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驸马他小叔   作者: 咎书   【文案】   嘉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明珠璀璨的十五岁。   这一年,她还是大梁最骄傲的嫡长公主,她的胞弟尚未被逼自尽,而她,也还没被驸马展少瑛一剑穿心。   十五岁的嘉善,灿如春华,皎若秋月,爱慕者多如过江之鲫。   一日,皇帝将嘉善唤至身前,和煦地问她:满朝俊杰,竟无一人让儿情相系之吗?   嘉善面不改色地答:没有。   是日,恰逢金吾卫都指挥使,展少瑛的小叔、展大人值夜。   听到嘉善的回答,展大人一声未吭。   只是趁着夜黑,清冷矜贵的展大人扭头便将嘉善堵在了大殿里。   他盯着她,目光灼灼:“为什么说没有?”   重生复仇公主vs清冷矜贵小叔。   谢绝考据党,喜欢请收藏,蟹蟹   内容标签: 爽文 复仇虐渣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岳;嘉善公主 ┃ 配角:没想好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复仇公主vs清冷矜贵小叔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001章   嘉善知道,自己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章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似乎是个永远也过不去的隆冬。这个冬天里,缠绵病榻的章和帝薨逝于乾清宫,享年四十二。   与嘉善素有旧怨的庄妃,于章和帝过世以后,被立为慈懿文太后。庄妃之子赵佑成,因是皇帝在世时便被立作了太子。   先帝驾崩,太子理所当然地登了基。   父皇仙逝,嘉善生命里的唯一保护神,顷刻间诧然无存。   嘉善本是唯一的嫡公主。新皇登基以后,慈懿文太后膝下却还有两位亲生的女儿——淑娴与惠安。   如今,她们也与嘉善一道被晋为了嫡长公主。   甚至为了让太后脸上有光,淑娴、惠安的身份,一日日地比嘉善这个元嫡的公主还要尊贵。   墙倒众人推,嘉善能预料得到。   她猜不到的是,有朝一日,她会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死在驸马的剑下。   嘉善与展少瑛是少年夫妻。两人至如今已成亲九载,或许曾经也有可能,可以共同拥有一个孩子的。   然而,那个孩子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已被嘉善亲手流掉了。   “殿下爱过我吗?”   展少瑛与嘉善一同站在内室里,他的身影修长,仅用单手执着佩剑,剑锋尖锐的那头正垂于地面。   展少瑛不是将军,他甚至从没习过武,因而拿剑的姿势很有几分别扭。在嘉善的注视下,他的动作明显不自然起来。   展少瑛双目微红,他抿直了嘴角,哑声道:“公主应该,从没有在乎过我吧。”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展少瑛侧头望向嘉善,唇畔有一丝怅惘的笑容。   嘉善正歪着头打量展少瑛,像是在看什么笑话一般。   她薄唇微张,眉峰轻挑,双眸里有水波潋滟:“驸马又在拿我的公主府取乐了。”   嘉善长着一双晨星般璀璨的眼睛,她的肤色莹莹如玉,这更衬得她皓齿星眸。相比起其他公主的小家碧玉,嘉善唇色上的朱缨一点,却使她显得英气昭昭。   只是这双曾顾盼生姿的眸子,如今却一丝感情都没有。   “爱,或者不爱……”嘉善有意顿了顿,“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打量着展少瑛的目光极其冰冷,仿佛是在注视什么物品,而不是看一个人。   展少瑛凄楚地笑了笑。   嘉善的瞳仁里闪着冷意,她的嘴角微微上翘,此时此刻,她不像个公主,反而像是一个冶艳的妖精。   她反问道:“我若说不爱,莫非驸马就打算,这么杀了我?”   “殿下恨我吧。”展少瑛截过话头,他怆然道,“这一年里,我新添了五个通房,却只来过四次公主府。”   “殿下一定恨极了我。”展少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视线盯着地面,没有敢看嘉善。   嘉善的声音清脆,她饶有兴致地确认道:“是吗,四次?驸马比我记得清楚。”   嘉善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至于那几个通房——”   展少瑛匆忙抬起头,他微红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仿佛十分渴望听她接下来的话。   “就更是无关紧要的人了。”嘉善躺在软榻上,一手轻敲着桌子,她不以为然地说,“倒是我听人讲起,含珠好像有了身孕。”   她求证般地瞧了展少瑛一眼,却见他不发一言,只是嘴唇在微微颤抖。   嘉善遂没心没肺地笑说:“驸马还是早做打算罢。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到底是从我身边出去的。”   “我看,不如赏她一个体面。也请驸马抬她做个姨娘。”嘉善轻轻偏过头去,她的口吻近乎温和。   展少瑛听到这儿,不由心中一恸,他喃喃说:“含珠……”   他握剑的手,不自觉又加了几分力道。他忽然猛地抓紧了剑柄,抬起剑身,那冰冷的剑锋直指向嘉善。   如此杀气凛然,嘉善却没看他一眼。她正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玩弄着自己指甲上的朱色蔻丹,似乎是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展少瑛眸光低沉,清俊的脸上隐约流露出了一丝不可见的期盼。   他紧盯着嘉善,轻轻开口道:“殿下的贴身婢女爬上了我的床,殿下只希望我,赏她一个体面吗?”   “那你想我怎样呢?”嘉善莞尔一笑,她的杏眼含情,五官英气又精致,她轻声细语地道,“你教给我,我说给你听。”   展少瑛的眼角莫名地感到干涩,片刻后,他方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含珠告诉我,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嘉善的长睫微眨,她动作一顿,连指节都不易察觉地缩紧。   “可是你选择了,不要他。”   “是吗?”   展少瑛侧过身,他在笑,笑得斯文又可怜。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嘉善看。他的目光,从她的满头青丝,略到了她娇嫩欲滴的嘴唇上。   嘉善今日擦得唇脂正好是艳丽的殷红色,一如他们成亲那天的龙凤花烛。   他那无缘相见的孩子,死的时候,大概也化作了这样的一摊血吧?   展少瑛的嘴角,终于咧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来,他摇着头说:“你真残忍啊,我的长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喜欢呢?”   “你难道没有心吗?”   展少瑛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被一团厚厚的沙子堵住,堵得他几乎要不能呼吸了。   他的泪珠不知何时开始滚滚而落:“我们成亲九年,你却连我的子嗣都容不下……”   他的嘴角倏地咧得更开、更厉害。   他死死盯着嘉善:“你没有爱过我。”   他在说给嘉善听,又好像是在劝告自己,展少瑛低低地重复道:“从来没有。”   “嫁给我的每一天,公主是不是都痛不欲生……”   他微微闭上眼,那些温暖而旖旎的画面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最终的记忆,定格在了一句不知谁说的话上头——   “我这位皇姐生来骄傲,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是不是从来没有主动亲过你?”   “你可以纳几个通房试试,她如果毫无反应,对你的感情,自然可见一斑了。”   是啊,可、见、一、斑!   展少瑛深缓了一口气,他似乎下了莫大的勇气,紧紧阖上眼,将剑锋狠戾地往前一推。   嘉善的血很快染红了剑,她却一声未吭。   在生命最终的时候,她牢牢耷拉下了眼皮,甚至吝啬地连一道目光都不肯再分给展少瑛。   她只是觉得,这剑真厉害啊,也刺得她真疼。   半明半暗的天空中,一道惊雷炸响。   烁玉流金的夏日刚过,午后,日头微暖,院子里的热浪仍然火辣得熏人。   嘉善觉得自己的眼皮好像有了千斤重,倒是胸口剑伤处的钝痛,没有最初那么分明了。   耳边断断续续地,似乎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殿下自小就怕打雷,多半是梦魇了。龚太医先前开的安神药还有多的吗?”一道温和的声音说,“素玉,你去熬煮一些儿来。”   这是郑嬷嬷的声音。   郑嬷嬷乃是嘉善的乳母,自皇后过世以后,便是郑嬷嬷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嘉善的身边。她陪着她出宫嫁人建府,直到父皇病重的时候,嘉善才派人,将郑嬷嬷送回了她的老家荣养。   怎么郑嬷嬷也在?   她也被害了吗?   嘉善心里一阵又怒又急,她微微用着劲,一番使力后,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郑嬷嬷比她被送走之前,看着反而更年轻了一些,她的面孔,还是一如以往般亲切。   嘉善咧开嘴。久别重逢,她正想说点什么,却听郑嬷嬷先惊喜地道:“殿下醒了。”   “殿下的身上可有哪里难受?”郑嬷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嘉善的小脸儿,她仔细地帮公主掖好被角,生怕漏了风进去。   嘉善这才注意到,郑嬷嬷身上穿着细布衫裙,是宫里特有的那种面料。她张开嘴,下意识地轻声唤:“嬷嬷。”   “嬷嬷在呢。”   郑嬷嬷“诶”了一声,她笑盈盈地轻抚着嘉善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帮嘉善把那些惶恐不安,一一给拭去。   她替嘉善擦去脸颊边上的汗,轻声道:“夏去秋来的时候,可不是容易打雷么,殿下别怕。这雷声来得快呀,去得也快。奴婢已经吩咐素玉,去给殿下煎煮安神的药了。”   嘉善目光无神,仿佛没有听到郑嬷嬷说的话。她正仔细地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背白皙细嫩,连一道显老的纹路都没有,好像从未受过任何时间的蹉跎。   这……这是她?   嘉善的鼻尖感到微微酸涩,她缓了一口气,试探性地强笑着说:“已经立秋了吗?我年纪大了,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如从前。”   听到嘉善的话,郑嬷嬷只觉好笑,她用那有些粗厚的手指,轻轻地在嘉善的掌心上刮了一下。   “殿下才多大。”郑嬷嬷笑呵呵地说,“即便是过了明儿除夕,您也不过十六。殿下这么说,让我这一把年纪的人,还怎么过活?”   原来,她还不满十六吗,这竟是真的?   嘉善的泪水,忽然而至。   她哽咽道:“嬷嬷……”   郑嬷嬷似乎也慌了手脚,她顿了几秒后,才下意识地道:“殿下别哭。”   在郑嬷嬷眼里,嘉善并非一个好哭的性子。   皇后过世的时候,嘉善不过六岁。听闻母后走了,她也只是牢牢抱住了才两岁的幼弟。   她在弟妹里居长,打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坚强。   郑嬷嬷温柔地拿出手帕,帮嘉善擦干眼泪,她看着嘉善通红的杏眼,笑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咱们公主是最尊贵的小殿下了。上有陛下和各位列祖列宗保护,下还有嬷嬷守着。”郑嬷嬷拿着帕子,笑呵呵地帮嘉善将额上出的汗拭去,她说,“那些邪魔,可不敢招惹我们。”   嘉善却忽地笑了,她道:“是。”   她张开嘴,看着周遭的雕梁画壁,眼神冰凉:“我会让她们,不敢招惹我们的。”   “——吱呀。”   素玉推开门,拿着煎好的中药进了来。   素玉是嘉善宫里的女官。在皇后身染沉疴以前,她一直奉命侍奉皇后。后来皇后故去,素玉便被嘉善要到了凤阳阁来。   与素玉一同被要来的,还有好几个女孩儿。其中便包括含珠,那个最终爬上了展少瑛床的,含珠。   似乎是猜到了嘉善在想什么,素玉一边扶着嘉善起身,一边恭敬道:“含珠大概是染了暑热,从午后起,就一直恹恹地没什么精神。奴婢怕她过了病气给您,遂自作主张,让她先去歇息了。”   有些居心,不是一日两日养成的,有些账目,也不是一时片刻能算了清。   嘉善目光微垂:“那就任她歇着吧。”   嘉善接过素玉手上的碗,她波澜不惊地说:“我看,丹翠办事妥帖,人也算机灵。这几天,含珠手上的事,不妨暂且交由丹翠来做。”   郑嬷嬷和素玉相互看了看,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惶恐。   含珠的手脚虽有些懒散,但是在公主跟前儿,一向是最会做人的。嘉善也念着她是皇后宫里的故人,从来都睁着眼闭着眼地由她去了。   怎么今日,忽然要开始收拾起含珠?   素玉愕然,却还是恪守本分,道了声:“是”。   道完后,她又想起什么,忙挽起了一个笑容。她压低声音说:“殿下睡着的时候,陛下跟前的陈内侍遣人来过一趟。说是待您醒了以后,去趟乾清宫。”   嘉善:“唔。”   郑嬷嬷适才说,她今年十五。父皇在这个时候找她,八成是为了她的婚事。   她都快忘了,她如今,还没成亲呢。   嘉善的嘴角,似有微冷的笑意在隐隐浮动。   “帮我更衣吧。”嘉善说,“我现在过去。” 第002章   嘉善死的时候,新皇根基已稳,章和帝驾崩都近乎两年了。   算下来,她真是有许久未见过父皇。   在诸位皇子公主里,嘉善的相貌是最肖似章和帝的。也难怪在所有孩子里,属嘉善最得帝王喜爱。   平常失了母亲的公主,或由别的无子的妃嫔抱养在膝下,或是三三俩俩养在了一起。唯独嘉善,独自住在凤阳阁里,自个儿能当自个儿的家。   父皇这样厚待她,她却在他驾崩以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嘉善的眉心往中间收拢,她的脚步微微放缓。她不由地抬起手,隔着衣裳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她的脑海里仿佛又浮现了,她在被展少瑛一剑穿心以前,听到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他?”   说得轻巧!她如何留?   嘉善擦了唇红的嘴儿微微上扬,拉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角度。   “殿下来了。”   守在乾清宫前的陈功,见嘉善远远地走了来,忙上前相迎。   陈功是父皇身边用惯了的旧人儿,正于司礼监任秉笔太监,算得上是宦官里头的第一人。   他待嘉善一向亲切。   只是嘉善从前听人说起过,说陈功私底下不知收了多少大臣的贿赂,在宫外其实有豪宅良田无数。为了这个,嘉善面上虽待陈功礼遇有加,却也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直到章和帝驾崩以后,陈功毅然辞掉了宫里的一切,自请去先帝陵前侍奉。嘉善这才觉出他的耿耿忠心,深觉心中有愧。   如今再一看眉开眼笑的陈功,嘉善也由心笑道:“陈公公安。”   陈功忙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说:“陛下刚与几位阁老议事完,现正在东厢里看折子呢。”   顿上一顿,陈功脸上不自由地现出几分欢喜来:“听说,是这回殿试的名次出来了。”   嘉善先是一愣,方才觉出陈功的用意。   章和十四年这届的殿试,嘉善的娘家表哥裴元棠也以举子的身份参与了其中。   只是嘉善已是两世为人,自然早知道表哥春风得意,金榜题名了。   总不好拂陈功的好意,她笑道:“公公既然这样说,想必我那裴家表哥定是金殿传胪,取了个好成绩吧?”   陈功也神采奕奕道:“奴婢确实想替公主当这个耳报神。不过这等喜事,恐怕还是由陛下亲口告诉您更好。”   嘉善也知道他不会说,顶多是提前给自己透个风声罢了,嘴上却仍不依道:“公公这是成心吊着我呢。”   陈功笑嘻嘻地说:“以裴公子的才品,公主何须担心?”   嘉善抿唇而笑,朗声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她谢过陈功以后,方才踏进了乾清宫东厢的门。   许是近乡情怯,嘉善的这几步路,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八年……   八年前的父皇,在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呢?   连郑嬷嬷都瞧着年轻了,父皇该更加意气风发才是。   嘉善踩着步子,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坐在炕上上的章和帝,眼眶一热,好悬才忍住了眼泪。   “父皇——”   嘉善的声音,有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她强作镇定,用力地福下身。   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后,嘉善努力找寻着当年与父皇说话时,该有的天真狡黠。   她艰难地张开嘴,试图用脆生生的语气掩饰住哀伤:“父皇明明看见儿臣进来,却还佯装不知。儿臣明白了,您多半是厌恶了儿臣,不愿再搭理嘉善了。”   章和帝笑了。   他下炕来,亲手将嘉善扶起:“好利的嘴。朕不过一时走神,倒被你抓住了把柄。”   “来,朕也让你看看,让朕分心之物是什么。免得叫你拿捏住了,日后常在朕耳边念叨。”   章和帝将一张纸平摊在嘉善眼前。嘉善的视线,却不在纸上。   她今年不过十五,尚未及父皇的肩膀高。   曾经的十五岁的嘉善,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章和帝的脸。   父皇驾崩后的那两年,常出现在嘉善记忆里的,是父皇身体抱恙后的样子。她记得,他那时候已花白了一半的头发,额上的细纹、干裂的嘴角都显得他不再年轻了。   虽依旧慈爱,可哪里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呢?   嘉善拼命忍住了垂泪的欲望。   却听章和帝奇怪道:“怎么,竟不高兴吗?”   嘉善忙摇头,她听到自己说:“不,怎敢不高兴。”   章和帝遂笑说:“朕觉得也是。”   那纸上是今年金殿传胪的最终名次,而嘉善的表哥裴元棠的名字,被红色的御批给圈了出来,名字下头还有两字,榜眼。   “元棠这孩子打小便聪明,当得起榜眼之位。”章和帝道,“可惜他实在年轻。若不是怕他不能服众,朕当真愿意指个状元给他”。   父皇的声音一字字地真切浮现在耳边,嘉善听着听着,慢慢咧开了嘴角,她眉弯眼笑说:“表哥的心气一向高,父皇若指他做状元,只怕是祸不是福。依儿臣之见,榜眼倒更适合。”   “你与朕想得正是一处。”   章和帝看嘉善的眼神,不禁更慈爱了一些。   他微敛了笑容,带着玉扳指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章和帝皱眉道:“你表哥原也是个适婚的好人选,可惜士林中人大多酸腐。朕怕你嫁过去,被世俗所缚,反倒会平添不自在。”   嘉善神色大变。   没料到父皇竟会这样忽然地提起自己的婚事。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忘了,这时候的父皇看中了展少瑛没有?   嘉善心中有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   她不声不响地看向章和帝,约莫半晌后,嘉善才低垂着眼,语气低柔道:“父皇,儿臣不想这么早嫁人。”   “说胡话。”   果不其然,章和帝听到她这样讲,即便向来对她有诸多迁就,此时此刻也怫然变色。   嘉善以往从没讲起过这种论调,章和帝却又觉得奇怪,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是不是自己看上了什么人,不敢告诉朕,所以才想以退为进,求朕答应你?”   知子莫若父,这个法子,委实像是嘉善会使的。   父皇这样了解她,嘉善觉得温暖又好笑,她道:“儿臣不知。原来在父皇眼中,儿臣竟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我还以为,我若是瞧上了谁,大可直接告诉您呢。”   章和帝面色稍霁,却不肯顺着这层台阶走下来。   嘉善静默片刻,心知既然提了这事儿,就更要快刀斩乱麻,若等父皇拿定主意,那才是大祸当头了。   她主动放轻了声音:“儿臣最近,偶尔会梦到母后。”   章和帝脸色微沉,仿佛有股极淡的哀思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   他的手指,放在茶盏的杯沿处,一动不动。   嘉善目下无尘,她张着嘴,语气平静道:“母后问我,是不是要出嫁了。”   “她说,她在郑嬷嬷那里,给我存了好几副陪嫁,都是从前外祖母传给她的。她说父皇的心意多,她的心意也不能少。”   嘉善微弯起杏眼,目光看着远方,似乎真沉浸在这样一个梦境里。   “母后还说,我嫁出宫以后,父皇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可怜她走得早,没能陪您一生。”   嘉善低沉着脑袋,语气越说越轻。   章和帝的神色,起初还似寻常。听到一半时,他却慢慢转过脸去,不再瞧着嘉善的眼睛。   他一手抚在额上,似乎在认真听,待嘉善说完,他方“嗯”了一声。   “你母后真这样说?”章和帝问。   嘉善道:“是。”   章和帝仍是笑着的,只是嘴唇因太久未进茶水,干裂了开来。   嘉善看着始终于心不忍,亲自奉了茶上前。   章和帝接过茶盏,他的手,在茶盖上缓缓摩挲着:“朕也舍不得你早早嫁人。”   “只是——”   章和帝的目光扫向嘉善,他看着女儿澄澈无暇的眼睛,忽然狠狠摔了茶盏,厉声道:“只是朕没想到,你竟使出这种手段来诓骗朕!”   “你可知,这是欺君!”   章和帝眉峰上挑,他声音冷凝,像是冬日里的雪,寒气浸浸。   嘉善脸色大变,她心里“突地”一声,未及细想是哪里出了错,便听章和帝冷道:“跪下。”   嘉善抿紧了唇,她一声未吭,依言跪在了地上。   “朕瞧中了安国公的长孙展少瑛。”章和帝平静地看着嘉善,“他大你两岁,高门子弟,相貌堂堂,至今尚无婚配。”   章和帝不再看嘉善,他的目光,落在了地面的碎茶渣子上。他语气冷漠:“只待礼部看好日子了。”   嘉善跪在地上,背脊却还挺得直直地。   她长眉入鬓,双眼死死盯着几脚的方向。   “父皇,儿臣不愿意。”嘉善张开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章和帝看向她,沉声道:“为什么?”   “展少瑛配不上儿臣!”   这话许是憋了太久,嘉善抬起头,她的的眼眶微红。   她本就生得雪白,从这个角度看,终于有几分像了先皇后。先皇后也是这样的眉弯唇小,鼻腻鹅脂。   嘉善的眼尾上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她的眸光不甘寂寞地闪着:“父皇难道真的希望,儿臣嫁给一个绣花枕头,草草一生吗?”   “胡说。”章和帝斥道,“朕刚指了展少瑛去通政司任职,何来绣花枕头一说?”   “一个男人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绣花枕头吗。”嘉善扯起嘴角笑了笑。   似乎有些,与上辈子有关的朦胧画面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嘉善却不愿仔细回忆。   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放低声音解释道:“儿臣听说,安国公知道父皇有让展少瑛尚主之意,悄悄处置了其房里的所有通房。”   “有一个,还是怀了身孕的。”   嘉善笑起来,柔声道:“儿臣虽然赞同安国公的做法,但是展少瑛对此不置不闻,却也让儿臣寒心。”   “如此无德无心之人,我不想嫁他。”   “即便要成婚,也不想和他成婚。”   嘉善垂眸,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厢房里听得分外真切。   章和帝见嘉善态度坚韧,已无声叹了口气。   他吩咐嘉善:“你起来。”   嘉善依言站起,却不敢多说话,只是规矩站在章和帝跟前。   章和帝问:“你所言非虚?”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嘉善说。   章和帝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来,这宫里的人人都说,大公主的眼睛是最神似陛下的。伺候他多年的陈功,甚至不止一次地笑言过:“奴婢觉得大公主的脾性不像皇后,反而像陛下多些,难怪您偏疼公主呢。”   其实,她们母女有着一样的骄傲放纵。   嘉善还在低眉顺眼地站着,章和帝的手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他说:“若此事为真,朕只当从没生起过与安国公府结亲之意。”   “既不愿嫁展少瑛,朕再为你,寻觅别的人。”   嘉善激动地点着头。   先前的谎言被看破以后,这已经是个最好的结果了。   她迟疑不定地看着父皇,神色一暗:“有关母后的那个梦,儿臣虽有哄骗父皇的地方,但,也有几句是真的。”   她放下了身段,柔声地说:“嘉善舍不得您。”   章和帝“嗯”了声,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嘉善会察言观色,便立即得寸进尺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请求父皇。”   章和帝看她,示意她有话就说。   嘉善莞尔笑道:“要是将来,父皇看好了新的驸马人选,可不可以提前知会儿臣一声。让嘉善自己也好相看一二?”   “你倒是惯会使唤朕。”章和帝哼了一声。   嘉善讨好地上前去给他捏了捏肩。   他这才无奈说,“朕是把你宠坏了。”   嘉善听了,终于露出了点欣喜的笑意,霎时如明珠璀璨般,照得整间屋子都熠熠生辉。   待嘉善出了乾清宫时,外头已是日薄西山。   夕阳如火,日头依旧晴暖,还偶尔有夹着热浪的和风不时袭来。   嘉善依稀地透过夕阳的光辉,在乾清宫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飞鱼服,蜂腰腿长,周身线条在铁面的盔甲下并未黯然失色,反而衬得他肃杀而又雍容。使他鹤立鸡群,风姿特秀。   嘉善忽然福至心灵,问跟着她一起来的素玉道:“知道今儿是哪位金吾卫当值吗?”   素玉想了想,回说:“听说,是都指挥使,展大人亲自值守。”   嘉善闻言,双眸一亮:“唔。” 第003章   展大人其人,单名一个岳,字砚清。他乃安国公的幺子,齿序第四,与展少瑛是正经的叔侄关系。换句话说,展岳也是嘉善上辈子拐着弯儿的四叔。   嘉善走的那年,展岳已经做到了五军都督的位置。即便是后来登基的新帝,在当时对展岳也是敬畏有加。   如今,展岳虽还在金吾卫任职,但是不出五年,便会调守去五军都督府。届时有兵权在手,他便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重生回来,嘉善自然不可能只情愿换个夫婿这么简单。   经过上辈子的事儿,她早已看明白了。只要是庄妃母子得势,那她势必得不到好去,倒不如利用她对后事发展的了解通透,占据先机。   想到这儿,嘉善便浅笑着吩咐素玉说:“酷暑虽过去了,但是我瞧这天气还是透着股子闷热。”   “金吾卫诸人站了一日,必然辛苦。稍后你带几个宫人,从我们宫里匀出些份例来,给展大人送点清热解暑的薄荷绿豆汤去。”   素玉一愣,金吾卫可是天子近卫!   公主这是打算干什么!   思索一番后,素玉轻声问:“殿下虽是好意,但此举会不会有些太唐突了?”   嘉善柔和地笑:“不会。”   “我知道你的意思。”嘉善不以为然地一笑,她目光坦荡,“放心。即便父皇知晓,也断不会说什么。”   “大可堂堂正正去做。”嘉善刻意咬重了“堂堂正正”的几个字音。   素玉轻点头:“是。”   果然,到了晚间传膳的时候,便有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正吃着嘉善从凤阳阁的小厨房,孝敬过来的天喜饼,闻言只是一哂。他随口道:“裴家大郎中了个好名次,她今日在朕这儿,又得偿所愿。”   “展砚清他们呀,是跟着沾了光。”   回报的人听章和帝这么说,自然更是由着嘉善去了。   可有人却显然不这么想,甚至为了此事,恨嘉善恨得咬牙切齿的,大有人在。   “这个贱/人。”庄妃听闻了嘉善这等作为,几乎立刻就认定了她是在收买人心。   庄妃一时愤愤,她不甘心地对身边的嬷嬷道:“她可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连金吾卫,也敢去沾惹!”   金吾卫不仅掌直驾侍卫,还兼管刑狱。即便是现如今在皇子里头最为得意的赵佑成,见到了金吾卫的几位都指挥使,也一样要退让三分。   庄妃越想越抑郁不平,她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置在桌上,缓了一口气后,方道:“陛下知道了,当真什么都没说吗?”   此时,庄妃宫里的小宫女们早已被遣了下去,只余几个贴身心腹在。但到底顾忌这是宫廷重地,唯恐隔墙有耳,窦嬷嬷还是轻声道:“她毕竟是大公主,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那展大人呢,有没有什么表示?”庄妃追问道。   窦嬷嬷摇了摇头:“这倒也没听说。”   庄妃的眼里射出一道凛冽寒光:“她是福气好。”   “可惜,”庄妃又冷冷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落井下石之意,“投错了胎,是个女孩儿。”   窦嬷嬷的脸上也挽起一丝淡笑来,她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若不是女孩儿,大公主也不会得陛下如此恩宠了。”   “娘娘何必将她放在心上。”   庄妃的唇角漾起笑意。   “我有时候也会想,”庄妃抿了口茶,心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展颜笑道,“嬷嬷觉得这嘉善公主,究竟是福气好,还是不好。”   窦嬷嬷似笑非笑地与庄妃对视了一眼,她轻轻答:“依奴婢拙见,自然是不好了。”   窦嬷嬷的话明显对了庄妃的意,庄妃脸上的笑意更盛,她兴致盎然地问:“如何见得?”   窦嬷嬷的眉间露出几分得意与不屑来,她轻笑一声,悄声说:“四殿下虽占着嫡出大义,但身有残疾,生来便被陛下所不喜。”   “大公主纵使再得陛下喜爱,那也变不成皇子去。”窦嬷嬷抿嘴儿一笑,“如今且任她风光一会儿又如何?”   庄妃灿然道:“嬷嬷说得正是。”   “卿本佳人,奈何——”庄妃轻轻一笑,一张端丽的脸即刻摇曳生姿。   想到了那位四殿下,她满是笑意盈盈,庄妃的薄唇一开一合,她徐徐地说,“奈何,是瞎子啊。”   窦嬷嬷的嘴角也挂着嚣张的弧度,她替庄妃续上茶,主仆俩各有各的自鸣得意。   嘉善明显不知道,庄妃曾在背地里这样腹诽了她。   用了晚膳后,她便带着人在凤阳阁的库里转来转去——嘉善每个月是有份例钱的,虽然不算多,但以往在宫里时,也够她用了。   她也是出宫建府以后才知道的,原来在宫外,花钱的地方有那么多。   虽然如今还不着急嫁人,但是嘉善心里已经有了危机感。有钱方好办事儿,她还是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于是,她便带着几位宫女,来自己的藏宝地转了转。   嘉善每年过生诞时,各个宫里的娘娘、各个世家的夫人,还有她的母舅家裴家都会送许多好礼来。   但她也不可能为了钱,把别人的礼物拿去卖了……   嘉善正愁眉紧锁的时候,带着人去给金吾卫慰问完了的素玉,已办完了事儿回来赴命。   “奴婢将汤水放在金吾卫的轮值室里时,展大人正好在。”素玉回禀说。   嘉善“嗯”了声,想了想,她还是追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素玉摇头。   她面色微窘,从怀里忽然掏出了用纸袋子包裹着的一袋小东西。   “展大人只让奴婢,把这个带给您。”素玉犹豫地将东西交给嘉善。   嘉善好奇地亲手接过来,她慢慢拆开了袋子外横竖绑在一起的绳子。里头是几块约三寸长、一寸宽的东西,呈淡淡的乳白色,看着颇为可口。那面上似乎用淀粉裹了一层,闻起来还有地道的酥香味儿。   嘉善尚未见过此物,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郑嬷嬷凑上前,笑说:“是关东糖。”   一听是糖,嘉善却只“哦”了一声,她心里想着:这个展砚清,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   她随手交给素玉:“我不爱吃糖,赏你们吃吧。”   素玉见嘉善神色淡淡,只好收下了,却也不敢真的吃。   当日守夜的时候,素玉宿在外室。还未入睡时恰好听到嘉善在里面唤人,她匆匆披了衣服赶过去。   嘉善生就一般俊眼修眉,肤如凝脂。这时候的她,褪去了发丝上那些花枝招展的钗玉,倒显得如清水芙蓉般秀丽了。   素玉不敢多看,只轻声道:“请殿下吩咐。”   “晚上赏你的关东糖呢?”嘉善直白地向她摊出一只白嫩的手心,“还我。”   素玉就防着这一下,因此一直没敢吃。她将关东糖交了过去。嘉善便道:“嗯,下去吧。”   还不忘交代一句:“不许和别人说。”   素玉连连道:“是。”   嘉善将那包着关东糖的袋子拿在手上轻轻晃了晃,她托着腮说:“我就尝一个,尝到了是什么味儿,再分给她们。”   嘉善拿起一颗关东糖放进嘴里,酥香的饴糖味儿顿时充斥了她整个味蕾。   她咬了一口,感觉尚未尝出味儿来,那糖便没了。   于是嘉善又尝了一个……   直到第二日,素玉等人来给嘉善梳洗更衣的时候,发现桌上只剩下一个纸袋子,里头的关东糖全都不翼而飞了。   嘉善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素玉,昨夜赏你的糖好吃吗?”   素玉硬着头皮回:“好吃。”   嘉善便又笑道:“香不香?”   素玉:“……真香。”   嘉善方温尔一笑。   其实上辈子,嘉善和展岳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嘉善是公主,虽嫁去了安国公家,大多数时间也仍是宿在公主府里。   还有好几次,嘉善去安国公府赶赴家宴的时候,展岳甚至都不在。   彼时,安国公府上的太夫人和老安国公已经去世。府上轮到了嘉善的公婆,也就是展岳的大哥大嫂当家。   展岳那时候刚升任五军都督,他似乎是因为军务繁忙,总之极少回来。既然安国公府众人不主动过问,嘉善就更不可能主动提了。   只有一次,展岳曾让嘉善感到了刻骨铭心。   那时候,父皇刚薨逝不久。嘉善与众人跪送完帝王的灵柩出宫以后,她才在素玉几人的搀扶下,缓缓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   不料,几人在东直门,碰上了时任左都督的展岳。   展岳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正三品武将服的官员。官员的神色谦卑又尊敬,似乎在向展岳通禀什么。   嘉善认得,此人是新上任的金吾卫都指挥使。   想到展岳在金吾卫经营多年,如今又手握重兵,是新帝都不得不去依赖倚重的人物。   嘉善只好强打起了精神,道一句:“展都督安。”   展岳对嘉善微微点了头,他语气清淡地道:“殿下要保重身体。”   嘉善微怔。   赵佑成即位以后,许多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愿意来主动关心她身体是否康健的人更是极少。   嘉善轻轻颔首,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却听展岳继续道:“先帝在弥留之际,我有幸随侍先帝左。,曾听到先帝提起过殿下。”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嘉善不由神情一顿。   她抬起头,忍不住与展岳对视了一眼。   展岳身高八尺有余,比身边的武官还足足高了半个头。   这样一个人,却长得唇红齿白,色若春晓,眉目可入画。若不是手上拿着一把肃杀的佩剑,他这长相,可算是真正的美玉无瑕。   那一年,嘉善已于展少瑛成婚八年,时二十四了,展少瑛大她两岁,姿态更是不再年轻。   反倒是这位展都督,名为展少瑛的长辈,也到了三十有三的年纪,却依旧形貌昳丽,姿容似雪,似乎身上藏着让人一眼看不尽的岁月。   难怪她一直听说,许多大人送给展都督美妾,却都被他原封退回。想必他平时,看自己就够了吧?   嘉善从他的相貌里回过神,她苦笑着问:“是吗,不知父皇都提过我什么?”   展岳微微抿唇,他的目光,在嘉善的身上停留了一时片刻。   须臾后,他方开口道:“先帝说,‘嘉善至今无子。朕归去以后,不知有谁,还能继续护着朕的孩子了……’。”   嘉善强忍住喉咙里的酸涩,她垂下眼睫,一时间,心中温热而酸楚的情绪,复杂难言。   展岳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雪山上万年不化的雪,清冷得失了温度。   嘉善拂去裙摆上的灰尘,哽咽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这番话无论真假,皆是出自展岳的一番好意。   “多谢大人。”嘉善恻然转首,她哑声说,“我会保重自身的。”   展岳终于“嗯”了声,随后,嘉善似乎听他轻叹了口气。   嘉善的意志,几乎要在这声叹气里溃不成军。   她勉强与展岳告别完,终于头也不回地从东直门出了去。   至于展都督,在她走后,是为她可惜、可叹还是可悲。这一切,嘉善都不得而知了。   自那之后,两人再无交集。   偶尔听到的消息,也都是展大人红旗飘飘,圣眷不衰,她只知道他在军中的声名威望变得一日比一日高。   而相比起来,嘉善却没有那么幸运。她甚至没能信守住对他的承诺。   因为此后一年,她便香消玉殒了。 第004章   重生回来,嘉善其实是有许多事儿可做。   她重生的时间点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彼时,母后虽早去世,可父皇的身体尚算康健。   她的死对头庄妃,虽有协理六宫之权,但是也不敢明着对她下什么黑手。最重要的是,庄妃之子赵佑成,这时候还并未被立太子。   只要太子之位空悬,那么嘉善就握有翻盘的资本,而且资本还很大。   嘉善宽完衣后,用完了早膳,便在书房里头练起了字来。   嘉善的母亲裴皇后,出自江南的大家族裴氏,乃是世代流传的书香门第。嘉善小的时候,裴皇后便常握着她的手,教她学写颜公的楷书。   因为从小受裴皇后的耳濡目染,所以与一般女子相较,嘉善读得书要更多些,或许这也是她受章和帝喜爱的原因之一。   好一会儿功夫以后,嘉善放下笔,她对新提上来的丹翠道:“郑嬷嬷在哪儿,帮我唤她过来。”   上一世,丹翠是在素玉等人被放出宫以后,才跟在嘉善身边服侍的。如今,重用她的时间提早了许多年,丹翠明显有些惶恐。   听到公主有吩咐,丹翠惶惶道:“奴婢这就去。”   “等等。”察觉到丹翠的情绪不妥,嘉善慢悠悠地看了丹翠一眼。   她问:“出了什么事吗?”   丹翠之前之所以能被公主放在身边使唤,正是因为她对主上从不藏着掖着地玩小心思。   现如今听到嘉善这样问,丹翠舒了一口气出来,若不是公主主动问,她还不知该如何提起呢。   丹翠跪下回道:“奴婢能补了含珠姐的差使,是承蒙殿下厚爱。”   “只是……”丹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她踌躇地说,“只是,含珠姐姐这两日……”   嘉善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帮丹翠把话说了出来:“怎么?”   “她该不会是对我的做法,颇有微词吧。”嘉善慢慢眯着眼,用一种危险的语气问。   丹翠忙摇头:“殿下言重了,她怎么敢。”   “含珠姐只是想请奴婢,替她说项几句,”丹翠诚恳地看着嘉善,“她说,想见您一面。”   嘉善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她冷漠地勾起嘴角,笑问:“是吗,她的病好了?”   丹翠点头,轻答道:“约莫是快好全了。”   嘉善的脸色未变,她拿起银汤匙,将桌子上摆着的糖蒸酥酪挖了一勺吃。直到那冰凉而微微酸涩的感觉从嘉善的舌尖上略去。   嘉善才开口道:“让她来。”   丹翠喜道:“是。”   在先皇后宫里的所有旧人里面,含珠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素玉今年已满十九,明年就要被放出宫去了。   唯独含珠,不过才与嘉善一般大。   其实含珠以前侍奉皇后的时候,并不如何为皇后所钟爱,她能被嘉善要过来,纯粹是因为一颗糖。   那时候,皇后方才病逝,整个宫里都处在一种麻木而又伤怀的气氛中。父皇兀自伤心,嘉善也只能与两岁的胞弟相依为命。   含珠因为与嘉善年龄相近,所以被派到了她身边去,陪大公主说话。   两个都是还处在总角之间的孩子。尤其是含珠,她第一次和贵人儿挨这么近,见大公主没了娘亲居然都不哭,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只能笨拙地,把自己藏了许多日子的一颗糖,递给了嘉善。   “进宫以前,我娘说,我要是想她了,就吃糖。”小含珠怯怯地看着小公主,她把手心上的汗,在裙褥边擦了干净,才敢将白嫩的手掌伸过去。   小含珠说:“公主要是想娘亲了,也吃糖吧。”   “这是最后一颗,我一直不舍得吃,给您。”小含珠的声音娇娇柔柔地。   小嘉善不禁看了她一眼,见她模样小小地,只会讨好地对着自己笑,像个小可怜虫一般。   小嘉善遂什么都没说,她径直将糖接了过来,放进弟弟的掌心里,牢牢攥紧。   第二日,含珠就跟着素玉还有郑嬷嬷几个,一起被分到了凤阳阁去照护大公主。   此后近二十年,连郑嬷嬷都回乡荣养,嘉善身边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换,只有含珠一直在她身边。   可惜,再长时间的陪伴又如何?最终也不过败给了一个男人。   嘉善想到展少瑛那句“殿下的贴身婢女爬上我的床,您却只希望我给她一个体面”,就更觉得那二十年,只是一场讽刺。   他们希望她做出什么反应呢?   是痛哭流涕地求着展少瑛回来,还是怒发冲冠地把含珠杀死在他的床上?   嘉善的唇角幅度极小地轻微勾起,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这儿的诛心之痛仿佛还在昨日。   而她,再也不会让事情有重蹈覆辙的那一天了!   少顷,含珠和丹翠一起进门,向嘉善请安行礼。   嘉善的视线迟疑了几秒,才落到含珠身上。   含珠也是个美人,或者说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不美的。只是从前,她们在各位环肥燕瘦的娘娘身边时,总会被不一而同地比下去。   含珠弯下腰,恭敬地给嘉善磕了个头。相比起多年前的娇弱,她如今有自信多了,声音朗朗道:“奴婢给殿下请安。”   嘉善不再看她:“起来吧。”   含珠遂听话地起来。   嘉善本没准备这么早见含珠的,该如何处置她,嘉善心里一直没个确切答案。今日乍一见含珠,嘉善却忽然想起那个被她亲手流掉的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展少瑛不了解其始末,陪在她身边的含珠,却是再清楚不过。   可最终,含珠反倒利用了这个孩子,来剜她的心!   嘉善的目光,在含珠刻意打扮过的脸上逡巡。   只见她粉光若腻,身若蒲柳,正是长着一副天下男人最愿意怜惜的样子。   嘉善眸光一闪,展颜笑道:“我原来以为,顺境中的感情或许不会那么可靠,所以,对你一直多有依赖。”   “现在想想,当时,你不过也只是给了我一颗糖。”嘉善盯着毛笔尖儿上已经干掉的墨迹。   她慢慢起身,拿起剪刀来,修剪起玉瓷儿花瓶里新摆上的花枝。   含珠和丹翠皆噤若寒蝉地站着,眼睁睁见那些快要枯死的黄叶被嘉善毫不留情地剪去。   含珠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她道:“奴婢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   “唔。”嘉善似乎兴致缺缺。   她忽然将剪刀转了个面,尖利的刀锋的方向正对着含珠。嘉善还无知无觉,仿佛剪刀只是她手上的一个小玩具,她不声不响地离近了含珠几步。   含珠脸色煞白,她咬着唇,强挤出一个微笑来。   “素玉向我求了恩典,我答应她,明年放她出宫。”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含珠额上出的那层细汗,她不以为然地笑说,“奇怪,你抖什么,你在怕我?”   含珠的视线,终于从嘉善手上的剪刀,转到了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   大公主肌肤胜雪,那双含着一弯笑的眼眸里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含珠内心大为慌张,她磕磕绊绊着答:“殿下、殿下,说笑了,奴婢没怕。”   “许是上回的暑热还没好,头有些昏沉了。”   嘉善道:“既没好,那该多休息。”   “我本来属意你去接替素玉手上的活,帮我掌管钗钏。”嘉善温柔地看了含珠一眼,她一手轻轻抚上含珠的脸颊。   大公主的手,冰得像条蛇。含珠不自由地浑身打了个颤。   嘉善恍若未觉地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下,笑道:“既然你身子还是不爽利,这件事儿,我只能交由丹翠来做了。”   “这段日子,你好生养病。”嘉善终于将剪刀放下,她用那才修剪完花枝的手,轻若无骨般地拍了拍含珠的肩膀。   含珠的额上,又生出了一颗豆大的汗珠。   她双颊苍白:“是,谨遵殿下吩咐。”   “下去休息吧。”嘉善微微侧过身,眼角余光却还停留在含珠身上。   含珠不敢擦汗,又对嘉善行了个大礼,方才退下。   嘉善的神情在含珠逐渐缩小的身影里,越来越冷然。   她对丹翠淡道:“去库房里,将从前魏王送的那块歙(shè)州砚拿来,再去请郑嬷嬷过来。”   丹翠连忙道:“是。”   嘉善于是又坐回桌案旁,提笔写了一封信。等郑嬷嬷到的时候,嘉善正好刚落笔。   见到郑嬷嬷来了,嘉善吩咐其余几人下去,她笑了笑:“有两件事,只有嬷嬷亲手办,我方能放心。”   郑嬷嬷自然道:“殿下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儿,”嘉善见郑嬷嬷的神色有隐隐激动,忙轻声安抚说,“裴家表哥金榜题名,刚中了榜眼。我想请嬷嬷找个妥帖的人,将这块歙州砚送到裴府去,就当作我的贺礼了。”   郑嬷嬷听闻,神色不由大喜过望:“当真吗?”   不过片刻,郑嬷嬷又自言自语道:“想必是真的了。也只有大公子能有此造化!”   嘉善弯起嘴角,哼道:“还不知他要如何得意。”   “本该公子得意。”郑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嘉善嘴上不提,心里其实也很高兴。她和这个表哥虽偶有不对盘,但是岁数相差无几,自来亲厚,所以才舍得将此名砚送出。   她说:“这块歙州砚,他眼红了许久。要不是这回金殿传胪,连父皇都夸了他,我还不舍得给呢。”   嘉善把桌上那块名贵的歙州砚包好,除此之外,还将刚才书写好的那封信,夹在了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儿,也得拜托给嬷嬷。”较之适才的欣喜,嘉善的神情,明显变淡漠了一些。   她身背往后,轻轻靠在了红木椅子上,双眸貌似漫不经心。   郑嬷嬷奇怪道:“殿下您说。”   “这几日,帮我留神含珠的动静。”嘉善捻了一颗碎瓜子在手上,她将瓜子壳捻去,露出了里头脱去外衣的瓜子仁儿来。   她沉默地看了郑嬷嬷片刻,忽然开口道:“我要知道,她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和承乾宫有联系。”   承乾宫乃天子后妃所居住的宫殿,且大多为贵妃寝殿。如今,承乾宫正是与嘉善针锋相对的庄妃的住所。   郑嬷嬷大惊,她的身形,隐约犯了个哆嗦:“含珠……含珠不会和那边有联系吧?”   嘉善嫣然一笑,似乎已经并不在意含珠和谁有牵扯,她道:“会与不会,过段时间便能知道了。”   “请嬷嬷留心。”嘉善说,“在此事出结果之前,也请您保密。免得伤了人心。”   郑嬷嬷会意,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气:“奴婢明白。”   打发了郑嬷嬷离开以后,嘉善端坐在窗前。她托着腮,美目圆睁,尖锐的下颔线条与优雅的脖颈连成了一条固执的曲线。   她似寒风刺骨的雪天里,那抹仪态高洁的红梅。艳丽不可方物,却也神圣不可侵犯。   嘉善曾无数次地剖心自问过,她待含珠,是最不薄的。为什么人的感情,却还是能说变就变呢?   今日见到含珠这般心中有鬼的模样,嘉善方才明白。   或许从那颗糖起,往后的一切,不过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枉她信了多年,如今想来,也只是徒增可笑罢了。   嘉善的嘴角痴痴地挽起。   是日,展岳当值完,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如前几日那么毒辣了。昨夜下了一场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想必再过几日,浓重的秋意即会席卷上来。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也不知道到了秋天,还会不会有类似薄荷绿豆汤的东西喝呢?   想到这儿,展岳的脚步不由多了几分轻快。   他慢慢踏进安国公府,然而,本来热热闹闹的正堂,却因他的到来,忽地变得十分寂静。   气氛里透着几丝鲜明的尴尬和诡异。   展岳微眯起眼,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刘琦,更是有话张口预言。   还是展岳的大嫂,安国公世子夫人张氏出来打圆场道:“四爷回来了?”   展岳不欲应付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点头,却听张氏继续道:“今日是太高兴了。我娘家侄儿文昌,中了这回的两榜进士。到底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老祖宗和世子都说,得把文昌叫来庆贺一番。”   展岳微微侧首,露出清晰流畅的下巴轮廓,他似笑非笑道:“祖母老了,这府上,既由大嫂掌管中馈,自然是由大嫂安排。”   “昨夜儿在宫中值了一宿,我累了,晚上便不出席。”展岳的面孔白皙,即便屋内灯光黯淡,他的眸子却也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辉。   他道:“替我向文昌道声喜。”   张氏面色不变,她笑说:“我明白,四爷毕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我会向世子解释清楚的。”   她话里夹枪带棒,刘琦不禁愤愤。   展岳却不以为然,示意刘琦不需开口。   他状似无意地动了动右手,张氏明显往后退了一步——展岳的手上,拿着一把佩剑。那把剑,象征的是金吾卫的赫赫威仪和权利。   他在向她示威!   张氏咬牙,正欲找回场子,展岳却已抄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往后院的方向走了。   过了半晌,正堂里才慢慢又响起了人说话的声音——   “如今的傅家,不过就是个破落户,不知道他在傲些什么,还真以为自己有个侯爷外公?”一个微微粗厚的男声嘲道,“金吾卫又怎样,看他能逍遥到何时。”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则说:“他可真是,越长大越像当年的永定侯。”   说完,不知是羡还是恨的感叹了一声:“傅家的女人也好,男人也罢,果然永远都长着这样一张人神共妒的脸。”   “难怪傅时瑜到了那个地步,老国公爷还一心想着纳她进门。”   “嘘。”先说话的男人觑了一眼张氏的脸色,示意女人闲话莫说,更少在安国公府里头提“傅时瑜”三字。   男人嘲道:“一个男人,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女人此时也回过了神,她见张氏面有不虞,自知失言,便赶紧笑着恭维道:“听老爷说。陛下前几日特地将国公爷唤去书房,问了有关瑛哥儿,是否婚配的事儿?”   张氏的脸色果然回暖,她笑道:“是啊。也不知道瑛哥儿会有什么造化。”   女人便笑说:“夫人谦虚了。瑛哥儿如今在通政司任职,那可是个再清贵不过的去处。”   “我听端嫔娘娘言,陛下最近一直在为大公主的婚事苦恼。我猜,瑛哥儿多半是要尚主了。”女人语气轻柔。   张氏笑弯了眼,却还是回说:“六弟妹讲的,尽是些还没影的事儿。我可不敢接你的茬。”   女人于是又笑着和张氏你来我往了一番。   前院这样热闹,展岳却只身躺在床畔上。   他换了件粗布素衣,双手闲闲地枕在脑后。   展岳的长相更像他的母亲,他的五官精致而秀美。因为刚才沐浴完,展岳的发丝微湿,身上还有淡淡的青草皂香味儿。   他不知在想什么,俊美的侧脸多了一丝亲近的温柔。   刘琦上前轻轻敲门:“四爷,老太君请您过去一趟。”   展岳朗声回道:“我稍后过去。”   刘琦便守在门口的外堂上,静待展岳。   一会儿功夫后,展岳披上了一件外衣。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一阵大雨,展岳从屋子里拿了把伞出来,见刘琦双手空空,便又拿了一个纸伞给他。   秋日的雨如万千条银丝。   展岳执伞而行,雨帘像烟又像雾,仿佛正如一道障目一般,将展岳和他周遭的人,隔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信步而走,只是那身影,孤独而冷清。 第005章   安国公府由来已久,各盘各系根深交错。   如今,安国公里当家的,还是国公爷,也就是展岳他爹。至于刘琦提的那位老太君,则是展岳的祖母,安国公府的太夫人、闻老太君。   展岳是庶出,只是从他一出生起,便被记在了嫡母名下,所以他被当做与安国公府其他嫡出的子弟一般教养。   他的亲生母亲过世以后,展岳则被闻老太君亲自抱养在膝下。因此,安国公府的人,对展岳也同样有些敬畏。   更何况,展岳的大哥,也就是安国公世子展泰,如今仅是在光禄寺任职。虽同为三品官儿,却与金吾卫都指挥使的分量截然不同。   这世道,永远是谁有权有势谁就说了算。   展岳从没有刻意在府上摆他的官威,但世家仆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没眼色的?   相比起担文职的世子,自然还是金吾卫出身的四爷更令人胆寒一些。哪怕,四爷长着一张并不应该让人害怕的脸。   展岳进了闻老太君的内室。   闻老太君是真正的高寿之人。当年,她的丈夫老安国公,在展岳还未出生的时候便过世了。   展岳曾经还有过一个先天不足的哥哥,可惜因为在母胎里时没养好,也走了。安国公府这些年,没了许多人,闻老太君却像是一颗常青藤一般,身体虽一日不如一日,但始终没有咽气的想法。   展岳向祖母问完安,自有丫鬟婆子给他上了花果点心。   他坐在下首左一的木椅子上,一手无聊地轻轻摩挲着一个最新时节的苹果。   闻老太君的视线转向展岳。   展岳便将苹果放下,主动问候道:“近来天气云雨无常,忽冷忽热,祖母要注意身体。”   “不知祖母每日早起,进地还香不香?”   闻老太君的情绪,在展岳一连串的问候之下,有轻微的放松。她手上拈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此时,那檀香木的味道和闻老太君房里点着的禾木香,串在一起。   闻起来只觉得肃穆又沉静。   闻老太君淡道:“我这把老骨头,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展岳的表情平静,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似乎百无聊赖,用白皙秀气的食指,在那光滑的苹果皮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笑道:“祖母,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闻老太君的年纪已过半百,马上要到古稀之龄了。。   她的发丝上遍布银丝,眼角和嘴唇边也都长出了几条浅浅的沟壑来。虽面有枯老之状,可闻老太君的眼神,却极有光亮。   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砚清。”闻老太君唤起展岳的字。   展岳轻“嗯”了一声,他露出清俊的侧脸,示意自己正在听。   闻老太君沉声道:“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展岳真的掰扯着指头,仔细数了下,他和气地笑说:“二十了吧。”   “二十?”闻老太君哼笑,她的一双俊眼,牢牢看着他,“四年前你便二十了。我老糊涂,莫非你也糊涂?”   “祖母别气。”展砚清道,“这些年,少有人记得我的寿辰。一年又一年过去,孙儿实在记不清了。”   站在展岳身后的刘琦,听到自家大人这样说,似乎有口欲言。然而,觑了一眼老太君的神色后,刘琦又从善如流地住了嘴。   闻老太君不语,她用食指在佛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过了半晌后,她才道:“不是我在逼你。”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看着老太君,他双瞳含笑,似乎是真的在认真听老太君讲话。但仔细一看,却可以发现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   “你身边,一直没个妥帖的女人照护,”闻老太君轻轻转着手上的佛珠,她抿嘴儿道,“再有,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展岳的目光微微一动,他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把小刀来,给苹果削皮。   “他怎么会忽然关心起我的婚事来。”展岳的瞳仁乌黑,神色淡然。   闻老太君道:“因为瑛哥儿。”   “瑛哥儿今年十七,已不算小,他为瑛哥儿看好了一门亲事。”说到这儿,闻老太君也轻呼了口长气,她森然道,“这世上,万没有婶婶还在侄媳妇儿后头进门的道理。”   “若是瑛哥儿早你一步。来日你真成了亲,让你媳妇儿如何做人?”闻老太君说着,神色不由多了一份严肃。   展岳却淡然地继续削着苹果,仿佛闻老太君议论的并不是他的婚事一般。他的手生得实在好看,白皙又干净,好像从来没有沾过血。   手指骨节分明,半月型的指甲呈现出清晰的粉色光泽。他只是随手动着小刀,赤色色的苹果皮便像层层叠叠的花一样,利落地开在了他的脚下。   “我倒是很好奇。不知国公爷为瑛哥儿,选中了哪家贵女?”展岳的双眉微挑,他一边玩着小刀,一边轻轻地掸着自己衣袍上的灰尘。   闻老太君看了身旁的盛妈妈一眼,盛妈妈会意,便接嘴儿道:“倒不是国公爷选的。是前两日,陛下将国公爷传唤进宫。听说,陛下流露出了,让大公子尚主的意思。”   展岳一愣,他的瞳眸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尚主?”展岳的声音似乎是在隐隐克制什么,他一手抚在小刀的刀刃上。   光滑的刀背面儿,立刻倒映出展岳自己的影子。   他瞳孔微缩,声音极轻:“公主里,年龄适宜的,只有嘉善。”   “约莫,就是大公主。”盛妈妈道。   展岳不置一词,只是眯细了眼,他一刀,忽地猛地戳在了完好无埙的苹果上头。   那红苹果在桌上的位置纹丝未动,立刻被捅了个对穿。   闻老太君道:“我让你大嫂,去德宁长公主的府上打听过。长公主说,陛下近些时日,确实在为大公主考虑驸马的人选。不过,君威无常,在最终的旨意下来前,却也不定靠得住。”   展岳的脸上微微变色。   他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那祖母的意思呢,您希望我娶谁?”   “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嫡次女冯氏。”闻老太君显然是早已看好了冯氏,她笑道,“冯氏今年十六,我让你盛妈妈在京城与湖广都打听过。冯氏在闺中,便素有持家贤惠的美名。”   “不过是冯大人爱护女儿,既不愿她嫁得差,也不愿她嫁太远。”闻老太君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样的好女子,如今还未定亲的原因。   展岳似笑非笑道:“既然祖母心中已想好了人选。那等宫里正式下了让瑛哥儿尚主的赐婚文书来,我再娶冯氏也不迟。”   “这是什么话?”闻老太君眉头一皱,已然是不悦,她厉声道,“倘若陛下舍不得大公主,迟个一年半载才赐婚。你也让人家冯家的女孩儿,等你一年半载不成!”   展岳头也未抬,他将小刀从果肉中抽出来,把苹果切成了大卸八块状,然后笑着说:“是。”   “展砚清。”闻老太君沉声一喝,她将手上的佛珠,“砰”地一下狠狠置在桌上。   “祖母。”展岳却从太师椅上,径自站起了身。   他身姿挺拔,漆黑的眼眸如月如星,他低着头,轻轻动了动嘴唇:“我知道您疼惜我。”   “您就当,这是孙儿求您了。”展岳说。   闻老太君微怔。 第006章   展砚清这个人,十五岁进了金吾卫,二十二岁当上了金吾卫都指挥使。算是真正的年少而身居高位。   他性子淡漠,为人桀骜而倔强,无论是这张脸还是他这副脾气,都像极了他母亲傅时瑜。   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向自己低头。   就为了一桩婚事?   闻老太君抿紧了唇,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盛妈妈见祖孙俩将气氛闹得如此尴尬,适时地笑言道:“老祖宗就依了四爷吧。即便大公子有福气尚主,公主大婚怎么也需得半年时间准备呢。到时候,咱们再去冯家下聘也不迟。”   “那冯氏……”只怕早被别人订走了。   闻老太君的下半句话,败倒在了展岳动也不动的腰肢上——他是真的在求她。   “罢了罢了。”闻老太君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挥了挥瘦弱干枯的手,“滚下去歇着。”   展岳应“喏”。   闻老太君便又道:“这两日你不在,阿鲤常念叨你。趁着如今你在府上的时候,多陪陪他。”   展岳点头,他向闻老太君行完礼,修长的身影才渐渐地淡出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房里几乎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闻老太君再次开口,她的语调如古井一般深沉,还带着一丝顽固:“我放任他在金吾卫任职,是不是我错了?”   盛妈妈斟酌了一下,方缓声道:“四爷本非池中物。即便您不为他谋这个差使,凭四爷的本事,有朝一日,他也定会平步青云。”   盛妈妈顿了顿,她轻声说:“四爷的身上,到底留着当年永定侯的血呢。”   闻老太君的脸上,似有疲软之色。她闭着眼,慢慢地转着手上的佛珠:“这个家,早晚要阖家不宁。”   “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也不由得老祖宗再去操心了。”盛妈妈笑着说。   她扶着闻老太君的手,慢慢地服侍着她走进内堂去歇息。   出了闻老太君的厢房,展岳却没出院子,他往院子里的另外一间房走去了。   祖母口中的阿鲤是展岳二哥的儿子,乃是个遗腹子。阿鲤是他的乳名,其大名叫展少珩。   展岳的二哥展嵩,就是那个身子不好,早早病逝了的哥哥。展嵩为安国公的姨娘所生,他在月子里就没养足,从小带着病,靠着药罐子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年。   因为这具烂身子,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闻老太君干脆给他娶了个低门小户的女孩儿,只当延续血脉了。   展阿鲤今年八岁,由于年幼失怙,闻老太君不放心他一个人长大,径自抱在了自己院子里养。   也是因为从小在闻老太君跟前,展阿鲤和展岳的感情不错。毕竟展岳,也在闻老太君的膝下,生活了那么多年。   “四叔叔!”展阿鲤正趴在窗棂上,他见展岳远远地走了过来,忙激动地向展岳挥起小手。   展岳迈开双腿踏进屋子里去,轻轻地摸着他乌黑的发:“听话没有?”   “听话了。”展阿鲤几步跑过来,牵紧了展岳的手。他嘿嘿一笑,露出了嘴边米粒似的小瓷牙,他扬着小脸儿说,“四叔答应带给我的关东糖呢?”   展岳难得地噎了一下。他身后的刘琦,则捂着嘴开始偷笑。   展岳面不改色道:“下次回府,再给你买。”   展阿鲤瞧着明显就不大乐意了,他鼓着一张圆嘟嘟的脸。先是闷闷不乐地瞧了展岳一眼,见展岳眼波深沉,似乎正在想什么别的。   展阿鲤便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展岳的手,他眨着大眼睛道:“四叔叔,你是不是和太奶奶吵架了?”   展岳觉得展阿鲤人小鬼大的模样有几分可乐,遂也不再冷着一张脸。他将展阿鲤小小的身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我没和太奶奶吵架。”展岳说。   展阿鲤却不依不饶,他喃喃道:“我都听到了。”   “太奶奶是不是逼四叔娶媳妇儿?”展阿鲤伸着脑袋,一双如月牙般的眼里,写满了探究之意。   展岳凝眉看他:“你还懂娶媳妇儿?”   展阿鲤用力地点头:“那天祖父叫我过去考校功课,我也听到了他和大伯母说,关于让大哥哥娶媳妇儿的事儿。”   展阿鲤的大哥哥,是展少瑛。   展岳语气旋即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睫,平和地笑了一下:“是吗?”   “都说了什么,阿鲤也说给四叔听。”展岳垂眸,他的眼眸黑得如同浓重的夜色。   展阿鲤挠挠脸,抓耳挠腮地回忆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当时我脑子里全都是功课,只记得祖父和大伯母说‘暂时不要给大哥哥定其他亲事’。”   展岳闻言,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变得更温和了一点。他端起茶盏,静静地喝了口茶。   展阿鲤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四叔。这是刚泡的,水很烫呢!”   “嗯。”展岳的神情平淡无波,过了片刻,他才道,“是有些烫。”   展岳身后的刘琦,不禁着急道:“我去给大人找烫伤药膏来。”   展岳却说:“不必了。”   他的目光冷静而清凉,他道:“也感觉不到什么。”   展阿鲤却不依,他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将展岳的嘴唇掰开,见他的舌头并没有被烫到气泡,展阿鲤才舒了口气说:“难怪太奶奶老想让四叔娶媳妇儿呢,您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刘琦在两人背后,不禁轻笑了一声。   展岳则低眸,他看着展阿鲤粉白的手,不置一词。   展阿鲤扬起脑袋看着他,黑黢黢的眸子里写满了机灵:“四叔,你为什么不想找媳妇啊?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展阿鲤的瞳孔黑白分明,小小的一张脸上,已经与展家的男人有好几份相像之处。   展岳沉默地看着展阿鲤,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才张嘴,他语气低沉,声音轻若风絮:“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会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亲。”   展阿鲤懵懂地张大双眼,他皱起小眉头,若有所思。   “我听得不是很懂。”展阿鲤撅起嘴,他用那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四叔叔,你是不是怕,你的媳妇儿不喜欢你啊?”   展岳沉重的心里,却因为展阿鲤这句话,无端地变得轻快了一些。   他眉头轻轻舒展开,脸上绽放出一个干涩的笑意,展岳饶有兴味地问:“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展阿鲤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这还不简单。”   “抢过来嘛!”展阿鲤手舞足蹈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叫《如何成为土匪头子》的书,他耀武扬威地拿在手上晃了晃,“你看,这是书上说的。”   展岳的视线瞟到书名,终于忍不住勾唇。   他从展阿鲤手上接过书,清澈的眼瞳里目光深远,展岳神情认真道:“我考虑一下。”   展阿鲤小大人地点头:“这才对。”   “下一次,四叔叔就不要再为这事儿和太奶奶吵架了。”展阿鲤天真烂漫地说,“我会告诉太奶奶,四叔会把自己想娶的媳妇儿抢回来的。”   展岳忍不住地捏了一下展阿鲤,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他道:“我只是说考虑一下。”   “倒是这本书,不伦不类——”展岳目光一闪,他将书从展阿鲤手上抽走,反手交给了身后的刘琦,“没收了。”   展阿鲤惊愕地张大双眼,看展岳的眼神旋即不大一样。   展岳毫无所觉,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扫过展阿鲤屋子里服侍的人,微启唇:“你们平日,都怎么伺候公子?”   展岳的语气平淡,脸上也并不见怒气,余下的几个小厮却白白打了几个寒噤。还有胆子小的,腿软地几乎要跪下。   展阿鲤从展岳膝头跳下来,他护短道:“这是表哥来我们家的时候,偷偷送我的,和他们没关系!”   “哦。”展岳点头,他风轻云淡地说,“那你也转达你表哥。告诉他,他以后再敢送你这种杂书看,我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展阿鲤被展岳的不讲理给气红了脸。   他抱着小肩膀,站在展岳身前,想了想以后,展阿鲤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了。四叔是想自己拿回去偷偷看,所以才没收我的书。”   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对着展岳做了个鬼脸:“哼,假正经!”   展岳不置可否。   反倒是刘琦,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直到展岳瞥了他一眼,方才罢休。 第007章   自元后过世,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如今六宫无主,后宫大事,多由承乾宫的庄妃,以及长乐宫的静妃一同打理。   静妃是最早跟在章和帝身边的几个女人之一,一向受章和帝的敬重,而且,静妃与元后的关系也从来融洽。因此,在皇后过世的时候,章和帝便将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赵佑泽,交给了静妃抱养。   那也是嘉善唯一的胞弟,即便他生来,便眼不能视。   嘉善坐在长乐宫里,拾起了桌子上奉着的一盘茯苓糕吃。   “这整个宫里,还是只有娘娘这儿的糕点做得最好,”嘉善拿帕子擦掉了嘴边的碎点心渣子,她笑道,“难怪父皇喜欢娘娘呢。”   静妃已年过三十,她的母家并不如何尊贵,当年章和帝还未被立为太子时,静妃只是王府的一个通房。不过是因为静妃品性温良,又陪在帝王身边日久,这才等到了得以封妃的一天。   比起庄妃的飞扬跋扈和咄咄逼人,静妃的性子温柔小意,也要更加娴静一些,她在宫里人缘颇好。   听到嘉善大胆的打趣,静妃只是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颜,她轻觑了嘉善一眼:“你这丫头,倒促狭起我来了。”   嘉善微微一笑,她唇角轻扬:“娘娘待四弟视如己出,嘉善也只有跟您,才敢开这种玩笑。”   听到她谈“四弟”,静妃的目光不期然变得温柔了一些。   “元康是个好孩子,”静妃低头喝了口热茶,话语里仿佛都带着茶叶的余温,她道,“前几日,他还在我耳边念叨着你。”   嘉善也面有笑意。   自母后故去,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除了父皇以外,就只有她的阿弟了。元康是赵佑泽的乳名,因为是皇后的第一个嫡子,所以必然当得起这个“元”字,至于后面的“康”,或许是先皇后,对他这一生的期望吧。   只可惜,这个期望,最终也没有达成。   上一世,赵佑泽被已贵为太后的庄妃,带着人逼死在了寿康宫里。等嘉善赶到的时候,连她那幼弟的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想到这里,嘉善的瞳孔带了抹血色,看上去妖艳极了。   她低下头去,借着拿点心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嘉善道:“元康都向娘娘念叨了我些什么?”   “你们是亲姐弟,”静妃笑说,“他还能在我跟前,说你什么坏话不成?”   这话音刚刚落下,却见得从宫门槛处,小心地跑来了一个人。他身材瘦弱,身旁还有一个宫女一直小心地搀着。   他的面孔白皙,虽看着还是个孩子模样,五官却极其秀美干净。他的鼻梁轮廓高挺又漂亮,唇畔上始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唯一可惜的是,他那与嘉善有五六分相像的眼睛,却一点光芒没有,只剩个圆滚滚的瞳仁儿,徒留乌黑。   “殿下走慢点,”搀着他的小宫女,对嘉善和静妃行过礼以后,讨好地笑道,“殿下听说大公主来了,急头白脸地便跑了过来,奴婢险些都没追上。”   嘉善见到站在身前,还未及自己肩膀高的弟弟,忽然恍惚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长大成人,仅身量就已经高出了她大半个头去。   真好,还能见到父皇,能见到四弟。   赵佑泽已侧过身来,主动唤了声:“阿姐。”   他眼不能视,辨认嘉善的方位却认得极准。甚至在他来了以后,嘉善还未说一句话,赵佑泽便向嘉善的位置上走去。   “昨天我还与静妃娘娘打赌,我说阿姐今日一定会来看我的,娘娘不信。”赵佑泽的唇角扬起温润的笑容,他偏过头,准确地对着静妃的方向道,“娘娘你看,我说得准吗?”   “是。”静妃笑说,“姐弟连心,元康又聪明,猜得准呢。”   赵佑泽腼腆地笑了笑。   嘉善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他的发丝生得细软,摸起来似乎有点发凉。   嘉善便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小心地牵起他的手:“阿弟好像长高了。再过几年,我们元康也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可嘉善甚少做这种亲昵的举动,赵佑泽的耳尖不由微微发红,他低声道:“娘娘说,我今年十一,应该长个子了。”   “不过……”赵佑泽伸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往上摸了摸,直到他摸着了嘉善的脸,他才笑道,“阿姐还是比我高呢。等什么时候,我比阿姐和娘娘都要高了,就能保护你们。”   他语气里带着未褪的稚嫩,却使嘉善心头发酸。   她想起了上辈子,庄妃逼死阿弟的手段和借口——他正是为了保全她们,才自尽的啊。   嘉善的目光闪了闪,她低下头,温柔地捏了捏赵佑泽的小脸儿,她笑说:“阿姐给你和清河都带了礼物来,让素玉带你去挑。你帮清河也挑几个她喜欢的,好不好?”   清河公主是静妃唯一的女儿,比赵佑泽小一岁。   赵佑泽点头,立即就有素玉牵了他往外走。   直到赵佑泽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嘉善的视线里,她方目光一沉,低声道:“丹翠,你带其他人下去吧。我有些话,单独与娘娘讲。”   丹翠说是,长乐宫里的宫人们一同望了静妃一眼,见静妃颔首,宫人方鱼贯而出。   静妃见嘉善面有慎重之意,她不禁问道:“怎么了?”   嘉善缓缓几步,走到了静妃身边坐着:“娘娘不是外人,嘉善便与您直说了。”   静妃正色地望着她。   嘉善目光微凛,脸上却写满了风平浪静,她声音清亮:“前几日,我母舅家来信。说是江南有一名医孔氏,擅治眼疾。”   静妃神情微滞,她默不作声地拿起茶盅,抿了口香茶喝。   “您也知道,阿弟的眼睛是生来的毛病。宫中群医束手无策,这么些年了,别说是他,便是我,也不敢再抱什么希望。”嘉善略略低头,她沉吟说,“但裴家这回言之凿凿,我想着,到底与元康的终生休戚与共,还是不可错过得好。”   静妃含蓄地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嘉善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静妃,她轻声说:“宫里人多口杂,易生是非。我想,能否带元康去长春观住段日子。”   “下个月,母后便故去九年了。”嘉善端正地坐着,似悲似叹,“父皇一向看重娘娘。嘉善想请您,帮我在父皇跟前说项一二。”   静妃只静静地听她讲,一直到嘉善说完,静妃才将手中的茶盅,慢吞吞放回了桌上。   “如果此事为真,”静妃轻轻说,“本宫自然义不容辞。”   嘉善心头一热,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她长长舒了口气出来。   静妃膝下无子,仅有一女清河。即便以后她能孕育上皇子,前有居嫡的赵佑泽在,后还有居长的赵佑成。   她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这两个去了。   赵佑泽在两岁的时候就被抱到了静妃膝下抚养,有言是生恩不及养恩重。若是赵佑泽能治好眼睛,那静妃自然也能母凭子贵。   帮嘉善,更无异于在帮她自己。   当夜,章和帝正好宿在了长乐宫。   静妃便挑着嘉善的话,委婉地将此事与章和帝提了。   “下个月,是皇后的忌辰。大公主今日还与臣妾说,想带元康去长春观住一个月,为皇后积福祉。”   章和帝正靠在静妃的膝头,由她轻轻按着面上的穴位。听静妃有此言,章和帝微微睁开了眼,他拧紧眉头:“她怎么不自己跟朕说?”   静妃笑一笑,压低声音道:“嘉善毕竟还未出阁,这种事,怎么好与陛下开口。”   “你也知道她未出阁,”想到嘉善的婚事,章和帝不由哼了声,“未出嫁的公主,去观里住着,回来以后,别人要怎么看她?”   静妃幽幽叹了口气:“是啊。臣妾也是这样与公主说的。只是终究也怜惜她一片孝心。”   “嘉善没有明说,但是……”静妃迟疑了片刻,她给章和帝按穴位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道,语气却是绵柔地,“臣妾看得出来,公主或许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带四殿下出去走走。”   “他们姐弟自幼分离,四殿下又看不见,”静妃的指腹微烫,她低声道,“待以后公主出了阁,四殿下出宫建了府,想要再在一起生活,怕是难如登天了。”   静妃的声调又柔又低。   此时此刻,夜已漆黑,只余一盏花烛还悄悄亮着。   章和帝的眼半睁半阖,他抿着唇,白日里睥睨天下的帝王之威仿佛在他身上渐渐淡了。   他喘气声平和,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儿有女的父亲。   章和帝的神色宁静,他侧过头,缓缓启唇:“如此,且允了她吧。”   “朕令展砚清与他们二人一道前往长春观。”章和帝道,“有金吾卫在左右,朕方能安心。”   既得帝王此言,静妃不再多话,只安静道了声:“是。”   过了几日,章和帝同意嘉善与赵佑泽去长春观为元后祈福的事情,便传了出去。   郑嬷嬷长吁短叹地替嘉善收拾着行李包袱:“殿下从未出宫过,怎忽然向陛下做如此请求?”   “放不下母后,也放不下元康。”嘉善直言道。   她见郑嬷嬷给她一股脑收拾了几大包袱的东西,一边止住了她,一边好笑地说:“我只是去住上一个月,待母后的忌辰过了,我便回来。又不是要出嫁,哪里需这么多衣服行头呢。”   郑嬷嬷不放心道:“公主没吃过苦……”   “观里讲究素净,”嘉善轻声打断她,“那些多余的金钗首饰,就不要带了,免得扰了真人的清净。”   郑嬷嬷只好点头。   趁着四下无外人,嘉善悄悄地握紧了郑嬷嬷的手:“这些天我不在宫里,凤阳阁的事儿,还得仰仗嬷嬷。”   “尤其是含珠。”嘉善的语气放轻。   想到公主曾提到过含珠或许和承乾宫有联系,郑嬷嬷眸中一沉,对着嘉善牢牢点了下头。   七日后,展砚清带着一小批金吾卫,护着嘉善与赵佑泽去了长春观。长春观就在京城边儿的五华山上,是一清净地方。   这长春观观主不是外人,而是章和帝的庶姐,汝阳长公主。   汝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永定侯的长子傅懿。可惜傅懿早年战死沙场,永定侯府又因当年的一桩案子,自此一蹶不振。   汝阳长公主不愿再嫁,干脆在长春观出了家,也是打着为傅懿祈福的念头。   章和帝共有六位姐妹,汝阳长公主和章和帝不是一母所出,所以嘉善见她的次数不算多。但汝阳毕竟是她的亲姑姑。听到嘉善带了赵佑泽来,汝阳长公主早早地收拾好了两间院子给他们,还特地到了观门口相迎。   嘉善从马车上下来,连忙回礼:“我和元康贸然过来,叨扰姑姑的清净了。”   汝阳长公主与静妃一般大,打扮得却分外素净,真正像是红尘之外的人。她浅笑着说:“这是什么话,长春观还从来未这样有生气过。何况,我与你母后当年私交甚笃,你有这等孝心,我高兴尚来不及。”   嘉善抿唇一笑。   自有几个女观带着嘉善与赵佑泽去了各自的院子里。他们到的时候,正好不过晌午,过一时,又有人来请嘉善去汝阳长公主处用午膳。   丹翠几人刚把嘉善的东西收拾好,嘉善便说:“这就来。”   汝阳长公主的院子,如同她的人一般干净典雅。   南角处种了一棵桂树、一株梅树,屋后还有一片茂茂葱葱的竹海。这时节,梅树的枝丫上只是露着几个花骨朵,倒是桂花层起彼伏地开着,正是金桂飘香,好不怡人。   嘉善笑着一闻,不由自言说:“姑姑好高的兴致。”   她慢慢踏进屋里,却发现,原来除了她外,汝阳长公主处,还请了别人。   那人正背光而站。修长的身影,深邃的眸子,乌黑的发,雪白的颜,将他整个人衬得芝兰玉树。   嘉善的笑容一敛,她定定站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朗声道:“真巧,原来展大人也在。”” 第008章   展岳天生一双狭长的双眸,他鼻梁秀挺,面如冠玉,唇薄似刀锋。   毕竟是叔侄,展岳长得其实与展少瑛也有三四分相像。但比起展少瑛的书生文弱,他身上,似乎又多了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   许是常年混迹军中的缘故。   听到嘉善唤他,展岳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他语气放迟缓:“公主安。”   嘉善嫣然一笑,唇角挽起的弧度灿烂又明艳:“展大人也安。”   她笑说:“我都忘了,你与汝阳姑姑本就是亲戚。 ”   “这些天,既然一同在长春观,少不得得多仰仗展大人。”嘉善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她吩咐素玉去给两人沏壶茶来。   展岳的声线平淡冷清:“臣职责所在,必当尽力。”   这时,将他们领来的女观则开口说:“请殿下与大人稍后。居士正在准备菜肴,恐怕还需等一时片刻。”   展岳双眉微挑,嘉善不禁讶然道:“姑姑亲自下厨吗?”   女观说:“是。殿下是贵客,自然该以重礼相待。”   “真是劳烦姑姑了。”嘉善微微欠身。饶是她也没想到,汝阳长公主在这长春观里,竟还练了一手好厨艺出来。   既然菜还没上桌,几人也不可能面对面地干等着。嘉善是君,展岳是臣,嘉善是女,展岳为男,相处起来,身份多有尴尬之处。   这庭院里,另设了矮桌椅塌,嘉善走来时,原以为是汝阳长公主预备下午煮茶时用的。再一看,这才发现。就在刚才,女观已经往矮桌上摆好了棋秤。   黑白两子各放在相对立的圆钵里,想必是汝阳怕他们等得无聊,方刻意备下了棋盘。   既是长公主的好意,嘉善自然落座了。她瞧了眼还站着的展岳,微笑起来:“早听说大人敏而好学,文才武略,无一不精通。不知这棋艺,是否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   嘉善的脸庞白皙清丽,她正处在最水灵的年纪里,即便素颜着面,也仍然是倾国倾城,笑靥如花。   展岳只轻轻瞥了眼,便又状若无意地移开了目光。   他端正地坐到嘉善对面,长睫微颤:“请殿下赐教。”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赵佑泽由一个婢女牵着走了过来。   他似乎总能很快地辨认出嘉善在什么方位,婢女牵着他去了嘉善身边。赵佑泽轻声叫了句“阿姐”,嘉善便一手揽着赵佑泽,一手继续与展岳下棋。   赵佑泽则坐在矮凳上,微微靠着嘉善的肩头。   许久过去,只有落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嘉善与展岳都没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赵佑泽耐不住性子问:“阿姐赢了吗?”   嘉善看向对面,坐得笔直的展岳一眼,轻摇了摇头:“没赢。”   “我输了。”   她手上握的是黑子,展岳掌白棋。起先,是嘉善先落子开的局,她幼时倒是跟先生也学过围棋做局,但跟展岳的功夫比起来,终究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不一会儿,已露出了颓态。   展岳在棋局上,如同他的人一般——云淡风轻、稳扎稳打。虽不杀气逼人,下子倒是极狠,每一步都安在了关键位置。   即便嘉善占了先手,也还是轻易地溃不成军。   嘉善的眸中水波流转,她弯着唇说:“展大人棋艺高超,我甘拜下风。”   “只是我原以为,大人多少会让我一二。”嘉善笑着说。她的目光落在展岳修长白皙的指尖上:“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大人下起手,这么不留情面。”   嘉善的声调柔和,婉转的尾音更像是一根轻若细丝的羽毛,不轻不重地在展岳的心头搔了一下。   展岳狭长的双眼微微下弯,语调却只是波澜不惊:“不保留自身实力,是对对手的尊重。”   他眨也不眨地望向嘉善:“殿下若是不服气,可以再来一局。”   嘉善柳眉微蹙。她的视线转向棋盘上,自己失掉的半壁江山,轻笑了一下:“我赢不了大人,何必再自讨苦吃。”   她稍稍俯身,不动声色地离近了展岳一寸,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展指挥使有什么是不会的?”   嘉善身上有股清冽怡人的花香,像是雪梅的芬芳,又像是空谷幽兰。这味道并不如何浓烈,只是轻轻浅浅地,却不自觉就让人沉浸其中,仿佛能迷了人心智一样。   展岳低下头,他拿着茶盅的手,骨节分明地在微微发颤。   嘉善并没看到,她正掰着指头,将展岳的本事细细数来:“我听父皇夸过你的字,他说你有‘魏晋的王右军之风’。当年,父皇选你做金吾卫,也是因为你在秋闱狩猎的时候,英勇无匹。”   “如今,这下棋的本事我也见识了。”嘉善笑看着他,似乎十分好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展大人该不会真的样样精通吧?”   展岳没看嘉善,他容色不变,声音却带着沙哑:“自然不是。”   “唔。”嘉善扯着唇角,摸了摸坐在一旁的赵佑泽的脑袋,“我们元康,也要向展大人一般厉害才好。”   赵佑泽微微张嘴,仿佛有话要说。   这时,汝阳长公主终于从屋子里出来。她见展岳和嘉善正分坐在棋盘左右,便笑道:“饭后再过招罢。日头这样大,都不饿吗?”   两人尚未回话,赵佑泽却先猫着脑袋,耸起鼻尖闻了闻,他的俊脸红扑扑地,显然很兴奋:“好香啊。”   “姑姑亲手做的,我等会儿要吃多点。”赵佑泽对着嘉善爽朗一笑。   赵佑泽不过十一岁,这动作还带着些孩子气。汝阳长公主知他从小看不见,自然更心疼他,她和气地走过去,亲自牵起了赵佑泽的手:“还是我们元康知道哄姑姑开心。”   嘉善含笑说:“元康年纪小,正长个子呢,自然该多吃些。”   “你也不大。”桌上已摆上几副碗筷,汝阳长公主的左右各坐着赵佑泽和嘉善。   因没外人,汝阳不愿叫展岳拘泥规矩,让他挨着赵佑泽坐了。   怕展岳不自在,汝阳特地道:“既到了观里,那些身份拘束,便是观外的事情。”   展岳点头,倒没汝阳想得那么不适应,他说:“听舅母的。”   汝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永定侯府的世子傅懿。而展岳的母亲傅时瑜,则是永定侯府的嫡出小姐。   虽说偌大一个侯府,如今多少故人都成了一抔黄土。可这亲戚关系,却实打实不会改变。展岳这句舅母,汝阳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担当得起。   汝阳笑应了,看着展岳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抿了抿唇,似乎是真的在笑:“许久没听到人,这样唤过我了。”   展岳垂下眼睫,他拿筷子的手不自然用力,指尖微微发白。   嘉善也勉强一笑,只有赵佑泽还心无芥蒂地拿筷子,正往嘴里巴着饭。   嘉善是心知永定侯府的陈年旧事的。虽然永定侯出事的时候,她尚未出生。但是永定侯傅家当年的赫赫威名,整个大梁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可惜,威名是把双刃剑,能赢君心,也能离君心。   开国时,永定侯以军功封爵,封妻荫子已经好几代人,本来势力渐颓。直到上一任永定侯傅炎横空出世。傅炎十四岁就跟着平西将军勇战突厥,在军中默默经营了二十多年。   原本永定侯传到傅炎这一代,平级袭爵都是难事儿了,但因傅炎的军功实在显赫,先帝器重他。老永定侯去世以后,傅炎不仅顺利袭爵,先帝还封了傅炎嫡亲的妹妹为皇后。   皇后生下一子,立为孝怀太子。而先帝,则将戍守边疆的大任,尽付傅炎之手。   中平二十六年,有人弹劾傅炎通敌。说突厥这些年来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傅炎假公济私。说他早已与突厥沆瀣一气,试图一举拿下边疆,逼宫篡国。   原先,大家伙儿都以为这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儿。永定侯在朝几十年,从来屹立不倒,加上皇后正主中宫,孝怀太子已长大成人,都将近及冠。   虽说每年都能冒出几个疑心的大臣,揣度永定侯拥兵自重。但先帝都仅仅只会斥一句上折子的人,而后就将此事不了了之。   可这一次,先帝不仅没这么做,还派人将永定侯手上的兵权收回,并将永定侯父子押解进京候审。   消息一出,孝怀太子与皇后屡次在御前求情,先帝不为所动。   其时,永定侯已年近半百,又是一生戎马。被先帝派去的人中,还有当时的司笔太监刘班的人。   刘班与孝怀太子不合,永定侯进京途中,会遭受什么侮辱可想而知。不过几日,就传来永定侯死在了进京路上的消息。永定侯之子傅嵘,被带到京城时,也是遍体鳞伤。   孝怀太子不忍,在殿前三叩首为永定侯喊冤,先帝终不改其心意。最终,傅嵘留下血书后,于狱中自尽。   永定侯一生有三子一女。   长子傅懿娶汝阳公主为妻,五年前战死在了边疆战场上,无儿无女。次子傅嵘,娶大同总兵嫡女鲁氏为妻,膝下留一女。小儿子傅骁是老来子,那年才刚满五岁。   至于永定侯唯一的女儿傅时瑜,年方十六,定了安国公展家,还未出嫁。   永定侯和傅嵘一走,侯府剩下的人,便只余鳏寡孤独。   听说,后来是孝怀太子与皇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夜,先帝方才给了永定侯府剩下的人一条生路。   只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永定侯的爵位和永定侯的世代功勋,也随着傅炎的逝去,一同烟消云散了。   没了侯爵庇护,安国公府也毁了和傅时瑜的婚事。孝怀太子更是因为此事与先帝离心,不足一年,孝怀太子被废去太子之位,贬去永州。   再之后,皇后郁郁而终,原先的韩王被立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章和帝。   此事,随着先帝的乘风归去,是非早已难辨。傅炎有没有通敌,先帝的判断是对是错,或许都不重要了。   傅炎身死,傅嵘自尽,皇后和孝怀太子病逝……永定侯府如今仅留的故人,除了长大的傅骁外,大概也就剩下眼前的展岳,和嫁给傅懿的汝阳长公主。   永定侯府的功过早成了讳莫如深的故事,昔年的英雄已无人敢提。   嘉善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一眼,她想到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   那时,安国公毁了与傅时瑜的婚事以后,另娶武崇伯女贾氏为妻。等贾氏过了门,安国公却又忆起从前与傅时瑜的情分来,他上了傅家,提出了纳“傅时瑜为妾”的请求。   嘉善私下里有过猜测。那时候的傅时瑜,还会再愿意嫁到安国公府。应该是为了永定侯那一府老小,能有人护着,不被人欺凌。   只是有些可惜了傅时瑜和展岳。   一个是从小被娇养大的将门虎女,一个……本该是,有着显赫身世,有着厉害的外公,有着疼爱他的舅舅,鲜衣怒马的国公府嫡子。   可现在,他却只能窝在这个观里,对着早开始吃斋念佛的汝阳长公主,轻声叫句“舅母”。   哪怕,他后来位极人臣,哪怕他最终,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可永定候府的没落,势必也会成他心上永远的痛吧?   不知是怜惜还是悲悯,嘉善沉沉地缓了口气。她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展岳碗里,笑对他说:“给你吃。”   展岳一愣,他望向她。   嘉善的脸细润如脂,般般入画。阳光映衬下,她睫毛微眨,瞳孔又黑又亮。好像看一眼,就能把人吸入心底。   展岳紧绷的手指略略放松了些,他侧过头,主动移开目光。 第009章   一句不经意的“舅妈”,无端惹起了一桩伤心往事。展岳几人都在各有所思的时候,唯独赵佑泽还心无旁骛地吃自己的。   他拿着筷子,侧耳倾听了会儿,忽然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吃,还有姑姑,为什么要叹气呢?”   赵佑泽因为眼疾的问题,听觉反倒比常人要灵敏地多。他一直听不到其他人动筷子的声音,自然奇怪,便说:“我觉得姑姑做菜很好吃呀,要是你们再不吃,我可全吃光了。”   “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汝阳长公主不禁动容,她看赵佑泽的目光十分慈爱,嘴角的那点苦涩之意慢慢逝去,换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过两日,姑姑再给元康单独开小灶好不好?”   赵佑泽咧开嘴,他的脸白里透红,喜滋滋地点了头。   见阿弟这样高兴,嘉善轻轻揉了揉赵佑泽头顶软软的发旋:“是要多吃一点。下午过来与我一起抄写《度人经》,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听到这话,赵佑泽的手抖了一下,他抓紧了筷子,乖觉地说:“哦,好。”   汝阳长公主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   有赵佑泽这番插科打诨,几人的情绪总算放缓和了些。展岳虽然还是轻拧着眉梢,但脸上的线条棱角,却不似原先那般僵硬。   甚至在嘉善伸手摸赵佑泽脑袋的时候,他还眨也不眨地看了片刻,一直看到嘉善收回手。   展岳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在适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贪婪。   几人用完饭,自有女观来收拾碗筷。   赵佑泽自幼在长乐宫长大,静妃总会让他在午间时分,去小睡一个时辰。现下到了点,赵佑泽习惯地打起哈欠来。汝阳长公主看见了,忙差遣婢女领了他回去休息。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是暖洋洋,灿烂明晃得像是麦田里的金子。   汝阳长公主亲自煮了壶茶,给展岳与嘉善一人倒了一杯,两人礼貌地接过。汝阳又拿水烫起茶壶,只是做事时仿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转向展岳。   展岳耳聪目明,他将茶杯托在手心,眉头未展:“有什么话,舅母请直说。”   不想他洞察力这样敏锐,汝阳长公主先是看了眼嘉善,方才笑道:“倒不是顶要紧的事。”   她打量了展岳一眼,目光清明:“砚清如今,尚未成家吧?”   展岳微抿了唇,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嘉善。   嘉善恍若未觉,她正低着头,将茶里的茶叶沫子吹开。   展岳遂说:“还未。”   汝阳轻点头,没再接着往下问。她毕竟是世俗之外的人,虽也关心展岳的终生大事,但让她与一般妇孺一样,逼着他成亲,自是不可能的。   然而,汝阳长公主这话一出口,展岳却是不敢多待了。   他喝完茶,便找个理由,向汝阳与嘉善告辞,背影似乎还有点急。   与他心有戚戚焉的嘉善,可是第一次见到落荒而逃的展大人。忍不住笑说:“想不到姑姑也会操心这些俗事。我还以为,您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图个清净呢。”   汝阳放下茶壶:“原也不想管。”   她目光深远,似悲似叹道:“他如今当上了都指挥使,看起来,确实风光无限。可我看着他,总觉得这世上,真正疼惜他、只一心为他考虑的人,根本没有。”   汝阳长公主想起,展岳喊自己“舅母”时,那微有些发白的脸,不由怜道,“若是他的心里,再不留一点温暖的念想。我真怕以后,砚清会走上歪路。”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真正甘心一辈子平庸的?汝阳长公主只是害怕,永定侯府的案子,会成展岳心里无法卸掉的一个包袱。   他如今身居高位,她更怕他,把光复傅家的事儿,当做第一己任,为人所利用。   嘉善埋头想了想。   她其实是知道,展岳上辈子娶了谁的。印象里,好像姓冯,是湖广巡抚之女。那女子文弱而和气,长相并不算十分耀眼。至少配不上展岳。   嘉善记得,上一世的展岳,娶了冯氏以后,再不曾纳过妾,也没收过别人献来的美姬,哪怕冯氏一直无所出。   可两人出现在外面时,却也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恩爱,始终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   是的,相敬如宾。   嘉善与冯氏,在从前安国公府的家宴上,曾有过寥寥几次碰面。冯氏也是大家出身,言行举止确实没得挑。每每碰到展少瑛和嘉善,总会礼貌地问询几句。同为女子,嘉善在她的眼里,也读到过她对展岳的爱意。   可展岳呢?   嘉善仔细回忆着,他好像见谁都是一个样子——冷漠而疏离。若说他对冯氏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除了冷漠以外,还多了几分尊敬罢了。   但尊敬,并不应该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态度。   嘉善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启唇说:“想在展大人心里留点温暖的念想,怕是很难了。”   “你不知道,”汝阳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其实是个长情的人。每年过除夕,他都会给我送上些薄礼来。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落下过。”   “难为他心里,一直记得我这个舅母。”汝阳长公主说着说着,面上升起惋惜之色,忍不住旧事重提道,“若是老侯爷还在。砚清今日,怕不仅仅是这个成就了。”   嘉善微怔,实在很想告诉汝阳长公主,金鳞岂非池中物。展岳未来,确实不只是身负都指挥使。   没有永定侯的庇佑,他仍然能光耀门楣,仍然会是今朝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想到这儿,嘉善凝视着汝阳长公主双眼,笑说:“姑姑且放宽心。我看展大人立身极正,并不会为那等奸佞臣子所左右。再说,永定侯傅家的血,又怎么会是黑的?”   汝阳脸色稍好,她点头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视线转向嘉善,微微笑了笑:“我看他今日与你下棋时,似乎有几分难得的自在。”   “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二。”汝阳眉眼平和地望向嘉善。   嘉善微讶,没想到竟会给汝阳长公主留下这种感觉,她道:“是吗?”   嘉善忽又想到上辈子在东直门时,与展岳的最后一次碰面,他那几句善意的“让她保重身体”。   嘉善停顿了下,方才说:“那我也答应姑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帮姑姑在展大人面前打听一下。”   “看他心里,有没有适婚的人选。”   汝阳笑说:“这自然好。” 第010章   从汝阳长公主处出来以后,嘉善便回到了自己的别院里。她一边翻出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一边唤素玉去领了赵佑泽来。   嘉善来长春观,虽有别有用心之意,但同时也是真抱了给先皇后祈愿的心态。她一直觉得,她还能获得再生的机会,没准就是母后的在天之灵保佑着她。   想一想,嘉善又找来了丹翠:“收拾完东西以后,你腾出时间帮我去裴府跑一趟。请表哥这两天务必抽空过来。”   丹翠本能地说“是”,面上却隐隐有为难之色。   嘉善见此,也回过味儿来了。以前在公主府,她指挥丹翠成了习惯,现下才想起来,这时候的丹翠,根本连裴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这样罢。”嘉善提笔写字,重新拿了一封信给丹翠,“你把这信给展大人,请他帮忙送到裴府。”   丹翠果然果断多了,忙福身道:“是。奴婢这便去。”   嘉善的母舅家裴家是名门望族,且在江南一带颇有根基。如今,裴家主事的还是嘉善的外公,也就是先皇后的父亲。只不过外公年事已高,很早就致仕了。   嘉善的大舅裴子敬,现任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是个再清贵不过的官职。   至于表哥裴元棠,他今年殿试高中榜眼,未来势必前途无量。   这朝中百官,真正不会害嘉善和赵佑泽的,大概也就只有与其骨肉相连的裴家了。   可惜赵佑成在登基以后,即开始大力打击裴家以及裴家门生。就连最有潜力的裴元棠,也从吏部侍郎这等中枢之位,被下放到了蛮荒之地,做云南广西府知府。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受了嘉善等人的连累。   想到这儿,嘉善不由又记起上辈子,赵佑泽被庄妃带人逼宫自尽的那天。其实,赵佑成在即位初期,虽然于朝政上大刀阔斧,对裴家很不客气。但是对嘉善和赵佑泽,倒也没太过薄待。   毕竟一个是女流之辈,一个是瞎子。为了名声好听,赵佑成也不会真那样赶尽杀绝。   之所以会转变态度,还是因为那时候,嘉善的五舅裴子期,忽然从江南的犄角旮旯处,寻了一个姓孔的神医来。   裴子期是个生性洒脱的人,一直未在朝中任官,只喜欢游历天下。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交友很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嘉善也不知道五舅是从哪里得来的“孔神医善治眼疾”的消息。反正,等嘉善与裴家诸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裴子期已经带着孔神医去了宁王府,为赵佑泽医治。   起先,谁也没将这个姓孔的放在心上。那年赵佑泽已经及冠,瞎了整整二十年了。为了他的眼睛,章和帝和皇后早便请过天下名医来,却没一人能拿出一套有效的方子。   连赵佑泽自己都习惯了看不见这个事情。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在被孔神医医治了两个月之后,赵佑泽竟然真的能感受到“光”了。   嘉善几人皆大喜。   他虽然已与皇位无缘,但是如果真能有机会看见,那无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是平头百姓,也少有人会甘心一辈子只当个瞎子。   没料到的是……   这事儿不过才露了个曙光,便给赵佑泽惹来了杀身之祸。哪怕庄妃母子已经大权在握,可他们仍容不下一个看得见的宁王。   赵佑泽甚至至死都没能见到,护了他一辈子的姐姐和舅家,长什么模样。   嘉善脸色发青,她正盯着窗外的一株海棠花瞧。   上一世是时也命也,孔神医出现的时候太晚,早已来不及了。   但这次不一样。   父皇如今龙体康健,暂无立国本之意,若是表哥能在庄妃母子得势之前,找到这位姓孔的神医,那么未来一切都可改变。   元康和她流过的那些血,总有一天,她也会如数奉还到他们身上。   嘉善垂下眼睑,微微咬紧了唇。   素玉去牵赵佑泽来的时候,赵佑泽才刚醒,婢女还在为他宽衣,因此耽搁了一些时候。   等两人过来时,嘉善已经开始抄写经书。   赵佑泽虽不能见物,但是章和帝不可能真让他做个大字不识的人。且不说他是章和帝与皇后唯一的嫡子,即便是个庶皇子,也没有胸无点墨的道理。   因此,赵佑泽有单独的先生教,而且也会写字。他的那手字,写得还极其漂亮,只是相比健全的人,他花费的时间总要更长些罢了。   “阿姐已经开始了吗?”赵佑泽被素玉牵去嘉善身边,他耸着鼻子在书案前闻了闻,“我闻到了墨香味儿。”   嘉善见他伸着脑袋,恍若一只小奶狗,不由好笑道:“以后,我要是不小心丢了东西,便找我们元康来。我看你这鼻子,比什么都好使。”   赵佑泽嘟着嘴,闷闷不乐道:“阿姐拐着弯儿骂人。”   嘉善莞尔。   她示意素玉几个下去,小心地抱了赵佑泽在旁边的木椅上坐好。因为是要抄经文,所以赵佑泽带了自己专属的书、纸和笔。   他先小心地摸了摸经文上的字符,才开始下笔。拿笔的姿势,同旁的人比起来,亦看着要更别扭些,写完一个字以后,总会去摸摸下一个字的构架,方才能继续。   嘉善看着胞弟,总觉得心里很酸。   她的阿弟,当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嘉善心里一恸,她暂时放下毛笔,侧过头去静静地观察了赵佑泽一会儿。   见赵佑泽始终专心致志地,嘉善不由略低了头看他,她放轻声道:“假如有一天,元康能看见了,都会想要做些什么?”   赵佑泽面前的白纸上,已经磕磕巴巴地写好了开头的三个字。听到嘉善的话,他明显微怔了一下,片刻后,他单手托着下巴,晃荡着腿道:“如果我能看见,也许就不能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嘉善愣住。   赵佑泽松开笔,换成了双手抱下巴,他慢慢放低声音,语调平铺直叙:“教我读书的徐先生告诉过我。我虽然是嫡皇子,可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因为我有眼疾,即便我占着嫡出大义也没用。”   “父皇如今,并不把我当做皇位继承人来教导。他可怜我,所以愿意放我跟阿姐出来玩。但我要是能看见,父皇势必会重新考虑立储的事情。或许,他一样不会选择我,但是,他也不可能再顺其自然地立大皇兄,舅舅家不会允许,文武百官也不可能轻易同意他废嫡立庶。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跟着阿姐来观里了。”   赵佑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禁让嘉善倒吸了口凉气。   嘉善低头看他。   赵佑泽年少的脸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比起嘉善,其实赵佑泽更像当年的皇后。他的五官秀气,因为瘦弱,容色稍显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珠不含光亮,却显得十分单纯清澈。   嘉善的视线,此时动也不敢动地打在他身上,她嘴唇微抿:“这些话,都是徐先生教给你的吗?”   赵佑泽摇头:“他只告诉过我,由于我看不见,所以不能被立为太子。剩下的话,是我自己推出来的。”   嘉善看赵佑泽的眼神有些深,她沉默了一会儿。   赵佑泽却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阿姐不用紧张。我的眼睛如果能好,我想要去争皇位,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父皇仅我一个嫡子呢。”   嘉善差点没忍住要去捂他的嘴,她道:“元康与别人说过这话吗?”   “没有。”赵佑泽道,“我知道是不能说的,除了阿姐。”   “这世上,只有阿姐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赵佑泽唇角微扬,“其实我偶尔还会庆幸,假设我生来能看见,那阿姐与我,或许也就不会这么亲近了。” 第011章   听了这话,嘉善没有再开口,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赵佑泽。   难怪……难怪上辈子,元康的眼睛尚未复明,庄妃就那么急着斩草除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连她都会讶然阿弟的聪明剔透,何况是不能容人的庄妃!   是她不该一直把元康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来看待。她的阿弟,除了目不能视以外,本就拥有一切和赵佑成较量的资本。   只要,他能看见。   嘉善心下一凛,她蓦然低头,在赵佑泽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赵佑泽的耳尖微微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擦干净脸,赧然道:“阿姐这是干嘛。”   嘉善笑道:“阿姐只是觉得,元康比阿姐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嗯。”赵佑泽竟然毫不谦虚地受了,他咧着嘴说,“徐先生也这么说过我。不过,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蠢不要紧,聪明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这位徐先生,是裴家举荐过来的人。家世清白,才学品性都没得挑。有裴家的这层关系在,他必然是向着嘉善与赵佑泽的。   只是嘉善不知,原来徐先生不仅教赵佑泽读书,还与他谈了这些。   看来她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徐先生。   嘉善摸完赵佑泽的小脑袋,微微用力地按着他的肩头:“徐先生说得对。这些话,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也只当今日没问过你这个问题。”   赵佑泽“哦”了一声,颔首道:“我明白了。”   嘉善松开他,赵佑泽便又拾起笔,一边摸着字,一边抄经书。   嘉善却没心思继续写了,她双瞳里的神色郑重。   对于这样的阿弟,嘉善甚至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能保佑表哥尽早找到那位孔神医,否则,她和元康,迟早还是朝不保夕。   自从章和帝向安国公过问了展少瑛的婚事以后,展少瑛在通政司任职时,旁人看他的目光,便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视线里,有嫉妒嘲讽、也有友好奉承。其实,能在通政司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的人。通政司虽然不属六部,但是却掌管着帝王身边的枢密奏章,是个绝对有油水的好去处。   展少瑛听祖父提了,陛下可能有将大公主与他赐婚之意。展少瑛没有见过大公主,只是知道,大公主嘉善年方十五,小他两岁,一向最得帝王喜爱。   母亲先前还说过,虽然四殿下不能即位,但是有先皇后和裴家的面子在,四殿下的封号和封地想必也不会太差。大公主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四殿下的亲姐姐,一增一损,既然陛下对四殿下有所亏欠,那自然会厚待大公主。毕竟公主只是个女孩儿,再看重她,也无关国本。   所以啊,虽然这事儿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对于同僚们的目光,展少瑛却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即便四叔展岳是父辈里,如今官职最高的那位,可一个庶出就限制死了他的身份。   展少瑛的父亲已经被立为世子,等将来祖父故去了,父亲袭爵,而他,则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安国公世子。安国公世子爷配大公主,不正是一桩门当户过的好婚事吗?   展少瑛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好比父亲袭爵,好比他尚主。   这日下了衙,展少瑛与几位同僚告别后,方才回了府里。适才,同僚们请他去“芳雪楼”坐一坐。这芳雪楼是个听曲的地方,专为贵人服务,里头养了不少伶人。   说干净也干净,说腌臜也腌臜。   前几日祖父才为了他要尚主,遣了他房里的通房,展少瑛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顶风作案,自然一口回绝。   他是也觉得奇怪。通政司的同僚们平日里是最会看人眼色的,怎么明知陛下有让他尚主之意,还想了这等歪点子出来。   虽然奇怪,可到底没有在心里成疑。   因为回府以后,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便将展少瑛找了去,张氏另吩咐给了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张氏道:“过两日,你妹妹回来住对月,想必姑爷也是要跟着来的。她才新婚,家里人,还是到齐了比较好。”   展少瑛不笨,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小叔展岳。   展少瑛眉头紧锁道:“我听说四叔最近不在宫里,护着大公主和四殿下去了长春观。”   “是啊,”张氏笑了笑,她取了一个帕子来给展少瑛擦额上的汗,“他是都指挥使,权力大,派头也大。派一般的奴才去请他,只怕没用。”   “你毕竟是他侄儿。你去找他,这个面子,他或许会给你。”张氏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微笑。   展少瑛有些吃惊:“孩儿亲自去请四叔吗?”   在展少瑛的印象里,他父母都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叔的。即便是妹夫陪着妹妹回来,四叔不在,其实也无关紧要,何必让他亲自去请。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你亲自跑一趟。你四叔不是在守着大公主嘛……”张氏轻轻咬紧了“大公主”三个字。   展少瑛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长春观的真正目的。自从知道或许要尚主以后,他对大公主多少也存了些少年慕艾的心思。现如今既然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见到大公主一面,他自然低头应道:“是。”   张氏遂一笑,又请他在自己房里喝了碗鸡汤,才放他回去。   然而,展少瑛一走,张氏身边的大丫鬟迎春却忍不住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唐突了大公主,反而惹大公主厌烦?”   张氏武断道:“不会。”   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有信心。   展少瑛的外貌虽不若展岳那般打眼,但也是英姿飒爽。不比那些不哓事的纨绔子弟,展少瑛自幼爱读书,有安国公府做庇佑,还有五品官职在身。   哪怕如今陛下流露出了不止青睐安国公一家的意思,但是张氏一直觉得,凭他儿子的本事,大公主日后必定花落自己家。   让展少瑛往长春观走这一遭,一是想让他看看大公主的模样,二呢,也是想让大公主看看他的模样。   至于三嘛,张氏笑着喝了口茶。   三,是为了让展岳知道。只要展少瑛尚了主,安国公府的爵位,日后是绝不会落到他展砚清身上去的。   老国公爷不允许,陛下更不会允许!也省得他老在她面前摆他那金吾卫的官威!   张氏越想,心里越舒坦,她哼了首小曲,在迎春的服侍下,悠哉悠哉地去软榻上,躺着歇息了会儿。 第012章   相比起张氏和展少瑛的规划筹谋,嘉善在长春观里的日子则要清静安宁多了。自从与赵佑泽进行了一番触目惊心的谈话后,她便有些魂不守舍,恨不得能即刻看到裴元棠拎着孔神医到她眼前来最好。   可惜,天不遂人意,裴府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传来,嘉善也只能被动地继续等待。   这日午后,天微微飘起了小雨,嘉善就没让赵佑泽来房里抄经书,自己捧了一本《银海精微》,坐在榻上看。   素玉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公主正埋首于书案前,她上前去添好茶,笑说:“殿下这是打算自学成才,亲自为四殿下看眼睛吗?”   《银海精微》是一部与眼科有关的医学著作,嘉善不过是今早去汝阳长公主那儿请安的时候,见到了,所以才顺手借了来。   她笑说:“医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成的,就算我全看完了,也不过是学个囫囵罢了。”   “没有个十年功夫,只怕是做不成大夫。”嘉善随口笑言。   两人正说着话,丹翠却也进来了。她素来是个知礼的人,见素玉在,她向嘉善行完礼后,还轻叫了声“素玉姐姐”,素玉对她还以一笑。   丹翠方才道明来意:“殿下,展大人来了,正在院子外等着呢。”   嘉善看了眼窗外。   院子里还下着毛毛细雨,朦朦胧胧地一片。   展岳这时候来干嘛?   嘉善道:“请他进来。”   丹翠应声去请了。   嘉善从榻上起来,另换了个庄重的坐姿。她今日穿着一身翡翠色的褙子,下身着静芝的对襟齐腰襦裙,俨然是出尘脱俗,如明月皎皎。   展岳进来以后,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寸,随即便目不斜视地错了开。   “殿下安。”他的声音平平无奇,每次都仿佛是一样的开场白。   嘉善笑着请他入了座,丹翠为其添上茶。   她客气地看着他:“大人冒雨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想必是为了来长春观后不惹人注意,展岳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寻常打扮。他本就面如桃瓣,铜绿色的衣裳更衬得他爽朗清举。仿佛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嵇叔夜站在了嘉善眼前。   不像展岳的举止有礼,嘉善还是第一次见展岳做这身装扮。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有着好奇,也有些兴味。   展岳却面不改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写好的信来:“昨日,殿下身边的丹翠姑娘,交由我一封信,请我转交去裴府。臣幸不辱命,这是裴侍读的回信。”   嘉善一听是表哥回了信,脸上立刻增了几分喜色,嘴里却客气道:“劳烦大人亲自跑这一趟了。”   她示意丹翠从展岳手上将信接过来。   丹翠上前一步,然而,展岳白皙的两指却死死捏着信封,并没有将其交给丹翠的意思。   丹翠不由看向嘉善,嘉善笑望了展岳一眼,语调意味深长:“大人,这是何意?”   展岳抬首,不紧不慢地和嘉善对视着。他的面孔清俊,狭长眼眸里的目光却有如鹰隼:“殿下可否告知,您与裴大人的信里,是何内容?”   “不能。”嘉善并不俱与他对视,她眉目灵动,唇齿也利落。   展岳的音色清冷,他说:“那恕我,不能将裴侍读的回信,交给殿下了。”   嘉善皱眉,她从书案后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了展岳跟前去。   嘉善的眼睛明亮而澄澈,她到展岳身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展大人这半途而废的模样,可不讨人喜欢。”   展岳抬眸,面色淡淡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嘉善那一开一合的樱桃唇上,他道:“殿下见谅。”   “我受陛下之令,保护殿下与四殿下的安危。陛下的命令里,”展岳稍作停顿,缓缓道,“可能不仅是让我保护殿下的人身安危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片刻后才明白展岳这是话里有话。   只一瞬,薄怒之色便染上了嘉善白皙的脸颊,她嘴角带着笑意,紧紧盯着展岳道:“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和表哥假借书信传情,其实是在行私相授受之事?”   她不再礼貌地唤他大人,明显是生气了,展岳微抿唇,没有吭声。   嘉善哼笑了一声,也不解释,她冷冷道:“清者自清。”   “如果大人觉得我和表哥意有苟且,可以回宫禀告父皇,看看他老人家打算如何定夺。”   展岳抬头看她,见她唇上和脸颊上的胭脂都擦得红扑扑地,配着那几分薄怒,煞是娇艳可人。   他嘴唇微动,仿佛想说话。   嘉善却先一步转过身去吩咐丹翠,话语里压抑着怒意:“帮我送客。”   说完之后,尚嫌不够,顿一顿,嘉善又补充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以后,请别再来了。”   公主有吩咐,丹翠只能硬着头皮去向展岳道:“大人请。”   展岳静默许久,他瞳孔漆黑,视线一直落在嘉善亭亭玉立的背影上。片刻后,他从怀里抽出信封来,慢慢放置在桌角,   他几番想要张嘴,最后,眼皮颤了颤,终于艰难启唇道:“对不住。”   嘉善微怔,想来是没料到身居三品的展砚清竟会这样轻易道歉。素玉和丹翠可还在身边呢,他不要他的官威了吗?   嘉善拧眉。   展岳见她一直不为所动,只好挪动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丹翠出去。   “等等。”嘉善缓缓开口,她终于转向他。一抬头,却正对上展岳细致白皙的脸。   嘉善不知怎么,面上竟带了些微红之意,她略侧过首去:“罢了。这回,就算大人欠了我一次。要是下次,大人再这样恶意揣测我,我可是真会生气的。”   她声音清脆,如婉转黄鹂。   展岳耳尖微动,不禁展颜而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微微下弯的眼角如同温柔无害的三月桃花。嘉善看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冯氏的眼里,常含对他的爱慕之意。   这样的人,即便不爱自己,能在他身边,想必对许多人而言,已是一件幸事了。   她出声,似是在感慨:“寻常女子,如果能见大人这一笑,恐怕再也发不出任何脾气。”   展岳不由一愣。   嘉善见身旁的素玉和丹翠都微低下了头,笑说:“我的婢女,可不就被大人笑红了脸嘛。”   展岳的目光望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脸上没添一分羞,也没添一分喜,便道:“看来殿下,并非寻常女子。”   “那是自然。”嘉善却之不恭地应了。   展岳声调平平:“哦。”话语里竟然有些似是而非的失望。   嘉善笑说:“大人长得好看,我也不差。”   听了这话,展岳的视线,竟然认真地落在嘉善的脸上,他仔细打量了她几瞬。见她始终笑靥如花,展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颔首道:“是。”   嘉善抿嘴一笑,笑里有肆意洒脱的张扬。   “大人既然帮我亲自跑了一趟裴府,又亲自送了信过来,我也送送大人吧。”嘉善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想大人以后说我没礼貌。”   展岳道:“那就有劳公主了。”   展岳的院子跟一众金吾卫的在一起。他虽然是指挥使,但是并没有分出去独住的道理,嘉善也只是打算意思一下,送他到院门口即可。   然而,在他们正快要踏出院门的时候,却远远地跑来两个人。   嘉善和展岳都是耳聪目明的人,展岳见到先一步跑来的人时,目光微凉,他锐利的眼神牢牢锁住了那人。   就连嘉善也瞳孔微缩,她一时沉默无言,只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大人……”落后半步的是跟着展岳的一位金吾卫,他见展岳面色沉重,忙小跑到了展岳身边,利落地跪好。   展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声线沉稳:“怎么回事?”   察觉到他情绪不好,金吾卫硬着头皮道:“这位大人,说是您的亲属,有急事找您。”   来人正是展少瑛。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腰间玉佩环绕,一派贵公子的气息。只是,在比他高半尺的展岳面前,展少瑛瞬间被比得黯然失色。   展少瑛正面对展岳二人而站。他见展岳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翡衣少女,既明艳端丽,又英气昭昭,立刻明白过来,她恐怕就是大公主了。   他看嘉善容颜甚美,内心不禁狠狠错跳了一拍。   大公主……她未来,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   展少瑛面颊稍红,他压抑住情感的涌动,先发制人道:“臣请殿下安。”   