待到了那日,派人来接你。”说完潇洒告辞。阿素手中握着请柬,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这事有些不同寻常。   元剑雪回到兴道坊时,他的侍女莞碧已经迎了出来,命人接过他的缰绳,微微福身道:“郡王请世子到书房去。”   元剑雪推开归园居的门扉,正见元子期立于案前,挽袖挥墨,望见他即刻放下手中的紫豪淡淡道:“可办妥了。”   元剑雪点点头,轻声道:“已将请柬交予五娘。”   元子期闻言重提起笔,元剑雪在旁边静静站了一会,欲言又止。   写完了一幅字,元子期方抬眸望着长子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阿耶特别在意五娘。”   元剑雪抿着唇点点头,元子期未答他的话,掷了笔,淡淡道:“讲讲你今日的见闻吧。”   元剑雪应了声,仔细把今日所见笄礼上的一情一景都仔细讲了一遍,发觉平素淡泊的阿耶竟听得格外认真,时而会心微笑,时而怅然。   元剑雪讲完,极好奇的望着元子期,听他叹道:“有一件事尚需确定,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为父这么做原因。”   元剑雪虽失望,却进退有度,沉声道:“儿明白。”   元子期微微一笑,元剑雪道了告退,待他转身走出那扇门时,却听元子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不经意道:“鲤奴,你对五娘……”   元剑雪蓦然站住,手下意识握住腰间的佩剑,片刻后,他转过身道:“不知为何,我见到她只觉亲近。”   他的语气坦然,回望身姿挺拔的元子期,只觉他似乎松了口气,眸色深深望着自己,片刻淡淡道:“那便好。”   长子离去后,元子期将写好的字投入一旁的炭盆之中,这是他有心事时的排遣。待走出书房,他向着府中的公主寝居走去。原本驸马未得诏不得随意入内,然而安泰嫁与他时,先帝命她不以公主之礼,需侍姑舅,以夫为尊。   不消说,她自然做得很好,过门后不但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其时先君在病中,而他离家在外,却是由公主亲自侍疾,倒比寻常人家的儿媳更孝顺些,元子期不由想起,先君也曾夸赞过她是“吾家佳妇”。   公主寝居外的本应有人值守,然他们夫妻间不讲这规矩,许多年前便将人撤去了,此时只有萦黛守在外面,见他来,福身欲向内通传。   元子期的眸色中带着止意,萦黛即刻会意,躬身告退,元子期迈入房中之时正见安泰欲将手中之物藏在枕下,脸上还带着泪痕。   元子期走过去,轻轻将那物事从她手中抽出来,发觉又是一件崭新的小衣,而她身畔的楠木衣箱之中,还整齐叠着许多一样的衣物,只是有大有小,有新有旧。   元子期自然知道,他们的女儿阿素,从小的贴身衣物亲娘皆不假手他人,都是挑最好最软的料子,一针一线亲手缝之,女儿出生前她尚且做不好针线,其后经年竟磨练得沉下来心来握针。   然女儿虽夭折,这习惯却保留下来,每年到了阿素生辰那日,做亲娘的都会为女儿缝件贴身的衣。如今也到了第十五个年头了,因而格外不同,他手中这件上面用彩丝绣了缠枝花,是极精致的样式。   见他来了,安泰微微侧过脸掩饰,再抬眸时已带上微笑,轻声道:“夫君怎么此时来了。”   只是手下却不停,她从元子期手中接过那件衣物,仔细叠好,收进衣箱里,将掐金的箱盖也轻轻阖上。两人极有默契,并不谈此事。   见元子期不语,安泰将衣箱收在榻下,换了话题道:“前日里夫君催着我办秋社,这两日我便让罗长史将咱们南山上的园子收拾出来,秋日宜登高,这宴席就办摆在那里罢。”   元子期道:“何必那么麻烦,难道我们家中还坐不下这些宾客。”   安泰讶异道:“夫君向来喜静,我还怕扰了你。”   元子期微笑道:“许久没热闹了,我们家中就是太清静,少了些人气。”   安泰挽着他的手臂也笑:“那好,就将宾客们都请到府中吧,正好湖里的蟹子也熟了,明日让人捞一些酿醉蟹。”   元子期眸色深深,扬起唇角道:“要那个扬州的厨子来烹蟹,再多做些好吃的。”   安泰虽有些疑惑,但却依言吩咐下去,只是挽着元子期走出房门时,忽然听他轻声道:“阿仪,你是过来人,一定懂小姑娘家的心事。”   安泰睁大眼睛望着他:“夫君问这些做什么。”   元子期思索了一番,自顾自道:“若是如你这般的小姑娘,送了郎君一个香囊,那代表什么意思?”   安泰想了想,微笑道:“自然是把他当作情郎。”   元子期闻言“晤”了一声,安泰从他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再追问,却只听他轻叹道:“这几日我总做噩梦,一闭眼就梦到女儿,问我们为什么对她不闻不问,将她丢在又黑又冷的地方。   安泰闻言顿时红了眼眶,放开他向外走。元子期讶异道:“何处去?”   安泰头也不回,咬牙道:“我要好好审一审,这慈圣寺中的僧人究竟念的什么经,不曾短了香油供奉,竟让我的宝儿受这些苦。”   元子期闻言失笑,却见安泰转过身来,泪盈于睫,低声道:“可是处置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便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元子期走到她身前,揽着她,低声道:“是我不好,平白惹你伤心。”   安泰心中酸涩,伏在他怀中怔怔道:“元郎,你说为什么,宝儿一次也没到梦来看我,是不是,不要她的阿娘了。”   笄礼后的宴席直到深夜方散,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李容渊才重新走入东苑。   阿素已等了他许久,匆匆迎上来时只见他精神尚好,嘴唇却有些发白。大量失血后又饮了些酒,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阿素扶着他时只觉李容渊烧得更厉害,却还在勉力支撑,即刻扶他躺在榻上。   待替李容渊宽衣时,阿素才发觉他并未佩自己送的香囊,说起来这香囊他只佩过一次,便不知收到何处去了,想来是不喜欢。阿素微微有些失落,却仍旧为他解开中衣,只因他身上的伤不能捂着,需得见风。   朱雀捧着盛着热水的金盆走进来,亲自为李容渊洗漱。望见朱雀眼下一片青黑,知她也熬了好几日,阿素从她手中接过蘸了热水的巾帛,沉声道:“女史歇着,我来吧。”   见榻上的李容渊未言语,朱雀乖觉地躬身而退,并命饮澜与听风也退下,守在门外。阿素捧着金盆走入帐幔间,直觉李容渊表情淡漠,不十分高兴的样子。   这人的心思可真难猜,不知怎么又惹到了他,阿素叹了口气,思来想去也只有今日宴席上与阿兄多说了几句话,总不会是为了这个。   她一面思考,一面悉心为他擦洗。李容渊倚在隐枕上,敞着单衣,隐约可见坚实的胸膛,阿素特意避开缠了白纱的伤处,握着热巾一路向下,又顺着腰线擦到他紧实的小腹,那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阿素微微面热,停了手,却被李容渊眸色深深望着,接着若不经意扣住她的手腕,缓缓沿着肌肉线条向下。   碰到一处时,阿素猛然缩回指尖,脸不由涨得通红。 第85章 85 殿下真是太不知道怜惜人   然而李容渊却并不放手, 反而将她的小手握住,修长的指挤进她的指缝之中,缓慢地摩挲。   阿素死命抽回手, 动作大了些,便见李容渊微微蹙起眉头,盈盈的烛火下面上少了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一颤, 似病美人现出一分脆弱来。   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阿素有些心疼,手下一顿,便被他彻底扣牢,只能放弃挣扎,红着脸任他施为。   李容渊终于松了手, 阿素如释重负, 逃也似的起身去换水。再回来时坐在榻边,搬起李容渊的小腿放在自己膝上, 又为他除下六合靴, 轻轻揉捏。有些舒服似的, 李容渊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薄唇虽抿着,却带着笑意。   阿素刚松了口气,却听他淡淡道:“方才收了什么,拿出来瞧瞧吧。”   阿素未料到他还记得此事, 此前不提, 现下显然是秋后算账。阿素无法,只得把刚才阿兄与她的请柬从袖中拿出来递了上去。   李容渊接过那请柬,展开看了许久, 方低声道:“你……想去?”   他的语气莫名怅然,阿素实是想去看一眼耶娘,又怕他阻拦着,只得小心翼翼道:“只去半日,也不耽误什么事,很快便回来了。”   说完这话阿素心中忐忑,李容渊却眸色深深望了她片刻,嘲道:“只怕……乐不思蜀,不愿回来。”   阿素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她仔细思索,李容渊断不可能知道她与元家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说?   然而不待她多思,李容渊却将那请柬掷还给她,一言不发。阿素重握住那张薄薄的绢帛,倒不知如何是好了,片刻后嗫嚅道:“若是殿下不愿……”   然而话未说完,却见李容渊眨了眨眼睛,示意她靠近,阿素下意识凑上前去,却猛然被掐住腰捞过去。   李容渊牢牢将她圈在怀里道:“记住,你永远是我的。”   说着话时,李容渊紧紧攥住她的腰身,语气是全然的占有。阿素面颊发热,李容渊低头吻了吻她的颈侧,明显能感到他的情动。阿素难耐地扭了下身子,却发觉身后抵着她的那处更加灼热,顿时不敢再动。方才不过一瞬的接触,阿素已发觉那处她的小手握都握不住,真不敢想是如何……她吓得呆了,僵着身子挺着背道:“记……记住了。”   上襦的系带被解开,腰间细嫩的肌肤被缓缓摩挲,阿素按着他的手,睁大眼睛瞪着他。前世他们仅有的几次亲密都是中规中矩,阿素自不知平日素单薄欲|望的他冷折磨起人来竟有百般的花样,似乎极爱她哭着讨饶的样子。   她只觉得丢脸,又痛得厉害,丝毫不觉得这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一点也不喜欢,偏挣不脱,片刻间已被他按在身下,不容反抗。李容渊俯下身来,阿素只觉他还在发热,体温很高,嘴唇也有些苍白,然而稳稳扣住她腰的手却很有力。   第二日晨起之时阿素困得睁不开,微微一动才发觉身边空无一人。她茫然望着鎏金的帐顶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朝日,李容渊自然要入宫,还要到东宫去给太子一个交代。   全身像散架一般,无一处不酸疼,嗓子也有些哑。阿素拉高被衾裹着自己的肩,艰难地坐起来,百思不得其解,她几乎下不得床来,李容渊是如何做到这般早起的。此时有人轻轻推开门扉,阿素抬眸正见外间的饮澜已听见动静走了进来。   阿素心中一惊,如今这般情形,叫饮澜瞧见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自然瞒也瞒不住了。却不料饮澜神色如常收起幔帐,支开窗通了风,又捧了一盏清茶来,递与她道:“娘子先漱漱口罢。”   态度恭敬,丝毫没有尴尬之感。阿素却有些面热,推却道:“歇着罢,不劳你伺候。”   饮澜却嗔道:“娘子若是嫌弃我笨手笨脚,不如叫人将我领走罢。”   此前她在东苑时候李容渊寝居的时候,饮澜当班,阿素已习惯她对自己发号施令,此时倒有些不适应,不过也没言声,只接过茶盏漱了口道:“有劳。”   饮澜又端来热水为她净了面,阿素只觉得清爽许多,却见朱雀端着托案来,上面放着干净的贴身衣物。朱雀以眼神示意饮澜退下,坐在榻边,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见她又是一身青青紫紫,但精神尚好,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来,低声道:“是娘子自己来,还是……”   见那熟悉的伤药,阿素迅速抢过瓷瓶,小声道:“我、我自己来。”朱雀望着她叹道:“才刚好几天,殿下真是太不知道怜惜人了。”   阿素简直不能更同意,若是这样的事再来几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受得住。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若有可能,她倒愿意到寺里去做姑子去,吃的好不说,还不用受这罪。   正思索间,阿素却听朱雀道:“娘子今日可要到官学中去,需不需要备车?”   前几日因与阿兄四处寻找李容渊,她已耽误了好些功课,此时自然不能再偷懒,点了点头道:“是应当去的。”   只是身上的印子要盖住,自然不能穿坦领,阿素心中烦躁,略微思索,央朱雀取了身交领齐腰裙来,将颈子掩得严严实实,梳了垂云髻,发丝垂下来,将耳垂也遮好,对镜而视,直到看不出一丝痕迹,才上了车向宫中去。   然而一走入经堂,阿素便察觉出今日的不同寻常来,永仙见她来了,目光中含着惊讶,欲言又止。只是她身边之人与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永仙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阿素在角落中自己的那方草垫上跪好,心中极讶异,方才永仙身边那人,若她未看错,竟是阿樱。若说前世阿素对她的情感是亲近和怜惜,这一世便是有些惧意,尤其是经历上次之事,她知道阿樱并非如表面那般柔顺,并且对她有着相当的敌意。   上次在漱玉园,阿素听到阿耶罚她禁足三月,想来这时间到了,她自然可以重新入宫陪伴永仙。   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也意味深长,阿素决定离她远些,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下阿兄,又怕离间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休堂的时候阿素才有机会走过去觐见,向永仙福了福身,阿素许久后才听她道:“免礼。”   阿素抬眸,见永仙正深深望着她,阿樱则在一旁好整以暇,似是看戏的样子。阿素心中一凛,却听永仙终于忍不住道:“有件事要问你……”   阿樱原本是要永仙心中的猜忌慢慢发酵,未料到公主是直性子,竟直接问出口,顿时出言拦道:“殿下……”   永仙却径直打断她道:“五娘,你与世子……”   阿素知道是如此,想必永仙已注意到阿兄待她的不同,又不知阿樱对她说了什么,心中自然不悦。想到此处,她即刻道:“殿下误会了,我与世子之间清清白白,并无有私。”   她语气坦荡,永仙闻言眉眼顿时柔和许多,开口道:“当真如此?”   阿素点了点头,永仙向来性子直,此时笑叹道:“倒是我多心了。”说完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道:“几日不见,真有些想你了。”   阿素一面与永仙闲话,一面悄悄抬眸,正见阿樱意味深长的望着自己,不由心中警觉,她是真要自己不好过,只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阿素不由怅然,两世的姊妹之情,如今竟至于此。   经历了这事,阿素不由对阿樱多了几分关注,待下了学,永仙留她在宫中用膳,阿素却用余光瞟见阿樱也未离宫,竟是向弘文馆中的小花园而去,不禁好奇,要弄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馆中道路她极熟,阿素悄然跟着阿樱走到一片扶疏的花木处,才发觉有人正在那里等她,看身形隐约是位郎君。原来阿樱竟是与人私会,阿素一惊,闪身躲入一旁的山石之后。   再仔细一看,阿素发觉那位郎君她也认识,便是清河崔家的二子崔清远。崔家是世家高门,这崔清远生得一表人才,与她们同在弘文馆读书,只是为人风流不羁,经常流连教坊之中。   想到此处阿素不禁微怔,她原以为阿樱苦恋李容渊,是盘草韧如丝的坚韧,却没先到她竟甘心转了目标,只怕是有了什么变故。此时阿素只听她低声泣道:“……妾见恶于郡王,只怕过不了几日,便要将我嫁到湖州苏家去。”   阿素努力思索才想起湖州苏家是盐商,捐了个官才才入仕途,却没想到阿樱竟落得与商家做妇的地步。并不是她瞧不起商家,只是于时下人而言,这绝算不上一桩好婚事,阿樱向来心气高,又如何能接受,连阿素也不禁为她惋惜。   崔清远怜惜地握住她的手,阿樱低声道:“妾勉强应了这婚事,才换得出门的机会与崔郎一见,只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   美人垂泪,楚楚堪怜,崔清远直觉热血上涌,保护欲油然而生,果断道:“勿忧,待我回去便禀明家君,择日到靖北王府提亲。”   阿素低声道:“当真?”   崔清远含着笑意点头,阿樱含着情怅惋道:“有崔郎今日之言,即便无人来,妾心足矣。”   崔清远即刻道:“定不负卿。”   阿素在山石后听得目瞪口呆,她是不信这几日阿樱便对崔清远生出情意,只是她演得太好了些,以退为进,又极会抓男人的心,不禁令她伏拜。   两人又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了一番,待崔清远离开之后阿素方对她这位妹妹再次有了新认识,便听她冷道:“是谁,藏在那。” 第86章 86 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大秘密   阿素从山石后面走出来, 阿樱望着她道:“原来是你。”   阿素启唇欲言,阿樱却转过身,望着远处的一簇盛开海棠淡淡道:“方才的话, 你都听到了?”   她如今的样子有些陌生,阿素心情复杂,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阿樱却蓦然转过身来, 狠狠盯住她道:“你同情我?”   不待阿素回答, 她居高临下,冷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   阿素退了一步,心中想的却是,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见她不言声,阿樱愈发盛气凌人道:“别以为你现下得了宠爱, 就可以春风得意, 殿下心中未必将你放在什么地方,待以后府中有了女主人, 哪有你容身之处。”   她以为踩了阿素的痛脚, 要看她平静柔美的面孔上掀起波澜, 没想到却见阿素淡淡笑了笑,轻声道:“如今原本便是权宜,得过且过罢了,你说的那些,我也不稀罕。”   阿樱一口气滞在胸中, 将她仔细打量一番,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眸色一转,微笑道:“以你的出身, 即便再得宠,以后不过做位孺人。而我则不同,即便下嫁崔家,也是三品的诰命,日后你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下拜行礼。”   阿素此时才察觉阿她中对自己藏着深深的妒恨,因而只能拿五娘的出身做文章。阿素不欲与她辩论,只淡淡道:“私相授受总归是不好,你好自为之。”   两世的姊妹之情,似乎都凝在这一句话上,她也只能提点她到这处,以后的路还要自己走,然而阿素心中还是有些难过的,后悔自己来了这么一趟,说完这话她便转身往回走,却听阿樱在她身后泠然道:“那便拭目以待罢。”   阿素回到丰乐坊李容渊府邸之时,朱雀扶她从车上下来,见她神情有些疲惫,忧虑道:“娘子可是身体不适?”   阿素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决定把阿樱的事先放一放。   朱雀闻言郑重道:“那便好,今日府中还有许多事待娘子裁决。”   阿素一怔,朱雀已引她上了正厅,要她到上首的主位落座。阿素此时才发觉,堂下乌泱泱立了一片,仔细分辨,府中的左右司马和几位主薄都在,还有几位她看着面生的,朱雀一一为她引荐,原来皆是府中的司职吏。   堂下每一位都上前与她见礼,之后各自将今日需办的事务一一回报,阿素心下一顿,竟是要她裁断的样子。这事原本都是朱雀要做的事,阿素回身,求助般望着朱雀,她却微微一笑,并不言声,似是要阿素自己做主。   阿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依照记忆中往日朱雀的样子吩咐下去,一开始气氛有些凝滞,需朱雀在身后提点,后来她逐渐上手,倒也做得有模有样起来。   终于处理完了府中的日常事务,待所有人都离去各司其职,阿素才松了口气,朱雀捧了一盏茶粥来,又与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阿素才得了空道:“今日方知女史的不易,日后再不敢给女史添乱了。”   朱雀接过她手中的空盏,微笑道:“幸好我终于熬到了头,日后有娘子在,我也能轻松许多。”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她,却听朱雀道:“不止今日,以后的每一日,府中之事都要由娘子裁夺,一会我还要领娘子到账房去,中午在府中看账册,下午到城郊的庄子里去认一认那几位掌事。”   见阿素吃惊的样子,朱雀道:“这些都是殿下的吩咐,从今日起娘子每日晨起去官学读书,下了学回府中理事,过了午需查账册,打理府中一应支出进项。平日里与宫中和各王府迎来送往之事先由我帮衬着,娘子可以宽心,待过了年,再慢慢交给娘子。”   朱雀流利地说了这么一大通,阿素怔怔望着她,不敢置信李容渊竟真让她掌家业。她垂下眸子,寻了个理由,艰难地开口道:“如此这般,每日里一点闲暇也无……”她抬眸望着朱雀道:“这些事……非我做不可?”   朱雀闻言嗔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府中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听娘子的话令行禁止,这生杀予夺的权力,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见阿素犹豫的样子,朱雀又低声哄道:“殿下也说了,娘子十日可休一天,到时候是想出门,还是想请客人到府中来,都依娘子。”   李容渊既都这么说了,胳膊如何拗得过大腿,阿素最终点了点头。见她应下了,朱雀才满意道:“那娘子便随我去罢。”   傍晚时分阿素才随朱雀重回丰乐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原本以为如今李容渊没有实封,大约也没什么产业,跟着朱雀在长安城郊逛了一圈才发觉府中那几座园子加起来竟有千倾,园中还有数座高大的水碾,仅一年的细粮产出便能供应半城之人,想必是李容渊为西征的军费做的打算。   阿素不由感慨,这屯田置地的架势,竟与她的阿娘有一拼。她小时候便知阿娘将南山上和曲江畔的地都买下来,风景好的地方必然都有元家建的园子。还有诗人曾作诗感慨,平生所见长安之美景皆属于长公主。然李容渊则不同,不挑风景,只选沃土,开荒垦地,修水利。仔细算一算,这姑侄俩承包了大半的长安城郊。   此外阿素还听朱雀隐晦提起,太子遥领扬州都督,李容渊曾做过扬州长史,扬州万亩桑田与淮海之滨的千亩盐田也有份,甚至绕过匠造监,有自己的冶铁作坊,前些时日还收了越州全州的乌木,在云梦泽造船。这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阿素极吃惊,若是被人知道参上一笔,便是极大的过错,没想到朱雀竟将这些事也告诉她了。   只是阿素百思不得其解,阿娘置业,是因有先帝与太后,也就是她阿翁阿婆的赏赐,再者出降后夫家富有一州,然而李容渊究竟从何处得了那么些前买地,这着实令人困惑又好奇。   阿素隐隐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大秘密,若是她能弄得清楚这件事,也许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更令阿素吃惊的是,在朱雀捧来的账册之中,更有些支出是用于人情往来,原来从许久之前开始,李容渊已与京中高官保持密切往来,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阿素不由叹了口气,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李容渊的另一面。然而这些都是机密,为何李容渊竟毫无防备,让自己掌握。   明亮的烛火下,阿素细细拨着算珠,不由有些兴奋,若未算错,这账册上所载的财富不输内府,甚至可以买下连长安在内的整个雍州。阿素手心微微沁出一层细汗,像是发现一个大秘密一般,她心跳得极快,只觉手中原本单薄的羊皮卷也沉甸甸的。   李容渊踱入房中的时候正见此情景,原本埋在账册之中的阿素抬眸望向自己,黑眼睛亮晶晶,不由微微翘起唇角。 第87章 87 这房间竟是按照以前女儿的闺房布……   李容渊走过去, 将羊皮卷从她手中抽出去,笑道:“让我瞧瞧,这用的是什么功。”   阿素有些不好意思, 收了案上的算珠和笔墨道:“不扰殿下读书了,我也先回去。”   如今她身处东苑的书房,李容渊才是这里的主人,他来了, 自己自然要避让。阿素挟着剩下的那几本帐起身, 李容渊也没有留她。只是待她走到屏风前,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低咳。   阿素回眸时正见李容渊以手握拳,掩在唇畔,微微蹙着眉。   想起他身上还有伤,阿素一顿, 将那几本帐放下, 寻到滚着热水的炉子旁,取下细砂壶冲了些罗汉果, 这是前日里朱雀吩咐人备下的, 说是清热润肺。   阿素至今不知李容渊究竟是伤到, 这人堪比锯嘴的葫芦,只是姜远之说过,他是为了她。阿素虽不信,但终究心软,照顾起他来也格外用心。此时将那罗汉果茶端到他身边, 轻声道:“殿下用些这茶罢。”   李容渊淡淡道:“放着罢。”他已取了书, 坐在案前翻看,看也未看阿素一眼,却是要人伺候的样子。   阿素无法, 只能侍立在一旁,替他添一添水,换一换香。梆子声已中过了三更,阿素小小打了个哈欠,李容渊方放下书,是要就寝的样子。   书房内间有张胡榻,有时李容渊看公文晚了便会歇在那处,看样子今日也是这般,阿素微微福身,想去唤饮澜去伺候洗漱。   然而刚迈出一步,却被一只手箍住了。李容渊缓缓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呢喃道:“今夜……留下来罢。”   这里可是书房,圣人之言可都在架子上摆着呢,他居然说的出这样的话,阿素涨红着脸挣开,咬唇瞪他,这次她一点没有犹豫,退了一步,转身便跑出了书房。   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像是有猛兽在身后追赶。   推门而入的朱雀正见情景,望着李容渊抿唇一笑。李容渊叹了口气道:“怎么,是看好戏来了?”   朱雀开怀笑道:“真未料到,殿下也有今日。”   她跟在李容渊身边极久,又一同经了许多事,说话自然随便了一些,然而望见李容渊面上深深的无奈,朱雀即刻正色道:“太子请殿下入宫议事。”   李容渊自然知道,李承平此时找他定是有什么大事,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所预感,只因如今朝中刮起一阵立储应立贤的风气,高后操纵朝臣上书,建议改立雍王为太子,这事原也有之,只是从未掀起什么风浪,而这次不仅鲜有人出面反驳,也景云帝也未即刻斥责。   李承平应已敏锐地嗅到,他与雍王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容渊走入东宫龙首殿时,面前紫袴金玉带的李承平听到他的脚步声,即刻转过身来,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李容渊自然知道他忧心的是废立之事,望了片刻,淡淡道:“殿下以为当如何?”   李承平环顾四周,身边的太子詹事卢湛会意,将宫人全部屏退,李容渊方听李承平沉声道:“干脆,一不做……”   原来他真等不及了,竟要逼宫。然而这点李容渊早已有意料,此时望着李承平沉声道:“殿下莫心急,切不可轻举妄动。”   李承平闻言猛然掀翻了桌案,玉麒麟镇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切齿道:“历朝历代,鲜有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更何况如今在父皇心中,孤竟连那贱人的儿子也比不上了。   李容渊知道李承平的怒意已到顶点,言及高后多有不敬,是要撕破脸面的架势,不由叹了口气。他这兄长向来沉不住气,殊不知自己比起雍王,唯一的优势便是法统,若是逼宫不成,连这点名分也失去了,恐怕要坠入万丈深渊。   走出东宫时,李容渊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想,他虽暂且劝住李承平,却拦不住他做出什么事来,这暴风雨终究比预料之中来得快了许多。幸好未雨绸缪,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虽身在皇宫之外,安泰自然也觉察到朝中风向的变化。对于高后,她向来不喜,连带着她那位艳美的侄女。当年皇兄要扶她上位之时,她便曾出言反对。大约从那时便已被她怀恨于心。   只是,高氏恨她没没关系,却不该把手伸到她的家人身上。经历了上次莫须有的谋反案,安泰已在心中下了个决定,早晚要扳倒这株后宫常青树。只是面上功夫不可废,她要长子娶永仙,一来是令皇兄放心,二来是率先抛出橄榄枝,做出言欢的样子。   然而到了关键时刻,譬如风雨飘摇的现在,她的选择自然鲜明。经年经营,如今朝中七位宰相,有三位都与她交往密切,安泰与他们在城郊一处别院议完了事,一道弹劾雍王的奏疏已悄然成形。   乘着牛车缓缓回到位于兴道坊的王府,安泰才发觉元子期正在东隅一处亲自监工。她寻了罗长史来问,才知道夫君竟命人重修了东暖阁。乘坐步辇过去时,安泰只见元子期命人在二层北墙上凿了窗,正对府中风景最美的静湖,又在暖阁新装了地龙,她走入之时正在试炭,周身皆暖融融的。   安泰敏锐地察觉到元子期并不喜她参政,于是她收了方才的样子,换上轻快的步子走上前去,笑道:“夫君这是做什么?”   元子期微笑不语,安泰才发觉,这房间竟是按照以前女儿的闺房布置的,只是更加精美,她心中极其诧异,想的却是,想必女儿生辰刚过,又惹起元郎的伤心事,他才造了这处,好睹物思人。   想到此处安泰不禁怔怔落下泪来,元子期微微叹了口气,揽着她向外走。   安泰拭了拭泪,换了个话题道:“另有一件事要与夫君商量,前日里崔家来提亲,是中意阿樱,想与我们做一门亲事……”   元子期闻言,望了她片刻,沉声道:“阿仪以为当如何?”   安泰道:“我想,与苏家也未下过定,不如……”与苏家相比,她是更中意崔家的,然而这与元子期为阿樱挑选夫家的标准不同,安泰说完后不由有些忐忑。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你以为,无缘无故,崔家何以忽然来提亲?”   安泰茫然,元子期叹道:“自然是私下已有计较。”   安泰睁大眼睛望着他,元子期言中之意并不难懂,阿樱竟与人有私,这与元家严谨的门风相悖,她紧紧攥着帔子沉声道:“我这便将崔家回了。”   元子期却道:“不必。”   安泰抬眸望着他,只听他淡淡道:“应了也罢,这孩子心气如此之高,倒出了我的料想。只是路是自己走的,我们毕竟不是她的亲生耶娘,拦不住,反倒令她心生怨恨。”   安泰闻言百味陈杂,低叹道:“夫君莫气,是我管教无方。”   阿素得知这件事已是十数日之后,坊间皆传百年崔家数代单传,这一代终得二男,然长子却身有残疾,幸好二子一表人才,如今又要得一位贵女做新妇,端得是郎才女貌。阿樱再来觐见永仙时,虽依旧娇柔恭顺,眸子里志得意满的笑却藏不住,好在,之后她因在家待嫁,再不入宫,倒让阿素松了口气。   这些时日李容渊身上的伤也好了不少,阿素以各种借口躲了他数次,发觉他竟对自己淡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然而李容渊极爱洁,身上的伤刚好了些,便要沐浴,此前这事一直是她伺候的,饮澜来请的时候阿素百般推拒,却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得抱起那叠干巾和换洗的衣物向汤泉室走去。   然而刚走入一片雾气蒙蒙之中,她便后悔了。想要退缩,身后的门扉已紧紧闭上。 第88章 88 阿素后退一步,紧紧靠在门扉上……   阿素后退一步, 紧紧靠在门扉上,然而那道门已经从外面阖上,余光可见昏黄的灯影下, 守在外间的侍从已躬身退在一旁。   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一道颀长的人影从水中直起身。阿素抬眸,见李容渊披着一件直缀,趿着木屐从雾气之中走出来。他未束发, 腰带松松系着, 前襟松散,隐约可见紧实的胸膛。   夹杂着水汽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有力的手正臂撑在自己身侧,被困在李容渊与身后门扉的方寸之间,他温热的肌肤几乎贴着自己的鼻尖, 甚至隐约可见之前的伤处。阿素侧过脸, 够起一件干衣,努力塞进他怀中道:“殿下……先, 先穿上衣裳, 别、别沾水了。”   李容渊闻言俯下身, 好整以暇地望了她片刻,见她窘迫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接过那件干衣,终于松开了她。   压迫感消失, 阿素悄悄转回, 却见李容渊已随性地褪下了身上的湿衣,然而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意思。她赶忙闭上眼睛,一颗心砰砰直跳, 幸好方才李容渊是背对着自己,因而只望见他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的身形。即便如此,也令她面颊绯红。   阿素算着时间,觉得李容渊应换好衣裳,方才睁开眼睛,却没想到正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眸子。那淡色的眸子带着意味深长的笑,阿素不由自主缩了缩,却一下被捏住腰身。   被抱着走向水边时,阿素心中升起一阵恐慌,她不会水,却被李容渊托着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下。   一弯新月升了上来,映照出水面连绵不断的破碎涟漪。   被从水里捞出来之时,阿素累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自然顺理成章,被如战利品一般打横抱到东苑去。   第二日府中供奉的医正来为李容渊换药时,不禁大大蹙起眉头道:“殿下切不可让这伤口遇水,万一引起炎症,恐有姓命之忧。”   李容渊笑道:“自然遵照医嘱。”   阿素望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愤愤想,此时倒乖觉,昨日怎么丝毫记不起这条。   然而这日同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兴道坊中的靖北王府,清晨便来了一位行色匆匆的客人。看身形是一位青年,但全身都隐匿在一件大氅之中,他向着应门家仆递上拜帖。   直到被引入正厅屏风之后,那位客人才脱下大氅,露出面目来。闻讯而来的元子期望着那熟悉的身影道:“远之?”   姜远之神情凝重,将手中一封密信恭敬递与元子期。 第89章 89 可是哪里不舒服   元子期接过那封信, 展卷阅之,再抬眸时望着姜远之似乎并无讶异,倒是姜远之微微一怔, 开口道:“难道伯父早料到有今日?”   元剑雪重将那封密信阖上,冷静投入身旁的炭盆之中,淡淡道:“陛下对先帝封的异姓藩王早有不满,这些年更是咄咄逼人, 裴家若不反, 便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日总是要来,只是……”   他叹了口气道:“只是未料到竟这样快。”   姜远之送来的那封密信之中说的是如今的会稽王裴氏忽然在扬州起事,已攻占了大都督府,是一封极新鲜的战报。元子期望着姜远之笃定道:“这事来得突然, 裴家在吴地经营多年, 如此仓促行事,除了陛下日益逼迫, 应还另有隐情。”   姜远之点了点头, 沉声道:“不错。”他望着元子期低声道:“这导火索便是几日前雍王与会稽王世子裴说在酒肆起了争执, 雍王竟拔剑将人捅了,虽及时报医,然而裴说终究不治。”   元子期闻言,猛然抬眸望向姜远之,裴家一脉单传, 裴说则是会稽王唯一爱子, 此前受诏入京,虽是客居,实为质子。若裴说在, 会稽王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然裴说不治而亡,丧子之痛加上再无牵绊,确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元子期向来知道雍王李延秀骄纵,却未料到他竟敢斩杀质子,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外界竟没有听到一丝风声,他倒有些佩服高后的手段,想来知道亲子闯了大祸,便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却没想到裴说终究不治的消息传了出去,以至于吴地终究出了叛乱。   只是为何雍王竟与裴说起了争执,这其中定还有隐情。   果然不待元子期询问,便听姜远之低叹道:“是我,对不起裴兄,前些时日雍王与太子相争,要收越州全境的乌木造船,我为阻拦此事,向伯父借了现钱,先他一步将那些乌木收走,因越州也是会稽王属地,所以这事托的便是裴兄。雍王失了手,虽不知我,却知是裴兄从中作梗,因而怀恨在心。我虽提醒裴兄,却也未料到雍王竟如此大胆,酒肆相遇,竟借酒行凶。”   他抬眸望着元子期沉声道:“都是远之的错。”   元子期审视他片刻,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道:“不,不是你的错。”   姜远之微微讶异,却听元子期淡淡道:“应该说,今日一切,皆是你一手布局。早在行事之前,你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姜远之沉默片刻,坦然道:“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伯父。”   元子期深深望着他道:“伯父并不要是以此责备你,会稽王早晚会反,你要借力催发,制衡太子与雍王,让他们互相消耗。如今太子落下风,你自然要打压雍王,如此行事不难理解。”   他停顿了片刻低叹道:“古往今来,成就王图霸业者皆有如此魄力,为人君者也皆应有如此制衡心术,桓、元两家后辈子侄之中,以你为最成器,只是……”他低声道:“只是你需谨记,无论为君为臣,皆应以苍生为重。”   这一番话语重心长,严厉又温和,姜远之闻言深深拜道:“远之谨聆教诲。”   元子期沉静而立道:“你也知唇亡齿寒,裴家出了事,只怕元家是第一个受牵连的,因此特来报信,好意心领,然此事我自有分晓,不宜久留,你便先回去罢”   知道元子期未将他当作外人,姜远之眼眶微热,沉声道:“伯父究竟如何打算?若有所需,尽管驱策。”   元子期淡淡道:“明日我便入宫请旨去吴地平叛,裴元两家消耗内斗,应该正和陛下心意。”   姜远之一怔,却知元子期已直击要害,即便他不请旨,恐怕景云帝也定会做出让他与裴家相杀这如此一石二鸟的安排,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也许会有转机,只是这条路终究难走了些。   姜远之望着元子期想,面前之人有经天纬地之韬略,如果为人君……然而,并没有如果,所以以他的豁达,当年甘愿尚主,自折羽翼。   想到此处,姜远之知他已有计较,未多言,深深再拜告辞。   安泰挽着帔子急急迈入书房,元子期并不欲隐瞒,将方才之事一一叙述。安泰忧虑道:“难道去吴地平叛,非夫君不可?”   元子期微微颔首,安泰知道他已有了主意,默然片刻,沉声道:“那请夫君同意我随军,想必皇兄即便要做什么,也会有所顾忌。”   元子期微微一笑,表情却很严肃,自然是不许。安泰争道:“当年夫君的祖母端静皇后也曾随军,为何我却不行。”   元子期叹道:“阿仪既然记得这件事,那一定也记得,当年长安城破,端静皇后自刎,其时身为储君的我父尚在襁褓,无人照看,险些血溅乱军,幸被远之的曾祖母姜夫人寻到,与亲子一同抚养长大,因此我们两家情谊格外不同。”   安泰沉声道:“我自然也是一般,若夫君有事,我绝不独活。”   元子期深深望着她道:“若我有三长两短,我绝不要你学端静皇后,殉情做痴情人,而要你永远忘了我,好好地活着。”   安泰闻言怔怔落泪,元子期抬手为她拭去她颊边泪水,微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去吴地,哪严重至此,自然也没有这些生离死别的事。”   安泰含着泪嗔道:“都是夫君的错,整日说这些不吉利的事。”   元子期笑着应道:“是我不好。”说罢揽过她,叹道:“虽然去吴地没什么,但我心中却有件事放不下。”   安泰抬眸疑惑望着他,元子期深深回望了她片刻,却又不说话了。   之后几日,阿素的生活皆简单而忙碌。每日晨起入宫侍读,下学回府便是处理日常事务,待到下午要看账册,直忙到傍晚才偶尔得了闲暇,让她有空侍弄自己那些香品来。   而依照惯例,每日李容渊皆会与她一同用晚膳,若在原来,阿素还是挺喜欢这与他相处的时刻,因为晚膳之后李容渊总会与她讲些故事,有时是自己游历西方诸国的经历,有时是从书中读到奇闻异事。他博闻强识,又旁征博引,阿素经常听的入迷,并且从中也可窥得他少年时的生活,这样的时刻,是他们相处之中难得的温馨宁静。   然而近几日,阿素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时段,虽然故事还是照讲,但在这之后,到了就寝之时,便分外难熬。阿素试了几次,想要到了那时开溜,都未遂,只能从别处想想办法。于是今日,在与李容渊一同用晚膳之时,察觉他心情尚好,阿素小心翼翼道:“一会用完膳,便不打扰殿下了,我也回西苑去。”   李容渊闻言,既未开口应下,也并未放下手中的银箸,甚至没有抬眼望她,是恪守食不言规矩的样子。阿素知道,他果然还是要将自己圈在身边,心中不免恹恹,就连面前最爱的炙羊肉也没有那么鲜美了。   那羊炙不仅不鲜美,反而有些腥膻,阿素胃里一阵翻涌,接连用了两盏茶才把那酸意压了下去,脸色也有些苍白。失了餐仪,她怕惹李容渊不悦,以丝帕遮口,欲道告退。然而还未开口,却见李容渊忽然一顿,即刻放下筷箸,如临大敌般起身,从食案对面走到她身前,将她紧紧揽进怀里,紧张地低声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身边侍膳的侍女站了一排,阿素有些不好意思,想挣开他,然而却被他猛然打横抱了起来,径直走向东苑寝居。阿素有些惊惶,李容渊却已走入帐幔间,轻轻将她放在宽大的眠榻上,一点点为她褪下丝履和罗袜,又仔细用锦衾将她仔细盖好,深深凝望她片刻,将她的手握起放在唇畔吻了吻,低声道:“去叫人请个医正来,好不好。”   他眸子里全然是化不开的温柔,握着她的手不敢用力,似乎她娇柔得一碰就要碎似的。阿素简直要被他深情款款的态度弄懵了,这是又要怎么逗弄她?然而一阵恶心翻涌上来,阿素猛烈地干咳几声,却已被他紧紧按在怀中,轻轻抚着脊背顺气。   李容渊用力抱着她,低头吻着她的脸颊,沉声道:“明日哪也不许去了。”   他的声音不容反驳,却似带着极大的喜悦,阿素不明所以,却见李容渊已沉声吩咐人去请医正。府中本有供奉的医正,他却定要朱雀到宫中去请最好的来。   那位名医鲜于通如今是尚药局奉御,他来之时,阿素正在帐幔间躺着,只伸出细细的手腕来与他诊脉。   鲜于通按着她的脉搏蹙眉好一会,阿素还未开口,揽着她的李容渊却似比她更紧张一般,沉声道:“如何?”   鲜于通道:“贵人脉象平和,应无大碍,只是……”阿素只觉李容渊屏息凝神,一瞬不转地盯着他道:“继续说。”   鲜于通咳嗽一声道:“只是贵人脾胃不和,肝气郁结,应静心养气。”   李容渊审视着他,迟疑道:“没有……别的?”   鲜于通忙答道:“按照老朽所书调养,过两日这心悸恶心之症不解自去?”   说完,他便提笔开了个调脾胃的方子。闻听她身体无大碍,阿素只觉李容渊松下一口气,欣喜却又极失落,只怔怔望着鲜于通,见他将方子递与朱雀。   还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大起大落,阿素只觉李容渊今日怪得很,蹙眉望了他一眼,片刻后才见他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按在怀里,低声道:“休息吧。” 第90章 90 为何他待自己,竟如此不同……   阿素在李容渊怀里挣扎着翻了个身, 却被他压倒在榻上。她有些忐忑,幸好李容渊什么也未做,只是从身后牢牢将她环在怀里, 下颌也压上来,是全然的占有。   虽然此时已是深秋,这么睡阿素还是有些不适应。李容渊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些,她只觉背后一片滚烫, 环在身前的手臂却十分有力, 阿素若不经挣扎了一下,李容渊手臂立刻微微收拢,确认她的存在一般,将她环得更紧些,。   阿素无法, 只能蜷缩起身体, 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稳的心跳通过体温传了过来。阿素刚刚有些困意, 忽然感到环住她纤腰的手已缓缓探入衣内, 正轻柔熨帖在她的小腹上, 激起肌肤一阵细密的战栗。   昏昏沉沉中她猛然一激灵,顿时明白了李容渊今日反常的原因,他竟以为自己有了身孕。这念头让阿素从头发丝慌到脚尖,她从来未曾想过将要有个孩子,而且……还是他的孩子。   前世阿素从未有过这样的苦恼, 或者说, 苦恼来自于另一方面。皇后经年无所出,却独占后宫,这无疑是朝臣们上疏废后首要理由。尽管如此, 阿素却并不期待子嗣,他终究要废后,到那时,自己的孩子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她光明正大的请他纳妃,然而却不知如何触怒了李容渊,想起那时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的目光,阿素此时依旧不甚明了。之后纳妃之事不了了之,他却似要折磨她一般,不顾尚在冷战,时时留宿长秋殿。   不过好在,他们终究没有孩子。否则阿素无法想象,在她死去之后,那个孩子是如何孤独地生活在冷宫之中。   然而如今却不同了,阿素明显能感觉得出,李容渊极期盼她的孩子降生,这令她有些恐慌,她终究要离开,怎么能有如此牵绊。幸好此次不过虚惊,劫后余生,阿素在心里下了决心,再不能如此糊涂下去。   带着这样的思虑,阿素终于入睡。然而睡梦中忽然感到身体一轻,接着熟悉的温度离开,她勉强睁开眼睛,才发觉身畔已没有李容渊的身影。透过轻柔的帐幔,隐约可见远处的裴翠屏后透出昏黄的灯光和低低的私语。   李容渊竟在会客。   这反常之举令阿素有些清醒,这么晚了,她不禁揣测起来人究竟是谁。心中忽然有个预感,阿素轻轻下了床,赤足踩在地衣上,慢慢走近些,躲在帐幔之后仔细地倾听。   然而距离太远她听不真切,只觉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与李容渊的低沉磁性不同,而是更加温润。阿素只听他提到:“……元家……”阿素心中不禁一顿,抬眸望了望四周,正见李容渊的长襦散在地上,她心下一动,走过去将那衣服拾起,搭在臂上,径直走了出去。   果然,阿素走到外间,便发觉来人果然是姜远之。每次他来必然没有什么好事,阿素不顾他望着自己目光,走到李容渊身前,递过那件长襦,低声道:“秋夜风凉,殿下披件衣裳吧。”   李容渊深深望着她,起身接过长襦,轻轻拍了拍她的腰,蹙眉令道:“回去。”阿素顿时想起自己如今披发赤足,实在不适合见客,但她又不想走,余光扫见他身前放着油果子和茶粥,想必是朱雀送来当夜宵的,即刻走过去,拈起一块,黝黑的眸子可怜兮兮望着他道:“我可以吃一块么?”   毕竟相处这么久,阿素对李容渊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知道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果然被自己这么含着雾气望着,他颀长的身形忽然一滞,片刻后低叹一声,用那长襦将她裹好,要她坐在自己身体另一侧,将那盘油果子和茶都放在她面前。   从这个方向李容渊刚好能将她完全挡住,阿素虽然望不见另一侧的姜远之,却能听他继续被打断的谈话。阿素一面捧着油果子小心啃着,一面仔细倾听。然而越听越心惊,她未想到会稽王居然已从吴地起事,还占领了扬州都督府。   其实这事前世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当时是与元家的谋反案牵涉在一起,阿素原以为几年前元家躲过了那场谋反案,裴家这事也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这一世还是发生了同样的事,只是不知道这次的事和自家是否有什么关系   阿素悄然放下油果子,正低头思索,却忽然听姜远之眸色深深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十分好奇。”   阿素抬眸,余光扫见李容渊正望着他,淡淡道:“何事?”   姜远之翘起唇角道:“为何,你听到此事一点不惊讶,倒似……”他故意停顿了,望着李容渊。   阿素闻言暗道,这有什么可惊讶,不仅李容渊,她也一点不惊讶,姜远之这个大新闻在她这,早已是旧闻了。   然而想到某一处,阿素的身体忽然顿住了,为何李容渊也一点不惊讶?他断然不该如此。   想到这里,阿素不由悄悄抬眸望向李容渊,却听姜远之继续方才的话,笃定道:“倒似你早已知晓一般。   阿素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容渊,想从他沉静的表情中寻出一丝端倪来,然而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有更多的疑问涌了上来,这一世的李容渊,与她记忆相比似乎确有一丝不同,更成熟沉稳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阿素忽然有些惶恐起来,为何他待自己,竟如此不同? 第91章 猜测 定要有个结果,才能安心赴吴……   李容渊蹙眉望着姜远之, 倒像是他问了个极傻的问题一般。姜远之也挑眉回望,阿素只一瞬不转盯着李容渊,听他淡淡道:“裴家终究要反, 不过早一日晚一日罢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何值得称道?”   阿素闻言顿时赧然,自己竟想到何处去了, 难道李容渊还能同自己一般, 是再历人世不成。她悄悄抬起眸子,果然见李容渊沉静自若,而方才的事不过如深井投石,连涟漪也未激起。   然而她另一侧的姜远之却知,李容渊虽神色如常, 望着自己的眸子中却带着止意。他不禁望着阿素沉吟, 只有在她面前李容渊才会如此反常,这人究竟有什么特别?姜远之承认, 她确实生得极美, 美得动人心魄, 然这天下美人千千万,入得了李容渊的眼,定不止于此。方才他不过是试探,见李容渊不悦,姜远之便转了话题道:“如今靖北王已自请去吴地平叛, 殿下以为情势如何?”   阿素闻言差一点打碎面前的茶盏, 阿耶竟要去吴地平叛,这事怎么听怎么危险。她睁大眼睛望着李容渊,只见他眸色深深道:“既请命, 明日便会有旨意,军机不可以遗殆,最迟后日靖北王便要离京,这是险中求生之策,若成,益处不可胜数,若败……”阿素攥紧了衣角,听他淡淡道:“自然再无回天之力。”   阿素心如乱麻,这个时候阿耶竟是要赌一场成败。为人女,她自不愿他冒一点风险,却知这是唯一的选择,又恐如高后之流恐怕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盼因此一事雍王受到斥责,这娘俩都能消停些。   之后姜远之又谈起吴地复杂的地势水路及行军策略,阿素一概未听进心里,面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李容渊,脑海中是鲜活又遥远的阿耶,前世今生交织,她几乎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姜远之方告辞离去,阿素此前早已蜷缩在李容渊怀里,装作熟睡的样子。李容渊淡淡起身,阿素则紧紧闭着眼,感到李容渊将她抱起向内室走去。   虽通宵未眠,然冷静下来,阿素却清明许多,再看李容渊便察觉出不同来。方才与姜远之在一起时,他不经意流露的上位者的气势让她暗暗心惊,若非经过风雨,不可能如此天成。   她熟悉李容渊为帝王时的样子,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本该是几年后的事。如此,再被李容渊环入怀中之时,阿素忽然有些惧意,她悄悄绞着手指想,倘若李容渊当真也是同她一般的经历,他是否还记得她,是否能认出她,而现下这般情形,她当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阿素不由小小地打了一个哆嗦,却被拥得更紧了些。被圈入身后之人怀中,阿素只感觉他俯下身来,低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是冷了?”   下一瞬便有带着暖意的接触传了过来,腰骨被捏住,纤手被握住,包裹自己的掌温比常人高些,然而自己的手却是冰凉的,阿素默默抽回手,翻过身蜷缩起来,背对着他道:“殿下……也早些休息罢。”   幸好第二日是朝日,李容渊早早便入宫了,阿素昏昏沉沉睡了半晌才猛然惊醒,匆匆洗漱后便去了弘文馆。   吴地起了叛乱的消息果然不胫而走,阿素在馆中听闻,景云帝赦令兵部尚书崔泯征调东南兵力平叛,靖北王元子期与左羽林将军高衍领左右两军,分别由水路与陆路赴吴。   这样的安排十分微妙,平叛军设两位主帅本为用兵之忌,况且元子期为左高衍为右,看似平级,实则高衍高出掌军权的元子期半阶,且元子期走水路,高衍走路陆,负责后勤及粮草转运,看似接应元子期,其实为督军,一旦有变,能随时切断粮草,到那时与会稽王正面相对的元子期便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腹背受敌。   更可况,高衍本为高皇后仲兄,此事本因高后之子雍王而起,然雍王不过受斥被罚禁足,而高后的娘家反而受到重用。   阿素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自然十分吃惊,连她也察觉出其中大大的不妥来,难道景云帝竟不知?显然是有意为之。身边的同门皆议论纷纷,他们皆是大周未来的栋梁,自然也心存疑虑。阿素向永仙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景云帝确已下旨,似乎并不把裴家的叛乱当作一回事,而这样安排,也再无回转的余地。   不知阿耶将如何应对,阿素甚至听闻,他竟是自请去吴地,想到此处,不由万分忧心,她想悄悄询问阿兄,却发觉今日元剑雪也未来弘文馆中,心中更加忐忑。   直到下了学,回到丰乐坊的王府之中,见到朱雀时,阿素才听闻景云帝已归还了元家一部分部曲,而阿耶领兵出征的时辰便定在明日。   竟如此匆忙!也不知是战机不可延误,还是要催他去赴死。   阿素知道,受君命领兵出征的将领,出长安皆走开明门,她在心中下了个决定,既见不到阿兄,她便要想个办法提醒阿耶,幕后之人居心叵测,要他小心谨慎。打定这主意阿素这才安下心来,此时另有一件要事浮上她心间。   在王府正厅议完了事,阿素与朱雀一同向西苑走的时候,她终于找个个机会,向着朱雀,若不经意道:“说起来,女史是什么时候到殿下身边的?”   阿素知道李容渊身上定藏着一桩秘密,而朱雀跟随他已久,想必是个突破口。朱雀闻言笑道:“娘子为何对这事好奇?”阿素低下头,作有些害羞的样子,拽着裙头的垂绦道:“就是……想多听些殿下的事。”   说完,她忐忑地望着朱雀,朱雀则一副了然的样子,沉吟片刻,怅惋道:“说起来,也快十年了。”   阿素不禁心惊,原来竟如此久了。   耳畔朱雀的声音充满回忆与感激,阿素只听她低声道:“那时,我不过是绫绮殿的宫人,因冲撞了淑妃身边的嬷嬷,被责廷杖,后押入掖庭暴室,奄奄一息时,幸得殿下被赐宫外居住,于是求了个恩典,将我从宫里带出来,还让我做了身边的女官。”   阿素了然,无怪乎之前她未见过朱雀,原来她是深宫之中的宫人。她自知凌绮殿是李容渊阿娘宸妃居住的宫室,想必朱雀此前曾在宸妃身边伺候,而李容渊是极念旧的人,自然不能看她枉死。朱雀提到的淑妃,便是如今的高皇后,只怕朱雀所谓冲撞,也不过是被她发落的借口。   阿素隐约听闻,李容渊的阿娘在入宫时虽初封昭容,但是极得宠,又得一子,陛下甚爱,位至宸妃,居诸妃之首,想必早是当时为淑妃的高氏之眼中刺。而在李容渊幼年之时,宸妃被打入冷宫,香消玉殒,李容渊仍圣眷不绝,直至他十四岁出阁那年,不知因何触怒了景云帝,竟未封王,只赐宫外居住,这是李容渊人生的极大转折点,此时他还依旧念着阿娘殿中的宫人,无怪朱雀对他如此忠心。   而且若阿素未记错,那时跟在李容渊身边的是宦官杨英,伴他出宫的却只有朱雀,可见景云帝之凉薄,竟只许他带一位宫人离宫。   阿素怔怔出神,却听朱雀在身边唤道:“娘子?”阿素猛然回神,望着朱雀轻声道:“那女史可知,殿下初开府那年,是出了何事,以至于触怒了陛下?”   这是缠绕在她心中许久的疑惑,然而闻言,朱雀的表情却即刻严肃起来,未答话,反而沉声道:“娘子可是在外边听了些什么言语?”   阿素赶忙摇头摆手 道:“没有没有,不过是好奇而已。”   朱雀沉声道:“娘子需谨记,殿下行事自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旁人怎么说,在我们心里,他的一切皆是准则。”   阿素不禁在心中扮了鬼脸,若论忠心,朱雀可是说一不二,然见她神情郑重,阿素便越发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是朱雀却不肯再多言了。   今日朱雀要带她去查账,与几位主薄清点了王府的府库之后,阿素跟着朱雀走进南苑的厢房,绕了几个弯,下了地道,却是到了守卫森严的一面高大的铁门之前,门上纹饰精细,阿素不禁猜测,难道这便是府中的金库,果然见朱雀掏出一枚细长的钥匙,开了三道锁,方才领着她走进去。   望见眼前的情景,饶是生在人间极境,视珠玉金帛为阿堵,阿素还是不由心惊。只因面前堆积如山,倾泻而下的并不是宫中的赐金,而是一枚枚波斯金币,而散落的珊瑚树、夜明珠、脂琥珀、绿玉髓和碧玺珠等宝石皆数不胜数,另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珍奇之物。只是其中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反倒是最内黑漆漆架子上的一本本古籍,与它们比起来,这些珠玉金箔不过是陪衬罢了。   阿素心道,这里并不像一座金库,却像是一处宝藏。阿素随朱雀向内走,越看越心惊,想必这便是李容渊秘密的一部分,却见此时朱雀从髹漆的架子上取了个卷轴下来,便带着她往回走。   阿素出门时飞快地打量四周,未注意脚下,一不小心竟被绊了个趔趄,她垂下眸子仔细打量,一颗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躺在自己脚下的是一个银壶。若单是个银壶本没有什么稀奇,然而这壶上的栩栩如生的奔马踏莲花图案却隐约有些熟悉,若未记错,却是在她成为五娘那日醒来时,沈家的冯嬷嬷拿在手中为她灌酒擦身的那个。   当日冯嬷嬷说这壶中救命酒是位贵人赏的,阿素当时未多心,现在想来便是李容渊,之后这壶落在她手中,而她明明曾托琥珀去当了,没想到竟又回到了李容渊身边,难道连她的一举一动,他也皆了然于心?   阿素越想越心惊,难道在她成为五娘之初,李容渊便有心要救她?不,这绝无可能,他与五娘非亲非故,何至于此。原本阿素以为李容渊将她圈在身边是为了太子,只是他本可以将她灭口,然相反的是,这些年过来,每次她遇到危机,皆不经意的化解,其中或多都有李容渊参与,这绝不能用巧合解释。   阿素仔细思索,忽然又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自她成为五娘之后,这一世的许多事,便与上一世截然不同,而在此之前,她曾暗暗打听过,所发生的大事与前世丝毫无差,所以阿素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影响,然而此时她方想起,就在她落水成为五娘之前,上一世原本在高昌的李容渊已忽然折返长安,他的改变竟在自己之前!是什么原因使他做出了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选择?   阿素拾起那个银壶,紧紧抱在怀中,觉得沉重得抬不起步子来,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朱雀忧心道:“娘子可是不舒服?”阿素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她道:“这个银壶,可以给我吗?”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铁门之外,朱雀笑道:“这里的一切娘子都可随意取用。“说罢将那钥匙也交给阿素道:“今日不过带娘子来认认门,以后娘子再来,他们也不会拦着。”   阿素知道朱雀说的是外间八位高大的武卫,她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像坠了铅一样沉。李容渊于她,便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平静的表象下是漩涡与暗流,她从未看透过他,前世不曾,这一世便更谈不上了。   回到自己的西苑,阿素连晚膳也未用,到先传了洗漱,躺在宽大的眠榻之上,琥珀为她放下了纤薄的帷幕,阿素倚靠在隐枕上细细看那银壶,只觉那奔马纹章鲜活异常,她微微抚摸着那粗糙不平的表面想,定要弄清楚这背后的隐情。   听见背后细微的声响,阿素察觉有人迈了进来,应是李容渊。此时正到了他回府的时候,应是得知自己身体不适,所来才查看。不知为何,此时只是听见他的动静,阿素一颗心便剧烈地跳动,仿佛那沉稳的脚步一下下正打在她心上,幸好此时房内未点灯,她赶忙在自己埋在被衾之中,背向外而卧。   阿素只觉身后帘子一掀,榻上便压下来重量,李容渊就坐在她身旁。阿素不由起了一阵战栗,紧紧闭上眼睛,做丝毫未醒的样子。方才忙乱之中她将银壶也藏在怀中,李容渊只要掀开她的被衾便能看到,阿素极紧张,连呼吸也不均匀起来。   然而好在,李容渊不过如给奶猫顺毛似的,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片刻后他起身离去,阿素方松了气,侧着耳朵听,果然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房外。   知道李容渊当真走了,阿素悄悄起身,将那只银壶收进自己的箱子里。   出了西苑李容渊神色沉静如水,只是对身边侍从淡淡道:“唤女史来。”   朱雀到了李容渊面前,得了他的询问,不敢怠慢,将今日阿素的一应日常都细细回禀,自然未略过她从珍事房中寻了一只银壶来的事。只是听到此处李容渊便打断了她,令她退下。望着他沉沉的表情,朱雀不由在心中暗道,难道这银壶有什么不妥?   然而今夜辗转难眠的不止阿素一人。兴道坊中,安泰迈入书房时正见元子期回身,不由走到他身边,劝道:“夫君早日休息罢。”   明日元郎便要领军出征,而元家一向居于西北,部曲并不擅水战,皇兄却命他领水军,于这安排,安泰怒意颇深,却不能入宫觐见,恐怕皇兄正像上次那样,等着她去争辩,然后,待元郎离京,便再不放她出宫。   这次,她定不能如皇兄的意。元子期将她揽过,安泰伏在他的怀中,被淡淡沉香气息坏绕,低声道:“这次夫君能不能……不去。”   元子期未答话,安泰知道大约又说了傻话,然而深切的忧虑从心底涌起,她紧紧环住他的腰,不愿意松手。   元子期微笑低头,轻声道:“好了,我答应你,无论如何,定平安回来。“   安泰依旧不为所动,元子期叹道:“阿仪,难道你不信别人,也不信我么。“   安泰这才松开手,被他全然笃定的语气打动,纵然她不信别人,却不能不信他。她仰望着元子期高高的身量,面前的男人芝兰玉树,沉稳如山,是她这么多年来全然爱恋信任的。   见她眉头舒展了些,元子期才淡淡吩咐道:“阿仪,今夜做些饆饠来,我想……带些在身上。”   安泰诧异抬眸:“夫君怎么爱起这孩童的吃食。”   说罢又低叹道:“果然女肖父,以前,宝儿最喜欢吃这些。”   元子期闻言微笑道:“我记得,你亲手做的饆饠,是她最爱吃的。”   安泰微微点了点头,虽疑惑,还是即刻命人去小厨房备食材。长公主亲自下厨,王府内一派大阵仗。这饆饠又叫油果子,是用炸了的面皮裹着里面馅,不过半个时辰,安泰便端着一方白玉盘走了进来,上面方方正正摆着几个金黄的油果子。   房内漫着清甜的气息,元子期翘起唇角道:“是桂花吗?”   安泰微笑点头道:“是上个月新摘的,酿了蜜。”然而元子期只尝了一块,便将剩下的都悉心包了起来,仔细收入怀中。见他极满意的样子,安泰好奇道:“元郎?”   元子期深深望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虽要离京,心中却有件大事放不下,等不到既定的日子了,定要有个结果,才能安心赴吴。” 第92章 相见(小修) 来,乖女,过来……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 梦中前世今生交织,如溺水中,阿素只能紧紧抓住眼前的浮木。再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腰酸肩痛, 才发觉自己正整个缩在李容渊怀里,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上。   李容渊似已醒来许久,正单手揽着她, 察觉到怀中动静, 淡色的眸子即刻沉沉望了过来。阿素心中颇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慢慢松开手,却见他微微蹙眉,也不敢再动。   阿素艰难挣扎着起身,不过一动, 便被李容渊猛然压在身下, 一股力量强硬地挤入她的膝盖间,慢条斯理地分开她的双腿。阿素仰面望着他, 不由有些恐慌, 紧张道:“殿下……”   李容渊埋首在她颈窝, 见她一副抗拒的样子,漫不经心抚着她的背道:“怎么,被占了一夜的便宜,此时还不许我讨还些来。”   这便是做坏事的人倒打一耙了。说话之时,他修长的手正缓缓沿着她的腰线向下, 似爱不释手。阿素无言反驳, 毕竟方才自己非要抱着他。此时李容渊的神色带着些刚醒的慵懒,倒与平日十分不同。阿素紧紧闭着眼睛等了一会,感到他终于像是逗弄够了一般, 松开她腰间如凝脂的肌肤,起身传了洗漱。   阿素顿时松了口气,也跟着起了身。今日不朝,李容渊不用入宫,然她心中却存着一桩事,非要出去一趟不可。琥珀来伺候她梳头的时候,阿素在她耳畔这般那般地吩咐了一番,琥珀虽诧异,但还依言行事。   今日阿素照例要去弘文馆中读书,只因心中藏着事,掌心直冒汗,李容渊却神色如常,抬眸望了她片刻,便静静用着早膳。见此情景阿素道了告退,出了府门乘上牛车,到了宫门外便打发那车回去,让过了晌午再来接。   然而入宫后她未去弘文馆,而是悄悄绕了一个圈,从平日里只供宫女太监出入的角门走了出来。过了监门卫的盘查,阿素抬眸便望见一辆青盖车,琥珀正在道旁向她招手。   这是她命琥珀雇的马车,阿素飞奔上了车,对握着鞭子的车夫道:“劳烦老丈快些。”   那车夫闻言应了一声,挥起鞭子,这马车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着开明门驶去。   阿素在心中盘算,今日她特地早起了一些,若是赶得巧,还能在开明门追上阿耶,提醒他务必小心高衍的暗箭。   只是她所乘的马车沿着朱雀大道向南走了几里,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拦住了,再难前进。太平日子过得舒坦了,百姓自然不希望打仗,听说吴地起了叛军,长安城街头巷尾都是谈论这件事的,而皇城里天子下旨平叛的消息也早传了出来。   将士出征,打开明门走,长安的百姓本有送军的习俗,况且领兵的将军不是旁人,而是靖北王元子期。若有十几年前曾在东都洛阳居住过的百姓,一定还记得那一条童谚,“三月三,洛水看元郎”。这童谚说的便是每年上巳,折花、踏青和看元郎,是洛阳的姑娘们必做的三件事,谁都希望能到洛水畔遇到这位郎艳独绝的翩翩公子。   这样的盛名自然也跨过千里之遥传到长安,虽然时隔十几年,长安城中的百姓依旧皆扶老携幼,半是相送,半是相看地向着开明门赶去。前朝有掷果盈车的典故,本朝这盛况也不遑多让。因此,阿素的车便被拦在了半道。   阿素无法,只得下了车,与琥珀一同混在人群之中,艰难向前穿行,没走几步两人便被人流冲散,阿素顾不得寻,只身赶着向前。   当阿素真的到了开明门,只见黑压压一片连绵的银甲骑兵皆骑在高大的战马上,肃然而立,确是元家的部曲,然而当她再踮起脚尖细看,却一点也不见元子期的身影。身畔的百姓也议论纷纷,出征在即,主帅竟然未到,这还是生平所见第一遭。   阿素眼尖,环视四周时又见数个熟悉的身影,是李容渊派着跟在她的护卫。原来自己已经泄露了行迹,阿素忙低下头。还未见到阿耶,她决不能被捉回去。幸好她人小,藏在人群中也不甚起眼。   于此同时,下了今日第一场筵讲,元剑雪走出弘文馆经堂,却见月洞下一个熟悉的俊逸身影,是阿耶。他心中一惊,依例,将领受命出征前须得面圣,阿耶是今晨入宫,怎么此时竟未离宫?   然而当元剑雪带着疑惑走过去,他才发觉今日阿耶的神情十分不同寻常,一直望着他身后经堂的小窗,好像在仔细寻什么人,而当目光透过窗棱望到身边坐席上空无一人的永仙时,面上难掩失望。   元剑雪欲语,却听阿耶轻声道:“今日十三公主身边的侍读,一位都未来?”元剑雪点点头,但见阿耶深深望了他片刻,眉峰蹙得很紧。他不由道:“您可是要寻什么人?”他有种预感,阿耶要找的人是五娘,只是这话却问不出口。   看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想见之人,元子期微微叹了口气,见长子正好奇望着自己,重重抚着他的背,沉声道:“我不在之时,要好好照顾你阿娘。”   元剑雪郑重应了,方感到阿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之后怔怔转身,将刚才一直拿在手中的油纸包极缓慢地重又揣回怀中,接着大步向宫外走去。   昨日钦天监卜出一卦,今日出征吉时是午初一刻,此时只余一刻,依旧不见主帅,阿素已挤到了人群最前方,在开明门外焦急地等待,几乎要失去希望。   难道连一面也见不上,阿素终究有些难过,不禁垂下眸子,绞着手指,然而此时,身边的人群却突然喧哗起来,一道颀长的影子从高处落下,阿素猛然抬头,正见远处骑在马上的阿耶眸色深深,不知怎么就发现了自己,正一瞬不转地望过来。   看热闹的人流源源不断涌来,阿素却被越推越远。她只见阿耶焦急策马,奋力向这边来,人群登时沸腾,众人见元子期竟是似冲着阿素来的,皆是惊奇,无数道好奇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元子期终于分开人群,艰难地靠近,然而行至她身前时,竟似近乡情怯,未敢再进一步,只眸色深深仔细将她打量,不过片刻,神情柔软一片。阿素只见他高高的身姿从马上俯下,不由想起幼年,每次他外出归家,要抱起自己时皆是这般情景。果然,下一瞬便见他竭力向自己伸出手,像是怕惊着她一般,轻声道:“来,乖女,过来。” 第93章 分别 两人眸色交汇瞬间,顿时剑拔弩张……   阿素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这举动令元子期猛然心中一痛,终究还是惊吓到她。阿素心中极乱,方才阿耶唤自己乖女, 难道……他竟认出了自己?她紧紧咬住下唇,却忍不住悄悄抬眸,只见元子期眼眶微热,缓缓从怀中摸出那方油纸包, 俯下身递在她面前, 一层层打开,低声道:“别怕,过来”   是幼年时阿耶惯常哄她的语气。阿素低头,只见摊在他修长指间的是一枚枚金黄的油果子,曾是她的最爱的吃食, 原来他还记得。阿素的黑眸里顿时涌起一片雾气, 望着面前人屏息凝神盯着自己,带着期盼的神情, 终于伸出指尖, 小心拈起一块, 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此时再抬眸,阿素望见面前人的眼眶已红了一片,从未见过这样的阿耶,阿素不免有些惊慌。元子期却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见阿素小心翼翼的样子, 一心里胀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勉强压抑下心中涌起的风暴, 向前又逼近一步,一下捉住了那退却的身子。   掌下纤细的肩膀颤抖,元子期只觉心如刀割。他俯身将日夜思念的爱女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再不愿松手。“一切都过去,过去了,别怕。”他低声重复道,只想将怀中爱女嵌进身体里,不断亲吻着她的发顶,竭力抚慰。   元子期的声音很低,只有怀中的阿素一人听得到,然而周遭无数道惊奇的目光已然落在他们身上,连身后急急追上来的部曲见此情景也不由齐声惊呼道:“将军?”   自然没有人能理解现在情况,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各种揣测喧嚣尘上,元子期感到怀中一片濡湿,乖女哭得哽咽,他是如此不愿意放手,然身畔的副将已神色焦急,朗声道:“将军,莫误了吉时。”   行军之人,战场浴血,头颅悬在腰间,钦天监的卜卦便是他们最大的精神寄托。元子期紧紧闭上眼,眼前浮起的是身后将士们企盼渴望的眼神,他是主帅,他要为他们负责,不能为一己之私……   他猛然睁开眼睛,有人怯怯扯住他的衣角,他低头,正见阿素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努力擦干眼泪,郑重道:“请您定要、定要小心皇后和高家……”她低而急促地哽咽道:“他们都不是好人。”   怀中的乖女长大了,也长高了,越发懂事乖巧,元子期的心中柔软得几乎要融化,然离别在即,此时又像是有万片刀子在割。   远处有道眸光沉沉压了过来,元子期敏锐抬眸环视,方才不过居高临下一瞬,他已蓦然发觉人群中暗暗散落着无数黑甲武士。是万骑的人,皆蓄势待发,似已将这里包围,只有有人一声令下,任何人都无法脱身。   元子期向远处望,一下看见那些黑甲武士的源头。李容渊单人单骑,薄唇紧抿,元子期从这个后辈眼神中看出了绝不放弃。两人眸色交汇瞬间,顿时剑拔弩张。   主帅不动,将士则不发,吉时将过,元子期身边的副将急得双目通红,沉声道:“将军。”   元子期低下头,仔细将那油纸包重新包好,一点点塞入阿素怀中,一字一句道:“过几日,便会有人来接你,记好了吗?”   阿素茫然而乖巧地点头,元子期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李容渊,沉声令道:“出征。”   终于得了主帅发令,将士们面上都洋溢着欢欣。这军令一层层传了下去,一点未耽误吉时,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望着元家的部曲如流水般涌出开明门,阿耶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阿素心中空落得厉害,她捧着那油果子,踉跄追上去几步。   然而阿耶的身影终究不见,阿素望着城楼门道后漫起的尘埃与车辙,怔怔落下泪来。她努力别过脸去,狠狠抹掉泪水。然而越来越多的眼泪涌了出来。阿素咬着嘴唇,却止不住抽噎。   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落下,那人在她面前下马,修长的指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别哭。”   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粗粝,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沙哑。接着,阿素感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竟然是李容渊。   他究竟看了多久?   阿素蓦然抬眸,却见李容渊表情严肃凝视着自己,五官英俊得令人眩晕,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深情。   他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然而他什么也不曾说。阿素心中百味陈杂,她用力抱紧怀中的油纸包,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向外走。   只是望着长安繁华的街市,熙攘的人群,阿素却忽然有些失神,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送行的人流散了开去,有人撞掉了她手中的油纸包,那纸包落在地上,金黄色的油果子散了一地。   阿素心中一痛,慌忙去捡,然而伴随着一声惊惶的“小心”,一辆被方才出城的铁骑惊到的牛车已横冲进人群,阿素恍然回神之时,那车已冲着她飞驰而来。   阿素躲避不及,紧紧闭上眼睛,茫然失措,耳畔有风声呼啸,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有人将她拽了过去,拥在怀中整整转了一圈,自己一点事也无,而尖利的牛角却刺中了那人臂膀,鲜血溅落在道旁。   周遭之人都被这惊险的一幕和那人的机敏惊呆。   耳畔的嗡嗡声消失,阿素发觉环着自己的是熟悉的白檀气息。是李容渊。   “为了些吃食,竟连命也不顾了。”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勃然的怒意,阿素拼命挣扎起来,却见他臂膀上一道狰狞的伤口,玄色的常服氤氲出一片濡湿,似在渗血,然而他却丝毫未顾及。   阿素蓦然怔住了,任他环着自己,一动也不敢动。 第94章 家书 一封交与长公主,一封交与世子,……   出长安向东南, 此去平叛的元氏部曲不过半日便到山阳县。安营扎寨之后,银顶的帅帐之中,元子期立于案前提笔沉吟, 许久后终于落笔,笔锋沉着,力透纸背。   折冲校尉霍东青通禀入内时,但见主帅元子期见负手而立, 面前的案上是三封墨迹未干的书信。他微微一怔, 却见元子期面色沉静如水道:“你即刻将这三封信送回长安,一封交与长公主,一封交与世子,而最后一封……”   元子期顿了一顿,沉声道:“这最后一封, 送到丰乐坊交与九皇子。”霍东青心中惊奇, 不过离开长安半日,将军竟要写家书回去, 然霍家曾是元氏家臣, 如今他是将军身边最得信任的第一人, 知道元子期今日交给他的事是极重要的,暗自摩拳擦掌。   布置完送信之事,元子期又示意他到近前,霍东青不敢大意,上前仔细聆听, 一面听一面睁大了眼睛。元子期沉声吩咐完毕, 又嘱咐道:“这三封信务必亲手交与长公主、世子与九皇子,切不可假手他人。”   霍东青郑重点头,将那三封信贴身收好, 抱拳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元子期微微颔首,霍东青便一刻不停,带着手下最精锐的十六人轻装简行,即刻返回长安。而元子期则领大军皆留在山阳,明日继续向东南,由丹江口下长江,沿水路下扬州。   一夜奔驰,霍东青一行重新回到长安之时天还未亮,濛濛雾气之中,开明门外等待入城的队伍已排成长龙。待承天宫钟楼上的更鼓一响,三丈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霍东青一骑当先通过城楼门道。   沿朱雀大街从南向北奔驰,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带着十六位骑士回到位于长安城最北面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得到通报的罗长史迎了出来,望见原本应该贴身护卫元子期的霍东青去而复返,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禁万分讶异道:“霍校尉,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霍东青并未多言,一面急速向内走,一面对罗长史道:“奉将军之命,末将有要事求见长公主。”   罗长史叹道:“校尉回来得不巧,今日世子陪长公主到慈圣寺为郡王求平安,现下并不在府中。”   霍东青闻言怔道:“世子也不在?”   罗长史点头道:“校尉稍待,也许傍晚他们便回来了。”   霍东青闻言不由蹙眉,他抬头望了望天,现在是上午,若到傍晚,要等整整一天,他犹自记挂着自己要回返护卫将军的职责,然将军却吩咐他必须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和世子,如此看来只能到慈圣寺中去寻人。   想到此处,他即刻告别罗长史向府外走,只是未走出太远,却听背后有人娇声道:“霍校尉怎么回来了?”   霍东青回身,正见长平县主苏樱华带着侍女立在一处月洞门下,县主是郡王与长公主夫妇的养女,自然不能怠慢,虽焦急,他还是上前恭恭敬敬道:“将军命我送回两封信,末将这便要去慈圣寺寻长公主与世子。”   苏樱华隐约觉得这事有些不同寻常,她望着霍东青微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校尉将信留在府中,待长公主与世子回来后再阅,不也是一般?”   霍东青严肃道:“不可,将军特意嘱咐末将,必须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和世子。”   此言更激起了苏樱华的好奇心,她眸色一转道:“既如此,校尉还是在府中耐心等待吧,想来长公主与世子也快回来了,若是校尉贸然去寻,反而在半途与他们错开,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说的十分在理,霍东青不由有些感激,拱手道:“多谢县主提醒。”   苏樱华闻言微微颔首,便领着侍女向外走,只是路过霍东青身边时,若不经意道:“只可惜这么一来,霍校尉便只能留在王府之中了。“   霍东青眉峰微蹙,即刻道:“县主留步,此话怎讲。”   见他着了道,苏樱华转身,正色道:“想必校尉回返长安之时,郡王继续领兵下丹江,这一来一回,校尉与郡王便差了两天的路程,今日若是等上一日,便是差了三日。校尉送完了信去追赶,待赶上了这三日的路程,恐怕郡王也早从丹江口乘船下扬州了。”   “校尉既误了船,那便只能在江边吹风,还不如留在王府之中,护卫长公主与世子。”   这也是霍东青所担心之事,若是赶不及在换水路之时追上将军,他便只能在岸边苦等了,战场刀剑无眼,身为亲卫,他怎么能允许自己那时不在将军身边,不由内心焦灼。   见他左右两难的样子,苏樱华微微一笑道:“校尉无需为难,不如将信留给我,待长公主与世子回来,由我转交便是了。”   霍东青闻言犹豫道:“这……”   苏樱华嗔道:“霍校尉信不过府中的下人,难道还信不过我么,郡王如此谨慎,无非是怕府中下人疏忽大意,再说一封信,又哪有郡王的安危重要?我也是好意,如何行事还需霍校尉自己定夺。”   霍东青即刻道:“末将不敢。”   见他神色,苏樱华知道这事已成了一半,扬起唇角,带着侍女径自向外走,果然未走出太远,便听霍东青再次道:“县主留步。”   苏樱华回身,见霍东青抬头望了望天色,犹豫片刻后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郑重取出两封信,双手捧在自己面前道:“请县主务必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与世子。”   苏樱华的唇角不由扬起一丝微笑,她命身边的侍女接过那两封信,笑道:“校尉尽管放心。”   霍东青向她抱拳行礼,因还有另一件急事,他即刻离开靖北王府向着丰乐坊去。   待霍东青离去,苏樱华立即向自己住的琢玉阁走去,走入那间鲛绡满室华丽无匹的寝居,身边的邱嬷嬷迎了上来,望见她的表情,忧虑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苏樱华轻轻摇头,邱嬷嬷才松下一口气。阿樱是她看顾着长大的,即便她嫁人,她也是要一辈子跟在身边的,所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前些时日听说长公主与郡王要将她嫁到湖州去,惊得她也不夜不能寐,幸好这婚事没做成,又有崔家来提亲,在这紧要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   苏樱华自然也是一般想法,元子期刚离京,便送信回来,肯定没有什么好事,若是元家要出事,她还先为自己打算得好。想到此处,苏樱华命侍女阖上门窗,又燃了一盏灯,将霍东青送来的那两封上的火漆拿到灯前烤得软了,揭了下来,抽出那两封字迹俊秀的家书,认真读了起来。   然而才读了一封,苏樱华便面色惨白,两封读完之后,身上冷汗簌簌而下,手也抖得厉害。   原来,竟是如此!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还真是阴魂不散!且她既与她撕破了脸,若迎她回来,自己当处何处?在她即将出嫁这当口,决不能出任何事。   一旁的邱嬷嬷望着她惨白的脸,紧张道:“如何?”   苏樱华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了,知道这信决不能送到长公主与世子手中,想到此处,她放弃了将这信重封回去的念头,纤长的手指拈起信纸一角,将那两封家书都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一旁的邱嬷嬷大惊道:“娘子不可,待郡王回来如何交代?”然话音刚落,纸上元子期俊秀的字迹已被火焰吞噬,来不及抢救,片刻便后只余一层黑灰。   邱嬷嬷急得直跺脚,苏樱华却冷淡道:“他有没有命回来还两说,即便回来,那时我也早嫁入崔家,难不成还要到崔家对质?”   邱嬷嬷无法,只能望着她道:“这信中究竟说的什么?”   苏樱华未答,只沉声道:“嬷嬷先退下吧,让我想一想,这事要怎么应对。”   于此同时,丰乐坊之中的博陵郡王府却刚结束一夜的忙碌,上夜侍女端着染了血的金盆从东苑走出来,面色皆带着一夜未眠的疲倦。待她们与白日当班的侍女换好了岗,朱雀才轻轻阖上门,从屋内退了出来,送尚药局奉御鲜于通出府。   昨日李容渊携阿素回来之时,两人面色都不甚好,朱雀不知出了什么事,然而未待她询问,便见李容渊玄色的常服左肩濡湿了一片,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心中一跳,赶忙上前扶着,余光扫到阿素,见她神情也不似以往,抿着唇不说话,朱雀心中疑惑非常,却只能按捺下心神,命人去宫中请那位鲜于医正来诊治。   万幸那位名医来看过,说殿下只是伤到皮肉,未动筋骨,朱雀才放下心来。只是他肩上终究深些,竟需要用线缝合。   朱雀是第一次亲眼见那名医如绣娘做活一般,十指如飞梭,用单股的蚕丝将殿下肩上皮肉一点点缝合。李容渊面上淡淡,朱雀是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旁的阿素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待忙了一夜,处理好殿下身上的伤,朱雀屏退众侍女,室内顿时一片清静。鎏金缠枝莲熏炉中燃着沉水,青色的烟气漫上来,缭绕在帐幔之间,朦朦胧胧。阿素靠在榻角,望着榻上人想,他的心也如这烟气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阿素怔怔望着倚在隐枕间的李容渊出了会神,但见他凤目微阖,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来,安静地睡着时依旧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与前世并无分别,只是这些细节,以前她从未注意。   阿素心中百味陈杂,见李容渊原本丰润的嘴唇因失血而干裂,取过丝绵浸在茶盏中润了润,轻轻敷在他唇上。李容渊微微蹙眉,阿素一惊,见他眉峰又舒展下去,才微微松了口气。   见此情景。朱雀悄然告退,为免扰他安眠,阿素也欲起身,然而不过才动了一动,手腕便被牢牢按住。   朱雀一住,阿素也吃了一惊,然而怎么挣也挣不脱,李容渊依旧阖目,也并未松手,只倚在隐枕间淡淡道:“她留下。”   话音落下,朱雀会意,退出屏风,从外将两扇门扉仔细阖上,只余阿素和李容渊在室内。 第95章 摊牌 摊牌、认亲和打脸(上)   此时帐内再无他人, 阿素抬眸望向李容渊,发觉他也正回望过来,淡色的眸子里全然是自己的影子。纤手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阿素此时反倒镇定下来,厌倦了酷刑般的等待,她深深打量了李容渊一眼,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一字一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   这是从昨日起便徘徊在她心中的疑问, 不过区区九个字,说出来后阿素却并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紧张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全身紧绷,一瞬不转地盯着李容渊,指尖微微发抖。李容渊仍旧凝视着她, 面上却平静无波, 正如同昨日在开明门见到自己与阿耶时那样,阿素想。他神情并无一丝一毫的惊讶, 甚至如一切如在意料之中。   他果然知道。   心中轰然一道巨响, 身体仿佛被抽干最后一丝力气。阿素感到手被握得更紧, 然而她却如干涸河床上的鱼,只能脱力而急促地喘息。   这些年相处的点滴在眼前飞逝,种种反常皆指向一个结论,他不仅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也知道前世的事。   阿素浑身颤抖起来, 几乎要被涌上来的无数疑问压垮。她本不信前世今生, 命运轮回,然自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世间又岂会再无第二人?像被烫到一般, 她蓦然从他掌中抽出手,想站起身来,腿却有些打抖,下一瞬便被牢牢箍着腰,用力拖入怀中。   李容渊身上的幽静男子气息混着白檀的芬芳,瞬间将她淹没。他生得那般高大有力,于此相比,死命挣扎的自己就显得渺小而可笑了,在他面前如同一朵娇柔的小花,轻而易举便被制住,手臂被迫收在身体两侧,如同许多年前曾对她做过的那般,他牢牢将她困在怀里,低头吻着她乌黑的发丝,修长的手托着她的腰,用力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然而阿素完全不能释然,指尖冰凉,内心滚烫。这么久以来,他装作不知道她是谁,装作他们并无前尘过往,看她内心挣扎沦陷,想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大约这便是作为上位者的乐趣,生杀予夺,何等快意。而她却如同扑着自己尾巴的猫,永远困于原地,囿于他的掌心。   被牢牢按在他怀里,脸颊贴着的胸膛一片坚实,唇齿下是他温热的肌肤,既挣不脱他的手,阿素便不顾一切,狠狠咬了上去,齿下顿时血流如注。环着她的手臂一瞬间肌肉紧绷,然而又缓缓松懈下来,任她撕咬捶打。温热的泪水涌了出来,阿素泪眼朦胧地想,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会如此失态,他究竟要将自己逼到何等的境地才肯罢休。   许久之后,待她真正发泄完,如被彻底抽空力气,只能伏在他怀中哽咽喘息,阿素却听到他低沉而沙哑地唤道:“宝儿……”   阿素顿时浑身紧绷,这是她的乳名,阿娘才能这么叫,然而私下亲密无人时,他也爱这么唤她。   阿素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狠狠瞪着他:“不许这么喊。”   朝夕相处近三年,他从未唤过她五娘,显然对于她到底是谁早已了然于心,然而此时他这么唤她又是要做什么呢,他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了。   阿素剧烈地喘息,右手却被他轻轻握住,拉扯到唇畔,然后他微微垂下眸子,一点点亲吻她的指尖,片刻后抬眸,深深望着她,声音低哑道:“宝儿和九哥哥和好,好不好。”   说这话时他的眸子里闪着光,似有一片星河。阿素浑身颤抖起来,此前他待她殊众,原来是想重修旧好,然而前世的一段缘本身就是错的,修好又从何谈起呢,无非是愧疚罢了。只是他也无须愧疚,他本不亏欠她什么。   阿素闭上双目,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颤抖嘴唇道:“陛下……”   她并不唤他殿下,也不是九哥哥,而是陛下,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称呼仿佛极大的刺痛了李容渊,阿素望见他眸子里的星河一瞬间破碎,她心中一颤,却依旧强硬道:“陛下无须愧疚,原本并不亏欠元家什么,更不亏欠于我……”她顿了顿,自嘲道:“而我……也本如朝臣所言,既无徽音之美,亦乏谨身之教,难堪为陛下良配。”   闻言他怔了许久,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原来……你始终在意这些,连敕书上的话都还记得。”   阿素别过脸去,却感到他牵着自己的手按在胸膛上,沉声道:“……是我的错。”   “我不该……让前朝的事与后宫搅在一起……”他低声道,阿素感到掌下一片炽热的心跳,她想抽出手,却被他强硬按住,只听他缓慢而坚定道:“只是……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废后,而你宁可信那封被驳回的敕书,也不肯信我……”   “我知道,你仍在心中怨我,怨我冷待你,怨我不肯为鲤奴封官,怨我……”李容渊的声音停住了,他闭上双目,甫又睁开:“怨我不肯放过你阿娘……”   这些原本皆是她心中的伤口,然而现在哪是翻旧账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事又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况且还有许多事她不愿再想,阿素不由低声打断道:“过去的便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再提。”   然而李容渊依旧不放手,只是深深望着她,阿素心中一片仓惶,不由狠下心道:“如今我这般情形,难道陛下竟全然不惧。”   她指的自然自己已成为五娘之事,李容渊闻言却微微一笑,将她静静揽在怀里,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像是确认他的存在一般,郑而重之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与我而言,皆是一般。”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如同陈年的酒,令人不觉沉溺,幸好阿素尚有一丝清明,猛然发觉自己已被他带偏许久,即刻挣着身子,拽住他的衣袖,回到最初那个话题道:“你究竟,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何知晓,又有什么打紧。”   望着他深邃而沉静的面孔,阿素怔怔想,他果然瞒了自己三年,她永远也摸不透他的心,这样不对等的关系,终究难走了些,既然本就是错的,又何必重蹈覆辙。   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阿素只听自己的声音低低道:“那便求陛下……放了我吧。”   手腕猛然被攥紧了,阿素吃痛抬眸,望着李容渊沉沉的面容却毫无惧意:“你曾许诺答应我一件事,当初我说未想好,现在便求你放我走。“   李容渊的眸子里似乎燃着火焰,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冷冷道:“你想去哪?   阿素忽然结舌,却仍旧勉强抗辩道:“你答应过的。”   李容渊淡淡道:“我反悔了。”   阿素气结,此时却忽听朱雀在外低声道:“殿下,折冲校尉霍东青来访,送来一封书信。”   阿素一怔,知道霍东青乃阿耶属下,想必李容渊也知此情,微微蹙了蹙眉峰道:“拿进来。”   不一会朱雀果然捧着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入内,李容渊即刻起身拆阅,阿素隐约望见那上面俊秀的字迹,正是阿耶的笔迹,她的一颗心跳得很快,阿耶与李容渊写信,究竟是要说什么?   李容渊手中的薄笺,洋洋洒洒写满两页,阿素只见他阅毕之后便垂下眸子,薄唇抿得很紧。阿素想从他手中抽出那封信,然而李容渊一抬手便将薄笺折好,放到她够不及的地方。   阿素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只听李容渊轻声道:“我的确要给你一个选择,否则……”他苦涩笑道:“否则便是罔顾人伦,不近人情了。”   阿素有些疑惑,但见他抬起眸子,深深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认真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又为她整了整散乱她衣襟,俯在她耳畔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定要让你在耶娘阿兄与我之间选一边,那你会如何抉择?”   这结果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却偏要搏一搏,语气若不经意,然而扶在床栏上的手却十分用力,骨节分明。   阿素睁大了眼睛,心中乱得很,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答案如今却如鲠在喉。   许久未等到她开口,然而只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李容渊便似了然,他的手颓然松开,侧过脸去,阿素望不见他的表情,许久之后才听他低低道:“既如此,我便……放你走。”   短短一句话,他却说得极缓慢,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明明得了他的应允,阿素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心中堵得难受。朱雀不知发生了何事,忧心地侍立一旁,却见李容渊起身,向她淡淡道:“去告之霍校尉,让他回禀世子,不劳府上大驾,我自然会将人好好送回去。”   朱雀应诺而去,阿素怔怔立在那里,却听李容渊忽然低声道:“怎么哭了。”   阿素此时才发觉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蓦然转过身去,却被握住双肩转回来。李容渊的指尖微微触碰到她的面颊,为她拭去那颗泪珠,低声道:“你阿耶已写了信,你阿娘与阿兄即刻便要来迎你,是高兴的事,不许哭的。”   原来阿耶真的认出她了,还将这事告诉阿娘与阿兄,阿素原本以为自己如今这样,他们定然不信,也不会认她的,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一下便豁然开朗了。然而明明是这样高兴的事,望见李容渊的表情,她却仿佛要替他伤心一般,自己也难过起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朱雀将李容渊的话传达给霍东青,他虽不完全明了,但却知这是件紧要的事,一字不差地牢记心间,即刻便向兴道坊回报。   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再扑空。霍东青一路奔驰到靖北王府时,正见一辆华美的青盖牛车在王府外的,元剑雪从金鞍玉辔的高头骏马上下来,走到牛车前,从四位侍女打起的车帘后扶过神情有些憔悴却依旧不减艳色的安泰。   原来他们已经进香礼佛回来,望见世子与长公主皆在,霍东青心中惊喜,即刻上前,撩起甲胄,单膝跪道:“见过长公主,见过世子。”   元剑雪与安泰甫而望着他,皆是一惊。 第96章 认亲 摊牌、认亲和打脸(中)   面前之人本应随元郎下丹江, 此时却风尘仆仆跪在自己身前,安泰心下一沉,即刻免了霍东青的礼, 沉声道:“可是郡王出了什么事?”   霍东青抱拳道:“长公主勿忧,郡王一切安好,只命末将送回两封书信。”   安泰闻言方放下心,莞尔道:“辛苦你了。”随侍在她身边的萦黛会意, 走到霍东青身前欲取信来, 却见他似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肃然道:“禀长公主,末将今晨已将书信送回府中。”   安泰一怔,元剑雪望着她带着倦意的面容,轻声道:“阿娘先回房歇息, 也不急在这一刻, 一会我命人将信送过去便是了。”   安泰笑道:“儿大了,知道疼娘了。”她心中实是在意元子期写来的信, 便在萦黛等诸侍女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   见霍东青还在等候吩咐, 元剑雪向着迎出来的郑司马道:“你带霍校尉去领赏。”郑司马应了, 却见霍东青辞道:“多谢世子,只是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受赏,只待替九殿下回了话,还要即刻赶赴军中。”   元剑雪微微惊道:“九殿下?”   霍东青道:“将军同时写了封信与九殿下, 九殿下阅后让我告知世子, 他自会将人送来,不用劳烦世子。”   元剑雪眉峰微蹙,李容渊此言何意?他心下疑惑, 然而望向霍东青时,发觉他也是一副知之甚少的模样,元剑雪在心中轻叹,看来这答案只有从阿耶的信中找。事不宜迟,他一面向府内走,一面唤过府中长史道:“去将今日霍校尉送来的信取来。”   罗长史一怔,回道:“禀世子,今日并无书信送到。”   元剑雪心下一顿,霍东青恭谨道:“今晨至府,长公主与世子未归,末将只见长平县主,只能将信先交与县主,世子一问便知。   罗长史闻言,即刻去琢玉阁取信,然一刻后元剑雪却见他一路小跑而归,面带疑色望着霍东青道:“县主说并不曾见到过有什么信。”   霍东青心中一惊,沉道:“莫不是弄错了。”   元剑雪心中愈沉,却见罗长史身后另有一人聘婷而来,正是阿樱,还带着她身边邱嬷嬷。他还未开口,便听阿樱柔声唤道:“阿兄。”   方才听闻霍东青去而复返,苏樱华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连指尖都在发颤,然而片刻她便冷静下来,沉吟一番拿定了主意。霍东青将信交与她的时候并无别人在场,这是她最大的优势,如此,需得先发制人。   所以,她并未看向霍东青,而是望着元剑雪道:“方才罗长史向我索两封信,说是阿耶写来的,可我并不曾见过什么信,所以便来问一问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东青闻言双目圆睁,望着她道:“末将确实将信交与县主。”   仿佛这时阿樱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秀眉微扬道:“霍校尉此言何意,难道我会私吞你的信不成。”   