展岳眯起眼,视线转到展少瑛身上。他目光淡淡地,却像是一座极有分量的山,稳稳地压在了展少瑛的肩膀上。   一直等不到嘉善回话,又被四叔这样看着,展少瑛的额间不禁出现了些细汗。   嘉善正凝望着展少瑛,目光里没有感情。少顷,她转过头去,看向展岳,口吻冰凉道:“既是来找展大人的,还是展大人处理罢。”   她杏眼圆睁,状似无意地说,“大人的家眷可也是有些不知礼。怎么好端端,跑到了我的院子里来,平添吵闹。”   不知礼、平添吵闹。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展少瑛瞬间如坠冰窟。   他微微抬头,先是看向嘉善,复又转向展岳。展岳的身影笔直高大,清俊如竹,更把他衬得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展少瑛眸光黯淡,他的半边肩膀,在这几句话里已然僵住了。   大公主不喜欢他吗?展少瑛这样问自己,他略沮丧地垂下了头去。 第013章   展少瑛的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他出生在门庭显赫的安国公府,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孙,他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从不需要去刻意地追求什么。   他父亲展泰是国公府世子,母亲张氏出自承恩侯府,都是在京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展少瑛堂而皇之地站在父辈的肩膀上,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一切荣华富贵。   名利、地位、金钱……对他而言,仿佛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今年不过十七,实在是太年轻了。可凭着他的家世门庭,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许多人梦寐所求的通政司去。   甚至在祖父告诉他,他未来可能会尚主的时候,展少瑛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意外。   他一直觉得,他的一生本就该如此地无往不利。   人生百味,而他,他的人生,只有甘甜。   所以当大公主冷漠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展少瑛只觉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乃至于,他根本不敢仔细去看嘉善的眼睛。   他怕会从她眼里看到令自己挫败之意——那不是他所期望的。   展少瑛有瞬间的茫然。   茫然过后,他首先想的不是“大公主不喜欢我怎么办”、而是“大公主为何会不喜欢我”。   是啊,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展少瑛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飘向他四叔。   展岳的身影清俊,在嘉善毫不留情地开过口以后,展岳的视线也从展少瑛身上离开了。   展岳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解释的金吾卫,声音平淡:“记不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嘱咐你们的?”   金吾卫抿了抿唇:“记得。”   展岳沉声道:“说给我听。”   金吾卫低眉顺眼地道:“大人说,无论是谁来,没有您或者公主的允许,皆不准放进观里,打扰两位殿下清修。”   “看来你是记得。”展岳语气疏淡。   跪在他脚下的金吾卫,却长长地吸了口气。   “四叔……”见展岳表露出责罚这位金吾卫之意,展少瑛于心不忍,他踌躇着,正准备冒头解释一番时,展岳的眼神却又落在了他身上。   展岳的视线举重若轻,冰凉而冷漠。一瞬间,展少瑛似乎忘记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见此,展岳忽地对他一笑,那笑容温和又耀眼,反倒让展少瑛惴惴不安起来。   展岳伸出一指,搁在嘴边,平和地道:“我没问你,你不要开口。”   他声音清润,一如一个少年郎般,展少瑛却从中听出了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意。   展少瑛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展岳身上穿的常服。   展岳的常服上绣着一个獬豸(xiè zhì)纹样,那獬豸形似麒麟,双目明亮,瞳孔漆黑如墨。   一如此时的四叔。   一时间,展少瑛想到了母亲对他的忌惮,想到了家里下人提起展岳时的噤若寒蝉。他凝望着展岳,最终,他扭过头去,选择了呐呐不言。   嘉善就在跟前,将展少瑛的反应尽收眼底。见他对展岳望而却步,不由轻笑了一声,笑里仿佛饱含讥讽。   这笑声很轻,却被余下几人听个正着。   展岳不动声色,眼角眉梢都未抬,只当未闻。展少瑛却脸色发白,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下不为例。”展岳不再理展少瑛,对着那位金吾卫道,“去领十军棍,再有下次,不必来见我。”   那金吾卫以为此事必当不得善了的,没料只是十军棍就能解决,他松了口气,忙道:“是!”   “站起来,将这位展大人送回去。”展岳笑了笑,“安国公在京中的直属亲属便有七十九人。若是来访的,各个都说是我的亲属,你是不是也每个都放进来?”   “如果真这样,殿下的安危谁来守护?”展岳的声调猛然一沉。   金吾卫忙摇头,连声道:“属下保证不再犯!”   展岳轻“嗯”了声,他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灰,眼里好像再也见不到展少瑛这个人了,目光径直越过了他。   那跪了半天的金吾卫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擦了把脸,似笑非笑地对展少瑛道:“这位展大人,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说得客气,一手却缓缓放在了刀柄上。似乎是展少瑛如果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就会直接将刀拔出刀鞘。   展少瑛玉白的脸在两人几番的对话和动作下,越来越青紫。他不死心地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嘉善。   嘉善长着一张瓜子脸,杏眸桃腮,嘴角边微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可那明丽绝伦的视线,从来就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展少瑛心如死灰,他即时收回目光,向嘉善行了个礼,慢慢退下了。   “等一下。”   在两人的身影缓慢离开时,嘉善蓦地出声。   展少瑛匆忙回头,他侧身面对着她,眼眸里存着希冀。   展岳的呼吸也几乎错了一瞬,他的视线不咸不淡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嘉善。   她……她要挽留展少瑛吗?想到她和展少瑛未来有可能成婚,展岳的目光忽地便冰冷。   嘉善笑看着展岳,目光坦荡:“展大人治下严明,本来,我不该插这句嘴。”   展岳正侧耳倾听,听到嘉善说这话后,他静了下来,慢慢道:“殿下何意?”   “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罚这个小侍卫的军棍,不如免了罢。”嘉善说,“我看他一番好意,也是怕误了大人的家事。当然,我明白,大人罚他,更是应该的。”   “只是,大人带来这长春观的守卫本就不多,”嘉善解释道,“要真来了什么奸险之徒,受伤的人,恐怕不能顶用呢。”   那位金吾卫大抵没料到大公主会为他说话,忙说:“殿下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属下既做错事,合该罚。”   他转身,对展岳的方向道:“何况大人已是手下留情,属下心悦诚服。”   他的话令嘉善微楞,嘉善看了展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未来能在军中声望过高的原因。   嘉善笑说:“展大人果然是治下有方啊。”   展岳望着她:“应该的。”   “这些日子,能得大人如此保护。我和元康,想必都会很安心。”嘉善对展岳微微福了福身,她笑容明艳,灿烂地如同是天边的星辰。   一旁的展少瑛几乎是看失了神,在金吾卫的提醒下,才想起往外走去。   大公主……   大公主真好看。   展少瑛发愣地想,她还会嫁给他吗?   展少瑛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好像是有些他以为能掌控的东西,逐渐在与他了无干系。   他低下头,看向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指印的掌心。   他只知道,他好像很喜欢大公主,很喜欢她。   那,大公主呢?   展少瑛不敢往下想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又飘到了如春梅绽雪的展岳身上。大公主待四叔,似乎都比待自己好。   展少瑛目光微沉,他踏在路上的步伐沉甸甸地,一步比一步重。   他比不过四叔吗?   想到刚才雍容淡雅的展岳,展少瑛不禁双目发红。 第014章   在展少瑛的这场闹剧被处理以后,嘉善方才带着素玉和丹翠回了屋子。   她一手牢牢捂着肚皮,不知怎么,在看到展少瑛的一瞬间,她总觉得五脏六腑都升起了钻心之痛。   是前世的那个孩子,在九泉之下来向她索命了吗?   他也觉得,他不该被打掉,是不是?   嘉善的眼底闪过痛意,某些她始终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情,还是缓缓地爬上她的心头。   其实,她和展少瑛的孩子来得很简单。   在父皇故去一个月后,展少瑛宿在了公主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广纳通房,夫妻两人的感情不错——至少,嘉善是这样认为的。   那些时候的夜里,嘉善常常辗转反侧。先前,展岳传达过来的有关先皇的那几句话,总让她夜不能寐。   想要哭,却好像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揉了揉眼角,侧过身去睡,正好被身旁的展少瑛揽进怀里。   展少瑛语气低柔,似默似叹,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只有在为父皇守灵的时候,我见你哭过。”   嘉善不喜欢对别人示弱,更不喜欢哭,听他这么说,便道:“是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展少瑛苦笑了一下。   许是一身的男子气概无处安放,他越发心烦气躁,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揽住了嘉善的肩。他整个人俯身上前,几乎与她面贴面。   察觉出了展少瑛想要做什么,嘉善心中一沉,她的声音清脆:“你疯了,今天还是国丧!”   展少瑛的视线流连在嘉善的玲珑曲线上,他目光火热,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   “难道你不想要个我们的孩子吗?”展少瑛附下身,轻含住了嘉善的耳垂。   嘉善又惊又怒,她从未想过展少瑛会如此大胆,竟然会选在国丧期胡来。她杏眼圆瞪:“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父皇不会怪我们的。”展少瑛打断她的话,他眼里的欲/望越烧越浓,他覆在嘉善的耳畔,低声说,“你忘记父皇的临终遗言了吗?”   嘉善一愣。   展岳的那句“嘉善至今无子”,如同当头棒喝般在嘉善脑海里叮咚作响,她长睫微眨。   就在这一念之差。   展少瑛的手掌,已经自发向下,将她的衣裳剥了干净。   两人成亲八年,嘉善都不曾有孕,却在这一夜,不幸被送子观音选中了。可是国丧期的孩子,她怎么会留下?   这个孩子,展少瑛要不起,她也一样。   嘉善找来含珠,去请了一位她素来信任的太医开了副落胎药,她手起刀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是,她不要他,根本不能要他。   在嘉善养身体的那一个月里,她嘱咐含珠,“即便是驸马过府,一样说我身体抱恙,绝不许他进来。”   她是大公主,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情,她伤心,却不想别人陪着她一起。   嘉善以为,没了这个,他们也还会有新的孩子,可惜……再不会有了。   等她养好了身子去国公府,这才发现,原来在出了国丧后,她的好婆婆便着手为展少瑛选了许多通房。   她一直无子,之前,张氏敬她是公主,又有父皇撑腰,即便敢怒也不敢言。如今父皇仙逝,就像父皇说的那样,嘉善膝下无子,又有谁,能再护着她呢?   她本以为展少瑛会,然而,他不仅没有,还将她最贴心的的含珠也收了房。   这就是她以为与她感情和睦的驸马,这就是她以为会护着她的男人。   不过如此!   嘉善的胸口传来一阵阵噬心的疼,仿佛上辈子的种种又重现在了眼前。   她一手撑着桌子,重重地咳了几声,喉头有微微的腥甜之意。   丹翠忙捧了盏茶给她,素玉也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刚才受了风?奴婢去给您拿件披风来搭着。”   嘉善道:“不必了。”   她接过茶盏,轻轻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温终于缓慢地将她拉到了现实世界来。   结束了,之前的事都结束了……她不会再嫁给展少瑛。   嘉善的双目微红。   丹翠年纪小些,不过十三四,见的世面也不如素玉多。她脑子里还想着适才展岳训那金吾卫的模样,想着想着,丹翠不由出声道:“展大人刚才的样子可真威风,也真好看呢。”   “难怪以前,每当轮到展大人当差的时候,宫里的那些姐姐们,老是想方设法地往乾清宫前凑。”   素玉知道丹翠是嘉善点名提起来的人,也没训斥她不知礼,见小丫头这个样子,素玉甚至调侃地笑说:“是吗,我怎么都不知道,那往乾清宫前凑的人里,可有你一份呀?”   丹翠忙低声道:“当然没有!”   素玉捂着嘴笑:“殿下看,丹翠脸红了。”   丹翠连忙伸手捂住脸。   这不捂还好,一捂可就是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嘉善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丹翠回过神来,她跺了跺脚:“素玉姐真坏!”   素玉扑哧一笑,目光里轻带促狭。   丹翠顿了顿,坦坦荡荡地说:“我是觉得展大人长得好看,我也觉得公主长得好看呢。”   她说得光明正大,嘉善只觉得有趣。她倒不怀疑丹翠对展岳有什么不轨的心思。有些人,越是有所图谋,越是喜欢藏着掖着。   上一世,每当展少瑛来公主府,含珠都会自觉地退让三舍。每每与含珠提起展少瑛时,含珠也是一语带过,从不深谈。   嘉善那时只觉得含珠恪守本分,现在想来,怕是容易多说多错,多看多措,怕不小心落了马脚吧。   嘉善微笑道:“展大人确实生得好看,我也这样觉得。”   丹翠得意洋洋地对素玉瞥去一个眼神,意思是“看到没?”   素玉很快道:“是。奴婢也这么认为。”   “就你聪明。”见素玉的话头转得快,嘉善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示意素玉,把展岳带来的那封裴元棠的回信拿给自己。   自从与元康有过谈话以后,赵佑泽的眼睛,便成了她心头第一要紧的事。她的婚事尚且不着急,可阿弟的眼睛若是不好,他们还是砧板上的鱼肉。   嘉善拆了信的封口,一股淡淡的兰花香飘然而至,像是那人潇洒闲雅的味道。   信中手书只有简单几个字——   孔氏之事已传信五叔,稍安。五日后我休沐,去长春观看你,请稍安勿躁。   这信是裴元棠昨日交由展岳的,那他所说的五日后,想必就是四天后了。   嘉善的目光微顿。   重生回来,她也确实一直想见表哥一面。一是他是除了赵佑泽以外,自己目前最信任的人。二呢,她的婚事,恐怕还得多仰仗他的帮助了。   她可不想再随便嫁个无能之辈。   不过,要论起有能之人。嘉善的脑海里,蓦地先出现了一个精致的面孔——金吾卫都指挥使,未来的五军都督。   似乎找不到比他更值得托付的人。   嘉善的眉心拧成一团,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嗯……来日方长,还是以后再说吧。   嘉善这样告诉自己。   她揉了揉眉心,慢慢地将那个清冷的身影从心头抹去了。 第015章   待过几日,裴元棠果然如约而至。今日在长春观门口守门的还是那位被展岳责罚过的金吾卫,此人姓吴,名曰吴英同。   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吴英同如今非常谨慎。   他见今日,贸贸然来了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贵公子,立刻不疑有他地上前阻拦。   裴元棠大了嘉善四岁,乃是少年进士。他身材高挑,相貌堂堂,不同于展岳的清冷凛然,他嘴角时常含着笑,看着便玉树临风,让人愿意亲近。   被人忽然拦下,裴元棠只是笑说:“我是两位殿下的表哥,小哥要是不信,可以差人去找大公主。我也不让你们为难,就在这儿等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元棠态度友好,吴英同自然也客气地待他。   他一边找人去问,一边打起精神来回裴元棠有意无意的问话。   过了片刻,素玉与吴英同派去的人一同过来了。见是大公主身边来了人,吴英同自然放了裴元棠进去。   只是想了想,仍尚觉不放心,吴英同又差人去禀告了展岳一声。   而这厢,裴元棠已经随着素玉到了嘉善的院子里。   今日天朗气清,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时近九月,天气转凉,院里的菊花也该开了。   裴元棠到时,嘉善和赵佑泽正一起坐在小院里。两人跟前摆着桌椅板凳,小小的赵佑泽,正背脊挺直地坐在书案前,一板一眼地抄着经书。   嘉善抄经书的进度一直比赵佑泽快,为了等他,嘉善干脆落下笔,另生出了几分心思去描绘院里的菊花。   听到有脚步声,赵佑泽率先咧开嘴,扬起头对嘉善道:“阿姐,表哥来了。”   嘉善放下笔,果然见到裴元棠和素玉,两人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   “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嘉善和裴元棠感情不错,小时候,裴元棠的母亲郑氏,常常会带他来宫里,和嘉善与赵佑泽作伴。   一见到他,嘉善省下了许多客气话。   裴元棠径直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他长着一双微弯的桃花眼,黑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他唇角弯了起来,瞧着煞是温柔多情:“不是看你画得正兴起,怕我一说话,会打扰到你嘛。”   赵佑泽像个捧哏的道:“表哥真贴心。”   “那是。”裴元棠捧起备好的茶,轻轻喝了一口。   嘉善抬眸,斜睨了裴元棠一眼。   她这位表哥,少时聪颖,读书甚有灵气,又是出生在世代书香的裴家。不出意外,他日后中举做官,会是一条一帆风顺的路。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只是,为官之路虽然风平浪静,可在姻缘上,裴元棠却是一波三折了。   嘉善记得,在裴表哥中榜眼后的这一年里,舅舅就会替他寻摸一门亲事。裴元棠今年十九,他身后既有裴家世代的名声在,又有那令人眼热的金殿传胪。   所以,是极好说亲的。   最初,大舅为裴表哥定的是严阁老家的长孙女。   上辈子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嘉善还未出嫁,对表哥未来会娶的人,尚抱着几分好奇,于是暗暗怂恿了静妃将严氏母女传进宫来。   后来一见严氏,看她知书达礼,温柔小意,嘉善倒也是极满意。想着表哥以后下了衙回府,有人替他红|袖|添|香,岂不是一件乐事?   于是,嘉善特地传了信给表哥,祝他有美在侧,未来能神仙眷侣乐逍遥。   不想没过两日,嘉善却得知,裴元棠径自上了严家,向严阁老取消了这门亲事。那严阁老也是两朝重臣,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一气之下,亲事自然结不成了!   为了不酿成结亲不成反结仇的悲剧,还是舅舅裴子敬亲自登门向严阁老致歉,两家这才重修旧好。   最后,裴元棠虽然得偿所愿,没娶严氏过门,但为了这事儿,他足足跪了有半个月的祠堂。   此后一个月,嘉善与展少瑛的婚事被当朝定了下来。裴元棠也因为登严家门的事儿,落了个年少轻狂的名声。   在出嫁前,嘉善曾私下问过裴元棠:“那严家姑娘出身显赫,性情温柔,也识得字,模样虽不算沉鱼落雁,但也是嫣然腼腆。你到底哪里瞧不上别人了?”   裴元棠当时是怎么回她的?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千好万好,我不喜欢,就是不好。”   “你都要成亲了,少管我,我自有主张。”   他话里冒着火气,像是一个快要被点燃的炮仗。嘉善见他这样说,干脆不再搭理他了。他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倒想看看,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将他降服。   再之后,嘉善下嫁去安国公府,与展少瑛在婚后尚还甜蜜了一段日子。舅舅裴子敬却也在为裴元棠的婚事左右忙活。   听说是又相中了长兴伯家的女儿,却不料,裴元棠一样不喜欢。后来,他似乎一直未娶妻,反倒是在室外养起了女人。   舅舅嫌他败坏家风,藤条都打断了几十根,倒是裴元棠一直我行我素,不仅如此,作为裴家最年轻的后辈,他极有出息,官位反而还在步步高升。   最终,还是裴家妥协了。   裴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面调停了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并且告诉裴元棠,实在喜欢上了哪个女人,只要能生下儿子,裴家愿意纳她为正室。   有了老太爷的话做金牌令箭,嘉善本以为表哥马上就能娶妻了。没想,直到她抱憾而终的那天,裴元棠的那些外室们,也始终没能生下一子半女。   不知道他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孤独终老的。   想到这儿,嘉善微微叹了口气。   赵佑泽正坐在嘉善身边,听她发出叹息声,忙落下笔问:“阿姐怎么了?”   “没事,一时触景伤神。”嘉善见赵佑泽笑意灿烂,心里不觉也暖和了些。   她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元康愿意进屋去抄经书吗?阿姐有些事,想和表哥单独说。”去·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点头,理解道:“是悄悄话,我明白。”   嘉善忍俊不禁。   赵佑泽跳下椅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从自己拿来的经书里取了一张画好的小画出来,慢吞吞走到了裴元棠跟前去。   裴元棠正半眯着眼晒太阳,见他来了,忍不住捏了捏赵佑泽的小脸:“怎么了,元康有事找表哥?”   “是的。”赵佑泽点头,他一本正经地把手上的画送了出去,“听闻表哥中了榜眼,我送表哥一幅画。望表哥既能在官场里高风亮节、宁折不弯,也能像青竹般节节高升。”   他声音稚嫩,还带着奶音,嘉善听了后莞尔一笑,裴元棠也被逗乐了,他道:“元康真会说话啊。”   赵佑泽还记得嘉善教他,让他不能锋芒太露的话,于是客气了下:“是阿姐教我的。”   裴元棠于是又转目去看嘉善。   嘉善对着自家弟弟时,模样总是温柔的。她面如白玉,圆滚滚的杏眼灿若星辰,连嘴角都带着轻柔的笑意。   裴元棠看了一眼,不由扬声说:“那就多谢你阿姐了。”   赵佑泽继续道:“表哥,我是小孩子。我送了你礼物,你不回一个礼吗?”   “小机灵鬼。”裴元棠的心情仿佛十分惬意,即使是被赵佑泽这样打秋风,也和善笑道,“想要我,送你什么回礼呀?”   “我闻到表哥身上很香,”赵佑泽耸着鼻尖说,“我想知道是什么。”   听他这样讲,裴元棠更是好笑道:“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会讲究了。元康像我们裴家的人。”   赵佑泽不语。   逗了逗赵佑泽后,裴元棠方道:“这是最近京里新出的头油,我还额外加混了花露油和鸡卵。是不是很好闻?”   赵佑泽“嗯”了一声。   “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装一小罐。”裴元棠自来是最会享受的,他靠着躺椅说,“就当是回礼了。”   赵佑泽道好,他说:“表哥和阿姐说悄悄话吧,我进屋里去抄书。”   裴元棠笑眯眯地见素玉牵他进了屋。   赵佑泽抄书时坐得笔直,走起路来模样也很端正。裴元棠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微微摇了摇头,感慨道:“元康这孩子,倒是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   他顿了顿,喉咙里哽了下半句话,又及时咽了下去——要是他能看见该多好啊。   这话不能说,说了只怕要惹嘉善伤心或生气。   然而,嘉善却还是从他那意犹未尽的语调里,听出了深意。她眸光一凛,走到裴元棠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赵佑泽既走了,嘉善干脆地单刀直入道:“我让你帮我找的孔神医,怎么样了?”   裴元棠看向她:“我正想问你,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个神医的消息?”   嘉善自然不能和他说真话,只好搪塞道:“听静妃娘娘提起的。我想,静妃总不会在这事儿上骗我。”   她见裴元棠脸色不佳,忙追问说:“有什么问题吗?”   静妃的娘家是金陵人士。不过比起根基深重的裴家,静妃的家世实在不值一提罢了。   听到是静妃说的,裴元棠静了静,他缓缓道:“倒不是有问题。我昨日收到了五叔的来信。五叔说,江南一带确实有个姓孔的世代悬壶之家,但是名声并不算如雷贯耳。而且,这一世的孔家家主,喜欢游历四方,没有长居江南,也没听说他在治眼疾上特别得心应手。”   “他特意嘱咐我问你,消息来源准不准确。”裴元棠平静道,“如果是道听途说的,就别白白浪费了人手。”   要在四海之内寻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连皇帝都不敢说容易。若真是道听途说,嘉善也不必如此执着了。   可前世她亲眼所见,心里早已顿悟,这孔氏,是关乎赵佑泽眼睛的唯一希望。   嘉善看了裴元棠一眼,狠狠点了下头:“那你帮我回信小舅,请他不遗余力,一定要找到这位孔神医。”   裴元棠素来相信她,也一贯地愿意帮她。见她说得这样认真,便也道:“行吧,我回去以后再给五叔回信。”   “只是,”裴元棠停顿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恐怕不会那么快找到人。”   嘉善颔首:“我知道。”   她一边应承了,心里面却同时也在心乱如麻。要是这一世,孔神医还是出现在赵佑成被立为太子之后怎么办?   不,立为太子也还能有挽救的方法。若是赵佑成那个时候又已经登了基,难道让她放任一切继续重蹈覆辙吗?   嘉善双目如星。   裴元棠见她默不作声,便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刚才问你话,你都没回答。”   嘉善回过神,抬起头看他:“什么话?”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嘉善竟然堂而皇之地走了神,裴元棠明显有点兴致不高了。他瞧了嘉善一眼:“你的婚事。如今,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听哪一个?”   嘉善认真想了想,她托着腮道:“先听坏的吧。”   “哦?”裴元棠挑眉,对她先选坏的,有几分诧异,他笑说,“陛下最近正在朝中的青年才俊里,为你仔细挑选夫婿。基本上每个有勋爵的人家,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里,有合适的后辈小生的,都被问了一遍。”   嘉善忍不住抚额。   她知道自那次谈话以后,父皇可能会比之前慎重,但没想到会这样大张旗鼓。   嘉善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好消息呢?”   裴元棠笑出了两颗白牙,看着甚是光洁:“陛下先前本来属意安国公长孙展少瑛,似乎原都快定下来了。可这次,陛下不按套路出牌,把所有大臣的儿孙辈的生辰八字都要了过来,这明显是不看好展少瑛的意思。你和展少瑛之间,多半是不可能了。”   嘉善微一抿唇,到底没有忍住嘴角上扬的笑意:“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没有想到,从你嘴里再听一遍,竟还能这么爽快。”   见嘉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喜色,裴元棠抿了口茶,他悠然看她一眼:“这么讨厌展少瑛?”   嘉善垂下眼睫,她红唇微张,不置可否。   裴元棠又道:“可我看,你和展少瑛的四叔,关系倒是不赖。”   他随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嘉善面不改色,她抿唇一笑,吐气如兰道:“他是他,展少瑛是展少瑛,他们不一样。”   裴元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听嘉善这么说,裴元棠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离近了她一分,他冷哼道:“有什么不一样?” 第016章   是啊。   有什么不一样?   嘉善也这么问了自己一遍。她忽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展岳与展少瑛当做一类人在看。   展少瑛生在富贵里,自来什么都有。嫁给他以后,嘉善便知道,他只是个贵公子。他喜欢她的时候,愿意疼她宠她,可等他怒气冲冠的时候,也能仗着她无所依靠,一剑要了她的性命。   展岳……展岳不一样。   嘉善也不知道是什么给她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是因为上一世,相逢在东直门门口,展岳那几句怀有关心的问话吗?   好像也不全是。   嘉善只是顽固地觉得,如果她又到了一无所有的那一天,陪在她身边的若是展岳,他大概,会与自己清贫与共吧。   嘉善被自己这样的一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惶惶地拿起茶盏,裴元棠火热的视线更是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嘉善瞪了他眼,色厉内荏道:“别这样看着我。”   裴元棠轻笑了一声,他投在嘉善身上的目光状似漫不经心:“你心虚了。”   嘉善一愣。   “你在心虚什么?”裴元棠不依不饶地看着她,他声音还如以往温柔,却在不自觉中加入了一种威慑。   裴元棠轻轻眯起眼,不肯放过嘉善脸上的任何表情:“你还没说,他们有哪里不一样呢。”   嘉善在这样的逼问下,不由有些心烦气躁。她是与表哥关系良好,但是也没到事事皆可说的地步。   她望向裴元棠,话语里已带了几分不悦:“展大人少居高位,凭的是自身本事。展少瑛进通政司,凭的却是家族的庇佑。”   “单这点就不一样。”嘉善的声音清脆悦耳,听在裴元棠耳朵里,却只觉得气闷。   他这个表妹,乃是帝王的嫡长女,身份高贵,谈吐不俗,又自来眼高于顶,鲜少有闲情痴意的时候。   知道嘉善不喜展少瑛以后,裴元棠顺其自然地以为她会厌屋及乌,对展岳也不会有多余的好感。   可适才,裴元棠从守门的吴英同那里探听到的结果,却是嘉善与展岳相处地十分和睦。   其实自那次,展岳帮嘉善送信来裴府,裴元棠便觉得奇怪了。他姓展的也是一个堂堂的都指挥使,手下能人悍将无数,送封信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任务,何须他亲自出马?要说他对嘉善心里无鬼,即便是阉了裴元棠,他也不能信!   裴元棠越想越觉得意难平,他抄起桌上的松子穰,愤恨咬了一口。嘉善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也猜不到是自己哪句话点燃了他的脾气,便只好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那些只会凭借家族上位的人吗。什么时候,开始对有本事的人,也瞧不起了?”   裴元棠静静地看了她几秒,他俊朗的眉目拧成一团:“我没瞧不起他。”   “没瞧不起就好。”嘉善知道裴元棠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可对展岳这样一个人,说什么也不好得罪了他。   毕竟他未来是会尊贵显赫,前途无量的。保不准以后,裴家上下也会有有求于他的地方。嘉善可不想表哥年纪轻轻就给自己树了敌。   她一手指向裴元棠的衣领,示意他注意自己的形象,别把点心渣子吃到衣裳上了。   裴元棠顺着她的视线,随意地用手指掸了掸。   别看裴元棠外表风度翩翩,在某些事情上却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毛病。说到底,他虽然在读书和政事上一路光明,但在生活中,总还像个需要人照护的孩子。   这也是嘉善至今不懂,他这样的人,上辈子是如何做到不成亲的。   想到这儿,嘉善不禁仔细地看了裴元棠一眼。   他的五官分明,眼窝有些深邃,黑眉星目,秀鼻薄唇。这都是男子好看的标志。与展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比起来,裴元棠身上,有着江南名仕特有的雅致和风流。   难怪上一世,有那么多女人愿意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了。   这一回,莫非还要这样?   嘉善抿了抿唇,她先在心里措了一遍辞,特意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道:“也不要光说我。你如今金榜及第,舅舅,难道没有为你说一门好亲事吗?”   裴元棠正闭了眼晒太阳,闻言,他缓慢地掀起了眼皮。他的脸庞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更添俊秀。   “关心我?”裴元棠悠悠地问,他薄唇微张,侧首去看她。   若是在平时,嘉善听到他这自鸣得意的问话,必然是要揎拳掳袖,与他说三道四一番的。可一想到以后,裴元棠会为了婚事与舅舅起争执,没准还要孤独终老,她终究还是心软了下来。   嘉善抬眸,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你就算是吧。”   裴元棠一笑,他凤眼半眯着,笑意里带了几分畅快自得:“哪能不给我说亲。今日还想拉着我,去那文华殿大学士,窦阁老家拜访呢。我拿你做借口,给推了。”   嘉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是了,没错。   裴元棠和窦氏的事情是在她与展少瑛之前定下来的,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在最近了。   从前嘉善就没有打听出来,裴元棠究竟为什么看不上窦氏,不知道现下趁着他心情好,有没有机会探到?   嘉善瞧了他一眼,她轻描淡写地说:“窦阁老家的嫡长孙女,今年好像是十五,无论是年龄还是家世,都正好与你相配。舅舅大概,存了几许这样的心思吧。”   裴元棠“嗤”了一声,他将两手放置在脑后,懒洋洋道:“不是大概,是就是。”   “十五岁,”裴元棠抽出一手来,轻轻点了点桌子,他看着嘉善,微微一笑道,“和你一般大呢。”   嘉善双眉一拧,她不自觉地盯着裴元棠的眸子,忽然发觉,他眼里竟有九成九的缱绻温柔在。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表哥……总不会?   嘉善咬了咬唇,正欲张嘴,裴元棠却忽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想娶窦氏。”裴元棠微微抬头,他音调清朗,平心静气道,“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水做的样子,泥捏的脾气,毫无个性,又了无生趣。”   “真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种折磨。”裴元棠又慢吞吞地捏起桌上的一粒松子穰吃了。   这回,不消嘉善提醒,他自己利落地拍掉了一旁的碎渣。   嘉善忍不住道:“你见过窦氏吗?”   裴元棠干脆地摇头:“没有,也不想见,我不会娶她的。”   他说得决绝果断,嘉善情不自禁地想发出一声叹息。两辈子了,表哥还是这么个一模一样的臭脾气。   她想了想,喝了口茶润喉,温声道:“那你便好生与舅舅说,别为了这事儿,反倒让父子俩闹得不睦。”   “成亲本是喜事儿。要是亲没结成,另添了一身晦气,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怕他又赌气上人家窦阁老府上去给人家难堪,嘉善不得不用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和他说。   裴元棠似有几分不耐:“知道了。”   “在家有他们给我说教,来了这儿还得挨你教训。”裴元棠神色寡淡道,“真不知我是图什么。”   嘉善道:“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   裴元棠盯着她,十分没有滋味儿地笑道:“我可真不想让你这样为我好。”   他今日说的话都古里古怪,嘉善已存了几分疑心,只是不敢深想罢了。现下见他这幅模样,嘉善不由更觉奇怪。   她侧首去打量他的神色,裴元棠却径自起身了。   “时候不早了,”裴元棠说,“把元康叫出来,我和他道声别,这就要回去了。”   嘉善狐疑地看着他,裴元棠挑眉:“怎么,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他神采飞扬,转瞬就恢复了原先的颐指气使。嘉善只好劝说自己是她想多了,她道:“没有,我去叫元康。”   嘉善扭身走了,裴元棠的视线却追随在她身上,不愿移开。直到嘉善进了屋,他方低下头,轻揉了揉鼻尖,目光微黯。   赵佑泽正在一心一意地抄经文,听说裴元棠要走了,他头也未抬,只是扬声说:“阿姐帮我送送表哥吧。我这节马上要抄完了,我就不去了。”   嘉善见他模样认真,心里也有几分欣慰,说声好,便自己去送了裴元棠。   她将他送到小院门口,又往外走了几步,裴元棠自觉道:“就到这儿吧。我未娶你未嫁,给人看到,总不相宜。”   嘉善有点惊讶,会从他嘴里听到这话来。要知道,他于人情世故上,一向不大精通的。   嘉善静默片霎,颔首道:“回去路上小心些。记得我的话,不要与舅舅起争执。这些时候,我若得了空,一定会带着元康上门去看望外公,以及舅舅舅母。”   裴元棠不以为然道:“你还是别来。你打着为姑母祈福的幌子出来,要是来我们家,不必御史提,我爹就会说你个狗血喷头。说你以权谋私,道貌岸然。”   嘉善轻哂。   大舅做了十多年的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自来爱护名声,为人多少有几分迂腐,这倒的确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   她妥协道:“那等我回了宫,再找机会去看他们。”   “嗯。”裴元棠颔首,他望着嘉善,目光里像是装了一汪清水,“我走了。若是你的婚事再有新的消息,我会书信传你。”   嘉善笑道:“好。”   稍作思虑,嘉善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出去的时候,碰上了展指挥使,你待人家客气些。”   见裴元棠不做声,嘉善叮嘱道:“知道吗?”   裴元棠的神色冷硬,他语气疏淡:“知道。”   听他应承了自己,嘉善才渐渐安心。送走了裴元棠以后,嘉善慢悠悠地往自个的院子里走。   这是个有风的秋日,垂落的花藤随着风起而轻轻摇曳,茂密的兰花的花粉团儿洁白如玉,含羞待放地如同是娇俏的姑娘。   嘉善本是想上前去闻闻兰花的幽香,却不料,抬首时,正在一旁的柳树枝丫下见到了一双墨黑色的尖头皂靴。靴上绣着白丝步云,委实眼熟得紧。   嘉善一双美目微张,默默打量了那颗柳树半晌,方才缓缓出声道:“大人,这于柳树下偷听墙角,可并非君子所为。”   她的话传过去不足少顷,柳树后终于走出了一人。   展岳今日依旧是一身常服,他不知在树下站了多长时间,袖口处沾上了几片薄刀似的柳叶。在他全身通黑的衣裳下,那两抹青色好像珠翠一点,被衬得格外明显。   听出了嘉善话里的挤兑之意,展岳只是心平气和地睇了她一眼。   他慢慢踱步到她身边去。   静了静后,展岳微俯身,他哑声呢喃:“为何非让他待我客气些?” 第017章   嘉善想不到展岳会以这样的方式反客为主。他喘气声虽平和,但是身量高大,蜂腰宽臂,健硕的身子自然而然地,在她的上方形成了一种压迫。   嘉善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笑笑,片刻间,嘴里已备好了一套说辞:“大人官威显赫,我那表哥初入官场,你官阶既然高于他,他自然该待您客气些。”   展岳嘴唇动了动。   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还停留在嘉善身上。他声线温柔,只是口吻寡淡:“殿下与我说话时,似乎更喜欢打官腔。”   “可你和裴大人说话,分明不是这样。”   展岳抬眸望她,许是嘉善看错了,总觉得他的目光里,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落寞。   他在为什么而落寞?   嘉善心中一动。   展岳继续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相处?”   嘉善含笑说:“自然不是。我若觉得大人不好相处,也不会在这儿与你畅所欲言了。”   展岳抿了抿唇,他拂去沾在衣袖上的树叶,半侧过脸面向嘉善。   沉默了许久后,展岳微微向后一靠,他轻倚着树干,目光停留在树藤上,长眸微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请教殿下。”   展岳顿了顿,他抬首看她,缓缓道,“既然殿下说要畅所欲言,我便直说了。”   他这样讲,也勾起了嘉善的好奇心,她眉飞色舞地一笑,神情煞是灿烂:“大人请讲。”   “我心里,住着个姑娘。”展岳的嗓音醇厚,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事儿。不等嘉善露出惊骇之意,展岳已经平平淡淡地继续道,“从前,我总自觉配不上她。”   “可这些天,我辗转反侧,又以为与其让她配了那些凡夫俗子,倒不如请她嫁给我。”展岳浓密的长睫轻眨,他牢牢地盯着嘉善看,语调认真,“至少我会待她好。”   他的声线乍一听是四平八稳的,但是是仔细品起来,却又察觉得到他在微微发颤。   “会待她好”的那几个字的尾音,像是坐了秋千一般,极有韵味地在空中飘忽。   嘉善不知怎么,见到这样严肃而拘谨的展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大概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番心事吧,所以才会如此紧张?   展岳抬眼:“殿下以为呢?”   嘉善“唔”了一声,真的有模有样地与他分析道:“凭大人的才貌与品德,这世上,恐怕甚少有女子,能得你一句‘配不上’。”   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目光未曾移开,他声音干涩:“我是庶出,母家更是获罪之身。”   “大人以庶出为耻吗,”嘉善语气淡淡地,她一针见血道,“你觉得你身上,流着永定侯傅家的血,是极不光彩的事吗?”   展岳静默不言,须臾,他道:“自然不。”   “安国公世子不及大人,安国公府上下,我只敬你是英雄。”嘉善声音清脆,她的嘴唇微动,双目晶晶,不似作伪。   展岳险些被这笑容迷了眼睛,他低声道:“你当真这么认为?”   “是啊。”嘉善笑说。   即便展岳是庶出,可他总有一天会高高在上,而且,金吾卫都指挥使本已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差使了。至于永定侯府的事,嘉善一直觉得此有“莫须有”的嫌疑。不过是为了不碍先帝英明,不便宣之于口罢了。   她前世去得早,不知道展岳最终有没有为永定侯府平反,不过她猜,多半是会的吧?   毕竟他看起来那样厉害。   其实,除去庶出与永定侯府,展岳几乎没什么好让人挑剔的地方,何况,他还长得这样惹人喜欢。   只是不知道,被展大人放在心里的这个姑娘,究竟是谁呢,冯氏吗?   似乎不像。   嘉善埋头思忖,如果展岳说的是冯氏,那么他该不会与冯氏相敬如宾才对。他刚才亲口说,他要是娶到了那人,至少会待她好。上辈子的冯氏,过得肯定不算差,但也不能算太好。   所以,他最终,其实没能娶到他心里的那个姑娘……   嘉善惋惜地想,再抬头看展岳时,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能告诉我,那女孩儿是谁。”嘉善还记得汝阳长公主教给她的任务,正好也趁着今日展岳一吐真言的机会,趁热打铁。   她笑说:“若是名门之后,你将她风光大娶,岂不是一段佳话。”   展岳正细细地看着她,顺着浅淡的日光,他的眼神也有如日月一般光辉温暖。   他眼底深邃:“你如今晓得了,或许会后悔的。”   嘉善奇怪道:“怎么会?”   “我知道,舅母托了你来关心我的婚事。”展岳避而不答,他唇角挂着一点笑意,雪白的容颜温雅清俊,“殿下可以帮我转告舅母,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她。”   嘉善没料到,原来汝阳长公主与她私下商议的事情早就被展岳知晓了。听他这样讲,不由颇觉尴尬。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又与展岳非亲非故,被展岳这样一戳破,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了。   嘉善点头说:“大人能明白姑姑的一番苦心就好。”   “我明白。”展岳道。   他从倚着的柳树干上起身,抿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展岳唇微张,缓缓几步,走到了嘉善跟前,他微低了头看她,声色不同于以往的清冷,反倒带了几分诱哄之意:“我与殿下分享了一份心事,殿下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与我也分享一桩?”   嘉善可没这么容易被他骗过去。   她仰首看了他一眼,懒洋洋说:“这话错了。大人是主动告诉我的,我可没逼你。我从来不知,现如今还有这等礼尚往来的道理。”   嘉善哼道:“该叫强买强卖才是。”   她声音娇俏,小小的瓜子脸上神采焕发,难得地带了几分少女之意。展岳一直望着她,见此,眼角的笑容不禁都加深了几分。   他道:“或者,我问,殿下答。”   “想说的说,若有不愿说的,不说便好。”   嘉善的视线转向他,展岳就稍稍拉开了几分与嘉善的距离。他神色不动,只是目光紧紧地看着她:“殿下,不喜欢我那侄儿,是不是?”   嘉善抬起头,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她干脆道:“是。”   “关于这点,大人可以放心。”嘉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瞳孔如弯钩星月,亮晶晶地,“我与你已这样相熟了。我若是嫁给展少瑛,岂不是平白矮了你一个辈分,日后见面,还得管大人叫四叔。这种吃亏的事儿,我不喜欢干。”   她声音慵懒,仿佛真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不喜欢展少瑛的。可展岳凝视着她久久,分明见她眼里,有丝恨意与嘲讽一闪而过。   她恨展少瑛?   展岳薄唇微颤,他不露声色地吞下了这个疑惑。   “想不到公主这样果断,”展岳温声道,“我没别的问题了。”   嘉善一哂:“大人就想问这个?”   展岳半眯了眼看她,他和颜悦色:“我若问别的,你都会答吗?”   “说不准。”嘉善想了想,认真地说。   展岳缓缓地靠近了她一步。   与裴元棠身上的兰花香不同,他身上有的是浅淡的草木香味儿,乍闻起来时,带点微涩。等微涩感过去,剩下的便是清冽和纯粹。   展岳笑了笑,他静静地看着她,身体前倾,一字字道:“我想知道,你最想嫁的人是谁。”   他声调平缓,嘉善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好像有种他在压抑什么的错觉。   夕阳西下,酡红的暖光穿透了疏淡的云层,透过柳叶的缝隙,打下了浅浅的暗影在嘉善的面容上。   她半张脸在日照的映衬下,明丽娇艳,显得风姿楚楚。   嘉善看着他,忽地笑了:“你问倒我了。”   稍作停顿,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映在地上的影子,她轻声说:“这个答案,我自己都尚不知道。”   “天下好男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嘉善叹道,“可想碰到个既能让父皇点头,又能让我觉得称心如意的,只怕也不简单。”   那些名门贵族的公子哥儿,基本各个都像展少瑛那样,有着多多少少的毛病。有的骄奢淫逸、有的不学无术、有的流连花丛、有的狂妄自大。说句老实话,展少瑛其实都算是比较出挑的了。   能有机会重新过这一辈子,嘉善知道,她该帮助元康恢复光明,她该在表哥和舅舅之间调和矛盾,对于那些能够避免的天灾人祸,她也可以提醒父皇。   但唯独,对自己的婚事,嘉善不知所措。   天灾人祸,尚能躲避。人心,却是最不容易猜透的。   她已被伤过了一次,怎么敢随便然开始第二次呢?   听嘉善这么说,展岳却轻抿了唇角,他停顿片刻,垂眸,轻声道:“我想,殿下会得偿所愿的。”   嘉善一笑,也道:“望大人亦然。”   她懵懵懂懂地,尚不知晓情况,连语气都是真心的。展岳偏着头看她,见她脸色白腻,一头乌发垂于肩后,嘴角的笑意迎着阳光,风景旖旎如画。   他声调不由软了下来,眼神却坚韧:“一定。”   他这一生,这一愿,一定要如愿以偿。 第018章   且说那日,展少瑛自长春观回来以后,便径直去了张氏的院子里。他的人生,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失败。   他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展少瑛一路丧声歪气地回了来。   张氏见儿子一副少魂失魄的模样,先是让人给他上了茶,又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探了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近来冷热无常地,要注意添衣。”   说着说着,张氏的眸中寒光一闪:“难道是墨菊伺候地不尽心?”   自老安国公遣散了展少瑛的通房以后,张氏便从自己身边,另派了妥帖的丫鬟去照护展少瑛的起居。她见儿子面色发白,第一时间便以为是丫鬟伺候地不好,只要展少瑛说句是,张氏便打算即刻发落了墨菊。   展少瑛怏怏道:“不是,与墨菊无关。”   他抬起首,默默看了张氏身边的人一眼。张氏会意,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迎春遣了一些小丫头下去。   “是不是今日,你去长春观,你四叔给你脸色看了?”一提到展岳,张氏便面色不善。她几乎从没考虑过,展少瑛灰头土脸的原因,会是他没有被大公主看上。   在张氏的眼里,她这个儿子得名师教导,模样又俊俏,他千好万好,是决计配得上大公主的。真要论起来,大公主虽然是嫡出,但她弟弟可登不了基,嫡长公主的名头也只是听起来要尊贵些罢了。   但她的儿子不一样,展少瑛以后,是势必要袭安国公这国公爷的爵位的。展少瑛与嘉善,谁高攀了谁还不一定呢。   展少瑛闷声道:“不是。”   他静默片刻,忽然看向张氏,他轻声问:“母亲。我日后,一定能娶大公主吗?”   张氏愣了愣,与随侍在跟前的迎春相互看了看,张氏不动声色地笑说:“怎么忽然讲这样的傻话。”   展少瑛想到嘉善那毫不带感情的眼神,心里升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他苦笑着说:“儿子今日去长春观,于公主跟前碰了壁。”   “她似乎不喜欢我。”展少瑛喃喃。   展少瑛出生的时候,闻老太君已抱了展岳去养,所以他自幼是在母亲跟前长大的,一向愿意听张氏的话。遇到什么问题,他也情愿和母亲说。   现如今发现嘉善对他观感不好,他心里难受,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张氏。   张氏见展少瑛垂头丧气地,不由地也不大好受,她摸了摸展少瑛的头顶,安抚道:“瑛哥儿想多了。”   “你是少年俊杰,大公主不会不喜欢你。”张氏笑着说。   展少瑛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好转多少。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张氏,眸子里存了一份好强:“母亲觉得,四叔比我优秀吗?”   张氏微抬了抬下巴,低声道:“你是娘的孩子。在娘心里,自然觉得你最优秀。即便你四叔如今比你官位高又如何。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莫欺少年穷,焉知我们瑛哥儿以后,比不得他?”   展少瑛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神情恍惚地说:“可是大公主,待四叔比待我亲近。”   “无论如何,我现如今,确实是比不过四叔的。”展少瑛的性子绵柔,这点倒不像张氏。他两手捧着杯茶,神思不宁。   张氏一听这话,果然立刻横眉竖眼。   她振振有词道:“住嘴。哪有像你这样妄自菲薄的道理!娘十月怀胎生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你比不过你四叔’。”   张氏仅有展少瑛这一个儿子,自小把他捧在手心里宠,望子成龙之心当然要比一般人更加厉害。   听他这样讲,张氏恨恨道:“你在通政司好好任职,等你四叔老了,你尚年轻气壮。那时,再把今日的事儿重翻旧账,气他一气才对。”   展少瑛依旧抬不起精神头。   张氏看着又是无奈又来气,她叮嘱道:“回来以后还没用饭吧,我嘱咐墨菊给你留了菜,你去吃点东西。也放宽心些。明日你妹妹回门,你怎么也是当大哥的,别在姑爷面前惹了人笑话。”   展少瑛颔首,又呆呆坐了一会儿,才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待展少瑛走后,张氏的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空中许久。过了半晌,她方回过神来,侧首对迎春道:“前些日子,听说老太君打算为四爷定门亲事,最近怎么没动静了?”   迎春揣度道:“奴婢明日去打听一下。”   “不过……”迎春顿了稍许,她低声说,“自傅姨娘那事儿以后,老太君身边的人,一直对咱们防备甚严,只怕是没那么容易的。”   张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若是容易,我还要你作何?”   迎春垂下头,低眉顺眼地回道:“是。”   张氏双眸微睐,迎春刚才的那句“傅姨娘”还是引得张氏的胸口,小小地起伏不定了一下。   她脸色发红,有些极度不愿意去回想的事情,依旧顺着她绵延不断的思路,再度涌入了她的脑海。   张氏刚刚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展岳才三岁。他是安国公和傅时瑜唯一的一个儿子,也算是老来子,小了展泰整整十三岁。   傅时瑜嫁进国公府,虽然是以妾的名义,但她从前出身侯府,又与安国公自小定了亲。   闻老太君本就因为毁婚的事情,对傅家多有惭愧,所以傅时瑜进府以后,老太君一直对她与展岳多有照拂。   展岳四岁的时候,傅时瑜的身子已经极不好了。这高宅大院里的龌龊事儿太多,闻老太君生怕四岁的展岳养不活,这才在傅时瑜病中时,将展岳抱过去养。   那时候,张氏的婆婆,也就是安国公的正室夫人贾氏还健在。张氏知道贾氏与傅时瑜不合,当人媳妇儿的,她自然该与婆婆同仇敌忾。   嫁进来一年,张氏有了喜事儿,傅时瑜的身子却是已成摧枯拉朽之势。   在张氏怀胎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夜里,傅时瑜到了最终的弥留之际。安国公出了外差还未回府,安国公府的事儿几乎尽在贾氏与张氏之手。   贾氏去了屋内看傅时瑜,张氏也得了消息过来,张氏身边还跟着一位她从娘家带来的李妈妈。   张氏一边小心地捂着肚子,一边问李妈妈:“四爷晓得这事儿了吗?”   李妈妈看了周围一眼,轻声说:“四爷还小,我瞧夫人,似乎没打算让他知道。”   张氏一惊,她望了李妈妈眼,李妈妈轻轻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张氏毕竟是刚刚嫁过来的媳妇儿,虽知道贾氏和傅姨娘不对付,但从没想过,婆婆竟然压根不打算让傅时瑜和展岳母子见最后一面。   李妈妈压低声说:“大奶奶要拿清身份,四爷是庶出,即便有老太君撑腰,和咱们也不是一系的人。自然是夫人怎么说,您怎么办了。”   “若是老太君和国公爷过问起来,您也可以往夫人身上推。何况,您如今还有着身孕呢。”李妈妈道。   张氏那时候还年轻,心里没个确切主张,又向来信赖李妈妈,听她这样讲,便六神无主地点了头。   她是怀着双身子的人,傅时瑜病重,她不宜久待,本只打算瞧一眼就走。没想到出房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迎面跑来的展岳。   展岳身上穿着厚重的棉服,相比同龄的男孩儿,他长得要更高挑些。他似乎是急匆匆跑来的,嘴里尚喘着气。   见到张氏与李妈妈,展岳叫了声“大嫂”。   “姨娘的病情加重了吗,”四岁的展岳,还不像他长大以后话那么少。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甚至会对张氏与李妈妈微笑,“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张氏与李妈妈对视了眼,李妈妈上前两步,紧紧抓着了小展岳的胳膊:“四爷多心了,傅姨娘没事儿。如今夜黑了,四爷跑过来,老太君知道吗?若是等会起夜时候看不见您,老太君可会着急呢。”   夜色漆黑,小小的展岳脸庞雪白,一对瞳孔尤其亮。他侧头,看了眼李妈妈抓着他的手,小心地对张氏笑了一下,他重复道:“嫂嫂,我可以进去看姨娘吗?”   张氏不言,只有李妈妈说:“四爷怎么不听奴婢劝。奴婢送您去老太君那儿吧。”   小展岳抿了抿唇,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张氏看,他固执地问道:“嫂嫂是不是不让我进去。”   张氏终于开口了,她温柔地说:“四弟这是说什么话,我不过是怕傅姨娘过了病气给你。”   “我不怕。”小展岳的眸子如同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他道,“我要进去看她。”   小展岳试图挣脱开李妈妈的钳制,谁知他一动,李妈妈却动地更厉害了。   她两手都死死抓住了小展岳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四爷别犟了。奴婢送您回老夫人那儿,咱们别让老夫人担心。”   展岳抬眸,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赤色。他个子小,脑筋却是极通透地,早已看出来了,张氏和李妈妈这是成心不让他进屋。   就在李妈妈试图拦腰横抱起他的时候,展岳忽然低头,狠狠地咬在了李妈妈右手的虎口上。   用了多大的劲,只有他自己方知。   李妈妈痛声大呼,张氏也被展岳嘴唇边的血给吓到了,再也顾不着傅时瑜的事儿,张氏着急忙慌地大声喊了丫鬟来。   待丫鬟赶来的时候,展岳已经松了口。他染了一嘴的血,森白的牙齿上全是鲜血淋漓的腥味儿。   李妈妈的右手几乎废了,她的虎口处被咬得露出了青筋。   与此同时,天不假年,傅时瑜的死讯也从里屋传了过来。就在刚才那一时片刻,傅时瑜已经去了。   听闻这个消息,展岳的脸上竟无半分血色,在月色和雪色的照耀下,他黑眉乌嘴。他用稚嫩的手指一点点地抹干净了唇边的血,阴气森森的模样,仿佛是从地狱里来的一只小刹鬼。   那是张氏永生也不会忘掉的画面。   周遭是千里冰封,头顶是浩瀚星空。他这样脚步不停,还是无法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小小的展岳,始终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趁着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展岳又忽然上前一步,狠狠地将张氏一推。地面上积着未扫净的雪,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扶,张氏已经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她想不通,那么小的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她也用不着想通了。   因为下一刻,肚子里传来的痛楚,活生生地将她淹没。   在这个不宁之夜里,贾氏没了头个孙子,张氏掉了她和展泰的第一个孩子,李妈妈失去了活动的右手,展岳再也见不到母亲。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说不清,是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   此后十几年过去,贾氏离世。展岳在秋闱上大放异彩,被圣上选中了当金吾卫。他一步步地,做到了万人景仰的金吾卫都指挥使。   李妈妈的儿子却因为作奸犯科,被下了大狱。   李妈妈和张氏都知道此是展岳在背后下的黑手。为了她的孩子,李妈妈甚至求到了展岳面前去。   然而,当年那个喜怒尚会形于色的幼童,经过多年隐忍,渐渐成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将军。   许多事,早已不需要他亲自出手。他和她们一样,永远都会铭记那个下雪的夜晚。   等李妈妈终于走通关系,到处央人将儿子救出来的时候,她儿子却已经废了,苟延残喘地还没活到一年,便永离尘世。   那是李妈妈的独子,他甚至尚未成婚娶妻。没了这唯一的血脉,李妈妈相当于失了终生的依靠。   听说后来,她渐渐地疯傻了,逢人就唤“我的儿”。   张氏起初还念着旧情,照拂了她两三年,可一日日过去,张氏也与李妈妈断了音讯。   刚嫁进国公府的张氏,大概永远都料不到,凭展岳一个庶出之子,无依无靠,竟还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   倒是雪夜里,展岳如虎狼般的眸子、他唇边的血、李妈妈手上的青筋、她失掉的孩子……   这些画面,常常出现在了她的噩梦里,一直纠缠着张氏往后的大半生。   张氏心里知道,有些纠葛,不死不休,是必须以鲜血的代价才能解开的。   他们和展岳之间,恰好如此。   如今展岳风头大盛,只有展少瑛成功尚主,只要公主安全诞下了具备展家和皇室血脉的孩子,安国公的爵位方能真正匝实地砸在她男人和她儿子头上。   那些噩梦,也方能从她的生活里消厄。   张氏望向远方,阴鸷的目光微沉。 第019章   自那天与展岳进行了一番恳切的谈话以后,嘉善也足足有一段时候未见到他了。虽然两人身处在一个观里,但这些日子,展岳似乎总在忙活些什么。   起初,嘉善并没有放在心上。展岳虽然是奉令来保护她和元康的,可他作为都指挥使,本就是个大忙人,自然还会为别的事儿劳累。   直到某日,丹翠忽然拿了个钗子来的时候,嘉善方觉得有些奇怪。   比起素玉,丹翠的性子要活泼一些,耳根子也稍软。素玉毕竟在凤阳阁当了多年的女官,丹翠却是才提上来的,所以一般的婢女若是碰上了什么事情,总喜欢求情到丹翠跟前去。   嘉善没想到,展岳居然也会走丹翠的路子。   这日清晨,嘉善刚起,素玉正为嘉善在镜前梳妆,丹翠从外走了进来,怀里还可疑地捧着个东西。   嘉善打量了丹翠一眼,以为她是馋嘴的毛病犯了,托了谁去市集上给她买吃的,怕说出来惹人笑话,所以才小心翼翼。   嘉善便打趣儿地笑道:“得了什么好物件,也不知道孝敬给你家公主?”   丹翠凑上前去,眉飞色舞地乐了一下,她笑嘻嘻地道:“殿下误会了。这可不是奴婢的东西,是您的呢。”   嘉善略诧异地挑眉:“怎么回事儿?”   丹翠便将怀里的宝贝掏了出来,是个古朴的盒子,看模样,里头装的大概是钗钏一类的东西。   丹翠神秘兮兮地道:“这是展大人给奴婢的,说让奴婢转交与您。”   嘉善微顿,连正在替嘉善画眉的素玉也愣了下。她和丹翠一同,谨慎地打探了一眼嘉善脸上的神色,方才继续下笔。   待素玉替嘉善上完了粉黛,嘉善方侧首看向丹翠,她奇怪道:“展大人无缘无故,怎么会送东西来。除了这个,他有没有说其他的?”   丹翠点头:“说了。大人说,感谢殿下那日愿意听他一诉心事,此物既是谢礼也是赔礼,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嘉善拧眉。   她招丹翠到了自己身边来,视线转到那长方盒子上:“给我看看。”   丹翠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一打开,里面装的是果然一枝素钗。钗身是赤金色,钗头缠挂着一串景泰蓝的琉璃水滴,中间还镶着一颗典雅的兰花形状的玉。   那玉约有拇指盖般大,触感温良,呈象牙白的质地,透着一股清腻的油脂光泽。嘉善轻轻摸了摸,似是和田玉。   素玉是帮嘉善掌管钗钏的,对这类东西见得较多,便说:“这钗子,像是经年之物,不想展大人出手,会如此大方。”   嘉善合上盒子,又转向丹翠,仿佛是无奈道:“他给你,你便收了下来?”   丹翠挠头,踌躇地说:“奴婢……见大人模样真诚,实在是不好拒绝他。”   她见嘉善面无表情,既不喜也不怒地,就低头道:“公主要是不喜欢,奴婢这就把它退还给大人。”   “那倒也不必。”嘉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个金钗,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送来还去的,反添矫情。只是以后,若再有人给你东西,托你转交于我的,先都不要收下来,免得落了人口舌。”   丹翠赶紧点头:“是。”   丹翠的性子还有些单纯,终归是年纪小了些,尚不如素玉老练。这回是展岳倒还好,若是换了他人,以有心算无心,她若再什么都接下来,只怕会出事。   郑嬷嬷年纪大了,素玉明年就要被放出宫,从前信任的含珠早已不堪重用。她身边,除了丹翠,还得另培养几个妥帖稳重的人才行。   嘉善皱着眉想。   此事儿,嘉善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展岳说是“谢礼和赔礼”,这个理由奇奇怪怪地,可也不是不能接受。   嘉善也是直到那日回了院里才想起来,她竟然被展岳带去了话头,完全忘记了,兴师问罪的人原该是她——展岳根本没有将那次听墙角的事给她一个答复。   反倒是自己,被他晕晕乎乎地一绕,就云里雾里了。   所以,他送一根金钗来,嘉善觉得,倒也合情理。   正好这日午后,汝阳长公主邀了他们前去用午膳。嘉善便让素玉,帮她把展岳送来的这枚金钗给簪在了发梢上。   “真好看。”素玉笑说,“殿下今日这身朱蓝色的衣裳,恰恰与这簪子极搭。”   闻言,嘉善也看了眼镜子,镜里的人,一副少女装束,傅粉施朱,光彩照人。   嘉善不由下弯了嘴角。   十五岁呢,这么好的年纪,能不好看吗?   几人前往了汝阳长公主的院子里去。   赵佑泽已经早到了,他正一勺勺地喝着碗碧粳粥。   “阿姐来了,”不消人出声,赵佑泽便抬起头,笑盈盈地抹了抹嘴,他说,“姑姑今天想留我在她院子里歇息。我的经书快抄完了,可以就在姑姑这里休息一天吗?”   自嘉善明白阿弟有多聪慧以后,再看他,总带了更多的心疼和骄傲。   他们来这长春观里有快二十天了,赵佑泽雷打不动地每天抄书,他写字写得慢,如今也快完成了,这才向嘉善提出了休息一天的请求。   嘉善望着他,见赵佑泽脸上存了几分期盼,点头笑说:“那元康可要好好陪姑姑。”   “好!”赵佑泽笑得见眉不见眼,他咧开嘴说。   今日还是汝阳长公主亲自下厨,不过嘉善来晚了些许,菜肴几乎都已经摆上了卓。   她到的时候,女观便开始招呼他们吃饭了。   嘉善眼尖地注意到,饭桌前只摆好了三个椅凳。刚好能坐得下汝阳长公主、嘉善以及赵佑泽,就是说,展岳今天不会来。   他最近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嘉善不免有几分好奇。   “砚清这些时候为公事繁忙,不等他了,我们吃。”开席前,汝阳长公主主动笑说。   赵佑泽早早就闻到了菜香味儿,闻言,便欢快地点了头,下手开著。   汝阳长公主一生无儿无女,一向喜他这份小孩脾气。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见赵佑泽听话懂事,除了看不见外,样样都好,不免总多留意他些。   现下见赵佑泽小脸上粉粉嫩嫩,无半分圆滑世故,更是觉得欢喜,姨母心一上来,便夹了许多菜到赵佑泽碗里。   嘉善见此,笑道:“在姑母这儿住一段日子,我瞧元康,似乎都比在宫里时要更丰润了。怕是回宫以后,元康要不习惯。”   汝阳也笑着说:“这儿的山水养人,又有你这个亲姐姐照护,姑母可不敢居功。”   嘉善低头一笑,也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自己碗里。长春观的白菜都是女观们自己种的,味道甜嫩,十分可口。   她这一低头,汝阳却不由往她发梢上看了几眼。   片刻后,汝阳长公主放下筷子,唇角有些微僵。 第020章   汝阳张了张唇,状似无意地说:“我瞧你素日里,似乎更喜欢戴一个白玛瑙簪,今日怎么换了支金钗。”   她打量着道:“新得来的吗?”   嘉善说:“是。”   她不打算与汝阳长公主说,是展岳送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展岳送她钗子,虽然嘉善自觉光明正大,但也怕汝阳长公主多想,生了无端的是非出来。于是嘉善便没提。   汝阳听她这样答,思绪却是想了别处去,也没再多问。   待用完膳,嘉善回了自己院中,赵佑泽便留在了汝阳长公主院子里与她作伴。趁着赵佑泽去午睡的时候,汝阳吩咐身边的女观说:“留意下今日展大人的动静,他若回了观里,马上请他来见我。”   女观说是。   汝阳长公主目光深远。   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额边。   若是她刚才没有看错,嘉善发上戴着的簪子,是当年的永定侯夫人、傅时瑜的母亲的贴身之物。   永定侯夫人病逝后,这簪子便留给了傅时瑜。算不上是传家之宝,可绝对是对展岳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个信物。   非妻不会赠。   展岳这是什么意思?   嘉善又知不知道内情?   借着午后细碎的阳光,汝阳长公主陷入了沉思之中。   展岳直到晚间,汝阳长公主都快睡下的时候,才回了观里来。听说是汝阳找自己,展岳特意招来了吴英同问话。   得知嘉善午时在汝阳长公主那里用的膳,他默了默,换一身新的衣裳后,才去了汝阳长公主的院子里。   这时候,汝阳长公主刚与赵佑泽讲完睡前故事。听闻展岳到了,汝阳便帮赵佑泽掖严实了被褥,她说:“元康先睡,姑姑稍后便回来。”   赵佑泽整个人,只有一张粉白的小脸还露在外头,他乖觉地点了点头:“好。我等姑姑。”   汝阳见他听话懂事,不禁一笑,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尖。   汝阳长公主去了外堂。   展岳正坐在桌前,他手执一杯茶盏,桃花玉面,露出来的侧脸俊秀,仿佛是在想什么事儿,双眉似拧未拧。   汝阳走上前去,凭着屋里昏暗的幽光,细细地端详了展岳几眼。   展岳主动唤道:“舅母。”   汝阳点了下头,她示意展岳不必拘礼:“最近常常见不到你,都在忙些什么?”   展岳神色不变,说起了他正在忙的几件公事,汝阳也耐心地听着,一直到展岳讲完。汝阳才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她道:“全都是公事,没有半点为私事忙活吗?”   展岳抬首,静静地看向汝阳长公主,他温和地道:“听闻,公主今日在舅母这里用的午膳。”   汝阳见展岳主动提起了话头,遂也不绕弯子了。她望着他,目光微顿:“看来那簪子,的确是你外祖母之物。”   展岳不置可否。   他颔首,老实承认了:“是。”   汝阳长公主的视线牢牢锁着他,看他仍旧面不改色,一个气定神闲的样子,汝阳心中隐隐生出无奈的情绪,她低声问:“嘉善知道吗?”   “尚不知情。”展岳说。   汝阳苦笑了声,片刻后,她半眯了眼,叹道:“展大人好算计。”   她话语里多了些平时不曾有的严肃,展岳微抿了唇。   汝阳长公主心生出了万般情绪,她瞧着展岳,沉声道:“你既叫我一声舅母,舅母便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这些话,也大概只有舅母会和你说。”   展岳的背脊牢牢绷直,他低下头听训。   汝阳的目光映着火烛,幽幽暗暗地,她盯着展岳:“你都在想什么?”   “你心里放不下傅家,是不是?”汝阳长公主视线清明,甚至带了些咄咄逼人,她拔高音调道,“你想借着嘉善之力,为傅家平反?”   展岳的心里有一根弦狠狠地绷紧了,他声线清润:“舅母误会了。”   “傅家是傅家,嘉善是嘉善。”展岳的眼神冷静,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汝阳,“我再如何卑劣,也断不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女人来达到目的。这点,舅母尽可放心。”   汝阳长公主如何能放心,反倒觉得更难办。   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么说,你是对嘉善心怀喜欢了?”   展岳眼睫微垂,嘉善那张丽雪红妆的脸缓缓地映入他的脑海里。   她曾说,祝他得偿所愿。   展岳的神情,在火光的照耀下苍白而坚韧,他点头:“是。”   “我对她,情有独钟。”展岳微微张嘴,他喉头微动,莹润的耳尖在隐隐地发烫。   清冷如展大人,约莫是头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汝阳长公主见他的紧张不像假装的,这才抿了口茶,问他:“若是娶不成呢?”   展岳的指尖覆在茶盏上,他的指腹冰冰凉凉地,他哑声道:“在我心里,没有这个若是。”   汝阳睁着眼睛看他,思绪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那时候,永定侯刚刚被削了爵,传承百年的傅家一朝倒台,许多奸险之徒趁着傅家只剩下孤儿寡女,都雪上加霜地上来踩了两脚。   汝阳那会儿还没被封长公主,只是个庶出公主。   她母妃虽有几分姿色,家世却不是特别显赫,又因为母妃与傅皇后交好,亦被永定侯府一事所牵连,失了父皇的宠爱。   即便汝阳有心想护傅家一二,却也无能无力。   同样是在一个寂寥的深夜里,汝阳问小姑子傅时瑜:“若是傅骁活不下来怎么办,若是傅家绝了后又该怎么办”。   那年的傅时瑜刚满十六岁,尚不及汝阳年长,可她说了句与今时今日的展岳一模一样的话——“不会有这些若是。”   后来,安国公求上门,傅时瑜嫁进安国公府做了妾。多了安国公府的照拂后,宵小之徒们才总算收了心思。   傅家剩余的人得以保全,傅骁也得以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   几十年过去,傅时瑜的儿子长大了。   他似乎和所有傅家的人一样,隐忍而固执,一旦有了什么想要的,便绝不放手。   如今,他想要嘉善。   汝阳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021章   汝阳不禁轻揉了揉鬓边的额角,试探着问:“你如今这个年纪,莫非闻老太君,还没有为你定亲事吗?”   展岳顿了顿:“祖母有意于湖广巡抚的女儿,冯氏。”   “湖广巡抚,”汝阳的视线清淡,她道,“也是个好差使。你祖母待你,倒比我以为地更上心些。”   展岳目光微垂。   脑海里蓦然浮现起闻老太君那已半花白的额发,想到了母亲走后,祖母无微不至的照护,他微微往后靠了靠,语气放轻一些:“冯大人有一子侄,今年十六,想走金吾卫的路子。最近,我有关注此事。”   后面的话,展岳没有全部说完。   像安国公或者冯家这样的勋贵之族,一般都不会像裴家那样走科举的路。金吾卫是天子身边的人,说出去光彩有门面,如果做得好,上升途径也很光辉灿烂,可以说得来不易。   湖广巡抚已是高官,展岳不愿娶冯氏,却也不能平白得罪了冯大人,更不好辜负祖母一番心意。   他虽然无法与冯氏结成秦晋之好,但如果能出手帮助冯大人的子侄,想必冯家知道了,也不会有多余的怨言。   汝阳长公主看他思虑周全,是铁了心想要嘉善,便说:“你如此煞费苦心,什么都想到了。”   “但有一点。”汝阳望向他,她唇瓣一颤,似乎不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展岳说:“我知道。”   “舅母,想说出身。”他抬眸,望向明明灭灭的火光,语气淡淡地。   汝阳长公主听他这么讲,却是又可惜又心疼。这孩子,是傅时渝拿后半辈子自由换来的,本也该有个高贵命啊。   汝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下个月圣上过万寿,我也要进宫。”   她看了眼身材修长的展岳:“我会找机会,向陛下提此事。”   展岳的双眸一动,他瞳孔里有光影交替,他凝视着汝阳长公主。   汝阳长公主与宫中那些保养极好的妇人不同。她年过四张,脸上已呈现轻微的老态,眼角处有细细的皱纹,面目却始终安宁平静。   这是他的舅母。   世上为数不多还会关心他的人。   展岳的嘴唇蠕动:“多谢舅母。”   “也不必谢我,”汝阳平静地看向他,“你既送嘉善钗子,多少就打着这个念头在吧。”   被汝阳长公主说中了心中所想,展岳身形微顿。   汝阳没有深究,她说:“你母亲去得早,多半没教过你这些。舅母只与你说一句话,你若喜欢她,真心才是最重要的,少使一些鬼祟手段。”   “觉得她戴上了你送的金钗,便会是你的人了?”汝阳觑着他问。   展岳抿紧了唇。   汝阳教他道:“我去与陛下提是一回事儿,但你还是得尽早与嘉善说清楚。我瞧她是个主意大的人。且不说圣上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即使圣上同意了,以嘉善的脾气,恐怕非得亲自点头,才愿意下嫁。”   “明白我的意思吗?”汝阳轻声问他。   展岳蹙眉,却也点了头:“明白。”   汝阳见他态度诚恳,终于慢吞吞松了口气。她说:“不早了,早些去歇息。再过几日,你们也该回宫了。在宫里需恪守礼仪。”   展岳颔首:“是,我知道。”   他望了汝阳长公主一眼,缓缓说:“劳累舅母为我的事操心了。”   汝阳笑道:“有能劳累的地方便是好的,舅母最怕的,是根本无处为你操心。”   知道展岳心悦嘉善后,汝阳长公主虽有过担心不安,同时却也觉得有些踏实。   至少,他心里还愿再装下一个人。   既如此,她也愿意为他,在帝王面前去开这个口。   作为章和帝的庶姐,汝阳长公主即便多年来都住在观里,但凭着血亲的缘分,她说话,总比旁的人说话要管用。   希望真能帮到这孩子吧。   汝阳想着。   她回了里屋,本是想看看赵佑泽会不会半夜踢被子。走近了却发现,赵佑泽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目光单纯,小手还挠了挠下巴,似乎正在若有所思。   汝阳觉得有趣儿,笑道:“元康在苦恼什么,是在等着姑母回来与你讲故事吗?”   听到她讲话,赵佑泽却咧了咧嘴,摇头说:“没什么,这就睡了。”   他从被窝里冒出半张脸,嘴唇一开一合地:“姑姑也要早些休息,要梦到元康哦。”   汝阳莞尔,心里所有阴霾刹那间一扫而空了,她笑道:“是,小机灵鬼。”   过得几日,赵佑泽终于艰难地抄写好了剩下的经文,他整理好了纸,带着原经书一起,到了嘉善的院子里去,向她交差。   “我都抄完了,阿姐。”赵佑泽将手上那一摞白纸给嘉善,他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身有残缺的孩子写的。   嘉善翻了几页看以后,忍不住地伸手去帮赵佑泽将鼻尖上的汗拭去了,她温柔道:“元康是好孩子。”   赵佑泽则自己爬上椅凳坐好,他挨着嘉善道:“阿姐,你闻。我昨晚用的是表哥给我的头油,好闻吗?”   赵佑泽这么一提,嘉善这才察觉出他发上确实有股与之前不一般的味道。以为是小孩子图新鲜,嘉善心里没怎么在意,只是道:“是和原先有些不同。”   她望向他:“元康很喜欢?”   赵佑泽抓抓脸:“还好。”   他停顿片刻,含笑说:“其实,我是帮表哥问的。”   嘉善不解,她看了赵佑泽一眼:“这话倒奇怪了。”   赵佑泽的睫毛又黑又长,他生得白,每当眨眼的时候,那被衬得极明显的睫毛就像一把小扇子。   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小大人似的开口道:“阿姐,我有件事和你说,你好好考虑一下。”   若是在以前听到这话,嘉善多半会不以为意,可如今,她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赵佑泽一番。   她低声问:“什么?”   “表哥和展指挥使,都喜欢阿姐。”赵佑泽抬首,他不紧不慢地说。   嘉善面上的神情霎时变得十分精彩,她杏目微睁,转过身来仔细看着赵佑泽。   她嘴唇轻轻张了张,颤声道:“什么?”   赵佑泽径自说:“徐大人教过我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他捧着下巴,语气诚恳道,“可我觉得,这话太片面了,男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在长春观待了尚不足一个月,表哥来过三次。”赵佑泽伸出了三根手指,他冲嘉善笑说:“三次,我都在表哥发上,闻到了新鲜头油的味道。”   也就是说,裴元棠每次来之前,都曾好好拾掇了自己一番。   赵佑泽道:“而且,表哥给阿姐的那封信,也很可疑呢。”   裴元棠几天前来的时候,不仅人到了,还亲自写了一封很厚的信。信上洋洋洒洒地列举了,章和帝替嘉善挑的所有备选夫婿的名单。   不仅如此,名单后头,额外名列了他们所有人,每个人的缺点。   是的,只有缺点,无一优点。   嘉善现在已经知道了齐乐候家的公子平日里爱去找小倌,长乐伯的公子爱吹牛,写文章还喜欢找人捉笔,英国公家的世子爱收集美人……裴元棠特地在后头备注了,此人以后纳妾可能性极大。   反正就差明着说,这些人都是菜鸡了。   不用赵佑泽说,嘉善也明白这封信奇葩之处太多,她不过是没预料到,赵佑泽会如此细心。   自从那天与裴元棠谈过以后,嘉善心里多少存了疑,忽然被赵佑泽说破,她虽有惊愕,倒不至于太讶异。   可是,展岳。   展岳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展大人呢?”嘉善目光复杂地看着赵佑泽。   赵佑泽道:“我歇在姑姑院子的那天夜里,听到了她和展大人的谈话,他们以为我睡了。”   “展大人他说——”赵佑泽的声音慢慢放低。   嘉善扬眉,紧紧盯着他:“说什么?”   赵佑泽声音清冽,他一板一眼道:“说对阿姐情有独钟。” 第022章   情有独钟,多重的四个字啊。   嘉善的脸色几变,最后才逐渐镇静了下来,声音却仍有着自己想不到的发哑。   她轻声问:“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簪子。”赵佑泽说,“阿姐那天去见姑姑,戴了个新的簪子吧。那是展大人的外祖母,留给孙媳的。”   嘉善下意识觉得摸过那簪子的指腹开始发烫。   她从来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展岳会……   嘉善的嘴里仿佛堵了一喉咙的话,她脸色绯红。   上辈子,嘉善也不是没有见过冯氏。冯氏是女子,同样爱穿绫罗绸缎,爱戴珠宝金钗,可她从未见过冯氏头上出现过这只簪子,这才一时大意了。   展岳,这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嘉善想到之前的展岳,他说他心里住了一个姑娘,说她知道了他喜欢的姑娘是谁后,大概会后悔……想到上一世两人相逢在东直门前,他将父皇的遗言说给她听,还让她日后多保重。   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的吗?   嘉善的神经紧绷了一下,她不敢往后深想了,怕翻出一些存在脑海里的,更细枝末节的东西来。   这世上,大概本就没什么心思可以藏一辈子。   她从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赵佑泽见嘉善不吭声,识趣儿地没打扰她,一直到许久以后,他才张嘴问:“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阿姐了,阿姐是怎么想的呢?”   嘉善的舌尖有些发干,她现在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浆糊。裴元棠也就罢了,原先还露了些端倪,展岳却是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他喜欢自己,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老实答道:“不知道。”   “那,不如听听我的看法吧。”赵佑泽双手捧着腮,他低下头道,“我倒觉得,表哥的话讲得对。”   裴元棠那日来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赵佑泽,他混不赖地对章和帝为嘉善选驸马的事儿表达了意见,说了句“这些高门子弟,除了世袭爵位光鲜点外,其他都狗屁一通,没一个配得上你。”   为了他这句大放厥词,裴元棠还挨了嘉善一顿教育。她让他在官场上小心,别因为逞口舌之快给人抓住了小辫子。   如今,赵佑泽说表哥讲得对,大抵也就是指这句话了。   赵佑泽的音调平稳,并没有太大起伏,他未经变声,声线还有些青嫩:“与其嫁给那些不熟悉的世家子,表哥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如果阿姐嫁到裴家去,至少,舅母不会刁难阿姐,以舅舅的脾性,更不会允许表哥纳多余的妾。”   “表哥是科举入仕,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中兴之臣,”赵佑泽道,“阿姐嫁表哥,是最不会出差错的。”   他条理清晰地替嘉善分析着,简直就是个小狗头军师。嘉善已经顾不得惊憾了,她十分有深意地看着赵佑泽,眼尾淡扫:“展大人呢?”   “唔,展大人。”赵佑泽微做停顿,“我猜,展大人日后,应该前程万里,不下于表哥。”   他定定神,接着道:“安国公已立了世子,可我听说,展大人好像也是被记在嫡出名下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展大人非真正的嫡出,但是父皇如果愿意重用他,别的人自然不会扫兴地去提了。”   “武将以功勋封爵,”赵佑泽说,“他即便继承不了安国公的爵位,未来也有可能会自己挣一个勋爵的名头来。”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早知元康聪颖,但没料到他的想法会这样深远,竟然将日后的谋划都帮她想好了。   赵佑泽淡淡道:“其实,展大人虽不如表哥和阿姐的关系亲近。但我觉得,他的性子,或许更配阿姐一些。”   “嫁给表哥,要多操许多心吧。”赵佑泽说。   毕竟,裴元棠从小鲜衣怒马,一直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嘉善侧眸望向赵佑泽,她嘴唇微张,顿了顿,还是将话忍了下来。阿弟是个平常人,可她不一样,她知道情势之后会怎样变化。   知道展岳将位高权重,将娶冯氏为妻,也知道裴元棠会官至吏部侍郎,他不会娶妻,但外室的女人同样不是好惹。   这两个人,本该各有各的日子过,却在这一世,与她有了不同的交集。   这叫做改命吗?   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   嘉善掐了掐自己的鼻梁,她微微闭上眼睛。   一闭眼,脑海里却浮现了个修长的影子,元康的那句“情有独钟”又回响在了耳边,嘉善越发烦闷。   她揉着眉心。   其实心里明白,元康的话,是有道理的。   与其嫁给不认识的高门子弟,裴元棠和展岳,都是两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裴家与她是表亲,而展岳,他来日必定权倾朝野……   有他的庇佑,即便元康的眼睛无法完全康复,她也不会再落寞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只是一记起上一世,与展岳一同出现在国公府的冯氏;想到裴元棠在外室曾养过的那些女人;想到展少瑛曾插在她胸口的利剑。   嘉善便迟迟地不敢迈出下一步来。   她这一生所求,真能天从人愿吗?   嘉善的眼神空洞。   正在这时,素玉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自赵佑泽来了以后,为了给他们姐弟留私人空间,婢女们往往都会先退下去。   是以,倒无外人听到了这番谈话。   “殿下,指挥使来了。”素玉道,“说是两日后就该启程回宫,有许多事想与您商量。”   嘉善眉心一跳。   有些事,从来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最是如此。   不好得罪他,也不能嫁给他,那要如何与展岳说呢?   嘉善把心一横:“请他进来。”   素玉道是,很快将展岳请了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官服,许是刚从外办完事儿回来,还来不及换。这身衣裳将他衬得幽静而清冷,五官瞧着愈发精致了。   没料到赵佑泽已在,展岳额外唤了句:“四殿下安。”   赵佑泽请他坐下,自己则拿起一支笔,假做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埋头抄经书的样子。   赵佑泽长得温柔无害,还不到展岳的胸口高,不说话时,实在不是一个存在感太强的人物。   展岳便径直望向嘉善,他的眸子漆黑,神色几近温柔:“出宫时,陛下曾交代过,需在九月二十前回宫。今日已是九月十五,我预备后日启程,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赵佑泽不讲话,嘉善道:“依大人所言。”   展岳:“好。”   他这声“好”应得有些轻,嘉善不由微微抬眸,恰巧正撞上了展岳的视线。他双眼微弯,目光专注而周到,那深邃的眼神里,仿佛只装得下一个嘉善。   嘉善心里的弦,蓦地越绷越紧了,她明灿笑道:“在长春观里的这一个月,诸事都劳烦大人了。”   “无妨,”展岳依旧平稳地注目于她,他启唇说:“日后,我与殿下打交道的地方,或许还会很多。”   “互相劳烦吧。”他弯起唇角。   嘉善微怔。   展岳偏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我送给殿下的簪子,殿下可喜欢?”   嘉善抬首,见展岳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双唇发干,她舔了舔唇:“很好看,连我的婢女都说,是经年之物,大人有心了。”   展岳笑了下,他的眼神,缓慢落到嘉善的唇瓣上。   趁着展岳走神的时候,嘉善便先发制人道:“只是,不免有些太贵重。”   “我身无长物,”嘉善望向他,双颊融融,语音有一分清亮,“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赠还给你呢。”   展岳的眉眼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胸口强有力的心跳声缓缓地传来,展岳的喉结微滚动了一下,他道:“心甘情愿送的,无需公主赠还。”   嘉善抿唇一笑,心里有如擂鼓。   她仔细地端详他,见他的瞳孔干净而透彻,只是眼窝深处,好像一直放着个小小的自己。   该拒绝的话,嘉善忽然都怎么说不出口了,她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来。   展岳抬眼,他的脸庞白皙俊雅:“殿下那日说,望我能得偿所愿。   他凝眸看向嘉善:“不知这话,是否永远作数?”   他声调放得很慢,从中,几乎听不出多少紧张的情绪。   然而,嘉善低头时,正好看见,他将屈在膝上的右手,悄不作声地握得极紧。   饶是心如铜墙铁壁,也架不住这冷汉柔情。   嘉善的嘴唇微动,她张了几次嘴,终于艰难地道:“大人以为呢?”   展岳认真地凝视她:“我以为是。”   嘉善抿抿唇角,她微偏头去,嫣然地笑说:“我的婢女做了许多绿豆沙包,大人带回去,给属下们尝尝。”   “不要与我客气。”嘉善雪白一张脸,她笑得明媚,语气带了几分娇柔。   展岳眨也不眨地看了她半晌,他点头:“好。”   得了嘉善的话,素玉很快从后厨里包了几袋子的食物出来。   展岳提在手上,他双目定定地望着她:“两日后,我送殿下回宫。”   嘉善轻声笑道:“有劳。”   “回宫以后,殿下大概,要在婚事上,早做打算。”展岳提着东西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说。   嘉善挤出一个笑容:“劳大人关心,我已有主张。”   展岳的身影笔直而高大,他嗓音低哑:“静候公主佳音。”   嘉善双唇一颤,她迟疑了下,末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一时肃静。   少顷后,赵佑泽忽地抬起头,他道:“展大人要走了吗,我也要走了,一起吧。”   展岳颔首,他和赵佑泽慢慢走了出去,只余一个玄色的背影给嘉善。   嘉善的视线未曾离开,她心绪复杂,也说不上脑子里是什么想法。她拿起赵佑泽放在书案上的毛笔,轻轻浅浅地开始画画。   一下笔,描绘的却是一副盔甲的颜色,那是上一世在东直门前,遇上展岳时,他所穿的。   嘉善的笔尖一顿,她将纸揉成一团,心烦意乱地落了笔。   她的贝齿咬紧唇瓣,将脑海里的这些胡思乱想全都给摒去了,找了本《道德经》来抄。   这边,展岳和赵佑泽,正一起走在小路上。赵佑泽腿短些,走得慢,展岳不知在想什么,步子也放得极慢。   听着展岳的喘气声近在耳前,赵佑泽动了动双耳,他说:“任重而道远,大人还需努力。”   展岳怔楞片刻,他偏头,看了眼赵佑泽。   赵佑泽点明道:“我阿姐。”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四周远近无人,只有风声一阵阵地,吹动着树叶漱漱作响。   展岳的一双墨色瞳孔里流露出些许强硬的温柔,他挤出两个字:“自然。”   赵佑泽对他咧开嘴一笑。 第023章   两日后, 回宫的队伍正式启程出发了。秋意愈来愈深,嘉善出宫时,还能偶尔闻到金桂飘香,如今, 回去的这一路上却只见到不少枯叶。   她是八月十九出的宫, 至今不到一月, 路上风景已是大变,不知宫里又会如何。   嘉善忆起今早临走前,汝阳姑姑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到观门口的场景, 心下也是有几分寂寥。   短暂的自由结束了, 下次再想出宫,大概真的, 只有等到嫁人以后。   嫁人、展岳、表哥……这三个词好像被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嘉善眉头紧蹙着,她的呼吸声, 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一阵微风吹起车帘, 透过卷起的车帘一角,嘉善正好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衣冠楚楚的展岳。   他还是一身玄衣, 身形伟岸,在一众金吾卫里有如鹤立鸡群。嘉善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她拨开额前被吹乱的碎发, 随即移开了眼神。   一行人,过了午时方才回宫。   章和帝下午通常喜欢在乾清宫与大臣们商议奏折,这会儿,一般还未结束。因此, 嘉善回来以后,并没有先去拜见父皇, 而是先留赵佑泽在凤阳阁用了午膳。   这些时候嘉善不在,凤阳阁几乎都是郑嬷嬷在打理。她是嘉善的奶嬷嬷,又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管理事情得心应手。   至于忠心,嘉善更不必担心了。   用完了膳,赵佑泽的瞌睡虫也跟着上来。想到他与静妃亦是许久没见面,嘉善便差人,将赵佑泽送回了长乐宫去午休。   赵佑泽一走,郑嬷嬷却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嘉善身边,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嘉善想到临走前,自己曾嘱咐过郑嬷嬷的事儿,她的神情不由变得些许淡漠。   “嬷嬷是想与我说,含珠吗?”嘉善勾起唇,她抬了抬眼皮。   郑嬷嬷语气一顿:“是。”   嘉善的柳眉微弯,说不上是在笑还是生气,她看着郑嬷嬷,单刀直入道:“查到了些什么?”   郑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含珠的兄弟,前年在荆楚一带经商的时候犯了事儿。奴婢去打听过了,原先本是要判充军的,可后来不知怎么,杖了三十就给放了出来。”   “这几年,含珠家里的情况愈来愈好。她那原先犯了事儿的兄弟,甚至有闲钱,给自己捐了个秀才的功名。”   郑嬷嬷的语调平淡,嘉善听着听着,脸上却绽出了一个明了又讽刺的微笑。   “难怪呢。”嘉善低下头,她站在阳光的暗影里,波澜不惊地说,“庄妃的母家,在荆楚颇有根基。想必他们,就是通过这事儿勾搭上的。”   “还有吗?”嘉善微眯了眼问。   郑嬷嬷讲到这儿,不由义愤填膺道:“还有,您不在宫里的时候,奴婢发现,承乾宫的书棋与含珠偷偷通过书信。”   “这是含珠的回信。”郑嬷嬷的指尖上,夹着一张薄纸,她欲递给嘉善。   嘉善的目光瞥向窗外谢了的海棠花上,她没有接过来,只是道:“嬷嬷念给我听吧。”   郑嬷嬷点头,她的声调平缓:“公主与四殿下出宫,可能是因为对婚事不满,暂时没别的端倪,请娘娘放心。”   这封信是含珠以她的口吻回给庄妃的。   嘉善和含珠,上辈子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即便不是含珠亲口讲出来,可嘉善脑海里,即刻联想到了含珠说这话时,会是何种语气。   嘉善低低笑了起来。她肌肤胜雪,眼角越笑越凉。   嘉善道:“好啊。”   “原来这么些年,我在身边留了一条狼。”嘉善扬起唇角,她低声说。   她的目光空远,视线没有一刻是落在信上,她缓慢地转过身去。   嘉善长眉微挑,她声音很轻,像是在问郑嬷嬷,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待含珠不好吗?”   这么多年,不仅是嘉善和含珠,郑嬷嬷和含珠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她叹了一声,不忍道:“怎么会不好。”   “是那贱婢狼心狗肺!”郑嬷嬷神色激动,她刚拿到这封信时,对含珠的所有失望与愤怒,此刻也同时涌了上来。她颤声说,“整个宫里,谁不知道公主顾念旧情,待她一向宽容!”   “可她是一条狼。一条狼,又怎么养得熟?”郑嬷嬷的语气生硬如铁,她道,“公主莫要将这贱婢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嘉善的面色冷硬,她颔首:“嬷嬷说得是。”   重生以后,她一直留着含珠,不过就是想要个答案。含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如今,答案出来了,那些不曾盘算的账,大概也就到了该处理的时候。   嘉善攥紧的指节脱力般地松开,她抿嘴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我回来后还未沐浴呢。”   “嬷嬷先替我更衣吧,”她低头,淡淡道,“待沐浴完,咱们再好好地传唤含珠来。”   郑嬷嬷应喏。   嘉善很快去沐浴更衣,她换了件丹砂的交领上衣,下摆着一条乳白色的束腰八破裙。她倚在贵妃榻上,一头青丝未点珠翠,湿漉漉地垂在身后,瞧着芳菲而明艳。   含珠进来的时候,郑嬷嬷、素玉、丹翠以及嘉善身边的其他几个女官,全都整齐地站在殿里。   嘉善粉腮红润,正漫不经心地低头琢了口香蕾饮。殿里熏着香,闻着不禁让人飘飘欲仙。   听说公主一从长春观回来就传唤了自己,含珠想当然耳地以为,公主叫她来,是为了给她交代新的差使。   含珠心下一松,想着公主一直是个念旧的人,她朗声地请了安。   嘉善神色不动地看着手中的杯子,含珠跪下以后,她甚至没有叫含珠起身的意思,只是那样干晾着她。   含珠的双膝贴着冰凉的地面,见许久以后,公主始终毫无动作。含珠抿了抿唇,她忍不住抬起头,仔细看了眼嘉善。   这一眼,两人恰好望了个正着。   嘉善娥眉淡扫,未施粉黛的脸上不怒自威,与平常的她大不一样。含珠的心里霎时就是一个“咯噔”,她咬紧了唇,赶快低下了头去。   “这些天我不在宫里,你过得如何,”嘉善终于开口了,她杏眼微弯,一字一顿地问,“身子养好了没?”   公主的话语虽然是在关心她,可含珠从嘉善的语调里,未曾听到丝毫的慰问之意。含珠的心缓缓沉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养好了。”   “养好了便好。”嘉善一笑,她转了转手中的香蕾饮,“我有个问题。”   含珠道:“殿下您说,奴婢必当知无不答……”   “嘘。”嘉善将一手轻轻放在红唇上,她眉目灵动,似笑非笑道,“我要一句真心话。”   “若被我察觉出,你是敷衍我的,”嘉善看着含珠,脸上没有笑意,她逐字逐句地说,“我便剖开你的心看看,看看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含珠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她满脸惶然:“是。”   嘉善神色平静地望着含珠,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声调阴沉:“母后过世的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含珠咬紧了牙,很快领悟到,公主说的,乃是当年自己给了公主一颗糖的事情。这十年,她便是凭着那小小的一颗糖,在公主心里,始终保留了一席之地。   那是她唯一的仰仗!   含珠身上冷汗涔涔,她跪在地上不敢言。   屋内一片静寂。   嘉善的凤眸微睐,含珠沉默地越久,她双目里的冷意便越深。   嘉善面无表情,声色渐厉道:“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把你心挖出来的时候,我才能从你嘴里,得到一句真话。”   “说。”嘉善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   含珠合上眼睑,她唇角浮起苦涩的笑。这个时候了,她岂会会不明白,今日其实是场三堂会审呢?   她惹了公主的疑心,难怪书棋久久不与她回信,想必,她已有把柄落在了公主手里!   含珠将额头叩于冰冷的地面上,磕磕绊绊地道:“是……是承乾宫的窦嬷嬷教我的。”   嘉善望着她:“窦嬷嬷都教了你一些什么,嗯?”   “她,她说,只要奴婢照她教的那样说话,公主就会把我要去凤阳阁。”含珠舌尖发苦,不敢直视嘉善的眼睛。   她道:“窦……窦嬷嬷说,公主是个心地良善的人。到了凤阳阁以后,有皇后从前的情分在,公主自然不会亏待我。”   嘉善的双唇蠕动了下,她看了含珠许久。   短暂的失神后,嘉善挑了挑眉,她神色淡淡地点头道:“一直以为我养了个吃里扒外的贼,原是我误会了。”   “你竟是个忠仆。”嘉善慢慢咧开嘴,她喝了口香蕾饮,不紧不慢地道,“在凤阳阁这些年,你忍辱负重,辛苦了。”   嘉善的口吻不带感情,甚至连一丝伤心失望都没有。含珠从中,只听出了极重的讽刺。   一个最坏的念头霎时涌上了含珠的脑海,她死死地向嘉善叩了几个头,嘴里凄凄惶喊道:“不!”   “不是的,殿下!”含珠面如金纸。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心里明白。奴婢对不起公主,”几句话的功夫,含珠已经落下了好几滴热泪,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句句哀声喊道,“奴婢知道对不起您,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好过的。想到公主对我的好,我恨不得即刻死了去报答您。”   这个时候了,含珠已经明白,嘉善是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庄妃不庄妃?   含珠满面愧色,她哭红了眼睛道:“奴婢对不起您,可,可——奴婢人微言轻,也不知有什么是能帮殿下做的……”   嘉善埋下头,正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朱色的琉璃指甲,如血一样殷红。   她不喜不怒地重复了一遍含珠的话:“没有什么是能帮我做的。”   她转目看着含珠,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惹得含珠心里一个突突。   “你不愿背主,我能理解。”嘉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恨极了含珠。   她的容颜娇嫩而清丽,眼神与声线却如寒冰:“但这些年,你有那么多机会对我一表忠心,可你从来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含珠欲张嘴。   “你如果实在为难,也可以选择两不相帮。向我求个恩典出宫,莫非我会不允吗?”嘉善放下手中的香蕾饮,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含珠,见含珠还想垂死挣扎,她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说,没有什么能帮我做的。”   含珠咬了咬唇,她喘气声加粗,终于不敢再吭声了。   嘉善的嘴角挂上了如日光般浅淡的笑意,她扬一扬唇角:“既然你愿意当这个忠仆,我也该成全你才好。”   嘉善冷冷凝视含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她的眸色深沉如黑夜:“将含珠拖下去。”   “杖毙。”嘉善慢慢道。   含珠“噗通”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倒在了地砖上。   早已有守在门口的侍卫,应声进来,要将含珠拉出去。   “殿下!”含珠反应过来后,声泪俱下地开始连连磕头,她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颤声道,“殿下,奴婢陪在您身边近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真的忍心吗?”   见嘉善不为所动,含珠忙喊道:“奴婢不敢了,公主,奴婢真的不敢了!”   含珠被两个侍卫抬着手臂,慢慢地要被拖出了宫。   “嬷嬷,素玉,丹翠!你们帮我说说话好不好……嬷嬷……”含珠的手指死死抓着宫门口的门槛,她的眼泪混着鼻涕,很快流了一地。   站在嘉善身边的郑嬷嬷等人只做视而不见,就连一向好说话的丹翠也不预备出声。   这时候,嘉善却忽然抬起了头,她道:“等等。”   含珠的手背已被磨破了皮,额头也是红肿一片。听到嘉善喊停,她以为是有了希望,忙抬起头,向嘉善的方向望了过去。   嘉善却是换了个坐姿,她懒懒地捶了捶颈后,轻若无声地说:“将她拖到承乾宫门口去,别脏了我宫里的地。”   含珠一愣,她如坠雾中,霎时面如死灰。   倒是郑嬷嬷左右想了想,她上前一步,恳切地到嘉善耳边说:“殿下三思。此举有些太打庄妃的脸了,如果事情闹大,只怕无法收场。”   “打的就是她的脸。”嘉善又饮了口香蕾饮,她双目赤红,吩咐侍卫们,“去。”   侍卫应声将含珠拖走了。   郑嬷嬷语焉不详,她低声道:“殿下……总要为以后考虑。”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点头:“我心里有数,嬷嬷宽心。”   她这样做,只是又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元康死的时候,想到了她上辈子对含珠的满心信任。   当年,五舅将孔神医请来为元康看诊,这并不是秘密,宫里边也知道。可是对元康乍现光明的事儿,他们一直小心谨慎地防着宫里的眼线。   也是因为这,赵佑泽才会毫无戒心地进了宫,入了庄妃的圈套。   嘉善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从展少瑛那边走漏了风声出去。今日方知,原来是含珠!   得到元康有可以恢复光明的可能时,嘉善怕引人注目,只小心翼翼地带了含珠一人去宁王府。   可含珠呢?   想必她一扭头便把此事告发给了庄妃。   阿弟是被她害死的!   这么些年,自己一直所托非人!   嘉善闭了闭眼,她抹去了眼角的那滴晶莹。   “殿下,奴婢有事儿想和您商量。”一道轻柔的声音说。   听出了是素玉在讲话,嘉善缓慢睁开眼,她侧首道:“什么?”   “奴婢昨日收到家里传来的书信,奴婢的弟弟在当地找到了媳妇儿。原本奴婢是怕母亲年长,身边无人照护,这才想明年出宫。可既然弟弟成了家,家母身边便有了弟妹看护,”素玉对嘉善一笑说,“奴婢想,再在公主身边多伺候几年。”   嘉善安静地看着杯中的香蕾饮,她目光流转,语气换了种温柔:“你不必如此。趁着这半年,你帮我好好提点一下丹翠便是了。该出宫还是出宫,这个恩典,我依旧给你。”   素玉摇头,顽固道:“不了。嬷嬷老了,丹翠还小,公主身边不能没人,奴婢陪着公主。”   郑嬷嬷、素玉还有含珠都是当年她从母后宫里要来的人,跟在她身边最久,也都曾陪伴她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嘉善忽然觉得眼睛很酸,连鼻头都有些微涩,她揉了揉鼻子,态度也不再强硬了。   “好,我再留你两年。”嘉善说。   “这两年,不止是提点丹翠,你在我身边仔细掌掌眼,看看有哪些人可用。”嘉善挽起一个笑意,“两年后,我帮你找个婆家,保准你风光地嫁出去。”   素玉的脸微红,叩首道:“是。”   嘉善从榻上起身,她将杯中的香蕾饮喝完了,粉面终于露出一丝疲倦之意:“我去睡会儿,若是父皇来了,就说我舟车劳顿,可能染了风寒,忍不住先歇下了。待明日,一定去给他请安赔罪。”   郑嬷嬷颔首:“是。”   “公主。如果承乾宫那边,派人来问含珠的事儿怎么办?”丹翠插话道。   嘉善的声音低柔下去:“承乾宫不会问的。倒是静妃娘娘,或许会派人来。如果静妃的人来了,就说我们宫里丢了几件母后从前的东西,查到了是含珠拿去发卖,所以我才派人收拾了她。”   丹翠明了地点头:“是。”   交代完事情,嘉善慢慢挪着步子,去了里屋歇息。   她靠在榻上,微阖上眼睛。室内的麒麟香炉里吐出一缕缕的香烟来,那烟子沉香迷静,伴着她入了眠。 第024章   当天下午, 含珠的血彻底染红了承乾宫的地。承乾宫门口,共有六百十六块瓷砖,每一块瓷砖上,仿佛都被溅上了猩红的血点子。   侍卫们行刑的时候, 没有人去捂上含珠的嘴儿, 那一声声惨叫, 从门口一直传到了承乾宫的每一处角落里。   起初,庄妃还派了人出去看,得知是含珠被拉来杖毙, 庄妃敢怒不敢言。她摔了好几个瓷花瓶, 才生生忍住了愤怒。   庄妃宫里还养着两个小公主,一个封号为淑娴, 一个封号为惠安。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只比嘉善小一岁, 今年十四, 已经很懂事了。听说嘉善杖毙自己宫里的奴婢,却到了她们宫门口闹事,淑娴意欲不平地便要去找父皇理论。   窦嬷嬷一阵好说歹说, 才终于把她给拉住了。   “殿下不可,”窦嬷嬷苦口婆心道, “这事儿, 说出去是咱们理亏,只能忍下这一回。且不知大公主手里,是不是握着书棋和含珠传信的证据呢。”   淑娴自小就被嘉善压下一头,心里一直不服她, 听到窦嬷嬷让自己忍,更是怒气冲天道:“忍忍忍, 这让我怎么忍?”   她指向宫门口,示意让窦嬷嬷仔细听含珠的哀嚎声,她跺脚道:“我们不出去说个清楚。到明日,整个宫里,不知要如何编排我们呢!”   “我忍不了了!”淑娴提起裙角,便要冲出去。   庄妃道:“站住。”   对于母亲,淑娴还是有些畏惧的,她咬紧唇,回过头去看庄妃。   此时,庄妃的理智已经回了笼,她呷了口茶:“窦嬷嬷说得对,要忍。”   “母妃!”淑娴哀怨地唤道。   “不会太久了,”庄妃目光微凉,她笑了笑,轻声地说,“只要你皇兄能被立为太子。到时候,你想将她抽筋拔骨都行。”   淑娴粉面泛红,不知是不是听了这话以后激动地。过一时,她却又撅嘴道:“那明天,宫里人如果在背后议论我们怎么办?”   “任由她们议论。”庄妃截断淑娴的话,她看向女儿,“谁又真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庄妃的目光高傲而严厉,她轻笑说:“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那些流言蜚语,实在不值一提。”   淑娴想想也是,可仍不满道:“可太便宜她了!又让她占了风头去!”   “她心里,未必比我们好过。”庄妃在宫中多年,深谙人心,自然也明白被人背叛的滋味儿有多难过。   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庄妃才没那么恼怒。   她转目看向淑娴:“你也是。嘉善出嫁以后,下一个便轮到你了。虽说你有你皇兄护着,可你的身份,说出去到底不如嘉善尊贵。”   “陛下给你取封号‘淑娴’,正是希望你温和娴静。再不好好养养你的脾气,你父皇以后,没准给你指个什么歪瓜裂枣来。”庄妃吓唬她道,“我让你多读书,你可有听话?嘉善得陛下喜欢,并不是只有身份的原因,还因为她擅琴棋书画……”   淑娴不耐烦道:“知道了!”   淑娴平生,最不喜欢别人拿她与嘉善比。   嘉善是嫡长公主,她却是庶出。嘉善一人住着一个宫殿,她却只能和妹妹与母妃挤在一起。父皇为嘉善选夫婿,选遍了京城名门,尚挑不出一个好的,可轮到她,恐怕连挑的资格都没有了。   淑娴的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彩,她不怒反笑道:“母妃等着吧,我嫁的一定不要比她差!”   庄妃颔首,满意地说:“这才像我的孩子。”   夕阳西下时,章和帝批完了奏章。果然如嘉善所猜地那样,来到了凤阳阁。听说她染了风寒,章和帝本要传御医来的。   郑嬷嬷便把嘉善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陛下不必忧心,公主或许休息一天便好。若是御医来了,恐怕要惊扰到公主,不如任她好好歇息吧。她特地交代过奴婢,明日定去给您请安赔罪。”   章和帝想了想,进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于睡梦中神色安详,只是一只手还不甘寂寞地落在外头。   章和帝便帮她,把那只手塞进了被子里,又嘱咐郑嬷嬷“好好照护”。   郑嬷嬷忙不迭应“是”。   章和帝就又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门口的血迹尚未干,庄妃派人出来清理瓷砖,这些人正好撞见了章和帝。   章和帝眉心一拧,问他们:“这是作何!”   宫人们呐呐不敢言。章和帝掀起龙袍,径直进了承乾宫里质问庄妃。   章和帝是个温和的皇帝,这点,从他日后的庙号上就能看得出来。他驾崩以后,谥曰敬天钦武孝昭皇帝,庙号仁宗。   他对待朝臣和宫人,向来慈悲,极少用重典。在看到承乾宫门口的血迹时,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庄妃对谁用了大刑。   庄妃与静妃一同掌管六宫,这风气不能从她们手上坏!   听到了章和帝的质问,庄妃也很委屈,她声音轻柔道:“是大公主的手笔。”   章和帝肃然:“嘉善?”   “听静妃姐姐说,似乎是大公主宫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动了先皇后遗留下来的东西,大公主这才大发雷霆。”庄妃笑道,“不过是件小事儿,陛下可万万别为此,与大公主置气。”   “既然是她宫里的事儿,何以在你门口大动干戈?”章和帝没那么糊弄,他凝眸看向庄妃。   庄妃早已想好了托词,笑道:“许是臣妾这承乾宫,地理位置实在太具优势。在臣妾宫门口,好让六宫之人都能长个教训罢。”   章和帝拧眉,虽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心里到底也存了个疑。   翌日,他下了朝以后,便径直又去了凤阳阁一趟。   这回儿,他特地没让人通报。   一进里屋,章和帝却看见嘉善与赵佑泽姐弟,正挤着坐在一个太师椅上。嘉善握着赵佑泽的手,赵佑泽握着笔,两人正一起,埋头写大字。   毕竟是亲姐弟,两张脸放在一起,看着是如此相像。   一个像自己,一个像当年的皇后。   章和帝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一时间,甚至不忍出声打扰。还是进来奉茶的丹翠见到他了,惊慌失措地叫了声“陛下”,嘉善方抬起了头。   赵佑泽也停了笔。   二人都像是才发觉章和帝到了,嘉善明朗地笑说:“父皇来,怎么没人说一声,险些把儿臣吓到。”   章和帝抬眼看她,目光里尽是慈父之意:“怎么,莫非你在做什么亏心事儿?”   嘉善道:“那倒没有。”   章和帝又转目去看赵佑泽。   比起嘉善,章和帝与赵佑泽长得不算十分相像,赵佑泽是男生女相,面庞更加秀气。   他道:“知道父皇来了,元康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赵佑泽规规矩矩地向章和帝行了个礼,乖巧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章和帝“嗯”了声,似乎这才满意。   他缓缓走过去:“你们在写什么,拿来给朕看看。”   嘉善犹豫了些许,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   章和帝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白纸上,用行书草书隶书楷书,这四种写法,每个写了一遍“寿”字。   章和帝挑眉,看向嘉善,似乎是在要一个解释。   嘉善只好说:“父皇下个月过寿,儿臣在教元康写字。待元康写好了这四种字体,儿臣再将这几个‘寿’,绣成一副万寿图,送给父皇做贺礼。”   “没想到,父皇来,却不让人打招呼。”嘉善耷拉着脑袋,幽幽地叹道,“这下好了,等父皇再收到贺礼的时候,哪还有惊喜呢。”   章和帝笑了声,他凝视嘉善:“你这话,好像是在怨朕。”   嘉善不置可否,忙点头说:“就是在怨父皇。”   章和帝坐在太师椅上,他笑睨了嘉善一眼:“这满宫里,也只有你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语气亲和,嘉善唇上也不由溢出了一丝笑。   “元康,”章和帝道,“不要让你阿姐带你。你自己各写一遍‘寿’字,给朕瞧。”   赵佑泽乖乖点头:“好。”   他踮起脚尖,将毛笔握在手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写字要比旁的人慢,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写好。   陈功知道赵佑泽因为眼睛的问题行动不便,便主动从书案前,接过那张纸来,递到了章和帝手里。   章和帝认真打量了一番,评价道:“尚可。但行草这两种,还是差了些火候。”   “便是嘉善的,也不够大气。”章和帝又瞥向嘉善原先递来的那张纸。   他挑眉问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吗?”   陈功应一声“是”,他道:“是展大人轮值。”   “把他叫来,”章和帝拊掌笑说,“展砚清的行草写得好。叫他来,教教大公主与四殿下。”   陈功应声而去。   展岳极快地到了,他一如往常地向章和帝请安,目不斜视。   嘉善和赵佑泽正分坐在章和帝左右。听到展岳清亮的声音传来,嘉善顿了下,还是忍不住抬头,展岳的视线便也漫不经心地向她扫来。   两人平静地对视了一秒,随即又装作没事儿人般,前后移开了目光。   章和帝笑道:“朕一向欣赏你的草书,正好今日得空,给朕露两手。写个寿字便行,若是写得好,朕有赏。”   展岳道:“是。”   他伏身到书案前,执起嘉善与赵佑泽用过的笔,不一会儿功夫,已用行草两种,写出了几个“寿”字来。   他从左手边递与章和帝,正是在嘉善那一侧。   展岳立在嘉善上方,他放低了嗓音:“臣献丑了。”   展岳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身上,还带着些许清润的香,像是雪后青松的味道,纯粹而轻柔。   嘉善不觉有些不自在。她将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转瞬又换了个坐姿。   “嗯。”章和帝果然很满意,将展岳教来的那张纸,传于嘉善看,“以手泼墨,无形而有神,比你的要有灵气。”   嘉善接过来,放在了一边,她不接章和帝的茬,反倒是软软地轻哼说:“父皇喜欢展大人,比喜欢儿臣多。儿臣为父皇的寿礼,苦心焦虑地想点子,父皇都不夸我。展大人写了几个字,父皇就说要赏他。”   嘉善的小脸隐隐嘟了起来,她哼唧:“儿臣不服气,我也要赏。”   她的音调娇憨而俏皮,章和帝听了不禁一笑,就连展岳的嘴角都不自由浮起了一个微宠溺的笑意。   章和帝道:“你还醋上了。”   “你给朕准备寿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怎么好意思要赏。”他侧身,面向陈功与展岳,温和笑道,“你们听听,这丫头一贯唇齿伶俐,在她嘴里,便成了朕的不是。”   章和帝虽是抱怨,可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他们父女在共享天伦。陈功与展岳自然不会不识相地插话。   章和帝便独自乐了一会儿,须臾后,他觑了眼嘉善:“不过,朕这儿,也确实有可以赏你的东西。”   嘉善双目一亮:“是什么?”   “赏你一个好姻缘。”章和帝朗声道。   嘉善一怔。   赵佑泽也微微呆了呆,展岳的视线,更是极快地在章和帝与嘉善身上一略而过,他长身玉立,瞳眸乌黑。   “齐乐候家的老大,与你一般大。”章和帝一手抚上茶盏,已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道,“朕查过了,那小子府上从没有过通房,你可放心。”   齐乐候的儿子……   嘉善想到从裴元棠那儿得来的小道消息,忙正色回说:“可儿臣听说,他似乎,喜欢出入一些风月场合,找伶人小倌。”   章和帝微眯起眼:“长兴伯世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嘉善点头:“嗯,他倒不是一个醉心风月的人,只是胸无点墨。那一手烂字,或许还不如儿臣写得好。”   几番对话后,章和帝沉默地看着嘉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嘉善舔了舔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些都是父皇的一番好意,她不管不顾地回绝,是不是也有点太过恃宠生娇?   嘉善抿起嘴角,正打算说点什么弥补时,章和帝慢悠悠地再次张开嘴:“照你这样说,满朝俊杰,竟没有一个让你满意的?”   他望着嘉善,平静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章和帝的音调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嘉善却心下略惊。不远处,还有一道极明显的目光正动也不动地紧盯着她。   嘉善喉头发紧,她低声笑笑:“父皇多心了,儿臣没有。”   章和帝状似不信地打量她,嘉善讨好地向他弯了下唇。   章和帝没有再开口。   然而,投在嘉善身上的那处视线却还未离开。他的眼神,不同与以往的清冷,带了一股缱绻的火热,像是只不抓到食物就不放手的鹰。   某句不轻不重的“静候佳音”,不意外地又在嘉善耳边炸开了,她登时有如芒刺在背。   嘉善埋头,心虚复杂地喝了口茶,并不与他对视。   展岳遂一声未吭,他只是低眸望向嘉善,神色莫测,他清俊的眉眼微眯。 第025章   章和帝几次三番因为给嘉善选驸马的事儿, 与她起了分歧,多少就有些不悦。尤其是每当他问到嘉善,心里是否有主意时,嘉善往往又说没有。   直扰得章和帝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在此事上, 他还没个能合计的人。静妃虽然位分高, 但那全是熬资历熬得, 实际家世一般,章和帝很少会拿要事去与她商讨。   庄妃……庄妃的家世是不错,但她亦有女儿, 淑娴又与嘉善的年纪相差无几, 章和帝怕她有私心,几乎不会和她讨论与嘉善有关的事儿。   章和帝沉思着, 或许过几日,他该把皇姐传进宫来, 好生商量一下。   章和帝抬眼看嘉善, 决心先不想驸马的事儿了,他轻声道:“朕听说,你昨日处置了一个宫人?”   素玉和丹翠都随侍在嘉善身边, 听到皇帝这样问,丹翠忍不住咬了咬唇, 她有些担心又有些愤慨地望向公主, 似乎是想让嘉善找章和帝主持公道。   嘉善却面不改色地笑说:“是啊。”   她没向丹翠以为的那样说,而是把昨日对付静妃的说法,又向章和帝转述了一遍:“含珠在儿臣身边,伺候多年了, 没想到一直吃里扒外,对母后的东西也敢伸手, 这是儿臣最不能容忍的。”   “儿臣特地命人在承乾宫门口处置了她,好让六宫的奴婢们都能以儆效尤。”   她这个说法与庄妃的不谋而合,章和帝的眉心稍稍放开了些。   嘉善也知道章和帝是个仁慈的皇帝,便主动解释道:“可能儿臣的手法略残暴了点。