这态度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霍东青此时意识到不对,上前一步肃然道:“县主莫说笑,将信取来罢。”   他是武将,不怒自威,于此相比阿樱倒显得弱势,她神情楚楚望着元剑雪道:“阿兄明鉴,按霍校尉所言,那两封信并不是写与我的,为何他会将信交与我,难道阿兄不觉得奇怪?”   元剑雪望向霍东青,沉声道:“那两封信现在究竟在何处?”   霍东青万万没想到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两封信是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霍东青咬牙望着元剑雪道:“末将确实,确实将信交给县主。”   阿樱红着眼眶望着霍东青,一旁的邱嬷嬷厉声斥道:“事到如今还想蒙蔽世子,依我看,是你自己丢了信,故意污在县主身上脱罪”   说完又向元剑雪道:“世子明鉴,今日老奴一直守在县主旁边,虽听闻霍校尉曾回府中来,但并未见他送什么信来。”   见这主仆一唱一和,霍东青此时方知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强烈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他大刀阔斧走到阿樱面前质问道:“县主当真未曾见过末将送来的信?”   阿樱盈盈含泪道:”若是霍校尉以一介女流便可任人欺凌,那你便错了。“   见她如此颠倒黑白,霍东青双目赤红,紧紧握住刀柄。一道沉沉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是元剑雪。见他眸色中带着止意,霍东青强自压抑着怒意,退了一步。   元剑雪望着邱嬷嬷道:“你扶县主回房去,此事我自有定论。”   阿樱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强辩,向他微微福身道:“请阿兄为我做主。”说完便带着邱嬷嬷回琢玉阁去。   霍东青望着阿樱的背影,双目几欲眦裂,但听元剑雪沉声道:“你且将今日之事仔细讲来。”   霍东青按捺下心神,将送信之事一点不落地讲述,身边的罗长史也证实,清晨他确实来过。说完了前情,悔意猛然袭来,霍东青再次握住刀柄,沉声道:“世子若不信,让我带人去县主房中搜一搜,即刻便有结果。”   元剑雪眸色深深道:“只怕此时去也晚了。”   闻言霍东青方知,此事再无可挽回,他颓然道:“连这样事都做不好,我又有何面目回去见将军。“说完左手旋出长刀,猛然向右手斩去,元剑雪将他制住,厉声道:“做什么。”   霍东青掷了刀,双目通红跪倒在他身前道:“这双手送丢了信,留着有何用。请世子发落,从重处罚。”   元剑雪叹道:“你先起来,我只问一件事,这信中写的什么,你可知道?”   霍东青摇头,元剑雪沉吟道:“如此,也不急一时,你的性命我先留下,以后许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东青闻言握拳,重重叩首,元剑雪吩咐罗长史领他下去安顿,而自己则一刻不停向琢玉阁去。   望见元剑雪走入琢玉阁时,阿樱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方才果然没有瞒得过他,不经意说下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如今她倒是作茧自缚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定将此事圆回来,方才一计不成,她已又另起一计,只静待元剑雪。片刻后元剑雪果然并未命人通传,直直走入她房内。   阿樱盈盈转身,迎着他道:“阿兄果然还是来了。”   元剑雪深深望着她道:“以霍东青的性格,他并不会说谎。”说完,只静待她开口。   阿樱叹道:“的确瞒不过阿兄,他送来的信,我的确看过,不止看过,后来还被我付之一炬。”   元剑雪望着她道:“为何如此行事。”   阿樱命人关好门窗,方开口道:“阿兄不觉得,阿耶待五娘有些不同寻常?”   元剑雪心中一顿。   方才在来的路上他便有个猜测,阿耶写来的信定与五娘有关,若是如此,李容渊所说的那句话才不难理解,他要送回的人自然是五娘。   此时在阿樱这得到印证,元剑雪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忽然有个预感,一直以来缠绕在心中的疑惑也许终于可以得到解答。   就在此时,阿樱清脆的声音也徐徐在他耳畔回荡:“此次阿耶便是在信中说,五娘乃是他的亲生之女,要阿兄与阿娘将她认回,好好抚养。”   此言石破天惊,元剑雪骤然抬眸,心中却如一块巨石落地。此前察觉阿耶之反常时,他便有所猜测。只有如此,一切才可以解释得通。只是,他心中同时升腾起巨大的疑问,究竟是怎么……   深深着阿樱,元剑雪只听她低声道:“而我之所以将信付之一炬……”   “只因五娘虽是阿耶亲女,却不是阿娘所出。”   见元剑雪身形凝滞,阿樱轻声道:“阿娘本不知此事,我若不将那信烧了,岂不是要惹她伤心难过?”   元剑雪怔怔望了她片刻,方道:“怎会……如此?”   阿樱淡淡道:“五娘的亲娘奚氏,原也是我们府中放出去,这事阿兄应该知晓。”   元剑雪心中极乱,隐隐觉得不对,然阿樱的说法似乎确实毫无破绽,比他此前匪夷所思的猜想更加合情合理。只不过他了解阿耶为人,知道断不至于此,沉默许久,他方开口道:“这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阿樱微微扬起唇角,便是她的目的,于是应道:“自然,所以我才将那信烧了,为了阿娘,断不能认她回来。”   元剑雪道:“不,即便真如此,终究要认,只是……不急一时。”   阿樱沉声道:“阿兄未免太自私了些,难道不曾想,若阿娘得知此事,当如何伤心。且真要认,以阿娘对阿耶之心绝不会拦,难道阿兄愿意阿娘委曲求全,心怀芥蒂?”   元剑雪打断她道:“莫多言,我自有分寸。”   阿樱闻言心中一突,自己虽为阿素捏造了身世,但元剑雪却仍旧未打消认回她之心,知自己不过暂时躲过一劫,要彻底解决这事,还需从阿素身上入手。   元剑雪心事重重出了琢玉阁,却见安泰身边的萦黛正向这边走来,望见他急切道:“世子请随我来,长公主正寻你。”   元剑雪随她步入安泰寝居,见了阿娘还未请安,便听她急切道:“方才听闻霍东青丢了你阿耶送来的信,可有此事?”   元剑雪一怔,未想阿樱先命人回报,已令阿娘先入为主,认为是霍东青失职。看来这事原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元剑雪没有辩驳,只顿了顿道:“阿娘莫急。“   安泰沉声道:“如何能不急,你阿耶刚离京便写信回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望见她因忧心而憔悴的面容,元剑雪着实心疼,沉声道:“阿娘歇下吧,明日府中还有秋宴需操持,我已派人去了信,兴许能在阿耶下丹江前赶上他,问一问究竟。”   然安泰依旧执着,元剑雪却不由分说,扶她到榻上歇息,安泰靠在隐枕间,望着如今越发沉静的长子怔怔想,原来鲤奴也这般大了,只是知子莫如娘,他定然有事瞒着自己。   而另一端,待霍东青走后,阿素方知,李容渊说到做到,是真的要放她离开。不知他怎么与朱雀吩咐,朱雀得令后只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带着饮澜听风与霜月雾月忙碌起来,为她收拾行装。   西苑中已满是匆忙往来的侍女们,第二日晨起后,阿素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连琥珀也一脸惊慌地跑来问她:“娘子,咱们是要搬家吗?”白团子则活泼地在她脚下窜来窜去,阿素拎起它的两条前腿,将它抱进怀里,低声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倒把琥珀问懵了,不过片刻后她便答道:“自然是娘子在哪,我在哪,只是……”琥珀又抬头打量一番西苑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有些伤感道:“甫一说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住惯了的院子。”   阿素心中一颤,抱起白团子默然向室内走去。按她喜好的房间几乎被搬空,阿素蓦然发觉,虽不过在这里住了三年,然自己吃的住的,用的穿的,置备的物件可真不少,足足几辆牛车才装得完。   李容渊虽命人做这事,自己却一点不见踪影,阿素忽然有些心慌,抱着白团子向东苑走去。   直到悄悄走进那间熟悉的寝室,阿素隐约望见李容渊竟未起,只静静倚在榻间,长长的睫毛垂着,不知是梦是醒。   在帐幔外站了一会,阿素方开口,低声道:“西苑的东西,我便……我便不带回去了。”   她本想说这些年来的照顾无以为谢,自己怎能再贪些什么,然而此时,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嫌弃了。闻言,李容渊果然抬眸望了她一眼,阿素方知原来他一直醒着,眼眶微红,似一夜无眠。   见他嘴唇也有些苍白,裸|露出的胸膛上皆是自己留下的一道道血印,阿素不由有些慌乱,抱紧白团子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带它走便好了。”   这话不知哪里更刺痛了李容渊,阿素见他只是抿着唇,片刻后哑声道:“你高兴便好。”   此后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许久,阿素低声道:“那……那我便回去了。”   许久也没等到李容渊的回答,阿素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却忽然听他低声道:“不等……你阿娘与阿兄来迎?”   阿素心中也有些疑惑,为何阿娘与阿兄竟全然无动静,然而她也顾不得这么多,想到能回家,一颗心都雀跃起来。   望见她如同脱了笼的雀一般欢欣,李容渊许久说不出话来。待阿素走到房门口屏风处,方听到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而她再回头时,却连他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脚下的步伐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边却是朱雀催她上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又得了李容渊的吩咐,朱雀未再提已收拾好的那些东西。阿素只领了琥珀,抱着白团子出了门。李容渊并没有来送她,迈上牛车之时,阿素郑重望着朱雀,低声道:“以后……劳烦女史,多看顾殿下。”   朱雀只望着她,却并不说话,阿素一咬牙上了车,那牛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走出不久,她便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向外看,只见离住了三年的那座府邸朱漆的大门越来越远,李容渊住的东苑也只能看的见一个塔尖,只有朱雀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乘的牛车远去,正如三年前站在那里迎接她一般。   牛车离开了丰乐坊,阿素方听琥珀低声问道:“娘子,咱们这是去哪?”   阿素轻声道:“一会你便知道了。”   见她心情似乎没有方出门时那么好,琥珀也不敢多言。半个时辰之后牛车停在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前,望着门前熟悉的幡旗和戟架,阿素忽然近乡情怯起来。   按理说阿娘与阿兄得了消息,早该来迎她才对,现下动静全无,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   阿素虽暗自揣测,但依旧下了车。今日似乎极不同,王府外一派车水马龙,宾客如云。阿素领着琥珀,远远跟在弘农杨氏的七娘子身后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上,便见知客的罗长史走下来,望着她道:“娘子可是来赴秋宴,可否拿请帖一观?”   阿素一怔,才想起今日原来是阿娘办的秋宴,原本她答应过阿兄要来,这几日心绪大起大伏,竟忘了日子。见罗长史的态度,仍当自己是五娘的样子,阿素心中惶然,不禁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未带请帖。”   罗长史微微蹙眉,此时却忽然听到有人沉声道:“她不需请帖。”微微回眸,罗长史正见世子大步从府中走出,即刻躬身退在一边。   阿素甫见阿兄也是一惊,却感到元剑雪深深将她打量,似是连一点细节也不愿放过。心中有些忐忑,阿素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但未待她想明白,元剑雪已一把牵住她的手,沉声道:“跟我来。”   得元剑雪如此器重,连着杨七娘在内,周遭数道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琥珀被远远甩在一旁,阿素只抱着白团子,跌跌撞撞跟着他走。待到一处无人的园子,元剑雪将她拉至一处山石之后站,按着她的双肩,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遍,方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定要如实回答。”   阿素能感到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发颤,明明想要用力却极力克制。她扬起眸子与元剑雪对视,听他压抑着情绪道:“你究竟是……是不是……”   他深深望着她,目光既急切,又极难以开口,似乎既想要一个答案,又怕那答案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   望见阿兄复杂又彷徨的目光,阿素好气又心疼,世间哪有这么笨的人,她明明都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想到此处阿素再也按捺不住,弯腰抱起白团子,举在他面前,含着泪道:“阿兄还记不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冬天,你带我去猎苑,不许我骑马,只许我坐车。那时我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你便哄我,说要为我猎一只白狐狸来养,然而你如约猎到了阿狸,我坐的车却掉进了冰湖里……”   这番话在她心里藏了许久,阿素说得又快又急,这是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才知道的事情,果然她刚说完,便见元剑雪红着眼眶,不敢置信般地望着她,按住她双肩的手猛然用力,阿素吃痛地哼了一声,却感觉身体一轻,已然被他钳住腰抱起来,她吃惊松手,白团子一下窜了出去。   被举在空中之时,阿素才发觉,原来阿兄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元剑雪将她抱起来整整转了三圈,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颤抖着声音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她在骗我。”   阿素简直要被他勒得喘不过起来,要再讲些小时候的事,却听元剑雪下颌压在她肩上,一直重复道:“原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肩上一阵湿润,阿素还是第一次见阿兄落泪,不由有些慌张,却忽然被元剑雪托着抱起来,接着背上狠狠挨了一下,只听他哽咽道:“这是你该挨的,这些年将我们瞒的好苦,连一点口风也不透,可知你阿兄与耶娘是如何过的?”   阿素也怔怔落下泪来,埋在元剑雪怀中别过脸,含糊哽咽道:“这样的事……有谁会信呢,便是说了也没用。”   元剑雪将她从怀里扒出来,深深望着她,扭着她的下颌不许她转开,许久后方怔怔道:“虽容貌变了,可我一直觉得,你是宝儿,千百次我都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谁都不敢说,却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的事。”   阿素望着他道:“若不是阿耶写了信,是不是你也不敢认我?”   想到此处,元剑雪不禁切齿道:“阿耶是写了信,却让人给烧了,不禁如此,她还恶意欺瞒于我和阿娘,若不是我多留了个心,差点便错失了你。”   说到此处,他紧紧揽着阿素道:“现在我方知道,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不过你再不用怕,也不用担心,阿兄这便带你去见阿娘,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团聚。”   阿素拽着他衣角道:“是谁烧了信?”   元剑雪只放开她,蹲下身仔细为她理好衣襟,沉声道:“这事你无需忧心。”说完起身,牵起她的手道:“跟我去见阿娘罢,你不知,她有多想你。”   想到阿娘,阿素不由又有些情怯,低声道:“还是,先等等罢,今日家中客人这样多,我这事,让旁人知道总是不好。”   元剑雪闻言,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不过三年,宝儿却长大许多,行事越发周全了,是不是不在耶娘阿兄身边,吃了不少苦,阿兄只想让你如原来那般,整日在身边撒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做。”   阿素眼圈一红,含泪微笑道:“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也想为阿兄与阿娘分担些。”   元剑雪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说的对,今日府中客多人杂,不是说话的时机,我去向阿娘透个口风,让她赶紧散了宴席,晚上我们一家人团聚。”   说罢又望着阿素低声道:“你乖一些,先去我房中待着,我叫郑司马去陪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支使他。”   阿素重重点头,元剑雪将她送回自己房中待着,唤郑司马在外守着,这才放心离去。   然而阿素是个坐不住,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自家,在阿兄房中不过坐了三刻,她忧心琥珀,便耐不住想要出去转一转。此前郑司马得了吩咐,知道如今世子房内的是极重要之人,不仅不能怠慢,还要将她当作主人一般,也只能依着她。阿素怕他在身边自己太惹人注目,便命他远远跟在身后   出了阿兄的房门,阿素第一件事便是寻琥珀,自家王府中的道路她是极熟的,不过片刻便回到大门处,正见琥珀急惶惶地站着,见了她飞奔过来,开口道:“娘子可急死我了。”   说完又自己拉着她的手,低声道:“这里是靖北王府,也是长公主府,来头大呢,即便是娘子,也不可乱闯。”   见琥珀一脸忧心,煞有介事地嘱咐她,阿素忍不住笑道:“没事,以后便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琥珀嗔怪地望了她一眼道:“娘子又拿我说笑。”   两人正在闲话,阿素忽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猛然回头,才发现是阿樱。   苏樱华见到阿素也是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她。要知这秋宴的请帖是她一张张过目过,万分确定不曾有阿素,所以今日才如此放心。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初阿素那张请帖是元子期钦点,又命元剑雪亲手送去的,自然不曾过她的眼。所以现在,她望着阿素,心中不由一阵翻江倒海,不禁揣测她究竟有没有与元剑雪见过面,若是见过面,这两人又究竟有没有说什么?   将阿素仔细打量,见她神色如常,阿樱便仍抱有一丝侥幸,大约她还不曾见过元剑雪,如此便好办了,她只需轻轻助推一把,便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隐患。   想到此处,她冷冷望了阿素一眼,即刻走开了。   阿素此前已对她起了防备,回身对琥珀道:“你远远跟着她,看她要做什么。”琥珀虽不明其意,但却依言行事。   虽如此,阿素依旧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沉吟片刻,觉得还是去阿兄房中暂避未好,然而未走出几步,便见永仙身边的玉英与玉华道:“公主请娘子叙话。”   原来今日永仙也来了,阿素见她身边两位侍女来势汹汹,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只能随她们而去,待到水边一处台榭,望见永仙的背影,她刚欲上前福身行礼,便见永仙回身,望着她,冷冷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阿素一怔,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佩玉掷在她脚下道:“这物事,是世子的,是不是?”   阿素低头捡起那佩玉,发觉有些眼熟,才想起这是两年多前李容渊第一次带她入宫看马毬赛时,她从地上捡到的阿兄的佩玉,之后被永仙夺了,她也没在意,却没想到她一直留着,还不知怎么知道了原主是谁,想必是误会了。   阿素正欲解释,却听永仙道:“若不是前些时日阿樱告诉我,我还不知你们有私,原本想今日问一问他,却没想到先叫我遇到你。”   永仙深深望着她道:“你曾对我如何保证过,又为何要欺骗于我?”   阿素闻言抬眸,终于发觉水榭远处一角正立着阿樱,想必自己的行踪便是她告诉永仙的,只是,她到底要做什么?然而如同解答她的疑惑一般,阿素只见阿樱缓缓走到永仙身边,低声道:“殿下对她全然信任,而这贱婢满口谎言,合该杖毙。”   阿素心中一突,忽然明白原来阿樱是要借刀杀人。依永仙的性子,若想处置她,半点不会犹豫。阿素没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感受阿樱的恨意,她终于明白,她想要她的命。   阿素望着永仙,低声道:“不是这样的,我从未欺骗过殿下。”   永仙望着她的表情也有些犹豫,今日她来赴宴,身边带着宫中的千牛备身,此时已有两人上前将阿素押着。阿素不愿事情走到这一步,沉声道:“殿下切勿听信谗言。”然而挣扎间却有东西从她怀中掉出,阿素低头才发觉是那把红宝银匕首,是上次她被萨利亚绑架后就带着身上防身的。   这匕首也是元剑雪的,阿樱一眼就望见了,向着永仙道:“事到如今,她还不肯说实话,殿下还有何犹豫?”   永仙只望了一眼那匕首,便向着阿素,轻声道:“看在九兄的面上,我不为难你,只是以后,你也不用再来我身边。”   阿樱未料到向来无法无天的永仙竟也怕李容渊,紧紧绞住了帔子,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眼神示意身边的邱嬷嬷趁乱行事。她断定若现下处置了阿素,也无人会为她出头,即便李容渊追究下来,这矛头也是指向扣住阿素的永仙或身为主人的安泰。   然而就在此时,众人忽见郑司马带着元家的部曲赶到,将此处牢牢围住。   此前郑司马得了元剑雪吩咐,一直跟在阿素身后,见她被永仙身边的千牛备身按住,即刻便去唤人,府中部曲大部分随元子期离开长安,幸好前日霍东青带回来十六人皆是精锐,此时上前缴了那些千牛备身的佩刀。   元剑雪也闻讯赶来,远远望见阿素被两人押住,怒气上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卸下那两人的手臂,将阿素揽入怀中。   这举动极大激怒了永仙,她身边玉英与玉华双双斥道:“大胆,竟敢直犯公主鸾驾。”   郑司马命人将所缴佩刀都掷在地上,不卑不亢道:“这里是靖北王府,即便公主殿下要处置什么人,也应先过问过主人家。”   永仙从未受过如此之气,望着正将阿素揽在怀中仔细查看的元剑雪,冷冷道:“那好,我们便到姑母面前评一评理。”   元剑雪闻言也抬起眸子,目光落在人群中的阿樱身上,却是向着永仙道:“也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阿樱闻言不由瑟缩了一下,想的却是,她已为阿素捏造了一个身世,元剑雪是断然不敢对安泰讲的,那两封信只有她看过,也无人能拆穿,说到底,还是她占上风。想到此处,不由又放下心来。   闻听府中长史来报,鲤奴与永仙起了争执,安泰想起方才长子对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忧心,。然刚在正厅落座,萦黛屏退了无关之人,安泰便见永仙含着泪走了进来,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不由笑道:“来,到姑母这来。”   然未待永仙移步,却见元剑雪也走了进来,身边还另带着一人。不知为何,此时安泰望见爱子身边那小小的身影含着泪,期待又怯怯望着自己的模样,忽然心中一颤,一阵疼痛从心间漫到指尖。   安泰又仔细打量她许久,见那黑葡萄似的眸子含住雾气,直触动她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她有些失神地捂住心口,听元剑雪沉声道:“我也有件事想告诉阿娘。”   安泰抬眸望着长子,却听阿樱道:“阿兄莫急。”之后又望着安泰道:“阿娘先听我一言。”   元剑雪与阿素闻言,皆对她怒目而视,知她见不妙,不知编排好了什么说辞,要来蛊惑人心,然而阿樱自恃没有对证,不依不饶道:“此前阿耶曾写来一封信,那信只有我看过,信上说……”   她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沉声道:“可惜,这信不止你一人看过。”   阿素猛然抬头,却见李容渊缓步踱入殿内,他身姿如风,吸引了所有在场之人的目光。   安泰望见他也是一惊,轻声道:“小九?”   李容渊一步步走向主座,立在她身前,望着她道:“姑母行事之前,先看一看这封信吧。”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信笺,抽出两页纸,将第一页递与安泰。安泰一眼便望见上面自己所熟悉的元子期的笔迹,即刻接过读了起来,片刻后猛然抬眸望向阿素,连嘴唇也颤抖起来。   阿素不知道那信上是怎么说的,怯怯不敢抬头。安泰得不到回应,求助似地望向李容渊。这会她心中乱成一片,既不可置信,又隐约觉得真相不过如此,似乎有人用手在她胸膛狠狠搅动,将过往的认知打得粉碎。   见安泰情绪激动,李容渊握住她的手,望了阿素一眼,俯在她耳畔低语。   阿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她明白阿娘已从李容渊坚定的话语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双重的确定叫她心中再无疑虑。   再顾不上别的,安泰松开李容渊的手,深深望向阿素,三步两步便从主座上走下来,用力扑在阿素身上,紧紧将她抱住,泪如雨下。   阿娘的怀抱是她所熟悉的温暖和甜美,阿素感到自己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阿素只觉的阿娘死死将她揽在怀里,含着泪摸索她的轮廓,一遍遍吻着她的面颊,在她耳畔颤声唤道:“宝儿,宝儿,阿娘的宝儿……” 第97章 打脸 摊牌、认亲和打脸(下)   环绕着自己的是阿娘身上令人安心的馨香, 她挽着流云帔子的手臂肌肤如雪,从堆云般的广袖中竭力伸出,紧紧将自己搂住。埋在阿娘丰腴而柔软的怀抱里, 久违的熟悉让阿素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环着安泰的腰,含着泪,怯怯唤道:“阿娘……”   这一声唤令安泰的一颗心如揉碎了一般, 哽咽着连声应道:“阿娘在这, 阿娘在这。”   知女莫如娘,阿素的反应叫安泰确信无疑,怀中真的是自己的宝儿,已长得这么高了,再不似以往在自己怀中撒娇的样子。怎么就教她的宝儿遇到了这样的事, 为什么她没能早些发觉, 让宝儿一人孤零零漂泊在外面,她该有多害怕?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有没有冻着饿着?没有阿娘在身边照顾, 又是如何过来的?   无数猜测从安泰心中涌起, 心疼和悔恨在她心中交杂。一想到她的宝儿这三年可能受的委屈,安泰就心痛得无以复加。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面颊滚落,她轻轻楼着阿素的肩,捧在手心怕摔了,含着口里怕化了般, 一点点仔细将她打量, 怀中人的黑眸中也含着雾气,回望时的神情正自己最熟悉样子。为什么自己从前竟从未留心?   安泰攥紧了帔子,抬眸环视四周, 目光从众人身上划过,对面是今日特意而来的小九,宝儿曾在他身边那样久……一旁的鲤奴神情也没有惊讶……她的目光又落在阿樱身上,连她看过元郞写过的信,他们想必皆已早知,却只瞒着她一个。   紧紧将阿素搂在怀中,安泰怒意油然而生,仿佛在场之人都是令她们骨肉分离的元凶。而这其中,若有谁欺侮了宝儿,她决不轻饶。   感到阿素依旧紧紧抱着她的腰,埋在她怀里,如小时候一般依恋,安泰的心又柔软下来,失而复得的喜悦令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缓缓抚着阿素的脊背,她低下头轻轻用帕子为她一点点拭去泪珠,柔声道:“来,跟阿娘说说这些年的事。”   阿素还没从方才相认喜悦中缓过神,便感到右手被轻轻握住,阿娘正牵起自己向主座上走。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阿素悄悄看了一眼李容渊,见他眸色深深,正望着自己,阿素莫名感到安心,只是他目光交汇不过一瞬,安泰已牢牢揽着她在主座落座。   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阿素见萦黛等人紧紧闭了正厅的门窗,留郑司马与霍东青守在外面,之后便听身边的阿娘道:“永仙先说罢,今日可受了什么委屈?”   阿素知道阿娘是想先打发了永仙,再好好理一理家事,然而永仙显然不明所以,方才远远望见安泰抱着阿素又哭又笑,亲密无比,此时又带她在自己身边坐着,更是在心中认定她才是安泰心宜的儿媳。   她生来便有些贵为公主的傲气,此时哪还愿再说些什么,昂首望了安泰一眼,转身便向外走。   同出身皇室,安泰长她一辈,这便十分失礼了,永仙身边的教养嬷嬷也唬了一跳,惊惶跪道:“长公主勿怪。又忙唤玉英玉华道:“拦住殿下。”安泰望着永仙的背影,蹙眉唤道:“永仙,回来。”   眼见永仙已惹怒了阿娘,而罪魁祸首的阿樱却悄悄退在殿中一角,阿素拽住安泰的手,轻声道:“阿娘,莫怪永仙,她是受了旁人的挑唆,与我生了误会。”见永仙被劝了回来,阿素即刻走下去,握着她的手道:“殿下请听我解释。”   永仙却挣开她的手,取过那佩玉和匕首,皆狠狠掷在阿素脚下,冷道:“还有什么可说。”安泰望见那些物事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是闹小孩子脾气。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想安抚永仙两句,却见阿素被她甩了手,正怔怔站在一边。安泰心疼女儿,不由心道你是金枝玉叶,难道我的女儿便不是,如何任人糟践。心中不悦,她即刻走下来,牵过阿素。   此时元剑雪也走到将永仙身前,将她拉在一旁,低声道:“别在这儿添乱了。”永仙一把推开他,见一向为自己做主的姑母也不向着自己,如今身边之人都对阿素如此回护,红着眼眶望着安泰、元剑雪与阿素道:“如今你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倒显得我是外人了。”   说完,她哭着跑了出去,身后的嬷嬷婢子们齐身向安泰福了一福,得了她的应允,也慌忙追去。   阿素惦记着阿樱,正见她不言声地想随永仙去,一把上前扭住她的手,将她拖到安泰面前道:“阿娘可知,正是她在永仙面前颠倒黑白,才有如此误会。”   阿樱未曾料到阿素竟果断如斯,心中一惊,片刻后冷静下来,知道此时不能慌张,反望着阿素,昂首道:“莫污人,难道永仙公主自己不会分辨是非?”   现下永仙不在,阿樱也不担心有人对峙,因而一点不紧张,只是阿素并不与她接话,沉吟片刻对萦黛轻声道:“你去外面寻我带回那个唤作琥珀的女婢来,我有话要问她。”   阿樱万万没想到,阿素支使起安泰的侍女也如此流利,萦黛心思最灵,只经方才之事,便认定在安泰心中阿素身份定然不同,即刻应了。推门而出时,却见琥珀已侯在厅外,原来她一直跟着阿樱,方才已同郑司马守在房外。   琥珀跟在萦黛身后走进来,望见安泰、李容渊与元剑雪皆在,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不由有些慌忙,阿素望着她的目光带着鼓励,柔声道:“别怕,你仔细讲一讲,今日跟在长平县主身后,瞧见她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琥珀定了定神道:“今日县主遇到娘子与婢子,转身便去寻了永仙公主,她对公主说了什么话婢子未曾听到,却远远望见公主十分生气,之后便派身边的千牛备身带走了娘子。那些人押着娘子时,婢子只听县主对公主说,这贱婢欺瞒殿下,合该杖毙。”   安泰闻言猛然望向阿樱,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像一点不认识她一般,她审视着阿樱骤然惨白的脸,。   琥珀却未停,继续道:“不仅如此,婢子还望见……望见那时县主用眼神,示意身边的邱嬷嬷,想趁乱将娘子推在刀刃上……”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琥珀还未说完便一声娇咤打断,阿素蓦然回眸,正见阿樱居高临下,对琥珀冷颜逼视。而在她理直气壮地审视下,琥珀倒有些怯场,声音也不由小了下去。   之后阿樱也不辩解,反任琥珀嗫嚅着将话说完,才红着眼眶,竭力平复呼吸,似受了极大的冤屈。见安泰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方低泣道:“无缘无故,我何苦如此为之。阿娘明鉴,这实是含血喷人。”   说这话时她神情楚楚,似无一丝做伪,若不是自己亲历,阿素真要相信她于此全然无辜,望着阿樱楚楚落泪的娇柔样子,阿素不由在心中叹息,无怪乎阿娘信任她,前世自己也是一般被她蒙在鼓里。   然这次她却不能再纵容于她,阿素握着安泰的手,含泪道:“方才琥珀所言,皆是我亲身经历,阿娘即便不信她,难道也不信我?”   安泰自然更信爱女,她面色沉沉望着阿樱道:“你当真……做了那样的事?”   她的声音极严厉,阿樱即刻伏在安泰脚下流泪摇头道:“儿是您教养出来的,是怎样的性情,难道您还不知。”   阿素闻言便知她是有意将水搅浑,咬着唇要想个对策,却见阿兄已走到阿樱面前,望向安泰道:“阿娘莫再被她骗了,她有这害人的心思也不止一日两日,此前阿耶写来的信,也是被她截去烧毁。”   安泰想起阿樱此前的确曾言道看过元郎写来的信,不由厉色道:“当真如此?”   阿樱却哭得哽咽道:“儿哪敢如此,不过是见阿兄贸然领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怕阿娘受了蒙蔽,顾才有此一说,又何曾见过什么信。”   她哭得肝肠寸断,似一片孝心拳拳,元剑雪不由叹道:“事到如今,你仍旧不肯悔改。”说完便唤郑司马入内,让他将琢玉阁的嬷嬷与婢子全部收押,细细审讯。果然不多久郑司马便领着阿樱身边的蕴胭来到正厅内。   阿樱此时才有些慌张起来,蕴胭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进门便跪在安泰身前,郑司马道:“将方才你对我说过的话再对长公主说一遍。”   阿素一瞬不转盯着蕴胭,只听她抖着声道:“奴婢是前天见县主拿回房两封信来,她拆了火漆看了信,又将信丢入炭盆之中,一旁的邱嬷嬷还为此与县主起了争执,而县主却说……”   说到此处她瑟瑟发起抖来,安泰沉声道:“说下去。”   蕴胭低声道:“婢子……婢子不敢说。”像察觉到什么一般,阿樱睁大眼睛,想扑上去捂住她的口,却被郑司马拖开。   安泰望着蕴胭道:“说罢,免你的罪。“   蕴胭这才发着抖道:“邱嬷嬷问县主,烧了信,待郡王回来如何交代,然县主却冷声答,郡王有没有命回来还两说……”   她话未说完,一盏冰瓷便在她面前碎裂,蕴胭抬头,见安泰似极怒,一手挽着帔子,另一手按住胸口剧烈地喘息,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她几乎吓得要晕过去。   阿素忙揽住安泰,忧心道:“阿娘?”   安泰紧紧将阿素揽在怀里,抿住嘴唇,似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伏在自己脚下的阿樱身上,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极缓慢地开口道:“原来,我当真看错了你。”   阿樱此时再也没有一点气焰,惊慌失措地抱住安泰的腿道:“阿娘,儿不曾说过……不曾说过那般的言语……”   安泰却厌恶地挣开道:“我不是你阿娘。”   知道安泰真动了怒,阿樱如要抓最后一根稻草般,叩首道:“儿知错,儿真的知错了,求阿娘再给儿一次悔改的机会。”见安泰不理,她又转身向元剑雪,泣泪道:“全然是我的错,求阿兄原谅我。”   然她刚扑到元剑雪足下,便听他沉声道:“你不仅在心中恨阿耶,对宝儿也是一般,为阻相认不惜毁信杀人,如此品性,如何能原谅。“   听他言中之意,似要重重处置自己,阿樱惊惧交加,伏地叩首,痛哭流涕,安泰背过身去,闭目道:“平心而论,我与郡王不曾亏待你,即便此前为了你选了湖州苏家做婚事,他也全然是为你,然而却未想到,你在心中将他记恨,更没想到你竟还要加害宝儿,你年纪不大,心思竟如此歹毒,终究是我的过错。没替阿姊教养好你。”   从未受过这样的重话,阿樱害怕极了,缩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安泰转身,向着郑司马道:“你去好好审一审她身边之人,将她平日里所为,所言所行一一录下,我倒要看看,我们府中,到底养出个什么样的人面兽心的东西。”   见她已怒极,阿樱睁大了眼睛,眼泪簌簌而下,颤声道:“看在我阿娘在天之灵的份上,求您饶我一命。”说完,叩首连连,额头都沁出血迹。   听她提起亡姊,安泰红着眼眶道:“将你教成这样,我也无颜让你去见你阿娘,幼时我曾为你请封,此时方知你担不起这美誉,从即日起便削了你的邑号,你也不用再做这县主,你服是不服?”   阿樱闻言顿时扑上去,想抱住安泰的腿,却扑了个空。这是极重的处罚,于她而言,丢了身份比丢了性命更令她痛苦,要知没了县主的身份她便什么也不是,也再无嫁入高门的可能,后半生如何依托?   望着她痛哭失声的样子,安泰冷冷道:“将她带下去。”她话音刚落,郑司马便命人将阿樱拖下去,然阿樱却只是抱着廊柱,尽力嘶喊,不愿松手。   从未见过阿娘如此严厉,阿素有些怔怔,回眸见她失神的样子,安泰顿时心疼,将阿素揽进怀里低声哄道:“可是吓着我的宝儿了。”   阿素在安泰怀里摇了摇头,方见一直静默而立的李容渊,望着廊柱下的阿樱,淡淡道:“姑母,将她交与我罢。”   李容渊虽此时才开口,阿素却有种感觉,他一直听得仔细,于无声处把握着局势。   然闻听此言安泰却蹙眉望着他,骤然冷道:“我府中的家事,岂容外人置喙。”   阿素一怔,李容渊向来得阿娘欢心,她从未见阿娘用这个语气对他说话,然片刻后阿素便明白了缘由,阿娘定是气他先前知情不报,将他也恼上了。   阿素悄悄望了一眼李容渊,果然见他垂眸退在一旁,倒是意料之中的样子。   阿素心中沉沉想,原本李容渊大可不来送那封信,那样不过是自己认亲之路更曲折些罢了,然明知会受阿娘之责,他依旧还来了,若不是他与阿娘解释,她们母女相认也不会这么顺利。   原本这一世李容渊极得阿娘欢心,竟为了自己前功尽弃,阿素百味陈杂,却听阿娘冷淡道:“鲤奴,送客。”   这几乎是逐客了。   被阿娘揽住腰向外走,阿素努力回眸,只望见一点李容渊的影子,却望不见他的表情,片刻后那渺茫的影子也不见了,阿素心里空落落的。   然离开那间气氛压抑的正厅,阿素却能感觉到阿娘的心情一点点好起来,攥着她的手一点也不愿松开。身边的萦黛沉声向府中的婢女吩咐下去,她们便如流水般四下忙碌准备。   坐上肩舆回内宅时,安泰索性将阿素揽在怀里靠着,如幼时那般吻着她的发顶,在她耳畔轻声道:“宝儿……和阿娘回家。” 第98章 谈心 他……可曾将你欺负了去……   涓涓细流从十六处精美绝伦的龙首汇入一汪碧波, 阿素裸|身坐在池畔温润的羊脂玉上,在缭绕的雾气里小心翼翼捧起清泉,轻轻撩在身上。   水温正宜, 她沿着玉阶缓缓走入汤池之中,挨着石壁坐下,全身浸没在热水之中,顿时感觉全身的筋骨松散下来。青窈拎着藤篮走了进来, 阿素知道, 是阿娘特意指派她来伺候自己沐浴,不禁有些感动。   藤篮中盛着的是香艾,有荡涤除厄的功效,青窈轻轻将艾叶散在她身周,阿素闭上眼睛, 感受来自高处龙首的热流激荡, 沉浸在轻缓芬芳的水雾之中,身心皆宁静。   沐浴之后阿素迈出碧波池, 青窈已经为她备下了新衣。方才与阿娘乘在肩舆上, 一路从王府正厅走来, 周遭皆是她熟悉之景,母女二人谈起往事,又哭又笑有说不完的话,后来肩舆停在临水一栋华美的楼阁前,阿娘告诉她, 此处是阿耶走前为她收拾出的闺阁。   此时阿素环绕四周, 果然见这里一切俱是按自己喜好布置,不禁眼眶微热。待她跪在梳案之前,又见已卸了钗环的阿娘走了进来, 立在她身畔。   阿素望向镜中,只见阿娘亲手取过干巾,悉心为她擦拭如缎的乌发,待乌发半干,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榻边走。   知道阿娘是担心自己怕黑,特意来陪伴,阿素不禁抿唇笑道:“阿娘莫再把我当作孩子了。”   安泰却挽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怔怔望了她一会道:“来,和阿娘好好说会话。”   阿素知道安泰定有许多话要问,命青窈将外间四角那几座十二支鎏金铜灯一一熄灭了,只留一盏琉璃风灯在红绡帐外,拉着安泰一同在帐内躺好,才低声道:“阿娘想听些什么?”   安泰握紧了阿素手道:“当年,你落水之后,究竟怎么一般情形?”   这是安泰最关心的,也是阿素至今仍旧觉得匪夷所思之事,她靠在阿娘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轻声道:“我只记得,那日从马车坠入水中闷得透不过气来,再醒来时已成了五娘。”   面对这一世的阿娘,她刻意隐瞒了前世之事,既然那些伤都已成了过往,为何还要阿娘平添烦恼。果然安泰不疑有她,只轻轻抚着她的脊背道:“那日我只以为我的宝儿不在了,只想索性随你一起去了才好,谁又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事……”说到此处,安泰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含泪嗔道:“你这孩子,当时怎么不与阿娘说,就忍心看阿娘日日流泪。”   阿素在她怀里扭了下身子,小声道:“当日……当日我也吓得呆了,连话也说不出,待之后缓过神来,就已成了五娘,便觉得说出来更没人信了。”   安泰仔细将她搂着,缓缓道:“我真是后悔,明明在小九那里见过你,却刻意忽视,只因一见到你,我便会时时想,当时若是死去是五娘,而我的女儿还活着,该有多好。”   “后来倒是阿樱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不过从未说过什么好话,我心中便更不好受,止不住想,上天怎么如此不公,偏要五娘活,却将我那么乖巧的宝儿带走。现在想来,她是有意为之,真是可恶至极。”   听阿娘的语气带着极大的怒意,阿素不由试探道:“阿娘……准备如何处置她?”   安泰替她掖好被角,淡淡道:“这些事你便不要操心。”   做完这事,安泰又怔怔道:“直到后来又见你一次,发觉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心里才好受了些,可是仍旧没有将你认出,想必是已先入为主将你当作五娘。然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存着个侥幸的念头,总觉得我从未做过愧对皇天后土之事,上天定会将我的宝儿还回来。所以看到你阿耶的信,我既不敢信又愿意信,好在原来竟真是这般。”   说完她望着阿素,低声道:“你心里怪阿娘么?”   阿素靠在她怀里摇了摇头道:“阿娘别这么想,这样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可置信,阿娘又如何能想到呢,如今这般,我已很满足了。”   安泰亲了亲她的面颊道:“我也觉得现在这般,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在心里觉得对不起亭暮,五娘终究是不在了。也正是今日我才明白,为何她上次竟要指使别人将亲女推进水里,她应是早已知道你不是五娘了,是不是?”   阿素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奚娘是如何猜出的,早在我成为五娘之初,她便想掐死我。”   安泰一惊,喃喃道:“她曾多次托我说情,想将你从小九处接回来,我还道是爱女心切,现在想来,简直后怕,是要叫我亲手将你送上死路。”   “想不到她竟得知的如此早,更想不到,原来她的心里竟藏着这样的恨。”安泰低声呢喃,阿素只觉得阿娘似乎十分伤心,忙握住她的手,却听安泰低声道:“小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所以将你圈着不放?”   “现在想来,先前他与我说的话,简直字字深意。”   见阿娘动了怒,阿素不由道:“也……也不是。”   安泰自然一点也不信,阿素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是我怕奚娘要对我下毒手,才央着九……九殿下将我救了去,直到阿耶写了信来,他才得知我的身世,即刻便报来,不敢欺瞒阿娘。”   安泰犹疑地望着她道:“那为何……”阿素连忙打断她道:“这些年,他收我做女弟子,待我很好。”   安泰沉声道:“那不过是外人面前的幌子,李家的男人皆是多情又薄情的,他待你好,自是……”   说到此处安泰忽然停下,带着薄怒道:“他……可曾将你欺负了去?”   阿素闻言一怔,片刻后明白她言中之意,顿时红了耳尖,低声道:“没有的事。”   安泰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哄道:“别怕,告诉阿娘,他若真敢欺负你……。”安泰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下了个决心,重又扬起道:“阿娘决不饶他。”   阿素从安泰怀中挣了出来,侧过身道:“说了没有就,阿娘总问这些做什么。”   见她似全然懵懂的样子,安泰不由道:“瞧阿娘糊涂了,宝儿还小,原是不懂这些,倒是阿娘多心了,总忧心这些你在他身边吃了苦也无处言说,方才听你那般说,心中才安定些。”   阿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依偎在她身畔撒娇道:“好晚了,宝儿累了,阿娘也歇息罢。”   安泰闻言果然柔声笑道:“好,阿娘依你。”   是夜,阿素睡得极沉,晨起梳洗完毕已到了卯时,她走出房门时发觉外间已经布置好了早膳,安泰与元剑雪竟都等着她一起用膳。   这还是许多年来第一次与家人团圆,阿素微微红了眼眶,福身请了安,在最末落座。   自打她落座,安泰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盯着食案瞧,忐忑道:“可是不合口味了?”阿素见面前的食案上置的都是自己爱吃之物,知道阿娘从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女儿,心中又酸又胀,抬手拈起其中的水晶奶糕,用力咬了一口。   见她吃得香,安泰才放下心,背过身拿起帕子,悄悄将要掉的眼泪拭去了。   用完了早膳,阿素抬头,便见元剑雪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早膳倒没怎么用。   心中一暖,阿素回望他道:“今日阿兄可要去弘文馆?将我一起带上罢。”她想的是要去官学中与永仙好好解释一番   安泰闻言嗔道:“何需这么劳累奔波,喜爱哪位学士,就将人请到家中,为你单独开一讲,不过今日不成,需先陪阿娘入宫一趟。”   元剑雪蹙眉道:“阿娘可是要入宫告知陛下,为阿妹请封。”   安泰叹道:“正是如此,要让皇兄认了你阿妹,重定下封号,名正即言顺。   元剑雪道:“阿娘想的简单了些,这怪力乱神之事,你我身为阿妹的母兄,信起来不难,但陛下却难说,他若不信,治阿妹一个欺君之罪,到时候阿娘有一百张口来辩,陛下也只会认为阿娘受人蒙蔽,更何况……”   元剑眸色深深,停顿了片刻,见安泰望来,压低声音道:“难道阿娘忘记三年前那件事?于我们元家,无罪尚且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阿妹这事更需小心谨慎。   安泰顿时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情急了些。”   阿素望着安泰道:“阿娘勿忧,只要我们一家人团圆便好,用不着那些虚名。”   安泰缓缓摇头道:“不,你还小,不懂这些事的重要……”说到此处,她望向神色笃定的元剑雪,只听他沉吟道:“阿娘可先将阿妹认作义女造势,待阿耶回来,与他商议过,再徐徐图之。   安泰点头道:“那就这么办。”说完她向阿素道:“待过几日便是你阿婆的生辰,知你落水她伤痛至极,至今犹念,到时候我再带你入宫,一来要你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二来探一探你阿舅的口风,三来若有机会与你阿婆提一提,为你复名之事兴许有转机。   阿素也极思念前世将自己一手带大的窦太后,即刻点头应下了。   到了窦太后生辰的正日子,阿素便随安泰坐上宫车,过了朱雀门入太兴宫,到了太后所居的清思殿外丹墀前,才发觉今日热闹非凡,满目皆是各宫各王府进献来的寿贺,以及等待觐见的诸王王妃与有封号诰命在身的官员命妇。   按例,只有诸王与食禄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才允许入殿,其余人只能在殿外候着,安泰是窦太后亲女,封长公主,食三千户。自然格外不同。   太子李承平作为嫡长孙,领太子妃杨氏本在贺寿之列最前,望见安泰来,也只能恭恭敬敬为姑母让了道路。   阿素跟在阿娘身后,在众人讶异的注目下向清思殿走去。这一路上她仔细看了看,道旁队列在太子之后,正是赵王李静玺与赵王妃沈氏。   沈元娘望见安泰牵着阿素,面上一惊,心道传言果然是真,安泰竟已将她认作义女,但她却如何也想不通,阿素为何会有如此际遇。   而在赵王身后,最打眼的便是雍王李延秀与雍王妃。李延秀虽因吴地叛乱之事被斥责,但看他此时神情,显然并不甘于太子之后。   往后又略过几人,阿素一眼便瞧见李容渊。已有些时日未见,他身姿依旧似松竹挺拔,气质如玉,端庄地立在那更显清贵。只是身影孤单,阿素这会才发觉,诸王中只有他还未娶王妃。   许是看得太出神,李容渊抬眸捕捉到了她的视线,沉沉的目光含着许多情绪。就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阿素猛然转开了眸子。 第99章 琅嬛 惩罚性的深吻便落了下来   因怕阿娘察觉, 阿素不敢回眸,却能感到李容渊的目光如影随形。好在身前的阿娘很快迈上清思殿前玉阶,阿素也随即跟上, 合拢的描金隔扇阻绝了身后的那道视线。   窦太后已年逾七十,因今年不是整寿,宫中没有大办。传言当年她主中宫时便尚节俭,裳裙也只穿七破, 与如今喜爱排场的高皇后截然不同, 因而并不喜爱如今的皇后高氏,而更中意景云帝的原配,出身太原王家,大方端庄的王氏。   除了娶后纳妃,在其他事上景云帝向来愿讨窦太后欢心, 命各宫各府贺寿时也不许铺张, 更不许打扰窦太后清休,所以即便是安泰, 此时也只在内殿的屏风外叩了头。   隐约望见阿婆正倚靠在内殿深处的卧榻上, 也不知身体是好是坏, 阿素眼圈一红,安泰赶紧将她搂住。阿素不能出声,只在外面重重磕了头。殿中未点宫灯,只袅袅燃了龙涎,窦太后身边女官的声音远远传了出来, 请长公主歇在偏殿, 待众人拜寿完毕,再入内叙话。   依例皇室子孙拜寿之后皆需告退,只有窦太后喜爱或特意加恩之人才能得此殊荣, 可以留在偏殿等候入内觐见。安泰携阿素在偏殿落座,取了几样点心哄着她吃了,又命人去膳房端她最爱的酥乳。   第二位走入偏殿的竟是高皇后,她一向在窦太后跟前不得脸,今日被留中倒是出人意料。   见到安泰身边的阿素,高后方想起她便是安泰认下的义女,心中狐疑安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禁多看了阿素一眼。   阿素刚咬了口酥乳,顿时噎住。安泰轻轻抚着她的背,见到高氏微微蹙眉。但毕竟以后要做亲家,礼数还是要讲的。   两人各怀心事见了礼,见安泰话未多说,高后便识趣地在另一端落了座。   就在殿中诸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又有人谨慎步入偏殿,阿素瞧见竟是李容渊的养母德妃,心中有些吃惊。而见到德妃,高后面色也是一沉。   景云帝的后妃之中,德妃为人老实本分,名下有两位皇子,也算得上资历老份位高,但和皇后比起来自然还差着一截,尤其一向未景云帝面前得宠,如今同被窦太后留中,就显得太后未给皇后脸面。而片刻之后,待见到贤妃阴氏也走了进来,高后的面色便更不好看。   安泰微微一笑,窦太后此举不言而喻,自然是表明高后在她心中与四妃无异,所以皆是一般待遇。   之后入内的是太子妃杨氏,她是孙媳中唯一被留中,而雍王妃却无这般荣宠。   窦太后此举自然让高后脸上无光,但越是如此她心中反倒释然,这么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又如何会计较这些,当年宸妃风头正盛,不也终被她踩在脚下,甚至连她那曾被自己视为最大威胁的幼子,被那么一搅合,出阁时连亲王也未得封,况且……高后不由扬起唇角,以窦太后之病体又能再撑几年?   无论后宫与前朝,早晚有一日要被她握在手中。   而于太子妃杨氏而言,即便太子与雍王不睦,高后毕竟是中宫之主,她名义上的君姑,所以她即刻上前福身请安,待高后免了她的礼,杨氏才在下首落座。   距离她不远的便是德妃,她向来不争不妒,因此选了靠后的位置。阿素不经意抬眸,却见这会杨氏竟与德妃已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她有些好奇这两人为何如此热络,却听杨氏低声询道:……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德妃闻言叹道:“我也整日忧心这事,诸位皇子在这般年纪皆已儿女双全,小九身边却连个可心之人也无。”   阿素恍然,原来她们竟说的李容渊的婚事,不禁越发竖起耳朵倾听。   杨氏听了德妃的话笑道:“若是还未定下,我这里便有一个好人选。我有一堂妹尚在闺中,也曾读过些书,薄有才名,容貌、人品与性情都是极好的,家君爱之,如今十六,若蒙不弃,我这做长嫂的,愿为小九说下这门亲事。”   阿素知她说的便是杨七娘,说是薄有才名却是谦虚了,这实是位名满西京的才女。弘农杨氏是百年高门,七娘虽养在深闺,未及笄年便百家竞求。阿素知道杨家一直有意与皇室再结一门亲,却没料到钟意之人却是李容渊。   德妃颇有些受宠若惊,她的亲儿媳沈氏不过是位四品官的女儿,这样的出身并不算好,而杨家则不同,有这样高门亲家,不仅她在宫中面上有光,以后也能帮衬着些。   想必因为小九常在太子身边,才得了这样的殊遇,太子妃既开了口,她如何能不应,即刻喜悦道:“是极好的,明日我便说与小九。”   杨氏莞尔道:“那我便先将他俩的生辰拿去算一算,看是否相合。”   德妃即刻命人取纸笔来,沉吟一番,将李容渊的生辰写下交与她。   见太子妃满意地将那写有李容渊生辰的薄纸收好,阿素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但她很快转开眸子,因见窦太后身边的女官已到偏殿,宣了懿旨,请诸位入内觐见。   安泰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要她在偏殿等候,自己先入内探一探太后的口风。阿素知道,以她如今的情形,贸然进去反而会惊了窦太后的鸾驾,还要阿娘慢慢与之述说才好。   乖巧地点了点头,阿素轻声道:“阿娘放心去吧,我便在这里等着,哪也不乱跑。”   安泰有些不舍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才随那女官去了,阿素百无聊赖地在偏殿坐着,又想起方才太子妃杨氏说过话,不知李容渊此时在何处,若得知杨家议婚之事会有又何反应,是欣然接受,还是……说起来,他也确实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暮色四合,金乌带着最后一抹余晖沉沉西坠,阿素轻手轻脚地走到偏殿的直棱窗前,但见高氏领着诸妃与杨氏皆走出正殿,却不见阿娘身影,想必她特意留到最后,要与太后单独叙话。   又等了许久,待廊下皆点起宫灯,阿素方知已到了宫禁时分,仍未见阿娘身影。此时宫门已闭,看来今日要留宿宫中了,她不由有些着急,再次扒着窗向外看,这一看却不打紧,正见山脊下的花木之后有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李容渊。   今日太后也不曾留他,他却一直等到此时,到底要做什么?阿素忽然有些心慌,但此时李容渊也望见了她,不仅未躲,反向她眨了眨眼睛,翘起唇角。   他是在等自己。   阿素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且知道若她不动,李容渊便会一直等下去。最终甩脱身边宫女,阿素急急走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到山脊下道:“殿下在此处做什么?”   李容渊未答,幽深的眸子里全然映着她的影子。他低下头,缓缓扣住了她的手。   阿素吃了一惊,想要挣开,却激怒了李容渊。他惩罚性地将她的手背放在唇畔,用力咬了一口。   这举动暧昧至极,阿素面颊绯红,却如何也挣不脱,只能局促地四下张望,见四周无人,即刻拖着李容渊向后殿的瑯嬛阁走去。   瑯嬛阁原是她在宫中的居所,经年未有人住,大约是此时清思殿中唯一一处无人的建筑。如今宫门已闭,李容渊竟还在后宫,阿素不禁嗔怪他也太大胆了些。   然而一走入瑯嬛阁,李容渊已从身后环上她的腰,下颌压在她肩上,沉声道:“我后悔了。”   四周漆黑一片,背后却一片温热,李容渊身量极高,将她整个人都环在怀里,被馥郁的香气与他身上的男子气息环绕,阿素一颗心跳得极快,腰也有些软。   好一会她终于平静下来,轻声道:“后悔…什么?”   李容渊一字一句道:“后悔就这么放了你,以至于如今,连说句话都艰难。”   他灼热的气息打在颈侧,阿素感到耳垂一痛,饱满的耳珠已被李容渊吻住。薄红顿时染上颈项,感到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腰线打转,阿素慌得不知要做什么,却听李容渊道:“姑母有没有问起我们的事?”   阿素想起阿娘问过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李容渊像是已知答案般,叹了口气道:“那你是如何答的?”   身体一阵阵发软,阿素竭力推开他,急促喘息道:“我们以前不曾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我便是这么说的。”   这话极大地惹怒了李容渊,他蓦然变了脸色,握着阿素的肩大力将她转了个身,之后将她抵在石壁上,惩罚性的深吻便落了下来。   李容渊捏着她的下颌,吻得极深极用力,阿素只觉得所有的呼吸都被夺去,下唇被狠狠吮吸噬咬,被他的舌扫过上齿列时,体内涌起一阵阵奇异的酥麻,阿素难耐地拱起腰身,却被李容渊用力环住,肌肤像被烫到一般,阿素很快软下身子,在他怀中微微发颤。   许久之后她才从失神中缓过神来,李容渊仍旧箍着她的腰,居高临下道:“这会想起来有什么了么?”   阿素的身体止不住下滑,却被他一把捞起来,用力抵在石壁上,李容渊下次俯下身,带着喘息,急促地咬上她的下唇道:“明明……那么久也熬过来……现在却觉得……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100章 独处 阿素紧张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呼吸相闻, 阿素几乎可以数的清李容渊长而卷翘的睫毛。他的唇有着形状优美的棱角,炽热又柔软,阿素觉得整个人如同浮在一个虚空的梦里, 一阵阵眩晕。   还好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在束胸的诃子被扯掉前,阿素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她剧烈地喘息,用力推开他坚实的胸膛。   然而与李容渊比起来, 她的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 双手的手腕被捉住按向头顶,阿素急了,狠狠咬了下去,唇齿间顿时一阵血腥气。   李容渊这才放开她,无所谓地以手背拭去丰润唇瓣上的血珠, 再次牢牢抵住她。想到阿娘也许此时已回到偏殿, 阿素急得简直要哭出来,急促道:“阿娘……我阿娘还在外面。”   然而李容渊的神色没有一丝意外, 反似早有准备, 径自握住她的手腕向外走, 阿素只听他淡淡道:“也好,我正有许多话想对姑母说。”   如今她衣衫不整,气息急促,若是两人一同走出去,方才发生过什么, 不言而喻。阿素终于发觉, 李容渊一定是故意的,有意想要将这事被阿娘撞破。   他真是……太大胆了些。   想到此处,阿素死死抱住廊柱, 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走一步。李容渊也停下脚步,望着她冷冷道:“难道你我之间,就此如见不得人?”   阿素愤然道:“若是叫我阿娘得知,要她如何处置你?”   然李容渊闻言,却忽然扬起唇角,阿素自觉失言,片刻后感到他已走到自己身后,腰身被轻轻揽过,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沉沉落下:“你是……担心我么?”   阿素别过脸去不理他,却被李容渊握着双肩,一点点按进怀里。不知他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阿素沉吟片刻,挣扎脱开他的怀抱,用力将他推入帷幕之后,望着李容渊微带讶异的神情,阿素抿唇低声道:“你在这……等我。”   此时宫门已闭,而李容渊身为成年皇子,依然留在后宫之中,若被人发现,定要受重罚。只能先让他藏身瑯嬛阁之中,且作权宜。   说完,阿素果断向外走。大约是那句“等我”起了效果,阿素回身掩好门时,见李容渊这次倒乖,真的仍旧立在帷幕之后。   阿素在廊下整好散乱的衣襟,深深呼吸,努力平复下心情,才匆匆走出琅嬛阁去。   果然她刚在偏殿坐定,安泰已迈入殿内。下唇依旧有些红肿,阿素只能以帕掩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动静自然吸引了安泰的注意,她即刻走到阿素身畔,忧心道:“可是着凉了?”   阿素轻声道:“儿无事,只是方才用茶用得急了。”   安泰这才放下心来,想再仔细端详,阿素却微微转开脸,关切询道:“阿婆身体可还好?”   安泰叹道:“精神尚有些不济,我陪着说了会话,因怕她心绪激烈起伏,只粗粗说了认义女的事,也未敢再往深里提,只怕为你复名之事,还要再等几日。”   阿素闻言,即刻道:“阿娘莫急,阿婆的身体最要紧,我要不要那些虚名又有什么打紧。”   安泰将她揽进怀里,微笑道:“我的宝儿最是懂事。”   说完,安泰便牵起她的手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轻声道:“今日晚了些,宫门已闭,此前我已传讯与你阿兄,今日我们娘俩便宿在宫中,待明日再回去。”   听阿娘这么说,阿素心中一块石头便落了地,这与她预料的差不过。之后安泰便命人备宫车,要携她向宣徵殿去。那里原是安泰未嫁时的居所,也是如今她留宿宫中时的寝宫,距离清思殿并不太遥远。然而未迈上宫车,安泰便听身边的阿素低声道:“阿娘……我想,我想今日住在琅嬛阁中。”   琅嬛阁便是阿素此前在宫中的寝居,因她极得窦太后喜爱,这处建筑就在清思殿后厢。安泰闻言柔声道:“虽然琅嬛阁也有专人打理,并未荒废,然毕竟这几年都未住过人,连个伺候的人也无,又怎能住的舒适,还是与阿娘同去罢。”   然而不知为何,阿素却像打定了主意一般,无论她怎么劝,都要住回自己以前的寝居,安泰向来疼她,只得应允。见长公主已发了话,身边人自然也不好再拦。安泰又从宣徵殿指派了四位宫婢,让她们到琅嬛阁伺候。   好不容易送走了阿娘,阿素才在心中松了口气,命那四位宫婢守在外间,谁也不许入内,她方推开门,悄悄走入之前那间屋子。   待缓缓走到帐幔之后,阿素小声唤道:“可以……出来了。”   然而并没有人应,自然也没有人从那帐幔中走出。阿素心中一沉,不知李容渊又到何处去了。   阿素有些焦急地向帐幔后走去,然而刚刚走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她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已被托着双膝,打横抱了起来。   环绕在身周的是熟悉的白檀气息,像捕获到猎物一般,李容渊轻而易举将她抱起,轻快而沉稳地向室内走去。   阿素挣扎着想下地,却被蓦然放在一方书案之上,足尖够不到地,身体被禁锢。颀长的身影投了下来,阿素紧张地向后缩了缩身体,李容渊则立在她身前,望见她局促的样子,翘起唇角,眸色深深。   他显然猜出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阿素别过脸去,低声道:“我可……可不是为了你。”   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闻言,李容渊面上的笑意更深,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睫毛,轻声道:“我知道。”   又酥又痒,阿素慌乱地闭上眼睛,嗫嚅道:“你别……别自作多情了。”   李容渊却并动怒,只慢条斯理将她的双膝分开,小腿搭在在自己身体两侧,之后又握住她的手,环上自己有力的腰间,低声道:“是我,一厢情愿。”   阿素挣扎着想缩回手,却被牢牢按住。她艰难地后退,却被居高临下的李容渊一把捏住腰骨。   酥麻从脊背上传来,阿素的身体有些发软。 第101章 101 我只想要你   依如今的情形, 若是阿素还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那也太天真些。   被缓缓压在身下,阿素咬唇撑住书案, 却只能被迫承受。她仰面喘息,只见他淡色眸子里是深深的欲望,不加任何掩饰。被他强烈的男子气息环绕,阿素仿佛全身都被卸去力道, 她自暴自弃地别过脸去, 低声道:“殿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要……非要……”   李容渊轻轻撩开她因紧张而被打湿的额发,轻轻吻着她紧闭的眼睛,低声道:“我只想要你。”   阿素身体一颤,抬眸望着李容渊英俊的面孔。刻意埋藏的记忆瞬间复苏, 她清楚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与绝对的统治, 主宰自己的一切感觉,这样臣服的体验, 令她不由自主颤栗。   ……   银月升至中天, 阿素只有尽力压抑着自己, 才能阻止破碎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虽已是深秋,然一切结束后,阿素却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她脱力地躺着,半晌才从失神中缓过来, 发觉自己已被抱回床榻之上, 身边却空无一人。   原来李容渊已经离开了。   阿素艰难地起身,衣衫早已被揉成了一团,身体像被劈开过一般, 痛得厉害,膝盖还在打颤,怎样都合不拢,身上一片黏腻,尤其是身下,她不敢想,明日要如何出得房门去。   明明下了决心,以后再不能同他这般了,为何今日又……阿素抿住嘴唇,将被衾紧紧抱在怀里,心中越想越委屈。   然而此时身边却忽然一沉,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哄道:“怎么……哭了。”   熟悉的旖旎檀香漫上来,经历方才之事,这气息更深刻地印在阿素脑海中,她一下便分辨出,是李容渊。   原来他竟未走。   阿素飞快地抹了把脸,侧过身去不理他,然而心里却觉得好受些了。   温热的巾帛贴上了她的肌肤,细细拭去她额上的汗,阿素悄悄抬眸,才发觉李容渊竟打了热水回来。   安泰派来伺候的四位宫人全都被她打发得远远的,自然不会有人来伺候,这热水又是从何处来的?   望见阿素惊讶的神色,李容渊将她牢牢圈进怀里,仔细给她抹了脸,不经意道:“方才见檐下还藏着三罐雪水,便拆了一罐。”   阿素隐约记得瑯嬛阁中确实存着三冬的梅蕊水,仔细闻了闻,是梅花的香气,还隐约有茶香,相必他是用煮茶的铜壶滚的水,又兑凉的,给自己擦身用。   原来方才李容渊竟是准备这些去了,阿素不禁莞尔。倒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是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却要亲自去烧水伺候人,想必也是此生头一遭。   阿素借着月光望了李容渊一眼,果然见他清贵的身姿第一次染上人间烟气,竟是为了自己,心中不由百味陈杂。   李容渊却神色淡淡,只将她揽在怀里,将她打湿的乌发全部撩起来,轻轻为她擦拭起来。   湿热的巾帛沿着颈项向下,阿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我自己来吧。”   闻言,李容渊扬起唇角,眸色深深望着她,手下却未停。 第102章 102 你总要……唤我一声表兄罢……   带着湿意的热度重又落下, 阿素局促地在他怀里缩起身子。方才被他折腾得狠了,此时身上只余小衣松松系着,阿素吃力够起上襦裹在肩上, 却掩不住胸前的一抹雪痕。   腰身被箍着,李容渊不许她乱动,按在她身上的手倒是规规矩矩。他低垂着眸子,专注于为她擦洗, 似心无旁骛。   阿素悄悄松了口气, 蜀锦地衣上镇着的宫灯都熄灭了,只有清冷的月光从轩窗漏进来,温热的巾帛轻柔地抚在她的肌肤上,方才的黏腻感褪却了些,困意泛了上来, 阿素歪倒在隐枕间, 倦得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任他伺候摆弄。   隐约感到李容渊起身换了几次水, 身上逐渐清爽起来, 阿素有些惬意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却忽然感到胸前一凉。她抱肩惊坐, 才发觉李容渊已抽去了她系在颈上的小衣。   他狭长的凤眸眼波流转,闲闲将那绸片握着把玩,似爱不释手,阿素下意识捂住衣襟,望着他若不经意将小衣系带绕在修长的指间, 绯红着脸, 瞪着他道:“还我。”   李容渊闻言微微却扬起唇角,转手便将掌中之物收入怀里。   竟是要私藏的打算。   阿素咬着唇,扑上去抢, 却正中他下怀。被牢牢圈进怀里,阿素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叹道:“忙了半夜,总要讨些好处罢。”   幽深眸子含笑,然语气却不容抗辩,阿素知道,多半是要不回来了。她气得极了,狠狠抬起手,却早没了力气,落在李容渊身上如奶猫挠人,倒像是撒娇,很快便被他捉住了手腕。   李容渊仔细将她上襦的衣襟拢好,又将她放倒在榻上,淡淡道:“睡吧。”   阿素堵着气,如何能睡得着,干脆转过身去不理他,却被轻柔抚着脊背,知道他一直守在身边,不知为何,阿素忽然生出些安心来。   再醒来之时已天光大亮,阿素拥着被衾,艰难起身,发觉李容渊已经离开。今日是朝日,延英殿外唱籍点到,他自是不能缺席,虽知如此,心中却微微有些失落。   李容渊生在宫中,既为万乘之尊,便是这太兴宫真正的主人,宫中道路自然比她更熟,阿素并不担心他被人发觉,只是忽然有些好奇,前世他的后半生,究竟是如何渡过的。   可以料想,以他之才能,治下定然是清平盛世,文治武功之极。虽失元后,自可册立纳娶,另迎新后,绵延子嗣。如此,重历一世,于李容渊而言便是尽归于零,为何如今竟似甘之如饴。   阿素怔怔出了会神,方觉时日不早,起身穿好裳裙,这才唤人入内伺候。简单梳洗之后起身往宣徵殿去请安。   安泰已等了她许久,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一番,望见她眼下的青黑,忧心道:“可是睡得不好?”   阿素摇了摇头,赶紧打了个话题岔开,安泰按捺下疑心命人传了早膳。见阿素吃得正香,悄悄起身传了昨夜在瑯嬛阁伺候的四位宫人,问完话之后心中愈沉。   用过早膳之后安泰方携阿素回兴道坊。母女二人乘的青盖牛车刚到王府,阿素便见另一人也在王府门前下了马,仔细一瞧,却是姜远之。   每次遇到他都没有什么好事,阿素心中一突,不知他在自家门前做什么。   然而更令她意外的是,阿娘竟似与他相熟,下了牛车安泰携她步入府内,对身边的罗长史吩咐道:“请姜公子到书房来。”   阿素不禁好奇道:“阿娘识得他?”   安泰微微一笑道:“远之与我们家有些亲故,说起来,还是你的表兄。”   阿素一惊,连手中的帕子也掉在地上,试探道:“他……他也知此事?”   安泰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微笑道:“还是他来相认,我与你阿耶方知,桓家尚有后人。”   阿素拾起帕子,低声道:“原来……他也不姓姜。”想到前世姜远之所为,阿素愈发不满,看来他着实深藏不露。因心中不喜,又见到到他无故来登门,阿素不禁小声嘟囔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安泰闻言莞尔,拧了她一把,嗔道:“一会见了你这位表兄,切不可胡言,没规没矩。”   阿素在心中断定姜远之不是什么好人,挽着阿娘的手,撒娇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们不留他在家中做客了,好不好。”   安泰抚了抚她的乌发,叹道:“你还小,不懂这些,远之轻易不登门,忽然来了,必然是有大事。”   闻听阿娘语气郑重,想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姜远之赶走,阿素无法,只得跟在她身后一同去书房,有心要听一听他究竟有什么事。   然而与阿娘一同迈入书房,阿素但见姜远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微微带着讶异。想必他已听说自己被阿娘认为义女之事,只是没有料到,阿娘竟待自己如此亲近。   阿素感到姜远之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好一会方离开,刚舒了口气,却听他沉声道:“吴地战事吃紧,郡王与高衍起了分歧,果然未及奏报朝廷,高衍便切断了水路的粮草供给。”   姜远之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阿素心中一沉,抬眸见阿娘也攥紧了帕子,就知道他来一定没有好事。阿素曾隐隐担心高衍会对阿耶不利,却未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安泰忧心忡忡道:“怎会如此,这么大的事为何京中竟一点消息也无。”   姜远之道:“要再过一日,官报才会送到,然而那时水陆的粮草便又少了二分。”   安泰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   阿素也极好奇,然姜远之却打断安泰,淡淡道:“现在不是说此事的时候,郡王离京前与我曾有约定,若是真有这样的情况,便从宁州转运粮草,我已安排好辎重车辆,只是过朗月关时需要一道过所。”   安泰闻言既惊又喜,原来元郎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却又听姜远之道:“然而私调粮草便有谋反之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行事。”   “只是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若无粮草,将士饿上三日对上精悍的裴家军,只能任人宰割。想必高家也正看中这点,才做下了断粮的局。”   安泰沉吟片刻便应道:“这也是无法之法,只是可以稍做掩盖,这粮车既是从宁州来的,便算作是我府中进献宫中的元日礼,要户部开一道过所便是,至于为何未送到京中……可以说是在半途被流民截去了。”   姜远之微笑道:“郡王也是一般想法,未提前告诉长公主,只因怕这过所开得早了,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他意有所指,安泰即刻明白他自然说的是高家,面色微冷,低声道:“原来他们依旧存着这心思,倒是我此前天真了些,既不愿言和,那便………不死不休。”   阿素还是第一次听阿娘的语气中带着彻骨的冷意,姜远之闻言沉声道:“将过所送至宁州需三日,从宁州到吴地需七日,水陆的粮草大约还够十日,来得及,只是一日也不能耽误。”   安泰深深望着姜远之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即刻便想办法将过所拿到与你。”   说完她便向外走,阿素紧紧跟在她身后,却见阿娘回眸,揉了揉她的发顶道:“宝儿在家等着阿娘,一会待你阿兄下了学,要他与你远之表兄一起议定运粮的细节。”   安泰交待的事也是极重要,阿素无法,只得应下。她心中实有些忧虑,坐卧不安,站在府门之内向外望,极盼着阿兄早日从弘文馆归来。   然而未待阿兄回来,阿素却见姜远之也离了书房,远远走过来,停在她身旁,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方微笑道:“我是真没想到。”   阿素只当没听见,转过身去不理他。却听姜远之忽然在她身后道:“虽然是长公主夫妇的义女,但我今日瞧着,却比亲女还亲些。”   阿素心中一顿,这人着实有些手腕,看人极犀利,难道他真的看出什么端倪来?果然,下一瞬便听姜远之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素转过身来,没好气望了他一眼道:“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姜远之笑道:“若是义女,大约没什么关系,但若是亲女……”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听阿素好奇道:“亲女又如何?”   姜远之深深望着她,缓缓道:“若是亲女……”见阿素睁大了眼睛,他心中有了定论,扬起唇角道:“你总要……唤我一声表兄罢。”   原来是占人便宜来了。阿素冷冷望了他一眼,再不与他闲话。姜远之讨了没趣,停顿了片刻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九殿下……”   然他话音未落便倏然住口,阿素却听另一个万分熟悉的低沉声音淡淡道:“好奇……我什么?”   阿素讶异抬眸,正见李容渊在府外的戟架前下了马,已将缰绳交与侍从走上石阶,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与姜远之身上,面色沉静如水。 第103章 103   阿素顿时僵住。昨夜记忆犹在, 她甚至未来得及更衣沐浴,此时在李容渊面前极不自在。然众人面前礼不可废,她还是曲膝福身道:“殿下。”   是客气而疏离的语气, 阿素只觉李容渊的面色又沉了三分,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与姜远之身上。   阿素忽然醒悟,他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又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却见身边的姜远之不仅不避, 反而微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这语气倒似将自己当作主人家了,李容渊未理他,只向阿素低声道:“姑母可在?”   阿素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李容渊竟是来见阿娘,他要与阿娘说什么?   阿素不由想起昨夜李容渊在她耳畔呢喃的情话, 他要重修旧好, 是对前世怀有歉疚,还是一时情热, 阿素无从分辨, 只当是哄人的枕边话, 却没想到……他许是认真的。   他的真心,阿素不敢求,不敢问,也不敢想,更知阿娘如今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反而若知……若知他们已有了实事, 恐怕更认定自己是受了胁迫,愈发怒之。   眼见今生要再如前世那般,他与阿娘之间又成解不开的死结, 阿素顿时有些慌张,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然阿素话一出口,便感到李容渊身形凝滞,他沉沉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阿素艰难道:“今日府中实是有些事,殿下即便有什么话,也改日再叙罢。”   不过这片刻,阿素已远远望见青盖的牛车转过街角,阿娘回转,转瞬将至,她不由急道:“殿下,先请回罢。”   李容渊薄唇紧抿。阿素知道这是他生气时的样子,然一旁的姜远之却施施然道:“表妹,来者皆为客,还是先请殿下入内用茶罢。”   李容渊蓦然挑眉望他,眸子中带着冷意,姜远之却扬起唇角,是全然无辜的样子。   知他故意激将,阿素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见李容渊已转身走下石阶,正是向着方在府外停稳的牛车而去。   车帘被撩开,元剑雪扶着安泰下了车,阿素见阿娘与阿兄皆在,知道他们大约是在路上遇到了。而此时李容渊也已走到安泰面前。   距离太远,阿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阿娘不似以往般和颜悦色,只眸色深深望了他一眼,便迈上门前石阶。   安泰踏出一步便停住,却没有回身。李容渊静静立在那里,执著地望着她的背影。阿素只见阿兄望了望自己,又望了望李容渊,启唇欲言,却被阿娘的声音打断。阿素只听安泰淡淡道:“你母妃已为你张罗了一门婚事,合过生辰八字正宜,这几日收收心,等着迎新人罢。”   自是对李容渊说的,言中提及的婚事大约是指与杨七娘,原来……这事竟已落定?阿素心事重重,李容渊究竟与阿娘说了什么,阿娘又对他们的事知道多少,她皆无从得知。怔怔出神间,阿素抬眸却见安泰已向她走了过来,柔声道:“怎么等在这?”   阿素未答话,安泰已揽着她与元剑雪向内走,又对姜远之吩咐道:“今日留下来用午膳。”   沉沉的朱漆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阿素有意放慢脚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悄悄回眸,正见李容渊挺秀的身影一点点被阻隔在府门之外。   他的神情莫名有些萧然,阿素不禁心中一颤。   眼见阿兄扶着阿娘已走到前面,阿素只听身边的姜远之叹道:“这下……恐怕连我也将殿下得罪了。”   阿素不禁对他怒目而视,无声道,还不是你火上浇油,无事生非。   被她横眉冷对,姜远之却一点也不气恼,反翘起唇角,摸了摸鼻梁道:“许久未见他动怒的样子,倒真也有趣。”   阿素实是摸不透姜远之在想什么,干脆转过身去不理。   此次入宫,安泰果然顺利拿到了通关过所。因粮车要伪装作元家运往京城的元日礼,元剑雪带霍东青亲赴宁州押运。   与姜远之议定细节,元剑雪即日启程。阿素知道,三日之内,运往吴地的粮草便会从宁州启程,如一切顺利,阿耶便能早日北归。   然事与愿违,不过两日便传来一个坏消息,因今年多雨水,运粮途中所经的望州遭了山洪,粮车若要到吴地,势必要改道,那样的话,便要多走五日。   只多五日,却有天壤之别,连再次前来报讯的姜远之也不禁叹息,天意难测,与之相比,人力真是太渺小了。   不过他是有备而来,俯身在安泰耳边另言他法。然而安泰听完,却长久地沉默了。   留她一人在书房沉吟,姜远之独自走出房门,微微一笑。冲着正踮脚向内张望的阿素招了招手。   逗猫似的,阿素本不欲理,又见他一脸神秘的样子,虽不喜,想了想还是挪动脚步上前,走到他身前去。   见姜远之一直不开口,阿素不禁有些焦急,沉声道:“方才,你与我阿娘说了什么话?”   姜远之轻声道:“我只告诉她,如今从宁州运粮是来不及了,只能改走水路,直接用船顺流而下,将粮草运到江北。”   见自己的话一下吸引了阿素的注意,姜远之顿了顿,继续道:“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又从何处再筹粮筹船。”   阿素不由睁大眼睛,知他定然已有对策,只紧紧盯住他的薄唇。   姜远之望了她片刻,低声道:“为今之计,能解燃眉之急的,只有九殿下。”   阿素猛然抬眸,姜远之淡淡道:“我想,他的身家,你应最清楚。   阿素顿时沉默,自知姜远之说的无错。此前她随朱雀典过账册,知李容渊在长安城郊置地屯田多年,积蓄粮草,之后又收了越州全境的乌木,此时应有上百条船在云梦泽,西京之大,此时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实力,拿得出船与粮来。   然而这些却是他为西征筹备的隐秘军资,想来这一世,他很早前开始做西征的准备。便在若要让他一下拿出船粮,不禁要担蓄意谋反的罪名,还要耗尽韬光养晦多年心血,如何能说得动他。   而眼下,也别无他法。   阿素抬眸,又听姜远之道:“我与你阿娘也说了此事,然而她并不愿开这个口。”   阿素低垂下眸子,大约能体会阿娘的心情。她低声道:“你既想得如此周全,自然已有了办法。”   姜远之深深望了她片刻,却摇头道:“其实,这事谁说也没用。”   见阿素抿唇望着他,姜远之轻声道:“不过,若你去求一求,兴许……还有转机。” 第104章 104 仿佛要将她牢牢嵌入骨血之中……   “若你去求一求……”   姜远之的话尚在耳畔回荡, 阿素缓缓走出庭院,怔怔想,她何以求得动李容渊, 又以何去求?   午后的斑驳的树影落了下来,她在水榭旁的小莲池畔浅坐一会,此时已近入冬,满目残荷断茎, 一片萧索之景。萦黛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寻见阿素方松下口气道:“原来娘子在此处,让婢子好找,这便命人传膳。”   见安泰身边的婢女亲自来寻,阿素只觉不同寻常,不禁开口道:“我阿娘……”   萦黛答道:“长公主已离府, 特意吩咐婢子看顾好娘子。”阿素闻言便知, 阿娘定是向长安周县筹粮去了。她不愿向李容渊开口,也不愿向自己透一点口风, 若不是姜远之, 恐怕自己还被蒙在鼓里。然筹粮尚且不难, 无船可用却无可施为。   中庭的日晷影子渐长,又过去了半日,余下的时间不多了。阿素终于拿定主意,起身道:“去与我备马来。”   萦黛惊道:“娘子要去何处?”   阿素不答,只轻声道:“若我阿娘问起, 便说向慈圣寺求签问卦去了。”萦黛拦不住她, 只得依言行事。   阿素回房换了骑装,戴上幂篱,径自出了府门, 萦黛扶着她上马时,忍不住劝道:“娘子还是用了午膳再出门罢。”见阿素不应,萦黛回眸又望着身后四位白纱聘婷的女婢,低声道:“那我命她们带上点心匣子,娘子有胃口时先用些,垫一垫。”   阿素蹙眉道:“不用她们跟着。”   萦黛一惊,沉声道:“娘子怎可独自出门……”   然不待她将话说完,阿素已轻轻挥起鞭子,身下的坐骑奔出丈余远,萦黛追之不及。   阿素一鼓作气策马奔至丰乐坊,望见高高牌坊后那座熟悉的府邸,不禁勒马,放慢了行速。待到府门之前,更有些情怯,面前的朱漆金钉是自己惯看了三年的,此时倒陌生起来。   阍室之中已有仆役向内通传。阿素方拎着裙角走上石阶,便见府门缓缓向内而开,绸帔曳地的红衣女子行云流水般走了出来,是朱雀。   阿素微微撩起幂篱下的白纱,朱雀望见她便是一怔。   见朱雀眸色深深打量着自己,阿素忽然局促起来,方才鼓起的勇气仿佛一下消失了大半。然而,却没有退路。她取下幂篱,缓缓抬眸望着朱雀,轻声道:“我想……见一见殿下。”   朱雀若有所思地望了她片刻,淡淡道:“殿下未归,此时并不在府中。”是客气而疏离的语气。   阿素悬着的心顿时一沉,不禁垂下长睫,低声道:“那……我明日再来。”   然而她方转身,便听朱雀在身后道:“娘子且留步。”阿素回眸,朱雀走到她身畔缓缓道:“娘子先随我入内等一等,兴许一会殿下便回来了。   说完上前挽住她的手,引她向内走。阿素跟在她身旁,小声道:“有劳女史。”   朱雀未言,只微微叹了口气。   待两人乘坐的肩舆到了西苑,阿素才发觉这里竟无一丝变化,陈设纤尘不染,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仍旧有人住着一般。   朱雀端来蜜茶放在她身旁道:“娘子先歇一歇,待殿下回府我再来唤。”   阿素轻轻点了点头,小心倚靠在庭院中的美人榻上,随手取过身畔的书卷,展开发觉正是自己上次读到的那回。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放下书卷,靠在隐枕间微微阖上双目。   一觉沉沉,醒来已是黄昏,平仲黄叶萧瑟落在身上,阿素撑着起身,正见朱雀款款而入,命人在院内布菜,望见她醒,端了杯漱口茶递与她,微笑道:“娘子先用些饭食罢。”   阿素漱了口,推开薄衾下榻,见满目皆是自己喜爱的菜色,不由道:“殿下可回来了?”   朱雀一顿,带着歉意道:“殿下方命人传话,说不回府中用晚膳。”   阿素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跪坐在食案前,提起银箸却没什么胃口。   暮色四合,阿素兀自抱膝坐在府门外的石阶上,目之所及行人皆匆匆,却不见李容渊身影,已近宵禁,若再不走,便来不及归家了。   一道颀长人影停在面前,阿素猛然抬眸,却见姜远之正解下裹在身上的玄毡递与侍从,望见她,是意料之中的样子。   阿素不禁犹疑道:“你来做什么?”   姜远之微微一笑道:“同你一般,等人。”说完,也不理她,径自入内。   天色终于完全黯淡下来,微凉的夜风之中,朱雀走到阿素身边,轻声道:“业已宵禁,今夜殿下怕是不会回来了,娘子还是随我回去罢。”   阿素摇了摇头,轻声道:“再等等。”以往即便有应酬,无论多晚,李容渊一定会回来,朱雀叹了口气,取过一袭雀羽斗篷递与她。   阿素接过斗篷,紧紧裹在肩上,却见姜远之缓缓踱了出来,望见她扬起唇角道:“别傻等了,今夜他在平康坊喝酒,不知被什么女人绊住了,大约不会回来了。”   阿素别过脸,小声道:“他才不喜欢那些女人。”   姜远之微笑道:“可是,耐不住那些小娘子们喜欢他。若是……”朱雀闻言剜了他一眼道:“夜里风凉,姜公子也早些歇着罢。”   说完便唤了人来,请他入内。见阿素脸色蓦然苍白了一瞬,姜远之才若不经意地走回王府之中。   朱雀微微叹息,望着阿素俯下身,在她耳畔嗔道:“娘子身子金贵,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办?”   阿素心中委屈,闷声道:“病了就病了,也没人疼我,有什么打紧。”   然此时李容渊却真的回来了,阿素远远地望见了他乘的马车,攥紧了帔子起身。   李容渊下了车,一眼便望见阿素,眉峰一蹙,沉声道:“怎么在这等。”   朱雀上前应道:“已等了半个晚上的,怎么劝都不回去。”李容渊望着她,柔声道:“辛苦你,快些回去罢,夜里风凉。”   朱雀叹道:“想来,我就是操心的命。”   他们主仆一问一答间,阿素倒有些不知所措。然刚迈出一步,便被李容渊直接挟起,拎着向王府深处走,腾在空中时阿素不禁些委屈,怎么他待朱雀那么温柔,待自己便是这么凶。然之后伏在李容渊怀中,漫上来的是清冽的酒气,并无半分脂粉气息,阿素心中忽然又好受了些。   到了东苑,李容渊径自将她扔在榻上,举止间带着戾气,阿素委委屈屈站起来,替他解了大氅。握着他衣襟的纤手冰凉,阿素觉得李容渊仿佛更生气,一下便将她的手攥在掌中。饮澜端了姜汤来,李容渊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便抵在她唇畔,阿素下意识就着他的手小小啜饮一口,热意顿时从胃里舒散到全身。   将一碗热汤喝完,阿素才发觉正贴着他方才的唇印,微微一怔,晕生双颊。   听风端了热水入内服侍洗漱,李容渊取了热巾替她抹了脸,见她苍白的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才在鎏金的铜盆里净了手,淡淡道:“有什么事,现在说罢。”   此时阿素倒不知如何开口了,她垂下眸子,沉默了许久,却听李容渊道:“若是无事,便回去歇着罢。”   阿素闻言,心中顿时沉了一瞬,茫然望着李容渊的背影想,他果然是生气了,大概是因着阿娘此前那般冷淡待他。   这么想着,阿素便越发束手束脚,她从来不知道,若是他生气了自己该如何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饮澜与听风早已退了出去,李容渊解下澜袍,径自向内走。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阿素忽然恐慌起来,下意识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李容渊挺秀的身形一瞬间凝滞,阿素努力环住他的腰,一点点贴上他坚实而宽阔的背,试探着怯怯开口道:“九哥哥。”   怀中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好在并没有挣开她,阿素眼圈微红,小声道:“九哥哥不要和我阿娘置气,好不好。”   紧紧环住的腰身渐渐软化,然阿素的泪水却止不住涌出来,她低声哽咽道:“我好怕……好怕这一世,又要在你和阿娘中作抉择。”   这是前世她最深的恐惧,甫一道出,泪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阿素站在那,哭得像个泪人,直到肩膀被大力握住,死死压入怀中,仿佛要将她牢牢嵌入骨血之中。   身体被辜箍得生疼,灼热的吻密集地落在颈侧,阿素缩在李容渊怀里,止不住战栗,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打着颤道:“不会……再也不会了。” 第105章 真心(修) 和九哥哥和好,好不好……   明明得了保证, 阿素心里像堵着一块巨石,哭得喘不上气,泪水汹涌而出。然而渐渐的, 胸中多年的积郁仿佛随着眼泪一起,从身体中流了出去。阿素方感到好受了一些,下一瞬便被抱了起来,如哄幼时她入睡一般, 李容渊托起她的身体, 轻轻抚着她的脊背。   伏在他肩上,阿素努力止住哽咽。悄然睁开眼睛,再直起身子,却见李容渊俊美的面孔在自己面前放大,深邃的眸子似藏着星河。他低下头, 吻了吻她湿润的睫毛, 阿素扇子似的睫羽微微一颤,挂在上面的晶莹泪珠即刻被吮去。   阿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忸怩着蜷缩起身子, 却被李容渊从怀中剥了出来。他极准确地寻到了她的唇, 含住轻轻噬咬,沙哑道:“再……唤一声九哥哥。”   阿素闻言别过脸去,埋在他怀里,不肯出声。李容渊一点点吮着她的唇瓣,低哑道:“让我尝尝, 这里究竟含了什么蜜, 叫人甜到心底。”   阿素最听不得他说甜字,一下便羞红了脸。李容渊将她揽在怀里,又琢吻着她的面颊, 叹息道:“若是从前,你也愿意对我说这些话,那有多好。”   阿素心里一颤,却听他呢喃道:“多想……你再对我撒娇,对我讲心事,就像……你小时候那般。”   阿素别过脸去,却被李容渊捏着下颌,强硬地扭了过来。   “无论有什么心事,都先对九哥哥说,都只对九哥哥说,好不好”李容渊在她耳畔低声哄道,眸光潋滟幽深不见底,低醇的声音令人不由自主沉溺。   阿素闻言顿时红了眼眶,这分明是前世最要好时他曾对她说过的话。然世殊时异,往者不可追,他又为何非要执着于前缘。   阿素怔怔抬眸,却见他居高临下望着自己,执拗的强势中隐隐带着千古孤寂。   拒绝的话就那样梗在喉间,阿素怔怔抬眸,望了他半晌,终于低低“嗯”了一声。   腰身一下便被箍住,如同攫住失而复得的珍宝,李容渊牢牢将她按在怀里。   往事如烟,萦绕不去,阿素伏在他肩上,含着泪道:“许多时候,在你身边,我只觉得害怕,世人皆言,天威难测,若是我说错了一句,便惹你厌恶……”   这话令李容渊心疼得发颤,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再不用如此谨小慎微,疼惜尚且不及,怎舍得再让你受委屈。”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情话,阿素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怯怯望进他幽深的眸子,然而在那里只寻见自己的影子,和他对自己不加掩饰的爱恋。   心中浑浑噩噩,阿素几乎不能思考,一开口连声音也有些打颤,只能抖着唇,道出多年来难以启齿的心事:“九哥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一分?”   如此小心翼翼,令他一颗心胀痛难当,李容渊抿着薄唇道:“皆是我的错,如今若你仍不肯信我的真心……”   说罢蓦然牵起阿素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轻声道:“那我便将它剖开给你,好不好?”   阿素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跳得极快,一下便有些眩晕,手脚皆脱力,只能紧紧靠在他怀中,低声道:“九哥哥,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还是为了哄我。”   李容渊再次握起她的手,压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如何才能叫你相信,这里,从未有过旁人。”   将他的话在心中过了几遍,阿素依旧觉得不真实,怔怔望着他,犹自不可置信道:“我只觉得,现下是在一场梦里,等我醒来,一切便都没了。”   李容渊一点点将她揽进怀里,深深吻着她的发顶,柔情百转,轻声道:“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最喜欢九哥哥,只想和九哥哥在一起。”   阿素紧紧环着他的腰,方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却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去,小声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李容渊低下头,阿素被他捏着下颌,被迫扬起脸,只见他眸色深深道:“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娇嫩的唇被含住,炽烈的吻落了下来,呼吸被强横地夺去,阿素只能被迫承受,腰身软在他怀里。   李容渊低沉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带着诱哄:“和九哥哥和好,好不好。”   强势中带着求肯,却不容拒绝。阿素心中百般酸涩,黑眸中氤氲着雾气,被他环在怀里,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乌发道:“所以,无论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与我提。” 第106章 106 我想……让你亲亲我   李容渊的声音太有诱惑力, 明知道可能万劫不复,阿素却不由自主沦陷,紧紧攥住他袍袖的银边, 一下便想起最初来见他的目的。   仿佛要哄她开口一般,李容渊幽深的凤眸静静将她望住,然经历了方才之事,此时阿素却有些难以启齿, 连鼓了几次勇气, 她才期期艾艾道:“九哥哥……我,我想……”   见她还是如此小心翼翼,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放在唇畔吻了吻道:“说罢,是想要船, 还是想要粮。”   阿素闻言不由惊道:“你……你都知道了。”   李容渊微微一笑, 阿素才知道自己恐怕是说了傻话,这样的大事, 他如何能没有听到风声, 又如何不早就想好了对策, 恐怕今日她来,也皆在他意料之中。   然阿素却越发觉得抬不起头来,她从未向旁人求过什么,更何况那人还是李容渊,方才听他一番剖白, 此时自己若说出什么求人的话, 便像是恃宠而骄或是利用了。而李容渊的神情却带着诱哄,似乎只要是她说出话,他便不会不应。   阿素犹豫了许久, 终于轻声道:“九哥哥,我想求你,将船与粮都与我。”   这便是得寸进尺了,阿素说完方觉不妥,急促补充道:“是借,等解了燃眉之急,我定要还你的。”   见她仓皇的样子,李容渊低叹道:“何至于这般小心。”   阿素闻言垂下眸子,不敢望他,既怕他不应,又怕他应下,自己承了这样大的人情,如何还得起。正煎熬间,李容渊已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借是好借,只是要如何来还?”   得了这肯定回应,阿素顿时来了精神,轻声道:“自然是你说的算,折合成金银,或是拿什么抵偿,都依你。”   李容渊闻言,望着她但笑不语,阿素顿时察觉自己又想的简单了些。无论是船还是粮,都是李容渊花费无数心力物力,经年经营,又岂能用金银来衡量,而且又岂是短时内,金银财帛能买的到的?想到此处,阿素只能小心开口道:“若是不够,那你说如何……便如何。”   李容渊这才有些满意,握着她的手,牵着她向外间走,阿素极忐忑,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待一步一顿地走到临壁的一方书案前,便被李容渊抱起来,高高坐在书案上。   想起上次这般时的情景,阿素不由紧张起来,撑着案沿,下意识闭起双眼,却隐隐感到李容渊倾身耳畔,轻笑道:“那我……便要先取些报酬。”   他故意拉长尾音,却没有下一步的动静。阿素悄悄睁开眼睛,这样的高度正好令她与李容渊平视,只见他扬起唇角望着自己。   阿素局促地向后缩起身子,李容渊却一点点靠近,直到将她抵在粉壁一角,轻声道:“我想……让你亲亲我。”   近得呼吸相闻,他身上旖旎的芬芳与幽静的男子气息一下子漫上来,阿素顿时双颊绯红,身子却像被定住。她紧紧咬住嘴唇,片刻后才小声道:“要怎么……亲。”   阿素原以为李容渊会即刻凑过来,禁不住羞怯垂下长睫。片刻后却感觉不到动静,抬眸只见他长身玉立,却不发一言,倒像是等她凑过去的样子。   这便是要她主动了,阿素顿时头皮发麻。以往每次与他亲近,自己皆是被动,只觉不堪承受,心中每次想着咬牙忍一忍便过去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要自己主动。   她从未做过这事,只觉手足无措,然而李容渊却整以暇地望着她,似守株待兔。周遭静得能听见漏壶的滴水声,阿素无法,只得勉力直起身,闭着眼睛,寻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凑了过去。   很快便抵上一处温软,阿素知道,是他的嘴唇。循着记忆里他曾对自己做过的那样,阿素硬着头皮,浅浅含住他的下唇,小小地吮吸了一下。   然而这一下却不知如何撩拨到了李容渊,腰身忽然被揽住了,阿素身子一颤。李容渊只静静揽着她,却没有再进一步。阿素只能怯怯伸出舌尖,试探着撬开了他的唇齿。仿佛奖励她做得不错一般,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只是这么亲了一会,李容渊却并没有满足的意思,阿素只能闭着眼睛,努力回忆,舌尖竭力去够他的上齿列,这样亲昵的举动一下便扣住了他的心弦,阿素只觉舌尖猛然被缠住,她的面颊腾起一片红云,呼吸急促,却挣不开。   细腰被紧紧箍住,舌尖被吮吸,李容渊恣意逗弄了好一会,才将她放开,阿素喘息着回神,只见李容渊以拇指拭了下嘴唇,微笑道:“滋味……不错。”   说完,他再次俯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阿素纤长的睫羽微颤,手心里全是汗,方才她做的不好,他自然未尽兴,不知道还要如何折腾自己。   望见她局促的样子,李容渊却忽然松开了她,低声道:“好了,既取了报酬,自然要遂你的心愿。”   阿素睁大眼睛,未想到这么容易便被放过。却听李容渊叹道:“无需忧心,一个时辰前,已有三十艘船载着三百石粮草开到渡口,沿江而下,不过两日便到扬州,有了这些粮草,吴地之困自解。   阿素极惊讶地望着他,完全未想到在她开口之前,所需的船粮竟已扬帆出发。   像是要解答她的疑惑一般,李容渊淡淡道:“远之已将此事告诉我了。”   阿素怔怔想,原来他早已做下安排,要将那些船粮运到吴地去,即便自己不开口,也是一般的结果。她深深望着李容渊的眸子,低声道:“殿下今日回来的如此晚,是不是……忙于此事。”   李容渊不答,垂下眸子,微微失落道:“这声'殿下'倒显得生分了,我只爱……你唤一声九哥哥。”   阿素抿着唇不言,李容渊却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哄道:“也没费什么心思,不过是水上航路需打点罢了,现下已然安排妥当。”   阿素知道,他说得虽容易,但做起来却并不简单,然而对自己提起之时却是轻描淡写,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李容渊却将她揽入怀中,一字一句道:“无论摘星揽月,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阿素心中一颤,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在这世间,她原本以为只有耶娘才会这般待她,却从未敢想,实则还有一个他。   心中百味陈杂,阿素倚在李容渊怀里,轻声道:“我不愿欠你这些,待日后定要将这些船和粮还给你,不仅如此,还要加倍的还。”   闻言李容渊却无一分喜悦,怅然道:“这么说便太生分了。”说罢,亲昵道:“难道我的,又便不是你的?”   虽然不敢细想他言中深意,阿素心中却微微发甜,只是想到另一处,心下转沉,不由嘟起唇道:“谁知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知她所想,李容渊轻声道:“你很想,让我再娶吗?”   阿素咬着唇道:“难道,我拦得住殿下?”   敏锐体味她的措辞,李容渊仔细望着阿素,低声道:“若有那一日,你会拦么。”   阿素闻言不由低垂下眸子,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不想让你娶别的女人,可是想到你一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我又觉得伤心。”   李容渊紧紧将她揽入怀中,许久都没有说话。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阿素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所以前世……你究竟……”   这是她极其好奇的事,只是想到种种可能,又一点也不敢开口问。此时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口,阿素却得不到李容渊的答复,只听他蓦然转了话题,沉声道:“今日,你是同远之一道来的?”   闻听他语气之中似有不悦,阿素虽不明所以,还是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来之后方遇到他。”   李容渊神情似有所松动,淡淡道:“以后,莫与他走得太近。”   阿素不禁好奇道:“他来见你是要做什么?”李容渊未答,却有忽闻隐隐更鼓声,阿素猛然心惊,原来已是三更,竟这么晚了。   今日她是偷跑出来的,如今寻不见她,想必府中已经乱成了一团,而若娘知道她来见李容渊……   阿素不敢再想,望着李容渊芝兰玉树般的身姿,低声道:“我……我要回家去了,不然阿娘会记挂。”   阿素知道如今自己方得了李容渊的好处,便跑路似的着急离开,实是要惹他不悦,然而若不回去,只怕阿娘更要迁怒于他。她在心里盘算,要如何想个借口,将今日之事在阿娘面前圆过去,待明日再寻个她心情好的时候,提一句是他舍了船与粮送到吴地去救急。想必如此,阿娘与他的关系也能缓和些。   正在沉吟之间,阿素却听李容渊叹道:“我送你。”阿素未料到李容渊竟这么大方,只听他轻声道:“不能让你阿娘忧心。”   阿素心下有说不出的感动,想说不用,然而方摇了摇头,望见李容渊茕茕孑立的身影,那些想说的话便全被堵了回去。   腰身被揽得更紧了些,李容渊低声哄道:“放心,绝不会再惹你阿娘生气。”   茫茫然被抱着下地,阿素心中一面想着阿娘,一面想着他,不禁柔肠百转。李容渊取过雀裘与她披着,牵着她的手向外走。不知为何,被他攥住手,阿素心中忽然有了些底气。   待两人一同走到府门前之时,马房的昆仑奴已将黑飒露牵了出来。这匹高傲的骏马与阿素也是极熟的,亲热地在她身上厮磨。李容渊抱她上马,自己也上马,从身后稳稳揽着她的腰,黑飒露打了个响鼻,便迈开四条长腿,一路向着坊外奔驰。   此时已是宵禁,巡夜的金吾卫远远望见李容渊的坐骑,皆不敢拦,然离丰乐坊越近,阿素便越忐忑,直到远远走到坊外牌坊前,望见自家府外的耀耀火光,她更知这次自己真的闯了大祸,阿娘回府寻不到自己,想必已大动干戈。   果然,李容渊抱着她下了马,方走了几步,便见持着火把的罗长史带着一队人迎了上来,萦黛望见阿素立刻软了身子,哭道:“派出去的家人走了一队又一队,可算寻到娘子了。”   阿素忙扶起她道:“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萦黛连喜带嗔,想责她几句,抬眸便望见李容渊,顿时怔在那里,下意识福身道:“九殿下。”罗长史也忙向他行礼,李容渊微微颔首,阿素心中有些忐忑,向萦黛小声询道:“我……阿娘呢?”   萦黛还未答话,阿素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挽着帔子,急匆匆地从石阶上走来下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再不回来,阿娘的一颗心都要叫你揉碎了。”   阿素眼圈一红,还未开口,却见阿娘的目光已沉沉落在李容渊身上,她欲启唇,却听李容渊沉声唤道:“姑母。” 第107章 许婚(修) 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   安泰闻言, 抬眸望了望李容渊,又回眸望了望阿素,表情严肃。阿素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在她怀中怯怯唤道:“阿娘……”   安泰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今日,是去见他了吗?”   知她说的是李容渊,阿素点点头, 着急想开口解释, 却听李容渊沉着道:“侄儿有些话想对姑母说。”   阿素生怕阿娘又不理人,紧紧攥着安泰的手,哀求地望着她。安泰抿唇抚着她的鬓发,望了李容渊片刻,终于发话, 淡淡道:“进去说罢。”   阿素闻言如释重负, 安泰已牵着她转身回府。然而阿素方走出几步便不由悄悄回眸,直到望见李容渊也跟了上来, 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回府之后安泰吩咐青窈与琥珀侍候阿素入寝, 却要在自己寝居旁的松鹤阁与李容渊单独叙话。阿素自然不放心, 挨挨蹭蹭地不肯走,琥珀在一旁低声劝道:“娘子别拗了,若是惹怒了长公主可如何是好。”   自从和阿素来到靖北王府,琥珀至今难以置信,长公主夫妇竟认了娘子做义女, 然而问起娘子这其中可有什么机缘, 娘子只是笑而不语,琥珀便只能把这当作天下落下福分。只是毕竟是义女,她自然要时时提醒着娘子行止谨慎, 这一次也不例外,好说歹说将人劝回了房里。   然而阿素略微卸下妆发,心中犹自不放心,换了绸衣,便要再去松鹤阁外面悄悄地听,琥珀忙给青窈使眼色,想让她一同把人拉住,然而青窈却拿了件薄纱大袖给阿素披上,柔声道:“娘子小心风寒。”   阿素应了,转身吩咐她们谁也不许跟来,眼见阿素的背影走得远了,琥珀气得直跺脚,瞪着青窈一眼道:“长公主特意吩咐了,要娘子早睡,我们即便不劝着娘子,也没有纵着的道理。若是日后怪罪下来,这错不是还要娘子担。”   青窈闻言叹道:“哪里舍得怪罪,我在府中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长公主如此疼人,自然比过如今琢玉阁中的那位,甚至及得上早夭的永宁县主,阿姊放心好了,咱们在府中做事,万般以娘子为先,事事顺娘子心意,这差事也就成了。”   琥珀知道青窈说的琢玉阁中的那位便是长平县主苏樱华,自上次事发,便被禁足在琢玉阁中,连封号也夺了,而另一位永宁县主,便是长公主的亲女,三年前与娘子一同落水的早夭。听闻青窈此前便是小县主身边的侍女,此次被长公主拨来伺候娘子,倒显得娘子在长公主心中的非同一般。   想到此处,琥珀心下稍安。现下她与青窈同在娘子身边伺候,她原以为娘子自然和自己更亲近些,却没想到她对青窈却青眼有加,本有些不忿,现下却服理,果然青窈是个心思机灵的。   阿素记得自己的闺房距离阿娘的寝居旁的松鹤阁不过百丈,果然走了没多远,远远望见了歇山昏黄的灯影。她本想悄悄走过去,待到近前才发觉有人守卫,想躲时已来不及。   廊庑下的两位侍从望见阿素也是一惊,上前行过礼,却将她远远拦着。阿素低声斥道:“让开。”   那两位侍从原是出身行伍,君令如山,直直矗在她身前挡着。阿素无法,心一横道:“我要见我阿娘。”   这厢动静大了些,萦黛闻声从松鹤阁外间走了出来,望见阿素,急忙将那两人斥退。扶她走了进来,见她面颊有些苍白,萦黛一面将汤婆子塞给阿素暖着,一面嗔道:“纵是有天大急事要娘子亲自来一趟,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阿素默然抱着汤婆子向内走,一路上眼前浮现的皆是李容渊与阿娘一言不合冷颜相向的情景,待到内间那面缂丝山水屏风,隐约望见言谈相和的二人,却着实吃了一惊。   于屏风之后悄然而立,阿素只听片刻,便知李容渊已将前情和盘托出,此时正轻声细语与阿娘回溯旧时往事。鲜少见他如此示弱,阿素不禁暗叹,这一步感情棋走得极妙,毕竟从前阿娘极爱他,此时自然有所触动,并未再如原先那般冷颜。   半盏茶尽,安泰攥着帕子,望着李容渊,沉声道:“你究竟,如何识得五娘便是宝儿?”   这也是阿素最好奇的一件事,她竭力倾身,想听得更明白一些,然而一下触到屏风,发出细微的声响。   闻得动静,安泰不禁斥道:“谁,在外面。”   阿素只得绕过屏风步入内室,谈话甫然中断,见她衣衫单薄,安泰秀眉颦蹙,李容渊却比她更快一步,起身解下身上的大氅将阿素裹住,低声道:“怎么不去休息。”   阿素却挣开他的怀抱,规规矩矩走到安泰身边坐下,悄悄望了望李容渊,又望了望安泰,怯怯道:“阿娘……”   安泰将叹了口气她揽在怀里,一字一句道:“还要瞒我到几时,方才他已告诉我了,原是早就识得你的身份,才将你接在身边。”   阿素心中一颤,她虽做此猜测,然此番得了阿娘的肯定,却有百般滋味涌上心间。闻听安泰的声音微微打抖,阿素伏在她怀中,小声道:“阿娘别生气。”   安泰则轻轻抚着她的背,含泪道:“我虽恼他瞒我,却庆幸他将你从沈家接了出来,免得遭了旁人的毒手。”说罢,她又沉声道:“现下你在,我便要问一问,这些年,可有受什么委屈?”   阿素轻轻摇了摇头道:“他……待我很好。”   安泰仔细望着爱女,似要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来。阿素却并不退缩,见安泰一言不发,有些急道:“如今,儿能全须全尾回到耶娘身边,不是最好的明证,阿娘莫再……莫要怪他。”   语气带着不经意的维护,安泰的目光在李容渊与阿素身上徘徊,一切的一切在脑海中连成一片,若时此时她再不通透,也太迟钝了些。   她深深望着阿素,低声道:”你们……”   李容渊闻言欲开口,阿素却猛然打断他,别过脸去,轻声道:“阿娘……莫再问这些,总之,并无逾矩之处便是了。”之后伏在安泰怀中,她却忍不住悄悄抬眸,带着期冀望安泰。   见爱女如此情态,安泰沉默许久,终于松口,切切道:“罢了,全然是我的不是,没有早些发觉寻你回来,也怨不得旁人,你既为他说话,阿娘又如何忍心令你伤心。”   阿素心中惊喜,手却被攥住,只听安泰怅然道:“只是如今,我方体会得,女儿大了,留不得身边,是怎样心情。”   阿素面颊顿热,轻声道:“儿愿意……永远在耶娘身边侍候。”   安泰闻言红了眼眶,嗔道:“傻孩子,若真是这样,阿娘更不放心了。”   李容渊深深望着安泰,轻声道:“将宝儿许我,姑母自可一千一万个放心。”   字如玑玉,掷地有声,安泰闻言却掷了茶盏,怒道:“欺瞒我这么久,何敢再提此言。“   阿素耳中也如一声惊雷炸响,心中冰凉又滚烫,不禁想起在阿娘将自己当作五娘之初,确实对李容渊说过要将她终身托付,令她有所依托的话,原来那时他……他是有意令阿娘允诺。   见阿娘愈怒,阿素紧紧攥着帔子,悄悄望向李容渊,却见他并未退缩,反微笑道:“姑母说过的话,岂能反悔。”   安泰心疼地将阿素揽在怀中,狠狠剜了他一眼,李容渊的声音却低了几分,抿唇道:“原本这婚事,应由家中女性长辈来提,只因我阿娘去的早,至今无人主持……”说完,他抬起眸子,深深望着安泰道:“我自幼便是姑母看着长大的,如今……姑母可愿为我做主?”   他的深情又恳切,提起生母之时黯然令人怜惜,安泰虽行事凌厉却最是心软,板起的面孔神情不过一丝动,便被李容渊敏锐捕捉,即刻沉声道:“若是姑母应允,定六礼俱全,先遣使执雁纳采。”   阿素着实未有准备,未料到李容渊竟提到婚事,还与阿娘议起六礼,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安泰的神色也是一般迟疑,李容渊却在她面前俯首再拜,安泰目光最终落在阿素身上,攥着她的手,轻声道:“告诉阿娘,你是如何打算?”   阿素本能有些退缩,目之所及但见李容渊正一瞬不转望着自己,竟带着不加掩饰的紧张。见她越不开口,气氛便越凝滞,李容渊终似无法忍耐,不顾安泰在场,起身将她揽进怀里,哑声道:“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肩膀被勒得生疼,阿素忽然想起前世,懵懵懂懂便嫁了他,那些甜蜜的期许最终成了狰狞的伤口,这一世,那些槛他们究竟能不能迈过去。   从李容渊的怀抱中挣出,阿素抬眸望他,高高在上英俊的面孔饱含深情,薄唇紧抿,深邃的眸子中全然是自己,也只有自己,纤长的手指用力箍住自己的腰,骨节分明。   是她……曾经爱过的样子。   最终,阿素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安泰也不忍将他们分开,低叹道:“今日,我方明白了些。”又望着李容渊道:“这事须由元郎做主,待问过他的意思,若允婚,再议不迟。”   说罢,又向两人沉声道:“只是礼不可废,在此之前,你们再不可私下见面”   这便等于应了一半,李容渊闻言,即刻在安泰面前拜倒,起身时郑重道:“阿娘。“   这一声唤得极亲昵,安泰既嗔又感慨,阿素却悄悄低下头,只觉面颊微微发烫,再抬眸望向安泰时,只见她向李容渊,叹息道:“后辈子侄中,也数你最会讨人欢心。”   然话音未落,忽有一人匆匆推门而入。阿素猛然一惊,但见脸色苍白的罗长史向安泰告道:“禀长公主,出大事了,南衙的高嵩带人已将王府团团围住。“ 第108章 生变 安泰与李容渊对视一眼,神情皆肃……   安泰与李容渊对视一眼, 神情皆肃然,阿素心中一凛,如今乃多事之秋, 高嵩显然来者不善。她不安地抬眸,却见安泰望着罗长史,沉着道:“你且细细说来,他们有多少人, 何时来的, 又打的是什么名号?”   罗长史拭了拭汗道:“那高嵩带着陛下的敕书来,说要请长公主出府接旨。来时约有千人,只见南衙的骁骑如两条火龙分东西而去,恐怕此时已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   李容渊蓦然敛容,望着安泰道:“恐怕这不是宣旨, 而是要抄家了。”阿素心中惊惶, 安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心下却格外敏锐。她的目光移向罗长史身后, 却不见另一人, 不禁沉声道:“郑司马何在?”   出了这样的大事, 郑司马却不在,显然不同寻常。阿素的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却听罗长史焦急道:“今日午初时郑司马便出了门,至今未归。”   未及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阿素便见安泰面色沉沉起身。方迈出一步, 却被身边的李容渊止住。他长身玉立, 沉静道:“姑母勿忧,今日我在,他不敢如何。”   安泰表情却有些凝重, 她沉吟片刻,忽转身望着罗长史道:“将府中部曲调往各处值守,不许任何人进来。”   高嵩行事皆冠以降旨之名,这么将他拦了便是枉顾天威,罗长史颇有些犹豫。李容渊望向安泰道:“姑母不可,如此行事反倒落人口实。”   安泰却是不理,反向罗长史沉声道:“还不快去。”罗长史迟疑片刻,终咬牙领命。   他刚一离开,安泰便望向李容渊道:“今日你们来,没有被人发觉罢。”   李容渊闻言,似知她所想,不由蹙眉道:“姑母……”   安泰依旧不理,径直牵起阿素向外走,只眼神示意李容渊跟上。待步入自己的寝居,命人层层守在外面,又将数道门扉紧闭,安泰方沉沉道:“定是出事了。”   阿素心中一沉,却听安泰低声道:“元郎留下部曲大多随鲤奴去了宁州,留守的百人即便与高嵩在府外对峙,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事不宜迟,你们走罢。”   说罢,肤白如藕的手臂从广袖中探出,安泰缓缓旋动博古架上的玉瓶,足下的莲升砖依次陷落,竟出现一条暗道来。   阿素极惊,她从小便知府中有暗道通向外面,却从未寻到过,更没想到会在阿娘房中。安泰望着那尘封已久黑漆漆的入口,怅然道:“王府落成时,我与元郎方成亲不久,他告诉我这处暗道,我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用上。”   说罢,安泰握起阿素的手,望着李容渊,轻声道:“带她走罢。“   李容渊蓦然望向安泰,只见她神色郑重。阿素此时也明白过来,立刻扑在她怀中,颤声道:“阿娘一起走。”安泰则轻轻抚着她的背,眼眶微热道:“傻孩子,阿娘怎么能走。”   海棠嵌宝窗的薄纱外隐约可以看见冲天火光,一阵这嘈杂的人声马嘶突兀地传了过来,想必骁骑已冲入府中,很快便会寻到这里。安泰不由急道:“趁现下无人发觉,你们快走。”   李容渊薄唇紧抿,似难以抉择,然与安泰目光交汇的一瞬,他终于拿定主意。阿素犹自抱住亲娘的腰不肯撒手,哽咽道:“不,我不走,我要和阿娘在一起。”安泰闻言,含泪道:“眼下你耶兄皆不在,阿娘只怕护不住你。”   说罢,安泰狠下心推开她道:“走罢。”   阿素只觉身子被李容渊牢牢箍在怀里,他行事极果断,阿素不及最后望一眼阿娘便被挟着向暗道走去,她流着泪挣扎,低头在勒住自己腰的手腕上狠狠撕咬,李容渊却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泪水模糊了阿素双眼,地道入口阖上的那刻,她只听阿娘声嘶力竭道:“你定要……护她周全!”   黑暗在四周合拢,再听不见阿娘的声音,阿素伏在李容渊肩上,泪水洇湿了身下薄衫。今日高嵩来势汹汹,在暗自然比在明更有利,她虽知李容渊的选择冷静而理智,然心中却像堵着一块巨石,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脊背被轻柔地抚着,李容渊的步伐沉稳,幽静的衣香漫了上来,阿素哽咽着平静下来,努力拭干眼泪。   此时她才发觉他们已沿着暗道走出很远,李容渊单手托着她,另一手取下腰间蹀躞带上的火折引燃,在前照亮。跳跃的火光下,他手腕上两列齿痕极深,方结了血痂,微微一动,又有鲜血流了出来。   阿素心中一颤,伏在他肩上轻声道:“还疼么。”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骁骑破府门而入之时,高嵩正见安泰端庄而立,居高临下望着他。事到如今,她竟还摆这样的架子,不由在心中冷笑。   他打量安泰片刻,将手中的朱红敕书在她面前一抖,沉声道:“奉旨抄家,长公主身份尊贵,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说完,便有四位金甲武士上前,前后左右将安泰禁锢,然而她却似并无惊异,只望着高嵩淡淡道:“那敢问将军,我究竟犯了何律?”   高嵩不答,只从怀中拈出一张帛纸,冷道:“有人告发,前日元子期送回王府一封信,里面叙述了他以平叛之名,与会稽王相约在吴地起事,这便是你们元家谋反的证据。”   安泰不接那帛纸,只望着高嵩身后的那个身影道:“我自问并没有薄待你,你为何要如此,他们许了你什么,高官厚禄,还是富贵荣华?”   郑司马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深深望着她,轻声道:“仆并非贪图富贵之人,只求行事无愧于心。”   安泰冷道:“好一个无愧于心,这便是你伪造书信的理由?”   郑司马再拜,淡淡道:“书信是否伪造,想必长公主比我更清楚,当日还是霍校尉亲自送信回来,府中不止我一人知此事,如今将军面前,不要再强行狡辩。”   这番颠倒黑白混淆真假的话他说得极坦然,若是旁人简直要信以为真。霍东青确实送回一封信,然而信的内容却不是他说的那般。安泰怒极,不明白究竟何至于走到这步,要开口质问,却被高嵩蓦然打断。   他望着安泰,施施然道:“长公主勿急,此事另有人证,待我搜出物证,到陛下面前再对质罢。”   之后高嵩望着向骁骑的两位校尉,向郑司马道:“带着他们给我搜,王府中一处也不许遗漏。陛下的旨意,除长公主外,府中之人无论男女,一律押解刑部狱。”   郑司马躬身领命,那四位金甲武士则押着安泰向外走,路过郑司马身边时,安泰睁大眼睛,打量这个十几年如一日在自己身边恭恭敬敬侍候的男人,仿佛从来未认识他一般,从那失了表情的面目上也看不出一丝端倪。   这局,恐怕是早就布下了,高嵩说另有人证,那会是谁?最重要的,元郎在吴地究竟如何?无数疑问令安泰如坠寒窟,她唯一庆幸的是,一刻前已将阿素送了出去。   直到第二日,阿素才得了确切消息,靖北王元子期与裴氏密谋在吴地起事,被人告发,元家被抄,长公主禁足宫中,靖北王世子成了在榜缉拿的要犯,昭告文书已经八百里加急向各州县散发出去。   因是靖北王夫妇义女,阿素自难逃干系,也在待收押缉拿的名单之上,只是相比与远在宁州,手握部曲的阿兄,她所受得关注要小得多,即便如此,也有金吾卫在长安城内挨家挨户搜查了三遍,不找到她便不罢休。   现下自然没有人敢到李容渊府中来搜,即便如此,府中的守卫却森严至极,阿素更是被禁足,不许出府门一步。 第109章 对峙 若是现下还要分你我,也太生分了……   自被禁足于西苑, 阿素鲜少得知耶娘与阿兄消息,任外界雨打风吹,丰乐坊矗立的粉墙黛瓦圈出一处清幽宁静。阿素寻了个机会, 悄悄溜出西苑,只听外间浣衣的婢女谈论道:“没想到元家竟然谋逆,长公主也因此失了圣眷,诺大的靖北王府倒如树倒猢狲散, 门庭冷落, 连府外的两列十四戟也被礼部裁撤。”另一人小声道:“原先我们府中那位五娘,被元家认作义女,此番可好,不仅受了牵连不说,连沈家也与她断绝了关系。”   阿素只听了个大概, 便被朱雀寻见, 那两个婢子回身望见她,脸色煞白。朱雀面色沉沉命人将她们拖下去, 狠狠责罚, 却不再与她透露半分。阿素心中惶急, 原来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是万万不敢信耶娘会谋反,定然是旁人陷害,恐怕与高家脱不了关系。   只待日暮时分,李容渊回府, 阿素惶惶然迎上去, 怯怯打量着他,急切想从他的表情中寻到些进展。然而任她火急火燎,李容渊只静静将她揽着, 仔细查问了衣食起居,却不提一句外界之事。阿素无法,横下心抱着他的腰央求他别走,李容渊倒从善如流。晚上在卧榻之间,阿素窝在他怀中,再次找了个理由开口,却被一人的来访打断。   这位不素之客自然是姜远之。这几日李容渊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夜半时分还要与悄悄入府的姜远之议事。阿素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只知道定然非同寻常。   近日来她白日嗜睡,深夜时则难以入眠,李容渊离去后她辗转反侧,终耐不住披衣起身,向着外间光亮处去。   望见阿素推门而入,李容渊与姜远之的谈话蓦然而止。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时姜远之都要逗弄一番,似挑衅一般,他望着李容渊淡淡道:“既如此,发往吴地的那些船还是早日追回来罢。”   阿素心中一惊,顿时望向李容渊。元家出了这样的事,旁人避之不及,又哪愿意牵涉其中。此前她向李容渊求了那些船粮向吴地送与阿耶,若是走漏了风声,他便是同谋,要担极大的风险。   阿素怔怔望着李容渊想,若是此时他反悔,自己也决不能说什么。李容渊则望着她,蹙眉道:“怎么不睡。”见她紧紧攥住银丝滚的袖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俯身在她耳畔道:“已这般久了,怎么还如此不信我。”   阿素微红眼眶,低声道:“九哥哥,我……”,李容渊轻轻将她揽着,叹道:“若是现下还要分你我,也太生分了。”   话音未落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回内间。将阿素在榻上安顿好,见她只是恹恹的样子,李容渊她的额头试了试,关切道:“可是不舒服。”   阿素微微摇了摇头,抓着他的袍角哀求道:“九哥哥,你告诉我,我耶娘阿兄究竟如何了?”   李容渊只深深望着她,却不答话,只为她掖好锦衾的一角,又拨了拨炭盆里的铜枝,淡淡道:“无需忧心。”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阿素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去,知道如今自家大约真的处境不妙。   于此同时,偌大的太兴宫中,安泰已被软禁在宣徵殿多日,侍膳的侍女将未动过的食水一批批撤下,皆胆战心惊。紫宸殿的内侍也来了两拨,将这情形都回报与景云帝,自然惹得龙颜大怒。   闻听有人堂皇迈步入殿中,虎虎生风,安泰虽有些脱力,仍旧起身拜倒,深深望着他道:“我究竟犯了何罪,皇兄总要让我明白。”   望见她如此虚弱却仍旧不肯认错的样子,景云帝怒道:“你既求明白,便让你明白。”说罢,从身后内侍手中取过一份奏笺,掷在安泰脚下。   安泰吃力地将那奏笺拾起看了,发觉竟是吴郡郡守上疏,言自两年多前,元家便与裴家过从甚密,曾从宁州运了大量精铁到吴地铸造甲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安泰将那封奏疏读完,抬眸望着景云帝道:“一面之词,如何能信?我以性命担保,元郎绝无谋反之心。”景云帝望着她冷道:“朕自然信你,只是可惜了好驸马,朕的好妹夫。”   安泰将那奏疏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皇兄切勿轻信奸人谗言。”   然她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婉转的声音道:“长公主说的奸人,可是指我。”安替闻言抬眸,正见宣徵殿浩宇之下,高后聘婷而入。望了眼面色沉沉的景云帝,她毫无惧意地走到安泰面前,轻声道:“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似对我误会颇深,幸陛下如何英明,不容人欺瞒,驸马与裴家究竟有没有勾结谋反……”她微微笑了笑道:“自然另有佐证。”   说罢,高后轻轻击掌,便有内侍带上来一位纤弱的女子。安泰望见那人身形,顿时一惊。   奚亭暮却看也不看安泰,只跪在地上,向高后与景云帝深深拜倒伏地。   高后免了她的礼,望着她道:“说说罢,你是什么人。”   奚亭暮望着景云帝道:“罪女原是长公主府中的奴婢,后划去贱籍与沈陟为妾。”   景云帝淡淡道:“将你与皇后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此前在长公主府中可听到些什么,又见过些什么?”   奚亭暮恭谨道:“罪女此前在长公主府侍奉公主与驸马,亲见驸马与前朝旧贵暗中交往,陛下下令清缴桓氏一门余孽之时,还是驸马悄悄命人报信,才致如今尚有漏网之鱼。   安泰怔怔望着她,低声道:“现在我方知,你竟如此恨我们。”   奚亭暮不理,只匍匐在景云帝面前,从怀中取出几张旧笺来,低声道:“这些便是婢子当年抄录下驸马与桓家的书信。”   景云帝将那些书信掷在安泰面前道:“你有何话说?”   安泰未捡那些信笺,只轻声叹道:“这件事,我不否认,只是……”她蓦然抬眸望着景云帝道:“实情并不是皇兄想的那样,驸马并无助长前朝余孽之意,只不愿皇兄枉造杀孽。”   景云帝闻言冷道:“好一个枉造杀孽,原来在你心中,朕便是这样的昏君,那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流着谁家的血,如今又是谁家的天下?”   安泰轻声道:“先前父皇也说过,这天下本是元李共治,元家不过退一步而已。”   景云帝闻言勃然而怒,周遭宫人皆伏地瑟瑟发抖,高后却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又望着安泰道:“即便长公主所言不虚,前次之事尚且不计,那这一次的事,长公主又作何解释?”   说罢,高后眸色一转,内侍会意,随即引来一位神情委顿的少女。   苏樱华入殿,望见景云帝即刻伏地流泪,高后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望着景云帝道:“元府的郑司马曾携抄本告密,驸马在家书中提到他与裴家共谋大事,事成指日可待,我与阿樱求证过,确有如此家书一封,后我兄长果然在元府抄出正本。”   苏樱华楚楚含泪,哀道:“正因如此樱华才得了姨母的厌弃,被禁足后宅,不得出门将实情报之阿舅,请阿舅与我做主。”说完她便伏地,阵阵叩首。   见安泰对苏樱华怒目而视,高后在心中微笑,向景云帝福身道:“阿樱是我与陛下的亲甥女,她又岂会欺瞒陛下。”   景云帝闻言即望着安泰道:“如今,你可求得明白?”   安泰深深回望,轻叹道:“我只为我,也为皇兄惋惜,竟从未料到,我们兄妹二人姑息养奸至此,以至于身边皆是奸邪之人。”   高后闻言眸色一深,景云帝已沉声道:“住口”   说罢,他又命人取过一份文书,呈在安泰面前道:“和离书已备好,你誊写一遍,朕便饶了鲤奴。”   安泰猛然睁大双眸道:“你要将我儿如何?”   景云帝道:“他倒乖觉,自带部曲回京,要入宫探你,朕将他扣下了。”   安泰松了口气,伸手便将那和离书撕成两半道:“想也别想。”   景云帝冷道:“你不写,他也是死,写了,还能保住你亲子。”   安泰敏锐惊道:“元郎现下如何?”   景云帝眸色深深道:“朕还道平叛如此顺遂,原来是早与裴家勾结,如今事情败露,朕岂能容他?自然已将他拿下,押解回京。”   安泰顿时心慌意乱,未料到景云帝为先发制人竟不惜临阵换将,她攥紧了帕子,沉声道:“我要见驸马。” 第110章 逆流 洋洋洒洒矛头竟直指当朝皇后,言……   对峙间, 高后施施然行至景云帝身侧,假意劝道:“陛下莫与长公主置气,她是受人蒙蔽, 才会与陛下生了隔阂。”   这便是招风助火了,安泰不由冷道:“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景云帝闻言怒道:“若不悔过,便在这待着,哪也不许去。”说罢便拂袖而去, 身后的两列銮仪随驾, 浩浩汤汤向外开去。高后最后望了眼安泰,命人带上苏樱华与奚亭暮,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宣徵殿。   安泰刚迈出一步,便被殿外的金吾卫持武械拦住,两位校尉模样的金甲武士单膝跪在她面前道:“请长公主切莫为难下官。”   高后闻声停住脚步, 却并未回身, 只淡淡道:“众叛亲离的滋味可好,我尝过的, 总要让你也受一受。”   安泰扶着廊柱, 望着她娇矜的背影, 只觉五内俱焚。   随高后回到长秋殿,苏樱华全身不禁打起抖来,望着她这幅模样,高后不由冷道:“这样,便后悔了?”苏樱华抿唇摇了摇头, 轻声道:“阿樱不后悔, 只盼舅母斩草除根,再不给元家留一丝一毫的生机。”   高后莞尔道:“倒未想到,你年纪不大, 倒狠得下心。”   见她仍旧面色苍白,高后不由安抚道:“元氏谋逆,有郑司马呈上的铁证如山,咱们不过是助了把力,让陛下下定决心将其铲除,算不得什么。况且亭暮也丝毫未作伪,元子期不仅与裴家相交,更助桓氏余孽,落到今天的境地,是他咎由自取。”说罢,高后又向她二人道:“已在长秋殿西厢为你们辟了间静室,这便下去休息罢。”   苏樱华与奚亭暮对视一眼,便知高后此举明为安抚,实为监视。苏樱华依言告退,奚亭暮却上前一步,福身道:“中宫答应过婢子的事……”   高后抬眸望着她,微笑道:“你倒是个痴情人,也罢。” 长秋殿的女官闻言即刻上前,高后道:“你便取了我兄长的腰牌,带她去大理寺狱走一趟罢。”   大理寺狱设在皇城之南,所押之人乃朝廷钦犯,然自太|祖以来,朝中任用酷吏之风盛行,其中黑暗血腥不足为人道,实为一座魔窟。高后身边的女官将腰牌递与典狱,受不得他身上的血腥气,蹙眉退开一步,望着奚亭暮道:“快些去罢,我在此处等你。”   奚亭暮全身都裹在帷帽下的白纱里,跟随在典狱身后,沿着潮湿光滑的石阶向下,那典狱不曾见过宫中来使,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小心翼翼道:“贵人怎么竟到这么肮脏的地方来。”   奚亭暮不答,那典狱便越发战战兢兢,阴森的地牢之中,每一间锈蚀的囹圄之后似乎都藏着鬼魅,濒死的哀嚎和铁链的窸窣声从他们所经之路响起,终于到达地牢的深处,典狱摸索出铸铜的长匙,缓慢打开儿臂粗的狱栏上的铜锁,退了一步,低声道:“贵人请。”   奚亭暮缓缓走了进去,狱门在她身后重又阖上,黑暗中一片静默,奚亭暮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摸索着上前,隐隐望见柴草中的那个英挺身影微微一动,才终于放下心来。   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元子期俊美的面目终于不再模糊,奚亭暮只见他双手双足都以精铁锁住,虽受了庭杖但神情却不委顿,见了她也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望,仍旧冷静如正与人执子弈棋。   上了枷行动不便,元子期只望着奚亭暮淡淡道:“既来了,便坐罢。”   奚亭暮摸索着坐下,距离他近些,一阵血腥气顿时扑鼻,不知他伤在何处,奚亭暮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掌中却一空,元子期抽出手,袖底扬起淡淡的龙涎气息。即便已是如此情形,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优雅。   奚亭暮怔怔望了他片刻,轻声道:“与我走罢。见元子期不理,她不禁沉声道“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元子期望着她只是不语,奚亭暮但见他身边潮湿的地砖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根禾草,经纬分明,不禁在想,他是在卜卦,还是在计算时间?   无论如何,皆代表他并不是在这里待死,奚亭暮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沉着望着元子期,不疾不徐道:“我自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话音未落,却被元子期淡淡打断道:“若是来说这些,那便请回。”   原来自己还是猜错了,他并不畏死,也不惜命,便是这样的性子令自己又爱又恨,奚亭暮绞紧了手指,深深望着他,见元子期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冷道:“你舍不下她,是不是?”   元子期微微阖目,并不动容,经年的怒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奚亭暮终于忍不住揭开陈年旧事,带着恨意道:“她究竟有什么好,难道……”她激烈地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元子期,狰狞道:“成亲七个月,她便为你诞下长子,难道你全然不曾怀疑。”   元子期闻言淡淡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鲤奴是我的孩子。”   亭暮冷笑一声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她有过别的男人,你不觉得……”   元子期止住她要说出的那个字,冷冷道:“那时她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受了旁人的教唆,我不怪她。”   奚亭暮喃喃道:“原来你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她深深望着元子期道:“你们洞房那日垫在她身下的元红帕,还是我割破手指为她做伪,从一开始,她便在欺瞒你。”   她相信任何男人听了这样的话都不会无动于衷,却听元子期轻声道:“她只想把最好的一面都给我。只可惜我们遇到的太晚,她是公主,那样骄傲的人,在我面前却要那样卑微,小心翼翼,让我从心里怜惜。”   奚亭暮歇斯底里道:“她一直在骗你,为何你执迷不悟。当年在慈圣寺,明明是我先遇到你,为何你却不看我一眼,只因为我出身低贱。”她抄起铁锁链狠狠抽在他身上,元子期苍白俊美的面庞上顿时溅上鲜血。   奚亭暮见到那不知哪里来的鲜血,顿时慌张,跪在他身边一边,流着泪为他擦拭。   元子期闭目靠在一旁,缓缓道:“无关出身,只是从一见到她,我心里就再没有旁人。”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奚亭暮,怒气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诃子下雪白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那么,你就死在这修罗地狱里罢,”她在他耳畔轻声吐息。   缓缓将帷帽带上,奚亭暮转身向外走去。最后她停在门畔,却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和这里的蛇虫鼠蚁在一起,像最卑劣的下等人一样。”   沉重的狱门重重落下,轻纱遮住了她依旧美丽的面庞,走出这深渊一般的牢狱。这次希望是真的离开了,带走唯一的光亮,黑暗与腐朽重新降临。   于此同时,丰乐坊中,一夜未眠的姜远之望着李容渊道:“这一次,赌上全部的家身,你终究不悔?”李容渊则回望微笑道:“我信你。”   熹微的晨光中,启夏门外单骑绝尘离开长安。五日后,吴地裴氏叛军中忽多了一位神秘的幕僚,在他身后,更有数百艘船载着钱粮辎重,沿江而下。   此时距元子期临阵被换不过十日,原本一盘散沙的吴地叛军忽然集结起来,要知原本吴郡有裴王桓陆四家,非裴家一家独大,虽皆衰微,但另有别姓旧族壮大,势力根深蒂固,此次起事原本其余世家都持观望态度,却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的能耐竟能将诸姓旧族联合起来,一时间叛军声势浩大,高衍节节溃败,叛军竟连克三州,逼近长安。   这还是大周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朝中上下顿时一片惶恐,议论纷纷,景云帝大怒,召集朝会,欲再换平叛将领,商议了三天,却再定不下人选。   叛军攻至长安三百里之外时,景云帝愈怒,拒绝了朝臣遣使议和的提议,而此时从已被叛军攻占的三州又流传出一片讨逆檄文来,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矛头竟直指当朝皇后,言其狐媚惑主,秽乱春宫,践后于翚翟,陷君于不义,要求清君侧,废高后,令其子雍王为裴说偿命。   待檄文传至长安,朝臣展卷阅之,但见其上笔锋劲瘦,收势入流,骈散道尽高氏之逆举,望着上面“高氏一门,豺狼成性,暗窥神器,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众臣皆称奇,不知何人所书,如此才高八斗竟被埋没,以至于流于叛军,但也皆敢想不敢言。高后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在景云帝面前做柔弱的样子,伏地哀哭。   眼见长安被围,竟有朝臣上书,谏言是否迁都洛阳一避,景云帝也不由默然,望见他苍老的背影似有动摇,高后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凉意。 第111章 爱子 朕只愿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   而在皇城另一边, 大理寺阴暗的牢狱之中,元子期静静听着渗水低落在墙脚苔藓上的声音,这声音极规律, 约莫五下是一刻,已数过了五千下,他轻轻拈起身边三根柴草中,不过一折, 那根柴草便应声而断, 轻微的咔嚓声在为死囚特制精铁链的窸窸窣窣之中微不可闻。   有因即有果,如同循着精密的罗盘,一切事情皆沿着既定的轨迹发展。   两日之后,情形果然更坏,距长安二百里外的望州都督蓝越投降叛军, 一时间原本固若金汤的京畿防卫被生生撕破了一个缺口, 自吴郡始,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五个州府, 因叛军军纪严明, 并未大行烧杀抢夺之事, 入城时没有受到激烈地抵抗,消息传至长安,朝野震动,景云帝终于按捺下心性,召集朝会商议对策。   长秋殿中一片阴云密布, 高后跪坐在镜前, 望着羽人飞仙镜中的自己,年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这么多年来她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 得到了那么多,又失去了那么多,难道竟要在原本稳操胜券的事情上失了手?   殿中女官惊惶地闯入,跪在她身侧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雍王李延秀将她踹翻在地,怒道:“慌慌张张做什么?”   高后止住焦躁的儿子,缓缓道:“梓芸,有什么事便说罢。”   那唤作梓芸女官终于抖着声开口道:“听咱们在紫宸殿中的眼线来报,陛下如今正同中书令张贞等几位大臣草拟废后诏书……”   话音未落,一盏薄瓷便在她脚下四分五裂,李延秀望着高后泠然道:“若父皇真要废后,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不成。”   高后缓缓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料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忽然竟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望着儿子轻声道:“无需忧心,我自有安排。”说罢,她又向梓芸道:“去请十三公主来。”   虽处深宫,永仙也隐隐听闻如今阿娘与兄长处境艰难,景云帝已许久未到长秋殿中来了。自从与元家断绝了往来,对自己的婚事,她便再不做想,只愿陪在阿娘身边,而望见高后依旧平静的面容,她忽然放下心来。阿娘宠冠后宫多年,是陛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不上的,她不信景云帝会辜负多年来的夫妻之情。   接过高后递与她的一瓶梅酒,永仙好奇地摩挲,果然听高后微笑道:“今日在长秋殿中开一场家宴,陛下亲至,到时候你便为他斟酒,你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你倒的酒,他一定不会拒绝。”   永仙乖巧地点头,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待到傍晚,景云帝果然迈入长秋殿中,入席之后,永仙悄悄打量高后与景云帝,只觉两人神色皆凝重,倒不像是家宴,而是别宴了。待到宴席过半,阿娘已以眼神示意多次,永仙终于鼓起勇气,将面前的梅酒端到面色沉沉的景云帝面前,却被他一把挥开。   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永仙不禁万分委屈,而像是得到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高后终于也绷不住,猛然起身,望着景云帝道:“陛下终于不愿再与我演这恩爱夫妻了。”   景云帝沉沉望着她,但见高后离开自己席榻,深深望着他道:“看来陛下终于拿定主意要废后,倒难为陛下今日亲至。”   高后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一步步走上前,控诉道:“这么多年来,我、我们高氏一门,为陛下挡过多少风云,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出了一点事,便被陛下弃若敝履,一把抛开。”   见景云帝只是沉默,却并未否认,高后含泪道:“当年我不过是九嫔之一,先晋妃后封后,何德何能如此得陛下青眼,只因你要削弱世家,需废王皇后,我便成了狐媚惑主的元凶。若陛下真心爱我,担了这虚名也没什么,然而你心中却只有那个高昌贱婢,不愿她封后做众矢之的,却封她做宸妃,呵,宸极之宸,只可惜陛下将她捧在心尖上,却最终逼死了她……”   这句话仿佛真正触动了他,景云帝怒道:“住口。”   高后剧烈地喘息,非但不停,反倒冷笑道:“陛下做得,难道我还说不得?幸好那高昌贱婢死的早,我才有了喘息机会,我知道陛下那时万念俱灰,只守着那个贱婢留下的贱种,迟早有一日会废了我,幸好我略施小计,便让你们父子离心离德,之后为了巩固地位,只能让高家,让我兄长们变做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剑,任陛下驱策,陛下要灭元氏,我便将矛头指向元氏……”   望见景云帝微变的神情,高后轻嗤道:“难道陛下还真以为,我与元家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我是恨安泰,不过也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几次三番构陷,不过是为了顺陛下的心意。陛下是万中挑一聪敏人,制衡的好手,我也不傻,陛下要借刀杀人,我便做这刀,让陛下借,我为陛下付出的还不够多么!”   面对高后的质问,景云帝低声道:“不错,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所以朕该给你的也都给了你,从未动摇过你皇后的位置。只是有一点你错了,朕知道当年的事是你陷害小九,朕不过将计就计,将他驱赶出权力中心,他没有外戚支持,夺嫡之路终究艰难,朕只愿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生。”   高后闻言浑身发颤,含泪道:“果然如此,在你心中没有人及得上那个贱婢的儿子,可叹我付出而这么多,陛下终究要舍弃我,舍弃我们高氏。”见景云帝毫不动容,高后终于明白,这个男人有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她收起眼泪,淡淡道:“只是陛下要过河拆桥,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阵阵惨叫,片刻后一队金甲的武士闯了进来,刀尖染血,显然诛杀了景云帝带来的所有内侍。景云帝蓦然睁大双眼,望着高嵩跪在高后面前道:“姑母,如今禁宫已皆在我们掌控之中。”   见景云帝惊讶的样子,高后轻声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为了这一天,我也等了许多年。”   尖锐的刀锋已然架在景云帝的脖子上,高后望着道:“现在,请陛下草拟一道诏书,废太子,传位于雍王。”   景云帝并无惧意,淡淡道:“朕不会写。”   高后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回答一般,命高嵩将早已拟好的诏书取出,抓住景云帝的手按下指印,冷笑道:“那便让请陛下饮下这盏鸩酒。”景云帝方知,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要将自己鸩杀于此。   经历方才一幕,永仙早已吓呆,见高后端起她面前的那盏梅酒向景云帝走去,扑在她身前颤声道:“阿娘,不可。”   高嵩一把永仙拉开,高后似若未闻,将鸩酒抵在景云帝唇畔,景云帝紧闭牙关,却见李延秀终于忍不住从帐幔中走出,一把夺过酒盏,扼住景云帝的咽喉,一气将酒灌了下去。   见那个自己记忆中曾经高大挺拔的帝王之躯终于倒了下去,却双目圆睁,似不瞑目,李延秀不敢再看,转过身去,永仙已哭得晕厥过去,高后也一时难以接受,望着李延秀怔怔道:“我儿,如今我们再没有退路了。”   无星之夜,长安城中万籁俱静,丰乐坊的一座府邸之前却耀着数百支熊熊的火把,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千人聚集在牌坊前,见石阶上的府门开启,李容渊走了出来,立时上前禀报道:“禀殿下,羽林军已集结完毕。”   李容渊临风而立,丰神俊朗,英俊的五官在火光照耀下越发深邃,他深深望着那两位统领,还未下令,却有一个娇俏的身影从朱门后奔了出来。阿素连鞋履也未穿,只披了件单衣,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怀中颤声道:“九哥哥,不要一句话也不留又丢下我,好不好。” 第112章 逆天 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李容渊紧紧揽住她的腰身, 却不答话,阿素更努力地埋进他怀中道:“九哥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告诉我好不好?”   李容渊用力将她柔软的身体嵌入骨血之中,感到怀中单薄的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倔强地挺直,他深深吻着她的发顶,低声道:“等我回来。”   阿素猛然挣开他, 像是终于无法忍受一般, 澄澈的黑眸直直望着李容渊道:“又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你从来不对我说你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我永远只能傻傻等在原地。”她用力推开李容渊, 向后退了一步道:“我不要再这样过下去。”   声音中带着哽咽, 阿素咬着唇转身向外走,然下一瞬却被箍住纤腰牢牢禁锢在怀中, 李容渊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令人心惊。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素被迫抬眸, 只见他居高临下望下来,眸色深得可怕。阿素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李容渊俯下身,死死埋在她颈侧,压抑着情绪道:“我不能……再失去你。”   似乎连说出“失去”二字于他而言都是一件极艰难的事, 阿素蓦然怔住, 李容渊眸光似闪烁着晶莹,缓缓握起她的手,放在唇畔轻轻吻着, 一字一句道:“你是我……最珍视的瑰宝,不要离开我,待我回来,无论你想听什么都依你。”   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发抖,被那样深情地凝视着,阿素心中一颤,许久后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李容渊猛然将她揽得更紧,之后松开她,仿佛再多留一刻便会舍不得一般,他果决转身,跨上侍从牵过的高大坐骑。,   熊熊火光之下,阿素目送着李容渊身姿挺拔驾驭着步伐昂扬的黑飒露离开,而在他身后,则是万骑的陈、张两位统领与成千上百的羽林军,他们如同一支摧枯拉朽的利刃射向北面皇城中的千宫之宫。   于此同时,太兴宫中的一切却皆有条不紊地进行,高后挽着流云般的帔子昂首走下玉阶,望着忙碌地宫人。长秋殿中之人皆是她多年的心腹,她信任他们如同信任自己。   平静无波地指挥宫人将景云帝搬至帷幕之后的卧榻之上,高后又唤来如今的尚药局奉御。老迈的鲜于通在刀剑威逼下写下“今上偶感风寒,头疾复发“的诊断,而他却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不过半个时辰,一道谕旨便发至东宫龙首殿,陛下御体欠安,诏令太子入宫侍疾。   长秋殿外丹墀上聚集起了骁骑已秘密隐匿入殿中各处,李延秀在殿中重重踩在在寸织寸金的蜀锦地衣上,焦躁道:“为何李承平还未入宫。”   对太子直呼其名,自然是忤逆,然而更大逆不道到的事他已做了,此时更不在乎这些。   高后闻言冷道:“不急,他若自己来,但凡踏入殿中一步,要他的命便如砍瓜剁菜。而若他带人来,那便更好,这逼宫弑父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脱。”   望着殿中宫人仓皇地奔忙,高后沉沉道:“若他不来……便以你父皇的名义下旨,将他废掉更是名正言顺。”   “无论如何,这一局,我们不会输。”   望着语气笃定的高后,李延秀心下稍安,从幼时起,阿娘便是他力量的源泉。殿中一角隐约响起压抑着的啜泣声,是永仙。李延秀不禁怒斥道:“哭什么,你母兄皆在,日后你便是长公主,富贵荣华少不了你的。”永仙哭得不似人形,踉跄扑在高后的裙畔,哽咽道:“阿娘,停手罢。”   高后如今也顾不得女儿,苍白着脸,低声道:“来不及了。”说完,蓦然转向李延秀道:“需向清思殿与宣徵殿加派人手,新君即位之前,不许太后与长公主迈出寝殿一步,廷内监中押着的元剑雪,虽因不是元家孽种,得以令你父皇饶他一命,然现下却顾不了这么多,将他带来做人质,谅安泰也不敢轻举妄动。”   裙角一紧,高后低头正见永仙流泪死死拽住自己的裙裾,不由含泪,望着爱女道:“阿娘对不起你,日后再为你觅一位如意郎君。”   李延秀闻言重重点头,即刻领亲卫离去,高后望着殿中一片狼藉的样子,怔怔想,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不过一刻,她便见骁骑左校尉脸色惨白入殿,汗湿重甲单膝跪在自己身前,颤声道:“属下无能,方才去宣徵殿中查看,发觉长公主以身边女官为替,早已潜逃出宫。”   激烈地破碎声在他身畔响起,高后挥倒了案上的妆奁剧烈喘息道:“还不去追。”   她万万没有想到安泰竟然能逃出生天,整个太兴宫皆在她的掌握之中,要道皆有守卫,究竟是谁为她引路,难道身边竟有内鬼?   许久后高后终于平静下来,缓缓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校尉抖着声道:“约莫,约莫有一个时辰了。”说完顿时伏地叩首道:“属下无能,甘受责罚。”   高后冷冷道:“便是活剐了你又有何用。”然而闻言她忽然安下心来,安泰是一个时辰前离宫时,其时景云帝尚未遇害,她应并不知道长秋殿中的情况,而是忧心驸马,即便有什么动作,最多是劫狱。   而刚好,可以以此为名彻底将她打入万丈深渊。   拿定了注意,高后望着那骁骑校尉冷冷道:“不,不用追了,派些人去大理寺狱,若见长公主与驸马,即刻以谋反罪名格杀。”   那骁骑校尉顿时睁大眼睛望着她,高后扬起唇角,微笑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三刻之前,黑夜沉沉,距离太兴宫第三道宫墙之外那道仅供宫女内侍出入的隐门百丈之外。   走在宫墙之间的夹道内,安泰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一位老内侍身后,只有一盏萤萤微光为他们引路。   终于出了那道隐门,走出不久,安泰忍不住回望,依旧整个太兴宫如同一只伏卧的巨兽,桀桀露出森然巨齿,她感激望着那位不起眼的内侍道:“今日之恩,日后定当重偿,只是还不知你姓名……”   那内侍即刻伏首道:“贵主莫在意,老奴姓杨名英,原是凌绮殿的宫人,后来在内府当差。”   安泰顿时怔道:“凌绮殿……宸妃,你是小九身边的人?”   杨英默然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   说罢他抬眸望着远处,沉声道:“九殿下已派人来接贵主,请您随他们去罢。”话音未落,安泰便听见骏马疾驰的声音,隐隐可见十几位武士从远处奔驰而来,领头的牵着一匹空马,勒马在她身前,深深望着她道:“请长公主上马,九殿下命末将护送您去兴道坊。”   安泰借着月光依稀可以辨别出那人是万骑的陈统领,来不及思索更多,她努力跨上那匹骏马,眸色深深道:“不,我不去丰乐坊,你们随我去大理寺狱。”   陈统领一怔,低声道:“长公主不可,殿下有令,要末将护送长公主到丰乐坊……”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安泰一骑绝尘,向着皇城南面疾驰而去,陈统领心中大惊,急忙带人策马直追。   此时夜深,大理寺外仅有金吾卫与寺监值守,望见安泰御马直冲,皆惊得面色惨白,不敢阻拦,兵刃纷纷脱手。陈统领暗道不好,却见安泰已持不知从何处捡起的长刀架在惊惶而出的典狱的颈上。   虽心中气苦,陈统领却不得不佩服长公主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胆量。安泰已长刀威逼那典狱,令他打开天牢,陈统领这才知安泰竟是要截狱,临行九殿下命他务必护卫长公主安全,如今骑虎难下,他也只能见机行事,持剑跟着安泰一步步迈入狱道。   昏暗的烛火下,阴冷潮湿的狱道两侧如同有成百上千厉鬼在哀嚎,即便连陈统领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也不由心惊,再看安泰虽脸色苍白,却步伐不乱。   待到那典狱战战兢兢将沉重的狱门打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冰凉的泥淖之中,安泰摸索着疾步入内,隐约望见元子期正倚靠在草堆之上,此时也正抬眸望她。   见他神色尚好,安泰心中一松,一下扑入他怀中。身侧是淡淡的龙涎气息,冲淡了天牢中的腐朽气息,铁链的窸窣声响起,元子期单手将她揽着,安泰终于放下一直以来悬着心。   她虽行事果决,但在元子期面前却永远有少女般的羞涩,或者说还带着天真。安泰静静抱着他,轻声道:“幸好夫君无恙,倘若夫君有什么意外,我绝不独活。”   元子期揉着她的发顶,轻叹道:“说什么傻话,即便我有什么事,如何能教我们孩子同时没了耶娘。”   安泰心中一紧,将脸贴在他胸膛上,怔怔道:“夫君走罢,无论天南海北,离开西京,再不要回来了。以前是我硬将你束缚在身边,如今我却想的明白,只要你活着,便比什么都好,皇兄那里,要杀要剐,由我一力承担。”   元子期闻言面色一沉,厉色道:“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怯懦之人,为求生竟会舍弃至亲骨肉。倘我一走了之,你将如何,阿素将如何,鲤奴又将如何,你究竟有没有想过?”   安泰却执拗地望着他,轻声道:“如今我方知,皇兄是不会放过你,放过我们元家……”片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有一件我要告诉你,鲤奴……是成亲前便有的孩子,皇兄也知道此事,不会对他如何。”安泰忽泣不成声,她哽咽着抬起头道:“你骂我吧,打也行,就是……别不要我。”   元子期深深望着她,轻声道:“我知道。”   安泰很吃惊地望着他,断断续续道:“当时距离婚期只有一个月,我却发觉有了孩子,怕得很,想要打掉,又怕被发觉,耽误了和你的婚事,浑浑噩噩嫁了,月份越大越瞒不住,偷偷喝了几次药也没用。”   元子期冷道:“狠心的娘亲,做错了事,就要扼杀无辜的孩子。”   安泰瑟缩了一下,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后来尚药局的医官来诊出了喜讯,我只觉得绝望,却没想到夫君那样高兴,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原来你也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后来我很想为你生一个孩子,所以便有了阿素……你喜欢阿素吗?她真的是我们的孩子,瞧她长得多像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像献宝一样,眼睛亮晶晶的,想到阿素的经历,安泰眼睛里那瞬光黯淡了下去,低声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元子期叹了口气道:“那时你真的太小了。”   安泰怔怔倚靠在元子期怀中,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忽然顿悟道:“当时……当时那些堕胎的药是你换掉的,是不是?”   元子期淡淡“嗯”了一声。   安泰小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都知道了,还要留下这个孩子。”   元子期不答,只是严肃地望着她道:“为什么,你要去找那些少年。”   安泰抓住他的手慌道:“那都是在遇到你之前。”她想解释,却无从辩白。元子期越是沉默地望着她,安泰越是不安,她攥着锦帕道:“我不知道,亭暮对我说,那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为什么不试一试,我觉得也没什么,她便为我找了那些少年来……”   那时真的什么不懂,她是天之骄女,想做什么不可以,然而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便要为自己的做过的荒唐事负责。   安泰低声道:“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元子期静静听完,叹了口气她道:“不,是你不记得了。”   安泰惊讶地抬头,望了他许久,元子期取下发带,蒙住她的眼睛道:“这样想起来了么。”   安泰猛然扯下发带,喘着气道:“那次,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   元子期并没有否认。   安泰退在一旁,捂着胸口道:“那鲤奴,鲤奴是……”   元子期淡淡道:“自然是我的孩子。”   安泰怔怔望着他,元子期捏起她的下颌,拇指抚摸她的面颊,有些疼,她却忘了叫痛。   元子期道:“我怎么会允许你为别人生孩子。”   安泰挣开他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这么多年压在她心上,令她惶惶不可终日,一想起就愧疚的秘密,如同一块巨石,此时被搬开了,却隐隐作痛。   她剧烈地喘息道:“你为什么……将这些瞒下了。”   元子期望了她一会,安泰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才听他压抑着声音道:“因为我也会嫉妒,也会愤怒,也会忧心。”   “嫉妒常人可以轻易得获得所爱,我与你却永远跨不过身份的鸿沟,愤怒为什么你不知道自爱,为什么不记得我,忧心你的皇兄欲望无止境,不会允许元家有一丝血脉留存。”   所以我永远无法告诉你,我爱你,早在你爱我之前,因为那样无法成就我们的姻缘。也无法告诉你,我爱我们的孩子,因为我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安泰无声地流泪,元子期紧紧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阿仪,是我对不起你。”   泪水止不住滚落面颊,茫然间安泰只见陈统领冲了进来,沉声道:“请长公主与驸马快些随末将离开罢,外面忽然来了一队骁骑,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安泰一惊,未料到自己这么快便被发觉了,她下意识攥着元子期的手,然而望见他俊美的面容,却怔怔说不出话来。   陈统领以长剑砍斫元子期手链脚链,却如何也砍不断,他心急如焚,元子期却从容不迫,只深深望着安泰,淡淡道:“先君在世,时时教导我勿忘元氏百年基业,然我其实并不在意天下由谁主宰,惟愿骨肉至亲安好,而这些年我却渐渐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权欲是无止境的,不会因为一时的退让而收敛,国破何以为家,不能保全妻子,何以为人。”   安泰茫然望着他,却见元子期手中握着两根柴草,轻轻一折,其中一根应声而断,他将那断茎随意扔在地上,轻声道:此生我再不愿你、阿素与鲤奴,永远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安泰猛然抬眸,深深望着元子期,然而厮打与兵刃交加的声音却越发剧烈地从天牢外面传了下来,安泰知道,是追兵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陈统领已疾步而出,做最后的抵抗,安泰脱力地靠在元子期怀中,紧紧闭上眼睛,无论爱恨,如果这便是结局,也罢。   然而下一瞬便有人冲进了天牢,安泰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阿耶!阿娘?”   安泰猛然睁眼,却见元剑雪持剑冲了进来,望见耶娘皆安好松下一口气,他抽出腰间削铁如泥的龙胁,挥剑便斩断了精铁所铸的手链与足链,那神情,与元郎年轻时多么相似,为何她从不曾多想。   安泰怔怔望着长子道:“你怎会……”   元剑雪沉声道:“高后谋逆,九殿下带人入宫,先将我救了出来,让我带人来救阿耶,幸好我来得及时,方才在外面遇到高后派来的骁骑,已将他们都剿灭。”说完他望着安泰道:“可我万万没想到,您竟然也在。”   元子期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异样,只望着元剑雪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带你阿娘离开。”   元剑雪点头应了,安泰忽然顿悟,她深深望着元子期道:“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你与小九商量好的,是不是?”   元子期并未答话,却向天牢之外走去,不远处,元剑雪带来的霍东青捧着他的银甲银盔,单膝跪在地上。   安泰只见元子期取过银甲,淡淡道:“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再将你们践踏在脚下,也再没有人可以令你们心生忧怖。”   “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罢,他披上银甲,大步向外走去。 第113章 宫变 那指挥之人并非等闲,竟有如此应……   安泰怔怔望着元子期风姿特秀的背影消失在狱道尽头, 元剑雪上前扶住她,轻声唤道:“阿娘?”   安泰回眸,仔细打量他如画的眉眼, 忽然发觉长子原已长得这么高了,元剑雪望着她微笑道:“阿娘为什么这么看我?”   安泰启唇欲言,却最终摇了摇头,这些年外面的风言风语, 恐怕他也听到不少, 想必受了委屈,却从未在她这个做娘的面前流露出半分,想到此处,安泰不禁紧紧握住他的手。   元剑雪更用力地将她揽住,持剑护在她身前, 扶着她向光亮之处走去。走出天牢, 安泰方发觉外面已是一片狼藉。元子期已带着霍东青离去,剩余的元家部曲单膝而跪等待元剑雪发令, 方才与她同来的陈统领与万骑的武士皆铠甲染血, 显然经历过一番激战。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血淋淋尸首, 元剑雪怕她受到惊吓,沉着挡在安泰身前。安泰却拔开他走上前,虽脸色苍白却俯身仔细查看。发觉那些人竟是骁骑,安泰不禁沉声向元剑雪道:“方才你说,宫中出了何事?”   元剑雪低声答道:“高后谋逆, 已经控制整个禁宫, 意图令立新帝。”   安泰闻言惊道:“那陛下呢?太后……太后如今又如何?”   元剑雪微微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九殿下将我从内廷监释出之时,宫内各处要道皆由骁骑把守, 陛下与太后情况不明,生死未卜。”   说罢,元剑雪望着安泰沉声道:“阿娘勿忧,待送你回府,我便入宫与九殿下汇合。”说完便扶着安泰向外走,陈统领犹自记得自己的使命,追上道:“末将护送长公主去丰乐坊。”安泰却停下脚步,望着元剑雪与陈统领郑重道:“不,你们都随我一同入宫。”   元剑雪启唇欲言,却被安泰打断,只听她沉静道:“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宫中的情况。”   听她语气郑重,元剑雪知道她实是忧心母兄,紧紧握住佩剑,片刻后终于应道:“好,既是阿娘的心愿,儿定护阿娘周全。”   长秋殿中,距诏谕发至东宫又过了一刻,依旧不见太子应诏入内。李延秀面色沉沉在殿中打转,忽然闻听殿外有内侍叩跪道:“半刻前东宫方向隐有动静,似有一队人马从龙首殿开至玄化门。   玄化门是皇城之中东宫与内廷的分隔,李延秀与高后对视,心中皆欣慰,李承平终于还是来了,并且,大约起了疑心,竟还带着侍从亲随。   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高后淡淡道:“吩咐监门卫将玄化门打开,迎太子入内。”那内侍领命去了,高后望着高嵩道:“可布置妥当了?”   高嵩道:“少阳院的暗卡已撤去了,一路上的宫室都一切如常,保证叫太子看不出破绽来。”   少阳院在从玄化门入宫的必经之路上,高后微微颔首,长秋殿中已伪装好了太子献药毒杀景云帝的现场,待将太子与身边亲随顺利通过少阳院到达此处,埋伏在长秋殿外的骁骑便可将其斩杀,再造出一副太子逼宫不成反逃跑的景象。   将种种过程都在心中过了一遍,高后才安下心来,然而想到已潜逃出宫的安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冷意,虽然已派人去大理寺狱追杀,她心中依旧有些不放心,看来还是要给安泰安一个与太子共谋的罪名才好。   然就在她思索盘算之间,忽又见高嵩入殿奏报,望见他苍白的脸色,高后心下一沉,今日的报信之人没有一个带来的好消息,难道这次又有什么变故?   还不待她开口相询,便听高嵩急促道:“方才暗哨来报,从皇城北面曜武门忽然攻入一批人马,似有百人,正向长秋殿进发。”   高后大惊,曜武门是太兴宫北宫门,与其外的皇家马苑有一条护城河相隔,易守难攻。她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选择从此入宫。而更令她惊心的是,来者究竟是何人,又对宫中的情况知道多少。   然并没有时间给她思考这些,如今她掌控的骁骑除了一部分去追捕安泰,大部分则埋伏在长秋殿外等待太子,只有少部分可以灵活调动。高嵩显然也想到这些,咬牙道:“姑母莫慌,我亲自带一百名重弩手去迎一迎他们。”   如今也只有如此,幸好她不曾掉以轻心,在太兴宫北面也已布防,在曜武门旁两座阙楼之上都已架设了重弩。   想到此处高后微微颔首,李延秀望着高嵩沉声道:“阙楼之上弓弩早已架好,我挑选出的弩手,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定要让来者有去无回。”   开始一切皆进行的十分顺利,利箭如瓢泼大雨一般从两栋高嵩阙楼上射向地面,攻入曜武门的那队人马似乎也未料到竟遭遇如此激烈地抵抗,顿时采取迂回战术,分散成小股涌向宫中各处。   站在远处的城楼之上,高嵩冷冷想,看起来对方那指挥之人并非等闲,竟有如此应变能力,利用阙楼上重弩不易移动的缺点和视觉盲点,分散火力,企图保存实力。   不过,这一日是他们计划已计划了那么久,排演了那么久,不会如此简单,高嵩默默举起手中的旌旗,阙楼如同一座瞭望台,其上守兵经过挑选皆是目力极佳之人,即使在夜中也能看清他手中旌旗的移动方向。靠着这旌旗的指挥,箭雨又将地面的骑兵渐渐逼至一处。   为了避免暴露,高嵩特意不许自己所在的城楼点灯,然而就在他有些得意的一瞬间,忽然闻听细微的声响似有所感,高嵩猛然回眸,然而已经来不及,他只觉心下一凉,一支凌空的箭羽已强有力射入他的身体。   高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直直从城楼上倒了下去。   李容渊稳稳放下手中虬劲的轻霜角弓,沉声道:“收队。” 第114章 浴火 乖女莫怕   更漏乍长, 高嵩已离去半个时辰,长秋殿中一片静默,而李延秀的心中却充满狂热。多年来对皇权的渴望令他整个人热血沸腾, 屏息凝神,于四下寂静之中他甚至能隐隐听到从远处曜武门传来的箭雨声。   杀了他们,他冷冷地想。果然如他所愿,没过多久嗖嗖的箭雨声忽然黯淡下去, 渐渐几不可闻。   与高后对视一眼, 两人心下皆是一松,看来高嵩已控制住了曜武门的形势。想必是太子早已怀疑今日之事有诈,在皇城北面布下援军才敢从另一条道以身赴险,只可惜援军已被击退,如今李承平便如落入陷阱的猎物, 再无回天之力了。   想到此处, 高后微微扬起唇角,她正欲命人收网, 却有内侍入内回报道:“太子入宫见驾, 正侯在长秋殿外。   高后微微蹙眉, 未料到如此形势,李承平竟还敢到长秋殿来。不知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高后略微思索后道:“请太子入内。”   闻言,李延秀即刻隐匿帷幕之后,高后于殿中端庄而立, 片刻后李承平入内, 远远叩拜。   李承平面色如常,竟像是并不知殿外有骁骑埋伏的样子,高后转过身, 仔细审视着他的面孔,见他神情坦然,不似作伪,心中忽然一突。若太子并不知今夜宫中有变,那曜武门的援军又是何人派来的。   心中虽惊惶,但高后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点颜色,微微颔首,淡淡道:“免礼,去看看陛下罢。”   李承平向来心中对他这位年轻庶母向来不喜,但礼不可废,此时得了令自然不愿再跪,直直起身,向远处御榻走去。   殿中帷幕低垂,漫着青袅的烟气,隐隐有煎药的苦味。若说入宫之前李承平还心存疑虑,方才隐隐听到喧哗疑心更甚,那现在倒真有几分相信年迈的景云帝已病染沉疴,想必高后自知亲子夺嫡无望,终于不得不正视他这个太子的地位来。   想到此处,他的步伐不禁轻快起来,自然忽略了身畔宫人皆垂眸敛容,瑟瑟发抖的神情。跪在珠帘外向景云帝问了安,却没有得到答复。身边的宫人端来冒着热气的汤药,李承平再拜,接过药碗起身   上前侍药时他自然存着一份探知景云帝病况的心,熬了这么久,终于距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撩起珠帘的一瞬,李承平连手掌都在发抖。   望着太子急切的样子,高后冷冷扬起唇角,果然,片刻后便听一声惊呼,李承平仓皇从御榻前退开。   高后居高临下望着他,明知故问道:“太子为何如此惊慌?”   挣扎着起身,李承平脸色惨白望着高后,榻上人看似沉睡,实则已没有气息,此时他方察觉自己已落入一个圈套之中,紧紧攥拳,却克制住自己试探道:“陛下情势不妙,还是快些传太医罢。”   高后却柔声道:“太子莫不是糊涂了,陛下方用过药,正睡着。”一面说,她一面走上前去,坐在景云帝榻旁。李承平紧紧盯住她窈窕的身形,只听高后忽然“呀”了一声,惊道:“陛下,陛下您怎么……”   李承平心中一沉,便见高后起身,泠然道:“将太子拿下。”   说完,即刻有千牛备身从殿中四角走了出来,将李承平按住,押在地上。   竟连皇室亲卫也被她收入掌中,李承平终于明白今日定不能善了,此时他倒镇定下来,望着高后道:“孤有何罪?”   高后一道:“弑君,谋反。”   李承平此时彻底明白过来,望着高后沉声道:“你这毒妇。”   见高后丝毫不惧,李承平威胁道:“若你以为如此便能将罪名加之与孤,那便大错特错,东宫的翊卫已守在殿外,待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进来,即刻将你斩于剑下。”   高后闻言却冷笑道:“你说的便是他们吗?”   话音未落便有骁骑入内,将数十个血淋淋的物事丢在地上,李承平定睛一瞧,竟是自己身边翊卫的人头,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他撑着地的双手也不由微微打起抖。   押住李承平的千牛备身即刻将他双臂反剪,又在他口中塞入麻核。李承平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目眦欲裂,口中含糊不清地呼和,高后朗声道:“太子无道,弑父篡权,世人见之皆可斩之。”   李承平暴起反抗,终不敌那几位百里挑一的武士,剑锋已深深压入他的颈项,也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一片火光通明,数百银甲武士如流水般涌入殿中,是羽林军。高后大惊,急促向退至身边亲卫之后。   闯入殿中的羽林军与骁骑搏杀在一处,那些银甲的武士皆精悍,以一当百,殿中一片白刃红里。眼见身前越来越多人倒了下去,高后脸色惨白,知大势已去,却仍旧想不通纰漏出在何处。   李延秀也是一般,望着她切齿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然而无暇思考,两人急急对视一眼,在亲卫的掩护下仓皇向内殿奔去。   太兴宫中主宫殿之下皆有出宫密道,若是及时赶到,还有机会逃出宫去。狡兔三窟,这条后路高后早已安排妥当,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也用不到,然而到了如今这般危急的时刻,这点打算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只是不待她与李延秀不过奔出十丈,便被寒芒森然的刀剑拦在身前,两人皆被擒获。   李延秀被牢牢按在地上,他挣扎着抬眸,发觉自己正被压在一双纤尘不染的长靴之下,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神情狼狈的他,淡淡道:“六兄这是要去何处?”   说这话时,李容渊神情淡然,如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李延秀从未曾将这个庶弟放在眼中,此时见竟是他,心中愤恨,不禁高声道:“高昌贱种,现在得意还早了些。”   他犹自寄希望于高嵩带人反攻,然而随着一声重响落下,一具尸首被抛至身前,那人似死前从高处坠落,鲜血横流,胸前贯穿一支箭羽,令整个身体如同被钉在地下。   正是高嵩,显然早已死于非命。   李延秀心下发凉,匍匐在李容渊的长靴下,顿时冷汗淋漓,此时仰望面色沉静如水的那人,似有极大的威慑力顷刻将他笼罩,李延秀一下软了脊背,再也抬不起头来。   李容渊轻声道:“六兄可是要找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延秀如坠九丈冰窟,原本嚣张的气焰消失无踪,想到自己方才所为,他瑟瑟发起抖来,伏在李容渊身下,叩首不止。   望见李延秀这般情态,高后怔怔落下泪来,握住身前的长刃压向颈侧道:”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所为,六郎俱不知情,你杀了我抵罪罢。”   李延秀失了筋骨的脊背僵硬了一瞬,然而只是低着头,却不发一言。见李容渊的神情没有一丝松动,高后连滚带爬到李容渊身旁,抱住他的挺直的双腿泣道:“有仇有怨皆冲着我一人来,放过六郎罢。”   李承平已被松绑,望见高后跪地求饶愤然道:“切不可听这她胡言,若不斩草除根,只怕遗患万年”   李承平早已看不惯李延秀许久,怕李容渊一时心软,抽出佩剑便上前去,李延秀躲闪不及,被他一剑戳进心窝,顿时脸色惨白,鲜血狂涌,不及捂住伤口便软倒了下去。   高后凄厉地惨叫一声,扑在李承平身上,却被狠狠踹在一旁。李承平的脸上染满了李延秀的鲜血,显得阴森而诡谲。   李承平收了剑,唾了一口血沫,望着李容渊道:“幸得今日你来的及时,不然孤便遭了这贱人的毒手,说罢,孤该赏你些什么好?”   说完又大马金刀地转身,指着几欲疯癫的高后与呆呆缩在殿中一角的永仙,向领羽林军入殿的张统领吩咐道:“将这贱女人与她生的贱种都拖出去斩了。”   说罢又走上御榻,望着珠玉之后一点声息也无的景云帝,狂喜道:“自三岁为储,足足等了二十七年,终于等到这一天。”说罢将景云帝的身体扫开,大马金刀坐在御榻之上,向下睥睨。   以往在李容渊面前,李成平承平惯常发号施令,他从欣喜若狂中平复下来,望见李容渊丝毫不为所动,张统领也没有一点听令的样子。不禁蹙眉道:“还不跪下接旨。”   李容渊缓缓走到永仙身前,见她如同失了魂魄的偶人,一动不动,将她抱起,交与身边的宫人。张统领在李容渊身边单膝而跪,只听他淡淡道:“将长秋殿中所有人收押,搜查宫中各殿,肃清高氏余党前,不许任何人离宫。   这将他视若无物的态度令李承平两道剑眉倒竖,居高临下冷道:“如今朕为君,你为臣,何以不跪。”   李容渊闻言蹙眉望了他一眼,李承平大怒,斥道:“贱种,如今朕方知,你竟存着如此狼子野心,难道要谋朝篡位不成。”   李容渊未动,已有羽林军上前将李承平按住。只听他厉声道:“先帝大行,朕是储君,即位乃是天理人道,若敢犯上,日后朕诛你们九族。”   未料到李承平竟如此愚蠢,李容渊微微一叹,便听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放肆。”   那声音自身后传来,李承平顿时一惊,却见一位老内侍走上前,将景云帝扶起身来,眼见人死复生,李承平吓得直直从榻前的玉阶上滚了下来。   景云帝猛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望着殿中一片狼藉,喘息道:“孽障。”   李承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才还气息全无的景云帝如何活了过来,不知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多少,不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听景云帝缓缓道:“若不是今日,朕还不知,你竟是这般心思”   李承平知道,这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景云帝语气虽轻,声音却冷到心底,他韬光养晦,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极大的怨气堵在心中,他抬眸望着景云帝恨恨道:“即便我觊觎宸极,但却也从未同六弟一般想过逼宫谋逆。”   景云帝叹道:“他弑父,你杀弟,皆是朕的好儿子,若不是杨英提前示警,朕索性将计就计,只怕如今已遭了毒手。”   李承平仔细一瞧,景云帝身边的那位老内侍似乎的确唤作杨英,原是凌绮殿的宫人,如今在内府领职。想到此处他蓦然望向李容渊,原来今日之事尽在他掌握之中。   景云帝的目光也落在李容渊身上,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仔细将他打量,然而李容渊始终未与他对视,神情冷淡。   景云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披头散发的高后抱住李延秀的尸首哀哀痛哭,景云帝沉声道:“将她押下去,严加审讯。”   高后闻言蓦然抬眸,带着强烈的恨意道:“陛下棋高一着,我输得心服口服,然而今日……”她说着起身,挥倒了一旁的铜鹤灯,鹤嘴中的火焰瞬间燃着了殿中大幅的轻纱帐幔,顺着梁架直冲殿顶。   熊熊的火焰之中,只听高后轻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抱着爱子的尸首,火焰中的高后带着胜利的微笑,殿中之人皆不明所以,这小小烛火又何足为惧。   然而高后不过得意一瞬,便隐隐见火中走出一个身影,竟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她全身都裹在轻纱之中,娉婷越过火焰,如火神降临走到高后身前。   高后望着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道:“你……你是……”   那女子微笑道:“你害得我好惨,如今我来找你索命。”高后似乎极惊惧,退着缩道殿角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女子在她面前揭下面纱,低声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修罗地狱在等着你。”   高后凄厉地哀叫一声,竟是被吓得气绝身亡。   早在那女子出现之时景云帝便讶异起身,此时不顾身处火海,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怔怔唤道:“娜莎?”   奔出殿外的李承平知道这个词源自高昌语,是当年那位宸妃的名字。然而随着景云帝的声音,火焰中的那个身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一旁惊惧而死的高后,简直要让人以为这全然是一场幻觉。   李容渊望见那身影也怔在火海之中,紧紧抿住薄唇,景云帝起身,直直追出几步,却再也寻不见那人一丝踪迹。张统领奔至李容渊身前,厉声道:“殿下快些劝劝陛下,火势越来越大了。”   周遭弥漫着异样的味道,李容渊眸子蓦然而深,沉声道:“走。”   就在羽林军护着景云帝离开长秋殿的一瞬,大殿轰然崩塌,巨大的爆裂之声直冲九霄,浓烟滚滚,染红了长安半边天际。   众人此时方知,殿中原来藏着数百桶桐油,随时有引爆的可能,这才是高后留下的最后一招,她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   隐隐听到爆裂声时阿素猛然从榻间坐起。今夜她毫无睡意,一闭上眼便是李容渊血淋淋的脸,此时不顾风凉,赤足奔至窗棱之前,只见北面太兴宫的方向火势冲天,心中一阵惊惧,连手心都发凉。   胡乱披了件外裳,阿素急急向外走,走到外间正见朱雀推门而入,沉声道:“娘子这是做什么?”   阿素已红了眼眶,不顾她阻拦径自向外走,低声道:“着火了,我要入宫去。”   朱雀蹙眉道:“娘子莫添乱了,你便是去了又有何用。”   闻言阿素越发确定李容渊是去了太兴宫,被朱雀的话一激,反倒生出意气来,一言不发向外走。   她从未有过如此笃定的勇气想要做一件事,步伐越来越快,倒叫朱雀有些跟不上。追至府门之外,朱雀忽见阿素立住,不禁上前劝道:“娘子随我回去罢。”   然而走到阿素身前,她忽然也全然怔住——府外围着数百精锐骑兵,当中一人身姿英挺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之上,此前似经过一场激战,白袍染血,扬扬飘在风中。   官居高位的将军朱雀也见过许多,然而如此俊美风姿的她自不会认错,眼前之人便是靖北王元子期。   只是前些时日这位大周昔日最显赫的驸马还是被通缉的要犯,如今竟如此堂皇出现在殿下家门口。   然而朱雀并不知道是,就在半个时辰前,高氏一脉在宫外的势力全被剿灭,长安外郭最后一道门也被元家掌控,连朱雀大街上巡夜的金吾卫也换成了元家的部曲。   元子期缓缓下马,见阿素单薄的身影,心下一痛,怕惊吓到她一般,元子期按捺住剧烈起伏的心绪,缓缓走上前。   然阿素只是怔怔望着他,却不敢上前,元子期心中疼痛难当,轻声哄道:“来,到阿耶身边来。”   距离近些,他身上沉稳的香气令人莫名安心,像是终于确认一般,阿素终于鼓起勇气,飞奔向他。   然元子期却猛然退了一步,直到解下染血的白袍,掷了剑,用力擦干手上的血污,将最后一点血腥气也除去,才大步迎上,一把将她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之后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元子期紧紧将她揽在怀里,含泪道:“乖女莫怕,阿耶接你回家。”   如幼时一般偎依在阿耶的怀抱中,阿素的泪水止不住滑过面颊,然而她犹自记得自己最忧心的事,紧紧攥住元子期袍角,哽咽道:“不要回家,我要入宫,九哥哥还在宫里。”   元子期心中百味陈杂,然而被爱女那含着雾气的黑眸哀求地望着,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将她抱在马上,从身后揽着她,策马向太兴宫而去。 第115章 115 一更   骏马疾驰, 银月的光辉下周遭景物极速退却。丰乐坊与皇城相距不远,不过二刻已远远可以望见太兴宫巍峨的阙楼,冲天的火光挟着滚滚浓烟如腾空的蛟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 阿素猛然吃了一惊,身体不由一颤。   元子期即刻勒马,稳稳揽住她的身子。时已入冬,凛冽的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望见阿素小脸冻得通红, 元子期怜爱地她脸颊上的泪痕拭干, 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阿素却顾不得这些,紧紧攥住他的袍角道:“耶耶?”   元子期不答,只将食指放在唇畔,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后元家的部曲也皆随他们下马,整齐划一举着火把。远处耸立的昭凤门前守卫森严, 望见元子期一行汹汹而来, 银甲的武士顷刻列队蜂拥而上,两股势力顿时兵刃交织。   元子期将阿素挡在身后, 阿素紧张地贴上来, 却未料到那领兵的守将借着火光, 辨识出一身银甲的元子期,即刻上前恭敬道:“郡王。”   阿素猛然发觉那人竟是万骑的陈统领,她心下不由一松,既然守卫宫门的将领已换成李容渊的人,想必他的境况不会太坏。元子期望着一个时辰前还与安泰一同闯入大理寺狱的万骑统领眉峰微蹙, 沉声道:“长公主何在?”   陈统领抱拳答道:“一个时辰前长公主命末将领兵, 与世子一同入宫应援。可我们却来得迟了些,乱党已伏诛,宫中大殿却起了火, 长公主命我严守宫门,与世子一同入宫救火。”   阿素大惊,阿娘与阿兄竟也来了,火势这么凶,若有损伤可如何是好。其时宫内诸人皆牵动着她的心,阿素顿时起了一层热汗,紧紧牵住他的袍角。元子期望着陈统领沉着道:“宫中起火的是哪一处?”   陈统领答道:“是长秋殿与其附属的宫室。”   元子期闻言果断上马,阿素急急跟上前去,望见她惊惶的样子,元子期一把将她捞至身前抱着,轻声道:”莫怕,阿耶不会再丢下你。”   知元子期所欲,陈统领向他郑重抱拳,命人卸下十数丈高的宫门之上的阴阳鱼。沉重的宫门缓缓而开,数百精骑跟在元子期与阿素纵马越过昭凤门中间宽大的城楼门道,朝着浓烟滚滚之处而去。   太兴宫前朝后寝,从延华殿前的广场向后奔驰数百丈,经翔鸾阁便至内廷禁宫,月色凄清,已隐隐可以望见长秋殿翘起的飞檐浮在烈焰当中,其下皆是攒动的人影,宫中的水工持水箭将殿外数十鎏金大缸中的雨水向殿顶喷洒。越接近大殿火势越猛,那些水工皆赤裸上身,热汗如雨,然而杯水车薪,眼见水缸之中储水用尽,火龙却丝毫没有臣服的迹象。   闻听马蹄之声,另有一队人马从殿外急速包抄上来,元子期勒马,却望见领队之人正是元剑雪,身后则跟着霍东青。望见阿兄英挺的身影,阿素顿时从元子期怀中直起身子,用尽全力喊道:“阿娘如今在何处?殿下……殿下呢?”   元剑雪听见阿素的声音便眉头紧蹙,斥责的话未出口,望见她身后的元子期便是一怔,即刻策马上前,沉声道:“阿娘安好,殿下带人在宫中搜捕乱党余孽。”   元子期将阿素抱下马,元剑雪即刻上前捉住她的肩道:“这里火势太大,我送阿妹去避一避。”望见长子沉稳的样子,元子期目光隐隐带着嘉许。阿素却躲开元剑雪的手,并不愿和他走   安泰闻声也迎了出来,元子期芝兰玉树般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远远望见夫君正带着儿女立在马下,安泰不顾身边宫人,拎起裙裳急急奔了过来,一下便将阿素揽在怀中,望着他气急道:“带宝儿来做什么。”   元子期则深深回望她,轻声道:“我想我们一家人一起,再不要分开。无论在何处,我定护你们周全。”   安泰眼眶微热,火光中元子期的身影挺拔而柔和,语气笃定,是可以全然倚靠的样子。安泰紧紧将阿素揽在怀中,一旁元剑雪稳稳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阿娘带阿妹去避一避罢,这里有我。”   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位老内侍扶着另一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那人步伐沉稳,带着九五之尊的威势,但背影微微有些佝偻,仿佛方才耗费了许多的心力。   景云帝冠服凌乱,是御极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狼狈,他面色沉沉望着元子期,元子则期静静回望,却未跪未拜,两人谁也没有开口,然而他们身后的万骑与元家的部曲却崩得很紧,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剑拔弩张之间,阿素感到安泰一下将她楼得更紧,手臂微微发抖,她忽然发觉自己可以体会阿娘的心情,这样的抉择,她并不是没有面对过。安泰启唇欲言,千钧一发的时刻却听元子期淡淡道:“去旁边宫室取水,救火。”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霍东青便是一怔,望见元子期笃定的表情,即刻领命吩咐下去。元子期又望了一眼景云帝,转身带着元家的部曲向远处取水。   阿素感到对面的景云帝也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颓然松懈下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似乎方才极紧张,安泰望着他冷冷道:“皇兄,如今你应知晓,我们元家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   她用了“我们元家”,显然是有意划清界限。经历了今日的妻子离心,手足相残,君臣反目,景云帝怔怔望着自己疼爱多年幼妹依旧如昔,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仓皇向前走出一步,沙哑道:“阿仪,朕……对不起你。”   安泰最后望了他一眼,松开阿素,向着元剑雪沉声道:“照顾好你阿妹。”   说罢便转身向元子期追去。   然而安泰不过转过一道回廊,便望见一人牵马,临风静立,似乎正在等她。安泰走上前去,望着元子期颀长的身姿惶惶道:“元郎……”   元子期握住她的手,许久后抬首望向远方熊熊的火光轻声道:“若有一日,我终与你兄长站在对立的两面,你又会如何?”   这是两难的选择,安泰艰难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元子期将她揽进怀中,回想起此前经历的种种,安泰蓦然道:“无论夫君做何抉择,我……”   元子期却止住她的话语,淡淡道:“不会让你有如此为难的那日,但你也须记住,无论如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鲤奴与阿素。”   倚靠在元子期怀中,安泰抬眸,怔怔望他,却忽闻身畔有人单膝而跪,沉声道:“禀将军,在长秋殿西厢搜寻时俘获这二人,请将军发落。”   安泰闻声而望,正见霍东青身后押着两位衣裳鬓发凌乱的宫人,皆面染黑灰却难掩殊色,火光之下依稀可以辨别出,年长的那位是奚亭暮,而年幼的那位便是苏樱华。   蓦然望见安泰,苏樱华惊惶地退了一步,伏地瑟瑟。奚亭暮却未见惊惶,望着她与元子期交握的双手,扬起唇角道:“好一对恩爱夫妻。”   终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多年的主仆情分尽归于无,安泰冷冷道:“终究是我眼瞎,才让你有机可乘。”   奚亭暮闻言却转向元子期,微笑道:“怎么,她瞒了你这么多事,你竟容得下她。”   而在长秋殿的另一面,安泰离去之后,阿素望着耶娘远去的背影,忧心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吵架?”   元剑雪微笑道:“我瞧他们倒是比旁的夫妻都恩爱些。”   见阿兄不甚在意的样子,阿素不服道:“你又没成过亲,怎懂这些。”   元剑雪闻言敲了一下她的发顶,笑道:“那总比你懂得多些。”   阿素愈发不服,话到唇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不能与他吐露的心事,只闷声转过身去。见她依旧忧心的样子,元剑雪叹道:“莫操这心,阿兄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然阿素却不听话,只深深望着他道:“带我去找九殿下。”   元剑雪闻言蹙眉道:“胡闹。”   耶娘不在,对阿兄她可拿捏得准,毕竟从小便是仗着宠爱欺压着自家兄长长大的,见他不依,阿素即刻背过身去,冷声道:“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说罢,竟是向着一旁空着的马匹走去。   知她说得出做得到,元剑雪拗不过她,微微一叹,抢在阿素身前上马,将她也抱了上去,点了两队亲卫跟在身后,向太兴宫南面而去。   马蹄声清脆地敲击在青玉铺就的宫道上,许久后阿素忽听身后元剑雪轻声道:“你对他……你真的……”   似乎在心中犹豫了许久,他才问出口,知他说的是李容渊,阿素心中一紧,却忽然有些茫然,这一世原本她并不该再重蹈覆辙,然而一想到他的安危,却忽生出奋不顾身的勇气来。   许久没有答话,阿素又听身后的元剑雪沉声道:“这些年……是他迫你?我真后悔……没能早些发觉。”   阿兄的声音带着冷意,身体紧绷,知他误会,阿素猛然摇头道:“不……不是。”   元剑雪一顿,又听阿素轻声道:“是我愿意……愿意的。”   元剑雪猛然将她揽紧,低声道:“你真的……喜欢他?”   阿素静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许久之后方感到元剑雪在她身后闷闷道:“那……便好。”   然而之后阿兄便再没有说话,阿素紧紧靠在他怀中,身下的骏马疾驰,前方隐隐传来人声,借着火光微微可以望见远处宫室的轮廓。 第116章 116 (二更)想做你一人的九哥哥,……   长秋殿以南数百宫室星罗棋布, 高氏为后十数年,在宫中各处皆布有暗线,虽首恶已伏诛, 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此时于栖凤阁之侧,殿中省内侍监领数十位宦官拿内府名册将宫人一一传唤,细细审查。   自大周立朝以来, 太兴宫中并未遭受过如此变故, 因而各殿之中宫人皆惊惶不安。景云帝后宫颇盈,皇后以下另有四妃九嫔,又有才人美人无数,然而如今情势之下,连身居高位的妃嫔的宫人也不能幸免, 皆在羽林军的监视下一一过审, 细查与长秋殿有无往来。   内侍监华鹤是景云帝身边的老人,惯会察言观色, 知道今夜之后一切皆将不同。雍王谋逆, 太子也不中用, 其余几位皇子更是不成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华鹤微微叹了口气。待查到九皇子的养母德妃处时便格外恭谨,令平素谨小慎微的德妃颇有些受宠若惊。   德妃以眼神示意身旁的侍女端来一方托案,华鹤知道其中定是金银之物,这是宫中惯常贿赂宦官的手段, 他却连赐金也不受, 反上前扶住德妃,低声道:“娘娘无须忧心,早些回去休息罢。”说完, 将德妃殿中的宫人也都释了出去。   德妃仍旧不明就里,惶惶望着他,华鹤伏低身体,意味深长道:“娘娘难道还不知么,皇后与雍王谋逆,幸得九殿下入宫平叛,得了救驾的首功。”   说完便不再多言,扶着德妃走上步辇。德妃怔怔望着平日里景云帝身边最得势的内侍恭恭敬敬侍立一旁,目送自己离去,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送走了德妃,华鹤才松了口气,今日之事自然不只他说与德妃的那般简单,九殿下不仅得救驾的首功,他掌控的羽林军更是已然将整座禁宫牢牢握在手中。万骑向来桀骜,却只听令于九殿下,连陛下的账也不买,敏锐如华鹤,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另一厢,元剑雪载着阿素一路纵马过了禁宫,却是停在紫宸殿外的丹墀前。这里是天子居所,阿素下了马,怔怔望见那巍峨殿宇,忽然就想起前世,她与李容渊的几次冷战,皆是在这里。到后来,她想再见他一面也难。   见阿素停住不前,元剑雪揽住她的肩,低声道:“怎么了?”   