但一想到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利用我对她的信任,儿臣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父皇恕罪。”嘉善福下身子,柔声地认了错。   章和帝只是想要个解释罢了,哪里真的会因为一个婢女的事儿与嘉善置气,他说了她两句:“也太狠了些,下不为例。”   嘉善道:“是。”   这事儿,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揭了过去。   嘉善没有因此在章和帝面前给庄妃上眼药,庄妃失了她在凤阳阁的唯一眼线,却也没能污蔑嘉善一个“不仁”的名头。   看着像是两不相害。   实际上,谁得了益,谁受了损,可是完全说不清地。   章和帝又在凤阳阁坐了片刻,毕竟还有许多朝事未处理,他起身道:“你好生歇着,若是不舒服,记得宣太医来看。”   嘉善颔首,乖乖应道:“是。”   章和帝便又转向赵佑泽,他道:“元康是跟朕一起走,还是在这儿继续陪你阿姐?”   赵佑泽想了想,问说:“我可以,再陪陪阿姐吗?阿姐这里的糕点做得好。”   他露出一丝贪嘴儿的神色,真像个小孩儿,章和帝不由笑了笑,点头道:“自然可以。”   事实上,身为皇室中人,章和帝一直怜惜着他们姐弟俩的这份感情。尤其是欣赏嘉善对幼弟的回护之意。   他对嘉善多许多喜爱,未曾没有这个原因在。   嘉善位居嫡长,漂亮聪颖,又坚强懂事,对兄弟爱护,还难得地能保持一份赤子之心,章和帝实在太难不喜欢她。   一想到这儿,似乎在刚刚选驸马的事情上,嘉善与他顶的那几句嘴,都不至于让章和帝不愉快了。   他道:“朕走了。”   嘉善和赵佑泽顿时向他行礼。   章和帝抬脚迈出门槛,陈功与展岳便紧随其后。   一直到章和帝出了门前,嘉善才微微直起了身子。她抬首时,正好看到门口,一片玄墨色的衣角慢慢消失了。   那是展岳今日所穿的官服。   他那漆黑深刻的瞳孔好像又浮现在了嘉善心头。嘉善咬起下唇,想到适才她当着父皇的面,说“没有”时,展岳投在自己身上,那太过丰富的眼神。   他会就此知难而退吗?   嘉善心里乱糟糟地,没个答案。   这时候,赵佑泽开口问说:“阿姐,什么时候吃午饭呀?”   赵佑泽的声音稚嫩单纯,嘉善没忍住笑意,她弯着嘴角道:“莫非,元康还真是为了阿姐宫里的糕点,才留下来陪我的?”   赵佑泽点头,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老实道:“是原因之一。”   “调皮鬼。”嘉善嘴上这样说,手里却仍是递了一块山药糕给他。   赵佑泽一边接过来,一边道:“阿姐,昨日含珠姐姐的事情,应该另有隐情吧。”   嘉善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赵佑泽偏头问:“是和承乾宫有关吗?”   赵佑泽虽然聪明剔透,可嘉善始终不想让腌臜的事情入了他的耳朵,便道:“事情已经过去了,阿姐不想说。”   赵佑泽轻轻地“哦”,他似乎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连手上只吃了一半的山药糕,都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希望我能看见,”他的脸瘦弱而白皙,眉毛乌黑齐整,他淡淡地勾着嘴唇,缓慢道,“这样,阿姐就不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了。”   他语气低柔,已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小小男子汉。   嘉善一怔,她的目光一闪一闪地,舌尖忍不住地开始发涩。   她看着弟弟清澈又明亮的脸庞,拼命地压抑了眼里那雾蒙蒙的酸涩感,她小心地捏着赵佑泽的脸蛋,张嘴笑道:“元康会有看见的那一天。”   嘉善加重语气说:“一定会有。”   “到时候,换元康来保护阿姐,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好!”赵佑泽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他对着嘉善点头。   过了会儿,赵佑泽吞下了一块山药糕,又含糊其辞地说:“阿姐……嗯……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嘉善以为他要说庄妃,立刻肃然起来。   赵佑泽小鸡啄米般地说:“小心展指挥使,他不会这样放手的。”   “那天汝阳姑姑答应了他,在父皇过万寿期间,会向父皇提你们的事儿,”赵佑泽道,“我觉得,阿姐还是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嘉善抿了抿嘴,想到展岳,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我会注意。”   赵佑泽在嘉善这里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还顺便在凤阳阁睡了个午觉。到了下午,他又让人把展岳留下的那几个“寿”字,找个木板刻下来,他好摸着写。   一直折腾到快用晚膳的时候,嘉善才把赵佑泽送回长乐宫去。静妃早就令人备好了晚饭,嘉善遂在长乐宫,待到了天色微暗时,方回来。   跟着嘉善一起去长乐宫的宫人,是素玉与丹翠。   丹翠在前方提着个小灯笼,素玉正搀着嘉善走。   “殿下今日,为何不向陛下提含珠与承乾宫有往来的事?”素玉左思右想,始终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只好向嘉善请教。   自从素玉昨日在嘉善跟前说想再陪她几年以后,嘉善对素玉也生了更多的信任和倚重。   听到她问,嘉善便轻声答道:“告诉了父皇,并没什么意义。庄妃手里,握着一张皇长子的王牌,即便父皇为了此事与她置气,也置不长久。”   “元康只要一日看不见,赵佑成就永远都是父皇心里,最得意的儿子。”嘉善低声道,“你明白吗?”   对于庄妃而言,这些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她是因为育有皇长子,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对他们母子而言,最致命的,是失去了皇位继承权。   而她,会等着看这一日到来的。   嘉善的目光微深。   这时候,素玉却小心地拉了拉嘉善的衣袖:“殿下,前面好像有人。”   嘉善收回视线,也往前望了眼,前方的确立着一个人。那身影挺拔如松,仅是站在那儿,便隐隐地透了股固执出来。   丹翠打着灯笼,视野要清晰些,她睁着眼,辨认了片刻,回过头说:“好像是展大人。”   “展大人今夜当值,可能巡到这儿了。”丹翠没心没肺地笑道,“要和他打声招呼吗,殿下。”   天色昏暗,其实是很难看清人影的。展岳背对着几人而站,一直没有回过头。   可不知怎么,嘉善就是觉得,他应该知道,她们到了。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   素玉总比丹翠要通透些,通过这些天,她也看出了一些展大人和公主之间的猫腻,她轻声问嘉善:“殿下,咱们要不要绕路?”   几人现在正经过宫里的鲤鱼池附近,鲤鱼池白天人多,到了夜间,却几乎不会有人再跑来这里看鱼了。   这不算是长乐宫回凤阳阁的必经之路,可如果绕路的话,就平白要多费一炷香的功夫。   想到展岳那不依不饶的眼神,嘉善顿了顿,她道:“不绕。”她又有什么好怕他的,在这宫里,他难道能吃了自己不成。   嘉善微挺直了身子,径直走过去。   还没到展岳跟前,他却仿佛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声线平淡地问候道:“殿下安。”   嘉善瞳孔微缩,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隐忍克制。   他……在克制什么?   展岳缓慢地转过身去看她,他的目光坚韧如刀锋,单薄而苍白:“殿下刚从长乐宫出来。”   “是啊,”嘉善笑笑,如平常般问候道,“这么晚了,大人怎么在这里。”   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长睫微颤:“我有个侄子叫阿鲤,算是与鲤鱼有缘。有时候,我喜欢来这儿看看。”   “哦。”嘉善了然地点头,她见展岳的唇色不复温润,不禁道,“用过膳了吗?”   “在此候了殿下半个时辰,未及用膳。”展岳淡淡说。他漆黑的眼底,像夜间星辰,有晨光在闪烁,可也有无尽的黑暗。   嘉善抬眸凝视他。   他盯着嘉善,目光灼灼:“殿下今日在凤阳阁,为何要说没有?” 第026章   月亮立在梢头上, 不知何时静静爬了上来。夜空迷离,星河灿烂,展岳一身玄衣站在黑夜里,仿佛要融进了这旖旎的月色中。   他眉毛乌黑, 双目晶晶, 眼神沉稳而淡然, 那一张一合的薄唇,在说完这话后,便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嘉善却分明从他的语气里, 听出了一丝强势的温柔。   她看向展岳, 眼里仿佛也有星星,嘉善笑笑说:“不说没有, 难道说有嘛。”   展岳眼里的光彩闪烁而细碎,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 公主在长春观的时候, 心里便有了主意。”   “是有了主意。”想到元康的话,嘉善抿唇道,“你想听吗?”   展岳抬眸, 他卷翘的长睫如黑色鸦羽:“殿下那日问我,可否能告诉你, 心里的姑娘是谁。”   “不如在公主告诉我之前, 我先说给你听。”展岳向前逼近了一步,他眼眸半敛。   嘉善抬起头,她的胸口好像被猛地灌进了一阵夜风,某片早该荒芜的杂草似乎有了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她张了张嘴, 展岳的表情安静沉稳,他唇角微勾:“公主可能, 已经知道了吧。”   “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展岳一顿,他口吻淡淡地,“殿下仗着的,无非是我喜欢你。”   这句清淡的话语下,隐藏的是汹涌澎湃的一往情深。   嘉善没想到展岳会这样挑明着和自己说,双颊不由地开始融融发烫。她盯着展岳,见他黑眸里有暗流涌动,在昏黄的月色下,他白皙的脸孔,有那么些许清冷的禁忌的味道。   两人对视了片刻,展岳的眸光未变,好像是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嘉善不禁嘴唇发干,展岳略带侵略性的气息还在眼前,她眼睫轻颤,嗓音低哑道:“我——”   “我对大人,并无男女之意。”与嘉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同的是,她整个脸庞一直到耳际,几乎都烧成了淡淡的粉色。甚至连拒绝展岳的时候,她口里的气息都稍带紊乱,她道,“如果有什么让大人误会的地方,是我的不是。”   展岳不怒反笑,他长着月眉星眼,整个人看起来俊美无匹,他笑说:“公主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脚跟微抬,不动声色地又离嘉善近了几步,那双含笑的眸子几乎就要在嘉善眉眼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可我不这么觉得。”   嘉善瞳孔微缩,她抬起头,声音放缓道:“你的意思是,你比我要了解我自己。”   “或许呢。”展岳的声音也随她一起,放得又低又缓,他的笑容如澄澈月色,“殿下最近,一直在讨好我。”   “莫非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展岳慢慢道。   嘉善险些被他这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她是在有心讨好他,可……可与男女之意无关。   她要是知道展岳喜欢自己,也不会这样做了,平白给人造成困扰。   嘉善目光一顿,她看向他:“你日后,会有别的妻子,那人不会是我。”   展岳淡笑:“不会有。”   “我只想要你。”展岳的瞳眸乌黑如墨,他俯下身去,忽然伸出右手的拇指,有意无意地在嘉善的唇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嘉善从长乐宫出来时,嘴上才补了殷红的口脂。很快,展岳的指腹上便染了一抹鲜红。他右手常年拿剑,指腹上也布着一层薄茧。   那薄茧磨得嘉善又痒又麻,她微微打了个激灵,低眸时,正好看到展岳右手那略有些突出来的指节,修长而分明。   嘉善方才意识到,展岳刚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的脸色火辣辣地,反应过来后随即满脸怒容,她提高音调道:“你放肆。”   “展砚清,”嘉善瞪着展岳,似乎是怕引人注意,她的声音又压了下去,“我说没有,那便是没有。我讨好你,与这无关。”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口:“我要走了。”   嘉善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对上展岳那双如潭水深处的眼睛,冷道:“日后你再如此放肆,我不会就这样罢休。”   “公主。”展岳却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嘉善的衣袖。   嘉善的衣裳上,常年都熏着香,今儿穿的这件,便有股佛手柑混着茉莉的味道。既香甜怡人,又不失婉转妩媚。   展岳的神情丝毫不乱,他静静地看着她,微弯下腰低语:“你脸好红。”   嘉善的呼吸一乱,这一瞬间,好像被人抓住了条小尾巴,她心跳错漏了一拍,偏过头说:“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展岳慢腾腾松开了手,人却还是与她挨得极近:“今天,是臣放肆了。”   见他可能要服软,嘉善哼道:“你明白便好。”   “从我有尚主的打算起,我便一直在容忍自己放肆。”展岳没有低头,反倒句句紧逼,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见嘉善的两瓣嘴唇中央,那片唇脂被自己抹花了些。他干脆用指腹,将她的整个嘴唇,全都描绘了一遍。   嘉善眉弯嘴小,是典型的樱|桃|唇,展岳的目光不由越来越深,他轻唤:“嘉善。”   这声呼喊太过亲昵,嘉善忙避开了他的手,她开口道:“我是君,你是臣。大人这样唤我,于理不合。”   展岳的唇畔噙着笑:“那我等着,能这样唤你的那一天。”   嘉善抬眼望他。   通过今夜,她怎么还会不明白。这个男人外表看着清冷矜贵,骨子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霸道。   自己算是惹上他了吗?   嘉善的身子有些僵硬。   展岳上前一步,逼人的气息几乎在嘉善的鼻尖。   嘉善的面孔在月色映衬下,眉目如诗如画。   “我不爱伶人小倌,也决不会养通房纳妾,”展岳的声音低低地,他的笑容磊落精致,“字也写得比公主好。”   他的双唇快贴着她的耳朵道:“我会等到公主,心甘情愿,说嫁我。”   嘉善半张脸庞上的粉色,很快又蔓延开了。   展岳弯着眼道:“晚安,殿下。”   他道完这句话,真的没有犹疑地抬脚离开了。只是两人刚才离得那样近,展岳身上的红桂木香,还是与嘉善的味道纠缠在了一起。   嘉善抬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那句尾音微有些上扬的“晚安”在她心里久久不曾拂去。   她喉头一紧,再一扭头时,却发现,素玉和丹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到了一起。   二人离她远远地,全都低着头看脚尖,根本不敢抬首。   嘉善悄悄吸了一口气,对她们道:“回宫。”   丹翠与素玉齐齐念“是”,却仍不好意思看嘉善。   嘉善也没功夫管她们,她如今,满脑子里都是展岳的脸和声音。她觉得太阳穴疼得厉害,与此同时,胸口那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可也不是骗人的。   那是上一世,即便与展少瑛在床笫之间时,都不曾出现过的擂动如鼓。   她的脸真的很红吗……   胸口为什么跳得这样快?   嘉善抿着唇,她抚着心口,努力地想平复下心情。   “皇姐。”一道略有些得意的声音,忽然从嘉善后方传来。   嘉善拧眉,她略回过头去,果然见到淑娴,踏着步子,扭着小腰,带着两个宫人缓缓向她走了来。   鲤鱼池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上盆景复杂,夜里也没灯火照耀,如果那里藏着个人,是很难察觉到的。   嘉善微眯了眼,发现淑娴走出来的地方,正是那假山背后。   “真巧啊,皇姐。”淑娴轻笑了声,“我刚才似乎,还看到有位大人走了过去。”   嘉善面色不善地看着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淑娴却一个人讲得高兴地紧,她抬头,微妙地看了眼头顶的浩瀚星空,笑说:“这么晚了,皇姐与男子单独在此私会,不知道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   嘉善说:“你以为呢?”   “那位大人,好像是姓展,离得太远了,我实在没听清。”淑娴自说自话,她张了下嘴,满面笑意道,“或者我去问问父皇,也好知道他到底叫展什么。”   嘉善偏过头,仔细地打量了淑娴几眼。   淑娴长得很像庄妃,吊梢眉,丹凤眼,眉眼中就透着股尖利。可惜,这个手段,实在离庄妃差太远。   嘉善从被展岳刚才搅得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分出了一些多余的高傲来。   她慢慢地靠近了淑娴几步,眼眸黑幽深邃:“既然你想问,那你便去。”   “看看父皇,究竟是会信你,还是信我。”嘉善的发丝滑过淑娴的脸畔,她的眼底,似有浅浅的嘲弄一闪而过。   “蠢蛋。”嘉善毫不留情地评价。   淑娴的脸色被气得铁青,她咬紧牙:“你!”   “你别得意!”淑娴道,“我总有让你吃大亏的那一天!”   “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吧。”嘉善淡淡说,她的语气轻柔。   淑娴险些气得要直接上去挠她,还是被身边的宫女给拉住了。嘉善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带着素玉和丹翠,径直回了凤阳阁。   这一夜,嘉善辗转难眠。   淑娴回到长乐宫以后,却是忍不住地摔了一桌子的茶盏。她听人说,鲤鱼能带给人福气,今夜本是想要去鲤鱼池,偷摸摸抓几条鲤鱼回来养。   没想竟撞见了嘉善和人私会的那一幕!   原以为能抓住她一个大把柄,谁知,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嘲讽了一番。   可惜没能知道那男人是谁,也没能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淑娴越想越忿忿不平。跟着淑娴一起的小宫女道:“殿下,咱们把这事儿告诉娘娘吧,娘娘一定有本事,给大公主点厉害瞧瞧。”   “不。”淑娴拒绝说,“我自有办法,不需要母妃插手。”   小宫女咬咬唇,仿佛是不同意她的意见。   淑娴便声色俱厉道:“谁要是敢擅自告诉母妃,我先给她点厉害看!”   两个小宫女忙称“是”。 第027章   隔日, 淑娴便找来了承乾宫的管事太监李阳。   “李公公,我问你,”淑娴开门见山道,“朝臣里头, 姓展的有多少?”   淑娴对外朝政事了解不多, 想着他们管事太监多少都与秉笔太监有些牵扯, 所以就问了李阳。   李阳面色为难地道:“殿下指的,是全部朝臣吗?那奴婢恐怕得先去吏部一趟,才能回禀殿下了。”   淑娴不耐烦说:“不是, 在京里的。”   想了想, 淑娴又加一句:“官职不会太低。”   “安国公姓展,”李阳思忖道, “只是老大人,两年前就致仕了。安国公世子如今在光禄寺任职, 不知是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安国公……”淑娴一听, 很快想起来,“父皇是不是,有过把安国公的长孙, 许配给嘉善的意思?”   李阳颔首:“是。”   “他家长孙,在哪儿任职?”淑娴双眼放光, “昨日进宫了吗?”   李阳摇头:“展少瑛大人, 现下在通政司。昨日倒没听说,他被传召进宫。”   “那就不是他,”淑娴着急地追问道,“还有谁?”   “金吾卫都指挥使, 展砚清大人。”李阳道,“他是安国公的幺子, 展大人昨天当值,正在宫里。”   淑娴兴奋地摩拳擦掌,笑说:“多半是他了。”   “他年纪不大吧,今日还在不在?”淑娴爆出一连串的提问。   “展大人二十有四,”李阳道,“金吾卫三日一换班,展大人应当还在。”   “太好了。”淑娴不住点头,她从椅凳上跳下来,“我要去乾清宫一趟。公公陪我一同,把那展大人指给我看。”   李阳不明所以,可这小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只好应道:“是。”   几人很快去了乾清宫门口。   淑娴手里拿着个食盒,美其名曰是来看望父皇的。无奈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章和帝正在议政,陈功便收下了淑娴的东西,礼貌地将她挡下了。   淑娴也觉无所谓,她又不是真有事找父皇,嘴上还是与陈功道了谢。   扭过头时,她却悄悄地问李阳:“哪位是展砚清?”   李阳仔细地觑了眼乾清宫门口的金吾卫们,小心回道:“展大人不在,可能去休息了。”   “那就等等。”淑娴不死心地说。   他们在乾清宫门口,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等了近乎一炷香的时间,金吾卫还没有换班的意思。   淑娴有些不耐,跺脚说:“怎么回事儿,他还来不来?”   李阳忙安抚道:“殿下息怒。要不奴婢伺候您先回宫,稍后再来看看。”   淑娴也站累了,可一想到昨夜,她又十分愤慨:“不。我非要看看这展砚清长什么样。”   淑娴捶了捶小腰。   正好有个花蚊子飞到了她面前,她招手一挥,却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到有一人从不远处穿廊而来。   那人一身玄墨锦衣,皮肤光洁,鼻若鹰钩,唇如红雪,一双眼睛闪亮地比淑娴最喜欢的夜明珠还要澄澈。   淑娴脸上好若红霞翻滚,只是忍不住地抬眼打量他。   李阳拉着她的衣袖,低声说:“殿下,展指挥使到了。”   淑娴的心里恍如开了一朵花,她定定地看着展岳,曼声道:“我知道了。”   “我们回宫吧。”淑娴埋下头,她的语气较之以往要更温柔,她低声地说。   翌日午后,展岳在宫中换完防回了安国公府。刚换下一身常服,他的侍从刘琦便过来道:“四爷,老太君请您去一趟。”   展岳“嗯”了声,他的声线轻柔平淡,仿佛已经猜到了闻老太君叫他去是所为何事。   闻老太君的后院里,正堂上摆着一个六角香炉,从香炉里飘出了阵阵的混着檀香的松脑香来,闻着好生肃穆。   展岳上前去,向闻老太君问了安,闻老太君缓慢地睁开了眼皮,指向下首的位置:“坐。”   展岳掀起衣袍坐下。   “年关的时候,各大巡抚都要回京述职,”闻老太君看了眼展岳,低声道,“冯大人此次,多半会回调做京官,其家眷也要跟着入京。”   她转了转手上的佛珠,温和道:“我听闻,你帮了冯大人的子侄一个忙。冯夫人特地来信感谢我,还说,必要请你吃顿饭才好。”   展岳的脸上波澜不惊。   闻老太君继续道:“趁着这时候,也方便将你与冯氏的事儿定下来。”   展岳低着头,他一手拿着茶碗,一手用那青瓷的茶盏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漂浮的茶叶,他道:“祖母误会了。”   “请祖母传信给冯大人,就说——”展岳平和道,“我不会娶冯氏。”   闻老太君神色微变,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她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从前与你说时,你尚没有这么决绝。”   “发生了什么?”闻老太君历来慧眼如炬,她轻放下手中的佛珠,牢牢盯着展岳看。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语气平静地说:“等到合适时候,孙儿再亲口告诉祖母。”   他喉结滚动了下:“冯氏的事儿,还得劳烦祖母操心。”   闻老太君不语,直直地盯了展岳半晌,见展岳始终闭口不言,她似悲似叹地挥了挥手,让展岳快点滚。   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展岳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见小石子滚啊滚地逐渐滚不见了,他才看向刘琦,眼神凉凉地:“这些天,世子那边的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   “关于尚主。”展岳声音低沉。   刘琦道:“宫里头没新的消息传出来,国公爷和世子便都已经安宁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展岳的脚步微顿,他侧过脸,目光认真。   刘琦说:“属下隐隐地听说,大少爷和夫人都很喜欢公主,想让世子在陛下面前去开口,求个恩典。”   展岳哼笑一声,想到嘉善对展少瑛的不屑一顾,他扯起嘴角,冷冷落下几个字:“不自量力。”   过得几日,又到了展岳在宫中当值的日子。   这天,正好是与吴英同轮班。自打长春观一行以后,吴英同对展岳便多了几分言听计从,见到展岳,他主动行礼道:“指挥使。”   展岳对他颔首示意,随口问了句:“谁在陪着陛下?”   “是德宁长公主,”吴英同笑道,“陛下一早下了朝,就宣了长公主进宫。这个时候,恐怕要留长公主一同用膳了。”   展岳笑了笑,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德宁长公主是章和帝的同胞姐姐,在长公主这一辈里头,身份最尊贵。姐弟俩说起话来,忘了时日也是有的。   展岳神色如常地点了下头。   “还有一事儿……”吴英同说起这话来,却不似刚才那般流畅了,他有些尴尬地道,“大人那次,请属下帮您留意大公主与裴家的信件。”   “今日,正好有裴府送来的回信,”吴英同瞅着四下无人,才敢拿出来递给展岳,“属下私自给扣了下来。”   “大人要过目吗?”吴英同轻声问。   展岳顿了顿,他抬眸,片刻后才从吴英同手里接过信。他带着裴元棠的回信,去了金吾卫轮值的休息室。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外头当值,休息室里静悄悄地。   展岳将信放在桌上。   他踱着步子,一个人走来走去,走了良久。直到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展岳才缓缓地回到桌椅前。   他定定看着信的封口,十分从容地拆了漆封,将信剥了出来。信上只有简单四个字,没头没尾地,叫人看不明白。   那信上写着——不如,嫁我?   展岳抿唇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只是拿着信的手指,两指指节猛地缩紧了。   他将信重新塞回信封里,眼眸如狼一般尖峰犀利。 第028章   德宁长公主大了章和帝三岁, 一母同胞的姐弟,两人感情自是比别的皇室宗亲要深厚。   可德宁万万没想到,章和帝今日传她进宫,竟是为了与她讨论嘉善的婚事。   德宁长公主对嘉善没有意见, 她不过是早先的时候, 与先皇后不太合罢了。因此, 自然地和嘉善也就没那么亲热。   听到章和帝问她,觉得将嘉善配与谁合适。德宁长公主只是笑笑,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 漫不经心道:“陛下不是已经看好了人选吗?”   章和帝温和说:“朝中俊杰太多, 朕一时看花了眼。皇姐知道,嘉善是朕的长女, 朕一向怜惜她。阿乔去得早,朕想来想去, 只有和皇姐商量了。”   阿乔是皇后的乳名, 章和帝一向这样唤她。见章和帝提起皇后,德宁道:“陛下可以回想一下,皇后在世时, 对嘉善的驸马,曾有过什么要求吗?”   章和帝真的仔细想了想, 过了会儿, 他方侧过头,慢条斯理道:“嘉善那时太小,阿乔哪会想那么深远。”   他叹说:“朕本属意安国公的嫡长孙,可嘉善那孩子说展少瑛德行不足。朕令人去查过以后, 倒也不愿委屈了嘉善。”   章和帝一副慈父口吻,却惹得德宁长公主面色不大平静。   她先时与元后不合, 有一大原因便是觉得那女人太过骄傲自恃,若被立为中宫皇后,必当不起贤后之名。   虽然她早早去了,统共连十年的皇后都没做到,但是只要是她主掌六宫的时候,德宁非要事不会进宫,免得两人相看两相厌。   现如今,听说嘉善对章和帝为她选的夫婿不满,德宁一瞬间便想起了皇后,她板正了脸色:“那依大公主的意思,觉得谁当得起她的驸马?”   章和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还是朕替她做主。”   他顿了顿,微笑下:“当年父皇为皇姐选驸马的时候,不也是择之又择。皇姐如今过得安稳,正好证明父皇的眼光不差。”   德宁微笑。   章和帝说:“云迟如今也十七了吧,他忠厚老实,很像郑国公。”   提到自己的长子,德宁长公主面上终于添了些慈爱的神色,她点头:“是。”   “就是太老实了些。”德宁笑道。   章和帝也拊掌说:“老实些好。朕最厌恶的便是不择手段的钻营之辈。”   须臾后,他像是唠家常般地随口道:“云迟不小了,毕竟是皇姐的儿子,朕想将他带在身边,多提点几年。”   “如今定了亲没?”章和帝淡淡问。   德宁长公主心里没有防备,听闻章和帝要提拔自己孩子,便笑说:“还未。原是想他求了官职以后,再说一门妥帖的亲事。”   章和帝也点头,仿佛是赞同德宁长公主的想法:“该当如此。”   “说起来,嘉善与云迟,年纪也能相配。”章和帝抬眼,他看向静默地坐在一旁的德宁长公主,缓慢笑说,“云迟是朕看着长大的,品性朕信得过。”   德宁长公主没料到,章和帝一个急转弯,竟然又绕回到了嘉善的婚事上。她面色微变,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章和帝的神色,见他模样认真,德宁心里不由暗叫了一句“糟糕”。   “至于皇姐,朕自然更能信得过了。”章和帝的身子往龙椅上一靠,他语气温和,好像只是玩笑的一句话,“来日若朕仙逝,想必皇姐也不会苛待了嘉善。”   德宁忙道:“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不可这样说。”   “人固有一死,”章和帝的嘴角轻轻往上一勾,“皇姐别紧张。”   德宁长公主干巴巴地一笑。毕竟是自己弟弟,她对章和帝的性子也是了解地。作为一个皇帝,他对百官与子民宽容,作为父亲,他对嘉善也是一向爱护。   今日特地把她请了进来,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想必就是要和自己说,他有把嘉善给自己当做儿媳妇的意思。   德宁长公主也是公主出身,明白尚主对一般臣子而言会多哪些好处,也明白尚主,对男人而言会有什么坏处。   她的辈分已经算是尊贵的了,章和帝为了她的面子,再怎么也不会亏待她的后辈子孙。所以那些尚主的好处,对德阳长公主而言,几乎不值一提。可坏处,却有些多了。   除非嘉善七年都无所出,否则她的儿子,想都别想纳什么小妾通房。而且,以嘉善的性子,只怕云迟要被她拿捏住,日后过起日子来,自己或许与她少不了要争执。   德宁勉强地挽起嘴角,见章和帝只是坚定地盯着自己看,她也没与章和帝硬碰硬,只好笑说:“如果云迟真能有这个福分,我便先替他谢恩了。”   章和帝满意地点头,他道:“朕也愿意和皇姐亲上加亲。”   德宁的心里顿时更加拔凉拔凉地,她苦笑着离开了乾清宫。   出宫门时,德宁长公主在东直门口停留了许久,思索再三后,她还是旋身回去,抬脚往后宫的方向走。   这时候,展岳正好从金吾卫的轮值室出来,见到德宁长公主,他自然地礼貌问安。   德宁对他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展岳道:“前些时日,世子夫人还过府与我相聚。大人若是得空,帮我转告她,我这儿又进了好些新的西湖龙井,请她闲暇时过来品尝。”   展岳眉目淡淡地,只是道了声:“是。”   “还有……”德宁稍作停顿,目光似笑非笑,“她上次与我打听,陛下为何会问起她家大哥儿的生辰八字,我那时信口胡言,告诉她约莫是瑛哥儿要尚主了。”   德宁长公主笑说,“你若得见她,务必让她别放在心上。”   “臣会把这话带到。”展岳说。   “嗯。”德宁低语道,“陛下打算将嘉善和云迟相配,她若想为瑛哥儿再选别的世家女,可以着手准备了。”   展岳微怔,他抬起头,哑声说:“什么?”   德宁一笑,没有再作应答,也没继续往后宫去。她在展岳的目视下,慢吞吞地从东直门口上了马车。   展岳神情一僵,他凝视着自己衣摆上的那些褶皱,低声吩咐跟在他身旁的金吾卫:“帮我走一趟长春观,请汝阳长公主抽空,于这两日进宫一趟。”   那金吾卫道:“是。”   “快去快回。”展岳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他轻轻地拍了拍金吾卫的肩,模样看似稀松平常。   可那金吾卫,分明见到指挥使的指尖带着一抹苍白的颤栗。   金吾卫忙神色郑重地领命而去了。   而当天下午,嘉善也通过陈功,知道了父皇有将她嫁给德宁长公主的长子郑云迟之意。   她当即就急得焦头烂额。   德宁长公主没多喜欢自己,这点,嘉善早便看得出来,老实讲,她与这位姑母或许还不如她和汝阳长公主的关系亲近。   可嘉善也明白,父皇这是一番好意。德宁长公主再如何地与她不亲近,嫁到自己姑母家做媳妇,至少也比嫁给别人家要自在。   而且,郑云迟为人素来宽和,又与她有表兄妹之名,必然不会薄待自己。   这个人选,大概真的是章和帝深思熟虑了许久,权衡了各方的利益以后,才下的决定。也就意味着,这回要说动父皇改变主意,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嘉善紧紧地皱着眉,她长长舒了好几口气,一下午都几乎没什么心情做别的事儿。   赵佑泽本来已经将几个寿字写好了,只需要给她时间把字样绣出来就成。这下子,却是惹得她头痛欲裂,哪里还有心情做刺绣。   “阿姐怎么了?”赵佑泽午睡刚醒,他揉了揉眼,从内室里出来,见嘉善一直在长吁短叹,他不由开口问。   自从从长春观回来以后,只要是没有课业的时候,赵佑泽便有些喜欢到凤阳阁来粘着嘉善。   嘉善也心疼弟弟,自然是百般应允,听到他问,却说:“一些烦心事儿罢了。”   “唔。”赵佑泽点头,他一向乖顺,对于嘉善不想说的事情,也不会多问。   他听着嘉善的呼吸声始终是沉闷地,便咧开嘴笑说:“我帮阿姐看信吧。刚才郑嬷嬷把表哥寄的回信拿了来,我替阿姐拆开。”   嘉善揉了揉眉心,也不想一直烦这些无头无脑的东西,她点头:“好。”   其实,嘉善几天前寄给裴元棠的信件很简单,不过是感谢他提供了那些准确的小道消息,好让她有理由能回绝父皇的赐婚。   她本觉得,这封信没有回的必要,可现如今裴元棠回了过来,嘉善自然也想知道他又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咦……”赵佑泽拆开信封时,却犹豫了一下,他闻了闻封口,皱着鼻子道,“好像有些奇怪。”   嘉善很喜欢见他这个样子,她帮赵佑泽擦了擦鼻尖的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了?”   “这个漆封,有股松脂的味道。”赵佑泽又凑过脑袋,仔细地凑在信封处闻了下,他平静地说,“松脂,多是凃于机密信件的封口,宫里用得比较频繁。表哥传信给阿姐,属于家信,以表哥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这么郑重。而且,表哥在裴府写信,封口时用的应当就是普通的石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松脂呢。”   嘉善心里大惊,她神色略变,忙从赵佑泽手里拿过信来。这一瞬间,她联想到了无数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五舅找到了孔神医,所以裴元棠才这么郑重其事?又会不会是……她们这边走了口风出去,承乾宫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所以私自拆了她的信件?!   嘉善拆信的手在微微发颤,赵佑泽说:“也或许是我闻错了,阿姐别多心。”   嘉善一边安抚地回了他一声好,一边马不停蹄地掏出信来看。   看完信后,嘉善抿了抿唇,面色才终于平静下来,她缓了口气,轻轻地道:“没事。”   赵佑泽探头探脑地说:“什么没事?”   “我大概知道,是谁看了这信。”这一时片刻,嘉善的心里,却像是做了秋千一般,经历大起大落又大起。   她抬起眼睑,目光又落在那信上的四个字上。   上一世,她的婚事定下得早,她真不知自己是个这样的香饽饽。前几日才遭了展岳的真情流露,如今又得了表哥的表白。   还有德宁长公主那边尚未解决,嘉善微微闭上了眼。   赵佑泽说:“阿姐觉得,是展大人吗?”   “就是他。”嘉善哼笑了声,她语气肯定。   “喔,”赵佑泽作总结说,“要是表哥知道,他们的梁子肯定就结下了。”   嘉善只是苦笑,难道他们现在没梁子吗?   她的杏眼里流出一丝无奈:“看来,我确实该和展大人,好好谈谈了。”   赵佑泽“唔”了声,他道:“那阿姐要想好,该怎么说才是。”   嘉善点头,心里同时念着:这次必然再不会被他牵着走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月色旖旎的夜,嘉善的呼吸又不自然地加重了几分。她垂下眼睑,手指放开了那张信纸。   黄昏以后,赵佑泽回了长乐宫,嘉善便让素玉借着给乾清宫送甜点的借口,悄悄地去给展岳传了信,约他晚上来一趟凤阳阁。   展岳收到这个口信时,平淡无波地点了点头。   当晚,他几乎是踩着点地,准确出现在了凤阳阁的院子里。   素玉一直为他们守着门在,得知展岳到了,嘉善换了身外衣,她说:“请他进来。”   素玉忙小心地将展岳请了来。   嘉善在正堂召见的展岳,展岳这回十分安静,嘉善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只是那十分存在感的视线,一直随着嘉善左右移动。   嘉善喝了口茶后,才笑了笑,她问他说:“大人晚上,吃的饺子吗?”   “不是。”展岳抬眼,似乎有些奇怪嘉善怎么这样问。   嘉善懒洋洋道:“没吃饺子,怎么一股醋味儿。”   她晃了晃手中信件,难得有机会戏弄一次展岳,她双目睁大了些,雪白着脸道:“把我的信上都熏着了。”   展岳并不像嘉善以为的那样窘迫,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丝毫不乱。   他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地承认说:“我是醋了。”   展岳的目光微抬,他手指轻描淡写地在桌上敲了敲:“殿下打算如何回他?” 第029章   嘉善的眼眸里有眼波流转, 她微微笑了笑,轻道:“大人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宽了。我如何答他,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私拆我的信件, 我都没与你算账。”   她语气轻脆, 侧过头, 不惧不畏地与他对视。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眼里却有一丝炽热闪过,他道:“殿下要怎么算?”   展岳喝了口茶, 慢条斯理地说:“臣任由处置。”   他放下茶盏, 张开双臂,无畏地迎接嘉善的打量。   展岳的身材很好, 手长脚长地,又是宽肩蜂腰。因为褪下了盔甲, 那身子显得修长而硬朗, 隐隐可看见他胸前肌肉的起伏。   嘉善红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展岳笑说:“公主既然不算,那我可要问了, 不知公主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我猜错了, ”展岳自问自答道, “公主不是,要给我一个答案吗?”   他缓缓起身,唇角勾起,蓦地走到了嘉善身前的书案边。他单手撑在桌上, 半俯下身,盯着嘉善瞧。   展岳的瞳孔呈墨一般的乌黑色, 他的眼底写满了温柔。这片温柔很快在他眼中弥漫开。   他狭长的凤眼微弯,特地放轻了声音,说这句话。   嘉善的眉梢轻轻地捏了起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展岳那张太引人注目的脸,她微低着头,从善如流地问:“你见过蛇吗?”   展岳回答说:“吃过。”   “我见过。”嘉善轻柔地道。   她目光久远,似乎是在回忆往事:“小时候,我那位佑成皇弟,总喜欢在殿里养些奇怪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蛇。”   “殿下怕蛇?”展岳微眯了眼,他自然地发问。   “怕。”嘉善坦率地承认了,她用两只手稍稍比划了一下赵佑成养的蛇的长短,她说,“我那年五岁,佑成不过四岁,可那条蛇瞧着又大又长,我瞧着,比我俩的胳膊还要粗。”   “有一回,我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正巧碰见他出来溜蛇。”嘉善的目光寒冷而坚硬,她一双美目微弯,笑道,“他养的蛇是青色的,和草地的颜色一模一样。我一不留神,踩到了那条蛇的尾巴上。那蛇反过头来就咬了我一口。”   即便嘉善讲得是陈年往事,展岳听着也神色一紧。   察觉出了听众的紧张情绪,嘉善张嘴,笑道:“大人放心,没有毒,只是,它的牙齿很尖利。”   “太医给我上药的时候,那种被咬了的酥麻的感觉,还一直徘徊在我心里,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曾忘记。”嘉善停顿住了。   她往展岳的方向,抬头望了一下,她道:“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嘉善的字音咬得字正腔圆,一个个字地往展岳心里钻。   展岳看着她,轻声一句:“殿下觉得,我是蛇?”   嘉善笑一笑,实在不好违心地说“他像”,她道:“大人更似孤鹰,搏击长空,鹰腾万里。”   “只是,”嘉善眼眸低垂,她平心静气地道,“我被咬过一次,自然见什么都觉杯弓蛇影。”   嘉善放低了声音,她说:“你明白吗?”   她略抬眸,终于扬首看向了展岳。   他还在纹丝不动地盯着她,那双细长漂亮的凤眼里,有几许固执和危险。   展岳抿着唇。他默了默,片刻后,他对着嘉善的方向略抬起了下巴,凝声道:“如果有蛇咬了我,我只会把它拿去煮蛇羹。”   他略垂眸,缓缓吐出一句话:“要是当时我在,我必不会对咬了公主的那条蛇,善罢甘休。”   嘉善挑眉,她笑道:“确实没有罢休。父皇知道以后,打了赵佑成板子,并且严肃地勒令他,再不许养这些奇怪的东西。”   展岳点头,见怪不怪道:“陛下是心疼公主的。”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抿抿嘴说:“是。父皇从来疼惜我。”   “甚至为我想好了,日后的各种出路。”嘉善想到德宁长公主的儿子郑云迟,便有些发苦地笑说,“一想到父皇为我煞费了苦心,我偶尔,也想过认命。”   “你甘愿嫁给郑云迟?”展岳这人无比通透,听到嘉善说认命,他眼里有丝雪亮的光闪过,他冷不丁道,“你愿意,我不愿意。”   他沉默地慢慢走近她,直视着嘉善的眼睛。   嘉善的神色不动。   “公主是成心刺激我吗,你连他都考虑过,却不考虑我?”展岳声调清冷,他面无表情地对她挑了挑眉。   嘉善的脸颊又忍不住泛红,她移开脸:“我想过了,有德宁姑姑的面子在,他不会欺侮我,我至少能落个自在。”   “德宁长公主,与元后似乎不合,和殿下,也不是太过亲近。”展岳笑笑,想起了下午的事,他哑着嗓子说,“今天我在宫门口,碰到长公主,她还特地漏口风给我,让我传话给展少瑛,试图以此勾起他的尚主之心。”   展岳见嘉善脸色微寒,便又说:“不过,我自没有帮她传这话的道理。”   嘉善神色微霁,眼神里却仍透着一股凝重。   “我和郑云迟不一样,”展岳站在书案前,他侧眸,深深地凝视着嘉善,“我保护你,不是看谁的面子。”   他声线紧绷:“我只想你这一生,不要孤苦无依。”   “想全力以赴,为你,得偿所愿。”展岳缓慢地说。   嘉善轻轻地打量着他,她微咬了一下嘴唇。   展岳的手指冰凉,他伸出一指指尖,略抬起了嘉善雪白的下颚,他的声音,缓慢而低哑,一字字像是从喉咙管里挤出来的。   他盯着嘉善,唇线紧□□动放柔了气势:“公主,信我吗?”   嘉善一时没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展岳的脸。   展岳的整个面部,在火烛的照亮下,俊美地有些不真实,就像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是距你于千里之外,可总能在万中挑一的时候,找到你心里的崩口,轻易地将你击得溃不成军。   嘉善微闭了闭眼,历来往事在她脑海中久久不去。   她想到了上辈子的展岳,想到了展岳在柳树下说“他心里,有个姑娘”,想到了那个月亮正圆的夜……   两世为人,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看清楚展岳的本事才是。他要的,好像最终都得到了。   这一次,他说要保护她,说要让她不孤苦无依。   嘉善的背脊紧绷成一条线,她缓慢地握住了展岳噙着自己下巴的手。展岳的指尖发凉,嘉善的掌心,却是滚烫地。   那火热的温度,仿佛是烧灼了般,隐隐透过展岳的皮肤,交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展岳的身子一颤,他眨了眨长睫,求证般看向了嘉善。   嘉善说:“我嫁给你,你真会保护我一生一世吗?”   展岳道:“骗了你,不得好死。”   “哪怕——”嘉善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哪怕我,短时间内,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想到上一世,她和展少瑛成婚八载都未曾有孕,嘉善的语气放低了些,她的杏眸里有水光潋滟,“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展岳却一愣。误以为嘉善这话,是说不会太早与他圆房。   他侧过头去,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他温声说:“听你的。”   嘉善的眼眸闪了闪,她目光泛红。   嘉善对他一笑:“那么,我做你的妻子吧。”   这一瞬间,展岳整个人的神色变得无比柔和,他的手掌缓慢收紧,反客为主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嘉善的手心。   他的视线,也小心地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临走之前,展岳犹豫了下,还是意犹未尽地伸手,捏了捏嘉善的脸后,才踏出了凤阳阁。   自从与德宁谈过嘉善和郑云迟的事情以后,章和帝对这桩结合,越想便越觉称心如意。他其实心里也晓得,德宁长公主因为一些旧事与阿乔不合,可是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至于牵连小辈。   何况,嘉善不只是皇后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   德宁到底是皇姐,来日,总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嘉善与赵佑泽一二。   他刚准备拟下赐婚文书,打算择个好日子叫陈功颁到郑国公府去时,陈功却说:“陛下,信安居士求见。”   章和帝还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信安居士说得是谁。   汝阳长公主是真的在长春观出了家,先帝为了以示郑重,特地给她赐了居士封号,便是“信安”二字。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时虽也会捎些问候来,却是礼到人未到,很少亲自进宫。如今听说汝阳来了,章和帝只好将赐婚的事儿先放在一旁,宣了汝阳觐见。   汝阳依旧是一身素衣,并没有因为要进宫而特地着装打扮,她对章和帝行了个礼。   章和帝允她起身,给她赐了座后,章和帝笑说:“朕与皇姐,经年未见了。”   “是啊。”汝阳恬淡地笑一笑。御前的小太监为她添上了茶,汝阳对他道一声谢,骇得那小太监连连说:“不敢。”   章和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笑道:“皇姐这些年修身养性,性子愈发平和了,朕倒有些羡慕。”   “陛下是九五之尊,”汝阳谦道,“何必羡慕我一个身无长物之人。”   “是我,该羡慕陛下膝下儿女成群才对。”汝阳冲着章和帝,清淡地一笑。   章和帝略微沉默了下。   他也知道,汝阳会在观中出家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驸马傅懿去得太早。永定侯府失势,而她又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一时心灰意冷,这才遁入空门的。   无儿无女与永定侯府,必然都在汝阳心里留下了两道无法抹平的伤痕。   他见汝阳发上,生出了一些银丝,不由地喟叹说:“皇姐既然来了,就在宫里多住些时日,朕这便令人去将贞太妃以前住的宫殿打扫出来。”   说完,似乎是怕汝阳觉得不妥,章和帝又加了一句:“再过半月,是朕的寿辰,皇姐留在宫里,跟着那群小辈,热闹一下。”   汝阳平静地笑笑:“既然陛下一番好意,我便不推辞了。”   章和帝点头:“自然。”   他侧过首,吩咐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吧,把他叫来,见见他舅母。”   陈功要领命而去,汝阳却说:“公公且慢。”   章和帝抬眼。   汝阳解释道:“上一次,他保护大公主和四殿下来长春观,我与他在观里,已叙过旧。”   她笑着对章和帝说:“那孩子长得很出挑。陛下念旧,既提拔他当了都指挥使,他能在陛下跟前尽心做事儿,这便够了。”   章和帝叹口气,当年永定侯威名震天下,他其实也是有些为汝阳与永定侯可惜的。一直对展岳多有照拂,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他笑道:“朕可不是念旧。砚清当年在秋闱中让朕眼前一亮,这些年办事,更从未有过差错,都指挥使的名头,他当得起。”   汝阳说:“也得靠陛下慧眼识人才行。”   “皇姐别给朕盖高帽子了,”章和帝笑着说,“弄得朕,还以为是你有求于朕。”   他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讲得。   汝阳听了后,却略抬眸,她站起身,诚恳道:“不瞒陛下,我确实有求于您。”   “哦?”章和帝觑了眼汝阳,他收敛了笑意,声态威仪,“皇姐直说罢。”   汝阳张了张唇,她缓慢地开口道:“听说,大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这些时日,正在为此事头痛。”   “是啊。”章和帝眉头一动,没想到汝阳是要说这个,他笑道,“朕已拟好了人选。皇姐若愿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也能来观礼。”   汝阳抿了抿嘴,她措着辞说:“我再向陛下举荐一个人,您觉得如何?”   章和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谁。”   “展砚清。”汝阳的音调发轻,语气却坚定沉稳。   章和帝闻言,不由敛了敛眉。 第030章   章和帝望向汝阳, 他的目光幽静,微一顿后,章和帝启唇道:“他,与嘉善的年纪, 并不相符。”   “砚清是要比嘉善大一些, ”对于这点, 汝阳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便轻轻道,“当年, 郑国公也大了德宁皇姐六岁。可陛下看, 他们这些年佳偶天成,不也凑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   汝阳弯了弯唇, 继而说:“就是父皇与母后,一样隔着十岁之差呢。”   汝阳说的母后, 指的并不是先帝的元后, 而是章和帝与德宁的母亲。她有心抬举章和帝,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来说。   当然,这个例子并不恰当。皇帝后宫佳丽许多人, 岂有各个都是年纪相配的。就是章和帝自己,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时候。   章和帝看了看汝阳, 和颜悦色地道:“皇姐与展砚清是血亲。你心疼他至今未娶, 朕能理解。”   “只是——”章和帝的神色淡了下来,他语气加重了稍许,“他配嘉善,委实不太妥帖。”   章和帝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些, 他放软语气道:“朕可以为他另指他人。”   汝阳的脸色面沉似水,须一时后, 她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是觉得,展砚清的出身,配不上嘉善。”   章和帝不答,只是一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等同于默认了。   汝阳苦涩地抿住了唇,她垂下眼:“我又未尝不知呢。”   见她这个样子,章和帝心里划过轻微的不忍,但这份不忍,很快便又消弭了。展岳再好,再如何地身居高位,毕竟是庶子出身。   单这一点上来讲,有如天壑。要嘉善嫁给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永定侯府的功过已灰飞烟灭,”汝阳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口气变得软乎落寞一些,“论身世,展砚清,确实与大公主不配。”   汝阳平心静气地呼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可我心里,也可怜着这孩子,看他这么多年孤苦无依。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想替他在陛下面前开这个口,求个恩典下来。”   章和帝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半眯起眼,追问道:“是展砚清请皇姐进的宫?”   “是啊。”汝阳温和地笑道,“那时在观里,他和我说,有事求我,我也只他这一个外甥,怎忍心拒绝。这才应了他进宫来。”   汝阳摇了摇头,仿佛在伤痛惋惜:“不想,还是没能帮上忙。”   章和帝说:“皇姐有心了。”   “朕另将定国公之女,许他为妻。”章和帝嘴巴一张,打算随手点个鸳鸯谱,同时也是为彻底绝了展岳和汝阳长公主之意。   汝阳旋即道:“那倒也不用。”   “陛下的好意,我替他领了。”汝阳起身谢恩,想到展岳的性子,她的嘴唇微微掀动,“只怕那孩子,无福消受。”   章和帝的眉间未展,又皱了起来。念着汝阳还是嘉善的姑姑,他主动说:“朕看好了郑国公的长子。皇姐觉得,云迟如何?”   “齐大非偶。云迟,确实是个规矩的选择。”汝阳笑一笑,她低头品了口茶,脸上神色稀松平常,她说,“云迟为人忠厚,嘉善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负。”   章和帝笑了笑,脸上的神色似乎变好了一些。他转面,目光缓缓地望向了汝阳:“朕也是如此想。”   汝阳呷一口茶,并不做反驳,只说:“是。”   “若是我有女儿,想必也会,为她的出嫁,愁白了头发。”汝阳的脸孔白皙,她双眼下弯,眼角处泛起了一条浅淡的鱼尾纹。   那皱纹好似像一道时间的长沟,一下子就把人引进了多年以前的岁月里。   汝阳低声说:“若她嫁得太好,我会怕高门子弟的人欺负她,若她嫁得太差,也怕低门小户的人,委屈了她。”   她温和地说,好像自己真有一个女儿般:“陛下所想,多半与我一样吧。”   汝阳的双眼明澈,眼里连一丝水光都没有,她的语气里,却分明带着许多的悲叹和无奈。   汝阳寥寥几句话,终于还是让章和帝透过她,看到了当年永定侯府的依稀影子。   章和帝的情绪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他想到一些陈年往事,想到自己曾在孝怀太子崩逝以前,许诺过他的话——“善待傅家的后人”。   他眼睫微颤,在汝阳起身告辞时,章和帝的嘴型忽然一顿。   他道:“展砚清与嘉善,容朕考虑。”   汝阳面部依旧镇定,只是两只手忍不住地牢牢交握在了一起,她福了福身,嘴角弯起来:“是。”   汝阳走了以后,章和帝把那道原本准备颁下去的赐婚诏书放在手边,仔细摸了摸。   他闭上眼考虑良久,忽然侧首,望向陈功:“展砚清其人怎样?”   陈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展大人作为臣子,自是挑不出差错来的。”   “其实……”陈功道,“奴婢听说,展大人也是被记在安国公的嫡出名下,只是不能得封世子罢了。”   听到这话,章和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玩笑般地说:“朕忘了,他与你都在御前当差,看来,你二人私交不错。”   陈功慌忙跪下,他规矩地回复道:“奴婢惶恐。奴婢不过是觉得,傅家的家教,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奴婢记得,陛下当年也是认为展大人有永定侯的风采,才破格提拔他做都指挥使。”陈功道,“望陛下明鉴。”   过得一时,陈功听到章和帝讲:“起身吧。”   陈功心里吁了口气出来,他擦掉了额上出的细小微汗,谨慎地为章和帝添上了茶。   这时候,却有小黄门来禀:“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章和帝神色一凛:“宣。”   安国公是展岳的父亲,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早几年便致仕了。他是文人出身,早些年做过通政司的通政使,后来因为安国公世子展泰当了光禄寺少卿,展岳又做了都指挥使。   为了避免安国公府树大招风,安国公主动请辞了职位,闲暇时在家里养鸟养花地,很少进宫来。   安国公与展岳长得并不相似,反倒是展少瑛更像他一些。因为年纪愈大,他面皮干瘦,眼皮上的褶皱分外明显,显得有几分精明。   安国公给章和帝请安,章和帝给他赐了座。   两人闲话家常了几句后,安国公才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前些时日,陛下宣臣进宫,问了瑛哥儿的生辰八字,老臣回去后,便和家慈说了。”   “家慈说,陛下这是有心抬举瑛哥儿,没准想为瑛哥儿赐婚呢。”   安国公讲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瞧了眼章和帝,见章和帝面色不动,安国公只好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笑着继续道:“家慈说,咱家几代忠臣,陛下眼里都看得见。”   章和帝此时,方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他道:“老夫人是个明眼人。”   “朕听说,你家老四,从小是老夫人养大的?”章和帝抬眼看安国公,低沉地问了句。   安国公脸色有些僵,可也知道展岳这些年深得君心,便道:“是。”   他解释说:“傅氏去得早,家慈怜他孤苦,一直抱养在身边。”   “算在嫡出名下?”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又了问一句。   安国公只好说:“是。”   这是当年,傅时瑜进府时,与他谈的条件。安国公那时色令智昏,想着傅氏进来了就是他的人,该出不了大的幺蛾子,这才连忙应下了。   可一年年过去,他方明白过来,这个条件他应得有多么愚蠢。   章和帝道:“朕确实有为展少瑛赐婚之意。”   安国公面上一喜,他今日是实在拗不过展泰,方才进了宫来,也是要探探皇帝的口风,想知道长孙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尚主。   听到章和帝这样说,他已经准备谢恩了,章和帝却道:“齐乐候的嫡次女,朕看过了,与你家瑛哥儿很配。”   安国公整个人一震,章和帝已说:“你觉得如何?”   安国公垂下眼,他额上微汗:“是。”   “门当户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姻缘。”安国公已经后悔在今日入宫了,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摆明了是不愿意将大公主许过来。   他起身见礼:“老臣为家中子孙谢恩。”   “起身吧。”章和帝道。   安国公满心苦涩地起了身。   章和帝见此,睨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在嘉善明确说过,不想嫁给展少瑛时,展少瑛这个人选,就彻底地在章和帝心里剔除掉了。   如果安国公府上下还抱着尚主的打算,自然是早些让他看清楚为好,何况……还有汝阳刚提到的展岳呢。   章和帝喝了口茶,晚间的时候,又去了承乾宫一趟。   淑娴自从跑乾清宫看过展岳一遭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庄妃觉得奇怪,招来了李阳过来问,又传了淑娴身边的小宫女。   连消带打地,终于盘问出了嘉善和展岳那夜在假山后私会的事情。   庄妃当即找来了淑娴,她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等重要的事儿,你怎藏在心里?”   “好好的把柄都没利用成!”庄妃气叹。   淑娴见母妃满心地要将此事捅出去,忙道:“您不要和父皇说,好不好!”   庄妃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问:“怎么?”   “我也十四了,母妃。”淑娴那一向嚣张跋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片刻的红光,她咬着唇,“您去求求父皇,将那展指挥使,许给我当驸马,好吗?”   庄妃一愣。她站起身,脸色立即大变,她压低声道:“淑娴,我的好孩子,他只是个庶出,身上是没爵位的。”   “我知道!”淑娴见庄妃这样,不由得有些着急,她拉着庄妃的衣袖,把嘴唇咬了又咬,“我不在乎。”   “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庶出。”淑娴道。   庄妃的眼眸里寒光一闪,她厉声问:“你说什么?”   淑娴有些怕地缩了手。   庄妃虽然执掌六宫,但一个妃位也就到了头。皇帝悬空后位多年,哪怕她育有皇长子,哪怕前朝大臣们上了多年奏折,说“后宫不能无主”,章和帝也从不曾改其心意。   这个于朝政上一向温和的皇帝,在这点上,却有着出奇的执着。   除非是日后赵佑成登基,否则,在皇帝跟前,她也只是个妾。   庄妃向来痛恨别人提起此事儿,如今心爱的女儿,坦然承认自己只是个庶出,庄妃的眼目中几乎充了血,她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会为你出这个头。”   “母妃!”因为和赵佑成是龙凤胎,淑娴也是被母亲与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想要的必须要得到!   她挤出一丝笑来:“展大人虽然是庶出,可他是指挥使。您和哥哥,不是都想要拉拢御前的人吗!”   “他手掌金吾卫,若能站在哥哥身边,那会是多大的一个筹码。”喜欢上人以后,淑娴也用了用脑袋,更是向李阳了解了许多有关金吾卫的事儿。   她双眼放光道:“爵位不过是虚名。如果他日后威名显赫,能立一个从龙之功,哥哥那时候再封他一个爵,不就好了!”   淑娴想得简单,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在了正点上。庄妃的母家是文官出身,在武将里没有根基。   展岳虽然出自安国公府,可是他这些年威名渐显,未尝不是也沾了当年永定侯府的光。   当年,傅家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庄妃仍旧历历在目。   庄妃迟疑了下,淑娴忙趁热打铁说:“母妃可以去问问哥哥,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庄妃抿了抿唇,想到儿子如今尚还不稳的地位,她真的犹豫了。   当夜,章和帝的过来时候,庄妃一边伺候他脱下了龙袍,一边笑问:“钟秀宫那边,臣妾都安排好了,已请汝阳皇姐住了进去。”   章和帝对她办事儿还是放心地,只是问:“派过去的宫女还妥当吧?”   “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绝不会有差错。”庄妃回道。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眼章和帝的神色,谨慎地说:“展砚清大人毕竟与汝阳皇姐是亲戚。这些年,皇姐独居观里,您看,要不要臣妾安排他们见一面?”   章和帝听她说到这里,知道她是上了心,心里也很熨帖,便说:“朕提过,皇姐婉拒了。她要在宫里一直待到朕过寿,总有机会见面。”   庄妃既然主动提起了展岳,章和帝便顺势地将压在他心头一天的事儿问了出来。   “你觉得,展砚清如何?” 第031章   听到章和帝主动谈起了展岳, 庄妃不由眉目一动,自和淑娴谈过以后,她心里当然是藏着小心思儿的。可一想到展岳是金吾卫出身,庄妃又不敢贸贸然开口, 怕不当心下惹了章和帝的疑心。   她谨慎地抿了抿嘴儿, 舒缓了眉峰, 道:“陛下真是问倒了臣妾。臣妾统共没见过展指挥使几面,一时,真也说不出个好赖。”   “不过, ”庄妃话音一转, 温然说,“他既能得陛下爱重, 想必,自有过人的本事在。”   庄妃心思向来缜密, 虽有淑娴求情在先, 但在没摸透章和帝的目的之前,她也不肯轻易地露了口风出去。   是以,这话, 说了和没说几乎无什么差别。   章和帝微一敛眉,敛着眸子望向她:“朕提拔他, 确是爱重他的本事。但朕思来想去, 又觉得他是庶子出身,只怕他,日后掌权了无法服众。”   庄妃听到这话只静了静,她的嘴角划出一点微凉的弧度。   想到淑娴下午时, 还大言不惭地在自己跟前说过“我也是个庶出”,庄妃强忍住了面上的微微变色, 她低眉一笑道:“臣妾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臣妾从前在家里,和姐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叫‘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一句是老子言的,‘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庄妃兀自一笑,神清气爽地说:“若是陛下真的喜欢展指挥使,若是他真的是个有能有德之人,臣妾觉得,庶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章和帝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庄妃,他凝视她片刻,沉声问:“是这样吗?”   庄妃颔首微笑道:“臣妾以为是。”   章和帝沉默了片刻。   他道:“或许,是朕太执着于门阀之见。”   想到展岳的英姿过人,章和帝屈指按了按眉心,他平静道,“朕下午也问过了安国公。展家小子是在他家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这庶出身份,可以抬。”   庄妃从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她深深地看了章和帝一眼,左思右想后,还是忍不住地想探知一二。   庄妃神情微动道:“展大人君恩深重,看来,是又要擢升了。”   “臣妾赶明儿,要和汝阳皇姐报声喜才是。”庄妃笑一笑,面露喜色。   章和帝道:“不是擢升。”   他顿了顿,说:“汝阳皇姐,今日替展砚清,在朕跟前提了亲。”   庄妃神色一变,她心思转得快,冷厉的眸子里即刻多了丝幽深之意。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汝阳亲自出面,又有谁,值得展砚清这样一个深受帝王恩宠的人,百转千回地来求亲?!   他求娶的,必然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而这世间女子,身份尊贵的又有几何?   庄妃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嘉善。   是!也只有嘉善的婚事,才会让章和帝这般反复思量,拿不定主意。   庄妃面目几变,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安静。六角的鎏金香炉里飘出了一股子浓重的云南丹桂香,其中还混着一丝清爽的薄荷油。   那薄荷油闻起来有丝凉苦,片刻间就让庄妃清醒了过来。   她唇角紧紧抿起,面目肃然:“那陛下,应允了皇姐吗?”   “没有。”章和帝指了指自己额上的穴位,示意庄妃帮忙轻轻揉一揉,他闭着眼道,“展砚清日后袭不了爵,朕觉得,嘉善嫁过去,委屈了些。”   听到章和帝说没有应允,庄妃的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她伸手,在章和帝的额上轻按着:“是啊。的确有些委屈大公主。”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章和帝没有睁眼,只作闭目养神之态,他道,“能者居之。展砚清,是个有能力的人。”   庄妃差点咬碎了一嘴的牙,她神情凝滞如冰,连手上动作,都不自觉加重了一份力气,她说:“恐怕大公主,会不甘愿吧。”   章和帝被她按得有一丝吃痛,便缓缓睁开了眼,庄妃眼里的冷凝之意,此时还未散去,恰被章和帝瞧了个正着。   夜凉如水,这一刻,章和帝看她的眼神,也有如这夜色一般。   庄妃慌忙地轻柔一笑:“臣妾力道,按重了些吗?”   章和帝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无事。”   庄妃挽起唇,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线温柔的笑意,她声音低弱下去:“陛下劳心朝政,也要当心身体才是。臣妾,再帮陛下揉一揉。”   章和帝又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心微皱,说了句“嗯”。   可这茬出了之后,一夜里,章和帝都再没有和庄妃提过,任何与嘉善和展岳有关的话题。   庄妃心下一凛,一张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   隔日,庄妃便找来了淑娴,她敛着神色,将昨日的事情说与淑娴听,见淑娴知道后,仍旧一副没开过窍,神驰心醉的模样。   她眸光一狠,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给我放亮了眼睛,看清楚情势!”   “不是母妃不帮你,人家早就快你一步捷足先登了!”庄妃想起昨夜章和帝看她的目光,心里有一丝凉意飘过,她恨道,“若是你将嘉善二人那夜私会的事儿,早先告诉了我。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必会怀疑他们在长春观就有了苟且,哪还有什么赐婚不赐婚!”   淑娴凝望着庄妃,粉嫩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才十四岁,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呢。   而那个男人,要被嘉善抢走了。   淑娴的眼里迅速蕴上了一层水雾,她抓着庄妃的手,颤声道:“母妃,父皇现如今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嘉善和展指挥使赐婚吗?”   “多半是了。”想到自己居然还在章和帝面前,为展岳美言过几句,庄妃的一颗心都凉透了。她握紧了茶盏,看向淑娴这个样子时,又是一阵来气。   庄妃的声音很冷:“如果不是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昨日求了我几句,我岂会为他们说话。”   庄妃肃穆的眼尾上勾,她冷笑说:“现在可好,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淑娴的眼里氤氲着水汽,她柳眉微蹙,眼泪都要收不住了,她紧紧抓着庄妃的手:“母妃,你再去和父皇说说好不好?父皇不是喜欢嘉善吗,怎么会把她许给一个庶子,你再去和他说说。”   庄妃狠心将手掌抽了出来,她拂开衣袖,沉稳地道:“我再去提,你父皇恐怕要疑心我心怀不轨,只会将此事落地更严实。”   听到淑娴说章和帝怎么会把嘉善许给一个庶子,庄妃的眼目发红。   “你以为,他会委屈了嘉善?”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多年,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她唇角溢出一缕讽刺的笑,“你看着吧。展砚清要是真能尚主,只怕不仅是个金吾卫统领那么简单了。”   庄妃道:“他没有爵位,陛下便会给他添上足以尚主的筹码。”   想到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庄妃的心里真是又痛又痒又恨,霎时什么滋味儿都有了。   这么好的一个沾染军政的机会,却拱手让给了他人!   庄妃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淑娴,更觉她不争气,一股迁怒之情顷刻涌了上来。庄妃倚在榻上,直言不讳道:“你给我滚去跪佛堂,马上就要到你父皇的寿宴,你做出这个样子,岂不是成心地想气他?”   身旁的窦嬷嬷想劝几句,庄妃却道:“这是为你好。”   淑娴擦了擦眼泪,小小的抽泣声却还在。   “你要能有嘉善一半的通透,我和你哥,不知能少操多少心。”庄妃说。   窦嬷嬷听到这话,嘴里那口想叹的气,隐隐地呼了出来,她没再继续求情。   淑娴抹了抹脸,她目光复杂,埋头咬着唇走了。   不得不说,作为在章和帝身边待了多年的女人,庄妃还是十分了解章和帝的。这夜从承乾宫出去以后,过得几日,章和帝便下了旨意,给嘉善与展岳赐婚。   与这旨意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令展岳兼任五军都督府,五军断事官的诏书。五军断事官是正五品官职,论职位高低,不如金吾卫都指挥使,但是却总统五军刑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有让展大人牵涉军权之意。   即便庄妃已经缓过了劲来,可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恨不得时光能回溯,她好回去生吞活剥了那一夜的自己!   都督府总管调兵之权,金吾卫都指挥使又自来是非帝王亲信不能任,本朝极少有人,能在五军都督府和金吾卫同时任职。   这让赵佑成日后还怎么在军里收买人心?这岂是在给展岳加筹码,这根本是给了嘉善一张保命符!   庄妃暗自呕血,便把淑娴叫来,又狠狠地说了她一通。直到淑娴丧声歪气地表示,已对展岳无非分之想时,庄妃方才放过了她。   而另一头的嘉善和展岳,以及汝阳长公主,却是各自心安神定了下来。嘉善想到那天父皇来问她,“愿不愿委屈一下,嫁给展岳”时,嘉善的心里便感慨万千。   或许在父皇与这天下人心里,她嫁给展岳,是如今的她委屈。可嘉善知道,这世上,再很难有什么,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让人心动了。   嘉善的粉腮上浮起异色,她低下头,含情的杏眼上出现一丝亮人的光彩。素玉和丹翠进来时,见到公主正托腮歪头地浮想联翩,两人忍不住互看了眼,继而相视一笑。   素玉说:“殿下,明日就是陛下过寿,奴婢已经将您准备好的寿礼收拾妥帖了,您看,还需不需要加什么?”   嘉善的面目柔和,她笑说:“不必了。”   “父皇看重的是一片心意,又岂会真的在乎东西有多贵重。”她道。   丹翠点头,表示很赞同:“是啊。奴婢觉得,也许,能成功解决公主的婚事,这才是陛下心里感觉最熨帖的事儿呢。”   素玉低下头,不敢像丹翠这样打趣嘉善,可眉眼忍不住地带着笑意。   嘉善便虎起脸看她们,语气却是巧笑嫣然地:“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过宽和,养得你们也敢这般放肆了吗?”   丹翠笑盈盈地接话道:“殿下能得良婿,奴婢和素玉姐心里都觉得高兴,这才敢放肆一些。”   丹翠用了“良婿”一词来形容展岳,嘉善方才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对展岳的观感都不错。   看来这家伙很会收买人心。   以后嫁过去,丫头们别那么快地胳膊肘往外拐才好,嘉善想。   素玉道:“还有一封信,是展大人托人来交给奴婢的。”   嘉善于是打量了眼信封,很快认出了是裴元棠回信时的一贯手笔。想到裴元棠的那句“不如,嫁我”,嘉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她眉目低垂,语气沉了些:“放着吧,我稍后看。”   “是。”素玉道。   到了下午,那封信还是大喇喇地摆在嘉善的书案前。嘉善纹丝不动地盯了信封几眼,她脸庞雪白,清丽的眼眸漆黑而澄澈。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嘉善终于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她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只有约莫二十个字左右,嘉善一目十行地扫过后,她喉咙开始发涩,粉嫩的指尖,更是控制不了地在微微打颤。   她把信纸凑到烛火前,直到纸张烧成灰,连一缕烟子都看不到的时候,嘉善曾被刀割开过的一个心口,方愈合了过来。   那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嘉善脑海里——   孔氏已寻到,五叔会派人护送其进京。另,祝你好。   嘉善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光,她的眸色如黑云压城,像是正在强忍着汹涌澎拜的洪水般。   她的脑海里,反复徘徊着“孔氏已寻到”、“孔氏已寻到”……   真的是寒冬将过,春天要来了吗?   嘉善的瞳眸凌厉,她陡然捏紧了手指。 第032章   展岳与嘉善的赐婚诏书, 章和帝是令陈功直接赐到了安国公府去。陈功如今任秉笔太监,又跟在章和帝身边多年,安国公府上下都待他十分客气。   听说陈内侍来传旨,安国公还以为传的是展少瑛与齐乐候的嫡次女的婚事儿, 当即便把大儿子、大儿媳以及展少瑛全都叫了出去。   几个人风风火火地便打算去迎旨。   安国公虽然年纪不小了, 但可不是个脑子糊涂的家伙。他知道瑛哥儿尚不了主以后, 自然要在百种可能里面,选一个于自己利益最大的。   展少瑛是他的嫡长孙,本就有隔代亲的说法, 加上展少瑛颇通文书, 未来若能入了圣上的眼,必能光耀门楣。陛下愿意给他赐婚, 这是在给展少瑛脸面呢。   安国公只是没想到,一桩婚事罢了, 章和帝会派陈功亲自来。这是有多重视他们家瑛哥儿啊?   安国公、展泰以及张氏的脸上各自都洋溢起喜色, 安国公上去相迎,开口道:“伴伴怎亲自来了,快请坐。”   陈功的视线在安国公几人脸上一扫而过, 见除了展少瑛神色有些萎靡外,别的都喜出望外, 他不由也笑道:“国公爷客气了。老奴担当不起。”   “展砚清大人在吗, ”陈功看安国公后头没有展岳,忙说,“还请国公爷将他唤出来。”   张氏和展泰表情各是一僵,二人对视了眼, 目光里都多了一丝不明显的警戒,张氏的眼里更是飘过缕复杂的恨意。   还是安国公稍老成些, 神色不变道:“伴伴稍等,我这就让人去请他。”   他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打量道:“是犬子,在御前犯了什么事儿吗?”   陈功笑着摇了摇头:“展大人当差认真,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国公爷可以放心。”   安国公听了,却是更放心不下了。   他见陈功还在站着,便亲自请他坐好。   安国公略一思量,打量着说:“伴伴是为了犬子而来?”   陈功含笑点头:“是。老奴先得恭喜国公爷了,府上四爷,日后,许能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安国公淡淡一笑。   想到展岳,他心里只没来由地有些气闷。   展岳是他最杰出的一个儿子,这没有错。他这一生的四子里头,展泰平庸无奇,展嵩早早离世,还有一个儿子展恒,乃是一混不吝。说得难听些,在文治武功方面,展岳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展恒戳倒。   这几个孩子里,也只有展岳,如今在皇帝面前最有脸面。安国公甚至觉得,章和帝喜欢展岳,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否则,今天凭何会为了展岳的事儿,专门派了陈功来?   可只要想到傅氏,想到儿媳掉了那个孩子以后,贾氏曾和自己说过“小四怕是没有一天忘记过傅家,或许心里还记恨着国公爷您呢”。   安国公就面色复杂,他已没有了当初的冷静。   陈功转目看向展少瑛,见展少瑛虽面有苍白,可剑眉星目的样子,也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他便主动道:“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他这话带着点客套,但张氏和展泰的心里,却各自听得十分熨帖。展泰微笑道:“伴伴抬举他了。不过是有些微弱的才名,何来声名却显。”   “年轻人,经不得夸。”展泰说。   陈功一笑。   这一时,展岳也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袭金吾卫的官服,黑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刻的五官干净中带着英姿,几乎就在瞬间,把展泰几人都比了下去。饶是展少瑛占着几分年龄优势,但也如小树撞青松,高下立见。   陈功不由心道了句:“难怪大公主看不上展少瑛,却同意了嫁给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展大人,老奴有礼了。”   展岳道:“伴伴折煞我了。”   陈功神色安详地望向他:“请展大人听宣。”   展岳掀起衣袍,跪下。   安国公一愣,随后,在场诸人方一一跪好。   陈功面不改色地念完了展岳尚主的诏书后,又掏出一面圣旨,那上面写着令展岳暂代五军断事官一职。   张氏和展泰,两个人都满身震撼,就连安国公也久久未反应过来,更别提展少瑛的表情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陈功之前的话,是在活生生打他的脸。说他“声名却显”,可是大公主看不上他,就连陛下也只愿赐齐乐候的嫡次女给他。   反倒是四叔,闷声不响地,不仅抱得了佳人归,还被陛下安排进了五军都督府。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这话说的,真的是他吗!   展少瑛脸色微沉,他抿着嘴,眼底充斥了赤红的血丝,目光里更是写满讽刺。   只有展岳一个人镇定自若,他微微一笑,薄唇轻勾起:“劳烦伴伴为我的事儿,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人这话,才是真正地折煞奴婢。”陈功说,“请大人七日后,去五军都督府正式任职。”   展岳说:“是。”   安国公几人,听陈功对展岳自称“奴婢”,心里仿佛飘起了一阵雪花,霎时凉飕飕地。陈功虽然为人没架子,但毕竟是宦官里头第一人。他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自称“臣”都可的,却对着展岳口称“奴婢”。   张氏看展岳和陈功的眼神,顷刻间就不一样了。   陈功显然没有功夫注意到她,他对安国公说:“国公爷也是两朝老臣,该知道尚主规矩多。”   “陛下将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距今不到半年时间,一应事宜,请国公爷与老夫人都早早准备着。”   安国公整张脸都笑僵了,他点头称:“是。”   安国公府上下的反应和自己想象地都不太一样,陈功心里存了疑,他却是个人精,不好直接问什么,便打量着看看要不要回宫以后告诉陛下,或者转述给大公主听。   陈功又与安国公和展岳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安国公府霎时和炸了锅一样。   先是安国公接过圣旨,仔细端详了几眼,见上头确实写着令展岳尚主,他的眼神,有如案上的一丝青烟,缥缈若无。   他看向展岳,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展岳坐在太师椅上,他低头喝了口茶,淡说:“旨意在您手上,这又是陛下做的决定,何必要我解释。”   “你放肆!”安国公险些直接把圣旨砸到展岳身上去。   听了这话,展岳轻描淡写地抬首。他神色如常,眉宇间却带了一抹肃杀的凌厉。   安国公不禁身形一滞,他抿着唇,说:“大公主是陛下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的人,这算什么?”   展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展泰、张氏以及展少瑛几人身上略过,他笑笑,话语里有几分慵懒之意:“您这话说得对。”   “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展岳的音咬得字正腔圆,他嗓音低哑,眼角眉梢上有着如月光般清冷的温度,他道,“不如,您去问问陛下,问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安国公敛眉看他。   展岳的眼眸清澈如泉水,也寒冷如冰潭。他道:“连我一个庶子都值得让陛下同意将公主下嫁,怎么您最得意的嫡长孙,陛下反倒看不上。”   展岳站起身,微微举眸,和安国公对视着,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他唇角微勾说:“我也觉得奇怪。”   “逆子!”安国公被展岳这几句话气得脸色发红,还是展泰上前一步扶住他,轻声说:“父亲先坐下,小心为四弟伤了身子。”   “世子慎言。”展岳的眼角余光瞥向他,神色淡然道,“传出去,阖府的人恐怕真以为,国公爷身子不好,是为我的事所劳累。”   “这个罪名太大,我担当不起。”展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展泰抿了抿唇。 第033章   展泰大了展岳十多岁, 他已被封为世子,平时一向自持身份,很少会与展岳争执什么。当然,展岳也极少会和他起冲突。   这整个国公府里的人, 除了老太君还能得展岳几分尊重以外, 展岳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多余的人。   是, 他对他们连记恨都没有,是直接看不到。   可今日,展岳忽然亮出了他的森森獠牙。展泰微一错愕, 那张老成持重的脸皮上蓦地泛起些尴尬的颜色。   展泰道:“我是担心爹。”   “世子是好儿子, ”展岳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从善如流地说, “我颇觉惭愧。”   “逆子!”安国公的气犹没有散尽,他将圣旨放到一边, 指着展岳一顿叫嚣。   安国公:“嫡庶不分, 尊卑不分!公主嫁进来了,你让你大嫂如何称呼她,如何与她见礼?是你嫂子尊贵, 还是公主尊贵!”   展岳笑一笑,肯定地答:“那自然是公主。”   安国公的怒气霎时涌上头, 对着展岳好一阵骂骂咧咧。   展岳低头抿了口茶, 他双目平静淡然,只当作耳边是有只鸭子在嘎嘎叫。直到安国公嘎嘎完了,展岳才轻抬了下巴,示意刘琦将两道圣旨收好。   刘琦上前一步, 没看展泰几人,他径直从安国公跟前抄走了圣旨。   展岳的瞳眸漆黑, 他挑着眉头说:“国公爷若是教训完了,可能容我告退?”   “我还要去向祖母报一声喜。”展岳站起身,一身金吾卫官服未换,加上他那八尺多高的个头,即便只是安静站着,也能给展泰和展少瑛带来不小的压迫。   安国公抿唇不答话,既然等不到他的回音,展岳干脆就不等了,他站直身子,干脆地抬脚离去。   他刚一走,却听得一声扑通,原是展少瑛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身斜,直接歪坐在了太师椅上。   见祖父、爹娘的目光都扫向了自己,展少瑛不禁揉了揉发红的双眼,他嘴角麻木地牵起,干笑说:“我没事。”   张氏见到儿子这样,心里真是千百般的复杂,只觉得比展岳直接拿刀来剜她的心还不好受!   打蛇打七寸,他展砚清不愧深谙此道。   张氏的嘴唇发颤,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等张氏和展泰一起回到了院子里时,张氏的所有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单手捂着脸,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   张氏的身子紧绷着,她推拒了迎春奉上来的茶,抬眼望向展泰道:“老爷,这、这可怎么办!”   一想到陈功对展岳的态度,张氏就忍不住说:“要是他真尚了主,这府里日后,哪还有瑛哥儿的一席半地!”   虽然展岳是庶出,但是他的孩子一旦拥有了大公主的血脉,展少瑛必然是比不得那孩子的!皇帝又岂会任由一个有皇室根骨的孩子,无功无爵。   这国公府的爵位,真还能落到展少瑛头上去吗?   皇帝赐婚,可这赐得又是什么好婚事?根本就成心地让安国公府的后辈们兄弟阋墙!   张氏心里不仅泡了苦水,还藏了气焰,只是碍于皇室天威,不敢直说罢了。   展泰与她成亲二十年,对于张氏,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展泰眉头紧皱,他面上虽亦有哀愁,可毕竟是为官多年,与章和帝也曾君臣相宜过。他半叹不叹地说:“陛下不是昏庸之人,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嫡庶不分的事情。”   “朝廷早就许了我世子之位。我猜,陛下之所以让他去五军都督府任职,便是有不准备让他袭爵的打算。”展泰道,“瑛哥儿现下在小辈里,也算受重视的,你别自乱了阵脚。”   如果不是今天收到了展岳尚主的旨意,张氏或许会当真觉得展少瑛受重视。可现如今,到底是谁受重视?   张氏忍不住拿展少瑛与展岳作比,她苦笑说:“他已经是正三品都指挥使了,再来一个五军断事官,哪怕是国公爷,也比不得他君恩深重。”   展泰听她这样讲,不由地就有几分不悦。又有几个男人喜欢听妻子夸别的人?虽然张氏没有夸展岳的意思,但是这份说辞,却比正面夸更甚。   展泰面色微冷,那双酷似安国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鼻息里多了股不耐的堵塞感,他道:“且走着瞧。”   察觉出展泰的情绪不似刚才和善,张氏抿了抿唇,她揪紧手帕,没再多说话了。   这头的展岳,在出了正堂以后,并没有径直地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而是先回自己院子,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后,方才去找了闻老太君。   他可以不在乎安国公怎么想,可以随意地打击展泰和张氏,甚至可以摒弃国公府上的所有人,但唯独不能不亲口和老太君交代一声。   那是在他母亲去了以后,细心抚养了他二十年的祖母。   展岳的脚步微沉,他整张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低下了头,看向自己墨金的云靴。   盛妈妈正守在闻老太君屋子门口,仿佛是在等谁,见到展岳到了,她笑一声,轻说:“四爷来了。”   “老太君还未歇息。”盛妈妈道。   展岳眉眼微抬,他说:“是在等我吗?”   盛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头。   展岳嘴角牵起一点微末的笑意,不知是在苦还是真的开心,他若无其事地颔一下首。   盛妈妈于是抄起帘子,请他进去,盛妈妈自己却留在了门外。刘琦见此,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守在了屋外,像一尊雕像般尽忠尽职地一动不动。   闻老太君的屋子里没有多余伺候的人,她单独坐在上首,手上佛珠转个不停,房里仍旧燃着熟悉的袅袅檀香味儿。   听到有脚步声,闻老太君微抬起眼皮,她看向展岳,沉声道:“来了?”   “是。”展岳说。   屋子里灯线黯淡,他的半张脸隐在光火下,只露出一点昏暗的侧影,依然显得面如冠玉。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道:“孙儿曾允诺祖母,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会亲口告诉您我为何不愿娶冯氏。如今,孙儿来了。”   闻老太君半眯起眼,她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可是眼目早不如以前清楚了,一时眯细了眼才看清展岳的身影。   她道:“我已听说了。”   “要尚主了,”闻老太君看向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高兴?”   展岳回:“高兴。”   闻老太君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接着问:“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展岳顿了顿。   他长眉轻扬,一张脸轮廓分明。他望向闻老太君,一字字说:“我喜欢大公主。”   “嗯。”闻老太君缓慢地颔首说,“为了这个高兴,没错。”   展岳嘴唇一动,他双目貌似漫不经心,可那对瞳孔里,仿佛还有着几分和干净外表不符的幽沉。   闻老太君说:“尚主是大事儿。若是有一个不妥,陛下也会对国公府有微词。我已让你盛妈妈传了话给大房的人,你的婚事我会亲自操持,不让你大嫂插手。”   展岳的鼻梁高挺,眼若明星。听到闻老太君的话后,展岳不禁长睫轻眨,他的脸庞白皙而光洁。   “多谢祖母。”展岳低声道。   闻老太君静静地看向他,目光时而复杂,时而又慈爱怜悯。她转了转手中佛珠,微闭上眼说:“展家对不起你母亲。”   展岳的牙关死死绷紧了,他脸色半僵,片刻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闻老太君威严而沉静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来,她声调迟缓:“祖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展岳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眼皮一颤:“您说。”   “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你爹活着一天。”闻老太君睁开了眼,她的视线不像一个古稀老人般迷惘,而是充满了锐利。   她凝视着展岳,轻道:“我不允许这国公府,家宅不宁。”   展岳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他双膝冰凉,狭长的眸子里没有颜色。过得短暂的时候,展岳以额头轻轻碰上了自己分明的指节。   他道:“听祖母的。”   闻老太君说:“起来吧。”   她伸出一手扶他:“快入冬了,地上凉。”   展岳被闻老太君扶起,他反过来,慢慢搀着祖母的手。只觉那双手上的皮肉已经老态尽显,十分松弛了。   可那灼人的温度,还厚实温暖地如当年一样。   展岳双眼微涩。   出了老太君的正院以后,展岳又格外弯了一脚去看展阿鲤。   只一个下午,展岳要尚主的消息便传遍了国公府,展阿鲤也已经知道了。见到展岳,他面上的喜色不是假的,手舞足蹈地说:“四叔,我要有一个公主婶婶了吗?”   “是。”展岳被他的高兴所传染,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早该有的喜色。   展阿鲤沾沾自喜道:“太好了,恭喜四叔!”   这是展岳今天听到的第一句恭喜。可能阖府上,也只有展阿鲤的恭喜,是实心实意,掺不得半点杂质。   展岳弯唇道:“还得谢阿鲤才对。”   展阿鲤不明所以,却也乐意听四叔这样说,他抓着展岳的手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多个小弟弟呢?”   展阿鲤是现在国公府上最小的小辈,常常被当作萝卜头对待,所以很期待有个比他更小的家伙出生。   听到四叔可能要成婚了,展阿鲤首先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他双目晶晶地望向展岳。   展岳的目光却有些飘远,想到嘉善说“短时间无法为他生一时半女”,他的面色如平静的湖面。至于那湖面下,是波涛汹涌,还是冰寒炸裂,却无法探知了。   他捏了捏展阿鲤的脸,语调又低又轻:“我努力。”   展阿鲤伸出一只手去,笑嘻嘻地和他拉了拉勾。 第034章   转眼就到万寿节。   章和帝的生辰是十月十九, 这日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微凉了。万寿节的宴席因是在晚上开,温度比白日要更寒一些。所以嘉善特地在杏色的交领衫裙外头,罩了一件绯红的织金长褙。   她乌发杏眼, 面庞雪白, 绯红色自然是无比地衬她。月色袅娜下, 那张瓜子脸,被映照地笑靥生春。   宫闱内宫规严谨,也只有在少数的与民同乐的日子里, 外臣才准许入宫, 和皇帝普天同庆。   除了任官的男子外,还有各个有品级的命妇、以及有头有脸的世家亲眷, 也会在这种时候进宫来,与后宫女眷们相聚一堂。   本朝对男女之防还不像后世那般严如铁栅栏。章和帝又为人宽和, 待女眷们也没什么架子。他并没有让人在宫里单独开两席, 而是直接令亲贵大臣、女眷命妇各分坐在下座的左右手边。   章和帝自然主位上首正中,庄妃与静妃一同协理六宫,便分了东西而坐。嘉善是小辈的公主里身份最尊, 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个,坐在了公主列席的第一个。而这时候, 却也能看出赵佑泽和赵佑成的区别来了。   虽然大家伙儿都知道, 四殿下患有先天眼疾,未来登基为帝的可能性极低。但他是元嫡,只要赵佑成一天不被立为太子,赵佑成的身份便永远越不过他去。   因此, 在皇子里面,目前还是赵佑泽领头, 赵佑成虽有皇长子之名,可也只能屈居第二。   嘉善和赵佑泽正好是相对而坐,见阿弟在和大家一起说完祝寿词以后,便埋着头只是吃东西,不由地有些不大好受。   孔神医的事情,她除了在拜托裴元棠时,告诉了他一声以外,没有再和多余的人说过。哪怕是元康,她也没透露过半分。   一是怕人多口杂,生出了无端是非。二也是怕,让大家空欢喜一场,尤其是元康,他还那么小。   可想到元康三番两次地说,希望能看见,能借此来保护她。嘉善就对那还在路上的孔神医,望眼欲穿起来。   这时候,宴席已经行进到一半,气氛被烘托地十分热烈了。为了给父皇祝寿,嘉善也多多少少喝了些果子酒,她酒量中成,不到一杯倒的程度,但也不算特别好,只是有个致命的小问题——微醺后容易上脸。   几杯酒下去后,嘉善不禁开始酒酣耳热,连两腮上也飘起了粉云朵朵。   坐在嘉善身边的是静妃所出的清河,清河一扭头,见嘉善面色好红,她些许担心地拉着嘉善袖子,说:“皇姐,你是不是醉了?要去换身衣裳,醒点酒再回来吗?”   嘉善的神智还是清醒地,不过感觉头略有晕乎。想必是把上一世的经验带到这一世来了。十五岁的自己,当然不如二十四的她,更胜酒力。   宴席上又人挨着人,气息烦闷。   嘉善瞧了眼周围兴致正高的人,以及在上首上与大臣们闲聊风月的父皇,她点头说:“那我出去走走。若是父皇问起,知道要怎么答吗?”   清河今年不过十岁,许是和赵佑泽以及静妃待久了的缘故,她比淑娴要懂事太多了。   清河乖乖点头,体贴地说:“知道。皇姐放心去吧,有我呢。”   嘉善欣慰一笑,轻轻拍了拍清河的肩,才抬脚离去。   她这一走,却也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后起身了。裴元棠是挨着几位翰林侍讲而坐,他虽然家世好,可如今官职一般,因此座位不太打眼,和左右同仁们打了声招呼,便自发离去。   淑娴却就在清河身边,她见嘉善先走了,眼里有丝微恨闪过。正好母妃此时还在应酬宫外的命妇们,无心管自己。淑娴偏头与惠安说了声什么,马上追着嘉善而去。   嘉善也没有走远。宴席还未散,这可能是她出嫁前给父皇过的最后一个寿了,须有头有尾才好。   嘉善在一边的备好的小阁里,将那件微染了酒气的长褙脱下,另换了身海棠紫的上衫。   素玉接过嘉善换下的衣裳,笑说:“晚上虽有风,可公主竟然还出了些汗,幸好备了衣裳。在夜里这样回去,最是容易染风寒。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生病可不吉利。”   嘉善瞧了她一眼,微勾着唇笑道:“哪里就是马上,还有近三个月呢。”   “三个月也很快了。”丹翠接过话,陪笑说,“眼瞅着就要过年,年一过完,就是殿下大婚的日子。这些时日,礼部的人得马不停蹄地转了。”   素玉替嘉善梳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奇怪道:“今天在宴席上,奴婢好像没有见到展大人。”   嘉善对着镜子抹上口脂,平静道:“他今日在金吾卫当值。他现在身兼两职,想必要比原来更忙。”   “原是这样。”丹翠点头说,“殿下将大人轮值的日子,算得真清楚。”   素玉一哂。   嘉善不由扭头,轻轻掐了一下丹翠的脸蛋,直到丹翠小声地说“奴婢错了”,嘉善才道:“你这丫头!”   丹翠嘻嘻一笑。   主仆三人从小阁里往外走,却在门口撞见了久等多时的淑娴。   淑娴身旁跟着的还是那夜的两个宫女,嘉善见到她们,只做看不见,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示意素玉与丹翠在前方开路。   素玉道:“请殿下让一让吧,大公主要出去。”   淑娴冷下眼看她,目光里犹带三分火气:“凭什么是我让?”   素玉笑说:“大公主居嫡又居长。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也是您让大公主,断没有公主让您的道理。”   淑娴不及嘉善高,得微微抬了头,才能与嘉善的双眼对视上。淑娴便狠狠扬起首,她略过素玉,走到嘉善身边去,银牙紧咬道:“你不过是有个好母亲,有个比我稍稍高贵一点的出身。”   “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想要的东西,也都能得到。我想嫁的人,也能属于我!而不是被别人横刀夺爱!”   说到“横刀夺爱”几个字时,淑娴的情绪明显很激动,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克制不住了。   她双眼微发红。   嘉善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她轻轻摇头:“看你这样子,是谁夺了你的爱不成?”   “不会是我吧。”嘉善大惊小怪道。   她单手微扶了下头上的白玉簪子,侧过头,悠悠张嘴道:“夺人所爱,还得要那人也爱你才行。自作多情可不叫爱。”   淑娴双眼冒火,她狠狠唾了一口道:“你才自作多情。”   “你真傻。”在嘉善眼里,淑娴实在是连对手都算不上,像是上赶着来被骂的,她轻道,“也真可怜。”   淑娴眉眼发青,她张着嘴道:“不许你这样说我。”   “那,我说点别的给你听。”嘉善笑了笑,她的眉梢眼角尽是光彩灿烂。   许是啄了酒,嘉善比从前要大胆,她含笑启唇,声调清脆悠然:“我可不止有个好母亲。我还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兄弟。未来——”   嘉善特地顿了顿,吐词清晰地说:“再会多一个好夫婿。”   “你有什么呢?”嘉善点了点她的肩,“你只有嫉妒。”   淑娴的眉目间带着冲动的郁色,她发狠地盯着嘉善瞧。两个小宫女怕她惹事,在陛下寿诞上惹了陛下不快,忙一左一右地牵住了淑娴。   淑娴的双手被拉着,她的视线片刻不离嘉善。嘉善说:“回去和你母妃多学学,再来跟我叫嚣。”   淑娴的眼泪,竟在这一时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嘉善可不会被她的眼泪吓到。事实上,对于这种在敌人面前连自己泪水都控住不住的人,只让嘉善觉得看不起。   她略过淑娴,半侧过身离开。   两个宫女劝淑娴道:“殿下,我们回宴上吧。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娘娘要是知道您来找大公主,心里会不高兴的。”   淑娴抹干净脸,她咬着牙,选择了和嘉善截然相反的一条路走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听到了这番对话的,却不止是嘉善与淑娴身边的宫女们。小阁的左手旁有个掖池,右手边还有座假山。   此时,掖池边上坐了一个人,假山上还藏着两个人。   假山上的两人听到了嘉善说的话以后,一个小声地问了另外一个:“大人,您要出去吗?”   展岳的眼角有几分笑意,想到嘉善讲“她未来会有个好夫婿”,他精致的侧脸染上了耀眼的星辰之色。   展岳薄唇翘起:“我若是出去,公主只怕要害羞了。”   那人道了声“是”,心里却默默地想:公主那么大方,可不像是轻易害羞的人。大人别是不敢出去,背地里框我呢。 第035章   展岳遵守君子风度, 也是为了给彼此都留点遐想的小空间。可有些人,显然没有做此想。   裴元棠不是习武之人,当不如展岳耳聪目明。因此他偷听时,所待的位置比展岳要显眼太多。   他单腿屈膝地坐在掖池边上, 嘴里衔了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嘉善几人一走出去, 正好撞见裴元棠低着头若有所思的那幕。   丹翠小声问:“殿下要和裴大人打招呼吗?”   嘉善的眉眼黯淡, 慢慢才恢复如常,她说:“他就是在等我们。”   果然,三人一过去, 裴元棠便微微抬起了脑袋。   他的皮相自然属于极好看的那一类。即便不如展岳的五官俊美无暇, 可也相貌俊朗,眉目间自有一股傲气温柔在。   裴元棠吐出嘴中的草, 他望向嘉善,眸光一闪道:“我都听到了。”   至于究竟听到了哪些, 裴元棠没有说清, 嘉善也不会仔细去过问。她想了想,说:“你的信,我也都收到了。”   裴元棠似乎是笑了笑, 嘉善只见到他双目认真地弯了起来。   裴元棠说:“哦。吓到你没有?”   他的语气平常,好似说的只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可嘉善只要想到, 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下, 藏着的小心翼翼的真心,便觉浑身都不大自在。   嘉善说:“你这个样子,才有些吓到我。”   裴元棠微笑。   嘉善慢慢问他:“你以后,还会娶妻吗?”   裴元棠睨了她一眼, 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怎么,你不会指望我为你守身如玉吧?”   想到上一世时他的外室, 以及他始终空悬的正妻之位。嘉善抿了下唇,只凝视着他不做声。   裴元棠却有些受不了地说:“别拿这样肉麻兮兮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嘉善的神色异常平静,她道:“那我不看你了。”   这话刚落地,嘉善果然从善如流地移开了目光。就在这当口,裴元棠的眼神,却陡然变得放肆了一些。   他望着嘉善。少顷后,裴元棠主动将视线下移,他拿着那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不怕告诉你,我也曾求过我爹,请他进宫来帮我提亲。”   “但他不愿。”裴元棠一笑。   他眯着眼,怅然若失地说:“他觉得我前途光明,尚了主以后,难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到四。要是我升了官,士林中人会觉得我是依靠你,才得以平步青云。作为裴家的后生,他不能让我,有给别人抓住这种话柄的机会。”   “是不是个老古董?”裴元棠终于有些苦涩地笑了,他道,“所以我亲自写信来问你。我想,只要你说句好,我使劲办法,也一定要请祖父进宫。我不会管我爹的意见,不会管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没等到你的那声好。”裴元棠的薄唇浮起笑意,他侧眸看向嘉善,“只等来了你和展砚清的赐婚。”   微暗的星光下,嘉善的面孔上带了五分娇柔,她两腮融融。月光如碎金子般铺洒进了掖池里,水面很快缀上冷清的月牙白色。   嘉善道:“舅舅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   嘉善埋下头,她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裴元棠会和大舅在他的婚事问题上闹得那么僵。   裴元棠的父亲裴子敬,是国子监祭酒。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他一向十分爱惜名声。当年裴家初成为皇后外家时,本应该会有封田封地的赏赐。可是裴子敬却再三请辞了一应的所有奖赏。   为了这个,许多准备说裴家闲话的人,都不得不改口赞裴子敬一句“风光霁月”。他洁身自好这许多年,若是裴元棠尚了主,那又势必要给清流,造成不小的冲击。   所以他不愿去拉下脸面,向父皇求个赐婚。   上一世的嘉善,并没有机会收到裴元棠那句“不如嫁我”的真情流露。   或许,在裴元棠心里。裴家森严而不通人性的家风,才是他最终没能娶到表妹的罪魁祸首。因此他养外室,他特意与裴子敬反着来……   嘉善静静地看了裴元棠一会儿,她声音放低了些:“谢谢你的喜欢。但老实说,即便舅舅来了,父皇也多半不会同意的。而且——”   嘉善认真地道:“展砚清很让人心动。”   裴元棠端详着她,低低哼了一声,口吻中却比刚才多了点儿释然:“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没有办法。”嘉善无声无息地笑一笑,慢吞吞说,“我要嫁人了,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   裴元棠抿唇。   嘉善的双目牢牢看着他:“既然你不让我把你当可怜虫看待,那我也希望,能适时地和你分享喜悦。”   “就像是你日后成婚了,我也欢迎你把你妻子的好,讲给我听。”嘉善说。   裴元棠虎了脸,面色瞧着不太和善。   嘉善挑眉,故意问他道:“难道你真要和我说,你以后不打算娶妻了?这可不像你。”   裴元棠拂了衣袖:“你别管我这个。”   “你是我表哥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嘉善举例道,“小时候,母后和舅母,都曾让我们守望相助呢。”   “你真无情。”嘉善眼眸闪了闪,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裴元棠的俊脸都险些要被她气红了,他丢了手中的草,一股脑地说:“那你告诉我。他怎么就让人心动了?”   “不问清楚这个,我心里永远不服。”裴元棠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睁大了眼,和嘉善的眸子对视上。   有些事儿,说开了总比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好。嘉善也没有躲闪,她双眸一眨,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唔。”   嘉善掰着手指,仔细地和他数:“他比你懂事,比你沉稳。嗯……”   嘉善抬眸,看了眼裴元棠的个子,伸手比了一下后,点头说:“约莫还比你高。”   “比你会说话,比你更让人有安全感。”嘉善的两颊又红又白,她耳上的一对红宝石环,显得她面容越发娇美清丽。   嘉善见裴元棠不发一词,停了嘴问:“还要听吗?”   “不。”裴元棠从唇齿中挤出一个字,他说:“我知道了。”   “我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好,给你看看。”裴元棠冷哼道,“但那个时候的我,只会属于别人,不会属于你了。”   他话里有赌气的成分在,还略带了些孩子气。可总算也愿意说出“别人”两字。   嘉善忍不住笑了笑,没有作声。   裴元棠从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眼,他理了理衣襟,又恢复成了来时的那个贵公子模样。   他拂一拂衣袖,抬首挺胸地走了。那周身气焰,少了黯然失落,变得很是嚣张不满。   素玉和丹翠都不禁捂了嘴,各自咯咯地笑了两声。   知道了裴元棠的心结在何处以后,嘉善的心情比先前变得要更悠闲。她也希望这辈子的表哥,能找个女孩儿温柔以待,别又白白辜负了好时光。   她理了理头上略有些歪的簪子,往宴上的方向走。   而假山背后的展岳,却终于保持不住君子风范。他不由分说地给另外一人落下句:“在这儿等着。”   那人道是,展岳便抬脚,随着嘉善的脚步而去。   听到身后有沉重的步伐声传来,嘉善和素玉、丹翠三人一起回了头。展岳正站着笔直看她们,他抬眸,目光轻轻扫过嘉善。   素玉和丹翠心神一凛,两人一左一右地慌忙退后了。   嘉善微蹙了眉,展岳若无其事地道:“真巧。在这里碰到殿下。”   嘉善扬首望向他,似笑非笑地问:“哦,是偶然碰到的吗?那是太巧了。”   “顺便还目睹了一场,殿下击退爱慕者的戏。”展岳的身影高大,他凝神望着她。   嘉善轻易不入他的套,她微扬起下巴:“大人可能眼神不好。不止一场,是两场才对。”   “只不过。”嘉善微做停顿,她的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向展岳。   嘉善的肤色如白玉初雪:“第一场里,被爱慕的可不是我。”   “唔。”展岳轻点了下头,他精致的容颜上,长眸微眨,“是我来得不巧,只看了一场。”   “我好像听到有位公主说,‘展砚清很让人心动’。”展岳笑了笑,道貌岸然地道,“真是太不巧了。”   嘉善本就喝酒爱脸红,这下可好,得了这句话后。她从头顶的天灵盖一直到足下的脚后跟,都要红成了一个外酥里嫩的醉虾米。   她抬眸,杏眼微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冲她一笑。   “我很能给你安全感吗?”他靠近了一步,几乎是擦着嘉善的耳畔问。 第036章   展岳身上那股雨后青松的味儿, 混着风声,一阵阵地飘进了嘉善的鼻尖。   嘉善脑子里的酒意霎时清醒了不少,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扭过头说:“还可以。”   “公主这不老实的毛病, 真该改改。”展岳低声道。   他半俯下|身, 抽出手, 轻摸了下嘉善今日戴在头上的白玉簪子:“这东西看着眼熟,好像是我送的?”   嘉善没有反驳,点头说:“它的颜色, 正好配我今天穿的小衫。”   展岳轻笑了声。   嘉善那根隐秘的神经被隐隐挑动了, 她微惦着脚尖,试图平视着展岳的眼睛。她半启唇, 反唇相讥道:“大人让我改不老实的毛病,那你这偷听墙角的毛病, 是不是也要改?”   “可别打量着蒙我。”嘉善的眸中熠熠生辉, 她轻轻笑说,“不会真以为,我会相信, 你是和我碰巧撞上的吧。”   展岳略挑长眉,神色如常。   “大人一样不老实。”嘉善看了他一眼, 哼道, “淑娴的事儿,你真一点儿没听到吗?”   展岳抬眸,目光静静地端详着嘉善。   嘉善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不禁有些脑热,一时间昏昏沉沉, 微醺意好像又染上了心头。她轻蹭了蹭鼻子,伸出一只青葱的指尖, 隔着衣裳,小心地点了点展岳的胸口。   展岳的身量颀长,胸膛也坚硬饱满。嘉善的指头好像是戳到了一座厚实的山,横竖都硬邦邦地。   她声音清脆地问:“是不是应该和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横刀夺爱’?”   展岳低头看她,只见嘉善的双眸明睐,目光里有稚嫩未脱的天真,也有着艳丽无匹的缠绵妩媚。   她两腮上擦了粉嫩的胭脂,唇上还涂了朱红口脂。可展岳,却分明地透过这些精致的粉黛,看到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有一丝轻微的泛红。   她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尚透着几分生疏。展岳的心,早已在这个瞬间软地一塌糊涂。   他的小公主,其实很在乎他呢。   展岳的眼中,有如星月流光般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横刀夺爱’是什么,听不懂。她的话,我没认真听,我只觉得你说得很对。”   嘉善扬首望着他。   展岳哑着嗓子说:“你会多个好夫婿。”   “一个,会一心一意保护你,以及元康的,”展岳低下头去,忽然攫住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力度很牢,“好夫婿。”   嘉善的颊上生起红晕。虽然这话是自己主动与淑娴说的,可是被展岳重复一遍,却不免让人在脸红心跳之余,生出额外的情生意动。   她使了使劲,想将手抽出来。谁知她一动,展岳却抓得更紧了。   他的手掌几乎是嘉善的两倍大。多半是源于习武,展岳的掌心火热而温暖。不像嘉善的手,偶尔还会流露出冰凉。   被这样抓着,嘉善忍不住地用力挣了挣。但那力道,如同是小猫伸着爪子在挠老虎皮。   嘉善眼见靠自己是挣不开了,便微瞪了他一眼。她脸上红云未退,特意压低了声说:“我还没嫁给你,你不要放肆。”   “好。”展岳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放松,十分缓慢地放掉了嘉善水嫩的五指。   嘉善白皙的手背,都要被他掌心上炙热的温度给烫红了。   得到自由以后,嘉善揉了揉手腕,她扯着嘴角道:“你最好是真的听不懂。”   展岳眸色渐深地望着她,一贯清冷的声线中,透露出几分懒洋洋。他埋下头,面色照着月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具体表情。   他道:“公主要是吃醋,大可直接和我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嘉善道:“我没有。”   “公主又不老实了。”展岳半蹲下腰来,极其有耐心地盯着她,他的眼底有着淡淡笑意,他一字一顿道,“还是刚才说‘展砚清让人心动’的公主,比较可爱。”   嘉善说:“我相信我那个妹妹,不至于与你发展到让我吃醋的地步。”   “哦。”展岳轻点头,他慢条斯理地整了一下衣襟,双手纤长,“因为你相信,我们之间,必然什么都没有吗?”   嘉善道:“是啊。”   她逮着了机会,马上狡黠地弯起眼睛笑了:“我可不像某个人,吃醋起来不择手段。喜欢偷看信,还喜欢偷听墙角。”   展岳默一会儿,承认了这些事实。他启唇说:“若不是今日阴差阳错,我也无法听见公主的真情流露了。”   “更不知道公主,”展岳悠悠转口,他坦然道,“私下里是这么认可我。”   嘉善的容颜白里透红,她薄薄的嘴唇被轻咬了起来。   展岳盯着她看了眼,他轻声地添上一句:“以后再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不必去找裴元棠。夫妻一体,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我承诺你的话,从那一刻起就在做数。”展岳也怕给人听见,他悄悄走近一步,紧贴着她的脸颊道。   嘉善的呼吸不禁一紧,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一下,她抬眼望着他。   展岳的目光热切而沉稳,他神色微严:“你说,我能给你安全感。希望这句,不是你随口拿来诓裴元棠的。”   怕嘉善不愿应,他放低了语调,挨着她的耳根边问:“记住我说的了吗?”   展岳聪颖,又在父皇身边多年。想必早就练了一身闻歌而知雅意的本事。定是她今天一时大意,和淑娴说的那句“我有个好兄弟”让他起了疑心。   只要他再一联想到她和裴元棠曾传过的那些书信,很容易能调查出一点端倪来。   如果她真嫁给了他,阿弟的事儿早晚也不会瞒他。可宫里却实在不是挑明的地方。   嘉善点了下头,没有多说,她道:“知道了。”   “好。”展岳方满意地应了一声。   他的视线转向嘉善酒意未退的脸蛋上,他目光微沉,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嘱咐着:“回去后少喝些酒,当心醉了。”   嘉善不由抬头望了展岳一眼,轻声说:“大人管得真宽。”   展岳神色平静,可那上抿的唇角,却透露出丝不容置疑的霸道。他轻轻地捏了捏嘉善的脸,眉眼间有淡淡笑意:“你要是喜欢,不如留着在成婚的时候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嘉善的皮肤细腻,触感好得像是刚被磨出来的嫩豆腐,又滑又白。   展岳松开手道:“那天,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他捏她脸的力道很轻,痛是如何都不会痛的。只是那略有薄茧的粗糙指腹,扫在嘉善的皮肤上时,酥酥痒痒地,令嘉善的睫毛根忍不住颤了好几下。   嘉善揉了揉自己的脸,不甘示弱道:“你再这样动手动脚,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不嫁你了。”   展岳被她这吓唬弄得忍俊不禁,他忍着笑服软道:“那你还是嫁我吧。”   嘉善却犹不满意,蛮横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展岳主动与她隔开了三步远。嘉善才梳理着袄夹,领着素玉和丹翠款款而去。   她走远以后,展岳却神色渐凝,之前被撇在假山后的那人,此时终于大着胆子跟上前。   见展岳只是沉着颜色不说话,他轻轻唤了句:“指挥使。”   展岳慢吞吞地才回应了一声。他的神色淡了下来,轻声道:“这几日,时刻注意着裴家的动静,别给人以可乘之机。”   “是。”那人俯首做礼。   展岳摩挲了一下右手两指。那处指尖上,仿佛还存着嘉善脸蛋儿上柔软的温度。   他的公主啊,他未来的妻子,他要好好保护着。   展岳低着头想。   从江南到京城,如果是快马加鞭地赶路,最多半个月便可到。从收到裴元棠的回信起,嘉善便一直掐着日子,算算那孔大夫大约什么时候能正式进京。   自从万寿节过后,父皇的心思明显就扑了一半到自己的婚事上头。   嘉善也知道若是自己出了宫,不可能再随心地见父皇、见阿弟。因此这些时候,赵佑泽几乎是在长乐宫住三天,又在凤阳阁住三天。   章和帝知他们姐弟情深。毕竟是亲儿子,即便赵佑泽因为先天有疾,不是非常地得他钟爱,可一想到嘉善出嫁以后,赵佑泽就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了。   章和帝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内心里,终于分出了一点余地,留给赵佑泽。   赵佑泽最近的小日子,便过得很是愉快。   这天下午,赵佑泽刚从徐先生处温完书回来。素玉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凤阳阁,笑道:“今日裴夫人进了宫,正和大公主说话呢。殿下要不要换身衣服,去看看她们?”   素玉口中的裴夫人是裴子敬的妻子、裴元棠的母亲。她有三品诰命在身,乃是嘉善和赵佑泽的正经舅母。   裴夫人为人温和亲切,不像裴子敬般死板,也不像裴元棠一般傲气。皇后不在了以后,裴夫人便常常会进宫来,给他们姐弟带些宫外好玩好吃的东西。   听说是舅母来了,赵佑泽的小脸激动地发红,他点头说:“好!”   素玉于是领着他,去旁边的偏阁里帮他换了身衣裳。   赵佑泽很快换上他平日里穿的常服,几步路跑到了正殿里去。裴夫人正和嘉善坐在上首,一起吃着瓜果说话。   见到赵佑泽来了,裴夫人的双目隐隐发红,她伸出手:“元康来了,快让舅母抱抱。”   赵佑泽于是一头扑进裴夫人怀里,他笑着扬起脸:“舅母好久没来了。”   “舅母有想阿姐和元康吗?”赵佑泽一派天真地问。   裴夫人刮了刮他秀气的鼻子,笑说:“元康这么可人疼,舅母怎么能不想你。”   赵佑泽咧了嘴,高兴地笑起来。   他声调清亮地道:“阿姐要出嫁了,舅母是娘家人,也得给阿姐准备好礼物哦。以后阿姐嫁到外头去,舅母帮元康,常去看看阿姐好不好?”   他年龄小,主动伸手要礼物也不会惹人厌烦,在场众人都被他说得眼角微弯。最后几句话,更是让裴夫人和嘉善同时红了眼眶。   想到她嫁出宫以后,只剩独自留在宫里,无人可依的元康。   嘉善不由说:“舅母看舅母的,元康看元康的。阿姐就算嫁人,也还是你的姐姐。”   “你要是想我了,就和我说。你不便出宫,我进宫来看你。”嘉善道。   赵佑泽摇了摇头,婉拒道:“这样不好。会让父皇误以为阿姐婚后不幸福,也会让姐夫觉得,阿姐不满意他。”   赵佑泽说,“阿姐放心地嫁人吧,我已经长大了。静妃娘娘待我视如己出,我还有清河可以作伴。”   “不用担心我。”赵佑泽笑着补充了一句。   嘉善的双眸微暗,裴夫人忍不住地拿起巾帕擦了擦眼泪。她与嘉善对视了一眼,嘉善无声地点了下头。   裴夫人便将赵佑泽揽到了身前,她帮他理着发髻,贴向他的耳侧,轻声说:“舅母从宫外带了一位杏林圣手来,让他帮元康看看眼睛,好吗?”   赵佑泽微怔,而后才反应了过来,他小幅度地点头:“哦,好。” 第037章   赵佑泽的神情不像两人以为地那么惊喜, 几乎是镇静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嘉善盯着他瞧了片刻。   裴夫人忍不住开口问说:“有人来为元康看眼睛,元康觉得不乐意吗?”   赵佑泽的脸色十分白净,他静静地道:“没有。”   他伸出一个指头,挠了挠脑袋:“只是我记得, 小时候, 父皇母后也常为我请大夫来。可是都没有用。我怕舅母请的圣手看不好我, 反而惹舅母难过。”   裴夫人沉默了,她是闺阁妇人,从来心软。想到赵佑泽小小年纪, 便要常在这样的“希望与失望”中反复徘徊, 不一会儿,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嘉善也捏紧手指, 她微侧过脸去,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裴夫人强忍着欢笑上前一步, 将赵佑泽紧紧地楼进了自己怀里。   