阿素不答,却转身向外走,正撞上一队捧着高高一叠名册的内侍。已查验过的宫人籍册散乱了一地,华鹤带来的内侍们慌忙去捡。因不识得阿素,一位小内侍上前不由上次斥责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处逗留。”   然话音未落,却被华鹤拦住,他目光最犀利,一下便望见了阿素身边的元剑雪,如今的元家岂是好相与,华鹤即刻上前恭敬道:“世子。”   之后他的目光落在阿素身上,探究道:“这位是?”   元剑雪沉声答道:“是我阿妹。”   华鹤方想起此前长公主夫妇收了一位义女,并为其请封。拟封县主,只是封号还未定下,自然外人也不知。然而他在景云帝身边当差,消息是最灵通的,此时不由微笑道:“原来是元家的小县主,方才冲撞了县主,切勿怪罪。”   阿素自然不会与他计较,点点头便向外走,华鹤立在玉阶下未拦,却闻头顶之上忽然传来沉稳的步伐之声。华鹤抬眸,正见数位羽林军推开紫宸殿的大门,李容渊缓缓走了出来。   见九殿下望见元家那位小县主便是微微一怔,随后即刻直直走下玉阶,华鹤心中不由一动。看来她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阿素若有所感回眸,正见玉阶之上,李容渊的目光深深落在自己身上。此时忽然飘起雪花,他清贵的身姿茕茕孑立,俊美的面容隐没在风雪之中,虽只披一身大氅,却更显矜贵不凡。   被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阿素忽然就升起些距离感,前世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此时的他越发像那位鞭挞宇内的帝王。   阿素蓦然低下头,急急走了几步,甚至顾不上阿兄在身后唤她,然而还未走出太远,便被猛然揽在一个怀抱之中。李容渊缓缓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沉声道:“来这做什么。”   虽是嗔怒的语气,然而他低沉的声音却带着怜意,仿佛在心痛。只是阿素很快便驱赶走了这想法,狠下心努力挣开他,却被李容渊牢牢制住。将她在怀中转了个身。望见阿素别扭的样子,李容渊解下身下的大氅盖子在她肩上,将她紧紧裹好,修长匀称的手细细在胸前打了个漂亮的结。才放开她,低叹道:“是不是要我将你绑在身边,你才能听话些。”   阿素垂眸,紧紧绞着手,却被李容渊轻轻握住手。他将她纤长的手指分开,有力的手指一点点插|入她的指缝之中,与她十指相扣。   见阿素只低着头不说话,想到她的来意,李容渊心中一甜,不由轻笑道:“是……担心我吗。”   阿素闻言转身便走,此时元剑雪也追了过来,气势颇有些咄咄。李容渊蓦然望向他,沉声道:“回去罢,这里有我便好”   然元剑雪却僵持不动,只望着阿素。阿素径直走向方才骑来的那匹马,一鼓作气翻身上马,拽起缰绳,竟要自行离去。李容渊面色一沉,即刻上前拽住马鞍,跃上马背,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夺过缰绳道:“又闹什么。”   被李容渊挟住不能动,阿素赌气夹紧马腹,那马便迈开长腿奔驰出去。李容渊微微蹙眉,却未勒紧缰绳,反而扬鞭策马。奔驰的速度越来越急,夜色之中月光下的树影急速退去,阿素忽然有些眩晕,只能紧紧靠在李容渊怀中,任他揽着自己。   感到她松懈下身子,似达到目的一般,李容渊方微微勒紧缰绳,在太兴宫中奔驰了整一刻,身下的马渐渐慢了下去,从未在宫中纵马,疾驰在广阔无人的御道之上,前世熟悉的宫殿一一掠过,阿素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心情却前所未有地舒畅起来。   像是知道她在别扭什么,李容渊在她耳畔缓缓道:“好受些了么。”   阿素不答,却忽听李容渊轻声道:“你不知道方才见到你,我有多生气,又有多高兴。”   他沙哑的声音沉沉似呢喃,如情话落在耳畔,阿素忽然有些面热。   李容渊揽着她的纤腰,驾驭着身下骏马行在太液池畔,轻轻吻着她的耳垂道:“如今我方觉,只有将你放在身边才能真正安心,这般也好,今后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一步。”   他语气深情,神情郑重。阿素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却被李容渊揽得更紧。一同走过太兴宫中熟悉的一景一物,阿素恍若隔世。身畔是他身上混着白檀的幽静男子气息,强势而不容拒绝,阿素的身子忽然有些发软。靠在李容渊怀中,阿素怔怔望这太液池对岸火势渐熄的长秋殿,她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很久,然而如今辉煌轰然倒塌,只余残垣断壁。   李容渊撩开她垂下的发丝,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淡淡道:“烧便烧了罢,以后再挑一处你喜欢的地方,为你再起一座宫室。”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隐有上位者的威势。虽知前世李容渊终御宸极,然如今景云帝依旧在位,这便是逆言了。阿素心下一顿,回眸望着他,嗔道:“殿下还是注意些言辞罢。”   李容渊却握住她的手放在唇畔,吮着她的指尖,微笑道:“是……担心我么。”   阿素努力收回手,却被李容渊紧紧揽在怀里。深埋在她颈侧,李容渊轻声道:“若可能,今世我只想与你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然而如今情势,天子迟暮,兄长们皆不成器,这天下若我担不得,却谁人担得?”   笃定而自信的声音带着狂狷丝丝叩击在阿素心上,她此番真正发觉,身后之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此前韬光养晦,如今方真正展露锋芒。   阿素怔怔望着李容渊,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李容渊握起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转了个身,低下头抵着她挺翘的鼻尖,轻声道:“可是在那之前,我只想做你一人的九哥哥,想做你的夫君。”   阿素心中一颤,李容渊已俯身凑近,轻轻含住她的唇,呢喃道:“答应我,好不好?” 第117章 117 给我,生个孩子罢   李容渊的强势不容拒绝, 深沉的眸子里似有星辰。阿素软在他怀中,被禁锢着身子,如干涸濒死的鱼一般翕张着嘴唇, 任其吮吸噬咬。骨肉亭匀的手紧紧地拥着她,掌中的热意在肌肤上激起细密的战栗,阿素这才缓过神来,挣扎推拒着他坚实的胸膛。   李容渊捏住她双手细白的手腕举过头顶, 俯身咬住她白皙的颈项, 阿素小小地惊呼了一下,细嫩的肌肤在他灼热的呼吸下已染上一片薄红。身下的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渐渐小跑起来。   感觉到两人骑着的马跑得快起来,阿素越发惊惶。伴随着李容渊密集落下的吻的是她心中涌起的阵阵慌张。   “不要。”从小经受的严苛礼教不容许她有如此出格之举,阿素甫开口便带上泣音, 然而被狠狠拥着, 却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只听李容渊喑哑的声音在耳畔呢喃道:“听我的话, 好不好。”   阿素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急促地喘息, 挣扎着直起身,搂着他有力的腰身,伏在他肩上,打着颤低声道:“不要……在这。”   几字之差,却与刚才的拒绝全然不同,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妥协, 李容渊这才放开她,有些满意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紧紧夹住马腹。身下的坐骑也停了下来,阿素咬住嘴唇,别过脸去,却被李容渊捏住下颌,径自转了过来。   再次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阿素只听李容渊低叹道:“究竟如何,才能换你的真心。”   他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深情,阿素抿唇望着他,片刻后方轻声道:“殿下左右不过想哄我成了事,要这真心又做什么。”   李容渊闻言面色顿沉如寒霜,阿素心中忽然有些发颤,索性推开他,挣扎着下了马。   太液池上的寒雾被冷风一阵阵送了来,阿素怔怔望着对岸熊熊火光下只余瓦砾的长秋殿,忽然感到有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笼住自己,是李容渊。他紧紧将她压入怀中,与她一同望向对岸,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知道,你怪我将你丢在冷宫,许久也不曾去看你,是不是。”   旧伤被揭开,泪水顿时模糊了阿素的眼眶。任前世所居的宫室再华美堂皇,她却只觉得孤独而压抑,阿素狠狠别过脸去,却被更加用力按入怀中。   “是我的错。”李容渊似极珍惜,轻轻亲吻她的发顶,声音发颤,疼惜难以掩饰。   迟来的一句话令阿素泣不成声,哽咽道:“陛下又何须歉疚呢,也并不亏欠我……”   然她话音未落,一声惊呼便溢出口,李容渊一下将她按倒,死死压在身下,不由分说狠狠吻着她的唇,似乎要将她想说的话都堵回去。对于阿素的性子,他向来了解得最深,心软时唤他九哥哥,狠下心来时便唤他陛下,他最不喜的便是她如此疏离的样子。   然而李容渊同样知道如何掌控她的所有,灼热的吻惩罚性地落了下来,不一会怀中人果然软下身子,颤抖地在他身下蜷缩起来,乌黑的眸子里全是雾气,又甜又软,是他最爱的样子。   在内心最深处,她依旧爱着他,她无法拒绝他,直至现在仍旧隐隐怀着期待。李容渊一下便懂了。被那样泪水晶莹的眸子委屈地注视着,他觉得心里软得不像样子,好像对上阿素,他永远无法真正狠下心来。   仰面承受他轻轻的琢吻,阿素只觉李容渊俯身下来,英俊的五官于眼前放大,在火光中越发深邃。他缓缓噬咬着她的耳垂,一字一句道:“再嫁我一次,好不好。”   积蓄了多年的眼泪终于从心尖流淌出来,如何都止不住,却在他轻柔的吻中一点点消融。阿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如一叶扁舟颠簸在他浩瀚的深情之中。   最终,阿素失神地望着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许久之后风声渐息,阿素紧紧依偎在李容渊怀中,只听得见两人都有些急促的心跳。她只觉恍若隔世,然而心中却轻松了许多,压抑多年的巨石似终于被搬开。   只是仍有件事她有些在意。揪着李容渊的衣襟,阿素纤细的手指划着他的胸膛,经不住轻声道:“前世后来,你究竟……究竟……”   李容渊握住她作怪的手指,深深望着她,微微扬起唇角。当他启唇欲言,阿素却忽然有些害怕,身为帝王,丰盈后宫是他的责任。她努力扭过脸去,小声道:“别说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见她别扭的样子,李容渊心中又涩又甜,扣住她的手,低声道:“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阿素蓦然睁大了双眼,然而自知失言,任她再如何追问,李容渊却不肯再开口了。阿素不依,在他怀中扭着身子。两人闹了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李容渊紧紧将她压在身下,埋在她颈侧,缓缓道:“给我,生个孩子罢。”   阿素面颊一热,想挣开他,却一把被捏住了腰骨,身子顿时软了下来。李容渊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轻声道:“兄长们皆儿女双全,只有我……”   说着,他修长的手指已挑开她的衣带,阿素面颊绯红,向后缩着身子,犹自嘴硬道:“不要,要生找别的女人去”   李容渊忽然松开她,居高临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像是真要起身的样子,阿素忽然有些后悔,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却忽感李容渊倾身下来,埋在她颈侧,吃吃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再次起身,却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到兀自低头食草的那匹骏马之畔,一下便将她放了上去,之后自己也上马,坐在她身后,揽着她,低声道:“不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第118章 死生(修) 李容渊似极动情,低头与她……   握住阿素身前的缰绳, 李容渊御马沿太液池畔轻缓而行。身后之人英姿笔挺,有力的手臂若不经意从她身侧环绕至前。这姿势极像将她困在怀里,阿素微微有些面热。   水面上渐渐漫起雾气, 阿素忽觉李容渊心情甚好,小心翼翼倚靠在他怀中,映在视线中的是水中央模糊的凉殿。李容渊的声音带着些微笑意,缓缓凑近, 细细在她耳畔低语道:“还记不记得你幼时贪凉, 总喜欢睡在那处凉殿里。”   这回忆实在有些久远,许久后阿素方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倒难为李容渊还记得那样清楚。那时候她年纪小,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地唤”九哥哥”, 直到后来……他们之间便鲜少有如此宁静和睦的时刻。   像是想到同一处,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垂下眸子, 极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面颊。阿素心中微涩, 微微挣开, 却听他有意压低声音道:“你瞧,那是什么?”   阿素下意识顺着李容渊的目光望去,正见远处水面上浮着一片黑物,影影瞳瞳看不真切。想起幼时傅母蔡夫人讲的那些太兴宫中的诡谈,阿素不禁身子一颤, 又紧紧缩回身后之人怀中, 却似正中李容渊下怀。   他轻而易举便将她禁锢在怀里,不但不避,反御马向那黑影驰去, 阿素的脊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的手臂,手心都是冷汗。   然而到了近前,阿素才发觉那不过是一截梁柱,烧得焦黑,大约是从对岸的着了火的宫室中坠下来的。   她甫松了口气,却发觉已深深陷在李容渊的怀中,无论如何都挣不脱。阿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从前他也总喜欢这般逗弄自己,重历一世却依旧没长记性。   粼粼波光之间,李容渊牢牢将她揽着,轻声道:“若你喜欢,以后我们便在水畔起一座宫室,再让拂菻国的匠人造一座水车,好不好。”   阿素闻言抬眸,怔怔望着李容渊想,他若爱你,自将你捧到心尖,若不爱,便是冷酷无情的帝王。即便如今被这般带着柔情与爱意呵护,她依旧觉得不真实,今夜像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阿素不禁忧心自己陷得越深,便越难以自拔。   说起来前世她也爱来太液池畔消夏,然那时总是伶仃一人。除了青窈,她连旁的侍女也极少带。禁宫之中流言传得最快,皇后与陛下不睦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失了圣眷的皇后,还要摆什么排场呢,那时阿素这般想着,面对窃窃私语的宫人时心中倒释然了。   贴着她柔软的身子,李容渊似极动情,低头与她耳鬓厮磨,温润的吻深深浅浅落在颊畔,阿素茫然而顺从地承受,若这是一场梦,那便让她晚些醒来罢。   靠在李容渊怀中,阿素怔怔望着落满星子的水面,今夜一把火烧毁了长秋殿,连殿外的珍奇花木也烤得焦了,余烬洋洋洒洒飘落在池中,盖住了水面下残荷的断茎。阿素尚且记得夏日时这里接天莲叶无边的盛景。前世祈求圣眷艰难,她自也不敢奢望能并肩揽胜,未想到难言的期冀却在今日成真。   天地茫茫,此时偌大的禁宫似只有他们二人。明明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如今偎依在一处,阿素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贴近。   阿素微微叹息,腰间忽然一紧,不由抬眸,却望见李容渊面上沉沉的疼惜。   他自然知道她在意些什么,将阿素揽得更紧些,感受着怀中人的柔顺,李容渊心中涩然得厉害。打小她虽生得柔弱,偏心里拿的定主意,又是个锯嘴的葫芦,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言语,可还是会偷偷藏起来哭,又最容易心软,他哄上一哄便怯怯回心转意。   前世她从不奢求什么,而自己能给的却太少。   幸好,还有今生可以弥补。   李容渊不由将她揽得更紧些,却感到怀中人忽然直起身子,顺着阿素目光望去,他正见二十四孔廊桥的那畔,扶疏的花木之中影影绰绰,聚集的身影微微有些熟悉。   身下一轻,阿素只觉李容渊策马缓行,离得近些,她才发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隐隐可见远处正是阿耶与阿娘。他们身旁两道人影也是认识的,阿樱正瑟瑟伏在地上,五娘的生母奚氏立在那里倒不卑不亢。   阿素有些疑惑这二人为何在此处,忍不住下马,腰身却被蓦然钳住。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她,冷道:“又做什么。”见阿素嗫嚅不语,不由环住她轻叹道:“世人皆言吃一堑长一智,你却总是不长记性。”   阿素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三番几次差点遭了这二人毒手的事,不由心生歉疚,小声道:“多亏了有你,我离她们远些便是了。”   然而这话甫一出口,阿素忽然有些疑惑起来,为何李容渊知道她们包藏祸心,尤其是阿樱,她在人前向来无可挑剔。然不待询问出口,阿素便听到远处奚氏扬声道:“怎么,她瞒了你那么多事,你竟容得下她。”   奚氏望着安泰,话却是对元子期说的。阿素不由睁大了眼睛,李容渊轻捷下了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也抱了下来,两个人穿过树丛,悄悄走得近了些。   借着月光,阿素望见阿娘紧紧攥住臂间的帔子,呼吸也有些急促,奚氏却如胜券在握,望着阿耶轻妩道:“难道你仍旧执迷不悟,相信鲤奴是你的儿子?”‘   闻言,阿素乌黑的眸子瞪得极大,惊呼几乎出口,却猛然被李容渊低头咬住唇,全然堵了回去,在他怀中小声呜咽,阿素扭着身子,许久后才被放开。她平复下呼吸,怔怔望着奚氏,未料到竟还有这一出事。她自不信阿兄不是耶娘的孩子,却经不住奚氏语气如此笃定。   好在阿耶并未理她,只轻轻说了几句话,奚氏便惨白着脸退了一步道:“不,我不信。”   阿素有些着急阿耶方才到底说了什么,然他的声音极轻,阿素只见阿娘紧紧抿唇,沉默不语,而奚氏犹自不肯信,冷笑道:“真是一出好戏,不过,我却不信真有这样的事,你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让她有个盼头。为了她,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见她一力挑拨,欺负阿娘,阿素心中着实生出些怒意,连原本对她作为五娘生母的愧疚也冲淡了些。然而腰身被扣住,李容渊却不许自己过去,阿素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听壁角,非君子所为。”   李容渊闻言倒是笑了,轻叹道:“若是你此时过去,岂不更平添尴尬。”   阿素顿时凝滞,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极在理,进退两难之间,却听李容渊笑道:“难道你便不好奇?”   见阿素不答,李容渊却揽着她自语道:“我倒是十分好奇,岳丈大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听他唤阿耶岳丈,阿素不由面颊微热,心中却有些甜,再抬眸时只见阿耶冷淡望了奚氏一眼,似说不愿信也无妨。   然而也就在此时,阿素却见奚氏扬起唇角道:“确实无妨。”   阿素微怔,却忽见奚氏伸手拔下鬓发上金钗,竟是向身前的安泰刺去。周遭之人都被如此变故惊呆,阿素下意识冲了出去,然而李容渊却比她更快一步。   只是毕竟有些距离,赶到时一切已结束,阿素只见阿耶已牢牢钳住奚氏手腕,她方松下一口气,却见阿耶的身体一晃,阿素这才发觉他掌中有道流血伤口。   安泰抱住元子期的身体,望见李容渊与阿素甚至顾不上惊讶,颤声道:“元郎。”   元子期勉力支撑,扯下发带将手腕紧紧扎住。阿素忽然生出个可怕的念头来,那金钗上淬了毒。安泰似想到同一处,扬手将奚氏扇倒在地上,扯住她的衣襟厉声道:“解药。”   奚氏半边面孔肿了起来,显得有些可怖,元子期推开安泰,剧烈喘息道:“阿仪……别碰她。”   奚氏伏在地上,闻言反倒望向元子期,轻笑道:“别担心,你很快便会死了,而她会活下去。我一点也不想伤害她,我更希望她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   “生死相随,想得美,阴阳永隔才是你们最终的结局。”   安泰此时方知原来她的目的从来不是自己,伏在气息微弱的元子期身畔,她止不住流下泪水。鲜血不断从元子期唇畔涌出来,阿素只觉这情景似曾相识。元子期挣扎着抬手,轻轻抚着阿素的脸,似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阿素呆呆望着他,完全不能置信她方认回耶娘,这个家便要散了。   见元子期已开始咳血,奚氏唇角扬起笑意,然而顷刻之间泪珠却断线般滚落。此时被遣在远处的霍东青带人急急赶了过来,望见此景怒极,即刻便要将奚氏斩于剑下,却被李容渊止住。   泪水模糊了阿素眼眶,她抬起头怔怔望着李容渊,却见他极其冷静,临危不乱,抬手便止住喧哗焦躁的众人,望着奚氏冷道:“我要你好好看着,今日除了你,没有人会死。”   奚氏蓦然抬眸,轻轻笑道:“你救不了他,这毒无药可解。”   闻言阿素的一颗心如坠深渊,却见李容渊轻嗤一声,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香囊,竟拈出一枚膏丸,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握住那枚药似极珍重。   单膝跪在元子期面前,李容渊扶起他的上身,将那药丸郑重喂了下去,安泰流泪望着他,阿素睁大黑眸,颤声道:“这是什么。”   李容渊似乎也无全然把握,将元子期的身体放平,轻声道:“尽人事,凭天命。”   “但愿……此生不负。”他的声音很低,压抑已久的深情却呼之欲出   阿素极紧张地望着阿耶苍白的面孔,一刻之后,元子期面上竟真渐渐有了血色,显然是那药起了效果。阿素心下一松,泪水却止不住涌出来,死死伏在元子期身上,却觉手被轻轻握住,只听他低声道:“乖女……莫怕。”   泪水决堤,阿素知道,她终于真正得救了。   望见这情景,奚氏不可置信地挣扎起来,带着恨意望向苏樱华,她厉声道:“你竟然骗我?”然不待她起身,便被霍东青牢牢制住。   方才混乱的局势顿时稳定下来,霍东青带来的元家部曲皆以李容渊马首是瞻。李容渊起身扫视四周,望见目睹一切却趁乱越退越远的苏樱华,仿佛她才是首恶元凶的一般,他眸色深深,冷声道:“抓住她。”   苏樱华顿时面色惨白,仓皇四顾,却再无处躲藏。   安泰紧紧抱住元子期,阿素泪眼朦胧望向着李容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他会竟有这毒的解药,怔怔向他而去,起身时阿素有些脱力,然而软下的一瞬却被牢牢揽进熟悉的怀抱之中。   漫在身周的是令人安心的味道。电光火石之间,阿素灵光突现,一个惊人的猜测涌上心间,她极惊讶地望着李容渊,他英俊五官深邃而沉静,阿素急促道:“前世,我中的毒,是不是……” 第119章 报偿(修) 只要,你再不离开我一步……   李容渊深潭般的眸子波涛汹涌, 棱角分明的薄唇抿得很紧。阿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茫然被牵着走出十余丈,她以为自己再得不到答案, 却于黑暗无人的树影下,蓦然被按进一处温热而坚实的怀抱。   “终于,长进些了。”   李容渊的低叹带着欣慰从高处坠落。猜测落到了实处,阿素心中却涌起一阵钝痛, 无法想象前世无数个日夜, 他究竟是如何对着自己冰冷的尸首,一点点追溯真相。   阿素目之所及,远处阿娘正跪在地上,细细为阿耶拭去额上的汗,霍东青领部曲严密护卫在他们身周, 似并无人注意此处。越来越多的疑问无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阿素紧紧攥住李容渊的衣角,声音打颤道:“前世那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世她贵为皇后, 所接触的器物食水与妆花皆由殿中省下辖六局特供, 即便不得圣眷, 也未曾被怠慢一日,阿素自信不能有人能在其中投毒。最初她曾怀疑是那道甜羮异样,但后来细想,又否决了这猜测。   那日的甜羮端至她身前虽转了几道手,但青窈总是试过, 断不会有碍。并且, 既是供奉皇后之物,从选材到烹饪,经手之人皆有备案, 下毒在其中,也未免太愚蠢了些。   也正因此,后来阿素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能将毒下得如此明目张胆,定是受了上位者的默许,而朝堂之中万人之上,也只有……   腰身忽然一紧,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李容渊似极难置信,眸子里带着深深的伤痛。见他误会,阿素慌得直摇头道:“不,我怎会那样想,我知道九哥哥在心里生我的气,要罚我,要我低头服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我做不到。”   “但即便你不爱我,但顾念幼时的情谊,也不会伤我,只是……”   阿素蓦然抬头,望着李容渊:“可是你身边那些之人则不同。”垂下眸子,她轻声道:“你一日不废后,他们便不能安心,终有一日容不下我。”   “我自知未有母仪天下之风,无怪朝臣皆这般谏言。”阿素的声音很低,断续道:“所以即便有人要我性命,也是为了社稷江山,并不敢怨怼。”   李容渊蓦然揽着她的腰,沉声打断道:“何须如此在意旁人,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人的位置。便是开始做不好,未必永远不好,只是你竟如此狠心,甚至不肯给我一个教你的机会,轻易弃我而去。”   李容渊的声音很低,却微微有些发颤,望着他极深情的眸子,阿素一句话也说不出。   见她柔顺地伏在自己怀中,李容渊不由叹道:“那你便不曾疑心,究竟是谁要害你。”   阿素黯然一笑,赧然道:“起初我曾疑心是左相,毕竟他那般讨厌我,只这一世再见他,我只觉得,他不屑使此阴私计谋。”   她话音未落,便听李容渊冷冷道:“你倒是了解他。”   闻听他言中不悦,阿素不由一滞,这飞来的横醋又是如何吃上的。然而她心中终究有些忐忑,抬眸仔细打量着李容渊,努力想从他的表情中寻出些端倪。   李容渊自然否定了她最初的猜测,淡淡道:“他不敢。”   果然不是姜远之,阿素松了口气,那便只有……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苏樱华身上,低声道:“那便……是她罢。”   今日奚氏淬在金簪上的毒与前世她所中几乎一样,经历方才之事,阿素如何不懂?想起李容渊今世对阿樱的厌恶,阿素觉得只有如此一切才解释得通。   李容渊却不答,轻轻抚上她的娇艳的唇,阿素猛然顿悟,沉声道:“那毒……是下在口脂之中,对不对?”   李容渊闻言却微微摇头,叹道:“天真。”   阿素不解,却见李容渊望着阿樱,冷道:“她如何肯引火烧身,在亲手送你的口脂中下毒?那不过是个幌子,反为她洗脱嫌疑。只要令人在你平日侍弄的香粉中添些微剂量的毒物,经年累月,毒入脏腑,待到那日在那甜羮中加了一味无毒的热性药,便可将毒性催发。”   阿素蓦然睁大眼睛,未料到自己中的竟是慢性毒,甚至在最后一刻还点着她送来的伽罗香。   前世的阿樱竟恶毒至此。   阿素的呼吸剧烈起伏,说不出惊讶还是难过,然而想到另一件事,她蓦然怔道:“尚药局的奉御曾来诊脉,说我不易有孕,即便有也难保子嗣,是不是……也正因此缘故?”   阿素的声音不由带上哽咽,腰身却被紧紧揽住,李容渊未点头也未摇头,表情悲伤而凝重,回忆起前世,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   阿素从未在他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心中认定如此,紧紧伏在他怀中,止不住一阵阵打颤,原来阿樱不仅想要她的命,还要夺去她的孩子。皇后无子,是她经年被朝臣诟病的最大理由,而成婚五年,若他们能有子嗣和缓,大约也不至于到最后的那步。   望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苏樱华,阿素此时终于认清了她的真面目。抬眸望向李容渊,她轻声道:“金簪上的毒,自然是她给奚娘的,是不是?早前她便恨上了耶娘,要借奚娘的手来报复。”   若在此前,阿素并不愿信阿樱竟恶毒至此,然而当前世血淋淋的往事揭开,她忽然豁然开朗。   李容渊眸色深沉,冷道:“那便要问她自己了。”   伏在地上的苏樱华似有所感,抬起眸子,惊恐地望着李容渊与阿素。见他们从远处向自己走来,不禁打起抖来。   李容渊步伐很稳,带着上位者的威势,沉沉的眸子着实令人心惊,而其中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冷意更令阿樱瑟瑟发抖。   她仓皇地想寻一处藏身,天地之大,却再无容身之处。   瑟缩在李容渊足下,苏樱华知道再无挽回余地,然而对生的渴望深深深攫住了她。犹自抱有一线期望,她挣扎着爬向阿素,泣道:“阿姊救我。”此时的她整个人都滚在尘埃,狼狈不堪,再不似此前高高在上的贵女。   见阿素不为所动,匍匐她足下,苏樱华不顾一切抱住她的腿,哀求道:“念在幼时的情分上,阿姊饶了我。”如此弱质纤纤,外人看来当真楚楚堪怜。   阿素却挣开她,冷冷望着她惺惺作态。   见她不为所动,苏樱华泣不成声。阿素望着她,轻声道:“倘你不过害我,兴许不至如此,但你却不该毒害阿耶。“   话音未落,却见安泰也走了过来,她自然也早就醒悟。居高临下打量着阿樱,安泰向身边的霍东青沉声吩咐道:“将这心思歹毒之人拖下去。”   全然的冷意令苏樱华惊慌失措,她哀声痛哭道:“念在我阿娘的面上,姨母饶我性命。”   安泰闻言怒意更盛,厉声道:“有你这般女儿,你阿娘若泉下有知,只怕要也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今日我便要替她处置有辱门风的不肖之女。”   因先前被骗信之事,霍东青望着苏樱华双目赤红,又听到戕害元子期的罪魁祸首是她,更是暴喝一声,已然拔出剑来。   苏樱华惨白着脸望着身遭之人,竟无一人可求救。见安泰望着她神色决绝,不知日后还要受何折磨,她紧紧咬住嘴唇,索性心一横,向霍东青的剑尖撞去。   霍东青一惊,却听安泰冷声道:“拉开她。”旁边另有两人即刻将阿樱拖开,霍东青紧紧握剑,抿唇望着安泰。   安泰淡淡望了眼阿樱道:“不会让你轻易就死,还是省些心罢。”   阿樱终于绝望,全然崩溃,无可抑制地嘶声道:“我恨你!”她的目光泠然略过安泰、阿素乃至李容渊,颤声道:“我恨……你们所有人。”说完她蓦然转向阿素,恶狠狠道:“从小到大,你不要的东西便会施舍给我,你以为你是谁?”   “总有一日”她轻声道,“我要你尝尝失去一切,被我践踏的滋味”   阿素望着阿樱颤抖的嘴唇怔怔想,原来前世自己好意将与接进宫中做女官,在那时她已然在心中恨上了自己。   然而随后一声凄厉惊呼却令阿素蓦然回神,但见阿樱雪白的颈项一道鲜红,是奚氏死命挣脱桎梏,捡起金簪划破她的颈项。   阿樱似极不可置信一般,双目睁大,捂着颈项,倒在地上抽搐。奚氏犹自不解恨,轻声道:“这便是欺骗我的下场。”   阿素极惊,只见奚氏迅速被制住,反剪双手。鲜血从阿樱脖颈中喷涌出来,那金簪淬了毒,她的脸色迅速苍白,口中也流出鲜血,似极痛苦。   “救……救我……”阿樱挣扎着伸出手,却没有人愿意扶她,她犹自不甘地睁大双眼望着阿素,然不过片刻已说不出话来,只余口中“嗬嗬”之声。   那场景极惨烈,阿素怔怔望着阿樱秀美的五官扭曲,在地上抽搐哀嚎,却被身后李容渊紧紧捂上眼睛,轻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重来一世,她依旧是她。”   许久之后阿樱惨烈的声息才止,双目圆睁,没了气息,阿素只觉心里有说不出滋味。   像是知她所想,李容渊叹道:“死在自己下的毒下,是她应得的,你不必歉疚。”   阿素却挣开他,望着阿樱渐渐冰冷的尸体,半晌后怔怔道:“愿你能悔过,来世再不害人害己。”   说到此,阿素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即便已看清阿樱的面目,然想到前世今生,她还是觉得难过得厉害。   不愿让李容渊看到自己这般样子,阿素仓皇背转过身去,低头抹掉眼泪,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道:“你不愿以恶意度人,却应知晓,身边之人并非全然可信,有些人与你相交,本身便怀着恶意。”   阿素竭力平复好心情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李容渊英俊的面庞,含泪道:“这么久以来,你……”   她忽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李容渊则牢牢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今生不期求旁的,只要,你再不离开我一步。” 第120章 煊赫 晋魏王,食邑三千户   十指相扣, 指尖的热度透过血脉直达魂魄深处,阿素眼眶微润望着李容渊,胸中有许多话要倾吐。然未及启唇, 却听身后传来轻咳之声。   循声而望,阿素正见远处的阿耶蹙眉望来,从他的角度虽看不到她被李容渊牢牢握住的纤细手腕,但两人相对而立, 相距极近, 李容渊倾身而下,像是将她拢在怀中,实是太亲昵了些。   此时阿素方惊觉耶娘尚在身边,不禁有些慌乱,下意识挣脱李容渊的手, 面颊也微微有些发红。   好在安泰兀自出神, 并未留意身旁,方才一幕也极出乎她意料, 目光久久落在血泊之中已气息全无的苏樱华身上, 安泰轻声道:“将她殓了, 不加封,不立碑,也不许随葬入长陵。”   当年苏家获罪,苏樱华的阿娘顺颐长公主与驸马和离,死后葬入长陵。今世苏家已败, 苏樱华未嫁而夭, 应按顺颐之遗嘱随葬,然阿娘连这也夺了,足以见得对阿樱已寒了心。   阿素不禁在心中叹息, 却见被制住的奚氏望着阿樱的尸首狂笑不已,神态疯癫。阿素有些疑心她不是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却听安泰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疯,将她押下去,好好地审。”   她的话音刚落,阿素便见兀自挣动不已的奚氏不易觉察凝滞,她登时明白,奚氏竟想装疯脱逃,好在阿娘再不受她蛊惑。一眼便识破了她的伎俩。   霍东青闻言即刻抱拳领命,安泰沉声道:“定要查清她是否还有同党。在那之前,不许她寻死。”   被架住双臂拖下去之时,钗头散发的奚氏蓦然回眸,目光冷冷划过李容渊与安泰,最后却落在阿素身上。阿素下意识后退一步。   像是才认出她一般,奚氏带着恨意骂道:“小贱人倒有勾人的好手段,不仅将身边男人迷得团团转,竟叫你飞上枝头变回凤凰。”   阿素虽听不大懂,也知不是什么好话,安泰气得发抖,将阿素揽在怀中,微微抬手,被拖出丈余的奚氏又被拖了回来,按在一双金丝翘头锦履之下。   居高临下望着挣动不已的奚氏,安泰冷道:“掌嘴。”   太兴宫中的规矩,打人不伤脸面,即便宫女犯错也只挨廷杖,掌嘴是极重的处罚。押送奚氏的是元家的部曲,都是魁梧的男子,从未行过此事,此时面面相觑。   然而安泰面色极沉,其中一位武士便挽起袖子,他下手极重,奚氏被一掌掴在地上,顿时另一边脸也肿了起来,面色苍白如纸。   见她肿着脸再开不了口,安泰才沉着面孔命人将奚氏拖下去。只是心中犹有疑问,她望向李容渊的目光也带着迟疑,轻声道:“为何,你会有这毒的解药?”   阿素一怔,怕阿娘误会李容渊,急促道:“九哥哥是好意,阿娘怎么反倒怪罪上他。”见她语气中维护之意,安泰爱怜捏了捏她的小脸,故作嗔怒道:“怎么,还不许我问一句不成?”   闻她语气并无责备,李容渊微微一笑,叹道:“其中曲折不必细言,姑母既不疑我,便不要多问。“   阿素心中钝痛,怔怔望着李容渊。远处又传来一阵轻咳,安泰疾步走到他身畔,扶他坐了起来,关切道:“元郎?”   元子期握住安泰的手微微摇头,只望着阿素,似要她到身边来。   阿素即刻向元子期走去,然走出几步下意识回眸望向李容渊,目光交汇,只见他神情缱绻,心中一颤,阿素蓦然转开视线,背着身,小声道:“九哥哥,我……我会一直等你。”   说完这句话,方碎步向安泰与元子期疾走。   望着阿素窈窕的身影,李容渊微微扬起唇角。却见此时元剑雪也从紫宸殿回返,望见围簇在元子期身边的安泰与阿素顿时一怔。   与元剑雪一同行至安泰身边,李容渊沉声道:“让鲤奴送你们回府,宫中一应有我,无须忧心。”   此时远望长秋殿火势渐熄,首恶伏诛,清查高氏于党自不在一时半刻。因担心元子期的身体,安泰想了想便应道:“也好,我便留些人在宫中……”说这话时她有些忐忑,下意识望着元子期。   元子期勉力起身,望向着李容渊道:“救命之恩,自当报还。”说罢,潇洒解下腰间的虎符,递与李容渊,沉声道:“元氏部曲,但凭调遣”   这是极重的一份礼,要知元家如今掌控西京,得这虎符,便等于将京畿收入囊中。   李容渊不受,向他一拜,眸色深深道:“岳父大人,无须如此。”   阿素扶的手一顿,脸颊发热,低头不敢抬眸。元子期闻言微微蹙眉,元剑雪也未发一言。安泰也未料到李容渊竟先发制人,见元子期不应,忙打圆场道:“现下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元子期却不应,收起虎符,淡淡道:“殿下不受,便罢了。”说完唤过元剑雪,令他带人留守,听凭李容渊调遣。   这却是与李容渊之令相左。元剑雪沉声应了,扶着元子期起身。见阿耶态度严肃,阿素的一颗心渐沉。安泰命人备车,元子期却命人牵马来,即便余毒方清,仍旧沉稳地跨了上去。   与安泰一同上了一辆青盖的牛车,行至巍峨宫门之外阿素下意识回望,已然看不见李容渊,明明今日的他已非昔日可比,阿素却觉得偌大禁宫中之中,他英挺的身影莫名有些孤寂。   长安外郭各道城门、城中一百余道坊门与九条南北向大街道皆有元剑雪从封地宁州带来的将士把守,虽已夜深,从宫中回府的牛车却走得十分顺利。安泰忽然有些理解元子期,将整个西京都捏在手中,便再不用担心如以前那般受人欺凌。   待到将元子期扶回卧房,请府中供奉的医正来诊过脉,确定他已完全无碍,安泰才放下心来,亲自伺候他洗漱。   倚靠在榻间,元子期望着安泰有些憔悴的面孔,抚着她的手轻声道:“辛苦你了。“   炭火烧得很热,安泰俯身悉心为他拭去额上细汗,却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夫君今日将虎符给小九,是要试探他?”   元子期闻言微微叹息道:“我是真希望,他能接了去。”   安泰惊道:“这又是为何?”   元子期深深望着她,叹道:“因为,他要向我们讨一件更宝贵的东西。又拿捏得准我们受了恩,不能不报。”   安泰轻声道:“夫君说的是,阿素?”   元子期叹道:“比之虎符,我更舍不得我的乖女受苦。”   安泰默然,窦太后晚年得女,其时后宫已平,她幼时未曾见到过宫闱倾轧,但兄长的后宫总是见识过的,尤其今日高氏之祸。而今日之后李容渊自非昔日可比,他面前的道路也越发清晰,自是通向寰极的那条,若如此,那阿素……   安泰怔怔望着元子期,此前她从未想得这么多,却听元子期轻声道:“我们的女儿打小乖得很,天性纯良又未经过什么风浪。太兴宫中藏着多少血腥,做耶娘如何忍心将她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安泰顿时急道:“夫君不在之时,我已应允了小九,这可如何是好?”   元子期眸色深沉,又听安泰轻声道:“自然还是终要夫君做主,可这事要怎么圆?”   她急急攥着帕子,似极忧心,越是了解李容渊,安泰越知道此事恐怕并非如此简单。元子期却握住她的手,淡淡道:“莫急。”   见他似已拿定主意,安泰忽然又有些不忍,犹豫道:“其实我瞧着,他们倒是情投意合,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元子期却微微摇头道:“少年夫妻也有白首陌路,更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   想到李氏皇族历代帝王,安泰再说不出话来,也只有她的阿娘窦太后那样的魄力,才能于后宫中立稳根基,而她娇养大的女儿,自然没那样的手腕。   安泰从未如此忧心,元子期将她揽着,怅然笑道:“我们也是打年轻时来过,今日见了他们,如何不懂?也非我不疼女儿,只是我们能护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总要觅得良人,才能托付。”   这还是元子期第一次与她提起当年,想起在大理寺狱他的那番话,安泰一颗心滚烫又冰凉,伏在他怀中怔怔道:“原来,那年上巳洛水边,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元子期不答,安泰兀自沉浸在回忆里,忽然有些羞赧道:“那时人群分开,你递给我一枝花,我一抬头,便在想,世间竟有这么好看的人,芝兰玉树,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从此眉间心上,念念不忘。   安泰攥着他的衣襟,试探道:“那次,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第三次”,元子期淡淡道。   第二次自然是那夜。原来在上巳水边,她对他动心的那刻,他们竟已有了肌肤之亲……只是她却没认出他来。   果听元子期冷道:“那日折了枝花给你,你却期期艾艾地问郎君姓名。”   安泰小声道:“所以你转身便走了,连一片衣袖也不留给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讨厌我。”   她抓住他的手,不依不挠追问道:“那我们第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元子期望了她一眼,冷淡道:“既然忘了,为什么要我告诉你。”   安泰知道是问不出结果了,心中却如有只小爪子在挠,只能低声解释道:“上巳见你一面,我便如同失了魂魄,却如何也打听不到你的姓名,直到禁苑那次,你与诸兄长打马球,我与阿娘一起又见到你,方知道原来你便是元子期。”   安泰试探道:“那次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看你?”   元子期叹了口气道:“你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我怎能不知。”   安泰小声道:“难道,那也是你故意为之。”   元子期不答,安泰怔怔道:“之后宫中宴饮,我着紫袍玉佩折上巾,请先帝太后赐婚,硬要嫁你。此后一直以为……这婚事是我强求来的。”   元子期轻声打断道:“若非嫁与我,你会平安顺遂许多。”   安泰却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可我,却从未后悔过,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满足。”   景云二十六年的十二月注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一月,西有突厥的沙钵罗可汗离开热海草原,取道高昌,逼近皑皑葱岭,距长安不过千里。东有吴地叛军连克三州,距长安不过百里。   而百年沧桑的西京刚经历一场血洗,雍王与皇后谋反被诛,外戚之中势力最大的高氏一族被连根拔起。吴地之乱正因此而起,危机时刻博陵郡王李容渊力挽狂澜,倾力平叛,一时间叛军似失旗号,气势衰竭,溃如蚁穴,长安之围终解。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此事后太子被勒令闭门思过,禁足东宫,形同被废。而这其中缘由也只能从敕书中景云帝亲斥“居心叵测”四字中去推测。   与此同时,护驾平乱有功的安泰长公主加封镇国,食邑五千户,博陵郡王李容渊晋魏王,食邑三千户。本朝皇室宗亲封王皆无采邑,九皇子是皇室诸王中唯一得实封一位,太子尚且不及,更有平定吴地叛乱之功,一时声势大噪,煊赫非常。   镇国长公主府前又恢复了往日的车水马龙,然世人皆心知肚明,加封虽授予公主,但实是因为元家的势力,此次平乱实似逼宫,如今长安与禁中一半的戍防都握在元家手中,而另一半则在手握万骑的魏王手中,恐怕太兴宫中病体沉沉的景云帝也有心无力,不得如此不如此安抚。   而此前看似和谐的魏王与长公主之间究竟谁能争锋,便是坊间悄然热议的最难解之谜。   一把大火烧掉了太兴宫中的长秋殿,遥遥太庙似有所感,立柱轰然倒塌。不仅后宫之中人人自危,而前朝更是人心惶惶。景云帝有意改元,却有朝臣谏言迁都,政治大洗牌后,势力格局重新分布,新任留任之人惶惶恐恐,新任之人跃跃欲试,就改元与迁都争论胶着。 第121章 投石 九殿下确是对元家那小县主上了心……   长安的第一场冬雪已连着下了数日, 偌大的太兴宫四下皆漫在一片昏昏之白中。承天门上第二道晨鼓落下,朝晖洒在延华殿巍峨的四阿顶上灿若涂金,从建福、望仙二门鱼贯入朝的百官皆战战, 不能逼视。   平出水的重檐撑起厚重的积雪,几乎看不见翘角,只余正脊上的肃穆的鸱尾屹立在风雪里,廊庑下挂满了冰棱子, 就连脊上的骑风仙人也冻得晶莹剔透。然延华殿前的丹墀片却雪不染, 上殿的龙尾道上铺着赤朱蜀锦,李容渊迈上玉阶之时,玄黑麒麟靴下的青玉砖经数百宫人跪着擦洗,透亮得正映出他颀长的身姿。   唱籍的是内侍监华鹤,他将名册一折, 望着李容渊恭恭敬敬道:“九殿下。”   李容渊负手而立, 抬眸望着直通天顶的金漆殿门被缓缓推开。目送他迈入殿中,身后之人才趋步跟上, 却始终与他保持一丈之远, 不敢逾矩。   待第三道晨鼓落下, 百官列位,群臣蹈礼,今日商议的无非是迁都与改元之事。突厥逼近,人心惶惶,目光皆悄悄落在方平了吴地之乱的李容渊身上。   自太|祖立朝以来, 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 未免有点提不起心气来,朝堂之中自然倾向迁都之人众多,只是望见御座之上面色愈沉的景云帝, 方想起今上年轻之时也曾征高昌,铁骑踏破万里,自然不愿委曲求全,于是这到了口边的话便也说得吞吞吐吐。   也并非没有人愿战,只是前些年遭了旱灾,国库也并不丰盈,说起军费开支,便又是一桩为难的事,再提到领兵主帅,更显无人可用的困局。   高氏一族在朝中多年经营,原本景云帝之所倚,此时壮士断腕连根斩去,动了元气,景云帝身边也只余原兵部尚书崔泯一位旧仆,如今擢三品,行中书令之职,自不可领兵离京。其余之人已然分作两派,一派簇拥魏王,而一派则是长公主门下拥趸。   如今魏王如日中天,若再掌兵权,怕是功高镇主,威慑宸极。而长公主背后是元家,若是将兵权交与元子期,怕兴许便是下一个会稽王。这二人自都不可用,一时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殿前争执推诿之中,景云帝抚案而怒,竟是拂袖而去。   随着御驾消失在帘后,殿后蹑席之间窃窃私语交接,进来龙体欠安,自有前些时日那场宫乱的缘故,但更有流言说的是进来宫中不宁,有宫人常在后宫之中见一飘忽红影,年长些的宫人都说,倒是像从前死在冷宫之中的宸妃。   说起宸妃当年也曾万千宠爱于一身,最后却落得惨死冷宫的下场,这些年景云帝对此事讳莫如深,这来历有些传奇的女人也淡出众人视线。直到如今,她亲生的儿子得了势,宫中便有了这样的传言,也不知若当真是宸妃的魂魄回来,究竟是为了看一眼江山易主,还是当年害她的人依旧没有除尽,要亲自纠缠索命。   也正因如此,景云帝越发不能安眠,甚至于紫宸殿中设下祭坛,并不是驱邪,却是招魂,似乎这些年的魂牵梦萦都牵在这一线,倒叫人惊讶今上坐拥后宫三千的,却竟有痴情一面。   只是日日虚耗,景云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散朝后殿前高阶官员皆望着从幔帐中走出的华鹤,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看来今日景云帝只是生气,身体去并无大碍。阁中几位官员退去,华鹤望着李容渊面笑道:“陛下已许了,今日魏王可去探望德妃。”   李容渊微笑道:“多谢你。”然余光望见殿中另一侧,元子期已转身向外。自平宫乱之后,安泰加封镇国长公主,驸马则授金紫光禄大夫,实为三品,因而立于殿前。   华鹤躬身不敢受谢,然再抬头时却见李容渊形色匆匆,似是追着元子期而去。   察觉有人,元子期非但未停下,反而走得疾了些,却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道   :“岳父大人,留步。”   李容渊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殿中,几位未即迈出殿外的高官皆惊得一战,却要装作未听见的样子,僵着身体向外走,这其中便有太子妃杨氏之父,因此前杨家曾与李容渊有一件未说成的亲事,他走出大殿时面色格外阴沉。   元子期一凛,他是故意的,他自然知道。元子期站定转身,却见李容渊徐徐走到自己身前,施施然再拜道:“岳父大人为何如此匆忙。”   此时元子期倒不急了,居高临下望着他将礼做足,单手将他扶了,才微微笑道:“殿下说笑了。”   自晋魏王,李容渊何曾这般怠慢,然他却一点不生气,反倒好脾气似的,恭敬道:“前日阿娘与我说起许久未见过长公主,今日想过府中叙望。”   元子期知道李容渊说的阿娘是指养母德妃,此行哪是德妃的主意,自然也是由他授意。而李容渊要说什么他能猜个大概,却未料到他竟如此堂皇,好在心中已拿定了注意,此番元子期也不怕。   见元子期颔首,李容渊倒有些惊异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然目光交汇之间,两人皆是眸色深深。   华鹤身边的小内侍极惊讶地望着李容渊与元子期,讶声道:“阿翁,莫不是我的耳朵不好使,方才分明听魏王唤的是岳父大人。”   华鹤斜觑了他一眼,意思便是,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那小内侍却不可置信道:“若是……魏王与元家结了亲,那岂不是,岂不是再没人搬得动他们。”   华鹤嫌弃他说得直白,却不得不叹了口气道:“是我教出来的,倒还不傻。”   那小内侍顿时急得跳脚道:“那陛下岂不处境尴尬,那可如何是好?”   华鹤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那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说完,他又低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小内侍似懂非懂,却听华鹤自语道:“瞧着那日,九殿下确是对元家那小县主上了心。”   紧紧跟在华鹤身后,小内侍磕磕绊绊道:“阿翁,如、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华鹤不答,却笑道:“待九殿下离开,我们去德妃处探探口风,说不定,还要与她一同去元家走一趟。   当其时,不满李容渊的自然不只杨家一人门,中书令崔泯自知道赵王李静玺也是一般心怀不忿。他府中本有位姓姜的得力幕僚,宫变之前突然失踪,数十日后回来竟投了李容渊门下,如今从九品校书擢为万年令,虽不过是八品县令,却掌握京畿,可谓荣宠有加。也就那时李静玺才知,他那幕僚原本就是李容渊布下的棋子。   而对中书令崔泯而言,这自然是个机会,如今太子形同虚设,虽李容渊风头最盛,但难保其余诸王没有什么想法。这便是皇帝制衡好时机,而这件事具体要怎么做,便要他来安排了。   李静玺望着崔泯,自然也知道他要拉拢朝中与李容渊不和的势力,比如自己,比如杨家,这自然正中他下怀。   两人一同走出宫门,崔泯眉头紧锁,叹了口气,低声道:“魏王势大,竟有左右朝政之力,不知是福是祸。”   知他故意试探,李静玺也不揭穿,笑道:“势大又如何,不过因为未被挑出错处。”   崔泯闻言讶异抬眸,心中却松了口气,原来他真有李容渊的把柄握在手掌,如此便好办了许多,只是他不明内情,倒真有些好奇,李静玺究竟捏住他哪一处。   见崔泯的目光带着探究,李静玺轻笑道:“阁老莫急。”只是终究要透一点口风,李静玺回眸望着崔泯,沉声道:“难道崔阁老不觉此次吴地之乱,乱得怪异。”   崔泯眸色深深望着他,李静玺却在心中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会稽王手下忽然冒出的那写讨逆檄文的才子,大约就是那位他曾经幕僚,号称扬州的举子,行事诡谲的姜远之。而若他是李容渊的人,此次所谓平定吴地之乱的功劳便根本就是李容渊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只是这其中,元家又参与了多少,这一点他却不得而知。   不过,这一点便足够他拖李容渊下水。 第122章 问路 德妃今日来自是为了宝儿和小九的……   散朝时已过午, 元子期出了望仙门时天空中又隐隐飘起了絮雪,身边的侍从牵过马,从他手中接过笏板仔细收好, 元子期抬头望了眼浓阴的天空,策马向南面急行。   兴道坊是朱雀门外第一道坊,距离北面的皇城最近,元子期回到王府时身上的雪粒未化。安泰亲自出来迎他, 默契地接过他解下的鹤氅, 望着元子期有些凝重的神色,关切道:“今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   自高氏一党伏诛,安泰以雷厉风行之势斩除余孽,受牵连之人即便免死,也皆罢官免职, 就连曾经最受宠爱的永仙公主也因为高后所出失了圣眷, 被禁足冷宫。而诸如府中司马郑翊,官婢奚亭暮等叛主之人更是被押入刑部狱严加审讯。刑部尚书沈陟因岳家望州都督蓝越投降吴地叛军之事牵连, 且妾室与逆党勾结, 连坐打入天牢。本是死罪, 沈陟已不报任何希望,但最终竟未被处斩,仅革除官职禄米。   直到后来沈陟才知道,是长公主在景云帝面前求情,才使他死里逃生。这固然是看在沈家曾是元氏旧臣, 其中大约也有五娘的缘故。对于自己这个女儿被长公主认作义女, 沈陟虽不懂其中机缘,但到这会只有唏嘘感慨与感恩戴德的情绪。   而如此恩惩并行的铲除异己手段一使,安泰自忖朝中再不会有人敢与自家为难, 如今争论激烈之事也只有迁都与改元,但见元子期神情,似乎也并不是他心事重重的原因,想到此处,安泰小心翼翼端过新煎的清茶递与元子期,试探道:“元郎?”   元子期未答,值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阿素呢?”   提起爱女,安泰嗔笑道:“皆言生女肖父,可说得再贴切不过了,这些日子得了空,整日在香房之中调弄那些瓶瓶罐罐,连饭也顾不上吃,我这做阿娘的不懂这些,也只有你能管管她。”   元子期微微扬起唇角,迈出了书房,却是向香房走去。   那香房是一间净室,以琢磨好的岩石砌成,未用一片木材,为的是摒弃木质的杂味,元子期走入其中时,阿素带回府中的婢女琥珀上前福身道:“郡王。”   元子期示意她免礼,琥珀轻声道:“县主在里面。”   自平定高氏之乱后,安泰为爱女请封县主,其时世人只知长公主夫妇亲女早夭,却不知新晋这位又是何许人,而稍微知些内情之人却议论纷纷,为何长公主竟将婢子之女认为亲女,沈家更是惶恐,但承了元家的恩情,连过问也不敢过问。   对于阿素的身份,坊间多有猜测,甚至有流言说此女本为驸马私生女,长公主为了夫妻和睦才认下了。安泰气得头痛,沉声道:“夫君何等君子,竟被如此诋毁。”元子期却不甚在意,专注手下,将宫中送来拟封的邑号都划了,微笑道:“这些都不好。”   因阿素之前的封号“永宁”有些忌讳,又与苏樱华的封号“长平”做一对,安泰执意要为她再选封号,故而宫中送来许多备选,此时她接过那册子来一看,其上都是朝中大学士极尽溢美之甄选,元子期学识凌于其中任何一人之上,为女儿重选封号极为慎重,看不上也是自然。   如此,安泰笑道:“那便由夫君拟一个罢”   方才见元子期神色,安泰知道他早已有了主意,果然听元子期笑道:“阿仪觉得'宝福'如何?”   安泰“扑哧”一声轻笑出口,以帕掩口,忍俊不禁道:“难不成夫君思考了半日,就想出这么俗气的二字来,那你自己去问,我们的女儿却是愿不愿意。”   果然唤来阿素,一听“宝福”二字她就忍不住嘟起嘴,一副不甚喜欢的样子,转而望向元子期,却听他叹道:“珍宝复得,是我与你阿娘的福气。”   阿素闻言眼眶微红,知道这质朴的二字实是凝着耶娘的深爱。”忽然有些哽咽,阿素小声道:“能认回您和阿娘,也是我的福气。”   元子期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再这言,我的宝儿傻乎乎的,可不正是应了傻人有傻福之言。”   阿素气呼呼地抬头瞪他,元子期却以拇指揩干她的眼泪,低声道:“时间竟过得这般快,想来上次这般为你挑选邑号,还是在你方满周岁之时。如今,乖女已长得这么大了”   于是这邑号之后便真正定下了。此时元子期悄然迈入香室之时,正见新晋宝福县主双手握住玉杵,费力地将玉臼中溢着异香的木片舂成粉末。   一旁的炭盆燃得很旺,映着少女娇艳的面庞,红扑扑的,甚是动人。胡榻上扔着一条毛领子,元子期原以为是爱女贪凉丢下的,想捡起来给她披上,走近些才见那毛领子听见人声,竟竖起两个小耳朵,舒展起团成一团的身子,嗖得一声钻到榻下去了。   原来竟是个活物。见元子期讶异,阿素停了手,甜甜一笑道:“这是阿兄抓给我养的白狐狸。”说完又吃力地举起玉杵,小声撒娇道:“手都酸了。”   元子期不说二话从她手中接过玉杵,阿素乖觉起身让开,看元子期撩起袍服下摆,盘腿坐在地上烤干的蒲团上,屏息凝神为她捣这香片。   这是她从小惯会的偷懒手段,对付耶娘百试百灵。此时立在元子期身边,望着他专注的样子,阿素自告奋勇,贴心道:“我给阿耶锤背。”   只是手下全无章法,阿素糊弄着捶了一会,便听元子期笑道:“都说女儿是耶娘小棉袄,我家倒似养了只小猫。”   知他是说自己捶背像挠人,阿素赧然,却见元子期从玉臼中拈起一点香粉闻了闻,轻声道:“是做什么?”   阿素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也不知怎么,近些时日总觉得困倦,打不起精神来,想配些提神醒脑的香丸来。”   元子期闻言即刻试了试她的额头,低声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阿素想了想,挣开他道:“别的倒没什么。”   元子期沉声道:“一会请医正来看看。”阿素最怕苦药,望着他的眼神都发怯,元子期顿时心软,哄她道:“也不一定就要开方子吃药。”   阿素为了让他忘掉这事,拽着他衣袖道:“阿耶看看,这醒脑丸的配得对不对?”   元子期叹道:“这香方本是无错,但是用在夏时,如今三九寒冬,哪里去寻鲜薄荷。你投机取巧以冰片代替,却不知冰片性寒凉,与其相冲。”   阿素此时才知自己犯了错,只是这方子她已调了一半,重做倒是费事。见阿素攥着衣角,有些无措的样子,元子期话锋一转,微笑道:“只是将错就错,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   见爱女闻言双眸发光望着他,元子期起身,挽袖从身边的嵌螺钿多宝格中重取了几味香来。阿素则乖乖坐在一旁的胡榻上,一手抱着白团子,一手托腮望着他英挺的身影。   忙碌了半个时辰,元子期将捏好的香丸收进一支细颈的玉瓶里,想递给阿素,转身却发觉胡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歪倒着,搂着白团子睡得正香甜。   元子期心中一沉,悄悄走过去,见爱女面颊带粉,纤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倒均匀,虽看似没有异样,他心中忽然有些发沉,指尖怜惜地抚上爱女的面颊,却听身后安泰笑道:“说是要你管管她,怎么两个人都不见影?”   元子期转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安泰轻轻走到他身旁,一同望着阿素,安泰低声疑道:“怎么?”   元子期替阿素掩好薄衾,半晌方道:“去请鲜于医正来看看,冬日虽易困,但也不至如此疲累,这般气虚,即便无病也需好好调养。”   安泰闻言也唬了一跳,即刻吩咐身边萦黛入宫去。然而她另有一事相告,轻声道:“方才宫中递了帖子来,说午后德妃要来府中探望。”她总疑心这事与元子期今日心事重重有关,试探道:“夫君可知道?”   元子期微微颔首。   安泰话音方落,阿素扇子似的睫毛便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其实方才阿娘入内的时候她已经转醒,却想听耶娘再多说几句,此时听闻德妃要来,一颗心不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德妃是李容渊养母,平视深居简出,轻易不出宫,今日竟亲自来了,难道……想到此处,阿素下意识攥住薄衾的一角,掌心冒汗。   仿佛要印证她的想法一般,阿素只听安泰道:“夫君可是忧虑,德妃今日来自是为了宝儿和小九的婚事,探一探我们的口风?”   闻听此言,阿素的一颗心跳得越发剧烈。 第123章 123 心中还是期望能与他再成姻缘……   阿素紧紧闭着眼睛, 努力侧耳倾听,想知道阿耶究竟如何答话,然而她屏息凝神了一会却再没有声响。   茫然睁开双目, 阿素才发觉香室中已空无一人,想来是耶娘怕扰到她安眠,已经离开此间。   推开薄衾坐,阿素坐起身唤过外间的琥珀, 得知耶娘果然俱已离去, 她轻声吩咐道:“你略微留些心,若是今日有客上门,便仔细探听。”   琥珀应声而去,阿素伸了个懒腰,小小打了个哈欠, 这才起身。此时方用过午膳, 她却觉得略微有些发饿,端起案上的茶水痛饮了一通, 抱起白团子做手抄, 向外寻食。这几日她胃口倒好, 只是口味与以往有些不同。   走出香室之时一阵寒意扑面,阿素才发觉外面的雪倒是下的越发大了。青窈将一件猩红的裘衣披在她身上,亭亭如如白雪间的一簇红蕊,越发娇艳。   回到闺阁之中,阿素方拈起一块咸酥烧, 便听琥珀回报道:“府外停了一辆宫车并两列仪仗, 听说是德妃凤驾至府。   阿素顿时一惊,雪下得这般大,德妃竟真来了, 难不成真是要议婚不成?想到此处,她心下忽然有些发慌,想找人商量,却发现除了待客的耶娘,连阿兄也不在身边,竟无人可吐露心事,不由望着海棠窗外白茫茫一片发起呆来。   阿素所料不错,德妃今日来实是心中压着一桩大事。先前她曾为李容渊的婚事忧心,恰逢杨家有意,便做主定下一门亲事,却被李容渊拒绝的干脆。此前她还曾为养子驳了她的面子不快,宫变之后却惊出一身冷汗,方了解这位与她并不亲近的养子雷霆手腕。   后宫之中谨小慎微数年,因养子一朝得势,德妃心中越发惴惴,竭力想弥补以前的不和睦来。内侍监华鹤数次若有若无在她身边暗示,九殿下待元家那位小县主颇为不同,德妃在心中并不以为然,待后来李容渊竟亲自到她殿中问安,德妃才品出这其中的不同来。   她原先并不知道安泰膝下何以多出个女儿来,待细细打听,方知竟是沈家那位五娘,这位五娘她是晓得的,在李容渊身边也有数年。此时德妃心中方了然,果然正如华鹤所言,李容渊的一片心原来竟系在这小娘子身上,可叹她原先南辕北辙忙错了方向。   此次德妃来,自然是抱着说下这门亲事的目的,其时元家虽风头正盛,但李容渊求娶,绝不是高攀。更何况这位小娘子虽封县主,但终归非长公主与驸马亲女,此前又已养在李容渊身边数年,要另谋一桩婚事也难。所以德妃此次来,自认为十拿九稳,甚至若不是这小娘子认了长公主与驸马做耶娘,她还嫌出身低了些。   所以谈话间德妃倒端着架子,而当她将来意隐约透露了,安泰却但笑不语,未如她所料,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与安泰分坐,见她不接话,德妃只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安泰却打断她道:“若我未记错,先前阿嫂也曾为小九说下一门亲事,连生辰八字都换过了。”   听她提起杨家,德妃有些尴尬,轻声道:“做不得数的,不过杨家有意,连定也未下,已然回绝了。   见安素依旧不接话,德妃索性把话挑明,笑道:“我觉得如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又正是般配的,不如便……”   “做一桩亲事”五字还未出口,德妃便见一人飒踏入内,玉冠澜袍,身姿翩然,竟是驸马。   德妃一怔,已抵不住攻势的安泰如释重负,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元子期,意思要他决断。   元子期已在内间听片刻,德妃言语中的优越轻视自然也听得分明。此时立在安泰身旁,虽微微一笑,但笑意却未到眼底,淡淡道:“此言虽有理,却于礼不合。”   德妃未想到元子期竟回绝,蓦然抬眸,听他沉声道:“永仙与鲤奴曾有婚约,若将阿素也许舅家,兄妹同娶同嫁,便悖礼。   德妃未料到他竟提永仙,脸色不由发沉。李姓皇族本有些鲜卑血统,弟继兄嫂,子娶父妻之事尚且不计,更可况如今高氏获罪,永仙失宠,元家却如日中天,这婚事如何做得数?   然李姓皇族入主长安,受到关中士族的影响,注重礼法,元子期所言无错,德妃来前也曾想过这件事,原以为安泰恨极高后,自然会避讳,不提这桩婚事,却没想到元子期竟直言不讳,倒像是依旧要履行婚约一般,一时讪讪,竟无话可说。   安泰见气氛僵住,忙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岔开。德妃却心中惶惶,一时间找不着更好的说辞,也只能任由安泰又扯了几句闲话,起身送她回宫。   待德妃走后,安泰才收了笑容,望着元子期沉声道:“夫君方才那般说,是不愿阿素出嫁的托词,还是真要鲤奴娶永仙?”   见元子期神情严肃,不像玩笑,安泰怔怔道:“夫君一向痛恨高家,为何……”   元子期沉声道:“你也知我痛恨高家,为何当初不与我商议便揽下这婚事?”   安泰顿时无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元子期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且做权宜,为了元家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要结亲,并不是责你,只是君子一诺,当初既定下这婚事,如今自然要履行承诺。”   安泰深深望着元子期,忽然明白他并不是随口一说,以他为人,即便如今高氏获罪,也绝不会因此反悔,况且无论高氏如何,永仙总是无辜,然想到爱子,却不由低声道:“夫君说的无错,可鲤奴……”   元子期低叹道:“其实这话是今天鲤奴说与我的,他说既有婚约,无论如今情势如何,皆会负起责任。君子重诺,确是我的儿子。”   听闻此言,想到儿子,安泰既欣慰又心疼,然想到女儿,更是心痛怜惜。   此时皇城南面大理寺狱,因牵涉高氏一党谋逆之事,永仙也自冷宫被带入此处讯问。身后的金吾卫说是护送,其实是押送,自出生以来,永仙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只是如今的她再不像从前那般跋扈,只惨白着一张小脸,连宫人也未带,神情憔悴接受讯问。   母兄皆身死,原本疼爱她的景云帝再也不愿见她一面,永仙觉得自己已流不出泪来,因为她的泪水都已流干。刑室逼仄而阴暗,然而主审的官员却对她尚且客气。追查逆党之事是由元家一力承担,以元家对自己母兄的痛恨程度,若是要折磨自己,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这般顺利,她倒有些疑心,有人从中打点。   然而这人又会是谁?   从刑室中低着头走出来,永仙抬眸,却蓦然望见一旁的元剑雪,望着他熟悉的身影,永仙一时间不可相信,怔怔落下泪来。   金吾卫她领进一旁的静室,元剑雪也随之走了进来。门扉阖上,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修长的指挟着一方帕子递在她面前,永仙仓皇地抓过擦干眼泪,许久后方听元剑雪低声道:“不用怕,往后一切该如何便如何。”   此前他与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一共也不及今日多,明白他言中之意,永仙哽咽难当,忽然升起一股勇气,她用力扯下臂上的金钏,狠狠掷在元剑雪身上,扬起面孔,冷声道:“你走罢,不需要你同情我。”   见她还如以前蛮横,元剑雪冷下面孔,转身便走,只在迈出房门时停住,沉声道:“待你冷静些,我再来。”   望着他的背影,永仙的眼泪汹涌而出,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骄傲的,何曾如此狼狈过,如今她已是这般情形,自然更要赶他走,不能拖累他,误他一生。若终要一人悔婚,那便她来了断罢。   只是这话她决定藏在心里,永远也不告诉他。   望着元剑雪远去的身影,永仙用力握住栏杆,哽咽道:“鲤奴哥哥,若是你真同情我,便去求陛下,去求九兄,让他们许我出家,余生只愿青灯古佛为伴,为我阿娘守孝,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元剑雪的身形停顿一瞬,永仙知道,他听到了。   阿素在房中等了许久,连点心匣子都换过了两道,方听琥珀来报,长公主和郡王方见了德妃,以兄长与永仙有婚约为理由,拒绝了提亲。   琥珀说完这话,阿素指尖忽然有些发抖,怔怔想,原来耶娘并不愿意她嫁给李容渊。其实自从与他分开,她在心中便百般克制自己,再不要想他,再不要念他,可现在才明白,其实自己心中还是期望能与他再成姻缘。   想到此处,阿素心底涌上一层钝痛,绵绵密密蔓延到全身。见她脸色苍白,琥珀赶忙扶她躺着,泪水浸湿了半边面颊,阿素朦胧间听到有人走了进来。青窈扶她起身,阿素发觉来人是阿兄。   见她脸色不好,元剑雪在榻边坐下,抬手试上她的额头,松了口气道:“还好不热。”   他回府后已听说了方才之事,见阿素仍旧低着头,忽然轻声道:“……怪我么?”   阿素讶异抬眸,只听元剑雪叹道:“因我,你与九殿下成不了婚事。”   阿素忽然有些惭愧,她一向只记前世阿兄与永仙姻缘未成,这一世从未考虑此处,只想着自己与李容渊的婚事,如今永仙处境艰难,自比她更痛苦万分。   想到这处,阿素虽心中涩然,却轻声道:“原来……阿兄就是因为如此,那日才问我是不是真的喜爱他……喜爱九殿下。” 望着元剑雪,阿素缓缓摇头道:“我怎会怪,我也希望永仙有个好的着落。”   紧紧握着她的手,元剑雪怜惜叹道:“你从小最是心善,宁可自己受苦,总要成全别人。只是这件事自可放心,有你一句话,即便赴汤蹈火,也要令你达成所愿。   阿素蓦然抬头望他,元剑雪淡淡道:“也没什么,只要让阿耶将我从元家除籍,于你与九殿下的婚事便无碍。“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他,元剑雪叹道:“其实打小我便隐约听闻,大约自己并不是阿耶亲生,阿娘也因此更疼爱你些。”   阿素忽然间想起,此这一世发觉自己落水,阿娘扇了阿兄巴掌,她自出生便从他那里抢去了耶娘的宠爱,但阿兄不和她争,反更疼她些,原来他一直懂的,是世间最疼她,最有担当的兄长。   阿素眼眶微热,只是阿兄不知道的,前世因失去了他,自己也曾挨过阿娘一巴掌,在这一处,他们倒是扯平了。然经历了宫变之事,阿素知道是阿兄误会了,也无怪他误会。   赶忙打断元剑雪,阿素急促道:“别听旁人浑说,若你不是耶娘亲生,也再没有人是亲生的了。”   元剑雪很惊讶望着他,阿素索性将那日在宫中听到,耶娘与奚氏的谈话全讲了,听完之后元剑雪也极震惊,喃喃道:“竟是如此,原来我真的是耶娘亲生的孩儿。” 第124章 有孕 小县主初有身孕,需多加调养……   元剑雪话音刚落, 只听身后便传来轻柔声响,回眸却见安泰缓缓走进来。她已在外间听了一会,未料到一直以来爱子心中竟藏着这样一桩事。此时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 嗔道:“若非亲生,又怎么如你阿耶一般性情,恪信践诺,不肯让旁人受半分委屈。”   元剑雪方知先前之言已悉数被听去, 实有些局促, 安泰却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肩,含泪道:“这些年,是阿娘对不住你。”   元剑雪身体一僵,英挺的身姿却逐渐在脉脉温情之中软化, 片刻后他闷声道:“阿娘……别这么说。”   说罢便起身, 扶住安泰在阿素榻边坐下,安泰此时才发觉爱子竟已长得这么高, 越发沉稳。   阿素忙起身偎在安泰身边, 见气氛沉沉, 故意撒娇道:“阿娘你瞧嘛,阿兄说的什么话,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嫡亲的兄长,若他不要这家业,难道日后这重担要压在我身上, 我才不依。”   见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安泰爱怜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好嘛,嘴都要噘到天上去了。”   见阿娘阿兄脸上皆带上笑意, 阿素才悄悄松下一口气,纤细的手腕却忽然被握住,只听安泰叹道:“我的宝儿,终究是要嫁人的。”   阿素垂下长睫不敢抬眸,安泰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道:“只是应下了你阿兄的婚事,却苦了你。”   阿素心中一涩,却用力点头,小小“嗯”了一声,轻声道:“儿懂得。”然而疼痛却从心底最深处蔓延上来,知再不可能与李容渊成一世姻缘,心中忽然难过得厉害。   身畔的茵褥晕开一点深色的水渍,惊觉自己竟怔怔落泪,阿素忙别过脸去,挣开安泰,想将埋进被衾之中。萦黛却在门外回报,已经宫中请来的鲜于医正带来了。阿素这才知道原来阿娘来是要探自己的病。   阿素想撒个娇糊弄过去,却被安泰按住,只听她沉声道:“请进来。”   与元剑雪退在一旁,安泰忧心望着鲜于通忙碌的身影。隔着幔帐,阿素静静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腕。鲜于通干枯的手指垫着一片薄绸,搭在她腕上青白纤细的血管上,闭目仔细诊了许久,面色却愈发沉重。安泰也不由紧张起来,低声道:“可有……什么妨碍?”阿素更加紧张,不由疑心,难道自己真得了什么绝症?   鲜于通却蓦然睁开双目,透过薄纱细细打量了阿素许久,他心中已有了八成定论,只是却不能当着众人讲出。   如此,鲜于通默然片刻,沉声道:“贵主与世子可否稍待,老朽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小县主。”   元剑雪知自己在此不便,先行告退,安泰犹豫了片刻,也带着侍女退出。只是她在门外等了许久,都听不到阿素房中的动静。   又等了一刻,安泰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却见幔帐已被掀开,想必方才爱女与鲜于通已有一番交谈,只是不知谈了什么,阿素倚靠在隐枕苍白着脸,紧紧绞着纤细的手指,而鲜于通则静静侍立一旁。   安泰心中一沉,直直望着鲜于通,鲜于通自不敢隐瞒,上前回报道:“小县主身体无恙,只是……”   他平素说话向来不吞吞吐吐,此时安泰不由急道:“究竟如何?”   鲜于通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畔,沉声道:“只是……小县主初有身孕,需多加调养。”   安泰恐自己听岔,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次?”   鲜于通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此时倒流利了许多。   安泰身体微微一颤,扶住身畔的漆木花架,低声道:“多久了?”   鲜于通低声道:“已有月余,尚不显怀,只从脉相上有异。”说罢叹道:“若贵主不信,便请小县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来。”   安泰依言唤来琥珀,鲜于通问道:“县主近来月事可正常?”   琥珀脸色一白,轻声道:“已……已推迟了一月。”   安泰怒道:“这事如何不报。”琥珀手足无措,慌忙下跪,却听阿素的声音从幔帐内轻轻传出道:“是我……是我未在意,阿娘别责她。”   安泰攥紧了帕子,犹自不敢置信,帐内的阿素也面色苍白,纤手下意识按在自己小腹上,身上却一阵阵冒汗,她从未料想过,在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已经孕育一个小生命,是她与李容渊的共同血脉。   奇异的感觉从心底萌生,前世她不曾有机会做母亲,而这一世……阿素只觉得既欣喜又难过,茫然而无措。   鲜于通还在一旁等候吩咐,安泰命萦黛领他先出去候着,转身见阿素怔怔倚着床栏。安泰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她身畔坐下,握住她的手。   阿素低垂着长睫,许久不见安泰开言。她原以为会受责,却忽然感到被紧紧揽入一个怀抱中,安泰在她耳畔地沉声道:“莫怕,阿娘帮你想办法。”   就如同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感到阿娘还是那么爱她,阿素泪水一下涌出眼眶,安泰握着帕子抹了抹她娇嫩的小脸,嗔道:“可不许再哭了。”   然而阿素的眼泪却止不住似的,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只听安泰轻声问道:“是……小九的孩子?”   靠在她怀中,阿素低低“嗯”了一声,腰身一紧,安泰将她搂得更用力些,许久都没有说话,阿素的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终于听她开口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素茫然思索,终于回想起那疯狂的一夜,原来那日后她便……阿素的面颊微微发红,低着头,嗫嚅道:“有段时日了。”   见她神思恍惚,神情憔悴,安泰自不忍责,只将阿素搂在怀里,哄道:“别怕,总有办法。”   此时阿素心中却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悄悄再次按上小腹,她似乎能体味到那里的一点悸动,这是……她的孩子……和李容渊的孩子,鲜活而生动,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她从未如现在这一刻般想要保护这个孩子,想看他长大成人。一时间千百思绪涌上心间,阿素却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它。   阿素拭干眼泪,忽然觉得胸中有了勇气。   她缓缓抬头,含着雾气的黑眸央求地望着安泰道:“阿娘,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阿素声音很轻,语气却非常坚定,安泰望了她许久,微微叹了口气,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件事先不要……不要告诉你阿耶。”   阿素心中一沉,若是阿耶知道了,恐怕该对她很失望罢……茫然间,安泰已唤过鲜于通,他再次为阿素诊了脉,只听安泰低声吩咐道:“开个调养的方子,不必吝惜,我命人随你去取药。”   见阿娘似有主意,阿素心下稍安,然事与愿违,药方还未写完便听萦黛在外间颤声道:“郡……郡王。”   元子期本担心阿素,听闻鲜于通已过府,便寻声来探,但见白日之中,爱女闺房紧闭,侍女在门外候了两列,不由心中一沉。萦黛不敢顶撞他,怯怯退在一旁,元子期推门而入,却见室内幽暗,阿素靠在安泰怀里,两人面上皆有泪痕。   望见元子期,安泰的面色也苍白一瞬。鲜于通则伏在地上,元子期望着他,沉声道:“县主的身体究竟如何?”   鲜于通此前得了安泰的吩咐,不敢乱说,元子期面色愈沉,一眼便望见案上他写了一半那张药方。   安泰想拦也拦不住,元子期已取过那张药方,他深谙药理,不过看了三行,便已明白了。   他捏住药方的手指有些发白,面色也是极沉的,阿素从未见过阿耶这个样子,安泰也未见过他生如此大的气,赶紧将身畔人皆屏退。   见元子期走到榻边,阿素原以为他定是要重责自己,苍白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安泰忙起身拦道:“夫君勿恼。”   却没想到元子期撩开帐幔坐下,将阿素紧紧揽进怀里搂着,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心中极痛,低声道:“告诉阿耶,谁欺负了你。”   阿素轻声道:“没……没人欺负我。”   安泰听元子期声音发沉,急忙央求他去外间。阿素在幔帐中呆呆的坐着,隐约听得见耶娘在外叙话。   她听得出元子期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安泰这时反镇定下来,叹道:“小声些罢,不愿意又如何。”   元子期怒道:“她才十五岁!”   在外间不住踱步,元子期沉声道:“竟下得去这样的手,还不知先前乖女受了多少苦。”   安泰心里也痛,但她本不愿逐走德妃,此时更明白有件事是当务之急,不由急促道:“原本我们要是应这种亲事,也不至于这么为难,如今可怎么弥补?”   元子期冷道:“弥补?错得离谱。”   见他怒意犹盛,安泰轻声劝道:“那要如何?过些时日月份大了,越发瞒不住,你让宝儿以后……”   阿素从内间屏风后走出来,低声道:“耶娘莫为我生气吵架,是女儿不肖。”说罢伏地叩首。   见她小脸儿苍白,鞋履也未穿,跪在地上不肯起,便是有多大怒气也化作怜惜,元子期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内室躺好,叹道:“阿耶怎会生气,心痛不及。”   他的声音极怜惜,见阿素犹自惊惶,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怕,原本咱们家便冷清了些,日后人多些热闹。”   见阿耶竟愿意接受自己的孩子,阿素一时间惊喜异常。元子期强抑怒火,一面宽慰,一面哄她入睡。阿素倒真有些困乏,渐渐沉入梦境   再醒来时耶娘皆不见,青窈端了药盏来,轻声道:“是安神养气的,县主用些罢。”   阿素咬牙将那苦药喝了下去,顿时精神了许多,她怔怔捂住小腹,埋在膝盖之间。   出了半刻神她终于打定主意,挣扎起身,走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封好,郑重交与琥珀,沉声道:“你将信送到丰乐府,请他……请魏王到慈圣寺中一见。”   琥珀点头应了,阿素又叮嘱道:“切不可让人发现你行迹。” 琥珀仔细将信收好,轻声道:“娘子放心。”   望着琥珀远去的背影,阿素忽然紧张起来。 第125章 入道(修) 十三公主出家入道,赐宫外……   华灯初上, 太兴宫中一片耀耀之辉。铩羽而归,德妃在镜前卸了妆容,难掩眉目间的忧色。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婚事竟被一口回绝, 德妃不由在心中暗叹,长公主果然非面上那般好相与,更何况她已然看明白,驸马虽如传闻一般风度翩翩, 却实是总揽大局, 若是说不动他,恐怕万事皆行不通。   忧思难当之间,却听宫人通传,内侍监华鹤至。德妃惶然起身,却不知这位在内廷颇得势的权宦因何而来。   见到她时, 华鹤的态度依旧如上次那般恭敬, 德妃知道,皆是因李容渊的缘故。在内廷之中华鹤耳目最灵, 德妃心念电转, 难道这次她去元家提亲, 他也听到什么风声?   果然,见她眉目颦蹙,华鹤便恭恭敬敬侍立,直言道:“今日特来为娘娘分忧。”   闻听他语气中笃定,德妃索性和盘托出, 将今日在元家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说到元子期以永仙与长子的婚事为托词, 她竟无以反驳,华鹤却打断她,在她耳畔微笑道:“这有何难?”   德妃讶异地望着他, 只听华鹤道:“自被幽禁,永仙公主上疏求出家入道已不下三次,陛下未应允,也未驳斥。只要陛下应允,公主离了俗世,又谈何婚事,自然也没有兄妹同嫁娶的悖礼之事。”   他说的极在理,德妃豁然开朗,她本不喜高后跋扈,更不喜永仙骄纵,自然谈不上怜惜,华鹤既如此说,自然是半数的把握。果然不待她相询,便听华鹤低声道:“先与娘娘透一个口风,陛下其实有意应允,只是尚在犹豫,若是推波助澜一番,也就在这几日。”   德妃顿时会意,以永仙如今的身份之尴尬,出家倒兴许是解脱,若景云帝尚有怜她之心,只怕终究会应允,许她出宫。然而当下犹豫不决,拖得越长反误了事。望着华鹤,德妃沉声道:“那么,这事便交给大监了。”   华鹤惯会察言观色,已然体察景云帝心情,将他说动,此时不过来邀功,见德妃如此识趣,退出一步,微微躬身道:“娘娘放心。”   然而出了德妃的寝宫,华鹤并未真正松口气,却见身边的小内侍匆匆来报道:“阿翁让我日日留心,今日听闻长公主府中女官急急向宫中尚药局请了医正。”   华鹤极敏锐,顿觉有异,吩咐道:“仔细探听是谁正出的诊,又诊出些什么来。”   负手而立,望着头顶夜空中亘古不变的星辰,华鹤莫名觉得,兴许这是一个转机。   果然第二日宫中便降旨,十三公主出家入道,赐宫外居住。选的移驾之处便在长安郊外的清微观。元剑雪得知此事时金乌已西沉,他推开清微观大殿沉重的大门时,余晖正在青砖上打下斑驳的旧影,空旷的大殿冷冷清清,传戒之礼早已结束。   一位道姑走了出来,元剑雪望着她,低声道:“永仙公主……可在。”   那道姑微微一笑道:“善人莫不是寻错了地方,我们观中可没有什么公主。”说罢,经是要逐客样子。   元剑雪在殿中驻足,从他的视角微微可见内殿,一位身着素色道袍的少女正虔诚跪在三清像前。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道姑叹道:“如今,她的道号唤作玉贞。”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应能使内殿之人听到,然而殿中人却始终未回头。   元剑雪离开之时,将腰间带着璎珞的玉佩解下,递与那道姑道:“与观中添些香烛油纸罢。”   那道姑自知这是托词,这美玉无价,足抵得上观中一年的用度,然她却并未推却,毕竟如今世道艰难,即便有官府供奉,观中的日子也依旧清苦,如今添了人口,自然更需周济。   回到兴道坊时,元剑雪才发觉今日府外又停了辆华丽的宫车,德妃正踏着伏地官奴的背缓缓走下来,而扶着她的却是内侍监华鹤。王府之中却是一团糟,原本一直好端端待在房中的阿素不见了踪影,府中一半的部曲都被派去寻人。 第126章 私会 绵密的吻不由分说落下,令阿素喘……   而被阖府满长安街市找寻的阿素, 如今却身在慈圣寺之中。她是过了午之后悄悄离府的,为了不引人注目,让琥珀扮作自己的样子安睡在房中。   阿素带着青窈送她从王府西侧的偏门而出, 她原本想独身前去,却拗不过青窈定要跟着。西门外正有一辆从东市雇来的牛车。上了车阿素才吩咐赶车的老丈向长安城郊的慈圣寺去。   为避人耳目,这牛车是最寻常的样式,她还特地选了十五这天入寺, 为的是万一被发现偷跑出家门, 也好有个说辞。   慈圣寺是官寺,今日前去进香的命妇们华贵的车马将进寺的山道堵得严严实实。先前与安泰一同入寺礼佛时,旁人皆一路避让,阿素从未有过这般苦恼,这次却走走停停, 待到慈圣寺时已是申正。戴好幂蓠下了马车, 阿素却忽然有些忧心,每月十五是大朝, 若是李容渊抽不开空来可又如何?   阿素正惶急, 一旁的知客僧却走到她身前, 望着她道:“县主请随我来。”   阿素这才想起先前她随安泰来礼佛时见过这僧人,却未料到他眼力如此之好,一下便认出了戴着幂蓠的自己。见四下已有好奇的目光望过来,阿素不欲声张,只得随他迈入寺门。   每月初一、十五黄昏, 慈圣寺中皆有高僧在后殿讲佛, 见那知客僧引自己往后殿走,阿素知道他定误会自己今日是来听禅。   果然,那知客僧引她与青窈到后殿东侧厢房前, 轻声道:“请县主在此处稍待。”   这里的厢房是专供来听禅的贵人休憩,阿素无法,领着青窈走了进去,想待他离开再出去寻李容渊。   然而待那知客僧躬身而出带上房门,阿素才发觉出此间的不同寻常来,这厢房光线昏暗,却未点灯。   她刚想唤青窈去将油灯点来,转身便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手腕被轻而易举握住,腰身被禁锢,成年男子的力量令她无法反抗。   惊呼全被堵回口中,熟悉的白檀气息漫上来,阿素急速跳动的心才渐渐和缓。李容渊牢牢将她揽在怀中,单手晃着了火折。   跳动的火焰映照出厢房一角青窈睁大眼睛的惊讶表情,她正握着一方带尖刺的烛台,随时准备冲过来救自己,然而望见李容渊的那一瞬便失了手,伏地发抖。   在他冷漠的一瞥下,青窈惶然福身而出,退守在门外。   此时厢房内只剩下两人,阿素感到李容渊扣住她纤腰的手不经意落在她小腹上。他自是无心,阿素却有些面热,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微微挣脱,轻声道:“是你……命人到寺外去等我?”   不消说,方才那知客僧定是李容渊安排的,想必他已等了许久。   怕李容渊等得不耐烦,阿素想说些什么补救,甫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发哑。   李容渊闻声叹了口气,点起了琉璃灯,又从案上倒一盏茶,盘腿在地上的蒲团上坐着,将她捞在怀里抱着,自己抿了一口,又将热茶抵在她唇畔,是要喂她喝。   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道:“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来罢。”然而刚在李容渊怀中挣了下身子,便察觉出些异样来,阿素顿时面颊绯红,额上也沁出一层薄汗。   李容渊缓缓咬上她的小巧圆润的耳垂,低笑道:“再不老实,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他们也有些时日未见了,明显能感觉到李容渊情动,阿素身体一僵,然而靠在他怀中,被他幽静的男子气息环绕,灼热的呼吸喷薄在颈侧,阿素的腰身不由也有些发软,她强撑着想起身,却被一点点压在他身下。   李容渊的强势不容拒绝,极具侵略性的吻落下来,阿素紧紧绞住他衣角的指尖也有些发颤,只能被迫仰面承受疾风骤雨。   身下的青砖上铺了茵席,躺在上面倒不觉得凉,只是呼吸被掠夺,阿素一阵阵眩晕,无暇他顾。   终于被放开,她躺在一片散开的乌发之中急促地喘息,抬眸望向上方李容渊英俊的面孔,昏黄的灯光从挺拔的身姿后涌出,更显了他五官深邃,连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上也染上一层金色。   李容渊生得极好看,阿素不是第一次知道,只是如今却有些移不开眼睛,手指下意识按上小腹,阿素怔怔出神想,也不知他们的孩子,以后更像谁一些。   手腕被禁锢至头顶,上襦已被解开,阿素躺在他身下,露出修长的颈项和大片雪白的肌肤,李容渊灼热的吻落在纤细锁骨上,像是一层层拨开莲瓣一般,此时他倒不疾不徐,埋首在身下娇柔颤抖的身体上,唇齿在她细嫩的肌肤上逡巡。   像是察觉出她的不专心,李容渊惩罚性地在她身上重重吮吸了一处,阿素如雪的肌肤上立刻烙下一片红痕。   难耐的闷哼几乎出口,阿素紧紧抿住嘴唇,她肌肤嫩薄,起初总被折腾得浑身青紫,甚为吓人,之后李容渊有意克制,像是要她也知鱼水之欢般,留意轻重,着意她的感受,便甚少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然而今日则不同,许是分别太久,阿素能察觉到李容渊的肆意而凶狠,像压抑已久的猛兽,在黑暗之中,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并不打算克制。   察觉到他的想法,阿素顿时惊惶起来,挣扎起身,拢着胸前衣襟,推开李容渊道:“不,不行。”   黑暗之中李容渊的喘息也有些急促,再次将她揽在怀里,阿素只听他沙哑而低沉地在耳畔哄道:“不让宝儿痛,好不好。”   他的声音也是极好听的,令人不由自主沉溺,阿素心尖发颤,幸有一丝清明留存,她着力从他怀中挣开,软着腰起身,退开一步道:“今日,今日不行。”   然话一出口阿素便想吞掉自己的舌尖,果见李容渊也起身,揽着她,扬起唇角道:“那……可明日好?”   知他故意逗弄自己,阿素顿时转过身子,别扭道:“明日也不好,往后都不好。”   只是话音刚落,阿素便感觉有人从身后将自己环住,是李容渊。他身量极高,故意俯身,压在她颈侧,一阵湿热刺痛传来,阿素感到耳垂正被他若不经意于唇齿间玩弄。   语气带着笑意,李容渊在她耳畔低声呢喃道:“也这么久了……难道宝儿便不想要我?”   阿素顿时耳尖发烫,未料到李容渊向来冷漠,又是君子做派,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呼吸也急促起来。   见她羞窘得抬不起头来,才似逗弄够了一般,李容渊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坐在茵席上叹道:“好罢,那便只抱一抱,再与九哥哥讲一讲,今日约我来要做什么。”   李容渊自然敏锐,知她约自己出来定有要事,只是说到此处,阿素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支吾了半晌,终于起了个话头,轻声道:“如今,我阿耶不同意……婚事。”   抬眸望着李容渊,阿素停顿了片刻,见他肃然抿唇,自然明白阿耶回绝德妃提亲一事他已第一时间知晓。   李容渊面色沉沉,阿素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只因阿兄与永仙有婚约……”   李容渊的面色越发深沉的面色,阿素狠下心道:“如今永仙已没了母兄,怎能与她争什么……耶娘生我养我,也自不能让他们为难……”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被李容渊冷冷打断。   “在你心中,我自及不上你的耶娘阿兄,甚至……”压抑多年的怒意终于爆发,李容渊拂袖嘲道:“连不相干的旁人也及不上。”   说罢,竟是起身向外而去。   见他动了真怒,阿素惊惶起身,下意识从身后抱住他,紧紧环着他的腰。李容渊似乎怒意已极,身姿挺直,却一点也没有回头。   感受到身后之人小心翼翼环住自己,李容渊冷淡道:“你是想说,要我放手?”   他语气平静,身体却在发抖,每次李容渊生气,便是阿素最惊慌的时刻,她用尽全力贴上他的脊背,哽咽道:“不,我不要和你分开。”   话音一落,阿素便觉得怀中的身体全然软化,凌厉的气息也荡然无存,似乎这句话比一切都管用,李容渊缓缓转回身体,紧紧扣住她的腰身,如同要将她嵌入骨血中一般,将她揽入怀中。   多日来的委屈终于得以释放,阿素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她攥着李容渊腰间的玉带,乌黑的眸子中含着雾气道:“九哥哥,你教教我,究竟要如何做?”   李容渊的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仔细将她搂在怀中,吻着她的发顶,轻声哄道:“莫怕,都交与我。”   他语气笃定,无端令人安心,阿素乖顺靠在他怀中,听李容渊叹道:“今日宫中降旨,令永仙去清微观入道,先避一避风头,日后我自会接她回宫,只是也无人能再以此阻婚,你阿耶阿娘那里,德妃已去了,我自也会亲自去。”   此时阿素才明白,原来一切皆在李容渊掌握之中,倒是自己乱了阵脚,阿素拭干泪,却被他握住双肩,李容渊低下头,与阿素平视,淡色的眸子认真凝视着她的面孔,轻柔道:“今日我最欣慰的,便是遇事你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来与我商量,答应我,以后也这般好不好?“   阿素抿住嘴唇,无法拒绝他的深情,半晌后她终于点了点头,心中却浮起另一事,犹豫了许久,阿素方忸怩道:“还,还有一件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面颊也泛起红晕,实在说不出口,阿素绞着裙头的垂绦,转过身,不敢去望李容渊的面孔。   从未见过她如此情态,李容渊从身后将她环住,笑道:“是又坏了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阿素赌气转身,要说的话几乎脱口,然而望见李容渊专注的神情,方知他故意激将,鼓起的勇气又消失,那半截话语也吞了回去。   如此吞吐半晌,李容渊倒极有耐心,撩起她打湿的额发,悉心为她拭干汗水,也不催促。   阿素踟躇了半晌,终于吐出来几个字。   话音落后,阿素不敢抬头望李容渊。然低头等了许久也未见动静,她忍不住抬眸,才发觉李容渊的眸子睁得极大,握着她双肩的手也攥得很紧,眼眶微微发红,居高临下道:“你再说一次。”   “我有、有身孕了。”   阿素艰难启唇,声音却细如蚊呐,还未说完便感到自己身体一下腾空,有力的手臂猛然将她抱起,在空中飞速转了一周,之后便被死死抵在厢房的卧榻上。   绵密的吻不由分说落下,令阿素喘不过气来。许久后李容渊终于放开她,无可抑制的喜悦满溢在他英挺的眉目间。   极郑重将她放在卧榻之上,李容渊俯身而下,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指尖却试探着触碰上她的小腹,似乎掌下是极珍贵的易碎品般一触即分,他一点也不敢用力,声音微微发颤道:“让我……看看。” 第127章 谈心 九哥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   阿素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 上襦的腰襕便被扯出,她惊惶地蜷缩起小腿,腰间七破裙却被褪至小腹。细嫩无瑕的肌肤在李容渊的掌下微微颤动, 阿素面颊绯红,用力挣扎,下一瞬却感到他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   李容渊单膝跪在她的卧榻之畔,面颊正贴在她的小腹上, 柔软的唇在上面一寸寸逡巡, 极珍惜的样子令阿素推开他的手瞬间失了力道,微微有些刺痛的触感从小腹传来,阿素纤细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发丝之中,觉得腰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灼热的呼吸透过肌肤传入她的血脉,阿素逐渐放松下身子, 任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然而李容渊却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阿素微微有些面热,悄悄调整了下姿势, 却忽然感到埋首身前的李容渊一滞, 接着猛然他直起身, 不可置信道:“方才,动了一下。”   从未见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李容渊如此急惶的样子,阿素不禁失笑,轻轻打了他一下,低嗔道:“日子还浅, 医正说尚未成形, 如何会动。”   李容渊怔怔望着她,似是失望,又似喜悦, 眸色深如潭水,专注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   望着他藏着星辉的眸子中衣衫不整的自己,阿素忽然有些羞怯,下意识拉起腰襕遮住小腹,别过脸去,轻声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李容渊却没有如此轻易放过她,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拇指有力地抚在她的唇瓣上,强势不容拒绝,阿素被迫启唇,抗议的话未出口便被倾身而下的吻堵了回去。   用力吮吸着她娇嫩的唇瓣,风疏雨骤之后李容渊才放开她。阿素的呼吸也带上喘息,水汪汪的眸子含嗔带怒,更惹人疼惜。   这样子着实令人心动,然李容渊顾惜她的身子,只上榻将她揽入怀中。两人一同倚靠在隐枕间,李容渊从身后环着她的腰,手却探入她轻薄的罗衫,熨帖在她的小腹上,极轻极缓地摩挲。   天地之大,帐幔内昏暗而狭窄的空间内却只有他们两人,阿素极珍惜这难得的宁静时光,放松身子靠入身后的怀抱中。李容渊的胸膛温暖而坚实,熟悉的热度透过肌肤散入四肢百骸,阿素浑身懒洋洋,眼皮也有些发沉。   轻柔的吻连绵落在她的发顶上,李容渊忽然微微叹了口气,阿素有些疑惑地回望,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呢喃道:“也不知……取个什么字好。”   阿素未料到李容渊竟想到那么长远,心中有些甜,又有些酸涩,蜷缩在他怀中,她有些羞涩地开口道:“九哥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李容渊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中一般,不由自主扬起唇角,缓缓道:“喜欢女孩,最好……”他低头凑到她耳畔,笑道:“像她的阿娘一般惹人疼。”   阿素不禁莞尔,又听李容渊怅然道:“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倒希望他是个男孩,那样,他的阿娘便能少些辛苦。”   听他语气自然地说起“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阿素面颊有些发热,她面颊最是薄,不禁推开他道:“谁……谁还要生孩子。”   只是语气没什么威慑力,倒像是撒娇,李容渊一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畔,轻轻吻着,无可自抑地笑道:“这件事却由不得你我了。”   阿素绯红着面颊却怎么也抽不回手,只能任他施为。   静静偎依在一处不觉时间流逝,阿素小小打了个哈欠,方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她下意识抬眸望向窗外,才发觉日影越发黯淡,天色将晚。   今日本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又与李容渊待了许久,现下却已到了晚膳时刻,待阿娘命人传膳,恐怕在房中替自己的琥珀便会露馅。   阿素顿时有些惊慌,挣着起身,李容渊察觉到异样,轻声哄道:“怎么?”   阿素将自己的忧虑说了,李容渊却微微一笑,将她揽在怀中叹道:“无需忧心,我与你同去。”   阿素哪敢应,低声道:“今日你我私下相见,原是不应,若叫耶娘知道,定更生气。”   李容渊却并不在意,淡淡道:“前世你我成婚之时六礼俱全,是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更可况如今你早已是我的人,不过见面,如何不应?我自并非不通人情,今世再过一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应该,即便你今日不来,我原本也是要去见你耶娘。”   阿素轻声道:“虽然是这般,可前世的事,他们又如何知晓。”   李容渊握着她的手道:“所以,这一世便要他们再应一次。”说罢又低声哄道:“无须忧心。”   阿素蓦然抬眸,只见李容渊神色自然。他向来沉稳,是自己可以全然信任倚靠的,但心中终究忐忑,不由迟疑道:“九哥哥,你当真……”   李容渊微微一笑道:“难道你不信我?”   他语气笃定,阿素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安心来,只是想下榻却挣不脱他的怀抱。珍惜又极郑重,李容渊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外衫,将她抱在怀中为她穿好,仔细系上每一道衣带,竟一点也不让她假手。   见他握着自己纤细的足踝,甚至要亲自为她穿罗袜,阿素不由自主蜷起小腿道:“哪里那么娇贵,我自己来罢。”   李容渊却不容她分辨,将那双嵌着明珠的翘头丝履也为她穿好,方抱起她下榻,却又不许她走一步。   见李容渊竟是要向外走,被禁锢在他怀中,阿素有些惶急,小声道:“放我下来罢。”   李容渊却不应,抱起她大步迈出房门。青窈见了,匆忙跟在他们身后。   阿素只得深深埋在他怀里,努力将自己藏起。好在此时后殿的佛法会已散,听禅和进香的人皆已归家,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即便有好奇的目光下,也轻易分辨不出她的面目来。   待走到寺外山门前,夜色已然降临,望见面前停着辆牛车,阿素才小小松下一口气。她与青窈来时雇的那辆车又小又颠,李容渊不过望了一眼,面色便一沉,命人又寻了辆宽大平稳的车来。   将她抱在牛车上,青窈随之而上,李容渊却退了出去。阿素心中一紧,不由撩起车帘向外张望,见他并未离开,只是带着侍从骑马行在自己车旁。   李容渊也察觉到她偷偷望过来的目光,微微扬起唇角。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放下车帘重坐回车中。   方才一通折腾,阿素的发鬓钗环也散了,车中既无旁人,青窈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玳瑁梳,仔细为她篦发重梳。   这一路走得比来时快,青窈重为她梳好发时,阿素已然能望见长安外郭的启夏门,然而入了城向北而行,离兴道坊越近,她心中却越是发憷。 第128章 博弈 郡王请殿下入内   牛车行到兴道坊前, 阿素最先望见的便是阿兄。元剑雪策马而来,堪堪在牛车前停住,他急促下马, 撩起车帘之时却被李容渊的侍从拦住。   李容渊也下了马,却没有唤人退开的意思。侍从他手中牵过那匹金鞍玉辔的骏马,李容渊缓缓走到牛车前,元剑雪的手已握上剑柄, 两人对峙间气氛冷肃。   见起情景, 青窈赶忙打起车帘,阿素扶着牛车涂了油的侧壁匆匆下车,向元剑雪唤道:“阿兄。”又望着他紧握佩剑的手急急摇头。   见她无恙,元剑雪才送剑回鞘,持剑拦在他身前魏王府侍从也收势回身。将阿素挡在身后, 元剑雪望着李容渊肃然道:“不劳殿下。”   说罢, 便牵起阿素的手回府。   阿素自知,因先前李容渊助自家脱困之事, 阿兄曾与李容渊最是要好, 而今日如此冷淡, 自然是认定李容渊将自己欺负了去。她有些忧心地望着李容渊,幸好他并不介怀,回望她的眼神带着安抚。   阿素心下稍安,想解释几句却难以启齿。她挣开元剑雪的手立在原地,拿她无法, 元剑雪重重叹了口气。   李容渊身边的侍从将拜帖递与迎上来的罗长史, 罗长史接过拜帖捧着,望着不发一言的元剑雪,颇有些左右为难。   李容渊不以为忤, 微微一笑道:“郡王可在?”   罗长史不敢不答,恭敬道:“长公主与郡王正在府中与德妃娘娘叙话。”然话音刚落,王府便大门洞开,阿素只见安泰急速走下石阶,身后的元子期面如寒霜,心中忽然有些发怯。   望见阿素,安泰悬着的心方放下了一半。将阿素紧紧搂住怀中,安泰蹙眉嗔道:“这是去了哪儿,也不言声,是要生生吓死阿娘不成?”   阿素满心歉意,低声道:“儿错了,以后再不这般了。”   握着她的手,安泰只觉她手心满是冷汗,自不愿再责她,只揽过她向内走。   阿素却回眸望向李容渊,见罗长史收了拜帖并不引他进去,只望着元子期的面色,而元子期见到李容渊,面色比方才更沉。   阿素顿时停下脚步,见她不动,安泰低声责道:“还站着做什么,是要更惹你阿耶生气不成?”   阿素心中一颤,从小到大阿耶从未对她发过脾气,她也不知道他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然而今日见他面沉如水,恐怕自己在劫难逃。   隐约有沉稳的步伐声停在身前,正是元子期。   阿素垂眸望着他乌沉沉的靴尖不敢抬头。安泰将她搂在怀中,叹道:“别吓着她了。”   然未待元子期开口,阿素却感到有道颀长的人影挡在自己身前。她蓦然抬眸,只见竟是李容渊。   他长身玉立,身姿挺直,不经意间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望着汹汹而来的元子期沉声道:“今日是我自主主张,要表妹到慈圣寺中相见,一切罪责在我,无论郡王如何处置,皆愿领罚。”语气沉着,态度恭敬,却并无惧意。   阿素一惊,想责他此时又出来添什么乱,然心中却有一股暖意涌上来,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   气氛僵持,安泰紧紧攥着阿素的手,望了望李容渊,又望着元子期,倒不知如何是好。   元子期却只淡淡望李容渊一眼,像是早已断定是他教唆了自家乖女一般,视若不见打他身边走下石阶,从安泰手中接过阿素,低声道:“回家了。”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不容置疑,被元子期牵起手,阿素不敢不走,只是眸中含泪,一步一回头地望着李容渊。   然而李容渊虽受了冷遇,却似已在意料之中,望着阿素微微扬起唇角,神情间带着安抚。   不情不愿踏上王府朱门前的石阶,阿素忽见一位宫装女子带着侍女,扶着内侍急急自府内走了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德妃。   德妃先前听华鹤悄悄来报,得知宫中尚药局的医正诊出了元家那位小县主已有身孕,心下即刻了然,顿时松了口气。   今日再来元府,她原以为这婚事十拿九稳,却未料到长公主夫妇虽客气待她,却丝毫不提婚事。德妃心中不免着急,终于忍不住旧事重提,然再次被回绝,这次连她身边的华鹤都大为讶异。   不过身为内侍监,华鹤伺候过两代帝王,自然做事不慌不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见长公主表情逐渐和缓,似有松动,然驸马却神色淡淡,水盐不进,饶是他,心中也不免沉了三分。   待到天色将晚,府中婢女来报,说寻不见县主,华鹤与德妃对望一眼,心中皆惊,这节骨眼上出了私奔之事,传扬出去,只怕这婚事做不成也要做了。   然而德妃闻迅匆匆而出,发觉李容渊将人丝毫无损地送了回来,行事低调,竟是不愿于她名节有损丝毫。她不禁在心中暗叹,原来养子竟是打心里怜惜这位小娘子。   想到此处,德妃不由多看了阿素几眼,她虽是为了促成这桩婚事已来了两次,但还是第一次认真瞧这未来的新妇,只见她姿容潋滟,虽年纪不大,却美得惊心,此时眉目含情,到更添一分神韵。不似长公主夫妇养女,倒似亲女了。   德妃心中啧啧,有些信服为何长公主夫妇会认她做养女,且疼爱有加,怕不是另有什么机缘不愿与外人言。她也是聪明人,自知不应多问,却越发愿竭力促成这桩婚事。若是这小娘子颇得长公主夫妇欢心,日后便为小九夺嫡平添助力,倒也不嫌她出身低了。   只是……见元子期神情冷漠将李容渊拒之门外,德妃心中又有些发愁,望着安泰低声劝道:“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与孩子们置气。”   安泰终究不愿驳了她的面子,笑道:“教女无方,倒叫阿嫂见笑。”   元子期虽怒,但向来知礼,命罗长史派人送德妃回宫,德妃颇有些为难,却见李容渊也走上前来,扶住她道:“阿娘受累,天色已晚,回宫歇息罢。”   眼见要到宫禁时分,德妃只好登车,临走前李容渊又宽慰一番,她才起驾回宫,华鹤也上了马,与李容渊拱手,方策马随德妃而去。安泰自知华鹤是景云帝身边的得力之人,今日与德妃一同来,大概代表他的皇兄对这桩婚事也上了心。   安泰与元子期携阿素回府,元剑雪也登上石阶,察觉李容渊依旧立在门外,他的身形顿时停驻。   对于李容渊,元剑雪的心情是复杂而矛盾的,准备阖门的罗长史也左右为难,望这元剑雪轻声道:“世子,你看这……”   元剑雪还未开口,却听门内一个声音淡淡道:“鲤奴,过来。”   是元子期,罗长史自不敢违逆,命人将阖门,元剑雪跨过高高门槛,厚重的朱门便在他身后紧闭。   因先前忙于寻阿素耽误了时辰,一家人皆未用晚膳,此刻见外出一日的元剑雪与阿素皆全须全尾归来,安泰终于有心情命人备膳。   此时天空竟又飘雪,初如撒盐,不一会竟如鹅毛,簌簌而下,阿素望着天色怔怔出神,琥珀未知李容渊之事,只当她怕冷,将汤婆子塞与她,又命人添炭。其时府中各厢皆烧地龙,温暖如春。   待到上膳,在正厅中规规矩矩跪好,阿素望见随着元剑雪走入,厅门在他身后关闭,却不见李容渊身影。   此时她方知原来耶娘终究未让他进门。然而依照他的性格,定然不会离开。阿素的一颗心止不住沉了下去,外面下着这样大的雪……他又当如何?想到此处连面前摆着的平时最爱的菜肴也黯然失色。   见阿素神色恹恹,什么也吃不下去,元剑雪微微叹了口气,传膳的间隙悄然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跪坐,执起食案上的青玉盏,将里面她用银箸戳了两下便弃之一旁的鲈脍端起,细细挑了刺又摆在她面前,叹道:“你可知这冬日河鲜来之不易?”   阿素茫然望着元剑雪,只见他认真挽起袖,调了酱汁,娓娓道:“要捕这鲜鱼,需得数十位壮汉,天未亮时便在结了厚冰的湖面上凿孔撒网,待到天明,拖着重逾千斤的绳网走出百丈才能捕到鱼,而其中肉质鲜嫩能做脍食的不过百尾。”   元剑雪拈起薄薄的鱼片沾了酱汁送到阿素唇畔道:“便是这一片,也顶一户人家一月的用度,如你这般浪费,如何对得起渔者辛劳。”   他语气极郑重,阿素下意识张嘴,将那鱼片咽了下去。见她终于开口吃了点东西,元剑雪才有些满意。望着阿兄英挺的眉目微微舒展,阿素忽然有些伤感,幼时她最是挑食,阿兄便是如此哄她吃饭,现如今她已长大,他依旧把她当作幼妹看护   眼眶有些发热,阿素低头拭泪,然而一片原本最爱的鱼脍吃下去,却有腥气携着恶心在胃中翻涌,阿素咳得撕心裂肺,元剑雪也蓦然而惊,将她压在怀中拍着背顺气。   直直灌下一杯温茶阿素才好了些许,抬眸望见一贯自信的阿兄无措的样子,反倒想笑。   元剑雪面上满是疼惜自责,阿素想开言安慰他几句,却见安泰走了下来,将她揽在怀中道:“不想吃便不吃了,阿娘命人煮粥去。”   阿素却并不在意那粥,攥住安泰的手,忍不住央求道:“九哥哥还在外面,我去送些饭食与他。”   安泰闻言神色一凛,阿素方起身,便听上首的元子期淡淡道:“不许。”   从小到大皆被耶娘捧在掌心,未有一事不顺心意,泪意此时在阿素眼眶翻涌,她强行忍住,福身拜道:“身体不适,儿先行告退。”   望着阿素离去的背影,安泰微微叹息,向元子期道:“他终究是要为君之人,我们虽是长辈,怎好一直将人晾在外面。”   她说的自然是李容渊,元子期闻言却冷道:“我也只有一个女儿。”   安泰还欲再言,却见元子期起身走下上座,推门出了正厅,正向阿素闺阁而去。元剑雪握住安泰的手低声道:“阿娘勿忧,让阿耶与阿妹谈一谈罢。”   回到房中,琥珀添了炭,地龙烧得更暖,阿素上了榻,靠在隐枕怔怔出神,想的却是,也不知如今李容渊如何。   然而不过片刻,便听琥珀惊惶道:“郡、郡王。”   阿素蓦然抬眸,见元子期已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粥。   元子期撩起珊瑚帘,在她榻边坐下,阿素赌气别过脸去,元子期微微叹了口气,将安泰吩咐人熬的枣粥放在一旁,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哄道:“怎么,这么大了,难道还要人喂不成。”   闻他语气轻柔,是最疼爱自己时的样子,阿素眼圈一红,心中却觉得委屈,依旧转过身不理,元子期无法,俯身将她抱在怀中,一手端起那碗枣粥,另一手舀了一匙。试了试温度,果真如小时那般喂她吃。   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揉着眼睛起身。对付元子期其实她最有一套,乖顺接过那碗枣粥小口小口的吃着,那惹人疼的样子,果然令元子期一颗心也软了下去。   低头吃粥,阿素却听元子期轻声道:“你方出生,也是这么瘦瘦小小,乳娘的奶又不肯吃,旁人都说养不活,我和你阿娘却不信,用蜜水一勺勺喂你。”   这事阿素从未曾听耶娘谈起,却可以想象出其中艰辛。   “如今……”元子期望着阿素叹道:“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道:“世人皆言女大不中留,你方十五,我和你阿娘有私心,想要将你在身边在多留几年,现在看来,却是我们的错。”   阿素心中一颤,握住元子期的手道:“女儿不肖,从小让耶娘劳心劳力,如今还要为我操心。”   元子期怅然笑道:“为人父母,自要为子女计较,如今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自然会有体会。”   阿素下意识抚上小腹,紧紧攥着帕子却不敢抬头,只听元子期严肃道:“你当真喜欢他。”   阿素一瞬间茫然,随后抬眸望着他,思索了许久,终于郑重点了点头。   元子期则仔细打量她许久,从她娇艳的面庞与稚嫩的眉目间寻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坚毅来。   望着她沉默了许久,元子期方沉声道:“他会是明君,却不一定是良配,你可想清楚?”   听了这话,阿素忽想起前世,也是在他们成亲之后,她才发觉有那么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横亘在他们面前。阿素知道阿耶说的无错,他向来看人很准,然而……这一世,她愿意再信他一次。   望着元子期,她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却猛然被元子期拥入怀中。阿素只觉自己被拥得很紧,元子期的声音也微微发颤道:“我的乖女,世间有那么多条路,你却选了最难走的那条,阿耶不愿你日后后悔,更不忍你吃苦落泪。”   伏在他怀中,阿素流着泪说不出话来,许久后感到元子期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然而我与你阿娘皆不能陪你到最后,这条路终究是你走,需你自己仔细想想清楚。”   说罢又叹道:“只是来日方长,你好好休息,不急一时。“   听了他的话,阿素重重点头,此时她方明白,无论如何,耶娘皆是一片爱子之心。   而待元子期离去后,阿素片刻也无心休息,经历方才之事,她竟无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晰确定自己的选择。悄悄唤过琥珀出府探查,阿素只听她回报道:“九殿下未曾离开,依旧等在府外。”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重重叩击在阿素心上。   心跳如鼓擂,阿素急急走出房外,推开门,却被漫天的风雪堵了回来。   实在太冷了些,她不过沾了一丝雪,便觉得指尖都冻得僵了,更何况李容渊已在府外等了半夜。窗外白茫茫一片。连十五的满月也模糊不清,阿素果断下了个决定,披着斗篷便起身去了膳房。   司膳的汤官已撤了火,此时望见阿素也吃了一惊,阿素摆了摆手命他噤声,命青窈重生了火。在跳动着明丽火焰的灶台旁寻了半天,她终于寻到半瓮羊汤。羊肉性热,最是驱寒。阿素想了想,又寻了些生面煮进汤中。   不过半个时辰,雪却下得更大了些,琥珀挑着风灯走在前面,阿素一脚深一脚浅跟在后面。出了院子,阿素才发觉府中皆是一片白茫,地上积雪已漫到脚踝,她穿着夹了吴棉的绣靴依旧觉得迈不开步子,虽有青窈扶着,依旧走得跌跌撞撞,抱着一方小罐的手却很稳。   待到府门,监门人望见阿素,惊惶欲拦,却被青窈斥退,唤过家仆艰难拉开朱漆的大门,阿素顶着风雪,吃力地走下石阶,一眼便望见李容渊。   虽在风雪之中,漫天飞白,他笔挺的身姿依旧如松如竹,一眼便望见阿素,眸色蓦然幽深,深深蹙起眉峰。   阿素鼓起勇气走到李容渊身前,却见他沉着面孔,解下大氅仔细抖掉积雪,牢牢将她裹好,又伸手探入自己衣内暖了好久,方才将她重重拥入怀中,似乎不愿将一点凉气过给她。   阿素还未开口说话,李容渊扣着她的腰,狠狠在她臀尖打了一记,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意道:“出来做什么。”   阿素有些委屈,却努力捧起怀中小罐递在他怀中,含着雾气的黑眸望着他,献宝似的轻声道:“你尝尝,是给你煮的。”   李容渊的神情蓦然柔和,睫羽上的雪片化成水珠,随着长睫的颤动沿着五官深邃的轮廓滚落,薄唇微微抿起一个弧度,他从阿素手中接过那个小罐揭开,羊汤鲜美的味道四溢。   阿素紧张地盯着李容渊修长的颈项喉结滚动,见他一口气吃下了小半罐羊肉汤饼,唇畔方展开笑意。   虽然雪下的越发大了,阿素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紧紧环住李容渊的腰,埋在他怀中,轻声道:“我跟你在一处。”   李容渊蓦然将她搂得更紧,托起她的膝弯一下将她抱了起来。阿素有些惊慌,李容渊深深埋首她颈侧,声音有些发颤道:“不,我舍不得。”说罢竟抱起她走上石阶,是要送她回去的样子。   阿素心中发慌,想从他怀中挣脱,却感到他们不过方走上三级台阶,朱漆的府门豁然洞开。   罗长史领着一列侍从奔出来,向李容渊道:“郡王请殿下入内。”   阿素心下一松,顿时有些眩晕。   一路将她抱回闺房,琥珀扶着阿素在炭火旁烤着,李容渊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抚道:“乖些,等我回来。”   阿素重重点头,李容渊方随罗长史而去。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阿素心中着实忐忑。   然而元子期约见李容渊是在书房,罗长史奉茶之后便退出,将门也关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声,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他们究竟谈了什么。   这场谈话竟从深夜持续到天明,阿素三番五次派琥珀去打探,皆无功而返。   清晨之时,书房的大门依旧紧闭,心中浮现一百种可能,甚至有二人血溅当场的画面。阿素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到安泰房中,问了安,央她去瞧一瞧。   安泰自也忧心了一夜,现下不再犹豫,匆匆命人备了早膳,亲自送入书房之内。   阿素在外面悬着心等待,见安泰退出房门之时神色轻松,不禁松下口气,有些急切道:“阿娘,如何?”   安泰揽着她,沉吟片刻道:“我也说不好,进去之时他们在弈棋,无一人与我说话。”   阿素未想到竟是如此,惊讶地睁大眼睛。   又过了一个时辰,房门依旧紧闭,阿素忍不住央求阿兄再去探查。然而元剑雪入内一刻方出,阿素眼巴巴地望着他,却见元剑雪蹙眉道:“阿耶命我去取沙盘来。”   待到元剑雪命四位家仆抬着一方巨大的沙盘入内,阿素才隐约望见书房内元子期与李容渊二人一坐一立,皆望着一张蜿蜒曲折的地图。那地图墨色未干,似乎是新鲜绘制,看字迹,倒像是李容渊的。   阿素心中一动,仔细辨别,发觉那沙盘与地图上所绘的全是长安以西,穿过凉州瓜州,从高昌到伊吾,延丝绸之路向突厥王庭。   一颗心忽然跳得剧烈,阿素知道,他们是在谈西征,原来此前竟都猜错了。   书房的门再次阖上,望着四人才抬得动的那张巨大的沙盘,阿素怔怔想,她只知李容渊一直着意西征,却忘记了,阿耶曾守北疆,自然也有征突厥的愿望,只是赋闲多年未能实现,从他在家中藏起的那张行军沙盘便可见一斑,所有人都只将他当作长公主身边惊才绝艳的驸马,却皆忘了,他也曾是西北第一关的守将。   望着紧闭的房门,安泰也怔怔出神,元剑雪走来,望着她低声道:“方才我入内之时,见九殿下画了张地图,是他少年游历西域诸国时详细探查,他说阿耶曾在北疆数年,此次是来虚心求教,我看他们聊得尚投机,倒插不上话来。”   阿素未料李容渊竟细心如此,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听元剑雪道:“阿耶命我去酒窖取他从高昌带回的马乳葡桃酒来。”   安泰闻言惊讶无比,见阿素不解,解释道:“这酒是你阿耶十年前从边关带回,从未取出待客。”   从未见元子期如今日这般郑重,安泰也微微红了眼眶,悄悄拭泪,忙命人去将酒窖中的十年陈酿开封。 第129章 129 明日宫中来人,便将庚帖换了罢……   王府之中酒窖距地面有数丈之深, 那葡桃酒是以高昌特产的马乳葡桃酿造而成,藏于数方木桶之中。安泰领着元剑雪与阿素下了酒窖,亲自拆了封桶的软木塞。   阿素从未见过这情景, 不住好奇打量,只觉随着安泰纤长的手指移开,鲜艳的酒液倾注而出,注入兽首玛瑙酒曲中, 顿时满室香气四溢, 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安泰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阿素不服气地嘟起嘴,心中却是前所未有地欢欣。阿耶既然请李容渊饮酒,大约两个人聊得不算……坏罢?   安泰心情仿佛也很好,将醒酒的兽首玛瑙酒曲放在托案上端给元剑雪, 又命人取了冰镇着, 另有一组水晶杯供品酒之用。   这次元剑雪入内送酒,出来得倒快, 望见阿素一脸急切的神情反倒卖了个关子, 但笑不言。   阿素自然不依, 拽着他的衣袖闹了好一会,见将她逗得够了,元剑雪方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微微一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 阿耶与人饮酒如此开怀, 我瞧他二人是棋逢敌手,你的一颗心,也可以放回肚中。”   他语气带笑, 眸色中却含着一丝化不开的怅然,只是这神情转瞬即逝,阿素并不曾注意。她只怔怔松了手,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巨石终于被搬了开,倒有些不可置信。   李容渊竟真得了阿耶的认可。   然而细想,这一切又是必然,他似乎天生便有那样的能力,真心要讨人欢心时无人能拒绝,更何况,于西征一事,他与阿耶本应是知己。   阿素心中既欢喜又忐忑,想再向元剑雪进一步打听婚事的消息,却终究难以启齿。元剑雪知她心事,也不点破,只陪她静静等在房外。   然而阿素方在书房外悄悄张望一圈,却忽见已紧闭了一日门扉霍然而开,元子期颀长的身姿迈出房门,陪侍在身边的正是李容渊。   望见阿素,李容渊也有些惊异,见她面色惶然,微微摇了摇手,要她不必太忧心。   元子期自也一眼瞧见了阿素。瞧他面色严肃,阿素便有些束手束脚,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元子期却未唤她,只向李容渊淡淡吩咐。阿素仔细辨别,方听出他说的是关于粮草辎重调遣一事,不仅心中一沉,看来真有一场战事在即。   阿素正出神,却听元子期叹道:“距我离开北疆已有十年,我知所知,也不过如此,突厥可汗蓄势十年,不可小觑,还需仔细斟酌。”   李容渊郑重应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愿。元子期自知他隐忍一夜,只与自己谈西征而不曾言他,自然是要寻一个机会,才将最重要之事抛出。   不徐不疾,不骄不躁,每一步都走得极沉稳,不提别的,元子期颇有些倾服他动心忍性的好耐心,如今能做到这般的年轻人,实是太少了。   果然,待他说完话,李容渊便肃然而立,轻声道:“另有一事,请郡王应允。”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阿素蓦然睁大双眼,只觉手心全是汗,元子期扬起唇角望着李容渊,神色却并无意外,仿佛等他开口已等了许久。   元子期虽未说话,立在那里却不怒自威,极有威势,然李容渊却临危不惧,直言道:“请成全我与表妹的婚事。”   阿素下意识攥紧腰间的宫绦,李容渊似乎也有些紧张,阿素隐约能看见他的手指曲起又松开,骨节分明,然而许久也没有等到元子期的答复。   他沉沉的目光在李容渊身上逡巡许久,方微微启唇,李容渊一瞬不转望着他,却听他淡淡道:“此事再议。”   和缓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方才的言谈甚欢仿佛不过是幻觉,阿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李容渊似乎也未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竟怔在那里。   两厢对峙,一列入府来迎的魏王府侍从皆已握住佩刀,却被李容渊牢牢压住,他也极擅应变,见元子期竟不以套路出牌,果断应变,随即撩起澜袍在他面前叩首,沉声道:“请您应允。”   周遭之人无不震惊,阿素的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前世为帝,膝下万金,只跪皇天后土她从不见他在何人面前下跪,然这一次李容渊跪着却挺得很直。   元子期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冷淡道:“起来罢,我受不起。”   依旧是不应的样子,见元子期漠然转身,将李容渊晾在原地,安泰心下焦急,然而方迈出一步便被元剑雪拉住,他望着安泰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且听阿耶如何说。”   元子期虽冷漠,李容渊却并不气馁,沉声道:“岳父大人不允,我便不起。”说完再拜。   那一声岳父引得周遭目光皆落在元子期身上。见他全然豁出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元子期终于转身,深深打量了他许久。   李容渊神情坚毅,在元子期的逼视之下也丝毫未退缩,阿素的双眸则睁得极大,却是一般坚定。元子期蓦然望向阿素,又缓缓转向李容渊,与他目光交汇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需得,答应我三件事。”   惊喜来得突然,阿素几乎不敢相信元子期说了什么,李容渊似也不可置信,时间仿佛凝滞。幸好他机敏,即刻俯身拜道:“定当谨记。”   元子期缓缓走到李容渊身前,他声音极轻,远处的阿素无从分辨他说了什么,只见前两件事李容渊应得极果断,神色郑重。然而说到第三件事时,李容渊却眸色一深道:“不,我不答应。”   见他毫不退让,元子期望着他沉声道:“不写和离书也罢,你需应我,若有一日过不下去,不要冷待她,许她归家。”   闻言,阿素的泪水顷刻而出,知道元子期即便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仍旧为她考虑得极深。   然李容渊却轻声道:“不会有那一日。”望着元子期,他一字一句沉声道:“此生永不相负,若违此誓,有如此刃。”说完抽出佩剑,将其折为两段。   在场之人皆惊,阿素含泪望着李容渊,却说不出话来。元子期似乎便要他这句话,低声道:“一诺千金,记住你答应过的我的话。”   李容渊深深回望着他,轻声道:“未有一时敢忘。”   又望了李容渊与阿素极久,元子期方向安泰淡淡道:“明日宫中来人,便将庚帖换了罢。”   说完他似极累,步履极缓地向外走去,安泰赶忙上前扶住他,李容渊犹自未起身,只怔怔望着元子期的背影。   阿素也有些脱力,被元剑雪牢牢揽在怀中。安泰一面扶着元子期向外走,一面向元剑雪吩咐道:“带你阿妹回去罢。”   李容渊起身,想扶着阿素,却见安泰蓦然停下,望着阿素与李容渊沉声道:“迎亲之前,不许再见面了。”   阿素含着泪重重点头,回眸最后望李容渊一眼,转身随元剑雪而去。   望着阿素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李容渊激烈的心绪方终于平静,他不经意抬眸望着尚且飘雪的天空,一枚晶莹的雪片正落他在掌中。   李容渊蓦然阖掌,似要将命运牢牢握在掌中。冰雪渐渐在他掌心消融,也预示着离寒冬真正褪去的也不远了。   因十五日后是元日,婚期便向后推了半月多,选在正月十六这个钦天监占卜出的好日子。   然德妃依旧嫌太仓促了些,皇子娶妇,长公主嫁女,依礼,哪一件不得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来操持,况且,李容渊如今封亲王,风头甚至压过有名无实的太子,单册妃之礼一项,便不是一月半月能忙得完的。而更令德妃惊喜的是,华鹤将这事报与景云帝,也不知说了什么,陛下竟爽快许婚,又给了元家许多赏赐。   后宫之中皆传景云帝早日便想与妹家结一桩亲事,因永仙入观,与元家的婚事不作数,这一次景云帝是有意向长公主示好。而德妃心中却知,景云帝大约更多是为了对李容渊有所补偿,毕竟当年的事……而且近日后宫之中总有宸妃魂归的传闻,景云帝想起旧日之好,便对她所出之子生出歉疚。   然而若真依娶妻那位意思,即便短短一个月,也尚嫌太长了些。李容渊原本定在今年之内完婚,而德妃一算,只有十来日的时间,也太匆促了,万万不能同意。   德妃原本想在钦天监挑来的吉日中选个仲春时节春暖花开的日子,然华鹤却在他身边提醒道:“德妃娘娘怎的忘了,尚药局那边……”   华鹤这么一说,德妃便想起,医正诊出元家这位小县主已有身孕,这婚期自是越快越好。于是只有一月便一月,她也勉强答应下来。   只是德妃忧心的是,这件事不只她这里得知,恐怕早已有流言传出去,如今李容渊万众瞩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尤其其余几位王妃,面上不说,却实是对这桩景云帝也重视的婚事羡慕嫉妒得紧。虽知元家这位县主出身镇国长公主府,是她们攀也攀不上,但却她不过是养女,又隐约得知奉子一事,自有意无意,多有议论。   想到此处,德妃在心中暗叹,自己还糊涂了些,早该从源头截留,将这消息封锁了去了,日后新妇过门,难道要被这些出身世家贵女的妯娌们压一头不成。   只是德妃在心中忧虑,嫁女的元家却似一点不急,甚至要再将婚期推迟一月。李容渊自不应,只能由她从中调节,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好在自从定了亲,元家与她这亲家关系也近了许多,待德妃第三次上门,总算终于未再冷场,安泰笑着将她迎入正厅,德妃在首席落座,接过身边侍女递的茶抿了一口,便望着另一侧安泰与元子期,要与他们细细商定婚事,尤其是聘礼与嫁妆详单。 第130章 130 议婚   元家封地在宁州, 本拥一州之众,又因此前平叛有功,加封三千户, 满京畿望去,诸王不及,即便有百年积累的各世家也难与匹敌。   德妃自然知道元家家底丰厚,嫁女自不吝惜, 这几日她隐隐听闻, 为新妇打造的那辆婚车,单取材便花费万缗,更无论数百位工匠日夜不眠所花费的工时。而新妇的翟衣便更不寻常,非一般织品,而是以一种产自东海之滨的精丝织造, 寸缕寸金, 其上纹饰由百位精挑细选的巧手绣娘绣成。   因而于聘礼一事,德妃也着意与内府商议, 禀明景云帝, 破例又在原有那些上添了彩绢百匹, 明珠十匣,玉壁二枚,金银器若干。今日她来,便要在纳征之前先与元家商议好,再之后的请期是定好的日子, 双方心照不宣, 不过走个过场,最后便是迎娶新妇。   待德妃命身边的侍女将礼单递过,安泰看后倒无异议, 依祖制,皇子娶妇不宜铺张,如此已是景云帝格外加恩,倒是给足了脸面。况且礼聘不过走个形式,总不能因此便掏空了家底。   见安泰微微颔首,德妃一笑,却听元子期淡淡道:“且慢。”   德妃蓦然望向他,只见元子期将单子折了,望着她,但笑不语。   望见他的表情,德妃心中一沉,元子期的水盐不进,她是领教过,看样子,对这份聘礼他不甚满意。   想到此处德妃却微微有些讶异,如元子期般淡泊名利,为何会着意在意嫁女时的聘礼多少?虽心有疑惑,她依旧未迟疑道:“那依驸马之意当如何?”   德妃自忖元子期的心事她猜不到,还不如直接将问题抛回给他。果然,元子期也不卖关子,缓缓伸出手,竖起三指摇了一摇。   德妃顿解其意,他竟是要三万缗的聘礼。一缗为一贯,即一千钱,可以买一匹尚好的绢,三万缗便是三万匹绢,是原来聘礼的十倍不止。   虽多了些,但也尚可承受,德妃笑道:“无妨,即便三万缗我也做主应下。”   然元子期闻言却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德妃蓦然睁大双眸,难道他说的竟不是三万,但又不像是三千,难道……有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间冒出,元家竟是要索取三十万缗的聘礼。   三十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京畿地区最富庶的县,一年的税收也不过十几万。想到此处,德妃额上也微微冒起冷汗,她沉声道:“可是要三十万?”   安泰也极惊讶,回眸望着元子期,然而在旁人面前她从不驳他的面子,虽有疑惑,却也牢牢藏在心中。   然元子期却微微叹了口气,似不愿再与她绕圈子一般,淡淡道:“三百万。”   德妃闻言几乎要晕厥,完全不敢置信,他不过嫁一养女,便敢狮子大开口索要三百万缗的聘礼,相当于一州整年的税收,便是国库每年支出相抵,剩下钱也不比这多出太多,这便是要倾国倾城。   紧紧攥着帕子,德妃望着元子期,沉声道:“驸马可是在说笑。”   然元子期神色淡然,并没有玩笑的意思,望了她片刻,端起案上的顾渚紫笋,微微撇开浮沫,抿了一口道:“三百万,不用多,自也不能少。”   德妃蓦然起身,压抑着怒气匆匆告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安泰惶急地望着元子期道:“元郎?”   元子期却微笑道:“勿急。”   回到太兴宫中平息了半日,德妃才渐渐消气,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元子期葫芦中卖得是什么药。李容渊闻讯入宫,德妃将聘礼的事情讲了,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离定下的婚期越近,且不说难以凑齐这么些钱,即便凑得齐,时间却来不及。然李容渊的神情却并无惊讶,反淡淡道:“阿娘应下无妨,定在十日内凑齐礼金,先前定下纳征之期也不必变。”   闻李容渊语气笃定,德妃到觉他像是早知元子期不会如此轻易放他过关一般,现下听闻不过索要三百万而非悔婚,倒似令他松了口气。   第二日,元氏女许婚魏王,元家竟索要三百万缗聘礼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中传开,街头巷尾皆热议,到底是何等天仙一般的小娘子,才值得倾尽家底娶之。而先前关于元家匆匆嫁女内情的流言却少了许多人信,毕竟有底气索取巨额聘礼,定是拿捏得准自家女儿不愁嫁。   而西京之中先前嚼舌根贵女命妇显然也被这奇闻所惊,言语间自也多了几分斟酌。就在世人皆对元家这位待嫁的倾国之女万分好奇时,魏王府中却来了一位不素之客。   如今虽蒙李容渊之荫做了八品万年令,又任魏王府幕僚,姜远之见李容渊却并无见到顶头上司般的恭谨,反而啧啧道:“想我那元世伯真是狠心,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他知道你先前掏空了家底,却要逼你拿出这么多钱来,不得不说,对你这女婿是爱之深,责之切。”   李容渊淡淡瞥他一眼,不理他调侃,只静静拨弄算珠,细细沉吟。   见他第一次如此一本正经地算起账来,姜远之将账册从李容渊手中抽出,叹了口气道:“可我元世伯不知道,如此一来苦得还是他的好侄儿,要替他女婿筹钱去。”   见姜远之在案前另一侧坐下,翻开账册,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李容渊不禁微微露出笑意。   然而不过算了片刻,姜远之便抬头,郑重道:“殿下,若我没算错,咱们是真的拿不出这么些钱来。”   那日德妃含怒离去之事自然也惊动了阿素。她从青窈处听说,元子期向李容渊索要三百万缗的聘礼,也惊得再坐不住。   她曾替李容渊管过账册,知道三百万虽不是个小数目,但于李容渊而言,也并不太艰难,他不仅有多年经营所得,更掌握着高昌麴氏的一笔秘密财富。   然而如今,这些积蓄都在吴地的叛乱之中被消耗掉了。当日是李容渊用百条船将钱粮辎重运到吴地,在解了元子期之围,且其后又资助叛军,自导自演一场叛乱,逼反了高氏一族,从而将他们彻底铲除。   阿素一直有些疑心,这事本是阿耶、李容渊与姜远之商量好的,而为何阿耶会和李容渊有联系,自然是因为有姜远之在其中牵线,若是如此,那阿耶应对李容渊的家底一清二楚,如此,竟还要他拿出这么多钱来。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沉沉,思来想去只能与阿娘商议,然方到安泰房外,便听见里面传来言语之声,像是正在说此事。   原本公主驸马应分居,然而自家耶娘却恩爱十分,这么多年同起居,从未争执,此时阿素却听安泰沉声道:“大周祖制,百官嫁女所收聘礼不过彩绢百匹,皇兄虽为元家破例,我们却不该索如此重礼,任外间皆流言纷纷。”   元子期叹道:“既做,便让他们说。”   安泰低声道:“我自知夫君是为了阿素,唯恐她嫁入皇室,姑舅难侍,妯娌不平,只是夫君一世磊落,我却恨他们玷污了你的名声。”   元子期微微一笑道:“这些不过虚名,又算得了什么。”   像是想起一般,安泰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是不是夫君此前便想好,先前那次一石二鸟,既逼高氏至绝境,又着意掏空小九的家底,这次借机考验于他?”   元子期但笑不语,只取出此前在狱中捡起三根柴草中的最后一根折断,轻叹道:“先前哪想得到今日竟成翁婿,不过制衡,只是如今他既做了我的女婿,怎会这事做不好?”   阿素闻言不由默默腹诽,心中疑惑已解,但见耶娘恩爱,却不好打扰,只默默退出房门。 第131章 固魂 阿素认真望着那块碧玉,只觉非同……   景云二十六年的季冬, 靖北王府却比往年都要忙碌,不仅要为即将到来元日大贺预备,更重要的是来年正月十六便是长公主夫妇嫁女的日子, 新妇的嫁妆、婚服、车马与鼓吹都皆要仔细备办,府中成百婢女家仆穿梭如流,却井然有序。   然阿素心中却有一丝紧张,此前德妃挟怒离府, 后李容渊遣朱雀亲来, 应下了三百万缗的聘礼,自那之后她便再未得到任何消息。再过五日,便是纳征的日子,若是到时候还凑不齐这笔钱,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阿素自知元子期既拿定了主意, 那便没人能劝得动他。她也曾想过筹些钱与李容渊贴补, 然而在家中她虽过得衣食无忧,却未攒下什么零用钱来, 即便有些积蓄, 不过杯水车薪。况且, 这次耶娘将她看得很紧,再没有机会与李容渊见一面   唯一一次,阿素向忽然登门的姜远之打听,却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中探听不出一丝消息来。而且那次姜远之与阿耶谈了很久,阿素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些天阿素察觉自己的身体也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虽尚不显怀, 但每日晨吐却折磨得她清减许多,原本圆润的小脸如今下颌尖尖,惹人怜爱。   安泰看在眼中, 急在心上,每日为她进补调理,连医官都换了好几茬,也不见好,只许她静养休息,更不许她迈出房门一步。   靠在隐枕间,阿素轻轻抚着小腹,薄薄的肌肤下正孕育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想到此处她只觉得心中柔软许多。   想来前世她也是在景云二十七年出嫁,不过那时是盛夏,阿耶离世,阿兄远行,她被四个嬷嬷扶着上了婚车,束缚在厚重的婚服中颠簸了半日,黄昏时方到了景云帝为她与李容渊新赐的府邸。   浑浑噩噩行了礼,那些宾客在喧哗什么阿素一个字也未曾听清,直到被送入新房,她僵硬着的身体也未曾放松下来。攥着纱扇跪在榻上,阿素等了许久方听到外间声响。   沉稳的步伐在屏风前停驻了许久,阿素心中发沉。这婚事原是阿娘做主定下的,他心中许是不愿的,即便他们幼时有些情谊,也都是过去的事,若他要她独守空房,她也毫无办法。   然而还未待阿素反应过来,已有人大步走到近前,身边的喜娘慌忙将她挡在身后,却被一把挥开,好在这点时间已够阿素以扇掩面,只是透过薄薄的纱扇,隐约能望见他英挺的眉目,阿素忽然有些羞怯,微微低下头。   喜娘很快端来合卺酒,交杯而饮的时候衣袂牵连,男子气息混着白檀的香气漫了上来,不知是热还是酒力,阿素的面颊有些发烫,她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发觉李容渊也正在望她。   他似乎饮了不少酒,眸色颇深,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阿素仓皇垂下长睫,纤细的手腕却忽然被握住,李容渊的动作颇有些粗暴,撕开她的婚服,将她从厚沉的重衣中剥了出来,喜娘见状即刻退下,她顿时手足无措,攥着衣襟慌忙缩向榻角……   模糊的回忆被蓦然传来的声响打断,阿素恍然抬眸,正见元剑雪走入房内,望着她面上带着犹豫,低声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阿素惊而抬眸,一颗心却向下沉,她直觉这事是与李容渊有关,沉声道:“阿兄莫瞒我,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元剑雪叹了口气,在她身畔坐下道:“本不想扰你,只是我担心这件事你若是从旁人处得知,恐更忧心。”   见阿素屏息望着他,元剑雪也不绕弯子,直言道:“还不记不记得,当初吴地之乱,九殿下曾悄悄命人领百条快船,携辎重下了吴地,其中的粮草是送与阿耶,而甲兵则悄悄援助叛军。”   阿素点头,只听元剑雪低声道:“如今这事被人查实告发,中书令崔泯忽发难,联合与他亲近的监察御史写了弹劾的奏表,今日朝会后九殿下被唤入紫宸殿,名为留中,实为软禁。”   阿素一惊,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演变至此。见她惊惶,元剑雪又宽慰道:“好在他们尚无实据,不过两方僵持,看陛下取信于谁。”   阿素急促道:“这事,你又从何而知?”   元剑雪叹道:“今日姜远之来,我听到他与阿耶叙话方知,便想着先与你透一点底,免得届时风言风语令你无端忧心。”   阿素心中一沉,果然,就知道姜远之每次来都没好事。她即刻坐起身,元剑雪按住她的肩,沉声道:“做什么。”   阿素挥开他的手,披衣下榻,望着元剑雪道:“我去问个清楚。”   元剑雪无法,只得随她而去。   急匆匆走到元子期书房外,阿素果然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低语。不顾通传推门而入,阿素正听元子期道:“若是连这事也做不好,也不必做我的女婿。”   而姜远之伏拜在他面前,看样子是请援被拒。阿素知道姜远之所求之事一定与李容渊有关,想到此处不免忧心,望向元子期的目光也不由带上惶急。   望见阿素元子期也是一怔,即刻起身向她而来。待元子期走到身边,阿素只想撒个娇,求他应了姜远之所求之事。像知她在想什么一般,元子期打断她要出口话,淡淡道:“在这世上,做我的女儿只有无忧无虑,做儿子便要吃些苦,而做女婿,更讨不到好处去。”   闻言元剑雪下意识摸了摸鼻梁,阿素心中一沉,知道他已打定主意要袖手。   见元子期负手而立,姜远之自知他要送客,只能告辞。待姜远之走后,望见阿素委屈神色,元子期捏了捏她的小脸,叹道:“我的乖女还未嫁人,一颗心已经给了别人。”   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还想再磨,却听元子期叹道:“难道……你不信他?”   阿素茫然抬眸,难道阿耶的意思是……李容渊自有化解的法子?   沉吟着走出书房,阿素方发觉姜远之并未走。望见他神色凝重,又似在等人,阿素便知他定然有话要对自己说。   虽对姜远之极为不喜,阿素还是请他到客室落座。主宾分坐,阿素便听姜远之沉声道:“有一件事,还需县主相助。”   阿素自郑重点头,然姜远之望了她许久,却又不肯开口。   阿素有些着急,不禁道:“如今究竟情况如何?”   姜远之起身,负手而立,片刻后方道:“如今也并非难解之局,赵王虽知内情,却鞭长莫及,想要将罪名做实也不容易,唯一棘手便是,那百余条船如今确在吴地,想必陛下已派人去查,只怕纸包不住火。”   闻听“赵王”二字,阿素顿时了然,中书令崔泯先发制人,果然是与赵王事先沟通,恐怕这一次他们是冲着储位来的,只要先扳倒李容渊,之后东宫中有名无实的太子便不足为惧。然姜远之的语气沉着,似已有应对之法。   阿素并不插话,果然听姜远之继续道:“如今只要让这些船悄无声息地消失,查无实据,他们自兴不起风浪。”   然而百余条船,烧不得,沉不得,如何要它们消失的干干净净,阿素不禁陷入沉思,却听姜远之道:“这事做起来也不难,令船顺流而下,流入东海,先前雍王曾与东瀛人私下交通,以铁易金,只要这些船开到东海之滨,便可装作是向东瀛走私之船,将这锅甩出去。”   阿素打断他道:“听说长江沿岸皆有卡口,这船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岂不皆是一清二楚。”   姜远之转身望着她道:“自然不能走官运航道,需取道云中郡,沿丹江下东海。”   阿素知道丹江与长江交汇在丹阳,水流湍急,又布暗礁,向来难以行船,因此也并没有设卡,无疑是一个转移船的好路径,只是……   她望着姜远之迟疑道:“别的船走不得,难道我们的船就走得?”   姜远之微微一笑道:“听闻云中陆氏有一张水经图,详细记录了丹江中的湍流暗礁,只要有了这张图,一切便迎刃而解。”   阿素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未料到姜远之竟将主意打到了云中陆氏身上。陆氏原也是吴地四姓裴王桓陆中的一支,曾出过一位经天纬地之不世之才,元氏皇族统一北方之时,曾强留他于长安为相,正是因他执着不懈,才实现了当时共分天下的元、桓与姜三家的瀛台会盟,为日后山河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世人皆言若得陆氏后人辅佐,便得一半天下,然陆氏族规极严,有一条便是若无明君绝不出仕,因此族中奇才虽多,却自本朝来便迁至云中郡隐居,与世隔绝。如此孤傲,显然并不好相与,阿素不知,姜远之何以有自信,能请的动云中陆氏的后人。   阿素犹疑地望着姜远之,却见他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一块碧玉,郑重放在自己面前。   阿素认真望着那块碧玉,只觉非同寻常,幽深的碧色如同一层层漩涡卷入中间圆孔,叫人移不开目光,直将魂魄吸入。   她心中一颤,便听姜远之淡淡道:“并不瞒你,我并不姓姜,而是姓桓。”   阿素蓦然抬眸望他,心道果然如此,然而却未料到姜远之竟如此坦诚。   缓缓打量着他沉稳的神色,阿素只见他薄唇开阖,似陷入回忆中,轻声道:“我的曾祖母姜氏夫人与陆氏相交,得此馈赠,后她将此玉分做两半,给了自己抚养长大的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一位是我的祖父桓谦,另一位便是你的祖父元衡。”   阿素蓦然睁大眼睛,自知姜远之说的无错,她的祖父确是由他的舅母姜夫人抚养长大,然他却未听说分玉之事,而望向那片碧玉,阿素也丝毫看不出其上有一丝分开裂痕。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姜远之低声道:“此玉唤作碧血,大多人都只知,持此信物便可请云中陆氏答应一件事,却极少有人知,最初我的曾祖母得到它,究竟是为何?也就是说,这玉真正的功效,究竟是什么?”   阿素望着他,茫然重复道:“是什么?”   姜远之眸色深深望了她许久,方幽深道:“此玉,可固魂。” 第132章 碧血 我想阿翁,应该也盼着它物归原主……   阿素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望见她讶异的神色,姜远之微微一笑道:“怎么,难道你竟不知?”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随手拈起碧玉握在掌中摩挲,阿素十指紧紧相绞,片刻后方艰难道:“你此言何意?”   像是不满她的回答一般,姜远之轻嗤一声, 将面前的几案一推起身, 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谁?”   阿素心跳得极为剧烈,下意识向后而退,望着俯身而下的姜远之,低声道:“我……”   然而停顿了许久, 终究开不了口。   见阿素惊惶的样子, 姜远之微微叹了口气,在她面前重新跪好, 手中捏着那块玉, 仔细打量着她, 似在沉吟。   许久后阿素方抬起头,艰难地开口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姜远之既如此之言,自然早知她不是五娘,只是阿素却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如何露出了破绽。   如同听到了一个极傻的问题一般, 姜远之轻描淡写望了她一眼, 淡淡道:“起初李容渊待你殊众,我便起了疑心,他那般冷情之人, 为何竟会对你上了心,只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长公主与你认了亲,我才恍然顿悟。”   “顿、顿悟了什么?”阿素紧张地望着他,直觉喉咙有些发干。   姜远之狡黠一笑,叹道:“自然是顿悟,其实你根本不是沈五娘,不是四品官员庶出的女儿,而是三年前与五娘一同落水夭折永宁县主,长公主夫妇的亲女,李容渊的表妹,所以才得如此恩遇。”   “你说,是也不是?”   闻听姜远之竟一口点破自己的身份,阿素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沉默了许久,并没有否认,只轻声道:“如此怪力乱神之事,为何你竟肯信。”   姜远之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叹道:“这也无甚稀奇,离魂一事,我祖上先人亦有此经历,后来她将此经历写成笔记,我幼年之时便曾读到过。”   阿素闻言,极惊讶地望着他。见她不可置信,姜远之握住那块玉。在她面前微微一晃,轻声道:“我的曾祖母最初得到这块玉,便是因离魂日久,魂魄归体之后做固魂之用。”   未料到他竟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讲得这么寻常,阿素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方开口道:“魂魄归体难道是说是说,你祖上先人,魂魄又重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姜远之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说完又望着她,低声道:“虽然她与你境况不同,但这玉对你们的效用却是一般,可宁神安魂。”   姜远之说完便眸色深深望着她,阿素反倒有些茫然,迟疑道:“所以……?”   姜远之顿时不耐,沉声:“所以,如今你安然无虞,定是因将另一半玉随身所佩,是也不是?”   阿素顿时怔住,迟疑道:“我没有……”   像是并不信她所言,姜远之沉声道:“你再……好好想一想。”   阿素蹙眉思索了好久,依旧没有一点头绪。见她不语,姜远之面色微沉,叹道:“元世伯说不曾得知,你也说未曾见过,难道元家真的不曾有另一半玉不成。”   他虽带笑,但笑意未到眼底,语气咄咄,阿素不知如何辩解,怯怯嗫嚅道:“我真的不曾见过……”说罢又拿起那块玉,只见它通体碧绿,中有小孔,却没有一丝裂痕,不由迟疑道:“这玉完好无损,为何说是半块,瞧着倒不像缺了什么……“   姜远之闻言打断,嗤道:“也罢,想来这世上终究多情要被无情扰,想来无人将他放在心上,倒是我无事生非,告辞。”   他指的自然是李容渊,想到如今情势,阿素心急如焚,拦在姜远之身前,红着眼眶,颤声道:“你再等一等,即便我身上没有,也定寻出来给你。”说完,起身疾步向外走。   推开房门走出时,阿素只觉姜远之的目光牢牢落在她身上,沉重的期许令她步履蹒跚,而想到这玉是救李容渊的信物,心中更是万般焦灼。   只是殚精竭力在王府中寻找了半日,却一点也不曾见有什么祖上传下来的碧玉,待夜幕降临,姜远之也不知何时告辞。   心中如同压着巨石,阿素恹恹在榻上倚着,安泰推门而入之时正见着情景,将手中端着的补气养血的红豆羹放在一旁,在她身边坐下,握起她的手轻声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阿素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娘,你可知道,阿翁当年可留下什么特别的物事?”   安泰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些?”   阿素睁大黑眸道:“阿娘可是想起什么?”   见她急促样子,安泰叹道:“倒是没有的特别,只是那时你阿兄方满周岁,抓周时抓了你阿翁随身佩的一柄匕首,后来你阿翁临终前,便将其给了你阿兄……”   安泰话未说完,阿素的一颗心便狂跳起来,她知道阿兄那柄红宝银匕首,前世最后一刻她将它带在身上,这一世落水醒来那匕首竟也在身边,莫不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阿素即刻下了榻,连鞋履也顾不上穿便向外奔去,却被安泰蹙眉拦了。见她挣着要阿兄。安泰无法,只得命人去唤元剑雪。   元剑雪闻讯来了,阿素急促道:“你的那柄匕首可在?”   此前这匕首她一直带在身上,后来落在永仙面前,被当作她与阿兄有私的证物,再之后阿素便不知这匕首的去向。见她急切样子,元剑雪安抚道:“莫慌,是我收着的,怎么?”   阿素顿时放下心,果然之后又被阿兄悉心收好。元剑雪将那红宝银匕首取出,望着她,微微有些怅然,低声道:“这柄短刃是阿翁当年留下与我,三年前丢在东苑猎场,未想到竟是你捡到。”   阿素在如今也分不清,这匕首究竟是她从前世带来,还是恰巧当日就丢在她身旁,只是无论如何,这便是天意,是注定缘分。   想到此处阿素接过那匕首,握在手中仔细摩挲,短柄上阴刻的花纹繁复,刀鞘熠熠生辉,其上有一颗硕大红宝。   望着那颗鲜红的宝石,阿素忽然心中一动。姜远之说那玉唤作碧血,但只见碧不见血……她用力抚着刀鞘上的红宝,望着元剑雪道:“帮我将它剜下来,好不好?”   元剑雪闻言一怔,倒没有迟疑,拔出匕首,用刃尖抵上宝石下端。安泰见状嗔道:“你阿翁留下的东西,怎好如此糟蹋。”   阿素轻轻抚着那红宝光滑的切面,低声道:“我想阿翁,应该也盼着它物归原主罢。”   翌日清晨,阿素便命人备了牛车,向着长安城西的辅兴坊去,她此前曾隐约听说,姜远之便是在那处置了宅子。果然,到了门外有小童接引,因是休沐,姜远之竟真在家中。   见了姜远之,阿素便取出匕首上剜下的红宝,又拿起碧玉,果然刚好可将红宝严丝合缝嵌入碧玉中间的圆孔之内。无边深碧中一点血红,艳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望着手中完璧之物,姜远之也似不可置信,怔怔出神了半晌,方道:“原来竟是如此。”   阿素望着姜远之,轻声道:“那便请你持这信物到云中郡走一趟,向陆家求取水经图。”   姜远之闻言,望了她许久,方叹道:“你竟……”   阿素打断他道:“无妨。”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说不好,你的命是与这碧血玉绑在一处,我若带去陆家,怕是再要不回来。”   阿素并非没有想过此事,此前阿兄的匕首一直在她身边,之后虽又回到阿兄手中,但她已认亲归家,总之也未离得太远,还真有些疑心,自己安然无恙,是与这银匕首上的血珠有关,只是为了李容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事不宜迟,阿素道:“莫管我了,快些去快些回罢。”   姜远之仔细将她打量了许久,蓦然握紧手中的碧血玉,转身向外。路过阿素身畔的时候,停顿了一瞬,低声道:“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望着他的背影,阿素轻声道:“若是……若是我有什么不好,这件事千万别对他提起。”   知道她说的是李容渊,姜远之身形一顿,接着大步向外走去。 第133章 揍他 下一瞬姜远之便倒下了,半边面孔……   云中郡距长安有两日的路程, 姜远之告以病假,匆匆离京快马加鞭,第二日黄昏时便到了云中郡郡治所在。   姜远之将路引交与当地郡守, 那守官望着远道而来的京官惶恐十分,恭恭敬敬将姜远之送进驿站,又与他谈起在此隐居的陆家。   自吴郡迁来云中,陆氏一族居于此处已有数十年, 平素鲜少与外界交通, 因此守官也未知其详,只派人与他引路。姜远之不敢耽搁,连夜入山,又走了十里水路,方才在山谷中寻到了陆氏一族聚居之处。   原以为隐居清苦, 姜远之实未料到竟如置身世外桃源。此间奇珍花木繁盛, 建筑恢弘,又修筑有各类工事, 供给生活所需。此间之人, 晴耕雨读, 一片怡然。   更令姜远之惊讶的是陆家现任家主陆危流实为年轻,不过十四。见他携碧血而来,陆危流将那玉接过握在手中摩挲许久,久到姜远之以为他会拒绝自己的时候,这位持重的少年方眸色深沉望着他道:“不错, 此乃先人遗物, 却不知……”   见他认下,姜远之自不客气,将来意说了, 陆危流也不犹豫,即刻命人去将他要的水经图取来,只是待姜远之要再取回碧血时,陆危流微微一笑,转手便将那块玉收入袖中。   姜远之眯起眸子,目光在对面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逡巡,他心中早有预备,陆家自然不是好相与的,此次前来恐怕这玉是要不回来了,却没想到陆危流竟转手便将这稀世罕有的宝玉丢了出去。   当其时他们正站在一处山崖之上临着溪涧亭阁间,陆危流一松手,那块碧玉便坠入万丈深渊,许久之后姜远之才听到“扑通”一声,是玉石落水的声音。   即便丢了如此贵重之物,陆危流面上也无一丝心痛,反倒释然道:“如此便了结,想必先人泉下有知,也再无牵挂。”   姜远之有些佩服他的洒脱,目的已达成,他自不便久留,抱了拳便做告辞。果然陆危流也未挽留,伸手一让,是不送的意思。   姜远之出了山谷,带他来的向导正在等在谷外,见他全然无恙,方彻底安下心来,姜远之这时才知,因陆家隐居之处外布置许多机关,当地人一向认为其间危险重重,轻易不敢靠近。   原来他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想来陆危流在城中布了眼线,早知他要来,已将机关撤去。想到此处,对于这位不过十四的少年,姜远之倒越发好奇。   离开云中,姜远之并未返回长安,而是以飞鸽将水经图传到吴地。待吴地的船工按照图中所载,将此前李容渊派去的数百条船下丹江,开到东海之滨,刚好避开了朝中派到吴郡检视的巡察御史。   那巡查御史自未在吴郡寻到所谓魏王与叛军勾结谋反的证据,正要返回长安的当口,却收到秘密检举,在东海之滨有雍王与东瀛暗自交通,输送精铁的船只。   巡查御史不愿无功而返,便将此事奏报朝廷,景云帝大怒,关押了在四方馆留学的东瀛质子熏君,其时东瀛的天武天皇惶恐不安,命使者奉上大量岁币,才得以赎回熏君,便是后话不提。   而当姜远之安排好一切,化险为夷,返回长安,不过距离他离开仅过了三日。又过了两日,巡察御史的加急密报传来,所谓魏王勾结叛军谋反一事,不过子虚乌有,被留在宫中的李容渊回到自己位于丰乐坊的府邸之时,刚好过了五日,是原定下要向元府纳征的日子。   而阿素得知这消息,既欣喜,又忐忑。欣喜是因为李容渊终得释,忐忑的是,因耽误了些时日,恐怕聘礼难以凑齐,若按阿耶的性子,这婚事还做不做得数都难说。   想到此处,阿素蓦然垂下眸子,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姜远之回返之时便告知她那碧血玉已被陆家收回,又做不经意询问她身体状况。   说来也怪,阿素原本已做好了离了那块玉身体便会不适的打算,却未料到这几日她吃睡皆与平日一般,未见一点异样,倒让她有些疑心,事态究竟有没有姜远之说的那般严重了。   正在阿素辗转反侧之时,日已过午,依旧不见有人上门,安泰聘婷走到正在书房展卷而阅的元子期身旁,好生劝道:“听闻今日皇兄已放小九回府,想来时间仓促,哪能立凑得出三百万缗之多的钱财来,如今人没事便好,礼金可少要些数目,先将婚事办了,日后只要他们过得好,也是我们作耶娘的福气。”   闻言,元子期阖上书卷,微笑道:“怎么,还未嫁女,倒先疼起女婿来了。”   安泰娇嗔地望了他一眼,沉声道:“我们做长辈的,怎好一昧与小辈为难。”   元子期轻叹道:“你太小瞧你这侄儿,只怕不多会,送聘礼的人便会来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听萦黛入内通传道:“内侍监华鹤执雁而来,又领数十车彩钱正在府外等候。”   安泰极惊讶,万万没想到这笔巨额礼金,最终竟是景云帝出的。命萦黛将华鹤请进来,安泰望着元子期,眸色极亮道:“夫君真料事如神。”   元子期轻笑道:“你以为你那侄儿肯吃一点亏?此次被人构陷,我便有些疑心是他故意为之,果然不过五日便平反,想来此前他已知诸王蠢蠢欲动,故意露出些破绽,那几位便如嗅到血腥的蝇子般扑了上去,却没想到查无实证,未扳倒他反惹得自己灰头土脸。”   “而借此机会他却有意示弱,受了冤枉也并不叫屈,令你皇兄心生愧疚。你皇兄本欲修复父子关系,此时自然毫不吝惜,三百万缗也不在话下。”   安泰抿唇笑道:“这几年屡屡平叛,国库本不宽裕,此前宫中着火,修缮又花了一笔,华鹤送来的彩钱恐怕是皇兄私库出的,三百万实是他大半家底。”   元子期淡淡道:“儿子娶妇,老子如何不下血本,即便如此,也舍不得我的乖女。”   他似有些伤感,叹道:“只因女儿大了,终究由不得我们,却并不在意你皇兄送来的聘礼,到时候我们陪双倍的便是”   这便是六百万的嫁妆,安泰闻言却无讶异,莞尔道:“夫君说的是,算来我们尚比天家宽裕许多,自不能委屈了女儿。”   听闻宫中赐下三百万缗的彩|金做聘礼,阿素一颗心跳得极快,不仅因为婚事因此得以推进,更因为如此一来景云帝表明了态度,李容渊的地位进一步巩固,其余诸王望尘莫及,而暗中构陷之人也受了敲打,想必暂时不会再起什么风浪。   而华鹤在送彩|金而来的同时,也悄悄命人传与阿素一封信。待送信之人走后,阿素才展开那张帛绢,发觉上面正是李容渊的笔迹,只写了两句,其中一句“彼采萧兮”。阿素面颊微微一热,知道这是诗经《采葛》中的一句,而下面两句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是赤|裸地述说思念了。果然,在帛绢的一角,写着“未时,丰乐坊”,竟是约她相见。   想到上次见面,四下无人之时的情形,阿素脸颊越发滚烫,下意识想拒绝,更何况此前安泰曾说过成亲前不许他们再见面,未料到李容渊竟敢公然违抗。   然而当她面前浮现起记忆中李容渊的面孔,被那双深情的眸子专注凝视,阿素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拒绝来自于李容渊,更何况,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邀约。   而此时,丰乐坊魏王府中却有位不速之客。   静室中,姜远之望着李容渊,笑道:“帮你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你要如何谢我。”   李容渊笑而不语,见他神色无一丝讶异,姜远之反道奇道:“难道你不好奇,我究竟是如何令那百艘船悄无声息离开吴地。”   李容渊淡淡道:“裴王桓陆为吴地四姓,你与陆家有些交情我自早知,只是我唯一好奇,听闻陆家家主虽年轻,却不好相与,你究竟是如何打动他,竟令他心甘情愿将水经图与你。”   他自知姜远之这件事办得极漂亮,恐怕有一堆话不吐不快,便故意接了话茬好令他说下去。   然而姜远之表情颇有些莫测,深深望了他许久,方薄唇轻启,将自碧血玉的来历开始的一切前因皆讲述得清清楚楚。终于,这一次,在李容渊万年淡漠的冰山般的面孔上,出现了裂痕。   如同扳回一局,姜远之终于有些满意,讲到阿素之时,他着意道:“我本并不确定她的身份,故意以碧血玉可固魂诱之,没想到她竟承认了。信了我的话,还傻傻将玉给我了,倒真是痴情人。”   望着李容渊发红的双目,第一次打碎他一直以来的波澜不惊,姜远之反来了精神,叹道:“只是我却不懂了,如此不谙世事,好听些是天真,不好听便是傻,究竟如何入了你的眼?”   然而下一瞬姜远之便倒下了,半边面孔几乎失去知觉。他艰难起身,尚不可置信发生了什么,直到望见居高临下的李容渊双手紧握,面色沉得滴水。   姜远之终于懂了。   冷冷抹去唇畔的血迹,他望着李容渊,沉声道:“你当真以为,每一次我都会让着你?”   朱雀领阿素破门而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静室中一片狼藉,案几坐榻全部掀翻,笔墨纸砚散乱一地,冰瓷盏摔得粉碎。侍从们兢兢上前将两人分开,却压不住房内盘桓着的滔天怒意。 第134章 疑心 命格相冲,如何有孕   见将两人分开, 朱雀即刻屏退侍从,李容渊蹙眉望了她一眼,不耐冷道:“滚出去。”   还是第一次见朱雀挨骂, 想必李容渊的心情已坏到极点,阿素顿时手足无措,见朱雀躬身退了出去,面对僵持对峙的李容渊与姜远之, 咬牙上前。   仓皇行至李容渊身边, 阿素正见他唇角流血,面色也沉得可怕。而一旁的姜远之也未讨得好处,眼眶乌青了一处,此时倚着粉墙,剧烈地喘息。   前世只见君臣相谐, 阿素从未见过如今这般情景, 吓得呆了,定在李容渊身前小心翼翼取出怀中帕子想为他擦拭, 然而刚举起手便被握住, 接着被用力扯入怀中。   李容渊似要将人吞噬, 大力捏着她的肩,严厉将她审视,阿素下意识退了一步,却被用力掐住纤腰,李容渊面上如蒙上一层寒霜, 疾言厉色道:“长本事了, 要命的事自己也做得了主。”   没料到李容渊知前事,反将她斥责,阿素不由涌起满腔委屈, 无处述说,腰肢也被禁锢得极不舒服,她眼眶微红,抗辩道:“命是我自己的,如何做不了主?”   话音刚落手腕便是一痛,李容渊紧紧将她两手钳住,像是听到世间最好笑的话一般,扬起唇角,居高临下冷笑道:“哪一处是你的?”   阿素从未见过李容渊如此生气,不由惊惶,而他的目光却深深在她身上逡巡。“这里……”李容渊轻声道,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面颊,又沿着颈项继续,一字一句,冷冷吐息在她耳畔:“这里的每一寸,都是我的。”   低沉的声音中蕴着全然的占有,阿素肌肤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然而被禁锢在李容渊怀中,她毫无退路可言。   阿素不安地挣扎,却忽听一旁的姜远之冷笑道:“何至紧张如此,那玉究竟有没有用,你应最清楚,我不过试探,难道真会伤到她,如今也太小题大做了些,想你平素沉稳,倒是我看错了人。”   阿素心中一惊,姜远之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玉对自己竟是无用?而李容渊又知道些什么?她茫然抬眸,却感到李容渊蓦然松了手,待她看清,只见他已狠狠揪住姜远之的衣襟,切齿道:“再说一次,若碰她一指,休怪我无情。”   然而姜远之也不是吃素,抬起膝盖一顶,李容渊闷哼一声,却未松手,狠狠将他抵在粉壁上,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见两个平素冷静自持之人竟大打出手,还是为她,阿素抖着声道:“都住手!”   这一声用尽全力,阿素声音有些沙哑,闻言李容渊一顿,停了手,阿素趁势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不许他再动手。   而被松开的姜远之踉跄起身,李容渊被阿素拖住不及上前,冷冷望着他,质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姜远之则轻轻拍落身上的浮尘,淡淡道:“这话该我问你。”   李容渊面色沉沉,只听姜远之沉声道:“三年前,你从高昌回来时,我便觉得不对。”   他望着李容渊,又指着阿素,冷道:“掳了她回来,生了多少是非,又耽误了多少大事,为了救她,几次险些将自己折进去,而每次问起你,总是含糊其辞,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怎么竟不能问一句?我若不逼你,如何能得到一丝半点答案。”   见阿素一脸茫然,瑟缩在李容渊怀中,姜远之更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若执天下,与卿共之,我是鬼迷了心窍,信了你的鬼话。只要她在,我看江山你也不放在心上。是我看错了人,先前我们一起发过的宏愿,自然也做不得数。”   说完姜远之双目通红,疾步向外走,李容渊望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许久后道:“欠你的……无以为报,这江山若你喜欢,便拿去。”   这便是要散伙的意思,姜远之怒意更胜,蓦然转身,目光在阿素身上逡巡,似认定她便是罪魁祸首,阿素不由抖了一下,只见姜远之扬起唇角:“很好,那今日当着她的面,你告诉我,她究竟是如何还魂,你又为什么非救她不可?”   阿素猛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容渊,难以相信竟是他救了自己,然姜远之语气笃定,李容渊方才所言似乎也有深意,再反思此前种种,她又不得不信。   阿素忽然懂得,此前姜远之三番五次试探,甚至不惜以碧血玉唬她,不过是从李容渊那里得不到答案,便想从她这里探些口风。只是她甚至比姜远之知道得更少,李容渊也从未提过一句,便一直被蒙在鼓中。   若按姜远之所说,那碧血玉与她还魂并无关系,那么这些年她究竟是如何安然度过,与常人无异,甚至……阿素下意识抚着小腹,还有了李容渊的孩子。   仿佛未料到姜远之故意点破此事,李容渊深深望着他,狭长的凤眸寒光一片。   不愿两人因自己生了嫌隙,阿素紧紧环住李容渊的腰,低声道:“九哥哥,不生气好不好,我没事,嗯……”   说到此处,阿素忽然有些腼腆,抵在他怀中,轻声道:“……孩子也没事。”   话音刚落,李容渊便将她揽得更紧,用力吻着她的发顶。姜远之也听到她所言,讶然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不,不可能。”   阿素顿时睁大眼睛,却听姜远之喃喃自己道:“魂魄与身体不同,命格相冲,如何有孕,除非……”   阿素一惊,心中不由紧张,却见姜远之转向李容渊,沉声道:“你竟毫不惊讶,想必早知……”   “够了!”然姜远之话未说完,便被李容渊冷冷打断。”   是逐客的语气,姜远之怒而止,阿素却不依,紧紧攥住李容渊衣角,急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阿素并没能等到一个答案,李容渊旁若无人倾身而下,急切地寻到她的嘴唇,凶狠地吻了下去,将她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似再无法忍耐,压抑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用力吮着她的唇,无可自已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爱惜自己,如此狠心……是要再折磨我一世。”   从未读懂过他的心意,阿素惊讶又无措,只能乖顺承受李容渊的深吻。   他呢喃的情话不断漫在耳畔,馥郁的白檀的气息包围上来,冷冽而充满侵略性,呼吸被夺去,阿素身体软得几乎站立不稳。   好不容易恢复些气力,她努力推拒,触手却是李容渊坚实的胸膛,效用微乎其微,阿素剧烈地喘息,只能在津液交换间,含混道:“还有……有旁人在。”   见此情景姜远之更怒,负气拂袖,摔门而去。   而阿素细微的挣扎换来的却是更凶横地掠夺,许久后方从溺水般眩晕中挣扎出来,她犹自未忘方才之事,黑眸含雾,声音发颤道:“九哥哥,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救了我?姜远之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说话这话阿素紧张极了,然面上却自有一股执拗,她一瞬不转地盯着李容渊,不放过他英俊面孔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在她的执着下,许久后李容渊终于极轻缓地叹了口气。   是认下的样子,阿素只觉力气被抽干,倚在李容渊怀中,她怔怔道:“九哥哥,你究竟……”   未及出口的话却被一声惊呼取代,李容渊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书房深处走去。   哄她,李容渊向来拿捏最准。倒在榻上纠缠,阿素很快便昏头昏脑忘了话头,在他怀中喘息着软下身子,眼神与嘴唇也泛起莹莹水光。   她仰面躺倒在层层茵褥之上,李容渊压在她身上,居高临下望见她极紧张的样子,唇角微扬,缓缓凑近。   阿素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由向后缩了缩,却被有力的手按住腰肢。   阿素不安地挣动一下,望着姜远之离去的方向,轻声道:“这次将他气走了,是不是又给你惹了麻烦?”   她知道,于李容渊而言,姜远之是挚友也是肱骨,而她所不知的交情恐怕更多。更何况姜远之掌握了李容渊许多秘密,如今二人决裂,不由令她忧心。   李容渊闻言却淡淡道:“他不过一说,早晚要回头。”   阿素闻言笑道:“你倒是吃定他了。”   见她故意转移话题,李容渊有些不耐,冷道:“与我在一处还想着别人,想来是我未满足你。”   阿素顿时霞晕满面,李容渊将她抱在怀中,低头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面颊,流连向下,又埋在她颈窝摩挲。   灼热的呼吸打娇嫩的肌肤上,阿素忽然害羞,却一动也不能动。李容渊则变本加厉,吮吻着她修长的颈项,似乎要一寸寸肌肤确认。   察觉到他修长的手缓缓探入小衣之内,强势而不由分说,指间薄茧带着微微粗糙的触感,激起肌肤细密的战栗。阿素难耐地咬住下唇,磕磕绊绊道:“九哥哥,我真的、真的没事。”   李容渊却眸色一沉,扬起唇角,声音微微带着沙哑道:“口说无用,需得……仔细检查。”   语气慢条斯理,却不容抗拒。 第135章 魂归(小修) 你不是上错身,而是魂归……   说这话时, 李容渊若不经意在她凝脂般的肌肤流连打转,似乎极爱不释手。而阿素如同被捕获的猎物,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任他施为。察觉到他缓缓压下来的力度,阿素只觉喉咙一阵阵干涩。   她悄悄抬起长睫,李容渊俊美的面孔蓦然在眼前放大。剧烈的心跳中阿素有一瞬失神,然而当她望进李容渊淡色眸子, 只见其中全然是自己的倒影, 反倒清明了些。   想起他三番五次回避前世之事,阿素蓦然从李容渊怀中挣脱,攥着衣襟坐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鼓起勇气道:“方才话还未说清楚。”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 阿素只见李容渊唇角微扬, 神情似是新奇,却并未被她的威势所慑。见此情景, 阿素下意识咬住下唇, 瞪着他道:“不说清楚, 就、就不许不许碰我。”   义正辞严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无端有些旖旎   李容渊闻言笑意更盛,阿素面颊微微发烫,简直想埋入身边堆叠的锦衾之中。   见她执着于此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李容渊叹了口气, 向后倚在隐枕间, 幽幽望着她,正色道:“你想听什么?”   是全然放开的语气。被他这么一问,阿素反倒怔住, 心中有线索千丝万缕盘桓,她却理不出头绪,疑问太多,竟不知如何开口。   而现下,她最关心的便是,若依姜远之所言,魂魄与身体命格相冲,不能有孕,又如何保得住这个孩子……轻轻抚上小腹,阿素眼眶发红,随着时日渐长,越来越能体会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她无法想象失去。   茵褥上蓦然绽开一点深色水迹,阿素仓皇别过脸去。此前从未敢怨为何这一世要让她生为五娘,然而现在,深深的无力感却牢牢将她攫住。   见她忽然落泪,李容渊也一惊,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圈住她的腰身,细细吻着她的面颊,低声哄道:“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爱怜,阿素悄悄拭泪,强颜一笑,将忧虑说了,却见李容渊似松了口气,   李容渊叹道:“原来是忧心这事。”   闻他语气淡然,阿素顿时睁大黑眸,急切在他面上搜寻,似想寻到一点安慰。李容渊松开她,捉住她双肩,深深望了她好一会才下定决定,低声道:“我与你讲一件事,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害怕。”   见他神情郑重,阿素隐约觉得这其中定有个大秘密,不由用力点了点头。   重替她理好散乱的衣襟,李容渊方沉声唤人。朱雀推门入内,阿素才知她一直守在门外,未曾离开。   李容渊低声与朱雀吩咐了几句,朱雀便领命离去,阿素未曾听得真切,心中下意识紧张,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情形。   不一会朱雀便领着一队侍从进来,阿素仔细打量,但见最后两人押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不明所以,阿素有些迟疑地望向李容渊,却见他面沉如水。   待被押解之人瑟瑟倒地跪在脚下,阿素才看清她是一位老妇,依稀有些似曾相识,她回忆许久,终于想起一人,望着那妇人不可置信道:“怎么是你?”   李容渊望了朱雀一眼,朱雀即刻会意,屏退了带来的侍从,自己也躬身而退,阖上门扉,只留那老妇一人在房中,虽神情委顿,却不顾一切拼命向自己叩头。   阿素知道这妇人并不是旁人,而是那次在永仙办的采莲宴上,受了奚氏指使将她推入沼泽中的孙大娘。她原以为事发后此人已逃脱,却被想到她竟被李容渊寻到,看样子已在府中关了不少时日。   被囚多时,那妇人原本健硕的身形也有些委顿,神情憔悴,此时伏在阿素足下不住发抖。   阿素心中疑惑更甚,望着李容渊犹疑道:“九哥哥,你将她带来做什么?”   李容渊不答,居高临下望着孙大娘,阿素不由也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阿素神情和缓,孙大娘如同见到一丝希望,挣扎着向她爬去,伏地嚎啕道:“都是奚娘指使老奴做的,娘子明鉴,娘子明鉴啊!”   阿素下意识想走近,李容渊却眼疾手快将她捞入怀中。阿素不安地挣动了一下,李容渊扣着她的腰,厌恶地望了眼那妇人道:“将你做过的事,再讲一遍。”   那妇人似乎极怕李容渊,此时连哭也不敢哭,老老实实将前情细细讲述。   阿素只见她以粗糙的手抹了把沟壑纵横的面颊,泪眼模糊道:“娘子当真是命苦。”   阿素心中一惊,却听她抽泣道:“十五年前,奚娘与公主前后诞下一女,是她指使老奴,将娘子与五娘换了去。”   耳畔轰鸣一声,阿素身体发软,若真换了去,如今的自己才是耶娘的亲女,那之前的自己,又是谁?   感到怀中人一阵阵发抖,李容渊牢牢将她抱着,握着她的手,低声道:“莫怕,九哥哥在。”   说罢面色沉沉望着孙大娘道:“你且从头到尾细讲,不许有一丝遗漏。”   孙大娘不敢违逆,断续讲述道:“老奴原与奚娘同为公主府奴婢,又有有同乡之谊。奚娘平素会做人,她是公主身边最得脸的侍女,地位高却不摆架子,得了赏赐总分给旁人,老奴也常受她恩惠,因而关系近些。”   靠在李容渊怀中,阿素逐渐恢复了些气力,闻言却知,所谓关系近些,说白了便是受了奚娘的钱财,因而替她做恶事,心中不由鄙夷。   孙大娘自不知阿素所想,自顾自道:“然那时老奴便知,奚娘是个不安分的。奚氏曾是高门,奚娘生得貌美,又读过书,自然不甘为奴婢,但老奴原以为她不过想向公主求个嫁人脱贱籍的恩典,却没想到,她心气竟那般高。”   “那时公主与郡王成婚未久,有孕不便,她便在公主面前暗示,应在身边的侍女中选一位收房侍候,公主未许。之后三年,自得了小世子,公主与郡王未再有子嗣,竟真叫奚娘劝动了公主,与郡王提了此事,却被郡王回绝。”   “原以为她由此会消停,却没成想一次酒宴,她铤而走险,在酒中下了药,竟想趁机勾引郡王,却被识破,郡王拂袖而去,却有酒醉的沈侍郎误闯。”   阿素闻言不由惊异,此前她隐约看出奚娘对阿耶有情,却未想到她竟如此大胆,而这之后的事她也听琥珀说起过,奚娘与沈侍郎成了事,有了五娘。   果然,又听孙大娘道:“而待奚娘发觉,为时已晚,生米成了熟饭。更兼郡王震怒,要逐她出府。老奴只记得那时奚娘惨白着脸在公主面前跪了许久,说沈侍郎原配蓝氏善妒,必容不下她,请公主将她留下。公主最终未忍心将她逐走,只不许她近身伺候,为了此事还与郡王起了争执。”   阿素与李容渊对视一眼,只听他沉声道:“姑母那时太心软,若将她逐出去,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微微叹息,阿素屏息凝神,听孙大娘继续道:“只是奚娘也未想到,两月之后她却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沈侍郎上门提亲,公主也留不得她,只能为她置了嫁妆,要将她嫁到沈家做妾。”   “自那之后,老奴便瞧着奚娘真的心灰意冷,人也有些恍惚。此时又逢宫中尚药局为公主诊出孕相,郡王极欢喜,两人和好如初,越发恩爱。旁人虽瞧不出,老奴却知道,那时她越发癫狂。”   闻听孙大娘语气渐沉,阿素不由悬心,见她干裂的嘴唇开阖道:“又过一月,奚娘找到老奴,给老奴一笔钱财,让老奴将一张符放在公主枕下。老奴猜想,这符大约是会令人流产,失了孩子,若是如此,哪有命活,自然不敢受,奚娘无法,只得自己悄悄潜入公主房中,放了这符。”   “当晚公主便有出血迹象,疼痛不已,郡王焦急命人入宫求医。大约因为过了咒气,同有身孕的奚娘也是一般症状,幸得尚药局医正圣手,将两人的孩子都保住了。”   阿素心中发沉,手却一紧,蓦然垂眸,发觉李容渊已与她十指相扣。   未料到前尘竟有许多曲折,阿素只得打起精神倾听。   孙大娘继续讲述道:“之后又五月,奚娘于柴房中先产下一女,后三日,公主也得一女。那日老奴去看奚娘,她许以重金,求我做一件事……”   说到此处,孙大娘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阿素似有所感,颤声道:“她是求你,悄悄将两个孩子换了,是不是?”   说这话时,阿素的身子也有些发抖,孙大娘不敢答,只听阿素冷道:“先前你不是不愿为奚娘做事,为何这一次为何竟答应了她。”   孙大娘瑟瑟伏地,一面扇着自己巴掌,一面嚎啕道:“老奴鬼迷心窍,贪图她许下财帛,这才铸成了大错,娘子饶了老奴罢。”   阿素打断她,缓缓道:“这先不论,你究竟是如何将两个孩子置换?“   孙大娘抹了抹泪道:“这也不难,公主难产,危在旦夕,郡王日夜守候,新生的小娘子只有奶娘看顾,我悄悄将奚娘的孩子藏在怀中,支开奶娘与侍女,半刻便换了包裹。两个奶娃娃皆生得美,眼下又都有一点朱红的泪痣,奶娘回来也未发现端倪。”   阿素的呼吸顿时急促,若孙大娘所言无差,那如今……望着李容渊,她哽咽道:“原来我不是……”   似知她所想,李容渊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不,你是你阿耶与阿娘的亲女。”   阿素含着雾气的黑眸睁得大大的,极惊讶地望着他,李容渊轻轻吻去她颊边的泪水,低声道:“如今我方知,你不是上错身,而是魂归原处。” 第136章 前尘(上) 解密在作话,需要请自取,……   阿素只见李容渊丰润的唇开阖, 却一点也不懂他言中之意。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面颊滑落。   五娘,还是阿素,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无法抗拒的恐惧袭来, 阿素流着泪蜷缩起身子,死命抱紧双肩,却什么也抓不住,直到被拖入一个有力怀抱之中。   李容渊从身后紧紧拥着她, 低声唤着她的乳名, 温柔的热意脉脉传来,贴着身后坚实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阿素方觉得好了些,心中却仍旧浑浑噩噩, 长长的睫羽轻轻一颤, 一颗泪珠便滚了下来。   指尖无力牵住李容渊银线滚边的澜袍一角,阿素颊边全是泪痕, 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白, 她声息微弱道:“我究竟……究竟是谁?”   李容渊怜爱地撩开她打湿的额发, 细细吻去她的泪水,深深望着她道:“你是安泰长公主与靖北王的独女,靖北王世子的阿妹,前世太后赐的封号是永宁,这一世陛下赐的封号是宝福, 大名唤作元非嫣, 又有个小名叫阿素,还有个只许你阿娘与九哥哥唤的昵名叫宝儿……”   更多了泪珠滚了下来,阿素紧紧攥住他的手, 哽咽道:“可是、可是我……”   “嘘。”李容渊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她娇嫩的唇下,止道:“听我说。”   说这话时,他轻轻托起她的腰身,解开她汗湿的小衣,有力的手掌探入衣内,轻轻捏着她纤细的脊背安抚,缓缓道:“你就是你,不是沈五娘,而是阿素。”   好一会阿素才真正听懂他所言之意,无措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心中实有个猜测,在你与五娘出生之前,魂魄便有过一次交换,所以落水那次,你们又换了一次,那时你便回到自己的身体。”   阿素不由回忆起孙大娘说过的话,奚娘曾将一张符咒放在阿娘的枕下,之后阿娘与她皆腹痛难当,险些流产,难道便是那时魂魄与五娘交换?   望着李容渊,阿素有些急促道:“你可有根据?”   李容渊摇了摇头道:“时间已过去太久,只是查出当年奚娘那张符是向一位唤作王仙人的道士求的,而那人行迹飘忽,无从寻来质询。”   “王仙人”这三字依稀有些熟悉,阿素猛然惊道:“我见过这道人。”   李容渊也极惊讶,沉声道:“何时见过的?”   阿素回忆道:“是我落水之后,赵王府外便来了个道士,说是能驱邪,便被掌事请了进来,有模有样地做了法,还喂我喝了一碗符灰水,我依稀记得,他便被唤作王仙人。”   李容渊将她揽在怀中,沉声道:“喝了符水?可有什么不适?”   见他紧张的样子,阿素忙解释道:“非但没事,原本有些低烧,之后竟也好了起来,只是那时我当他是坑蒙拐骗的游仙,也并不曾在意。”   李容渊沉吟片刻道:“那就是了,想必是他发觉自己的符惹了不妥,专门上门替你除厄。”   听他说的有理,阿素心中的惊惶去了些,抚着自己的面颊,怔怔道:“所以,我真的是耶娘的亲女,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   李容渊将她的纤手用力包裹在掌中,郑重道:“如今你与常人无异,再也不用忧心。”   李容渊的语气带着十万分的笃定,阿素却鼻子一酸,低声道:“九哥哥,你是真这么想,还是要哄我宽心?”   李容渊将她抱在怀中,微笑道:“九哥哥如何会骗你,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有了孩子。”   阿素面颊微热,下意识抚着小腹,喃喃道:“所以姜远之说的是真的,只因我是我自己,我们才有了这孩子?”   她说得语无伦次,李容渊却一下听懂了,轻声道:“原本我也不懂这些,听远之如此说,却觉得有些道理,想来他与此怪力乱神一道涉猎颇丰,所言非虚,自然可以安心。”   压在心中的巨石蓦然被搬开了,阿素犹自不敢信,从李容渊怀中挣出,深深望着他,再次确认道:“我……真的是我自己,不是旁人?”   见她呆呆的样子,李容渊微微一笑,低笑道:“你是阿素,是我最心爱的表妹……”像是故意不给孩子满足的大人,李容渊尾音上挑,见阿素水润的黑眸睁得极大,注意力全被自己吸引,方在她耳畔吐息道:“也是我的王妃……未来的皇后,还是……我儿子的阿娘。”   听他越说越不正经,阿素顿时面颊绯红,打了他一下道:“怎么、怎么就儿子了。”   李容渊闻言托腮,故作沉吟片刻,扬起唇角道:“若是女儿,我也喜欢得紧,只是为堵那帮朝臣的口,我们还需更努力些才好。”   说罢,将阿素拦腰抱起,倾身将她压在身下,阿素惶然仰倒,见李容渊将她推拒的手腕捏住,不容拒绝的强势,不由磕磕绊绊道:“现下是不能……不能……”   然而她期艾了半晌也说不出口那二字,李容渊却好整以暇将她纤手握着放在唇畔,轻轻咬了咬她的手指,明知故问,暧昧道:“哦?不能……如何?”   见他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打算,阿素被迫鼓起勇气,小声支吾道:“不能……那般。”自后那二字她说的极轻,即便如此面颊还是一片通红。   李容渊闻言乐不可支,知他故意逗弄自己,阿素气鼓鼓别过脸去,只觉李容渊俯身埋在她颈窝,用力呼吸着她发丝间的芬芳,轻叹道:“不做什么,只抱一抱,好不好。”   果真如他所言,李容渊只是静静抱着她,轻轻吻着她的发丝,并无一丝逾矩之举。   时间过得极缓慢,一片静谧之中,阿素能清晰地听到李容渊沉沉的呼吸。想来他们已有几个月未曾亲热,她知道他定忍得辛苦,却还要顾及她的身子,想到此处,阿素忍着羞怯,轻声道:“听说是……过些时候以后便好些。”   说完这话,阿素面颊一片滚烫,只想将自己埋起来,李容渊蓦然起身,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下,仔细审视。被他如此深深打量,阿素只觉不好意思,片刻后听李容渊沉声道:“是谁教你这些的?”   他的语气带着强烈占有激起的不满,阿素只能小声解释道:“是宫里派了教习嬷嬷来,要教我懂、懂些事。”   这事待嫁少女必做的功课,更何况她要嫁入皇室做媳妇,德妃钦点了掖庭局八位女官来教她宫中的规矩,自然也顺带着与她讲了些别的注意事项。前世她是做过皇后的,学规矩自然不在话下,倒比教习的嬷嬷更端庄些,掖庭局将此事回报给德妃,倒令原以为她是深闺娇女的德妃有些惊喜。   阿素一提李容渊便明白了前因后果,再看她细白肌肤上染上的绯色更觉诱人,几乎难以克制,微微叹了口气,李容渊挑开她颈间系的红绳,一点点吻着她修长的颈项,低声道:“那便与九哥哥讲讲,都懂了些什么事?”   阿素自然说不出口,含着雾气望着他,努力咬住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即便早有了最亲密的关系,然而在他面前,她不经意流露的天真羞怯却如同最纯结的少女,令他既怜惜,又忍不住要狠狠侵犯。   阿素黑溜溜的眸子望了李容渊一瞬,忽然惊醒,方才意乱情迷,差点又被蒙混过去,李容渊只与她讲了奚娘之事,却避重就轻一点也未谈起自己,她这一世重生,究竟与他有何关系?   此前的一点一滴飞快在心中闪过,阿素直觉其中定有内情,还是件极重要的事。深深望着李容渊,阿素沉声道:“你究竟……还瞒了我什么事?”   见泪水又在她眼眶打转,想必这句话已在心中郁积许久,李容渊似陷入回忆之中,神情怅然,眸色深深,缓缓在她身上逡巡。而待他的目光透过微微开阖的衣襟,落在她的颈项上,这不经意的一瞥,令阿素忽然福灵心至。   冥冥中似有直觉,阿素猛然起身,抖着手解开衣襟,挑起颈间的红绳,从小衣下扯出一个万字团花素锦囊来。   这锦囊是耶娘在慈圣寺中为她求的平安符,是前世最后一刻她带着身上的两件东西之一,这一世也一直跟着她。若是李容渊做了什么事,也总要留下些痕迹来,而除了阿兄那把红宝银匕首,也只有这锦囊与前世有些关系。   望着她手中的锦囊,李容渊沉默不语,阿素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测,抖着指尖拆开锦囊内层麋子皮,耶娘求的平安符很快掉了出来,然而里面似乎还有东西,阿素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捏不住那锦囊。   然而她终究克制住情绪,一点点将夹在锦囊中的另一张帛纸抽出。当阿素将那帛纸展开,低低惊呼了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旧帛纸上写满了暗红色的小字,似是沾以鲜血,如今已成暗褐,想必已过去了许多年,而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若阿素未认错,应是高昌的文字。   这是前世她所不曾见过的,举起那张帛纸,阿素含泪望着李容渊,一字一句道:“九哥哥,我要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李容渊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悲伤,轻轻握住她举着帛纸的手,将那帛纸重叠好放入锦囊中,又系在她颈间。   垂下卷翘的长睫,李容渊低声道:“是往生经。”   阿素不解望着他,未待她开口,李容渊轻声道:“我曾经……向祆神许过一个愿望。” 第137章 前尘(下) 他未曾有一日将她遗忘……   阿素心中一颤, 不由想起上次被萨利亚绑去时,在长安城中地宫中见到的那位祆祝。许是那次阴影太深,她对这传自西域的宗教并无好印象, 想必那祆神也不是好相与,不由惶急道:“许了什么愿?”   然而话一出口阿素便醒悟自己太迟钝了些,李容渊自是求祆神保佑自己能重历一世,他虽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 而其中辛苦艰难又岂能以言表。   望着李容渊英俊如昔的面孔, 阿素泪水汹涌而出。   见她止不住流泪,李容渊忍俊不禁,将她抱在怀中,笑道:“让我瞧瞧,难道竟是水做的不成, 又或是东海的龙女, 哭起来一点不吝惜。”   阿素哽咽道:“不许玩笑,我要你原原本本告诉讲与我听。”   李容渊以拇指爱怜抹去她的泪珠, 轻声道:“也没什么曲折, 不过回到高昌王庭的无名祆祠, 在祆神面前写了往生经,听那里的祆祝说,只要将往生经放在你身上,许下的愿望便会实现,于是我快马加鞭回到长安, 赶在……”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带着伤感,阿素即刻便明白了,自然是赶在自己下葬之前。她完全无法想象李容渊如何对着自己冰冷的尸首, 将用自己鲜血写就的往生经放入锦囊之中,再重系回自己颈间。   这一世之初,每每想到前世,她总会被噩梦惊醒,梦到歌舞升平之间,李容渊早已忘了她,将她一人遗在孤独的黑暗之中。然而现在她终于有些懂得他,他未曾有一日将她遗忘,在黑暗中龋龋独行,独自一人承受着孤独痛苦。   然而天下如何有无偿的筵席,若实现这愿望,阿素无法想象那祆神究竟要向李容渊索取什么代价。她死死攥着他的手,像是松开片刻便会失去他一般,含着泪道:“还有呢?后来又如何了?”   像是知她所想,李容渊轻轻将她揽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的背,沉静道:“许是机缘巧合,那日恰巧是百年一遇的大祭,我阿娘族中有个传说,每百年祆神便会降临人间,可以实现信徒一个愿望,大约是我特别幸运,许的愿竟真在你身上应验   他说得煞有介事又信誓旦旦,阿素却不敢信,质疑道:“真如此轻巧?”   李容渊望着她,微微一笑道:“难道……九哥哥骗过你不成。”   阿素犹疑地望着他,她知道李容渊的阿娘出身信奉祆教的高昌王室,她见过的那祆祝又神通广大,似乎李容渊说的话似乎并非没有根据,阿素虽心下不安,但却寻不出一丝破绽。   深深望着李容渊,她再次确认道:“九哥哥……你真的不是哄我?”   李容渊闻言转冷,淡淡道:“难道要我将心剖出来,你才肯信。”   这话说得重了些,阿素不敢惹他生气,忙紧紧环住他的腰,小声道:“九哥哥别气,我只是担心,那些祆教徒行事诡秘,以后还是少和他们来往罢。”   见她乖巧的模样,李容渊微笑道:“这是过了河,便要拆桥。”   阿素伏在他怀中小小哼了一声,不满地动了下身子,先前见过的萨利亚还有那位祆祝令她皆心有余悸,只是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她只能先放下与李容渊争辩,急切道:“那再然后呢,你是……”   她本想问李容渊,后来你是如何过的?却猛然发觉这个问题太残忍了些,果然李容渊并不愿答,只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怀中熟悉的温度将她包围,阿素垂下长睫,纤手怔怔抚上胸前的锦囊,心中一阵阵滚烫。她声音虽轻,却很郑重道:“九哥哥,你放心,我一定将它收好,再不要你费心。”   话音刚落,腰间一紧,阿素被勒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悄悄抬起眸子打量,只见李容渊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卷翘的长睫微微颤动,眸子中的深情呼之欲出。   察觉到他俯身,缓缓凑近,阿素不由紧张。她乖顺地闭上眼睛,然而未等到李容渊灼热的吻落下,便听门外有人急促通禀道:“殿下,靖北王来访。” 第138章 正名(小修) 正月十六的婚期如约而至……   听到“靖北王”三字阿素顿时清醒, 阿耶竟亲自来了。想必他发觉自己离家,第一时间竟寻到李容渊府中。   未料到阿耶如此敏锐,阿素咬着唇, 匆匆将锦囊收起系好衣襟,推开李容渊便要下榻去。然足尖还未着地,便被揽住腰,阿素一怔, 李容渊叹道:“何至于慌成这样子。”   阿素从他掌中挣脱腰身, 急道:“放我下去,若是走晚了,少不了要挨一通训斥。“   李容渊闻言微微一笑,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道:“即便挨训,也是我一力承担, 难道岳父大人舍得罚他的心肝儿肉不成。”   见他不慌不忙的坦然样子, 阿素瞪了李容渊一眼,嘟起嘴道:“还不是担心你, 真是不识好人……”   李容渊唇畔笑意更胜, 放开阿素起身下了榻, 淡然理好澜袍。方才屏退侍女,房中未留人伺候,阿素赶忙下地,踮起脚,将方才散了的玉冠为他束上。   见李容渊收拾停当, 气度沉稳, 风姿俊美,是要出去待客的样子,阿素抢先一步道:“我先回了, 若是阿耶问起,就说未曾见过我来。”   门外来通禀的侍从已又催了一次,阿素慌慌张张向外走,指尖已触及檀木门簪,却被李容渊一把握住。   髹漆的隔扇门应声而开,门外候着的侍从见此情景顿时恭恭敬敬垂下眸子,退开一步,不敢多看一眼。   阿耶也许就在外面看着,李容渊也太大胆了,阿素绯红着面颊道:“我真的要回去了。”   见她着恼,李容渊才放了手,蹙眉道:“明明是我的人,如今见个面却同私会一般,一点儿见不得光。”   语气中尽是不满,阿素顿起柔情,小指悄悄与他勾在一处,轻声道:“也、也不需太久了。”   说完这话,阿素只觉面颊更烫,松开他的手。望着她窈窕的身影,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怜惜女孩子家面皮薄,况且他尚有话要与元子期单独说,再不迫她一同出去与元子期相见。   然而阿素未迈出一步,便见一列侍从入内,将房内地上的孙氏拖了出来,阿素此时才想起方才与李容渊说话时这妇人也在,只是吓得懵了许是缩在墙角,也不知她与李容渊说的话被听到了多少。   望着委顿在地的孙氏,阿素向李容渊道:“你要……如何处置她?”   李容渊沉声道:“她虽不是祸首,却是帮凶。三番两次害人,如今既拿到她,自然任你处置。”   阿素知道,李容渊是要给自己出口气,然而……   孙氏闻言望着阿素叩首嚎啕道:“老奴知错,求娘子饶命、饶了老奴性命罢!”   阿素轻声道:“我不愿枉造杀孽,可也不能让你再害人,就罚你在牢中度残年罢。”   原以为必死,见保住性命,孙氏喜极而泣,李容渊冷哼一声,想必觉得太便宜她了些。   阿素望着李容渊,低声道:“便是我求你,如今方知这一世来得如此不易,即便不为我们,也算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攒些福气。”   见她郑重,李容渊无奈道:“罢了,就依你。”   阿素露出些笑意,拎起裳角下了石阶,又想起一事,回眸道:“一会若见了我阿耶,此事也勿提了,我只怕他与阿娘知道心中不安。”   李容渊知道她是一片孝心,但他已打定了主意,未否也未应。阿素本想再劝,来传话的侍从已催了第三次,说靖北王过府,如今已由女史引在正厅。闻言阿素不敢再停,匆匆踏着碎步去了。   青窈正等在东苑之外,见阿素急忙迎上来,阿素以眼神示意她莫声张,又低声吩咐她去备车,匆匆由一侧偏门离了李容渊的府邸。   而另一厢,朱雀为元子期奉了新煎的顾渚紫笋,谨然侍立在一旁,悄悄派人去请李容渊,凡三遍依旧不见人影,不由心中有些惶急。   元子期却沉得住气,静静饮茶,还命朱雀去按着牙签在嵌宝阁中寻了书卷翻开。待到他下意识端起微凉的茶盏,才发觉一旁侍立的人已换了一位。   李容渊恭恭敬敬添了茶水奉与他面前,元子期未接,只淡淡望着他,半晌后道:“何故来迟?”   李容渊并不解释,只退了一步,拜道:“小婿甘受责罚。”说罢抬眸望着元子期。   元子期神色肃然,两人目光交锋了一瞬,李容渊却忽然带上笑意,再次递上热茶。   这次元子期终于接过茶盏,并不看他,只以轻轻撇开茗茶的浮沫,饮了口清茶道:“又何故如此之乐。”   李容渊微笑道:“岳父大人能有此一责,便是不将我当作外人,岂非极乐?”   元子期也未辩驳,淡淡道:“倒是乖觉。”   李容渊知道他定有要事,谨身立于一旁聆讯,只听元子期骤然叹道:“如今乖女大了,也会瞒我,虽如此,并不是可任由你欺负,她虽心中向你,可若受了委屈,我也不会对你留情面。”   他声带厉色道:“若是知难而退,如今还来得及。”   这番话说得极重,李容渊却并无怯意,淡淡道:“岳父大人错了。”   元子期有些讶异地望着他,李容渊轻声道:“岳父大人事事皆为她考虑,也错在事事皆为她考虑,难道岳父岳母能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不成,为何要代她选择?这路终究还是要她自己走,而伴她一生的人却是我。”   元子期默然望着他,李容渊叹道:“况且,耶娘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闻他意有所指,元子期蓦然抬眸,李容渊却停了声,微微示意,片刻后便有人将孙氏带入正厅之中。   元子期望着那瑟瑟发抖的妇人道:“这是?”   