她小心地拍着他的背, 像幼时哄裴元棠睡觉一般认真仔细。裴夫人的声音有几丝沙哑,她道:“元康听话懂事,老天爷不会忍心, 真让我们孩子一辈子看不见的。”   赵佑泽点了点头,他抬手摸了把裴夫人的脸, 感觉指尖那块湿湿润润地, 他赶紧笑说:“舅母哭了,舅母怎么比元康还好哭。如果元康的眼睛能治好,那不是喜事嘛,舅母别哭。”   裴夫人忍着眼中的酸意, 她赶快用巾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她道:“是, 是喜事儿。”   赵佑泽也学着裴夫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嘉善低声吩咐道:“将那位孔厉辉传唤进来吧,别让他久等。”   丹翠说“是”,便有小宫女将孔厉辉传召进了正堂。   孔厉辉名为孔厉辉。   他年近不惑,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一张面孔清癯,鬓角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极为明亮。   孔厉辉身上有股很分明的药草香,还未走近嘉善身前,嘉善就闻到了,更别提赵佑泽。   赵佑泽耸了耸鼻尖,眉头微敛。   孔厉辉先向嘉善几人见了礼,见赵佑泽站在一旁,五官虽长得极为出色,可那双目无神。在他进来时,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地,孔厉辉的心里有了些底。   他道:“需要医治的,是这位小殿下吗?”   裴夫人说:“是。他天生有眼疾,请您给看看。”   “天生的?”孔厉辉面色微凝。他几步路走到赵佑泽跟前,扒着他的眼皮,仔细查探了一番,又小心地替他诊了脉。   嘉善在一旁看得实在心焦。虽说是她主动请的孔厉辉来,但到了这一刻,好像又没了把握,害怕赵佑泽真会这样继续瞎下去。   见孔厉辉始终眉头不展,嘉善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孔厉辉看向她,语调迟缓:“不太好办。”   嘉善和裴夫人面面相觑。嘉善长长的指甲径直掐进了手心里,裴夫人也揪紧了手帕,这一刻,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缓慢。   倒是一边的赵佑泽,主动问说:“治不好吗?”   孔厉辉有些讶异地挑着眉,他这半辈子见到过太多讳疾忌医的病人,极少有人敢果断地问出最坏结果。   孔厉辉道:“倒也不是。”   “这位小殿下,今年有十岁了吧?”孔厉辉看了眼赵佑泽的个头,轻声地问。   嘉善说:“虚岁十一。”   孔厉辉点着头:“不瞒几位贵人。小殿下的眼睛,有医治的希望。只是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朽不敢保证,他最后一定能康复。只敢说会竭尽毕生所学。”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有希望就好。毕竟上辈子,孔厉辉是险些成功了的。她最怕的,无非是从孔厉辉嘴里听到“无能为力”四个字。   赵佑泽却有点怀疑地转向孔厉辉,他张嘴问:“真的吗?”   孔厉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小殿下不信老朽?”   不待赵佑泽回话,孔厉辉不卑不亢地道:“老朽是游医,不是江湖骗子,这点,小殿下可以放心。”   无论这样,孔厉辉都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怕孔厉辉心里会生出怨怼,嘉善拿起手帕,替赵佑泽擦了下额上的汗,嘴里同时说道:“为了眼睛的事情,我阿弟从小见过很多大夫,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觉束手无策,他不免有些灰心。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请您见谅。”   孔厉辉定定地凝望了赵佑泽一会儿,才转目对向嘉善。他低头弯腰,行了个半礼,嘴上谦道:“不敢。”   嘉善一笑,她下座,亲自把孔厉辉扶了起来。   孔厉辉很快开出了一张药方,嘉善先拿着药方看了几眼,然后吩咐素玉道:“去太医院,找龚太医抓药。”   说完,又对孔厉辉道:“得劳烦您多待些时候了,待您确认了抓来的药无错以后,我才能放心。”   宫里的人小心一些也是常理,孔厉辉笑说:“应该的。”   开完药以后,孔厉辉又拿出几根银针来,要为赵佑泽针灸。嘉善便令丹翠领二人去旁边的偏殿里,小心地照护着。   待他们走了,裴夫人喝了口热茶,说:“孔厉辉可以放心。他的根基命脉都在江南,江南有你小舅看着在,不会出错。”   嘉善微一点头,还是道:“这些时日,麻烦舅舅舅母为我和元康操心了。”   “傻孩子,”裴夫人放下茶盏,轻斥她一句,“一家人何来说两家话的道理。元康那样惹人心疼,他若真能顺利康复,让舅母做什么也愿意。”   裴夫人一向待嘉善很亲热。在母后去世的那段时间里,裴夫人经常会进宫来,一整宿地陪着嘉善。   上辈子她出嫁以后,也是舅母怕她孤独,常去看她。   嘉善眼眶微酸,心下柔软起来,她难得撒了声娇:“舅母最好。”   裴夫人的眼底亦有丝暖意。她膝下没有女儿,所出的除了裴元棠外,还有一个也是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把嘉善当做半个女儿在疼。   裴夫人道:“别急着谢。”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轻声问:“这儿没有外人,我且问你。为元康治眼睛的事儿,你是预备知会陛下,还是瞒着?”   听裴夫人主动提起此事,嘉善眉间微拧,她语气平淡:“我也正想和舅母商量。”   “元康降生的那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又逢豫州大旱,饥荒就闹了近两个月。”嘉善的神情淡淡地,她眼里闪过一丝雪光,她冷笑着说,“为了这个,不少有心之人都说母后这胎不详。”   “偏巧元康又先天双目失明。当年许多人说,嫡皇子这样,正是应了那句不祥的传闻。”嘉善想着往事,几乎怔怔出神,她道,“加上母后早逝,未尝没有为元康的眼睛忧心思虑之过。”   嘉善舌尖略发苦,她寥落一笑,轻道:“出于这些原因,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元康不太钟意。若是我们有把握,能治好元康的眼睛便也罢了。我只怕没把握的话,会适得其反。让父皇对元康,更加不满。”   赵佑泽出生的时候,裴夫人已经嫁进了裴家。那时候,她还会时常进宫来,带着裴元棠与嘉善和几位小皇子作伴。所以对于这些旧事儿,她也明了。   如今听嘉善细细数来,她却是感慨万千,喟叹道:“虽是这样说,但瞒着陛下,始终不太好。”   “只怕,他以为你别有用心,”裴夫人点到为止,她顿了顿,“反倒离间了你们父女感情。”   嘉善微微叹息:“舅母说的,我知道。”   “那依舅母之意,还是要禀告父皇一声?”嘉善抬首问。   裴夫人喝了几口茶,轻道:“等孔厉辉为元康看出了眉目的时候,再去吧。”   嘉善的眉头依然拧着,她颔首:“好。”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须一时,裴夫人笑着看了眼嘉善,话锋一转道:“我进宫时,还碰见了金吾卫的展指挥使,他向我请了安。”   展岳有三品官身,按理,是肯定不用向裴夫人见礼的。裴夫人又语带打趣儿,想必展岳是站在嘉善的角度,行了晚辈礼。   嘉善面色微赧,凝声道:“便是他最多事儿。”   “他和我说,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去找他。”裴夫人问,“你将元康的事儿,与他说了?”   想到那晚,展岳覆在自己耳边的话,嘉善说:“他应该是猜到了。左右他也不是外人,猜到也好。舅母进宫,多少能有个照应。”   听嘉善说展岳不是外人,裴夫人不由展颜微笑,她握了嘉善的手说:“我看他英武不凡,很是配你。”   “展指挥使虽无爵位,但我听你大舅说,陛下很是倚重他。”裴夫人呵呵地笑道,“你可别仗着公主之尊,欺负了人家。”   她欺负他?不知是谁在欺负谁!   嘉善轻轻哼了声,她微扬起下巴:“舅母可真小看他了。”   裴夫人好笑地轻点一下嘉善的额头,又拉过她,叮嘱了几句女人间的闺房之事。   甥舅俩凑在一起,说了一下午的话。到了夕阳快落山时,裴夫人方与孔厉辉一起离开。   嘉善始终担心着赵佑泽,孔厉辉一走,她就把赵佑泽叫了来,问了几句他的感受。   赵佑泽抓抓脸,想了想说:“就是扎针的时候有些疼。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异样。”   “哦,还有,”赵佑泽补充说,“孔厉辉开的药好苦,我今天可以多吃两个蜜饯吗?”   他抬起单纯的小脸,双目晶晶地问嘉善。   嘉善哭笑不得地教育他:“徐先生没教过元康,良药苦口的道理吗?”   教育完以后,嘉善才坚决道:“不可以。”   赵佑泽有些焉儿地说了句:“好。”   想来第一天,体验不到什么也是正常的。嘉善留他一起用了膳,并叮嘱他不能忘了徐先生的功课。   赵佑泽点头,吃完了晚膳,自觉地让素玉带他去书房里头温书。   阿弟这样,嘉善实在欣慰。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宫,不由又带点忧愁。她揉着眉心,丹翠又来说:“殿下,汝阳长公主来了。”   嘉善双目一动:“快请。”   汝阳这次,却是来与嘉善告别的。汝阳在宫里住了一个月,对她而言,这已算久了。   听到汝阳要回观里,嘉善忙挽留道:“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姑母何不再住些日子?马上就守岁了,我还想留姑母在宫里,一起热闹呢。”   汝阳的眉眼平和,她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我都是在观里过得。陡一热闹起来,反倒不习惯。”   “而且过完年后,你和砚清的婚事便要提升日程。我在宫里,总不相宜。”汝阳的神情虽宁静,但提到展岳与嘉善的婚事时,话语里的三分喜悦却不假,想来是真觉得高兴。   汝阳是孀居之人,又已出家,按时下的规矩,确实不便出现在成婚的喜宴上。嘉善只好说:“那来日,我们再去观里,给姑母单独补一桌酒席。姑母不便喝酒,以茶代酒就好。”   汝阳莞尔:“砚清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嘉善脸红了红,嘴硬说:“只盼他也能做如此想。”   “你放心,他自然和我想得一样。”汝阳的双眼里带着亲和的笑,她温声道,“若不是他亲自求到我面前去,我又岂会向陛下开这个口。”   “恐怕能娶你,是他心里的经年夙愿了。”想到展岳那时候的样子,汝阳笑言道。   嘉善眸光微抬,眼角眉梢藏着一些未尽之意。   汝阳是过来人,看嘉善这个样子,猜也能猜到,她心里肯定亦有展岳。汝阳心下多了几分宽慰。   她转目,见嘉善容颜灿烂,汝阳不禁眼睫微垂,她的语气又轻又缓:“今日来,除了辞别以外。我还想着,把一些旧事,说与你听。”   汝阳的神色郑重地不同以往,嘉善不禁抬眼,轻声问:“什么?”   “关于傅家。”即便汝阳强忍着痛意,可语气里如何都免不去悲怆伤怀。   想到那个几十年功绩都冰消瓦解的永定侯府,嘉善心口一紧。   她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您说。” 第038章   傅家从前如何辉煌, 嘉善也几乎全是道听途说的。那个时候,连章和帝都尚未当上太子,哪里还会有嘉善呢。   如今,汝阳长公主愿意与嘉善讲当年的傅家, 嘉善自然也对此心怀敬畏。毕竟, 她从别人三言两语中听到的永定侯府, 足以让她佩服了。   汝阳攥紧了手,她脸色微白:“准确地说,我是想与你讲讲傅时瑜。”   汝阳嫁的是傅家嫡长子傅懿, 傅时瑜便是她嫡亲的小姑子。想来, 傅时瑜从前与她关系不错。   虽然傅时瑜只是安国公的妾室,但在嘉善心里, 还是把她当做正经婆婆来看待,嘉善轻轻道:“展大人与她, 长得很像吧。”   “像。”提到展岳, 汝阳微弯了唇角,她启唇说,“像极了。幸好他像傅时瑜, 而不是像安国公。”   汝阳连安国公的名讳都不曾提及,嘉善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她对安国公的态度。事实上, 嘉善对安国公的观感也一般。   她上一世嫁的是展少瑛, 和安国公乃是祖孙关系,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在嘉善印象里,安国公是个精明的男人,但心胸不算如何大度。   嘉善若有所思地问:“姑姑不喜欢安国公吗?”   “不喜欢。”汝阳连敷衍都不曾有, 她语调疏离,直言不讳道。   汝阳喝了口热茶, 柳眉逐渐舒展开,她目光深远:“永定侯是武人,膝下三子一女,将那一女教养地也如同男儿一样。当年的傅时瑜,漂亮又打眼,文武都极为不错。傅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几次三番地生起过要将她立为太子妃的念头。”   “可永定侯这人最为守信重诺,傅时瑜和安国公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为了这个,他甚至一度与皇后起了冲突。”汝阳长公主的笑容平静,但嘉善还是从她的寥寥几句里,听出了太多她为傅时瑜可惜之意。   想必那时候的傅时瑜,是真自在地让人羡慕的吧。嘉善没有作声,她抿了抿唇,沉默听着。   汝阳道:“安国公府,除了那位闻老夫人晓事些外,别的,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后来傅家出事,老安国公怕牵连自身,赶忙派人来退了亲。退亲时,甚至拿了傅皇后有意纳傅时瑜为太子妃的戏码说事。说傅家看不上他们,何不好聚好散。”   这位老安国公必然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不仅如此,心眼还很小,倒是和他那位重孙很像。   嘉善沉寂片刻,讽刺地牵起了嘴角,她问:“那后来,她如何又成了安国公的妾室?”   汝阳移开目光,她眉目浅淡,端起茶盏,静静地轻抿了一下。那茶叶片有轻微涩口,一如往后余生。   “在安国公娶贾氏过门的第二年里,老安国公去了。”汝阳神色一僵,她的声调缓缓地,仿佛能将嘉善拉进那时的情景里。   她说:“彼时,傅家早已是今非昔比,什么鼠辈宵小都敢来欺之一二。”   “永定侯的幺子傅骁,那年不过六岁,比现在的元康还要小一些。他是傅家仅存的血脉。”讲到这儿,饶是汝阳已吃斋念佛多年,也不禁双眼微湿。当年的赫赫侯府,经风雨飘零,最终却只能将命运牵系到孤女和幼子身上。   讲到这儿,汝阳不自主地停顿了片刻,许是在恢复情绪。   她口吻里带着落寞:“有太多人想看着永定侯府就此覆灭。也正是这时候,安国公上门,想纳傅时瑜为妾。”   嘉善抬眸,她脸颊雪白,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里十分光彩熠熠,她沉声地问:“她就这样应了吗?”   “不应又如何。”汝阳脸色发紧,她长叹一声,“那些愿娶傅时瑜为正室的人,没能力护住傅家和傅骁。想纳傅时瑜为妾的,也多是安国公这类。”   “她和我说,至少闻老夫人一直为着悔婚的事儿对她很惭愧。她嫁进去,有闻老夫人看护,不会过得太差。”汝阳和缓地微笑,那笑意很浅,“她还和安国公约法三章,说她如果生下长子,必须得记在嫡出名下。”   嘉善心里不太是滋味儿,任谁听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这样为世俗低了头,都不会好受的。   汝阳道:“她嫁进安国公府以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她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儿没变。”   那些残破的旧日时光,最终在汝阳嘴下凝成一句:“可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快活。”   “应该是不快活的。”嘉善说。   闻老太君再如何关照她,她也是给人当妾,以傅时瑜的性子,恐怕忍不下这等屈辱。可为了傅家,为了展岳,她不忍也得忍。   汝阳缓缓道:“砚清四岁的时候,傅时瑜去了。”   汝阳的话说起来平淡,但嘉善也是在幼时经过丧母之痛的人,明白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亲骤然离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天崩地裂。   她尚且还有父皇疼爱,有弟弟可以依偎,有舅母时常进宫陪她。可对小小的展岳而言,傅时瑜就是那时他的全部了吧。   汝阳的眉头轻轻皱起,她脸颊有几分瘦削,她的目光柔和,可又好像十分冰冷。汝阳说:“那年我已出家,不怎么过问俗事。傅时瑜的死讯,我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我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真的郁郁多年。”   “后来,我又去安国公府,见过砚清一次。”汝阳道,“他问我,如何能得到陛下的青眼相待。我告诉他,以他的家世身手,走金吾卫的路子最容易。”   “这孩子,从来不让人失望。”汝阳抿了抿唇,脸上总算又有了几抹笑意,但她的声音还是无比酸涩,她道,“他和别的世家子不一样。他们有家族庇佑,有父亲可以依靠,即便是不得宠的嫡子,也还有外家的全力支持。”   “砚清什么都没有。”   汝阳抬眼,她的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寂寞夜色中。她的声音低若不可闻,可是挤进嘉善耳朵里的一字字,却分外清晰。   汝阳低声说:“闻老太君待他虽好,始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祖母。他有今时今日,几乎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这么多年,我看到他,想起傅时瑜,仍然会觉得难受。”   “他没有母亲教。那个父亲,是活还是死,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汝阳的视线慢慢转向嘉善。她盯着嘉善那张在烛火照耀下,明艳亮丽的脸,轻声说道:“你是公主之尊,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人对你好。”   汝阳话语一顿,她低声说:“就当是为了姑姑,日后成了婚,你可以多心疼他一点吗?”   汝阳的声调轻缓,那微微下弯的双目里,装着繁华已逝的萧索。这一刻,嘉善的心里蓦然浮现出常常孤身一人的展岳,她的酸涩一时无以复加。   她轻按了按自己额角,宛若这样,就能将心底那些黯淡低沉的情绪抹去一般。   汝阳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嘉善抿了下微干的唇,轻轻点头:“我答应姑姑。”   “他落寞的时候,绝不让他独自难过。”嘉善嘴角微翘,她主动地上前,交握住汝阳的手。   汝阳的双手干燥,被嘉善的手温一暖,才略略反应过来。   她对着嘉善笑笑,神情微缓,连眼角的细纹都在转瞬变得慈爱生动,她道:“好孩子。”   嘉善清丽而笑。   月华初照大地,四周的天色在群星闪烁下忽明忽暗。黄昏的影子已经逐渐远去了。夜射残影,只有疾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仿佛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也和着随风卷落叶的声音,在依稀走远。   张氏最近,一直在为齐乐候嫡次女和展少瑛的婚事而忙活。即便无法尚主,可这也是儿子的头个大日子,张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用完晚膳,闻老太君却亲派了盛妈妈来请她。自从贾氏过世以后,府中中馈的事情,便是张氏一人在打理。   闻老太君虽然能干,到底也快七十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早已是一只腿迈进棺材里的人。对于张氏做过的有些不太光彩的事儿,只要不是太逾越,闻老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便任由她去了。   闻老太君想图个清静,张氏也乐个逍遥。可今日,既然是盛妈妈亲自来,想必是有要事。   张氏脸上没多大反应,心里却敲起了鼓,她道:“容我换身衣服,再同妈妈一道去见老太君。”   盛妈妈道好,谦和地在堂外等着张氏,直到张氏更衣完毕,几人才开始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走。   盛妈妈和闻老太君的年纪差不多大,是多年的府邸旧人,口风一向严实。从她嘴里,是不可能打听出分毫消息的。   张氏心里明白,于是就愈发地不自在起来,直到进了正堂,给闻老太君问完安以后,张氏的脸色还略有些苍白。   倒是闻老太君,一直面不改色地念着佛经。念完佛经后,她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白绢净了净手。见张氏始终不发一言,闻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凝神问:“最近,在为瑛哥儿的事儿忙活?”   闻老太君的声线一如平常,和缓而又慈悲。可张氏却硬生生地,从里头分辨出了一丝威仪。   张氏道:“是。陛下为瑛哥儿赐婚齐乐候家的女孩儿。虽然不如公主尊贵,但也是陛下亲赐,不好失了体面。”   “不如公主尊贵,”闻老太君将这几个字嚼着细细咽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你原本与齐乐候夫人商量,想让她家女儿于年前过门?”   知道了,老太君还是知道了!   张氏长长地舒了口气,磕绊地答:“是。”   闻老太君眉心一敛,她的目光定在张氏脸上,沉甸甸地。默然片刻后,闻老太君的双目烁烁,她忽然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简直糊涂!”闻老太君的言语骤然狠厉起来,她盯着张氏,分毫不错地道,“你想让齐家的女孩儿在公主前头进门,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陛下好蒙骗,还是觉得我们国公府和齐家,有天大的胆子,敢和皇家比肩!”   “想让瑛哥儿的媳妇压公主一头,那她得配!”闻老太君声调嘶哑,显然是许久没有这样动过大怒了,她别过首,捂着嘴微咳了几声。   少顷后,教训之词又从闻老太君的唇齿间横溢而出,她凝眸望着张氏:“得亏齐乐候聪明,没有应你。你觉得,瑛哥儿不该只配齐乐候的女儿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你这样一个婆婆,齐家的女儿就算是高配了!”   “斗胆藐视天家尊严。在你心里,这安国公的爵位,一定十分稳当吧?”张氏是贾氏拐着弯儿的娘家侄女,闻老太君一向嫌弃她的小家子气,此时怒上心头,不由声线更冷,“公主进府来以后,少摆你那长嫂的臭架子。别因为你妇人之见,丢了我展家的百年传承!”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仅你男人无法袭爵,连这安国公府,都将不复存在!”闻老太君盯着张氏,语气低沉了下来,她一字一顿道,“管好你自己的手,永远不要让它伸太长。”   得了闻老太君这样不顾颜面的一番教训,张氏此时,已是里子面子尽失。她捏紧双拳,拇指上的蔻丹已被自己暗暗扣掉了一大块。   张氏面上恭敬,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是。”   闻老太君凌厉的视线扫过张氏,她严厉道:“公主自有公主府住,本不会与你争府上的中馈。你把脑子放清楚了。”   张氏的面目已经笑僵了,只麻木地又道了一声:“是。”   闻老太君看她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忍着怒气,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几句。   张氏嘴上无不应承,每每都是一点头,加一句“是”。   说完了该说的话,闻老太君和张氏也是相看两相厌。她看了眼盛妈妈,示意张氏告退。   张氏便半弯着腰,躬下身退了。   待彻底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张氏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去,双目冒火,狠狠地掐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菊花。   她极力遏制住心中的怒意滔天,将那菊花花瓣一点点地,碾碎成渣滓。   张氏恨道:“老东西偏心得很。自小养在她身边的,她有感情。咱们瑛哥儿,她就没感情了是不是?那也是重孙子!”   迎春是个规矩的丫头,不敢随便议论主上,尤其是老太君。别看闻老太君这些年,一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门儿清着呢。   她毕竟掌管了安国公府将近四十年,积威甚深,那些世家仆人都愿听她的话。张氏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算高,哪怕她实际掌着权,可是闻老太君想要架空她,也还是很容易。   张氏咬着下唇,讽刺一笑说:“再好的一只虫,那也变不成一条龙。有些人,就是和他那个婊\子娘一样,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原本是许给瑛哥儿的公主,如何就成了他的?”张氏的唇角溢出冰冷的笑意,她道,“不定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张氏一人自言自语,迎春却在这当口,用力地晃了几下张氏的衣袖。   张氏正沉浸在怒骂展岳的发泄中,冷不防被迎春打断,不禁生出了几缕怨怼之意。可她一旋身,却见到她话里的那位主角,不知何时已近了她背后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袭墨绿的灰裘,他的姿容,在月色下俊美地实在夺目。他双眸炯炯,眸光黑沉似昨夜。   展岳启唇,薄唇中有一丝尖锐的冷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氏,语气又低又慢:“你在说谁?” 第039章   展岳周身寒气浸浸, 他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逼人。此时此刻,月华的清浅并没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使他那张白皙的侧脸,棱角显得更加深刻分明。   张氏的喘气声, 在展岳的威逼下, 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强撑着脸上笑意, 色厉内荏地道:“自然是,谁心虚,就说谁了。”   展岳淡然一笑, 嘴唇轻轻地向上歪起。他的神色平淡无波, 目光里虽还有冷意,可那似笑非笑的薄唇, 仿佛已经不在乎张氏口吻之中的冒犯了。   迎春一直站在张氏身后,见四爷这样, 还以为他是真打算“一笑而过”, 心下刚一松。   却见跟在展岳身后的刘琦,忽然猛地冲了上来,好像想要给张氏一点厉害瞧瞧。   迎春大惊, 还不等她惊呼出口,展岳竟制止性地, 轻叫了声:“刘琦。”   刘琦双眼发红地喊道:“大人。”   “她侮辱夫人。”刘琦从小跟在展岳身边, 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也知道他不对女人动手。   可主辱臣死,刘琦不能忍。   展岳压低声音喝道:“退下。”   刘琦不服气地道:“大人!”   “退下。”展岳面部不动,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刘琦握紧双拳, 他望了张氏和迎春一眼,眼里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怒意。迎春甚至相信, 若不是四爷在这儿镇着,刘琦没准真会做点什么出来。   倒是张氏,她见展岳和刘琦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由得寸进尺地笑了笑,她道:“还算你有分寸。”   展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不以为意地说:“别误会。”   他随手解掉身上的灰裘,扔给了退下的刘琦。   从展岳的脖颈处,露出一小段如清雪般洁白的衣襟,更衬得他面冠如玉。   展岳的双目盈盈,他眸子乌黑清亮:“听说,夫人的娘家侄儿张文昌,刚中了进士。”   “是。”张氏不懂他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个,不过这是喜事儿,她便应了。   展岳轻轻笑了声:“我记得,夫人娘家,不止一个侄儿吧?”   “承恩侯这几日,好似在为张文武奔走,”他紧紧盯着她,声调轻缓而冰凉,“承恩侯,似乎想要张文武进金吾卫。”   张氏抿起唇,顷刻间明白了展岳是什么意思。   展岳利落地一笑,也不再卖关子,他道:“请夫人转告侯爷。”   他微微上前,离张氏近了些,他的身形高大,张氏和迎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展岳的面孔白皙,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他眼也不眨道:“就说,我在一日,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展岳的语气放得极轻,张氏立刻竖起了一背的汗毛。她的瞳孔急剧收缩着:“你敢这样只手遮天,你不怕——”   “我敢。”展岳骤然打断她,他淡道,“我不怕。”   他将“敢”和“不怕”那几字咬地极重,几乎直接砸到了张氏心上。   张氏深深地喘了口气,不等她说话。展岳却话语微顿,清凉一笑说:“世子夫人,该没有忘记李妈妈吧?”   张氏脊背一僵:“你想说什么!”   展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张氏,他神色已如常:“再有下次,不止是承恩侯,不止是你家的娘家侄儿。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瑛哥儿身上。”   “你!”唯一的儿子就是张氏的命根子,她哪能受得了这种威胁!   她一把推开迎春,深深地与展岳对视上:“瑛哥儿是嫡长孙。你要是敢对他怎样,国公爷和老太君都不会放过你。”   张氏说这话时,声音尖刻,明显是已经出离愤怒。   展岳尤未所觉,他笑意浅淡疏落,轻轻点了下头道:“你错了。”   “我敢不敢,不是看我,而是看你。”   他的声线清朗温润,仿佛是个十分温和的少年,仿佛从来没做过威胁人的事情。   “我也不想和瑛哥儿敌对,可我的底线,你不能碰。”   展岳笑道:“若你再敢对我娘出言不逊,你可以看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最后几个字,展岳说得很轻,但是那双瞳眸中的森冷之意,几乎直接映进了张氏的骨髓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恨恨望着展岳,展岳也分毫不让。   片刻后,展岳清冷的声音才又朦胧响在了张氏和迎春耳边——   “公主脾气不好,日后她和夫人成为妯娌,还请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展岳便不再看她们,而是带着刘琦,长腿迈开,径直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   他来时静寂无声,走时却声势浩大。   迎春想也能想见,夫人此刻必然心情很不美妙,她在短暂间也不敢发音,更不敢近张氏的身。   直到张氏说:“我们回去!”   迎春才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   不想第二日,闻老太君却又将张氏传进了自己院子里。   这回,除了盛妈妈和跟在张氏身后的迎春,正堂上一个多余的丫鬟都没有。不好的预感,刚缠上张氏心头,尚不等她细想,闻老太君便劈头盖脸地,直接给了张氏一个巴掌。   张氏连反应的时间都无,右半边脸,登时被打得红肿一片。半晌后,她才回过神。   “难受吗?”闻老太君语气徐徐地。   张氏咬着牙回:“难受。”   “难受就好。”闻老太君眉毛一竖,脸上尽是肃穆威仪,“我告诉你。不是只有打在脸上的巴掌叫打,打在心里的,一样算。”   “你那句婊|子,是在骂谁?”闻老太君的声音陡然高扬起来,她斥道,“在你心里,傅时瑜是婊|子,国公爷算什么,嗯?”   张氏没想到,老太君这么快就知道了昨晚的事儿,她面色极差。但到底是她理亏,闻老太君又有那么多年积威在。   张氏一言不发地受了。   “有些陈年往事,已经过去。”闻老太君深叹一口气,她转了转手中佛珠,“我不和你追究。”   闻老太君静静望着张氏,话语一顿:“但是我还没死,你不要成日里没个消停,闹得家宅不宁。”   这话,就说得太厉害了。   张氏纵使心里不服,也还是低眉顺目地说了声:“是。”   “不服气是不是?”闻老太君一眼就将张氏看了个底儿穿,她道,“砚清拿瑛哥儿威胁你,我一样教训了他,还另罚他抄了十遍佛经。”   “未免偏颇,你的处置与他一样。”闻老太君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问道,“服不服气?”   张氏低头,掩下了眼里的怨毒,她道:“服气。”   闻老太君见她腮帮子快要肿了起来,便也没留她多待,遣迎春将张氏送回了院子里。   回到院子以后,迎春很快剥了个刚出炉的新鲜鸡蛋来给张氏敷脸,边敷边叹道:“明日大公子还要过来请安,看到夫人这样,该如何交代?”   张氏眼里犹自恨意,她冷声道:“实话实说!”   迎春能作为张氏的陪嫁跟进府,脑子是有的,心机也是够,听到夫人还想继续追究下去。她迟疑片刻后,忙道:“这事儿,老太君已经插手了。而且,大公子和四爷,到底是叔侄,来日,说不定能有守望相助的时候。何必再继续牵连……”   张氏转目看迎春,从她的喉间漫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她冷道:“守望相助?你看昨日,四爷那个样子,有半点要和大公子守望相助的姿态吗?”   “既然他先不要脸,我还畏手畏脚地给谁看!索性与他撕了脸皮。”张氏的面色阴郁,说着说着,她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遂一把推开了迎春的手,自己拿着鸡蛋轻轻揉着脸颊。   迎春摇了摇头,缓慢道:“夫人。如果齐乐侯府知道我们府上内宅不和,恐怕不愿轻易将女儿嫁来了。大公子眼看着要成婚,这时候,多生事端,对我们也不是太有利。”   任何时候,只要拿出展少瑛来说事儿,都可以让张氏的头脑最快冷静下来。   张氏双目一眯,锐利的指甲在薄薄的鸡蛋清上,顷刻间划出了一道裂缝。   她脸色煞白,呼吸声在沉重和轻缓中来回变换了几次,张氏的目光依然很瘆人。她将鸡蛋拍碎在桌上,肿着半张脸,妥协道:“这几日,对外称病。”   张氏虽然神色不虞,但终于肯听了劝,迎春也总算敢呼出一口长气,她点头:“是。”   张氏的脸上浮起冰冷笑意,她的面孔笑得斑驳而扭曲,声调好如毒蛇:“我们和展砚清,从这一次,就正式开始了。”   夫人受此大辱,虽有些“因果报应”的原因在,可依夫人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迎春跟在她身边多年,明白她的气性,只好又拿了个新鲜的煮鸡蛋来,一边替张氏揉着脸,一边垂下了眼睑。   而这头,孔氏断断续续地为赵佑泽看眼睛也有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赵佑泽自然是住在凤阳阁里要多一些。   这日晚上用完膳,郑嬷嬷却忽然来了。   自从素玉几个都大了以后,郑嬷嬷便开始着手放权,如今含珠被处置,正是素玉最得嘉善信任,郑嬷嬷也是信得过素玉的。除非碰到机要问题,她几乎不会去一一过问凤阳阁里的事儿。   嘉善见郑嬷嬷头上有微汗,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笑着打趣儿说:“嬷嬷怎么跑得这样急,后头没有耗子追您呢。”   郑嬷嬷显然无心和嘉善玩笑,她眼皮间的褶皱很深,压低了声问:“殿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为四殿下操心?”   郑嬷嬷语焉不详,但嘉善如何会听不懂。   她泰然自若地道:“是。”   “目前还不知结果如何,我想着嬷嬷年纪大了,便暂时未告诉您。”嘉善见郑嬷嬷脸色发白,不禁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嬷嬷的眼眸淡淡,她抿住了干裂的嘴角,摇头说:“没有。”   “老奴只是有些紧张。”郑嬷嬷轻道。   郑嬷嬷是嘉善和赵佑泽的奶嬷嬷,眼看着他们两个长大成人。待他二人,如待自己孩子没有什么差别。现下赵佑泽的眼睛碰到了光复的希望,郑嬷嬷紧张也是常理。   嘉善笑一笑说:“还没到医治的紧要关头,嬷嬷不必时刻挂怀。我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才瞒了您。”   郑嬷嬷微点了下头,目光却仍然很沉重。她沉吟了一下,缓慢地叹道:“若是皇后还在,看到公主对四殿下如此有心,不知会作何想。”   “母后会高兴的。”嘉善弯着唇道,“元康的眼睛从来就是母后的心头憾事。她知道元康能看见这世界,一定会很高兴。”   郑嬷嬷的瞳孔黑黢黢地,想到早逝的皇后,她埋着头,百感交集地喝了口热茶,心下情绪一时低沉极了。   郑嬷嬷走以后,嘉善却又迎来了一位“稀客”。其实也算不得稀客,毕竟展大人在公主面前,做这等“溜门撬锁”的事情委实不算少。   嘉善听到外室有响动,披了件赤红的狐裘出去,素玉几乎被展岳给吓到。幸好她一向稳重,没有出声喊人。   见到公主出来了,素玉忙识相地说:“奴婢去沏壶茶。”   看到展岳,又想到汝阳长公主临走前交代的话,嘉善真是骂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她眼睫微颤,忍住了想要训他的欲/望,轻声问:“有什么事儿吗?”   展岳微讶地挑起长眉,将手上长长的一张纸递过去,他眉眼带笑:“聘礼单子出来了,我想先给你看看。”   嘉善“哦”了声,顺手要接过来,展岳却以指尖压着另一半,一副要给不给的架势。   嘉善忍不住抬眼,盯着他问:“不是要给我看吗?”   展岳乌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望着她,见她脸颊柔软,面上竟没有一丝怒气,不由地更奇怪了。   展岳压低声线,好整以暇地问:“我趁夜过来,公主居然不觉得我无礼,不想说我几句吗?” 第040章   展岳这个问题, 着实让嘉善先懵了一刻。反应过来以后,她顿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第一次见有人,想上赶着来“找揍”的。   嘉善眉峰一挑,弯起唇角笑道:“我说你几句, 你以后就不再犯吗?大人可不是第一次‘监守自盗’了。”   不消特地拿出来说, 展岳那些“监守自盗”的事例, 简直就是不胜枚举。展岳沉静了会儿,终于将手上的那张聘礼单子彻底松了开。   他抬眸,见嘉善真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那张面孔上的神情灿然若春日桃花。展岳不由放轻了声音:“我听说, 汝阳长公主回观里以前,特地来与你辞别过。”   嘉善轻轻“嗯”了下。她抬起眉眼, 清淡一笑:“你有什么把柄在姑母手上吗,她来与我辞别, 还要劳你亲自问一句。”   展岳面不改色道:“没有。”   “唔。”嘉善意兴阑珊地放开手上的纸, 她轻拉紧了下身上的狐裘,状似不经意地道,“可姑母与我说——”   展岳眯紧眼, 追问:“说什么?”   “没什么。”嘉善坏得紧,说一半又住了口, 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她低下头, 轻饮了口才做出的茯苓霜。那茯苓霜的外头还用牛奶|子另滚了一层,嘉善嘴里霎时充满了奶香四溢。   “也就是一些,你如何亲自请她出山,如何苦心积虑地想娶我的事儿。”解了一口馋后, 嘉善才带笑不笑地弯起唇,她轻飘飘地道。   展岳抿了抿嘴。   他虽然早先时, 不止一次擅自对嘉善表白过心意,但是忽然被她这样一说破,好像那些暗含情愫的过往,一下子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展岳微侧过脸去,他吐出一口热气,很点到为止地道了句:“哦。”   难得碰到展岳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嘉善觉得这场景,当真比日月同天还要百年一见。   她一时兴起,不禁捧着下巴,用看西洋景儿似的稀奇目光,打量起展岳的脸来。展岳之前半张脸都隐匿在了黑暗中,这次略侧过去时,嘉善才发现,他左半边脸上,有一个看着不是很分明的五指印儿。   其实是真的看着不分明。   只是映着火光,展岳又生得那样白,那半边脸上有着明显不同于其他皮肤的微红。   嘉善陡然心惊,她径直从椅子上起身,几步走到了展岳身边去,细细看了他眼。   展岳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儿,忙用完好的右半边脸侧对着她,他道:“怎么了?”   嘉善顾不得男女之防,她的眼底升腾起寒意。她踮起脚尖,拾起展岳那白月光般的下巴尖,不允许展岳逃避般地,仔细瞧了瞧。   嘉善的声音冷凝成一线:“有人打你,是不是安国公?”   展岳挨了打!   这个人选,嘉善几乎不做他想。以展岳今时今日的地位,连父皇都不会这样下他的脸,也只有来自父亲的责罚,是他不能避免,只能忍下的。   展岳的下巴被嘉善横空捏着,他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态望向嘉善。他轻轻道:“不是。”   展岳的声音低醇:“是祖母。”   嘉善惊讶地挑起柳眉,她收回手,微微按住了展岳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下。而后便唤来素玉,要了一支消肿的药膏来。   嘉善的手指清凉,她小心地侧过展岳的脸,埋下头认真地看。   “老夫人为何打你?”见展岳的面颊上,颜色有淡淡的红肿。嘉善便知道,闻老夫人这一巴掌,肯定不会太轻。   展岳的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在嘉善越离越近时,呼吸有逐渐变低沉。   他长睫微眨,以眼角的余光瞥她,沉默了半晌,才将那夜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展岳的鼻息里带着热气,连口吻似乎都略滚烫,他说:“不止打我,祖母也打了张氏一巴掌。”   “与她争锋相对倒没什么,祖母气的是,我对瑛哥儿——”展岳的话音忽然停顿。   嘉善已经用指腹,涂抹上了药膏,开始轻轻地揉起展岳的脸。   听他好端端地,却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嘉善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她不禁停了手,看向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揉的力道太重了吗?”   嘉善才吃了牛奶茯苓霜,两人离得很近,她小小的红唇里好像有一股十分诱人的奶香味儿。   又纯,又甘甜。   展岳僵硬地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瓣,他耳尖微红:“没有。”   嘉善这才放心,继续轻柔地帮他上着药。   她温和地问:“老太君下手也狠了一些。你是要当差的人,给属下看到,岂不是颜面扫地。”   嘉善一头青丝散在背后,撩人的发尾偶尔还会搔到展岳的指尖,那一股股幽香更是直接往展岳的鼻尖里窜。   展岳的胸口一下子跳得厉害,他一动不动,像是个刚生下来,手脚动不利索,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一样。   嘉善的指腹柔柔软软,轻轻按压在展岳脸上时,他那冰冷盔甲下的心口,顿时灌进了一阵又一阵的暖风。   默了片霎,展岳才意识到,嘉善正在问自己话。   他的舌尖又干又烫,他说:“祖母最忌讳家宅不宁,别的事情无所谓,唯独对这样的事儿,容不得沙子。你放心,我找二嫂要了水粉,白日当值的时候拿来擦了,没旁的人发现。”   嘉善点头,她慢慢叹了口气:“老夫人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打了张氏,若不打你,只怕展泰不会轻易罢休,安国公也有了话头。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展岳垂下眼睑:“我知道。”   展岳的语气低沉,“如果我娘见到我这样威胁别人,可能也会觉得我手段不甚光彩。但一想到,张氏明里暗里,不知侮辱过多少次我娘,我实在克制不住。”   他说“克制不住”几个字时,嗓音开始轻微地发颤。   因为嘉善已经涂完药,细细在他被老太君打的地方吹了吹。随着这轻柔动作喷出的,还有一股醇香的奶味儿。   嘉善端详着那一处淡淡的红肿,轻轻地问:“疼不疼还?”   展岳的脸颊紧绷着,他哑声回:“只是看着疼,祖母没用什么力。”   “嗯。”嘉善一顿,她收了在展岳脸上的手,却忽然轻轻地在展大人那金贵的脑袋上,不甚文雅地拍了一下。   展岳一路长大,至如今个头都有八尺高了,几乎没有人这样“拍”过他。   他愣了愣,抬眸和嘉善对视上。   嘉善的杏眼明亮清澈,秀气的五官中隐隐还投着一股英姿飒爽。   她压低声音开口:“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你娘。你威胁张氏,我不会说你,更不会觉得不光彩。”   “要是有人敢这样侮辱我母后,我活吃了她的心都有。”嘉善道,“难道让我忍气吞声,任由我母亲挨骂吗?”   “所以,别想着你娘会不赞同你的做法,”嘉善说,“她会很欣慰。”   “她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一表人物,前程万里,还有情有义。”嘉善收起药膏,示意展岳接下来自己拿回去涂,她的唇边溢出笑意,“她若是能平安看着你长大,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嘉善的声音轻慢,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像个小蚌壳。那脸颊上的肤色也莹白如玉,宛若刚熬煮出来的牛乳。   展岳望着她,他问:“真的吗?”   嘉善说:“是啊。”   她半歪着头,整个人好像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   展岳看着,不自觉地喉结微紧,他五指猛地收力,抿了下唇说:“我想——”   “嗯?”见展岳又说一半停了嘴儿,嘉善蹙紧了眉,看向他精致漂亮的眉眼,轻声道,“想什么?”   展岳偏过头去,他不再看着嘉善,没有说话。   嘉善忍不住道:“到底想什么?这样欲说还休,岂不是成心勾着人问你。”   她将药膏塞到展岳手上,哼了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我可就真的不问了。”   展岳动了动嘴唇,他慢慢闭上眼睛,一手微使劲,紧紧抓住了嘉善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他轻揉捏了一下嘉善的手心,嗓音沙哑道:“想……亲你。”   嘉善不禁顿住。   须臾,嘉善的两腮上飘起美艳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战栗。可整个人,好像都陷在了柔软的云团中。   她想要将手从展岳手掌里抽出来,她闷声道:“别胡说!”   展岳好像没有听见,他用食指在嘉善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他眼珠乌黑清澈:“谢谢你今天帮我上药。”   “应该的。”嘉善道。   说着说着,她又怒嗔了他一眼:“但是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展岳一笑,嘉善的脸颊在他的轻笑下愈来愈殷红,他说:“不算。”   “算——”   “投桃报李。”   展岳慢慢站起来。他松开了嘉善的手指,却在电光火石间,半俯下|身,在嘉善的额上轻柔地印了一记。   展岳的嘴唇微凉,他上下唇瓣的形状温润而美好,一下子透过皮肤,猛然刻在了嘉善的心上。嘉善心里,悄无声息地发出了一只嫩芽。   她因这清淡一吻而怔住,不自禁退了几步。若不是展岳虚虚地扶着她的腰,她很快就要撞到墙角的那个琉璃花瓶。   展岳的手在嘉善腰间一触,便收了回来。公主的小蛮腰细软,软地直往他心尖上戳。   他的瞳孔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道:“当心些。”   嘉善堪堪站稳,忙轻推开了他,她道:“你胡闹!”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管你。”嘉善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她一张脸,涨红得如鲜艳的花枝。   嘉善说:“任你疼死算了。”   展岳含笑望着嘉善,他道:“别这样说。”   “其实刚才骗你的。”展岳把那半张受伤的脸给她看,他转瞬变得气若游丝起来,闷哼了声,“可疼了。”   嘉善看也不看他,还径直地把他推走,她面上火辣辣地:“疼就回去自己上药。”   展岳的瞳眸幽深,他居然听话地点了头:“哦。”   “那我走了。”展岳小声地说。   嘉善又拧眉。   见展岳的背影孤单落寞,她有点恍惚地开口道:“等等。”   展岳的脚步立刻顿住,他回头,露出半截纤细的后颈:“什么?”   “药膏都没有拿。”嘉善把他落在桌上的药膏递给他,展岳接了过来。   嘉善顿了顿,她用洁白的贝齿咬着唇,从硬邦邦的语气里挤出了一丝柔软:“我算过了,除夕的时候正好你当值。如果不忙,一起守岁吧。”   展岳无声地弯起唇,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红唇翕动,他的胸膛不经意地上下起伏着。他声音里浮着笑:“好。” 第041章   除夕是家家户户到了每年年尾都要经历的一个大日子, 宫里也不例外。   从除夕开始,官员们通常会有三天的休沐。而皇帝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只有这时候,能享受几天难得的清闲。   这天的夜间, 宫里照旧要有歌舞酒宴。年轻的嫔妃们和皇子公主齐聚一堂, 即便是面和心不和, 大家伙儿也要一同走个过场,高高兴兴地庆祝这一年得以平安度过。   嘉善早早便向章和帝求了恩典。宴席到一大半的时候,尚未入子时, 她便悄悄带着赵佑泽, 向父皇告罪而退。   章和帝望向先行退下的姐弟俩,眸色微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独自酌了口酒,险些将一旁兴致勃勃说着祝酒词的赵佑成都忘了。   还是庄妃在他耳边连唤了几声“陛下”, 章和帝方回过神。   他脸上重新拾起淡漠而威仪的笑容, 轻声道:“佑成在这个年纪,很有出息。”   能得到他这声称赞,庄妃和赵佑成等人的面上, 各自挂起不一而同的灿烂微笑。庄妃道:“不过是些寻常诗词,陛下谬赞了。”   章和帝笑笑, 没再接着说。   庄妃却唇角略弯, 她下巴微抬,那眼角似有若无的鱼尾纹更为她添了几分张扬自得。   过了年后,赵佑成就十五了。寻常皇子到了这个年龄,亲事便可以提上议程。嘉善的婚事虽让皇帝百般苦恼, 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再得宠也是要嫁给别人家去。   她生下的孩子可不能姓赵!   赵佑成却不一样了。他是皇长子, 在如今的皇子里头顶有出息。如果陛下真的有立他为储之心,那么他的妻室,必然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京城贵女。   而赵佑成的妻室得力,那无异于又为自己添上一大助力。到时候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想要越过展岳和嘉善,又有什么不可能?   庄妃努力地想要掩下面上的喜色,她半低下头,沉敛一笑。   嘉善牵着赵佑泽回了凤阳阁里,展岳果然已在宫门口久候。只是这回,跟在嘉善身后的还多了一个陈功。   守岁是喜事儿,嘉善不想和展岳一起过个年还要遮遮掩掩,于是便和父皇直说了。章和帝几经思索,才勉强同意下来,另外点了陈功跟着他们。也是怕在成婚前,传了什么不检点的闲话出去。   展岳和陈功互相见了礼。   这一时,却忽地飞起了纷纷的小雪。   赵佑泽是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一块小雪花飘到了他的鼻尖上。赵佑泽拿手蹭了蹭,感觉触感极其冰凉,便顺手接了好几片雪花在掌心里玩。   他咧了嘴问:“阿姐,是不是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这雪这样应景。来年的所有事情,一定都能顺顺利利地。”   嘉善身上披着一件连风帽的织锦斗篷,从宴席上一路走回凤阳阁来时,她怕冷,于是率先兜上了帽子,雪花倒没落到她身上。   此时听赵佑泽说,她方才发现展岳穿着的那件玄色大氅,确实染上了点点白色。   嘉善笑言:“是下雪了。我们几个两眼睁睁,竟还不如元康机灵呢。”   她微低下头去,见赵佑泽小小的虎皮帽下,那双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忙问:“冷吗?内室烧了炉子,元康进去坐吧。”   赵佑泽摇摇头:“不冷的。”   “我跟着阿姐。”他说。   嘉善的神色明显一软,她轻轻将虎皮帽帮赵佑泽重新戴好,又吩咐丹翠去拿几个手炉出来。   几人没回烧了地炉的内室,而是在正堂附近另寻了个有顶遮盖的亭子坐着。素玉吩咐奴婢们上了菜肴、点心和温过的酒。   当然,赵佑泽和嘉善的那一份是果酒,不会如何醉人。   小亭子里万籁静寂,先时都没人说话,只有从远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歌舞助兴声,犹在耳前。   赵佑泽正托着腮,抬头望天,天上偶尔会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升空,将整个京城,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嘉善裹着一袭朱红的缎面斗篷,灿若红梅映雪。她拿着杯盏,左右晃荡了一下,望向展岳,问说:“每年的除夕,大人都是如何过得?”   “不记得了。”展岳凝视她道,“大抵也差不多。”   他低声补充了一句:“热热闹闹,冷冷清清。”   这是两个反义词,可是听在嘉善耳朵里,好像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旁人热热闹闹,独他冷冷清清。   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大概没有家吧。   嘉善笑道:“那今年可要记住了。”   “敬你一杯。”嘉善的声音放得很轻,她微笑道。   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他双指摩挲着杯角,缓缓满饮了此杯。   赵佑泽却随着嘉善的动作举起了杯子,他面向展岳说:“我也敬大人一杯吧。”   展岳微讶地挑起眉,他略偏头。   赵佑泽的面孔平静而温和,他笑说:“过了年后,大人就和我阿姐是一家人了。我只有一个姐姐,愿大人不负我望。”   展岳的一双黑眸幽深,他轻声道:“我也只有一个妻子。”   赵佑泽微笑,如约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嘉善不禁道:“少喝一些。刚才在宴上,我看你已经喝了四杯,这是最后一杯。”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头:“好。”   他又解释一句::“我是高兴呢。”   陈功在一旁看着,不自觉地微摇了摇头。   早听说大公主和四殿下感情甚笃,不想真的甚笃到了这个地步。照这样下去,大公主成婚以后,四殿下在宫里要如何自处?   陈功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拢紧衣裳,丹翠便赶忙拿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酒过三巡,雪下得渐大了些,似乎是真的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寒风吹倒了残败的枝丫,积在枝头上的已有些重量的雪,顿时“扑簌扑簌”地摔落在砖地上。   花树摇曳,冒雪凭栏。   嘉善观雪观得兴起,揉了揉赵佑泽的虎皮帽问:“雪下大了,我带元康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赵佑泽毕竟还有些孩子心气,几口酒下腹后,他的脸蛋也有了激动的红色,他兴高采烈地点着头:“好啊,我和阿姐一起。”   嘉善又回头问展岳,口吻温和:“大人也一起吗?”   展岳眉眼虽有笑意,可是面部平静,他平淡道:“不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嘉善努了努嘴,仿佛是在埋怨展岳“假正经”。但碍于陈功在场,她没有当面怼回去,只是说:“哦。”   于是裹得圆滚滚的嘉善,带着个头小小的赵佑泽,两个人很快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展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他转身吩咐丹翠:“帮我拿套笔墨纸砚,劳驾。”   丹翠福了福身,应声而去。   展岳很快令人清了桌子,他解开大氅的带子,埋下头仔细作画。   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吞吞地堆起了四个雪人。   嘉善道:“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元康,这是我。”   赵佑泽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了,眼里仍闪着光彩,他很高兴地问:“阿姐,元康是不是最小?”   “是。”嘉善捏着他的手,打趣儿说,“不仅最小,还最胖呢。”   赵佑泽闷闷地哼了声。   嘉善扭头,见展岳头也不抬。她便咬了咬唇,又在那个被叫做“嘉善”的雪人跟前,堆起一个高高胖胖的白娃娃。   赵佑泽伶俐得很,特地跑小厨房里抹了一手煤灰来,擦在那个雪人的脸上。   他嘴里露出几颗小瓷牙:“这是指挥使!”   嘉善实在忍俊不禁,点头说:“是。”   “你可就坏吧。”展岳终于落下笔,他抬首,见嘉善把自己堆成个最胖的“雪人”,他示意嘉善过来,“看我画得可像你?”   嘉善凑过脑袋去看。   展岳的画技不如他的字,至少不如正经的宫廷画师技艺来得精妙。   他的笔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世间万物银装素裹。独有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焰的红衣,好似不小心才遗留在人间。   女孩儿手上,牵了一个模样看着比她小很多的幼童。幼童面目清晰,五官明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地仿佛会说话。   嘉善道:“这……”   展岳笑了笑,对她心照不宣地一眨眼,他的睫毛长硬卷翘,像是蝴蝶扑动着翅膀。   他凑近嘉善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愿能成真。”   嘉善的双手紧紧蜷握着,她的声音很轻:“能的。”   赵佑泽此时也被素玉带去净完手回来了。   因为才玩了雪,他的手指通红,都被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了。素玉摸着他的双手冰冰凉,忙一边塞了个手炉给他,心疼地问:“殿下真的不觉得冷吗?子时要到了,奴婢先带您去内室坐一会儿吧。”   赵佑泽今晚很开心,他摇了摇头道:“没有的。给你一个,我用不着两个,我还要分出手来牵阿姐。”   素玉点头,温柔地笑:“好。那奴婢也拿一个。”   正在这说闲话的功夫,夜空上忽然升腾起了异常绚烂的焰火,星空中霎时明亮得如同春日里的百花齐放。   子时真正到了!   一年中最欢庆的日子不过如此,素玉也被这种热闹的情绪感染,她不禁抬头,望了望天。   赵佑泽却小心地晃荡了下脑袋,他用僵直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抬起头问素玉道:“焰火是什么样子的?”   素玉笑回:“就是好像,天要亮了的样子。”   赵佑泽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他似乎一下子不冷了,他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短暂驻足了一会儿,素玉才将赵佑泽慢慢地牵回小亭子里。   展岳已经重新系上了大氅,子时已过,他不便在凤阳阁继续多待。   嘉善望着他的瞳孔温柔,轻声细语道:“画我会好好珍藏的。只可惜雪化得快,留不久。”   展岳淡淡笑说:“公主能常记得我就好,别的都是虚物。”   陈功听着这话,不由地老脸一红,扭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嘉善便趁陈功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狠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也在这功夫,像做贼似的,极快地捏了一下嘉善的脸。   “今夜是我有幸,能与两位殿下一起守岁。”展岳轻声说,“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嘉善道:“你快走吧。”   展岳一笑,终于慢条斯理地将大氅系好了。他躬身,向赵佑泽和嘉善行了个礼后,方才告退。   展岳走了以后,陈功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他原先还不觉得,如今方知道,陛下指的这门婚事,是有多么地称大公主心意。   他也不是笨人,已然明白了回去后该如何和陛下禀报。   陈功弯下|身道:“这时候,宫宴恐怕结束了,奴婢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天寒地冻,两位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与他客气地道了几句,另遣了丹翠送他出门。   嘉善一手卷好画,一手牵了赵佑泽,两人一道往内室走。   不同于室外的大雪纷飞,内室里早早升好了地热和暖炉,透出股铺天盖地的温暖。   赵佑泽的手掌很冰,只是一张小脸不像先前那样白皙,甚至在隐隐地发红。   嘉善以为是刚才玩雪的时候,他不当心冻着了,忙半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额头。   “元康觉得哪里难受吗?”嘉善将他细小的掌心揉热了问。   赵佑泽却在此时分出一只手来,牢牢抓着了嘉善的衣袖,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阿姐,我和你说个秘密。”   嘉善心中一动,她杏眼微睁,无声地看向他。 第042章   孔厉辉于十一月初入的宫, 至今,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赵佑泽上一世就是被他医治了两个月以后,发现自己能看到了光。   如今元康的神情陡一郑重起来,嘉善的心不由跟着提到老高, 她在赵佑泽身旁端正坐好。   内室里因地炉而升腾起的热气, 好似猛地急促了起来, 烘得嘉善心口一阵激荡。   她勉力使自己平静,抓起一旁几上的手炉握在怀中。   嘉善缓缓地问:“元康要说什么?”   赵佑泽慢吞吞地抓起了一颗绛紫色的葡萄塞进嘴里,先吐了颗核出来后, 他方平缓地道:“子时的时候, 阿姐看到焰火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嘉善耐着性子答:“五彩斑斓地, 很漂亮。”   她拨着手炉,微微一笑。   这时候, 素玉去拿了新的炭火, 丹翠还领着宫人们在亭子里收拾他们刚才胡闹过后的残乱。   除了他们姐弟,内室里再无其他外人。   嘉善压低声音,帮赵佑泽将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她轻声问:“元康也看到了,对吗?”   赵佑泽抿唇笑了一下。   他抬起头, 小小的脸上, 一双眼眸乌黑而清澈,好似真像展岳方才画里的那样,充满了生机。   赵佑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在加深,因为喝了些酒, 他不由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有了光。”   “茅塞顿开的那种光。”赵佑泽道, “我后来问素玉姐,焰火是什么样子的。素玉姐与我说,是像天亮那样。”   他屈起一指挠了挠下巴,有些疑惑地道:“我没见过天亮。可我觉得,眼前场景合该也差不多。”   嘉善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发旋,他的发丝细软,还一如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十来年过去,她的阿弟,早已不知不觉长这样大了。   嘉善的唇角逐渐漾起笑意,她坦然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嘉善道:“素玉没说错,元康也没有看错,正是像天亮一样。”   赵佑泽“喔”了声,接着道:“可就只有一刹那,现在我的眼前又是黑蒙蒙一片了。”   嘉善望向天际的颜色,含笑说:“那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唤元康起床。你看看,能否见到真正的天亮。”   赵佑泽问:“可以吗?”   他抿着唇,头一回在嘉善面前露出了点儿无助而灰心的情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赵佑泽的话也比原先要多。他抓着嘉善的手,出了点细密的汗,却仍然湿哒哒地握着嘉善的手指没放开。   他道:“阿姐,不瞒你说,我偶尔会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我若一直看不见便罢了,可如果在看到光以后,又成了双眼不能视的瞎子。”赵佑泽一手捧着下巴,平淡道,“我觉得,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理落差。”   他语气低哀,用的并不是非常伤心的语气,可嘉善听着,却无端觉得难受。   嘉善道:“别这样讲。”   “记得适才,元康说过什么吗?”嘉善的瞳仁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面容如春风,朗声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一切,都要顺利。”   “不要想多,安心睡个好觉。”嘉善长眉一扬,她用手帕,认真地擦掉了赵佑泽掌心里黏糊糊的汗渍,她笑了笑说,“初五的时候我会请舅母带着孔厉辉进宫来,请他帮元康再认真看看。也许——”   嘉善话音一转,目光宠溺道:“元康,能见到阿姐出嫁呢。”   赵佑泽黯淡的情绪果然被扫去了一大半,他兴致盎然地问:“真的吗?”   “真的。”嘉善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早了,快去歇着。明日我唤你起床时,可不许赖。”   赵佑泽面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听话地拿起一个汤婆子,由素玉牵着到了自己的房里去。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的面上却撑不住地多了一些凝重。她静静剥了几颗紫葡萄吃,还是素玉来回报说“四殿下已经睡下了”后,嘉善方回过神。   她侧过半张脸,容颜娇嫩,一边想事儿,一边拿着湿了的巾帕净手。   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已经缓慢停了。   红瓦白墙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天地苍茫,地面上铺满了密集的雪花朵儿。内室里炭盆的炭火一直未熄,熏着整个堂内都香烟袅袅。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如三月春风里,最温柔的那截绿意柳枝。   嘉善道:“既如此,大家早些去歇着。这个时辰,也不必留人特地守夜了。一年难得一次,且贪个懒吧。”   素玉道“是”,上前搀着嘉善走进了内室歇下。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   赵佑泽早起后与嘉善一道用完了早膳,便到长乐宫去给静妃请安。   静妃到底抚养了赵佑泽近十年,他也是在静妃膝下长大的。新年第一天,他于情于理,也该去向静妃问候一声。   不巧的是,赵佑泽刚走,章和帝却带着陈功,来了凤阳阁里。昨儿半夜,大雪确实隐约停了一阵,几近天明时,却又开始飘飘扬扬地下,像鹅毛似的,整个屋檐上都堆满了玉叶银花。   这个时辰,宫人们只来得及将各个宫门前的积雪铲掉,凤阳阁里的积雪却还铺洒着满地。   嘉善和赵佑泽昨晚堆得雪人,也未完全化干净。   章和帝进来一看,只见有五个白团子一样的东西聚在院子里。个顶个都是锅底盘大的脑袋,水桶腰似的身子。   章和帝笑问:“那是什么?”   陈功乐着回:“昨晚守岁时下起雪来,大公主带着四殿下信手胡闹的。”   他为章和帝一一讲解道:“中间的是您与皇后,皇后手上牵着四殿下,您手上牵着公主。至于边上那个,乃是公主堆的展大人。”   章和帝目光一转,竟亲自上前去,将那雪人又加厚了一层。   玩完以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到正室里去看嘉善。   嘉善正让素玉团好面粉、擀上面皮,再准上一些肉馅素陷,大家伙儿一块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吃。   没料到章和帝来了,她忙从榻上起身,悠悠行礼道:“这样大的雪,父皇怎么过来的?儿臣正打算去看父皇,连彩头都备好了呢。”   章和帝见一桌子的面粉面皮,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唤人收拾了下去,他方说:“这些不过是小节。你转眼要出嫁了,是时候收收心。”   嘉善笑了下,她明眸皓齿,黑眸专注地凝视着章和帝。   她道:“这约莫是儿臣最后一次在宫里陪父皇过年。儿臣昨儿没能和您一同守岁,今日若不再做些什么,实在心难安。”   “嗯。”章和帝浅啄了一口刚上的热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康呢。昨日守岁完,他不是顺便歇在了你宫里,怎么不见他?”   嘉善声调清脆,她笑回道:“元康一早起来,去给静妃娘娘请安了,说是中午用了膳再过来。”   章和帝平淡无波道:“他对静妃,倒算得上孝顺。”   章和帝的话里难辨喜怒,只是那双寒谭似的目光,忽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转。   嘉善微抿起唇,她眉间轻轻蹙起。   章和帝的长眉微扬,他的嗓音低而绵长,紧紧地盯着嘉善问:“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和朕说吗?”   嘉善的呼吸声变得轻微粗重,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跪下道:“儿臣要向父皇请罪。”   “好好的日子,谈何请罪?”章和帝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没有要令嘉善起身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语气肃沉道:“在你心中,定把朕看作一个无情的父亲吧。”   章和帝的声息轻飘飘地,听在嘉善耳朵里,却一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孔厉辉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父皇去。   嘉善面容苍白,她低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一刻做过此想。”   章和帝摩挲着茶盏,没有做声。   “儿臣知道,父皇虽是我和元康的父亲,但同时也是九五至尊。您心系天下,自然不可能只为我和元康考虑。”嘉善的语气真切,她轻轻扣了个头,“可儿臣是个自私的姐姐,远不如您胸襟广大。元□□来便眼不能视,母后又去得早。他还那样小,若我再不看顾着元康一些,这深宫中,只怕就没有人真心待他了。”   “孔厉辉的事儿,是我决意瞒着您的。”   话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继续藏着掖着。父皇既然摆出这幅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若再行隐瞒,只怕小灾要酿成大祸。   嘉善说:“也是怕他医术不佳,治不好元康的眼睛,反而惹了父皇担心。”   章和帝的面色看不出生气,他眼眸淡淡地,问说:“你瞒着朕,真的只是怕治不好?”   嘉善抬眸,见章和帝的目光有如鹰隼,她不禁微颤了颤睫毛,轻声说:“父皇英明。”   “元康的眼睛如今有了乍见光明的希望,儿臣亦斗胆与父皇交心长谈。”嘉善的语气,在这四面熏着碳的暖阁里,有如烧灼了般,滚烫地往章和帝心里钻。   章和帝目光如火,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说什么?” 第043章   章和帝二十岁登上帝位, 至今已十五载。十五年开花结果,他膝下有儿女成群。只是对于父亲而言,大概每一个嫡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嘉善是他的首个孩子,也是皇后的头胎。这个女儿生来聪颖, 很有些爽利通透。有了嘉善珠玉在前, 章和帝自然更期待他与裴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 天不怜惜他,他唯一的嫡皇子,会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瞎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当嫡子毫无悬念地失去继承权时, 嫡庶之间的平衡难免要被打破。宫廷之间,本就是易风起云涌的地方, 肉眼不能见的旋涡下有多少淤泥和暗流,也只有走一步探一步才能知道了。   章和帝正襟危坐, 他袖口边的黑底团龙如墨一般浓郁。   嘉善缓缓俯身, 嘴唇轻轻动了动:“实不敢瞒父皇。昨晚元康与儿臣一起守岁时候,元康的眼睛,曾有过片刻的复明。”   章和帝微怔, 神色明显有刹那的迟缓。   嘉善道:“佑成今年已虚岁十五,听闻父皇和庄妃娘娘有为他选妻之意。本朝的规矩, 皇子大婚后, 可学着上朝理政。”   “这些年,因为元康看不见,佑成一直担着长子的名头。他无疑是父皇心里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嘉善的语气放得很轻,连眉间微蹙的眉头都展开了, 她轻轻说,“但元康若能复明, 他便有着天生嫡子的身份,佑成和庄妃必然要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   章和帝的食指敲着膝头,他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在嘉善的身上打量着。   “你可知,这话犯了朕的忌讳?”章和帝平静地道,“后宫不得干政,即便你母后在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问朕,未来的储君。”   嘉善温顺地说:“儿臣知道。”   “儿臣不过是觉得。没有一个父亲会期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故事。”嘉善的双眼乌黑而澄澈,眼尾上挑的时候,真是与章和帝有着六七分相像。   她侧过脸,婉转温言道:“昔年李唐盛世,纵然是太宗天纵英明,玄武门之变也仍然造成了李家三代嫡庶长幼不分,骨肉分崩离析之痛。”   “儿臣以为,那绝不是太宗愿意看到的事情。”嘉善以额尖轻触向冰冷的砖地,她两片樱唇轻启,“在儿臣心里,父皇圣明不亚于太宗,大概您也不愿看到骨肉倾轧的一幕。”   父女俩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从来不便说得太明。以嘉善的身份,讲到这个份上,便算是大大地逾越了。她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臣工。   听了这话,章和帝久久未开口。   嘉善的面部虽依然镇定,但适才才舒展的眉宇,却又不知在何时聚拢了起来。   章和帝的目光冷凝,他垂眸看向她,沉默半晌后,他将手中的茶盏轻放置在了身旁的几上。   他微微向后,一手随意地搭在了梨花木的椅背上,轻出声道:“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嘉善心下稍定,面上仍不敢表露出来,只道了声:“是。”   内室里炭火充足,熏得嘉善一时出了汗都不自知。她双颊微红,静静地等待章和帝的话音。   章和帝的目光一直在嘉善身上未曾离开,他说:“有时候,朕会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当年,你母后一举得男,或许——”   章和帝顿了顿,目光如锋:”朕也就不会有左右为难之时了。”   嘉善笑笑,曼语轻盈道:“父皇这话实是给儿臣脸上镶金呢。”   “若儿臣是男子,父皇或许就要添上别的烦心事儿。”嘉善的笑容略微沉重,她的声调温柔恬静,“扪心自问,我如果是元康的兄长,我和元康的感情,势必不会像如今这般亲近顺遂。作为父亲,也许,您还是要忧心的。”   章和帝一笑,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沉吟说:“那位孔厉辉,何时再进宫来?既然他医治元康颇有成效,朕如何也该见他一面。”   听父皇这样讲,嘉善的手心竟忍不住出了汗,她微抬眸,浅笑着道:“初五会随舅母进来,必让他去向父皇问安。”   章和帝轻“嗯”,他收敛了笑意,视线静静地定在了嘉善身上。   默然片刻后,他抬眉说:“若元康能表现出嫡子该有的风采和气度,朕自然会予他,他配得上的尊仪。”   “从前朕不愿他干政,何尝不是给他保护?”章和帝的语气低沉,“你与你母后皆十分聪慧,愿他像你们才好。”   嘉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她上前去,替章和帝的茶盏里续满了茶。嘉善扬声说:“不仅像我们,元康也是您的孩子,还很像父皇。”   章和帝笑笑,他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希望。”   初五时候,裴夫人果然如约带着孔厉辉进了宫。只不过这回,嘉善嘱咐人直接将孔厉辉带到了乾清宫去面圣。   这几日,赵佑泽的眼睛只有在白日极光亮的情况下,能感受到一次光。别的时候,几乎还是漆黑不能见物的。   孔厉辉见完章和帝以后,针对着赵佑泽双眼的现状,又另开了几张新的药方出来。   好在赵佑泽和嘉善都没有表现地太焦急。   十来年都过来了,若这次真是柳暗花明,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早晚。反正孔厉辉面圣后的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四殿下的眼睛有望康复的消息”。   或许,真正该急的并不是嘉善。   转眼到了初九,裴夫人又抽空进宫,与嘉善见了一面。   “明日展家要派人来纳彩。再过两日,陛下设宴款待他们,你可将安国公府的人都认全了?”裴夫人是为嘉善焦虑,担心地说,“我前阵子为元康担惊受怕,一直忘记问你这事儿,别还没嫁,闹出了别的岔子。”   按规矩,纳彩次日。皇帝会在宫里招待驸马及其族人。至于其族中女眷,则会去慈宁宫赴宴,宫宴自然由太后或者皇后来主持。   嘉善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生活了九年,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也能将安国公府的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章和帝早已派了陈功来,细细地告诉过她安国公府一大家子的情况。   嘉善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舅母放宽心吧,不会出错的。”   裴夫人握着嘉善的手,还是不踏实地问:“慈宁宫那边,陛下选了谁主持,静妃娘娘吗?”   提到这儿,嘉善不禁笑说:“是,静妃娘娘。几位姑母也会入宫。”   听到承乾宫那边没有插手,裴夫人总能安些心。   嘉善神色悠闲,她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指向承乾宫的方向,低低地笑说:“那边可没心思干涉我的事儿。”   “赵佑成这两年就要大婚了,现如今关于元康的眼睛,宫里已经传了风声出去。有闺女的家里可都小心观望着,谁也不敢轻易地将女儿许给赵佑成。”   “她就这么一根杀手锏,且有得头疼呢,”嘉善往裴夫人身上亲密地依靠了下,和颜悦色地说,“舅母便别操心了。”   赵佑泽的眼睛越来越有希望,相应地,自然会有人愈急头白脸。裴夫人眉眼恬静,她轻轻地将嘉善搂了搂:拿出一条绣好的赤金马面裙给嘉善试。   一月十一,正是纳彩后的第二日。   到了酉时三刻,夕阳半落不落时,慈宁宫那边便开了席。展岳等男宾去了保和殿赴宴,张氏则伙同其他安国公府女眷,来给静妃以及诸位长公主请安。   后宫多年无主,朝野皆知静妃与庄妃一同协理六宫。   张氏被掌掴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可是老太君、安国公以及展泰几人却都是知情的。   闻老太君虽也给了展岳适当的惩罚,但展泰还是于私下里,臭骂了张氏一顿。   甚至在今日赴宴前,展泰特地和张氏交代过:“拿捏好你自己的身份,走出去你就代表国公府,别在娘娘和长公主面前,惹了笑话。见到公主,对她客气一些,明白吗?”   张氏面上应下了,背地里见到嘉善,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   张氏虽是命妇,可每每入宫来,从未见过嘉善。这回尚且是头一次与她碰面,见大公主的眼眸灿若明珠,一张脸端丽冠绝。   张氏心里真是又酸又恨。   这么好的身份,这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就白白便宜了展岳?要是给自己当儿媳有多好。   闻老太君不在,安国公也没再续弦,如今的安国公府女眷便是由张氏打头。   张氏心虚复杂地走上前,先巧笑着向嘉善问候道:“大公主安。”   张氏来的时候,嘉善正好在与傅骁的媳妇儿宋氏说话。   她没有想到,父皇竟然还请了傅家的人来!   若按远近亲疏,傅家是展岳的母舅家,又是获罪之身,实不能与安国公府相比。   嘉善是见到宴席上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才去问候了一声,没想到一问下得知,此人是陕西宣慰副使的妹妹,几年前,便嫁给了傅家如今唯一的独子傅骁为妻。   算下来,展岳要叫她一声舅母。   宣慰副使,官职也不算太低。   嘉善见张氏来了,点点头,有意地曼声说:“宋家高义,还愿在傅家落败时允诺当年的婚约,值得我道声‘敬佩’。”   宋氏也咧了咧嘴,和嘉善一唱一和道:“当年的傅侯爷一生守信,我们自然不能嫌贫爱富,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   “舅母也高义。”   嘉善按照展岳的辈分,将宋氏唤做舅母。   宋氏忙要谦,嘉善道:“往后便是一家人,舅母在家里也这般客气吗?”   宋氏笑了笑,再看向嘉善时,眼神少了官方疏离,添了许多慈善柔和,她已将这声“舅母”认了下来。   与宋氏寒暄完以后,嘉善方抽出精力,看向身旁的张氏。   适才嘉善和宋氏话里话外的什么“嫌贫爱富”、“背信弃义”,旁的人或许听不懂,可张氏却看得明白。   当年,安国公爷在傅家出事以后,舍了傅家的婚约,另娶武崇伯的女儿为妻。不就是眼见着傅家大树倒塌,正应了话里的嫌贫爱富,背信弃义吗?   张氏麻木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她方才察觉出大公主对他们是有多么不友善。既如此,还嫁过来干嘛?   张氏生硬地客套道:“四弟前半辈子孤苦坎坷,往后,公主须多费心了。”   嘉善的脸庞雪白而丰润,她的容色在夕阳下格外娇嫩,她眨也不眨地看向张氏,轻声道:“这是自然的。”   “余生有我作陪,他必然要光辉灿烂。”嘉善抬眸,明艳地问,“世子夫人说是不是?” 第044章   嘉善脸上的笑容十分淡漠, 她的容色白皙,一如京城街道上将融未融的初雪。这样子,倒很有些像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展岳。   张氏喉咙发紧,她清晰地听到了, 公主管宋氏叫“舅母”, 却只叫自己“世子夫人”。   她把自己当什么?   张氏开始深深地后悔, 她为什么要跑过来与嘉善打交道?   大公主明显一副不待见安国公家的样子,那她愿意与安国公家结亲,莫非真的只是看上了展岳?   想到这儿, 张氏缓缓一楞。   展岳有哪里值得她看上!   堂堂公主, 什么公卿贵族没见过,听说陛下还生起过将大公主许配给德宁长公主的嫡长子的念头。   展岳不过是个庶出, 母家也式微。虽然陛下如今还算重视他,可帝王的宠信就好比那姑娘的脸, 忽晴忽雨地, 没个准数。   未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   张氏瞥了嘉善眼,皮笑肉不笑地说:“真能如公主所言才好。”   嘉善目光一凛, 还未及说话,却见跟在张氏身后的一位年轻妇人, 忽然不经意地轻轻拉了下张氏的衣袖。   那妇人巧笑艳艳地向嘉善道:“四爷有幸尚主, 能得公主照料,未来自然是光辉灿烂地。”   “妾身要与四爷和公主道喜呢。”   她福了福身说:“进宫以后,虽见过了静妃娘娘,可还未向几位长公主请安。我赴宴的次数少, 人尚且认不熟,大嫂常在贵人圈里打交道, 便与我一同去吧。”   被这样一打岔,张氏和嘉善各自心里的无名火,都多少消了些。   张氏是因为得了人奉承,而嘉善则是在脑海里思索,这位是安国公府的谁。   上一世,她也见过这位妇人,如果没记错。她是展岳的二哥,展嵩的遗孀余氏。展嵩是姨娘所出,本人的身子又不好,因此,余氏的出身门第并不高。   听说这门婚事,还是闻老太君亲自做主的。看来,闻老太君的眼光,确实要比安国公强得多。   余氏虽不如张氏的出身好,但远比她要识时务。   嘉善一边在心里讥讽着张氏的愚蠢,一边面不改色地与傅骁的妻子宋氏说话。   宋氏是随哥哥在陕西长大,陕西民风热情,宋氏从小出去见闻过很多民间的奇闻异事,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她作为傅家的女眷来赴宴,本身就是与展家格格不入。   见嘉善待自己赤城,她便也慈眉善目地向嘉善道:“我刚嫁到傅家的时候,砚清才七岁。”   “那么小一点儿,”宋氏虚虚地拿手在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她笑眯眯地说,“转眼,这孩子就要成亲了。他如今顶有出息,还能尚主,也算是了了他舅舅和我的一个心愿。”   嘉善的脑海里,如何都想象不到七岁的展岳会是什么样子。她只好顺着宋氏的话,从善如流地问说:“砚清小时候调皮吗?”   “不调皮。”宋氏眼里有对过往岁月的感慨,她惋惜地叹道,“至少我嫁来的时候,他已经极懂事了。”   宋氏笑笑:“我娘家的那几个侄子,八岁的年纪仍在爬树抓蛐蛐,夏天还要成堆儿地去池塘里游泳。砚清从来不这样。”   “每天下了课,他还会雷打不动地温书一个时辰,练骑射两个时辰,”宋氏微摇了头道:“他懂事地太早了。连他舅舅都说,他一直逼自己太狠。”   “我多希望能见到一个,”宋氏弯着眼,带几分希翼地道,“不那么辛苦克制的砚清。”   嘉善微微一笑,点头道:“我也想。”   希望成婚于他而言是交心,而不是桎梏。   嘉善主动向宋氏敬了杯酒,两人皆浅酌了一口。   待宴席结束后,静妃留了嘉善到长乐宫去说话。   静妃早年在王府里时,便属于嫡系人马,皇后逝去,她又受命抚养赵佑泽,和嘉善的关系自然无比亲近。   见嘉善适才在宴上似乎对安国公家不太亲切,静妃好意道:“日后毕竟是要做一家人的,多少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才是。”   静妃品格温文,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做事从不会太绝,喜欢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点儿,就不比庄妃有魄力。   嘉善也清楚她的脾气,便说:“娘娘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还没出嫁,就让安国公府太难堪。”   嘉善是个聪明的人,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静妃只得道:“你有数就好。”   “安国公府家大业大,你另有公主府可傍身,有些浑水,实没必要去淌。”   “我听闻,驸马是在闻老夫人膝下长大。”静妃将自己仅有的那些经验传授给她,“以前,我多少也听过闻老夫人的名头,驸马既由她抚养,必不会品性太差。日子由自己过出来,最要紧还是夫妻和睦。”   想了想,静妃又补充一句:“但若是受了欺负,也别忍气吞声。凭咱们的身份,没必要去怕谁。”   静妃到底不是嘉善的生身之母,和嘉善绑在一起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个赵佑泽,自然不会如裴夫人那样细致入微。   只是话讲到这里,也足见静妃的贴心了。   嘉善心头一暖,笑应:“是。”   略迟疑片刻,嘉善目视了周围一圈宫女,平静地说:“我成婚以后,元康,就得多依仗娘娘了。”   “元康从小就有娘娘待他如亲子,”嘉善站起身,牢牢地福了下身去,她不疾不徐地说,“如今,元康的眼睛有复明希望,紧要关头,恐怕更得劳娘娘费心。”   静妃走至她面前去,亲手扶起嘉善,温和浅笑道:“这是自然的。”   二人会意地相看一眼,眼中都有心照不宣的一片了然。   日子一天天过得快,展岳尚主的日期定的是二月初八。这是二月里除了龙抬头外,另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日子。   是钦天监和礼部一同选出来的吉日吉时。   二月初七这天,銮仪校抬送着嘉善的嫁妆浩浩荡荡地去往了安国公府。安国公等人,自要以下臣之礼来迎接。   展岳、展泰以及张氏与展少瑛等人皆在其中。   嘉善是头个出嫁的公主,又是唯一的元嫡所出,章和帝给她的待遇自然与别的公主要不一样。   张氏见到嫁妆几大箱、几大箱地往府里头抬,脸色不禁微沉。她紧紧揪着手帕,双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心也好如寒风嗖嗖地。   展岳的婚事,她是一点都没插上手的。闻老太君知道她与展岳不和,生怕哪里办不好,惹了帝王一怒,所以张氏不知道闻老太君到底对展岳有多上心,也不知道总共花费了府里多少银子。   但是想也能猜到,既然是要尚主,为了颜面好看,闻老太君也不可能办得过分寒酸。   这桩婚事,无论是从外子还是里子上,都压了即将娶齐乐候女儿的展少瑛一头。   张氏心里冒着酸泡泡,待銮仪校送完了妆后,她私下里携着展少瑛与展泰说:“明日就大婚了,老太君有没有透露过娶亲太太是谁?”   成婚时,娶亲太太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也叫做全福人。全福人必然是上有老,下有小,双亲和公婆俱在,夫妻关系融洽,子女孝顺,还身上无病无灾的人。   也是象征着新婚夫妻能像全福人一般,一生顺遂。   正是年初,展泰在光禄寺任职,这些日子很有些忙碌,实在没心思应付张氏,他眉头紧皱道:“祖母找了镇国公的夫人来,你少操心吧。”   镇国公夫人!德高望重!   虽然都是国公府,镇国公府却比安国公府根深蒂固太多了。   张氏苦道:“他还真是有幸。”   “不是我说,那天在宴上,大公主待我们家可还不如傅家亲近,只怕和老四一样,是个白眼狼。”张氏给展泰上眼药道,“你也记得去提醒老祖宗一声,别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公主了。”   展泰觑她一眼:“你以为公主,会稀罕我们府里的东西?”   “管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展泰道。   张氏出自承恩侯府,承恩侯并不是经年的世族,他是以先帝的外戚身份被封侯,几十年前,将将才挤进京里的贵族圈子。   先帝在世时,承恩侯府确实很有些荣耀。今上刚即位的那几年,也承着旧情,照看承恩侯府几分。   但圣上到底不是个糊涂的人,如今,承恩侯府虽还有侯爵,可委实不能和先帝的时候比了。   当年,闻老太君本想给展泰娶一个父亲早逝,却因品孝而被先帝亲自夸过的女孩儿为妻。   贾氏却觉得那女孩儿无父亲兄弟可依靠,命格太单薄了些,为了此事儿,还曾与闻老太君起过争执。   闻老太君活了这么些年,早已修身养性,懒得与贾氏发生矛盾。贾氏便折腾了一个承恩侯的女儿来。   承恩侯还和贾氏的娘家武崇伯府是个一表三千里的表亲。贾氏自认自己给儿子做了个好媒。然而,这一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曾被贾氏嫌弃“命格单薄的女孩儿”早已子女双全,孙子都快要抱上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张氏的小家子气,却一点点地被时间暴露了出来。   从前一帆风顺时尚不觉得,眼下遇见了点小磨小难,展泰方觉出头疼。   张氏还在凄凄切切地道:“那天,我全按你的话说了,并非我不想与公主交好,是她上来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看她一心向着老四,只怕这婚事,没那么简单。等老四尚了主,你且瞧吧,可有他翘尾巴的时候。”   展泰实在不厌其烦,面上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但是这回还不等他开口,展少瑛却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母亲,您能让我安静一下吗?” 第045章   展少瑛是被张氏亲手带大的。时人重孝, 展少瑛又性子温和,这么多年,他几乎不会去和张氏顶嘴儿。   这尚且是他头一次与张氏说稍重一点的话。   张氏微楞怔,连展泰都稍显惊讶地挑起了眉。   展少瑛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若上前仔细看, 便可发现, 他的眼圈带着异样的红。   今天去迎嫁妆的可不止张氏和展泰,连展少瑛也是捎带其中。这些日子,国公府为了展岳尚主的事情, 每天都是热热闹闹地没个消停。   若陛下先前没有起过将大公主许给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可陛下分明曾流露出此意。现如今,大公主被四叔抱得美人归, 他却只落了个齐乐候之女。   并非是展少瑛瞧不起齐乐候家,但任谁吃过鱼翅燕窝后, 也不会再甘愿将就着馒头拌咸菜了。   偏偏张氏字字句句, 还隐约都透露着大公主与四叔无比亲密的意思。   这不是成心地往他心上插刀子吗!   是想告诉他,他永远比不得四叔,还是想说, 不是陛下没看上他,而是大公主没看上他?   展少瑛越想越燥热恼火, 想到通政司里旁人的有色目光, 想到国公府这几日的张灯结彩,想到大公主马上就要做他的四婶了……   展少瑛嘴角的笑容如天边的浮云,浅淡地时聚时散。   他单手撑着脸,露出了清瘦的下颔线:“母亲, 您让我安静片刻,好吗?”   张氏一愣。   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重, 展少瑛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不仅是四叔要大婚,我和齐家的婚事也近了。您不如为我关心下这事儿。”   张氏眼角一跳,几乎不受控制地失声说:“我这样劳心劳累,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母亲……”展少瑛的声音低落。   还是展泰看不过眼,虎着脸道:“够了。”   展泰毕竟是男人,在有些事情上总比张氏要更了解儿子。他捻着下颔上蓄起的短须,叹一声气道:“我去打听过齐家姑娘的性情。虽不比公主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出身,相貌品性皆是上等。”   他话音一转,虎目圆瞪道:“这桩婚事同样是御赐,你们的脑子,都给我放清楚些。切记不要得陇望蜀!”   这话是在敲打张氏,同时也是在敲打展少瑛。告诫他,万万别对大公主产生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展少瑛的气息微微低弱了下来。纵然是不刻意去想,可他的脑子里还是无法克制地漂浮起一个女孩儿巧笑嫣然的脸。   明日再见面,就要唤她四婶了吗?   展少瑛的袖口宽大,他单手在衣袖里握成拳,面无表情地想。   离宫前的最后一日,凤阳阁里十分热闹。下午时,裴夫人等作为母舅家的表亲,率先来过一趟。到用了晚膳后,章和帝与静妃也来看过了嘉善。嘱咐她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梳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时,赵佑泽却过来,难得地缠了嘉善一会儿。   “我也给阿姐准备了礼物,”赵佑泽捧着一个红木盒子,眼睛笑成一条缝,他道,“希望阿姐不要嫌寒酸。”   自从与父皇剖心长谈以后,赵佑泽的眼睛便成了章和帝十分关注的一件事情。孔厉辉雷打不动地三日一进宫,经过这些日子,赵佑泽双眼里隐隐地比原来要添了些光彩。   只是看人看物,仍然不太真切。   一切都仿佛正在往好的势头发展。   嘉善笑着捏了捏赵佑泽秀气的鼻头,逗他道:“那要看元康够不够诚意了。”   “若打开以后,是个几百两银子的封红,阿姐可要生气呢。”嘉善的笑声如清泉般悦耳。   赵佑泽想了想,认真地颔首说:“我觉得阿姐会需要的。”   赵佑泽小心翼翼地扭开精巧的锁头,从里头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来。   先前,嘉善见他抱着盒子的姿势轻松,多少也猜到了里头不是重物,可没想到真只会是一张纸。   嘉善奇道:“是什么?”   赵佑泽的双唇动了动,吐字清晰地说:“有父皇为阿姐添妆,我觉得阿姐是不缺身外之物的。”   “这是我特地找徐先生,在京城城南的庙里求的方子。”赵佑泽的眉眼柔和,慢条斯理地道,“听说生子很有用。”   饶是嘉善已经嫁过一次人了,也禁不住脸上一热。她微瞪着赵佑泽,伸出一指轻轻去戳了戳他的额尖:“你这小鬼,从哪儿学得这样促狭?元康才多大。”   赵佑泽只是笑着揉了揉被嘉善戳到的地方,他勾起唇角道:“阿姐误会我了,这可不叫促狭。”   “父皇一向疼爱阿姐,姐夫虽然未来可期,但并不能继承爵位。如果阿姐能够一举得男,父皇必然会找个由头给阿姐的孩子赐爵。”赵佑泽头头是道地说,“如此,既能全了安国公府的面子,也能保阿姐一世周全。”   “所以,我祝阿姐早生贵子,”赵佑泽咧着嘴说,“即便日后姐夫变了心,阿姐有孩子、有爵位傍身,也没必要去怕谁。”   想了想,赵佑泽似乎觉得在这时候说“变心”太不吉利,便又挠着头补充一句:“嗯……请天皇老爷恕元康童言无忌,我只是说即便。”   好的赖的都被赵佑泽一人说了个全。   嘉善不由一笑,她接过那张纸,重新放回红木盒子里,贴心地将其锁好,交由素玉去仔细保管了。   嘉善拿过桃花几上的烛火,小心翼翼地在赵佑泽眼前晃了晃。   赵佑泽的脸,在摇摇烛火下清瘦而俊秀,他揉着眼睛问:“怎么了,阿姐?”   “现在能看到火苗了吗?”嘉善眨也不眨地端详着他,她轻声地问。   赵佑泽默了很久,回说:“能看到有东西在跳动,只是看不出具体形状。”   嘉善浅浅而笑,她的容颜娇嫩而俏丽:“比之前的情况更好些了。”   “阿姐出宫以后,元康要好好照护自己,”哪怕知道了弟弟其实很聪明,嘉善还是捏着他的手,不放心地叮嘱说,“受了委屈别往肚子里咽,知道吗?”   停顿片刻后,嘉善又细细补充道:“若是眼睛出现什么异状,马上告诉静妃娘娘和父皇,不要藏着掖着。”   “我知道。”赵佑泽被嘉善单手搂着。他伸开双臂,学着静妃或者舅母抱他的样子,小心地环绕住了嘉善的背。   赵佑泽说:“阿姐也一样,不要委屈自己。”   “我是嫡皇子,”赵佑泽微抬起脸,他轻声说,“明日我送阿姐出嫁。以后,我还会给阿姐撑腰。”   “好。”嘉善抿嘴一笑,一阵暖流从她心底缓缓流淌出来,她的眼眸灿若星石,“阿姐会等着这天。”   赵佑泽踮起脚,像个小大人儿一样,轻轻搂了搂嘉善的脖子。   二月初八,这一日,天亮地似乎比哪一天都要快,也好像比任何一个黑夜还要漫长。   嘉善在寅时初就被人唤了起来,一起身,又被好几个嬷嬷婆子按在梨花镜前描眉梳妆。她是章和帝膝下第一个出嫁的公主,这回,几乎是所有王亲贵族都到了宫里,给她做足了场面。   安国公府上也将早早准备好的“九九礼”抬到了午门恭纳。   钦天监合出来的吉时是戌时二刻,本来不急。只是作为公主,嘉善还要去保和殿拜别章和帝。   上一世出宫,嘉善已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事情。如今往事依稀,时光兜兜转转,终于又到了她大婚的这天。   嘉善一身朱红的凤冠霞帔,她跪在殿下的砖地上,认认真真对坐在上首的章和帝,牢牢扣下三个头:“儿臣——”   红唇刚轻启,却蓦地一顿,吐出口的语气中有几分可见的沙哑。嘉善平静了片刻,方缓缓道:“儿臣辞别父皇。”   章和帝的双目中似乎也有温润的光泽,他点着头,慢吞吞道:“我儿日后要宜室宜家,与驸马同心同德。”   嘉善半抿起唇,她的指节略一缩紧。想到父皇一直为她的婚事而劳碌操心,上一世与这一世和章和帝有关的所有回忆,顿时交纵错杂地汇在了一起。   嘉善的胸口微涨,她道:“是。儿臣必不负父皇所望。”   “请父皇,务必保重身体。”嘉善又扣下一头,她的声音愈加和缓低微,“为江山社稷,也为了儿臣。”   章和帝的目光渐渐有些凝重,他慢慢扶起了嘉善。   父女俩交握的双手,手心上竟都微微出了汗。   嘉善低着头,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父皇对视上,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侧过了脸去。   章和帝拿起一旁的红盖头,那只有力的手,亲自帮嘉善盖上了喜帕。   “朕若想朕的孩子了,便唤你回宫来住。”章和帝像小时候,抱着嘉善哄她别哭时的样子一般,轻轻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发,他低声说,“驸马已在东直门候着了。朕让人背你出门。”   嘉善鼻头一酸,哽咽道:“是。”   宫中的皇子里头,以赵佑成年纪最为居长,但章和帝不可能叫赵佑成来背嘉善上花轿。   除了赵佑成外,别的皇子不是年纪太小,便是身份低微。章和帝干脆选了与他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弟弟,嘉善的叔父秦王之子赵佑棋来做此事儿。   赵佑棋是秦王的嫡长子,将来也会袭正经王爵,在如今的小辈儿里头,算身份尊贵了。   赵佑棋比嘉善的年纪还大上两岁,他已经娶妻,有些成婚的经验。这事儿对于他而言,也等于是个荣耀。   听到陈功叫他,他忙进去,先唤了章和帝一声皇伯父后,他方半蹲下身子,示意嘉善趴到自己背上来。   随着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赵佑棋正式地背着嘉善上了花轿。嘉善的喜轿升舆出了宫门,安国公家接亲的人早就在此久候着。   展岳一身大红喜袍,骑马站在最前。他鲜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一时被衬得肤白如雪,风姿夺目,众人的焦点不禁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嘉善的送亲队伍,先由仪仗队负责开路,其后还有其余宫廷命妇,最后再是骑马军校殿后。   仪仗队和骑马军校里头,皆有金吾卫的人参与,与展岳是半个熟人,但不是每个被选中的命妇,都见过展岳。听说陛下为大公主选了个没有爵位继承的驸马,还有不少命妇曾在私下里说过酸话。   如今乍一见到这位驸马的真颜,那些说酸话的人便自动闭了嘴。   现下虽不像魏晋时期,以男子颜色论高低。可无论何时,大家对长得好看的人,多会存几分宽容。   展岳却无心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长眸入鬓,瞳孔的颜色好如骄阳般明亮。见到喜轿抬出来的那一刹那,展岳真正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宁静的表面下,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波涛汹涌——   这一生,终于不负所望。   展岳闭了闭眼,心口止不住地发烫。 第046章   这日的安国公府, 也是宾客满盈,很有些热闹。哪怕安国公对展岳尚主表达出些许不满,但是对于这些上门来贺喜的亲好朋友,安国公还是极乐意接见的。   今天来的人非富即贵, 不是皇族亲眷, 就是士族公卿。虽说安国公府到了如今的地步, 已没必要再特地巴结谁,可人生在世,总得为个面子活。   安国公一一地和那些来贺喜的宾客寒暄着, 一张面皮笑得有些僵。   展岳尚主, 首先是以展家最为荣耀,其次觉得与有荣焉的, 便是和安国公沾亲带故的好友们。   这次婚宴,是由闻老太君亲自做主撒的帖子。闻老太君向来会做人, 哪怕傅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可傅家既是展岳的外家,闻老太君还是令人将他们的座位排在了顶靠前的正席上。   当年的永定侯府,经过这么些年风吹雨打, 真正有资格来赴宴的,不过也就是傅骁和其妻子了。   汝阳长公主遁入空门, 只送了贺礼来。傅嵘的遗孀鲁氏早年因病过世, 膝下仅一女,那女子比展岳还大八岁,十几年前,嫁到了直隶去, 也是礼至人未至。   好在宋氏足够大方健谈,和命妇们相处时, 并无尴尬之处。   真正尴尬的,反倒是武崇伯贾家的人。   虽然贾氏已离世,可她在名头上,始终算是展岳的嫡母,这回又是展岳尚主,闻老太君自然给武崇伯也下了喜帖。   武崇伯府上下合计了几天,普遍以为得罪安国公府不要紧,得罪了皇家和公主却是不好的。而且,自家的外甥还是安国公府世子,怎么也得派人去撑个场面。   因此,现任的武崇伯夫人便来了。   如今的武崇伯夫人贾太太,正是展泰的舅母。   也不知道闻老太君是有意还是不小心地,竟将贾太太和宋氏安排在了一桌上。当年,贾氏和傅时渝不合,贾太太多少也听说了些。但昔年贾氏是正房,傅时渝为妾室。   眼下风水轮流转,贾太太再过安国公府,却是因为傅时渝的儿子尚主。   贾太太本觉得她家外甥能在光禄寺官至三品,已经算有出息了。不想傅家潦倒成这样,展岳居然还能闷声不响地越过了展泰一头。   贾太太一边在心里嘟哝着,一边继续强颜欢笑。   就在这互相虚情假意的寒暄里,嘉善的花轿正式进了门。   她蒙着盖头,先跨过了钱粮盆,其后又抬脚迈过了马鞍。马鞍上额外还会放置一个红苹果,乃是取义一生平安。   这些步骤于嘉善而言都是驾轻就熟了。   她只在展岳拿着秤杆子揭红盖头的时候,呼吸出现过瞬间的错漏。   展岳的身量颀长,喜服上的红绸缎带将他的腰线描绘地很是紧致。嘉善坐在榻上,她这会儿,正到展岳腰间那么高。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展岳的喜服下,那过分紧绷的肌肉。嘉善不知怎么,一时间心跳如雷。   她幼眉弯弯,脸上蓦地就是一红。在展岳逼人的注视下,嘉善微微低下了头去。   她鲜少会出现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展岳的长眸里不禁多了一抹温柔,忍不住勾起唇角。   镇国公夫人汪氏,作为今日婚礼上的全福人,也跟着一众迎亲的太太和送亲的命妇一起凑在新房里。   按照规矩,她昨日就让镇国公府上的人准备好了子孙饽饽。这子孙饽饽还要刻意煮得半生不熟。   汪氏穿着一身喜庆的海棠红的织锦褙子,她眉眼带笑,从盘子里拿出一块子孙饽饽来喂给嘉善吃。   嘉善瞳孔微缩了一下,仍是小心地接了过来递到嘴边。果然,子孙饽饽只有外层是熟的,里头还裹着夹生的面皮。   她轻轻咬了一口,外间的窗户底下,即刻就有个安排好的小男孩儿扬声喊道:“生不生啊?”   展岳还坐在嘉善身边,他的气息平稳,视线却灼热。嘉善咬了咬唇,带着几分赧然地说:“生。”   汪氏以及其余的命妇们都捂着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汪氏弯着眼道:“得此话,公主驸马,日后定要夫妻好合,多子多福才是!”   展岳点头,竟然煞有介事地回了句:“好。”   嘉善的心绪起伏,她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喜房里顿时又是一阵笑声。   汪氏从旁边放置好的盘子里,顺手抓过一把喜果来撒帐。撒帐预备的喜果也是有讲究的,乃是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四种果子的混合,其寓意是“早生贵子”。   汪氏将手上的果子撒到夫妻二人身上,展岳一手微护着嘉善,一边半侧过脸去。   仪式举行了这么久,展岳甚至都没得出时间来好好看看她。   迎亲的那一路上,嘉善一直坐在喜轿里盖着红盖头。如今,两人离得这么近,他几乎一探手,就能触到她胸口砰砰的心跳。   展岳忽然忍不住,很想要低头去亲亲她。   “我的公主。”展岳的指腹缠上了嘉善那一头青丝的发梢,他心里反复地想着,“真的是我的了。”   “请新人喝合卺酒了!”汪氏的话将展岳从缠绵的念头里拉了出来。   汪氏递上两杯精致的小酒杯,嘉善和展岳各自接过。   两人微妙地对视了一眼,纷纷半侧过身。   嘉善的脸庞俏红,她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卷翘的眼睫还是扑闪扑闪地,甚是动人。   展岳的眼眸黑白分明,他那双清俊的面上也形若桃花。   想到自己其实已是第二次成婚,可这时的展岳还是第一次喝合卺酒,嘉善便觉得自己好丢人。   有什么可紧张慌乱的呢?嘉善这样告诉自己。   到了下一刻,嘉善吐出的气息却仍然滚烫地吓人。酒入喉头,一时烈性,两人的气息都出现了片刻不稳。   展岳在宽大的喜服下,伸出手掌去,牢牢捉住了嘉善的手。他略凑过身,附在嘉善的耳畔前,低声说了一句话。   接下来,吃过子孙饺子,就算是正式礼成了。   礼成以后,只有命妇们能留在新房里,展岳作为新郎官,还得到正堂去敬酒。论远近亲疏来说,应该是全福人汪氏和展岳的大嫂张氏留下,一同招呼宫里们的送亲命妇。   但闻老太君为了以免万一,将张氏安插在了正堂去,另从自己娘家,找了安国公的表姐,展岳的表姑来做此事儿。   闻老太君出自世家大宅,闻家如今也还是很显赫。闻老太君找的便是闻家现在的二太太。闻二太太代表安国公府,将命妇们带去了花厅。汪氏则指挥着多余的丫鬟婆子收拾完东西后退下。   把新房留给了嘉善以及她带来的仆人。   一般,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几乎很少会趁着新娘子一个人的时候,七嘴八舌地对其品头论足。   尤其,嘉善还身份尊贵。即便有人想凑热闹说几句,也压根不敢开口。   等无关人员彻底散了以后,嘉善的直挺背脊才略微放松些,她抹去额尖的汗,吐出了一口长气来。   对于女子而言,成婚是大事儿。郑嬷嬷也替嘉善高兴,怕素玉几个没经验,便亲自陪在了公主身边守着。   这一天跟下来,别说嘉善,郑嬷嬷都为她觉得累。   郑嬷嬷上前去,递了杯茶给嘉善,笑着问:“礼成了,左右也没了外人,殿下要不要吃点东西先垫垫?驸马在正堂应酬,可能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   嘉善从寅时起来到现在,只在梳妆前喝了碗粥,别的一应没吃。本应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或许是饿的那股劲过去了,也或许是她压根没工夫去思考“饿”这件事儿。   嘉善只接过茶润了润唇,她笑说:“嬷嬷一片好意。可这样,对驸马而言,难免有些不尊重。稍后,我等他一起用吧。”   嘉善是公主,虽然嫁给展岳是下嫁,但郑嬷嬷当然也是希望,公主和驸马之间能够感情和睦。   听到嘉善这么讲,郑嬷嬷无不高兴地道:“公主这样想,自然好。”   “奴婢适才,瞧了瞧今日府上的迎亲太太。”郑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对那些稍有头脸的命妇们,基本能认个全,她为嘉善分析道,“全福人是镇国公夫人,傧相是闻家二太太和永宁侯世子夫人。她们在世家里头,也都算能挂上名号的人物。这么看来,安国公府尚有几分知礼。”   嘉善只是淡漠地笑了笑。以她对安国公府上下的了解,这么大手脚,可不像是安国公或者张氏会做出来的事情。   至少,上一世,嘉善和展少瑛成婚的时候,全福人就不是镇国公夫人,而是长兴候夫人。傧相也不是现下的这两人,上辈子,安国公府请来的其中一位傧相,乃是张氏的娘家人,承恩侯世子夫人。   这安国公府里,能请动镇国公夫人出山的,恐怕也就只有闻老太君了。永宁侯世子和展岳又是一同在五军都督府任职,永宁侯世子夫人,大概是展岳请来的。   嘉善漫不经心道:“眼下不过是第一日,日后还有得瞧呢。知不知礼,也不是一时能下了定论。”   “不过,筹备此次婚礼的人确实有心了。”嘉善徐徐道。   明日去拜见长辈,肯定是要见过闻老太君的。投桃报李,她也得让老太君满意才行。   郑嬷嬷说:“奴婢已让素玉备好了明天的见面礼。虽说公主不会在安国公府常住,但他们毕竟是驸马的家人,也要打点的。”   郑嬷嬷老成持重,这些小事儿有她操持着,嘉善倒不担心。却有另外一个问题,值得嘉善考虑。   现下是新婚,于情于理,她要先在安国公府住上一段时日。待等到婚后归宁了,她再搬去公主府不迟。   安国公府的鱼龙混杂,嘉善上辈子就领教过一次。这一大家子糟心亲戚,她是可以避去公主府,眼不见为净。   那展岳呢?   他到底姓展,安国公家和他同气连枝。而且,以他的骄傲,会愿意跟自己一起住在公主府吗,他会不会怕人说闲话?   嘉善喝了口热茶,决定还是要找时间,和展岳商量一下此事儿。   “殿下——”郑嬷嬷一边替嘉善脱下凤冠,一边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今天是新婚夜,待驸马回来,肯定会喝好一些酒。奴婢见安国公,并没有为驸马安排其余通房……”   饶是郑嬷嬷脸皮子厚,也不太好开口,她咳嗽了一下,轻声说:“如果驸马……第一次……殿下要多担待一些。”   郑嬷嬷语焉不详,嘉善却懂了,她霎时脸色通红。   展岳先前没有通房,便等于是个没经验的。上一世,嘉善在成了婚后,也听别的婆子们提起过类似的事情。说有的男人在洞房夜时,因为没和女人相处过,导致夫妻体验不太愉快。   为此,甚至会迁怒于妻子,进而就生起了纳妾的念头。   郑嬷嬷是怕……展岳和自己……洞房的体验不好吗?   嘉善大窘,脸上的香脂不晕而红。   就在嘉善这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恭谨的语调:“四爷回来了!”   新房外,安国公府上也派了人值守,因此是管展岳叫“四爷”。   郑嬷嬷没料到展岳会这样早回来,宾客们一般都是要尽兴而归的,她的诧异还在脸上未撤去,展岳却已推了门进来。   嘉善忙拍了拍脸,不想给展岳看到自己不稳重的一面。郑嬷嬷也转过身去,对他行礼。   展岳知道郑嬷嬷是嘉善的奶嬷嬷,和她关系亲厚。爱屋及乌,他自然待郑嬷嬷很客气,说了句:“不用多礼。”   展岳身上虽带了酒味儿,但是不算浓重。郑嬷嬷猜到了他肯定喝得不多,就道:“驸马用过膳了吗?奴婢让人去准备一些。”   展岳看向嘉善,语气不紧不慢:“公主可用过?”   嘉善笑了笑,回说:“在等着你一起呢。”   适才,喝合卺酒时,旁的人可能没听到。但嘉善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覆在自己耳边,道了一句“等我”。   既如此,便等他吧。   展岳眼眸清澈,他低声道:“那就劳烦嬷嬷了。”   郑嬷嬷忙客气地去了。   郑嬷嬷走以后,喜房里只单纯地剩下了展岳和嘉善两个人。先是诡异地安静了刹那,随后,两人似乎都觉得,彼此沉默着反而显得太过生疏。   展岳走到床边去坐着,他见嘉善脸上有着抹不去的疲态,哑声问:“是不是觉得累?”   他的视线,不躲不闪地,直直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圈。   进房以后,展岳说的仅有几句话,几乎都是以她意念为主,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嘉善心里有股暖流滑过,她笑道:“还好。成婚嘛,一生仅有一次,累些也无妨。”   她问:“你呢,刚才还去敬了酒,应该更累吧。”   展岳答:“不累。高兴尚来不及。”   “我身上沾了酒味儿,先去洗漱。”展岳顿了顿,剩下的话在他舌尖上滚了一下,他才道出口,“等我些时候,可以吗?”   他这样小心翼翼,倒让嘉善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点头说:“可以。我也要把妆容洗掉呢。”   “那我换人来服侍你。”展岳说。   嘉善见他说个话,还要左思右想半天,不由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她神色郑重下来,轻声唤道:“砚清。你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这是嘉善头一回喊他砚清。   展岳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他双目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心口处有个地方,顿时软地一塌糊涂。 第047章   嘉善的声音娇柔, 即便不存着刻意,那声“砚清”里的甜滋滋,还是在刹那间,盈满了展岳的内心。   他望向嘉善, 低低问道:“你唤我什么?”   “砚清啊。”嘉善没觉出有任何不妥, 她大方地启唇说, “莫非成了婚,我还要叫你大人吗?”   “不。”展岳淡淡道,“叫砚清很好。”   嘉善于是笑了笑。   其实, 展岳于新婚夜上的反应, 与嘉善预想得不大一样。明明他以前干那些“混不要脸”的事情时,很有几分霸道劲。   怎么真成了婚后, 反倒变扭捏了起来?   腼腆地简直不像他。   嘉善瞧着他,竟觉得有些乐。展岳这模样, 无端地让嘉善心里那根紧绷的弦, 渐渐放松了。   嘉善睨了他一眼,笑着说:“素玉丹翠几个,就在旁边的隔间候着。我唤她们来为我卸妆就是了, 何必再传其他人。”   展岳点头,认同了嘉善的意见:“也好。她们服侍你惯了。”   道完这话后, 他缓缓地从床榻边起身。展岳的身形高大, 那双典型的桃花眼似弯非弯着。   他的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慢吞吞说:“我去次间洗漱,然后再来和你一起用晚膳。”   说完,展岳仿佛是有些害怕见到嘉善一样, 眼尾轻轻地下垂了去,他没再看她了。   “喂——”   在展岳旋身欲走的时候, 嘉善忽然叫住了他。她嗓音清亮,声调似乎与展岳隔得很远,可又好像离得那么近。   展岳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背影显得很僵硬。   嘉善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走过去,抬起首和展岳对视着,她低声地问:“你还记得当初娶我,是为了什么?”   嘉善的面容皓白如玉,衬着酒后的微醺,恰是一个相貌甜甜的红粉佳人。展岳的舌尖和心尖都觉得好一阵发干。   他眼也不眨地回:“想给你依靠。”   “是。”嘉善点头,应了一声。她帮展岳重新系了一遍衣襟上的束带,低笑地说,“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会保护我。也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能有可以依靠的臂膀。”   嘉善抬眸,一双瞳孔里流光溢彩,她道:“这才是你娶我,我嫁你的目的。如果今时今日,这桩婚事成了你的束缚,那却是最不应该的事儿。”   “对吗?”嘉善歪了歪头,她拉长了语调问。   展岳低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眼里有无法克制的温柔。他点着头,舌尖却是僵麻地,他说:“对。”   嘉善笑道:“我等你洗漱回来。”   两人气息挨得近,因为是成婚,嘉善的身上今日还抹了香粉。她抬起脸时,一股清爽的佛手柑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显得端庄中还透着股娇媚,清新怡人。   展岳不由淡淡地吸了一下,他侧过脸,哑声道:“好。”   等展岳洗漱完回来时,嘉善已脱下了凤冠霞帔,上身只留一件丹砂的对襟上襦,她下摆穿着品红的织金马面裙,这条马面裙还是裴夫人送的贺礼。   郑嬷嬷已经将吃食端了上来,隔间里,素玉正在收拾床垫。   见到展岳回来了,郑嬷嬷亲切地说:“驸马也来一道用些吧。”   展岳点头,说了句“有劳”后,方坐到了嘉善身边去。在两人一同用膳的时间里,素玉也将床垫铺好了。嘉善的陪嫁里头,有一床绣着龙凤呈祥的被子。这是章和帝特地为嘉善加的添箱,亦是为了图个吉利。素玉适才,便是在为这床棉被忙活。   看素玉拾掇完了手上的活儿,公主驸马也用完了膳,郑嬷嬷很知进退地指挥着人将桌上东西收拾干净,她笑说:“殿下早些休息。”   嘉善的脸微一红。   丹翠却还不明所以地愣着,郑嬷嬷便联合素玉一同,将丹翠给拖了出去。   即刻间,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了。   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似乎昭然若揭。   嘉善低下头去,她略清了清嗓子,轻声问:“你吃好了吗?”   “我在外间时,已用过一点儿。”展岳的半张脸隐在龙凤花烛下,看得不分明。   只是那稍带沙哑的声音浮现在嘉善耳边,清晰又刻骨。   他静静地凝视了嘉善片刻,这夜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也为这氛围添上了许多暧昧。   展岳好像觉得有些热,他稍松开了点儿衣襟。他半偏过头,指节略一缩紧,有几分不自然地道:“今夜,我睡在隔间吧。”   嘉善一愣,忽地抬头看向了他,她眼眸里有水光潋滟。 第048章   展岳的话, 显然是让嘉善怔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错愕还未及掩去。眼波流转之际,嘉善的神情有瞬间失神。   展岳低下头去,清秀的眉目修长而澄澈, 他见嘉善没有出声反对, 微笑道:“今天晚上不留人守夜, 你夜里如果有什么事,便喊我。”   嘉善的瞳孔微缩,她默然, 细细地打量着展岳。   却见展岳又从屋子里早就放好的一个小匣子中, 拿出了一份白绢喜帕。那喜帕上似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迹。   展岳将其铺到床上后,嘉善才意识到那个东西是什么, 面颊上顿时升起了一团红云。   展岳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蹭了蹭鼻尖, 轻咳一声, 说道:“这是我拜托小舅弄得。洞房夜里若没有落红,会被人家说闲话。”   他语气温润,并不像是故意地不想与自己洞房的样子。嘉善心里一时又添了些怀疑。   她抬眸, 大窘道:“小舅怎么也参与了?”   展岳轻轻“嗯”了下,他双唇微蠕动着:“我没有经验, 因此去请教了小舅。”   大概是怕嘉善担心, 他从善如流地补充说:“你可以放心,小舅不会告诉别人。今夜的事儿,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放心,她放哪门子的心?   嘉善脸上的红云未散, 她微抿了嘴儿,眼尾上挑着, 一双眼眸明亮而幽黑。她愣愣看着他。   展岳的眸色微敛,因为才去沐浴过,他的发尾还有些湿。先前身上那些清浅的酒味儿,如今已淡然无存。   他手里握着盏茶,抿了一口后,他问道:“一个人睡会不会怕?我再陪你坐一会儿,稍后就去隔间。明早还要起来认亲。”   他的眼神始终不在嘉善身上,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或是看床上的纱帐。展岳薄唇轻启说:“需不需要我向你介绍一下,府上的规制?或是介绍明日要认亲的人?”   嘉善扬了扬眉,忽然伸手去,努力掰过了展岳的脸。他的视线在顷刻间无所遁形,两人很快不可避免地对视上了。   嘉善一手还卡在他下颔的线条上,她以食指指节轻敲了敲桌子,深深地看了展岳一眼。   她双眸微眯,故作淡定地说:“你很奇怪,展砚清。”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二人坐得近,嘉善的气息几乎是暖暖地喷在了展岳的脸上。她手指温热,指腹也是娇生惯养地,柔柔嫩嫩。   隔着广袖流云,她的指尖仿佛是不经意地擦了一下展岳的侧脸。嘉善的眼眸中有一汪清水,她道:“新婚洞房夜,你去隔间睡,怎么也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看展大人——”嘉善托着腮,她声音低微,“不像是那等负心之徒。”   展岳的面颊莹白,只有耳尖处是微微透红的,不过那点子红,浅淡得实在让人不易察觉。他温柔的时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几乎是不笑也弯。   展岳的脸紧绷着,他长眸微侧,将嘉善那放在自己脸上纤细的指骨小心地给“扒”了下来。   他静了良久后,眼睫微垂道:“公主可能不记得,有天夜里,你说过的话了。”   嘉善看了展岳眼,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请明示。”   展岳的掌心还牢牢攥着嘉善的指节,他的手掌中出了一点温热的汗珠,似乎是舍不得就这样轻易将嘉善放开一样。他细细地抚摸过嘉善的手背后,才微松了些力道。   他的目光清澈,向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了些柔软和疲倦。   他望着嘉善裸|露在外那部分的洁白肌肤,淡道:“公主曾说,短期内,可能无法为我生儿育女,问我能不能接受。”   展岳再次了避开嘉善的视线,他的声调缓慢而干涩:“我的回答是,能。”   嘉善怔楞住,没想到竟是为了这句话。   所以,从那时候起,展岳就以为自己不愿和他圆房。即便是这样,还是毫不犹豫地娶了她?   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嘉善闭上眼睛,双手捂面,静默一会儿后,她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脸畔涨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出于别的原因,胸口处好像压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涨涨得让人喘不过气。   嘉善静静直视着展岳,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和他说,他误会了,并主动留下他吗……还是说将错就错?嘉善的心绪复杂,她轻咬着唇,低下头去,看了眼地上,展岳那长而高大的影子。   他的影子好像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嘉善发愣地想。   展岳见嘉善不说话了,也只是平淡无波地笑了笑,心头上刚涌起的一点微末的希翼,转瞬又落了空。   他低声道:“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去隔间。”   “哦,还有这个。”   展岳的视线落在由傅骁准备好的喜帕上,他细心地将那块白绢铺在床上,语气波澜不惊道:“免得明早忘了。”   见展岳忙来忙去,嘉善刚于心不忍地张嘴:“砚清——”   却听展岳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他声调拉长,有些好奇地问:“你床头上也放了一个匣子,能否让我看看是什么?”   嘉善如今满脑子的乱麻,听他说有个小匣子,也没功夫细想,便点头说:“你看吧。”   展岳道:“好。”   他抱着匣子到了桌前,打算与嘉善一道看。   嘉善抬头,这才发现展岳手上的红匣子眼熟得紧,好像,好像是元康送的那个?   嘉善眉心紧蹙,她的嘴唇一阵发干,刚想要制止,展岳却已经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锁,从里头将纸拿了出来。   “一张纸。”展岳的薄唇微张,他嗓音清亮。   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开了纸张,声调一如往昔的平静:“上黄芪、党参、覆盆子……”   念到“覆盆子”时,展岳的话语顿了顿。他指节痉挛般地略缩起来,先是眨也不眨地望嘉善了一眼,他一目十行地扫完纸上写着的药材以后,将纸重新放回了匣子里去塞好。   展岳的双眸漆黑,在口干舌燥之余,他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这上头写的,别的我不清楚。可覆盆子,是滋养真阴之药。这是个补方——”   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嘉善,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是个什么补方?”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起眼眸。展岳的脸庞俊美而干净,那深黑的瞳孔,此刻难免有一丝亮晶晶地,像是个等着吃糖的孩子。   嘉善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她下半辈子的荣辱,真正要与这个男人牵连在一起了。   嘉善侧过脸去,她微微闭了闭眼,特意咬着字音说:“是,求生子的方子。”   “生子……”展岳才说了两个字,语气就忍不住地颤了颤,他喉头微动了下,“想生子,何必要求老天。”   展岳也是头回说这么露骨的话,他呼吸声克制不住地沉重了起来,从嗓子里溢出来的话还是哑得:“不是应该,求你的丈夫?”   嘉善的贝齿陡然咬上唇瓣,她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展岳的目光缠绵,他素白的脸上也有轻许的淡红色。展岳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她,他声音清冷,语气却有股脱不去的火热。   他支起半个身子,将胸前的寝衣轻拉开了些,展岳目不转睛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嘉善侧脸看他,蠕动着双唇。   展岳已经自发地走到嘉善身边去坐好,嘉善刚想说话,却见展岳的手臂不依不饶地缠上了她的腰。   他平淡的黑眸深处,眼眸中透满了流光溢彩。   “抱到了。”展岳说。   嘉善侧眸看他,故意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要去隔间吗?”   展岳眼眸一黯,还不等嘉善的下一句话说出口,他忽然健臂一伸,直接将嘉善打横抱了起来。   嘉善的眉眼柔和,她紧张地在展岳怀里,轻轻扑腾了一下,以双手抵着展岳的胸膛。   展岳半低下头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转后,才对视上。展岳的手稳稳地覆在嘉善腰上,那锦衣光滑,一如女孩儿身上皮肤的触感。   他的脚步在床头前顿住,声音十分低柔:“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展岳居高临下地望着嘉善,他的嗓音像是一汪深潭水,清冽而又幽沉。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在她后颈间,紧紧地拥着她整个人。   展岳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心里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一边还努力地保持着理智尚存。   他嘴角轻浅地勾了下,用上全力遏制自己,别就这样要了她。   展岳的薄唇抿起:“是你亲口说,短期内无法为我生儿育女,可又将求生子的方子放在床头。”   “我说要去隔间睡,你却欲言又止,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下我。”展岳低下头,狭长的眼眸里深幽莫测,他看向她柔软而饱满的嘴唇,轻轻问道,“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公主?”   嘉善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句“没有”,谁知话到嘴边,转了几转,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溺在展岳的眸光中,久久不能自拔。   少顷后,嘉善才转开目光,她咬着唇,轻道:“没有。”   “你有。”展岳小心地将嘉善抱到床榻上放好。   大红的丝绸帷帐先是细细地滑过了嘉善的脸,而后才从展岳的头顶略过,一阵风起后,帷幔安静地垂在地上。   桌上的龙凤花烛,已经慢吞吞地燃了了一大半走。黑暗里光线不稳,烛光时明时灭地,映得展岳的面庞如月光般白皙,也如火焰般赤红。   两人目光相交,他微微低下头去,一手抵上了嘉善脸部的肌肤。嘉善长着一张正宗的瓜子脸,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他的手透过她的细腻,轻易就能摸到她棱角分明的流畅线条。   展岳手掌的温度火热,摸得嘉善的身体直发颤,她竟情不自禁地,主动在他掌心上蹭了一下。   展岳眼神微变,他的声音,低哑地像是要撕裂开了:“公主。”   “我给过你,说不的机会。”展岳的指尖下滑,他神色柔和,轻描淡写地勾开了嘉善的衣襟。   两人的身体都逐渐滚烫了起来。   展岳俯身,轻轻含住了嘉善圆润白皙的鼻头,嘉善不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   “砚清……”   嘉善断断续续地喊了他一句。   这声下意识的低语呢喃,亲切而娓娓动人,展岳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眼睫轻轻一眨,好像一下子化成了只挣脱出铁笼的猛兽,本能地在嘉善的嘴唇里攫取起来。 第049章   展岳磕磕盼盼地长到如今这么大。二十五年里, 于他而言,其实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他有非报不可的仇、有非振兴不可的家门。但他从不以为,这一生, 会有一个人, 他非要得到。   他当上金吾卫的那一年, 正逢孝贞皇后裴氏崩逝,举国大哀。展岳彼时十五。   十五岁,是个介乎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年龄。   他既在某些方面上早熟得紧, 又在某些情感上, 迟钝如小孩儿。   他早早就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察觉到了嫡母和长嫂对他那流于表面的好, 以及刻在她们骨子里深深的敌意。   却在男女之事上,表现地一直不太热衷。平常人家十五岁的男子, 已经可以娶妻了, 闻老太君也几次想要为他安排通房,都被展岳找了不同理由推脱。   母亲去世以后,展岳把自己包裹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那些曾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随着大风大雨,消失在了泥塑的墙灰里。   剩下的那点儿情绪, 也成了探不到摸不着的云和雾。他不习惯别人离他太近, 不习惯有女子牵扯进他的生活,更不习惯和人朝夕与共。   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孝贞皇后崩逝的第四天,展岳被派去了乾清宫值守。那几日, 陛下的情绪还因为皇后的骤然离去有些反复无常,等闲人都不愿轻易靠近。连几位阁老, 也是在朝政散了以后,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直到接近酉时时,乾清宫才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那位访客的模样实在太小,锦衣华服下的身躯仍透着股珠圆玉润。   展岳当时刚入金吾卫,对宫中的贵人认得尚不全。今日跟他一起守门的,恰好是永宁侯家的小子,因为在家里齿序第六,所以人称“吕六”。吕六是个热心肠的兄弟,看他不知如何见礼,便主动提醒道:“是大公主来了。”   展岳微挑了挑眉。   宫里的大公主和四殿下乃皇后所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所以,也就是眼前的小女孩儿,刚失了母亲?   思及此,展岳再看大公主的眼神,不由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打量和认真。   嘉善那年六岁,比展岳失去母亲的年纪要大一些。她一张小脸很白净,瓷白的肌肤,嫩得几乎能和刚剥壳的鸡蛋清比。   她一手牵着郑嬷嬷,郑嬷嬷手里还抱着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四殿下。四殿下出于眼疾的原因,开蒙要比一般孩子晚,两岁的年纪了,吐词仍是不清不楚、断断续续地。   此时,他被郑嬷嬷抱着,小手还在空中挥。展岳听见,四殿下似乎模糊地叫了一声什么。   他离得远,尚无法听清。   下一刻,他见到大公主忽然踮起脚尖,拉了拉郑嬷嬷的衣角。   “嬷嬷,您把元康放下来吧。”大公主的声调稚嫩,话语却咬得字正腔圆,隐隐透着股“野火烧不尽”式的顽强。   她的小脸很严肃,粉唇轻启说:“等会儿进去了,若是让父皇见到元康这个样子,只怕父皇心里会更难过。”   “我们是来安慰父皇的,不要给他再添了伤心。”大公主伸开两只手臂,那手臂细细短短的,还像未长开的嫩藕。   可是展岳注意到,她手臂伸地很直,坚定又有力。   大公主说:“给我,我来抱元康。”   郑嬷嬷迟疑了一下,就连展岳都稍带怀疑地看着大公主。   嘉善当时还只有展岳的大腿那样高,哪怕她长得比一般孩子好,在展岳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节竹笋要高少许一点罢了。   能抱得动四殿下?   展岳目光存疑。   郑嬷嬷却已经将四殿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嘉善。   嘉善两臂间的力道放得很稳。赵佑泽似乎也发现,抱他的换了个人。他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顷刻间环绕住了嘉善的脖子。   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没了母亲以后,平日里,也许就是这样惯常相依的。   嘉善似有所觉,轻声地安慰了幼弟一句,将他的小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上。   “劳烦大人们帮我通传一声。”小小的嘉善终于抬起脸,她望了展岳眼,有模有样地得体一笑。   展岳低下头去看她,在大公主那端庄的外表下,却倏地见到了一双红肿未散的双眼。   她瞳孔漆黑,眼珠圆润如小鹿,秀气的鼻头上出的微汗,透露出了她眼下抱着四殿下有多吃力。   “没了母亲,她还是很难过的。”展岳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展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被深藏在心里的大雪飘飘的夜晚,又一次地抢占了他的心头。   然而,还不等他绕出一个确切答案,乾清宫的陈伴伴却亲自出来,将嘉善给牵了进去。   等几人都彻底走远,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时,和展岳一起当值的吕六才似悲似叹地感慨了一句:“唉,这宫里啊,有多少人是看着体面。其内里啊,却是各赶各的心酸。”   听了这话,展岳不答,只是轻抿唇。   “就好比刚才的大公主,”吕六的声音逐渐放低了,“陛下看着元后的面子,可能会爱重她几年。待来日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又诞下嫡子,大公主的日子,没准就要难过起来。所以说,投生在帝王家……可惜了。”   后面的话约莫是讳莫如深的,吕六的音调越来越小,直至连话音儿也完全听不见。   展岳全程不发一言,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未曾插过话。他的心思,还放了一半,在适才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   其实,吕六的话没有说错。陛下是一定会立新后的,四殿下又是那个样子,大公主日后的境遇,可想而知。   展岳这个人,天生共情感就不足,脑子里可能是少了那根名为“同情心”的弦。他倒不会像吕六一般长吁短叹,只是有点惋惜地想——   他们才那么小,就要卷进这种波谲云诡里,确实如吕六所说,可惜了。   不过,也就只是可惜罢了。   世上的可怜人那样多,展岳自己尚且背负着一身烂账,哪里能腾出手来管别人呢。   你学不会坚强,或许,活该就要被软弱所打败。   那个时候,朝内朝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等立了新后,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必然要分一半给新后所生的孩子。   展岳也不例外。   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着大公主高楼起,高楼塌。也有人期待着,小小的女孩儿,能英姿勃勃地站起来,别给人随意欺负了去。   只是,任谁都没想到,兜兜转转过去了这么多年,不仅中宫主位空悬,就连大公主,也还是如往昔一样得帝王喜爱。   她好像一株最坚韧的蒲草,在皇后薨逝后的许多年里。她默不作声保护着幼弟,还能始终在帝王心里,保持着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展岳,大概自己都没注意到。当年的惊鸿一瞥,不知何时,慢慢转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执念。   成了午夜梦回时,男人心里唯一柔软的缠绵——那样坚强美好的大公主,他好想要。   想保护她,也想能依赖她。   如今,多年的执念成了真——   展岳的瞳孔不禁微缩,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身下的嘉善还未经过云雨,明艳的双眼中,尚有几分略带青涩的娇媚。明明还未开始,展岳竟都觉得食髓知味起来了。   他身上流动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心神激荡,在叫肖着、充斥着身体上最原始的渴望。   嘉善的青丝微湿,见展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慌乱地叫了一声:“展砚清。”   展岳轻“嗯”了声,语气里带着别样的旖旎。   他上半身胸膛已然赤果,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的劳累,他的眼神难免透了股懒洋洋。   他一手垫在嘉善的腰间,以一个半拥的姿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唇齿刚刚分开,嘉善的双眼也有些朦胧迷瞪。展岳凝视着她,忍不住地又低头去,亲了下她的额尖。   他随手掀过棉被,那映着“龙凤呈祥”的被子,瞬间遮盖住了嘉善柔软的身躯。   “公主。”展岳语带亲昵,他直直望着她,“嘉善是你的封号,你有小字吗?”   嘉善不知道展岳是如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番话,她靠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膛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   她身子颤了一下,轻道:“父皇起的,是令姜。”   “令姜,”展岳笑了一下,他从被底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亲密地十指相扣,他道,“陛下想让我的公主,当才女谢道韫呢。”   东晋最有名的才女,谢安的侄女谢氏,小字便是令姜。当年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将谢家女之名,名传天下。   可惜谢道韫晚景凄凉,东晋末年的一场民变,使得她的夫婿王凝之早逝,她也终生守节未嫁。   展岳望着嘉善的双眼道:“我不会做早逝的王凝之,我要与你白头到老。”   嘉善的呼吸声有了片刻的起伏,她别过脸去。   展岳却单手捧着她的脸,不允许她逃避。   他的指尖忍不住地,描绘了一遍她那如花瓣般的嘴唇,他笑说,“公主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真可爱。”展岳道。   被他如此取笑,嘉善轻咬了咬嘴唇,狠狠打了一下展岳。   不想,他的衣裳早已经不在了,嘉善的手掌,顿时冷不丁地打在了展岳的胸膛前,她手指细软,触得他全身霎时一缩。   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嘉善简直连气都喘不匀了,她口干舌燥地挣扎了一下,闭上双眼说:“好热。”   “那怎么办?”展岳侧眸看她,似乎是在真的征求她的意见。   嘉善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红着脸道:“你离我远些,就不会热了。”   展岳低声一笑,他探下头去,细细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不依不饶道:“可我不想离你远些。”   “我再靠近一点,”展岳的瞳仁乌黑,他伏在她耳边说,“好不好?”   嘉善的红唇微动,眼眶逐渐湿润,她低低地呜咽句:“我说不好,便能不好吗?”   “若是不好,方子还如何生效?”展岳温热的唇角,从她的脸颊转移到了她圆润的耳垂旁,他的土气滚烫,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柔。   他竟直接,将嘉善的耳垂含在了唇瓣间:“公主不是,不愿我在隔间睡吗?”   “展砚清……”   嘉善怕痒,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十分敏感,被他这样对待,她不由双眸含情,似怨似哼地娇嗔了一声。   展岳的眸光,在夜里亮得有几分触目惊心。他轻声哄道:“别怕。”   “别怕,我的公主。”展岳复又重复道。   嘉善有些受不了他这大尾巴狼的模样,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而他不过才是正经第一次。嘉善略有不服地、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句。   她这声哼哼一出,展岳却目光变深,每个男人骨子里,那种最不能容人挑衅的危险因子,此时全涌了上来。   他忽然加重力道,一手牢牢地扣着嘉善皓白的纤细手腕,直接埋头亲了下去。   他的动作笨拙,舌尖却灵巧,吻得嘉善止不住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好似是在应和,展岳的双目幽深。嘉善唇齿间的那一声声支离破碎,很快淹没在了酥|麻的四肢百骸里。   开始时,还尚觉得出疼痛,她轻咬着牙,到后来,嘉善却主动用双手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微微闭起眼,也擦着他的气息,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吻。   “令姜……”   最后,展岳也不唤她公主了,直接叫了她的名字。他一向平淡的情绪,在这一夜里,变得陡然激烈了起来。   他的眼底全是幽暗的火,只是用力而又小心地亲着她。   展岳的容颜白皙,双臂如铁箍,他紧紧地将嘉善圈在怀里,直到入了后半夜。 第050章   这夜里, 嘉善仿佛是累极了,展岳活生生地折腾了半宿才消停。   她委实没料到,展岳不过是第一次,竟然能将她弄得那样倦。看来郑嬷嬷之前的忧心, 实属多余。   听说展大人当年秋闱夺冠, 许多人因此赞他英勇无匹。   也许是真的, 足够英勇吧?   嘉善身上全是粘腻的汗液,眼皮子半垂不垂地。她似是困了,很想要睡上一觉, 可才吃饱喝足的展岳, 却不知又在作什么妖。   嘉善迷迷糊糊地回头去看他,发现展岳披了件中衣下床, 另打了一盆清水来。   “别睡着。”展岳拿着巾帕,要亲自替她擦身子, 他波澜不惊道, “夜里温度低,真这样睡下去,明早起来只怕要着风寒。”   嘉善此时还未来得及穿衣, 刚才的喜服,全被他粗鲁地扔到了床榻的另一头去。   她的皮肤光泽, 在黑暗里显得尤其白嫩。   嘉善用喜被遮住了赤果的部位, 她身上的某些地方,还十分疲软,带着一晌贪欢后特有的温润。   嘉善接过帕子,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出于什么别的情绪, 也不看他一眼,只说道:“我自己来便好。”   展岳一笑, 他慵懒地站在床边,像头酒足饭饱的大狼,他面部平静地望着她。   屋子里的香案上,加了宜睡眠的安神香。那香味沁人心脾,闻起来就让人有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醉生梦死。   安神香与洞房夜里某股暧昧的气氛,交杂在了一起,直直地涌进了展岳的五脏六腑中。   他摸摸鼻尖,道貌岸然地地下了头去。   嘉善擦完身子,见展岳还未清理,便打算俯下身去,将巾帕重新换洗干净后,再交给展岳。   然而,她现如今还正保持着不着寸丝的状态,小小的一个弯腰动作,胸口前便走漏了一阵迅猛的凉风进来。   嘉善始料未及地用手捂住了,展岳的行动却比她还要迅速。   他挑开被子,仔细地将嘉善裹成了一个见脸不见脚的“大蚕蛹”。   展岳替嘉善撩开了挡在她眼前的碎发,屈指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一下:“怎么还与我这样见外?”   “好好睡觉。”展岳的口吻里不无命令。   嘉善瞪着他。   展岳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还不觉得累?”   他意有所指,那语调不轻不重地,一如适才鼓捣她时的力道。   嘉善的睫毛轻颤,她香腮泛红,转了个身去,不再搭理展岳了。   展岳却从善如流地覆上前,在她嘴角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他温柔地摩挲着她脸蛋上白嫩的肌肤。   “早些睡,明早我唤你起来。”展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缓缓地说,“以后,我会照护你。”   嘉善本来已经闭牢了的双眼,听到这句话后,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条缝。她慢吞吞地回过头。   展岳却已经端着水盆,自发地去了隔间清洗。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肩背厚实而宽阔,一如自己想象地那样有安全感。   嘉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上悄悄勾起了一些,随后,又没明白自己是在乐些什么。她欲盖弥彰地伸手,人为性地将那上勾的嘴角,往下扯了扯。   她侧过身躺好,努力地将气息放平静,引着自己踏入安详的梦乡。   少顷后,展岳才从隔间回来。   见嘉善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踩上床畔。似乎仍是觉得有哪里不得劲,他瞧了眼打起小呼噜的嘉善,又小心翼翼地一手圈过她,一手轻缓地将她扒拉进了自己怀里。   温香暖玉彻底入了怀,展岳方感觉到踏实许多。   他扑在她的一头青丝间轻轻嗅了嗅。   大概是经年的执念和妄想得到了满足,总需要耗费比旁人更多的精力去克制。   这一夜,展岳辗转难眠,直到日头渐亮的时候,才终于添了几丝睡意。   可惜,还没等他完全睡熟,门外便突兀地响起了郑嬷嬷几人的声音:“公主、驸马,时辰不早,该起了。”   隔着门帘,郑嬷嬷的音调有些轻,但展岳是习武之人,对一点蚊蝇声都极其敏感,听到郑嬷嬷在叫,他即刻睁开了双目。   见嘉善还毫无所觉地在睡觉,他又安心地喘平了气。   不知昨晚,嘉善是觉得热,还是她一向睡觉就不老实。此时,上半身的被子她还盖得齐整,唯独一双赤足不规矩地露在了外头。   那块肤色润泽如玉,在红团锦衾下,显得白皙又小巧。   展岳的喉结轻轻地动了一下。   未免一大早就要过度地“思淫|欲”,他不得不仔细地推了推嘉善,力道放得很柔。   “起床了。”展岳语调轻松,他不紧不慢地贴着嘉善的耳侧道,“新媳妇贪觉,可是要给人家笑的。”   嘉善睡得正熟。   她其实很少能睡得安生,夜里的时候,她极容易做梦。   梦里似明似暗,什么偷鸡戏狗的人都有。有牵牵扯扯、早已说不清的上一辈子,也有晨光熹微,好像皎洁灼烁的这一辈子。   或许是昨夜,身侧躺了一桩阎王都不敢惹的保护神,嘉善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夜安眠至天亮。   多半是因为睡得好,嘉善的神情也透露出了股轻松惬意。她转过身去,看展岳已然醒了,便睁大眼睛问:“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叫我?”   展岳撑着下颔看她,笑一下道:“看你睡得熟,于心不忍。”   “不急,还早。”他道。   门外又再次响起了郑嬷嬷的声音:“公主,老奴可能进来?”   听到郑嬷嬷在叫起,嘉善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还早”之论,便赶忙要爬起来,她道:“哪里早了。等会儿就要认亲,别让府上的人说闲话。”   嘉善嫁进来,有眼色的人,自然愿意敬她的公主身份。可若是没眼色的,只怕还是管不住那张说三到四的嘴儿。   这才第一天,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传了什么闲言碎语出去。即便嘉善以后搬去了公主府,也住不安生。   展岳道:“这府上,没人会说你闲话。”   嘉善觑他眼:“你又知道了?”   “你是我的妻子。”展岳眼睑轻抬,却恰巧见到了她光滑的背部,他哑着嗓子道,“谁若是说你闲话。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嘉善抿了抿唇,伸手去,学着他平日里捏自己的样子,也亲昵地捏了一下他的脸。   而后,她才传了郑嬷嬷进门。   郑嬷嬷身后,还跟着脸庞通红的素玉。素玉是个仍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展岳和嘉善明显没有要将她收为通房的意思,因此,她昨晚没在隔间守夜。   陡然见到只着里衣的展岳,素玉和郑嬷嬷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素玉低着头,全程只听郑嬷嬷的吩咐,她按照嬷嬷说得那样,先伺候公主穿上了外裳。   国公府的丫鬟小厮们,方才鱼贯而入,为展岳更衣。   展岳成了婚以后,闻老太君又另外为他的房里添了些人。展岳原先,一直不习惯有丫鬟伺候,也是怕闻老太君借口为他添通房。   直到嘉善入了府,展岳才松口,任由祖母放了些新进的丫鬟来。   看嘉善换了身海棠红的五凤朝阳服,展岳的眉目间极温柔,他点头道:“红色很称你。”   展岳今日自己也是一身朱红的锦带衣裳,除了昨日成婚时,见他穿了一次红衣外,嘉善还没见过他着过红裳。   他的官服是玄色,平日里的常服也是素雅那一类,几乎不会这样穿红戴绿。   嘉善笑笑,嗔道:“你生得白,穿红色一样好看,别老是着死气沉沉的颜色。过几日添夏衣的时候,我让人帮你做些其他样子吧。”   展岳顺从地道:“好。”   房里的丫鬟们均是一怔。   正在为他整理衣角的丫鬟,名叫剑兰。剑兰在被分来以前,是闻老太君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也听府上的人说起过四爷的种种事迹。   印象里,四爷应该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子。可四爷刚才应和公主的时候,隐隐地透出的那种温和,实在是让人如沐春风。   四爷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公主吧?   剑兰在心里默默地想。   两人换上新衣以后,携手去了主院那边。   展岳此次是尚主,名分上,嘉善虽然是展岳的媳妇儿,也能算是安国公府的四太太。但是到底君臣有别,她的公主身份尊贵。   等两人到了正厅的时候,嘉善发现,安国公府上下,竟都到齐了。   为了以显重视,甚至连安国公的外家,闻老太君的娘家人也来了。   闻老太君坐在头把太师椅上,左手边才是安国公。   展岳的大哥展泰、三哥展华,以及张氏、余氏等也是一字排开坐好,至于展少瑛,因为辈分低了些,只能站在展泰身后。   嘉善今日挽的是个盘叠式的双螺髻。发髻里别有用心地钗上了,展岳送的那支白玉簪子。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上头佩戴了一双红宝石般的金累丝灯笼耳环,衬得她如朝霞映雪,好似窈窕神女下凡间。   嘉善一进来,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都起来先行了个礼。嘉善是公主,只却之不恭地应了。   闻老太君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实打实地,还是对这样端庄的孙媳妇很满意。   展岳与嘉善向她问完安以后,闻老太君便看了眼在跟旁站着的盛妈妈,盛妈妈会意,很快递了一个绣着兰花的荷包过去。   闻老太君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个赤金足面的九龙戏珠镯,认真地帮嘉善套在了她的白腕上。   “这个镯子,与你头上的簪子是一对。”闻老太君的气度平和,她脸上也着了淡淡的妆容,看起来要比平日少了点威仪,多了些格外的高贵与慈祥。   闻老太君道:“好事成双。你虽是公主,可日后,为他红|袖|添|香、绿衣捧砚,也都是你的应尽之事儿。”   多少人碍于嘉善的身份,只敢挑不刺耳的好话说。恐怕也只有少数几个为展岳考虑的人,才愿意将这番肺腑之言宣之于口。   告诉她应夫妻和睦。   想到她是展岳最敬重的祖母,嘉善恭敬地对闻老太君屈膝做礼,她含笑道:“是,请祖母放心。”   闻老太君听嘉善唤自己祖母,默默颔了下首,又从手上摘了个祖母绿的戒指来,套在了嘉善的指节间。   “好孩子。”闻老太君和善道。   那枚戒指上镶的翡翠,足有花生米般大小,又是十分通透的祖母绿色,呈着天然的宝石光泽,一看就知不是俗物。   恐怕是伴随闻老太君多年的东西了。   嘉善心里感慨,又躬身行了个礼。   闻老太君是府上最年长的人,其余的小辈们也是跟着她的意思,给新妇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   安国公只送了套金面的首饰。闻老太君事先没有与他通过气,任谁都没想到,闻老太君出手会这样不俗。   张氏忆起自己过门认亲时,闻老太君只是给了一支累丝珠钗和镶金花钿。她便暗暗地揉了揉手帕,一双眼里又酸又妒。   等与长辈和平辈之间认完了亲,自然还要与小辈见礼。   小辈里头,展少瑛是安国公府的长孙,合该由他打头。   不知是不是存了要和展岳比较的心思,展少瑛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丝缀,腰间系着根清白玉带,瞧着倒也有些疏朗俊秀。   只是与展岳比起来,到底不如他龙章凤姿,多少还是稍逊了一些。   见展少瑛站到了自己跟前。   嘉善不由双眼微眯,她明眸皓齿地一笑,扬声道:“这位,想必就是瑛哥儿。”   她从郑嬷嬷那里拿了个封红来,一双瞳孔的颜色极亮:“还没正式见过呢。”   嘉善转而面向展岳,仿佛是真诚地发问说:“按辈分,瑛哥儿是不是得换我一声四婶?”   展岳遂她的意“嗯”了声,他慢条斯理道:“是该如此。”   展少瑛猛地抬眼,面部有清晰可见的憔悴。 第051章   自从两道赐婚旨意正式下来以后, 展少瑛便有些失魂落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只与大公主见了寥寥几面,可心魂总像丢了似的。   冥冥中一直有种预感,大公主原是该属于他。   昨夜是四叔和大公主的新婚夜, 展少瑛却一夜都心神不宁, 辗转不能眠。   后来好不容易入了梦乡, 他又梦到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而他的新婚妻子, 不是齐乐候的女儿, 而是……   展少瑛心神一震,猛地从梦境里回过神。他面部苍白, 颤抖地垂下了眼睫。   嘉善还浅笑盈盈地站在他眼前,四叔的身影也如影随形地与她挨在一起。这样看起来, 他们可真是一对惹人羡煞的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展少瑛眉心微皱, 不知怎么,脑海里第一时间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词。   大千世界里,形容一对男女般配的词有很多。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可展少瑛的思路, 偏偏顽固地在天作之合上转不过弯。   他隐隐觉得,自己也曾被人这样形容过。   奇怪, 是形容他和谁的呢?他分明没有娶过妻。   展少瑛的目光涣散,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视线迟迟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停留的地方。   倒是正厅上坐着的人,见他一直未开口,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各异。   最先耐不住性子的是展阿鲤, 展阿鲤和展少瑛一样,都是作为侄子那一辈的, 要与嘉善见礼。   看展少瑛一直不说话,展阿鲤便从展少瑛身后冒出了一颗小脑袋,他笑嘻嘻地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四婶婶比你小,不好意思叫呀?”   展阿鲤长得活泼可爱,还不如赵佑泽的年龄大,他一张嘴,连嘉善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些许,多半是想到了自家幼弟。   展阿鲤有嘉善的腰间那么高,他抬起头,一张小脸玉润可爱,他向嘉善道:“四叔四婶,大哥哥不好意思,阿鲤好意思。”   “四婶婶好。”展阿鲤人模人样地说,“我叫展少珩,乳名是阿鲤。愿四叔四婶百年好合,早日给阿鲤添个胖弟弟。”   展阿鲤童言童语,一时间,正堂上许多人都被逗乐了,因为展少瑛而升腾起的尴尬气氛,也被冲淡了少许。   而展阿鲤一讲话,嘉善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昨晚镇国公夫人喂她子孙饽饽吃的时候,他正是那个在窗下,问她“生不生”的小男孩儿。   想到展岳之前说过他有个侄子叫“阿鲤”,嘉善也能猜到,展阿鲤和展岳的关系,应该不赖。   嘉善另从郑嬷嬷手上拿了个新的封红过来,温柔地递到了展阿鲤的手上,她含笑说:“承阿鲤吉言。”   展阿鲤眨了眨眼睛:“谢谢四婶。”   有展阿鲤打前阵,别的小辈的孩子们也都没有露怯,逐一上前对展岳与嘉善行礼,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附加了几句吉祥话。   嘉善也没区别对待,一一地给了他们封红。   只是预先给展少瑛准备好的那一个,仍然还捏在嘉善的手上,迟迟未给出去。   直到安国公府最旁支的一位小辈也见过了嘉善以后,展少瑛还如同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般,怔怔杵在跟前。   别说闻老太君以及别的人会怎么想了,就连张氏,也觉得儿子今日委实奇怪。   想到大公主原是可以做她儿媳妇的,张氏便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酸还是苦的笑容。她惶惑地看向展少瑛,生怕他鬼迷了心窍,始终绕不出那个圈子。   今日虽是认亲,但是并不算完全的家宴,镇国公夫人作为全福人,也参与了其中,还有像闻府这类沾亲带故的人在。   若是给他们看到展少瑛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   公主早已经是保不齐的了,要是齐乐候那边也觉得,展家不诚心与他们结亲,那可就是白白的飞来横祸。别说亲事肯定结不成,没准还会影响到瑛哥儿之后的仕途……   张氏只觉得心急如焚。   展岳正凝视着展少瑛,他目光微沉,刚打算开口主持公道,却见嘉善突然似有所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嘉善微笑,她红唇半启,以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耳语了一句什么。   展岳侧耳倾听,发现她说的是“交给我”。   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儿,展岳眸光中的深意略敛。   嘉善将手上的封红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展少瑛手里,她的语气极其体贴,像是个关怀备至的长辈一般。   她笑意加深:“实在叫不出口便算了,我毕竟比瑛哥儿还小两岁,也不强人所难。”   “这封红却是我的心意,总不能其余小辈都给了,不给瑛哥儿。”嘉善道,“别与四婶客气,拿着吧。”   展少瑛听到那句“四婶”时,忍不住嘴唇一颤,他眉眼间好似罩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嘉善只是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变。甚至嘱咐他“拿着”的语气,都与嘱咐展阿鲤“用功读书”时的口吻一样。   她把他当什么在看待,像展阿鲤那样八|九岁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吗?   展少瑛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   他好似被人从头大脚地,用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下来,浇了他一个五感丧失、六感不全。   展少瑛的面容,在这一刹那,近乎是扭曲的。   恢复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不意外地在嘉善瞳孔中,见到了气都没喘匀的自己。   原来,她眼中也是有他的。   展少瑛的眼里有一团火烧火燎的暗红色,对比一边泰然处之的展岳,他的神情颇有些狼狈。   他攥紧了掌心中的封红。忽然很想问问嘉善。在陛下兴起召自己为驸马那个念头的时候,有过半分她的意思吗?   展少瑛难以控制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上下唇瓣刚有要开口的意图,闻老太君迟缓的声音却蓦地在正堂里响了起来。   “瑛哥儿,”闻老太君常年礼佛,连声调里都仿佛沾染上了一股肃穆的檀香,她不轻不重地道,“作为展家的子孙,得有礼貌。”   “谢谢你四婶。”闻老太君道。   展少瑛的神情微滞。   作为重孙,他出生的时候,老太君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闻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没有要求张氏,必须将展少瑛抱到自己膝下来,好让她含饴弄孙。   除了重要日子要给老太君去磕个头外,平日里,展少瑛与老太君打得交道不多。   只是记忆里,太奶奶每次在家里开口,仿佛都是雷霆万钧,从不允许人去违背的。   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里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暗沉,那本来如“大雪压青松”的背脊,此时微妙地弯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负的稻草。   老祖宗一开口,张氏的话语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难得识时务地应和说:“是。你四婶第一天过门,即便从前见过,也要见礼的。”   张氏在插话之余,还给展少瑛找了个台阶下。   展少瑛紧紧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闻老太君和张氏的话,还循环反复地在展少瑛脑海里,来回绕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一刻,可又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展少瑛抹了抹通红的双眼,他移开视线,发出的声音短促又干涩:“谢谢——”   他顿了顿,剩余的两个字,好似是要将他皮囊下的那一团肉和白骨生生给挫干净。   他极轻极轻地道了句:“……四婶。”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扬,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   展岳则双目紧紧盯着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将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无声息收得更拢了。   中午照旧,大家伙儿要一道用膳。   除了闻老太君和镇国公夫人在辈分上占了先头外,其余的女眷,论品级都不如嘉善高。   适才认亲,嘉善是站在新媳妇的角度上与诸人见礼。用膳时,她们却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了。   闻三太太、宋氏等亲戚隔得毕竟远一层,也很是识时务。倒是张氏见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贵,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像有本明账似的,纷纷记了下来。   公主这才过门第一天,就处处比自己高了一头,认亲时甚至让儿子也吃了亏。   张氏在心里冷笑:还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宫归宁,这么大的一尊佛,还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双方都不痛快!   不消张氏操心,嘉善心里也在考虑着公主府的事情。   从她与展岳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父皇就开始着手让人修葺公主府了。这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许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后来是在距安国公府不远的两条街旁,另给她开了府。   虽然前后两世都是嫁进安国公家,可因为时间问题,公主府的位置有过略微不同。   这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总不会地界太差。   如今的紧要问题是,展岳会不会愿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去?   安国公与他感情淡薄,不足为虑。倒是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祖孙感情没有掺假。闻老太君还在一日,只怕展岳心里多少会舍不得。   该如何与他开这个口呢?   嘉善郁闷地托着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时正在为她清点,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赠与她的贺礼   生来就是公主,世上的好东西,嘉善基本都见了个全。令素玉她们清点,也不旨在较真礼物的贵贱。只不过新妇过门,贺礼的轻重,也能看出亲戚间的远近亲疏来。   好比傅骁的妻子宋氏。   傅家虽然远不如从前,但是不知他们夫妻俩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西洋的“自鸣钟”。   这年头,“自鸣钟”还很有些纳罕,算是个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相比起宋氏,张氏的几匹绸缎则要寒酸多了,甚至还不如闻三太太送的玉佩来得稀奇。   想到在宫里时,曾听到过有关安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再一联想今日展少瑛的反应,丹翠不由叹了声:“世子夫人虽和驸马是同气连枝,但奴婢瞧她,竟还不如闻家太太亲切。都说安国公府嫡庶不和,总不会是真的吧?”   素玉轻轻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这句“嫡庶不和”说得太不妥。公主已经嫁进来了,陛下也承认了驸马的嫡出身份,哪里来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从善如流地噤了声。   嘉善的口吻却很不以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谁又真把她当成个正经嫂子。”   “相处之道,你来我往,讲究个相互。她既然不与我们为善,我们也没必要敬重她。”嘉善说,“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别给我丢人。”   嘉善的话说得十分硬气,丹翠不由跟着,豪气万分地道了声:“是!”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吱吖”——是展岳回来了。   整个认亲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时候,就算结束了。   不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亲眷朋友,展岳怎么也得将他们送出门,因此,相比她们,展岳回来得要晚一些。   见她们主仆在边清点东西边说话,展岳便径直地坐到嘉善身边,他的视线,转向嘉善手上的那对九凤镯。   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听我娘说,这是当年,安国公府送去傅家的提亲定礼。”   “后来,安国公悔婚的时候,傅家一并退了回来。”   “没想到,祖母会把它赠与你。”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展岳细长的眼尾上,沾染了一点碎金子般金灿灿的光泽,看着温暖又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来,祖母很满意这个孙媳。”   展岳这小半辈子,将自己活得极其寡淡。只有凤毛麟角几个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亲算一个,悉心养大他的祖母也算一个。   有些话滚到了嘉善的嘴边,她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动了动,主动牵起展岳的手道:“今天见过了祖母,明早,去拜见母亲吧。”   “娶了新媳妇,总不能不告诉她一声。”嘉善望着他笑,“对不对?”   展岳出神地看向她,心里某个只爆了点嫩芽的地方,竟不动声色地开出了一片花来。   他喉头微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   展岳倏地伸手,将嘉善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在嘉善唇角轻轻一碰:“对。”   他看向她的双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某个一直盘旋在心上的疑问,缓慢地踱出了口。   展岳的声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欢展少瑛。”   “为什么?”展岳轻声地问。 第052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 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想到这儿,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 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 让我觉得恶心。”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 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 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 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他将小小的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长大以后, 曾经的影子与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远。   嘉善却不一样。   她向来是一个炽热而浓郁的人。爱时是,恨时也是。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她这样厌恶展少瑛?即便是肖想她一下,也让她觉得侮辱呢?   展岳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径直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在长春观之前, 你们曾见过?”   嘉善心头跳了一下,没料到展岳打算这样刨根问底。   她笑一笑道:“宫廷森严,他去哪里见我。”   “不过是他和他娘,那首鼠两端的气质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嘉善一顿,对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说,“而且,他们还欺负你。”   展岳微挑眉。   “我为自己抱不平,也为你抱不平。”嘉善把玩着他的手心,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转一转的意思。   嘉善便悠悠道,“听说展大人升了五军断事官后,总统刑狱。莫非是把盘问犯人的那一招,带到家里来了?”   一句不经意的“家里”,总算让展岳身上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展岳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适才那能堆上一叠小山的眉心,慢慢收拢了开。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手指,算是回应了她的打趣儿。   继而,他才淡声道:“展少瑛和齐家姑娘的婚事定在下个月,这也是御前亲赐的喜事儿。今日这种失态的场面,日后不会再出现。”   今天在正厅上,展少瑛那句“四婶”迟迟不叫出口。总会让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展家不愿意接纳嘉善的一种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闻老太君非得逼他表态的原因。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站在那里,代表的就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而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嘉善摇了摇头,忽然轻快地笑起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展岳,歪着脑袋,懒洋洋问道:“我瞧你奇怪得很呢。”   展岳的喉结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嘉善低低道:“从前,表哥的一封信都能让我们展大人抱着醋罐子一飞冲天。怎么如今内敛含蓄起来了,一点儿不像你。”   嘉善这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她昨晚没做好准备,不幸之下,导致了一场“马失前蹄”的事故,因此,也想看展岳闹个红脸。   不想展大人经过昨夜那一役,好似已经变得身经百战。   他先是扣住了嘉善的手腕,细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很快磨得嘉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而后,展岳用食指绕着她的青丝,在她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有意无意地搔了搔。   人的掌心基本都不怎么长肉,那处的皮肤也轻薄柔软,隐约能算是个敏感部位。嘉善的发根细而软,被展岳故意这样撩一下,她即刻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一个激灵,嘉善白皙的两颊上,浮起了朵异样的云。   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了展岳眼。   展岳这时方人模人样地收了手,颇有正人君子的作风。他慢条斯理地道:“以前是我不知自重,给公主添麻烦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当然不会再见外。”展岳刻意咬了一下“见外”的字音,那无辜拖长的语调,好似是在提醒嘉善什么般。   嘉善果然被他这番话引得浮想联翩,连眼角不小心染上的那抹红,都和昨晚被他按在床畔上亲时一模一样。   展岳目光微闪。   嘉善则色厉内荏地在桌子底下轻踩了一下他的脚,告诉他“大庭广众地,别想着胡来”。   未免有些绮念继续蔓延下去,嘉善岔开话题道:“明天去拜见完母亲,要不要转道往傅家走一趟?”   想到傅骁和宋氏送来的“自鸣钟”,嘉善笑着说:“我看舅舅舅母都对你极上心,为表重视,不如我们明天去拜见他们。”   “还有汝阳姑姑,”嘉善道,“她是我们的媒人。我曾应允她,会去长春观里,与她喝杯水酒。”   傅家是展岳的外家,又与他这样亲近。在嘉善看来,安国公府以后,迟早都是要交到展泰和张氏手里的。比起安国公府,自然是傅家更值得相交,于是也有意地想和傅家拉进关系。   展岳静默了少许,轻轻地说:“过几日吧。”   “这些年,西北那边不太平,多有战事发生。”展岳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嘉善温和的问询目光下,他才重新启唇道,“我外祖父故去以后,西北交到了安定侯手上。去年年尾,安定侯回京述职,曾托都督府同知,辗转见了小舅一面。眼下安定侯还在京里,小舅与我说,他有意向,想和安定侯一同前往西北。”   “安定侯和傅家,从前有过交情。”展岳微转视线看向嘉善,他道,“安定侯既然抛出了橄榄枝,小舅另约了他明日见面。”   “当今陛下对傅家并不苛刻,恩准了傅家的男丁从军。外祖父他们,当年是以军功封侯,如今想要把爵位挣回来,自然还要去沙场上拼杀。”展岳说,“我成了亲,亭哥儿也大了。小舅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等这件事敲定了,我们再去拜见小舅不迟。”展岳道。   亭哥儿是傅骁和宋氏的儿子,今年已有十二岁。听展岳说,傅骁打算随安定侯去西北,嘉善心里不觉有些宽慰。   傅家虽然经雨打风吹,好在傅家最后的独苗,并没有因此愤世骇俗或者是一蹶不振。   这世上,有人经历磨难,会一生都为磨难所困,也有的人,一生都在战胜挫折。   嘉善嘴角一弯,很为傅骁以及傅家的家风感到庆幸,她面上却不显。反倒人五人六地觑了展岳眼,朗声道:“当今陛下是在唤谁?”   “我今早叫的‘祖母’难道是白叫的,”嘉善戳了戳他的肩头,煞有介事道,“你不是也该同我一般,改口称父皇吗。”   展岳一愣。   父亲这个称呼,自从傅时瑜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宣之于口过了。在他的成长生涯里,母亲、祖母,舅舅舅母,甚至连已逝的外祖父都或多或少占据了席位,唯独父亲是模糊不清地。   可眼前的嘉善神采飞扬,鼓起的两腮还隐约带着点气鼓鼓,大概是觉得他区别对待,大有他不改口,她就不罢休的意思。   展岳的身子不由往后头的红木椅上慢吞吞一靠,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轻声说:“是,父皇。”   嘉善这才满意,她脸上挂起温雅的微笑。随后,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与展岳贴近了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覆在展岳耳旁,不自然地小声道:“还有那件事,要和小舅好好解释。”   “哪件?”展岳狭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眯细了,他饶有兴致地问。   嘉善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知道展岳是装着明白揣糊涂,便暗暗地拽紧展岳的袖子,她道:“你心里清楚。”   展岳散漫地应了声,明白她说的是昨晚那张白绢喜帕的事儿。   他道:“小舅帮我时也提心吊胆着,和我说这约莫能算半个欺君之罪。他要是知道并没有欺君,心里恐怕能踏实下来了。”   “不过,”展岳眉峰轻佻,看着她问,“既然你不是那个意思,当初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那句“短期内无法为你生一儿半女”,终究还是在展岳心里,荡起了一层涟漪。   嘉善的脊背无端僵硬了片刻,想到上一辈的种种。她的眼角,有一丝不明显的黯淡闪过,她容色不变道:“曾有太医告诉我,我的身子须好好调理,方能有子。”   “所以,多少会害怕。”嘉善笑望着他,只是那笑意很浅,一看便知没有入心底,她道,“既然你向我提亲,自然要与你说清楚,免得牵连了你。”   嘉善脸上的神情和煦,她抬眼凝视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低声道:“如果,我真的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她话音微顿,犹疑不定地问:“你,会不会后悔尚主?”   说完这句话,嘉善的勇气好似一下被耗尽了。她少见地低下头去,眼睑略垂,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几颤,她没有和展岳对视。   前后两辈子,那个无缘的孩子大概都会成为她心里不可抹平的遗憾。   嘉善抿紧了嘴唇。   下一刻,她的下颔,忽然被一双手从下往上地捻起。   将她下巴微抬以后,那双手改为半捧着她的脸——他五根手指的温度都很高,像是昨晚,她触碰到的某个人的心口热度。   “不会。”展岳的黑眸平静,隐隐地有股力量,能将嘉善猛地从那些难堪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他一字一顿道:“有毛病就治。”   “生不出就算了。”展岳微顿。他的手,小心地碰了碰嘉善的嘴唇,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展岳沉默半晌,“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会有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并不健全的家族里,他有父亲,可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是责任。   见嘉善的表情还一愣一愣,展岳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嘉善忽地笑了。   她将展岳的指尖,轻柔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我们会治好的。”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嘉善笑弯了眼睛说,“看得出,阿鲤很喜欢你。证明你平日里是个好叔父。”   “元康也很喜欢我。”提到弟弟,嘉善的语调难免变轻松了许多,她道,“我未来,也会是位好娘亲。”   “元康,”展岳斟酌地问了句,“他的眼睛如何了?”   展岳去宫里迎亲的时候,赵佑泽被宫女牵着,在一旁看着嘉善上了花轿。当时人多口杂,展岳只是按例给了这个小舅子一些厚礼,没能问他“眼睛的感觉怎么样”。   既然嘉善主动提及,展岳便问了。   赵佑泽的眼睛目前正在医治,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双眼若是好了,以他的嫡子出身,想要干涉朝政,是光明正大的作为,大可将治眼睛的事儿过到明路去。   嘉善和颜悦色道:“渐渐在好转。”   想到赵佑泽,不禁又要想到那张药方,她忍了忍,还是直言道:“元康的小聪明最多。”   展岳偏过头看她:“嗯?” 第053章   展岳的这声“嗯”哼得抑扬顿挫, 音色十分清润。   嘉善忍不得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和善,瞳孔干净又圆润,那褶皱极深的眼皮上,挂着一丝温柔的弧度。   嘉善嘴唇微动, 顿了几顿, 最终没将赵佑泽的“功与名”说出来。   两人经过刚才, 好不容易将距离拉近了点儿。要是告诉他,其实那张方子不是自己求的,而是赵佑泽费尽周折得来的, 展岳没准又要多想。   当然, 嘉善绝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被他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打动了。   嘉善道:“嗯什么?”   “像是找我要糖吃一样。”嘉善用不甚高明的手法转移着话题。   展岳长眉轻挑。   嘉善望向他, 轻声说:“晚上还要去应酬吗?如果没有,换身常服吧。”   今日因为要认亲, 展岳和嘉善打扮地都有些庄重。嘉善从不肯在这种事儿上委屈自己, 一回屋就换了个轻简的褙子。   展岳则因为一直与她谈天谈地,现在还未更衣。   昨天进门的时候,嘉善就注意到了, 展岳屋子里伺候的侍女并不多。即便是今早帮他着衣的那位叫剑兰的大丫头,和展岳相处起来时, 也不难看出两人的生疏, 以及剑兰的小心谨慎。   他屋子里的丫头们,想必是不久前才分进来的,主仆都还在适应期。   思及此,嘉善吩咐剑兰拿了件展岳惯常穿的衣服来, 又将丫头们都遣了出去,大有亲自帮他更衣的意思。   赵佑泽看不见, 他小时候,嘉善多少会不放心他一个人住在长乐宫里,常常要去看望他。因此,在照护人的饮食起居方面,嘉善倒不像其他的公主们,那样一窍不通。   展岳目光一顿,从她的动作里觑到了她的意图,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你帮我吗?”   嘉善说:“是。”   又指挥他道:“转过身去。”   展岳抬眸望了望她,方才听话地转过了身。   他的身影秀颀而健硕,嘉善半弯着腰时,几乎只到他胸前那么高。帮他脱下外衣后,嘉善又令他转了过来,他帮展岳扣好衣襟,只是这件衣裳的衣带却有些难系。本来一个简单的结就能解决,可嘉善来回系了四五次,衣带偏偏还是松的。   展岳此时,还低着头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吐气如兰,清冷的气息在周身萦绕不去。甚至偶尔,嘉善的发旋还能蹭到展岳那傲然光洁的下颔。   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酥。   “我来。”在嘉善尝试第四次为他缠上衣带的时候,展岳终于不急不躁地开了口。   他手指修长,径直将那衣带从嘉善手里抽了出来,他的声音清亮悦耳:“你说你,不会怎么还逞能。”   “害我以为我们公主,真的事事儿精通。”展岳精致的眉眼微弯。   他的手白皙而灵巧,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衣带系上了一个漂亮的结。   见嘉善红唇翕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展岳又先一步地将食指放在了她的小巧的嘴上。   展岳的朱唇微勾,他眨了眨眼道:“是我错了。昨晚我就知道,公主并不是天生什么都会。”   “有些事儿,也得靠别人教。”展岳语气含笑,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嘉善。   他长长的睫毛半垂在眼睑下,面孔秀美如玉。   可这干净的外表里,掩藏的是昨晚一幕幕情|色动人的画面。嘉善赧然,很快明白展岳是在说什么。   这一次,一张美璧无暇的脸也盖不住嘉善的羞愤了。   她的眼眸灵动,正打算张嘴,展岳却忽地脚尖一勾,直接将嘉善整个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一手捁着她的腰,一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发:“不过,你本就不必什么都会。”   “自有人愿意把你当做珍宝。”展岳道,“知道吗?”   嘉善被展岳半抱着,脑袋以一个微妙的姿势,轻轻垂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心口相依,近地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嘉善发现,展岳的心跳声很强健有力,好像永远都是鲜活炽热地。   她到底是嫁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嘉善抬眼,顺着他俊美的下颔线条,一点点望向他清晰俊朗的眉目。   展岳似有所觉,在她望过来时,懒洋洋地亲了一下她侧边脸颊上的浅酒窝。也借着这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下了,后半句暂时还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有谁欺侮你,我也会蛮不讲理地帮你把那人锤成一个烂狗头。   “知道吗?”   “你不必知道。”展岳想。   翌日,嘉善果然与展岳一同去拜见了她那位虽无缘一见,但是大名贯耳的“婆婆”。   傅时瑜既然嫁到了安国公府,死后自也要是葬在展家。   嘉善拜祭她的时候,不住地一边在为她庆幸,却也一边在为她可惜。   傅时瑜只是个妾,按规矩,无法享受与安国公同住一穴的“荣耀”。可也因为这儿,算是给她留了一个百年清净,免得她到了黄泉,还要为琐事纠缠不休。   给傅时瑜上完香后,展岳的情绪一直不佳,平日里清亮的眸色中难掩幽深。嘉善知道他是记起了往事儿,怕他多想,嘉善上马车前,有意地勾了勾他的手指,笑说:“难得出来一次,带我在京里转转吧。从前总在宫里,没机会见识。”   “砚清大人身兼五军都督府的职位,想必对京中的布置都很熟悉,让马车绕一圈再回府,好不好?”嘉善笑着问。   她巧笑倩兮,声调柔和,展岳的神情果然要缓和了一点儿,他嗓音低沉:“好。”   展岳平日虽然也不常出门,但毕竟是在贵公子圈里长大的。他身边还有朋友,特意研究出了京中的哪条街最热闹,哪条街上好吃的最多。   展岳对这些即便做不到如数家珍的地步,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只是心思转了转,他没带嘉善去京里那较为繁华的几条街,而是吩咐车夫走了一条较为安静的路。   展岳挑起车帘,指着远方肃穆的一个府邸道:“这是五军都督府,待我休沐结束。你若有要事找我,可一面派人去宫里寻,一面来这儿问候一声。”   五军都督府兼有天下调兵之权,是个位高权重的地方,修得十分庄严气派,恰与其所属职权相符。   嘉善上辈子,还真没在五军都督府门前转悠过。她同样没想到,展岳第一个带她来的地方竟然会是这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应和说:“好。”   展岳于是嘱咐车夫启程,又带她认了几个官爵之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例如大理寺、九门提督、京兆府尹、刑部衙门之类……   不知展岳是存了什么心思,才会带她这一通乱转。   嘉善一边觉得展岳心思如海,一边又觉得他或许很了解她。身为女儿家,嘉善是不敢去沾染朝政半分的。   可有赵佑泽的缘故在,有对上一世结局的担忧在,嘉善又不得不分出一点儿心思,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上次和父皇直言储君之事,已是僭越。展岳这是看穿了她,想宽慰她的意思吗?   嘉善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马车再次停下来。   展岳这回挑起帘子的手,带了几分迟疑。   他瞳眸幽黑,伸出一指,指道:“这是你的公主府。”   “要下车看看吗?”展岳话音微顿,方才继续接上。   嘉善一愣,也从帘子处冒出了颗小脑袋。   她的公主府修葺得很朴素,远远看上去,还不如百年门庭的安国公府有气势。嘉善平静地笑了笑,心里并没有生起怨怼,她明白,这是父皇爱重她的表现。   若是皇帝为了一桩公主府劳师动众,只怕那些士林们要有题可做了。   她刚想说“一起去看看”,却见展岳挑帘的手还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透明的指甲衬着阳光,泛起暗鸦的光泽。   嘉善愣了愣,沉默片刻。   公主府于她而言,是个立身之所。她上一世嫁了人后,也只有真正回在公主府里的时候,才有安心踏实的感觉。可她若住进公主府,展岳想来看她,则要通过正路登记在案,连每月宿在她府里的次数,都是要给人报备的。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宠……   展少瑛以前,就为了这个,不肯常来,他总觉得这一套手续下来,自己就像是被皇帝宠幸的妃子一般。   不知道展岳,会不会也这样想?   嘉善眉心微皱,她唇畔半开:“不必了。”   “过几日再来看吧,”嘉善说,“且不急。”   展岳抬眸,侧过头望着她,胸口处有口气半提不提着,很是难受。   他刚想要张嘴,却听见有人很迅速地敲了几下马车:“里头是大公主和驸马吗?”   “奴婢向华,有急事儿找您二位。”   这声音带着股脱不去的尖细声,一听就知道是宫里的小黄门。   小黄门这时候来找他们,会为了什么?   展岳和嘉善互看了眼,随后,展岳单手挑开车帘,望向向华问:“何事?”   向华赔着笑道:“给驸马请安。大公主在吗,是天大的喜事儿呢。伴伴吩咐奴婢,一定要亲口禀告给公主。”   嘉善对向华其实有印象,隐约记得他是陈功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听他唤“伴伴”,她便也从马车里半探出了身子。   “我在,你说。”嘉善道。   向华含笑,给嘉善和展岳连叩了两个头:“大公主真让奴婢好找。”   “宫里来消息,四殿下的眼睛好转了,恭喜大公主。”向华是个聪明的人,如今,他满目皆是喜色和笑意,他语气轻快道,“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第054章   自从孔厉辉走了嘉善的路子, 嘉善又与章和帝详谈过以后。孔厉辉的存在,便大抵是宫闱内,无人不知的“秘密”了。   起初,淑娴还因为这事儿, 与庄妃闹过一阵子。   自展岳和嘉善的婚事定了下来, 淑娴的脾性就难得得了些长进。或许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 如今陡然受了挫折,倒起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虽然,她的脑子和计谋, 在真正能打的人跟前, 一样是一文不值地。   这些时候,宫廷内对赵佑泽眼睛的事情, 传得叫个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即刻就能重现光明,重现光明之后, 即刻就能被立为储君, 当上太子一般。   淑娴原还觉得不以为然,那瞎子都看不见了这么多年,若是真能被医治好, 父皇还会放任他瞎到现在?   可慢慢地,流言的势头越来越猛, 逼得淑娴不得不正视了。想来是真有三人成虎之说的。   那天午后, 淑娴和惠安在承乾宫陪着庄妃一起做刺绣,淑娴便略微担忧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见四下无外人,声调亦是不低不高地,即便收敛了原先的跋扈, 语气里仍透着股张扬与娇蛮。   “母妃,宫里的传闻, 您听说了没有?”淑娴微抿着嘴,皱眉道,“起先还好,这些日子,宫人们传得越愈发无法无天了,我实在听着不爽快。父皇最近正在为皇兄的婚事操心,这样一来,哪还有好人家敢在这时候和咱们结亲。”   “赵佑泽今年都十二了,即便看见又能怎样。父皇可从来没生起过——”   “皇姐。”   “淑娴!”   听淑娴有越说越不靠谱的趋势,惠安和庄妃同时出声制止了她。庄妃微微看了她一眼,浓眉轻轻地皱成一团。   “慎言。”庄妃不悦地训斥道,“本以为你经事后,会稳重一点儿。怎还如此冒失,这等话,也能是你由着性子胡说的吗?”   谁都听出来了淑娴的言下之意,是“皇帝从没有生起过立赵佑泽为储君”的意思。即便从前存在着这种可能,但是在眼下这关口,绝不能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从承乾宫走漏出去。   后宫的眼睛那样多。庄妃哪怕真希望赵佑泽一辈子看不见,平日里也照样做足了面子,常至长乐宫问候一声。   何况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惠安比淑娴小四岁,她和静妃的女儿清河公主一般大,今年十一。她是庄妃的小女儿。也是因为淑娴的缘故,在惠安成长的路上,庄妃对她管教颇多,生怕这孩子,也长成了个分不得轻重的冒失鬼。   所以她年岁虽小,看起来倒比淑娴还要沉稳懂事些。   惠安笑道:“皇姐眼看着要出嫁了,便安心待嫁吧。母妃心里,对这件事想必是有数的。”   惠安出生的时候,皇后已经于中宫崩逝。那一年,庄妃在后妃中虽拨得了头筹,但是在众多皇子公主里,章和帝还是对年少失恃的嘉善,要格外地关怀备至。   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皇后不在了,她留下的骨血也仍然能生根发芽。见嘉善如此受宠,庄妃便留了心,特意将惠安教得文雅而知书达理。和小时候,裴皇后教嘉善的模子几乎一致。   是想借此,从嘉善那里剥离些帝王的关注。   这个手段,说成功算成功,说不成功也不成功。   至少,皇帝对惠安,不会像他对淑娴的态度那样耐人寻味了。但惠安在章和帝眼前的受喜爱程度,却怎么也比不上嘉善,大概只能与清河并肩。   庄妃一生两个女儿,淑娴是形似她,而神不似。惠安被她耳提面命地教到大,本该与庄妃要相像一些。可不知是方法出了差错,还是惠安从小读书读得多了,她与庄妃并不如何相像。   她的性子,反倒有些类似静妃或者早殇的裴皇后。出于这个缘由,哪怕惠安年纪小,哪怕淑娴要比惠安骄纵,庄妃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淑娴身上更长。   在惠安长大以后,母女俩相处的时间,远不如小时候多。   适才惠安说话,庄妃甚至以为,是静妃在与她闲话家常,忍不住地紧紧抿起唇。   她不咸不淡道:“你妹妹讲得对。”   “操心好你自己,别的少担心。”庄妃耐着性子说。   淑娴不是滋味儿地先瞧了惠安一眼,复又僵硬地望向庄妃,她咬着唇道:“我不也是担心皇兄。”   “母妃,皇兄的婚事,现如今有着落了吗?”淑娴问道。   闻言,庄妃的目光一闪,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其实,自嘉善与展岳成婚了,庄妃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淑娴虽然不太伶俐,但是她有句话没说错,赵佑泽的眼睛,到底还是在京里的世族圈子中,搅起了一层风浪的。   赵佑成本来前景大好,未来的储君是十拿九稳,许多贵女要争着抢着嫁给他,尚来不及。   可自打孔大夫的消息出了,那些原本站好队的人,又东风来了顾东风,西风来了望西风地迟疑起来。   说起来,陛下眼下正当壮年,皇子们也是处于不大不小的阶段。赵佑成十五,赵佑泽十二,赵佑泽若真能康复,陛下再有心栽培一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   章和帝自己,也是在快要及冠的时候,才被立为太子。   何况两个皇子,至今连妻子都未娶。   这样想的人多了,观望的人不免就越来越多。   更糟糕的是,大臣们迟疑也就罢了。一道圣旨下去,那是不行也得行,只有少数极不开眼的人才会抗旨不尊。   眼下真正麻烦的,是皇帝不知吃了什么迷|心|药,瞻前顾后地犹豫了起来。   章和帝觉得,给赵佑成指的妻室如果拥有过高的家世,那么未来赵佑泽成婚时,该如何自处?   他原是打算将寿宁侯的女儿魏氏许给赵佑成。寿宁侯年纪大了,官职虽不算顶高,但他有个儿子却极具出息,如今在做盐运司转运使。   盐运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经济命脉,转运使更是个了不得的肥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形容得大抵就是这样的官职。   虽然庄妃更希望赵佑成的婚事,能与武将的家庭沾上关系。但是寿宁侯的儿子魏安,已连任两届盐运司转运使,单从这儿,就能看出他必是章和帝的心腹爱将。   别的不说,若他们能和寿宁侯府联姻,便是在向世人显示一种态度——皇帝是很爱重大皇子的。否则大皇子的舅兄,怎能在盐课上,圣宠不衰呢?   而且魏安这人能在盐课上连任,也必不是无能之辈。有这样的人帮衬自己,庄妃和赵佑成心里都会更有底。   所以章和帝提这茬时,庄妃便笑着应了。   不想,还没过两天,章和帝却又来了一趟承乾宫。彼时,旨意还没下下去,寿宁侯也未收到确切消息,不过是庄妃请寿宁侯夫人及其女儿进宫,悄悄看了一趟。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地。   这回,章和帝道:“那日与你说过后,朕左思右想,寿宁侯家的闺女今年年方十三。佑成若要娶她,还需等两年。朕觉得,有些委屈了佑成。”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庄妃。   庄妃陪在章和帝身边十几载,哪里不懂帝王的心思,知道这是他觉得这桩婚事不妥,在自己这儿来找台阶下了。   她嘴角一僵,回说:“那,依陛下看呢?”   “平阳侯的嫡长女,或者卫国公家的嫡孙女,”章和帝一开口就是换人的决定,他道,“这两人明年及笄,也能与佑成相配。”   庄妃端正了颜色,随即分析起章和帝说的这两家人选。   赵佑成和淑娴如今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庄妃这几年,对京城名门很有些上心。一听章和帝提,心里很快开始筛。   卫国公和安国公家一样,都是开国的功勋之辈,是传承了好几代的国公府了。可是安国公家的小辈里,有个出挑的展岳,卫国公家的子孙,最卓越的也不过是在鸿胪寺任职。   鸿胪寺主掌朝会,掌四夷朝贡之类的交际。虽凭得上是个中枢部门,但是于她,用处不大。   平阳侯倒是个有些威仪的人物,先帝在时曾任过浙闽总督,前些年回调回京,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可他也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   至于后代的小辈里,有在两广做宣慰副使的,但两广离京城何其远,出了事儿,怕是鞭长莫及。   有了魏安这个盐运司转运使珠玉在前,庄妃心里对这两个人选,都不怎么满意。   偏她嘴上还要笑一笑道:“臣妾瞧这两个闺女都不错,恐怕得挑花了眼。还是陛下决定吧。”   身为皇帝,蓦地朝令夕改,章和帝多少觉得有点惭愧,便说:“今年的冬天长,宫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便借此为由,将她们传唤到宫里来相看一二。”   庄妃应了:“是。”   她应下来,当然是还存了别的心思。请宫外命妇进宫来看梅花,总不能只请平阳侯和卫国公家的吧?   宫里那么大的地儿,只请她们两家,未免太小家子气。   章和帝都不会允许她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庄妃是想借这机会,多瞧瞧京里的贵女,也是想借此和命妇们更进一步。更是想让那些没法站队的人看看——   赵佑泽还没能看见呢,这前朝后宫都没跟着他姓。你们也别一个两个地,全都畏手畏脚,刮阵风就不敢乱动了!   让庄妃想不到的是,小黄门来报喜的消息,偏巧也是在这一日,浩荡地飘到了承乾宫里。 第055章   来给庄妃报喜的这位小黄门, 名叫武直,他也是一位嘴甜的。   这年头,领差事同样分好差事和苦差事。譬如向华,四殿下的眼睛好了, 去给大公主报喜, 那肯定算顶好的差事儿。能领到赏钱不说, 这也等于在大公主和驸马面前挂上了号。   想想,那可是大公主的亲弟弟,大公主可是四殿下唯一的姐姐。   向华带着这桩喜事儿, “啪嗒”一下出现在大公主跟前, 那不得和金光闪闪的弥勒佛一样啊。   反之,武直也很有自知之明。如果说向华是弥勒佛, 那么自己对于庄妃娘娘而言,必然等同于“扫把星”了。   武直平日里因为来承乾宫的次数, 要比别的小黄门多, 所以陈功特地点了他来给庄妃“报喜”。   武直也知道今日后宫里除了庄妃娘娘外,还有别的世家夫人在。因此,很是小心。   宫女通传了以后, 他方进去请安做礼。   庄妃娘娘正携着平阳侯夫人在说话。   作为御前的人,武直的小道消息也是很灵通地, 知道陛下原有将寿宁侯的闺女和大皇子结亲的意思, 可后来由于四殿下的缘故,陛下另选了平阳侯的闺女与卫国公的孙女给庄妃来挑。   如今,见庄妃和平阳侯夫人谈得热切,武直笑着叩了个头, 他道:“奴婢知道娘娘这儿有贵客,可兹事体大, 只得来叨扰娘娘了。”   庄妃平日在自己宫里虽有些嚣张,但是向来会做面子,尤其对皇帝跟前的人,一向态度都很谨慎。   她先唤了武直起身,而后才说:“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儿?”   武直道:“娘娘宽心,是个好消息。”   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庄妃不得不多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她很明白,自己最近是没什么好消息的。   赵佑成的婚事还未定,她如今正在相看,淑娴的婚事,皇帝已与她商谈过,十有八|九不会变了,惠安又还小。   而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肚皮也很难再起变化。   庄妃原是以为是哪个妃子有了身孕,可一想,皇帝后宫已十分充沛,子嗣也有不少。即便有孕,也不会是武直来向她亲禀。   这个好消息,只怕没那么简单……   庄妃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小口茶,喘气声不易察觉地变粗重了一点儿。   倒是平阳侯夫人笑了笑,问道:“是什么?公公便别没卖关子了。我看着,都替娘娘觉得着急呢。”   陈功特地让武直选在这个关口来,自然是有其用意的。武直也只好强笑着说:“四殿下的眼睛,有了好预兆。陛下说这是大喜事儿,晚上请您一道去长乐宫赴宴。”   武直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   一瞬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升腾起了各异的表情。   丫鬟们更是面面相觑,就连刚才与庄妃把手笑谈的平阳侯夫人,眼角都不由褶皱出了深深的细纹。   倒是庄妃面部平静,只是手上端着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洒了些茶渍到她的袖口上。   针落可闻的平静过了以后,是命妇们齐齐的贺喜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王妃。   秦王妃是一品的亲王妃,除了庄妃以外,便属她身份最高。秦王又与章和帝是一母同胞,她扬声贺道:“果然是了不得的喜事儿呀。”   “早就听闻有位杏林高手在替四殿下医治,如今看来,真是峰回路转了。”秦王妃道。   秦王妃的话里并不存挖苦之意,只是庄妃的面色,还是瞬间变得冷凝。   然而,有秦王妃一马当先,其余的命妇们,也一人锦上添花地添了句吉祥话。   唯独庄妃没有言语。   默然片刻后,她才貌似波澜不惊地道:“本宫知道了,确实是好事儿。你走这一趟,辛苦了。”   庄妃随手抓了一把金豆子给武直,武直可不敢接。话既然传到,他忙找个借口推辞。   能在御前伺候的,个顶个都是精怪,命妇们也都清楚。   没准信儿的事儿,谁也不敢去乱说。尤其是像四殿下的眼睛这般微妙的事情。她们今日受邀进宫,就是想分辨出个风声。   如今,这桩大事儿传进了命妇们的耳朵里,她们回去以后,自然也会和自家老爷们,或者与熟稔的亲戚好友说上一声。   很快,这个消息就要像长上翅膀的纸片一般,传得人尽皆知了。   庄妃今天,本来是想以示自己在后宫中极具荣华的地位,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好尽快站队。不料弄巧成拙。她没想到,赵佑泽的眼睛竟然还真能有恢复的时候!   岂不是她白给别人铺了路!   庄妃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微微咬紧了牙,和跟前伺候的窦嬷嬷对视了一眼,窦嬷嬷对她轻摇头示意。   庄妃的眼尾上挑,连神色都不由变得更冷峻。   这边,嘉善和展岳也一道随向华入了宫。   向华的话虽没有说透,可是既然陈功能叫向华来通知她,那么阿弟的眼睛必然有了大进展才是!   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了?   马车快到东直门时,嘉善才发现自己掌心上居然出了一手的汗,大概,委实是太过担忧。   展岳见她一路上,呼吸声由重变粗,又由粗变重,连额尖和鼻头都冒出了许多汗。他不禁将她的手捉过来,安稳地放在了自己膝上。   展岳道:“既说了是好消息,怎么还这样紧张。”   “放轻松些。”展岳捏着她的手道,“陛下和元康,等会儿若是见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公主,他们得以为你生了病。”   “觉得是我没照护好你。”展岳道。   听到他说“满头大汗”,嘉善才后知后觉地拿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她软乎了语气道:“对不起,可我实在控制不住。”   这可能是赵佑泽的眼睛最接近复明的一次。   展岳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强制性地将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肩头上。他像哄孩子一般,安抚性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长乐宫里的人,已经多成了一锅粥。   章和帝这天下午难得没有处理朝政,静妃、清河几个都在。还有孔氏、今日当值的太医,以及太医院的院使和两位院判。   嘉善来的时候,章和帝正背对着他们而站,他一个人处在暗光里,身影很寥落。   赵佑泽坐在小榻上,他眼睛上蒙了块半透光的白布,跟前还站着几位太医,围着他诊治。   静妃与清河母女两个人,则手牵着手,眉宇间极为放心地舒展了开,看起来,是喜事儿将近的模样。   嘉善先请了安,而后才问:“父皇急忙叫儿臣进宫,是为了元康的眼睛吗?”   章和帝说了声:“来了。”   他伸出一指:“去看看他吧。”   嘉善心中一动,明明只有少数几步路,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胆颤。见赵佑泽的双眼蒙了块布条,嘉善几乎是扑到了塌前。   “元康?”嘉善微微睁目望他,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能看见阿姐吗?”   赵佑泽对她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他唇边挂着浅笑:“看不见。””   这一刻,嘉善连喘气都不免吃力了起来,她盯着他看了少倾,刚想张嘴。   赵佑泽却又道:“不过,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赵佑泽伸出手,在自己眼前,用白皙的五指晃了晃。他笑道:“孔大夫说,乍见光明,我可能会有个不适应的阶段。”   “所以得带几天白布来遮光,”他咧嘴笑说,“我现在能看到我自己手指的痕迹。马上,就能看到阿姐了。”   “唔。”赵佑泽偏头想了想,又小鸡啄米似的数道,“我大概到阿姐肩头那么高。阿姐的脚步总是很轻盈,我猜,阿姐的身量一定极纤细。阿姐身上,还有一股梅花香。”   “元康又和阿姐是亲姐弟,我们长得一定也有几分像。”   “等我能看见,不会把别人认错成阿姐的。”他扬着脸道,“阿姐放心吧。”   嘉善眼圈微红,她的眉目间,尽是难言之意。这刹那,她差点没忍住鼻头的酸涩,任由泪珠滚滚而下了。   嘉善低头望向赵佑泽的小脸儿,她伸手,轻轻抚摸过赵佑泽的头顶,一下又一下,极为小心温柔。   “元康刚才特意吓我,是不是?”嘉善的语气里,竭力保持着冷静,她忽然狠狠捏了一下赵佑泽的脸,“小坏蛋。”   赵佑泽灿烂一笑。   展岳不知何时进来,默默立在了两姐弟身后。   见他们温情地说着话,他只是安静看着,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嘉善紧紧地拥住了赵佑泽,他方补充道:“你阿姐的左边脸上,还有个小的酒窝。”   “哦!”赵佑泽重重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展岳笑了笑。   他不像嘉善那样受情绪影响,相比而言,展岳的理智还尚存。见孔氏和几位太医院院判都在,为了以示郑重,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几人。   “劳驾几位,”展岳的声音不轻不重,“四殿下所言都是真的?””   嘉善从前在宫里时,与龚太医打交道最多。龚太医是裴皇后信重的人,如今已当上了院判。上一辈子,嘉善的落胎药,也是找龚太医拿的。   听到展岳问话,自然还是龚太医打头,他道:“是。”   “请大公主与驸马放心,四殿下的眼睛,已经在恢复。”龚太医道。   展岳脸上,这才真正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见嘉善眼里尽是漂亮的笑意,姿态不由也放得很从容。   他容色儒雅,嘴角温和地弯了起来。   真好啊。 第056章   去看过赵佑泽, 嘉善便从内室出来,向长乐宫的主人,静妃问了声安。   自己嫁出了宫以后,对阿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地方。静妃这些年抚养赵佑泽十分用心。端看适才, 她脸上出现的欣慰之色, 也知道她的感情不是作假。   嘉善笑吟吟地道:“这些日子为元康的眼睛牵挂, 娘娘劳心劳累了。”   静妃笑一笑,只说:“当年得幸于陛下与皇后,愿将四殿下托与我, 自是要鞠躬尽瘁的。”   嘉善也笑了。   “瞧你一脑门的汗。”静妃见嘉善额上又沁出了汗珠, 忙说,“坐下来歇歇吧。”   嘉善道:“是。”   嘉善端正地坐在了榻上, 与静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容满面。   展岳是外男, 他虽是嘉善的夫婿, 但是和静妃相处也多有不便。章和帝愿放他进来一同看望赵佑泽,已是格外开恩。   看嘉善似乎有话要和静妃说的样子,展岳便自觉地退出里间, 去正堂和皇帝以及孔氏等人站在了一起。   孔氏医治赵佑泽,实有大功。章和帝难免升起了将他留下, 收入太医院的念头。   太医院的御医们, 都在宫里混了多年,如今,几位脸色却不大好看,龚院判也一样。   四殿下患眼疾这么久。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 反让一个外人治好了四殿下的眼睛。哪怕是章和帝,也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余, 分了点心去想别的。   “孔厉辉。”章和帝叫着孔氏的名字,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慢慢思索着道,“你既有此本事,便留在太医院里。冲你医治四殿下有功,朕可破格,提你为副院使。”   太医院设有院使一个,院判两个。副院使是本朝独有的官职,与院判同为正六品,不仅为皇室服务,还主管培养后代医师。   听了章和帝的话,今日的当值御医忍不住眉心一跳,很有些艳羡地望向孔厉辉。   不想,孔厉辉却缓慢地出列,他跪道:“承蒙陛下高爱。然草民一介布衣,从没有过在御前服侍的经验,四殿下的眼睛不过是草民误打误撞。实际能力,其实远不及几位太医院的大人。”   “草民一家老小都在江南,从前也习惯了游历江湖。未免失了规矩,陛下的恩典,草民万不敢受。”孔厉辉的话说得漂亮,实则这没几句真话的故事里,却隐隐藏着傲骨。   章和帝淡道:“误打误撞也能看好四殿下。你的意思,是朕的太医,都百无一用?”   他轻描淡写地望着孔厉辉。   “草民不敢。”孔厉辉忙道,“实是术业有专攻。”   “草民听闻,江院使专擅伤寒杂类,龚院判则是妇科圣手,吴院判于内经一道颇有研究。草民的医学是于江湖习来的,比起几位院使院判,不免要交杂一些,胆量也要更大。几位院判不敢行的方法,草民敢,这才偶然医好了四殿下。这并不代表,草民比几位大人高明。”   “草民一身江湖习气,做事没个轻重。若是真留在了太医院里,只怕是祸不是福。”孔厉辉叩头道,“望陛下明鉴。”   章和帝微眯起了眼,就连几位御医脸上都露出了“其不识好歹”的表情。   展岳站在章和帝身后,只是慢慢地打量着孔厉辉,眉心微敛。   过了少顷。   章和帝轻轻微笑了下,他淡漠道:“既如此,朕不强人所难。朕允你去江南一带,做太医院的大使,不许再辞。这也是给你孔家上个金字招牌,便于你悬壶济世。”   孔厉辉一怔,即刻大喜地叩头谢恩。   章和帝却双眸幽深,在赵佑泽的眼睛恢复之初,他确实有过片刻喜色,随后,表情似乎就一直极其地沉寂。   展岳常年侍君,对帝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见此,不由若有所思。   晚上,嘉善和展岳没能在长乐宫赴宴。这才是嘉善出嫁第三日,还没到归宁的时候。今日父皇体恤他们姐弟情深,才准了小黄门请她进宫来。   展岳也不宜在后宫多待。   因此见天色将黑,嘉善又去陪着赵佑泽说了几句话,便向章和帝拜别,回了安国公府。   展岳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晚上沐浴完,与嘉善上了床榻时,他的面色仍是有些清冷,眸色浅淡。和嘉善两腮上的红润气色,恰形成了完好的对比。   嘉善多少觉得奇怪,明明下午他与自己一起看元康时还好好地,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儿?   嘉善侧过身,目光望向展岳的脸,迟疑了一会儿,她方轻声道:“你怎么了?”   “是不是又想起你娘,所以觉得难过?”嘉善左思右想,只有早上去给傅时瑜祭扫时,他神情一直不愉。   怕他是到了夜间,想起了往事儿来,便想开解一二。   展岳笑一下,也翻过了身,和嘉善面贴面地望着。   床畔间的距离那样近,展岳侧过来的瞬间,嘉善的脸上不禁微微一红,落在绯红的床帐旁,好似前一夜的共赴巫山云雨,又重现在了眼前一般。   嘉善长睫微颤,不由自主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展岳的唇角,悄无声息地勾了起来,相比适才,他脸上总算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没难过。”展岳宛转望了嘉善一眼。他侧躺时,俊美的眉目显得越发清晰,他望着嘉善,眸上本染了一丝火热。   可大概是思路不小心开了小差,猛地岔到了别处去,展岳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他忽然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元康的眼睛,好得不同寻常。”   嘉善愣了愣,抿唇道:“什么意思?”   展岳沉默些许,他动着嘴唇:“今日你与静妃娘娘说话时,陛下在外间,要给孔氏一个副院使的官职。”   “孔氏推辞了,”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而且非常坚决。”   嘉善问:“也许,他是真的不愿做官呢?我听五舅说,他来源于江湖,可能潇洒自在惯了……”   “不。”展岳第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嗓音沙哑,“我直觉没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   上一世,赵佑泽的眼睛治到一半就无辜身亡。嘉善也不想给孔厉辉添麻烦,忙连夜请人将他送出了京城。   孔氏之前,是被五舅裴子期带入京,裴子期是个真正“五花马,千金裘”的世家公子,交友极广泛,立刻妥善地安置了孔厉辉。此后,嘉善就与孔厉辉再没见过了。   这一次,急急忙忙地请五舅再寻孔氏进京,嘉善几乎没想过,他若真治好了元康,会得到什么应得的待遇。   不过,父皇一向惜才,元康的眼睛又是多年遗憾,想来也能猜到,父皇对孔氏必有重赏,定会赏他官职。   而孔氏一意推辞,是进京前就想好了要过无官一身轻的生活,还是说……后来,才决定的?   嘉善想一想,问道:“那你怎么以为?”   展岳紧盯着她,声音低沉好听,可他的话长驱直入,无端让嘉善生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他一字字地问:“元康的眼睛,真的是天生的吗?”   嘉善淡然地回望过去,这瞬间,她的薄唇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她很快想通了展岳话里的玄机,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孔氏发现元康的眼睛另有隐情,所以——”   “不敢在京里多待?”嘉善慢吞吞地问完了后半句话。   展岳没有作声,可眼里的意味儿,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嘉善的心硬生生地漏跳了一拍,她问:“父皇今日如何说的?”   “父皇大抵,看出来了。”展岳说。   毕竟,他是从章和帝和孔氏两个人的连锁反应中,才判断出这些的。今上也不是个耳目不灵之人。   嘉善神色肃穆,狠狠抿起了唇。   展岳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的事情。”   他说:“元康已十二岁,十二年过去,宫里许多老人都不在了,母后又已薨逝。这事儿,在有确凿证据之前,父皇不会声张,你也不要提。”   宫里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嘉善在宫里长到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正了神色道:“我记得,元康出生的时候,父皇亲自去了豫州赈灾。那一年很不太平,当时就有传闻说,母后这胎不详,会不会是有人借此下黑手?”   展岳道:“都有可能。”   皇后的嫡子生出来却是个瞎子,当年,许多人为此唏嘘过。这事儿若是被人,人为地做了手脚,那无疑会在后宫前朝都掀起一层腥风血雨。   有嫌疑的人太多,要牵扯的人也太多。   嘉善闭了闭眼:“可如果,元康的眼睛不是天生有疾,那么多太医,怎么会没有一个看出来呢?”   “在母体中受损,也能算天生。”展岳见嘉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道,“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我们在自己吓自己。”   展岳不是一个不稳重的人,嘉善知道。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百感交集地翻过身,以背背对着展岳,她郑重道:“趁着孔氏还没出京城,我得去见见他。”   “唔——”嘉善刚一转过去,就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展岳怀里。   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襟,以战栗的指尖,慢慢扶过嘉善光滑的背脊。   嘉善的心思急忙从一团乱里抽了出来,她忍不住地小声道:“你干嘛。”   “还疼吗?”展岳声线低哑地问。   知道他在问什么,嘉善的面色潮红,她小心地动弹了一下身子。   “还,还有些不适。”嘉善的气息灼热。   她这倒不是假话,她上辈子与展少瑛行房时,从来没有那样激烈过。洞房夜又是第一次,没得要更娇嫩。   听了嘉善的话,展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改为揽住嘉善的腰:“嗯,我不碰你。”   “只想抱着你睡。”展岳的身子向前,果然紧紧地贴向了她的背。他将脑袋放在她肩上,像是模仿了,下午赵佑泽依赖她时的样子。   这是展岳在汲取她的温暖。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下来。   想到这些年,他一直是孑然一身,嘉善将手也放进被子里,与他十指紧握。   “你喜欢抱着睡,那就抱着吧。”嘉善宠溺地笑着说。   虽然才成婚几天,可是嘉善觉得,她似乎已经窥见了,别人要用许多年都无法见到的展岳。   他少居高位,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杀伐决断地。像这样靠着她,轻声说“我想抱着你”的展砚清,恐怕是真的,只独属于她的吧?   嘉善甜甜笑了笑。适才因为元康而起的担忧思虑,好似都默不作声地消弭了一些。   她微微闭上了眼,却发现,某人还是不守规矩地,舔了一口她的耳垂。   以为他说话不算话,嘉善不禁羞愤道:“展砚清!”   展岳低声说:“就亲一下。”   “好不好?”展岳温柔地在她耳侧问。   他声音低垂,听起来不免可怜巴巴地。   嘉善妥协道:“那……就一下。”   展岳果然,只是在她颈上亲了一下。   见他真的没有下一步动作,嘉善的呼吸,才又平稳下来。可有了这次前车之鉴,再闭上眼,好像一下子睡不着了。   她被展岳抱在怀里,不好乱动,只能扭头,小心地望了眼展岳。   见展岳双眼动也不动地阖着,气息似乎已经踏入了安稳的睡眠中,嘉善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想了想,她轻轻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展岳面上啄了一口,而后才将头转回来。   嘉善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某个她以为熟睡的人,嘴角又克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了。   他扑在她发上,认真地嗅了下那盛开的芬芳。 第057章   赵佑泽的眼睛康复, 于嘉善而言,是喜不自胜,于有的人而言,却是夜不能眠。   去长乐宫赴宴完以后, 庄妃一路上的脸色都不大好。   今日长乐宫有喜事儿, 为了给赵佑泽做面子, 章和帝也必是要宿在长乐宫的。因此庄妃一回到承乾宫,便另宫女们阖上了大门。   赵佑成早已于宫内等着她了。   皇帝今天为了赵佑泽的眼睛搞得大张旗鼓,不仅有意传她去赴宴, 闹得后宫人尽皆知, 还特地令小黄门选在命妇们都在的时候来传这个消息。   庄妃要是还猜不到皇帝是如何想的,她也没资格掌控后宫十来年。   不像赵佑泽有徐先生开小灶, 赵佑成每天都要定时地去尚书房读书,所以像“四殿下眼睛好转”这等惊天动地的消息, 还是待赵佑成下了课以后才听人说起。   赵佑成的容貌并不很像单一方的父母, 他的眉眼严峻似章和帝,鼻梁以下的部分,又要更肖像庄妃一些。   此时此刻, 那漆黑的眼珠子仿佛结了层冰霜,看着一副人鬼勿近的模样。承乾宫里的小宫女们, 都站得远远地, 似有若无在躲着他。唯有庄妃信任的一个女官,正站在赵佑成身边服侍。   听到有母妃的消息传来,赵佑成的神情才稍稍显得没那么冷凝,他起身做礼。   庄妃望了他眼, 母子俩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地严肃凝重。庄妃道:“这是在母妃宫里,没必要这样客气。”   赵佑成的长眸扫视周围, 他的语气中,有不同于其他十五岁少年郎的早熟。赵佑成淡漠道:“人多口杂,特殊关头,儿臣和母妃还是注意些好。”   听他这样讲,庄妃不禁长长地出了口气,她道:“坐下说话吧。”   赵佑成方依言坐下。   窦嬷嬷很快示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们退下去,而后,自己又撤到了房外,亲自守门。   屋子里先是沉寂了须臾,赵佑成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母妃,是真的吗?”   他语焉不详,可母子连心,事情又闹得那样大动静,庄妃哪有不明白。   “真的。”庄妃的指节缩紧,她嘴角下垂,眯细了眼道:“谁能想到,瞎了的也能重见光明。”   “当真是老天无眼。”庄妃眸色凛然。   赵佑成呼吸一紧,他凝神片刻。   “哑巴开了口,瞎子见了天。”庄妃的脸色好似立在风刀严霜中,她侧头道,“难得一见的事儿,发生在咱们身上。”   她顿了顿,拖长了尾音道:“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赵佑成的唇边溢出一抹冷笑,他问:“不知父皇今日请母妃去长乐宫,都说了些什么?”   庄妃“呵”了一声,她笑得高深莫测,淡道:“能说什么?你父皇如今摆明了要抬举他,把他当个宝供着呢。”   赵佑成略偏首去,他迟疑道:“这不过才第一日,不是听说,还没看见吗?”   “是没看见,但恐怕也快了。”庄妃说着说着,不禁伸手揉上了眉心的那一头焦虑,她道,“陛下赏了好些东西给长乐宫,像是生怕有谁不知道这桩好事儿一般。”   “他是嫡子,嘉善从前那样得宠,为的不过也是个嫡出。”庄妃想到宫人说,下午时嘉善也被请入了宫,便是一脑门的烦心。   她深深吐出一声长气,喝了口茶后,才压下了心头的火,庄妃的眼睛又黑又沉:“这十五年,你一直跟在你父皇身边,总有器重和感情在。说他没有动过立你为储的念头,我不信。”   “这是我们眼下唯一的资本。”不管怎么给自己拉资本,庄妃眼上还是有浓重的忧虑,她正色道,“赵佑泽即便看见了,起步也比你晚太多。立嫡还是立贤,总不是你父皇一句话。”   说到这儿,庄妃终于得了些精神。想到自己对儿子含辛茹苦十五年的栽培,他也还算成器,一向在皇帝跟前有面子。   庄妃便挑着眉,说道:“这些日子,读书习武要更勤快,处事亦小心点儿。别给人抓住把柄。”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颔首说:“是。”   “听说今日,卫国公夫人和平阳侯夫人都入了宫。”除了赵佑泽的眼睛,赵佑成的婚事也是最近的一件大事儿。   赵佑成道:“母妃可拿出了个章程?”   庄妃侧眼望向赵佑成,眼里的阴霾稍散,竟含了些笑意。她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平阳侯家的闺女我瞧着不错,可与我儿相配。”   赵佑成微微看一眼庄妃,眉头未展。   他是知道,母妃原先对这两家都不如何满意的,怎么会忽然松了口?   庄妃只笑一笑,压低了声道:“平阳侯和安定侯的夫人,原是都出自秦国公府,是堂亲的好姐妹。”   “安定侯如今戍守西北,今年好不容易回京述职,便顺带招了些新兵回去。”这也是庄妃今天的意外收获,算是在这些沉郁的时日里,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庄妃道:“与平阳侯府联姻,就是间接地与安定侯扯上关系,这于我们有益。”   赵佑成不明所以,但西北的事儿他却曾听闻过。当年永定侯自西北发家,又因西北而败落,一代将星,勋然陨落,是人生憾事。   如今母妃贸然提起安定侯,提起西北,难道是因为傅家?因为娶了嘉善的展岳?   赵佑成深思一番后,沉声道:“母妃既有打算,儿子便能放心。”   庄妃目光清越,她望着赵佑成良久,方死死咬紧了牙关。她叹然出声说:“以后的路,要不好走了。”   赵佑成神色微变,他捏紧了拳,眉心一动。   “不好走,也得走。”赵佑成眸色暗沉道。   因为尚主,所以章和帝给了展岳额外三天的休沐。不过,也就只有三天,多的一天都没有。   到第四日的早上,嘉善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间,就忽地听到身畔有轻轻的穿衣窸窣声。   嘉善先是嘟哝了下,眼皮半抬不抬地睁开了。一点浅浅的光泄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带着困意地嗔一句:“怎么了?”   展岳已经换好了官服,他轻道:“无事。”   “你接着睡。”展岳笑说。   嘉善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朦朦胧胧地伸手,随便往身边一模,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展岳起身后,便自觉地将她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好像生怕她安寝时着了凉。   嘉善的指尖碰到冰凉的床褥,一个激灵,精神多少回笼了一些。   她从枕头上爬起,娇媚的半个身子还软软歪在床榻上。嘉善揉了揉眼睛,见展岳已经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嘉善后知后觉地问:“你……休沐结束了?”   展岳“嗯”了下,他走过去,一本正经地亲着嘉善的脸颊:“今夜轮到我当值,明日午时才能回府。”   是,他是金吾卫,得留在宫里值夜。   这几日每天和展岳朝夕相处,嘉善都险些忘记了,他本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如今展岳陡地一要离开,嘉善的心里,不知为何,竟然还浮起了点儿淡淡的失落。   她只好干巴巴地道:“你在宫里小心。”   展岳无声地笑起来,他轻道:“我也不是第一日当差了。小心什么?”   这原是句情话,偏他非要刨根问底。   嘉善杏眼微张,娇嗔了他一眼。展岳的嘴角却已轻柔扬起。他道:“公主舍不得我,直说就好,何必费那个功夫,拐弯又抹角。”   嘉善瞥向他腰间才系上的一个红色如意结,这是以前从未见展岳佩戴过的,象征的是夫妻百年如意。   想到他们如今,已能被称为“夫妻”了,嘉善不由耸了下鼻头,含着鼻音道:“那,早些回来。”   展岳清俊的脸上满是笑意深深。他站起身,将嘉善裹在自己胸膛里轻轻抱了会儿。   “当完差就回,不让公主久等。”展岳喉结滚动了下,声音有点哑。   他捧起嘉善的脸,仔细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他低声道:“你如要出府,带上刘琦。他是我的乳兄,有他在你身边,我能更放心。”   嘉善望了他一眼,点头应说:“好。”   展岳极尽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尖,方才踏出房门。   展岳一走,嘉善一人孤枕难眠,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唤丹翠来为她更衣,又请素玉撒了张帖子给裴府,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去裴家走一趟。   宫里不能容外男,孔厉辉也只是定时地为赵佑泽进宫医治。如今,他人还住在裴府上呢。   有些事儿,究竟是杯弓蛇影还是另有深意,总得有个说法。 第058章   嘉善的婆婆没得早, 闻老太君清心礼佛,这府里也没其他人敢在她跟前立规矩。   因此,用完午膳后,嘉善就光明正大地带上了素玉刘琦几个, 去往了裴家。   裴夫人早上就收到了她的帖子, 见嘉善下了马车, 亲亲热热地上前迎。嘉善忙谦道:“我是晚辈,哪里值得舅母亲自出来接。”   裴夫人今日于乌黑的发上簪了一只碧玉簪,看着清秀而娟丽。她笑着牵起嘉善, 不见外地说:“许久没来了, 你外祖父怕你认不得路,还想让我去安国公府接你呢。”   “都是自家人, 和舅母客气什么。”裴夫人领着嘉善往府里走,她笑盈盈地道。   裴家乃诗书之家, 有名的公卿贵族, 整个内府都修缮得十分典雅。玲珑精巧的假山,是由苏州特地运来的太湖石堆砌而成,每座假山旁都设有一泓清水, 仿了苏州的沧浪亭而造。   院子里额外架起了紫薇花架。这个季节,紫薇花尚未开, 只有个花苞在。可紫薇花下的秋千架, 却随着风起,飘飘落落,很有名士风流的味道。   裴府的院子向来有小江南之称,想来是名副其实地。   嘉善重生以后, 还是头回来裴府。她上辈子最后一次来裴家,是为了给贬去广西做知府的裴元棠送行。那时候, 赵佑成执掌天下,她和舅舅等人,日子过得很不轻松。   嘉善那会儿又刚落了胎,闭门不见客许久,瞧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如今景致依旧,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想到早上才入宫当值的展岳,嘉善不禁弯起唇,神色自如地笑了下。   裴夫人正走在她身边,见她脚步无端轻快了一些,不由乐道:“看来驸马与你婚后甜蜜。否则,我们公主怎么能笑得合不拢嘴。”   被裴夫人看穿了小心思,嘉善轻声嗔道:“舅母取笑我。”   裴夫人眸光坦然地望着她,微笑说:“舅母不是也为你高兴吗。”   左右无外人,裴夫人默了默后,捏着嘉善的手道:“前些时日,元棠与他爹闹过一阵。他说,想要尚主。”   嘉善目光微顿。   裴夫人平静的语气,已淡然接了下去:“父子俩还因此,大吵了一架。”   “元棠也来求过我,希望我能为他,在他父亲和祖父面前,求个情。”裴夫人神色如常,她叹道,“我没有应他。自己生的儿子,我自己了解。他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并不是一个会疼人的,总还得别人去迁就他。”   裴夫人道:“如今看你过得好,舅母便能放心了。那小子,也能服气。”   裴元棠和舅舅起争执的事情,嘉善早听裴元棠提起过。现下舅母旧事重提,想必是觉得真正宽慰。   在裴夫人心里,大概还是怕,她嫁给别人以后,尚不如嫁给裴元棠吧?   嘉善微笑着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舅母不必介怀。”   “我确实过得很好。”想一想,嘉善又从容地补上了这一句。   裴夫人不由嘴角含笑。   说着说着,嘉善便走到了裴老太爷的院子里。这是嘉善的外祖父,裴皇后的身生父亲。老爷子历经两朝,年纪已经不小了。   裴老太爷原是翰林院出身,后来章和帝被立为太子,先帝亲自点了老太爷做章和帝的老师。裴家出了个皇后以后,裴老太爷的地位,又再次水涨船高起来。太傅兼国丈,在这双重身份下,只要裴家不谋反,一辈子的富贵安定无疑。   老爷子早早就赋闲在了家,现下每天养花遛鸟,日子过得极悠闲。   嘉善向老太爷问了声安,老太爷两须已花白,可神色瞧着还是很精神,他说:“好孩子。”   “你是做姐姐的。这些年,为元康的眼睛所累,苦了你了。”老太爷道。   嘉善笑说:“外祖父别这样讲,元康是我弟弟,照护他本是应该。何况眼下也苦尽甘来了。”   老太爷笑了笑,祖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嘉善方告退。   裴家与嘉善是自己人。嘉善来时便告诉了裴夫人,是有些关于元康眼睛的细节,想问问孔厉辉。所以向老太爷问候完以后,裴夫人便领着嘉善,往孔厉辉住的院子里走。   “我也问过他,”裴夫人以为嘉善是在为元康担心,笑道,“孔大夫说元康的眼睛,再有十日左右,就能彻底看见了。”   这倒是嘉善不曾听说的,她忙追问道:“真的?”   “是。”裴夫人的语气润泽,她低笑一声,“也许你归宁的时候,元康就能看到他的阿姐了。”   嘉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意动,她道:“真好。”   裴夫人:“到了。”   两人才走进院门口,就看到一身青衣的孔厉辉,正对着院里的一株草药进行研究。   裴夫人忍俊不禁道:“怪道就只有孔大夫医好了元康的眼睛。原是平日里,都这样认真。”   嘉善也笑了笑。   见到他们,孔厉辉的神色如常,只是点头示意。嘉善打量着他,不禁眸色渐深。   裴夫人是个知趣儿的,几人寒暄了片刻后,她便领着婢子先回了自己院子里。嘉善从安国公府来,专程就是为了个孔厉辉,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路上也没与自己透过口风,她干脆避开了。   舅母如此通情达理,倒让嘉善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缓了口气,与孔厉辉去了正堂里坐。   素玉与刘琦还跟着她。   嘉善道:“你们也在屋外守着。”   素玉愣了愣,倒是刘琦,几日前已经受过他家大人耳提面命,便如常道:“是。公主有事儿便喊。”   嘉善点了头,向孔厉辉道一句:“请。”   孔厉辉皱起眉,目光似有些出神,进屋后也只干站着,不言不语。   嘉善抬眸扫了他一眼,口中道:“孔大夫请坐。你治好了我阿弟,等同于是我的恩人,无须如此拘束。”   孔厉辉沉默了一会儿,方依言坐下。   嘉善笑说:“我瞧你今日,似乎手脚都不大自在。出了什么事儿吗?”   孔厉辉摇头,简洁道:“没有。”   “劳公主费心。”孔厉辉慢吞吞说。   嘉善道:“您没有,我却是有事请教。”   嘉善盯住他的眼睛,她轻声问:“起初贸然请您进宫来,我一直没问过,孔大夫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是内经眼科一类吗?”嘉善低头,手执起茶盏,不冷不热地笑道,“还是,别的?”   孔厉辉满脸肃容,他神色沉了下来。   嘉善的语气又缓慢又轻,她嘴唇翕动了几下:“那日你与父皇说,‘术业有专攻’。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还请您为我解疑。”   孔厉辉下巴上的短须不动声色地轻轻飘了飘,良久后,他缓了口气,答非所问道:“老朽只是个游医,只会看病治人,不懂其他。”   他这样开口,嘉善心里却是倏地一紧。她盯着孔厉辉,分毫不错地说:“我知道你不愿踏入浑水中。可你进了京,看好了元康,本已无法置身事外。”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一句话。”嘉善抿唇,声线轻柔而冰凉,她问,“你的家传绝学是什么?”   孔厉辉沉默很久,依然没有张嘴。   嘉善却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嘉善挑了眉道:“你不愿说,那便算了。”   “等元康的眼睛康复,我会请人送你出京,保障你的安全。”嘉善越说,声调越哑。   半晌后,她才找回到清丽的语调:“你的家人,我也会请五舅妥善安置。我阿弟得以康复,全赖您。我不会恩将仇报。放心。”   孔厉辉面上浮起些五内杂陈的表情。嘉善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干脆起了身,她道:“我走了,孔大夫多保重。”   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孔厉辉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几不可闻地,向嘉善做了一个清晰的口型。嘉善动作一顿,目光逐渐冷成了一块阴冷坚硬的玄冰。   他给了嘉善答案,嘉善却没有开口道谢,只是躬身对他以示做礼。嘉善的脚步一点点沉重下去,她面似凉如水的夜色。   被屋外头的冷风一吹,嘉善才瞬间醒神,素玉和刘琦走上前,素玉问:“殿下没事儿吧?”   “没有。”嘉善强颜欢笑说,“四殿下的眼睛马上就好了,我高兴呢。”   “走,”嘉善道,“再去陪舅母和外祖父坐坐。”   几人道是,利落地跟在了嘉善身后。   嘉善身上却是一阵阵在发冷,她拢了下衣襟,微闭上眼。   适才,孔厉辉的口型,是个“毒”字。   元康的眼睛,真的不是天生的!   会是谁呢,庄妃吗?   似乎也只有她,敢在阿弟那么小的时候,处心积虑地埋下这颗种子!上一辈子,五舅请孔厉辉来给元康医治,是误打误撞,还是心存了怀疑?   嘉善微微出神地想着。她的面色紧绷,脊背也僵成一条线,直到进了裴夫人的院子里,才有了略微好转。   嘉善在裴府,一直待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索性今日展岳是不在的,她也不急着回去。酉时一刻,裴元棠与大舅裴子敬各自下了衙。   裴元棠如今还在翰林院做侍读侍讲,翰林院虽去处清贵,可历来是个熬资历的地方。不过,他是上科的榜眼,听说父皇已有将他调往吏部历练的意思。   见嘉善也在,裴元棠还愣了下,脱口而出问:“你怎么来了?”   裴夫人教训他道:“如何说话呢。公主是你表妹,我请她来府上做客,还先要与你知会一声吗。”   裴元棠心平静气道:“不是。”   他望向嘉善:“那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回安国公府是吧?”   裴夫人张开嘴,都知道裴元棠对嘉善起过异样心思。生怕他做什么糊涂事儿,也是怕惹嘉善和展岳之间起了夫妻嫌隙。   裴元棠的视线却瞥过自己母亲,他一眼看穿了别人的念头,冷笑说:“如果这点儿信任都没有,当初何必嫁他!”   裴夫人喝道:“元棠。”   见母子二人要起争执,嘉善忙道:“无碍,就让表哥送我吧。夜黑了,表哥一片好心,我们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一句“嫡亲的表兄妹”,多少让裴夫人会意,除了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旁的人没人晓得裴元棠的想法。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关系,如果遮遮掩掩,反而才像是不入流了。   裴夫人妥协道:“既然你这样说,那便让这小子劳累一番。”   裴元棠哼了哼。   