李容渊冷声道:“这便是上次受了奚娘指使……”   李容渊知道阿素落水后元子期也派人去缉拿孙氏,不过被他抢先一步,果然再见那妇人元子期登时眸色一深,自然是已此前之事。   元子期知道这妇人身上定藏着关于奚娘的秘密,这是他多次调查都未曾拨开的迷雾,也是他至今留着奚娘未杀的缘故,甚至,他还派了王府的前司马郑翊,假意投靠高氏,作为乱党与奚娘同关在牢狱为临,即便如此也未套得出她的话来。   这也曾让元子期疑惑,难道竟是自己判断错误,奚娘并未隐瞒他与安泰什么事?   然而,如今这一切,望着孙氏元子期想,也许一切都要由眼前这妇人来揭开。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深深落在孙氏身上。   孙氏不敢隐瞒,哑着嗓子将之前的事原原本本又讲了一遍,   讲完后,望着面沉如水的元子期,孙氏彻底瘫软在地上,李容渊命人将她收押。   元子期心中发颤,他是一点即透之人,已从孙大娘不甚清楚的叙事中猜出事情真相,又有李容渊从旁印证,再想到爱女遭遇,顿时心如刀绞。   李容渊深深望着元子期道:“岳父大人面前不敢隐瞒,今日与表妹在府中相见,真是述清此事,她要我不许告诉你们,宁可顶着五娘的名分,也不愿耶娘歉疚悔恨。”   元子期眼眶发红,却听李容渊道:“雏鸟一日终离巢,表妹能有如此之言,自是成熟许多,岳父大人又有何不放心?”   元子期深深望了他许久,终于闭上眼睛,叹道:“我只盼,日后她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李容渊微笑道:“自不辜负岳父大人期望。”   终于得知真相,元子期匆匆回到兴道坊,心情却难以言述。而将事情本末与安泰讲述,安泰惊且怒,随后爱女涌起无尽的歉疚自责。   离开丰乐坊后,阿素也已悄悄归家,却得知李容渊竟将事情本末讲与阿耶。被耶娘紧紧永在怀中,阿素百味陈杂。   安泰仔细端详阿素,流泪道:“阿娘糊涂,好在上天怜惜,不曾让恶人得逞,只是教你吃了许多苦,痛煞阿娘。”   元子期用力揽着安泰的肩,安泰紧紧攥住阿素的手,心中对奚娘已然恨极。   元剑雪得知事件原委,更加怒不可遏,要将奚娘斩于剑下。元子期将爱子拦了,另派人到刑部狱中提奚娘对峙。   见孙氏已伏法,奚娘惨然认罪,欲夺刀自尽,却被安泰命人拦下,只听她冷冷道:“死也太便宜了你,我要你看着,我的女儿如今不仅恢复身份,更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是你永远也不会拥有的。”   奚娘脸色惨白,双目眦裂望着安泰,却无可奈何。   之后安泰命刑部向景云帝呈上她的供词,解释清楚十六年前奚娘偷梁换柱一事。   此事一出,西京哗然,坊间皆以为奇谈。最终长公主夫妇认回亲女,阿素恢复了本名。而那些暗讽阿素过出身低下的诸王王妃心中皆皆惶惶,若阿素真是长公主亲女,陛下的亲甥女,那比她们中任何一位出身都高贵些,过门后反倒要压她们一头。   待到元日之时,长公主夫妇携子女入宫朝贺,在皇亲宗室面前待失而复得的爱女格外亲昵,让原本尚有猜疑之人再无可言语。   而就在新年这几件大事之间,正月十六的婚期如约而至。出嫁前一天阿素忽然莫名紧张起来,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寅时天还未亮便被青窈唤起,琥珀已领着四列伺候沐浴侍女们鱼贯而入。 第139章 大婚 婚车得以通行,顺利停在魏王府之……   今从周礼, 婚礼皆在黄昏时分,钦天监卜算出的吉时是酉时正初刻,虽还有六个时辰, 但因新妇要梳妆三次,阿素身边之人丝毫不得怠慢。   先伺候起床的阿素沐浴,待她出浴之后琥珀为她换上深红常服,梳少女样式的垂髻, 不施妆粉。梳妆的间隙青窈捧来一碗羮, 阿素却一点儿也没有胃口。收拾停当,琥珀扶阿素走出闺阁。   此时天才蒙蒙之亮,正月喜气未褪,府中处处挂着红灯,而阿素最为待嫁的新妇, 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王府正厅中向耶娘辞行, 行在私下,可以与耶娘说几句体己话, 谓之小辞。   阿素虽起得早, 但奈何元子期与安泰也一夜无眠, 待她走入王府正厅,但见耶娘已端坐上首。   望着将别的爱女娇俏样子,安泰已然流泪,紧紧攥着帕子捂在唇畔,一旁的元子期薄唇紧抿, 缓缓握住安泰的纤手。   阿素眼眶微热走到厅中, 跪下拜了三拜,再起身时颊畔也满是泪水。安泰匆忙走下主座紧紧拥着她。直到元子期轻叹道:“好了,莫误了吉时。”安泰方松开阿素, 为她理了理鬓发,含泪道:“得了空,多回家看看。”   阿素郑重点头,转身向元子期风姿俊雅的身形深深一福,元子期稳稳托起她,叹道:“既要嫁为人妇,便不能再任性,肆意妄为。”   虽是劝诫,阿素却发觉阿耶扶着她腰身的手十分用力,眼圈也有些发红。   阿素伏地再拜,安泰又殷殷叮嘱一番,见天色不早,狠下心命萦黛送她回房。   恋恋不舍辞了耶娘,阿素回到闺房之中,青窈又端来几味点心奉上,阿素依旧没有胃口,青窈劝道:“娘子好得用些,行礼还早,若是没了体力可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阿素才勉强拈了一块奶糕吃,虽不是第一次出嫁,可这一次却比上次繁复许多,心中惴惴加之舍不下耶娘,令她更加紧张。许是看出她的情绪,青窈好生安抚。就在这期间,琥珀已悄悄捧来浅青的翟服。   这一身并不是婚服,而是她受册时所穿,琥珀为她起了两博鬓,另佩五树花钗花钿,敷面点唇。此时陪嫁的侍女嬷嬷们也围了一院,喧闹声中监门的阍者来通传,太兴宫中派来宣旨的使者已到了府外。   青窈与琥珀抚着梳妆完毕的阿素走出闺阁,内侍监华鹤领着一列内侍,捧着册书正等在内苑之外。   北面太兴宫而跪,阿素只听华鹤以内侍特有的细嗓宣旨。册书前半是宣扬皇帝恩泽,后半赞扬她“秉性温恭,端于礼法”,最后则是册立她为魏王妃。   宣旨完毕,阿素向北面皇宫遥行三跪九叩之礼,华鹤命人奉上属于王妃的宝册宝印,向一直观礼的元子期与安泰道:“恭喜郡王,恭喜长公主。”   是与宣旨时的严肃不同的恭敬,安泰知道他有意讨好,况且日后阿素入宫与德妃相处还需他处处照拂,自然不能薄待,命人封了谢礼与他,华鹤却辞而不受,笑道:“小县主日后富贵不可限量,我们这些人也盼着能跟着沾些福气。”   安泰与元子期对望一眼,自知他说的是如今李容渊风头正盛,压过太子,恐怕终有一日要登御宸极。   达成使命,华鹤也不再多留,即刻回宫复命。   青窈命人将宝册宝印收好,扶着阿素再次回房。此时距离迎亲不过两个时辰,王府之中更是加紧忙碌。   待到第三次梳妆,琥珀捧来的是深青的翟衣,这便是正经的婚服了。这婚服共有七重,最外面青色罗纹,绣褕翟,因婚期紧迫,是上百绣娘连夜赶制而出,精美无比。   被婚服重重包裹,又戴象征王妃品级的七树花钗宝钿,阿素只觉头重足轻,青窈将她按着跪好。望着镜中人,琥珀笑道:“即便不上妆,这世间女子也没有一位及得上娘子。”   青窈微微抿唇道:“大喜的日子,不打扮可是不行。”说罢为阿素重上妆粉,又贴花钿,点面靥。   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方妆成,阿素怔怔望着镜中,她知道自己生得美,却从不知如今褪去青涩,竟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旁的琥珀也失了神,叹道:“可真是神妃仙子,也及不上我们娘子。”   青窈调皮道:“怎么我未见娘子,只见王妃。”   阿素面颊微微一红,想拧她一把,却听外间的蔡夫人道:“娘子可收拾妥当了?王府外已来了大队人马迎亲。”   这蔡夫人本是她的傅母,此次来为她打理大婚事宜,也是安泰有意的安排。   此时距离定下的亲迎之时还有一个时辰,阿素未料到魏王府已先遣人来,据蔡夫人讲,赫赫百名武士领着八队鼓吹,八队炮手,将王府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接亲之人来得虽急,青窈却不慌不忙,笑眯眯道:“娘子且坐,吉时还未到,少不得要闹上一闹。”   其时风俗,迎亲需三催三请,以表示新妇不舍和娶妇的重视,果然不一会,便有催妆曲传入高墙,其间更夹杂阵阵鞭炮响,热烈非凡。   阿素越发紧张,青窈笑着打发了人去堵门,不一会蔡夫人来报道:“府外又来了数十位道贺的宾客,长公主与郡王已将人迎入府中。”   说罢蔡夫人便将那几人的姓名报了,皆是当世的文豪俊杰,青窈十分讶异,阿素却知这些人定是李容渊请来的,但不知他请这些人来是做什么。   然而片刻疑惑便得到解答,没多会蔡夫人竟捧着从王府外苑送来的催妆诗送入闺阁之内。前来道贺的宾客皆是大手笔,平日一字难求,如今竟为自己做诗,阿素只觉有愧,捧着那墨迹方干的诗文惶然道:“如何受得起。”   话音刚落,便听房外一个声音笑道:“如何受不起?殿下说了,不过博娘子一笑。”   阿素抬眸,却见朱雀走了进来,身边的侍女嬷嬷们皆惊,琥珀小声道:“是我领女史进来的。”   阿素知道朱雀定是李容渊派来催自己上婚车的,果然朱雀走到她身边,笑道:“请娘子登车罢。”说罢又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殿下已亲自来了。”   阿素狠狠吃了一惊,纳妃之礼,李容渊只需遣使迎她,自己在府中相候便可,未想到他竟亲自来。   也就在此时,高墙之外忽然锣鼓喧天,礼炮齐鸣,百位武士高声道:“恭迎王妃登车。”   倒真像是魏王殿下亲至。青窈也有些慌张,忙命人取过纱扇,让阿素遮面,又取了喜绸为她系好。蔡夫人奉上蓬莱仙履,琥珀伺候阿素穿上,还未扶她起身便被按住,蔡夫人道:“如何能让娘子下地。”   新妇是不能自己走上婚车的,青窈只怪自己粗心,此时又有人推门而入,却是元剑雪。自晨起辞别耶娘,阿素便未见到阿兄,此时抬眸只见他玉冠澜袍,神情庄重,与平时有些不同。   元剑雪怔怔将她打量许久,最终微笑道:“来,阿兄背你。”   说罢转过身去,阿素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只觉他神情有些怅然。然而容不得她犹豫,阿素只得努力环上他的脖颈,元剑雪轻轻一托,便将她稳稳背好,大步向门外走去。   闺房距婚车十分遥远,阿素只觉元剑雪静静不说话,然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不知为何,阿素忽然有些难过,   待到车前,阿素隐隐望见李容渊英挺的身影,他今日着深红冠服,腰束金玉带,高高骑在金鞍玉辔的骏马之上,如神祇下凡,令人不能逼视。   而他的目光,一瞬不转落在自己身上。   阿素有些羞怯,以扇掩面。元剑雪抱她上了婚车,顿了一瞬,终牵起她身前的喜绸向李容渊走去,透过车窗薄绢,阿素隐隐望见两人身形交错,却听不到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李容渊握住喜绸,远远向她望来,阿素赶忙移开身形,将面孔掩好。   元子期与安泰已在府前设席,款待宾客,此时就地升堂,李容渊向他们叩拜行礼,聆听训诫,阿素也在车中遥拜,这便是大辞。   握着喜绸走到婚车之畔,李容渊眸色沉沉,阿素只觉面颊发烫。此时随嫁的侍女嬷嬷们也跟在婚车旁,这精雕细刻的婚车华美且宽大异常,阿素在车中倒不觉狭隘。   李容渊再次上马,行在车前。此时已近黄昏,先前那百位武士举着火把与八队鼓吹炮手在前面开道。阿素所乘婚车由十六匹马牵动,此时缓缓动了起来。   阿素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出嫁了,回眸再望一眼越来越远的自家府邸与府外的耶娘阿兄,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   兴道坊距丰乐坊不甚远,然而沿途围观的长安民众甚广,婚车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彻底走不动。   阿素不禁好奇张望,却听探路的武士回报道:“前方道窄,婚车难以通行。”   这婚车是耶娘着意打造,甚为华美,又比寻常婚车宽出许多,更何况她带着六百缗的随嫁之物,百辆乘嫁妆的牛车更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护卫举的百支火把几乎将道旁树木燃着。   阿素正想唤过青窈,却听见开道的百位武士下马,竟是拆道扩路,阵仗极大,阿素不由暗暗心惊。   好在,最终婚车得以通行,顺利停在魏王府之外。   天色全黑,府中已是宾客如流,阿素隐隐可以听到丝竹管弦之声。车帘被打起,极具威势的身影压了下来,忽然有些不安,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觉手中喜绸一紧,接着便被大力拖了出去。   一下便扑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旖旎的白檀漫了上来,李容渊将她打横抱起,缓缓走下婚车,周围轰然响起一片叫好声。阿素只觉无数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得用力埋在李容渊怀中。 第140章 洞房(小修) 喜娘们都红了脸,却训练……   李容渊稳稳抱着她踏上石阶, 衣袂牵连间沉静的龙涎香气漫上来,和着他身上成年男子气息,无端令人面热。   阿素一直觉得龙涎更衬他, 微微失神间,周遭已是锣鼓喧天,李容渊抱着她迈过王府大门。漫天的红花撒在他们身上,这场景依稀有些相似, 一时阿素竟不知今夕何夕。   身子一沉, 李容渊已放她下来。足尖挨地时阿素下意识环着李容渊,周遭宾客爆发一阵哄笑,阿素这才回神,顿时面颊绯红。   李容渊唇畔不由扬起笑意,阿素更加羞窘, 幸好以纱扇遮面, 不至于令人看出她颊上的绯色。   四位喜娘已迎了上来,将她稳稳扶住, 李容渊牵起她身前的喜绸, 缓缓领她向礼天之处走去。   红花铺就的婚道似乎格外漫长, 阿素隐约可见两侧前来赴宴的宾客觥筹交错,视线皆落于自己身上。入厅之宾皆为五品以上官员,约有百人,而上首为三品大员,不乏朝中重臣, 此间几乎云集了西京之中大半权贵。想当年太子大婚, 也不过如此排场。   而在最得新郎殊待的主宾区却有一张空案,竟似无人入席。周遭已隐有窃语,议论倒底是何人如此不识抬举。凭直觉, 阿素知道那个位置自是留给姜远之的,只是他终究没有来。   阿素微微叹了口气,身边喜娘已扶她停下脚步。今日礼部尚书亲主婚,喜娘搀扶阿素与李容渊并列而跪,一同拜了皇天后土,又向北而眠,拜了皇宫中的高堂。最后四位喜娘扶着阿素转身,与李容渊相对而立。   李容渊身量甚高,阿素不过到他肩膀,对拜时被他的身影完全笼住,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   起身时阿素怔怔想,过了这一遭,他们真的是夫妻了。   莫名紧张,阿素悄悄抬眸,正见李容渊眸色深深,像是懂得她的心事。   然未及与他目光缠绵,便听司仪宣礼成,喜娘送新妇入洞房,新郎则留下待宾客。   新房布置也与前世无二,阿素但觉恍若隔世。喜娘扶她上榻,随嫁的嬷嬷与宫中派来的女官已守在门外,阿素知道,今夜有听房的规矩。   外面传来洋洋洒洒的乐声,阿素略微松了口气,许是要一会宴席才会散场,她面颊有些发烫,身子也有些乏力。   支颌倚在隐枕之间,阿素渐渐阖上眼,只是方浅浅入眠,忽觉外间喧闹起来,她勉力挣开眼睛,却见屏风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大步入内,竟是李容渊。   喜娘惶急地唤她起身,阿素仓促下榻,终在李容渊走到身前之时以扇遮面,端庄跪坐。   李容渊居高临下望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他越是不发一言,阿素心中越是紧张,忧心今日的表现未令他满意。   怔怔出神间,执扇的手忽然被握住,阿素心中一颤,纱扇已被取走,李容渊沉沉打量着她精致的妆容,唇角微微扬起。   那目光太过赤|裸,阿素微微面热,李容渊捏住她的纤手在掌中把玩,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样子。   好在一旁的喜娘捧来牲食,请新人共牢而食。李容渊以银箸挟起祭肉,咬了一口,望着她微微一笑。阿素正欲取挟一块,却忽然被捏住下颌,李容渊缓缓凑近,咬上她的唇,将那祭肉哺入她口中。   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暧昧的食法,喜娘们都红了脸,却训练有素,目不斜视。阿素面颊如火烧,然被揽着腰身,一点也脱不开,在李容渊缠绵的吻下渐渐失了力道,软在他怀中。   撤去牲食,另一位喜娘又奉上合卺酒,阿素小心翼翼捧住玉杯,下意识向后缩了一缩,李容渊这次倒郑重,只与她交杯而饮。   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最后便是夫妻结发,喜娘小心将阿素与李容渊的乌发编在一处,剪下悉心收好,其余几位喜娘向榻间撒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便垂手躬身侍立一旁。   李容渊微微抬手,她们乖觉地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无他人,只余红烛高烧,阿素悄悄抬眸望,只见烛火耀耀下的越发李容渊英俊不凡。   只是他闲闲玉立,显然是要自己伺候的样子。   阿素硬着头皮,起身为他宽衣,感到李容渊身上灼热的温度,她心中有些发颤,手也有些发抖。然婚服繁复,越是着急越解不开,阿素努力拆下他身上厚重的腰封,纤腰却被一把捏住。   她顿时惊惶,李容渊已将她压倒在榻上,指尖怜爱地抚着她的面颊,低声道:“让我看看。”   强势不容拒绝,阿素绯红着面颊,犹豫了许久终于按着他的指示起身。   羞怯地转过身去,阿素缓缓解开自己的婚服。先是外面三层的翟衣,之后是纱衣,再之后是中衣。   领口松散,微微露出里面细腻的肌肤,见她犹豫,李容渊淡淡道:“继续。”   阿素的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然李容渊不说停,她也不能停下,只能硬着头皮缓缓解开衣襟。   待中衣也褪去,阿素上身只余一件小衣。李容渊闲闲倚在榻上,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见美人窈窕背影。   肤如凝脂,柳腰纤细,肩背完美的曲线隐隐延伸到小巧圆润的臀,随着阿素紧张的呼吸,纤细的肩骨微微收张,如振翅欲飞的蝶,雪白的背上勒着一条鲜红的系带,旖旎夺目,却脆弱得不堪一解。   李容渊着意欣赏了一会,阿素只觉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加深。   低沉的声音淡淡道:“转过来。”   阿素下意识抱着肩,不愿转身。然李容渊的指腹已触及她的脊背,指腹上握剑的薄茧激起她的肌肤一阵细密战栗。   阿素肩膀一颤,身后脆弱系带已被修长的手指挑断。   胸前红绸顿时滑落,阿素惊惶捂住,下一瞬却被从她手中抽了去。   羞恼回眸,阿素但见李容渊将那红绸捏在掌中把玩,目光一瞬不转落在她身上。   涨红着脸,阿素紧紧抱肩,拼命向后缩去,然而双肩被握住,挡在胸前的手臂也被强势地分开。   李容渊缓缓压下来,轻而易举便捉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微微带着沙哑道:“是我的。” 第141章 141 旁人都记得,唯独留下我   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李容渊面前, 阿素紧紧闭着双眸,只有颤动的长睫暴露出她心中的羞怯。   绵密的吻沿着阿素纤细的锁骨向下,似要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烙下印记, 最终流连至腰腹,缱绻不去。   如被烫到一般,小腹细嫩的肌肤微微颤抖,前世关于这一日的记忆浮上来, 阿素紧紧攥住身下茵褥, 一颗心悬到了极致。她悄悄睁开眸子,但见李容渊神情虔诚,灼热的吻在她小腹逡巡。   湿润的触感挥之不去,身畔的喘息也有些发沉,却等不到李容渊下一步动作。知他顾及自己身孕, 勉力压抑, 阿素咬唇,小声道:“不差这几日, 不打紧的。”   细如蚊呐, 李容渊却听得分明, 更明白她言中之意。   说完这话阿素便羞得别过脸去,却未得到回应,忍不住睁眼,阿素正望见李容渊深深望来,英挺的眉眼里全然她的影子。   被抱在怀中, 李容渊的手从身后环上她的小腹, 阿素只听他叹道:“先记着,日后再讨。”   心中一松,阿素不由自主贴上身后怀中。然肌肤触到李容渊坚实的胸膛, 隐隐有热度透出,阿素忽觉羞赧。   阿素垂下长睫,扯过锦衾,牢牢盖在身上,李容渊眸色深深,笑道:“ 只是……要先与些利息。”   阿素不明所以,李容渊已缓缓压了上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手腕已被握住,缓缓向下……   触到那一处,阿素蓦然惊慌起来,然而纤手却被迫收拢,掌心的勃发炽热几乎点燃了她的面颊,阿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处是如何……   望着她涨红的面孔,李容渊微微扬起唇角,低头咬住她的唇,茵褥在他们身下无声纠缠成一处。   ……   锦绡帐暖,红烛滴泪。   青庐之外,朱雀领着宫中女官与长公主府陪嫁嬷嬷们屏息凝神,众人皆不敢喘气,只怕听漏了新房中一句。   暧昧的声息和着织物的窸窣,若有若无,无端旖旎,却整整直持续了半夜。到了后半夜,新房外两位陪嫁的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忧心。   小县主已有了身孕,日子尚浅,她们是知道的,因此特意守在房外,就怕有什么意外。见房内折腾了这么久,不由在心中暗急,魏王殿下也太不知疼人了些,万一有什么闪失……   只是毕竟洞房花烛,也没有夫妻各睡各的到底,所以嬷嬷们并不好出声,齐刷刷望着朱雀,向她求助。   朱雀轻轻咳了一声,正欲开口,却听房内声渐止息,唤人传水。嬷嬷们如释重负,赶紧吩咐身边的人忙碌起来。   两方浴桶架在新房外间屏风之后,透过翡碧连翠屏隐约可见内间珊瑚帘后的雕花榻上缠绵的身影。   青窈有些面热,琥珀却见怪不怪,指点小婢子们将干花瓣撒在温泉水中。之后拉着青窈,与饮澜听风一起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朱雀走了进来,冲她们摆了摆手,是赶人的意思,未想到李容渊竟不要人伺候,四人互相望了眼,排成一列出了新房。   再听不到人声,阿素方从李容渊怀中撑着起身,前世今生,她从不知除了正经行事,竟还可以那般亲密,直到现在还有些懵懵的。   想起方才身上无一处不被他看过,亲过,阿素带着薄晕望着李容渊。但见他斜倚在榻间,中衣敞开,露出紧实的胸膛,被汗水打湿的乌发垂下来,惬意而随性,如同一只满足的大猫,唇畔噙笑。而自己身上却黏腻得极不舒服,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阿素不禁在他身上拧了一把,却没有什么力气,倒像是撒娇。   很快被李容渊揽着腰,下一瞬便被打横抱起。   抱着她下了榻,李容渊赤足踩在金红的织毯上,缓缓走向外间屏风之后。那处已架好了浴桶。   小心翼翼坐进浴桶,阿素抱膝蜷缩起身子,整个人都埋在温水之中。她小小舒了口气,有些惬意地闭上眸子,忽觉热流激荡,睁眼正见李容渊也迈入浴桶之中。   两人挤在一处,温泉水漫出了大半,雕花的檀木浴桶就显得小了些,阿素避无可避,只能紧紧贴在李容渊怀中,任他掬水,为自己仔细清洗。   肌肤相触,气温陡生。温水清澈,几乎掩不住什么,即便在亲密的事也做过,明晃晃的烛火下阿素依旧面热,不敢抬头望他。   如此又折腾了半夜,待到出浴阿素又困又乏,李容渊轻轻为她擦干湿发,才发觉她已蜷在自己怀中睡得熟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待阿素有些意识,慵懒推开薄衾,隐隐望见外间有亮光透了进来。   青窈打起珊瑚帘,帐内残留的暧昧气息散了出来,不禁面热,转而望着阿素低声道:“王妃可是要起?”   听她唤王妃,阿素方记起如今并不是在长公主府的闺阁之中,朦胧的睡意一扫而空,阿素轻声道:“什么时辰?”   青窈答道:“已是卯正。”   阿素心中一沉,今日她与李容渊要入宫面圣谢恩,再与德妃敬茶,第一次拜姑舅竟差点误了时辰。   身旁枕榻已空无一人,想必李容渊是早起了的,见她面带自责,青窈轻声道:“魏王殿下吩咐了,不许打扰王妃。”   青窈话音刚落,便见李容渊走了进来,想必已早起读了会书。阿素忙披衣起身,吩咐青窈传洗漱。   两列婢子鱼贯入新房,捧着金盆干巾与花枝青盐候在外间。按规矩,今日合该她伺候李容渊,好在这事从前她也是做惯了的。   阿素从青窈漱口茶递与李容渊,又命她去取澜袍,昨日一夜荒唐,两人的婚服层层交织,散落一地,琥珀悄悄收了放在案上。阿素想命人一同收去,却见李容渊眉峰微蹙。   察觉他忽然不悦,阿素顿时迟疑,片刻后方听李容渊闷闷不乐道:“怎么不收着。”   阿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李容渊已走到案前,从织物中寻出一枚玉握在手中,正是昨日他着婚服时佩的玉带钩。   阿素眼眶微热,前世大婚时,她心中紧张又欢喜,曾将他腰间金玉带上的玉带钩悄悄私藏,她一直将这隐秘心事藏在心中,却没想到竟叫李容渊察觉。   前世今生交织,阿素心中百味陈杂,一时间怔在原地。见她不动,也不知激起什么记忆,李容渊愈怒,冷冷将那玉带勾放下,拂袖道:“旁人都记得,唯独留下我。”   阿素睁大眼睛,哪有新婚的夫妻第二日便吵架,还是这么古怪的理由?   起初阿素不明白,细思便明白,前世她将这玉带钩收在自己的四方檀木匣中,与耶娘的护身符锦囊,阿兄的红宝银匕首放在一处。最后她将后两件物事都带在身上,唯独将那玉带钩拿起又放下。   所以最后一刻,她身上也只有那两样东西而已,无怪李容渊会说“旁人都记得,唯独留下我。”   原来这些事李容渊都知道,阿素想象不出他最后是如何发觉这一切,那时又有何感想,只知道今生他是要和自己算账来的,想必这话闷在心中已有许久。   心中无端有些甜,但又酸涩得厉害,见李容渊带着怒意推门而出,阿素赶忙扑上去,从身后抱着他的腰身,小声道:“九哥哥别气。”   她一面说,一面从李容渊手中将那玉带钩夺过来。李容渊犹自含怒,不肯展颜,阿素牢牢握着他的手,腆着脸与他十指相扣,哄道:“九哥哥等我一会可好。”   方才琥珀已吓得躲在一角,此时阿素冲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琥珀小心翼翼上前,阿素吩咐道:“去将我的宝匣子取来。”   琥珀领命去了,片刻后端来一个四方檀木匣,与前世是一模一样的,阿素松开李容渊的手,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正放着一束用红绳结好的乌发,是昨日由喜娘剪下,她特意命人收好的。   此时阿素将那玉带钩也放了进去了,又将那匣子紧紧阖了起来,望着李容渊道:“都收好了,这次只有我们俩,再没有旁人了,这样好不好。”   李容渊望了她好一会,面色未改,但阿素知道他心里定是受用的。还是第一次将他拿捏住,阿素不由有些欢欣,悄悄去握他的手,未料到却被李容渊松开。   高高站在她身前,李容渊依旧冷着脸望着她,沉声道:“前世……为什么不带上?”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此事,想到前世,阿素鼻尖一酸,低声道:“我想……你那么讨厌我,若有来世,定再不愿相见,所以不敢带在身上。”   低低的声音满满透着委屈,一下便被李容渊拥入怀中。腰身被箍得有些发疼,阿素只听李容渊声音也有些发颤:“不会,再也不会了。”   见两人拥在一处呢喃私语,琥珀悄悄退开。气氛正浓时,有人忽然推门而入,阿素只听朱雀急道:“都什么时辰,再晚下去,圣上可要怪罪了。”   猛然想起正事,阿素羞赧推开李容渊,李容渊微微一笑,命人更衣。 第142章 142 二更   依例, 今日她与李容渊入宫谢恩。两人双双换好冠服翟衣,已是卯正二刻。晨雾缭绕间出了府门,青窈扶着阿素上了华盖宝顶的牛车。如今她有了身孕, 为防颠簸,李容渊特意命人将将四面车辕加宽,又命司御缓行。   如此这般,走到太兴宫时已近是辰时一刻。巍峨的阙楼之上, 监门卫远远望见魏王府的车驾, 值守校尉赶忙迎了出来,向骑在马上李容渊一拜,即刻命人打开了厚重的宫门。   朱漆大门上九九八十一枚铜乳钉熠熠生辉,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蜿蜒的金水河畔, 即便是王府的牛车也不能再行。   青窈打起车帘, 扶阿素走下牛车,见她脸色发白, 李容渊轻轻握起她的手道:“可有不适?”   阿素笑道:“哪有这么娇贵, 不过有些闷。”   也许是月份渐长, 如今她晨吐的症状好了许多,只是甫一坐车,还有些发晕,出来透一透气,便感觉好了许多。   今日入宫, 他们应先到紫宸殿面圣。自宫变之后, 景云帝病势渐沉,阿素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阿舅,更隐隐听说他在后宫设了祭坛, 要为李容渊的生母宸妃招魂。   阿素也曾旁敲侧击问过李容渊宸妃的事,只是一来这些事都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她本无头绪,二来不愿李容渊伤心,因此不敢深究,只知道当年宸妃孤独死于冷宫,确有内情。阿素隐隐觉得是景云帝曾做了对不起宸妃的事,如今悔恨。   正出神间,他们已由内侍引路,行至紫宸殿殿外。然内侍却不许他们入内,内侍监华鹤持一柄浮尘从殿中走出,神色郑重。   阿素知道他是要代景云帝宣旨,果然李容渊牵她一同跪下,只听华鹤言道:“今见尔等,朕心甚悦,此朕之佳儿佳妇,望尔相谐,夫妻同心。”   说罢,又有内侍将景云帝赏赐奉上。   两人谢恩起身,华鹤眼神示意,身边之人便都退了去。一路送李容渊与阿素走出殿外,转过一道廊角,华鹤方低叹道:“陛下这病势,一日重过一日。”   阿素心中一颤,明白今日景云帝未见她与李容渊,实是因为病体沉沉,起不来身。   而华鹤言语之间在暗示李容渊什么,也再明白不过了。   李容渊却未把话挑明,只望着华鹤道:“陛下对迁都和西征一事如何抉择?”   阿素知道因突厥困扰,朝中意见相左,一派建议迁都,从靠近西北边陲的长安迁到内陆洛阳,而另一派却建议干脆倾举国之力西征,一举歼灭突厥。   李容渊自然是不折不扣的西征派,前世他同样这么做,也取得了成功。但前世会稽王谋反在三年之前,很快被镇压,不像这次声势浩大,折损了朝廷许多兵力,阿素不由有些忧心,如今朝廷究竟还有没有能力与突厥抗衡。更何况,如今景云帝才是真正做抉择之人。   华鹤深深望了李容渊许久,方道:“陛下不同意迁都。”   阿素放松了口气,却又听华鹤道:“只是,陛下也不愿西征。”   阿素一口气滞在胸中,这便是僵局了。然而李容渊却似意料之中,淡淡道:“也好。”   说罢携阿素告退,望着他的背影,华鹤道:“殿下劝一劝陛下罢。”   阿素好奇回眸,李容渊也被她扯住停下,华鹤低声道:“如今陛下沉迷幻像,不思饮食,无心朝政,不是长久之计,只有殿下能劝得动陛下。”   阿素此前听说自宫变之时,宸妃的生魂曾在后宫出现,景云帝设了祭坛,因此常常能真与她相见。坊间皆当景云帝是服食丹药有了幻觉,阿素却隐隐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只是目的为何却不得而知。   闻听华鹤之言,李容渊淡淡道:“如何能唤醒不愿醒之人,恐怕令那人从梦中醒来,才是真正的残忍。”   阿素只似懂非懂,华鹤却似听明白一般,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   离开紫宸殿时,阿素终于忍不住道:“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李容渊望着她,微笑道:“那便讲来听听。”   阿素悄悄牵住李容渊的手向前走,小声道:“你阿娘……宸妃已故去许久了,我时常在想,她与我阿舅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为何当年没有说清,要闹到如今的地步?”   问完了这问题,他们已离开紫宸殿许久,快要到德妃寝宫。李容渊沉默片刻,方道:“有些时候,只有真的失去,才会痛,才会珍惜。”   阿素闻言莞尔,回眸望着他,俏皮道:“九哥哥,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李容渊刮了她挺翘的鼻尖一下,哼道:“我和那人可不一样。”   阿素偷偷扮了个鬼脸,两人目光交汇,皆是缠绵情意。   如今他们是要去拜见德妃,已然等在德妃处的有赵王妃沈元娘等一众外命妇。守在寝宫外的侍女中有元娘身边紫鹃,她眼睛眼尖,一眼便望见阿素与李容渊在殿外。   此前在沈家,紫鹃向来瞧不上懦弱的五娘,却未想到她竟成长公主的亲女,还嫁入王府做了王妃,心中实是不平。此时殿中德妃派人出来探寻魏王与王妃究竟到了何处,紫鹃便走入殿内,悄悄在元娘耳畔道:“魏王妃已来了,与魏王在殿外笑闹,还牵着手,真是没了规矩。”   元娘坐的离德妃近,那婢子声音大了些,在场之人都听到了,即便是夫妻,也没有当众牵手道理,外命妇们纷纷窃语。   元娘本不喜阿素,知道她身世之后虽惊诧一阵,叹奚娘竟如此大胆,但一想到阿素日后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要压自己一头,心中甚为不平,早就想借茬下暗暗下了她的威风,此时未置可否,只对紫鹃道:“退下吧。”   望着耳语交接的众人,德妃饮了口茶,抚着帕子道:“魏王妃年纪轻,活泼些也是有的,又是刚过门,小九难免娇纵她些,可是……”   她转而望向元娘,沉声道:“只是你持家也有数年,如何管教得身边人,竟连一个奴婢也能编派起主上。”   这话说得极严厉,元娘一下便白了脸,起身福道:“是我未□□好,阿娘勿恼。”   然而实则她在心中已恨得咬牙,德妃的话明显偏袒,赵王可是她亲子,如今竟不惜当众让她没了脸面。虽如此,元娘还不得不做孝心的样子,命人将方才紫鹃拖出去杖责。   阿素与李容渊入内时刚好见到这一幕,不明前事,她有些好奇望着被拖出去紫鹃,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求情。   李容渊方才便见紫鹃,叫她不要理,拉着阿素一同拜了德妃,德妃忙命他们免礼,又赐了座。   此时德妃身边侍女已捧着茶案来,阿素赶忙起身,悉心端了茶奉与德妃,德妃接过饮了,又攥着她的手看了半晌,直夸新妇生得美,命人取了一对金钏,赏了给她。   这金钏是太后当年赐给后妃的,如今几位王妃中也只有阿素得了,顿时有几道艳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而德妃的目光却悄然落在她尚且纤细的腰身上,显然是关心孩子,阿素顿时面颊绯红,怔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有李容渊解围,说要领阿素去拜见太后。德妃放开阿素,叹道:“那我也不留你们,如今太后凤体欠安,若是能让她老人家开心,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孝心。”   出了德妃的寝宫,阿素忽然有些怅然,李容渊低声哄道:“怎么了?”   阿素望着他道:“德妃虽待你好,可成亲这件事,九哥哥一定也很想让你生身阿娘知道,是不是?”   揉了揉她的发顶,李容渊叹道:“过了门,倒更会疼人了。”   阿素知道他是故把伤心当打趣,执着道:“等回去,将你阿娘的神位也请回来罢,高昌虽不信这些,但若我们日日向长生天祷告,早晚有一日她会听得到的。”   将她拥在怀中,李容渊低声道:“好。”   大庭广众之下,阿素倒有些不好意思,顿时从他怀中挣脱。然跟在李容渊身后走了一段,她忽然小声道:“九哥哥,谢谢你。”   李容渊不由笑道:“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个。”   阿素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特意求了旨意,许我们去清思殿拜见太后。”   如今太后病重,轻易不见人,李容渊知道她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自然极想去看一看,才借了新婚的机会求了旨意。   闻听阿素语气中的忧心,李容渊叹道:“莫伤心,也未必就坏到如此程度。”   阿素红着眼圈道:“莫哄我,前世阿婆也是这时……”   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前世窦太后便是在这时不行。李容渊自然也知道,默默握住她的手。   清思殿中垂着层层的幔帐,漫起的皆是药石的苦味。凤榻上年迈的女子,曾经手腕铁血,不仅丈夫做过皇帝,儿子做过皇帝,她自己也曾垂帘,把持朝政数十年,如今垂垂老矣,甚至将不久于人世。   然而对于生死,她却看得很淡,一切终将归于尘土,儿孙自有儿孙福。   平静地倚在榻间,窦太后听侍女禀报道:“魏王携王妃觐见。”   她已经老了,想了好久,方颤巍道:“哦,是小九呀。”   这是愿意见的意思,侍女忙出去通传。   阿素与李容渊入内时,殿中昏暗,连宫灯也未点。阿素努力压抑,才使自己未哭出声音来。   窦太后苍老的声音从帘后缓缓传来,阿素只听她叹道:“如今小九也成亲啦,来,让我瞧瞧新妇。”   与李容渊对望一眼,阿素见他的目光带着鼓励,示意自己上前。   阿素知道窦太后犯了头风,眼睛已经失明,头脑也不大清楚,然而她依旧不愿吓到她,只上前在她身前跪好,并不开口。   窦太后摸索着握住她的手道:“你是……谁家的女儿。”   阿素哽咽着不敢回答,窦太后却笑道:“好好的,哭什么呀,难道老婆子有这么吓人?”   终于忍不住,阿素含泪道:“阿婆,我是阿素,是阿素呀。”   窦太后听得也不真切,却敏锐地分辨出她说那个字,迟疑道:“是心肝儿……莫不是听错了?”   阿素流着泪点头,窦太后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窦太后颤声道:“莫唬人,心肝儿已不在了。”   李容渊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是表妹。”   窦太后将阿素揽在怀中,摸索着她的面庞道:“真的是?”   阿素哽咽道:“不敢欺骗您。”   听她含着泪讲了几件小时候的事,窦太后终于确认,抱着阿素叹道:“许是糊涂了,生了幻觉,又或者,是真的入了地府,总之,今日总算又见到心肝儿了。”   说罢,她握起李容渊的手,与阿素放在一处,微笑道:“你小时候便总喜欢和你九哥一处,那时还打趣你阿娘与阿舅,说不如做一门亲事,没想到竟成了真。”   窦太后似心情极佳,拉着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终体力不支,睡了过去。她已许久未安眠,李容渊与阿素不忍打扰她,含泪告退。   再醒来时,窦太后发觉身边无人,竟不知是醒是梦,唤过身边的侍女问道:“人都去哪了?”   当值侍女答道:“魏王已告退”   窦太后道:“那心肝儿呢?”   那侍女知道窦太后说的是长公主之女,永宁县主,已落水夭折。而如今宫中都传,今日来的魏王妃,那位宝福县主,才是公主亲女,却并不是太后问的那位。   只当窦太后病糊涂了,她只得顺着窦太后点头道:“也一同回去了。“   窦太后这才放心,吩咐道:“与心肝儿说,让她得了空,便多来陪一陪老婆子。”   当值侍女当窦太后病得越发重了,含着泪点头。 第143章 归宁(小修) 三更   待李容渊与阿素到从太兴宫回到丰乐坊, 日头已经偏西。   下了牛车迈入府门,阿素便听朱雀回报道:“今日万年令派人送来份礼,祝贺殿下大婚。”   说罢, 朱雀递过一张礼单,李容渊看也未看,只淡淡道:“收着罢。”   阿素知道,万年令便是姜远之, 自上次他与李容渊起了争执, 负气而去,连婚礼也未来参加,难道今日又想通了,送礼来要修好?   李容渊当日特意与姜远之留了位置,想必是送了请柬的, 只是邀约不见他来, 而如今姜远之回礼,李容渊倒冷冷淡淡的。   阿素觉得这两人有些意思, 跟在李容渊身后道:“九哥哥, 与我讲讲,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容渊望了她一眼道:“怎么对这事好奇?”   阿素郑重道:“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听。”   李容渊捏起她的下颌,在她唇上浅浅琢了一口,笑道:“我尝尝,这儿怎么跟抹了蜜一般甜?”   虽然身遭之人都目不斜视, 阿素还是绯红着面颊小声道:“别、别闹了。”   李容渊不满道:“在自己家中, 有什么打紧。”   阿素辩不过他,只得任其施为。   其时风俗,新婚第一夜, 新人需在青庐的新房之中过,而第二日,便要正式搬入王府中的寝居。   所以当他们从太兴宫回到王府,朱雀已命人将东苑收拾好,等待魏王夫妇入住。   阿素原本打定主意是要住在西苑,将她原来的住处收拾做寝室便好,然而李容渊却借着大婚的名义将西苑大修,哄着她搬进东苑,成就如今二人同住的局面。   而此事传扬出去,坊间纷纷议论,魏王爱甚王妃,日日与之同起同卧。   两人也并非第一次同宿,但前世婚后,两人聚少离多,尤其在太兴宫中十天半月也未能见一次,鲜少入今夜夜相伴,阿素无端有些面热。   待入夜,青窈与琥珀为阿素卸下钗环,见沐浴完毕的李容渊迈入房内,顿时恭顺立在一旁。   瑞兽葡萄镜前,美人乌发如瀑,纤腰不盈一握。阿素从镜中看见,李容渊正一瞬不转望着自己,不由羞赧。   她方欲起身,却察觉李容渊已走至身后。只见他俯身,亲手为她取下耳珰。见此情景,青窈与琥珀伺候完洗漱便识趣退下,守在外间。   不一会,内间的烛火便一盏盏熄灭了,红绡帐内隐隐有暧昧声响传出。   青窈与琥珀相视一笑,又与上夜的婢子交代了注意事项,方各自回房。   第二日阿素与李容渊同起,共用了早膳。因有十日婚假,李容渊并不用上朝,也不用办公,倒是难得的两人时光。   上午时分,阿素随李容渊到书房,见他循着牙签取了卷行军图,仔细翻看,自己也在他身边找了一处,命朱雀取了嫁妆的账册,趴着安静细看。   像是对她的乖觉甚为满意,李容渊特意命人端了点心匣子来,里面盛了十六味点心,还有她最爱的水晶奶糕。   只看了半日,阿素便有些头大,嫁过来时耶娘陪了六百万缗的嫁妆,她拿出一部分赏给王府下人们,又单独挑了些稀奇的宝贝给朱雀,其余如何整理入账是一项大工程。   李容渊走到她身后,见她蹙眉,拈了块奶糕喂给她,微笑道:“如今应知当家之难罢。”   阿素阖上账册,咬着奶糕,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日过得极宁静,待到第三日,便是她归宁醒亲的日子。虽然方离家三日,但她已有些想念耶娘,早早便起床梳洗。   李容渊也极郑重,前日便命人准备了礼单,备了车马。   从丰乐坊到兴道坊需经过闹市,特意为牛车通行设了锦帐,然而喜爱看热闹的西京市民还是围在道路两侧,好奇打量出行的一双璧人。   在兴道坊内下了牛车,阿素远远便望见自家府邸门前森严的戟架,元剑雪迎了出来,仔细将她打量。   阿素笑着唤了声“阿兄?”,元剑雪松开她,望了眼李容渊,带他们入府。   待走入正厅,阿素一下扑到安泰怀中,安泰紧紧搂着她,禁不住流下眼泪来。   元子期揽着安泰,叹道:“高兴的日子,怎么哭了。”   三朝回门,见爱女气色比以往好些,面颊丰润,元子期终于放下心来。   开了宴,安泰与元子期坐在上首,下首左面是元剑雪,右面是李容渊与阿素,五人共尽家宴,前所未有的温馨。   宴后元子期神色郑重,唤李容渊到书房。侍从方退下,他便开门见山道:“要开春了,西征何时开拔?”   望了他片刻,李容渊微笑道:“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岳父大人。”   此前他已暗暗调遣部曲,为西征准备,只待景云帝准奏。   望着窗外萌发的新绿,李容渊叹道:“正如岳父大人所想,如今正是冰川消融,大地回暖。早一分是寒冬,北风凛冽,将士们受不住。而晚一分则是初夏,水草肥美,突厥战马便得了充足的供给。只有在寒雪初融、青黄不接的春天,才能紧紧扼住突厥王庭的喉咙,将其一网打尽。”   见他分析得有条理又极清晰,元子期知道李容渊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西征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他当年的判断,与如今李容渊的如出一辙。只是……   似知元子期所忧,李容渊笃定道:“如今突厥人忙于内讧,不过三月,西征必有结果。”   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道:“我定会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元子期望了他许久,久到李容渊觉得他要出言阻拦自己,却听元子期叹道:“你去罢。”   元子期转过身去,望着那面山河图,轻声道:“到时候,送阿素回来,有我与阿仪照顾她,你也可以心无旁骛。”   这是全力的支持,李容渊深深望着他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面前这个男人。   之后元子期又唤阿素来书房,父女二人亲亲热热谈了半日。傍晚回到兴道坊时,阿素好奇道:“九哥哥,今日我阿耶与你说了什么?”   李容渊微笑道:“那你要先告诉我,岳父大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阿素想了想道:“要我答应他三件事。”   李容渊有些惊奇,待再详问,阿素忽然面热,不肯再说。   两人在一起日子过得极快,又过了半月,阿素怀孕已满三月,此时仍旧不怎么显怀,倒是上围涨了一圈,更显得腰细。阿素有些忧心,然而传医正来看,只说一切正常,还隐约提起,于另一件事上,可不至于那么小心翼翼。   阿素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与李容渊真正的亲密,是自她有孕之后都不曾有过,此时医正隐晦提起,不由面热。   而另一面,阿素觉得最近李容渊忙了许多,却怕她忧心,并不与她提起。想起前世,阿素隐隐有个猜测,她需得试一试。   入夜时分,李容渊还在书房读书,烛火忽然明灭,他蓦然抬眸,正见有人推门而入,月下美人肌肤莹莹生光,只着一件白衣,举着一盏莲灯,宽大的衣袖滑下,露出皓白的手腕来。   竟是阿素。   李容渊望着她,顿生玩心,笑道:“如此打扮,不似凡人,而是山精了。”   阿素自然知道他何出此言,顺着他的话道:“我本是昙花精,来报郎君的恩情。”   这是他们曾一同读到过的一个志怪故事,讲书生护下一株昙花,花精化为美貌女子报恩,助书生考上功名,又悄然消失。   阿素说这话的时候情态楚楚,低头垂眸,再抬起头的时候咬着嘴唇,眼睛黑幽幽,里面却雾气蒙蒙。   李容渊眸色顿深,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触手一片莹润的肌肤,细腻的不像话。但见她颈项优美的曲线一直延伸到浅浅的交领领口。   他气息有些沉,语气却是淡淡,一字一句道:“要如何报之。”   阿素未答话,只是抬手拔了绾发的玉簪,乌发倾泻,一直垂到脚尖。那袖口实在太大了些,玉似的手臂一览无余。   李容渊枕臂靠在榻上,似是要她来。阿素解了身上的薄衫,俯身而就。   然而李容渊并不动,阿素不禁绯红着面颊,小声道:“已过了三个月,医正说不打紧。”   说罢,她仰躺在榻上,乌发铺了满榻,衣襟也有些散乱,望着李容渊道:“我……是你的。”   这句话似乎激起极大的反应,李容渊眸色蓦然而深,倾身而下。   许久不曾如此亲密,他又极克制,俯身下来,汗水顺着优美而坚实的胸膛滴落。   阿素更难耐,许久后方止住颤抖。   面色还染着薄红,阿素伏在李容渊身上,喘息着听他沉稳的心跳声。   李容渊吻了吻她的面颊,笑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阿素一惊,故作不懂,李容渊叹道:“美人自荐枕席,恐怕不是为了报恩,而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如惩戒她一般,李容渊动作极缓,淡淡道:“好好想,慢慢说,我仔细听。”   阿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欲哭无泪,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聊天,受苦的还不是自己。一言不合他便刻意折磨,如甜蜜的酷刑,。   阿素脊背发麻,然而如同被捏住七寸的蛇,钻进了袋子里的猫,一点不能挣扎。   待终于能平静开口,阿素小声道:“我已给阿耶写了信,过几日便回家去。”   腰身一紧,阿素知道李容渊已是极不高兴。   许久后他才开口道:“你要回去。为什么。”   说完蓦然起身,是要下榻的样子,阿素赶忙拉住他的手,小声道:“你别生气。”   李容渊不理,阿素轻声道:“九哥哥,那你瞒了我什么事?”   李容渊一滞,阿素在身后轻声道:“你要西征,是不是。”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还带着些委屈。李容渊心中蓦然柔软,转过身将她抱在怀中。   阿素伏在他怀中怔怔道:“前世你便是这时候去的,我想这一世也不会差。”   只是前世那时,他们尚没有孩子。   李容渊紧紧搂着她,沉声道:“我想陪着你,再不会像上次那般去那么久,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定回来。”   阿素眼眶微热,低声道:“送我回耶娘身边罢,有他们照顾,你也可以放心些。”   同样的话元子期也说过,生女肖父,果如世语。李容渊已然明白,是因为不愿拖累自己,阿素才有此之举。   薄唇微抿,李容渊将她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骨血里。   靠在他怀中,阿素的身体也有些发颤。   方才折腾得狠了,李容渊起身下榻,倒了一杯蜜水喂她喝了一口,令阿素恢复了些体力,方将她放回榻上,握住她的手,沉声道:“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让你离开我一步。” 第144章 和解 阿素难为情极了   南山的风挟着曲江的潮气消融了冰雪, 景云二十七年的仲春如约而至。孟春之月为元岁首月,依礼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所以到了仲春, 西征之事才真正提上日程。   卧病已久的景云帝终于准奏,欲遣将领兵三十万,取道凉州,于铁门关截击突厥可汗。此事一出, 朝野皆惊, 且不说如今国库是否支撑得起三十万大军征战的开支,而将这三十万人与谁人带领,便是一桩难事。   朝廷中许多道目光都落在了李容渊身上,自也有反对的。如今太子虽失宠,但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在朝中尚有些人脉,知道若李容渊重兵在握, 得了军功, 恐怕再难于争锋, 所以抵制激烈。   而对于赵王等人而言,这便是看戏的机会。自上次密谋告发李容渊暗中勾结吴地叛军未果,李静玺知道自己也彻底得罪了李容渊,只因现在他腾不出手来,一旦有机会, 必然要与自己清算,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沈元娘从宫中处回来,曾向他抱怨德妃偏心,李静玺却并不怪罪自己亲娘。不过是后宫里没有见识的女子罢了, 以为现下李容渊风头正劲,便以为他真有上位一天。李静玺在心中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未可知。   然而令李静玺没有想到的是,最终景云帝下诏,李容渊领军北上,而下月春祭亲耕亲蚕,则由太子与太子妃代为主持,竟勉强平息了朝中的反对之声。   阿素得知此事,知道这便是景云帝安抚太子,为李容渊争取的机会,而恐怕距离李容渊离开西京的日子也不会遥远。   只是为令她宽心,李容渊并未对她提起,只在一切如常的表象下,阿素隐隐觉得他更忙碌了些。   那么多重担压在身上,李容渊自然比平日要操心百倍。大婚之后,景云帝许魏王开府,阿素曾见到李容渊与身边幕僚和王府詹事议事。她知道,除了战略部署,如今更紧迫的是粮草,国库里没有钱,那么多花销都需要李容渊去填补,前世他身边有姜远之帮衬,而这一世,自李容渊婚后,两人似乎完全没有来往了。   李容渊虽不说,但阿素知道,他身边真切需要这么一位得力的帮手。于是悄悄命人打听了姜远之的住处,择了个休沐的日子,阿素命人备了车,向姜府而去。   说是姜府,其实名不副实,如今姜远之不过八品县令,并未有开府资格,按住朝中规定,所住的宅子不过半隅之地。乌头门外衣着朴素的家人望见魏王府的车驾,急急向内通传,半刻后却面带犹豫出来向扶着青窈的阿素回禀道:“贵人来得不巧,今日我家主人不在。”   阿素自然不信姜远之不在,知道他是听说魏王府来人,便一口回绝了,于是在帷帽下微笑道:“劳烦老丈再去通传一次,我是你家主人表妹,今日特地奉耶娘之命来探望。”   那位家人听说原来是主人亲戚,不由热情了许多,再次通传,等了许久终于见他又领着两位仆人出来,一同推开了乌头大门,迎阿素进去。   走进那栋不起眼的宅子,阿素才发觉其中另有一方天地,五进的院子分割有序,园林华美,亭台精致,宛如一处世外桃。在庸庸碌碌的西京之中,有这样一处独具匠心的府邸,不得不令阿素钦佩主人情境。   那家人请她到园中水榭入座,又奉上新茶,阿素仔细打量,正见一汪碧水自身畔蜿蜒,远处数株桃树正吐芳华,一阵风过,粉色花雨簌簌而下,顺水飘零。   身后步伐停驻,阿素回眸,见姜远之一身常服,闲闲倚在廊下。青窈扶着她起身,阿素浅浅一福,姜远之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在她的腰身上。   阿素面颊一热,如今孕程已近五月,明显能感觉出身体的变化,尤其近日,许是孩子长得快了些,小腹隆起,她十分不好意思,今日着意选了高腰身的深红七破裙遮掩,却还是令姜远之看了出来。   姜远之倒也未意外,只微微蹙眉,像是不喜她有身孕还如此抛头露面。阿素有些局促地站着,姜远之望了她好一会,方淡淡道:“说罢,今日来有何事?”   他自然是不信阿素是奉了元子期与安泰之命,也大约知道她是要为李容渊做说客,青窈扶阿素跪坐好,阿素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如今西征在即,他身边不能没有你。”   说完阿素示意青窈,将一叠簿册交与姜远之。   姜远之眸色深深望着青窈递上的簿册,翻看了一会方抬眸望着阿素道:“这是何意。”   望着簿册,阿素轻声道:“这些是我们订婚时,宫中送来的聘礼,以及成婚时,耶娘给的陪嫁,共五百六十四万缗,虽于西征不过杯水车薪,但总能为他分些忧,我想将这些都交给你,请你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这是在阿素心中盘桓了许久的话语,而她未说出的是,这些账都是她这几月将嫁妆一点点理出来,又悄悄变现后,存在金库之中。姜远之望着她,知杯水车薪不过谦词,这着实是一大笔军费,供三十万人支撑半年不成问题。   说完这话,阿素有些紧张地望着姜远之,担心他拒绝,果然姜远之将面前簿册一推,冷到:“去找别人罢。”   阿素顿时着急,不禁按住他的手,急切道:“只有你能帮他。”   姜远之蓦然抽出手,阿素方觉不妥。她默默将那些簿册收好,郑重抱在怀中,望着姜远之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好奇,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你厌烦?”   这是两世阿素都不能释怀之事,如今终于说出来,忽然有些释然。   阿素一瞬不转望着姜远之,姜远之却未料到她问得如此直白,身形不由微微凝滞,许久后方从她怀中接过那些簿册,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淡道:“你可以回去了。”   见他收下簿册,像是回心转意,阿素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叮嘱道:“多谢你,只是这事千万不要告诉殿下,若他知道定不肯用。”   说罢阿素扶着青窈起身,姜远之依旧坐着,也未看她,随手翻着那些薄册淡淡道:“全部都在此?”   阿素重重点头,姜远之沉声道:“现在改主意还来记得……”他的目光在她腰身上逡巡一番,幽幽道:“战争岂如儿戏……”   阿素打断他要说的话,轻声道:“我信他。”   倒轮到姜远之哑口无言,阿素微微一笑,扶着青窈走出园子。   待回到魏王府,阿素迅速收拾停当,正好赶上李容渊自宫中归府。阿素微微松了口气,望见他风姿俊美的身影,即刻迎了上去。   今日李容渊入宫议事,澜袍玉冠,回到房中,阿素踮起脚,有些吃力的为他解开领口,想为他换下外衫,却一下子便被握住腰身,用力抱了起来   身边一众侍女都见怪不怪,即刻退了下去,李容渊抱着阿素走入屏风之后,阿素轻轻挣扎道:“天、天还亮着呢。”李容渊却沉沉笑道:“那又如何。”   将阿素放在榻上,李容渊随手放下珠帘,光线顿时昏暗下来,榻角的香兽沉沉吐着烟气,鎏金炭盆熊熊燃热,驱散了初春最后一点寒意。暖融融的,阿素只觉李容渊缓缓覆了上来,许是太紧张,她也起了一身热汗。而李容渊却什么也未做,只深深埋在她怀中,用力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甜香,微微叹了口气,似思念至极。   阿素悄然莞尔,放松下身子,任他抱着。安静了片刻,李容渊有力地环抱着她,慢条斯理解开她的上襦,将她束得高高的襦裙推上去。   阿素难为情极了,如今身子渐沉,她自己的样子觉得又丑又怪异,一点也不愿李容渊看见,即便夜间独自相对之时,也不许他点灯,冷不防白日被他解了衣襟,一切都暴露在他缱绻的目光下,阿素不由面颊绯红向内缩。李容渊却一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将她抵在榻角柔软的隐枕间,低下头,轻轻地亲吻着,似极怜惜。   酥麻的触感令阿素身体发软,嘴唇嗡张喘息。 第145章 前世番外·青梅(一) 少年九X团子素……   景云十一年的深秋, 子时三刻,狂风大作。   太兴宫北面一排矮檐下,豆大的雨滴剧烈地击打冷宫薄薄的绢窗。年久失修宫道坑坑洼洼, 杨英踏着凄清冰冷的月色,躬腰提着一盏风灯,身后跟着一位医正,小心翼翼沿着曲折廊庑走到斑驳的影壁前。   守夜的金吾卫冰冷的长戈拦在他面前, 杨英摸索着从腰间取出一枚羊脂玉扳指递了上去, 那人辨了辨成色,不耐地一挥手,便放他们进去。   在廊下抖掉身上的雨水,杨英推开冷宫颤颤巍巍的隔扇,一阵寒意扑面, 未燃炭盆的室内似乎比外间还要冷。过冬的炭已发下来了, 然而减了份例,还未到寒冬已不剩些许。   微弱的声息传来, 杨英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内室, 榻上隐隐倚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仅看轮廓便知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病得极重,细白的手腕垂了下来。   榻上人低低咳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杨英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 跪在地上道:“陛下将九皇子送到德妃处教养, 奴婢去看了,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   那女子闻言, 唇边浅浅绽起一个酒窝,水晶似的蓝眸中却涌出一片水汽。见她气若游丝的样子,杨英忙唤外间那位医正入内诊治。   没有陛下的旨意而向尚药局求药,当值奉御态度倨傲,并不愿派人到冷宫来,杨英疑心他是受了淑妃的指使故意不理。好在入宫多年,杨英托了人情终于还是请来一位医正。   而随他来诊病的这位,不过方入尚药局月余,平日只做些抓药煎药的粗活,治不治的好还两说。   那医正入内,知道面前的女子便是被黜至冷宫的宸妃,不过微微一瞥,他的心便跳得很快,榻上人虽在病中,却美得惊心动魄 ,果然如传言是世间第一美人,堪得妖媚惑主之名。   杨英咳了一声,那医正恢复清明,隔着薄绢握住宸妃的手腕握诊脉,之后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起身。杨英心中一沉,知道终于还是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伏在榻前,杨英望着含泪道:“是奴婢无用,如今后宫中皆是高淑妃的眼线,还未见到陛下便被拦了回去,待奴婢再去,拼死也要见陛下一面。”   宸妃却摆了摆手,是要他不要再费心的意思,似乎并不在意紫宸殿中的那个男人,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柔美的颈项吃力抬起,似是向仁庆宫的方向、   杨英知道,她唯一惦记的便是被送至德妃身边的亲子。而就在此时,冷宫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少年的声音冷道:“让开。”   杨英一惊,未料到九皇子竟自己寻了回来。宸妃听到那声音,黯淡的眸光一下点亮,随后传来金吾卫阻拦的呵斥,接着便是兵刃相交之声。杨英回眸,望见宸妃面色苍白,显然忧心已极。   片刻之后,外间隔扇刷一下被推开,狂风卷着暴雨盘旋进屋内,电闪雷鸣的一瞬杨英望见九皇子立在门外,雨水打湿了他的乌发,嘴唇紧抿,黑暗中的眸子藏着小兽似的光芒。   那目光直击心脏,杨英知道,面前的少年日后会与任何人不同。   少年扔掉手中物事,卸下佩剑,方迈入房内,杨英隐约看出,滚在院中的是一只人手,上面还带着他方才递上去只玉扳指,风雨中隐隐有哀嚎声传了进来。   那手是自外面那位贪财索贿的金吾卫的。   挡我者死,杨英想,不由有些胆寒,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随杨英来的医正早已吓得缩在角落,那少年仔细擦干净手,方伏在宸妃榻前,握住她的手,沉声道:“阿娘。”   他努力想将她抱起来,背起她向外走,然而他们又能去哪呢?更何况,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宸妃更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才将人斩于剑下一点也不眨眼的少年却手足无措起来,眼眶也有些发红。   望着他的样子,宸妃微微笑了起来,吃力地抹掉他颊上的鲜血,轻声道:“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   少年用力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眶道:“阿娘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去找医正。”   宸妃叹道:“傻孩子。”像是累极,她缓缓阖上眼帘,断续道:“若有机会,带我……回高昌罢。”   说完这话,身子也渐渐软倒下去。少年伏在她身上,哽咽道:“不,不要离开我。”   然而,他再没有等到回答。   也同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长安城距离皇城最近的兴道坊响起了激烈而喜庆的鞭炮之声,安泰长公主与驸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虽然是个女孩,却极得耶娘的疼爱,方满一月,便被封为永宁县主,待到两月时,由长公主夫妇抱着入宫觐见太后。 第146章 前世番外·青梅(二) 少年九X团子素……   待到入宫觐见的那日, 十里锦帐挡不住争先恐后要一睹长公主与驸马风姿的长安市民,而早在这对年轻夫妇出行之前,从兴道坊至太兴宫的道路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巍峨宫城下, 金吾卫持戈将围观的人群赶至百丈之外,然而当从兴道坊驶出宝马香车停在宫门外,攒动的人头忽然静止,目光皆落在高高骏马上那位白衣郎君身上。   那人风姿俊雅, 器宇轩昂, 潇潇洒洒下了马,华美的车驾之畔有女官打起帘子,众人皆屏息凝神,只见一位妙龄少女握住白衣郎君的手,缓缓下了车, 她气质典雅, 肤若凝脂,眉间一点花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这两人自然便是今日的主角, 安泰长公主与驸马元子期, 翘首以盼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众人皆知,作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景云帝最疼爱的妹妹,面前这位少女未满二十岁便食邑千户,驸马是位郡王, 夫妇各立十四戟, 可谓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豪门。   待过了宫门,身边喧哗之声才渐渐褪去,方生产不过两月, 安泰尚有些体弱,太后恩许长公主与驸马入宫可乘辇车,来接他们的车驾已在宫道旁等候。   扶安泰上了车,元子期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将两个月大的小女儿接过,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只见她睡得极安稳,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垂着,甚是可爱。元子期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见元子期神情专注,极爱怜的样子,安泰既欣喜又酸涩,她也极爱这孩子,只是……终究是个女孩。宫车疾驰,身畔景物急速退去,安泰倚在元子期怀中,轻声道:“元郎,我们再要个孩子……”   只是话音未落,便听元子期叹道:“傻话。”   安泰知道,此次生产太凶险了些,如元子期那般体贴,定不许她再受那样的罪,只是,这体贴是他性格中的责任感,无论娶了谁做妻子,他都会如此爱护。有时她不禁痴痴想,若是他遇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又会如何呢?定然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冷静自持,她得到了他的人,但终究没有得到他的心。   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自暴自弃,成婚四年,心中的秘密如同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干脆坦白罢,安泰紧紧攥着帕子,然而望见元子期哄着他们的女儿,珍视又爱怜的样子,忽然就没有了勇气。   她一点也无法承受失去他。   察觉到她出神,元子期握住她的手,眸色深深道:“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在哄她开口,难道……他知道什么了吗?   安泰紧紧抿着唇,用力摇头,好在这时,辇车停在了清思殿外。   长公主携幼女回宫,清思殿中窦太后身边早已被各宫娘娘、年幼的皇子公主以及成年皇子的正妃们围满,一来是好奇,二来是谁都不敢怠慢太后的爱女,因而今日格外热闹。   抱着小女儿与元子期一同走下辇车时,安泰已平静了许多。依礼,元子期需等在殿外,安泰抱着小女儿迈入殿内时,面对满面笑意来迎的诸内命妇,谈笑间游刃有余。此时的她仿佛又重新成为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大周最骄傲的公主。   帷幕之内,窦太后从安泰手中接过自己唯一嫡亲的外孙女,激动得指尖都有些发颤。膝下孙女实在太多了些,她都有些记不住名儿,更何况大多数孩子的娘,她都不怎么喜欢,只是儿子既然是皇帝,她也随他闹去。   然而外孙女却不同。她中年得女,经年累积的疼爱都给了女儿,而如今女儿也有了女儿,更能体会她为娘的不易,将外孙女抱在怀中,窦太后百般心情皆化作满腔慈爱,怎么看怎么欢喜。   而那婴儿也极乖,在她怀中不哭不闹,窦太后忍不住称奇,一众内命妇也赶紧跟着夸赞,安泰轻叹道:“宝儿生下来便有些不同,如今两月还未睁眼,每日吃了奶便睡,叫我与元郎在心中忧虑。”   这实是奇闻了,窦太后却不以为意,爱怜地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道:“我看这孩子很有些福气,可曾取了名不成?”   得太后金口玉言,安泰莞尔道:“只取了小名,唤作阿素,因慈圣寺的僧人说这孩子生得太好,不好养活,需得取个薄名压一压。”   窦太后不禁失笑,身畔诸位美人皆笑,一时间殿中气氛欢愉。   今日几位养在宫中的皇子与公主也在,皆跟着自己的娘亲,现下众星拱月,团团围在抱着阿素的窦太后身旁,人群聚拢,便显得另一处的突兀来。   安泰不经意回眸,便见清思殿东南角的铜鹤灯旁立着一个少年,皇子的服色,冷眼旁观,并没有上前的意思,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安泰认出,这少年便是景云帝的第九子,听说前些时日他的生母宸妃亡故,如今养在德妃身边。其实对于景云帝身边的这位来自异邦的美人,安泰实是好奇,身世离奇却曾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从得宠到失宠也不过一夕,而最奇的是,虽被黜落冷宫,但她死后,景云帝竟大发雷霆,将尚药局当值之人全部革职,或处死或发配,之后自己也病了一场,已有许多时日未曾上朝。   想到此处,安泰的目光不由在那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而那少年似有所感,抬眸与她对视。目光交接的一瞬,安泰只见他淡色的眸子幽深,有着与超越年龄的沉静。   安泰心中一颤,有些异样,又有些怜惜,不禁冲他招了招手。那少年微微有些惊讶,不得已上前一步,又停住。   察觉到安泰的动静,她怀有身孕的庶妹,顺颐长公主沿着她的视线望见李容渊,不由嗔道:“唤他来做什么,晦气。”   安泰方想起李容渊尚在孝期,果然仔细分辨,在少年的乌发间隐隐扎着一根素色发带,白得刺目。只是如今殿内,除了他,也再无人需为宸妃守孝,甚至皆刻意回避此事。   她也是做了娘亲的人,想到若是自己的孩子遭此一难,不由感同身受,安泰微微叹息,不顾顺颐阻拦,再次冲李容渊招手,轻声道:“来,到姑母这里。”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李容渊身上,李容渊却不动。淑妃身边的六皇子李延秀嗤道:“杂种。”   他声音虽轻,但在场之人皆听到,窦太后顿时变了脸色。李容渊的生母宸妃是景云帝从高昌带回,有一丝异域血统,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在太兴宫中是个禁忌。   李延秀因淑妃得宠,性子骄纵,向来看不上自己最年幼的弟弟,又嫉妒诸皇子中竟数李容渊书读得最好,几次得了太傅的夸赞,自然要想办法堕了他的脸面。   然而安泰向来不喜淑妃,更不喜她这个张狂的侄儿,不由冷下脸。见爱子口无遮拦,淑妃也未斥责,只将他揽在怀中,柔柔弱弱向太后请罪。因她尚有身孕,窦太后也不便罚,挥手让她歇息。   安泰却瞧不惯淑妃的装模作样,理也未理李延秀,见李容渊目光一直落在抱着阿素的窦太后身上,不由从亲娘怀中接过小女儿,向李容渊走去。   但见安泰抱着孩子停在自己面前,李容渊表情有些复杂,然而安泰还是分辨出其中隐约的好奇和渴望。   她将熟睡的小女儿抱在怀中,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想……抱抱她吗?”   除了窦太后,今日再未有人有此殊荣,在场之人皆惊。然而至高无上的荣幸忽然落下来,安泰看得出,李容渊尚有些犹豫。   只是安泰倒不着急,只笑着望他,片刻后李容渊似乎终于下了决定,有些迟疑向她伸出手。   一点点将安泰怀中幼小而柔软的身子接入怀中,望着她红扑扑的睡颜,嗡张娇嫩的嘴唇,似打着小呼噜,梦得极甜,李容渊心中忽然有些柔软。   许是动作大了些,怀中小小的身体动一下,接着不舒服地蹙眉,随后长睫一颤,眼帘微微张开一点,乌黑的眸子与他四目相对。   李容渊一惊,却见她带着雾气的眸子一片迷茫,直直望着自己,之后小小的身体扭动了起来,使劲向他怀中拱。   他将阿素抱在怀中轻轻拍着背,然而她却一点也不老实,哼哼唧唧一头扎进他怀中拱来拱去,李容渊有些无措地望着安泰,安泰也惊讶极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将阿素接过,抱在怀中,笑道:“是饿了。”   说罢唤过奶娘,那奶娘是个丰腴的妇人,奶水充足,熟练地解开胸前的诃子,从安泰怀中接过孩子。闻着熟悉的味道,阿素终于找对了方向,埋头拱进自己奶娘的怀中,努力吮吸起来。 第147章 前世番外·青梅(三) 少年九X团子素……   怀中尚留着温软的触感, 李容渊下意识望向在奶娘怀中吃奶的阿素,只见她小小的身子正随卖力地吮吸一颤一颤,长长的睫毛垂着, 脸颊上的浅窝若隐若现,极满足的样子。   天真而单纯,想必一出生便得到了许多疼爱……李容渊蓦然转开视线,无声无息地退开一步。见小女儿在奶娘怀中安稳, 安泰微微一笑, 走到在窦太后身前跪坐。诸内命妇见状,知道她们娘俩有体己话要说,都识趣地避让,围着外间的奶娘逗弄阿素。   帷幕之内,窦太后握着安泰的手, 仔细将她打量, 但见她唇红齿白,将养得尚好, 终于放下心来, 叹道:“女人生孩子, 便是鬼门关走一遭,好在上天垂怜,保佑你和阿素都无事。”   这第二个孩子生得极艰难,安泰知道窦太后一直惦记自己身体,不由宽慰道:“尚药局的几位医正都极尽心, 开了调养的方子, 吃几日也就养好了,阿娘无需忧心。”   窦太后沉声道:“缺什么便使人向内府支取,切不可委屈自己。”按理安泰已出嫁, 有自己的食邑,花销便不再由宫中出,但窦太后疼爱女儿,向来是不吝赐予。   安泰打趣道:“上次阿娘赏的那些温补的奇珍还未吃完,怎好再觍着脸来再打皇兄的秋风,说起来……”   望着窦太后,安泰试探道:“皇兄可大好了?听说已罢朝了两月……”   听安泰提起景云帝,窦太后骤然不悦,自从冷宫里那个女人死了,皇帝竟连朝政也荒废,她面色泠然道:“为了个女人,竟连国事家事都不顾了,还处置了那么多人,闹得人心惶惶,我倒要看他能胡闹到几时。”   见窦太后动了怒,安泰宽慰道:“皇兄是真性情,待过些时日,他心中好受些了,自然识大体。只是可怜小九,还这么小便没了娘……”   因又得了女儿,安泰越发能体会做娘亲的心情,想起李容渊茕茕孑立的样子,心中不由怜惜。然窦太后却不接话,安泰知道她本不喜欢宸妃,又因宸妃得子时景云帝竟动了废后的念头,因而也不喜宸妃的儿子,每次李容渊来清思殿,也只能在外围站着。   见窦太后冷颜,安泰忙转了话题,笑道:“今日鲤奴也说想阿婆,要与我们一同来,只是元郎不许,让他在家中做功课。”   窦太后顺着安泰的话道:“驸马……待你可好。”   安泰垂下眸子,许久后方道:“待我很好,许是太好,我……”她握住窦太后的手,轻声道:“我想跟他坦白……”   窦太后断然道:“不可。”见安泰要争辩,她沉声道:“没有男人能容忍这样的事,即便他不表现出来,但日后必然会与你有隔阂。”   安泰紧紧绞住纤指,窦太后叹道:“如今你们也有了孩子,这么和和美美过下去,不也很好。”   说到阿素,安泰心中又有些安慰,忙唤来奶娘将小女儿抱在怀中,看着阿素吃饱后沉静的睡颜,心中顿时涌起柔情。一众美人也再次聚拢在窦太后身边,燕肥环瘦,好不热闹,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皆围在窦太后膝下,安泰不经意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李容渊身影。   窦太后命身边的女官取过金锁片给安泰怀中的阿素带上,安泰便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但窦太后却舍不得女儿,又留了她许久方放还。   因窦太后对外孙女的殊爱,待阿素满六个月,安泰便经常带她入宫。小女儿尚小,安泰却无意间发现她已有了自己的喜好,比如最喜欢与九哥哥亲近,虽然尚不会说话,却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人,还会伸着藕节似的小胖胳膊要抱。   安泰不知她为何在所有表兄妹中对李容渊情有独钟,只能感慨,也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其时他们在太液池上的游舫之中,阿素方满一岁,皇室宗亲齐聚一堂游春。安泰拈起一枚马乳葡桃,仔细剥了皮喂与怀中的小女儿。阿素吃得津津有味,汁水也顺着娇嫩的嘴唇流了来,沾湿了安泰高耸的胸脯。   微微叹了口气,喂完阿素安泰只能去更衣。将小女儿放下,她望着身边的李容渊,带着歉意道:“九郎替姑母照看她一会,好不好?”   安泰知道爱女平日虽迷糊,但最是离不开自己,一刻不见便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哄不住,可若李容渊在,便能令她安静下来,所以安泰只能支使自己的侄儿。   只是安泰在心中拿不准,小九究竟乐意不乐意。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恐怕没有几个喜欢哄一个奶娃娃,好在被委以重任了几次,李容渊倒没有不耐,反而沉得下心。见安泰一起身,阿素吭哧吭哧要掉泪的样子,叹了口气,将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阿素果然不哭了,甚至有些还有些兴奋,趴在他肩上咿咿呀呀。李容渊托着她走了一圈,阿素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李容渊将她放在软垫上,阿素倒不困了,乌溜溜的眸子一瞬不转望着他。   “睡罢。”李容渊轻声道,仿佛听懂了似的,阿素乖乖阖上眼睛,不一会倒真歪倒睡了,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娇嫩的唇微微张着。   轻轻为她抹去唇畔的水渍,手指却被无意识寻到,仿佛那上面抹了蜜糖似的,熟睡的阿素抱着他的手不肯松,努力吮着他的手指。   麻痒和温热从指尖传上来,李容渊心中叹道,笨,然而却被那全然不设防的睡颜打动,犹豫要不要将手抽回来。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道:“心肝儿?”   是窦太后,李容渊抽出手,回身行礼,窦太后却未理,望见阿素独自睡着,不由嗔道:“太不上心了些,怎么也不留人照看,船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说罢,命身边的女官将阿素抱起来,醒来的阿素不见李容渊,嘴唇一噘,要掉泪的样子,窦太后忙接过抱在怀中哄道:“噢……噢,心肝儿是想阿娘是不是,阿婆抱你去找阿娘。”一面说,一面抱着阿素向外走。   伏在窦太后肩上,阿素努力向留在原地的李容渊挣着身子,然而却被抱着越走越远,她不会说话,急出一头汗,终于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泪珠啪嗒落下,令窦太后更加心疼,将她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第148章 前世番外·青梅(四) 少年九X团子素……   然而越哄阿素却哭得越厉害, 看不见李容渊,她索性嚎啕大哭起来,小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极伤心的样子。   见阿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窦太后的一颗心都要揉碎了,身边的侍女和嬷嬷们赶忙拿来她最喜欢的磨合罗与小瓷鼓,也引不起阿素一点注意。像是委屈极了, 她的小脸哭得通红, 泪珠源源不断坠下来。   饶是经验丰富的嬷嬷们也手足无措起来,窦太后斥其无用,身边之人皆吓得瑟瑟。好在安泰回来及时,忙将女儿接过,微笑宽慰窦太后, 又将阿素抱在怀里安抚。   扑进阿娘怀中, 阿素稍稍平静,却止不住抽噎, 还小小地打起嗝来, 安泰用帕子为她擦干柔嫩小脸上的泪痕, 却发觉她挣着身子,正向着之前的方向。   知女莫如母,安泰轻轻抚着她的背,目光环视,远远望见李容渊正立在人群之外。没有窦太后的允许, 他并不能上前, 却也没有离开,站得笔挺,薄唇紧抿, 似乎一直望着这边,而当安泰抱着阿素向他走去时,他却蓦然转身,走出了画舫。   是个心思有些重的孩子,这是安泰最初对李容渊的评价。她本能忧心女儿对他的亲近会惹来厌烦,没想到阿素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当她学会走路之后,更喜欢时时跟在李容渊身后。   跌跌撞撞,她的小短腿赶不上李容渊的步伐,阿素哼哼唧唧,一不小心便墩在地上。她的傅母蔡夫人领着一群侍女嬷嬷跟在后面,心疼围上来,要抱她起来,阿素却不肯起,直到李容渊回身,立在她面前,阿素方向他张开胳膊,奶声奶气道:“九哥哥抱。”   然后便被掐着腰身,一把抱了起来。她已经三岁了,又长胖了些,冬日穿得厚,活脱脱像一个包子,然而李容渊还是将她抱得很高。阿素有些新奇,又有些紧张,紧紧搂着李容渊的颈项。而他则抱着她走过花丛中的小径,道旁的宫女恭顺地向他们福身。   因得太后喜爱,安泰经常携阿素入宫,为此窦太后专门在自己住的清思殿一侧为她辟了一处居所,取名琅嬛阁,在诸位皇子公主中独得一份宠爱。其时李容渊随养母德妃居于仁庆宫,亦离得不远,于是一年中倒有半年,两人时常能见面。   只是他们一位是寄人篱下的皇子,而另一位则是众星拱月的对象,悬殊境遇,后宫之中也不禁起了些流言。   将在园中玩了半日的阿素送回清思殿,窦太后欢喜地从李容渊怀中接过外孙女。而一旁的淑妃身边,几位侍女目光交接,颇有些意味深长。   自宸妃去后,景云帝越发消沉,像是不愿面对现实,对她遗下的儿子也不愿见。所以在太兴宫中,九皇子一向被边缘化,如今却因与永宁县主亲近,在太后面前得了脸。   这自然碍了些许人的眼,淑妃身边的尚宫以扇掩口,轻嗤道:“还真以为讨好小县主便能翻身。”   然淑妃却闻言不语,只冷眼望着李容渊,她实在心中知道,王皇后迟早会被废,太子也不足为虑,她真正应该小心的敌人正是那异域女子留下的儿子,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景云帝,知道这对母子在他心中分位,然而值得庆幸的是,那女人已经死了。剩下要做的,便是将面前这少年彻底打入万丈深渊。   三岁的阿素完全不知道淑妃的心思,此时她最大的心愿便是留李容渊陪自己用午膳。阿素可怜兮兮望着窦太后,然未待窦太后下旨,李容渊竟请告退。窦太后随口询问了几句他近日的功课,也随他去了。   望着李容渊的背影,阿素不禁有些委屈,然而她向来不气馁,第二日依旧央蔡夫人抱着,早早便去仁庆宫寻她的九哥哥。   时如逝水,这般过去几年,阿素渐渐长得高了些,越发生得粉妆玉琢,身边的傅母皆是有诰命的妇人,教养用心,她虽年纪尚小,却已有了姝静的气质。   待到六岁,阿素身边多了位玩伴。淑妃的侄女棠蕊入宫,得封虢国夫人。许是天生爱亲近美人,阿素与这位美艳的阿姊竟成忘年之交。其实皇女之中,与阿素年纪相近并非没有,譬如淑妃膝下的十三公主永仙,然而这两位贵女从小互不相服,斗草曾惊动了半个长安。   然而那时阿素并不知道,其时后宫皆传,所谓侄女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淑妃有孕,无法侍寝,便从宫外寻了位美人,要笼住景云帝的心,而她挑人的手段也着实有些厉害,这位虢国夫人,气质竟与当年的宸妃颇有几分相似。   而在很久之后,阿素回溯幼时记忆,才隐约明白自己曾撞破这件后宫之中的风流韵事,只是那时距那位美人香消玉殒,也已过去了许久。   也就是在同一年,诸皇子中唯一未出阁的九皇子也获景云帝恩许,在秋天移居出宫,另辟府邸。于李容渊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大事,不仅意味着皇子成年,更代表同时有了参与政事的机会。   阿素尚且不懂这些,只在心中觉得难过,待李容渊搬入宫外,她再入宫时便不能再见到他了。听说景云帝御赐的宅地在丰乐坊,阿素计划着偷偷溜出去,悄悄去寻他。   望着扑在怀中,糯糯地唤自己九哥哥的阿素,李容渊蓦然垂下眸子,虽然年纪渐长,她却一点也不减对他的亲近,窦太后赐下的那些好吃好玩,也只想与他分享。   明明是太兴宫中最耀眼的明珠,却只讨好自己一人。偌大的禁宫之中,恐怕除了他,再没人有如此体验。   然而夏天还未过完便出了一件大事。阿素在宫中住了一月,遍寻不到李容渊。惶急而茫然,她只听身边的侍女窃窃议论道,九殿下犯了大错,景云帝震怒,要狠狠罚他,此次九殿下失了圣眷,不仅出阁开府的事没了着落,许是连性命都难保。   阿素顿时哭了出来,她的傅母蔡夫人发了怒,将那些闲话的宫人皆拖出去杖责。阿素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过才六岁,清思殿中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谈起那事,而耶娘又远在家中,要下个月才会来接她。   在窦太后身边撒了好久的娇,阿素终于知道先前李容渊被关在掖庭的暴室,如今景云帝消了些气,让他去奉先殿跪宗祠。   然而窦太后语气严厉,并不许她再见李容渊。阿素委屈极了,连饭也不肯吃。   奉先殿在内廷之北,正殿只有大祭时才许启用,此时自然不许李容渊跪,关着他思过的是东偏殿,门窗都封上,只留一盏青灯,每日供一次食水。   自然没有人会为他求情,德妃避之不及,太子视他为弃子,至于淑妃……李容渊知道,没要到他的性命,她自不会罢休。   然而李容渊沉着而镇静,没有人知道,他已得了想要的一切,最终他们会明白,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殿外微微有些响动,李容渊十分警觉,景云帝只罚他跪宗祠,淑妃终究不甘心,若有什么谋划,当在此时。他已等了五日,想必变故就在今日。   殿门缓缓开了道细缝,微弱的烛火闪了一瞬,李容渊几乎已做好了应变的准备,却见一个小小的身体吃力的挤了进来。   粉扑扑的小脸蒙了一层灰,丝履也掉了一只,却在见到他的一瞬欢欣起来。   将扑入怀中的阿素抱起,李容渊犹自不可置信。蹙眉望着阿素,他沉声道:“怎么进来的。”   阿素忸怩着不肯开口,瞧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李容渊微微叹气,知道她定是仗着人小,顺着宫墙下猫洞爬进来。   打小在宫中长大,熟悉宫中的每一处,这事自然难不倒阿素,而奉先殿供奉着□□神位,非宗室不得入内,看守他的金吾卫皆在殿前,也未曾留意殿后宫墙下的动静。   修长的手指为她抹干净小脸,李容渊一句话也未说,表情严厉。阿素有些委屈,她鼓起好大勇气才偷偷溜出来,李容渊却一点也不高兴。在他怀里扭着身子,阿素嘟着嘴道:“外面好黑,走了好久好久。“   李容渊捏起她掉了丝履的右足,果然见她柔嫩的足底起了个水泡,轻轻一触,阿素便疼得泪眼汪汪,却努力忍住不让泪珠落下来。 第149章 前世番外·青梅(五) 长大了一点……   幸好水泡并未破皮, 李容渊撕下半幅洁净的中衣,握着阿素纤细的足踝,悉心将她嫩生生的右足裹好, 低声道:“自己不许碰这里,知道么?”   阿素泪汪汪点头,然而窝在他怀中却一点不老实,埋首将自己的小裙子掀得底朝天, 费力摸出一团丝帕, 献宝似的堆在李容渊面前。   李容渊仔细辨别,散开的帕子中央是一块奶糕,已被压得碎了,显然是她平日偷偷珍藏起来的。望着最爱的奶糕,阿素小小咽了下口水, 却糯声道:“九哥哥吃。”   原来是给他来送吃的。执拗地将那块糕推在李容渊面前, 阿素忧心地望着他,似乎极担心他会饿死在这里。   实在是天真了些, 然而李容渊的心底却蓦然有一瞬柔软。将阿素搂在怀中, 李容渊仔细为她整理好凌乱的裙裳, 却并没有动那块奶糕。   阿素十分执着,甚至有些惶急,见他不动,泪水在眼眶打转。李容渊叹了口气,捏起她的小手, 就着指尖用力在那奶糕上咬了一口, 阿素这才绽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将她抱起来,李容渊沉声道:“以后不许再来了,这处最危险。”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 阿素有些委屈。以前捉迷藏时,宫里各处角落她都去过,这奉先殿又有什么危险,她一点也觉察不出。   见她不答话,李容渊又沉声重复了一次。他是真生气了,阿素知道。方才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长长的睫毛雾蒙蒙的。   揩掉她颊边那颗要掉不掉的泪珠,李容渊叹了口气道:“哭包。”   “才不、才不是哭包!” 阿素气鼓鼓的,粉嘟嘟的小脸满满写着不服气。   “我已经六岁了。”她理直气壮地宣誓,李容渊望了她一眼,淡笑道:“六岁很了不起么?”   阿素被问得呆住了,睁着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李容渊抱着她,闻着怀中柔软的身体甜甜的奶香,许久后轻声道:“为什么对九哥哥这么好。”   忸怩了一会,阿素用力牵住他的手道:“最喜欢九哥哥了。”   “为什么……喜欢?”   阿素直觉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想了很久,脸颊上逐渐现出一个小酒窝:“因为九哥哥好看。”   然而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令李容渊满意,他的表情很严肃,阿素不由着急,与她而言,喜欢是一种很难表达的情感。为了讨他欢心,阿素闭上眼睛,努力想着那种感觉,小声道:“九哥哥身上香香的。”   他身上的气息是混着枫香的白檀,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然而这答案似乎更令李容渊不悦,面色也沉下去,阿素想牵他的手,却被挥开。李容渊放开她,漠然扯下腰间的香囊掷出很远,阿素有些不知所错的站着,只听他冷冷道:“现在还喜欢么。”   阿素又想哭了,然而想起方才李容渊说自己是哭包的事,她努力忍了回去,带着哭音倔强道:“就是喜欢。”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抱起,李容渊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低声道:“以后不许再喜欢别人,记住了么?”   腰身被勒得很疼,阿素似懂非懂地点头,她知道自己答应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却不明白究竟有多么重要。   然而此时却隐有焦糊味道传来,李容渊蓦然警觉,回眸时发觉外殿的帷幕已燃起了火苗。   竟真的是在今日,李容渊未料到他们竟敢到奉先殿放火,映着火焰的灰瞳中皆是冷意。   阿素第一次见这场景,害怕又新奇,李容渊将她抱在怀中,大步向外走,然而殿门却推不开。   是有人在外面将殿门堵上了,要将他困在这火场中。李容渊此时冷静下来,将澜袍解下浸了冷水裹住阿素,火势越来越猛,阿素紧紧搂住他的颈项,小小的身子在发抖。   “别怕,李容渊轻声哄慰阿素,他向来不吝将自己陷入危险,却痛恨心爱之人陷入危险时的无能无力。   所以,他再不会重蹈覆辙。   阿素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冲出火场的,只知道裹着湿衣的自己毫发无损,而李容渊却伤得不轻。   奉先殿的火被扑灭了,幸好正殿无恙,烧掉了东偏殿,李容渊被送回仁庆宫,有尚药局的医正为他处理伤处。   而派人在宫中寻了阿素一整夜的窦太后,最终知道外孙女就在着了火的奉先殿中,惊怒交加,处置了半个后宫。好在明珠无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最终起火原因查明,是奉先殿的当值内侍,将正殿中祭祀后的香灰收出后堆在东偏殿的墙角下没及时处理,死灰复燃,这才导致了一场大火。   之后那内侍被处以极刑,所牵连者甚众,然而东偏殿那扇推不开的殿门,因已在火场中烧毁,也查无对证了。   这结果有人相信,也自有人不信,安泰便是其中之一。闻讯入宫,她匆匆步入清思殿之时,但见窦太后抱着阿素,一众内命妇皆在探问。   揪出淑妃,安泰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殿中蓦然安静,淑妃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不敢相信自己竟受如此侮辱。   她颤着声道:“你竟敢打我。”   安泰冷冷道:“打你还要挑日子么,别以为旁人都不知你的心思。”   她知道淑妃对李容渊生母有着强烈的敌意,却未想到自己的女儿竟卷入险些丧命。至今一想到此事便后怕的厉害。   淑妃羞愤,含泪向窦太后伏拜,安泰毫无证据,如何凭空污人。然窦太后喝住安泰,却也未替她做主,淑妃知道,窦太后终究是向着女儿,心中冷意愈甚。   安泰抱起阿素,向窦太后道:“我来接宝儿。”   是十二万分委屈的语气,窦太后舍不得阿素,却对安泰歉疚,只能应允她接阿素回去。   安泰带阿素出清思殿,元子期正等在殿外,阿素扑在他怀中,元子期一下将阿素抱起。望着他们一家三口登车远去,淑妃攥紧了帕子。   方才安泰那一巴掌在她心中如打下了烙印,早晚有一日,她要让元家、让安泰,百倍千倍偿还。   唯一令淑妃感到不安的是景云帝,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相信关于那场大火真相的流言,虽然在他身边侍候多年,她依旧觉得难以捉摸。   但淑妃知道,他需要她,只有她,才能撼动王皇后身后的世家门阀势力,彰显皇权,即便他需要的事一面挡箭牌,她也不可代替。   而也就那时,那位虢国夫人也消失不见,为此阿素还伤心了许久,很多年后她才知道,棠蕊是被处死的。这位美艳的阿姊在她身边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留给阿素的只有童年记忆中的碎片。   许是一同经历生死,阿素倒和李容渊越发亲近起来。自那场大火之后,想必失去才知珍惜,景云帝似有所感,未再追究李容渊的过错,也许他出阁。   而李容渊先是在仁庆宫养伤,之后便从宫中搬到了丰乐坊景云帝赐的宅第,阿素时常央着安泰带自己去看他,两人再见面,阿素直觉有些不同,然而却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同。   待她再大些,李容渊会带她出去玩,他们去义宁坊看过胡戏,也去城郊纵马。阿素不会骑马,他便抱她上了自己的坐骑,将她揽在身前,给她讲她所不知道的,长安以外的广阔世界,而阿素也会与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那是阿素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又过些日子,因顺颐长公主过世,安泰将她的女儿苏樱华也接来养在身边。对于这位表妹,阿素一向很大方,什么都愿意与她分享。阿樱也极喜欢跟在李容渊身边。   于是从前的两人变成了三人,阿素只觉李容渊并不高兴,对阿樱也很冷淡,她在心中悄悄有些替阿樱难过。   直到她十岁时,才真正迎来与他的第一次离别,李容渊领了太子的差事,要到扬州去做长史。   扬州离长安有千里之遥,任期三年,意味着三年都再见不到他了,等到李容渊回来,大约已经不记得她了吧。阿素伤心极了,蔡夫人却说这是九殿下的喜事,应该道恭喜。   而当她闷闷道了贺,李容渊却不置可否,眸色深深道:“这么希望我走。”   虽然这几年阿素也长了个子,然而李容渊仍旧比她高许多,此时立在她面前,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笼在身下,颇有压迫感。   阿素用力摇头,李容渊这才有些满意。   只是他终究离开了长安。   李容渊走的时候阿素赌气没有去送,两个月后她却收到他写来的信,那时她第一次收到李容渊的手书,一颗心砰砰直跳。   拆了火漆,李容渊的字迹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字是极好的,与当世书法大家不遑多让,字如其人,风骨俊美。阿素仔细读了两遍,方将这信收好。   之后每隔两月,她总能收到一封这样的信。   然而就在十二岁时,阿素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元家的倾覆只在一瞬间。 第150章 前世番外·青梅(六) 青年九X少女素……   元子期获罪, 安泰奔走求情,然而换来的不过是罹死狱中的丈夫的尸首,那一刻阿素知道, 自己同时失去了耶娘双亲。元子期音容不在,而独留人世的安泰如同失去魂魄,娇美的面孔空洞而毫无生气。   没有人知道最后一刻元子期交代了什么,而那却是支撑安泰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令她没有即刻随他而去。很久之后阿素才明白, 其实在失去所爱的那日,阿娘的心已经死了,她与过去的自己决然割裂,在她身上也再看不到一丝少女的娇态,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城府与对权力的渴望。   随之而来的是安泰与景云帝之间无可消弥的巨大裂痕。身为李氏皇族的一员, 安泰憎恶自己的血缘, 但同时也终于明白利用血缘来追逐权力与地位。许是心有愧疚,景云帝默许了这一切, 要用对幼妹的纵容, 来弥补她失去的丈夫。   然而十二岁的阿素内心深处明白, 阿娘要的并不是弥补,而是复仇。她要向所有人燃起复仇之火。   无数个不眠之夜,安泰抱着她无声流泪,而在第二日清晨则梳洗如常。最精致的妆容,最华美的云裳, 她再次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而对阿素而言, 从九天跌落凡尘不过一瞬,元家被削了爵位夺了封地,她与阿兄身份尴尬。那时元剑雪不过十六, 失去了世子的名分,之前与十三公主的婚事自然也不作数。   阿素只觉得阿兄一夜之间沉稳起来,以她追之不及的速度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代替阿耶撑起这个家。而阿娘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兄身上,要为他谋一个前程,自然对她无暇顾及。   安泰将她送入宫中窦太后身边时,阿素不敢问阿娘什么时候接自己回家,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忍住泪水,不再让阿娘为她分心。   窦太后比以往更加疼爱阿素,毫无疑问安泰是她最爱的女儿,然而对于这位垂帘数十年有着帝王手腕的女人而言,在皇权面前一切都要让步,但她将所有对女儿的愧疚都补偿给了阿素,如同一位世间最平凡的外祖母,竭尽所能照顾她。   然而阿素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亲近的阿舅是夺走阿耶性命的凶手,最疼爱她的阿婆默许这一切发生,仿佛与太兴宫的每一个人都生了隔阂,阿素一刻也不愿意住在这里,然而为了让阿娘放心,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藏起心事。   然而每到夜晚她总会惊醒,蒙在被衾之中,极小声地哭。阿素经常会想起李容渊,若是他在的话,大约又要笑话自己了。   若是他在的话……   自李容渊任扬州长史,已经过去了近三年。这也是冉冉上升的三年,治理两河盐运,开辟丝路,出镇地方的年轻皇子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却又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子,阿素听到全是对李容渊的夸赞,知道他已成为朝中肱骨,连太子也要倚仗他。   只是李容渊在信中从不提这些事,只是与她回忆在长安时的趣事。   一开始阿素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回信,只是过去总有一天会讲完,离别的日子越久,他们之间的话题也越少。阿素不禁猜想,他一定走过许多地方,有了新的见闻,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终究有一日会将太兴宫中的她忘到九霄之外。   她很怕成为他的负担,于是阿素决定不再给李容渊回信。然而每隔两个月,她依旧会收到一封从扬州写来的书信,阿素没有再拆开过那些信,只是认真收好攒起来,她想等到完全断绝音信往来之后,再将那些信打开读一读。   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元家便出了变故。阿素知道出镇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回京。但在最消沉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能扑在他怀中哭一场,由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梦,等她醒来耶娘已带着阿兄入宫,一同接她回家。   然而阿素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梦。   她已有几日未曾好好吃饭,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琅嬛阁最高处,这是从前捉迷藏时她最喜欢去处。从这里向下看,满室皆是慌着寻她的宫人,阿素却一点也不想下去,她抱着膝默默流泪,哭得累了,方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素迷迷糊糊觉得有一丝异样,身子极不舒展,像是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然而环绕在身周的气息却是熟悉的,馥郁的白檀气息,沉静悠远。   睁开哭肿的双眼,阿素直愣愣地望着李容渊,近三年未见,他似乎比记忆中的样子还要英俊,淡色的瞳如同一汪深潭,叫人看不到底,却不由自主沉溺。   见阿素呆呆的样子,李容渊有些亲昵地将碎发撩着她耳后,低声道:“不认识了?”   阿素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竟不是梦,然而李容渊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阿素知道他真的回来了。   她红着眼眶,怯怯唤道:“九哥哥……”   话未说完已带上哭音,紧紧抱着李容渊的腰,阿素终于哭出声来。像是这些时日积累的委屈得到释放,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周围完全暗了下来,阿素伏在李容渊怀中,依旧止不住哽咽。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背,像给奶猫顺毛似的,修长的指理着她散开乌发,似有奇异的力量令人平静。