用完晚膳后,裴元棠驾上马车,亲自将嘉善送回了国公府。   嘉善静静坐在马车里。因为神情紧绷,脸色不由也显得非常冷淡。裴元棠还以为是自己惹着她了,待她下了马车后,裴元棠动了动嘴唇,缓过气道:“我要成亲了。”   嘉善看向他。   裴元棠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成亲了。” 第059章   裴元棠要成亲了, 他竟然愿意妥协了吗?   毕竟也是嫡亲的表哥,裴元棠的话,成功地将嘉善的思路,从千头万绪中牵扯出了一点儿。嘉善的目光转向他, 轻声问:“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样有幸?”   嘉善有心称赞裴元棠, 裴元棠哪能听不出呢。他哼了声, 盯着嘉善雪白的脸庞瞧,他道:“你少唬我开心了。”   裴元棠的性子就是这样,嘉善也不与他恼, 只笑道:“怎么是唬你。你虽然有缺点, 但怎么都算是个英俊少年郎,还是上届恩科的榜眼大人。平常姑娘嫁给你, 不有幸吗?”   “算是个?”裴元棠磨了磨牙。   他咬着字音,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嘉善的话, 似乎对嘉善这个“模棱两可”的夸奖十分不满。   裴元棠在原地站了会儿, 方抱着肩说道:“是五叔做的媒,江南名仕的女儿。”   “哦?”嘉善长眉微挑,既然到了国公府门口, 她便干脆请裴元棠进了府里坐坐。   一路走着,嘉善还一路打量他道:“你不是瞧不起那些江南才女吗, 说她们大同小异, 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裴元棠的一双黑眸细长而漂亮,他冷着脸道:“是瞧不起。”   他顿了顿,口风松了些,又转而说:“不过, 五叔答应我了。如果我不喜欢,他会亲自帮我写‘和离书’。”   嘉善:“……”   五舅裴子期, 在处事上一向奔放不羁,和裴元棠的离经叛道有好几分相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裴家不敢让裴子期在朝为官,裴子期求之不得,只考到举人就罢了休。   眼下裴子期在江南经营,也很是乐哉。   若不是裴元棠从小读书太过出众,裴家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好苗子。可能裴元棠也会步裴子期的后尘,只做个潇洒的散人。   嘉善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是别这样,这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你和离了还能再娶,她与你和离以后,却没准要顶着异样的眼光,孤独终老。”   “到底是终身大事。你好生想想,不要轻易应了。”嘉善道。   裴元棠勾着唇,不以为然道:“你想得真多。”   “和离以后,至少不会被爹娘紧逼着成亲。焉知那样的生活,不是她也乐意的?”裴元棠踢了下脚步的石子,他想事儿,素来喜欢以己度人。   他低声道,“我就觉得成婚没什么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反而快意。”   “当然。”裴元棠目光闪烁,轻飘飘地道,“如果娶的是心爱的姑娘,那就另当别论。”   嘉善的脚步停下,视线也望向他。   几人已经走进了安国公府的后院里。因为展岳不在,所以院子的自主权,如今过度到了嘉善手上。   别看展岳是男子,他虽不通后宅之道,可院子里的下人一样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   见有外客来了,竟没一人在规矩上出差错。见礼的见礼,奉茶的奉茶,险些把素玉几人都比了下去。   而今裴元棠说了句暧昧的话,他们也只当没听见似的,奉完茶后便退下了,还留了合适的空间给他们。   仆随主意,这皆能证明,在这桩婚事儿上,展岳充分地尊重和信任嘉善。   裴元棠将这些行为尽收眼底,虽然心里仍觉不服气,但他只意难平地哼了声。他听嘉善不回话,并没刨根问底,顺其自然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他道:“今日在早朝上,陛下赐了平阳侯的嫡长女,给大皇子为妻。”   “你知道这事儿吗?”裴元棠问。   嘉善一愣,她还真不知道。   她如今出了宫,对这些事儿哪还有从前那么耳聪目明。等展岳回来,倒是会与她说,可展岳今日当值,根本还没机会告诉她。   听裴元棠这样讲,嘉善“唔”一声,问:“今早的事儿吗?”   “是。”裴元棠低头,慢悠悠饮了口茶,他回答道,“日子都定好了。礼部拟的是明年三月十六。”   平阳侯亦是簪樱之家,嘉善从前与平阳侯夫人多少有过来往,心里对他们家有印象。   听说,平阳侯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方得此一女,夫妻俩都对这个女儿很是宝贝。这孩子虽名为嫡长女,其实是如今平阳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儿。   不过,她记得平阳侯年岁不小了,好像马上要致仕。上辈子也不曾听说,平阳侯的哪个子孙,特别成器。   但平阳侯府若都是庸碌之辈,按照庄妃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会愿意轻易地许他们,赵佑成的正妻之位呢?   嘉善柳眉微蹙,她思虑道:“我记得,平阳侯世子,应该是在两广做宣慰副使。”   “没错。”裴元棠晃悠着点头,他脊背往后,悠闲靠在了红木椅上,吹了口茶叶片说,“老侯爷最多再干两年,平阳侯府下一代青黄不接,不成大虑。”   不,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嘉善直觉地想。   庄妃的心眼本就多如马蜂窝,元康的眼睛又好了。要是下毒真与她有关,她就等于有了双重的焦虑——既会害怕事情败露,又要担心元康抢了赵佑成的恩宠。   赵佑成的婚事,恰是个把人和她绑在一条船上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收买人心的关头,只甘愿选择平阳侯府?   嘉善的凤眸半眯,她以指尖轻刮了下茶盏上的青花瓷纹,一道锐利的“嘶拉”声,响彻了裴元棠耳边。   裴元棠的眉心拧了起来,他嘴角下撇,问:“你在想什么?”   嘉善言简意赅道:“我觉得,庄妃不是一个把握不住时机的人。否则,她也无法在后宫横行十几年。”   “元康的眼睛要好了,偏赵佑成的婚事也是在最近,她难道会坐以待毙?”嘉善扬了下眉,瞥了他一眼说,“只怕这桩婚事儿没这么简单。”   裴元棠打了个哈欠,他慢条斯理地道:“你说的,我都想过了。陛下最近有意地在立嫡庶尊卑,好像原是考虑的寿宁侯,后来改了主意,这才便宜了平阳侯。”   “嘿,其实也不是便宜,”裴元棠眨了眨眼睛,大言不惭道,“反正他也做不了太子了,一个王妃,平阳侯家又不是当不起。”   他口无遮拦惯了,嘉善脸色严峻下来,立即喝道:“别瞎说。”   “父皇正当壮年,现在谈立国本的事儿,太早。”嘉善的目光飞快往他面上一扫,她轻声道,“你切莫在外头,这样大放厥词。你是觉得你的脖子,足够硬吗?”   裴元棠无所谓地说:“我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不是在自个家里吗。”   嘉善道:“你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说给大舅听,他又要拿藤条打你了。”   裴元棠虽然聪颖,但从小挨过无数的罚,多是因为他这性格惹的祸。有时候,即便是疼爱他的裴夫人,也找不出庇护他的理由来。   父子俩关系总是冷硬,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裴元棠撇了撇嘴,黑长的睫毛一烁。他道:“这几日我不忙。帮你查查平阳侯府,看里头有没有藏阴谋诡计。”   嘉善弯起唇,刚想谢他一句,就听裴元棠接着道:“算你求我的。”   嘉善只好道:“那就算我拜托你的。”   裴元棠“唔”了下,他抬眸,静静地望了嘉善一眼,不急不缓道:“你要是受了欺负,也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出头。”   上辈子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可惜那时候,嘉善以为她和展少瑛相处还算融洽,没给他这个机会。   嘉善心里觉得温暖,神情也和静,嘴上却笑着问:“我告诉你。你打得过他吗?”   “你!”裴元棠勃然大怒,好似一下被人戳中了脊梁骨般。   他“腾”地一下拍案而起,怒道:“我不会找人吗?非要亲自出马?我不能多找些人?又不是比武,讲什么单打独斗!”   裴元棠的话,一句比一句火大,显然是对嘉善小瞧他的作风,非常地生气。   他这几句话一出,瞬间将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素玉和丹翠捂着嘴儿,不敢笑出声,奉命保护嘉善的刘琦则低着头,肩膀都笑得一耸一耸地。   嘉善也满脸笑容,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道:“成。”   “你最聪明。”嘉善顺着他的话哄道,“我要是受了欺负,一定告诉你。”   裴元棠的神情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他明亮的目光越过嘉善,语气不善道:“我走了。安国公府的茶不好喝,以后不来了。”   嘉善觉得好笑,却没再惹他,免得这狐狸又炸了毛,她亲自把裴元棠送出了门。   展岳不回,嘉善今晚是一个人睡。这时候刚开春,乍暖还寒,夜里的温度还是很凉。   从前倒没觉出有什么,可前几日与他惯常依偎着,今夜一钻进被子里,发现少了个人影,总觉得差了点儿东西一样。   嘉善躺在枕上,辗转反侧,连平日里不怎么惹人注意的虫鸣声都变得刺耳了。   可见人果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这么多年的孤独都习惯了,怎么偏偏非要贪恋着那几日的温暖呢?   嘉善微阖上眼,又连翻了几个身,心里燥热难言。直到天快将亮时,她才陷入了沉沉的睡意里。   因为夜间安寝得晚,第二日,嘉善难得起晚了。素玉和丹翠来替她梳妆更衣的时候,见公主眼皮子底下有两个乌黑的大眼青,齐齐地捂着嘴,无声笑了下。   丹翠大着胆子道:“奴婢听说,驸马每隔三日就要去宫里值夜一次。以后驸马不在府上时,还是奴婢来陪着公主吧。”   嘉善道:“可以,就罚你睡地砖上。”   丹翠不依,刚想辩驳几句,却见到有人挑起帘子进来。   竟是展岳从宫里回了!   嘉善抬起头。见是他,先是微怔,而后,声音不由软了下:“不是说午时吗,怎么能提前回?”   展岳笑了笑,他语气自得道:“想你了。”   嘉善面色微红,素玉和丹翠忙从她身边退开一步,好供他们夫妻俩相处。   嘉善轻道:“不要胡说。”   展岳从容坐下,美目半睁,他松口解释道:“五军都督府那边出了些事儿,父皇让我去处理。我回来换件衣裳,马上还得走。”   果然是为了公事儿。   嘉善点头,让丹翠跟着剑兰去拿他平日里惯穿的衣服,素玉是个机灵的,见此,也很快找了个理由退出房。   展岳的目光望向嘉善,他清秀的眉眼如画,似笑似叹道:“一夜没见。”   “不来让我抱一下吗,公主?”展岳唇角含笑,他轻声地说。 第060章   展岳悠闲地坐在椅凳上, 脸上一副顺其自然的闲适模样。他眉峰轻挑,那细长的眼尾向下弯起,带了一点儿不可言说的蛊惑性,恰恰显得面如桃瓣。   嘉善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几眼, 嘴里嗔道:“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展岳张开双臂, 说:“是得走。”   “不过, 晚上会回来用晚膳。”展岳道。   他见嘉善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干脆自个上前去,径直将嘉善捉进怀里, 小心地拥了片刻。   他的怀抱厚实而温暖, 好似一下填满了嘉善昨晚孤枕难眠的空寂的心。她眼睫下垂,展岳挺拔修长的身姿, 依稀进了她的视线里。   嘉善迟疑了片刻,终于也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后背。   “等你。”嘉善轻轻地道。   展岳以身高优势, 伸手轻柔地抚了一下嘉善的发旋。他唇畔浮起满足的笑意, 贴着她耳侧轻声道:“好。”   “要是有事儿与我商量,也可以晚上和我说。”展岳凝眸瞧着她,语气中带着股慢条斯理, 颇有些操之不急的意思。   好像让嘉善看到了,往后漫长人生里的细水长流与岁月安宁。   嘉善心里泛起涟漪, 刚想要主动亲亲展岳, 剑兰和丹翠的声音却在外间响了起来——   剑兰犹豫地问道:“奴婢将衣裳拿来了,四爷是现在换上吗?”   展岳禁不住地想要多抱她一会儿。昨夜他在宫里值夜,原先不觉得有差异,可美人在怀以后, 他只觉得宫里轮值室的床板又硬又硌人,哪哪儿都不如自家的好。   难怪古人要说“芙蓉帐暖度春宵, 从此君王不早朝”,他竟到今日才深有体会。若不是五军都督府那边还有事儿等着他,展岳真想这样一直抱到天黑。   嘉善自是没他这样胆大的。听到剑兰和丹翠在外间候着,她虽心里也有缠绵,却还是从他怀中挣出来,催道:“你快去吧。”   “别让人久候。”嘉善静静推了他把。   展岳伸手,在嘉善的腰肢上轻轻捏了一下,才抬脚离开。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如何都不会疼,只是捏得嘉善难免意动了起来。   嘉善揉着被他捏过的地方,又羞又愤地,觉得自己还是在某些事儿上,太宠他了。   待展岳出府以后,素玉才进来禀告道:“殿下,秦王妃送了帖子来。秦|王|府在近郊处有座梨园,想邀您过几日前去赏花。”   “还有越国公府、忠义伯府……好几家都派人撒了请柬,皆想请您过府相聚,连理由都是大同小异的。”素玉手上拿着许多张帖子,想必这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好几家”了。   嘉善只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   在元康的眼睛没有复原趋势时,他们可没这样殷勤过。这些簪缨世家的鼻子,向来比别人灵,惯会捧高踩低。看来,元康的事情着实闹了阵不小的风波。   元康和静妃都处在宫里,一时无法讨好,恰好自己出宫嫁人,正给了她们这个机会。   嘉善道:“除了秦王妃,别的都推了吧。和他们打交道,没什么意思。”   她向来不喜虚与委蛇,尤其这其中,有些人的嘴脸,她上辈子已经见过一遭了。嘉善也不是靠他们的庇佑活到今天的。   秦王是她亲皇叔,秦王妃相当于嘉善嫡亲的皇婶,秦王世子赵佑棋还在她出嫁当天,背她上了花轿,感情总要格外不一样点儿。   秦王妃在京中素有贤名。上一世赵佑成被立为太子,所有人都上赶着去奉承淑娴的时候,秦王妃是少数几个,还待她一如往昔的人。   这情分,嘉善一直记着。   素玉道“是”,她给嘉善布好早膳,方才退了出去。   下午展岳不在,嘉善便在房里温书。顺带着把十二年前,有谁在母后身边伺候,这些人中,有谁可能会与外人沆瀣一气,除了庄妃外,还有谁最可能会对元康出手,仔细想了想。   到夜间将要用晚膳的时候,展岳果然如约而归。   桌上已经布好了膳,只是嘉善在桌前等着他,尚未开著。   他在她身侧坐好,不由说:“让你等我,不是让你饿肚子。”   “再有下次,你自己先吃,大不了让下人重新布菜。”展岳道。   他回来得不算早,本来都督府的同仁们想邀请他去京里的“楼外楼”用膳,展岳以家里的妻室为由,给推了。   大家伙儿都知道展大人尚了主,和公主正处在新婚燕尔的时候,也没谁敢多生一个胆子去打扰。   展岳原以为到了这个时辰,嘉善一定早就用过了。不想回来时,见到的竟是她一直等他的模样。   他心里又柔软又有些生气,便轻声地训了她一句。   嘉善笑道:“别自作多情。我午间睡了一觉,起来时多用了碗面,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谁是为了等你。”嘉善脸颊红润,她眉飞色舞道。   展岳也摇了摇头,展颜笑说:“好无情的公主。”   话是这样讲,可嘉善还是手不停地帮他亲自布好了菜,动作中透出种稀松平常的自然亲昵。   展岳抿了嘴笑,油然升起一股并不强烈,但是润物细无声的情绪。   这股情绪能在他落魄时给他力量,喜悦时让他腾起念想,像支定海神针,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撑着他——   从前,支撑他的人在千山外水以外,如今,终于到了触手可得之地。   展岳的眼角眉梢,都涌起了无以言说的满足。他的黑眸锁在了嘉善身上。   用完晚膳,展岳先去沐浴,嘉善则令素玉将床铺清了一下。   内室里点起一盏灯,明火闪着娟红的光芒。许是和丹翠待长了,素玉也轻声问道:“殿下,今日要奴婢留下来守夜吗?”   “鬼丫头。”嘉善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我瞧,是时候把你嫁出去了。”   素玉的段数不高,很快闹人不成反被闹,自己先染了个大红脸。她说:“奴婢再陪殿下几年吧。”   “再陪我,可就要成了老丫头。”嘉善怅怅地叹息一句。她走上前,轻揽住素玉的肩膀,和善道:“女孩子家花期短,丹翠她们几个年纪小,倒不着急,你的事儿却该提上日程。”   “我记得,你家乡就是直隶的。”嘉善笑道,“直隶与京里挨得近,成婚的时候,也可以叫你家里人都来相聚。这么多年没见,想他们了吧?”   宫女一旦入宫,基本上就与家人斩断了联系,除非是能得恩典再出宫。   公主这几句话,正说在了素玉的心坎上,素玉遂不再谦辞,干脆应了。   转头展岳刚好进来,素玉也不打扰他们,恭敬地退了出去。   素玉出去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展岳不禁问:“你们主仆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有。”相比刚才的热络,嘉善的神情反倒淡了一点儿。   她揉着眉心,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展岳过来坐。   展岳脚步轻缓,见嘉善眉头稍拧,他沉声问:“怎么了?”   嘉善沉默些许,瞳色郁郁如黑夜,她幽幽道:“我昨天下午,去裴府见了一趟孔氏。”   嘉善语气低沉,一张脸面无表情。展岳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良久,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嘉善小小的手心上头。   温暖的手掌,在顷刻间完全包住了她。   嘉善吐出一口长气,方不急不缓道:“孔厉辉证实了你所言。”   嘉善顿了顿,她说:“你的猜测,是对的。”   展岳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握住她的手心,耐心地等她讲完。   嘉善微闭着眼,她用一根手指撑在额边,轻轻地揉着两边穴位。她低低道:“十二年前,我也很小,不怎么记事。母后身边的旧人有谁,许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知道,母后最信任郑嬷嬷,好像还有个唤蓝碧的女官,也跟了母后很久,后来母后逝去,她被放出了宫。”   “素玉年纪小,但在小宫女里头,做事尤其地妥帖稳重,因为这个,另得了母后青眼。”   嘉善的神色十分冷寂,她的眼眸黯淡:“母后不是一个大意的人,怀胎时必然对一应饮食都很小心。外人若要动手,不会没有宫人里应外合。”   “我有些怕——”嘉善的嗓音嘶哑,她语调一抖,后头的话没有说完。   有了含珠前车之鉴在先,嘉善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乎背叛。   可郑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自小照看她长大。素玉跟在她身边,与含珠伺候她的时间一样长。含珠有时候懒散,总是素玉服侍她更多些。   如果是旁的人也就罢了,若是她们俩的其中之一……   嘉善几乎不敢往下想。   展岳坐在她身侧,见嘉善不住地颤了颤。他不禁单手搂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她的背。   “皇后有孕,身旁不会只她们几人。”展岳低声道,“再有,她们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真心和假意,难道分不出吗?”   “切莫自乱阵脚。”展岳将嘉善楼进怀里,哄道,“别怕。”   嘉善安静地伏在他胸口,听着他胸前强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清晰地传进自己耳边,宛如清脆的金石声。   似乎在告诉她,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是与她切身相依地。   嘉善的心头,忽觉得无比踏实。   她动了动,依偎着他道:“不怕了。”   展岳一笑。   他让嘉善躺在自己膝头,伸出两指帮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他的指尖清凉,好似有醒神清明的效果。   展岳轻轻道:“陈年旧事,调查起来总有不便的地方,不要着急。”   “待你归宁完了,我领你去京外的一处田庄走走,”展岳淡道,“那儿的人,比你的人用起来方便。”“   展岳走到现在,自然不可能是个光杆子将军,手下必有忠心跟随他的人。或是傅时瑜留给他的,傅家从前的忠仆,或是他后来培养的死士。   在世家豪门里,这都不是秘密,只要人手没多到令帝王忌惮的程度,没人会去计较。   嘉善只是想不到,他们才成婚短短几日,展岳竟会毫不保留地与自己分享这些。   这是他用来安身立命的东西。   她抬起眼,见展岳的眉眼干净,月光星辰好像都采摘进了他的眼眸里头,嘉善的眼眶不由微微湿润。   她卧在他的膝上,神色柔和下来,默不作声地,对展岳勾了勾手指。   展岳嘴角微挑,以为她是有话要说,微伏下了身去。   嘉善却虔诚地以双手端着他的脸,展岳正好低头看她,两人视线相撞。   展岳唇瓣微张,他声音沙哑,低声地叫起了她的小字:“令姜。”   “嘘。”嘉善轻轻眨了眨眼。   在眸光流转之际,嘉善猛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毫不犹豫地仰起脸,主动地吻上展岳稍带血色的薄唇。那些未说完的话,霎时吞没在了唇齿之间。   嘉善爱怜地摩挲一下他的后颈,她像是只收起了爪牙的小奶猫,用着极近轻柔的力度。 第061章   从认识到现在, 这尚是嘉善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嘉善从来不是一个在感情上主动的人,当时也是被他一阵“穷追猛打”,她方答应了嫁给自己。   虽然这些时日过去,两人关系远胜从前, 但她似乎总是在扮演着“接受者”这一角色, 在某些事儿上, 更是甚少会积极。   这次的亲吻更像是一个讯号,表示着她开始依赖他了。   展岳目光微烫。   他的指尖还放在她犹带体温的罗裳上,那罗裳细软, 好似轻轻一剥就能落。罗裳下, 是公主软绵绵的小腰肢。   他压抑的感情很快在云海中翻腾,如何也翻不出五指山去。   “令姜。”每到这个时候, 他总会轻声叫起她的小字。   展岳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嘉善纤细的脖颈,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他的眸色深沉, 宛如一头在野外四处觅食的狼,声线却是极其低柔地。   嘉善彷徨着,有些后悔这样不知分寸地招惹了他。   展岳却低头, 先吻住了嘉善的眉眼。他似乎总喜欢从眼睫处开始,好似这样, 就能精准捕捉到嘉善的每一处动心与害羞。   在他的亲吻下, 嘉善浓密的眼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呼吸声连绵,就连肌肤上的温度好像也在一路上升,整个人都变成了个火轮高吐的大熔炉。   嘉善尤未所觉,先出声说:“好……好烫。”   展岳笑了下, 问她:“哪里烫?”   嘉善的意识浑浑噩噩地,过了片霎, 才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仿佛有团燎原烈火从在心口那里燃烧,她深吸了一口气,犹带娇气地斥道:“你胡闹。”   展岳的手摸上她一头如云如瀑的秀发,他温柔地一指点上她的唇。   “我没有胡闹。”他一本正经地道。   他侧头,低声地问:“喜欢我吗?”   嘉善双眼紧闭,她静静地躺在他膝头,两手轻轻地在他脸畔周边的肌肤摩挲了下。   嘉善哼道:“不喜欢。”   “嗯?”展岳有种不撞南墙不罢休的气势,他细细抚摸着她的脸畔,加强语气问,“真不喜欢我?”   他轻轻啄了口她的唇舌,嘉善肤白胜雪的一张脸上,情难自禁地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片刻后,两人才终于分开,只余两道目光相抵。   见嘉善不吭气,展岳便又继续问:“喜欢吗?”   嘉善极其难为情,可展岳却又偏首,轻啄上了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   “……喜欢……”嘉善终于丢兵弃甲了,她双眼迷离,零零碎碎的话从她唇舌里飘出来道,“你,呜。”   展岳深吸了一口气,受不住地低头,他将她的唇瓣吃进嘴里。   两人缠缠绵绵地,直到过了好久,嘉善趴在他的胸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番疾风骤雨才将歇。   过得几日,终于到了公主归宁的日子,这算是公主成婚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是日一早,素玉丹翠几个就为嘉善来梳妆更衣,展岳今日也贴地穿了件朱红的袍服,上头绣着“飞鱼”的花样。   官员们的衣服,通常都是按照品级而绣着不同的纹样,文官和武官的又要不同一些。但诸如“蟒”、“獬豸”、“飞鱼”等绣纹,却是由皇帝特赐,尊贵在其他之上。   这表示一种荣耀与无上的圣眷。   今日是陪嘉善归宁,怎么也不能给嘉善丢人,所以展岳特地令剑兰找了这件飞鱼服出来。   嘉善还在梳妆,见这家伙已经大喇喇地端坐在上房正首,眨也不眨地瞧着自个,嘉善不由问:“该备的,都备好了吗?”   普通人家的姑爷陪姑奶奶回门的时候,按规矩,要给小辈准备封红,皇家也不例外。   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中居嫡又居长,底下无一例外,全都算弟弟妹妹。不管是亲近的还是不亲近的,这回展岳肯定是要大出血。   展岳道:“备好了。”   “昨晚给你瞧过,”展岳抬眸问,“你忘了?”   提到昨晚,嘉善不由地脸一红,只道:“备好了就成。”   两人到正堂以后,闻老太君又与他们交代了一些话。毕竟今日是陪公主归宁,也是怕展岳在规矩上出了差错。   二人携手出门,外间却飘起了雨。   展岳笑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收成会很好。”   嘉善笑说:“若能如你所言,父皇将能少很多思虑。”   因为下雨,路上的行人较之以往,更少了些。   展岳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复又阖上,他淡道:“地方官三年一考核。这几日,正好是品绩上佳的地方官,考核进京的时候。父皇也许,没有很多时间留给我们。”   嘉善点头,体贴道:“不要紧。”   她又抬起首,戏谑地望了展岳眼,轻声问:“待会儿见到父皇,你会怕吗?”   对于许多女婿而言,泰山大人都还是有一定威慑性的,这个泰山大人还尤其地不同寻常。   上辈子,展少瑛每每见到父皇的时候,虽不说战战兢兢,可也总是小心谨慎。父皇曾私下里与自己说过:“以往看他,尚觉得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样子,怎么娶了朕的女儿,反倒变得小家子气起来。”   虽然嘉善不以为展岳会步展少瑛后尘,但一想到展岳也会收敛起脾性,就莫名觉得有些期待。   毕竟他在夜里,可没少折腾自己。   展岳侧首看她,慢条斯理道:“不怕。”   “这几日我入宫当值,已与父皇打过照面。”展岳黑眸清亮,拿了嘉善的一抹发丝在手心上把玩,他的语气慵懒,“父皇待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若太过谦卑,只会被父皇小瞧,”展岳挑眉,含着笑意道,“若太过硬朗,也会让父皇觉得担心。”   展岳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   他玩着她的青丝,却越玩越失分寸。嘉善只得瞪了他一眼,把发丝从他作怪的爪子上抽出来。   她靠在他肩头,两只手禁锢着他的手,不许他再乱动。   马车穿过东直门后,缓缓入了宫,章和帝已在殿上等着他们。   旁边的含元殿里,静妃和庄妃也率宫人们摆上了宴席。   两人先给皇帝叩首,章和帝道:“起来吧。”   展岳今日打扮地如雄姿勃发的青松,面上还是如珠似玉。章和帝看着他,多少心生了一些喜爱。   庄妃有句话说得总算对——“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如若抛去出身不谈,从外貌品性上来说,展岳确实配得上他的嘉善。   这样一想,章和帝的口吻不由变得慈爱了些,他道:“外头下着雨,朕瞧你们穿得都单薄,坐下喝点热茶。”   两人道“是”,语气不曾特别谦卑,可姿态里流露出一股尊敬。   章和帝忍不住又点了下头,他随口问着嘉善,这几日在安国公府的生活如何。嘉善一一答了。   见女儿脸上的喜悦和娇羞不假,章和帝便领着他们两个,去含元殿见其他人。   含元殿上,除了有头有脸的妃嫔以外,小皇子、小公主们也基本都到齐了。静妃底下是以赵佑泽为首的一路皇子,庄妃底下,则是以淑娴为首的各个公主。   章和帝率他们走进来时,含元殿里安静了刹那,众人齐齐做礼。   章和帝只道:“都平身,今日是家宴,不要拘束了。”   话是这样讲,可众人还是行了个大礼,嘉善的视线,则第一时间放在了静妃手边的,元康身上。   赵佑泽的双目前,仍然蒙着块白布条。嘉善见此,心下不由一黯,她有些恨自己着急。   其实距离她上回进宫来,不过也才七天时间,舅母都说阿弟的眼睛还有十日才能痊愈。   只是一想到,元康这样不是偶然,而是为人所害,嘉善的表情便换了副肃穆。她的目光落在庄妃跟前。   庄妃笑着迎章和帝落了座,复又开口道:“驸马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与大公主相配,臣妾瞧着实在很欢喜。”   静妃已先一步地给了赏赐与他们二人,庄妃自然是不能落后的,很快有宫女呈上了庄妃精心准备的东西。   除了庄妃外,其余的妃子也有样学样,纷纷送上了些或稀奇或贵重的玩意儿。等她们送完了,便是小辈们要与展岳见礼。   “佑成、淑娴,”庄妃的视线扫过她的一双儿女,她和气道,“还不给你们的皇姐与姐夫请安。”   嘉善出嫁以后,公主里头就由淑娴居长,赵佑成是皇长子,由他们打头,本来说得过去。   然而,赵佑成与淑娴刚准备出列,却听章和帝指了指静妃底下的赵佑泽。他淡道:“元康与嘉善是嫡亲姐弟,元康先来。”   庄妃面颊一紧,片刻后方恢复如常,她点头说:“是。合该如此。”   听了这话,赵佑成岿然不动,只是神情宛如冷风刮面,眼神更像是一把冰矬子。   淑娴则捏紧了手上的一个小酒杯。她的眼眸先瞥向嘉善,又慢吞吞地略过展岳清俊的容颜。   她目光微闪,心头泛起了无限酸楚的情绪。   淑娴抹了抹眼睛,她也要嫁人了。   父皇给她选了忠义伯府的世子。那位忠义伯夫人,她从前见过,实在不像是个能生出漂亮儿子的家伙。忠义伯世子,更不会及嘉善的展指挥使,英俊伟岸。   淑娴的喘气声陡然粗重起来,她紧紧地咬了咬嘴唇。   正在淑娴自怨自艾的功夫,赵佑泽已慢悠悠地向嘉善与展岳行了个半礼。展岳递了个封红给他,赵佑泽笑咧咧地说了声:“谢谢姐夫。”   元康这样惹人疼。嘉善不禁揽着他,轻摸了下阿弟的脑袋,才放赵佑泽回去坐。   而后,赵佑成、淑娴等才逐一上来。   淑娴向展岳行礼的时候,特地娇娇柔柔地问了句:“姐夫给我准备的也是封红吗?”   嘉善站在一旁,双眼微眯。 第062章   庄妃坐在上首, 她自然记得女儿曾对展岳,生起过什么不堪入耳的小心思。见淑娴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这样的话,庄妃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揪紧手帕, 赶忙转首去看章和帝的脸色。   章和帝神色如常, 仿佛并未将淑娴的话, 放入耳中。庄妃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亲自上场, 将淑娴的嘴儿堵住了才好。   场上的视线, 很快聚集在了展岳、嘉善、以及淑娴三人身上。   凭良心讲,皇家的女儿都没有生得丑的。若说嘉善是清雅高贵如梅, 淑娴就是芳菲艳丽如桃。   淑娴今日还尤其打扮了一下,仿佛是生着要与嘉善一较高低的心思。她妆扮得华彩照人, 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儿。   展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他, 他并没有亲手递给淑娴封红,而是转交给了站在淑娴身旁的宫女。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淡淡道:“听闻公主不日要嫁去忠义伯府, 若是嫌礼薄,届时你皇姐再为你添妆。”   淑娴咬着唇, 她的视线扫向展岳素白如玉的指尖。她冷冷笑了声, 拿着封红走了。   展岳的话说得疏离,嘉善也只当不知淑娴意欲为何,只是她的目光再瞥向庄妃时,不由带上了点轻微的嘲笑。   有的人, 精明了半辈子,临了却生了这样一个蠢货出来。   真是可悲啊。   最后一个给他们行礼的, 是章和帝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五岁,名唤赵佑陵。赵佑陵收到封红以后,回首对自己母妃笑了下,乐得见牙不见眼,他道:“好厚呀。”   赵佑陵童言童语,诸人都笑起来,连章和帝脸上也多了丝暖意。   赵佑陵的母妃恬嫔却觉得有些羞赧,忙道:“还不谢谢你皇姐和姐夫。”   “是。”赵佑陵恭敬地说,“谢谢大皇姐和大姐夫。”   嘉善瞧他可爱,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赵佑陵遂喜笑颜开地坐在了恬嫔身边。   礼成以后,大家笑着开席。   嘉善将赵佑泽牵到自己身边来坐好,赵佑泽今天很高兴,索性也没人能看见,吃饭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晃荡来晃荡去,像荡秋千一般。   他与嘉善耳语道:“阿姐,你今天穿的是件很漂亮的衣裳。”   “和姐夫衣裳的颜色一样,对不对?”赵佑泽笑着道,“我现在,能看到的越来越多了。”   “是。”嘉善拿起桌上的银箸,给赵佑泽夹了一筷子菜,她道,“这就叫朱红色。”   “哦!”赵佑泽点点头。   他对颜色只有个大概的概念,许多东西他没见过,无从分辨。这都是他未来需要重头再学的。   赵佑泽那小心求知的模样多少刺痛了嘉善。她伸手,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后颈,无声在宽慰他。   章和帝见他们姐弟俩自顾自在说话,便启唇道:“你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朕听的?”   嘉善忙笑说:“父皇讲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儿臣这些时候不在宫里,元康告诉我,他眼睛的状况恢复得很好,让儿臣不用担心。这些事儿,想必父皇已经知道了。”   “嗯。”章和帝的面色分不出喜怒,他语态平静道,“孔厉辉昨日进宫时,朕问过他,距元康真正复明,就在这几日的功夫。”   此事儿,嘉善已听裴夫人提起过,可父皇这样讲,嘉善脸上还是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也有聪明的妃嫔,忙应景地道了句喜。   趁着众人应和的时候,嘉善的视线,却有条不紊地扫视过庄妃。   庄妃脸色如常,只是那下撇的嘴角,隐约地透出了一股讥讽。   嘉善又小心地望向静妃。   静妃神色温柔,她正目光炯炯地看向章和帝与赵佑泽,唇角微弯,好像是真的在高兴。   嘉善不由浅浅地叹了口气。   静妃是如何都不太像地。   若真是她,这些年她抚养阿弟,有太多次对阿弟下手的机会了。而且静妃性子和顺,嘉善从不曾听她与谁起过确切争执。她膝下还没有皇子傍身,根本没有对元康出手的理由,怎么想都不会是静妃。   可……可庄妃脸上也只是讥讽,不曾出现过任何阴谋败露后,该有的胆颤心惊。   究竟是她太大胆,还是真的也不是她?   嘉善的胸口微有起伏,她狠狠地皱起了眉。   桌下有一双手,却在此时慢慢地牵住了嘉善。   嘉善缓慢侧首,抬眸望向坐在她身旁的展岳。众目睽睽之下,展岳还在镇定自若地夹菜,仿佛那个正在吃自己豆腐的人,不是他一般。   嘉善又试着挣了挣,几次都没能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   趁左右没人注意,嘉善轻微地踩了展岳一脚,对他怒目而视。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用食指在她掌心里默默地划了几道。   他指尖的力道平实而温暖,让嘉善忽然奇迹般地,变得安心。   他往她手心里写的是——我在。   一起用完宴席,章和帝果然如展岳所言,没有再多余的时间能留给他们。   他每日下午要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今天还有外官入京。低声嘱咐了嘉善与展岳几句以后,章和帝便率先离开了含元殿。   章和帝一离开,这宴便等同于散了。   嘉善打算着再陪元康去长乐宫坐一会儿,遂与庄妃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一番,两人脸上皆是淡淡地。   嘉善有意刺她道:“听说淑娴的婚期定在五月份,今日既然驸马替我应了,届时,我必为皇妹添妆。”   庄妃道:“大公主有心,本宫先谢过。”   “娘娘何必客气。”嘉善笑一笑说。   她话锋慢吞吞地一转,眼眸幽深而漆黑,意有所指道:“不过,成亲以后不比宫里。有些地方,娘娘还是要多教皇妹一些。”   “到底是公主呢,”嘉善贴近庄妃几步,她挑起眉,慢悠悠地说,“淑娴代表的是皇室体面,失了体统可不好。”   庄妃的神情冷静,微微一笑道:“累你操心了。”   嘉善温柔地答:“应该的。”   庄妃在嘉善面前还能不动声色,等回到了承乾宫,却再没适才的岿然不动了。惠安年纪小,向来不参与他们的谋略,被窦嬷嬷带去睡午觉。   宫里只余庄妃、赵佑成以及淑娴三人。   “你今日的话,是什么意思?”赵佑成抬眼望向淑娴,他语气低沉,言语不太礼貌。   他不是女人,想得不多,也不晓得淑娴对展岳起过异样心思。   但今日,那么多弟弟妹妹皆在场,唯独淑娴多嘴儿问了一句。若是句讨喜的吉祥话也就算了,可她说的是个什么?   没得惹人耻笑。   淑娴与赵佑成是龙凤胎,兄妹俩的感情自不必说。庄妃自小就娇惯淑娴,赵佑成也大多时候由着她。   一回宫,先收到哥哥的兴师问罪。淑娴不由脸一白,恨道:“正常意思,难道眼下,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赵佑成还没张嘴,庄妃先神色一凛,她瞪圆了眼,望向淑娴,不怒反笑道:“还不闭嘴!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知不知道你是谁?”庄妃神情凝重,她的语气像是一块久冻的干冰,“滋滋”地在往外冒着凉气。   庄妃道:“你给我去那块铜镜跟前好生照照,仔细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体统,分寸大乱,连累着我和你哥也要吃挂落。”庄妃从前还给她留了面子,可淑娴适才闹了那么一出,自己若再不严词指责,只怕她将来要酿成大祸。   庄妃遂指着她鼻尖,一点不客气地训道,“我告诉你,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女儿,你哥哥也不止你这一个妹妹!你要是脑子放不清楚,我只当没生养过你。”   “日后你在忠义伯府生事,别指望人给你撑腰。”庄妃狠狠一拍桌子,琉璃的指甲套划出了道“嘶啦”的声响,震得左右的人都是一个激灵。   庄妃尤为所觉,她眯细了眼,冷哼道:“我看谁敢帮你!”   淑娴的眼圈不一会儿就红了,她低低抽泣了几声,胡乱地用手抹掉了眼泪,哭嚷道:“我就是不服气!母妃再训我,我也不服气。”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父皇原本不打算将我指给忠义伯世子。”淑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鼻子,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咬着唇说,“不过是因为嘉善的驸马无法袭爵,所以父皇也不允许我的驸马越过她去。”   “我就是不服气!”淑娴越说,情绪反而还越高涨。   她牙关一咬,眼中包着泪,淑娴不甘道:“凭什么她拥有的总是比我好,凭什么我要因为她委曲求全,凭什么!”   这么多年,淑娴始终被嘉善压了一头。论身份,庶出自然比不过嫡出,论父皇的宠爱,淑娴更比不过嘉善。从前,赵佑成在父皇面前,还能比赵佑泽要受重视,可眼下呢!   淑娴梗着脖子,她哭得花容失色,嘴上还恶狠狠地道:“不怕告诉母妃,我永远都不会服气!”   庄妃拧眉,赵佑成也略有些稀奇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年岁渐大以后,即便是嫡亲的兄妹俩,再久久地相处,也总有不相宜的地方。赵佑成还是今日才发现,自己妹妹竟是个稀有品种——稀有的蠢得出奇的那种人。   庄妃已无力再说什么了,她强撑着一口气,淡淡一挥手,对窦嬷嬷道:“带公主下去休息,没有我允许,不许她出来。”   这等于是变相地关了淑娴的禁闭。   窦嬷嬷叹一声,轻轻抓着了淑娴的手,将她领到内室去了。   赵佑成道:“母妃……”   “不必说了。”庄妃头痛欲裂地揉着自己眉心,她眼睛半阖,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   “忠义伯虽不算簪缨世家,但怎么也是系出名门,”庄妃道,“我会教养好你妹妹。还有两个月的日子,时间想必够了。”   “母妃辛苦。”回忆起淑娴方才大呼小叫的样子,赵佑成十分真诚地道了一句。   想到在宴席上,父皇说“赵佑泽的眼睛康复就在这几天了”,赵佑成的目光不由转变如利剑,他眼皮子一掀,轻道:“儿子先去温书,母妃好好歇息会儿。”   庄妃“嗯”了声,指挥着一个小宫女给她按起了额边的穴位。   庄妃慢吞吞道:“凡事多用心。”   赵佑成说:“是。”   他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淑娴这事儿,并没有因为庄妃对她的教训而单方面告终。至晚间,章和帝也抽空来了一趟。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淑娴,你要好好管教。” 第063章   章和帝这话说得, 已是很不给庄妃留面子。庄妃年轻时就伴帝王左右,至今也有十几载了,她自认还是简得帝心。   当年若不是裴家横插一杠,皇后宝座于庄妃, 几乎是十拿九稳。   如今听章和帝这样讲, 庄妃有几分难堪地笑了笑, 她只得应道:“是。”   到底还是想给淑娴留个台阶下,庄妃又解释说:“臣妾当年怀她和成儿的时候,于孕中吃了不少苦头。成儿是男孩儿, 自是该严加管教。淑娴却是女娃, 臣妾总难免娇惯她一点。”   “不想就是这样一娇惯,反将她的性子养得有些跋扈。”庄妃叹说, “臣妾明白,这便好生教导她。”   章和帝抬眸, 不紧不慢地凝视着庄妃。   自皇后故去以后, 庄妃便成了后宫里的第一人,她保养地极为得当。眼下,庄妃已经年过三十, 眼角却只有浅浅的细纹,手背与脖颈处, 仿佛还是如当年般温滑柔软地。   章和帝的目光从庄妃的五官上逐一略过, 他淡道:“不止是跋扈。”   “单若跋扈也就罢了。”章和帝的眼皮慢吞吞地撩起,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忽然直射向庄妃的瞳孔。   他道:“朕的女儿,从小被做掌上明珠宠大, 性子张扬也是情理之中。”   “淑娴已不是跋扈张扬的问题。”章和帝的言语冷静,目光却锋芒逼人, 好像一下刺到了庄妃的内心。   闻言,庄妃面上不显,却暗暗咬紧了牙,她扭着帕子道:“是。”   “朕顾及你的脸面,有些事,不想直说。”章和帝的眼角余光扫过庄妃,他微微皱起了眉,“忠义伯也是百年府邸,嫁过去不算委屈她,别让她惹了笑话。”   庄妃点头,再不敢说多余的话,只道:“是,臣妾下午已让她闭门思过了。”   “再派两个教养嬷嬷去,”章和帝的凤眼半眯起来,他道,“淑娴的规矩,得从头教起,不学好不许放她出来。”   庄妃干巴巴地笑了下,她颔首:“是。”   给了庄妃和淑娴一大棍子,章和帝的脸色才逐渐和缓了稍许。他的眼睛下面有淡淡发青,显然是这些时日朝政繁忙,夜里安寝地不好。   章和帝阖上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缓声道:“再过两个月,就到了母后的忌辰。这些年,母后的忌辰都是你在操持,今年还是你来办。”   章和帝的生母孝明安皇后,在先帝的后妃里出身不高。早年时生下一子一女,也仅是被封了一个顺嫔。后来其幺子,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出生了,顺嫔才被晋为顺妃。   之后孝怀太子出事儿,少不了一场宫闱内斗。为了让当时还是韩王的章和帝能师出有名,先帝方封了顺妃为皇后。   因为出身的问题,太后原先在后宫中,也吃过不少苦头。章和帝即位以后,本打算好生尽孝,没想到太后却是一个福薄的。   在赵佑泽出生的那年,太后病体沉疴日重,没来得及看嫡长孙一眼,太后便先一步去了。   十来年过去,每到太后忌辰的时候,章和帝难免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往事儿。   庄妃也知道皇帝是个孝子,见他还肯把太后忌辰的事儿交到自己手里。庄妃心下大安,她低首,柔声应道:“是,臣妾必不让陛下思虑。”   章和帝“嗯”了声,面上的薄怒微消。   庄妃便伸手,轻轻帮他按了按略有些僵硬的肩颈。   承乾宫的灯,渐渐熄了。   嘉善与展岳,下午在凤阳阁待到了将近酉时,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才出来。主要还是嘉善在与赵佑泽说话。   赵佑泽的世界里刚有了光,瞅什么都觉得稀奇,憋了百八个问题想要问嘉善,嘉善也由着他。   还是展岳看时候不早,怕宫门落了锁,才不得不提醒他们姐弟一声。   赵佑泽手上握了杯茶盏,他唇角一翘,懂事地说:“阿姐先跟姐夫走吧。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再去公主府,找阿姐玩。”   他的脸色白里透红,实在让人心生喜欢。   嘉善笑着摸了摸赵佑泽的脑袋,亲自将他送回了长乐宫静妃那里,而后才与展岳一同出了宫。   时辰渐晚,出来之前也未让府上下人留饭。展岳看了眼天色,便道:“我带你去楼外楼用晚膳。”   楼外楼是京里闻名远扬的一家酒楼,人一向坐得满。   嘉善从前就久闻其大名,上辈子展少瑛也想要带她去。后来,还是元康出宫建府以后,元康领着她去过一次。   这会儿,展岳恐怕以为自己是个土包子,啥都没见识过呢。   嘉善笑说:“行,你来安排。”   嘉善既然首肯了,展岳于是令车夫不回安国公府,径直往楼外楼的方向走了。   马车里空间密闭,多少惹人生困。   嘉善今日起得早,现下也累了一天,她的腰懒懒靠在一个大团枕上,脑袋还枕着展岳的肩。   展岳用单手搂着她。   直到马车出宫门后走了很久,嘉善摇摇晃晃地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展岳的声音才淡淡在嘉善耳边响起,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公主府?”   嘉善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望了望他,复又收回。   从侧下方的角度看去,展岳的鼻梁越发高挺,一身朱红锦衣与他清冷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嘉善适才还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又抖擞了起来。   沉寂片刻,嘉善轻启薄唇,她静静道:“约莫,就在这几天了。”   展岳的院子虽是个三进小院,但嘉善总不可能一直窝在安国公府上。归宁以后,她在人情往来方面定会比现在活泛。   安国公府由闻老太君打头,张氏做主,三月的时候,展少瑛还要娶妻。想一想就能知道,不久以后,安国公府的内里中馈定是一团乱。   嘉善无意搀和。   再有,若是日后长公主或者别的尊亲王妃来看她,嘉善也总不好在一个三进小院里招待人家。   毕竟是公主之躯,别人没得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这些道理嘉善能想到,展岳也能想明白。   他微微垂下眼,点头说:“好。”   嘉善听他这样答,不由双手微蜷,脸上有轻微变色。某句话在喉头里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一字不差地咽了回去。   嘉善眉头紧蹙,她默默地枕着展岳的肩膀,不置一词。只是一手半圈住了他的腰身。   展岳则用单手覆向她的手背,他低着头,将她的柔荑置在手心里,轻轻地把玩。   一路静默。   到了楼外楼,展岳单独要了个雅间。他偶尔会与金吾卫的同僚们来此,和店家都十分熟稔了。   掌柜的见指挥使大人牵了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来,心下已经了然,顿时不敢再多看,忙差人领着她们去了厢房里。   楼外楼在京中的占地极好。附近没有灯火酒绿的烟花场所,而是另辟蹊径,于闹中取静建所。其正对面儿是一座万松老人塔,在窗角俯瞰,还可望见远方风景如画的西山。   楼外楼以二十四节气来定雅间的名称,展岳要的这个雅间名叫谷雨,正是春日里的最后一节气。   嘉善将窗棂开了半个角,见外头飘起了雨,不觉有些应景。她便回头与展岳道:“又下雨了。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不急,慢慢吃就是。”展岳见嘉善在窗前看得尽兴,走上前与她解释道,“如今夜黑了看不清。若是在白天,能将西城五塔都尽收眼底。”   说完了以后,似乎是怕嘉善遗憾,展岳不急不缓地补充道:“等我下次休沐,再带你出来。”   嘉善点头,弯着唇说:“好啊。”   两人携手坐回圆桌旁,很快有手脚利落的小二前来上菜。   开著前,嘉善不由想起一事儿,一边为展岳添上茶,一边问说:“小舅的事儿,定下来了吗?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小舅和舅母呢。”   展岳笑说:“定了。等安定侯返回西北的时候,小舅会与他一起。侯爷早年曾在我外祖父麾下做过副将,他帐下有不少人和傅家是故交。小舅跟着他,我能放心。”   “你既有意,过两日我带你去拜见小舅。”展岳低声道。   嘉善颔首。   夫妻俩于是其乐融融地开了著。   外头的雨反倒越下越大,果然如嘉善所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好在早上出门前,素玉特地多备了几个油纸伞,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用完膳以后,几人从楼外楼出去,素玉站在嘉善身边,便为她撑起伞。   大雨倾盆,屋檐角上的水滴也顺着风声滑落下来,嘉善的衣襟都被沾湿了。刘琦先冒着雨去马车上,他拿了几件蓑衣,给展岳和嘉善各自披好。   见地上积满了一滩滩的水渍,素玉懊恼道:“本想带双木屐,可早上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是奴婢疏忽了。眼下路滑难走,公主当心一些。”   嘉善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也才一脚路。鞋袜湿了,回府再换就好。”   素玉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是,颇还有些惭愧。   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素玉手里径直接过了伞,他强有力的臂膀直接揽住了嘉善的肩。   “我来。”展岳道。   他对嘉善耳语说:“你再往我这边侧一些,会少淋雨。”   展岳身量高大,拿着伞的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滴带湿了。可嘉善身上,除了刚从楼外楼出来时,被沾湿了一片衣角,其余地方竟还是干净清爽地。   他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   嘉善身形微滞,片刻后,才略往里倾了下,她将脸埋向展岳厚实的胸膛,小心地蹭了蹭。   两人一路走到马车前,脚凳都已经放好了。   嘉善先上了马车,见雨点夹风带雨地飘到了展岳脸上。嘉善犹豫了下,又旋身与他道:“我来拉你。”   展岳微顿,点头说:“好。”   他毕竟是八尺男儿,身量都摆在那里。嘉善在车沿处往上拉他时,险些被展岳给带了下去。   还是展岳自己稳定住身形,将扑在他怀里的嘉善给拯救了出来。   展岳笑道:“非你要逞能。”   嘉善不服气地瞪他一眼。这一眼,瞥得深远,偏又让她怔住了。   在楼外楼的门前,还站着一行人。   有两个明显做丫鬟装束的,手上各执了一把油纸伞,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世家姑娘。   那位姑娘下摆穿着条石榴红的八破裙,打扮地清雅,衣衫外还罩了件素色披风,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   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 第064章 前世番外(一)   章和十五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更迟一些。许是去岁的冬日太长,待终于等到云随雁过的时候,已是二月末,将近三月初了。   冯婉华从小在湖广一带长大, 父亲在湖广经营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升任湖广巡抚。听母亲说, 父亲去岁考评得了个优,这回回京按察,父亲必会入阁。   冯家家底不赖, 早些年, 冯婉华的祖父也曾官至鸿胪寺卿过,只是相比祖父, 父亲要更加青出于蓝。   在如今的几位总督巡抚里头,父亲的年纪已经算极年轻了。刚过不惑, 就能升阁入相, 这也算是祖上的荣耀。   自从随父入京,冯家每天都少不了往来人情的走动,冯婉华也被母亲推着出来应承, 没得无聊。   听说五华寺的梅花还没谢,冯婉华便干脆带上侍女, 去了五华寺一趟。   回来时正好经过楼外楼。冯婉华自小没在京里待过, 可她一入京就听说了楼外楼的声名远扬,颇有些意动。   冯婉华的侍女名唤珍珠,珍珠性子活泛,此刻也道:“听说在楼外楼的雅间里, 可以眺望到东直门。奴婢听说,老爷给姑娘定的姑爷, 是金吾卫,金吾卫好像每天当值的时候,都会从东直门经过。”   “没准能远远瞧上一眼呢。”珍珠笑道。   冯婉华笑着瞥了瞥她,笑骂道:“你倒打听得清楚。”   珍珠嘿嘿一乐。   冯家的马车在楼外楼前停了许久,到底没有按耐住好奇,冯婉华便令小厮先上去定了个雅间。   不想楼外楼人满为患,正是午时,掌柜的也不识得冯家的人,雅间早被定没了。   小厮前来回禀,顺带劝道:“姑娘若实在想试试这家的口味,属下明日赶早,来帮姑娘定个位置。今日已经没有雅间了,不如还是回府用膳吧。”   冯婉华是未出阁的姑娘,而且如今冯家和安国公家,正在为冯婉华与展岳的婚事谋划。   虽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但也十拿九稳了,总不好再抛头露面。冯婉华便应了。   “不碍事的,”冯婉华让车夫先行,她口中道,“以后再来就是了。”   车夫应好,小厮也乐得道是。   冯婉华遂与珍珠钻回马车里,等了许久,马车却还停在楼外楼前,迟迟没有要动的迹象。   冯婉华不由有些奇怪,与珍珠道:“怎么回事儿?”   珍珠掀起车帘,发现底下有一个做侍从打扮的人,正在与自己家的车夫周旋。   见珍珠冒出头,那位侍从很快抛弃车夫,与珍珠笑道:“这位姐姐好,属下刘琦。瞧你们适才似乎想进楼外楼用膳,我家大人定了个雅间,特邀你们一起。”   珍珠见刘琦的一身打扮不差,心里已经猜到了,他必是哪个非富即贵的人的侍从。又听他口称“大人”,珍珠虽然有些鄙夷京城里,那些浪荡子的作风,但口中还是礼貌道:“多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姑娘忌口多,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刘琦笑笑:“不麻烦,一起吧。”   他言语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是语气里已透出一股不容置喙,仿佛珍珠不应就不放她们走一般。   珍珠不由恼了,轻声斥说:“转告你家大人,我们姑娘已经定亲了,请他自重些。”   刘琦不以为意,只是又笑了下,他道:“也请转告你们姑娘,大人姓展,在家里排老四。”   珍珠刚想说一句“姓展的那么多,谁知道你说得是谁”,念头刚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却听姑娘的声音自马车里响了起来——   冯婉华:“珍珠。”   珍珠“诶”了声,回头道:“怎么了?”   冯婉华用素手掀起车帘,轻声与珍珠耳语说:“安国公姓展。”   安国公?珍珠怔了怔,迟疑道:“您是说……这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   “约莫是的。”冯婉华也不傻,她点头说,“应了他吧。”   珍珠抿了抿唇,这才回复刘琦了一声。   老爷曾在府里对未来姑爷大加赞扬过,一度觉得他是极有出息的年轻才俊。为了这个,珍珠也对未来姑爷有许多好感。可她没想到,姑爷会是这样一个不守礼的人,竟然在娶姑娘之前,就想私下与她相会。   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   见姑娘脸上的神情还很淡然,珍珠也只好咬着唇,搀着姑娘上了楼上定好的雅间里。   雅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的常服,即便他是坐着的,也能瞧出他个子高大。那人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看窗外的景色,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也只纹丝不动。   倒是清淡的嗓音先开了口:“坐。”   他的声线低沉,说话时没有任何的音调起伏,好像是一杯久煮不开的水,平淡无波。   听起来是个极无趣的人,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好奇霎时少了许多。   这时候,他终于转过了身。   男人的眉眼乌黑,形貌昳丽,与他那玄色的锦服相比,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苍白。他的五官并不硬朗,唇红齿白不说,幽黑的眼眸还十分明亮,澄澄湛湛地,很是出众。   珍珠没想到他会长得这样俊俏,不由先低头去看姑娘。   冯婉华也一时看出了神,还是察觉到了珍珠的目光以后,冯婉华才收回视线。   展岳对几人的打量毫无所觉,他淡然道:“贸然请你们上来,是展某唐突了。”   冯婉华没应,她顿了顿,浅笑着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大人既然知道,可也还是依然这样做了。何必再与我说这些。”   展岳见冯婉华话语说得大方,便知她是个爽快的人,点头道:“如此,我不再客套。”   “最近,我祖母与令尊大人,正在为我们的婚事伤神。”展岳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简明利落地道,“这事儿,姑娘可知道?”   冯婉华耳根一红,颔首说:“知道。”   提到婚事上头,她不免就有些娇羞,流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   展岳却没有看她,他开口道:“令尊大人一番好意,实难推却,我祖母也很喜欢你,常与我提起你来。”   展岳的话,说得好似要欲扬先抑,冯婉华愣了愣,不禁抬眸看展岳。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双眼睛还同适才一般亮,他淡淡道:“长者赐,本不该辞。可展某自认,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几日,我会对外称病。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今日恰巧相见,我瞧姑娘是个聪明人,”展岳说,“若令尊大人日后再要问起,你可尽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番话说完,冯婉华神色不变,只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她轻声问:“为什么?”   展岳抬眼:“什么为什么?”   “既如此,你怎么不直接与你祖母说,非要采取这等迂回手段?”冯婉华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她道,“你如今二十有几了,若再称病,哪还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嫁你。”   “你想孤独终老吗?”冯婉华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展岳一声不吭,他长腿交叠,手上还慢吞吞地把玩着一个茶盏。   冯婉华失笑道:“言多必失,是我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你想称病就称病吧,”冯婉华道,“我也不是嫁不出去。”   见冯婉华的口吻中添了点儿怒意,展岳平静道:“冒犯了。”   冯婉华起身,不打算再与他多待。   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房门,却又重新回来了。   冯婉华略一凝神,她站在展岳身边,犹豫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展岳不置一词,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手指纤长,正翻来覆去地将那个青花瓷的茶盏反复地玩。   冯婉华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纳侧,娶通房小妾吗?”   展岳终于说话了:“我没打算娶妻,遑论小妾。”   冯婉华笑了下,她曼声说:“既然如此,展大人,我很喜欢你,还非要嫁你不可了。”   “世家联姻,真心有什么要紧?”冯婉华启唇道,“我爹喜欢你,你祖母喜欢我,这就够了。”   “你给我正室该有的尊重和地位,只要你保证房里没其他人,其他的,无关紧要。”冯婉华说,“你前途光明,我嫁给别人,反倒不如嫁给你。”   展岳抬眼看她。   冯婉华的眉眼清秀,不算顶上之姿,却也能落个小家碧玉。   展岳沉默片刻,告诉她:“我无法给你子嗣。老了以后,若我先你一步离开,无人会侍奉你。”   “可从旁支过继,”冯婉华道,“这都不是问题。”   “你不娶妻,或许能拖得过一时,但总不能拖一辈子。”冯婉华说,“来日你身居高位,旁的人还以为你有隐疾。”   展岳没有吭声,冯婉华道:“大人可以好生考虑。如此,你既能对你祖母交差,我也能对我父亲有个交代。”   话说完了,冯婉华方对珍珠说:“我们走。”   珍珠的脸色在经过这一番后,十分地精彩。待出了酒楼,她轻声地问冯婉华说:“姑娘,您怎么就非要嫁他?”   冯婉华的眼里添了几分落寞,她掩去真心,嘴上道:“从小看我娘管着我爹一个院子,管着侧室,妾室,通房,明里真是好生威风。”   “可娘私下和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冯婉华笑道,“他如果真能不纳侧,未尝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日子要自己过,焉知嫁给别人,就能比嫁给他好。至少眼下还能落个尊严和清净。”冯婉华道。   珍珠呐呐,只是点了下头。   主仆俩钻进马车,马车方慢慢地驱入冯府。   冯氏主仆走了以后,展岳也没在楼外楼用膳。   他站起身,慢慢地阖上窗棂。   适才那窗棂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显示正在新婚时。   他有心上人吗?他当然是有的。   喜欢人原不碍事,然而,他这一生,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别人呢?   展岳的手指轻轻扣了扣窗台,见那女子踏上马车,他也抬脚,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了。 第065章 前世番外(二)   章和二十一年, 展岳受君恩深重,升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统领一职。然,不至一年,帝崩。   那年的雪下得又快又厚, 除夕的时候, 京里积雪的高度, 就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了。   展岳这年没在京里守岁,西北局势不稳,突厥隐有再犯的趋势, 陛下派他去了西北监军。   西北大营临近塞外, 到了冬天,黑夜变得尤其长, 一阵阵冷风刮得人刺骨生寒。展岳夜里没事,遂披了件冬衣在帐外溜达。   天气虽冷, 可西北的夜空极为好看, 低低地垂在小山前,连月光都仿佛是触手可及。   有位亲兵见都督一个人站在帐外,忙机灵地递了一件锦衾过去帮他披着。   展岳微楞, 片刻后才道:“多谢。”   亲兵恭敬地连说了几声:“都督客气了。”   他大着胆子问:“今儿是除夕夜,都督在想家吧?”每一个年首年末的日子, 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它象征了思念和团圆。   展岳神色如常,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不答反问道:“娶妻没有?”   亲兵嘿嘿地笑道:“娶了。”   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些憨厚地咧开嘴答:“媳妇在我出来前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现下也有五个月了, 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   展岳正低着头,他的衣带还没系好,面上的微笑掩了一半在锦衾里。   他淡道:“很令人羡慕。”   亲兵怔了怔,这才察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展都督虽然也娶了妻,但是其夫人未能生养,细细算来,两人成婚也要有六年了。偏偏听说都督与夫人琴瑟和谐,都督府里连一位通房都没有。   亲兵意识到,似乎不该在都督面前,说起孩子的事儿来。   他亡羊补牢地说:“其实……其实有孩子也麻烦得紧。若是个男娃,小时候肯定得调皮捣蛋,咱们从军在外,万一看顾不好,他来日要是长成了一个纨绔,那真还不如不生。若是个女孩儿,以后嫁出去,从夫从子,日子过得也很艰辛。”   展岳笑了下,他心思剔透,哪里猜不出亲兵的意思。他眉眼平和,轻轻地拍了下亲兵的肩,只说:“你是有福的。”   亲兵干干地笑了下,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都督,展岳却抬脚走了。他的背影干净利落,一如他的人。   昨儿夜,西北也下了雪,展岳的黑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只有“簌簌”声传来。   亲兵若有所感,恍惚间忙追了过去,都督却已进了账里。账里除了展岳以外,还有镇守在西北的安定侯,以及各个副将参军。   听账里响起了话语声,亲兵也只好眼看手、手对脚地站在帐外守着。这一夜,他对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是都督那一声轻描淡写的“你是有福的”,一直响彻他耳边。   转眼到咸安一年的十月,新帝登基已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事儿。新帝初临朝,于朝政上很是大刀阔斧,许多先帝在世时的老臣都糟了贬谪。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裴氏一族。   裴氏是孝昭惠皇后的母族,又与宁王和大长公主乃是连舅亲。新帝即位,裴氏倒霉是能想见的事情,只是任谁都没想到,新帝会这样急不可耐。   宁王于咸安一年的二月与世长辞,听说是招了庸医过府,误食丹药,等太医赶到的时候,宁王已经药石罔效了。   因为宁王一事儿,新帝格外加恩与裴氏,给了已逝的裴老太爷一个“文正公”的谥号。   历朝历代里头,只有极少数的名臣能被加封为文正公,这还是从唐朝魏征起,开的这个先例。   在本朝,上一个得此殊荣的,尚是太宗皇帝在世时。裴家上朝谢恩,新帝也笑着宽慰了他们几句。   至此,新帝的肃清朝政似乎告了一段落,裴氏也隐隐有再起荣耀的兆头。   张先因为去年他媳妇生产时,都督送了一件珍贵的玉麒麟来。为了这,许多人觉得张先已经能算是展都督的心腹了。   恰好这日五军都督府有事,都督府的同仁们便怂恿了张先来禀告。   其实展都督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眼神总是深不可测,仿佛平静的表面下,在涌动着风起云涌。   一般人不敢来贸然打扰,为了那个玉麒麟,张先只好走这一趟。   那天的夕阳已经将要落山,天色苍茫,暮色四垂。门房进去通禀了一声,张先便跟着人一起入了都督府。   在张先的记忆中,那一年都督很忙。陛下在朝政上任性,总要人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加上突厥确有再犯的意图,展都督一人身兼大任,几乎忙成了一个见头不见脚的大陀螺。   就在张先来找展都督的前一个时辰,他才刚睡下。   张先来了以后,是展岳的乳兄刘琦招待的他。刘琦跟在都督身边最久,在外头行走时,比他们这些亲兵要更有面子。   两人相互见了礼,刘琦客气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睡安静了。您看,能不能等个一时片刻。”   张先忙说:“不碍事儿,我等多久都无妨,自然是都督先休息,更为要紧。”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都督夫人也来了。   这位夫人姓冯,出身不俗,几年前父亲就已经官至大学士,还兼任户部尚书。待文华殿的窦阁老致仕,想必就是冯阁老担任首辅,统领内阁了。   张先从前没见过几次夫人,便躬身做了个礼。   夫人礼貌地与他点了下头,她对刘琦道:“我炖了汤,等他醒来,喝一些吧。”   刘琦颔首:“是。”   都督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也很温和,听起来是个被教养得极好的世家姑娘。只是她与刘琦说话时,仿佛还带着疏离,不像平常的主母与下人一般。   即便是她出声关心展都督时,也不似张先以为地那样亲近。   张先刚想抬头,再瞧瞧夫人,却见都督府的仆从,急匆匆地领了宫里的一位伴伴来。   这位黄伴伴是早年就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很得陛下信任,他既前来,必有要事。   既然是宫里有差遣,刘琦也不敢再耽搁,只好亲自进房,将展岳唤了起来。刘琦道:“大人刚醒,伴伴有事儿,便进去说吧。”   黄伴伴也向他道了声谢。   张先听说都督醒了,干脆一同候在了房门口,打算等黄伴伴说完了,他便进去。   然而,几人的脚后跟还没站热乎,却听屋里的黄伴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都督!”   内侍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尖细,何况是陡然的大声。“都督”两个字一下以极为锐利的音调,刺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刘琦、张先都心惊肉跳起来,刘琦当机立断地推了门进去,张先紧随其后,冯氏也跟在了他们后头。   都督的屋子实在很干净,有着行伍之人专有的利落整洁。张先甚至觉得,这屋里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遑论女子的温香。   他还是一脚快踏近床边了,才发现自己踩在了一滴豆大的血迹上。张先大骇,忙抬头去看都督。   展岳只穿了件素色的里衣,里衣的衣襟上,此时染了猩红的血迹,尤为刺目。   黄伴伴一手扶着展都督的肩,一边急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刘琦忙亲自去了,冯氏上前一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黄伴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恐道:“别说了,我尚是不明所以。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话,眼下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张先问:“您说了什么?”   黄伴伴却缄口不言,他按着展都督的肩,用了些力道。   张先自知,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触到了宫廷内闱的隐|秘,便赶忙闭上了嘴。一旁的冯氏也只是安静站着,她冷静地伸手,为都督将嘴边的血迹擦了干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琦和大夫都匆匆来了。   张先被清了场,他很自觉地在屋外守着,只听到大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都督这几日,一直安寝地不好。适才大约是急怒攻心了,心口血没能缓上来。”   “他最近不能受刺激,需得好生休息。”   “急怒攻心”、“心口血”几个词很清晰地飘进了张先的耳朵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   展都督虽然不怎么爱讲话,但是自己跟了他几年,张先尚没见过他真正发过怒。   有什么事儿,是会让他急怒攻心,连心口血都再也忍不住了?   张先支棱起双耳,果然听到黄伴伴将刘琦拉到一边去,小声地交谈。   黄伴伴的声音小,飘到张先耳里的话都是零零碎碎地:“……您看……有什么办法……陛下和太后都在等着。”   刘琦的声音也很低沉:“是哪一位?”   “大长公主……驸马和大人还是亲戚……也是为了这儿,陛下才差我来问都督一声。”   张先刚想继续听下去,却见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了。   张先忙规矩地站好。   夫人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见到张先,她犹有气力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只是嘴角的笑容,很是寂寥。   张先不解,夫人却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日的晚霞很绚烂,一不当心就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如此。”夫人缓了口气,她淡然一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张先尤为奇怪。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黄伴伴和刘琦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几日后,嘉善长公主寰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包藏祸心,被夺爵抄家,驸马展少瑛下狱,待秋后处决。   陛下法外开恩,仍然令展岳任左都统领,展岳却自请连降三级,罚俸两年留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裹挟着前几日支零破碎的话语,终于在张先脑海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日黄伴伴过府,是要告诉展都督“大长公主去了”,请他赶快拿出个章程来吗?   大驸马和都督同样出身安国公府,驸马已被立为世子,安国公府这样胆大妄为,难免要牵连都督。   但陛下初涉朝政,未来少不了还有要仰仗都督的地方,所以才先一步派了黄伴伴来通风报信。   那么都督,也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涌出一口心头血?   张先的手脚逐渐僵硬起来,再回想起夫人说的那句“原来如此”,他方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原来什么如此?   张先不敢想了。   这些年过去,都督在他心里,早已成了一把尖峰刀的刀刃。刀刃所向披靡,应是无所畏惧地。   可原来,刀刃也会有惶恐流血的时候吗?   张先望向月色,在那个西北的夜里,展都督清冷修长的身影,再次飘进了他的心头。 第066章   嘉善与展岳回了安国公府。屋外的雨起先还淅淅沥沥, 到后来,却越发有大雨倾盆的架势。   展岳的外袍几乎全都湿了,嘉善因为被他护着,倒没有怎么淋雨, 只是裙角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鞋袜更是被雨水浇了个湿漉漉。   回府以后, 嘉善忙让剑兰帮展岳拿了件干净的衣裳。   “再去炖锅姜汤,”嘉善自己也换了双新的褥鞋,被素玉服侍着换了, 她嘱咐丹翠说, “这雨来得突然,大概是要倒春寒了。多炖些, 你们也喝点,好暖身。”   丹翠“诶”一声去了。   两人的发丝都少不了被淋湿, 展岳本打算先去梳洗, 又见素玉在为嘉善取下珠钗,便问她说:“你是习惯先洗头,还是先沐浴?”   嘉善随口答:“先洗头。”   “好。”展岳颔了下首, 不由微笑说,“那等会儿, 我帮你洗。”   嘉善微怔, 身旁的剑兰和素玉也都楞住了。   一般都是由女子伺候丈夫更衣梳洗。嘉善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不至于在那些事儿上事必躬亲,但是怎么也不必展岳亲自服侍她。   嘉善刚准备说句“不用了”,展岳却已经自发走了。   剑兰在他们回府前就已经烧好了热水, 展岳褪下衣服,由刘琦伺候着去里屋沐浴。   剑兰见此, 便默默地把展岳和嘉善的衣服带去了盥洗室。   她是在四爷新婚以后,才分到了四爷的院子里。虽然这其中有闻老太君对她的信任在,可她毕竟不算是四爷的亲信,和公主更是远了一层。   剑兰还算识趣儿,从不会主动地往主子们跟前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眼下她也很是识趣儿地,将空间留给了嘉善主仆。   素玉取下了嘉善头上的最后一枝珠翠,笑一笑说:“驸马对公主可真好。”   “奴婢稍后再去烧几桶热水,”素玉道,“免得驸马等会儿忙起来,手忙脚乱。”   嘉善说:“让剑兰去吧,你先去换身衣裳。”   “我瞧你身上也都湿了。”嘉善眼中的笑意很是温和,她道,“这天气陡一变冷,很容易就要着凉,别生了病。”   素玉愣了下,才道:“是。”   嘉善似乎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和驸马既然已成为夫妻,你们也没有各自为政的道理。我看剑兰的品性不错,她算是驸马院子里的大丫鬟,你与她若能相处融洽,也是让我更省心。”   素玉点头,说:“奴婢明白了。”   不一会儿功夫,展岳梳洗完回了屋。他换下外袍,只穿了件普通的布衣常服,面部很是清隽。   素玉自觉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与剑兰一同提了桶水进来。   素玉道:“公主的头发长,洗起来可能要费些时辰。奴婢就在外头守着,驸马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奴婢。”   展岳温声说:“今天都累了,你去歇息吧,不必守夜。”   素玉又看向嘉善,见嘉善轻点了下头,她才道:“是。”   展岳拿来一个小杌子,示意嘉善坐在上头。   他慢吞吞撸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模样。   见他眼里满是跃跃欲试,嘉善不由笑着问道:“你从前,为别人洗过头吗?”   “帮祖母洗过一次。”展岳的声音低柔。他的手从嘉善的满头青丝上慢慢滑过,一手缓缓地揉着嘉善的头皮,   他的力道很轻,一面还在与嘉善说话。展岳道:“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我还没进金吾卫。”   他舀了一勺热水,立刻有温暖的舒适感从嘉善头顶炸裂开。   嘉善抹了把眼睛旁边的水滴,声音也好像是从水里泡过一遭,软绵绵地。她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主意?”   “那年,恰逢祖母过大寿,”展岳的声线自然,他道,“我母亲走了以后,从小都是祖母在照护我。因此突发奇想,也想照护她一回。”   “还给她下了碗长寿面。”展岳补充说。   他是个长情的人,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些事实,汝阳长公主先前就与嘉善说过一次了。   只是听他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嘉善心里无端还是生起了暖洋洋的感觉。好似通过展岳的只言片语,脑海里能弥补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展岳。   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嘉善弯了唇角道:“我六月份过生辰,你也得给我煮一碗才行。”   “好。”展岳为她擦上头油,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不好吃你也会吃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傻乎乎,嘉善好笑地说:“怎么会不好吃呢。”   展岳又舀了一勺热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不是我的长项。”   嘉善忍着笑意道:“哦,我明白了。”   “要一个将军洗手下羹汤,确实有些为难你。”嘉善眉眼弯弯地,她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你的生辰比我的先到。还是我先露点手艺,给你瞧瞧吧。”   展岳温声道:“你也会吗?”   “是啊,”嘉善弯起眼睛笑,她眉目灵动道,“约莫要比你强些。”   展岳不吭声,只是拿着布帮她将一头长发包了起来。嘉善的发质很好,乌黑而茂密,垂下来时好似柳叶细丝。   展岳忍不住地抚过她绸缎般的黑发,他道:“那我等着。”   嘉善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洗过头,嘉善便又去了盥洗室沐浴。回来的时候,展岳已经褪下外衣,他只身着了一件里衣,正站在床榻前,将那双龙凤呈祥的棉被铺好。   听到有脚步声,展岳不用回头便也知道是嘉善回了,他道:“夜里凉,我再多加一床被子。”   “你晚上睡觉爱翻身,”展岳神色如常地说,“我给你把被角掖好。”   被展岳披露出这等小习惯,嘉善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语气却更为柔和,她道:“好。”   两人合衣上了床。   嘉善的后背靠在一个大团枕上,想等头发干一些再睡。   展岳则在手里捉了本书读。他明日还要去五军都督府,去岁的冬天不太太平,去年的收成不好,可税收严苛,导致豫州等地,纷纷起了些小的祸乱。   税收也是遗留的老问题了。自太宗时,就有许多文官为了这件事儿,每每都恨不得在朝会上撸起袖子打一架。   今上即位以后,其实已经减免了些不必要的苛捐杂税,但若遇到天灾人祸,还是有许多百姓免不了流离失所。   陛下最近正在为这事儿烦心,恰好几大巡抚也要进京按察,朝野如今都在为此起争执。   嘉善见展岳的眉头越皱越不像话,她轻轻地戳了他一下,问道:“在想什么?”   展岳捉了她的手在掌心里抚玩,笑说:“不过是朝政上的小事儿。”   事关朝政,嘉善就不便再继续问了。她唇角带上一点儿笑,轻声道:“我想给素玉找个好人家,你看,有什么好人选吗?”   “素玉。”展岳慢吞吞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他笑道,“她多大?”   “要满双十了。”嘉善轻叹了声,她说,“素玉的年纪已经不小,我小的时候,她伺候我最多。可也不好因为我,再耽误了她。”   相聚离别都是常事儿,嘉善的声音却渐渐低微下去。她道:“老实讲,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展岳将她揽进怀里,小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背。   他略略沉吟道:“刘琦二十二,还未娶妻,正好与素玉相配。”   “刘琦?”嘉善愣了下。   刘琦是展岳的乳兄,也算是他在安国公府里最为信任的几个人了。   这几日,嘉善与刘琦已经打过许多次照面。印象里他相貌端正,一张国字脸,倒不像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   展岳说:“刘琦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品性方面,不会出差错。嫁给刘琦,素玉还是能在你身边做管家媳妇,你便不必舍不得。若是——”   他顿了顿,长眸半眯,轻声地道:“若是元康的事儿有蹊跷,你也随时能将素玉传唤回来。”   “再有。我身边的人,和你身边的人,最好还是要早日熟稔起来,不好再这样泾渭分明。”展岳薄唇轻启,转瞬间已经分析了好几个方案给嘉善。   最后一个,倒是与嘉善适才和素玉说的话,不谋而合了。   嘉善笑了笑,靠在他的胸膛上说:“想法是好的。我明日再问问素玉,毕竟是她的终生大事,我们也不能私下做了决定。”   “好,”展岳点头说,“依你。”   “我也要和刘琦提一声。”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嘉善道,“睡吧?”   嘉善说“好”,展岳便下床去熄了烛火。   夜幕森严,满屋子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月光隐隐地透过窗棂,折射在了地面上。   嘉善躺在里侧,却没有睡着。   以免有冷风灌进来,她和展岳今晚是背靠背地躺着,耳畔一直有着浅浅的呼吸声。   嘉善先是一声不吭地默了许久。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身,目光落在展岳那宽厚如山的背脊。   她缓缓垂下眼。   冯氏今日突然的出现,到底还是如一根针般,扎在了她的心上,不禁让她辗转反侧。   嘉善的睫毛根不动声色地颤了几下,她薄薄的嘴唇悄悄张开,刚想把某句斟酌许久的话说出口。   却见展岳也翻过了身来。   他笑了下,定定地看着她道:“还是两个人一起睡觉好。”   展岳的眼神沉静,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身子却出卖了他。   他很老实地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嘉善的额角,柔声诱哄着说:“下长寿面不是我的长项,公主想见识一下我别的长项吗?” 第067章   展岳的口吻里带着丝热乎气, 显然是这句话,早在他心里流连已久了。嘉善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觉得这样明里带骚的展驸马实在是……很别具一格。   她不禁偏了偏微红的脸,喃呶道:“别说怪话。”   展岳却失笑了一声, 他贴在嘉善耳侧, 轻轻地摩挲一下她细白的手腕, 温声说:“我是看你累了,想帮你揉揉肩。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嗯?”   他将那最后一个尾音的“嗯”哼得慢条斯理, 甚至连眼里的情|欲都是温文有礼的。好似真的像他说得一般, 好像他风光霁月的大脑里,真的一点儿杂念都没有。   嘉善刚想回击几句, 却见展岳突然像只大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少见地低下他那僵硬的头颅, 小心翼翼地在嘉善颈间蹭了蹭。   嘉善后背上的毛孔陡然收缩开, 呈了一个微妙的“百花齐放”的姿态,仿佛在渴求什么甘露般。   嘉善被自己这样的心态吓了一跳,她试探地伸手, 摸了下展岳的脑瓜,轻声道:“怎么了?适才还无往不利呢。”   展岳埋在她后颈间说:“多抱你一会儿。日后你去公主府住着, 再想一直这样抱着, 多半会不方便。”   嘉善怔了下,她一头秀发散在身后,从展岳的脸畔处滑过,如同乌云白雪, 衬得展岳的面孔越发白皙,眼眸如星。   嘉善的心不由软了软, 她低声道:“我过几日才会搬过去。”   “总要搬的。”展岳靠在她颈间,压低声音说,“祖母年纪大了,我不好跟你同去。”   他目光澄澈,声线平淡道:“你能明白吗?”   嘉善点了下头。   闻老太君确实年纪大了,而且,依她上一辈子的记忆,闻老太君就是在这两年……撒手人寰的。   展岳和闻老太君毕竟有着二十年的感情,设身处地地想,她也不可能这样强人所难。   嘉善的眼神越发柔软,她心头有一丝惋惜喟叹,缓缓地张嘴道:“我知道。”   “合该要多陪陪祖母,”嘉善凝视他片刻,弯起唇角说,“我们还来日方长呢。”   展岳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他说:“是。”   他从嘉善的颈间抽身出来,又道:“公主可有什么话,是要和我说的吗?”   他微微低下头,用火热的手心包住了嘉善冰冷的手掌。展岳的手指慢吞吞抚着嘉善手腕上,闻老太君送的那个九凤镯。   “我看你皱了一晚上的眉头,”展岳口吻平静道,“你有心事儿。”   嘉善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中,顷刻间就被他看了个对穿儿。   听到展岳的话,嘉善默不作声地崩直了背,她舔了下唇,小心地说:“我是有。”   “是什么?”展岳目色沉沉,直直地盯着她。   嘉善顿了顿,诡异地沉默了良久。   偏偏展岳还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嘉善目光微一动,终于脆生生地问道:“湖广巡抚冯大人家的小姐,你从前见过没有?”   展岳的嘴唇弯了下,他从被褥里伸出一个长长的胳膊来,将嘉善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望向嘉善秀美的侧颜,缓慢开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儿。”   他突然就想笑,轻声说:“她一直在湖广,我去哪里见。”   “冯大人最近入京考核,携其家眷一同来了。”嘉善仰起脸看他,问道,“那你最近,可见过冯大人?”   展岳“唔”了声,坦诚道:“这倒是有见过。”   他偏过脸去,两人的脸孔挨得近,鼻息吐纳几乎都是从眼前扑面而来的。展岳眸中微微发亮,他道:“冯大人是个明白人,我既已尚主,他自不会重提旧事儿。”   “我和冯姑娘之间,更不至于到让公主吃醋的地步。”展岳见嘉善直愣愣看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头吻了下被她舔得有些发亮的嘴唇。   嘉善瞳孔微缩,展岳却又啄了口她左边脸上,柔软的梨涡。他笑道:“公主的醋吃得好莫名其妙。”   他的语气里带着床笫间才专有的调笑和不正经,大概是知道嘉善略有不痛快,想轻描淡写地将这页纸翻过去。   嘉善一手撑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见展岳目光疏淡,此时此刻的瞳孔里只写满了自己。   她嘴唇动了动,舌尖在风中颤了几颤,方哑声说道:“是我患得患失了。”   “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嘉善轻轻地捧起展岳的脸,略有冰凉的指尖,从他侧脸的线条上滑到下颔处,她柔声道,“我不该拘泥于往事。”   展岳气息止不住地变粗重了几分,他逐一地将嘉善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亲了亲。   嘉善也弯起眼睛,她用指尖上的一点湿润,轻轻抚摸着展岳的高鼻薄唇。   这个男人,在其余时候都是冷冽的,好像只有面对自己,才会这样既孩子气,又不正经。   她有什么好害怕担忧?   这一世,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不是吗?   嘉善忍住被他解开衣襟后,半边身子的火辣辣。她轻轻拨开阻碍两人肌肤相贴的薄被,轻声问:“你明天还要去都督府,不要紧吗?”   展岳的神情慵懒,如月色般清冷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丝欢愉来。   他道:“不要紧。”   “公主说自己拘泥于往事。”展岳的双眼澄澈。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嘉善的唇瓣,就这样止住了她后头想说的话。   展岳捧起她战栗的下颔,某个地方还悄悄地动了动。他道:“哪有我们这样的关系,还能患得患失的?”   嘉善“呜”了声,手脚发软,像只小猫咪般在展岳怀里缩了下。   “不过,公主会吃醋,我很高兴。”展岳的声音低沉似水,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这是我的公主,爱我的证明。”   展岳将脸埋在她的青丝上,冰凉的嘴唇擦过她的头顶,视若珍宝般地轻轻一触。   嘉善满心柔软下来,只好伸出手,有气无力地环住了展岳的背。   不想某人得寸进尺,得到她的“表扬”后,嘴唇又湿哒哒地舔了一下嘉善的耳侧。她的耳垂最经不得碰,顿时一个瑟缩。   嘉善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子,轻推搡他,哑着嗓子道:“你走。”   “真想我走吗?”展岳的眼睫一眨,他微微一笑。   嘉善娇嗔他一眼,闷着唇不做声了,展岳便朗声道:“哪里又走得开。”   嘉善被他臊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了,故意使坏地掐了掐他的腰。   展岳眉间一皱,动作微微地停顿一下,也终于不再作妖,只是安静地替嘉善将额边被汗湿的发丝拨开。   所有的密风骤雨,都被掩在了丝绸的棉被下。   只是第二日嘉善醒来时,展岳已经走了,而她则又贪觉睡过了头。   素玉几个得了展岳的吩咐,瞅准了时辰才来叫她,脸上都带着笑:“驸马说晚上会回来用膳,让我们为他留席。”   “还说如果耽搁晚了,公主不必等他,自己先吃便好。”   嘉善脸上还有昨夜被折腾狠了的苍白,她点头:“知道了。”   顿了顿,嘉善方道:“今天不做别的,专心收拾物什。公主府早修葺好了,过几日,你们就随我搬过去。”   素玉微楞,瞧了眼床榻上龙凤呈祥的被子,轻声问:“那驸马呢?”   “他还住安国公府。”嘉善平淡道。   素玉怔楞出神,良久才说:“是。”   嘉善遂起床更了衣。   五日后,嘉善终于搬去了公主府,也算是双喜临门。过几天,宫中来消息,元康的眼睛,真正好了。 第068章   这回来传喜讯的, 不是向华,而是陈功亲自走了一趟。   展岳这日在宫中当值。自嘉善搬去公主府以后,为了她的声名计较,展岳即便过府来, 也不是夜夜留宿。   免得传了什么不雅的消息出去。   素玉禀告说陈伴伴来了的时候, 嘉善正在和郑嬷嬷合计, 公主府的一应事宜该如何管理。听说是陈功来了,嘉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元康,忙道:“快请。”   素玉“诶”一声去了。   片刻后, 素玉领着陈功进来。   陈功自小服侍在章和帝左右, 比章和帝的年纪还要大一些。见到嘉善,他脸上笑出了几条欢快的褶子, 轻声说:“昨儿夜里,四殿下能看见了。陛下一早就让奴婢来请公主进宫, 晚上还要在宫中赐宴。”   嘉善面色红润, 点了头说:“辛苦公公。”   她眼眸发亮,在阳光透过窗棂时,更显得璀璨。嘉善随手抓了把金瓜子给陈功, 嘴上笑道:“公公切莫推辞,这是好消息, 怎么也要收下沾个喜庆。”   陈功没有拒绝, 乐呵呵地道:“公主说的是。既如此,奴婢就却之不恭了。”   嘉善弯下唇,回首嘱咐素玉给自己换了身衣裳,打算稍后随陈功一同进宫去。   陈功顺势退出了里间, 由侍女领着去花厅等候嘉善。   郑嬷嬷却从素玉手里接过了衣裳,为嘉善细细穿好, 她道:“奴婢陪殿下一道进宫吧。许久不见四殿下了,如今有好消息,奴婢也想瞧他一眼。”   嘉善和赵佑泽自小都是郑嬷嬷看着长大的,郑嬷嬷虽然不是赵佑泽的奶嬷嬷,但也与他十分亲厚。   听郑嬷嬷这样讲,嘉善顺其自然地道:“好。”   “我上次回宫的时候,元康的眼睛已经能看到许多了。”嘉善歪着头,笑了下道,“你们猜,元康待会儿,能否把大家都认出来?”   素玉笑说:“四殿下想必是不会认错公主的,对于奴婢们,却说不准了。”   丹翠有些懊恼地接口道:“是呀。奴婢与素玉姐姐一般高,虽然声音容貌都有差别,但是四殿下从前也没见过我们,会不会把我和素玉姐认反。”   嘉善摇头:“不。”   “他不会认错的。”嘉善语气笃定,自己选了枝点翠的梅花簪戴上,瞧着典雅而大气。   丹翠和素玉都愣了下,为嘉善画远山眉的郑嬷嬷更是手下一顿。   嘉善却尤为所觉地低眉浅笑,温声说:“即便你们不说话,元康也会认出你们。”   “要赌一局吗?”嘉善今日明显是心情极佳,与几人说起了闲话。   丹翠胆子大些,便跃跃欲试道:“我和公主赌!”   “如果我赢了,接下来一个月,公主每天给我买城南的炒栗子吃,好不好?”丹翠的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显然是觉得这局十拿九稳。   她舔着唇说:“那家店铺好多人,我每回自己去的时候,都得等上将近半个时辰才能排到。”   嘉善笑了笑,不知是为她的贪吃还是为了别的,欣然应允说:“自然可以。”   她忍不住觑一句:“你这个小馋鬼。”   “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吗?”嘉善侧过脸,微笑着问她。   丹翠沮丧道:“我的东西,公主都看不上的。”   “依奴婢看,不如这样,”素玉听她二人聊得兴起,也放开姿态,凑趣儿说,“若是公主赢了,就罚丹翠一个月不许吃零嘴儿,奴婢替公主监督。”   郑嬷嬷忍不住笑起来,嘉善盈盈道:“好,如此就说定了。”   丹翠落寞地耷拉着脑袋,随口道:“素玉姐这样讲,奴婢都不知道,是该期盼着四殿下认出我,还是期盼他认不出我了。”   她的语气像模像样,在屋子里的几人全都捂着嘴儿,笑成一团,多是被丹翠的娇憨给打动。   嘉善也笑了,只是余光逐一扫过面带笑意的郑嬷嬷和素玉,多了点儿认真。   良久后,一架马车长驱直入地入了宫。   章和帝昨夜是宿在长乐宫的,早来瞧过了赵佑泽,他一早还要去临朝,这些时日朝政繁多,中午恐怕也腾不开功夫。只是吩咐了长乐宫的宫人,晚上会赐宴。   待嘉善到长乐宫的时候,赵佑泽正坐在坑上,和静妃母女在说话。   听说阿姐到了,赵佑泽双耳微动。他倾听着脚步声逐渐地越穿越近,不由面色微红,竟有些近乡情怯。   须一时,一个明媚昭丽的女人踏进了门来。   她打扮得是少|妇模样,头上梳着反绾式的元宝髻,脸颊雪白,笑靥如花。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蓝的上衫,衫子上用绣纹彩描了竹叶花鸟,瞧着名雅而不失大方。   赵佑泽侧头看去,会意微笑道:“阿姐。”   他眼眸还不如一般人那样明亮,但目光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嘉善所在的方向。嘉善伸出一段雪白的藕臂来,对赵佑泽道:“让阿姐抱抱。”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情感外放的人。许是和展岳待久了,诸如“抱抱”、“亲一下”之类的话,居然也是信手拈来,说出口时都没觉有什么不对。   赵佑泽仰起脸,在嘉善肩头蹭了一下。   赵佑泽露出笑容道:“阿姐真好看,与元康长得果然好像,和父皇也好像。”   嘉善不过是几日没入宫,今日一看,却猛然发现,原来元康已经到自己鼻梁处,马上快要比她高了。   她单手几乎要搂不住他。   嘉善笑说:“一家人,怎能不像。不过,你这个机灵鬼,是在夸阿姐,还是在拐着弯儿夸自己?”   赵佑泽咧着嘴说:“都夸。”   嘉善拿起巾帕,帮弟弟擦了下鼻尖的汗:“元康也和父皇长得像。”   她声如黄鹂,语调清脆而婉转,嘉善问,“眼睛的感觉怎么样,真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赵佑泽皱了下眉头,也不敢保证地说:“目前没有。”   “孔大夫昨天进宫的时候,和父皇说的是,既然康复了,就不会再复发。我觉得,应该相信他。”赵佑泽扬起头道,“阿姐说对不对?”   听到是孔厉辉说的,嘉善点头道:“对。”   静妃见他们姐弟俩一直站着说话,不由温和地开口道:“元康,让你阿姐先坐下吧。”   赵佑泽领着嘉善到了梨花木的椅子前,笑说:“阿姐坐这儿。等过了午后,这里会有阳光照进来,我最近温完书,都在这儿打盹。暖洋洋的,好舒服。”   他说着说着,小脸忽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午后暖阳真的顺着他的话,了然地洒向了他们。   嘉善心里无比柔软,轻轻地拍了拍赵佑泽的手,示意他:“你也坐。”   赵佑泽却没听话地坐下,而是抬眼看向了嘉善身旁的郑嬷嬷。   郑嬷嬷比静妃的年龄还要大,脸上免不了显出几分老态龙钟的疲态。此刻,郑嬷嬷正双眼微红地看着赵佑泽,目光慈爱,像是在看自己的子孙一般。   赵佑泽面庞粉白,一双眼睛虽还不算顾盼有神,可也是眉飞色舞,他微微弯起唇,轻声唤道:“嬷嬷。”   郑嬷嬷听到这声叫唤,眼角的泪珠如何都再也藏不住了。她拿帕子胡乱抹了下眼泪,激动地应了声:“诶。”   赵佑泽小的时候,郑嬷嬷也照拂他良多。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故人,赵佑泽的语气不经然也放得更温柔,他低声道:“嬷嬷别哭。”   “是奴婢失仪,”郑嬷嬷眼圈泛红,她的嘴角含着微末的苦涩,“四殿下与皇后长得这样像,看到殿下,奴婢总不免想起皇后。”   “所幸殿下都好了,”郑嬷嬷欠了身道,“皇后也能宽慰。”   郑嬷嬷提到皇后,长乐宫里的气氛,不禁就沉默了少许。   还是赵佑泽笑着接话说:“等寒食节的时候,我会亲自给母后上柱香,告诉她,元康不会让母后失望的。”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好像不是专指“眼睛能康复”的事情,长乐宫的宫人一时都不敢接茬。连静妃都不由侧头瞧了他眼,唯独嘉善不为所动。   赵佑泽又偏头去看跟在嘉善身后的两位女官,他瞧了片刻后,徐徐道:“我猜,这是素玉。”   “这是丹翠。”赵佑泽的视线转向嘉善右侧,另一个满眼期待的女孩儿身上,他见女孩儿在他说完话后,忽然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停顿了下,他道:“我应该没有说错。”   丹翠摇了摇头,又惊又奇道:“殿下说对了,果然还是公主比较了解殿下。”   想到那个赌约,嘉善几人没忍住,都笑了。   丹翠便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说完后,还叹着气道:“早知道殿下如此聪慧,奴婢说什么也不会和公主赌的,这下好了……”   她垂下双肩,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开始为自己往后一个月的艰苦生涯而可悲。   赵佑泽嘴角含着笑,他声音好如晨间的甘露,清甜柔软。   他捧着脸说:“丹翠是阿姐的婢女里头,最好认的一个,身上总有一股食物香味儿。”   这话刚落下,长乐宫里顷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丹翠羞赧道:“殿下别取笑奴婢。”   嘉善乐道:“瞧你还贪吃吗。”   “可要记得我们的赌约,”嘉善笑说,“素玉帮我监督。”   素玉也很是开怀,盈盈道了声:“是。”   赵佑泽则歪在了嘉善旁边的一个梨花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们。他单手撑着脸,眉目在阳光明媚下,格外地清雅如画。   几人凑在长乐宫,说了一下午的话。   直到小黄门来传宴,他们方一同去了含元殿。   含元殿上,除了章和帝外,展岳也在其中。   章和帝随手指向嘉善身旁的位置,嘱咐他道:“坐。”   展岳从善如流地应了声“是”,并未过谦,而是径直坐在了嘉善身边。   章和帝的目光,方才又转向赵佑泽。   见静妃她们的脸上全都带着不一而同的笑,章和帝问说:“多半是下午一起论了什么开心事儿,竟没个人和朕讲。”   父皇问话,清河便笑着答了,讲的还是丹翠的那件糗事儿。   章和帝也笑了笑,他语气平静道:“元康倒是观察入微。”   “朕瞧元康,怎么像是又长高了。”章和帝平和地问了一句。   赵佑泽点头,伸出两根洗白的手指来比划了一下,他道:“前几日尚衣局来量衣裳的时候,和我说,我去年长了有两指高呢。”   “我之前一直不如阿姐高,没准儿明年,就能超过阿姐。”赵佑泽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容颜上眨了几下,他咧开嘴说,“父皇母后都身量过人。我觉得,我日后应该不会太矮。”   静妃笑道:“是。你阿姐也算是女子里头高挑的。”   裴家虽然出自江南,但是裴皇后并不像一般江南女子小家碧玉般,性格与相貌反而都带着明艳爽直。   嘉善的外貌肖像章和帝,赵佑泽则是像其母。不过,无论像是其父还是像其母,未来想必都会十分出众。   章和帝目光微动,他眼里的眸色深了深,语气平实道:“你眼睛好了,也长大了。”   “再与静妃住一起,未免不相宜。”章和帝的双眸漆黑而沉静,他道,“过几日,搬去端木宫住。”   平常皇子,一般到了六七岁的时候,就要离开自己生母,搬到东西六所去了。原先是因为赵佑泽双眼看不见,怕他搬去反倒给生活添了不方便。   如今他既然与正常皇子无异,自然也不该再区别对待。   赵佑泽颔首,沉稳地道:“是。”   嘉善则与展岳相互看了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少许欣慰。   父皇这是有意地切断一些静妃和赵佑泽之间的联系,想让天下人知道,元康是皇后唯一嫡子,不会再继续养在庶妃宫里。   想到这儿,嘉善温柔地凝望着赵佑泽,心底感慨着:总算要否极泰来了。 第069章   用完宴后, 嘉善并不打算回公主府歇息。索性展岳今日也是留在宫里当值的,她一个人住着,好没意思。   元康的眼睛初初康复,嘉善也想多陪元康一会儿, 遂将想法与章和帝说了。   民间嫁出去的姑奶奶尚有回门住对月的说法, 皇家也不会那样不近人情。章和帝听了后, 娓娓道:“凤阳阁,朕一直给你留着。你既想多陪元康,便让他在凤阳阁与你说会子话。”   嘉善笑应道:“是。”   章和帝这日似是心情上佳, 又看了眼坐在嘉善身旁的展岳, 温言道:“朕盼着你开花结果。”   嘉善微微一愣。   上一世,父皇也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从前也只是父女俩在私底下聊,甚少会于这么多人跟前提起。今日被章和帝这样陡然一提, 嘉善不禁怔了片刻。   想到自己迟迟都没有反应的肚子, 她极力避开了章和帝的目光,倒是展岳脸上淡淡地,神色如常道:“定不负父皇所望。”   章和帝大笑, 静妃也捂着嘴儿笑了。清河的年纪逐渐大,今年也在议嫁, 对这些事儿一知半懂的, 只懵懂张大了双眼。   赵佑泽却正了神色,端起杯盏,敬了展岳一杯。   展岳不动声色地喝了。   嘉善见展岳这样,不由在暗地里拽了拽他的衣角。谁想这家伙胆大包天, 竟然在父皇面前也敢胡来。   他一面饮下酒,一面还反手捉住了她的手。趁着在桌子底下没人能看见, 他的指尖还得寸进尺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了个圈。   展岳的面上仍挂着人五人六的笑,瞧着与平常无异。也只有嘉善才能感受到,他指尖上那若有似无的撩拨。   嘉善望向他,他却淡然地回望过去。   嘉善咬了咬唇,见父皇在和静妃说话,不由微瞪了他一眼。展岳便也在无人注意他们的时候,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双桃花眼尾上的长睫毛轻轻翘起,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瞧着嘉善胸闷不已,感觉他是仗着人撑腰,开始“恃宠生娇”,她不禁微鼓起脸。展岳却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开了。   嘉善试了几次,都没挣脱掉。敌我力量太过悬殊,嘉善只好不甘心地作罢。   倒是如此插科打诨下来,心里那份害怕自己无子的伤怀,不自然间被冲淡了些。   一损一益,也算是弥补了。   嘉善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再过个几天,就是她每个月里小日子来的时候。这些日子,她腰腹隐隐胀痛,已经有了小日子来的前兆。   她和展岳如今也算是夫妻恩爱,可肚皮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父皇说的“开花结果”,想到元康也祝福自己“早生贵子”,嘉善心头,多少还是泛起了微末的失望。   用完宴后,赵佑泽就直接与嘉善来了凤阳阁。   他现下眼睛能看见了,观察力更是敏锐。见嘉善始终眉头不展,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他想了想后,凑过去问说:“阿姐有不高兴的事儿吗?”   嘉善嘴唇微张,赵佑泽却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地笑道:“父皇都说我长大了,我现在可以和阿姐一起分担责任,阿姐不要糊弄元康哦。”   嘉善笑了下,揉着他的鼻头说:“你这样精怪,谁能糊弄得了你。”   “不过是一件小事儿,”嘉善淡道,“而且说出来,元康也帮不上忙。”   “哦。”赵佑泽了然地点着头,机敏地说,“只有是和姐夫有关的,元康才帮不上。”   弟弟这样聪明伶俐,真是半点都瞒不过。   思及此,嘉善不禁抬眸望向他,微笑着道:“父皇今日既然已经表了态,元康日后打算怎么办?”   阿弟从前就懂得藏拙的道理,今日既然已露锋芒,自不会再接着藏下去。   赵佑泽晃荡着腿,小心翼翼地拾起桌上的一块栗子糕吃。   他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渣,嘴角带着笑意道:“顺其自然吧。”   “从前,父皇虽然也会按时考校我的功课,但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赵佑泽脸上挂着和静的笑意,他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栗子糕也捻起来吃了。   他道:“想必之后,我再被过问功课的时候,父皇的提问不会那样随意了。”   “我如果对答如流,父皇会觉得意外,觉得欣喜。”赵佑泽将栗子糕咽下去,侃侃而谈道,“如果答得普通,父皇也不会生气,只会以为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我的起点,比几位皇兄皇弟都要晚,现在尚有许多字认不全。”   他灿烂一笑,眼睛弯得像两道月牙:“阿姐,其实于我而言,无论怎样,未来都很难出错。”   最难过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即便还有些牛鬼蛇神在,在天皇老子面前,也难成大器。   赵佑泽捧着下巴,思忖着说:“我想,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若一下子锋芒太露,反倒成了众矢之的。徐先生也说,得一步步来,不能一蹴而就。”   见赵佑泽自己有主意,嘉善便不再多话了。以后的路,总得他自己走,而且,依阿弟的脾性,也不像是一个会随意被人左右的。   嘉善替他拍了下衣襟上那些掉落的碎渣子,嘴上道:“你有打算,阿姐便放心了。以后单独搬去端木宫住,好好照护自己,尤其是吃起点心,不要毫无节制,知道吗?”   “哦。”赵佑泽扁着嘴说。   嘉善见他这样子可爱,又忍不住地伸手,轻轻摸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还有,元康得记得,你长大了,要常去给父皇请安。”   “静妃不是你的生母,可也抚养了你将近十年,这份感情不假。”嘉善顿了顿,又轻声补充说,“只是其中的尺度,你要拿捏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静妃于元康有养育之恩,母后当年将元康托付给她,诚然是想为元康找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但是静妃膝下无子,抚养元康至今,何尝不也是得到了一个依仗。   父皇如今,有意地想要元康重回到众人视线里,自然是希望给他风风光光的嫡子身份。   静妃虽不算顶尖儿的聪慧,可也是个剔透人,不会看不出来父皇的用意。她一向是个知体的,想必不会因此生出怨怼。   她该明白,这十年的感情,已足够保她与清河,下半生富贵无疑了。   在这点上,难做的却是赵佑泽。   他日后与静妃若来往过密,只怕辜负了父皇的苦心,没得还要传出闲话。若来往甚不亲切,怕也有人会拿此做文章,说他忘恩负义。   是紧还是疏,这也是一门学问。   赵佑泽的眼睫眨了眨,颔首说:“我会掌握好分寸。”   “元康最聪明。”嘉善笑道。   赵佑泽又与嘉善坐了会儿,便返回到长乐宫去了。章和帝既然已经提出来让他择日搬到端木宫,那这个“择日”约莫就在这几天。   他自小在长乐宫生活,也得回宫去与静妃合计一下。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先去梳洗,而后让丹翠传了郑嬷嬷来。   她是临时起意住在宫里的,带的人手不多,好在凤阳阁什么都有,也不至于让她们手忙脚乱。   素玉在帮嘉善铺被褥,嘉善便吩咐丹翠先行歇息,自己给郑嬷嬷倒了杯茶喝。   郑嬷嬷不敢要,连连道:“殿下折煞奴婢了。”   “嬷嬷别这样讲,”嘉善抿了下唇,微笑着道,“我从来都把您当做自家人看待。”   她的目光扫过郑嬷嬷那略有老茧的手掌,轻声说道:“您是母后的心腹,又照护我与元康这么多年,一杯茶而已,何谈折煞。”   郑嬷嬷的神情还同以往般稳重,只是面色微暖,语气都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她福身道:“是。”   嘉善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先自己喝了口香蕾饮,笑说:“寒食节要到了,我也有些想母后,嬷嬷和我讲讲母后的事儿吧。”   郑嬷嬷笑应了,温和地问:“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嘉善弯着唇道,“嬷嬷随意讲就好。”   郑嬷嬷是最早跟在裴皇后身边的,对她的事情如数家珍,便讲起了裴皇后当年的旧事。   郑嬷嬷的目光坦然又慈爱,她缓缓道:“说起来,公主虽然长得更像陛下,可性子,却与皇后如出一辙。皇后年轻的时候,与公主一般骄傲,等闲人都放不到眼里。裴老太爷曾说,‘一子一女全都是那样的臭脾气,裴家未来可怎么好’。”   嘉善嘴角微卷,想到舅舅裴子敬那出了名的牛脾气,却如何都无法与印象里,温婉大方的母后联系起来。   郑嬷嬷的眼角深邃,她语重心长地说:“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家中独女,任性也时而有之。那会儿,幸亏——”   郑嬷嬷顿了顿,淡道:“幸亏陛下包容。”   “父皇与母后感情很好吧。”嘉善笑弯着眼说。   嘉善记得,她小的时候,父皇对母后一直都是十分温和的。少年夫妻,恩爱自然也要非比寻常。   郑嬷嬷答道:“在皇室里头,算是不错。”   “我记得,母后怀上元康那会儿,正好在冬天。”嘉善凝视着郑嬷嬷,水亮的眼眸好像陷在了回忆里,她神色恍惚地说,“那日恰是冬至,宫里头好热闹。太医诊断出母后有孕的时候,父皇还在宫外祭祖,有人报了消息过去,父皇处理完朝政,马上就赶了回来。连皇祖母都说,父皇太紧张母后这一胎了。”   这都是嘉善四岁时候发生的事情,郑嬷嬷没想到她能记得这样清楚,不由愣怔说:“是。公主记性真好。”   “那天尤其特别,所以我印象很深。”嘉善扬起脸一笑,她神色灿烂,“父皇还问过我,是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我说想要弟弟的时候,父皇高兴地赏了我一个金项圈。”   郑嬷嬷淡淡笑了下:“是。”   “可惜,元□□来有疾,直到现在,才重新得了父皇重视。”嘉善舒了口气,她侧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郑嬷嬷的表情,轻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嬷嬷一句,母后怀元康的时候,有过什么异常吗?”   郑嬷嬷笑了下,神色如常道:“公主怎么这样问。”   嘉善喝了口香蕾饮,她正好坐在面对床铺的方向。郑嬷嬷背对着床坑,没能看见,适才听到这话的素玉,竟不自觉地将手中被褥都险些套反了。   见此,嘉善只是不动神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若无其事地道:“今天听父皇提起,我才发现,元康的个子比同龄人长得都要慢些。”   她缓慢抬眸:“嬷嬷觉得这是什么缘故?” 第070章   公主的话问得来势汹汹, 惹得郑嬷嬷不禁抬眼,暗暗地打量起嘉善的神色。   嘉善脸上喜怒难辨,一双美目半睁不睁的,好似正专心瞧着她自己手上的香蕾饮。   郑嬷嬷的心不由开始七上八下, 她面部平静, 只是眼底蕴藏着墨黑的色泽。她轻声道:“公主的话, 倒让奴婢也犯起疑惑了。”   郑嬷嬷抿着唇说:“奴婢记得,从前皇后娘娘,也是到了十来岁, 方才开始长个子。四殿下小的时候, 一直进食不香,许是还有这个原因在罢。”   郑嬷嬷停顿了一会儿, 又道:“四殿下是于盛夏时早产的。皇后那年苦夏,胃口一直不好, 孕中反应十分严重。但是公主所说的‘异常’, 似乎是没有。”   “四殿下生下来就比普通婴孩瘦弱,先天不足,可能也对四殿下个子长得缓慢, 产生了影响。”郑嬷嬷笑笑,大概是看穿了嘉善在想什么, 劝解道, “如今苦尽甘来,公主别因含珠的事情,杯弓蛇影了。”   嘉善捧着香蕾饮,只不做声。   殿里刚燃起了一支安神香, 袅袅香烟顺着风,将嘉善的容色衬得越发朦胧。她眼里弥漫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笑了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嘉善轻声道:“也许,真的是我太紧张元康。”   她顿了顿,柔声道:“这么晚了,我还拉着嬷嬷陪我说闲话。明日尚得早起,嬷嬷先行去歇息吧。”   郑嬷嬷福了下身,口中道:“殿下何必与奴婢客气。”   “无论怎样,奴婢都会陪在殿下身边。”郑嬷嬷脸上挂着沉静的笑容,是从前经太多事儿后,练就的处变不惊。   她声音绵柔,有着记忆中一直未变的慈爱,郑嬷嬷道:“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应“好”,郑嬷嬷方告退了。   素玉此时也为嘉善铺好了细垫和被褥,缓步走过来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给殿下打水梳洗。”   嘉善抬眸望着她,素玉脸上已经恢复了淡定稳重,仿佛适才那套错被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嘉善美目微睁,她放轻声音道:“晚上不用守夜,过会儿,你安心去睡。”   素玉愣了愣。她们今日进宫,本来带的人也不多,守夜一直都是自己在干的事儿,公主何出此言?   见素玉的一双眼里写满了求知,嘉善脸上总算多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笑着解释道:“驸马晚上会来。”   素玉明白了公主的意思,红着脸道了声:“是。”   到了夜深的时候,展岳果然如嘉善猜测的那样,光明正大地来了一出“夜探凤阳阁”。   他怕吵人安眠,特地将脚步放得极轻,见偏殿里素玉没在守夜,已经起了几分奇怪的心思。走到内室一看,内室里居然安稳地点了盏小灯。   嘉善正捧着下巴坐在桌前,似是在发呆,灯火下的她杏眼桃腮,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连外衫都没换。   见此情景,展岳哪有不明白的。他慢吞吞走上前去,低沉地笑道:“在等我?”   嘉善“嗯”了声,她扬起头去看他。展岳今日因为要值夜,身上穿的还是一肩玄色的飞鱼服,这身衣裳衬得他十分俊朗。高大的身影隐在夜色中,好似能给人更多的踏实和安全感。   嘉善捏紧了手帕,呼吸声忍不住地急促了一些。   嘉善情绪不稳定,展岳也觉出了哪里不对。他仔细瞧了眼嘉善,抬脚走到她身边去坐下。   他扬起眉梢,将她的手心捉在了自己手里,展岳压低了嗓音,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身边,睡不着吗?”   他有心说几句闲话,也是想让嘉善能舒展眉头,缓和一下心情。   嘉善却扁起嘴角,露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出来。   她用手上的琉璃指甲套,轻轻地在展岳掌心上刮了一下。酥酥痒痒的感觉使得展岳忍不住抬起头,见她神色郑重,他便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   嘉善目视前方,眼里没有焦点,她道:“元康的眼睛好了。”   展岳点头:“是。”   他一顿,慢条斯理地道:“可我看你愁眉不展,反倒不开心。”   他心细如发,小心翼翼地问说:“是晚上发生了什么?”   嘉善微一怔,她浓密的眼睫耷拉在眼皮上,瞧着很是嫣然。   她不开口,展岳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手揽着她的肩,悄无声息地在嘉善背后安抚性地摸了几下,像是在安慰一个不知所措的婴孩儿一般。   展岳手掌上炙热的体温,透过嘉善的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传到了她心里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微末的温暖。   嘉善抬起眼皮,目光盯着桌上燃起的那星点的火光。她慢慢道:“我有些,不敢往下查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是顺着刚才她提到的元康的事情,展岳还是很快理出了一个来龙去脉来。   他神色淡淡地,手却还扶在她的肩上,力道很稳很足。   “查到了什么?”展岳轻声问。   嘉善低下眉,她抿着冷硬的唇角,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挑着说了。   “素玉和郑嬷嬷,都是早先就在我身边的。”嘉善闭了闭眼,她揉着眉心说,“十二年前,素玉不过才七岁,她虽比其他宫人要懂事,可那么大的孩子,即便再懂事,也不会比嬷嬷老成稳重。比起素玉,也自然是郑嬷嬷,要更得母后信任。”   “有些事情,不可能素玉察觉到了,嬷嬷却察觉不到。”嘉善的声音很轻,她的语调放得极缓,在夜里听着十分清晰。   想到适才郑嬷嬷说的话,嘉善的嘴唇颤了颤,她心乱如麻地说:“嬷嬷的反应,实在是太迅速了。她甚至没有怎么回忆,就直接告诉了我,母后在孕中没有异常。”   “倒是素玉的慌乱,要更正常一些。”因为在桌前坐得久了,嘉善今天的发髻已经有些散,鬓边多了许多碎发。   她随手将其捋在耳后,清秀的眉眼上有一团去不掉的忧心。   嘉善道:“她们俩的表现,一正一反。可是都在告诉我,母后怀元康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   嘉善低首,望向自己苍白的手背,她的手无意识地胡乱搓了搓。嘉善的目光直直地,她低低道:“有没有可能——”   她拖长了语调,神色木然地问:“当初,是母后自己瞒了下来?”   一个人说谎,大概是一个人有问题。可两个人都对她选择了隐瞒,或许,就与背叛无关了。   嘉善的手心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说完这话后,她良久地沉默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往后想。   展岳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我没见到她们俩的神情,不好下定论。不过,倒确实有三种可能。”   “其一,皇后这胎确实有异常,素玉知道,郑嬷嬷不知道。”   “这种可能,刚才被你首先排除掉了。”展岳冷静地分析说,“其二,这胎没有异常,郑嬷嬷也没有说谎。素玉的表现,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郑嬷嬷不知道的事儿,所以害怕。”   嘉善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其三。”展岳轻轻地捉住她的手。   嘉善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展岳沉吟片刻,慢慢道:“第三种,才是你说的那样。