阿素忽然明白,她的心情,他是懂得的,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从没有一刻令她觉得两个人的心如此亲近。   阿素觉得好受了一些,忧心地望着李容渊道:“九哥哥,你……”   李容渊的食指放在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知道她要问什么,李容渊淡淡道:“路过长安,顺便回宫。”   阿素知道哪里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元家方出了事,三年不曾得诏回长安的李容渊恰巧回京,还得了应允可以入宫,这样的事也太渺茫了些,李容渊说得轻松,然而其中的艰难,并不是她可以想象的。   只是这一次,他又能停留多久。   果然,片刻后李容渊望着她道:“我要离开长安了。”   阿素心中一沉,李容渊轻声道:“以后不能再给你写信了。”   阿素心中更沉,她一直担心的那一日终还是来了。见她误会,李容渊缓缓道:“这一次要走得很远很远,那里与长安隔着沙漠与雪山,即便是装备最齐全的商队,也要折损一半,很难有人能将信带回长安。”   阿素一惊,这样的地方她只知道一处,就是突厥王庭,原来李容渊竟要去那里。她知道李容渊送母归葬,曾去过一次高昌,途径大大小小十数国。信奉祆教的高昌距离突厥王庭并不十分遥远,想必那时李容渊已做好了游历西域诸国,直至突厥王庭的打算。   “要……去多久?”阿素终于小声地开口,手心紧张得冒汗,李容渊低声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阿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紧紧抿着嘴唇,这次与以往皆不同,三年五年音信不通,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分别。   几次艰难地开口,阿素皆说不出话来,黑暗之中,李容渊却忽然将她抱在怀里。被他幽静的气息环绕,阿素忽然面颊有些发烧。   虽然小时候他们时常如此亲密,然而现在她已长大,蔡夫人教导过她,是绝不可以同男子如此亲近。阿素想挣开,却被牢牢禁锢住腰身,她这才发觉,与李容渊相比,她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李容渊困住她,不许她挣扎,阿素这才老老实下来,耳尖却有些发红,听李容渊在耳畔低沉道:“等我回来。”   阿素有些茫然,是要她等什么呢?李容渊并没有说,他只是深深望着她,不肯放手的样子。   然而被那样专注地凝视,阿素无法拒绝,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李容渊方松开她,却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之后李容渊在扬州任期满后,便出任安西节度使,治所设在凉州,而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深入突厥王庭。本朝自立国以来便受突厥侵扰,阿素知道,他如此以身犯险,是要彻底解决突厥之患。   也正如李容渊所言,西行通信艰难,阿素再没有收到一封来自于李容渊的信,两人终于真正断绝了音讯。   而直到两年多以后,十五岁时,阿素才终于有了李容渊的消息,听闻他已掌握了西北的军权,拿下曾归顺突厥王庭的丝路十五城,在朝中根基牢固,如日中天,一时间坊间津津乐道,谈论的皆是九殿下。   也就在同一年,李容渊将回长安的消息传来,阿素下意识高兴,随后深深惶恐,五年过去,幼年时的情谊褪去,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全然陌生,恐怕也早将她忘记,若是再见面……大约只剩下疏离了。 第151章 前世番外·青梅 青年九X少女素   太兴宫夏日炎炎, 阿素恹恹坐在水边,再有一个月安泰便会接她离开这座禁宫。这原本是阿素盼了许久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却一点高兴不起, 因为就在前几日,她隐约听说宫中已为自己说下一门亲事。   今年她已满十五,正是宜嫁之龄,自去年起便有人络绎打听, 也都是世家中的青年才俊, 阿素却一点不愿,伏在窦太后膝上求她让自己留在身边,窦太后微笑着抚着她的发顶:“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定要为你择满意的夫婿。”   之后这件事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最后窦太后亲自做主, 千挑万选为她定下了与崔家的婚事。阿素知道,这里面自然也有她阿娘的意思, 清河崔氏是五姓之一, 世家高门, 她的未婚夫婿出身显赫,与崔家联姻,以后阿娘在朝中又添助力,是如虎添翼。   更何况这位崔三郎生得相貌堂堂,而元家如今败落, 她不过空有县主的名分, 即便太后疼爱,比起其他贵女而言也并无优势,并算不得下嫁。十四岁时, 她在慈圣寺中礼佛,曾意外遇到过崔公子一次,之后他便百般纠缠,如今得了窦太后的应允,阿素听说待到下月崔家便会遣使到长公主府提亲。   然而阿素心中却一百个不愿,甚至下定了决心,若是崔家真的来人,她就离家,再也不回去。只是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青窈匆匆走来,似是知她为何出神,笑道:“想来崔公子也是长安城中的风流人物,娘子尚不喜,可见娘子中意的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阿素含嗔望了她一眼,青窈虽是打趣,她却隐约觉察自己的心意,只是她从不敢多想,因为她知道,那实在是太渺茫了。若在元家鼎盛之时,兴许有一丝可能,然而现在,他势如云蒸,如何愿意将自己的前途与元家绑在一起。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早就有了中意的人。   阿素有些怅然,怔怔望着喧闹的对岸,她知道今日在皇家御园有场马毬赛,几位皇子与西京勋贵之家的子弟皆在,窦太后也留了位置给她,然而阿素并不想去,她只想在离开太兴宫之前,将这座她从小生长的禁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留在心中。   青窈向来最懂她的心事,在她身畔低声道:“娘子可知,今日是谁来了?”   青窈语气特别,阿素心中一惊,隐隐升腾起一个猜测来,然而却并不肯置信。青窈却等不及,径直道:“方才我听说,今日九殿下回来了,正在御园之中与几位皇子打马毬,所以才来寻娘子。”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青窈,原来她的猜测竟是真的,李容渊本应下个月回到长安,为何竟提前了一月。   攥在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阿素无心去捡,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今日她未去御园,竟与他错过。   见阿素有些无措,青窈道:“娘子现在去还来得及,方过了半场,还要一个时辰才散呢。”   阿素望了一眼对岸,那处正人声鼎沸,原来那些马上迅捷的人影中,竟有他。见她犹豫,青窈不由分说拉起她向外走。   乘舟穿过太液池,阿素走入皇家御园之时方巧上半场结束。   高台之上坐在景云帝和窦太后,高皇后带着十三公主与另两位女儿坐在另一侧,再下面是诸王王妃和世家之中的命妇贵女。   知道若窦太后望见自己,定然要自己到身边坐,阿素不愿如此张扬,悄悄从另一侧走上看台,已没有什么好位置留给她,只能在毬场前的栏杆寻了个空位与皇室姻亲之家的几位贵女坐在一处。   见平日养在窦太后身边的永宁县主竟来了,阿素身边的四位小娘子皆有些好奇,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   阿素不禁有些腼腆,她长于深宫,从小到大身边都是宫女嬷嬷,相伴的只有皇子与公主,同龄人是永仙与阿樱,关系最亲密的是李容渊。她并不曾结交过什么朋友,于西京中的贵女并不相熟,此时见身边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局促起来。   青窈向来贴心,将随身携带的点心盒子打开,分与诸位贵女尝。为阿素准备的点心都是宫中膳房精制的,即便高门世家也不一定能做得出来,众人见之皆新奇。许是年龄相近,分食了点心之后,最初的生疏与距离感倒消失了。   与身边的小娘子们打成一片,阿素只听她们掩扇私语,讲得都是马毬赛上的事,而她们追逐的目光,皆落在毬场中央一人身上。   阿素此时才真正看到那人。他□□的黑色的骏马四肢修长有力,马尾束起,奔驰时闪耀的汗水落在光亮的桐油地面上,挥舞毬杆时身姿挺秀,动作潇洒有力,轻巧将藤毬击入孔中,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三年不见,李容渊与她的记忆之中有了很多不同,不再是太兴宫中被边缘化的少年,如今的他已是成年男子了。李氏皇族的矜贵与优雅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遗自生母的深邃五官更显俊美,吸引了在场所有少女的目光。然行动间却隐隐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令人不能逼视。   怔怔望着李容渊的身影,阿素心中怅然,如今的他耀眼夺目,而自己却再寻常不过,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望着他,即便他还记得起她,再见面时也一定会失望罢。   马毬赛的下半场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李容渊却一骑当先,领着赤队将青队远远甩在后面,阿素只听身边的郑四娘兴奋道:“听说陛下赛前许下诺,此次拔得头筹之人有重赏,你们说,一会九殿下会讨什么赏赐?”   她身旁的崔三娘打趣道:“你怎知便是九殿下赢?”未待郑四娘答话,另一边的裴娘子笑道:“瞧她今日一直望着九殿下,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自然是知道的。”   她此话一出,郑四娘立刻做要撕她的嘴,几人笑作一处。   阿素远远看她们笑闹,却三句不离李容渊,仿佛珍藏的宝贝被人夺走似的,她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而另一边的杨七娘却十沉静不语,她出身弘农杨氏,如今的太子妃杨氏便是她的堂姊。七娘年纪不大,却是西京贵女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位,又有才名,此时端庄坐着,颇有些静女其姝的气质。   望见杨七娘淡然的样子,崔三娘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莫闹了,再闹下去怕是有人要生气了。”   说罢,意味深长地望着杨七娘,另两人立刻会意,调笑道:“怎么竟忘了,九皇子妃在这里坐着,倒是我们唐突了。”   阿素蓦然睁大眼睛,却见杨七娘绯红着面颊,起身便要走,裴娘子赶忙拦住她,笑道:“阿妹莫气,是玩笑话。”   见她好言道歉,杨七娘方坐下,面上仍有一丝红,娇嗔道:“再说这话,下次便不与你们见面了。”   然而杨七娘却并没有否认方才的话。身边的侍女为她奉上冰过的帕子镇面,递还帕子时她悄悄抬眸,望了一眼李容渊,唇畔隐隐现出一个酒窝来。   见阿素怔怔望着杨七娘,身边的郑四娘转过身,低声解释道:“七娘的堂姊是太子妃,听说太子牵线,有意令杨家与皇室再结一门亲,所以现在皆传,九殿下会娶七娘。”   听完郑四娘的话,阿素一颗心沉到水底,然而却不能现在面上,她极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这倒真是……郎才女貌。”   阿素终于知道,为什么李容渊会提前回来,想必正是因为这样一桩亲事。今年他也二十有三,是诸位皇子中唯一未成亲的一位,只因一直在外任职,竟将这事耽搁了过去,无怪太子上心,要为他牵线,恐怕景云帝也是默许的。   崔三娘闻言笑道:“这倒无措,九殿下十九岁时便在弘文馆中讲学,学识是一等一好……”   阿素打断她道:“是十八岁。”   崔三娘有些讶异地望着她,方想起她在宫中长大,应与李容渊相熟,只能认错道:“是我记混了。”   裴娘子闻言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望着阿素道:“县主对殿下了解很深,再与我们讲些殿下的事罢。”   崔三娘被抢了风头,微微带着冷意望着阿素,远一些的杨七娘虽未言声,然而却不由侧目,显然心中在意。   阿素心中难过,勉强打起精神,轻声道:“都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也记不得了。”   郑、裴和杨三人都有些失望,崔三娘却松了口气,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压她一头,此时仔细打量着阿素,故作神秘道:“其实……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郑裴二人皆好奇望着她,阿素忽然意识到崔三娘便出身崔家,与那位崔公子恐怕是兄妹,而她要说的自然便是崔家会上长公主府提亲一事。   阿素极厌恶这门亲事,不由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见她要走,崔三娘微微一笑,并没有拦。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径直向看台射来,是场中有人将毬击偏。这藤毬虽不大,但速度却快,打在人身上也是一片青紫,更何况落处坐的皆是身娇体柔的小娘子们。   场外顿时一片惊呼,阿素有些无措地站着,眼见那藤毬扑向自己,却失了神,一动不能动。   就在藤毬要挨上她的身子的一瞬,忽然一支毬杆挥出,将藤毬狠狠地击落。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掌声,阿素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望见李容渊正骑在马上,距离自己很近,隔着栏杆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英俊的面孔带着怒意。   未想到三年后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阿素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容渊也没有开口,望了她许久方低声道:“吓到了么。”   见他未责备自己发呆,阿素赶紧摇了摇头,而李容渊望着她却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阿素完全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发觉藤毬向自己飞来,又是如何迅捷地移动过来将藤毬击飞,而身边之人也是一般惊讶,目光热切地落在李容渊身上。   李容渊越沉默,阿素越觉得尴尬,顾盼间望见落在身畔的藤毬,她如释重负,将其轻轻拾起,默然递向他。   李容渊高高骑在马上,他本可以用毬杆将藤毬勾起,此时却收起毬杆,策马上前,停在阿素身畔,隔着栏杆俯身。   似乎是刻意,他高高的身量缓缓压下来,带着极强的压迫感,阿素下意识后退,然指尖交接,相触的一瞬她的面颊微微发红。好在很快李容渊从接过藤毬,策马回到场中。   比赛继续,阿素却完全没有心思观战,杨七娘的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阿素也无暇顾及,她脑海中闪现劝都是李容渊深深望着自己的样子,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忘记她。   再见李容渊她也会觉得陌生,他仿佛一夕之间从少年成为男人,而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也与之前颇为不同,仿佛带着侵略性,要将她吞噬一般。   而后阿素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并没有与她多说什么话,甚至提前回长安也并有告知她,在他心中,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当鸣金之声响彻御园,阿素才发觉马毬赛已结束,毫无疑问,李容渊是整场比赛的焦点,进毬数目遥遥领先,景云帝自然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容渊仅要景云帝将面前案上的两枚蜜瓜赏与自己,这蜜瓜又名黄金瓜,清甜可口,是从丝路送来的贡品,极珍惜,然而这与景云帝的预期相差甚远,他曾想过李容渊会向他要什么,也已下了决心并不吝惜,却没想到他只向他讨两枚瓜。   抚掌而笑,景云帝命人将蜜瓜端给他。望着起身走向看台另一处的李容渊,微微叹息。   他身上虽然有自己的影子,但终究像他阿娘更多些。   见李容渊端着景云帝赏赐的蜜瓜,径直走到自己面前,阿素整个人都缓不过神来,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羡慕、怀疑、嫉妒以及对他们关系的揣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李容渊却并不打算离开。   许久后阿素才抬起头,李容渊带着笑,淡淡道:“让你受了惊吓,与你赔不是。”   说完李容渊便离开,青窈接过蜜瓜放在阿素面前,阿素怔怔望着蜜瓜金黄的色泽百味陈杂,确实是她喜爱的口味,然而却不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郑四娘与裴娘子立时围了上来,好奇地望着那两枚蜜瓜。这一次她们对于阿素与李容渊关系亲厚终于深信不疑,崔三娘既羡慕又嫉妒,而杨七娘则矜持地坐着,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阿素欲解释几句,却见青窈神色郑重,阿素微微一怔,听青窈俯身在她耳畔沉声道:“……方才,殿下对我说,约娘子在雨亭中见。”   青窈话音刚落,阿素猛然起身,将蜜瓜推在那四人面前道:“你们分了罢。”   说罢便匆匆退席。 第152章 前世番外·青梅(完) 青年九X少女素……   太兴宫中, 在太液池中间,有一座拂林国的匠人营造的自雨亭,阿素小时候贪凉, 最喜欢在那处午睡,李容渊也曾在那处陪伴过她多次。虽然要与李容渊在如此的熟悉的地方相见,阿素的心却跳得莫名有些快。   待下了小舟穿过水幕,阿素方发觉, 李容渊正倚内亭廊柱下, 似乎已等了她许久。   他的样子十分随性,阿素却有些局促,停在那处没有上前。   李容渊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阿素今日没有刻意梳妆,只是素纱上襦配齐胸裙的打扮,然而方才穿过水幕之时, 雾气将她的上襦打湿了, 薄薄一层贴在身上,微微现出美好的曲线来。   见他目光幽深, 阿素方察觉出不妥来, 忙用帔子裹在肩上, 李容渊却按住她的手,扯下帔子细细为她擦拭。   许久没有如此亲密,李容渊的手指微微带着热意,从划过她的肩背,偶尔与肌肤接触, 阿素仿佛被烫到一般。见她束手束脚的样子, 李容渊微微扬起唇角,阿素简直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她知道即便一同长大, 如今他们也不该如此亲近,然而却没有勇气推开他,因为那样便显得更加生疏了。   然而李容渊的神色却很坦然,许久后终于放开她,阿素身上那点水汽也被肌肤的温度蒸干。   如今阿素长高了些,微微到他的肩膀,脸颊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全身洋溢着青春的少女气息,乌黑的眸子含情,雾蒙蒙令人看不真切。   见李容渊只是望着自己,阿素忍不住道:“这次回长安……待多久?”   李容渊微微笑道:“成了亲,便不走了。”   阿素蓦然抬眸,心中又酸又涩,他终于留在长安,然而却要娶亲了。阿素虽然已听郑四娘说过这件事,然而亲自从李容渊这里得了印证,她却觉得心中发紧。   阿素望着他道:“可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李容渊并未答话,只眸色深深打量她,着意探究,阿素抿唇,欲再开口时却被他打断。李容渊淡淡道:“说一说你的事罢。”   阿素有一瞬的茫然,然而随后便知道李容渊要问什么,没想到他竟知道此事,更没想到到他会提起此事,如同被揭开一道伤疤,阿素瞪着他不说话。   李容渊叹道:“怎么,不喜欢那位崔公子?”   阿素别过身去道:“不要你管。”   见她别扭的样子,李容渊倒笑了,轻声道:“不是说,喜欢长得好看些的,我瞧崔家三郎仪表堂堂,极体面的样子。”   未料到他竟拿自己小时候说过的话打趣,阿素红着眼眶道:“那样轻浮的人,我不要嫁。”   见她伤心,李容渊的眸色加深,他似乎想握住她的手,阿素却退开一步,带着哭音道:“若是阿耶还在,绝不会将我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的。”   这是她藏在心中已久的话,此时说出来方痛快些,阿素并不愿在李容渊面前落泪,转过身,努力止住哽咽。   然而从李容渊的角度看去,只见她单薄的肩背微微颤抖,分外惹人怜惜。年幼失怙,是阿素最大的隐痛,此时由她自己血淋淋的揭开,如同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扎了一把刀。   阿素觉察身后的人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灼热的温度贴近,似乎想将她揽入怀中,最终掌心的热度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李容渊执拗地握住她的肩,将她转回去,俯身压下来。   晶莹的泪水从面颊滚落,阿素仰面望着他,李容渊俊美的面孔在眼前放大,阿素有些眩晕,心跳得极快,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想要吻她。   然而后来她便发觉是错觉,李容渊什么也没有做,以食指揩去她长睫上的泪水,低哑道:“怎么还同小时候一般,这么爱哭。”   阿素别过脸去,然而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伏在他怀中,她痛哭了一场,仿佛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得了释放。   许久后阿素方感到到李容渊正扣住她的腰,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了上来,四目相对之间,他深沉的眸子之中似藏着万语千言,然而并不待阿素细细分辨,薄薄的水幕之外,有人轻声唤道:“阿姊?”   李容渊松了手,阿素方与他分开便见苏樱华走了进来,见两人相对而立,她的目光在李容渊身上停留了片刻,向着阿素嗔道:“阿姊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那场被苏樱华打断的谈话无疾而终,之后的一个月,她与李容渊未再见过面。而在安泰的安排下,她从太兴宫回到了长公主府。   阿素原以为之后的日子会如往常那般过,直到半月后宫中遣使下定,她才知道自己被许给了李容渊。   耳畔如同炸响一道惊雷,阿素完全不可置信,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娶她,也许是念在他们旧时的情谊,那日她哭得那么凶,他从心底同情她。即便没有喜爱,也会当成责任。   然而无论如何,阿素心中是欢欣的,三年来,她晦暗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丝明媚色彩,直到出嫁前一夜。   安泰紧紧握着她的手,深深望着她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都会帮阿娘的,对吗?”   番外·青梅END 第153章 被围   很快阿素便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将她抱在怀中,努力吻干她眼角沁出的泪水,低声唤道:“哭包。”   阿素睁大眼睛, 茫然地望着他。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李容渊想,然而他却想令她哭,也只有他能令她哭。   然而阿素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侵|犯, 累的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靠李容渊扶住她的腰身, 阿素才勉强直起身子。   她努力拉起薄衾,想盖住自己隆起肚子,却被李容渊将手拉开。他从身后将她抱在怀中,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颈侧,轻声道:“睡罢。”   虽然外面还是白昼, 阿素却顾不得这些, 倒头便沉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正是午夜,身边却空无一人。阿素有些吃力地下床, 走到书房门外, 望见李容渊正立在案前。他的面前是浩瀚的行军图。   先遣部队已出发, 而李容渊迟迟未动,除了战略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她。   望着李容渊通宵达旦不眠不息的身影,阿素暗暗下了个决心。   第二日趁着李容渊入朝的功夫,阿素已打点了好了行李, 命人备了牛车, 回到了兴道坊。   阍者向内通传,安泰匆忙迎出来,望见青窈与琥珀扶着阿素从车上下来, 不由嗔道:“怎么也不先报个信来?”   虽是责怪的语气,终究心疼女儿辛苦,安泰很快将阿素迎回家中。   待到中午之时,发觉阿素不告而别李容渊径直去了元家,怒意汹涌。然而他同时也无可奈何,知道只有这般,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便是用这法子,阿素终于促使李容渊在五月离开长安,直捣突厥王庭。   一开始推进得很顺利,三十万大军很快推进到阴山以南,然而在越过葱岭的时候有些波折,折损了战马和辎重。阿素有些忧心李容渊,然而他送回的每一封家书,字迹都沉稳有力,令人安心。   于此同时是长安城中涌动的暗流,随着战争开始,从西北逃难的难民不断涌入长安,无以为生,分散入长安城中乞讨。   而在这其中,便难免混入突厥人的奸细。   阿素隐约听到阿耶与阿娘商量,要严密排查流民中的奸细,以防里应外合,威胁到长安城中的百姓。   然而这一提议却被暂行监国之职的太子驳回。自从沉湎于在后宫行招魂之术,与宸妃的幻象相见,景云帝越发不理朝政,李容渊不在朝中,太子便揽过监国之权,野心逐渐暴露。   阿素知道,李承平是想趁李容渊未归之时,彻底巩固自己的地位,待李容渊回来,便将他逐出权力中心。为此,他不惜为西征制造阻力,只求李容渊能晚回来一刻。如此不顾及前线战士,无疑令人齿冷。   就在各方势力都崩的很紧的时候,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突厥可汗竟分兵两路,一路抵御李容渊,而另一路三万轻骑则悄悄绕路,奇袭长安,守城的哨岗及时发觉,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及时关闭了城门,未酿成大祸。   然而一时间朝野哗然,这还是百年之间,突厥人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次,偌大的长安城防守空虚,差一点便被突厥人长驱直入,烧杀抢掠。   然而阿素却有些疑心,突厥的三万轻骑竟能绕过北面的重重关卡突袭长安,这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了,而应是有人为其引路,而这个隐藏身份之人,就相当可怕。   更何况如今如今这三万轻骑虽没能入城,却在长安郊外合围,似要将里面的人困死。   李承平这时慌张起来,传书与李容渊,让他即刻返回剿灭长安城外的突厥铁骑,同时紧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越过葱岭之后,突厥主力业已被歼灭,突厥可汗狼狈地逃回草原,然而此时却忽然后院起火,李容渊一刻不敢停息,率军折返长安。   然而即便快速行军,这三十万人回也需一个月才能回返,而那时估计涌入长安城中的难民早已饿殍遍地。   究竟如何撑过这一个月,已经成为现下最大的难题。 第154章 双生 王妃极有可能怀的是双胎   暑气蒸腾, 长安被围已近二十日,外郭城墙乃前朝修筑,用的皆是最坚固的青石, 高约十丈,然而连日在投石车的猛攻之下,已微微有几处坍塌,死伤的兵士源源不断运回城中, 与从雍州逃难来的难民一同, 挤在城中九街十二巷一百零八座里坊中,酷热的日头下,瘟疫悄然流行。   勤王的诏书是早就下了的,然而景云帝多年平抑外藩,此时并无外援可倚仗, 从距离长安近的几州调兵也不过杯水车薪, 而再远些的,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因此竟成困局。   怀孕已有八月, 阿素倚在榻上, 有些艰难地翻身,青窈在一旁为她打着扇,自五个月起腹中的孩子便长得很快,待到七个月,比寻常妇人都更显怀些, 安泰与元子期皆惊, 请尚药局奉御来看,鲜于通仔细为阿素诊了脉,郑重告知诸人, 王妃极有可能怀的是双胎。   阿素此时方知,原来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一双。安泰既喜又忧,阿素心中却是高兴的,她想若李容渊知晓,必然极欢喜。只是她不愿分他的心,并没有在信中特意提起此事,想等他平安回来再告诉她。   而阿素也知道,如今长安城中形势紧张,外城饥民遍地,疫病横行,安泰是决计不许她出门的,这些天也很少能见到阿耶与阿兄。因长安守军空虚,元子期自请戍城,监国的李承平自是一万个愿意,要元子期领元家的部曲去守北面的城门。   望着隐隐泛红的天际,阿素心中实是有些紧张,盼着李容渊能快些回来。然而三日之后的一个深夜,阿素似有所感,从梦中惊醒,方起身便听到院外的动静。   她命青窈扶她出门,正方见一身戎装的元子期与元剑雪回府,身上银甲白袍皆染血。安泰面带忧色地迎上去,看见阿素也起身来不及责备,元子期领一家四口在正厅落座,面色凝重。   见此情景,阿素心中一沉,猜测定是外城战事吃紧。   果然元子期郑重望着安泰,要她先带阿素到洛阳去,说完即刻点了精兵,要元剑雪今夜便送她们从南门出城。   元子期少年时居于洛阳,元家旧宅尚在,且洛阳居于中原,有黄河天堑,无论如何不至于失陷。安泰犹豫望着元子期,她不愿舍下丈夫与儿子,只是转而望向怀着身孕的阿素,又心疼女儿在长安生产不易,最终她还是决定道:“好,我们先去。”   阿素起身,沉声道:“儿不愿去。”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如今景云帝不理朝政,李承平早有迁都往洛阳之意,只是若此时走,便等于丢掉了半壁江山,将长安拱手让与突厥,更将南归的李容渊至于不利之地,因此朝中多有反对之声。元子期也强烈反对迁都,亲上阵守城,誓与长安共存亡,这才勉强将李承平压了下去,而若她与安泰先走,李承平借机发难又如何?   元子期微微叹息,阿素说的他自然想过,只是虽已抱死志,却不愿连累妻女。似知元子期所想,阿素轻声道:“阿耶莫忧,如今我们一家人在一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安泰此时也明白过来,他是要打算守城到最后一刻,自然也不愿走。   望着妻女执拗的神情,元子期只得暂时作罢,安泰走到他身旁,柔声劝道:“也未必有这么坏,若是小九回来的及时,你们里应外合,长安之围也未必不可解。”   元子期沉默无言,起身负手而立。元剑雪送安泰与阿素先行回房,阿素知道如今内忧外困,若要分忧,需得将棘手之事一一解决,此前她实已有计划,此时下定决心,明日要先见一见姜远之。   第二日晨起,元子期与元剑雪又赴城门戍防,阿素悄悄以阿耶的名义向姜府递了一张请帖,果然半日之后姜远之便如约登门。   安泰见到姜远之有些讶异,阿素命人将他请到客室落座,见此情景,姜远之自然猜到是阿素假托元子期之名,面色便不那么好看。   怕他生气,阿素乖顺道歉,因安泰也在,姜远之不好发作,漠然颔首后寻了位置坐下。   阿素知道上次姜远之未退回自己送去的那些钱财,应是有了自己的打算,果然未待阿素相询,姜远之便安慰面带忧色的安泰道,李容渊即日便归,只要再撑些时日长安之围便可解。   安泰闻言顿时松了口气,阿素这才之原来近些时日姜远之与李容渊一直有联系,只是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和好的,她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显然认为此事无需向她报备,阿素也无法,只得小心开口道:“可……这些天又该如何撑过?”   姜远之似成竹在胸,沉声道:“如今外患不过是突厥铁骑,而内忧却有三件事,第一是难民,第二是奸细,第三则是……”说这话时姜远之意味深长望着安泰,却面向皇宫的方向,阿素知道他定然是指宫中,如今景云帝无心朝政,监国的太子恐怕依旧有弃城的心思。   安泰闻言默然,她曾入宫多次,想劝景云帝从太子手中收回大权,然而每次却连景云帝的面也见不到,只听说他在后宫设祭台为宸妃招魂,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安泰向来不信人死能复生,隐隐觉得若长此以往,只怕全情投入的景云帝先被拖垮了身体。   然而姜远之却管不了这么多,望着安泰道:“难民之事并非难解,前些时日我已向城中大户筹粮,如今在城南设粥场,供给日常不成问题,太医署配发的药包也已下发并投入城中水源,死者火化深埋,疫病情势渐缓,如此一来难民中颇有身强体重者,可征召入伍,参与城防。”   如此一来反化无利为有利,阿素闻言望向姜远之,听他陈述极有条理,倒有几分佩服。   姜远之未理她,继续道:“然而第二桩事却有些难办,此次突厥铁骑如此顺利突袭长安,不由令人疑心有人领路,并且途中关卡通畅,我更怀疑,此人必然掌权,或有自己的关系网络。”   安泰闻言不由心声寒意,低声道:“可有……怀疑的对象。”   姜远之眸色深深,停顿了一瞬,正欲开口,却见府中罗长史急速入内道:“禀长公主,太后遣使送来信,请您即刻入宫。”   阿素闻言猛然望向安泰,母女二人对望一眼皆心中沉沉,知道这次一定是出了大事。 第155章 前世·新婚 他在吻她   喜娘很快端来合卺酒, 交杯而饮的时候衣袂牵连,男子气息混着白檀的香气漫了上来,不知是热还是酒力, 阿素的面颊有些发烫,她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发觉李容渊也正在望她。   他似乎饮了不少酒,眸色颇深, 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阿素仓皇垂下长睫, 纤细的手腕却忽然被握住,李容渊的动作颇有些粗暴,撕开她的婚服,将她从厚沉的深衣中剥了出来,喜娘见状即刻退下, 她顿时手足无措, 攥着衣襟慌忙缩向榻角。   阿素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直觉感到害怕。深重的影子缓缓压下来, 李容渊离得很近, 他卷翘的长睫几乎挨着她的脸颊, 棱角分明的唇凑上去,轻轻啄了下她小巧的下颌,阿素顿时受惊似地拱起背,乌黑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望见他幽深的瞳中全然自己惊惶的样子。   阿素有些害怕, 她知道今夜是不同的, 随着灼热的呼吸逐渐向下,微微的刺痛从颈项上的肌肤传来,被迫承受他的吮吻, 阿素一阵阵眩晕,攥着衣襟的手指也有些颤抖。   从没有人这么吻过她,阿素本能抗拒,却被压迫感统治,此时此地,他才是一切的主宰,她只有屈从。   纤细的手指被握住,仿佛是一种暗示,阿素记起嬷嬷教过的话,今夜她须得服侍他,虽然她并不大懂,却知道方才并未令他满意。   这是她必须做的,阿素抿唇,从他怀中脱出,低头解开自己的上裳,又去解他的婚服。李容渊眸色深深望着她,并未发一言。阿素只得直起身,又靠得近些,纤细的手指绞缠在那些复杂而精致的结上。   只是这婚服实在繁复了些,阿素努力扯着朱红的织锦,光裸的背耸出优美的线条,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细腰上松松勒着小衣的系带,隐约可见胸前堆雪般细腻的肌肤,只是她犹不自知,使力时不由自主拱进他怀里。   起了一层薄汗,阿素终于为李容渊褪下婚服,抬起眸子时她有些羞怯,纤指打着颤为他解开中衣,此时阿素才发觉自己和李容渊的差距来。薄衫下他的身体孔武有力,宽阔结实的肩背沿腰线蓦然收窄,腹间肌肉线条优美流畅……   阿素面颊绯红,蓦然别开目光,指尖不经意与李容渊的肌肤相触的一瞬,如被灼伤一般飞快地移开。见他未注意,阿素悄悄将解下玉带钩握在手中,紧张得手心发汗。   见如此她乖顺,李容渊身上的气息渐渐柔和,方才的戾气消弭了些,只是依旧没有开口。   分别了那么久,阿素愈发猜不出他的心思,但见李容渊幽深如水的目光落在自己光裸的肌肤上,她不由向后缩,腰身却被箍住,整个人也被按着向前倾倒。   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极富侵略性的气息拢上来,阿素面颊上瞬间蒸腾起一片热气,她局促地蜷起身子,嗫嚅道:“熄灯罢。”   待到烛火真的熄灭,阿素却松了口气。虽然被李容渊环着腰,她却不怎么害怕了。阿素知道新婚的第一夜夫妻要同床共枕,只是小时候她也曾在他怀中安眠,想来与今日并没什么不同。   沉稳的呼吸和偏高的体温从身后漫上来,阿素缩起肩,努力把榻角的薄衾拉上来。将两个人盖好,她带着困意小小打了个哈欠。   然而下一瞬阿素却僵住。   他在吻她。   ……   许是折腾太久,青庐外听房嬷嬷敲了三遍门,里面的动静方停下,接着便是沉沉的声音唤人传水。   被李容渊抱着迈入浴桶之时,阿素只觉有什么从自己身体深处流了出来,她又羞又急,泪珠顺着面颊滚落,李容渊吻干她的面颊,低声哄慰,声音却带着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毫不掩饰对她的柔情蜜意,看得出心情极好,像一只餍足大猫,懒洋洋地将她圈进怀里,细细地舔毛,   阿素却不领情,也不愿理他,别过身去,伏在浴桶边沿流泪,她委屈极了,哑着声道:“明日我便回家去,再也不回来了。”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正为她顺气,听了这孩子气的话,冷冷道:“你阿娘已将你卖我了,你回不去了。”   听了这话阿素更委屈,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进水里。见她伤心样子,李容渊眸色蓦然而深,满是疼惜。用力将她压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李容渊哑声道:“宝儿不哭了,好不好。”   阿素一开始挣扎,却没什么力气,被熟悉的体温环抱,阿素鼻尖有些发酸,这是她等待了许久的温度,即便他施与她痛苦,她却依旧忍不住靠近他,依靠他。   这一次洗了很久,待到水温凉下来,李容渊抱着阿素起身时,她已在他怀中睡着了。许是累得很了,洗完澡的身体恢复清爽,阿素睡得极沉。蒸了热气的小脸红扑扑的,惹人怜爱。   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然而也只有他能欺负。   以后她所有的欢乐苦痛,都将由他来掌控。 第156章 遣将(修) 我要的,是这天下   展信而阅, 安泰脸色苍白,姜远之似有所悟,两人对视一眼皆表情凝重。阿素不明所以, 眼睛睁得大大,正欲询问,却见安泰已凛然起身,抿唇向外走, 流云般的帔子曳在地上, 婷婷袅袅却隐有威势。   罗长史紧随其后,姜远之同出,安泰却忽然停下了,望着姜远之道:“有件事要托付你。”   姜远之沉声道:“在所不辞。”   安泰轻声道:“如今这情形,我万不放心将你表妹一人留下……”   姜远之知道她想让自己留下照应阿素, 然而……他刚欲启唇, 却听一旁的阿素几乎同时开口道:“不要”。姜远之沉默了一瞬,对着安泰, 他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见两人神情皆抗拒, 安泰微微蹙眉, 却无暇追究其中原由,她揽着阿素,柔声哄道:“现下你阿耶与阿兄皆不在,若你有什么事,府中连主事的人也无, 教阿娘如何放心。”   阿素有些不安, 试探道:“阿娘要去做什么?”   安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轻轻抚着她的乌发,似乎非常不舍。阿素知道她大约是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 不由急促道:“我……”却被姜远之蓦然打断,他沉声道:“那便这么定了,我留下来,自当看顾好表妹。”   安泰闻言忧色稍减,阿素悄悄望一眼姜远之,隐约察觉出他神情中的不耐,似乎责备自己此时还在拿矫作态,她也知如今不是令阿娘分心的时候,最终点了点头。   如此,安泰方满意,安顿好阿素,丝毫没有迟疑地向外走。   阿素在窗前立了许久,直到再看不见安泰的身影,方转身向姜远之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知道敏锐如他,定然知晓安泰为何如此匆忙离去,并且姜远之向来不迁就她,有什么事也不会瞒她。   果然,姜远之北面而望,向着太兴宫的方向,淡淡道:“很快,便要改朝换代了。”   阿素蓦然睁大眼睛,却听姜远之嗤道:“怎么,很意外?”   阿素有些茫然,虽然此前已隐隐听闻宫中消息,景云帝的境况不好,然而这一日却来得太快了,与前世竟截然不同。   见她出神,姜远之眸色深深道:“从现在起的半个时辰内,太兴宫的八道宫门便会紧紧关闭,而一个时辰内,长安城中便会戒严,不会有任何消息传出,即便新君即位也需等到长安解围。”   阿素迟疑道:“封锁消息……是为了稳定人心?”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道:“倒也不傻。”   他轻声道:“这便是为何窦太后未诏太子与诸王,而先传讯与你阿娘。她要依靠元家稳定局面,不愿有异心的人先起了内讧,给了城外的突厥人可乘之机。”   阿素道:“所以,承天门未鸣钟,也并未告庙哭拜,我阿舅却当真……?”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怔怔望着姜远之。   姜远之漠然道:“怕是如此。”   阿素长睫一颤,却见姜远之已向外走,她勉强追出几步,向着姜远之的背影道:“你去何处?”   姜远之转身,不耐道:“哪也不去,写封信而已。”   见阿素眼巴巴望着自己,他冷言道:“你阿娘要我照看你,却没说要寸步不离守着你。”   阿素被他斥得不敢说话,她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姜远之定有许多事要做,却因为答应了阿娘,只能留在王府之中,恐怕多有不便。而若真如他所言,景云帝驾崩,李容渊未归,太子即位顺理成章……”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一沉,她知道李容渊意指帝位,如今情势复杂,一场风暴在即。   她小声道:“你走罢,我、我不会告诉我阿娘的。”   姜远之望了她好一会,似乎有些烦躁,最终并没有离去,反而走回案前,低声吩咐道:“取纸笔来。”   正厅之中除了阿素便只有她的贴身侍女青窈,她得了令即刻去书房取了文具,在姜远之面前铺陈开来。   姜远之执笔在帛纸上落下一笔,忽然停住,望着青窈道:“你出去。”   青窈一怔,犹豫望着阿素,阿素示意她退下,走到姜远之面前,有些吃力地挽袖,亲自为他研墨。   姜远之也未理,沉思片刻,纸上便落下一行细密小字。阿素悄悄打量,只见他笔下字迹俊秀,内容却看不真切。见她好奇的样子,姜远之停了笔,直言不讳道:“也不瞒你,如今千钧一发,一切只看殿下能不能顺利赶回来。”   阿素了然道:“原来……你是要给九哥哥报信。”   姜远之眉峰一蹙,阿素方觉失言,微微有些面热,却听他淡淡道:“不用多此一举,你阿娘自然已传信与他。”   他意味深长道:“如今,元家和他,可是在同一条船上。”   阿素默然,姜远之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日后,却不一定如何了。”   言中意有所指,阿素知姜远之是故意挑衅,并没有接话,抬眸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么,你要的又是什么呢,桓表兄?”   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姜远之似有些讶异,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她。   这是阿素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她一直好奇如姜远之这般如何甘居人下,她知道他有野心。   姜远之长久地凝视她,沉默不语,久到阿素的手心开始冒汗,不由担心起若他忽然发难又该如何。然而这时,姜远之却忽然微笑起来。   “我要的,是这天下。”他轻声道,语气十分之笃定。   阿素的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果然如此,她就知道。   望见她深深咬住下唇的样子,姜远之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素睁大眼睛盯着他,姜远之却再不理她了,他匆匆写好几行字,方望着她道:“印。”   阿素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望着他,姜远之沉声道:“把殿下的印鉴给我。”   李容渊走时曾将一枚私印交给阿素保管,用于魏王府中日常公务,她一直随身携带,她不知道姜远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也不知道此时他要这印做什么。   阿素站着不动,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姜远之不耐道:“再耽误下去,什么都晚了。”   要不要信他?阿素心中十分矛盾,她努力设想,如果此时她是李容渊,他会如何做?大概还是相信面前之人罢。   微微叹了口气,阿素最终取出那方贴身藏着的小印,递给姜远之。   姜远之将玉印按在那张帛纸之上,之后将帛纸卷起,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一枚竹筒,将其装进去封好,走到窗前。   阿素望着他道:“现在可以说了罢,这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姜远之置二指于唇畔做哨,远处传来一阵扑棱之声,有东西正落在他臂上,阿素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竟是一只乌鸦。她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来,长安城中有个唤作鸦巢神秘组织,难道与姜远之有什么联系。   她正想着,却听姜远之答道:“这封信是写给万骑的陈统领。”   阿素一惊,无怪姜远之要李容渊的私印,原来是要调遣万骑,而现下这个当口,他调兵又是为何?   见她瞪着自己,姜远之扬起唇角道:“怎么,后悔了?”   阿素不说话,姜远之微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下次学聪明些罢。”   阿素瞪着他,实是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远之径自走出正厅,罗长史正候在外间,望见他恭敬道:“长公主有令,府中一切皆听郎君调遣。   姜远之闻言微微颔首,转向阿素道:“那便请王妃先回房歇息。”   他虽用了请字,却态度强势,阿素并没有反驳,默默由青窈扶着回房。然而心中有些不安,她悄悄在锦帕上写了几行字,吩咐琥珀送到南面的城门。   如今阿耶与阿兄皆在南城大营,有事与他们商量,自然不会错。   这么想着,阿素心下稍安。 第157章 放粮(修) 凭直觉,她想再信他一次……   然而不到一刻, 外间隔扇便猛然被推开了,热风卷着蝉躁涌了进来,阿素方走到屏风之外, 便见琥珀被人挟着推了进来。   阿素心中一沉,珠帘已从两边打起,姜远之大步迈了进来。   他面色沉得厉害,阿素不由有些害怕, 青窈将她挡在身后, 娇叱道:“谁敢冲撞王妃。”   姜远之轻嗤一声,像是并未将她放在眼中。阿素拨开青窈走出来,沉声道:“你做什么。”   姜远之望着她冷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阿素不明所以,但见他目光直直落在被搡在地上的琥珀身上。命青窈将琥珀扶起,见她面上犹挂着泪痕, 阿素低声道:“可受了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琥珀含泪摇头道:“婢子无事, 方出了府门,便被、被……”   见她带着怯意望着姜远之, 阿素心下了然, 知道琥珀定是被姜远之的人给拦了回来, 然而为何姜远之不许她出府,阿素却不懂了。   她抬眸望着姜远之,发觉他也正望向她,目光交汇的一瞬,阿素只听他冷笑道:“这便是你派出去送信的人?”   青窈扶着阿素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默默为她打着扇, 阿素淡淡道:“是又如何。”   姜远之讽道:“你是担心消息走漏得不够快,还是以为……”他将那封信从怀中拈出,掷在地上, 居高临下望着瑟瑟发抖的琥珀道:“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能将信安稳送到南城?”   阿素咬住嘴唇,已然明白姜远之怒意所在,然而她没有料到,长安城中竟乱到了这种地步,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去了。   见她默然不语,姜远之逼近一步,负手而立。一旁的青窈却沉声道:“还请姜令丞退后,勿惊扰了王妃。”   姜远之闻言眯起眸子,青窈却并不畏惧他,肃然道:“姜令丞既是魏王幕僚,君有君纪,臣有臣纲,魏王殿下不在,王妃主事,一者于理,应对王妃持臣节,万不该如此倨傲。再者于情,令丞与元家是故交,受托照料王妃,更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她一字一句说完,一旁的琥珀闻言瞪大了眼睛,惭愧又懊恼自己为何方才没有勇气说出这番义正辞严的话来,阿素心下感动非常,然见姜远之眸色沉沉,下意识握住青窈的手,心中不免忧虑。   然出乎阿素意料,姜远之并没有发难,反笑道:“倒是口舌伶俐。”   青窈微微福身,姜远之望着阿素冷道:“那你便在此处安心休息,莫要再起事非。”   说罢,他拂袖而去。   待姜远之走后,阿素心中发沉,只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将他软禁的意思。果然她命人再去探查,得到的回报是,姜远之已调了万骑的人守在王府之外,再不许任何人出府。   不许出,自然也不许进,这是要隔绝她与外界音信,阿素心中不由惶然。   轻轻为阿素揉着小腿,青窈压低声音道:“莫道婢子多心,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阿素思索了片刻,沉声道:“你去唤罗长史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青窈得令去了,片刻后罗长史急匆匆而来,如今他左右为难,长公主离府前曾吩咐他一切皆听姜远之的话,然而今日这位姜公子却要他打开王府粮仓,赈济长安城中难民。   若在以往,一切好说,然如今非常时期,谁知道西京还要被围多久,王府的屯粮是保命的,他自己死不足惜,然而小县主尚在府中,如何能将粮食都散了去。   原本便拿不定主意,罗长史趁势将此事一并报与阿素。阿素与青窈对望一眼,面上皆是惊讶。   罗长史道:“一切还请娘子定夺。“   阿素沉吟片刻道:“这是善举,理应如此。”   言中竟是应允之意,青窈劝道:“请娘子再斟酌些,倘若他放粮与难民还好,但若他将这粮拿去做别的,那可是……”   话未说完青窈便顿住了,阿素知道此次因突厥来得蹊跷,朝中隐有流言,长安城中有奸细与之里应外合,青窈言下之意自是对姜远之多有怀疑。   阿素并不知姜远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凭直觉,她想再信他一次。   阿素决定与姜远之再谈一次,见面的地方便是王府正厅之中。   如今这里俨然成了朝廷的中枢机要所在,各路人士穿梭其间,其中大部分是魏王府的幕僚以及安泰留下的元家部曲,一些人阿素认识,但更多的人她不认识,而这些人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皆听姜远之调遣。   虽不知姜远之要做什么,阿素却不禁对他有些佩服,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竟能借李容渊与元家的势力,将能将一切可用的力量都集结在一起,搭出一套班子来。   见罗长史与阿素同来,姜远之自然知道他已经放粮之事告诉阿素。   瞥了眼立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姜远之淡淡道:“怎么,不愿意?”   阿素摇了摇头,轻声道:“放粮赈灾是应做的,只是我要同你一起去。”   姜远之闻言蹙眉,显然当她胡闹。   只是这次阿素却打定了主意,她相信姜远之,却也不是全信,这种事总要她亲自盯着,才好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阿素不肯退步,姜远之干脆不理她,低下头翻看手中卷册。   见他如此怠慢,青窈便要上前斥责,却被阿素拦下了。   僵持间喧哗之声从外间传来,披着银甲的武士们如流水涌入府中。惊诧间阿素见一位武将打扮的高大男子入内,望了眼姜远之,向她抱拳道:“见过王妃。”   阿素认出他便是万骑的统领之一,姓陈。   姜远之望着陈统领冷道:“如何擅离职守?”   依他先前安排,如今万骑应守在府外,不许任何人进出,陈统领不答,却向阿素单膝跪道:“魏王殿下曾吩咐末将,若遇险情,需护王妃周全。”   万骑本是京中禁军,明面之上诸王并无权调用,然而私下里正副两位统领皆与李容渊交往密切,可以说暗中早已是魏王府的人,这数千精锐如同安插在长安城中的一柄尖刀,是最有力御敌武器,只是现下,李容渊却将尖刀用在保护自己一人身上。   阿素心中五味陈杂,她原以为姜远之从她这里拿走了李容渊的印鉴,已然将万骑收入囊中,却未想到陈统领依然记挂自己。   姜远之自然不悦,沉着面孔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统领为难道:“魏王殿下曾令末将保护王妃,而如今姜令丞却将王妃软禁,末将实是不知如何是好。”   身为武将,他说话十分直白,姜远之拗不过他,冷面望着阿素道:“那便由王妃说罢,他究竟是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阿素哑了一瞬,然想到另一事,她忽然有了个想法,望着姜远之道:“我要同与你去赈粮,有陈统领护送,定然……”   她话音未落,对面两人却异口同声打断道:“不可。”   陈统领的不可自是出于担心她被城中乱民惊扰,然而姜远之的不可是为什么,阿素却分辨不出。   目光移向姜远之,阿素却见他表情懊恼,似后悔失言。她懒得深究,只向着陈统领道:“难道你还信不过你自己,有你在身边护我,乱民不足惧。或是你觉得,是魏王殿下眼光不好,竟派了不中用的人来”   一番话将陈统领说得哑口无言,阿素只觉姜远之蓦然望向她,眸子里隐有起笑意。   她心中忐忑,却见姜远之沉吟片刻,眸色深深道:“那便许你同去,只是如何行动,需得听我指挥。”   见他竟敢于带上自己,大约并非要将王府的屯粮挪做他用,阿素终于放下心,却在心中疑惑,在这般紧要的关头,他究竟为何要将放粮之事看得如此之重?   然而出了王府,路上阿素却无心思考这事。从她所乘牛车内向窗外望去,面前黄土夯成的车道两侧有丈余深的沟渠,原本是做排水之用,如今却填满了饿殍,一阵恶臭随风而来,阿素几乎要恶心得吐出来。   贵人出行未设锦帐,望见华美的牛车经过,蹒跚的人影挤了过来,枯瘦的手臂,深陷的眼窝,阿素知道他们是从雍州逃难涌入长安的饥民。   陈统领带着人将这些人赶开,阿素命青窈将随身携带的点心从窗外散出去,那些人顿时聚拢,尚有力气的人佝偻着身子追赶着牛车,而奄奄一息的人半路倒在死人堆中,任鸟啄食。   阿素永远忘不了这些饥民通红的眼睛,待过了这段路,青窈在车厢中燃起白檀驱散恶气,她靠在车中隐枕间缓了许久,发闷的胸口才好些。   见她脸色苍白,行在牛车之侧的姜远之神色毫无意外,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知道如此,若是坚持不下去,她还是早些回去罢。   阿素抿唇不言,越是这样,她越不能退缩,总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只会拖累别人。   城东粥厂设有三个粥棚,然熬出的粥米少水多,稀得见底。虽如此,排队领粥的难民依旧黑压压一片,茫茫看不到尽头。   阿素在心中算了算,照这样子,城中饥民恐怕有万人,这次带来的粮不过杯水车薪。   望见载着粮食的车马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夏日烈焰下,从一张张黝黑面孔上,阿素看到了对生的渴望。他们许多人似乎认识姜远之,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地围了上来,瞬间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姜远之下了马,利落登上一辆粮车,站在高高的粮垛上,朗声道:“莫急,魏王殿下送来的粮,人人有份。”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千百双眼睛带着狂热地望来。就在那一刻,阿素深深相信,魏王殿下四个字定然深深烙进了他们每个人心里。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姜远之为何要这么做——他要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民心。 第158章 158 这座百年都城,再次迎来新的主……   带来的粳米很快被煮成了粥, 柴禾上的铜釜冒起热腾腾的白雾,饥民黝黑面庞被火焰映得通红。   长龙蜿蜒不见首尾,阿素戴着幂蓠, 纤手撩起白纱,一丝不苟将青窈盛好的粥端出,从她手中颤颤接过粥碗的人依次离开,面上满溢着感激。   姜远之忙完了派粮之事, 回转时正见这情景。   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位娇养出的贵女不嫌饥民污秽, 竟亲自施粥。虽然这原本在他的计划之内,魏王妃亲自赈济灾民,没有什么比这更好造势,所以他许她同来。然而真正见到这一幕,姜远之还是有些惊讶。   白纱下的身形因怀孕而臃肿, 却难掩聘婷, 这般月份,又酷热难当, 即便寻常百姓家的娘子也尽量减少劳作, 而以她出身之贵, 明明可以安稳歇在家中,却愿抛头露面。姜远之蹙起眉峰,但隐约望见阿素专注的神情,却没有开口。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阿素方察觉到姜远之的存在。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拭了拭汗, 停了手道:“你也歇一歇罢。”   说罢,捧起一碗粥递在姜远之面前,他沉默了片刻, 阿素有些紧张,然而望着白纱下她怯怯的微笑,姜远之最终没有拒绝。   热粥的温度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姜远之一口饮尽,待放下粥碗,却见阿素转身,再次忙碌起来。   这一忙便是半个时辰,夏日酷热,阿素体力微微不支,见她晃了一下,青窈赶忙丢下手中的粥匙,扑上去要扶她。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阿素眩晕了一瞬,便有人从后扶住她的腰身,手掌很稳,声音却依旧冷淡。   “仔细些。”   阿素回眸,正见姜远之神情不耐,见青窈已扶住她,一下松了手,是嫌弃的样子。   阿素不由带上歉意,轻声道:“多谢你。”   姜远之哼了一声,并未答话。阿素依旧有些头晕,青窈扶着她重回车中休息。然而不一会,牛车竟然自行动了起来。   阿素强撑着靠近车窗,正见他们已启程往回走,距离粥厂与饥民都越来越远。望着骑马行在牛车一旁的姜远之,阿素迟疑道:“这便……回去了?”   姜远之嗤道:“不回去,是想将命丢在这里吗。”   他说话总是如此噎人,阿素只能默默缩了回去,车厢之中燃着馥郁的白檀,似乎能荡涤一切恶秽,和李容渊身上的气息有些相近,仿佛他就在身边一般,阿素沉沉阖上眸子。   腹中的孩子似有感知一般,一点也不闹,让阿素睡得安稳。   再醒来之时牛车已停在兴道坊,有万骑的护卫,王府之外静谧而安全,与城东光怪陆离的饥民聚集地如同两个世界。   扶着青窈下了车,阿素方松了口气。回到王府之中,姜远之负手而立,望着暗淡的天际淡淡道:“如今可放心了罢。”   他没有看向阿素,阿素却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心中赧然,原来姜远之知道自己并未完全信任于他。   见他心情不坏,阿素试探开口道:“今日你为什么说,这些粮是魏王殿下送来的?”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道:“难不成要说是你送的?”   阿素再次被噎了一回,不服气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   姜远之倒像来了兴致,仔细打量着她,笑道:“知道什么?”   阿素沉声道:“你是为了笼络人心,引导长安城中的舆论。”   然而这么说似乎又太功利,阿素正想改口,却听姜远之道:“不错。”   见他承认得坦然,阿素微微睁大眸子,小声道:“引导舆论是为了造势,你是要……帮他夺嫡。”   如今太子尚在,这话出口实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除了这个可能,阿素再想不出姜远之这么做的理由,果然,姜远之闻言神色未变,眸色深深道:“难道你不想,殿下御极,而你母仪天下,元家腾达指日可待,难道你竟不愿?”   在他的逼视之下阿素并未后退,心中却有些乱,她并非没有想过终有一日李容渊要为万乘之尊,然而如今看来这一切实是要构建在无数人的鲜血之上……   她轻声道:“我不求这些,帮助那些人也并不是为了这些,只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想活下去,你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感觉,不会懂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姜远之蓦然怔住,望了阿素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阿素抬眸望着他道:“那你呢,于万人之上,难道你不想?”   姜远之并未答话,阿素轻声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求的真正是什么?”   姜远之转过身去,月光透过窗棱落下,他的背影有些寂寥,阿素只听姜远之淡淡道:“我已说过了,我要的是这天下。”   阿素屏住呼吸望他,姜远之道:“活着固然重要,然而个人却是渺小,在更伟大的事业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说着话时,他整个人浸没在融融的月色之中,阿素敏锐道:“所以……你甘愿为旁人铺路?”   姜远之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没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不必疑心试探。”   阿素还欲再言,姜远之却沉声道:“你该休息了。”   是不容反驳的语气,阿素不好与他强辩,转身而去。   梳洗沐浴之后,阿素倚在榻间久久难眠,阿娘已离家两夜,不知宫中境况如何,阿耶与阿兄皆在南城,也不知战况如何,而李容渊……想到他,阿素一颗心蓦然收紧了,不知他星夜兼程,能否赶得及返回长安。   像是体会到她的心情,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挣动起来,阿素抚着小腹努力安抚他们,心中却不由害怕起来。   此时外间却忽然传来敲门声,睡在她榻角的琥珀披衣起身,点起一盏灯道:“是谁在外面?”   只听有人低声道:“姜令丞命属下送来这个。”   琥珀走到侍女屏之外,推开隔扇,小小地“呀”了一声,阿素刚有些惊奇,便听到一连串轻捷的脚步之声,接着一个白影便窜进了她的怀中。   是白团子,许久不见它似乎长大了许多,一下蹿进阿素怀中,用力舔着她的指尖。   阿素心中极惊喜,这是她从小养大白狐狸,去年开春大约是发了情,自己跑了出去,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还伤心了好久,却没想到竟然它又回来了,也不知是怎么被姜远之寻到,送了过来。   白团子似乎长大了一圈,鬣毛蓬松,也不怎么像狐狸了,然而将它抱在怀中,阿素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也不那么焦虑。埋在白团子又长又暖绒毛之中,阿素沉沉睡了去。   无风之夜,月亮升至中天,却很快被云翳隐没,天空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阿素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白团子蓬松的尾巴将她环住,阿素很快被安抚下来,并未觉察到天空中飘起雨丝,不过片刻便转成倾盆大雨。   太兴宫,紫宸殿,连幅的帷幔之后漫着沉沉的经咒之声,几乎盖过了殿外的雷雨声,连夜传召入宫的僧人在殿中除秽,景云帝却依旧没有好转。   望着曾经高大魁梧的兄长枯瘦的样子,苍白的面上带着病热的潮红,安泰心中不由酸涩。他是她仰慕的兄长,她也憎恨过他要夺去自己丈夫,然而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知道他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一切化归于无,唯一能剩下便是血脉的依存。   她试图去了解他,才发现自己对在皇位上端坐了几十年兄长了解甚少,比如她只隐约知道他在弥留之际呢喃的是那个高昌女子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往,她更不知道,原本身体尚好的兄长如何被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窦太后原本抱恙,经此事一激,旧疾复发,却还勉力支持,情势岌岌可危,望着阿娘日渐失去生机的面容,安泰用力捂着唇,才使自己不至于痛哭。   她知道她不仅将失去兄长,也将失去娘亲,元子期戍守南城,她不能倚靠他,更不愿他分心,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三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安泰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般坚强。   冷颜望着殿中瑟缩的宫人,安泰已命金吾卫统领彻查,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又究竟怀有多大的仇怨,要假扮宸妃,要将景云帝永远困在不堪回首的梦靥之中,日日经受折磨。   然而两日来安泰并没有得到答案,景云帝的身体却再拖不下去。殿外一道惊雷炸响,大雨倾盆,终于压过了殿中的诵经声,安泰知道,也许就在今夜。   御榻之上的男人已药石罔顾,他发着高热,嘴唇干裂,然而灌不进一滴药汁,尚药局的医正们跪在殿外,安泰握住他手,轻声道:“要……传谁入宫?”   庙宇倾塌,祖业却无以继,安泰知道兄长对太子并不满意,也知道侄子们的野心,兄长已早有抉择,甚至曾经有许多机会,她不懂他在犹豫什么。   被她的声音惊扰,景云帝终于睁开眸子,似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曾经炯炯的眸子中泛起白浊与红丝,他虚弱自语道:“朕终究……是自私的。”   安泰更加用力握住他的手,景云帝却似她并不存在一般,仿佛浮在虚空之中,他断续呢喃道:“他阿娘……只愿他平安顺遂,并不想……让他像如朕一般,然而朕却不得不将基业交给他,终究……要违逆他阿娘的心愿……”   说罢,景云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御榻上的锦缎溅上鲜血,安泰却已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李容渊即位,这并非意料之外,泪水却止不住涌出来,安泰努力压抑心情,她知道如今并不是哭泣的时候,平复下起伏的胸膛,她为景云帝顺着气,低声吩咐道:“传中书门下几位阁老入内。”   随侍在一旁的华鹤即刻去了,不多会,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与门下侍中等几位宰相皆入内。   景云帝已说不出话来,安泰将他方才的话意重复了一遍,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安泰知道他们各怀心思,淡淡道:“按陛下的意思,如今应先拟一道敕书,废去二皇子太子之位,之后再拟一道制书,传位于魏王。”   此言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与李容渊关系紧密的几位宰相即刻附议,中书令崔泯却冷颜不动。安泰知道他因得罪过李容渊,自然不希望魏王即位,只是她并不在意,只以眼神示意,一旁的金吾卫将军忽然上前,斩断了御案一角。   崔泯面色发白,厉声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安泰道:“如今我代皇兄行令,若有违抗,有如此案。”   崔泯面色发沉,身后却涌出两名金甲武士,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不消片刻,连声息也无,殿中诸人皆背后发凉,知道崔泯这一去,恐怕无回,安泰环视一圈道:“还有谁有异议?”   再无人敢言,不满的极少数疼,也只能在心中腹诽,恐怕因为魏王做了长公主的女婿,才得青眼。   安泰并不理这些误解,只将景云帝的手收在身侧,以锦衾盖好,拭去眼泪道:“皇兄最后的心愿,阿妹定会代你完成。”   只是景云帝已听不见她说什么,高热令他失去神智,只沉浸在梦境之中,垂着头颈,干裂的唇泛着灰。   安泰不忍再看,命内侍看护好景云帝,她蓦然起身,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而就在她离开御榻一瞬,帷幕之内忽然想起渺茫的歌声来。   安泰不由转身,却望见了一个极美的影子。   她一身红衣,如同浴火而来,景云帝也被歌声唤醒,回光返照般望着她,呢喃道:“娜纱。”   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留住她,然而永远只差一个指尖,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他的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在最绝望的时刻,她忽然俯下身,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这仿佛是击垮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心在痉挛抽搐。   安泰手足发凉,却最终醒悟,她厉声道:“抓住她。”   金甲的武士顿时涌了进来,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就在她无路可逃之时,大殿的架梁却突然垂下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腰,将她提了上去。   金吾卫将军带人追至殿外,却与一个使弯刀的男人交手失力,却终被他携红衣女子逃脱。   安泰顾不上殿外的情况,用力将兄长扶在怀中。   然而他的表情却回归平静,只是面上泛起死寂的灰白。   安泰用力握住他无力垂下的手,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   大周的第三位皇帝殡天,旧的时代结束,新的时代开始。   太兴宫悄无声息地封闭,西京却尚在沉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人得知这一夜发生了什么,直到这座百年都城,再次迎来新的主人。 第159章 159 惊变   阿素喘息着惊醒。   李容渊血淋淋的脸清晰可见, 阿素紧紧攥着薄衾,帐外传来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提醒她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白团子还偎依在她身边在打盹, 阿素轻轻唤了一声,榻角的琥珀起身打起珊瑚帘,外间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金盆面脂等物, 原是到了伺候她洗漱的时候。   梳妆完毕, 阿素唤过罗长史打听,方知姜远之一早便出了门,如今不在府中。   她略微思忖了一番,命陈统领护着自己,再次向城东的粥厂去。   一来昨日的粳米想必已经分完, 要在送去些, 而来她已十几日没有李容渊的讯息了,心中不由有些忧虑。粥厂旁是东市, 聚在那的商客最是灵通, 兴许有什么消息。   傍晚时刻阿素回转, 却发觉姜远之已在王府之外等着她了。   他面沉如水,阿素心中有些发怯,好在姜远之未责她,只是转身径自迈上石阶。   一入正厅,阿素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姜远之今日她的发现。   前几日赵王府中常有异邦宾客出入, 而近几日却朱门紧闭。   阿素只觉得怪异, 与李静玺平日张扬的行事风格不符。姜远之闻言却没有太过惊讶,淡淡道:“原来是他。”   阿素不明其意,姜远之却未在解释, 只嘱咐她这几日不许随意出门。阿素这次倒乖乖应下了,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事,她抱过白团子道:“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姜远之道:“见它在王府外的树梢扑雀,有些眼熟,便抱下来了。”   阿素未料到姜远之竟如此细心,还记得白团子是她养的。正思索间,姜远之继续道:“这小东西有些灵性,你救过它,想必如今是来报恩的。”   阿素闻言好奇道:“灵性?”   姜远之挑眉道:“你以为它是什么?”   阿素有些茫然,捏着白团子后颈皮将它拎起来,看它呲牙的样子,小声道:“难道竟不是狐狸?”   姜远之蹙眉道:“它是腓腓。”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般,姜远之循着牙签取下一卷书在阿素面前展开,上面,阿素只见其上载道:“……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看描述倒是与长大的白团子相似,阿素犹不敢信,白团子咬着自己的尾巴尖她怀中睡得正香甜。   见她吃惊的样子,姜远之微微蹙眉,阿素不由面热,知道他定是嫌自己书读得少。   自有了白团子陪伴,阿素心中安稳许多,只是未过一日便出了两件大事,打破了她稍显宁静的生活。   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北光化门被撕开了一条缺口,一小股突厥人攻入长安城中,虽然很快被击退,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于此同时,万骑的银甲武士破门而入将赵王李静玺拿下,收押在万年县狱。   长安辖属之下有两个县,西边是长安,东边是万年,而姜远之是万年令,如此一来,相当于将李静玺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   得知这消息时阿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姜远之叹道:“还是晚了一步。”   不明所以望着他,阿素有些发怯不敢开口。   然而姜远之却似忽然有了耐心,起了个话头道:“难道你不曾好奇,突厥大军为何进展神速,顺利推进到长安。”   阿素不由有个想法,她声音有些发颤道:“你是说,赵王叛国,私通外邦?”   姜远之冷道:“不止如此,他还接应城中奸细,饲机打开城门,光化门之乱便与此脱不了干系。”   阿素难以置信道:“可他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姜远之望着太兴宫的方向,眸色幽深道:“突厥人喜游猎,围城不过是为了进来烧杀抢掠一番,放他们进来城中清扫一番,他便有可能翻盘。”   阿素未料到李静玺已丧心病狂至此,望着姜远之道:“好在他人已被你拿下。”   姜远神情凝重道:“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仿佛要印证姜远之的想法一般,当天夜里阿素睡得正沉,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值夜的是青窈,她方点起灯,已有人破门而入,万骑的陈统领在屏风后单膝跪道:“长安失陷,请王妃速速与末将出城前往洛阳。”   阿素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长安竟然失陷,那守城的阿耶与阿兄又怎样,尚在宫中的阿娘又如何?   阿素换好衣裳起身,急促道:“究竟是怎么……”   她话一出口,便猛然顿住,透过薄薄窗纱,隐隐可以望见泛红的天际,是火光。   陈统领沉声道:“事不宜迟,突厥人已从北面攻入,请王妃速与末将出城。”   阿素闻言稍安,是从北面打进来,那南面的阿耶与阿兄便暂时安全。   见她出神的样子,陈统领不由再次催促,阿素匆匆起身,带着琥珀与青窈走到园中之时正见姜远之与罗长史和府中数百人皆举着火把聚集在一处,是要誓死守卫王府样子。   见她停步,陈统领第三次催促,阿素轻声道:“我不能丢下他们。”   姜远之面色极沉,大步走到她面前,厉声道:“什么时候了,还如此任性,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子考虑。”   阿素闻言紧紧咬住嘴唇,下意识抚住小腹,趁她出神的间隙,姜远之不由分说,将她与青窈和琥珀塞上一辆牛车,将车门从外面锁死。   坐在车夫位置赶车的也是万骑的武士,狠狠一鞭子下去,牛车迅捷地奔驰起来,陈统领骑马带人在一旁护卫。   阿素含着泪,努力透过车窗向外望,此时她无比思念耶娘阿兄,然而望见的却是王府门前的牌坊一点点变小,直至再也看不到。   牛车行的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还未被突厥人侵扰的东城。高十余丈的城门紧紧闭锁,陈统领将一块令牌递与监门卫,那校尉勘验了许久,终于同意放行。   原本聚集的东城的难民听到了风声,也都涌向城门,却被死死拦住,他们也许知道留在长安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命运,不由骚动起来。   就在这时,另有一列车队疾驰而来,马车虽普通,在车前开道之人衣饰却不寻常。那队人极霸道,直接便将阿素乘的牛车挤到了一旁。   阿素隐约望见一个熟悉面孔,东宫詹事卢湛,他是太子的人,难道……   马车之中坐的是李承平,身为储君,他竟要弃城而逃。   像是证实她的想法,那监门校尉显然认出了车中人的身份,惶然道:“请太子殿下三思。”   如今太兴宫封锁,太子应代行监国之职,若他弃城而逃,动摇民心不说,恐怕百年长安顷刻毁于一旦。   然而李承平心意已决,见监门校尉不愿意放行,便命人卢湛带人先行,自己驾车直冲。   阿素用力拍着车厢,陈统领俯身,她急促道:快,拦下他们。“然为时已晚,李承平的车队突破了微微开启一道缝的城门,奔驰在甬道之中。   东宫的宾客幕僚鱼贯而出,那些难民见此情景也都涌向城门,试图冲破城门。就在阿素万分焦急之时,忽有一阵箭雨破空,竟将人全都逼了回来,陈统领应变极快,命牛车掉头,就在车窗调转方向的一瞬,阿素亲眼见到卢湛被流矢射中倒地,李承平带来的人马顿时折损一半。   他似乎也吓得呆了,未料到突厥人竟将长安东面也包围了,还设了弓弩手伏击,这下再无出逃的可能。   一击得中,突厥人渐渐逼近,监门校尉怒吼着关门,却也被一支箭射中,缓缓倒了下来。   见此情景李承平再顾不得车中两位平日最疼爱的良娣,推开车门抢过一匹马,向内城逃去。   监门的卫兵仍旧顽强抵抗突厥人,试图将城门关上,然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眼看东门也要失守,阿素从车窗内向陈统领厉声道:“回去。”   陈统领犹豫了一瞬,琥珀已从里面推开了车门,阿素扶着青窈走了下来,逃命的难民皆受过她的恩惠,有些认出她的人停了下来,聚集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经历过真实的残酷,阿素原本的恐惧渐渐消失,她无比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里是长安,是她出生与长大的地方,见证过无数王朝的兴衰,她不会放弃它。   陈统领没有料到阿素竟能说动难民们去守城门,他看得出在他们心中这位魏王妃声望之高。   虽未受过专业训练,但胜在人多,在数百难民与监门武卫努力下,厚重的城门竟缓慢阖上,将突厥人的猛攻挡在甬道之外。   阿素松下了口气才觉得脱力,守在她身边的陈统领沉声道:“如今无法出城,末将送王妃去安全些的地方避难。”   阿素微微叹息,就在方才,她才发觉情势究竟有多坏。东门虽然守住了,然而却不妨碍突厥人从北面入侵,若无外援,只怕长安危在旦夕。   然而她相信,李容渊一定会回来,只要能撑过今日,或者明日,便有得救的希望。   身边之人皆带着期冀望着她,阿素不愿丢下他们,她决心主持大局。指尖微微发颤,沉吟片刻,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阿素选择的暂居之地便是东城粥厂的谷仓,因防失火,谷仓墙体皆由砖石砌成,极牢固,便于躲藏,而且贮存了少量粳米,可供数日之食。   待在谷仓安顿好,阿素望着陈统领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如今陈统领对她极刮目,沉声道:“王妃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60章 160 他会回来的   轰隆的巨响在耳畔炸裂, 陈统领知道那是投石车抛掷的石块撞击在城墙上的声音,东面的城门正承受着猛烈地攻击,腾空而起的火龙挟着滚滚浓烟窜入云霄, 映着谷仓内众人苍白的脸。   此时阿素的声音却无比清晰,陈统领单膝跪在地上,听她吩咐自己即刻带人前往禁宫,当他抬头仰望面前年轻的王妃时, 发觉她娇美的面庞虽依旧带着少女的稚气, 语气却沉稳有力,不由自主遵从。   陈统领留下半数人马护卫阿素,其余直奔太兴宫和王府报信,撼动人心的隆隆与马嘶箭雨之声不绝,谷仓内众人皆悬心, 大气不敢喘, 生怕下一刻突厥人攻入城内,烧杀抢掠到此处。   青窈扶阿素在干草垛旁倚靠。方才耗费许多精力, 她的额发已被细汗打湿, 青窈轻轻为其拭去, 只见阿素阖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垂着。她安静靠在柔软的干草上,秀眉微蹙,纤手抚在小腹上,似乎极不舒服。   青窈心中打了个突, 虽说离产期还有两月, 但今日颠簸,若致早产,现在连稳婆也无, 只怕凶险异常,想到此处不禁抬眸张望,正见琥珀吃力地提着一个残破的木桶迈进来,想来是在院中寻了口井打了水来。   青窈央求陈统领留下的武士去寻了些干柴,在院外洗刷干净铜釜,将井水煮了起来。望着跳跃的火苗下青窈严峻的表情,琥珀也有些忧心,方启唇却被被青窈示意噤声,在她向铜釜下添柴的当口,青窈已在谷仓中辟出一块安静的角落,垫下厚厚的干草,扶阿素躺好。   琥珀端着兑好温水进来,青窈扯下自己的中衣沾湿,给阿素净面。此时她睡得昏昏沉沉,腹内的胎儿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也不安挣动起来。只见阿素眉头颦蹙得越发厉害,琥珀在一旁焦急道:“阿姊,我们还是去寻辆车,回王府去罢。”   青窈将阿素的纤手洗净,摇了摇头道:“不可,如今突厥人最怕的当属魏王殿下回返,攻城不得,城中细作必将主意都打在王妃身上,这也就是为何姜令丞要送王妃离开长安,若是回去,怕是自投罗网。”   琥珀道:“可此处也太简陋了些,王妃体弱,若受惊早产,可如何是好。”   青窈放下沾湿的中衣,冷静吩咐道:“去寻些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来,最好是正在哺乳的。”   琥珀即刻应了,半个时辰后果然领着几位妇人来,皆是生养过的,其中一位怀中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望见青窈便跪下来,怀中的孩子气息微弱,哭都哭不出,显然已饿了。   青窈忙命人取了食物,那妇人含泪接过,狼吞虎咽吃了,方叩首拜谢。青窈道:“皆是王妃的恩典,你们无需忧心,日后也无需发愁食水。”那几位妇人皆是死里逃生,在饥馑间讨生活,自是千恩万谢,又知道面前的女官寻自己来是陪护王妃生产,皆应诺。   然而守在阿素身畔琥珀依旧有些不知所措。青窈轻声道:“为今之计,只有等。”   琥珀迟疑望着他,青窈道:“等魏王殿下回返,或是等姜令丞寻来,再或是等长公主平息宫中之乱遣人来接,再次之前,我们只能守着王妃……”   琥珀道:“可是魏王殿下……”她话音未落,只觉手被握住,阿素已醒来,哑声:“他会回来的。”   青窈扶起阿素,喂她喝了碗水,干涩渐渐缓解,阿素倚在干草上,抚着小腹喃喃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轻,青窈安慰道:“是,魏王殿下一定会平安回来,许是明日便到长安了。”   月亮很快升至中天,嘶喊声,掷石声,羽箭的呼啸声渐渐消了下去,突厥人的第一波攻势被百年来历代统治者筑起的坚固城墙阻挡下来。残兵渐渐退去,谷仓中可以听得到干柴灼烧的爆裂声,众人不由松下口气,然而也都在心中忐忑,也许暂时平静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阿素再无法入睡,有些吃力地扶着青窈起身,月光透过谷仓高高窗棱冷冷落下来,盛夏之中洒下一片凄然银晖。相比自己,她更忧心的是禁宫中的阿娘,远在南城的阿耶与阿兄,以及星夜兼程回赶,将与城外突厥人正面遭遇的李容渊。   也许相距不过百里,她却觉得如同隔着天堑银河,看不到也摸不到他们任何一人。所以她不愿陈统领守着自己,而是要他入宫去助阿娘一臂之力。因为阿素知道,方才李承平既能弃城而逃,自然是因为宫中已出了大变故。   然而阿素没有想到的是,危机竟然来得这么快,并且直指自己。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谷仓众人带着一夜未眠的倦意,不安地骚动起来。他们是难民,也是饥民,昨夜情势危急一同避难,如今危机暂除,如何活下去就成了第一难题,在万不得已情况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陈统领留下的武士立刻警觉起来,持刀将阿素护卫起来,阿素挣扎着摇了摇头,低声吩咐了几句,琥珀便领人取了些粮食,用铜釜熬了粥,在青窈的引导下,男女老少排队,皆从陈统领留下的武士手中接过用存粮熬煮的热粥。   笼罩在谷仓中的焦躁与不安渐渐消弥,即便外间战火纷飞,谷仓内依旧存着最后宁静。腾起的热气氤氲,然而谷仓中的粗粮又能支持几日?阿素并非没有从书中读到过饥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她虽暂时平息了骚乱,然而还要想个更稳妥法子。   沉吟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阿素蓦然抬眸,但见兵刃交错,陈统领留下来武士已与人交起手来。   武士们组成的人墙将阿素牢牢护在中央,青窈紧紧扶住阿素,嘴唇却有些发白。若她未看错,来人乃东宫翊卫,是李承平的人。   果然,如潮水般的翊卫源源涌入谷仓,陈统领留下的人虽皆是精锐,却终究寡不敌众,人墙渐渐紧缩。望见刀光剑影之中李承平大踏步走了进来,阿素眸色发冷。   他去而复返,光天化日之下竟无丝毫掩饰,只怕是要鱼死网破。   果然李承平一见她便眯起眸子道:“你果然在此处。”   望着她身前浴血的人墙,李承平带着冷意道:“若是你束手就擒,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   阿素睁大眸子望着他,李承平斗争了一夜,拿定主意出其不意要绑了自己走,究竟是想要威胁阿娘,还是要威胁李容渊,或是……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可能来。   李承平无需威胁任何人,因为长安即将陷落,他要这座城再无任何意义,联系他弃城而逃的举动,他不过是要活命而已。   他是要将自己交给突厥人,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   见阿素神情惊变,李承平也不再掩饰,面目因唾手可得的希望而兴奋扭曲。   阿素的心剧烈地跳动来,濒临绝境,她倒平静下来,环视了一圈道:“带我走可以,需放了旁人。”   李承平未想到她竟还在意别人,本不欲理,然而见她身前武士毫不退缩,并不好料理,不由沉声道:“你乖乖和我走,我就放了他们。”   阿素一面悄然张望,一面试图拖延时间,明知故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此时天已亮,陈统领去了一夜,说不得片刻便会有人来寻自己,拖得一刻是一刻。   然而李承平却似识破她的目的,不耐道:“总会让你……”说着不怀好意瞄了一眼阿素的肚腹,冷笑道:“还有你腹中的孽种,死个明白。”   说罢,便要动手,见他丝毫不入彀,阿素心中也不禁焦急起来,李承平眼见她被护着一点点退向谷仓一角,表情越发狰狞。   他自知自己已无夺位之望,唯一能祈求的便是在李容渊回来之前赶到东都洛阳自立,等李容渊与突厥互相消耗,再坐收渔人之利。   若行此计,阿素便是关键。不仅可以换取自己活着出城的机会,若是她与腹中孩子皆死在突厥人手中,只怕李容渊发疯发狂,定要突厥人血债血偿。   眼见阿素退无可退,李承平越发狂热地兴奋起来,就在他扬手要下令时,忽听背后有人朗声道:“且慢。”   阿素寻声而望,却见一人大步走了进来,竟是姜远之。 第161章 复国 魏王领军凯旋   李承平蓦然回身, 眸色幽深,剑拔弩张间姜远之已然被东宫翊卫扣住,阿素才发觉他竟是孤身一人前来, 未带亲随。   姜远之被牢牢按在地上,李承平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阴沉不定,似乎拿不准他此行的来意。   然而姜远之却并无惧意, 反仰面望向李承平, 冷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难道便是这般礼贤下士?”   李承平一怔,进而狞笑道:“死到临头,还摆这些架子。”   他知道姜远之是李容渊的人,也并不信他此刻会投靠自己, 更兼此时已将阿素擒住, 里外俱是自己的人,自然有恃无恐。   见李承平成竹在胸的样子, 姜远之不禁叹道:“大难临头而不自知, 太子当真好气度。”   这便是实打实的嘲讽了, 怒意油然而生,李承平揪住姜远之衣襟将他拽起,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姜远之却不慌不忙挣开,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道:“看来,对于自己的处境, 殿下并非一无所知。”   李承平沉着面孔望着姜远之, 周遭的翊卫围了上来,却被他以眼神止之,姜远之气定神闲道:“殿下如此行事, 无非是要将她交给突厥人,以挑起魏王与毕迦罗可汗的纷争,好坐收渔利。”   说这话时姜远之的目光落在阿素身上,声音却犹如一声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响。   李承平的心事被戳穿,面色突变,右手紧握着佩剑,似乎下一瞬便会将他斩于剑下。阿素被困在墙隅,不禁抬眸望向姜远之,心中涌起一阵阵波澜,此时他来,究竟是敌是友。   姜远之似乎对阿素没有一点兴趣,看也不看她一眼,李承平森然的目光在姜远之身上滚过了三圈,仿佛在犹豫是杀了他灭口,还是容他继续说下去。姜远之并不在意,不徐不疾道:“只是殿下的计划,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李承平顿时抬眸。   见吸引了他的注意,姜远之淡淡道:“殿下可曾忘了,如今元子期手握重兵,若叫他知晓,如何放过殿下?”   李承平自知元子期正在南城,若得知此事风声并不能轻饶自己,然而他已再无退路,只能铤而走险,妄图挟持阿素从东面出城。   只是终究心虚,此时闻姜远之之言似有破局之法,李承平虽心急,却冷声道:“那又如何?”   阿素直悬着一颗心,定定望着姜远之,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屏息凝神间,只见姜远之削薄的唇轻启:“我确有一策要献与殿下,只是……”   随着他的尾音慢慢挑起,李承平目光中也越发热切,阿素忽然感到一阵冷意,她隐约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落入一个圈套中。而此时的姜远之是陌生的,再没有一刻如这般令阿素深深感受到他的野心,仿佛他才是掌控全局之人。   李承平却浑然不觉,只一瞬不转地盯着姜远之,见将他的胃口吊得够了,姜远之却卖了个关子道:“只是事成之后,我有一个条件,只望殿下应允。”   李承平不耐道:“若真成事,世间便没有孤王满足不了的愿望。”   是极狂妄的口气,姜远之倒像是早将他拿捏住一般,微微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李承平嗤道:“那也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似乎再不愿等,果断命人将阿素带走,青窈与琥珀都被推搡在地上,青窈的额角磕破了一处,鲜血横流,却依旧伸着手想抓住阿素,那景象颇有些惨烈。   阿素知道李承平是要将她交给突厥人,此时反倒镇定,被东宫翊卫挟持着向外也不硬抗,只小心护着腹中孩子,然而还未走出一步,果然被姜远之拦住。   李承平眯起眸子望着他,姜远之淡淡道:“殿下应先将她送往南城,威胁元子期,找机会取他项上人头,收编元氏部曲,以清缴城中异己。待魏王回城,紧闭城门,让他与城外突厥人互相消耗,平定山河指日可待”   这番话说的极有条理,阿素乌黑的眸子顿时睁得极大,她知道姜远之必不会让李承平擒了她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欲取阿耶性命,   这番话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阿素已无从分辨,只觉热血上涌,怒道:“耶娘一向待你不薄,未想到你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姜远之依旧是云淡风轻样子,见此情景阿素不由悲切,嘴唇微微发抖。   李承平无暇他顾,心中急剧地思索。姜远之说的有理,若能控制长安局面,将李容渊关在城外,倒比他去洛阳登基要更站得住些。   负手在谷仓中走了几圈,李承平焦躁道:“即便拿得下元子期,姑母那边又如何……”   姜远之打断道:“长公主孤身一人在宫中,身边不过是些文臣,不足为惧。”   像是为了打消李承平的疑虑,姜远之沉静道:“如今长安城中万骑皆由我掌控,而我为殿下所用,长公主不过一介女流,又何足为惧?”   说罢抬手扬起一纸调令,阿素隐约辨别出上面盖的印鉴正是李容渊交与自己保管的那方,原来姜远之是早有预谋,从她这里骗了印去,好调遣禁军。   昨日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此时阿素方知姜远之用心,原来自己终究信错了人。   她又悔又急,不由有些眩晕,身体一颤,却是被姜远之扶住。她极憎恶地挣开,姜远之并不以为意,反向挟持她的东宫翊位训斥道:“好生看着魏王妃,如今她可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一点闪失。”   阿素面色苍白,抬眸望向姜远之,缓缓道:“不劳姜令丞费心。”   这七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姜远之却神色淡然。见李承平着意部署,未注意此处,阿素低声道:“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你去害我阿耶。”   姜远之扬起唇角道:“可是,你还有孩子。”   这话拿捏得极准,阿素此时才体会出他洞察人心的可怕来,若她一人,顷刻自尽,自不会让李承平拿她去威胁阿耶,然而此时,却不得不得顾及腹中的孩子,不能妄动。   姜远之本欲再嘲讽几句,见阿素眼眶通红,轻嗤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只是李承平依旧在犹豫,即便如姜远之所言,他拿得下元家,城外的突厥人却不好退,若是城破,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干脆还是出逃洛阳,留李容渊与毕迦罗可汗拼得鱼死网破,想到此处,他的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   然而见阿素与姜远之相距极近,不由警觉道:“你们做什么?”   姜远之闻言顿时从阿素身畔退开,见李承平举棋不定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只能使出杀手锏,他走到李承平面前,沉声道:“殿下无需忧心,突厥本为游牧民族,围城不过劫掠,又将与李容渊正面交锋,想必大有折损,到时候只要让他们满足,自可保长安无虞。”   李承平嗤道:“说得轻巧,那毕迦罗可汗又如何轻易满足。”   姜远之望了他片刻道:“殿下可曾知道,所谓高昌麴氏的宝藏。”   李承平闻言瞳孔紧缩,传闻高昌王庭有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得之者得天下,而且最令人渴望的是其中藏着关于长生的秘密,许多人求而不得,这其中就包括废后高氏一脉,为讨好皇帝,不惜借战事之名更换北疆守将,数次前往高昌探寻,皆不得。难道面前之人竟与之有所关联?   李承平面色沉沉,姜远之也不卖关子,平静道:“求而不得,只因大部分人都寻错了方向,宝藏其实与高昌王庭并无关联,即便踏破麴氏也是无用。而是在百余年前,桓氏亡国之时,姜夫人派大将凌襄将宝藏从中原运往西北,做复国之用,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开启宝藏的钥匙则是一柄剑。”   阿素的心跳得极快,她知道姜远之说的那宝藏其实已为李容渊所得,却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曲折。   李承平也蓦然色变道:“为何你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你是!”   姜远之笑道:“不错,我便是桓氏后人,天不亡我,一切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李承平此时才悟到他的最终目的,不由倒退一步,厉声道:“将他拿下。”   东宫的翊卫顿时上前,姜远之却不惧,淡淡道:“殿下慌什么。”   此时有人惊惶报道:“禀殿下,谷仓外已被万骑包围了。”   李承平此时方知,姜远之敢孤身一人来,自然留了后手,不由阴森道:“孤现在便可杀了你这乱臣贼子。”   姜远之却笑:“殿下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如与我合作,共赢天下。”   李承平颤声道:“你要……”   姜远之道:“我助殿下登基,并退突厥,只要殿下允诺,以黄河为界,天下两分。”   此言掷地有声,而李承平此时方知,原来比他更想要黄河以南的东都洛阳的人是姜远之。桓氏本据洛阳为帝都,在中原世族根基极稳,他若以桓氏之名起兵复国,必得呼应,此时有底气说得出这话来,想必早已计划好。而李氏三代基业,不能毁在自己手中,想到此处,李承平断然道:“休想。”   姜远之淡淡道:“殿下拒绝我容易,只是拒绝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李承平急促地喘息,他知道姜远之说得无错,如今他进退维谷,犹如困兽。   望着对峙的二人,阿素心跳得极快,视线中的姜远之面目清晰,她却觉得一点也看不透他,更不知道若如他所言,要如何处置自己,而他又要如何对待李容渊。   然而姜远之却像丝毫没有这些困扰般,只静静望着李承平。   过了许久,李承平狰狞的面目有了些松动,终于想明白一般,他狠狠道:“说罢,接下来要如何做。”   像是料到这般结局一般,姜远之道:“那便一切听我安排。”说罢,即刻上前,要带走阿素。   