这胎有过异常,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们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可能是皇后向她们示意,也可能是别人。”展岳道。   嘉善静静地坐着,眼角有因困倦而升的紫青色。她脸色微沉,想必这三种可能,早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此刻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想,这才会做出打算一夜不睡的姿态来。   有些猜想,说来是不可理喻的,好比现在这个。   元康出生以后,母后的身子逐渐就很不好。这年头,生产对于女人而言,无异于一道鬼门关。龚太医起初也说过,皇后生元康的时候十分凶险,几次都险些没能缓过来。   可她还是给他取了“元康”的小字,希望这个孩子能一生康健平安。   嘉善面沉似水,她咬住了牙关。   展岳见她脸上有憔悴的神色,黛眉也紧紧地拧了起来,知道她这是在心里为难自己,便用一手端起了她的脸。   “就算有异常,也不代表什么。”展岳的声音低哑,可却好似能直接穿透人的心房。   展岳道:“我觉得,大概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揉了揉她散发着清香的发丝,微垂下眼眸:“也许是母后孕中时,另发生了其他的事,导致她们不敢瞎说。”   “这无法证明,这个异常是导致元康失明的关键。更无法证明,母后知道那个异常,会让元□□来看不见。”   展岳小心地捏着她的脸,低声道:“你这样多想,当然会让自己越想越怕。”   “为母则刚。”展岳说,“何况是天下之母。”   展岳道:“她承担的,兴许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展岳的话条理清晰,让嘉善迷茫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光芒。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轻轻眨了眨。嘉善轻抿了一下唇,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展岳的意见:“我们,还要继续查吗?”   “查。”展岳的回答斩钉截铁,“无论查出什么,我们一起分担。”   “好不好?”他的手放在嘉善的两腮旁,热热乎乎地。   嘉善禁不住,用自己的脸蛋在他掌心上蹭了下,她点头说:“好。”   展岳目光一热,刚想顺势做点什么,却见嘉善忽然深深地看了他眼。那目光软乎而温柔,将展岳的心间看得越发烫了。   嘉善低声唤道:“砚清。”   展岳缓缓抬眼,嘉善说:“多陪我坐一会儿。”   “今晚太黑了。”嘉善语气低柔。 第071章   嘉善的语气, 像是一个失了安全感的孩子,需要位大人陪在她身边,给她足够的依靠和信心。   她声音轻轻柔柔地,带着股将睡不睡的气息不稳, 好像一根断了半截的羽毛。在展岳心头上轻搔了一下, 惊起波澜后, 又转眼沉了下去。   火光明明灭灭,嘉善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昏黄低沉起来。   展岳道:“好。”   “抱着你,可以吗?”他低头, 望向嘉善那似乎笼着一层烟雾的水眸, 轻声问道。   嘉善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对他张开了双臂。   展岳笑了下, 一手环上她的腰,直接将嘉善抱进怀里。   嘉善的腰如杨柳, 仿佛轻轻一揽就能完全握住。   即便已经成了夫妻, 可展岳还是爱极了她的玲珑曲线。他一手缓缓地攀上她的背,低头在她耳侧道:“晚上不打算睡了吗?”   嘉善其实已经很困顿了,但是晚上的事情始终让她头皮发麻。一闭上眼睛, 脑海里就是母后和元康的影子绕来绕去。   皇后走的那年,嘉善才六岁, 按理说, 记事尚还不清晰。可皇后那细腻雪白的脸,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刻骨的分明。   那是与元康十分相像的一张脸,只是要更加大气柔和。   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似乎是温柔的, 她对自己与元康都很好,小时候还常握着自己的手, 教她写字。父皇和郑嬷嬷都说母后骄傲,说自己的脾性像她,或许,是真的像吧。   嘉善倚在展岳的胸膛前,她道:“睡,等你走了再睡。”   展岳长眉微扬,轻声问:“我若不走呢,你便不睡了,睁着眼睛和我聊一夜吗?”   嘉善慢慢抬头,与他说道:“少唬我,你还要回去值夜呢。要是给父皇发现你‘监守自盗’,可有好果子吃。”   展岳闻言,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可不是被吓大的。即刻就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不紧不慢地道:“父皇说,盼你开花结果。”   “公主说的好果子,与父皇说的,是一种果子吗?”他低下头去,一双黑眸在夜里显得有些亮。   说到这里,嘉善不由想到了他今日在宴上,堂而皇之应得那声“好”。她咬着唇,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嘴上道:“你净胡说,我不理你了。”   展岳却笑着低首,在她鬓角旁边吻了吻。他唇角的温度清凉,好似是这个夜里出现的,对她最有效的慰藉。   展岳道:“公主若是不理我,那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搬去公主府后,我们两天才能见上一面,”展岳一手摩挲着她腰间的肉,一手抱着她的后颈,他低低道,“公主真的舍得不理我啊?”   嘉善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展岳与她在一起久了,大概已经深谙此道。他这话一出口,惹得嘉善竟再说不出狠话来,她像是个他手中的柿子,只剩给人揉捏与啃的份了。   展岳这局稳操授权,便也没顺着杆子往上爬,反倒见好就收。   他道:“我陪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总不能真的一夜不歇息。”   嘉善是一个安寝时间规律的人,全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身体里的意识和神经早就先行闭上了眼。   原先还不觉得,被展岳这样抱着以后,倒真的平添了许多困意。她好像处在一个最安稳的摇篮里,曾有的担惊受怕都不存在了。   嘉善恍惚地点了头:“好。”   她刚想让展岳松手,打算自己走到床榻边去。然而,下一个瞬间,展岳却直接打横抱起了她。   嘉善的身体腾空,意识反而又清醒了过来。她一手抓住了展岳的胸前衣料,嗔道:“我自己下来走就好。”   “我想这样抱着你。”展岳的双臂强健,他一手托着嘉善的腰,嘉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他一双手上。   这双手曾经托起过山河,如今只稳稳地抱着一个女人。   展岳的睫毛扑烁,他埋头亲了下嘉善的唇瓣:“好久没有这样了。”   这个吻好像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嘉善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些部|位,起了点微妙的反应。怕刺激到他,嘉善更不敢乱动,只是含糊地小声问:“今天更衣的时候,丹翠说我瞧着,比之前胖了点儿。你觉得有吗?”   展岳轻笑了下,回道:“你还且瘦着呢,哪里胖。”   展岳的脚步慢吞吞地,可也终于走到了床边。他将嘉善小心地放在床榻上,软和的被褥中间,立刻塌陷了一小块下去。   他脱下靴子,合衣躺上床,将自己与嘉善都盖进了被子里。   展岳为嘉善轻轻撩开额边的头发,他用手背,轻柔地蹭了一下嘉善的脸,嘴上道:“我在这里陪你,不会做噩梦的,睡吧。”   他这句话好像有力量一样,刚落下,嘉善就不自觉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她嘟囔着问:“你明天回安国公府吗?”   “是,”展岳的语气软了几分,好似带着诱哄的味道,“明天,你想让我去公主府?”   “嗯。”嘉善闷闷应了一声,“我之前接了秦王妃的帖子,后日要去她府上赏花,只有明天有时间。”   “好。”展岳的唇角不知何时弯了起来,他的语态低沉而放松,他道,“那我明天过府陪你。”   嘉善没有吭声了,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像是那种毛茸茸的猫科动物。   展岳便抬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她入睡了。   嘉善夜里睡姿不好,喜欢翻身。不知是不是她的潜意识里,知道展岳在身边,睡着以后也没有安生,她一个劲地要往展岳怀里拱。   她好像生命力顽强的爬墙虎,不仅身子“以身作则”,还手脚并用,没完没了地在展岳怀抱中戳啊戳。   惹得一向自律的展大人,夜里几乎舍不得走。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耳垂,心里道:“真是个可恶的小家伙。”   嘉善似有所觉,她嘟囔一声,又偏头在他心窝上蹭了蹭,直蹭得展岳的脊梁骨都酥了。   最后,还是展岳操起前所未有的十二万分意志,心里默念了百八十遍的“来日方长”。   他慢慢撑起身子,将嘉善两边的被角掖好。临走前,他还“火冒三丈”地咬了下嘉善的嘴唇。   嘉善却是睡熟了,几乎没有察觉,只是小声地哼哼了一下。展岳便又意犹未尽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鼻头,低声道:“明天和你算账。”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将自己的视线,从嘉善身上扒拉开了。他轻手轻脚地,先去吹熄了桌上的烛火,随后才离开凤阳阁。   一宿安眠。   翌日一早,素玉来唤嘉善起床。   嘉善人被叫了起来,精神却还是迷糊着的、只是在她看到郑嬷嬷与素玉,两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不一而同的黑眼圈后,方有了几分清醒。   她脸上不动声色,随口打了个哈欠道:“虽然每日有人打扫,可凤阳阁这段日子没住人,到底有些积灰了,弄得我也一夜没睡好。”   素玉笑了下,并不多说,点头道:“是。”   素玉来为她更衣。嘉善用了早膳,先去向父皇请了安,又去长乐宫和元康打了一声招呼。见元康的神态自然而轻松,再联想到那个引人生寒的猜想,嘉善只能强颜欢笑地与他道了别。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见时辰还早,她便又补了个回笼觉。   竟一直没有人叫她。   可这一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许是天光太亮,也许是身边少了个人。她来来回回地做了几个噩梦,要不就是梦到上辈子的事情,要不就是梦到了元康那一双赤色的,流出了血的眼睛。   嘉善的吐气声急促起来,她猛地睁开眼,一时间,心跳好如鼓噪,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坐了起来。   嘉善的额上出了汗,她闭上眼,努力地平静了片刻,直到呼吸吐纳重新变得缓慢而绵柔,她方开口唤道:“丹翠。”   进来的却不是丹翠,而是已经换好了常服的展岳。   展岳的气色瞧着比嘉善要精神些,他的神色很松弛。见嘉善醒了,展岳只是弯起唇说:“不再睡会儿吗?”   嘉善摇头,她觉出嗓子有轻微地发干,哑着声说:“帮我倒杯水。”   展岳倒了杯茶递给她。   嘉善的鼻尖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展岳低眸望她,看她神色苍白,便低声询问道:“做噩梦了?”   嘉善不打算瞒他,就着他的手吞咽了一口水,她点着头。   展岳皱眉,面色微变,他目光锐利道:“有些事若是想多了,容易养成心魔。昨晚我与你说的,你全然没听进去吗?”   嘉善默然片刻,她回道:“不是。”   “不要这样难为自己。”展岳见嘉善还在发汗,便说,“我带你去外面走走,你不是一直想拜见小舅。”   嘉善又让展岳喂了自己一口水,她点头道:“好。”   “先起来换身衣裳,”展岳道,“用点吃的我们再去。”   他唤了素玉和丹翠几个进来,嘉善缓了口气,展岳也没出去,只是望着她说:“你这样,岂不是让我放心不下。”   “这是成心想让我,夜夜宿在公主府陪你了。”展岳眼睛一眨,用着股轻柔的语气说。   嘉善抬眸看他,又侧首看了眼一旁的素玉她们,见她们几个都红着脸在笑,嘉善终于驳道:“没有。”   这声“没有”好像欲盖弥彰,弄得展岳心里更痒了起来。他长叹一口气,牵着嘉善的手说:“走吧,先去吃东西。” 第072章   花厅上早就摆好了午膳, 展岳出宫以后,还特地绕到城南去,买了一屉刚出炉的小笼包回来。   那家小笼包的酱料独特,馅儿很新鲜, 面儿也做得酥酥脆脆, 在京里是出了名。   嘉善尝了一个, 觉得果然好吃,剩下的便与他一道分食了。   用了膳,嘉善的精神才隐隐回笼了一些, 总算没有那样恍惚。想起刚才, 展岳说今日打算带她去拜见傅骁,嘉善忙要让丫鬟给自己梳妆打扮。   “昨晚没睡好, 眼下还有两团乌青。”嘉善边照着镜子,边懊恼道, “待会儿见到小舅, 不能太失礼。”   展岳走上前去,轻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小舅为人风趣, 没什么长辈的架子,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我是想带你出去走走, 你别拘谨。”展岳说。   嘉善知道展岳是一番好意, 是怕她自己越想越多,陷入到谜团里去。虽然仍有愁眉不展之意,但她终于点了头,回说:“我看舅母是位豁达的人, 想必小舅也差不多。”   展岳道:“是。”   他见嘉善梳妆好了,便亲自帮她穿上了外衣, 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公主。”   展岳的语态轻松而愉悦,一副像是要出去踏青的样子,多少也影响了嘉善。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丝缀,竹青色不属明亮那一挂,但是也不似他以往的风格那般暗沉,瞧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连心境都不由变得开阔了些。   嘉善被他牢牢牵着,心里的阴霾经不住地散了些许,她脸上重新挽起笑意。   傅府的宅子坐落在京城一角。   当年永定侯出事儿以后,本有许多心怀不轨的人,趁此机会上书,想让先帝将永定侯府的祖宅收回。   还是孝怀太子与当时的汝阳公主,再三恳求,先帝才留给了傅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傅家的老宅,也终于得以保全下来。   经几十载风雨,傅家早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展岳扶着嘉善下了马车,见嘉善在打量傅府的老宅。他抿了下唇,目光沉静,低声解释道:“小舅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宅子里,尚有许多人,是跟着舅母从陕西来的。”   他慢慢道:“你不要嫌弃。”   嘉善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到安国公府来都算是低嫁了。傅家现下的情况,比起安国公府来尚且不如。   怕嘉善心里没有准备,展岳只好这样说。   嘉善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怎么会嫌弃。”   “人不在多而在精。”嘉善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想必留下来的,都是和傅家有感情的老人,我该羡慕才是。”   她一语双关,又回到了昨晚的老话题上。   展岳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直到见到傅骁和宋氏时,都还没有放开。   宋氏正在为傅骁清行李,他不日就要随安定侯,远赴西北了。见老管家领着展岳与嘉善来了,夫妻俩人都是一惊。   宋氏忙放下包袱,先对嘉善行了个礼。嘉善如何都推拖不过,只好亲自上前,将宋氏扶了起来,嘴上说着:“舅母又和我这样客气。”   “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拉着砚清陪我来呢。”她的语气自然,唤起展岳的字来,也是一副再随意不过的口吻,似乎平日在私下里,都是这样惯常称呼他的。   听到嘉善叫展岳“砚清”,傅骁和傅府的管家都愣住了。   时下,妻子几乎不会去称呼丈夫的字,显得太不尊重。但嘉善和展岳的婚姻又要不一样些。在这对夫妻关系里,嘉善才是尊的那一个,只要不过分,她想叫什么都行。   不过,他们都以为嘉善对展岳的称呼只会是“驸马”,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亲昵的“砚清”。   宋氏笑了笑,说着:“想着你们才刚刚新婚,我便没有和他舅舅去打扰你们,不想你们竟亲自来了。”   “砚清也是,”宋氏微嗔了展岳眼,柔声地斥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弄得我们手忙脚乱,反倒让公主看笑话。”   展岳微微笑说:“临时才定的主意。小舅要去西北了。我们既然是做晚辈的,如何也要给小舅来送行。”   傅骁长得与展岳有些像,都说“外甥像舅舅”,想必是真的。只是比起年轻俊朗的展岳,傅骁脸上添上了岁月的痕迹,反倒让他的气质独一无二。   这甥舅俩,乍一看都不像是武人。   傅骁比展岳看起来要更儒雅,也更淡定从容。他的身量略低了展岳一些,果然像展岳说得那样,风趣又随和。先与嘉善见了礼以后,他便道:“既如此,不如晚上去外头用膳。”   他笑道:“有小舅做东。”   嘉善望了展岳一眼,展岳含笑道:“就在家里吧。公主头回来,我也想领她,在傅家转转。”   安国公府的占地比傅家要大,可展岳没有带嘉善转悠的心思,嘉善本身也没有。傅家对展岳的意义非比寻常,他也想遍寻着先人的足迹,与嘉善一同领略山河光彩。   听展岳这样讲,傅骁与宋氏互瞧了眼,宋氏道:“就听砚清的吧。我再让他们去蜀香园,另买一份蒸鹿尾儿和烧花鸭。蜀香园的蒸鹿尾儿做得最好,楼外楼也比不上呢。”   顿了顿,宋氏笑说:“可不许再推辞。”   宋氏一片好意,嘉善二人也不好再说不,遂含笑应了。   嘉善和颜悦色道:“砚清前几日还说,过些时候带我去蜀香园用膳。没想到等不到他,却先在小舅和舅母这里一饱口福了。”   知道这是嘉善成心给他们面子,宋氏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和善了点儿。她顺着嘉善的话,笑道:“那晚上不许客气,一定要多吃一些。”   嘉善道一声“好”,她走上前去,挽住了宋氏的手腕,亲热地道:“舅母带我去见见亭哥儿吧,待会儿砚清肯定要与小舅讨论兵法,我十有八九听不懂。”   这话,一下说到了几个人的心坎上。   展岳赶在傅骁走以前来,多半也是想与他讨论一下西北战事的情况,嘉善与宋氏是女眷,不宜听得过多。   只是嘉善是客,宋氏和傅骁都不好开口说。眼下,既然嘉善主动提了,宋氏也和蔼地应了,回道:“是。每回都跟讲天书似的,我也听不懂。”   两人捂着嘴一齐笑了,迈开步子,去了亭哥儿的后院里。   见她们前后脚地离开,傅骁的眼角不禁上扬,添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瞧着温暖得不行。   他喝了口茶润喉,笑着颔首道:“公主是个不错的人,你有后福。”   傅家的几位长辈,无论是傅骁还是宋氏,或者是已经出家的汝阳长公主,都对嘉善的观感很好。   展岳心里也高兴,他的面容清爽而俊逸,眸光柔和地点了下头:“是。”   展岳却之不恭地应了,傅骁不由更满意,知道他们夫妻是真的恩爱,手上却闲闲地砸了个苹果过去,笑道:“怪不要脸的,不会谦虚一下吗?”   展岳一副“合该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媳妇儿有多好”的样子,他眉峰上挑,薄唇轻勾着答:“我若谦虚,引起了小舅的误会,岂不是我的不是。”   “滚吧。”傅骁见展岳面有红光,好似是跑来炫耀的,便有些来气。感觉这小子像是知道自己要远行了,成心地想告诉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有多美好。   傅骁没有架子,虽然展岳从小是他看着长大地,但他与展岳相处起来,并不像是一般的长辈与晚辈,反而像是平辈之间的戏耍。   傅骁嘟囔着道:“从前心疼你孤苦,如今又觉得还是孤苦时顺眼。”   展岳温尔一笑,总算收起了一身脾性。他的嗓音比平常要低沉了几分,听起来还是极悦耳,他说起了正事儿:“前些年,突厥的阿史那病重,西北得了一时的太平。今年,他们的叶利小可汗即位,怕是会有动作。”   “到了西北,小舅需得当心。”展岳眸色变得微微锐利,嘴上却依旧轻描淡写。   傅家当年是自西北发家,与突厥是老对手了。永定侯逝去以后,突厥几次想趁虚而入,当时,还不是安定侯镇守西北,守城的是韩国公。   韩国公年岁高了,虽从前也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是,终究不敌彼时还年轻气盛的突厥阿史那可汗。   几次三番的交锋以后,韩国公战死,以身殉了国。   先帝另派了安定侯去。安定侯经死战,虽没能收复韩国公丢的城池,但也终于使西北的局势安稳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阿史那故去,安定侯也老了,新上位的突厥小可汗,多半要趁机攻入。   也是出于这,安定侯才会回京招兵。   傅骁想要立军功,这乃是一个好机会,只是十分凶险。   傅骁心知肚明,他眉目淡然,说道:“我明白。”   “我虽不如你大舅二舅有征战沙场的经验,但也是傅家的子孙,不会在战场上丢人。”傅骁抬眸瞧了展岳一眼,沉吟道,“你已经尚了主,又身兼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官职,正是少年出众的时候,做事要谨慎。”   “四殿下刚展露头角,你也不好风头太过。”傅骁的神情微有凝重,他说:“知不知道?”   展岳点头。   今上虽然给了四殿下脸面,但陛下还正值壮年,自然是不会愿意看到,有任何一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太强。   从前陛下给他荣耀,一有爱重他之意,二,也是在赵佑泽不能继承皇位的这个先决条件下,给嘉善和赵佑泽一个依仗。可赵佑泽既然康复了,那么这份荣耀就会显得太重。如今倒不要紧,日后怕是要成为双刃剑,惹陛下疑心。   展岳心里有数,他道:“知道。”   “等有机会了,我会主动请辞都指挥使,只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展岳的声线懒洋洋地,他一手在膝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傅骁微楞。   与五军断事官比起来,自然还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的官职更高。虽然五军都督府管辖的权利更大,但是杂事太多,容易被人制衡。   金吾卫却是天子近卫,处在权柄中心。   而且,展岳自十五岁起,便一直在金吾卫发展。傅骁本以为他会舍五军都督府,留在金吾卫。   他微一沉默,抬眸问:“你想好了?”   展岳道:“是。”   “都指挥使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展岳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目光清冽而锐利,他轻声道,“来日,四殿下若是更进一步。我再在其位,反倒对他不利,平白生了他与陛下的父子感情。”   “还是尽早抽身好。”展岳说。   金吾卫都指挥使,历来是帝王心腹中的心腹才能任。展岳虽然也是章和帝一手提拔起来,但他已做了皇帝的女婿,便是间接地,与储位之争沾上关系。   赵佑泽原先看不见,尚且无关紧要。   可赵佑泽康复了,假使有朝一日,他被立为太子,展岳还依旧处在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难保届时,章和帝不会起疑心。   皇家的血肉亲情,淡薄得好像一张纸。到那时候,章和帝会不会反而开始猜忌,展岳是向着他,还是向着赵佑泽?   而展岳,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局面发生。   何况,他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金吾卫常常要留在宫里值夜。原先嘉善没嫁给他,值夜是好事儿,可现下……却是坏事儿了。   他本来宿在公主府的日子就不多,再要被值夜给耽搁住,嘉善几时才能开花结果呀?   傅骁猜不到展岳的第二个理由,却被第一个给说服。   他叹了口气说:“倒有几分道理。”   “只是在五军都督府,你又要从头开始了。”傅骁道。   展岳笑了笑,并没说话。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旁的人都不会如何得罪他。还有一句话,却是说不得的——   即便他离开了金吾卫,他的人,也还会是他的人。近十年的经营,不会一朝付诸流水。   只是这话太敏感,便是与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展岳道:“反正我也还年轻。”   这话又说到了傅骁的伤心事儿上。   想到自己已是过了而立的人,傅骁虎目圆瞪,他道:“真是越长大,越会气人。”   展岳不以为意,“厚颜无耻”地还以了一笑。   到了用膳的时候,嘉善和宋氏才亲亲热热地走了出来。   见嘉善与舅母聊得投机,展岳心里很欣喜,低声地与嘉善说:“我还担心,你与舅母聊不到一处。”   经过一下午,嘉善的心情明显要变得自如了些,她小声道:“怎么会,舅母讲了好多民间趣事儿给我听。我与舅母约好了,等小舅走了,我会常来陪她的。”   宋氏是健谈的性子,嘉善能有个人说话,也不会再想七想八。   展岳便道:“你乐意就行。”   几人一道用了晚膳,宋氏和傅骁亲自送了嘉善俩人出府。   嘉善上了马车后,宋氏还与她招手道:“下次再来,让砚清提早说一声,舅母给你做好吃的。”   嘉善忙点了头,眸光湛湛地说:“好!”   坐在侧边的展岳,却一手慢吞吞地攀上她的肩。   有蒸鹿尾儿做下酒菜,他晚上陪傅骁喝了点儿小酒,嘴里还有些似有似无的酒香。   他轻轻凑了过去,贴在嘉善耳边道:“舅母待你,比待我还好。我每次来,舅母从没说过,下次要给我做吃的。”   他声线有些闷,惹得嘉善不禁“噗嗤”笑了下,她那如鸦翅般的睫毛静静地眨了眨。   嘉善促狭地说:“你这是,吃舅母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呀?” 第073章   嘉善的声音软软地, 带着股春风拂面的柔和,与早上的颓靡,听起来截然不同。展岳见她能说会笑,还会促狭自己了, 便也从善如流地板起面孔。   他声线硬朗:“小坏蛋。”   展岳屈起一指, 隔着衣裳, 在嘉善肩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那力道,像是头狼亮出了一半的爪子,剩下的一半隐藏在了皮肉里, 收敛锋芒。   “学得这么坏。”展岳嘟囔着说, 他慢慢扑过去,作势要去呵她的痒痒肉。   嘉善哪里会是展岳的对手, 顺势就被他压在了马车的软榻上,她腰后还垫着一个大迎枕, 恰恰成了一个“羊入虎口”的姿势。   嘉善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嗔道:“还不是你打的头。”   “下一次见到舅母,我得亲自问问。你是不是真的,从来没吃过舅母做的东西, ”嘉善弯起唇,眼底有星河灿烂, 她说, “我可不能白白认下这个锅。”   两人姿势亲昵,嘉善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完话后,一直听不到展岳开口, 反倒是他望着她的视线,越发火热缠绵。   嘉善这才察觉出, 她是以一种极其“紧密”的姿势被展岳拥在了怀里。   展岳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紧相贴地,随着马车颠簸,他的手,也缓缓地捏了一下她腰间的肉。   力道倒不痛,可腰的位置至关重要,何况,嘉善本来也怕痒。她咬着唇,哼哼着说:“这还是在外头,别胡来。”   展岳却掩起唇,忽地笑了。   他温柔地捏起嘉善白皙的下巴,嘴上道:“公主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回府就能胡来了?”   他在这方面,着实是个“举一反三”的高手。   嘉善恶狠狠地瞅他一眼,白嫩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她低声道:“明天我还要去赴秦王妃的宴,不能贪觉。”   每每只要开始了,他就好像没有节制,总会弄到夜半方休。   实在太熟悉展岳的秉性,嘉善不得不提醒他一句,免得这家伙又像个不知餍足的大狼一般。   展岳勾起唇,栖身上去,熟稔地在嘉善下颔上吻了一下。   想到昨晚某人不规矩的睡姿,他翻起旧账,哑声呢喃着说:“只要公主乖乖地,别手脚并用地抱着我不放,我保证让公主睡个好觉。”   嘉善的容色红润,很快听出了展岳的言外之意。她抬眸,眼里水光潋滟,低声地问:“我昨晚,有手脚并用地抱着你吗?”   嘉善还是嫁给展岳以后,才知道自己睡觉有多么不规矩。说起来,她上一辈子也没少和展少瑛同床共枕过,怎么从没听展少瑛说,“她睡觉不老实”呢?   嘉善这样问,展岳自然诚恳地回答了。   他唇角挂着一点儿笑意,将低沉的声音抿成一线,嗓音沙哑道:“是。”   “抱得可紧。”展岳语带调笑,他压低了嗓子,轻轻地摸了把嘉善的脸。指腹上的触感,果然如婴孩般柔腻顺滑。   展岳语气不变,认真地盯着她说:“若不是怕今天早上,宫里的人都晓得我宿在凤阳阁,真想这样从了你。”   他说“从了你”,惹得嘉善的脑子一下混沌起来。好像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变成了个对她言听计从的“良家妇男”。   虽然,“良家”这个词,横看竖看都和展岳一点关系都没有。   嘉善的胸口一直跳,她被展岳的几句话说得心荡神迷,连头顶都好像要开始冒烟儿了。   她心里,无奈又甜蜜地想着:“到底是谁从谁?”   嘉善紧紧地盯着展岳清澈的双眼,刚想把这句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却听马车外,刘琦的声音慢慢传来——   “到公主府了,大人和公主请下车吧。”   这道声音,倏地将嘉善的神智拉回了笼。   意识到外头,刘琦素玉等人都在等着他们,嘉善连忙轻轻地推搡了展岳一把,娇斥道:“还不起来。”   “好,回府再说。”展岳单方面地补了个附加条件。   他懒懒地直起身子,替嘉善梳理了下快散掉的发髻,半扶着她下了马车。   “属下先去烧水。”刘琦道,“素玉姑娘说,府上还准备了供大人换的衣物,属下就不回府拿了。”   展岳点头,刘琦便先行去了后院,素玉也先去了内室里铺床。   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嘉善忍不住看了几眼他们的背影,低声问道:“你与刘琦,提起过素玉的事儿吗?”   展岳搀着嘉善,两个人正慢条斯理地在后院里走。   夜色祥和静谧,头顶上是星月交辉,清冷的月光朦胧如蝉翼般。   展岳道:“提过一嘴。”   “素玉办事妥帖大方,又在你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女官,刘琦不会不愿意。”展岳侧眸,望着嘉善说,“倒是你,真的考虑好了?”   嘉善瞥了眼展岳,抿唇答说:“想好了。”   郑嬷嬷老成持重,那日,嘉善不曾从她嘴里问出分毫来,想必郑嬷嬷,日后的防范心只会更重。   如果说母后怀元康的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那么素玉,或许就是剩下的唯一一个突破口。   嘉善现在只能赌,素玉待她是真心的。   嘉善的思绪不由漂浮到,含珠被杖毙的那天。   素玉本来有机会出宫,是看她身边的宫女青黄不接,没个稳重的人,素玉这才执意留下来服侍。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当年的刽子手之一吗?   她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这辈子,总不会再将身边的人看走了眼……吧?   大概是这个“再”字太容易将人抽筋剥骨,嘉善心里不由一滞,皱着眉苦笑了下。   展岳听她不吭声了,便莫名其妙地一作妖,伸出爪子捏了捏嘉善那张柔软的脸蛋。   嘉善的反应慢了三拍,片刻后,她懵懂的眼神才顺着他的动作望了过去。展岳见此,更是言之有理道:“夜色这么好,你还走神,这是成心惹收拾吗。”   这句“惹收拾”,终于将嘉善的思路,拉回到适才马车里旖旎的气氛里。   嘉善轻轻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清着嗓子道:“你每次动手动脚前,都要先赖我。”   “也不知道将自己的狼尾巴藏一藏。”嘉善将自己的小手,从展岳掌心里挣脱出来,她扬起眉说。   展岳轻笑了下,揽着嘉善的肩膀走进屋内,他动了动嘴唇,小声道:“看到你,就藏不住了。”   “我先去梳洗。”   展岳的手轻描淡写地从她背后滑过,指尾处带了点儿动情的缱绻,像是要品尝的美味即将开席。   嘉善活生生地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全身每个毛孔都不自在了。   她喝了口令人平心静气的安神茶,茶叶片子的涩味儿,从舌尖弥漫到了大脑。一直到味觉、嗅觉等等观感,全被|干|涩串联了起来,身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逐渐消失。   只是一杯茶喝完了,嘉善除了涩,也没能尝出其他味来。   直到丹翠来禀告说“烧好了热水”,嘉善才回神,嘱咐素玉说:“点根安神香。”   素玉道:“是”,起身便去了。   待嘉善换洗回来,展岳已经换好了新的衣裳。   公主府里备着的衣裳,都是嘉善前些时日,请裁缝量了展岳的身量尺寸以后,另给他新做的几套,展岳几乎没怎么穿过。   他换了身黛紫色的常服,瞧着雍容华贵。高挺的鼻梁下,噙着的两抹唇瓣血色清晰。   见嘉善回来了,展岳细长而漂亮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他眸光湛亮,轻道:“我给你冲了香蕾饮。”   展岳身着单衣,身上还有着刚梳洗完的皂角香。   丹翠和素玉见此情景,自然不好意思再在内室多待,两人目不斜视地为嘉善取下珠翠,识时务地告退了。   展岳便将刚冲好的香蕾饮递给嘉善,温和道:“趁热喝吧。”   嘉善几乎只有在夜里安寝不好的时候,才会喝上一杯香蕾饮。不过,她今天白日睡得多了,没准晚上真的会睡不着。   见展岳一番好意,她便接了过来喝,微微低下头问:“你明日休沐吗?”   嘉善老早接下了秦王妃的帖子,明日要去秦|王|府京郊的园子里,与他们共同赏花。   和各家各户的女眷打交道,实则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元康的眼睛刚好,嘉善明日一出现,必然会处在风口浪尖上。   如果展岳休息,嘉善与他同去,走的时候也能有理由,提早告辞。   展岳道:“明日不进宫,但我要去都督府。”   “不过,”展岳抬头,目光清亮地说,“我明天下衙以后,可以去接你。”   两人成婚以后,还没有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外人面前过。这让许多想对他们的婚姻窥视一二的人,都没机会看个分明。   明日秦王妃做东,京里的世族和皇亲贵戚们,基本都会去。   展岳是不介意,在众人面前,给足嘉善脸面的。   嘉善明白他的想法,心里已经觉得温暖了,嘴上却笑着道:“算了,那样太招摇。你既要去都督府,就和都督府的同仁们好生相处,别因为我误了事儿。”   “等下一次,我们做东的时候,再给所有人都好好瞧瞧,我的好驸马。”嘉善温柔地,捧起展岳的脸说。   嘉善的黑眸含笑,她红唇半弯着。因为刚刚喝了香蕾饮的缘故,她的脸蛋,娇艳粉嫩地如同海棠花瓣。   展岳的喉咙不自觉有些发紧,他半抬起手臂,直接抱抱起嘉善的双腿,将她慢慢扛到了床榻上。   “公主,”展岳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贴在她耳侧开口说,“你看,每次都是你先招我的。”   他俯下身去,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红嫩的两腮,直勾勾地看着嘉善说:“知道吗,昨晚你抱着我,让我无法抽身的时候。我就想着,今天一定要多咬你两口。”   嘉善的骨架小,原本脸上是没什么肉的。   不知道是不是嫁过来以后,逐渐“心宽体胖”了。这几日,脸蛋明显地在发福,尤其是两颊边,饱满得像是一颗刚掉下枝头的红苹果。   被展岳这样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嘉善“嘶”了声,轻声问:“你是壬戌年生的,属狗的嘛?”   展岳不吭气,只是直接用行动说明了一切,他埋头咬上她的唇,一手还翩然自若地褪下了两人的衣襟。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见她浑身发烫,便用冰凉的嘴唇为她送去了慰藉。   “明日你还要去赴宴,我们速战速决,”展岳二五八万似的一开口,“好不好?”   他嘴上说着“速战速决”,却还是折腾到了将近子时才消停。   事后,嘉善像是一只,被万恶的主人,撸遍了全身毛的猫一般懒散躺在床上。她肚皮上盖着棉被,心里想着:展砚清这个人,就是擅长说假话,看她下次还信不信他。   公主府里是一片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的缠绵。   傅府里的气氛,自嘉善和展岳走了以后,却无端变得沉重了些许。   西北的局势刻不容缓,再耽误一天都可能出事儿。安定侯也不能在京里待久了,傅骁两日后,就要随安定侯启程。   宋氏为他收拾好了包袱行李,见傅骁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她轻轻走上前去,张嘴说:“你下午,都和砚清聊了些什么?”   傅骁缓慢地抬起头,淡道:“我没与他说那事儿。”   傅骁的面容清癯,只有手上的薄茧,才能透露出他是一个习武之人。他低头,抿了口茶喝:“砚清姓展,又刚尚主,好日子已在眼前。傅家的事,没道理再牵连他。”   宋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末了,也只是叹出了一口长气。   她年过三十,保养得远不如宫中的那些贵人,面容虽不显老,但是鬓角处,已生了几根银丝。   宋氏唇角紧绷着,她声气弱了些:“我知道。”   “砚清现在成家立业,你是放得下心了。”宋氏的神色平和,语态里却显示哀愁之意,她道,“可亭哥儿还小,也没能有个弟弟妹妹与他作伴。”   “此去西北,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宋氏动容道,“我和亭哥儿都等你回来。”   十几载夫妻,傅骁和宋氏一向感情得当。   宋氏又是于傅家危难时嫁过来的,傅骁向来尊重她,听她这样讲,傅骁面有愧色,他拉着宋氏的手说:“是我对不住你。”   “别说对不住。”宋氏不以为意,她以一指,轻掩上傅骁的唇,“我只盼你平安。”   宋氏顿了顿,沉默良久后,她方慢吞吞地开口说:“关于安定侯,你调查归一方面,可切勿不要打草惊蛇。”   她倚在傅骁的肩头,温言道,“爹的事,究竟与他有没有干系,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能说清的。”   “最重要是珍重自身。”宋氏抬头望着他,目光恳切,“答应我,即便查出了什么,也别轻举妄动。先传书信回来,好吗?”   宋氏的嗓音和善而低柔,饶是傅骁一身傲骨磷磷,此刻也炼成了绕指柔。   他点头,将宋氏温柔地蜷在自己的臂弯里,不住道:“好。我答应你。”   得了傅骁这句话,宋氏终于眼角微弯,她靠在傅骁的怀中,安静地睡下了。   月色有多美,夜色就有多浓稠。   皎洁的月华,隐在星辰云彩背后,更显得漆黑的夜空,深邃而苍茫。都道“拨开云雾见青天”,只是这青天,究竟何时才能见。   傅骁微低下头,他的指节,紧攥地有些泛白。   那些先人的荣光,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   傅骁的视线,昏昏沉沉地望向了远方。 第074章   翌日一早, 嘉善与展岳几乎是同一时辰起床的。   嘉善早上才刚醒,就察觉到下腹处有些感觉不太对,她连忙换了丹翠进来。展岳见她脸色异样,走上前关怀地问:“怎么了, 不舒服?”   嘉善咬着唇答:“没有。”   她总不好和展岳说, 她只是来月信了。   展岳见她有事儿不肯和自己说, 脸色便不是太好。直到看见丹翠和素玉两人,扶着嘉善去了盥洗室,展岳才好像领会贯通了一点儿。   嘉善的月信来得准时, 可来月信的滋味儿, 每每都不大好受,早上时只将就着喝了一碗鸡丝粥。   展岳看她面色苍白, 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由低沉开口说:“若是不舒服, 就别去赴宴了。”   “安心在府上歇息, 好不好?”展岳握住了嘉善的手。   果然,嘉善的双手也很冰凉。   展岳有一个好处,每次在有关嘉善自己的事情上, 几乎不会一意孤行地替她下决定,而是先征求她的意见。   这总能让嘉善享受到被尊重、被重视的感觉。   嘉善想了想, 叹口气说:“还是去罢。贴子都收了下来, 若是爽约,太不给秦王妃脸面了,大不了,以身体不适为由, 早些回府就是。”   展岳听她这样讲,知道嘉善是不会轻易改主意, 只好抿嘴点头道:“那我下了衙去接你。”   “不许再推辞。”展岳抬眸,一字字地说。   嘉善笑着道:“好,我不推辞。”   “你是为我好,难道我不晓得吗?”嘉善举眸微笑,亲昵地帮他剥了一个鸡蛋,“快去都督府吧,再耽搁就要迟到了。”   展岳直接就着她的指尖,一口咬掉了半个鸡蛋。咽下去以后,他方眉目舒展,低声嘱咐道:“那你多穿些,仔细着凉。”   嘉善嫌他啰嗦,推搡了展岳一把,他才愿意走。   展岳离开以后,嘉善也吩咐素玉给自己梳妆,她换上了一件桃花云雾的烟罗衫,勃颈处隐隐显现出一点儿白皙的肌肤来。   相比起一个月前的青涩,如今,她身量窈窕,反倒多了股半妩媚的风韵。   她毕竟已经从一个未出阁的少女,长成新婚少妇了。   唯一可惜的是,离做母亲,似乎还有很远很远一段路。   嘉善摸着自己冰凉的衣裳,喟叹着想。   秦|王|府于京郊处有座梨园,这时节梨花大开,再衬着别的花骨朵,好如万千粉蝶飞舞,很有些姿态风采。   嘉善不是第一个到的,秦王妃于京中素有贤名。秦王又是今上的唯一同胞兄弟,即便秦|王|府一行人想低调都不行。   嘉善到梨园的时候,与秦王结姻亲的长卫侯夫人,已经先行到了。嘉善前头的一副车架上,正好坐着德宁长公主。   嘉善与德宁长公主前后脚下了马车。   德宁长公主与章和帝和秦王都是一母同胞,同为当年的顺妃所出。德宁长公主还最为居长,是长公主里的第一人,她出来应酬得少,也只有秦王妃这样的人物撒贴,方才能请得动她。   因为皇后的缘故,德宁长公主和嘉善的感情一直比较寡淡,再有之前,章和帝曾起过与德宁长公主亲上加亲的念头。   如今德宁与嘉善一见面,互瞧着都有些尴尬。好在都是人精,纵使心里不自在,面儿上也没露出风来。   嘉善是晚辈,便先笑一笑,福身做礼道:“姑姑。”   德宁长公主对她点头,见嘉善是一个人来的,随口问了句:“驸马没陪你一道吗?”   嘉善抿嘴笑说:“他一早赶去了五军都督府,下了衙才能回。”   德宁长公主本也只是礼貌性地征问一句,遂只点了头。两人一边说着无聊的闲话家常,一边一起进了园子。   梨园里头,秦王妃正在和长卫侯夫人与忠义伯夫人说话,见到德宁长公主与嘉善联袂而来,三人起身,各自屈膝做礼。   秦王妃脸上挂着温雅的笑意,忙让身旁的侍女请她们在锦杌上坐下,嘴里笑道:“一直盼着你们到,我与皇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德宁长公主与她笑笑,忠义伯夫人便接嘴儿道:“长公主是贵客,平常人请都请不到。我这也是自陛下的寿宴以后,首次见到长公主。”   “还有大公主。”忠义伯夫人笑道,“大公主新婚以后,好像还是头回出来走动。”   忠义伯夫人是个健谈的,她家已逝的老伯爷和老夫人,在先帝面前很有些面子,因此,她与德宁长公主、与秦王妃都比较熟稔,也开得起玩笑。   淑娴之后,就是要嫁到她们府上去。   即将要尚主了,虽然尚的是个庶公主,但是在旁人看来,这也是她们府上与皇家亲近的意思。   所以,忠义伯夫人这些时日出来行走时,多有些志得意满。在她看来,即便来日的储位之争再激烈,那也是牵连不到公主的。   无论新任的帝王是谁,为了自己颜面好看,也不会去对公主动手。而只要尚了主,她儿子这辈子的富贵,就是板上钉钉了。   为了这事儿,忠义伯夫人眼角眉梢都有自得之意,说起话来,也不落人后头。   前一世,淑娴嫁的不是忠义伯府,嘉善和忠义伯夫人并没怎么打过交道。在赵佑成登基以后,嘉善的公主府也就门庭冷落了,忠义伯府原就与她不算亲近,自然没雪上加霜。   听忠义伯夫人开口,嘉善弯着眼笑说:“我出嫁的时候,是佑棋皇兄背我上的轿,为了这个,我也得赴王妃的约呢。”   嘉善这话,是给秦王妃脸面。哪知秦王妃听了,却并没表露出过多的喜悦来,或许是练厚了脸皮,她已经学会宠辱不惊了。   秦王妃道:“便是大公主最知道疼人,难怪陛下从不舍得你受分毫委屈。”   秦王妃一句无心之谈,不由让在座几人,皆想到嘉善成亲时的规模了。其实公主大婚,张灯结彩都是少不了的,但是展岳得了赐婚圣旨以后,同时升任了五军断事官,仕途更加光明。   他一人身兼都指挥使和五军都督府的两大要职,这却是在本朝少见,也可从中窥得章和帝对嘉善的喜爱。   德宁长公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并不答。忠义伯夫人,却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都要尚主,忠义伯夫人难保不会将自己儿子的前程与展岳去对比,结果当然令人失望。   忠义伯夫人忍不住抬首,打量了一眼嘉善,嘉善正因秦王妃这句话失了神,见忠义伯夫人望过来,便有模有样地对她一笑。倒让忠义伯夫人有些许赧然,又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几人说着话,剩下的人也陆续到了。   因为是单单的女眷聚会,规矩少些,就有夫人,带着自家还未出嫁的云英少女。只是嘉善没有想到,冯婉华竟然也会随着冯夫人来。   冯大人已在京中落脚,父皇有意提拔他,听说前几日,已将他调至刑部,做了刑部右侍郎。   这就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内阁。   冯家虽在湖广经营得多,可在京里也有根基。   冯婉华又是位还未定亲的,冯大人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会调回京,所以没为她在湖广寻摸一名夫婿。此次秦王妃宴请,冯夫人便顺势带着冯婉华来赴了宴,心里多半还是存着,要为她寻亲的念头。   冯婉华说话文静,行事大方,冯大人又是风头正盛的时候。秦王妃便顺着夸了几句,点头微笑道:“早听说湖广冯氏是书香世第,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将我家姑娘都比了下去。”   冯夫人满脸微笑,哪里敢应,谦虚地道:“王妃抬举。这孩子性子闷,处久了,您就要觉得无聊了。”   秦王妃呵呵地笑道:“闷点好,姑娘家太活泼,难免要被人说不矜持。”   秦王妃素来会讲话,冯夫人即便长着几张嘴,也不好再推脱什么,没得让人觉得矫情。   冯夫人便道:“是王妃抬爱。”   秦王妃笑盈盈地望了冯婉华一眼,又招手,示意各家夫人身旁,几个未出嫁的姑娘过来。   “我们嘴碎,你们姑娘家又与我们说不到一处去,”秦王妃的话语体贴,她笑道,“让璎珞领着你们去后头的楚湘园玩儿吧。”   “免得跟着听唠叨。”秦王妃面上的笑容和气,她徐徐开口说。   璎珞是秦王妃的次女,今年十二,长得与秦王妃有几分相像。听到母妃吩咐,她便大方地起身说:“你们都随我来,楚湘园里有果子吃,还可以放风筝。”   几个女孩儿都乖顺地跟着赵璎珞去了,唯独冯婉华还一动不动地腻在冯夫人跟前。见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她便起身,轻声说:“王妃恕罪。”   “我娘头风的毛病,昨晚犯了,片刻离不得人。”冯婉华道,“我陪娘一起坐一会儿,可以吗?”   秦王妃怎么会说不可以,她脸上有重重笑意:“自然好。”   “只是,早该与我说一声的,”秦王妃面上温和,她差着身旁的侍女道,“环儿,你领冯夫人,去内室里歇一歇。”   冯夫人忙道:“不劳王妃了,没有您想得那样严重。不过是这孩子紧张,老是大惊小怪。”   说着说着,冯夫人还微嗔了冯婉华一眼,惹得秦王妃忍俊不禁:“可见是个孝顺孩子,你该惜福才是。”   这话,却也说到了冯夫人的心坎上,冯夫人不由平和地应了声“是”。   这一来一往,众人对冯婉华的印象不自然就加深了一些。   嘉善却漫不经心地以眼风扫了过去,她低头喝了口茶,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秦王妃。 第075章   冯婉华的为人做派, 嘉善只是在上一世,有过初步了解,那还是在冯婉华做了人妇以后。   印象里,冯婉华在女眷中虽然不算顶拔尖, 但身上也是极具世家女的风范。她为人较内敛, 不怎么爱去出风头, 很少会像这一次般,独树一帜。   而且,嘉善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总觉得冯婉华与秦王妃说话时, 眼角眉梢上的神情,有一丁点奇怪。   即便她的话听起来软绵绵地, 可那眼神,并没有流露出尊重的意思, 反而透着淡淡的冷漠疏离。   按理说, 冯婉华一直随父在湖广一带生活,与秦王妃应该没有过接触才是。依嘉善上一世的经验,冯婉华也不是一个爱树敌的人, 至少,她从前待自己, 就还算是礼貌客气。   她怎么会对“贤名远扬”的秦王妃这样异样呢?   嘉善凤眸微睐。   正好这时候, 裴夫人到了,嘉善只好顺着茶叶片,不动声色地咽下了这些困惑。   她起身唤道:“舅母。”   之前来了许多贵客,嘉善都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这是给足了裴夫人场面。加之裴家在京中也有着自己的根基人脉,众女眷也都给面子地, 笑着应和了几声。   秦王妃笑道:“可是来迟了,待会开席,得罚你舅母浮一大白。”   裴夫人在嘉善身旁坐下,面庞上虽有淡淡的疲惫,但是眉宇上却难掩喜色。她笑道:“府上喜事儿将至,一时抽不开身。不过,既然是我来迟了,那就认罚。”   “稍后,我好生敬王妃几杯。”裴夫人为人爽快,她温声地说。   裴元棠即将娶妻,这不是秘密,自男女双方交换过庚帖以后,就等于是定了下来。今日来的人里头,几乎都知道这事儿。   裴元棠去年金殿传胪,高中榜眼,是今上心里的一棵好苗子。奈何,裴元棠的婚事一直是裴家的一桩“心腹大患”,一直没有定下来。   如今见裴夫人主动提及,和裴家交好的景康侯夫人便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最近我邀你去城南拜佛,你要连声推脱没空,原是真没空呀。”   裴夫人笑笑,面上眉飞色舞。   她转头去看嘉善,见嘉善脸色微白,便低声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   嘉善握着茶盏,小声地说:“是小日子来了,没什么大碍。”   嘉善和展岳刚刚成婚,想要一击得中,可能性未免低了点儿。裴夫人脸上并没有升起失望,反是笑道:“这时候,更要多补些。”   “不过,”裴夫人自上而下地瞅了嘉善一眼,低声笑说,“我瞧你成婚以后,倒是比在宫里时长得要好了。”   这是在变相地说嘉善胖了。   嘉善闻言,似娇似嗔地说:“从前,舅母常说我人比黄花瘦,需得进补。如今补了起来,您又取笑我。”   嘉善的脸颊雪白,她半真半假地叹道:“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裴夫人轻握住了她的手,与旁人笑道:“你这张嘴,哪里是吃得了亏的。”   “我不也是看你与驸马新婚燕尔,日子过得极为不错,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吗。”裴夫人的脸上微蕴笑意,一派长辈和睦的样子。   嘉善便为裴夫人手里抓了几个李子,大意是投桃报李,惹得裴夫人一阵笑。   她们娘俩亲近,旋即有人闻声上前来,跟着一同凑趣。   永宁侯世子夫人道:“我也是在公主与驸马成婚时,远远瞧了公主一面。今日一见,公主似乎是真的丰润了些。”   “但看起来,依旧身量纤纤,”永宁侯世子夫人和气地说,“还是让我眼红呢。”   这几句话听着,不像阿谀奉承,却亦让人觉得心里舒坦。嘉善遂含笑道:“不过是夜里贪嘴儿,比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吃得多些罢了。”   她顿一顿,方又弯起眼,补充说:“自然,和驸马的照护,也脱不了关系。”   嘉善的语气得体,话语里虽有与展岳恩爱的意思,但是并没刻意炫耀。正是这样,才更惹人生羡。   坐得离她们近的几位夫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地互瞧了眼,有胆子大的笑说:“公主与驸马夫妻得当,怕是不日就要有喜了吧。”   “等喜讯传出来,咱们也凑趣儿,每个人添上一个好物件。”   这本是一句讨巧的话,可嘉善想到自己今早准时来的月信,与上辈子八年都没能怀上孩子的事儿,不由眉目间淡了点。   冯婉华正伺候着冯夫人,坐在离嘉善不远处的位置。听到她们这边不断传来欢声笑语,冯婉华的唇际隐去了一抹淡漠的浅笑。   她低下头,默默从桌上,拿起了一颗荔枝吃。   今日主要是赏花,等客人都来齐了以后,秦王妃便做东,引着大家伙儿去了后头的园子里。   梨园深处早就摆好了宴请,诸位女眷走走停停地,三五个凑在一起说话。因为方才的事情,永宁侯世子夫人主动地和嘉善凑成了一团,另外还有南平伯夫人几个。   永宁侯世子吕思贤,在族中排行第六,熟稔的人一般称他吕六。吕六与展岳是在同一年进的金吾卫,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关系一直处得不错。   吕思贤如今,也到了指挥使同知的地位,和展岳皆是少年意气。展岳与嘉善成婚的时候,吕思贤还来做了娶亲老爷,给展岳抬面子。   永宁侯世子夫人适才已流露出了示好的意思,嘉善心知肚明,遂也待她和气。何况,永宁侯世子夫人为人和善,吕思贤未来,也将大有前途。   世家豪门通过这些年的联姻,关系好的几乎都是有姻亲在其中。   南平伯夫人便是和永宁侯世子夫人沾亲带故。永宁侯府这几年,在朝中还算有颜面。有永宁侯世子夫人在嘉善跟前打头阵,诸人这才好意思跟着她的脚步。   赵佑泽的眼睛好了,虽然皇帝没说一定会立他为太子,但是赵佑成和淑娴的婚姻,都不算是顶好的门第,这已表明了帝王的一种立场。   展岳的势头又正盛,即便这时候,许多人还不敢明确站队,可她们也不敢怠慢嘉善。多数人都待她十分地客气,态度更是小心谨慎。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过只比嘉善大了五六岁的样子,能与她说到一起去。两人说说笑笑地,很快熟悉起来。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道:“可惜齐乐侯夫人没来,她是最为健谈的,与谁都能聊得来。最近齐乐侯府忙着嫁女,怕是没空赴约呢。”   齐乐侯与安国公结亲,这是早先赐下来的婚事,嘉善却好像不知道一般。她漫不经心地轻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似笑非笑地说:“是吗,日子已经完全定下来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微楞,片刻后才答道:“是,定在下月十六。”   展少瑛和齐家的成婚日子,是在展岳和嘉善之后商定的。但离今,也有好一段时候。   公主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刻意地不想理会这事儿?   永宁侯世子夫人不傻,甚至算得上机敏,这个疑问很快在她心里绕了一圈,她正打算从善如流地移开话题,却见有个没眼力见地接嘴问了一句:“齐乐侯与府上的大公子结亲,公主可要当傧相吗?”   傧相一般由是与新郎或者新娘极为亲近的一方出任。嘉善嫁进安国公府以后,安国公府本是有资格,请得动她的。   但不知张氏的大脑最近是不是回炉重造了,竟特别地识时务,从没有开这个口的意思。虽然,她开了口也是自取其辱。   嘉善淡道:“我的年纪,当傧相还不适宜。”   这几乎全是推托之词。   问话的那人,此刻终于缓慢地回了过味儿,再不开口提展少瑛与齐乐侯府的婚事。   也有机灵的人,联想到了关于安国公府那些“嫡庶不和”的传闻。再一观察今日嘉善的态度,对展少瑛成婚时该如何送礼,心里已经有了大致分寸。   南平伯夫人道:“说到这儿,我才发现,怎么承恩侯夫人也未来。”   承恩侯是张氏的娘家。张氏和齐乐侯夫人因为各自儿女的婚姻,忙得脚不沾地,谢绝了秦王妃的贴子,这倒合乎情理。   可是承恩侯夫人一贯喜欢往贵人圈子里钻。   承恩侯府乃是外戚晋身,不算正经的老牌世家,大概正由于此,承恩侯府的人就更想彰显出自己的显贵气息。很少会不来赴宴。   南平伯夫人这么一问,许多人才记起承恩侯府,不由都犯了疑惑。   这时候,永宁侯世子夫人却轻轻拉了下南平伯夫人的衣袖,她微摇着头,示意不要提这个话题。   嘉善站在她们中间,正好将此尽收眼底,她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了?” 第076章   自先帝过世以后, 承恩侯府在今上跟前,就不太有颜面。   一般,外戚晋身的家族,很少有人不会说闲话, 毕竟他们是靠女人一步登天的。若是真有本事也就罢了, 像西汉时的大司马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 虽有借卫子夫的势,但其本身也不是好相与,皆有赫赫战功在身。   承恩侯府却不一样, 现任承恩侯爷, 不仅人没什么本事,还爱出风头, 为世家虽不喜。   现今听到了有关承恩侯府的热闹,多的是人竖起了一双耳朵。等着永宁侯世子夫人开口。   永宁侯世子夫人看了眼周遭的一圈人, 只好压低声儿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时候, 嘉善已经不适合再去接话了,便有南平伯夫人接嘴儿道:“听您的意思,承恩侯府是惹上了麻烦?”   永宁侯世子夫人笑了笑, 轻声应道:“算是吧。”   她面色平静,轻声细语地说:“承恩侯的大公子张文昌, 去年中了恩科的两榜进士。承恩侯府, 本该有了支应门庭的人。”   “偏侯爷还想让二公子张文武,也在朝中谋个差事。听说,原是想让二公子进金吾卫。”永宁侯世子在金吾卫任职,世子夫人自然对其如数家珍, 她陪笑道,“去岁秋闱, 张文武没被陛下看重。侯爷就起了让张文武当冀州卫所千户的心思。”   千户一般是世袭的官职,由子承父。   若是该户人家没有男丁出生,则会由朝廷收回此袭位。承恩侯倒还不算是个地道的傻子,他想让张文武当的这个冀州卫所的千户,是家里承袭的人,年龄尚小,还管理不好一个卫所。   在这样的前提下,承恩侯出面与人家谈了条件,本都说好了由张文武将这个官职借走十年,等承袭的人长大了,再如数归还。   可不知怎么,张文武临到上任的时候,被兵部的人查到了这件事儿。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双方在私下里进行交易。一旦被捅到了明面去,谁都落不下好来。现在兵部插手了,冀州卫所千户的千户之职,不得不面临着一拍两散的危险。   承恩侯府不仅什么没落着,还为此吃了挂落。   这事儿不光彩,承恩侯最近一直在为此奔走,搅得承恩侯夫人也没心情出来应酬了。   永宁侯世子夫人因为是出身武将之家,所以对兵部的消息要更灵通一些,耳朵走到了众人的前头。   如今听永宁侯世子夫人一一道来,就有瞧不起承恩侯府的人先笑道:“侯爷的算盘打得这么精,竟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吗?”   承恩侯府当年在先帝跟前有颜面,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外戚出身。承恩侯爷善于投机取巧,很会拍先帝的马屁。他的儿女,嫁娶的府邸也都不错。   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张氏是出身承恩侯府,嘉善上辈子就觉得,这家子人小家子气得很,不怎么爱与他们打交道。   只是,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承恩侯府刚运作完,就叫兵部给查到了?   嘉善略扬起眉,恰好看到永宁侯世子夫人正对她友善地微笑。嘉善回以一礼,心思却不由跳到了展岳的身上。   她记得,成婚以前,张氏好像因为傅时瑜的事情和展岳发生过争执……这事儿,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嘉善柳眉微蹙,可想到张氏那一贯嚣张的气焰,她又情不自禁地低头笑了下。就算是展岳在这事儿上出了手,又怎么样?   难道她还会为了张氏,和展岳起争执吗?   嘉善一边凑上前去闻了朵梨花香,一边放松了心情。   “那边的梨花开得不错。”南平伯夫人见嘉善越逛越有兴致,便主动说道,“我们往那处走吧。”   嘉善欣然应允。   前些时日携风带雨,刮了一片梨花落。好在这几日天气回暖,日头转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今都开得极为出彩了。   嘉善抬首望着,入目是粉白相间的世界,她嘴角轻微勾起,没有留神到脚下的石子。   “嘶。”   嘉善脚一歪,正好踩在了石尖上,脚掌心立刻传来钻心之痛。下腹还与其遥相呼应,也一抽一抽地开始疼了。   若不是素玉及时搀扶了一把,嘉善险些歪倒在地上。永宁侯世子夫人正站在嘉善身旁,见她脸色刷地变煞白,忙用右手扶住她,温和问道:“要不要去内室歇一会儿?”   “是啊,”一旁的南平伯夫人也道,“离开席还早,公主去歇一歇吧。”   离得远的裴夫人本来正在与秦王妃几个说话,见她们忽然停了下来,忙关切地走上前问:“怎么了?”   “不当心崴了脚,”嘉善的额上流下汗来,她轻轻道,“没有大碍。”   一旁的秦王妃,此刻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是主人,哪里会怠慢宾客,忙指挥着丫头们和素玉一同将嘉善搀扶到了内室里头去。   却不想,内室里已经先有人在休息了。   素玉推开门的时候,恰恰见到冯夫人和冯婉华母女俩正凑在一块儿说话。冯夫人歪在榻上,冯婉华为她轻轻按着额旁的穴位,猛然见到有人进来,双方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看到是嘉善,冯夫人便要下榻,嘉善道:“夫人不必多礼。”   “既是头风犯了,好好休息才是,”嘉善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冯婉华,而是淡然地望着冯夫人,她道,“礼节不过是虚的。”   冯夫人温婉一笑,还是下榻来行了礼,嘴上问候着:“公主也有哪里不舒服吗?”   嘉善微微举眸,见冯婉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了自己。她便淡笑道:“适才赏花时崴了脚,来歇一会儿。”   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不用拘谨。”   即便嘉善这样好相处,也还是让冯夫人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她并没有继续躺着任冯婉华帮自己按摩,而是倚在了榻上,和冯婉华小声地说着话。   她们母女俩自得其乐,嘉善也就没有再搭理她们的意思。   她低头,慢慢地品着一盏茶。素玉为嘉善脱下鞋袜,拿了一只红花油来,为她轻轻揉着。   红花油清凉的感觉很快从脚心处传来。嘉善微阖上眼,心里想着,等不痛了以后,还是赶快出去的好。   于嘉善而言,她始终忘不了,那晚在楼外楼前,冯婉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嘉善总以为,自己有对不起冯婉华的地方。虽然上一辈子,冯婉华和展岳也不一定是恩恩爱爱,但是,从顺理成章上来讲,她们才合该是夫妻。   自己半路出家,算是横刀夺爱了吧。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她慢慢睁开眼,从桌案上拿起了一颗李子把玩。   “公主的伤严重吗?”冷不丁地,冯婉华竟主动与嘉善搭起茬。   她的语气慢条斯理,嘉善便也尽量做到口吻平和,她慢吞吞剥开李子的外皮,温文地说道:“不严重。”   “那便好。”冯婉华笑一笑,从榻上走下来,她施施然地说,“我娘的头风,却比看着还严重。”   “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冯婉华的语调很轻,她薄薄的嘴唇轻微张开,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家都以为的夫妻和睦,兴许不是真的和睦。”   “大家都以为的贤良淑德,也兴许不是真的淑德。”冯婉华身后长辩披肩,她小心地说。   嘉善抬眼,见冯婉华嘴角有清淡微笑,不由略正色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嘉善半眯起眸子。 第077章   冯婉华的话说得不痛不痒, 却在嘉善心里平白兴起一阵波澜。她与冯婉华非亲非故,仅有过的瓜葛,无非也就是展岳。   冯婉华这几句话,到底想说什么?   夫妻和睦指的是谁, 还有贤良淑德——满京城里, 贤良最出名的妇人就是秦王妃。   她难道在暗指秦王妃表里不一?   嘉善的目光, 情不自禁落在了冯婉华身上。冯婉华开了一次口后,便又意态闲闲,不再言语了, 好似成心地吊着嘉善的胃口。   见此, 嘉善的神情不由也冷凝下来,她淡道:“冯姑娘的话, 我听得不是太懂。”   嘉善的眼尾向上扬起,显出一种倨傲, 她神色淡淡地说:“做人做事, 我不喜欢兜圈子。”   嘉善的话里已有轻微的怒意,冯婉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她的嘴角划出微凉弧度:“公主冰雪聪明,若是不能领会, 便全当我多嘴吧。”   冯婉华道:“公主别往心里去。”   她说了这样的话,却又让嘉善别往心里去, 嘉善哪能听她的?   嘉善微微皱起眉。   这时候, 冯夫人终于看不过地开口说:“殿下见谅。华丫头这些日子是有些神神叨叨,别说殿下,就是我这个为人母的,也常有想骂她几句的时候。”   冯夫人福身做礼道:“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还请殿下恕罪。”   冯夫人语态和气,已有为冯婉华致歉之意。嘉善毕竟是公主之身, 地位超然,冯婉华一个还未出嫁的丫头,她总不好去为难她。   嘉善对冯夫人一哂:“姑娘家的心思,总要不好猜些。我们不过唠几句闲话,夫人快起来。”   素玉是个有眼色的,听嘉善这样说,忙走过去搀起了冯夫人。   冯婉华此时也道:“我有口无心,殿下莫见怪。”   嘉善实在很想堵她一句“你真是有口无心吗?”,不过是思虑再三,又看在冯夫人的面子上,才勉强忍下了这句话。   她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方好。”   趁着三个人说这一阵子话的功夫,外头已经开席。   裴夫人担心嘉善,便亲自随秦王府的侍女们过来了,见嘉善脸上微有凝重之色,以为她还在疼,旋即问说:“还不能走吗?”   嘉善见到舅母,神情总算回暖了一点儿,她含笑道:“可以走了,不过还有一点痛,舅母别紧张。”   裴夫人叹说:“这样大的人了,也不会照护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裴夫人单手挽着嘉善,嘉善一半的重量便倚在了她的身上。听到舅母关心则乱的话,嘉善想了想,笑道:“我要真怀上了,就请舅母过府来为我安胎。有舅母在身边,我做什么都能安心。”   都道女儿是小棉袄,裴夫人今日才觉得这话说得是真有道理。嘉善的笑言,无异是说在了裴夫人的心坎上。   裴夫人的声线温暖,低眉一笑道:“让驸马管你吧,我可没功夫。”   嘉善不依地腻在裴夫人肩头,裴夫人眼角不自觉漾出了更深的笑意。   几人回到席间,众人还未开席,都在等着她们来。   见到嘉善,秦王妃关切地问说:“走路还方便吗?”   嘉善微笑说:“不要紧,待会儿再歇歇就成。”   “一定养好了再动,”秦王妃最是体贴不过,柔声道,“回府的时候,我让玉萍再给你拿一些药。”   见嘉善欲言又止,秦王妃便笑了下说:“知道陛下疼你,你府上必是不缺药材的。可你从我这儿带了伤回去,总得给我聊表心意的机会。”   “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秦王妃弯着眉眼,极近温柔地说。   她已把话说成这样,嘉善要是再拒绝,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便笑着应道:“既是长者赐,那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坐下用膳吧,”秦王妃见嘉善还站着,温声道,“大家伙儿都在等你呢。”   果然,嘉善一坐下,秦王妃才吩咐众人下箸。   因为自己的迟到,弄得这样大张旗鼓,嘉善颇觉不好意思。   再有冯婉华的话时时飘在她心头,弄得她这餐饭,用得十分魂不守舍。眼角余光,时不时地就往秦王妃身上瞟了瞟。   秦王妃与裴夫人的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已过三十,快近四十的妇人。许是由于脾气良善,秦王妃的面相和蔼。   她今日身着一品王妃的冠服,眉目间带有一丝庄严的气势。一看就知,年轻时是位达练之人。   冯婉华说的贤良淑德,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她指的真是秦王妃吗?嘉善目中微澜,直到下午时宴席结束了,嘉善还有点儿心神恍惚。   来接人的展岳,看嘉善赴个宴像丢了魂儿一般,不禁皱起眉,开口问道:“有人欺负你?”   两人已上了马车,展岳说起话来便也无所顾忌了。嘉善听他一张嘴就是这样的话,真是又好笑又生气,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轻笑着说:“要是真有人,你打算怎么做?”   “唔。”展岳有模有样地思量须臾,沉稳地说,“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他一双修长漆黑的眼眸慢慢弯了起来,笑盈盈地说:“要不然,你告诉我是谁,趁着夜黑,我拿个麻袋把人堵在胡同里,偷偷揍一顿。”   展岳将嘉善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他眨着眼笑道:“公主觉得如何?”   知道他是成心想逗自己高兴,嘉善便推搡了他一把,低声道:“从哪里习来的贫嘴。”   “亏得今天,那么多人在我跟前夸你沉稳内敛,”嘉善唇角勾起,轻声说着,“原来都是假象。”   “内敛是给别人看的。”展岳微笑地注目着嘉善,他目光澄澈,“总要留一面独一无二的样子,给发妻看。”   展岳唇畔带着笑,他哑声问:“是不是?”   两人过嘴头瘾的时候,嘉善甚少有赢的机会,如今又被展岳占了上风去,她微咬着唇,白皙的面庞浮起笑意:“算我说不过你。”   展岳便得寸进尺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对见过的人物几乎过目不忘。想到他来接嘉善的时候,某个隐在人群中,看起来微微眼熟的身影。   展岳侧眸望了嘉善一眼,低声问说:“在门口时,有个穿绿衣裳的女孩儿,后我们一步上了马车。”   “是那晚,我们在楼外楼前碰到的?”展岳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   他无意的问题,惹得嘉善好一阵心惊肉跳,她垂眸,看向了展岳的靴子。   展岳还在等她回话。   不仅是嘉善对冯婉华心存芥蒂,展岳也对那晚楼外楼前的女孩儿,很是疑惑。既然她有资格赴秦王妃的宴,想必是名门望族出身。   何以从前没见过?何以她那夜的眼神,那样地惊心动魄?   展岳看嘉善还不开口,以为她是累得睡着了,就低头望向她。却见嘉善紧抿着嘴唇,面色有可见的苍白。   展岳神色一紧,想到她早上时月信来了,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   展岳不由放柔了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肩膀:“有哪里痛吗?”   嘉善嘴唇动了动,默不作声地倚在了展岳肩头。   她说:“没有痛。”   “你不是问我,那绿衣服的是谁,”嘉善举眸看着他,平和道,“是新任刑部右侍郎的女儿,冯姑娘。”   新任的刑部右侍郎,原先是湖广巡抚。至今在刑部任职的时间,还不足半月。   听到嘉善这样讲,展岳不由地将头微微仰起,他望着锦璧雕梁的马车顶,轻轻笑了一下。   嘉善觉得他这样子奇怪,便伸手在他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捏。   “不说点什么吗?”嘉善问。   展岳静静地凝视着她,见她清丽文秀的一张瓜子脸上,小梨涡若隐若现。他不禁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展岳的面容冷峻清逸,他的吐词清晰:“在我心里,只愿娶一个人当我的妻子。”   “公主要猜猜是谁吗?”展岳的嗓音低沉,他双眸含笑着问。 第078章   展岳的话一说出口, 嘉善就不由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眸子里流光溢彩,得知真相后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窘迫,与自己想的大不相同。   嘉善便知道自己这局输了半筹,她扭过脸去, 轻道:“不猜。”   她口中说着不猜, 嘴角却隐隐牵了起来, 瞧着肤若映雪,煞是可人。   展岳笑道:“可见公主心里,早已有答案了。”   嘉善面如皎月, 目光里有星辰般的光滟, 她不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明日, 你又要去宫里当值了呢。”   “今夜是与我回公主府,还是我陪你去安国公府住?”嘉善的口风渐软。她来月信时, 手脚总会微凉, 夜里有人抱着睡,也能舒服一些,不自觉会汲取温暖。   展岳听她这样讲, 眼角眉梢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他唇角上挑:“你愿意陪我在安国公府住一夜吗?”   “我昨日才留宿公主府, 今日要是再留宿, 只怕传出去,对你声名不好,”展岳的眼尾微弯,他压低声说, “或者,等大家都睡熟了, 我再悄悄过来。”   嘉善笑说:“哪里要这样大费周章,我与你一道回安国公府就是了。”   “又不是龙潭虎穴。”嘉善补充说。   展岳笑了一下,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小字:“令姜。”   嘉善偏头,奇怪地“唔”了下,展岳便用着轻微的力道,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这样睡吧。”   他的肩臂厚实温暖,嘉善很快就好像是瞌睡的人遇到了枕头。上午在秦|王|府的梨园里曾有过的那些担心思虑,在靠在他肩上时,奇妙地减少了些许。   嘉善觉得,是因为这两辈子,展岳给自己的感觉都太强烈了。虽然上一世他不属于她,可东直门前,他也一样给了她震撼和安全感。   这一世,他们是夫妻,有什么事儿一起分担着过就是了。元康的眼睛都能好,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坎?   这样想着,嘉善便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她靠在展岳肩上,短暂地睡了一柱香的功夫。   马车到了安国公府的门口,天已经黑了下来。   素玉手上提着秦王妃执意要给的一包包药材,刘琦也先去了后院里准备晚膳。   展岳下马车以后,见嘉善打着哈欠,神情恹恹地,像是一只贪睡不足的小狸奴,他温和笑道:“这么一小会儿,肩头险些被你打湿了。”   这是在取笑嘉善,一路睡得太香。   知道展岳是在玩笑,嘉善仍然止不住地杏目圆瞪,她笑斥道:“胡说。”   “不行,要罚你背我进府。”嘉善在秦王府时虽崴伤了脚,但现在已无大碍,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她一见到展岳这个样子,便觉得他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太“猖狂”了。   本来以为他定不会答应。   普通夫妻虽也会有闺房之乐,但那都是在无人时,两人嬉闹时发生的。展岳毕竟到了这个地位,又是在安国公府门口,那么多人都看着,嘉善原准备闹一闹他,就顺着台阶下来。   没想到展岳居然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煞有介事地半蹲下了身。   见嘉善还愣着,他又扭过头,从容不迫地开口说:“上来吧。”   展岳这个人向来目下无尘,他那清冷桀骜的性子是出了名。看展岳这个样子,别说嘉善,就连旁边侍奉的丹翠以及剑兰几个都怔住了。   “背”这个姿势,和“抱”这个姿势,虽然都是一种亲密的举止,可落在旁人眼里,意思却不太同。   “背”就如同是你背上压着一座山,那座山在你背上,稳稳地压住了你,让你处在下风的趋势中。   “抱”却不一样,那只是一种占有性的行为。   嘉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眼眶有些酸,小声问了句:“我……真要背我吗?”   展岳道:“再不上来,我可就走了。”   他话说得笃定,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依然耐心地等着嘉善。   嘉善迟疑了刹那,看展岳还坚定不移地半蹲在那里,她方慢吞吞地爬到了他的背上。   这是展岳第一次背她,展岳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他穿的这件绸缎衫子,还是嘉善前几日刚找人赶工出来的,触感很好,有股干净的味道。   嘉善的面色波澜不惊,却在他背上安稳地闭上了眼。她脸颊半红,轻轻地在他颈旁蹭了蹭。   展岳脚步微顿,片刻后才恢复如常。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到将嘉善背回了房里的榻上,嘉善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眼睛。   展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他自来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见嘉善轻轻揉了揉自己脚踝,又想起素玉手上的药材。   展岳不禁双眸灼灼地问:“脚受伤了?”   嘉善怕他担心,便轻描淡写地道:“崴了一下,不过,下午已经擦了药,没什么要紧。”   “是秦王妃怕我没好利索,这才让我带了药回府。”嘉善说。   展岳将信将疑,直接拖了嘉善的绣鞋,将她的裤腿仔细挽起来看。   嘉善的脚背很白皙,五根指头珠圆玉润的,泛着浅浅的光泽。她的肌肤润泽而通透,指甲上染了时兴的蔻丹,脚掌还不及展岳的手掌长。   展岳见脚踝上有清凉的药膏的味道,便小心地伸手,在她的脚踝处按了一下,他凝视着她问:“还疼吗,能不能动?”   女子的赤足最是珍贵的,虽然他们已经成婚了,但嘉善还没有被人这样盯着看过自己的脚,不免有些羞赧。   她的脚踝在他掌心上微微挣了挣,轻道:“不疼了。”   “看起来没有肿,”展岳覆有薄茧的手指,又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道,“应该不碍事。”   嘉善收回自己的裸足,她抱着腿说:“我说了,不碍事的。”   察觉到了嘉善语气中的尴尬,展岳的双眸便直视向她。他的模样气定神闲:“我又不是外人。”   “给自己的驸马看,也要害羞吗,”展岳扬着眉笑道,“公主?” 第079章   自从成了婚, 在嘴上讨便宜这方面,嘉善便再没占到过几次甜头去。她面上微赧,连赤足都好像露出了几分白里透红的羞涩。   嘉善微偏了头去,轻声道:“哪有害羞, 是不习惯罢了。”   展岳一笑, 也不说破, 只是盯着她看了片刻,压低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   “你我成婚已有月余, 我的触碰, 竟还会让公主不习惯,”展岳人模人样地道, “看来,我还需反思才是。”   展岳的眼眸弯得如同晨星皓月, 惹得嘉善情不自禁地侧首望了他一眼。   见展岳一点没脸红, 嘉善不由轻轻嘻骂道:“便宜话都叫你说去了,还让我如何张嘴。”   仿佛是为了找回适才的场子,嘉善又继续臊了他一句:“得亏驸马没做文官呢。”   本是一句闺房情话, 哪知展岳却一本正经地沉吟道:“文人的手拿不起剑,哪保护得了心爱的人?”   嘉善微怔, 似乎某些有关上辈子的模糊记忆飘浮进了脑海。   她神色微动, 嘴上倒促狭地道:“是吗?”   “原来你当初练剑的时候,就想得这么深远了。”嘉善笑道,“可真早熟。”   说着说着,嘉善似有似无地扬了扬下巴, 以眼角余光打量展岳:“我倒想知道,那时候, 驸马心爱的人是谁?”   展岳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一手轻轻地拧了下嘉善的面颊,他低声道:“公主的醋劲好大。”   展岳的呼吸声很缓,仿佛是刻意地吊着嘉善的胃口,他顿了几顿后,才轻道:“最初习武,是想保护我娘。”   “后来,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展岳冲嘉善胡乱笑了下,他一指在膝上轻敲,眼睫半垂道,“再后来,才是想配上一个女孩儿。”   展岳的声音温煦,嘉善只静静地直视着他。早在长春观时,展岳便向嘉善表露过心迹,嘉善自然知道他说的女孩儿是谁。   她双目微睁大了些,端的是杏眼明仁,桃腮玉面。   想到展岳这些年来,独自经历过的所有,她一边沉默着觉得心疼,一边又止不住地心里甜蜜——她的驸马,是那样情深义重啊。   嘉善抬手,轻轻地与展岳的小手指勾了勾,她笑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纯属瞎说。我们展指挥使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貌比潘安。能嫁给你,也是我的荣幸。”   展岳见嘉善鼻尖小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模样显得单纯又认真,心里便没忍住,起了一个调笑她的念头。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语态三分胡闹,七分温和地道:“当初,我向公主求亲的时候,公主好像没有如今这么果断。”   见展岳重提往事,嘉善不由地娇嗔了他一眼,嘟囔着说:“你在和我翻旧账吗?”   “我哪敢。”展岳忍不住将嘉善抱在了自己腿上来坐着。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本正经地微笑说,“不过是想告诉公主,与你比起来,我的荣幸感更甚。”   “好吧,”嘉善老实地点头说,“那我不和你争。”   “这么会功夫,刘琦和素玉肯定烧好热水了,”嘉善扑在他肩头道,“你当值了一天,先去沐浴。等会儿,我给你按按肩,你替我换药,好不好?”   嘉善如此说,展岳还以为自己今日是出了一身臭汗,便疑神疑鬼地在自己身上嗅了下,惹得嘉善一阵笑:“你身上没有狐臭,香着呢。”   嘉善嘴角的笑容俏皮,展岳这才放下了心,一指虚点了下她的额尖后,方才去沐浴。   展岳很快换了一身中衣出来。   时已入春,晚间温度并不如何凉,反倒是有花香鸟语,徐风阵阵,让人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展岳在国公府的院子不算大,仅是一个普通的三进小院,和嘉善的公主府的占地比起来,确实算是不值一提了。   在成婚以前,展岳其实一直不喜欢这座院子,倒不是出于大小的缘故。他曾在这座小院里,与他娘温暖的气息擦肩而过,也曾在这座小院里,狠狠推了张氏一个踉跄。   或许是今日与嘉善提到了往事。展岳恍惚想起来,这间三进小院,曾经见证过他的噩梦和倔强,而今,居然也见证了他与嘉善的洞房花烛。   多么神奇的事儿。   嘉善沐浴完,换好衣裳的时候,就见到展岳一人坐在炕上,他目光淡淡地,一手还闲散地撂在膝头。   嘉善嘴角微抿,她慢吞吞走过去,伸出手掌在展岳眼前轻微地晃了晃:“想什么呢?”   嘉善灿然微笑说:“这么入神。”   展岳招手,示意她到自己旁边来坐着,嘉善便也上了炕,与他相依偎在一起。   沐浴完以后,展岳没有束发,他的一头发丝粗硬而浓密,嘉善边为他细细地梳理着,边让他躺在自己膝上,轻轻地给展岳揉起头皮来。   嘉善的指尖力道拿捏得当,手指在发丝间揉捏的感觉,更是让人觉得温暖而柔软。   展岳静静闭上了眼,轻道:“有时候,真觉得像在做梦。”   嘉善的目光微顿,想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沉吟道:“偶尔,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她微低下头去,见展岳的神情舒适而安然,不由坏心一起,用蓄起的长指甲在展岳的额间,狠按了一下。   展岳果然皱起眉头,继而很快睁开了眼,疑惑地望向嘉善。   嘉善便笑道:“你看,我掐你,你是会疼的。”   “所以这不是梦。”嘉善的眸子闪亮,翘起嘴角说,“安心享福吧。”   嘉善说话时面色红润,展岳便目不转睛地瞧了她一会儿。嘉善心里的念头刚觉不好,想翻身下床,却被速度更快的展岳一个翻身坐起,给牢牢抱进了怀里。   “美人在怀,”展岳的声音已恢复了舒雅从容,他温柔地埋在嘉善发间,“当然享福了。”   “别胡闹。”嘉善言不由衷地轻轻地挣扎了一下,她低声道,“我癸水可来了。”   “我知道。”展岳微微闭上眼,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他的手掌,移向她细软的腰间,“再抱一会儿,我去拿药来给你换。”   “癸水来了得好生休息,”展岳笑着说,“这些我都知道。”   话都给他说了,嘉善只好在他怀里,保持起哑口无言的作风来。   展岳身上的味道一向是令人觉得舒服的,清新而又冷冽。不知是不是错觉,嘉善竟觉得,他今天的气息里,掺杂了丝诡异的甘甜,煞是好闻。   嘉善耸了耸鼻头,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没忍住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展岳这才放开她。   “这算什么?”展岳眼眸半眯,似笑非笑道,“公主成心招我,想让我缴械投降呢。”   嘉善自知理亏,只好别开脸不看他,哑声说:“哪有。”   “快去拿药来。”嘉善红着脸,赶紧推搡了他一把。   素玉从秦|王|府拿回来的药,就放在了桌上,展岳也知道今日不是纠缠的时候,一指在嘉善的发丝绕了绕后,便下榻去拿了药。   嘉善的脚踝只是普通的扭伤,已经没有下午时那么红肿了。展岳掀开她的裤腿,正打算拆开药包给她换药。   嘉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快速抬起头来,脚踝跟着往后缩了下:“府里应该也有治扭伤的药吧?”   嘉善顿了片刻,缓缓道:“把这药放进库房,先别用。”   展岳的心思是何等敏锐,他很快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药,沉声问:“怎么了?”   嘉善心中一滞。   今日冯婉华的话,到底还是在她心里埋下了一个根儿,使她对秦|王|府上下都存了疑。   嘉善抿了抿唇,神色逐渐郑重起来,她拉住展岳的衣袖,迟疑地说:“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展岳的视线扫向她的脸,正色说:“你问。”   嘉善想了想,方才一字字地轻声道出口:“在你心里,你觉得,秦王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080章   展岳微怔, 大概没料到嘉善会这样直接地问有关秦王的问题。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扫过嘉善,嘴角抿出一个平淡的弧度:“为何忽然问起他?”   很快想到一个可能,展岳面色不善地追问说:“自王府回来以后,我瞧你就有些奇怪。今日当真没人给你委屈受吗?”   见展岳又提起这事儿, 嘉善便有些忍俊不禁, 她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当真没有。”   “如今元康的眼睛复原了, 那些人巴结奉承我还来不及,”嘉善眨巴了下眼睛。   “况且,”她的音调软绵下来, 嘴角翘起, 轻笑着说,“还有你在我身后。旁的人, 只会羡慕我,哪敢让我受委屈。”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展岳, 他的脸色很快变得软和。他一边挽起嘉善的裤腿, 一手轻轻地揉在她崴伤的地方。   嘉善的肌肤细嫩白净,脚踝处又素来是人体最娇弱的皮肤之一。哪怕只是带点细微的青紫,在此时也显得尤为显眼。   展岳揉着不禁就越觉越心疼, 他放轻了声音答道:“秦王,是个聪明, 识时务的人。”   “怎么说?”嘉善抬起头望向他。   展岳微抬眼, 与嘉善缓缓对视上。   见嘉善流露出求知的神色来,他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该如何说,片刻后, 展岳方才张嘴道:“作为父皇唯一的同胞兄弟,秦王早些年是真正受了厚待。”   “我记得太后还在的时候, 秦王领礼部尚书的职务,这份殊荣,算是亲王里头的第一人。”   六部尚书是大多数朝臣魂归梦归的终极目标,也一向是亲贵王爵难以伸手的地方。虽说礼部不比吏部户部来得重要,但一样是中枢所在。以秦王当年的年纪,能担任礼部尚书,的确是荣任。   展岳接着道:“更难得的是,太后一仙逝,他便找理由,主动请辞了尚书一职。很能摆正自己的地位。”   毕竟谁都知道,生在帝王之家,血脉亲情实在是淡漠得不值一提。章和帝肯首肯他进入礼部,多半是看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   太后若是一直健在,章和帝多少会看着太后的薄面,照拂秦王几分。太后不在了,兄弟俩的感情自然会随着地位悬殊,逐渐淡薄起来。   即便是父子,也有为了皇位离心的时候,何况兄弟。身居高位久了,难免要使帝王起疑心,永定侯府和孝怀太子便是最好的例子。   秦王及时从朝政上抽身,是明白自己哪怕无官一身轻,凭着今上幼弟的名头,他也依旧能够在京城里我行我素,算是一个难得糊涂的人了。   展岳道:“现如今,秦王管着宗人府,照样也没什么人会去得罪他。但他此举,却能将父皇的疑心尽去,还能为自己赢个好名声。”   “难道不聪明吗?”展岳反问道。   嘉善从前未曾这样细致地关心过秦王,现下听展岳一一道来,她不由陷入了沉思中。   再一想到在世家贵族中一向如鱼得水的秦王妃,嘉善不由地敛容说:“看来,他们夫妇,都是极聪明的人。”   “你说,”嘉善微微抬起头,她的一双杏目里,眼神格外地意味深长,声调更是放得低缓绵柔,“这样聪明的两个人,会一点野心都没有吗?”   饶是展岳向来冷静,听到这话,也不免微怔了一下。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嘉善耳边道:“你指的什么野心?”   嘉善沉默不言,只定定地看着他,此时此刻,早已是无声胜有声。   两人四目相对,在那风平浪静的眼波之下,藏着此起彼伏的波涛汹涌。展岳的眸光好似水面下巨大的旋涡,深不可测。   他慎重地道:“有或者没有,不是眼下该操心的事情。”   “我们的对手,不是他。”展岳点到即止地说。   即便秦王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他名不正言不顺,很难得民心。相比起来,还是居长的赵佑成,更能给嘉善他们带来威胁。   这个道理,展岳相信嘉善不会不明白。只是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会对秦|王|府的事儿如此执拗?   展岳眉头轻敛,他轻轻掰过嘉善的下巴,使她避无可避地面对着自己。他淡淡道:“你我早就有默契,夫妻之间坦诚相待。”   “这话还算数吗?”展岳彬彬有礼地问。   听他这样讲,嘉善的唇瓣不禁微动。   展岳继而道:“如若算数,我希望公主能够诚实地告诉我,为何会忽然对秦王起疑心。”   “他原是不该引起你过分注意的人。”   展岳一句话,将嘉善所有能找的借口都给堵死了。是啊,秦王作为皇叔,原本不该与嘉善有嫌隙的,而且秦王妃又一直会做人。   平白无故地,嘉善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定然是有事发生。可今日展岳去梨园接人的时候,秦|王|府上下又镇定自若,不像是露了什么不该露的马脚。   想到冯婉华说的那几句话,又想到展岳与冯婉华曾经的关系。嘉善咬了咬唇,面上显出几分可见的心事重重——   说实话吗?   嘉善抬头看了眼展岳,见他正定定地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信任和尊重,嘉善便很是不安,更不好意思临时想理由来搪塞他了。   嘉善望向展岳乌黑的瞳仁,犹豫几瞬后,她方才缓慢地出声道:“我会起疑心,是因为今天,有人向我示警。”   “是谁呢?”展岳温和地问。   嘉善却没直接回答他。   她略侧过脸去,使自己的下巴从展岳的手心上挣脱了出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写满纹路的掌心,那细白的手掌上,此时全是小而细密的汗渍。   嘉善拿一旁的巾帕轻轻擦了擦,边擦,边轻声细语地问了句:“砚清,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第081章   自古以来, 鬼神之说都是最为虚幻的。嘉善心里也明白,她这两世一生的经历太过缥缈奇特,若贸然说出来,被人当做异类烧死都有可能。   大概是今夜的气氛温柔得太过分, 或许也是一个人背负地够久了, 她忽地有种, 真正和展岳“坦诚相对”的冲动。   想将自己经历的所有,都无一隐瞒地告诉他。   只是不知,他愿意接受吗?   嘉善埋着头, 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那捏着巾帕的,忍不住地在微微发颤的手指, 出卖了她此刻紧张惶恐的情绪。   展岳的观察力一向敏锐,见嘉善无端地不安起来, 他不由地也眉头锁起。   展岳边细致地端详她, 边轻声答道:“不信。”   嘉善似乎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有出声,只是嘴角半抿着, 十指紧紧交绕在了一起。   展岳却接着低低答道:“不过,我偶尔会觉得, 我们能够这样顺利地结合在一起, 也许是上苍额外给我的恩典。”   展岳笑说:“虽然不信,敬畏之情却还有。”   他如实答完,见嘉善依旧不语,便耐心问说:“好端端地, 为何要问我这个?”   嘉善微微举眸,看了一眼展岳, 见展岳秀面如初,一如往常的模样。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低声道:“我若说,我见过章和二十二年的春天,你可会觉得,我在说胡话?”   如今不过也只是章和十五年,离嘉善所说的章和二十二年,还有七年之久。展岳神色平静,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   他笑一笑,不答反问道:“是在梦里吗?”   嘉善见展岳没有想象中那样过激的反应,神思不安的情绪总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双眉略锁,反思着这个自己也一直在疑惑的问题:“或许是在个很长的梦里,或许——”   她顿了顿,徐徐说:“是前世也说不定。”   “是吗?”展岳略略低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她低垂的眼睑,“前世,我们也是夫妻吗?”   嘉善抬眼,见展岳的双眸神采奕奕,自己忽然间好像也终于定下了心。她静静地望着他,如实答曰:“不是。”   言及前世,嘉善的面色不喜不怒地:“那时候,我按照父皇的意愿,嫁给了展少瑛。”   展岳面上的笑容隐遁了些许,不等他作答,嘉善便又开口说:“几年后,你娶了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女儿。也就是那日我们在楼外楼见过的冯氏。”   展岳的面色沉静如水,他伸手轻揽着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边响起:“难怪,你会对冯氏另眼相看。”   “该不会,今天在秦|王府对你示警的人,是她?”展岳追问说。   室内安静了片刻,安神香的轻烟袅袅燃起,在屋中化作了一层白雾。透过烟雾,嘉善的双眸半眯了起来:“是。如果那能够被称为示警。”   她三言两语,简单地把在秦|王府和冯婉华打交道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我相信,她那不会是无心之言。只是不知道,她因何这么说,说的是否真是秦王妃。”嘉善冷静地分析道。   想到冯婉华在楼外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展岳一时间也不敢断言。倒是嘉善,逐渐地放松了起来,   她轻轻笑道:“或者,你可以去问问。毕竟你们曾经有着夫妻缘分,她也许会给你这个面子。”   见嘉善的语气里没有拈酸吃醋之意,展岳也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他道:“什么夫妻缘分?不是与你讲过,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前世的我怎么会那么蠢钝,眼睁睁看着你嫁与展少瑛。好在今生亡羊补牢,没有再重蹈覆辙。”展岳的眉眼温和,脑袋顺势轻靠在嘉善酥软的肩头上,“可别再拿这事儿戳我心窝了。”   嘉善轻轻弯了弯唇角,本来因提及展少瑛而有些阴翳的心,一时又柔软起来。她轻轻推了下展岳,顺着话道:“是啊,你怎么那么蠢。”   嘉善言笑晏晏,展岳的神色也变得温柔又专注,他定定地与嘉善对视了半晌,嘴唇轻动说:“会介意我问,章和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吗?”   嘉善的眼睫几不可见地轻轻颤了颤,展岳斟酌着措辞,低声道:“是不是父皇……”   嘉善抿住嘴唇,紧紧握住了展岳的手。   展岳立即更紧地与她交握住,他试探着道:“即位的,是赵佑成?”   嘉善没有吭气,展岳却已推算出前世的许多经过,他目光里流露出怜惜之意:“以他的品性,恐怕不会容裴家与元康的存在。”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也——”   展岳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嘉善倏地捏紧了他的指尖。本已没有再过多感伤的往事,此刻在最疼惜她的人面前,再次被揭开了脆弱。   嘉善自己抹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道:“都过去了。”   展岳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一种“老鹰护崽”的方式把她抱在怀中:“是,都过去了。”   他揽着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嘉善顿住,疑惑地望向他:“抱歉什么?”   “前世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展岳说。   他如此讲,嘉善却想到了那一次,他们在东直门口相遇时,展岳的几句善意之言。   她将此事说给展岳听:“当时赵佑成正春风得意,急着立威,没有人敢过多接近我。我骄傲了一辈子,何曾受得了。”   “那个时候,也只有你还敢雪中送炭,劝我要保重自身。”说着说着,嘉善的眼眶又开始微微发热,她忍住酸意,“所以,别抱歉。”   “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展岳夸张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在嘉善的耳侧亲啄了一下,“我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前世,心里也是只有你一个。”   嘉善道:“你这样闷,我又怎么能知道。”   “你知道的。”展岳道,“否则也不会将这些都讲与我听了。”   展岳低头望她:“是不是?” 第082章   夜里清风徐来, 嘉善两腮边的鬓发也被轻轻地吹拂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展岳脸上温暖而和煦的微笑,一时间,竟沉醉不已, 什么话也不想多说了。   嘉善情不自禁地将脑袋枕在了他坚实的肩上。   展岳便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过得半晌, 嘉善忽然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展岳不明所以。   嘉善靠在他肩头, 嘴里喃喃道:“我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不怕我身上有什么污秽吗?”   展岳轻笑了声,以两指轻捻起她的下巴, 认真地瞧着嘉善的脸:“常言道, 天机不可泄露。公主敢冒大不韪把天机泄露给我,我谢你怜你都来不及, 又有什么怕的。”   “再者,”展岳长眸微睐, 嗓音温和平静, “比起那些见神不见鬼的传说,我更害怕,你说的事情会再次重演。”   “不会。”比起展岳柔和的语调, 嘉善的语气要更加坚决,她看他一眼, 复又道, “不会重演。”   这一次,元康双眼已然复明,又有这样好的你在我身边。我们怎么还可能会输呢?   嘉善把这句温柔缠绵的话和她的爱意一起珍藏在了心头。   她贪婪地嗅了下展岳身上清爽而又干净的味道,低声说道:“我还是想找个机会, 与冯氏问清楚。”   “或许,她同我有相同的经历。”   “你说是吗?”嘉善征求着展岳的意见。   展岳答说:“你来决定。”   嘉善望他一眼, 取笑着道:“紧张什么,也没逼你去。”   展岳听了这句,反倒低头瞧她,“公主当真舍得我去吗?”   “有何不舍得。”清甜的嗓音从嘉善喉里溢出来,她略微哼了下。   展岳点点头:“行。”   嘉善瞥他眼,到底没忍住,追问说:“什么行?”   展岳佯装正经地道:“我明日就过冯府去问问。”   听出他是在玩笑,嘉善轻推搡了他一把,举眸微笑说:“少来了,你还真去呀。”   展岳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在嘉善耳畔炸开了来,他徐徐道:“既然不愿意我去,何必又说话来气我。”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嘉善身上逡巡了一遍,嘴里道:“我瞧公主,就是有些欠收拾。”   展岳吐气温热,大概是触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回忆,嘉善白皙的面孔,即刻间便略微脸热起来。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了一下,瞧着又羞又媚。   展岳觉得,他可能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嘉善的脸,声音贴在她耳边说:“你真是我的克星。”   他的气息实在炙热,熏得嘉善整个人都感觉麻丝丝地,霎时又无法克制地在展岳身前扭了扭。   这下子,展岳更不敢再碰她,他主动松开手,别开了视线:“我去把药膏收起来。”   他说,“明日还要早起,别耽搁晚了。”   嘉善知道他这是怕“点火自燃”,点头,应一声:“好。”   展岳下床,收拾起刚才按摩脚踝的药膏,嘴上不忘说:“脚上有伤,这几天你好生歇着。等崴伤好全了,我再带你去之前说好的京郊田庄走走。”   展岳熄灭了床边的灯芯,爬上床去,想了想,忍不住又将嘉善轻搂着,却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   他语态微懒:“那儿是个散心的好去处,还有水池可以钓鱼。”   嘉善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便不由地往展岳那边又凑了凑,应声道:“好啊。”   两人环抱在一起。   夜凉如水,展岳的胸膛宽厚,嘉善情不自禁地贪恋着展岳的温暖,在他怀里拱了又拱。   她埋头说:“下月二十八,是我表哥大婚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吗?”   展岳虽然与裴元棠有点不对付,但是他知道,裴家对于嘉善的意义非比寻常,裴夫人又待她有如亲女,自然应说:“是,一道去吧。”   “展少瑛成婚那天,我不大想去,我不想与他和张氏打交道。”嘉善又追加了一句,她问,“行吗?”   展岳莫名其妙地问:“有什么不行?”   “嫁给我,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展岳握住她手掌,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那日当值,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嘉善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说:“那我就只随礼了。”   她主动提起展少瑛,便是怕展岳心里会起芥蒂。不想他比自己以为得还要大方些。   嘉善偷偷地往展岳的方向瞄了眼,结果一下子就被展岳给逮到了,他也在瞧她。   嘉善抿了抿唇,展岳却像是知晓得她在想什么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我知道,那些不会是很好的回忆。所以我不问,你也不要再多想。”   嘉善怔了怔,片刻后,整个人终于放松地依偎在他怀里,与他脖颈相贴。   她合了眼,低低道:“你总是这样明白我。”   “不然,怎么够格当你的驸马?”展岳笑得十分耀眼。   他以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嘉善的脸,一手依旧牢牢地牵住她的手掌,温声说:“安心睡吧”   嘉善小日子初来,今天又在秦王妃那儿折腾了一天,也是真的困了。闻言,她甜甜地笑了下,在展岳怀里,慢慢地眯盹着了。   展少瑛和齐乐候女的婚事,于三月十六那天,正式地礼成了。   张氏本来因承恩侯府的事儿,一连郁郁了几天,因为这桩御赐的婚事,才总算在人前找回了点脸面儿。   听迎春说,嘉善以脚伤为由,不来出席。张氏也只是哼了哼,接过嘉善的礼单看了眼。   这一眼,却让张氏暗暗咂舌,心道:“毕竟是公主,出手就是大方。”她心头暗喜,本来因嘉善礼到人不到的那点愤怒也诧然无存。   然而,这喜还没几天,裴元棠成婚的时候却也快到了。   因着是嫡亲的母舅家的喜事儿,嘉善也不怕人知道,还没到正式的日子,便直接从公主府里随了一箱笼的礼过去,   张氏觉得,这简直是在打自己个儿的脸!   她怪声嘹气地跑到闻老太君跟前,不死心地上了点眼药,隐晦地将展岳比喻成“喂不熟的狼”。自然又只是得了一顿“眼窝大,肚皮小”的臭骂。   张氏的这番郁闷属于自讨苦吃,暂且不提,裴元棠的婚事倒确实是办得十分热闹。   裴家是书香世家,又是元后的母族,在赵佑泽双眼复明以后,巴结裴家的人便又多了起来。   加上嫁给裴元棠的顾氏亦是江南名门出身,两家的结合,早就传成了一段佳话。   成婚那日,嘉善跟着在洞房里,近距离地瞧了顾氏一眼。   见她仪态举止皆得体大方,又额头宽宽,眉眼弯弯,生就一副旺夫相,心下也有了几分轻松。   想着五舅虽然性子不靠谱,眼光倒是一向毒。前世发现了孔大夫,这辈子又寻到了顾氏。想必今后有人管着,表哥也能够让人少操心了。   她为裴元棠感到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多用了一碗。   用完晚膳后,素玉端上了一盘新进的秋白梨。嘉善胃口好,便又夹着吃了。   展岳见了,笑道:“我瞧你,怎么比做新娘子的还要欢喜。”   嘉善的面容秀婉,巧笑嫣然说:“你不知道,我那表哥的性子,一般人驾驭不来。难得他肯听话一次,我也为我舅舅舅母宽心呢。”   “我不知道? ”展岳打眼瞧她,纤长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下敲了起来,他薄唇微动,“我可知道,他曾扬言,说过要教训我。”   这是裴元棠上次过安国公府时,曾经说过的戏言。安国公府是展岳的地盘,嘉善早晓得会有下人通禀他,遂也不以为意,她捻起一片秋白梨,亲自喂进了展岳嘴里。   嘉善口中笑道:“他看着虽人模人样,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我们驸马如此英明神武,又岂会与他计较。”   展岳就着她的手吃掉了梨,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眼角微微上扬,轻声地道:“明后天我都休沐,带你去田庄转转吧。总不好老空口说白话。”   嘉善觑他眼,嘀咕说:“怎么感觉在你眼里,我像是个土包子,哪哪儿都没去过。”   展岳笑了下,漫不经心地来了句:“公主要是什么都懂,哪里都去过,岂不是凸显不出我的好处了。”   “眼下是不方便,待日后,我再带你去川蜀或者两广走走。”展岳偶尔会跟随章和帝出巡,地方去得多,他道,“蜀道虽难,但也人杰地灵,你一定会喜欢的。”   嘉善两辈子都几乎被困在了京里,确实没怎么出过远门。听到这话,她眼眸略微睁大了些,看起来乌黑清亮。   嘉善道:“说过的承诺,要算数才好。”   “我几时骗过公主?”展岳俊美的五官在光线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他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确实从未说过虚话,应的每一件事几乎都作数了。想到这儿,嘉善心头略暖,将盘子里剩下的几瓣秋白梨,与展岳分着吃了。   到了夜间,不知为何,嘉善却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二人合寝的时候,一向没让人守夜。展岳见她睡得不安心,便亲自起来掌了灯查看。   “怎么了?”展岳语带担忧,和煦的声音在嘉善耳边响起。   嘉善的眼睛半睁不闭地,模样少许恹恹:“这个月的月信一直没来,也或许是晚膳用多了,有点儿不舒服。”   展岳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前,见一切正常,才又上床去贴着嘉善的脸。   他柔声问:“我去让人请大夫来?”   “算了,”嘉善低声说,“不过是点小毛病,明日就好了。”   “把灯熄了吧。”她道。   说是这样说,可展岳哪能放心地下,他又道:“那给你用杯香蕾饮?”   香蕾饮便于安眠,这次嘉善没有反对。喝了一杯后,她才朦朦胧胧地入睡。倒是展岳,一夜都是浅眠,直把她抱在怀里暖着。   到得清晨,见嘉善没有大碍,方才敢放心。   翌日一早,两人用完早膳,齐齐踏上马车,如约往京郊的田庄而去。 第083章   京郊的这处田庄, 是当年展岳升任金吾卫都指挥使后,章和帝一并封下来的赏赐,属于展岳私人的势力范围。   这几年,他在里头培养了不少忠心的仆从。   替展岳管理田庄的是位姓田的管事。那田管事是个周全的人, 长得也十分周正, 一张方形大脸, 外加浓眉大眼,看起来忠厚本分。   见嘉善与展岳从马车上下来,田管事先行了个礼, 态度格外恭谨:“昨儿得了消息以后, 属下便将一切打理妥当了,大人与公主请。”   既能帮展岳照看田庄, 嘉善知道此人必然是他的心腹。她遂也温和地对田管事笑了下,口中道:“有劳。”   田管事忙称:“不敢。”   他领着两人去了田庄的上院。   田庄的花棚里格外种了些土白菜与水萝卜, 都养得极好, 水灵灵地,向往着生机。   嘉善没想到展岳的庄子里还会栽种这些,正打算开口问询, 展岳却一眼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先前在长春观时, 我见你很爱吃舅母种的白菜, 所以特意令人种了。”   “午膳时,给你弄点尝尝?”展岳微笑着问。   沐沐晨曦下,他那双含笑的瞳仁里写满了柔情缱绻,一如岁月最开始时的样子。   想到展岳总是这样无微不至, 嘉善觉得心口一阵发热,也顾不得还有素玉几个在, 她的脑袋微微往展岳肩头的方向倚了倚。   “砚清。”嘉善红唇微张,认真地唤着展岳的字。   展岳“嗯?”一声,低头瞧她。   嘉善脸上的胭脂擦得红扑扑地,她目光如晶,低声呢喃道:“你真好。”   嘉善今日穿了件殷红色的襦裙,耳边佩戴着一副珍珠铛。这时候,珍珠铛被风吹得叮咚响了声,倏然地撞进展岳的心里,在他胸口处,引起了一片涟漪。   他旁若无人地轻揽住了她的腰,喉结动了动,轻声说:“你才知道啊。”   嘉善扬眉看他,眉飞色舞的眸子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无言的妩媚。   她嗔道:“本来打算等你过寿时,再给你瞧瞧我的手艺的。今日既然有雅兴,稍后午膳时,我便给你露一手吧。”   “哦?”展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他侧过脸与她说,“我这么荣幸吗?”   嘉善点点头:“是啊。”   “除了父皇和元康,只有你,才能让我这样心甘情愿。”嘉善的嗓音娇艳清脆,她一字一句地说。   展岳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帮嘉善拨开了眼前的碎发,目光极致温柔。   嘉善第一次动手下厨,是在六年前,给章和帝贺寿时学的。   即便章和帝因为裴皇后早逝的缘故,对嘉善多有回护。但他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膝下儿女众多。为了始终在父皇心里保持一席之地,嘉善比旁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虽然手艺稍显生疏,但是这份用心,已是独一无二了。不想这用心,今日还能有别的用处。   到的午间用膳时,嘉善先是端上了碗清汤挂面和莲子粥,而后又陆续上了两道热素菜与一份里脊丝汆酸菜汤。   虽然尚算不上珍馐美馔,但几道菜,色香都极为不错。嘉善平日里养尊处优,能做出这副模样来已是难得。   许是怕不合展岳胃口,嘉善忙活完后,抬眸与他道:“菜是我今日才学会的,不好吃你也得吃完。”   展岳弯唇,招手揽着嘉善一齐坐着,他目中自泛着股淡淡温情:“公主且放心,我可舍不得剩下。”   嘉善拿起筷子,嘴角也带起笑意。   素玉正站在嘉善身后服侍二人,见他们夫妻其乐融融,忍不住地笑盈盈道了句:“驸马不知道,这些全是公主亲力亲为的,都没让奴婢们插手。”   “多话。”赫然被素玉说破,嘉善的脸色出现了刹那间的绯红。   她恰好一眼瞥见了旁侧的刘琦,于是柔声笑说,“我看,合该是把你嫁出去的时候了。”   这下,马上换成素玉闹了个红脸。不过,她到底是服侍嘉善近十年的女官,倒也依旧大方,只是垂手站着,不敢再多嘴。   既然提到了这一茬,嘉善也有意趁此机会把素玉和刘琦的事儿,彻底敲定下来。素玉年岁不小了,再待在自个身边,恐耽误她的花期。   刘琦是展岳的乳兄,人品能信得过。而且,之前与素玉提的时候,也没见素玉反对。   嘉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刘琦身上,她说:“驸马原先与我提过,想把素玉许配给你。你若真有心,过几日,请了官媒来提亲。”   “我自会为你们做主。”嘉善道。   刘琦是个沉稳的性子,此刻却也情不自禁地侧身望了素玉一眼,素玉的耳根烧红,正垂目注视自己的脚尖。   刘琦心上紧了紧,继而低声回复道:“是。我再亲自去趟北直隶,将素玉姑娘的家人也接来。”   “如此甚好。”嘉善笑笑,很是喜欢刘琦的这份仔细。   片刻后,嘉善又张嘴,语带清亮地敲打了他句,“自母后过世,素玉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以后你若是欺负她,我可不会因为驸马的面子而轻饶你。”   刘琦温声说:“如果真有那一日,还请公主不要客气。”   他话语说得妥当,找不出一丝差错。嘉善也算是真能放了心,转头与展岳相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目笑意。   今夜,他们就宿在了田庄里。   安寝前,展岳与嘉善谈及起刘琦、素玉的婚事来。他环着嘉善的肩,温声道:“刘琦是我打算一直留在身边的。你要是舍不得素玉,也可以让她继续跟着你,做你的管家媳妇儿。”   嘉善的双目正半睁半闭地眯着打盹儿,闻言,她语气平静道:“素玉成亲前,我会与她再恳谈一次。”   “他们终归是你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她若是成亲之后,打算好生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我也不欲勉强。”   嘉善的声音绵柔,一如往常。   可展岳知道,她所谓的“恳谈”,必然还会涉及之前对元康双眼为何会失明的怀疑。怕嘉善又会越陷越深,展岳便随手捻了一撮她的发尾在指尖上缠绕。   他低声道:“好。”   “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田翔身后的那个人?”   嘉善回忆了下,轻声问说:“刀疤脸的那个吗?”   “是。”展岳的剑眉斜飞入鬓,他慢悠悠道,“他叫陈楚,以后会专门在你身边保护你。”   “你的人在明,他的人在暗。有什么不方便查的,也可以让刘琦找他来替你办。”   “如此,可确保安全。”展岳说。   嘉善神情微顿,她知道,这定是展岳最为隐秘的人手,他竟真的就这样托付给了自己。   嘉善睁开眼,扭头看他。   在黑夜里,展岳的面部轮廓平添了几分硬朗。嘉善轻轻地抬手,一只手不经意抚上他的面部,一只手,不自觉地往他的后脑勺探去。   展岳心中似有所感,脑袋便配合地往嘉善的方向略垂。   嘉善的唇边牵起笑,嘴角立刻显出两个灿烂的梨涡来,两人的唇很快就被对方封住了。   一时间,炙热而又火烈,甚至难舍难分。   片刻后,展岳用指腹缓缓地摩挲了下嘉善的下巴尖儿,轻声呢喃说:“怎么今日这样主动。”   “不喜欢吗?”嘉善唇畔的笑容鲜艳而又璀璨,惹得展岳全身一阵麻木。   他埋头,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就此深吻了下去。   一夜过得很快。   翌日,素玉来服侍嘉善起床时,展岳却已不在了,连床边的温度都已经变得微凉。   嘉善奇道:“驸马呢?”   丹翠递上柳条,回说:“五军都督府那边一早就来了人,说是有事儿请驸马过去相商。驸马见您还在熟睡,便没惊动公主。”   “他还嘱咐我们,说晚膳前会回来,届时再接您一道回府。”   听到是五军都督府请了展岳过去,嘉善的神色不觉有点黯淡。心知展岳恐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休沐这是又告吹了。   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失望,嘉善语调平平地说:“你去问问田管事,看从这里回京,会不会路过五华寺。若是顺道,便不等驸马了,我打算去寺里上柱香。”   丹翠道:“是。”   片刻后,丹翠回来,回禀说“五华寺与回府之路正好顺道”,嘉善便打起精神,在她们服侍下更了衣,打算去五华寺添几个香火钱。   早先,太后还在世时,五华寺的住持通静法师常被宫里请去讲经。太后仙逝后,章和帝虽然不爱念经礼佛,但也给了通净法师该有的尊重。   因此,五华寺在京中声望颇高,是香火最为旺盛的一间佛寺。   嘉善早就想往五华寺走一趟。今日正好得了机会,很快换上一身常服,来到了佛祖前祝祷。   惟愿上天庇佑元康,庇佑父皇,更愿砚清往后平安喜乐,日月增辉。   还愿……   我能早日为砚清绵延子嗣。   嘉善双手合十地跪在佛前,想到这儿,鼻翼不禁微微动了动,她唇瓣干涩,诚心地叩了几首后,方慢吞吞在丹翠的搀扶下起身。   午间,嘉善就在五华寺用了斋饭,是通净住持亲自招待的她们。   由于常年礼佛的缘故,通净面目温和,一副慈眉善目的长相。   他嘱咐身旁的小沙弥给嘉善上茶,声音轻微柔和:“公主尊贵非比寻常,想必所求,必能称心如意。”   嘉善笑了笑,客气道:“愿能如住持所言。”   通净法师善名在外,不管他这句是不是出于安慰,嘉善心里总归得到了些许慰藉。   用完斋饭后,嘉善才携素玉几个离开。   五华寺的梅花是在这京里最出名的。可惜眼下的时节,苦寒梅已谢,倒是梨花千树万树地开着,好不美丽。   嘉善无心赏景,正准备踏上马车,却眼尖地瞧着了一人,掀起车帘的手不禁一顿。   这么巧?   她眸光微闪,招呼素玉道:“去那边,帮我把冯姑娘请来。”   素玉用了片刻功夫就将冯婉华带过来,冯婉华身边只跟着她的贴身侍女珍珠。   见到嘉善,她似乎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大方行了个礼。   嘉善的目光淡淡一扫她,继而吩咐素玉丹翠道:“你们和冯姑娘的侍女一起,去冯家的马车上坐着,我有话与冯姑娘,单独说。”   嘉善咬重了最后几个字音。   素玉丹翠齐齐道是,只有珍珠担忧地看了冯婉华一眼。冯婉华向她点头,她方才跟着素玉她们离开。   珍珠走后,冯婉华镇定自若地与嘉善上了马车。   嘉善见她意态闲闲,自己遂也不言语,只是低头,神态自如地把玩着手心中的一个同心结络子。   须臾后,还是冯婉华先忍不住了。她狭长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嘉善,张嘴道:“不知公主唤我来,有何赐教?” 第084章   冯婉华开口后, 嘉善终于抬起了头,她仔细地端详起冯婉华。   冯婉华有张雪白的面庞,小小的瓜子脸,鼻头甚圆。这样的长相, 秀气有余, 而英气不足。   不过, 她大概本身也不是个英气的性子。   嘉善将视线移开,浅笑着说:“谈不上赐教。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好生问问你。”   冯婉华的唇畔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嘉善靠在一个赤金绣面的大团枕上, 面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她有意试探冯婉华, 边片刻不落地端详起冯婉华的神色,边淡然开口道:“坦白讲, 我不是圣人,也不够大方。如非必要, 我真不是很想和你打交道。”   “你明白吗?”嘉善微扬起柳眉, 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举手投足间,那股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已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冯婉华的视线在嘉善那张花颜月貌的脸上落了一瞬后, 方才缓缓移开,她双唇翕动道:“明白。”   冯婉华勉强含笑说:“从公主的婚事发生改变、从四殿下的双眼能够复明的那一日起, 我便明白了。”   嘉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自己与她都早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牌。   不知怎么,一颗心反倒放了下来,嘉善笑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不及公主玲珑剔透。”冯婉华望着她说。   嘉善笑了笑,口中道:“客气话, 就不要多说了。”   她脸上依旧笑着,嗓音清朗而婉转, 只是眼神陡然地变深了一些。她道:“愿意告诉我,那日在秦|王府,你话里究竟暗藏什么意思吗?”   嘉善的话问得礼貌,可冯婉华观其神情便明白,她不会容自己说不愿意。   冯婉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望向了车帘外。   此时,两架马车正一前一后地,缓缓驶出五华寺。   车夫驾得稳,倒不如何颠簸。旁侧的青石小路上,早已扫净了连连冬日的萎靡,转成了枯木逢春,绿树成荫的画面,惹得倦鸟皆频频停下来驻足。   冯婉华的目光停留在这样美好的春日上,她道:“公主生在太平盛世,大概没见过民不聊生的场面。”   “但我见过。”冯婉华面色如常,目如点漆。   她不疾不徐地说:“我见过饥寒交迫的难民,见过被突厥频频侵扰的边疆,见过收成不好时,饿殍遍野的州县。”   “所以,我接下来与公主说的,也全是为了,让这种场景,不要再现人间。”冯婉华缓缓道。   嘉善眉梢微挑,她压下心里轻微的讶异和震撼,不动声色道:“我自问,并不身负拯救苍生的本事。”   “您或许没有,”冯婉华顿了顿,她轻说,“可您的驸马有。”   嘉善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及展岳,正想细细地观察冯婉华的神情,她却及时地扭开了头。   冯婉华略略凝神,语气仍与之前一样,心态似乎并未因展岳而有所波动。   她说:“咸安三年,西北失守,安定侯战死边疆。是时任左都督的展砚清领着残余兵马,击败突厥的叶利可汗,花两年时间收复了失地。”   “咸安五年,”冯婉华的目光转向别处,她轻描淡写地说,“秦王趁国力空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也是您的驸马,出兵镇压。”   咸安是赵佑成即位后的年号,嘉善不会忘记。她只是没想到,在她死后,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更没想到,展岳居然真就凭一己之力,肩负起了家国大任。   嘉善又是感慨又是与有荣焉,她问:“镇压成功了吗?”   冯婉华笑笑,回答道:“应当成功了。”   “应当?”嘉善对她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就追问了。   冯婉华垂下眼睫,涩然地答说:“我不慎落入他们的圈套,为了不拖累他,在王府自尽了。”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场祸乱平息的那天。”马车内,光影疏微,冯婉华脸上泛起浅白的光泽。   嘉善不知道,冯婉华是以这种方式香消玉殒的,心里不由地起了轻微的钦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婉华,静默了良久后,嘉善肃然回说:“难为你了。”   