阿素望着姜远之不由后退,李承平喝止道:“慢着。”   他也知道眼前的魏王妃几乎是自己全部的筹码,这谷仓终究是他的天下,随着他发令,东宫的翊卫即刻上前,将姜远之拦住。   姜远之眸色一深,退开道:“也罢,那殿下便亲自带她去南城,解决了元子期,便再无后顾之忧。”   阿素心中打了个突,姜远之一味想引李承平去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承平也有些犹豫,姜远之见状,淡淡道:“方才说到,开启宝藏的钥匙是一柄剑,如今在元剑雪手中,无论如何,要先得到这柄剑。”   李承平蹙眉道:“若你真是桓氏后人,为何这柄剑竟不在你手?”   姜远之叹道:“此剑唤作龙胁,原是我曾祖桓冲佩剑,后赠与麾下大将凌襄,后世子孙不肖,交友不慎,以至如今流落民间,又为永仙公主所得,赠与靖北王世子元剑雪,殿下若是不信,待取此剑一验便知。”   阿素不由睁大眼睛,阿兄这柄剑的来历,她的确知晓一些,起先这剑是在李容渊那里,她随李容渊去平康坊,悄悄见到他请一位六指侠盗去盗宝,报酬便是那柄龙胁,后来不知怎么被永仙得了,送给阿兄,还是她打的剑穗。如今想来,这柄剑莫不是姜远之赠与李容渊的,而他所说后世不肖子孙,莫不是指的是自己。   阿素正思索间,李承平似也拿定了主意,向姜远之道:“如此,就按照你说办。”   是要送她去南城的意思,阿素猛然抬眸,深深望着姜远之,不愿信他竟真要取阿耶性命,然而……她同时也知道,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就帝业者绝不会感情用事,姜远之如此,李容渊亦如此,皆是手腕铁血,紧紧咬住下唇,阿素只觉指尖发颤,然而打量姜远之,却见他表情淡淡,甚至有一瞬如释重负。   阿素很快被挟着出了谷仓,李承平不许任人靠近,亲自押着她上了牛车,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不远处东城门外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隆声,一队探路的斥候飞奔入而来道:“魏王,魏王领军凯旋!” 第162章 城下 第一次知他竟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一……   谁也不曾料到李容渊竟回来得如此迅疾, 若按照李承平所想,至少还有三日他这九弟才会回返。而那时他早已出逃洛阳,突厥人也早已将长安劫掠一空, 留给李容渊不过是一座死城。   然万万没想到,李容渊竟以雷霆之势赶回长安,而且既报凯旋……李承平的目光落在报信的斥候身上,果听他朗声道:“魏王与攻城先锋遭遇, 斩其大将, 一举击退突厥主力。”   本是捷报,李承平却攥紧了佩剑,面色也有些发白。竟连突厥精锐也拦不住李容渊,那留给他的时间自也不多了。   方才姜远之所言虽在理,李容渊的突然出现却打乱了一切计划, 看来先发制人抢先在长安登基的路是行不通, 李承平想,好在他尚有人质在手……   感到李承平的目光森森落在自己身上, 阿素才反应过来如今有多危险, 若方才李承平对她还未起全然的杀意, 那如今便是下定决心要将她置于刀锋之上。   阿素不禁后退一步,脸色有些苍白,姜远之却比她更快地唤住李承平道:“殿下稍安。”   说这话时姜远之的眉峰也蹙得很紧,李容渊的突然回城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也将原本立于危楼之下的李承平逼至绝境, 使他再无退路, 不得不铤而走险……鲜血的气息在谷仓中弥漫,姜远之急速思索,李承平恐怕并不会再听自己的话, 为今之计只有……   轰隆的巨声再次炸响,“突厥人退走了!”不知是谁喊出了一声,接着浪潮般的呼喝声震得谷仓大地都在颤动,众人皆意识到这是胜利的欢呼,李承平心中绷得很紧的那根弦应声而断,他断然喝道:“抓住他们。”   这句话自然是冲着已扶着阿素的姜远之说的,他半抱半强迫想将阿素带出谷仓,然而阿素根本不配合,乌黑的眸子瞪着他,僵持间东宫的翊卫已上前将姜远之扣住,谷仓外姜远之带来的万骑闻听动静也冲了进来,奈何李承平掌握主动,牢牢将阿素挟住,无人敢轻举妄动。   望着万骑诸人刀锋间的寒芒,李承平向姜远之冷道:“原来你真正的目的,是她!”姜远之此时再次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微微叹了口气,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李容渊的突然之举打乱了一切,然而此时他清秀的眉目却并没有仓皇,沉声道:“若是殿下此时放人,魏王宽仁,我以性命担保,日后并不会为难殿下。”随着他的话音,万骑诸人缩小了包围,严密地堵住了谷仓的出口。   阿素讶异望向姜远之,难道他此前铺排竟是为了救自己?然方才他侃侃而谈,对阿耶也并未留情,这让阿素又不由迟疑。   李承平居高临下望着姜远之,冷笑道:“以性命担保?也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   说罢他狰狞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要,小九既要着长安,我就给他一座死城,要她一起陪葬!”   说罢狠狠扭住阿素的下颌,几乎要拧断她纤细的颈子,果然见姜远之的神情凌冽,李承平仿佛发觉一件极有趣的事一般,阴森道:“要你的人都退下。”   李承平的大掌极有力,在阿素颌下勒出红痕,万骑诸人缓缓压了上来,姜远之色入寒霜,他努力挣开桎梏,望着李承平狰狞的面目缓缓道:“慢。”   而随着他发令,原本将李承平包围万骑终于让开了一条道,只是李承平却未松开阿素,此时她已呼吸困难,几乎不能说话。   也就在此时,竟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扑了上来,用力想掰开李承平的手掌,东宫的翊卫顿时涌了上来,数道长剑将那个柔弱的身体从后背到胸前贯穿,鲜血顿时从她唇畔涌了出来,那双发力的手却没有松开。   竟是琥珀。   望着琥珀软倒下的身子,阿素心中轰得一声,完全不敢置信眼前一切,李承平也有一瞬的震惊,阿素低头狠狠咬了他的手掌一口,李承平吃痛,反手抽了她一巴掌。   阿素并未顾及自己,只是扑在奄奄一息琥珀身边。创口血流如注,阿素泣不成声,琥珀却努力伸出手,轻轻为她拭泪,气若游丝道:“娘子莫哭,如今大恩得报,奴婢也可安心了。”   随着琥珀的声音渐息,微微抽搐的身子也渐渐没了动静,原来她犹自记得自己曾舍钱与她为父治的恩情,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阿素面颊上滑落。   也许比之青窈,琥珀向来多了些怯懦,阿素未曾想在最后的关头她竟以命报恩,泪水止不住落下,心中痛得厉害。   此时琥珀殒命,青窈生死未卜,阿素眼眶发红抬头,李承平从她的眸子中读出强烈的憎恨,然而这并不能阻挡他嗜血的暴虐,将阿素从地上拎起来,他大步拖着她向外走,厉声道:“不许留一个活口。”   凄厉的惨叫顿时从身后响起,刀锋的森寒映上血色,浓烈的腥气令人呕吐,阴暗的谷仓变成了人间的修罗地狱,李承平此举自然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阿素面色煞白,却救不了这些无辜的人。   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被李承平粗暴塞入牛车之时,阿素只听同为人质姜远之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阿素并未理他,只是扭过头去,任泪水无声地滑落,沾湿了衣襟。   因得姜远之指令,万骑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让李承平离去。牛车颠簸,阿素蜷缩在一角,努力护着腹中的孩子,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何等命运。   然而很快她便知道了。谷仓距长安东门不过数里,李承平的人很快占领了城楼,历经百年的斑驳青石之后布满了弓箭手,阿素被推在箭垛之前才发觉数十丈高的城楼下是银色的汪洋,大蠹在风中烈烈,上面赫然飞扬着鲜红的“魏”字,列阵之前,一人银甲黑马,虽是单骑,却气势如虹。   阿素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那人似有所感,凤眸蓦然射向城墙。   是李容渊。   他真的击退突厥,凯旋回城。   虽不过数月,阿素却觉已经年,泪盈于睫,虽有千言万语,她却后退一步,紧紧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相距甚远,李容渊却心有灵犀般,一下便辨别出阿素的身影。望见横在她身前的刀锋,李容渊似乎立刻明白形势,他淡色的瞳蓦然紧缩,接着燃起滔天的火焰,仿佛要燃烧一切。而他身后,千军万马似有排山倒海之势,顷刻便能将一切毁灭。   高高的城墙之上,李承平挟着阿素上前上前一步,空气中充满硝石的味道,似乎一触即发,阿素只听李容渊低沉的声音道:“兄长,这是做什么。”   此时他并未妄动,越是遭逢大变,身为主帅越是冷静。即便可以即刻冲破城门,却只以言语周旋,自是不允许阿素有任何闪失。   李承平自知越拖越对自己不利,厉声道:“看清楚了,想要她活,就拿你的命来换。”   明眼人皆看得出,如今李承平自是想杀了李容渊,再出城到洛阳自立,然而他手中筹码却不足,即便有王妃在手,又如何换得魏王的命去。   众将士群情激愤,灼灼日光下,汹涌的银流向前涌去,却被李容渊止住。   见此情景,李承平将剑抵在阿素小腹上,焦躁道:“若是不应,我便先剖了她腹中的孩子……”   李容渊沉声打断道:“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将士哗然,李容渊却以手势止之,阿素用力扭着身子,急促道:“不要。”却见李容渊潇洒下了马,取下银盔,颀长的身影立城楼之下,淡然道:“让我入城,用我换她,你可以挟我到洛阳,再杀了我。”   李容渊说的,也自是李承平所想,然而见李容渊如此坦然,李承平却犹豫了,阿素含着泪挣扎,却听李容渊劝道:“若非如此,恐怕兄长无法活着离开长安。”   李容渊说的是实情,李承平思忖了一会,终于森然下令道:“放他进来,只许他一人进来。”   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如同噬人的野兽,冒着寒光,李容渊身畔几位将军跪倒在地,劝他三思,却被李容渊勒令后退,原地待命。   将银盔与佩剑交与副将,李容渊独自向城门走去。   见他还算配合,李承平也挟着阿素下了城楼,他已备好了前往洛阳的车马,只待捉住李容渊,便可顺利行事。   城楼之下,百年不朽的城门再次阖上,刀锋所向之中,望见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阿素指尖颤抖,当最后一道光在李容渊高大的身后消失,望着寒芒中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阿素哽咽道:“你来、做什么。”   李容渊并未回答,只深深望着她,见泪水划过她的面颊,不由抬手,似乎想抹掉她的泪珠,然而修长的指还未碰到阿素,便被拦住,李承平桀然道:“要换她也可以,只是你须先将右手砍了。”   阿素知道李承平必然不放心李容渊,却未料到他竟如此无耻,而李容渊却似早已预料,左手反劈,甫然夺过了身畔之人的长剑,横在身前。   李承平未料到他竟然暴起,不由将剑架在阿素颈上,恶狠狠道:“你想做什么!”   李容渊却并未被他的色厉内荏震慑,反漫不经心将剑抵在自己右腕上道:“便依兄长所言。”   是真的要自己斩断右手的样子,李承平紧紧盯着李容渊,但见鲜血已从他右腕涌出。阿素怔怔落泪,她知道李容渊言出必践,却第一次知他竟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一步。李承平自然不是什么善人,李容渊本占优势,却因她陷入如此之境地,若她不下决心,今日两人皆要死在此处,还不如……   想到此处,阿素用力闭上眼睛,向横在颈间的剑锋撞去,而也就在这一瞬间,耳畔有风声呼啸,在她不曾看到的瞬间,情势逆转,   天旋地转中阿素只觉身子一轻,接着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幽静的白檀香气将她环绕,阿素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只见李容渊狂怒的面孔。近处李承平已中剑倒在血泊,周遭之人皆面色煞白,不知所措。而远处,千军万马冲破城门,耀目的烈日下涌入的银流几乎将一切吞噬。   李容渊牢牢禁锢着她的腰身,嘶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阿素自然知道他怒意之所在,然而她已经完全无法顾及,这次是真的得救了,一直以来积累委屈终于找到释放的出口,阿素紧紧环住李容渊,深深埋在他怀中,即便挨骂也一点不愿意松手。   这举动令她紧紧贴着的坚实的胸膛一瞬间柔软,阿素只觉被自己更用力地压入怀中,腰身也被牢牢扣住,滚烫的吻不断地落了下来,泪水被一点点吻干,李容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道:“莫怕,我在。” 第163章 归来(修) 今生她不愿他一人走   修罗地狱与人间不过一线, 阿素心中踏实了些,忽然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急迫地从李容渊怀中挣开, 努力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右腕。   指尖所及之处一片濡湿,猩红刺目,阿素整颗心剧烈抽痛起来, 她几乎不敢去看, 却还是强迫自己,目光一寸寸在他手腕的伤处逡巡。   望见她紧张的样子,李容渊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放下来,微微活动了下右手道:“无碍, 只是皮肉伤。”   见此情景阿素略微放下心, 然李容渊虽作无碍的样子,却分明可见他右腕绽开的那处伤皮肉翻卷, 恐怕需要清创。更兼他方才劈手夺了李承平的剑, 指腹被剑刃所伤, 滴下鲜血竟有些发乌,难保那剑上没有淬毒。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又发急,目光下意识落在血泊之中的李承平身上,方才夺剑,他被李容渊就势钉在地上, 剑锋横穿锁骨, 虽失血,却仍有一条命在,此时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见阿素望向自己, 剧烈地喘息中李承平反倒笑了,他勉强仰起头,嘶声道:“这一次,是我输了……”然而虽知大势已去,他却仍不甘心,双目圆睁,瞪视着李容渊,狠狠道:“只是……你,你也未必能赢,若是想活命,来求我……”   闻听他言中未竟之意,阿素甫然而惊,原来她的预感这般准,李承平竟真留了后手,这剑上真淬了毒不成?只是不待阿素发问,李承平便发出一阵疯狂大笑,她再抬头时,却见李容渊已走到了李承平的面前。   面对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李容渊却并不在意。居高临下望着血泊泥泞之中的一国储君,他眸色幽深道:“皇兄之所求,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所以求与不求,又有什么区别?”   见最后的心事也被拆穿,李承平面目狰狞,口中不断发出嗬嗬之声,李容渊神情平静,淡淡道:“然这一次,终究不能令皇兄如愿,况且……”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蓦然转冷,言辞锋利道:“皇兄身为储君,为一己之私卖国求荣,即便身死也难容于祖宗社稷,曝尸三日也难赎倾覆江山之罪。”   他语气虽轻,却言之凿凿定了李承平的罪,甚至连身后当如何处置都已定论。闻者皆瑟瑟,匍匐跪拜在他脚下,阿素怔怔望着李容渊,只觉这一刻,他当真是这天下的主宰。   第一次,她深切感受到他身上的帝王之威,这样带着压迫威势的李容渊令她十分陌生,又莫名熟悉。   血泊中的李承平双目圆睁,万万想不到李容渊竟毫不妥协,反历历数说他的罪状,惊怒交加间,他一口鲜血窒在胸中。颤抖着直起身子,努力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止不住鲜血狂喷,很快他再次倒了下去,抽搐几下便戛然失去生机。   阿素自不许他如此简单就死,然而她扑上却时,地上的人再无一丝生机。   察觉到她的异样,李容渊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用力按在怀中,阿素挣扎着望他道:“方才那剑上是不是淬了毒?怎能让他就这么死?”   李容渊举起右手,日光下伤处清晰可见,被李承平佩剑划伤之处确实发乌,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麻,然而望着阿素发红的眼睛,却摇了摇头道:“无碍。”   阿素大急,李容渊将食指竖在唇畔,令她噤声。他低声道:“无需后悔,他既将毒淬在自己的剑上,恐怕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哪里又有什么解药。”说这话时,他目光深深,径直落在地上那具尸首灰败的面孔上。   阿素未想到他竟想得如此通透,见她惶急,李容渊反笑道:“无妨,什么样的风浪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在这事上翻船?”   他语气笃定,阿素却莫名不安,李容渊揽住她,埋首在她的发丝间,用力呼吸她身上甜美的气息,阿素忽然对他身上的万古寂寥感同身受。   前世她也曾窥探到过他身上这样的孤寂,只是那时她不懂,而如今她却明白天家没有骨肉亲情,宸极之巅注定高处不胜寒,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御极之路,注定越走越孤单。   但今生她不愿他一人走,阿素下意识握住李容渊的手,片刻后便被用力回握。   许久后,阿素方听他轻声道:“将他……殓了吧。”   说完,便有银甲的武士上前,将李承平的尸首罩上抬了下去。如同一个信号,更多的人单膝跪倒在地,如连绵的浪潮向外勇气。   阿素下意识远望,隐隐见四处旌旗涌动,想必突厥在城南聚集的主力已全部被击退,而城北有阿耶与阿兄在,应也无大碍,外患既解,如今需要处理就只剩下内忧。   城楼之下,李承平身边的东宫亲卫多数缴械,少数负隅顽抗者也被俱擒拿,按头跪成一排。   其中最为醒目一人竟是姜远之,他虽未被五花大绑,却被两个武卫扭住,牢牢按在地上。李容渊抬起手,便有人将他带了过来,居高临下望着他,李容渊与他对视了许久,久到阿素心里都有些发慌。   两个人表情皆平静,然目光交汇间隐有暗潮汹涌,阿素将事情前后串在一起细想,明白姜远之所作所为并非存有歹意,相反几次危难倒靠他化解,但李容渊究竟如何看待他,却是她无法揣测的了。   再者而言,姜远之身份微妙,李容渊要如何处置他,她一点也拿不准。   正在她紧张之时,李容渊忽然松开了握住她的手,缓缓走到姜远之身前。押着他的两名武卫自然地退下,李容渊望着他道:“起来吧。”   姜远之拜道:“未能完成殿下所托,请殿下治罪。”   言下之意竟是二人曾有约,阿素十分诧异,却听李容渊道:“罢了,功过相抵,便不治你的罪。”   阿素猜不出姜远之谋划了什么可被称有功,只是这些她也并不关心,现下她最在意的事莫过于李容渊的伤势。好在定乱之时,李容渊的副将已火速入宫去接医正,现下隐约可见城门后的御道已荡起的烟尘,数辆宫车正滚滚而来。   御道非天子出行不得用,如此阵仗定有大事发生,城楼之下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紧紧盯着飞驰而来的宫车   一刻后,鎏金宝顶的牛车终于在城楼下停驻,瀑布般流淌下来的珠帘蓦然被打起,两位着宫装的端丽女子扶着一位神情憔悴的华服美人走了下来。   来人竟然是安泰。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许久未见的阿娘,却见她面色发白,隐有泪痕。安泰异样严肃,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她未看阿素,只深深望着李容渊,郑重打开手中匣子,取出一纸制书,沉声道:“魏王接旨。” 第164章 御极 人群膝行分开两列,在他们走过的……   与安泰对视片刻, 李容渊凛然跪地听受。安泰带着颤音的声音沉稳落下,周遭起初死寂一片,倏而哀哭四起, 望着阿娘翁动的唇,好一会阿素才真真正正理解她的话,阿舅薨了,临终前传位于李容渊。   这样的事原本前世她也曾经历过, 此时再历, 阿素心中却空落得厉害。她的皇帝阿舅,既是疼爱她的长辈,也是夺去阿耶性命,令元家分崩离析,彻底改变她一生的无情帝王。前世她是恨着他的, 而阿娘的心中爱恨纠葛则更汹涌强烈。   这一世再听到这讯息, 阿素感到的并不是快意,她想起很小的时候, 阿舅也曾抱着她, 穿过太兴宫长长的廊庑。水边的画舫上, 阿娘嗔道:“阿兄莫抱那么高,当心摔着宝儿。”她却一点不怕,咯咯笑着,攥着阿舅明黄衣角,在他怀中拱着身子, 娇声道:“我要九哥哥陪我玩儿。”   那时李容渊沉静立在人群的角落, 而太液池的波光在她潋滟的面庞上映照出一片灿烂的金色。   如今人事皆茫茫,一切都不同了。   用力闭上眼睛,阿素感到安泰带来的侍女上前, 在她身畔低声道:“王妃,该下拜了。”   阿素茫然了一瞬,左右两边的侍女已扶着她缓缓跪地,周遭之人皆蹈手叩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吾皇万岁。   李容渊已起身接过制书,连宣旨的安泰也向他福身下拜。声震四方的呼声中,受命于天,凛凛威严的新帝如在九天之上,遥不可及。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阿素浑浑噩噩伏身,然额头刚触到地面,有力的手臂便将她托了起来。阿素抬眸,见李容渊深深望着她,不及她开口,用力握住她的手,牢牢牵起她。   人群膝行分开两列,在他们走过的道旁两侧伏地叩首,如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浪盖过一浪。阿素紧张极了,李容渊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掌,温暖的力度传来,阿素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与李容渊并肩而立,接受完在场诸位臣子的朝见便用了一刻,这几日太过惊心动魄,过了劲儿阿素直有些体力不支。   李容渊极敏锐,见她面色发白,眼疾手快捞住了她的腰身。靠在他怀里,阿素完完全全放心下,只要有李容渊在,一切都不用担心,这是只有他能给予她的安全感,只是心中有件事放不下,紧紧握着李容渊的手道:“让医正看看你的伤。”   见阿素软在李容渊怀中,安泰也唬了一跳,这几日她在太兴宫中焦头烂额,外界消息鲜有传递,方才才知阿素竟叫李承平劫了去,还差点没了性命,如今见爱女全须全尾,紧紧绞着帕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先前因景云帝驾崩,她原已无声地哭了一回,虽然这些年与兄长多有矛盾,但骨肉亲情却斩不断,弥留之际两人最终和解,安泰心中多有悲痛,只因宫中一应事务俱需她打理,勉力压抑,强撑着安排好大行皇帝停灵与新帝即位事宜,如今宣完旨意,实是心力交瘁。   李容渊将阿素抱着怀中,望着安泰干裂的嘴唇道:“姑母且去歇一歇,这里一应有我。”   侍女们上前来扶,安泰却摆手,沙哑道:“将阿素交给我罢,陛下也有伤,让医正给瞧一瞧。”   这也是阿素最担心的事,李容渊的右手伤的那样厉害,她心中一阵阵发痛,从他怀中挣着起身。   李容渊无法,只得松开她,任凭从宫中赶来的鲜于通为他清创,上药。   望着鲜于医正发沉的面孔,阿素迫切道:“如何?”   鲜于通先望了李容渊一眼,见他面有止色,方道:“无妨,养几日便好了。”   那剑锋明明淬了毒,他却如此轻描淡写,阿素一点儿也不信,知道不过是李容渊授意他哄她,怒道:“说实话。”   见她气得几乎要哭了,鲜于通不敢隐瞒道:“剑毒虽入血,但也并非无法,配几服药试上一试,再依药性再调和,解毒也不难。”   听他语气笃定,阿素才放下些心,李容渊握着她的手道:“莫忧心,难道这世上还有鲜于医正医不好的病?”   他语气带笑,十足地安抚,鲜于通拭去额上的汗,不住点头道,是,是。   阿素犹豫地望了李容渊一会,见他起色尚好,一切如常,神色中也不见一丝慌张,加之鲜于通的神情不似做伪,终于真正放下心来。   安泰也放下心来,拿帕子抹去阿素面上的灰迹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李容渊也极关切地望着她,阿素知道他们是忧心孩子,摇了摇头道:“不妨碍的。”   虽这么说,她却感到小腹隐有细微的阵痛。其实早前阿素也有这样的感觉,兵荒马乱间无暇顾及。说来也好笑,那般危机她都扛了过去,此时靠在李容渊怀中,反倒娇气起来,一点点疼都被无限放大。   见她抿着唇不说话,李容渊捏着她的手腕仔细感知脉搏。瞧他紧张的样子,阿素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忽然感到下|身一阵濡湿,有什么温热东西流了出来。   她费力的直起身子,却见一旁阿娘面色白了一瞬,嘴唇发着抖道:“快,起帷帐。”   阿素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李容渊揽着腰她的手蓦然发紧,而在安泰吩咐下奔忙起的人影已在她身旁团团围了起来。 第165章 新生 如同溺水之人在绝境中挣扎,阿素……   简陋的帷帐很快搭了起来, 是用行军所携的毡布围成的。身下垫着的是麋子皮,李容渊将她半个身子抱在怀里,阿素依旧不安, 仓皇地挣起身,左右张望。   “已命人就近去寻稳婆。”命宫人将最后一重毡布阖上,安泰抿唇走了过来,这话是对李容渊说的。   阿素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要生产了。   “不要在这儿……”对于这事, 她既害怕又羞赧。挣着身子望了眼李容渊,阿素发觉他的面色同安泰一样沉。   听了这话,安泰的心狠狠痛了下,若有可能,她如何肯让爱女在此处受苦, 但身为过来人她心中知道, 既已有破水的迹象,那胎儿随时都会娩出, 她如何能受颠簸。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李容渊自然也知轻重, 将阿素搂在怀中安抚道:“莫怕, 九哥哥陪着你。”   安泰闻言沉声道:“胡闹什么,产房哪是男人待的地方。”   虽然李容渊已即位为君,情急之下,安泰语气也不客气起来,现下没有谁比她的女儿更重要。   宫人聚拢上来, 有两人左右架起阿素, 搀扶着她,让她在帷帐中缓缓走动。方才还没什么感觉,这会阵痛上来了, 阿素面色有些发白,紧紧咬住嘴唇。   “还站着做什么,出去。”见李容渊不肯动,反倒要去扶阿素的腰,安泰走上前斥道。   阿素费力地转过身,望着李容渊道:“陛下出去罢。”   李容渊眸色极深,灰色的瞳像一汪深潭,夹杂着不明的汹涌情绪。   见他不动,阿素禁不住轻声央求道:“九哥哥,求你了。”阵痛越来越厉害,下身一阵阵濡湿,乌发打湿贴在额上,她实是不想叫他看到这样子的她。   阿素几乎直不起身子来,却被人架着走。她姣美的面庞苍白如雪,还要分神顾念他,望着他的眸子藏层雾气。   李容渊的心狠狠痛了下。   就在这个间隙,安泰毫不客气地叫人将他推了出去。   待毡帐重新阖上,见李容渊已不见了,阿素方松下口气。安泰从怀中取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汗,低声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阿素浑浑噩噩地摇头,她是最怕痛的,阵痛涌上来,她连小手指都抬不起了,全靠架着她的宫人使力。   也不知站了多久,阿素感到她终于被放倒了,这会痛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锤着她的腰,身上一阵阵发木。   真正等到生产的时候,阿素才知道方才那些痛根本不算什么,下裳早被撕开了,一群人围着她,口中的手帕都要咬烂了,胎儿却迟迟娩不出,阿素在心中想,她这是要死了么。   安泰已抹几次泪,却将帕子按下去,视线一点儿不敢离开阿素。好容易上天才将她的女儿送了回来,难道这便要再将她带走?   李容渊望着毡帐之内匆忙的人影,听着阿素急促的哀声,只觉心如刀绞。有好几次他都要冲进去,却被身边的死死拦住。最后那点儿声息渐渐弱了下去,他再也忍不住,几乎是撕开那毡帐,大步迈了进去。   从白天到黑夜,痛到最后阿素几乎没什么意识,却被灌了口热汤,耳畔有个中年妇人沉声道:“用力些,再用力些。”   经历过了一次死亡,阿素倒觉得死其实没有那么痛,她并不怕死,但她不能死,她不能再抛下他,李容渊还在等着她。   如同溺水之人在绝境中挣扎,阿素感到有人牢牢握住她的手,将她上半身抱起来,倚在坚实的怀抱里,温热有力的触感渐渐清晰起来,意识逐渐恢复,她能看到周围奔忙的人影。   也不知是被灌下的热汤起了效还是别什么,她忽然有了些力气,想到之前胎儿悸动,那是她的孩子,那样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只能依靠她。咬住嘴唇,想着先前那些妇人在她耳畔说的话,阿素猛然用力。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夜幕,阿素感到身子轻松了些,却脱了力,乌发叫汗水湿透,黏腻地贴在面颊上。她勉强睁开眼睛,正落入李容渊灰色的瞳中。   他那样专注地凝视着她,阿素第一次读懂他眸中的难过,不由震了下,沙哑着嗓音道:“孩子……在哪儿?”   听出她语气急促,李容渊沉声道:“孩子无事,已叫奶娘抱去了。”   阿素这才放下心,却仍旧撑着身子道:“让我看看……”   李容渊这才循着方向望了眼,阿素方知道,原来他也没顾上看孩子。一旁的奶娘忙抱着个襁褓上前,欣喜流泪道:“启禀陛下,是位小郎君。”   阿素唇角微扬,虽然是惊鸿一瞥,她却瞧见那个孩子红扑扑的小脸,想来在奶娘怀中睡得很安稳。   阿素这才真正放下心,李容渊不许她再分神,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喝了口热汤,低头哺给她,在她耳畔道:“留些力气,还有个孩子没出来。”   阿素睁大了眼睛,虽然之前便猜测她怀的是双胎,但这事落到实处,还是叫她高兴又忧心。   这次终于上天开眼,伴随着疼痛,阿素感到没用什么力气便在此听到婴儿的啼哭,只是比起她的第一个孩子,那哭声要弱许多,小猫似的。   感到她的焦急,李容渊用力将她抱起来,奶娘拿银剪剪去了婴儿的脐带,用襁褓裹好,将第二个孩子也抱了上来,喜悦道:“这次是位小娘子。”   李容渊揽着她,接过那个婴儿,也许是知道耶娘就在身边似的,婴儿在他们怀里反倒不哭了,长长的睫毛垂着,小嘴一吮一吮的。   见她与旁的婴儿无异,阿素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李容渊将她还有孩子都牢牢抱着,俯下身,吻着她的面颊。   阿素闭上眼睛,感到他灼热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无论是她身上还是他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但她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像是疲惫极了一下子松懈下来,阿素攥着李容渊的手,坠入最沉最深的梦里。 第166章 兴废 即便没有神灵庇佑,我也会保护你……   阿素再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 安息香萦绕在身畔,像是经过一场漫长的梦,她感到喉咙发干, 不由动了动嘴唇,很快便有温热的濡湿感贴在唇上,接着涓涓的药汁一点点被哺入口中。   是李容渊,他身上的味道阿素最熟悉, 尽管睁不开眼睛, 阿素却感到身心都轻飘飘的,这是只有他能给予她的安全感。   喝下去的药汁带着丝甜味,阿素逐渐恢复了些气力,她流了不少的血,声音打着沙哑, 几乎是用尽全力, 也只能发出细微的气声。   “孩子……”   阿素勉力眨了眨眼,挣扎着直起身寻找, 如今她做了母亲, 坚韧的种子在纤弱的身子里抽芽。   听着阿素细微的声息, 李容渊的心像是被狠狠撕扯着。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憔悴苍白,额上挂着热汗,将扇子似的睫毛都打湿了,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着,泛起带着血的干裂。   他低下头凑过去, 含住她的嘴唇, 想要将那些伤都抚平了,然而新鲜的咸腥味却时刻提醒着他榻上人现在的虚弱。   若是他在晚来一刻,李容渊撑在榻上的手现出分明的骨节, 他第一次感到后怕,也许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也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阿素为他生下他们的孩子的时候,虽然仅仅隔着一道帷帐,他却感到像是回到少年时在冷宫的那个雨夜,虽然距离死亡那样的近,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又或是在曾经最后的时刻,李容渊几乎难以分辨那究竟是前世还是一场,阿素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锦衣华服中,在他怀中渐渐没了气息。那样的绝望和无力,他曾发誓要扭转乾坤。   好在他做到了,无论是这一次还是这一世,他没有再重蹈覆辙。   察觉到李容渊的情绪,阿素缓缓松下身子,任由他吻着,气息交缠间唇间萦绕的全是他身上枫香混着白檀的味道,与记忆中的相似又不同,但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而坚实,总能给她最有力的安慰。   直到这一刻,阿素终于深切感受到,李容渊是爱着她的,甚至比她能感知到的更深一些,无关家族和权力。她的眼眶湿润起来,艰难地伸出手想给他一个拥抱。   而当她纤细的手真正抚上他宽阔的肩背时,阿素感到李容渊的身子颤了颤,紧接着他的面颊贴上了她的,在她的怀抱里,他倒像是个孩子了。   温热的吻划过她的脸颊,阿素闭上眼睛,这会她什么也不愿去想。也就在她思绪飘忽起来的时候,忽然一阵清亮的哭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两个人都愣了愣,接着阿素听见一阵喧闹,仿佛是守在外间的奶娘们匆匆走了进来,透过红绡帐阿素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奶娘在他们面前跪下叩头,然后从榻边的摇篮中抱起来小小的襁褓,搂在怀中摇着哄着。   也就在这会阿素才发觉,原来她的孩子竟离她那样近,想来是李容渊怕她醒来要找,特意叫人将摇篮推了进来,就在她身边守着。   这会有奶娘在,李容渊依旧不避人,端起药碗又哺喂了她些汤药。如今他是九五之尊,做起这事来却并没有不自在,一旁的奶娘垂着眉目,不多看也不多言。   阿素挣开李容渊,沙哑着嗓子道:“把孩子抱到我这儿来。”   李容渊蹙了蹙眉,阿素明白他的心思,在他心中,他当她也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更何况她流了那样多的血,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满是怜惜。   然而阿素的面上带着求肯,她极少用这样表情望着他,水汪汪的眸子含着雾气,他怎么能令她伤神。   最终李容渊唤过奶娘,叫她们把孩子抱到帐内来。阿素有些急切地望着襁褓里那两张红中透着粉的皱巴巴的小脸,在心中想,原来这就是在她腹中待了十个月的孩子,是她与李容渊的孩子。说不出长得像谁,她却打心中欢喜。   在阿素的坚持下,奶娘将其中一个孩子轻轻放到阿素怀中,在握着他尚不会张开的小手的那刻,阿素第一次感到她与这个小小的婴儿是血脉相连。   说来也怪,原本在奶娘怀中还断续哭着的孩子,伏趴在阿素身上时竟止住了最后一点儿泣音。只是他似乎是饿了,嘴唇在阿素胸前不住地寻着什么。   这会阿素精神好了许多,一手扶着孩子柔软的身子,一手去解胸前的诃子。李容渊那样专注地望着她,阿素一时间竟羞赧起来,手却又叫李容渊按住了。   他唤了声奶娘,候在一旁的年轻妇人便上前,将阿素身上的孩子抱起来仔细地喂,又拿了湿帕子给她抹去额上的汗。   这会阿素才注意到,李容渊整个右手被白纱裹得严实,但仍看得出再从内向外渗血。她依旧惦记着李承平的剑上淬毒的事,顿时也顾不上孩子了,面上一片忧虑道:“可找医正看过了?”   李容渊并不在意似地将右手放了下去道:“没什么大碍,已服了药,养两日也就好了。”   阿素仍不放心,用力抓住他的衣角道:“当真?”   李容渊反握住她的手道:“竟不信你九哥哥了?”   他的表情自然而笃定,就像是往常一样,阿素大大松了口气,默默合十了双手,在心中祷念。   见她闭着眼睛,严肃认真的样子,李容渊微笑道:“怎么这会倒乖。”   阿素睁开眼睛,郑重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你平安,孩子也平安,我总是信,冥冥之中自有佛祖保佑。”   听了这话,李容渊望了她好久,直到阿素心中忐忑,他轻声道:“即便没有神灵庇佑,我也会保护你的。”   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语气,阿素的眼眶湿得更加厉害,忽然想知道这么久以来,在她未曾陪他渡过的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李容渊却将食指放在唇畔嘘了声,低头将吻印在她唇上道:“再睡会罢。”   说罢他站起身,为她掖好了锦被,那香箸拨了拨榻角的金狻猊,又重放下了红绡帐。   阿素知道如今长安初定,百废待兴,李容渊方登基,定有许多事要做。她乖乖地躺好,疲惫一阵阵涌上来,隐约听到帐外有脚步声和话语声,似乎是李容渊离开了,另换了人守着她,只是她没什么力气再坐起身去看。   不过也并没有让阿素揣测很久,很快帐帘被掀开了,望着在榻边坐下的一双关切人影,阿素一下开心起来,原来阿耶和阿娘竟一起来了。 第167章 龙凤   元子期身披银甲, 面容染血,身上犹带着硝烟的味道,然涤荡的烟尘中凝视她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令人安心。   止住阿素欲言的话语,元子期低声道:“可好些了。”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和自责,显然是后悔没有照顾好她,安泰的眸子里也带着泪光, 满是疼惜。此刻阿素忽然体会到, 耶娘爱她一如往昔,即便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在元子期和安泰心里,她依旧还是那个偎依在身边撒娇的小女儿。   一颗心被涨得很满,阿素有些哽咽道:“一切无虞, 请耶娘务必安心。”   虽听得她这么说, 元子期依旧没有放下目光中的隐忧,这时阿素方发现, 他的左肩似是被箭羽贯穿, 有鲜血透过重甲缓缓渗出来, 无怪方才她似是闻到那么重的血腥气。   惊得猛然起身,阿素感到肩膀上的重量,安泰用湿帕子给她擦了把脸,将她重按回榻上,嗔道:“起来做什么, 这会可不能受风。”   见阿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元子期安抚道:“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   听得他的声音中气沉稳,阿素略微放下心, 安泰笑道:“瞧你们爷俩,皆是一般的顾人不顾已。”   虽是打趣儿,她的眸子里却泪光盈盈,这会阿素打心里生出一股死里逃生的庆幸来,也许冥冥中真有神明,保佑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许是感到她方才的不安,外间隐隐响起婴儿的啼哭,元子期和安泰对视一眼,表情是期待而惶急的。   阿素百感交集,低声唤人,身材健硕的妇人小心翼翼抱着两个襁褓走进来,正是方才那个奶娘。柔软的锦缎中露出两张红润的小脸,初生的婴儿尚不会睁眼,吃饱了在奶娘怀里不安地蹙眉。   阿素撑着起身,两个孩子已叫元子期和安泰接了过来,意外地,婴儿竟停了哭闹。   见耶娘那样认真地哄着自己的孩子,阿素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元子期稳稳地抱着襁褓,奶娘瞧见他眸中欣喜,在安泰身边道:“一位是小娘子,一位是小郎君,当真是龙凤成双。” 第168章 惊变 寰极之上那样冷清孤寂的地方,她……   安泰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 忽然就想起自己生下阿素那年,也是这样将她疼惜地抱在怀里,心中感慨万千。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小女儿也为人母。而这其中的经历,岂常人可以承受, 好在上天庇佑,让他们一家人团圆。   阿素见安泰泪光闪闪, 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当真做了母亲, 她终于懂得了耶娘的不易。见两个孩子都睡得安稳,阿素忽然想起少了些什么,从方才到现在, 她都没有见到元剑雪。   再环顾了一周, 果然并不见元剑雪, 阿素禁不住惶急道:“阿兄可好?”   安泰将孩子交还给乳娘,拿帕子给她拭了拭额上的细汗道:“别忧心, 你阿兄一切皆好。”   见阿素还是不肯放心, 安泰轻声解释道:“突厥人冲进城的时候, 他去寻了永仙,方才报信来,已将人妥善安置,这会又在城外布防。”   阿素一怔,心中想, 阿兄果然是既重情义, 又有担当。   如今家人皆好, 她一颗心也可以放回肚中,有心要好好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终究是拗不过她这个亲娘, 奶娘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小小襁褓都放在她怀里,阿素用力搂着,望着怀中两张娇嫩的小脸,一时间觉得便是为他们豁出命来也值得。   长安城中经历如此浩劫,离乱的百姓更需要圣明的英主,就在孩子出生的第二日,李容渊在太兴宫中正式登基,李氏王朝迎来新的主人。   而她也不再是魏王妃,而是要做他的皇后。   如今李容渊的兄弟之中,李承平与李延秀身死,李静玺通敌叛国,终身圈禁于高墙之下。   这一世诸人虽经历不同,但结局却何其相似。只是再次走上这个位置,阿素的心境却有极大的不同。   自古皆云君王为孤家寡人,寰极之上那样冷清孤寂的地方,这次她不愿他一个人。   唯一的遗憾是,她没能将这样的心意,告知她最爱的阿婆。   窦太后薨逝是在孩子出生那日,安泰怕她忧思过重,将这事瞒下来,自己哭得不能自已,在阿素面前却一点儿没流露,直到孩子要行洗三之礼。   因她早产,身子尚弱,又为景云帝守孝,册后典仪便延后。但孩子的洗三之礼不可不办,阿素也想让阿婆添一添喜气,然而同安泰说起时,却发觉她的阿娘红了眼眶。   心中隐隐有个预感,阿素想开口问,望见安泰的神情,心中已然通晓了,最爱她的阿婆也已不在了,眼泪便簌簌流了下来。   这可叫安泰更心疼,见阿素不知所措地抱着孩子,眼泪却止不住流,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身后有人扶住她,是李容渊。   他一来,阿素便尽力止住哭,她不愿他忧心。李容渊却很懂她的心事,命奶娘将孩子抱起,又宽慰安泰道:“有我在,姑母可放心。”   安泰也知道,若她在这,更惹阿素伤心,便与奶娘和孩子同去。   李容渊走到榻边,阿素不愿让他见自己憔悴的样子,别过脸去,却感到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阿素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她难过伤心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陪着她。   温热的泪水浸润了他的肩头,李容渊低声道:“想哭便哭出来罢,九哥哥在,九哥哥陪着你。”   阿素鼻腔一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然而却感到释然,在那一刻,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悲伤,他感同身受。   执意为窦太后守丧,阿素取消了册后典仪,只受皇后的金印宝册。窦太后的离世是阿素心中最大的伤痛,但见阿娘悄悄落泪,她反倒坚强起来,知道这时需成为阿娘的依靠。   但孩子的洗三之礼不可不办,这也是窦太后的遗愿。   到了洗三的正日子,阿素先焚香祝祷,向天告念,方让奶娘抱走孩子。   太兴宫中早已一切齐备,因在国丧,一切从简,但毕竟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重要的仪式,大赦天下,群臣均上表,恭贺连得皇子皇女之喜。而到了正礼的时候,先是由宫官主持祭拜天地,然后由安泰抱着两个孩子,亲手放入金盆之中,那里面早盛好了用艾叶煮的香汤,侍女们轻柔地为婴儿们擦洗,之后再由安泰抱着,接受内外命妇们献上的金银锞子、金锁片、金手钏等响盆之物。   等到这一通繁琐的仪式折腾下来,即便有阿娘料理一切,阿素仍累得精疲力竭。这会安泰与元子期已经回府,李容渊批完文书,见她靠在榻上,明明已困得睁不开眼,还强撑着给孩子打扇,不免有些心疼。   青窈是极晓事的,见状便上前,唤了两个奶娘一前一后,将孩子抱了起来。那日阿素被李承平抓走,青窈拼死相护,磕得头破血流,幸得未死,叫入城寻永仙的元剑雪救起,得以回到阿素身边。然而琥珀却香消玉殒,叫阿素难过不已,安顿了她的老父,又为她立坟迁葬。   青窈带人走后,阿素感到点动静,一下便清醒了,蓦然坐起身子,却感到李容渊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阿素赧然,确实没什么经验,如今照顾两个孩子,已够叫她手忙脚乱。   她还想再抱回孩子,两个奶娘已看着李容渊的意思,将孩子们抱到外间去哄着喂奶。   阿素这才放弃,一低头却看到了他手上缠的白纱。   李容渊的右手似乎伤得极重,这会仍是用纱裹着,阿素忽然就忧心起来,她想拆开那纱仔细瞧一眼他的伤,却见李容渊察觉到她的目光,兀自将手抽走。   他越是这样,阿素心中越是发急,不禁道:“让我看看,你这伤,究竟好了几成。” 第169章 茫茫 语中竟有托付之意   拉扯之间, 阿素已拽住了李容渊的右腕。感到阿素的用力,李容渊也不再挣,而是安静地望着她, 任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解着缠绕的白纱。   阿素的心跳得很快,还没什么力气的手指一点点将白纱扒开,透出点肌肤的颜色时,一颗心悬得更高。   她忽然很怕, 很怕李容渊的伤再也好不了了, 很怕如今这样安宁的日子不过是场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出乎阿素意料的是,她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李容渊腕上的箭伤恢复得很好,甚至说几乎痊愈了也不为过,只有道不算浅的痕迹, 泛出淡淡的粉色来。   见阿素愣怔的样子, 李容渊抚了抚她的脸颊,微笑道:“还要再看仔细些吗?”   顾不上品味他言语中的调侃, 阿素攥着他的右手,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 见手腕灵活,与先前并无两样,显然是已养好了的,心下蓦然一松,但仍是抬起头, 乌黑的眸子望着李容渊道:“既好了, 那你还躲什么?”   她的语气很认真,李容渊却莞尔,俯下身望着她湿漉漉的睫毛道:“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怎么还这般好骗。”   阿素气得狠狠咬了他一口,原来他是故意逗她,是专门要引她着急。   感到阿素仍旧握住他的手腕不放,李容渊用力回握,将她环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道:“累了罢,今日早日歇下。”   阿素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如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每日都要处理政务到深夜。她是帮不上他什么的,只能顾好自己不让他再分心。   李容渊抽出手,将那截白纱也仔细收走了,为她掖好锦被,又放下帐子,望了眼远处被奶娘哄睡了的孩子们,这才转身而去。   感到周遭一片寂静,阿素这才睁开眼,帐内的夜明珠泛着微光,她掀开被子坐起来,乌黑柔顺的秀发滑落下来,她却并不在意,只是抬起手,用力吮了吮指尖,然后泪珠便顺着粉面落了下来。   她虽不懂医,但却懂香,方才掀去那白纱时她便闻到股微弱的苦味,在李容渊腕上握了会,   她的指尖也染上了那药味,虽不知是什么,阿素却品得出其中有味用来解毒的牛黄。   若不是李承平的剑上真淬了毒,为什么鲜于通要给李容渊用这性凉微毒的牛黄。   而伤得这么久了仍需用药,怕是余毒缠绵难清,便是鲜于通这样的神医妙手也束手无策。   外殿中,李容渊负手立在案前,听到声音转身的时候,正看到迎上来的安泰。   “睡了吗。”安泰望了眼内殿,轻声道,李容渊默契与她对视一眼。   安泰这才放心,她身后还跟着捧着药匣的鲜于通,见到李容渊行了礼,便放下药匣为他诊脉。   待鲜于通放下手,安泰便有些焦急道:“如何?”   鲜于通望着李容渊,摇了摇头,安泰的心沉了下去道:“难道这毒竟无法可解?”   鲜于通道:“此毒非中原之物,而是由突厥人从波斯传来,一时间很难溯源,也就无从可解。”   这话安泰虽不止听过一遍,但想到至今蒙在鼓里的阿素还有襁褓中的孩子,此时心头火更甚,拂案道:“阿兄当真生的好儿子,外通突厥,内残手足,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生养这个祸害。”   知道她说的是李承平,李容渊按住她的手,使她平静下来,沉声道:“姑母莫忧,我会安排妥当。”   说罢,他拿起写好的封笺,交给安泰道:“即日起,万骑便交给鲤奴。”   听出他语中竟有托付之意,从内殿走出来的阿素终于忍不住,从立柱后现身。   瞧见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李容渊和安泰都是一惊,阿素却顾不得那么多,光着脚奔向李容渊,扎进他的怀里。   李容渊下意识环住她的腰,感到掌心下单薄的腰身微微发着抖,他的心也蓦然痛起来。 第170章 只要肯付出代价,什么……   阿素哽咽道:“这样的事, 为什么瞒着我。”李容渊能感受得到,她连呼吸都带着痛,却不愿他分担。   这回他知道, 无论再说什么,恐怕都哄不好人了,干脆揽着阿素,俯在她耳畔道:“别叫姑母忧心, 我们单独说。”   望见安泰忧虑的眉目, 阿素努力控制好心绪,站定唤道:“阿娘先回去罢,明日我再带孩子们给耶娘问安。”   都说为母则刚,她的语气坚定,叫安泰感到安慰。这会她心中明白, 这样的境况, 她实是不适合再多留了,便接了李容渊给的谕旨道:“臣妇告退。”   等待安泰的身影看不见了, 阿素转向李容渊, 目光落在他依旧握着的白纱上, 轻声道:“九哥哥,你说罢,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受得住。”   李容渊没有说话,而是牵起她的手向内走, 到了寝殿中将宫灯都点上了, 方松开掌中的白纱。   阿素见右手并无事,但那团揉皱的雪白中正有片干涸的红,微微露出铁锈的颜色, 似乎还带着咸腥的味道。   是咳出的血,这会已经干了。   阿素蓦然抬眸,望着李容渊的嘴唇,那处果真发暗,而他英俊的面目也隐隐泛起苍白的病容。   因生母是高昌人,李容渊本生得白皙,且这几日她的注意力皆在孩子身上,竟未发觉他的变化。虽已有心理准备,但阿素还是嘴唇打颤,努力平复心情道:“那剑上是什么毒?”   李容渊摇头道:“如今还未可知。”   阿素抿唇道:“鲜于医正怎么说。”   她明明已是听到了,鲜于通说这毒无法可解,但仍不甘心,须得再确认一次。   然结果并没有意外,李容渊道:“以鲜于通的医术也束手无策,不过延缓毒发而已。”   虽尽力克制,阿素还是感到眼眶酸得厉害,她不死心,用力望向李容渊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再次摇头,李容渊道:“吃了药,也许还能再延缓个十天半月。”   阿素道:“那十天半月之后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到平静的问出这句话,李容渊沉默地望着她,之后用力握住她的手。   阿素却挣开他,一定要逼问出个答案来,李容渊最终道:“会死。”   他可以坦然地说出这两个字,阿素的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已重头开始,弥补以前的遗憾,又刚刚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为什么竟还会是这样的结局。   死亡是什么,阿素没有概念,毕竟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像睡了一觉那样简单。   她忽然在心中想,若李容渊死了,会不会像她一样,一睁开眼,又回到了过去。而那时她会在哪呢?阿素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她在哪,她都是爱着他的,她都会努力去寻他,就像……他曾经寻找她一样。   回握住他的手,阿素道:“九哥哥,咱们做个约定罢。”   李容渊深深望着她,阿素道:“如果你死了,无论醒来后在什么地方,你都要记得我,我会去找你的。”   李容渊想笑她傻,然而还未开口便感到心痛,她并没有真正了解死亡。那是一种永远沉寂的,孤独的黑暗,他曾经远远地触及过,虽然那次没有彻底地坠下去,但这次是不一样。   在想要保护她和平等地对待她之间犹豫了许久,李容渊终是道:“不是所有人都有第二次机会。”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他,李容渊狠下心道:“我说的死,是真正的死,没有重来的机会,也没有选择。”   看着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李容渊忍不住抚上她的面颊道:“别哭。”   他低声道:“一直以来,我知道总会有这样一日,但没有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在他的指腹上蹭去眼泪,阿素忽然感到有了力气,望着他道:“不,你不许这样想,还有时间,总还有机会。”   李容渊笑了笑道:“不说这些了,去看看孩子们罢。”   阿素点了点头,两人携手走到寝殿深处,看顾的奶娘们退开了,阿素低头见两个婴儿的脸红扑扑的,吃饱了奶连眼睛都不睁,这会含着手指,睡得更香。   望着孩子,她心中又涌起浓浓的怅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李容渊低声道:“如今局势方定,我们的孩子还这样小,恐怕日后朝中大事要落在你身上。好在岳丈大人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对你又是真正的疼惜,再加上远之辅佐,我想总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阿素这才明白,他是已经打算好了,立储,之后让阿耶摄政,姜远之辅佐,所以连万骑也交给了她的兄长,这是对于她而言最好的安排。   用力掐着李容渊的手,阿素含泪道:“你想得到美,我阿耶辛苦了这么些年,难道还不能歇一歇么,为什么要替你做这些事,是你自己要做皇帝的,朝堂上的事,自然要自己料理。”   但她说的话,甚至不能令自己信服,哽咽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听得出发颤的尾音。   李容渊见又要惹起她伤心,不由转话道:“不说这些了,我选好了几个字,给咱们的孩子做名字,你瞧好不好。”   阿素并不上钩,只瞧着他道:“这会急什么,待到满月再细细地选也不迟。”   叫她抢白了两次,李容渊便不再说了,牵着她的手宽衣上榻,靠在床栏上将她揽在怀里道:“那你喜欢做什么,九哥哥便陪你做什么。”   阿素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鎏金的帐顶,夜明珠泛着柔和光芒,她没有回答李容渊的话,只是环住他的腰,暗暗用力。   醒来的时候阿素只觉得头痛,一切似乎都是场梦,然而当她转身面对李容渊时,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带着病容,一颗心又用力沉下去。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身边醒来时,他还没有醒来。   阿素不由恐慌起来,推着他用力唤道:“九哥哥。”好在她的声音唤起了他,李容渊缓缓睁开眼,淡色的眸子凝视着她,阿素长舒一口气。   一切并不是梦,但又过去了一日,距离他们的分别便又近了一日。   接下来的半日里,阿素专程去找了鲜于通,得到的说法却是这样的毒根本无法可想。阿素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太兴宫中藏书颇丰,她又懂制香,通药理,这几日不眠不休,几乎将宫中所藏之书翻阅一遍,就连冷宫也没有放过,只因那是李容渊的母亲最后住过的地方,她曾从高昌带来数箱古籍,是用高昌语写就,阿素命人一一翻译,想找出有关波斯毒物的记载,却一无所获。   李容渊也并没有闲着,阿素知道他已拟好了立储的诏书,交与中书门下,各种权力的交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虽未到那一日,他却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变动自然是瞒不过人,朝堂之上隐约传出些言语来,好在有元家稳定局势,不至于人心惶惶。   而直到这会阿素才发觉,在天命面前,人力有多渺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李容渊在身边沉睡,她都会感到焦虑和无助。   直到那一日。   如今李容渊醒来的时间已越来越短,阿素看见他握拳抵唇,低头掩饰咳嗽,顺着指缝留下的鲜血却骗不了人。   但在她面前,他总是乐观的,两个人默契地不提将要到来的某个节点,这更令阿素绝望,甚至想要求助起神明。   就在这时,阿素忽然想起来,在长安城下的地宫里,她曾见过的那位祆祝。   虽然阿素并不懂那时她说的话,但若李容渊所中之毒是从波斯传来的,而祆教也源自波斯,或许那些教徒有什么解毒的法子。   可是阿素将这想法告诉李容渊,李容渊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他的表情令阿素心中明白了,若是这条路有用,他早该尝试过了。   但她仍不死心,质问李容渊道:“难道真连你母族信奉的祆神全无办法?你不是说,它曾实现过你的愿望?”   李容渊轻声道:“对于祆神而言,一切愿望皆有代价。”   阿素敏锐道:“那是不是说,只要肯付出代价,什么愿望都能达成?”   猜出她在想什么,李容渊止了她的话道:“你也不用去,我母族信奉的祆神,并不是什么献祭都肯收,如你这般的外族人,祈愿也无用。”   他说得有恃无恐,阿素却不愿信这就是真相。但要继续深究时,李容渊却剧烈地咳了起来。   这次他口中的鲜血几乎是喷涌而出,阿素用力扶着他,惶急唤道:“传尚药局奉御!”   鲜于通匆匆地来,诊了脉便命人煎药。待药端上来后阿素一口口喂李容渊喝下去,看他渐渐入眠。   这药似乎有安神助眠的效力,望着鲜于通欲言又止的神情,阿素将人屏退道:“你说罢。”   鲜于通道:“如今陛下身上毒已入四肢百骸,若是再发一次,恐怕难以压制。”   阿素明白他的意思,望着李容渊苍白的面容,她在心中默念道:“九哥哥,我会治好你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请你不要怪我。”   李容渊并不能回答,但阿素心中已拿定主意。   李容渊既然曾为她向祆神祈愿,或许这次他所中的毒,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也该由她来偿还。   在心中做了个决定,阿素唤人备了车,离宫去了兴道坊。   在坊门外停了车,迎出来的人是元剑雪。他高高骑在马上,见阿素扶着青窈从车上下来,不禁道:“怎么竟自己回来,身边也不多带些人?”   她憔悴的容颜令元剑雪的心沉了沉,未及开口却听阿素道:“阿兄可还记得,长安城中那座祆祠在何处?” 第171章 那声音令阿素感到莫名……   元剑雪自然明白阿素说的是什么。长安城中的义宁坊有座废弃的寺院, 其下暗道直通一座祆祠,便是阿素曾经被劫的地方。   但元剑雪不明白的是,那座祆祠究竟有何要紧, 竟惹得阿素深夜出宫,刻不容缓地去寻。   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见阿素神色凄惶,顿知她定不愿耶娘忧心, 未告知安泰与元子期, 而是安抚她道:“莫急,万事有阿兄在。”   他的声音带着沉稳的力量,行事又与她心意相通,阿素眼眶发热,用力握住他的手道:“阿兄带我去义宁坊罢。”   说这话时, 阿素声音发颤, 如今除了耶娘阿兄,她没有别的倚靠, 但她要做的事,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耶娘知道的, 只有阿兄,从小爱她护她,能满足她异想天开的每个要求。   果然,听了她没头没尾的话,元剑雪没有再逼问, 而是将自己的披风解下, 将她裹好道:“上车。”   牛车继续动起来,望着车外元剑雪高大的背影,阿素裹紧披风想, 即便这一世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的阿兄还是同小时候一般,无条件包容她的任性。   但当他们真到了义宁坊,却毫无所获。   原先那条通往地下的暗道还在,元剑雪举着火把,阿素跟着他小心地向下走,两边华丽诡谲的壁画依旧如前,甬道最深处的地宫空无一人。   墙上的阴影闪烁,阿素猛然抬头,才发觉是悬垂的白纱随着燃烧的火焰微微颤动。她走近那座曾经躺过的祭台——上面空空如许,只余一朵干枯的沙棘花,微微散发出异样的草木香气。   熟悉而危险。   纤细的手指抚过上面薄薄的尘土,阿素终于确定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如今这座祆祠,已经被废弃,她在这里找不到那个周身蒙着白纱的祆祝,也无法为李容渊解毒。   看得出她的失望,待走出地道,元剑雪没有骑马,而是同她一起上了牛车,坐在她对面,低声道:“究竟是怎么了?”   望见他温柔眸色中掩不住的忧心,阿素这才将这几日的情形和盘托出,元剑雪道:“原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怪耶娘日夜不休,长安城中重兵集结,各道城门紧闭。”   阿素这才知道,原来这几日她在宫中照顾李容渊的时候,耶娘是按最坏的情况来打算,想来他们也认为李容渊的事不会再有转机。   只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人告诉她。   见她难以接受的神情,元剑雪并没有说那些安慰人的话,而是攥着她的手道:“若真有不测,你的儿子便是新君,你要……”   他的话没说完,阿素便猛烈地摇头道:“不,不会,我会治好九哥哥的。”   元剑雪用力握紧她的手,似是怕他不信,阿素嘶哑着声音道:“我一定能做到。”   她的声音虽发颤,却十分坚定,元剑雪沉默了会道:“咱们回家罢。”   阿素眼眶一酸,但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阿兄虽然没有反驳她,但她知道,他是并不信她的话的,只是不忍她难过罢了。   挣脱他的手,阿素高声道:“回宫。”牛车转了向,她平静对元剑雪道:“九哥哥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声音很轻,语气却出奇的平静。牛车缓缓从朱雀门驶入太兴宫,元剑雪扶阿素下了车,见内廷中一切有条不紊,宫人们在紫宸殿中进进出出,却并无慌乱失措,想来是阿素安排有度,心下稍许安慰。   青窈叫奶娘们把襁褓里的孩子抱来,阿素亲自接过来,将两个孩子都哄睡了,方轻手轻脚去看李容渊。   隔着屏风,望着阿素坚毅的嘴唇和柔和的侧颜,元剑雪在心中想,他的阿妹,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而是位妻子与母亲了。   ******   但御榻上的李容渊依旧未醒来,发乌的嘴唇泛起灰沉沉的白,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宣告一线生机,但随着越来越浅的呼吸,这仅有的生机似乎也在悄悄流走。   阿素轻轻为他拉拢锦被,屏退了身遭所有的人,连元剑雪也遣走了,方低声道:“出来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任谁听到都要吃惊,然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逶迤的帷幔之后,竟真有个裹着白纱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那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沙棘花香。正因阿素闻到这若有似无的气息,才知道她藏身于此。   打小惯弄香,阿素对各种香味极敏感,数日之前她已感到这紫宸殿中隐有异香,只是无暇顾及。直到今日到那祆祠之中,阿素才真正确定,她在紫宸殿中闻到的便是沙棘花的香气。   这说明那祆祝既不在义宁坊内,便有可能是在宫中。   只是阿素并没有想通,她为何会藏身于此,如今又为何轻易现身。   但阿素隐约预感到,李容渊所中之毒,她当有法可解。   见阿素一瞬不转地盯着自己,那祆祝也没有抬头,只是缓缓走到她身前,俯身望着李容渊道:“他就要死了。”   阿素的心猛然一沉,嘴唇微微发抖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法子救他?”   听了她的话,那祆祝方抬眸,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   虽是番邦女子,她的汉话却说得非常流利,每个字音都透着典雅,完全不似异邦之人,反倒像是曾在长安久居,甚至……那声音令阿素感到莫名熟悉,这感觉比上次还要强烈。   而她身上的沙棘花香,也触动了她封尘已久的记忆,她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闻到过同样的香气。   诡谲的感觉再次涌上来,阿素努力在记忆的深处搜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浮上她的心间……   但怎么可能呢,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很多年。   忍不住上前一步,阿素用力掀了她的面纱,   就在她的心要跳出胸膛的时候,眼前那张脸逐渐与记忆中的美艳面孔重合了。   竟真的是她。   抬眸望向那祆祝,阿素在心中默念出那个名字。   棠蕊。 第172章 还愿 大结局   “阿姊”, 试探着,阿素轻轻地唤她   棠蕊明媚的眼眸蓦然睁圆了,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沉沉地探究她的身份。   阿素这才想起来,这一世她丝毫不知前情,自然不识得现在的她。如今敌我不明,这倒也不是件坏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棠蕊的目光停留在她眼下的那点朱红之上, 最终抬起眸子,那样犀利的眼神让阿素觉得,她已猜出了什么。   果然,棠蕊凝视着她道:“永宁?”   这是她为县主时的封号,幼时棠蕊便如此唤她, 阿素并没有应她, 但就是那点迟疑,叫棠蕊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原来十二岁时她并没有淹死在冰湖中, 而是以五娘的身份活了过来。   若是如此, 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李容渊付出那样大的代价,竟是为了她!   见棠蕊讶异而怅惋地望着自己,阿素一时间不知,是该把她当作那个自己熟悉的幼时玩伴,还是义宁坊中那个狠辣的祆祝, 毕竟那会她是真的要杀了她, 且如今阿素也没有十足把握,她究竟能不能救李容渊。   感到阿素的紧张,棠蕊反施施然走近, 目光掠过李容渊的面庞,望着他兀自沉睡的样子,淡淡重复道:“他就要死了。”   阿素攥紧了拳,抬眸见棠蕊正望着自己,那目光满是深意。   忽然有些明白了,阿素回望她道:“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救他?”   这句话说出口,阿素反倒轻松了,这会她看得出来,棠蕊并非不能救李容渊,只在于她愿不愿意施救。   见棠蕊不开口,阿素迫切补充道:“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听了她的话,棠蕊竟笑了笑,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阿素不肯罢休,执着地求恳。   似乎看到了她的决心,棠蕊最终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两人,只能活一个。”   听她这么说,阿素竟松了口气,一命换命,这事并没有那么难。李容渊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自然也会为他不惜一切。   见她抉择得如此爽快,棠蕊冷笑道:“恐怕你并不真正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阿素心想,她自然是知道的,那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耶娘兄长,更见不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想到这里,她的心狠狠地痛起来,但再看看长睫低垂,生命流逝的李容渊,她闭了闭眼,用力道:“不用问了,我已选好了,你告诉我怎么做就好。”   见她拿定了主意,棠蕊开口道:“要救他也不难。”   阿素屏息凝神,听她娓娓道来:“他应是以自己的寿命为交换,向祆神祈愿,求来了你的往生,只要你将这愿还了,这事也就了了。”   “不过若你还愿,如今你所有的一切,自然也烟消云散。”   棠蕊说得干脆,阿素一下什么都明白了,忽然问她道:“你来这一遭,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   棠蕊一笑道:“倒不傻,我本就是要救他,不过需你心甘情愿才行,这是强求不来的。”   见阿素不说话,棠蕊低声道:”你可是,后悔了?”   阿素摇了摇头道:“不后悔,我只是不知道……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感到自己的声音带上哽咽,阿素很快抹了把脸,抬眸道:“你说罢,要怎么才能还愿。”   棠蕊想了想道:“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阿素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扯出自己颈间那十六股红绳系着的万字团花素锦囊,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往生经取出来给她道:“是这个吗?”   棠蕊从她手中接过那往生经,小心地展开,认真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褐色字迹,明白那是用李容渊的鲜血写成的。   许久后她开口道:“就是这个了,只需将它烧掉,送还给祆神就可以。”   听了她的话,阿素雀跃起来,就在她转身去寻火盆的时候,棠蕊在她身后道:“寻常的炭火不行,需得用我们的圣火。”   阿素马上道:“那咱们现在就去义宁坊取火。”   见阿素满怀希望,棠蕊摇了摇头道:“那儿的火也不行,我说的圣火供奉在高昌王庭的无名祆祠中,那里也是李容渊最初许愿的地方。”   高昌距此数千里之遥,没有数月半载难以往返,更何况,麴氏高昌早就灭亡了,能不能找到那座祆祠的遗迹还两说。   见她惶急地望着自己,棠蕊继续道:“只不过那里是一处禁地,连我也不曾去过。”   用力瞪着棠蕊,阿素几乎要觉得她是故意来愚弄自己的。   但平静下来,阿素知道她既然敢现身,那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果然见她着了急,棠蕊低声道:“如今还有个办法,我可以寻一处祭坛,想办法将无名祆祠的圣火引来,但需要你给我三样东西。”   这次阿素出奇地冷静,望着她道:“你说。”   棠蕊轻声道:“第一样,是打开无名祆祠的钥匙。”   阿素闻言睁大了眼睛,继续听她道:“第二样,是属于那里的一件物品。”   “而第三样,是去过那里的一个人。”   阿素紧紧抿住嘴唇,凑齐这三样东西,比去一次高昌还要难。   见她的神情惶急而绝望,棠蕊似乎也很失望,轻声道:“我原也以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这些时日向祆神祷告,得到的启示就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你这儿实现,只有你才能找到这三样东西。”   深深望着阿素,她一字一句道:“你是唯一的希望,若你也找不到这三样东西,那李容渊便真的没有救了。”   听完她的话,阿素深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沉下心来,虽然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还是孤注一掷,摒弃了一切杂念想,努力在心中思索。   忽然间,姜远之的话浮上她的心间——那日兵临城下时,他曾对李承平说,开启高昌王室宝藏的钥匙是柄剑,而这藏宝之地,难不成就是她要找的无名祆祠?   如今这剑从李容渊手中辗转流落,正在阿兄手中。   这发现叫阿素激动得指尖发抖,禁不住道:“我知道,那柄剑……那柄剑便是钥匙。”   棠蕊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望着她道:“是元剑雪的剑?”   阿素一怔,想来那日在义宁坊中元剑雪持剑斩断了祆祠中铁链,用的正是龙胁,无怪棠蕊对他有印象。   事不宜迟,阿素果断道:“我这就去找阿兄取剑。”   棠蕊没应她的话,只道:“那其他的东西呢?”   想到这,阿素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剩下两样东西她依旧毫无头绪。   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决定先从取剑入手,筹谋布置了一番,唤青窈备车出行。   ******   再次回到兴道坊的时候已是宵禁,这会阿耶阿娘皆被她传召入宫,安置在宣徵殿中,让她得以趁空取剑。来的路上阿素已想清楚了,若是元剑雪知道实情,必定会拦她,所以她着意不许王府的罗长史通传,而是悄悄唤了安泰的侍女萦黛,将家中的那柄龙胁宝剑取出。   这事办得很顺利,回宫的路上,阿素抱着长剑,抚着上面自己给阿兄打的剑穗怔怔想,说实话她没送过李容渊什么东西,唯一络子还是比照这个剑穗敷衍打的,连他给她的东西也不曾好好收着,譬如这一世李容渊留下的那只银壶,当时她还嫌弃得很,转手便让琥珀典卖了。   若她真的不在了,想找件他送的东西带走,也是不易……   忽然间,阿素打了个激灵,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当年她刚从冰湖中苏醒,李容渊留给她那只银壶,可不是正是从高昌带回来的,会不会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努力回忆那银壶的样子,阿素依稀记得上面有奔马踏着莲花。而火焰莲花正是祆教常用的纹饰,那竟极有可能便是无名祆祠中的东西。   在车内几乎要跳起来,阿素急命牛车掉头,向丰乐坊的魏王府邸驶去。   若未记错,当年那个银壶她原本叫琥珀绞了当碎银卖钱,谁料琥珀竟整个当了,最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李容渊赎回来,又叫她在朱雀那儿发现了,如今正收在他们原先住的宅子里。   这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阿素不由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牛车到了丰乐坊时已是后半夜了,阿素急匆匆地叩门,是朱雀来应。   自李容渊登基,她并未入宫,而是留在原先的魏王府中收拾清点。   因李容渊的病势是瞒着人的,朱雀也不知晓,这会见阿素竟不顾宵禁回来了,惊道:“皇后娘娘?”   阿素也顾不得别的,匆忙道:“女史可还记得,当年我有只箱子,压在床底下的,如今在何处。”   见她急切不已,朱雀压着不安道:“娘娘的东西还在房里,陛下说……”   阿素闻言一路快步,到了她住了多年的那间屋子,不管不顾地爬到榻下,用力拖出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并不见那只银壶的影子。   巨大的失望攫住了她的心,阿素沉声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朱雀不知少的是什么,心下一紧,预感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还是安慰她道:“娘娘莫急,是丢了什么东西?想想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阿素怎能不急,她是真的将那银壶藏在这箱子里,怎么如今竟不见了?   心情大起大落,阿素捂着胸口几乎站不住,却听朱雀奇道:“这东西怎么在这?”   说着她捧着个黑黢黢的东西起身,阿素凝神一瞧,正是她要的那只银壶,经久磨砺,早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想来当时她太匆忙,没放好便合了箱盖,致使此物滚落床底。   迫切地接过银壶,阿素用帔子将将它擦得亮起来,望着上面的火焰莲花,抹了把脸道:“可真是太好了。”   见她神情异样,朱雀忍不住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阿素的眸色暗了暗,摇头道:“我不能说。”   她不愿骗朱雀,也不忍她伤心。   见她低着头,似乎心情极悲,朱雀的忧虑到了极点,阿素无法与她解释,只问道:“你可知九哥哥以往去高昌,身边曾带着什么人?   朱雀想了想道:“陛下只在送母归葬时去过一次高昌,因先帝的忌讳,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一骑独行。”   这结果实是在阿素意料之内,其实她心里明白,李容渊去到那无名祆祠许愿,也是前世她死之后的事,在这一世根本就还没有发生,她想找这么个人,不过是痴望而已。   但就在阿素愁苦困顿的时候,朱雀却道:“不过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   她的语气很郑重,阿素讶异道:“怎么?”   朱雀道:“若娘娘想知道陛下在高昌时的事,不如去问姜远之,听陛下说,他们便是在高昌结识的。”   阿素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时间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姜远之便是她要找的人。   事不宜迟,阿素回宫便以李容渊的名义下了道旨,宣姜远之进宫。   因为阿素并不知道,此前李容渊是如何同姜远之交代的,对于她这个身份不明却手腕非凡的所谓表兄,阿素心中是犹疑和忌惮的。若今日深夜贸然前去,恐被他看出端倪,起了异心便不好了,倒不如将人宣进宫后扣在手中。   待阿素回到紫宸殿,已到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   帷幄之后,李容渊依旧睡着,阿素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却发觉他烧得厉害,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往他干裂地嘴唇上沾了些水,得到了细微的回应,这才使阿素稍微安心,叫青窈把孩子们抱过来,她用力地搂着一双儿女,望着殿角的金狻猊吐出细细的烟气,发了好一会呆。   棠蕊不耐道:“那柄剑可拿到了?”   阿素没有答话,而是低头再看一眼怀中的孩子们睡得红扑扑的脸,叫奶娘将他们抱走了,方望向她道:“不仅拿到了剑,其他两样我也都找齐了。”   见棠蕊讶异的样子,阿素示意青窈将那柄剑和银壶都呈上来,棠蕊先是拿起龙胁,仔细查看。之后又抚着银壶上的火焰莲花,久久不语。   最终,她深深呼了口气道:“那我要的人呢?”   这表明,她已认可了这两样东西。   见棠蕊一瞬不转地盯着自己,阿素道:“别急,一会儿就到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宫人入内道:“万年令姜远之已在殿外候旨。”   阿素点了点头,叫青窈将人引进来。   送姜远之进来的是折冲校尉霍东青,这次传旨的事阿素没有让宫官去做,而是唤了元家的部曲。   步入殿中的姜远之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安泰与元子期的身影,不由也有些惊讶。他预感李容渊出了事,却没想到主持大局之人竟是阿素。   其实李容渊的情况他已猜得八八|九九,这会阿素也没打算瞒他,任姜远之走到御榻前,俯身探李容渊的脉搏。   许久后他轻声道:“早知你是个短命鬼,就不和你赌了。”   这会姜远之虽是背向阿素,阿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他声音中复杂的情绪。   然而当姜远之转回身,所有的心事已从他面上隐藏,望着阿素,他看出她必有所谋划,嗤了声道:“如今已是这样了,找我又有何用,给他收尸么?”   棠蕊蹙眉道:“他是谁,说话竟如此恶毒。”   阿素懒得为姜远之分辩,只对棠蕊道:“他就是你要的人。”   这话方令棠蕊正眼瞧向姜远之。而姜远之也从她的打扮上看出了她祆祝的身份,眸中带着止意对阿素道:“我瞧你是病急乱投医,这怪力乱神之事,还是别再碰得好。”   被他看出自己求助棠蕊,阿素本不意外,但她意外的是,姜远之的话里对她似有几分关切,一时有些发楞,接不上话来。   棠蕊却听不得这两人打哑谜,干脆问道:“高昌的无名祆祠,你当真去过?”   此言一出姜远之竟沉默了,但从他的表情上,阿素几乎能肯定,他确实去过。   而且听到无名祆祠四个字,姜远之神情明显有了变化,想来在那处必有非凡经历。   只是他不开口,阿素悬着的心就落不到地上,她要做的事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找错了人,怕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就在僵持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棠蕊却道:“不用问了,带上他同我走。”   阿素不知棠蕊为何如此笃定,犹豫了下,却听她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说罢拿起那柄剑和银壶,示意阿素跟上。   棠蕊的干脆给了阿素信心,虽是赴死,她心中却是轻松而欢喜的,但还没迈出一步,却被姜远之拦住了。   他自然看出阿素要做傻事,阿素也不想同他解释,见他不走,便激将道:“你怕了?”   姜远之蹙了蹙眉,阿素绕开他径直向外走,心知越是这样他越要跟上,却没想到姜远之竟拽住她的臂膀,一字一句道:“你别傻。”   阿素讶异地望向姜远之,从他面上看到的竟真是隐晦的关切,这令阿素很是不解。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挣脱姜远之道:“一切事情都因我而起,若我死了,能换回九哥哥的命,我愿意。”   姜远之大概也没想到,她要做的事,竟是以命换命。现如今阿素能感觉得出,她的话叫姜远之很是震感。   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阿素道:“你到底走不走?”   姜远之没答,而是望着她好一会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阿素没有犹豫地点头,姜远之的神情却叫她看不懂,她一时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忍不住提醒道:“若能救回九哥哥,你先前的付出,也不算白费。”   她心里是很明白的,姜远之倾尽全力帮李容渊定有所图,前世李容渊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给了他应有的回报。   但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他望着阿素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唯利是图的商贾?待价而沽的政客?”   阿素没有回答,但默认就是肯定,姜远之望着她道:“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只不过我不愿坐而已。”   忍不住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阿素不耐道:“别磨蹭了,与其在这儿说这些,还不如做点儿有用的事。”   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知道她的决心再无转还,终是道:“这会我倒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爱你。”   阿素的心登时跳了下,想到李容渊,又感到心痛。   她虽懒得理姜远之,却惊讶于他对她的评价。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一直觉得,姜远之是打骨子里瞧不起她的。   棠蕊等得怒意上涌,讽刺道:“若要诉衷情,也不必选在这会。”   阿素知道她是误会了,也不知怎么解释,却听姜远之嗤道:“急什么,自会去救你那老相好。”   此话一出,阿素惊异地望向棠蕊,连眼睛都忘了眨。   偏姜远之还火上浇油道:“方才见你,我便想起件事,当年景云帝本已许了李容渊出阁开府,为何最终又夺了他的封号。”   这也是阿素心中一直的疑问,不由重复道:“是为何?”   姜远之笑了笑道:“我听说的是,当年景云帝的宠妾虢国夫人与李容渊有私,被景云帝得知,处死了宠妾,又黜落了自己的儿子。”   “若我未猜错,你便是当年那位虢国夫人。”   姜远之确实没猜错,阿素心里乱得很。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自己,棠蕊淡淡道:“别听他胡言。”说罢径直向外走。   她引的路竟是通往太兴宫北面的冷宫,那里原是李容渊母亲住过的地方,阿素这几日在其间翻阅经书,倒也熟悉。   只是姜远之的话叫她心下乱成一片,只能等了等,待等姜远之走近,阿素与之并排行时嗫嚅问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见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姜远之没由来地顺了气,居高临下瞧她一眼道:李容渊不想让你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全长安他只瞒你一个人。”   阿素忽然想起,最初李容渊带她入府,阿娘来访时欲言又止的话,说什么前车之鉴,原来竟是指那件事。   回眸见她情绪低落,棠蕊终忍不住道:“你别多心。”   她本不想解释,但现在却不得开口。   不仅阿素屏息凝神,连姜远之也全神贯注,盯着她漂亮的嘴唇,听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直到走到太兴宫北面一排矮檐下,推开那扇门扉,棠蕊才道:“我原是,娜纱公主的侍女。”   “公主的名字,在高昌语中是纯洁的意思,因为她一出生便被选为献给祆神的祭品。我从小侍奉在公主身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开高昌。”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天,公主在沙漠中救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再件普通的小事,却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们高昌覆灭的起源。”   听到这儿,阿素忍不住道:“她救的人,是我阿舅?”   棠蕊冷笑道:“正是你阿舅,那时他西征突厥,却在风暴中迷了路,遇到了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公主,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说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后面的事阿素听李容渊讲过,等娜纱到了长安,才发觉对那个自己许下誓言的男人早已有了妻子,甚至还有许多别的女人。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却无法回头,因为她发觉自己已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只得留在宫中……   棠蕊的话打断阿素的沉思,阿素听她继续道:“从公主离开后,高昌连年无雨,子民们说,这是祆神对高昌的惩罚。那时的我十分焦急,因为除我以外,没人知道公主的下落。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便下定决心要到长安去寻找公主,我相信她若知道实情,必会随我返回高昌。”   “然而待我真的到了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见到公主,等来的却是高昌覆灭的消息。”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公主,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一切都无可挽回。”   “公主将一切罪责归结于自己,从此与那个男人了断,最终死在冷宫,而我也发誓,国仇家恨,需要血债血偿。”   姜远之道:“所以你就冒充高氏的侄女入宫,为的是复仇?”   棠蕊冷道:“不过是将计就计。”   “我等了六年,才等到了一个机会。那时长安城中的祆教徒告诉我,高淑妃有孕,为固宠采买民间绝色女子,假以名目送入宫中,我略施小计,竟当真入宫,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也就在入宫后我才发现,当年公主死在冷宫,高氏虽不是元凶,也算得上首恶,并且送我入宫的目的也并非只有固宠,而是要借此扳倒李容渊,为自己的儿子夺位铺路。”   姜远之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与李容渊联手,将高氏的计划告知于他,从此一明一暗,对抗高氏。那为何当年他还是因你之事,被黜落了封号,最终没有封王?”   姜远之的语气出奇地冷静,阿素终于明白,原来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激棠蕊说出实情。   果然棠蕊道:“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   阿素不明道:“难道是阿舅错怪了九哥哥?”   棠蕊摇头道:“你阿舅什么都知道,高氏的心思从没有瞒得过他。”望见阿素不解的神情,她低声道:“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他是真心爱着公主,不愿他最爱的儿子卷入宫廷倾轧,想让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生。”   “也许他以为,那也是公主的愿望,所以借高氏之手,放逐李容渊离开权力的中心。但没想到的是,这份苦心没有抵过其他儿子的野心,反叫李容渊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听完棠蕊的话,阿素终于明白了前情,追问道:“所以当日在长秋殿,高后欲纵火,却被个极像宸妃的影子吓死,那是不是你?”   “还有阿舅薨逝的那日,听紫宸殿中的人说,也看到宸妃的身影出现,那是不是也是你?   棠蕊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   “你阿舅弥留之际,我扮成公主的样子去见他,为的就是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即便是死也不复相见。”   “而他听完我的话时,那痛彻心扉的表情,我永远都会记得。”   棠蕊的神情果决,带着复仇成功的快意,阿素忽然在心中想,其实阿舅也是个可怜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呢,终究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   帝王的爱,裹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永远无法做到纯粹。   所以,听完了棠蕊的故事,阿素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救李容渊。   似知她所想,棠蕊点了点头道:“我答应过公主,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会照顾好她的儿子。”   “那等九哥哥好起来后,你想去做什么?”阿素忽然道。   棠蕊闻言讶异道:“你是说,我?”   阿素道:“对,除了复仇,除了公主的愿望,你自己想做什么?”   这问题叫棠蕊怔了好一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见她不语,阿素笑道:“那我们做个约定罢,等这事了结后,你就回高昌看看,如今有九哥哥在,已将那里治理得很好。”   听了她的话,棠蕊眸中泛起一片柔和,轻声道:“是该回去一趟了,这么多年在外,思念的唯有高昌的星星海,月牙泉。”   说罢她望着阿素郑重道:“谢谢你。”   那目光带着惋惜,阿素知道,是为了自己,因为李容渊好起来的那一日,她没有机会看到了。   一直记得自己的使命,阿素道:“你不是说要引来圣火吗?这便开始罢。”   此时天也要亮了,隐隐有晨光照射进来。棠蕊没多说话,只是对阿素点了点头,望了沉默不语的姜远之一眼,取了灯油在地上画了个火圈,仅能容一人在内。   示意阿素站在火圈之中,棠蕊用剑划开了姜远之的右腕,将流下的鲜血用银壶盛装,最后递给阿素。   点燃了火折,棠蕊对阿素道:“这里是当年公主祈祷的经室,也是最能与祆神沟通的地方。一会我会在你周围点火,等到整圈都烧起来后,你将这鲜血浇在火上,火焰会变为蓝色,那时你那往生经投入火中,一切便都结束了。   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阿素表明自己都记住了,左右端着银壶,右手攥着往生经道:“点火罢。”   说罢她站得更直了些,却听姜远之道:“那之后呢?她会怎么样。”   棠蕊望了他一眼道:“会死,被烧死。”   她很平静地说出这五个字,随后补充道:“总要有牺牲,总会有代价。”   姜远之却攥紧了拳,感到他竟要跨进火圈,阿素着急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要自己面对。”   棠蕊闻言竟笑了,用剑将姜远之拦在一边,棠蕊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站着没再动,只是垂下的手不自然地贴在身侧。   棠蕊也没管他,而是深深望了阿素一眼,打着火折,点燃了她足下的火圈。   炽烈的火腾地燃烧起来,缓缓将阿素包裹,满目只见一片金红,耳边是火焰的噼啪声,似乎将她与外界隔绝。   灼热的气流令阿素难以呼吸,但她记得棠蕊的话,用力将银壶中的鲜血洒向火圈。一瞬间,火势似乎被扑灭了些,但随后更加剧烈地腾起,妖异的蓝焰交叠如罗网,从头到脚将阿素包围。   就在火焰合拢的那刻,阿素将往生经掷入火中,那薄薄的一页纸顿时被吞没。   闭上眼睛,阿素能感到一股强大的火焰从上面压下来,灼得她面颊生痛,连乌发都燃烧起来,呼吸也被夺去。   原来这就是死亡。   ******   醒来时,阿素感到浑身疼痛,被灼伤的双眼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张口皆是黑灰,嗓音也是嘶哑的。   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活着。   熹微的晨光中,阿素摸索着抹了把脸,渐渐能看清周围的景物,才发觉自己身处冷宫之外。而原先所在的那片宫室已完全坍塌,残存梁柱横七错八地倒落一地,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身边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阿素艰难地抬头,发现是姜远之。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感到一股大力将她拖出火圈,应该是姜远之。是他救了她。   但阿素一点也不感激,她还活着,就意味着还愿不成功,李容渊没有得救。   极凶狠地瞪着姜远之,她发疯似地冲到她记忆中那火圈的位置,见那里正有一截倒塌的梁柱。   推开那梁柱,不顾灰烬带着余温,阿素用尽全力地扒着,想把丢掉的往生经找回来,她要再来一次,这一次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上天并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在灰烬中阿素一无所获。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泪水止不住的流出来,阿素感到有人扑过来,用力抱住自己,是阿耶和阿娘。   宫内燃了这么一场大火,终是惊动了他们,从宣徵殿赶过来。   见耶娘红着双目,难掩忧心和心痛,阿素自责起来,哽咽着开口,却听元子期压着情绪道:“远之都告诉我们了,乖女莫怕,鲜于医正已找到解毒的法子,这会已在备药了。”   饶是他那样坚强的人,得知这事后声音也有些发抖。   阿素不敢信这样的好消息,目光从元子期面上又移到安泰面上,见耶娘皆是一般神情,才终于确认那话不是哄自己。   见她身上被烧伤了好几处,万幸人没事,安泰流着泪,心疼得说不话来。   阿素却握住她的手,满是黑灰的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活着,他也活着,耶娘阿兄皆安好,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   将煎好的药灌下去,不过两个时辰,李容渊便醒了过来。   昏睡多日,他的身体变得虚弱很多,但这会逐渐恢复生机。   方才见他睫毛一颤,睁开了双眼,阿素立刻扑在他身边道:“怎么样?”   李容渊没有说话,而是努力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阿素这才发觉她又流泪了,晶莹的泪水顺着她面颊流下来,挂出道浅浅的灰印。望着李容渊眸子里的自己,阿素知道那样子一定很丑。   李容渊低沉的声音沙哑道:“怎么弄成这样子。”   虽特意擦洗更衣,阿素还是懊悔来得匆忙,竟叫李容渊瞧出点端倪。她想说些什么掩饰,却感到李容渊的手指轻轻抚去她面上的灰印,温柔而有力。   鼻子一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阿素不由偏过头道:“连烧了几日香,怕是蹭上了炉灰。”   也不知他信没信她的话,李容渊撑着起身,用力揽她入怀。   埋在他胸口,阿素转了话道:“怎么这么久才醒。”   她的声音闷闷的,既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李容渊却不肯罢休,用力环着她道:“解药是哪来的。”   未想到他还不放过这这事,阿素下意识背好起了灼伤的手,郑重解释道:“是鲜于医正找到的,就在你娘留下的那些书里。今日也不知怎么,宫里竟着了场火,将冷宫中旁的东西都烧没了,只剩个盒子,里面有本书,正提到一种波斯的奇毒,还有解毒的方子。”   其实这段话大半是实情,再忆昨夜,阿素只觉像一场梦,只有身上的疼痛提醒着她,一切皆是真实发生过的,她几乎就没命了。   但只要李容渊得救,即便她付出再多也值得,她不想他忧心。   见李容渊依旧望着自己,阿素正色道:“许是冥冥之中,你阿娘在保佑着你。”   听完她的话,李容渊紧蹙的眉峰微展,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阿素松了口气。   早先她已打定主意,昨夜的事半分也不会对他提起。   以前,他为她背负得太多,如今,换她来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