冯婉华微微怔楞,她平静地道:“不难为,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冯婉华说“死得其所”,嘉善不禁正色起来。   “老实说,”冯婉华没有注意到嘉善的情绪变化,她嗓音微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坦荡,“公主很荣幸,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她眸色黯淡,话里更仿佛有还未尽的情意。哪怕是已加以掩饰,也还是被嘉善听了出来,这一时,嘉善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冯婉华,说完后便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妃色长裙的一角,她说:“我相信,公主听到我所言后,必然也不会让人间再坠炼狱。”   冯婉华的五官在阳光的缩影下,逐渐清晰起来,她眉目清秀:“还有一件事儿,想必公主,也很愿意知道。”   嘉善脑海里已起了预感,盯着她,长眸微睐:“什么?”   “我被挟持的时候,曾听到过秦王妃梦魇,”冯婉华喉间滑动,她双颊莹润,低低道,“秦王妃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冯婉华暗暗叹息一声:“我私以为,或许与四殿下有关。”   马车里的光线逐渐低迷下来,嘉善那张容光娇艳的脸,神色骤冷。   竟然是秦王妃,是她吗?   母后与元康又和她有什么仇怨?会使她下此毒手?!   嘉善的心绪复杂难言,毕竟这是个完全出乎了她意料的结果。   即便秦王和秦王妃有反意,但是那年元康尚未降生,他们就算再未雨绸缪,也不至于对孕中的母后出手吧。   嘉善死死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回忆起与秦王妃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瞬间,马车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撞击般。嘉善与冯婉华,在措手不及间,皆差点跌落下座位。   嘉善的神思被抽离开,她扶住马车壁,堪堪坐稳,正待她掀开车帘时,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流寇。请您与冯姑娘安心待在车里,切莫出来。”   嘉善眉间愈紧,他们的马车虽然还没完全进京,但这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寇?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嘉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昨日展岳才把陈楚秘密安排在了她身边。陈楚若没有本事护她平安,展岳也不会把她的防护问题交给他。   除了陈楚,她身边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解决这伙流寇,必然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本就因元康的事情而情绪不佳,此刻又逢意外。嘉善轻掀眼皮,盈盈双目中,有轻微怒火在烧。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马车外,果然再次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公主放心,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全都击毙了。我这便把他们扭送到九门提督处。”   嘉善轻“嗯”了一声,对他的做法并未表达意见。   她慢慢掀开车帘,说道:“我下去看看。”   冯婉华跟着道:“我也去。”   车夫的神色似有为难,欲言又止道:“下头不干净,恐怕吓到了公主。”   “没事儿,”嘉善的脸冷若冰霜,她郑重了语气,“我怎么也得看看,敢在京城脚下作乱的流寇,长着什么样子。”   车夫见拦不住嘉善,只好拿来脚凳,谨慎地让素玉几个扶着她下来。   嘉善缓慢地下了马车,冯婉华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走几步,冯婉华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公主——”   嘉善回头望她:“怎么了?”   “您,”冯婉华的唇瓣颤了颤,措着辞说,“您的裙子上,好像有血。”   嘉善蹙眉,有些迷茫地提了裙角看。   素玉和丹翠两个更是大骇,她们也连忙绕到嘉善身后去,替她仔细地查看起来。   不过少顷,眼尖儿的丹翠先发现了那团血迹,她一颗心即刻高高地悬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指着血迹,对嘉善道:“公主,真的有!”   素玉惶然大惊,忙搀扶住嘉善的胳膊,担忧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扶您去马车上歇着。”   她们一个两个都惊慌失措,反倒是嘉善这个正主,神情无比地镇定。   她比她们都清楚,适才马车虽发生了冲撞,但是她绝对没有受伤。   倏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嘉善忽地毛骨悚然起来,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咬着唇道:“先就近回京郊田庄。”   “马上请大夫来,”嘉善脸色煞白,她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连连道,“马上!”   “是!”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了大夫,与此同时,陈楚则立刻派人,去了五军都督府,将此事报告给展岳。   听说是在回府路上遇到了流寇,展岳的目光清冷,他背手站着,问来人:“现在情况如何?”   “流寇基本已被击毙,只余个别活口,”来人恭敬地答道,“公主已经派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卫大人那里。”   听到嘉善并未出事,展岳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点儿,他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转告卫大人,让他务必给我个交代。”   “是。”   来人低首,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吞吐地道:“还有一事儿。”   展岳抬头,乌黑的眸子紧盯着他。   来人顶着这样的目光,更觉压力,他咬着牙道:“公主虽没受伤,可是……”   “可是,见红了。”来人一鼓作气,终于将话说完。   展岳隐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默默收紧,脸色更是刹那从白转青,他的声线,少见地出现瞬间颤抖:“带我去。” 第085章   京郊田庄与五华寺相距不远, 出了这样的状况,嘉善也只有在一个彻底安全的环境里,才能真正放下心。   田管事听说是嘉善见红了,连忙派人找出了过冬用的碳火, 又把垫席都换成厚重的, 还在被窝里给嘉善塞了个汤婆子, 就差没在上院里烧地龙了。   大夫来的时候,嘉善正在喝一碗刚熬煮出来的桂圆枸杞粥。桂圆和枸杞皆是益气补血之物,正符合她现在的需要。   自从发现自己见了红, 嘉善便眉头紧锁, 一只手更是至始至终地捂在小腹的位置上,胸口吊着一口气, 迟迟不敢松懈下来。   她上辈子不曾生儿孕女,只小产过一次。   因此, 在这事儿上, 真是毫无经验,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儿的,是现下的感觉与她当时落胎时的痛感, 完全不一样。   可她仍旧不敢大意。   素玉领了大夫来,嘉善面有苍白, 美目微阖。大夫也不知嘉善的身份, 只当她是位普通的贵妇人,认真为她请脉。   须臾后,大夫起身道:“恭喜夫人,您确实是有身孕了。”   素玉与田管事几个, 眉目间皆隐隐地欢喜起来。   唯有嘉善还不大放心,生怕他接下来, 会再蹦出一个“但是”,相比起来,那更是她无法承受的。   嘉善倚靠在榻上,睁了眼,有些虚弱地问:“为何会见红?”   大夫温和地解释说:“夫人的脉象有些虚,是胎相不稳之兆。许是今日受到了什么冲撞,或者是——”   大夫语气一顿,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嘉善忙抬起首,做侧耳倾听状。   大夫先是望了嘉善一眼,继而才答道:“或者是,行房中事时,无意中伤到了。”   嘉善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回答,联想起昨夜的春风一度,面上不禁又羞又窘,长长的睫毛不住扑扇,她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我明白了。”   大夫躬身说:“夫人无须过多担心,我这就给您开付固胎的方子来。夫人可依样服下,之后再静养几天,应当无大碍。”   听到大夫这样讲,嘉善总算笑了笑,温声道:“有劳了。”   她偏头嘱咐素玉:“拿份封红。”   不消嘉善吩咐,田管事早都将此准备齐当。他微笑地送了大夫出门,边从袖中递出封红,口中边说道:“我这便派人跟您一起去抓药,这是我家夫人的心意,请您莫要推辞。”   世上哪有不喜钱的人,大夫做了一楫,连连笑道:“是。”   送走了大夫,嘉善嘴角的笑容终于掩不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小腹前,轻轻地来回抚着。   直到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她和砚清的孩子。   是真的吗?   素玉噙着笑,亲自上前去,仔细地帮嘉善把被角掖了掖,她道:“恭喜公主。这些时日,您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再伤身了。”   丹翠也喜形于色道:“恭喜公主。”   嘉善亦笑容满面,她侧头,忽然却瞧见冯婉华和侍女还随侍在一旁。想到她们适才也听到了大夫的话,嘉善不觉略微羞赧。   刚想请素玉帮忙送客,这一时,展岳却已匆匆赶来了。   自从得了消息,他几乎是一路马不停蹄。进门的时候,衣角尚挟着风,几步就扑到了嘉善的塌前。   早已顾不得屋子里围着的一圈人,展岳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指尖忍不住地在微颤,他哑声问:“觉得怎么样?”   他一身玄衣,长身玉立,这样穿廊而来。   从冯婉华嘴里听到真相时的无法置信、遇到流寇时的胆颤微寒与见红时的惊慌失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都在眼下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鼻间处还在不时传来阵阵清冽而又温柔的气息,嘉善觉得鼻头有点酸,甚至想直接钻到展岳怀里,好好地抱一抱他。   可顾念着还有旁人在,到底忍住了。   只亲昵地捏了捏展岳的指肚,嘉善微笑回说:“没事。”   田管事刚送完大夫回来,此刻见到他们夫妻恩爱,他也是真正地喜上眉梢,忙道:“公主有喜了,大人放心。大夫方才已经来请过一次脉,属下听说他是除龚院判外,最好的妇科大夫。属下已经令人在炉子上煎了保胎药,煎好了便拿过来。”   展岳的双手环抱住嘉善的肩,求证性的目光,直直望向她。   嘉善对他一点头,轻柔回说:“是真的。”   “我听说你见红了。”展岳微微闭上眼,一只手索性完全揽住她,另一只手空出来,捉住了嘉善的柔荑。   他将她白嫩的手翻过来,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嘉善的手心温度滚烫,更衬得他唇角微凉如冬夜。   展岳将脑袋埋在她掌心上,好似在寻求慰藉,他轻轻道:“我还以为……保不住了。”   他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像是个卸下盔甲的少年。   嘉善便没把手收回,顺势揉一把他乌黑的发,笑一笑,与他道:“我也这样以为,好在都没事。”   她抬头望展岳,见他额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不由弯了唇说:“吓到你了吧?”   “是,”展岳抚着她的面颊,低声道,“吓到我了。”   “明日我再亲自请龚必行过府。”虽然大夫说孩子还在,但是展岳见嘉善的脸孔苍白,还是觉得担忧心疼,他说,“再请他来为你看看。”   “好。”嘉善轻轻应了声。   龚必行是裴皇后留给嘉善的可用之人,又恰好是妇科圣手,一直负责照料她的身子。他来看过以后,嘉善也能更放心些。   偏头时,嘉善见冯婉华和珍珠正在看着他们俩,便轻咬着唇,吩咐田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帮我送冯姑娘回府。今天也难为她了。”   这时候,展岳才发现冯婉华的存在。   想着嘉善说过,他们是前世夫妻,展岳只目不斜视。他换了副与刚才的柔情蜜意截然不同的神情,淡淡补充道:“找几个妥帖的人,要确保安全。”   田管事弯身道:“是。”   夕阳缓慢地爬上了山头,今日天边没有晚霞,只有低垂而落寞的一轮红日。风声吹过,窗棂响起了闷闷的“簌簌”声。   冯婉华呆愣地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田管事不禁仰起头,奇怪地唤了声:“冯姑娘?”   冯婉华移开视线,挤出笑道:“有劳。”   静了片刻后,冯婉华嘴角挽起一抹和婉的笑意,好似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她道:“恭喜公主。”   嘉善轻轻说:“谢谢。”   冯婉华对她福了个身,终于抬起脚,向嘉善与展岳告辞。   冯婉华走后,素玉很快端了药来,由展岳亲自喂给嘉善服下。服完药,屋子里侍奉的人便自觉退下了,好留给他们俩说话的余地。 第086章   因为嘉善见红的缘故, 他们已不预备今日返京,打算在田庄里修整一晚,明天再打道回府。   展岳和嘉善两人一齐靠在榻上,换下一身常服, 身后各垫着一个软枕。   喝完那碗药以后, 嘉善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 只是身体依旧有些无力。展岳谨慎地轻抚她的肚子,轻声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嘉善从未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弯了眼道:“怎么变得这样胆小。这才两个月, 还有八个月得熬呢。”   “八个月,”展岳重复了一遍, 低低道,“也很快了。”   他揽过嘉善的肩, 微微笑说:“等龚必行来看过之后, 我请舅母为你安胎,好不好?”   他口中的舅母是傅骁的妻子宋氏。傅骁已于月前随安定侯去往西北,傅家如今只剩下宋氏和其子亭哥儿。展岳上次带嘉善去傅府时, 便看出她与宋氏极为投缘,眼下正好宋氏得了闲, 他与嘉善都没经验, 请了宋氏来,双方都能安心。   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更知道若不应下来,展岳今晚只怕连觉都睡不好。嘉善便慢条斯理地道了声:“好。”   她觑他一眼:“你怎么不问, 我今天碰到冯姑娘,与她都聊了什么?”   展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讲, 那我问问。”   “装样。”嘉善笑着评价他。   忆起冯婉华的话,嘉善的神情正色了些许,她那双滚圆的杏眼如黑曜石般,在暗夜里,泛起了一点清冷的光辉。   “她告诉我,秦王夫妇以后会谋反,还说——”   嘉善紧紧抿着唇,语气陡然加重了:“元康的眼睛可能与秦王妃有关。她曾听到秦王妃梦魇时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展岳:“你怎么能确定她说得是真的?”   嘉善古怪地看他一眼:“因为我看得出,她对你,还是很喜欢的。应当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蒙骗我。”   “哦?”展岳扬起眉,轻轻地揉了一下嘉善的耳垂,他嗓音低哑,“如果真喜欢我,不是更会说谎话骗你吗?”   嘉善淡笑一声,平静道:“我感觉她不是那样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嘉善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下午,冯婉华提起展岳时的曾有过的神情,她道,“或许就是她的想法吧。”   展岳望着嘉善,道了句:“你倒是懂她。”   嘉善歪头,随意地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她和我一样,都懂得欣赏你的优秀,也舍不得让你冒险。”   “不过很可惜,”嘉善顿了顿,伸出双臂去牢牢环住了展岳坚实的胸膛,她扑在离他心跳最近的位置上,弯唇说道,“你只能属于我,不会属于她。”   展岳的喉结动动,指尖在嘉善的下巴和脖颈处来回轻柔地摩挲着。   他心想:“你就会说好听的话唬我。”   “唬得我为你生为你死。”   展岳的眼睫颤了颤,低头描绘起嘉善水嫩的朱唇。他的手指修长,线条干净分明。   轻轻地在嘉善唇上一点后,展岳说:“关于秦王妃的事儿,也许可以听听汝阳舅母的意见。”   “她毕竟比我们接触秦王妃的时间都要长。”展岳为她出谋划策。   汝阳长公主虽然已遁入空门,但是从前总与秦王妃打过交道,或许知道一些他们不曾听说的旧事儿。   嘉善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   “我之前就答应了姑姑,要去长春观与她一叙,一直没能应诺。正好趁这机会,请她来公主府坐坐。”嘉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温柔笑笑,“也好把这好消息分享给她。她要是知晓了,一定很高兴。”   展岳的视线转向嘉善的脸,见嘉善正在冲自己笑,便也忍不住弯起眼睛,他在嘉善的发上揉了揉,口中道:“都随你。”   谈笑间,两人熄了灯,很快和衣而眠。   嘉善和冯婉华在京郊遇流寇的事情,并没能瞒得住章和帝。当夜,九门提督与顺天府尹就被传唤进了宫。   见到这两人,章和帝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一掀眼皮,语气是慢条斯理地,听起来却有股不怒自威的威仪:“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打劫公主车架。谁来告诉朕,究竟怎么回事儿。”   嘉善虽然是把人送到了九门提督那里,可顺天府尹与提督衙门共同管理京城治安,因此在这事上,顺天府也没能置身事外。   听到章和帝问话,九门提督卫子谦与顺天府尹陈再祥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卫子谦弯了身,恭敬答道:“禀陛下,臣已查清楚了。”   章和帝抬头看他。   卫子谦的年龄将近半百,是最早跟随在章和帝身边的人。   在章和五年时,他便在九门提督上任职,至今已有十年光景,这些年,京城治安倒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他头发略有些花白,身板依旧还是很硬朗,连带着声音也中气十足:“经臣审问,那伙流寇已招认,是刚从豫州流窜过来的。”   “豫州今年年初,就因收成不足而起过祸乱。豫州的官府兵力不足,养成了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到了京郊还不知收敛。”卫子谦将审问结果一一道来,“他们见公主的车架显赫,以为是哪位富贵人家出行。想绑了公主,以此来换点银钱。不料这次撞到了老虎嘴里,被公主身边的护卫所擒。”   章和帝目不转睛地看他,沉声问:“就这么简单?”   “是,”卫子谦面不改色地答,“经臣调查,确实如此。”   “陈再祥,”章和帝又点了顺天府尹的名字,他的目光微微垂下,“你怎么说?”   不比卫子谦老成持重,陈再祥是个还未到不惑之年的“年轻人”。他出身仕林,整个人瞧着带点书生文气。   陈再祥的语气镇定自若:“臣也见了那两个流寇,臣与卫大人的审问结果基本吻合。另外,臣已派人连夜去豫州调查。”   “豫州,”章和帝冷冷哼了声,他面上一寒,“豫州官府是做什么吃的。区区几个山匪流寇,几个月了居然还未剿清!”   “卫子谦,”章和帝的长眸半眯,不紧不慢地说,“你去兵部领令,明日出发去豫州督军。”   卫子谦愣了愣,继而才道:“是。”   见完他们二人,章和帝又传令陈功,让展岳明日护送完嘉善回府以后,即刻来面圣。   陈功领命而去。   翌日一早,展岳还未在公主府正式歇下脚,就被陈功派来的小黄门召走了。猜到是嘉善昨天遇刺的事情惊动了章和帝,展岳赶忙换下一身衣服,匆忙进宫去了。   此时,章和帝还不知道嘉善已有身孕的消息,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才在田庄与展岳耽搁了一夜。   章和帝先例行问候了嘉善的身体,听到展岳回答“一切无碍”时,他的语气方和善了些。   “朕已令卫子谦出发去豫州。”章和帝边说话,目光边转向展岳。   展岳正身着从三品官服,头颅虽然微微低下,可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好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挺拔又巍然。   章和帝透过日光看着他,慢慢说道:“他不在京里的日子,朕属意你代九门提督一职。”   饶是展岳一向冷静,此时也不免怔楞了片刻。   九门提督和金吾卫都指挥使一个掌京城内治安,一个管宫内禁卫,自然都算是帝王的心腹。   只是指挥使官居从三品,而九门提督则是正二品官职,相比起来,大概还是九门提督要更胜一筹。   展岳原本就打算找个好时机离开金吾卫,一心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不想帝王竟然厚爱至此,愿将整个京城都托付给他。   是什么让父皇定了这样的主意?   展岳一时间无法想到那么深,只能本能地道了声:“是。”   他半抬起头,缓慢地对上了章和帝那张已略有些苍老的脸,低声说:“还有一事,需得禀告父皇。”   章和帝:“何事?”   提到这,展岳嗓音里的温柔就多得快要溢了出来:“公主有孕了。臣进宫以前,已派人请龚院判去了公主府,此时,约莫该看诊完了。”   “怎么没人来告诉朕,”章和帝喜不自禁,不由得拊掌笑说,“好,好啊。”   章和帝的眼皮上笑出了两道深深的褶子,他不禁又看了展岳一眼,舒出口气道:“把你手头上金吾卫的事儿交给吕思贤,去提督府走马上任完,早些回去陪她罢。”   展岳躬身:“是。”   “传龚必行进宫来。”章和帝又吩咐身边的陈功道,“嘉善的胎,朕可就交给他了。”   陈功的眼角眉梢也都是笑意,马上笑吟吟地道了声:“是。”   嘉善有孕一事儿很快传遍了宫里,自然是有人欣慰有人愁。   因为传了龚必行来问候,所以嘉善见红的事情也没能瞒过章和帝。章和帝当天特地从宫里拨了血燕与许多稀奇的药材下去,活比他自己要添儿子还高兴。   庄妃也得了消息,静妃早她之前就随着帝王的脚步送了东西去公主府。她和静妃共掌后宫,与嘉善在明面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不过背地里到底愤愤难平,庄妃咬着牙,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能生出个什么东西,这样金贵。”   赵佑成今天刚好来请安,正在庄妃的承乾宫歇着。   闻言,赵佑成有些阴郁地垂下眼角,道:“父皇是不是太过疼惜她了。”   “四弟从前看不见,父皇心疼她也就罢了,”赵佑成说到这就压不住火,语气陡然变得更尖利了一些,“如今再这样,岂不是——”   岂不是成心抬举她,岂不是不给我们半点面子,岂不是表示我们没机会了?   这话赵佑成没说,料定庄妃也听得出来。   庄妃脸色一寒,眉宇间充满郁色。   她今天恰恰穿了件墨绿色的上襦,更衬得她面色冷白,不负朝气。庄妃眼角上扬,冷冷问赵佑成道:“赵佑泽而今如何?听说他最近在上书房与你们一起读书,他的功课习得怎么样?”   “他,”赵佑成双眼半眯,略一顿道,“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第087章   庄妃没想到赵佑成对赵佑泽会是这样一个评价。在她的印象里, 赵佑泽不过是个躲在嘉善庇佑下的鹌鹑,还是个瞎了的鹌鹑,远远不如嘉善的战斗力强悍。   即便他现在复明了,也只能算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子。除了元嫡的名头闪亮点外, 其余的地方, 哪里能与她悉心教养十几年的儿子相提并论。   庄妃遂目光凌厉, 皱着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情,赵佑成的神情便不大好看,活像一头四处喷火的牛。他闷闷道:“昨天父皇来上书房考校我们功课, 他回答地很好。”   听到只是考校功课这样的小事, 庄妃不以为意地笑笑,宽慰儿子道:“我当是甚么了不得的, 不过是答个功课罢了。兴许只是陛下念他初初读书,问的问题比较简单。这又有何好担忧的。”   “你自小得名师教导, 你父皇对你期望有多深, 你该明白,”庄妃道,“不要妄自菲薄。”   赵佑成抿了抿唇, 有些话他不好与庄妃说太多。可章和帝问得实非一般的功课。   昨日未至午时,章和帝忽然兴起, 来到诸皇子读书的上书房, 问了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朕今早刚收到西北发来的紧急军情,驻守西北的安定侯回报说,突厥的叶利可汗如今正蠢蠢欲动,有再犯边境的意图。”章和帝扫了一眼或坐或立的人, “自太|祖皇帝起,西北突厥便一直是我朝心腹大患。你们以为, 朕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叶利可汗?”   诸皇子,从赵佑成起,最大的而今不过也十五岁,还远不到能上朝理事的年纪。   虽然从小就有翰林侍讲在旁指点,各个都受到过非凡的教育,但是章和帝还是头回拿军国大事来和他们讨论,是以一时间都有些愣怔。   章和帝点名道:“佑成,你居长,你先说。”   赵佑成在所有人里还算冷静地,道声“是”后,便缓缓开言了。   “儿臣以为,突厥为祸多年,好如当年百足不僵的匈奴。父皇该效仿汉武的手段,强攻之。”赵佑成铿锵有力地说,“西汉自高祖皇帝起,一直奉行和亲政策,隐忍多年。直至汉武以雷霆手腕远征匈奴,方才吐气扬眉。大司马卫青七征匈奴,与骠骑将军经漠北一役,歼击匈奴九万人马,导致漠南无王庭。此后数年,西汉再无边患灾祸。”   “我朝如今兵力雄厚,安定侯又是多年老将,与突厥打过许多交道。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歼灭。”赵佑成躬身道,“若成,父皇便是我大梁百年英主。”   章和帝笑了笑,并未对赵佑成的说法表达意见。他眼眸掠过站在一旁似乎在发呆的赵佑泽,语气微沉,继续点名:“元康,你如何看?”   赵佑泽才来书房没几个月,又是才复明,谁都没想到章和帝会叫到赵佑泽。好在赵佑泽愣了几秒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他落落大方地笑了下,规矩答道:“儿臣觉得,大皇兄说得有道理。”   章和帝的脸色不辨喜怒。   倒是赵佑成,胸无城府地扬起了眉,觉得赵佑泽只是个拾人牙慧的蠢货。然而,还不等他沾沾自喜完,赵佑泽却又继续说道:“只是,只说对了一半。”   这回,轮到赵佑成的脸色不辨喜怒,章和帝挑起了眉。只不过,他是好奇地挑眉。   赵佑泽的声音不大,却说得字正腔圆,他一字一句道:“大皇兄说,西汉直到武帝一朝方才吐气扬眉,这话诚然没错。”   “可汉武之所以能立不世之功,成为有名的开疆拓土的君主。是因为文景二帝奉行黄老之道,行休养生息之国策,这才使武帝攒了足够的远征匈奴的资本。即便如此,自武帝以后,昭宣中兴数年,都在极力恢复发展,安定民生。”   “儿臣读《孙子兵法》,曾见孙子有言‘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可见动辄动武,对国家损耗之大,对万千黎民损害之深。”   “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支撑,随意开战,不过是劳民伤财。”赵佑泽道,“大皇兄适才说,‘若成,父皇当为大梁百年英主。’大皇兄约莫是不敢说,实则还有下一句,若败,父皇则可能沦为炀帝之流,江山基业或许都要付诸一炬了。”   赵佑泽说完,书房里上至诸位皇子,下至翰林侍讲,皆是脸色一变,齐齐地去看章和帝的反应。   赵佑成着急忙慌地争辩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唯独章和帝的面孔依旧沉静,他自上而下地看了赵佑泽一眼,语气倒变得更温和了:“继续说。”   赵佑泽的肌肤皓白如雪,恢复光明以后,他的眼睛也变得有如他长姐一般,光彩四射,活灵活现。   他不惊不遑,泰然自若道:“大皇兄无须惊慌。元康并不是说你的法子不对,我们与突厥僵持多年,双方必有一战,只是不可贸然开战,否则就是陷黎民于水火。”   “叶利可汗年轻气盛,安定侯虽老成持重,但到底是廉颇老矣。眼下若是真打了起来,谁胜谁负,实难预料。”   赵佑泽讲完以后,见章和帝只是直直盯着自己,只好加了句:“父皇,儿臣说完了。”   章和帝高深莫测地“嗯”了声,他的目光始终不离赵佑泽。   阳光下,赵佑泽眉目嫣然,比章和帝膝下所有皇子都要生得俊俏。他不似嘉善的柔中带刚,也不像自己的英气勃勃,五官上,反而是带着更多的裴皇后的影子。   但其睿智果敢,又似乎是裴皇后都不曾具有的。   章和帝慢吞吞收回视线,他发现自己可能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直到上书房的对话结束时,章和帝也未对赵佑成和赵佑泽的发言表示过任何喜怒。只是离开书房以后,他令陈功送了赵佑成一支纯狼小楷,送了赵佑泽一个麒麟镇纸。   都是礼物,也都不算甚贵重。可赵佑成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将两个礼物做了比较。   麒麟镇纸,麒麟!   麒麟乃是远古灵兽,在传说中,麒麟更是黄帝祖神应龙的血脉。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暗指赵佑泽有麒麟之才,未来可入住东宫吗?   想到这儿,赵佑成的脸色不禁又下沉了几分。   他极力使自己不去深想,扭过脸道:“不说这个了。淑娴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她的脾气品性,最近有改善没?”   “窦嬷嬷每日都在教导她,昨日她来请安的时候,已经很有模有样了。”庄妃并不知道儿子的心理过程,还能笑着道。   赵佑成也笑了笑,勉强说:“母妃,淑娴成婚以后,儿臣有个想法,还需母妃配合。”   庄妃忙小心地屏退了众人,侧耳倾听。   母子俩就这样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待赵佑成出承乾宫时,脸色总算比来时要好看了许多。   而远在公主府的嘉善,自然不知道宫里居然还引起了这样一番风起云涌。早上龚必行来为她请过脉以后,下午她有孕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先是宫中来了赏赐,后又有各个亲王夫人、公候伯夫人纷纷遣人来送问候。她午睡刚醒,素玉又来报,说是“裴夫人亲自过来了”。   嘉善早知道舅母会来,只是不料会这样快。裴元棠正值新婚,她还以为,舅母必定要在府里忙着教导新妇内务呢。   嘉善只好直起身子,还不等丹翠几人给她穿好外衣,裴夫人已经“破门而入”了。   “赶快躺下,”裴夫人的脚步比哪个时候都要着急,语气却分外温柔,“我给你带了好些药材。你外祖父还打算跟着来,被我好说歹说,这才劝住。”   嘉善的外祖父是裴皇后的身生父亲,如今也与闻老太君差不多的年纪了。虽还不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但是身子骨早不算硬朗,轻易不会出府的。   嘉善忙说:“怎好劳烦外祖父。等我好些了,自然要再去拜见老人家。”   “是啊,”裴夫人笑笑,径自捏了捏嘉善的手心,“我也是这样讲。”   她见嘉善面色尚算红润,不像外界传言得那样虚弱,不由低声道:“听说你昨天遇到流寇,还见红了。”   “如今好些没,要不要紧?”裴夫人关切地问。   嘉善没想到短短一天,这事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禁叹道:“无大碍了。今早龚太医来为我请过脉,嘱咐我放松心情,多休养些时日就好。”   听到是龚必行请的脉,裴夫人总算能舒出一口长气,   她半笑半骂地说:“你也是。既然成了婚,心里该有数才对。我听素玉讲,你这个月,月信已经迟了近十天。难道半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吗?非等见了红才明白。”   “平日里总说你聪慧,不想在这等大事上,竟犯了糊涂,”裴夫人抚着胸口说,“好在有惊无险。”   嘉善略有些尴尬。她不好和裴夫人明说,是因为上辈子迟迟未有孕,还以为自己的身子不能生养呢。   不过,前世她八年都不曾育有一子,怎么与展岳成婚以后,送子观音就开窍得这么快?   嘉善眼中微寒。   她低头,做小女儿姿态道:“舅母说得是,我都知道了,以后会当心的。”   “你府上除了郑嬷嬷,其余的都是黄花闺女,”嘉善是自家外甥,裴夫人也顾不得什么腼腆不腼腆了,直言道,“我专程把袁妈妈带了来,让她留下照护你,免得又出差错。”   裴夫人一片拳拳之心,嘉善总不好拂,便笑着应了声:“好。”   说着话的功夫,素玉行了个礼进来,对嘉善与裴夫人说:“公主,秦王|府的管事来了。秦王妃听说您有孕,特地令人送了张刻着石榴的松木屏风。您看,要收下吗?”   石榴,是在祝她多子多福吗?   嘉善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嘴上淡淡道:“既是秦王妃的心意,那就收下。打发人去禀了那管事,说我身子未愈,改日再向他家王妃登门道谢。”   “是。”素玉领命而去。   裴夫人未看出嘉善的情绪变化,不疑有他地道:“秦王妃确实是个有心人,难怪满京城里都夸她良善。”   嘉善的长眸微眯了眯,眼神寒而凛冽。   正想顺势就着秦王妃的事儿向舅母打听一二,却听到一个澄澈而又欢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阿姐!”   嘉善和裴夫人的眼眸忍不住一齐弯了下。 第088章   自赵佑泽的眼疾医好以后, 他就每天去上书房读书,早不如先前自在。加上嘉善也久未进宫。算下来,两姐弟几乎有月余时间没能碰上面。   赵佑泽正处在少年郎的时候,真是一天一个样。   他穿着尚衣局刚为他新做的一身润青色的长褙子, 上有线条流畅的精致金色细纹。   小小年纪, 却已经身量如竹了。   嘉善笑说:“怎么觉得元康像是又高了。”   赵佑泽走到床畔旁坐下, 见裴夫人也在,先是亲近地唤了声“舅母”,而后回答嘉善的话:“约莫是呢。”   “这一个月, 每天下午, 程校尉都会来宫里教我骑射。”赵佑泽咧开嘴,声调愉悦道, “和上次见阿姐时比起来,我要强壮了许多。”   听出了赵佑泽语气里的洋洋得意之意, 嘉善忍俊不禁道:“那如今, 元康的骑射练得怎么样了?”   赵佑泽抓了抓脸,“唔”了声:“马马虎虎。”   就是还不咋地的意思。   几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裴夫人更是笑着安慰道:“我们元康起步晚, 在骑射上,难免要比别的皇子差一些, 千万莫灰心。”   赵佑泽点点头, 乖顺说:“我知道的,舅母。”   “不过,”赵佑泽话音一转,挺直了背道, “我不能永远拿起步晚当借口。”   “所以,我会更努力的。”赵佑泽一板一眼地说。   裴夫人见他说得认真, 心里感到极为宽慰,忍不住夸赞道:“真是有出息的孩子。”   赵佑泽咧开嘴,对她回以清澈的一笑。   “今天正好恰逢先生们休沐,我特向父皇请旨出来看阿姐。”赵佑泽双目湛湛如清溪,“来了府里才知道,原来我不日就能添外甥了。阿姐一切还好吗?”   他道:“可惜我来得匆忙,也不知道阿姐会不会嫌弃我两手空空。”   嘉善的目中略过一丝显见的喜悦,嘴上却说:“阿姐自然嫌弃,哪怕元康在城南买包糖炒栗子来也是好的。”   “哦,”赵佑泽点点头,马上行动派地起身,“那我现在去。”   “好了好了,都别贫了。”裴夫人将赵佑泽重新按回椅凳上,和善地笑着说,“你阿姐有你这样牵挂,焉能不好呢。”   听到裴夫人的话,赵佑泽与嘉善的眼里俱是温柔的。   嘉善也不与赵佑泽贫嘴了,笑道:“等你姐夫回来,可以让他指点一下你的骑射。”   “姐夫今日可能很忙吧,”赵佑泽平静地说道,“父皇今早让他代九门提督一职,他既要和吕大人交接金吾卫的所有事宜,还要赶去九门提督府,见卫大人。”   不仅是裴夫人,连嘉善也大吃一惊地问:“父皇让他代九门提督?”   “是啊,”赵佑泽依旧镇定地点头,“卫大人被父皇派去豫州清匪,所以父皇便让姐夫顶上了空缺。”   “这样啊……”嘉善无法做到像赵佑泽那么冷静。她心里已经在想,卫子谦在九门提督任上从无大的错处,又是经年老臣,该比展岳在父皇面前有面子才是。好端端地,父皇为何会这样做。   忽然有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她抿了抿唇,转念去看元康。   赵佑泽毫无所觉,已经自顾自地略过这个话题,开始说别的了:“姐夫智勇无双,武艺乃是万里挑一,能得到他的指点自然是好的。即便做不到姐夫这样,也没什么关系。我练骑射重在强身健体,我本也不打算当个将军呢。”   裴夫人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起了好奇问道:“那元康的志向是什么?”   “北宋张子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赵佑泽脸上挂着清爽的笑意,他道,“这四者,我能做其一,就已经很好了。”   “说得好!”裴夫人拊掌而笑,眼里止不住地流出赞赏之情,她轻轻说,“既不贬低自身,又不走花溜冰,这才是嫡皇子该有的风范。”   赵佑泽笑笑,并未一味自谦,却之不恭地受了这句夸奖。   “舅母,表哥和表嫂相处得还好吗?”赵佑泽关心地问。   嘉善也望着裴夫人道:“是。瞧我这脑子,舅母来了许久,我竟都忘记问。”   谈到此事,裴夫人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她张嘴说:“比我想象中好。可是,却又不似平常夫妻。他们二人……相处方式有些奇特。”   不比裴夫人的神思苦恼,嘉善反倒畅意地笑说:“舅母不必担心。以表哥那性子,若是不喜欢表嫂,根本连处都不会处,早闹开了去。”   想到裴元棠那又骄傲又嘴贱的讨人厌样,裴夫人不禁掩袖微笑,颔首道:“这倒是。”   说是这样说,裴夫人的话却让嘉善起了好奇。她只是在裴元棠新婚时见了顾氏一面,不知道顾氏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不能降服裴元棠?   嘉善对裴夫人眨眨眼睛,言语娇俏道:“不如,下次舅母来看我的时候,带上我那表嫂一起。”   “舅母不好问她,我却没什么关系。”嘉善笑说,“正好可以帮舅母打听打听,表哥与她处得如何。”   裴夫人笑瞪她眼:“你哪是想帮我。”   裴夫人轻戳了戳嘉善的胸口处,一语道破:“怕是你的好奇心老早就撑破了肚肠。”   被裴夫人一下子看破心思,嘉善也不恼,只是莞尔道:“那就当舅母全了我的心愿嘛。”   裴元棠和嘉善自幼亲近,又是同辈人。裴夫人也明白,他们之间谈起话,定比顾氏与自己聊天要酣畅。   想一想,裴夫人应道:“好吧,真是怕了你了。”   嘉善挽着裴夫人的胳膊,笑得亲昵。   赵佑泽难得出宫来一趟,裴夫人也不打扰他们姐弟二人说体己话。留下袁妈妈以及一应药材后,裴夫人便主动离开了公主府。   屋里独独剩下赵佑泽与嘉善。   这些日子没见,赵佑泽的五官似乎要长开了一些。   他慢慢地褪去了稚嫩的青衣,露出了灵动而文秀的一角——这是两辈子,都不曾在元康脸上有过的生机勃勃。   上一世,赵佑泽死时虽过了及冠之龄,但是彼时赵佑成也已经登基。未免遭人忌惮,他只能继续扮孱弱。   如今,元康身上,竟隐隐也有独当一面的架势了。想起他适才与舅母说的话,嘉善脸上不由也浮起快意欣慰的笑容。   她缓缓问道:“最近在宫里如何,与父皇处得还好吗?”   “都好。”赵佑泽露出一个微笑,“父皇昨日还赏了我一个麒麟镇纸。”   “是吗?”一直以来,嘉善最担心的就是元康无法得到父皇的欣赏。他自幼因为眼疾的缘故,本就不甚得章和帝关注。再有母后早去,父皇多少有迁怒元康之意。   如今听他说,章和帝赏了他东西,嘉善总算宽慰一笑。   她抬眼,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姐夫还是沾了元康的光呢。”   赵佑泽没有反驳,略一点头道:“可能是,也可能不尽然。”   赵佑泽与嘉善都不是蠢人,都明白九门提督的重要尤甚于金吾卫都指挥使。章和帝行此举,未尝没有为元康铺路之意。   只是,赵佑泽说:“也或许是父皇真心赏识姐夫,毕竟父皇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君主。”   想不到赵佑泽会这样评价章和帝,嘉善复又望了他眼。   赵佑泽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听闻阿姐昨日遇到流寇,阿姐难道没有疑心过这不是巧合吗?父皇或许是怀疑幕后有人主使,所以有意给阿姐和姐夫更多荣耀,以此逼迫幕后人自乱阵脚。”   短短时间,赵佑泽便顷刻分析出三种可能。   嘉善婉转目视他,含笑说:“从什么时候起,元康这样懂父皇的心思了?”   “我出宫以后,最怕的就是没人能照护你。”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赵佑泽脸上灿烂而又明亮的笑意,轻道,“不想,竟是我多虑了。”   “阿姐。”赵佑泽轻轻叫着她。   他凝视着嘉善,一眨不眨地道:“元康说过,会给阿姐撑腰的。”   “元康不骗阿姐。”   不像从前文弱,元康此次说话清脆有力,掷地有声。   他直挺挺地坐着,胸膛挺得煞直。那个一直在嘉善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幼弟,大概真的会长成一个稳健的少年。   嘉善的眼眶,蓦地有些湿。   这日,果然如赵佑泽所说。展岳确实忙到了戌时才回府。虽然临出宫前,章和帝嘱咐他早些回去陪嘉善,但是九门提督一职身负京城安危,担子是何等之重,他与卫子谦足足|交接了约两个时辰。   归家时,展岳尚未及用晚膳。   嘉善晚上是与赵佑泽一道吃的,赵佑泽本想等展岳回来见上一面再走。嘉善怕晚了宫门落钥,会连累他被父皇责罚,酉时便把他送出了府。   听说展岳没吃,嘉善忙叫素玉去热菜。   左右没有奴婢伺候,她便亲自服侍他脱下了外袍,眼角有暖意,嘴上却巧笑道:“恭喜我们驸马,君恩深重,又高升了。”   展岳深深看她一眼,语音柔缓:“哪里是君恩深重,九门提督可比指挥使难当,明日还要早起。”   “不过,”他吐字清晰,上前一步,轻轻地揽住了嘉善的腰,“以后,我每晚都可以陪你歇在府里了。”   嘉善凝眸看他。   展岳肤白如玉,眉目转盼多情,他翘起唇角笑说:“你有了身孕,我已向父皇禀明,会宿在公主府照护你。”   “可还乐意吗,我的公主?”展岳眸如星辰,温和地问。 第089章   展岳说得认真, 嘉善听着不禁玉面绯红。   她一边帮他重新束紧腰带,一边笑觑他眼,嘴上道:“假公济私。”   “怎么能叫假公济私?”展岳不动声色地将嘉善的腰肢又往自己身前搂紧了几分,他将脑袋埋在她肩头上, 轻声说, “对我而言, 如今,你和肚里的孩子,才是最最紧要的事情。”   嘉善忍不住弯起唇, 轻轻地抚摸了一把他漆黑的发, 心下柔软难言。   在两人谈话间,丹翠已经热好了菜, 急急忙地端了上来。想着公主驸马一整日都没怎么见面,丹翠正准备自行退下, 却被展岳忽地唤住了。   展岳一手执箸,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公主晚上进得香吗?”   丹翠看了嘉善一眼,见嘉善默不做声,丹翠便低头回禀道:“今天四殿下来看望公主, 晚膳是两人一道用的。有四殿下作陪,公主用得比昨日要多一些。”   展岳刚刚放下心, 却听丹翠继而道:“只是……相比以往, 还是不算香。”   展岳“嗯”了声,心下了然,他轻轻挥手,示意丹翠告退。   自从昨日见红以后, 嘉善的胃口明显就变差了。   昨晚喝完药,她只粗略喝了碗鸡丝粥, 还是在展岳的威逼利诱下,才粗粗吃了几口菜。今日上午又一路舟车劳顿地从京郊处赶回来,展岳是怕她又不肯好好吃饭,方才有此一问。   出于嘉善意料的是,听了丹翠的话,展岳居然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是径自开箸了。   嘉善不由悄悄瞥了他几眼。   展岳恍然未觉,先是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鸡髓笋。见嘉善仍在看自己,他尝了一口后,便微微蹙起了眉头。   嘉善正一直盯着他,见此,忙问:“怎么了?”   展岳淡道:“许是坏了,尝着有些酸。”   眼下不过是四月天,远远没到酷暑的时候,菜哪会儿坏得这样快?   嘉善惊奇道:“不会罢,我和元康用的时候还很新鲜呢,距现在,也不到两个时辰。”   “那你试试。”展岳极其自然地用自己的筷子递了一口到她嘴边。   嘉善不假思索地吃了,皱眉说:“没有酸味呀。”   “是吗?”展岳似乎不信,先是自己尝了口,而后又替嘉善夹了一筷子,“我怎么还是觉得不对。”   “你再尝尝。”   嘉善只好一边仔细咀嚼,一边细细分辨。就这样,展岳如法炮制地又让她吃了好几口别的菜,直到展岳也用完膳了,嘉善方后知后觉地品出味儿来。   她轻轻捏了他把,美目一转:“好啊,你骗我!”   展岳的身姿如冬日青柏一般岿然不动,他舒眉道:“公主若是能让我省些心,我又岂会耍这些花招。”   嘉善自知理亏,只好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只是闻着油腥味,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嘉善给自己找场子,推脱道,“我也不算很差了,至少还能吃进东西。我今天听舅母说,她怀表哥的时候,常常还没吃就想吐。等肚子大了,更是闹到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只能在床榻上扶着肚子坐一宿。”   说着说着,她低头,温柔地抚了下自己的肚皮,好整以暇道:“希望这个小家伙,莫要像表哥那般闹腾。”   “怎么会?”一听嘉善说会像裴元棠,展岳忙虎着脸,他挑起长眉道,“我小时很乖顺,他也必然会像我一般贴心。”   “不会闹你的。”展岳补充道。   嘉善觉得好笑,凝视着他说:“怎么还对表哥有那么大的敌意。”   “舅母可是和我说,表哥表嫂处得很好。”嘉善道,“没准他们也好事将近呢。”   展岳不为所动地“哦”了声,兴致不大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改口说:“我适才回来时,看外头摆了张好精致的石榴屏风。”   “是谁送的?”   嘉善冷哼了下,眼角泛起讥讽之意:“你猜猜?”   “你刚传出有身孕,这人便送来石榴屏风,以此贺我们多子多福,”展岳若有所思地与嘉善对视一眼,长长的眼尾轻扬,“如此闻歌知雅意。该不会,是秦王妃吧?”   嘉善面无表情,全当默认了。   展岳轻摇了摇头,心细如他,在此刻不由也感慨起秦王妃的缜密来,真是个厉害的女人——知道在人家瞌睡的时候递枕头。   不怪人人的眼里都只见得她的好。   展岳紧紧地环住了嘉善,微微笑道:“你安心养胎。我已经传了信给汝阳舅母,想必她不日就能到了。”   “舅母不是外人,”展岳柔声说,“届时,若有什么疑问,你大可问她。”   嘉善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也牢牢握住了展岳有力的手。   嘉善虽还没生,宗亲贵妇们的贺礼却已经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公主府来。   安国公府和展岳毕竟是同宗,张氏哪怕再不待见展岳。这种时候,千百双眼睛盯着,她也不得不讨巧地拟了一份礼单出来。   展少瑛的新妇齐氏如今和展少瑛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齐氏虽然无法与嘉善比肩,可齐乐候家也算是个好门第了,因此,张氏便有意将府里的中馈交托给齐氏一部分。   齐氏自然看到了张氏欲送往公主府的礼单。   她眉头微拢,看了眼张氏沉沉的脸色后,从善如流地闭上嘴。只是当夜,等展少瑛下了衙,齐氏便将心里的想法,小心翼翼地与展少瑛说了。   齐氏道:“我想着,大公主既然嫁给了四叔,那么就与我们是一家人。虽然公主另有公主府居住,可是生下来的孩子,到底也是姓展的。”   “婆婆的礼,会不会备得太薄了?”齐氏试探地问道。   展少瑛的面色现下也不太好看。   他才成婚,按理来说,正该与妻子浓情蜜意。可是自从听说嘉善有孕了,他便瞧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心口略微钝痛,好似被人活生生地挖走了一块。   究竟是哪一块呢?   他不知道。   听到齐氏说话,他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茶杯,干巴巴道:“母亲怎么说,你便怎么办,不要自作主张。”   “可是……”齐氏还在做努力,她艰难地措着辞道,“不与别人比,就是与府上其他亲眷比起来,母亲的礼,似乎也单薄了些,我瞧着,好像只和三婶的差不多。”   齐氏说的三婶,也就是展阿鲤的母亲余氏。余氏早早死了丈夫,乃是个寡居之人。同等的礼,余氏送出手便是难得的贵重。张氏送,却不免有慢待之意。   齐氏道:“婆婆毕竟是世子夫人……”   “好了。”展少瑛疲惫地闭了闭眼,好像不打算与她深谈这个话题,他静静道,“你若想多加点,就自己和母亲说吧。”   “这些内宅之事,我不懂。”展少瑛的一身骨头仿佛都被人家给剥掉了,他有气无力道,“我明日不到卯时就要上衙,今夜我去书房睡。”   说完这句话,展少瑛径自起身离开了。   齐氏怔楞住,呆呆地看着展少瑛的背影远走。   直到贴身婢女唤了她好几声“少夫人”,齐氏才回过神来。   齐氏死死咬住了嘴唇,她拿巾帕抹了抹脸,咬着腮帮子说:“拂花,明天你回府一趟。嘱咐我母亲,给公主的礼,送重一些。”   拂花道:“是。”   拂花低下头,闷闷地说:“夫人原就说安国公府错综复杂,担心您嫁过来以后不好自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这还是新婚呢,您不过就多了两句话,又是一片好心,姑爷怎么就……”   齐氏冷冷道:“够了。”   她吸了口气,脸上写满倔强:“我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明日你只需传我的话,不要多嘴。”   拂花呐呐应着:“是。”   翌日,安国公府上下的贺礼和齐乐候府的贺礼前后脚地送去了公主府。   嘉善自然不知道齐氏和展少瑛曾有过的争执,她只粗略扫了一眼礼单,便笑了笑,说:“展少瑛这媳妇娶得倒是不错。”   “可惜,”嘉善低低叹了句,“好锅没能配好盖。”   无论嘉善怎么为齐氏可惜,这桩婚事毕竟是御赐的,已成定局。齐氏未来有什么造化,也得看她自己个儿了。   让嘉善高兴的是,不过几天,汝阳长公主就从长春观赶了过来。   嘉善这几日贪觉,本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后来展岳听丹翠回禀,嘉善每天早起时,都险些要吐一盆子胆汁,直到用了膳方才好些。   展岳便去问了龚必行该如何解决。   龚必行回说:“是晚膳和早膳隔得时间太长了。”   自那以后,展岳每天起床去衙门前,都要把嘉善一道唤起来用膳。有时候兴头起来,嘉善还会帮他穿好衣服,再亲身送他出了门再睡。   这一日,恰好就是如此。   嘉善刚送了展岳上马,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时,丹翠却来报——“信安居士来访。”   嘉善的瞌睡立即一扫而空,忙道:“快请。”   近半年未见,汝阳长公主的模样一点儿没变,瞧着和善而又慈蔼,她仍是一身素衣。   嘉善亲自将汝阳长公主迎进府里,口中道:“早盼着姑母了,姑母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小舅母如今也在府上,姑母还没见过她吧?”   小舅母乃是傅骁的妻子宋氏,和汝阳算妯娌。宋氏已于几日前与傅骁的儿子亭哥儿一起搬来了公主府。   嘉善一番好意,汝阳便笑吟吟道:“好。”   嘉善又望了汝阳几眼,嫣然说:“姑母每天都用得什么?怎么看着愈来愈年轻了,真叫我羡慕。”   汝阳长公主未语先笑:“花言巧语地拿姑母开心。”   “你正在花期,羡慕姑母什么?”汝阳亲切地点了点嘉善的手腕,“倒是我瞧你,脸蛋反而丰盈了。”   汝阳掩袖笑说:“看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嘉善脸微微发红,也没有掩饰,轻“嗯”了声。   她眼眸里波光潋滟:“砚清待我很好。”   “我亦未负姑母所托,”嘉善的面孔柔和,声音清脆地道,“待他也好。”   汝阳笑着道:“瞧得出来。”   “你们这对金童玉女,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想到展岳多年来独来独往,如今终于有了个让人艳羡的妻子,汝阳不由半弯起眼睛。   她随嘉善一同进了府,见正堂摆着个石榴屏风。刻花虽精巧,然而置于一众桌椅中,却不免略显突兀。   汝阳了然道:“这是旁人送的吧?”   “是。”嘉善面色如常,她心平气和地道,“秦王妃听说我有孕,特地送来的。”   “秦王妃吗?”汝阳眉目舒然,口吻淡淡地,“是她啊。” 第090章   提起秦王妃, 汝阳长公主的神情不冷不热,并不似其他人一般热络。心知有戏,嘉善的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她语气温柔道:“年初我成亲的时候,父皇是着佑棋皇兄背我上轿的。许是为了这个, 秦王妃才待我特别亲厚吧。”   听了这话, 汝阳的眉眼依旧淡淡地, 她转头,见嘉善一副天真纯善的模样,便轻轻握住了嘉善的手, 低声嘱咐道:“你与她, 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得好。”   嘉善眼眸一深, 不由追问道:“为什么?”   汝阳长公主不答,只是轻啄了口茶, 视线在周围里扫了一圈。嘉善了然, 挥手示意素玉丹翠带着其余人退下。   待一众伺候的婢女都走了干净,汝阳长公主方放下茶盏。她微抬起头,与嘉善道:“秦王妃是孝明安太后亲自挑的儿媳, 这个,你应当知道。”   孝明安太后是章和帝的生母, 换言之, 就是嘉善的祖母。孝明安太后生前为顺妃,章和帝被立为太子以后,她母凭子贵,晋位为皇后, 待先帝驾崩,又被封为太后。逝世后的谥号, 就是孝明安。   世人便称她为孝明安太后。   孝明安太后一生共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章和帝,次子得封秦王,而唯一的独女,则是徳宁长公主。   嘉善其实对从前这些旧事并不太清楚。章和帝虽然将后宫大权交给了庄妃与静妃,可是有一点,他是非常在乎的。   就是孝明安太后的出身。   章和帝以孝治国,决不会允许人非议太后。孝明安太后的出身又实在不算高,因此,这成了后宫,人人都不敢提的禁忌。就连嘉善,也甚少听说。   听到汝阳长公主这样讲,嘉善只轻点了下头,答曰:“有所耳闻。”   “可是,这有什么相干呢?”嘉善不太想得通。   汝阳长公主轻笑了笑,淡然地说:“你不觉得,太后与德宁,待秦王妃,都比待你母后要亲厚吗?”   嘉善侧头想一想,低声说:“好像是。”   虽然裴皇后逝世的时候,嘉善年纪还不大,但也到了晓事的时候。印象里,徳宁长公主虽偶有进宫,可似乎很少往坤宁宫去。而孝明安太后,则更是与裴皇后见得少。   有些需要皇后或太后出面的正式场合,通常是裴皇后去了,孝明安太后则不去。   汝阳长公主轻声问:“难道,你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嘉善认真地思考了下,想起以前听到的,便说:“我母后性子桀骜张扬,不比秦王妃柔顺,所以不得德宁姑姑和皇祖母的喜欢。”   “傻孩子,”汝阳长公主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她似笑非笑地说,“这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不会是最主要的。”   意识到马上就能触碰到冰山那最关键的一角,嘉善抬着头,紧紧地盯住了汝阳的双眼,低低道:“那,最主要的是什么?”   嘉善恳切道:“请姑母直言。”   女孩儿的面孔美丽而恣意,犹带着几分经世故却又不世故的单纯。汝阳长公主不禁双眉略皱,她暗叹了一声:“有些事,你原是不知道比较好。”   “可如今我若还不知道,岂不是会被有心人利用。”嘉善望向屋里的屏风,说得意有所指。   汝阳长公主脸色微变,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语气略有苦涩:“你知道,孝明安太后,本是出身哪里吗?”   嘉善摇了摇头。   太后的娘家势力不大,只有一个承恩侯府而已。如今,随着章和帝的有意疏远,承恩侯府亦不再似往日门庭若市。   承恩侯府虽然不算显贵,可这一二十年过去,他们努力跻身于京城名门,早已不是当年的泥腿子了。就着太后的面子,也没人敢去提曾经的往事。   “太后原是宫婢晋身。”虽然屋里已无其他人,汝阳长公主仍然压低了声音说。   没有去管嘉善惊愕的脸色,她继续静静地道,“偶然被父皇看中,本是连位分都没有的。还是靠傅皇后的进言,才得了个封号。”   “生下德宁以后,孝明安太后得封贵人,却依旧住在傅皇后的偏殿里。后来,又生了今上,方封为嫔,当了一宫主位。”   汝阳长公主的声调平稳,一字字地却砸在了嘉善的心上,她道:“因此,孝明安太后在傅皇后面前,难免会伏低做小。”   “傅皇后当年最喜欢的两个女孩儿,一个是自家侄女傅时瑜,另一个,便是你母后了。”汝阳轻描淡写地道出了旧事,她浅浅微笑道,“你母后常常被傅皇后宣召进宫,在她面前,甚至比德宁还要体面。”   嘉善抿了抿唇,通过汝阳长公主的几句话,已经明白为什么太后与徳宁长公主会不喜欢母后了。   即便当年的傅皇后是个宽和的人,孝明安太后母女也算是寄人篱下。身居高位以后,虽然没人会再提起她们曾经的窘迫。可裴皇后的存在,无疑是在提醒她们,昔年是她们如何度过的。   嘉善心中一动,凝神望着汝阳,轻轻问说:“我记得姑姑提过,傅皇后一度想将傅时瑜选为太子妃,因为傅时瑜有婚约在身,所以才作罢。那我母后……”   她欲言又止,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小心翼翼。   汝阳不语而笑,良久,方淡道:“还是没能瞒过你。”   “是。”汝阳淡说,“她曾将你母后聘与孝怀太子。”   嘉善错愕,顿了顿,问道:“先帝知道吗,裴家答应了吗?”   “先帝许是不知。”汝阳说,“不过,裴家是应了的。”   嘉善微怔,不敢置信地看了汝阳几眼,连连道:“既如此,怎么我从没听人提过?母后怎么又会嫁给父皇呢?”   “傅皇后与裴家只是口头相约,知内情的人本就甚少,我也是听到傅时瑜偶然提了几句,不然也是不知道的。”   “何况,还没等到下正式婚书的那一天,永定侯府便先倒了。”汝阳敛了笑容,提到永定侯府,脸上还是有心痛难过之意。   她不无伤感道:“至于你父皇母后的事,我便是真的不清楚了。”   话讲到这里,故事虽然依旧少了半截,可关于秦王妃的部分,嘉善却一切都明白了。   秦王妃是孝明安太后选的人,又与孝明安太后一样,都不是世家出身,自然容易亲近些。   而孝明安太后和裴皇后本就有傅皇后的嫌隙在先,若是秦王妃再进几句谗言,那么两人的关系会恶化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寒门与世家,婆婆与媳妇,原就是容易对立的两面。何况裴皇后一有与孝怀太子的婚约在先,二,本身性子又桀骜不驯。   那么徳宁长公主和孝明安太后,会与裴皇后那样不合,其中到底有没有秦王妃的参与呢?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   嘉善神情冰冷,眼里仿佛暗藏刀锋,片刻后,她转眸,真诚道:“多谢姑姑肯告诉我这些。”   汝阳长公主笑了笑,温言道:“如果不是怕你会吃她的亏,我真不打算说。都是陈年往事了,你记住,万万不要因此,记恨上了德宁或者太后。”   “太后祭典眼瞅着就要到了,你父皇最重孝道,自己要当心。”汝阳握住嘉善的手,切切嘱咐。   嘉善的目光,柔软中透着股坚韧,她点头:“是。”   说完这句话,汝阳长公主便不肯再提秦王妃了,而是问起嘉善这胎的怀相。嘉善一一答了,两人便一直闲话到展岳下了衙回来。   展岳一直将汝阳长公主当作正经长辈来看待,二人之间的情分不比嘉善与裴夫人的少,汝阳也是真心疼爱他。   得知展岳荣升九门提督,汝阳的眉眼都笑弯了,柔声道:“你母亲早逝,难得你还能这样有出息,长成这么优秀的孩子。”   她顿了顿,还有后半句话隐去了——若是你母亲和外祖父在世,必然也会以你为豪的。   展岳身上的官服未褪,衣袍上还绣着暗金色的獬豸兽纹。这身深红的衣服,更衬得他冰肌玉肤,唇红齿白。   他的剑眉飞扬,低低道:“砚清能有今天,离不开舅母当年的提点。”展岳指的是,那年汝阳长公主指点他,走金吾卫的路子一事儿。   汝阳不以为意,只说:“舅母没能帮上你,还得你自己有本事才是。”   嘉善见他们二人越说越客气,不由一边抓了一个人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甜甜笑说:“都是一家人,怎么倒见外起来了。”   “砚清回来之前,我便让素玉摆了席,”嘉善微微而笑,“待会儿叫上小舅母和亭哥儿,咱们一道吃顿家常饭吧。”   她说,家常饭。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汝阳长公主和展岳都怔怔一愣。展岳更是凝视嘉善许久,见她眼里好像有漫天星辰,烟火辉煌,不由也弯起了唇角。   他温声应说:“好。”   这顿饭,几人都用得很愉快。宋氏和汝阳都是健谈之人,在一起诉说了多年衷肠。除了有身孕的嘉善没有饮酒,连一直茹素的汝阳长公主都喝了几杯果子酒助兴。   唯一遗憾的是,傅骁远在边关,没能参与这场家宴。   几人用到了接近亥时,才各回了各的小院里。   因为宋氏的酒量不错,所以展岳晚上也喝了不少。不同于汝阳长公主和亭哥儿喝着玩儿的果子酒,展岳喝的乃是正宗的陈年酒酿。   与嘉善一道进院子时,他的面上便有些微红。唤丹翠打了一盆水以后,嘉善便屏退了她们,干脆亲自取了帕子给他拭脸。   嘉善看得出,展岳这是已经微醉了。   她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在人前时,他总是冷静而克制的。纵使在床笫间会时有放纵,可那也是隐忍的放肆。并不会像今晚,一颦一笑,都这样鲜活。   是因为汝阳长公主和宋氏吧,填补了他心里那个近乎于娘的位置,让他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想到这十几年来,他在安国公府的处境,嘉善忍不住地拿手指仔细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   展岳本是闭着眼在假寐,却被这举动折腾得睁开了眼。他冷不丁地抓住了她的手,掀起眼皮,轻轻勾唇问:“好端端地,公主干嘛撩我?”   嘉善瞪他眼:“谁撩你了?”   自己管不住自己,还赖我身上?   展岳不答,只是弯身,温柔地打横抱起她,小心地放在自己膝上坐着。   这样的姿势下,嘉善只能伸出双手去缠绕住他的脖子。   展岳遂也用两手托着她的腰,醉红的脸庞循在嘉善的脖尖处,他语气温软:“那就当我在撩你吧。” 第091章   展岳身上的酒香味浓重, 顷刻间充斥了嘉善的鼻尖。她整个人都被裹在他的怀抱里,他的味道,一时间铺天盖地。   嘉善不由地认真嗅了几下。   展岳眼里正透着温润的光泽,他伏在她肩头, 睫毛低垂:“不瞒你, 今夜我好高兴。”   “我明白。”嘉善轻轻点着头,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煞是赤诚,她说, “我也高兴。”   “是吗?”展岳低声地问。   嘉善微笑道:“是啊。”   她仔细捧起他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这些天,展岳从早忙到晚, 一向光洁的脸上免不了出现了点儿青黑的眼圈。嘉善有些心疼地在他眼下摩挲了遍。   展岳的目光仍然黏在她身上,只是忍不住用嘴唇, 轻轻吻了吻她温热的掌心。   嘉善的语调淡淡地, 却终究难掩亲昵,她道:“这也是我这十几年里,难得温情的夜晚。”   “不过, ”嘉善把脸往他脖子附近贴了贴,轻声呢喃, “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了, 这种‘难得’,想必就会变成‘容易’了。”   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处,轻点了点,笑说:“你看, 这虽然冷了十几年。但是如果你愿意,也一下就热了, 是不是?”   她的手正捂在他冷硬的胸膛处,那柔软的触感浸得他从里到外,全是热乎乎、麻丝丝地。   展岳正恰好处于半醺的状态,目光逐渐地开始迷离了。   他半抬起头,见嘉善在甜甜地对自己笑,脸蛋嫩得好比刚刚磨出来的白水豆腐。   他呼吸平稳,表情平静,结果在下一秒,直接横臂把她拥在怀里,稳稳地几步,径直走到了床榻边。   眼看他旋即要欺上来,嘉善忙推他,声音轻微急促:“有着身孕,龚太医也说了,不可以的……”   “我知道。”展岳的音调低哑,他转头去,亲她的脸颊,“还要当八个月的苦行僧。”   嘉善被他这句“苦行僧”给逗笑了,手在他的一头乌发里来回穿梭。知道展岳现下神态有些迷糊了,嘉善便故意逗他道:“那,你有没有后悔,这么快就让我怀上了?”   “怎么会后悔。”为了避免不小心压到嘉善,展岳一手放在她腰下垫着,一手抵在床畔上,支撑着他健硕的身子。   亲吻过后,他的声音轻微发粘:“我想你,生好多孩子,围着我们喊爹娘。”   顺着他的话,嘉善不觉想象了一下这种儿女环膝的场面。她眼神愈发柔软,微挑了嘴角,露出一个俏皮的笑:“生那么多,岂不是成老母猪了。”   展岳说:“那我就陪你当老公猪。”   “你一个人去当吧,我可不想呢。”嘉善说着,神情却不免多了一丝温柔。   她目光清澈地望了展岳一会儿,小心问说,“你……还会想起你娘吗?”   展岳默然片刻,方回道:“偶尔。”   傅时瑜去得早,她在世时候的事儿,展岳其实记得不多了。只是偶尔还是会留恋着她明艳的笑、温暖的手;会想一想,她在临终之际,是不是也在担心他。   嘉善沉默了一霎,须臾后,她攥着展岳的手紧了紧。她倏然扬起头,用自己的脸颊,爱怜地蹭了蹭他的。   她牢牢地缠住他的脖子,将他的下巴拨过来,轻柔亲了下。   亲完后,嘉善做思考状:“这样吧,我吃些亏,以后你要是再想她了,就管我叫声娘。”   展岳双眉略蹙,捻起嘉善的小脸儿,见女孩儿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展岳便往旁边侧了下身,他埋头去,覆唇而上。   带着酒气的蛇尖侵略性地在嘉善的红唇里扫了一遍,然后,又就着她的唇畔,狠狠吮西了几次。   床畔很快凌乱了起来,直到把嘉善亲得脸庞通红,展岳才作罢。   他睁着黑幽幽的眼睛,瞳仁里像有光,他道:“不要占我便宜。”   嘉善羞赧地拿手背擦了擦嘴巴,用力地锤了一下他坚实的胸。   她虽不语,但眼睛却瞪得恁大,那红嘟嘟的嘴唇,好像是在轻声说——到底是谁占谁便宜呢,啊?   展岳忍不住地勾唇笑了。   他纹丝不动地端详着她,胸膛里忽然被一种满足感给填满了。他侧身倒下去,躺在了嘉善的旁边,一手搂在她的腰侧,一手引着她摸自己滚烫的脸。   被冰凉又松软的柔荑轻轻抚着,展岳缓缓呼出了一口长气。   他用手臂半撑起脑袋,看着嘉善的脸,问说:“我还没有问,你与汝阳舅母,今日谈得怎么样?”   提到这里,嘉善的神情变得正经了少许,连嘴角的笑容也不免寡淡起来。她淡道:“汝阳姑姑知道的事儿的确很有用。可惜的是,她也不了解整个故事。”   “不过,”嘉善低低道,“我心里大致有数了。剩下的一部分,我已经知道,该找谁问。”   见她的情绪又开始低落,展岳便伸手,将床上的被子盖在了嘉善身上。而后,摸了摸头顶她柔软的乌发。   “如果碰到什么为难的,或者心里不高兴了,一定告诉我。”展岳轻点了下她的肚皮,“你现在是双身子,更不能委屈自己。”   嘉善说:“好。”   说完,她掀开了身上的被子,笑道:“我还未洗漱呢,你也没沐浴,赶紧起来。”   展岳一手附在自己的额上,长眸半睐:“你先去吧,我再躺一会儿。”   知道他这是酒后的征兆,嘉善遂又将被子给他盖好:“那我唤她们去烧水,你别着凉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展岳催促,“快去罢。”   嘉善便拢着衣裳去了盥洗室。   待她沐浴完以后,展岳却已然靠在床头,合衣睡着了。   他警惕性一向高,可这次,等到嘉善走到床边时,他竟还没有醒的意识,甚至隐隐地打起香甜的小呼噜来。   嘉善莞尔,便没再唤他,而是把展岳的身子摆正,又替他脱下鞋袜,自己则钻进了他怀里去。   汝阳长公主在公主府住了三日才走。   嘉善与宋氏一意挽留,汝阳长公主却道自己清净惯了,待嘉善生下孩子时,必然还会进府恭贺的。   嘉善见汝阳长公主去意坚决,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五月下旬,终于到了太后忌辰的日子。   每年,太后的忌辰都是庄妃一手操持的,今年也不例外。本该是她露脸的时候,然则,前几日,当着章和帝的面,赵佑泽才在书房里,被好几位侍讲侍读夸为“经天纬地之才”。   这事儿多少影响了庄妃的心情。   因此这一天,她的表情十分肃穆,连素日来不可一世的眼角都浅浅垂了下去。   反倒是章和帝与静妃,面上虽不显,可眼角眉梢都是平和的,仿佛挂着浅淡的笑意,还一连问候了几声嘉善的胎相。   嘉善自有孕以后,宫里的问候就没断过,血燕的份例更是一日不缺。如今听到父皇有问,便耐心地一一答了。   章和帝认真听着,又爱怜地与她道:“要是府里缺了什么,随时与静妃或者朕说。”   “有父皇这样的关心在,儿臣什么都不缺。”嘉善眉眼弯弯地道,“龚院判昨日又来为儿臣请过脉,他说,现下已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让我别担心呢。”   稍作停顿,嘉善柔声道:“父皇也请宽心吧。”   章和帝看着她,复又问:“名字取好没有?”   嘉善睁大眼睛,哑然失笑说:“儿臣觉得,眼下还早,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与驸马,都想生了再取。”   “那等生了以后,朕来取。”章和帝略一颔首。   嘉善郑重应下:“是,儿臣求之不得。”   被章和帝抓着问了一番后,嘉善方和展岳出了宫。   想到父皇适才语气谆谆的样子,嘉善与展岳低低地道:“我怎么觉得,父皇像老了好多。”   “父皇正当壮年,应是为国事操劳。”展岳捏着她的手,道,“安定侯那边又来了消息,突厥已经开始储备粮草,一副打算与我方开战的样子。”   “西北不稳,父皇定要忧心。”   想到冯婉华说,安定侯日后不仅会战败,最后还战死在了西北的战场上,还是靠展岳收复了大梁失地,嘉善心里不觉“突突”了一下。   她握紧了展岳的手,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小舅吗?他年纪也不轻了。”   “他是傅家的好儿郎,”展岳想也不想,笑笑道,“傅家人,从不会倒在突厥人的刀下。”   嘉善凝神望着他,满脸认真道:“你也是好儿郎。”   展岳笑了笑。   过完太后祭典,就正式步入苦夏的时候了。嘉善的胎渐稳,不再像之前只休养在府里,陆续又开始人事走动起来。   先是有淑娴和忠义伯府的大婚在先,之后她又往裴府走了一趟,问候了下裴老太爷。可惜的是,去的时候,裴元棠的新婚妻子顾氏应约去了景康侯府,没能与她撞上。   直到六月初,素玉和刘琦的婚事也近在眼前了,嘉善方收了心思。在素玉成婚的前一天,她带上丹翠,去了公主府的偏院,见自己的乳母,郑嬷嬷。   郑嬷嬷已是半退休状态,早早放权给了素玉几个,随着素玉的好事将近,又有丹翠执掌嘉善的院子。   嘉善另从安国公府调了闻老太君给展岳配的剑兰过来。除此之外,这段日子里,素玉还提携了采薇、桃夭、绿衣几个丫鬟,分管公主府的事宜。   郑嬷嬷已经极少亲自出面。   公主的乳母,按例是可受荣养的。亲近些的,就像郑嬷嬷这样,一同住在公主府里,不亲近的,便由公主打发着回乡。   郑嬷嬷是裴皇后身边的旧人,与嘉善有着十几年的感情。上一世,还是到章和帝快病逝时,嘉善才强制把她送走。   这一世,既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嘉善也舍不得从小的乳母。   郑嬷嬷好像早就料到了嘉善会来。她小院的茶壶里,正泡着嘉善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轻轻吹了口茶叶片子,郑嬷嬷为嘉善倒好茶,她的声音一如嘉善幼时记忆中的那样,温暖又有力。   她道:“听说素玉要成亲了,奴婢给她备了一份厚礼,就在右手的梳妆柜里,明日,请公主给她吧。”   嘉善望着郑嬷嬷,低声说:“嬷嬷怎么不亲自给?”   “奴婢老了,”郑嬷嬷笑一笑,“那种热闹的场合,实在是吃不消。”   嘉善端详着郑嬷嬷的脸,见她皮下已经开始松弛,层层脂粉下,是掩不住的肌瘦和浮松。   嘉善便道:“这几年,劳累嬷嬷为我操心。”   “公主说哪儿的话,”郑嬷嬷恭谨道,“公主聪明玲珑,一向有主意。长大以后,便不曾要奴婢操心了。”   “那恐怕,今日,我要再劳累您一次。”嘉善盯住郑嬷嬷的双眼。   她缓缓吐出几个字:“不知道,嬷嬷还愿不愿意?” 第092章   嘉善的神情虽然摆得温柔, 语气却不容置喙。   郑嬷嬷不由轻轻抬眼看,只见公主的眉眼轻微吊起,隐隐也透出了一种凌厉来,竟颇有几分当年裴皇后的架势。   郑嬷嬷在心里默叹一声, 低低答道:“奴婢在殿下与皇后身边伺候了十几载, 为你们, 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听了这话,嘉善只臻首低垂,看不出表情。   她淡道:“是啊, 一转眼, 居然都十几载,我也快要为人母了, 可见岁月的脚步是何等匆匆。”   “公主长大了,”郑嬷嬷笑了笑, 复又补充一句, 不知是开心还是忧愁,“彻底长大了。”   嘉善不语,倒是低头看了眼杯子里的君山银针, 见茶水里荡起了一片涟漪,她才道:“嬷嬷在母后身边伺候的时候, 母后的年纪, 应该与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郑嬷嬷宁和地微笑道:“还是皇后要大一些的,奴婢跟在皇后身边的时候,皇后已经快双十了。”   “那,母后那时候, 是不是比我要懂事不少?”嘉善一手轻托起粉腮,睁大了眼睛望着郑嬷嬷。   郑嬷嬷想一想, 答:“也不是。”   “皇后是家中嫡女,自小爹疼娘爱,还有兄长撑腰,”说到这儿,郑嬷嬷微微动容,似乎是想到了嘉善年少时的不容易。   她顿一顿,方道,“有时候,不如公主性子刚强。”   嘉善低头,拢一拢衣襟,笑道:“我倒是更羡慕母后一些,有人宠爱,才能想做什么就什么。”   郑嬷嬷听了这话,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一时怔怔地出神。   嘉善恍然未觉,她双目圆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郑嬷嬷,状似无意地道:“看来,母后后来没有嫁给孝怀太子,而是改嫁给父皇,想必也是她所愿了?”   郑嬷嬷愣了愣,缓缓吸一长口气,她平视着嘉善双目,低低道:“公主在说什么?”   “嬷嬷,”嘉善面不改色,她轻轻拨动着杯盏里的茶叶,淡道,“我都知道了,您又何必再瞒我。”   郑嬷嬷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她才勉强笑道:“并非奴婢有意隐瞒,而是人这一生,最聪明的是难得糊涂。”   “有许多事,殿下实在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郑嬷嬷的眉宇间似有一抹消不去的哀愁,从嘉善进来时就一直褶皱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般。   嘉善举眸看她,细细咀嚼着她说的话:“难得糊涂?”   嘉善笑一笑,别有深意地道:“嬷嬷说的‘许多事’,这其中也包括元康的眼睛吗?”   郑嬷嬷沉默下来,眼里有一团黑墨般的底色。   这个时节,外院里的海棠花已经开了,花朵团团簇簇、粉中带白,美丽而又妖娆。可惜大多数海棠花终会飘飘簌簌,有的随风入海,有的则零落成泥。   郑嬷嬷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双目微阖,半晌后,又不忍地睁开,轻声问:“公主知道了多少?”   嘉善收起笑容,眼里没有感情,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多少,不也得取决于嬷嬷愿意告诉我多少吗。”   郑嬷嬷眉头一皱,然而,还未及张嘴,她便又被嘉善截去了话头。   嘉善正低首,望着自己身上这件品红色的留仙裙,缓缓道:“今时今日,我不会去怀疑您对我和母后的忠心。”   “您是重情之人,待我就像是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相信嬷嬷也不会去害元康。”嘉善声调朗朗,既有女儿家似有若无的娇媚在,也自有一朝公主的威仪。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利落,因为有了身孕,连蔻丹都几个月不曾染了,瞧着素雅干净。   她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身上戴着的流云佩。那冰凉入骨的触感,支撑着她勉力把话说完。   嘉善道:“御前的陈伴伴告诉我元康的眼睛能看见的时候,是您陪我进的宫。”   “那一日,我就曾问过您,元康为何会个子长得慢,”嘉善扯动嘴角,明媚的眼里似沾了几分凉意,“您和我说,母后从前也是十来岁才开始长个子,元康又是早产的。”   “那我今日再追问嬷嬷一句,”嘉善娇软一笑,说的话却格外让郑嬷嬷惊心动魄,她一字字道,“母后当年,究竟为什么会早产?”   郑嬷嬷的脸色随着嘉善的话,可见地苍白起来。   她眼前开始模糊,唇瓣一颤,强自镇静着微笑道:“皇后怀四殿下的时候,怀相一直不好……”   “嬷嬷。”嘉善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拧眉道,“您还不预备和我说实话吗?”   “我今日没带一个侍女来,丹翠也只是守在了院门口,为的就是要你一句实话。”   “您越是遮掩,便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没错。”嘉善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眼皮儿一撩,轻轻道,“是谁下的手?”   嘉善闭上双目,语气越发轻柔:“父皇,太后,还是母后自己?”   郑嬷嬷神色大变:“公主慎言。”   见嘉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郑嬷嬷终于脸色惨白着答:“是……太后。”   “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趁陛下去沧州巡视的时候,赐了皇后一碗补品,里面……”郑嬷嬷顿一顿,低低道,“藏了红花。”   嘉善悚然一惊,到底没有力气再继续装镇定了。她当然是知道红花的,上一世她曾流过一个孩子。当时龚必行给她开的落胎药里,红花的比例占了最重。   那是落胎用的啊。   嘉善脱口道:“我听说母后与太后不合,太后送来的东西,母后怎么会毫无戒心?父皇呢,知道这事儿吗?”   “是素玉。”郑嬷嬷慢吞吞说,“素玉那会儿年纪小,被人所利用,伺候着皇后喝下了。公主不要怪罪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那次问及元康双眼之事,素玉会紧张到连被褥都套反,嘉善总算一切都明白了。   “至于陛下,也是不知的。”郑嬷嬷压低声音道,“太后那时已缠绵病榻,陛下从沧州回来,还不到几日,太后便仙逝了。”   “红花的药性虽强,可那时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腹痛了一夜后,并无大碍。龚太医给开了许多安胎的药,奴婢们也都以为没事儿。”   “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皇后竟会提前早产,更料不到的是,四殿下……竟会生来就双目失明。”   嘉善微一踟蹰,缓缓问:“为什么不告诉父皇真相?”   “元康从小会那样艰难,就是因为生来失明。”嘉善说到动情处,甚至不自觉地略提高了声调,她苦笑着说,“若是父皇知道,□□而是人为,必然会怜惜于他……”   “那时候,”这是郑嬷嬷今日第一次出言打断嘉善,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却自有股哀伤在其中,她道,“皇后有皇后的难处。”   “什么难处?”嘉善慢慢立起脊背,望着郑嬷嬷道,“和孝怀太子有关?”   “嬷嬷,”嘉善几乎要没有了力气,有气无力地笑道,“父皇和母后,真的感情很好吗?”   “不如,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嘉善的语气越来越慢,眼角的笑意也愈发淡,“母后为何会改嫁给父皇?”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相信裴家是重信之人,绝不可能背信弃义。我外公与舅舅又素来爱惜名声,不会因为傅皇后和孝怀太子势弱,就毁了婚约,更不屑做趋炎附势的事儿。”嘉善沉吟片刻,思量着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郑嬷嬷心境苍凉,只得再度叹息。   她默默道:“不是裴家毁的婚约,是孝怀太子。”   “裴家上下,上至裴老太爷,下至皇后,并无一人有毁约之意。”   “陛下去裴家求亲的时候,接连碰了好几次壁。直到第三次,裴老太爷才告诉他,皇后早已许了永江王,只是因傅家出事得太匆忙,没办婚事罢了。”   郑嬷嬷苍白地笑了笑,声音飘渺:“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而被废去储位,另改封永江王。永江王是出了名的性子仁厚,陛下遂直接找了他。”   “那一年,陛下初在朝野中立足,很得先帝喜爱,永江王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郑嬷嬷的眼神深深地望向嘉善。   嘉善唇角微动,虽然已经猜到,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下去:“什么交易?”   “永江王说,他可以主动与裴家解除婚约,但若来日,是陛下有幸登基,”郑嬷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春去夏来的景,她道,“希望他能善待傅家后人。”   善待傅家后人。   傅家后人有谁?   傅骁,傅时瑜,汝阳长公主算半个,还有半个……则是她的驸马展岳。   难怪父皇虽然对展岳的庶出心有不满,却还是同意了她与展岳的婚事。难怪展岳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执掌兵权。   纵然有他自身的能力在,恐怕也离不开当年父皇对孝怀太子的一诺。   嘉善心下五味杂陈,她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手,手心里居然冒了一点儿冷汗出来。   她说:“没想到,我与砚清,都领了孝怀太子的情。”   如果孝怀太子不主动退婚,裴皇后便不会是裴皇后,又何来的嘉善。如果章和帝不是看在孝怀太子的面子,展砚清也大概率是娶不到她的。   郑嬷嬷却道:“人生之事,向来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牵出二,二牵出三。公主不必介怀。”   嘉善笑一笑。   郑嬷嬷掀开茶壶,见里头只剩了点茶叶渣子,便说:“奴婢去伙房煮壶茶来,再把剩下的故事,给公主讲完。”   嘉善正处在感慨中,遂没有防备地应了一声:“好。”   趁着郑嬷嬷去煮茶,嘉善则继续理脑海中的思路。   剩下的故事还有什么?   最主要的,不过就是郑嬷嬷口中的“奸人”和“皇后的难处”。   通过冯婉华,“奸人”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多半是秦王妃。难处呢,又会是什么,会是她想的那一种可能吗?   一个人思来想去,嘉善很快不安起来,默默起身在屋里踱步。   思虑间,守在门口的丹翠却忽然步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丹翠虽然性子活泼了点儿,可十分听嘉善的话,让她守在院口,她决不会擅自进院子里一步。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儿。   嘉善忙问:“怎么了?”   丹翠一路小跑,此刻正满脸通红,她喘着气说:“伙房……伙房走水了。奴婢看到了好大的烟子。”   郑嬷嬷刚说去伙房煮茶!   嘉善脸色骤变,险些踩到鞋边的裙角,她道:“快唤人来救火。”   为了不让郑嬷嬷多心,嘉善这日特意驱走了院子外的守卫,也没带多的人。因此,侍女丫鬟们来得都要慢一些。   不过烟子虽浓,好在火势不大,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   半盏茶的功夫,火就灭了。   嘉善有身孕,以免出差错,婢女们都没敢让她靠近。丹翠扶着她,去了旁边的偏院坐着。救火以前,嘉善就告诉了他们,郑嬷嬷还在里头,房子烧了不要紧,一定得把人救出来。   却一直没得到消息。   嘉善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火彻底灭了,新提上来的绿衣才低头来报:“禀殿下,火已经灭了,请殿下宽心。”   嘉善无暇管其他,直接问:“嬷嬷怎么样?”   绿衣不敢抬头看她,磕巴着说:“嬷嬷……去了,殿下……请节哀。”   嘉善两脚一软,差点径直栽倒在地上。好在丹翠早有准备,牢牢地搀住了嘉善的胳膊。   嘉善顷刻间全身冰冷,脸色孱弱又悲切。   郑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伴她时间最长的人,曾陪她度过裴皇后离世时,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一度如祖母般慈爱。   郑嬷嬷去了?   她不敢置信,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身躯颤抖。   这一瞬间,她逻辑全无,只能下意识地硬声问:“不是说火势不严重,何以会伤到人性命?指挥灭火的人是谁,让他来见我!人命与房屋,孰重孰轻,他难道分不清?”   “殿下,”绿衣被嘉善这威严的阵势吓得一直垂首,头也不敢抬,她小声地道,“与火势无关,嬷嬷……是自尽的。”   “奴婢几个进伙房的时候,就见到郑嬷嬷正吊在房梁上。”绿衣的声调平平,她轻声说,“等朱侍卫将她救下来时,嬷嬷已经没气了。”   嘉善刹那怔住,雪白面庞上的泪还未来得及拭干。   被廊中的风一吹,就这样贴在了脸上,摸着冰冰凉一片。 第093章   展岳这日下衙时, 因为被公事拖住了脚步,所以回府的时辰相较前几日,要稍晚些许。   本以为嘉善一定用过膳了。没料到他刚迈进公主府,就见到素玉、丹翠、剑兰、绿衣几个竟全都在府门口严阵以待, 像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般。   负责守卫公主府安全的朱侍卫也站在一旁, 他本人则焦灼地出了满头大汗。   见到展岳回来, 几人脸上才有了几分喜色,还不等他们开口,展岳的视线却先不轻不重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   他双眼微眯:“怎么?”   一众婢女互相看看, 片刻后, 负责伺候展岳的剑兰打头,出列回道:“禀四爷, 公主现下还没有吃东西。”   “原因。”展岳目光一凛,语气虽然淡淡地, 却无端让几人都打了一个寒噤。   剑兰是从前安国公府的人, 虽然不是展岳院里的丫鬟,可对这位四爷的脾性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不觉更仔细了,郑重地回道:“府里今日走水了……”   展岳轻抬眼, 打断她:“公主受伤没?”   “四爷安心,公主没有受伤。”剑兰说, “但是, 公主的乳母郑嬷嬷……”   她小心地措着辞,缓缓道:“没了。”   展岳眼里眸光一闪,他的瞳孔漆黑如墨,看着剑兰问:“什么叫没了?”   剑兰微一咬牙, 还是丹翠替她答道:“奴婢今天下午陪公主去了趟嬷嬷的院子。公主命奴婢守在院外,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奴婢见到院里有烟子传来,便赶忙进去看。”   “伙房当时已经走水了,公主大概是没有察觉,正一个人坐在房里。奴婢遂扶着公主出去,又唤了朱侍卫以及其他姐妹来救火。”   “后来,火势扑灭,”丹翠低低道,“郑嬷嬷,却被发现在伙房里自尽了。”   丹翠是除了嘉善以外,最了解整件事情经过的人。毕竟嘉善下午只带了她一个人。听到丹翠这样说,展岳粗略就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轻轻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儿?”   “午膳后,约莫在未时。”丹翠答说。   绿衣接嘴儿道:“这事儿发生以后,公主便不许奴婢们伺候,直到现在还未进食。”   展岳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道:“素玉。”   素玉低头道:“奴婢在。”   展岳说:“马上让厨下做几个公主爱吃的小菜,随我端进去。”   素玉不敢马虎,赶紧道:“是。”   “派人厚葬郑嬷嬷,”展岳神情温和,“她毕竟是公主的乳母。”   素玉说:“是。公主已经吩咐过了。”   “你明日还要成亲,”展岳没有忘记这件事儿,他和颜悦色道,“做完这些,早点去歇着。”   素玉嗫嚅道:“公主这样,奴婢……”   “府里的事不必你操心。”展岳的音调四平八稳,却不容人辩驳,他道,“成亲是女子一生头等大事儿,公主又为你的婚事操心了那么久,不要让她白忙活一场。”   素玉脸色微红,只得道:“是。”   素玉很快领命去吩咐了厨下,展岳的目光却仍然放在几人身上,他长身玉立,神色淡然道:“对外宣称,郑嬷嬷乃因病过世。”   “假若谁走漏了风声出去,我不会对他客气。”他的语气斯文又优雅,并不见疾言厉色,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冰凉。   府里的人,皆见惯了他平日里与嘉善在一起时温情的那一面,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肃杀的样子。   想到他曾经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现如今又执掌京城九门,是真正的带兵之人,女孩儿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朱侍卫也不敢多嘴,只一齐地诺诺道了声:“是。”   展岳余光瞥见几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便又笑了起来。他的面孔皓如白雪,那笑意不由在黄昏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各自去账房里领二十两赏银,都早些下去歇息。”   众人迟疑一会儿,皆不敢应下,展岳便道:“我哪个字没说明白?”   “是,奴婢晓得了,谢驸马赏。”绿衣反应最快,知道展岳这是恩威并施地想要封她们口,便率先躬身谢恩。   余下几人也慢慢领悟过来,纷纷道是。   展岳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嘉善,见目的达到,遂不再睬他们,大步地迈进了院子。   素玉办事向来利落,已经将小菜送到了嘉善房里。   展岳进房的时候,嘉善独自半倚在贵妃椅上,她膝前盖了块薄毯,脚上没有穿鞋,只着一双绸布锦袜,正望着窗外夕阳的方向,怔怔出神。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单手托着粉腮,轻声道:“你回来了?”   展岳并不多话,“嗯”了下,慢慢走到椅子前,见她赤着小脚,就自然地弯身去给她穿鞋。   他的手掌宽厚,孔武而有力,只一下便牢牢地牵握住了嘉善纤细的脚踝。掌心火热的温度很快透过锦袜,自脚心处蔓延了嘉善全身。   她犹如触电般地缩了一下,不自觉低头去,见展岳正半跪在地上,动作专注,一头乌发如鸦羽般倾泻如瀑。   嘉善唇瓣微颤,意欲缩回脚,她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别动。”展岳握着她的脚踝没放。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轻轻道:“待日后月份大了,肚子也会越发重。那时,你弯不得腰,不还是需要我吗。”   “我帮你穿。”展岳半挑长眉,语气不容置喙。   嘉善抿了抿唇,她低下头去,几乎是怔楞地盯着展岳瞧。   展岳生得明眸皓齿,侧脸的线条俊美又清秀,卷翘的睫毛好比寒鸦飞翅。两片薄唇抿在一起时,更衬得他肤色莹白,有如镜中仙。   他是这样好的男人啊。   嘉善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遂一直盯着他看。   展岳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替她穿上鞋履后,便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陪我用点膳吧。”   “我一天未进食了,实在饿得很。”展岳说。   嘉善望向他英俊的眉目,不由关切地问:“为什么会一天没进食?”   “都察院的杨御史,昨天下朝的时候被人暗算,伤到了右臂。都察院的人今天找我来要说法,”展岳徐徐道,“好在贼人已经捉到了,就是审问上花费了些功夫。”   说着说着,展岳对嘉善笑了笑,笑容有如少年般明朗:“都察院的人委实是小气。我替他们忙活一天,也没说请我用顿膳。”   “不过,左都御史娶的是常乐长公主的孙女,还得叫你声姑母,”展岳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下次宫里赐宴,非得按着他叫我一声姑父才好。”   展岳脸上的笑意懒洋洋地:“总不能口头便宜都不让我占吧。”   他甚少有这样顽劣的时候,嘉善看着他,不禁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点头说:“到时候,我帮你按头。”   展岳弯着眼睛道:“好。”   他扶着嘉善从贵妃椅上起来,嘉善在椅子上坐久了。斜倚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自腰部以下,全都麻酥酥得没知觉了。   乍被拉起,双腿倏然一软,整个人直接歪倒在了展岳的胳膊上,被他给抱了满怀。   展岳的臂膀坚实而有力,一手紧紧搂在她腰间,他贴在她耳畔,带几分促狭地低声说:“怎么这样着急着投怀送抱。”   耳侧一阵热气袭来,嘉善只能不自在地咬紧腮帮子,抬眸看他:“谁投怀送抱了?”   “哦?”展岳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一手戳了戳她的腰窝,“不是吗?”   他作势要松开手。嘉善的双腿还处在麻木中,尚无法站稳,下意识地便扯住了展岳宽大的衣袖。   展岳顺势将她搂在怀里,笑意再次慢慢泛起在脸上。   他以手指轻搔了搔嘉善的下巴尖儿,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嘉善不由羞赧,愤愤地不去瞧他。   他陪着嘉善走到桌子前坐好,为两人布好菜后,夹了一筷子嘉善爱吃的白菜心,亲自喂到她嘴里。   展岳低声说:“不会吃饭也就罢了,如今连站都站不稳。”   他笑声清淡:“跟三岁小孩子差不多。”   嘉善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虽然不愿拂展岳的好意,可她正在孕期,肠胃本就敏感,倏然沾上油腥,还是难以控制地连续干呕了几下。   脸色很快憔悴起来。   见她这么难受,展岳没有心情再说笑,眉宇间皱得有如沉渊。他喂嘉善喝了口热水,蹙眉道:“很不舒服吗?”   听出了他的语气变化,嘉善一手扶住桌案,柔声说:“不打紧。”   展岳的瞳孔依旧幽深,他长长叹了口气。   忽地转身去,长臂一伸,将嘉善紧紧锁在怀中,几乎是强制性地捏起了嘉善的小脸。   这动作虽然霸道,力道却放得极度轻柔,大概是怕弄疼了她。   他剑眉轩昂,眸如星辰,神情好像如往常一般沉稳浅淡。可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出来,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有些生气了。   “公主,”展岳的眼里是一片疏落,他缓缓道,“我若不在公主身边,你该怎么办呢。”   他以修长的食指,反复摩挲着嘉善的下巴,眼眸似明珠般光华:“为什么不会好好照护自己?”   嘉善整个人困在他两臂之间,正被他牢牢桎梏住。听他这么说,不由地眨着一双剪水双瞳。   两人做了近半载夫妻,常有心意相通之时。嘉善当然看得出,展岳如今已是带点恼怒了。   恼怒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嘉善的脑袋枕在他略微烫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清晰传来,仿佛触手可及。   她不安的胸口好像也忽然平静了,缓缓垂下眼睫,因为自知理亏,嘉善便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展岳眉心微拧,还是没好气。   嘉善双颊生晕,她目中似有莹光,带几分讨好地说:“这样吧。”   “日后你要是出远门,我就在你的衣服上缝一个圆布兜,好让你去哪儿都能把我装着。你觉得如何?”   嘉善脸上堆起笑意。   展岳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见嘉善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明眸善睐,煞是温柔。   他的面孔虽然还是板着的,语气却已经柔和下来。   “不如何。”展岳道,“公主的女红那样平平,也敢说大话吗。”   “你怎么笑话我。”这下,换嘉善不高兴了,她别扭地嘟起红唇。   眉目表情霎时变得灵动起来,面孔也映衬得活色生香。   展岳目光清清地,克制了几下都没忍住。   他俯身下去,先以蛇尖轻描了一遍她的唇形,似乎尤不解气,而后又重重地亲吻了下嘉善撅着的小嘴儿。   唇蛇纠缠间,一身戾气已尽去。   他握着她娇软的腰,道:“先用膳。”   “吃完了以后,你若是愿意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我,我会耐心听。”展岳认真地望着她说。   嘉善脸上的笑意收起了些许,她定定地瞧着他,须臾后,咬咬唇,道了句:“好。” 第094章   在展岳的监督下, 嘉善就着菜,硬着头皮吃了大半碗饭。   展岳似乎也并不着急听嘉善倾诉。   用完膳以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地去沐浴完,直到躺在了那大红的高床软枕上时。展岳方敛了眉, 示意嘉善可以说了。   纱帐下,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展岳不再束发, 身着一身常服,正用手肘半撑着脑袋,眉目淡淡地瞧她。   他的目光里不见浓情蜜意, 可看着人的时候, 那坚定又沉稳的眼神,却总能迅速让嘉善心安下来。   嘉善微微闭目, 慢吞吞地挪到展岳胸膛上去趴着。   展岳沐浴完后,身上常常夹杂了一种混合着檀木和雪松的味道。既像是冬天专有的清冽, 又似乎代表着春天的万物复苏。   可更让嘉善着迷的, 是他身上这样类似于家的感觉。   嘉善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丹翠她们,多少都与你说了一些吧。”   “嗯, ”展岳说,“说了大致的事情经过。至于其他内情, 她们也是不知道的。”   说话间, 展岳低头轻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神色又恍惚起来,展岳遂主动道:“我听丹翠讲,郑嬷嬷是自尽的。”   察觉到嘉善的情绪瞬间紧绷了, 展岳尽量地和颜悦色问:“为什么?”   嘉善没有立即回答,她的吐气声从轻喘到重, 再从重喘回轻,如此几个来回后,她方静静道:“大概,是因为某些真相,她宁愿选择死,也不能说出来。”   这话说完,嘉善便半抬起首,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冷凝和肃穆。   她唇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笑意,望着展岳,与他道:“汝阳姑母过府的时候,亲口告诉我,我母后和孝怀太子曾有过婚约。”   嘉善的眸子幽深,如两谭望不到底的死水:“下午,我便拿这事儿去问了郑嬷嬷。”   乍闻此事,展岳并没有太惊讶,只是道:“嬷嬷证实,这是真的了吗?”   “她证实了。”嘉善语气柔和,但面上的神情却无端有些悲切,她道,“嬷嬷还告诉我,母后当年怀着元康的时候,误食了一碗红花。”   展岳问:“为什么会误食?”   她是皇后,谁敢给她赐红花?   “嬷嬷说‘是因为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讲到这儿,嘉善忽地狠狠咬了下唇,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可我想,太后就算再不喜欢母后,母后的腹中,毕竟也是父皇的骨肉。”   “太后总不会,连父皇的面子也不顾忌。”   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嘉善的指尖,用力地掐在了她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指甲倏然划出一个血印子,钻心的疼。   但她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一下午的时间,其实是足以让嘉善思考许多事情的。郑嬷嬷不在了,第一反应下,她自然是伤心占多数。但是伤心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惶恐与惊颤。   她在怕什么呢?   她心里,也许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想罢了。   展岳却仿佛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好像在为她大胆的想法而感到不敢置信。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嘉善已经极快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她对他微微一笑,挑眉说:“你也想到了?”   展岳矢口否认:“我什么都没想。”   “你看,你明明想到了。”嘉善不许他否认,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是和我一样,不愿去相信而已。”   嘉善嘴角上扬,想要牵起一个笑容,面部动作却十分勉强,没能掩盖住她目光里的哀戚。   “砚清,”嘉善眼角微垂,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她颤声道,“你我都明白。郑嬷嬷不惜一死,也要遮掩住真相。更佐证了这真相是惊世骇俗,不能容于世的。”   她强打起精神,脸上面不改色,可被窝里的手无法克制地在微微发抖。   嘉善清秀的双眼里,流露出伤痛之意。她正面迎上了展岳的目光,似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她抿唇笑了笑,低低道:“你说,元康会不会,不是父皇……”   剩下的话,忽然戛然而止。展岳强有力的食指,死死地抵在了嘉善的唇上。   他眸色幽深,指腹滚烫的温度在嘉善的唇畔火热燃烧。   “公主。”展岳的神色无比郑重,他一点点掰开她蜷曲着的手指,紧紧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展岳与她四目相对,周身的气质果决而镇定,他一字字道:“你多心了。”   “你的乳母乍然离世,给你造成了太大的冲击。”展岳的食指离开,缓缓上移,合掌轻阖上了嘉善的双眼。   他停一停,道:“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会乱想了。”   他的掌心炽热,如烧灼般,好像蕴藏着遮天蔽地的安稳力量。   嘉善却没有如他愿。   她抬起双手,用力将他的手背从自己眼上扯了下来。   她的双目已经有些微红了,低声道:“我做不到。”   “嬷嬷和我说,人生难得糊涂,”嘉善轻轻笑起来,如空中一抹凝结的云,她道,“可到了今日,还让我怎么去装糊涂。”   嘉善的嘴唇一张一翕,缓慢地吐字:“她想用自己的死,来断绝我继续往下查真相的决心。”   “是,我当然不敢再查了。”嘉善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迅速被一种死一样的哀痛给填满。   嘉善静静道:“但她同时,也侧面告诉了我真相。”   嘉善的胸口闷得难受,嗓音嘶哑道:“她何其残忍。”   “让我背负着她的死,一辈子。”嘉善的眸中光芒明灭不定,似有水光在闪动。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断断续续地流了下来。   恍惚间,嘉善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她是我的乳嬷嬷,怎么忍心这样对我,怎么忍心只留下一具尸体……”   “砚清。”嘉善微微侧头,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她脸上的泪已被抹去,泪痕却犹在。   嘉善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语气疲惫:“嬷嬷在怨我,她是被我逼死的。”   夜色朦胧,今天的夜幕下,没有繁星满空,只有三五颗星子在轻轻闪烁。不见光怪陆离,不见祥烟瑞霭,有的,只是夜凉如水和灯光凄清。   女孩儿双目通红,一向倔强坚强的脸上,哭过的痕迹还浅浅地印着。   展岳胸口翻涌,心头似乎也被人攥着一般的难受。   他抬起她的脸,用指腹一一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剩下的干了的泪痕,他干脆用舌尖吮掉了。   不出意外地,尝着苦涩。   展岳心里既发软,又带麻,他缓缓安慰道:“你着相了。”   “郑嬷嬷的初衷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展岳迎着嘉善的目光,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他望向她被泪水洗刷过后,瞧着更亮了的眸子,轻声说,“奴为主死,她是甘愿的。”   展岳低低说:“若真有人要为这事儿负责,也不该是你。”   “前有皇后,后有太后。”   “她们都远比你该负责。”展岳摸着她的背,温和安抚道,“她也算是抚养你长大,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她的为人。她若但凡对你有丝毫怨恨,就不会为你们而自尽。”   “不要画地为牢,好不好?”展岳压低了嗓音,不压其烦地说。   嘉善凝神看他,目光隐隐地还是苍凉。   展岳不着痕迹地暗叹了口气,他道:“或者,我问公主一个问题吧。”   嘉善:“你说。”   “你觉得,郑嬷嬷为什么不愿告诉你完整的事情经过?”展岳抬眼,与她直直地对视,口中道,“是怕你口风不严会无意传出去,还是不愿说出来,惹你担忧。”   嘉善沉思良久,她低低道:“应该,还是后者占多数。”   “你说是你逼死了她,实则不然。”展岳的嗓音低沉,透着股稳健的力量,他道,“她是被不能说的真相逼死的。”   嘉善沉默了下来。   展岳见她神态逐渐平复,便伸出手,亲昵地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尖,他哑着嗓子道:“还有,关于元康一事儿,也有两个问题,你要想清楚。”   嘉善抬眸瞧他:“什么?”   “如果真的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还会继续把他当作至亲兄弟吗?”展岳垂眸问。   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说:“会。”   “元康何辜。”   她虽然难过痛心,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裴皇后。   裴皇后在她的记忆中快要模糊不清了,但在章和帝每每提及裴皇后的三言两语里,她一直以为母后是个一身傲骨,大气又坚贞的女人。   从不曾想过,母后可能会做背叛父皇的事情。   展岳笑了笑:“既然如此,第二个问题,就不必问了。”   见嘉善的目光里依旧带着困惑,展岳便不卖关子了,缓缓道:“我本想说,如果你无意再参与立储。有我在,总还是能护你和我们的孩儿周全的。”   他的浓睫微微翘起,像是鸟儿最坚实的翅膀上的一片羽毛,黑得层次分明。   嘉善直盯着他的眼眸,轻轻道:“可我,总还是有些怕。”   “不必怕。”展岳柔声道,“既然这十几年来都风平浪静,那么必有其缘由。”   “我们只要不主动打破平衡,没人会挑破。”他低头说。   嘉善向他确认:“是吗?”   “是。”展岳应肯。   他揽过她纤弱的背脊,面目很平静,薄唇却紧抿。   他没有告诉她,事实上,仅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郑嬷嬷正是因为明白这点儿,所以才识趣地自尽了。她不能在裴皇后死后,还让自己成为嘉善以及元康的负担。   郑嬷嬷是当年裴皇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之一。裴皇后与嬷嬷都是思虑周全之人,想来,知道当年旧事的人,要不被远送他乡,要不就是永辞人世了。   但总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不在己方,而在他方阵营里头。   那么那些人呢,还能留他们活得长久吗?   展岳垂下眼角,眼里的风云被悉数掩去了。 第095章   嘉善正枕在展岳的手臂上, 由于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她周遭萦绕着展岳身上的味道,像甘草般,不急不缓, 还带点浓烈的酥郁。   嘉善将头埋进了他颈窝里, 与他轻声说:“你若得了空, 常回府看看祖母吧。”   展岳挑眉,似是不解她怎么会忽然提到闻老太君。   嘉善郁郁道:“我不知道这样讲恰不恰当,但是嬷嬷于我, 或许就如祖母于你。”   “可能冒犯了你……”   展岳低声说:“没有冒犯。”   “父母亲情, 从来都不分贵贱。”展岳温和地瞧着她,“我想祖母也不会介意。”   嘉善与他视线相撞, 见他深邃的眸中满是温柔之意,便也笑了, 她道:“我初有孕的时候, 祖母来瞧过我一回。”   “那日你不在,祖母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嘉善低头, 嗓音听着有些涩,“她看着, 要衰老憔悴了一些。”   闻老太君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 在她这个年龄,发生点什么差错都是致命的。而差错,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是平常之事。   展岳沉默了片刻, 他轻道:“我每隔三日都会回府一次,去瞧眼祖母。”   他向来重情重义, 闻老太君又对他有养育之恩,整个安国公府,大概也只有这位老太君才是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   可惜,如果嘉善的记忆没有出错,闻老太君,可能……   嘉善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她微笑说:“通过嬷嬷,我才算是彻底明白。人生之际遇,不是一成不动的。因我之故,元康能双眼复明,又因元康复明,嬷嬷无辜而逝。”   “一增一损,命运从来公平。”嘉善停顿片刻,她笑了笑,道,“也从来无情。”   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她重生以后,再继续按部就班地来。就像郑嬷嬷说得那样。   一发不可牵,牵则动全身。   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变得截然不一样呢?   嘉善的面上显出了点儿细微的迷茫。   展岳却揶揄道:“公主是要与我讲老子的理论吗?想告诉我,美丑善恶一直相存相依?”   他含笑瞧她:“我们也是相存相依的关系,不知公主觉得,我们俩,谁美谁丑,孰善孰恶呢。”   知道展岳是成心打趣自己,嘉善遂瞟他眼,一本正经地答说:“提督大人美名遍传京城,与你相比,当然是我貌若无盐了。”   “至于善嘛,”嘉善一手支颐,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她道,“你平日里偶尔还会凶巴巴地,似乎是我要善良一些。”   嘉善前一句话明显是玩笑,展岳自然地一笑置之了。她说后一句时,展岳却蹙起了英挺的眉,他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脸看她:“我几时凶巴巴过?”   “就今晚啊。”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很快地回答道,“丹翠适才伺候我沐浴的时候,还说,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你的威风。”   嘉善指的是今晚回府时,展岳对着丹翠他们小施手段一事儿。没料到丹翠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居然还会告状。   展岳当即不悦,怕嘉善会因此与他生出成见来,闷声解释道:“我是怕,郑嬷嬷自尽一事传出去,会让人多心。”   “我知道。”嘉善当然明白他的好意,见展岳好像真要生气了,忙温言哄他。   展岳的神色却依旧硬邦邦地。   嘉善便又讨好地笑道:“真抱歉,老是让你帮我善后。”   她不说抱歉还好,抱歉之词一出口,展岳的脸色却是更差劲了。   他神情冷漠,扯了扯嘴角:“抱歉什么?你我夫妻,是否非要这么客气?”   “那我换句话说。”   嘉善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应该是——”   嘉善特意停顿些许,她将脸庞贴在展岳耳侧,两人瞬间额间相抵,彼此气息交缠。   嘉善与他对望,脸蛋红扑扑地:“我好心悦你。”   “我的郎君。”   她眨着眼,殷红的嘴唇复又吐出一句。   于茫茫夜色的映衬下,展岳看到身旁的女人暖香如玉,容颜清丽绝美。她温热的吐气,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   那乌鸦鸦的鬓发,明亮亮的眼眸,一举一动,皆在展岳的心头荡漾。女孩儿细腻的皮肤被他掌握在手里。   他闭上眼,耗尽全身的温柔,俯身去亲吻她的额发。   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前几日,床头的纱帐便由厚重的换成了蝉翼般薄的。此刻,晚风一吹,纱帐缓缓地伴风飘荡起来。   像是姑娘在娇羞轻吟。   翌日一早,素玉正式从公主府出嫁。虽然轿子不会从正门口走,但是能从公主府出门,便已经是嘉善赏她的体面了。   嘉善还额外从自己嫁妆里头拿了一千两银子以及一处田庄,来给素玉当陪嫁。不仅如此,她另请了裴夫人来给他们做主婚。   嘉善如此,倒也不全是为了素玉,也是因为刘琦。   刘琦名为展岳的随从,实则是乳兄,两人之间比她和素玉还要更加亲厚。嘉善知道展岳赏了刘琦一座私宅住,嘉善自然也不能小气。   只是,公主府才因郑嬷嬷去世而陷入了伤怀中,素玉成婚时,到底还是没有闹太大的动静出来。   昨日与郑嬷嬷聊完以后,嘉善业已想过了。   素玉为自己和母后尽心这么多年,也算是尽了为忠之道,她今后该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何况,虽然郑嬷嬷说那碗红花与她无关,但是嘉善再看到她时,难免还是会想起往事儿。   因此,素玉出门拜别嘉善的时候。   嘉善抬起眼,轻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你的性子向来稳重,并不需要我唠叨。”   “我仅祝你与夫婿琴瑟和鸣,地久天长。”嘉善轻轻道。   素玉一时潸然泪下,不知是为嘉善几句话而感动,还是想起了从前在宫里时,桩桩件件的旧事。   她跪下,沉沉向嘉善叩了一首:“公主大恩,奴婢永生难忘。”   嘉善示意身旁的绿衣扶起她:“刘家的轿子到了,快上轿吧。”   素玉于是被喜娘搀扶上了大红轿子。   轿子很快渐行渐远,嘉善不知怎么,竟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昔年从母后身边,跟着她去凤阳阁的几个人——含珠被她亲自下令杖毙,郑嬷嬷自尽,素玉出嫁……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她。   似乎也昭示了,皇宫里的少女时代真正离她远去。   日头浓烈,朝阳如盘宝镜,浅红色的红晕在天空中逐渐晕染开来。   嘉善在府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脚离开。   裴夫人做完主婚人以后,就又抽空来了一趟公主府。刘琦和素玉各自有各自的交友圈,在那样的场合里,裴夫人多待下去,反而会惹新人及双方父母不自在。   裴夫人进府的时候,嘉善正在与宋氏说话。   宋氏这些时日带着亭哥儿住在公主府里,身子也丰盈了不少。每当展岳不在的时候,她便会来找嘉善,两人相伴着聊聊家常,日子也要好打发一些。   这一日,宋氏才收到傅骁寄回来的家信,便拿来与嘉善说道了。   宋氏的面孔白娟秀丽,看不出具体年纪,她语气柔和:“你小舅毕竟也是将近不惑的人,又是头回上战场,身子骨无法和砚清他们比。”   宋氏目光中隐隐有担忧之情,她叹口气道,“最近,关于边疆的传言越来越多,坊间皆在议论纷纷,说是要打仗了。”   “若真与突厥开战,只怕我这心里,没一日能安生。”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嘉善第一时间想到了唐朝陈陶写的那首诗,不由轻轻吟了出来。   她怅然道:“来日若是砚清驰骋沙场,大概我也要与舅母一样,神思不宁了。”   宋氏笑觑了嘉善一眼,打趣儿说:“你们是初值新婚,小儿女相思之情,舅母可不敢和你们相提并论。”   嘉善佯做羞赧,温声道:“我安慰舅母,舅母怎么还笑话我起来了。”   宋氏笑盈盈地瞧她,眼眸中满是慈爱。   在他们这些长辈面前,嘉善从不曾摆过公主的架子。即便傅家如今今非昔比,嘉善待宋氏与傅骁,还是亲近与赤诚地。   宋氏的视线落在嘉善身上,关切道:“最近我瞧你,进食要香了许多。身子也有四个月了,这孩子,没有太过闹腾吧?”   嘉善侧头想一想,实诚地回答道:“我好像,还不大能感觉出来。”   毕竟是首次当娘,她如今依旧是个生手呢。   宋氏笑笑,徐徐与她说:“约莫要有动静了,留些心。”   “我听说,砚清是四个月就会在嫂嫂的肚子里动了,”宋氏温柔地笑,拉过她的手说,“我娘告诉我,动得越早的孩子越聪明,你可以仔细观察。”   “还有这种说法吗?”嘉善瞪大了眼睛问。   宋氏点头:“是呀。”   嘉善忙将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上,认真回忆起,这些日子里,肚子里是否有微末的动静,而她没注意到。   裴夫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与顾氏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早就听说宋氏和傅骁的儿子一道住进了公主府,宋氏来为嘉善安胎。可听说是一回事儿,眼见又是另一回了。   见宋氏和嘉善正谈笑晏晏,裴夫人才敢真正放了心。   她走过去,扬声道:“讲什么呢,这么高兴?”   嘉善听到她的声音,忙转回头去,欣喜唤道:“舅母。”   “刘府那边,您都安顿好了吗?”嘉善冲她笑笑。   裴夫人含笑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有你的命令在,谁敢不从。”   “自然是安顿好了。”裴夫人道。   她的目光慢慢过度到了宋氏跟前。   宋氏与裴夫人早在嘉善和展岳成亲时见过一次,彼此亦都记得对方。   既然发现了裴夫人在瞧自个,宋氏也大方地对她颔首,两人相互见了礼,跟在裴夫人身后的顾氏也对宋氏稍稍屈了下膝。   嘉善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原来舅母今日还带了表哥的新妇来。   顾氏穿着身十六破马面裙,身姿窈窕。一头青丝如墨一般,她头上挽着倾髻,其中另簪了根红玉宝石簪子。   肌肤温润如玉,眼眸明彻如两点明星。站着不说话时,顾氏的一双眸子瞧着雾蒙蒙地,竟有些楚楚可怜。   那日在新房里,嘉善只觉顾氏的长相眉清目秀,没看出来她这双大眼睛灵活生动到这种程度。   连自己一个女人,都不禁对她心生怜惜之意。   也不知道裴元棠平日里,是如何招架的?   嘉善不禁起了极大的好奇。 第096章   顾氏似乎也发现了嘉善在打量自己, 便遥遥地冲她笑了笑。   两人的这一番眉眼官司,自然没能瞒过裴夫人与宋氏。   裴夫人晓得嘉善一直好奇自己这个儿媳,因此只当没有看见。   宋氏却眉眼带笑,她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个翠玉手环, 轻轻交到顾氏的手里去。   宋氏望向裴夫人, 主动开口道:“早听说令郎娶得如意美娇娘, 初次见面,也没备什么厚礼,希望侄媳妇儿莫要嫌弃。”   这个翠玉手环是宋氏常常戴在腕上的, 即便不是十分贵重, 也是她的心爱之物。何况,观其成色, 价值应当不菲。   顾氏当然看得出来,脸上忙牵起一抹温润的笑容, 柔声说:“伯母客气了。”   “应当由晚辈孝敬您才对。”顾氏朝她笑笑, 言语轻柔,一副江南女子温柔体贴的模样。   叫人很难不喜欢。   宋氏不由也弯了眼睛,与裴夫人道:“能迎得这样懂事的侄媳妇, 夫人很是有福气,我好生羡慕。”   裴夫人是个爽朗的性子, 晓得宋氏乃是展岳的外家。她便上前一步去, 握住了宋氏的手,笑呵呵地道:“听说令郎已有十三岁,怕是不日也需要操心了,何必艳羡于我。”   宋氏对她粲然一笑, 道:“我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还真不知那些名门闺秀是否愿意下嫁。如若可以, 还请姐姐来日多多帮衬。”   裴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说:“那是自然的。”   说完,裴夫人见顾氏和嘉善还只是相互打量着,都没有要做声的样子。自己便率先道:“只怕我们在这儿,孩子们也不自在,不若我与弟妹去屋里说。”   她道:“听闻弟妹的一手针线活极是精巧,正好让我请教一二。”   宋氏哪里瞧不出裴夫人的心思,很快地借着这层台阶下来,从善如流地说:“好。”   两人携手去了里屋,将院子里的空间留给顾氏和嘉善。   嘉善对顾氏本就是有好感的,既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遂主动与她示好。   嘉善弯起唇,嘴角的梨涡瞧着若隐若现,一副很好亲近的模样。   她道:“早想与表嫂见一面了。可惜我上次去拜见外祖父时,表嫂应邀去了景康侯府,这才一直无缘相见。”   “我送给表嫂的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可喜欢?”嘉善望着她笑道。   嘉善送给裴元棠的那一箱笼的贺礼里头,还有她特地请尚衣局做的衣裙和一床鸳鸯比翼的衾被。   只是她以往没见过顾氏,只能估量着她的身高体态去做。   顾氏忙点头,眉开眼笑地:“很漂亮。我正奇怪呢,以幼元的眼光,哪里会那样细心。”   幼元是裴元棠的字。   “早知是公主相送的,我今日该穿着来,让公主看看才好。”   顾氏的语气如咧咧清泉,不过,不同于她与宋氏说话的娇柔。与嘉善交谈时,顾氏的神色明显要欢快活泼不少。   嘉善却更喜欢顾氏这个样子,相处起来也愈发自然。   她道:“听说表嫂的父母兄弟俱在江南,若是平日里觉得闷了,大可到公主府来找我。”   “我如今闲暇在府里,每日也都想有人能与我解闷呢。”嘉善道。   裴夫人没有女儿,裴元棠的弟弟如今也还没娶妻。顾氏明白,嘉善是怕自己在裴府没人能说上话,方才这样说。   她也领嘉善的情,抿着嘴笑道:“好。”   两人都是有心交好对方,不觉便越聊越投机,一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   裴夫人因为还有府中内务要处理,走的时候,见顾氏和嘉善谈得正开心,便没叫上她一道回去。   不想,到了申时末,裴元棠放衙回府,见自家老婆居然不在。一打听才知道,顾氏还在公主府做客没回。   他就又临时拐了个弯儿,亲自找到公主府上去了。   采薇来报说“裴大人来了”的时候,嘉善的视线不自觉地往顾氏的方向瞟了两眼。   见顾氏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嘉善直觉能看出好戏,忙道:“快请。”   顾氏依旧宠辱不惊,甚至还抱歉地对嘉善一笑,口中道:“幼元性子急,恐怕要让公主见笑了。”   嘉善弯弯眼睛:“不会见笑的。”   事实上,从小到大,裴元棠让她见笑的地方太多了,倒还没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的样子。   思及此,嘉善的双眼都亮了起来,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光。   裴元棠很快到了,他一身官服未换,可见其焦急。   见到嘉善和顾氏正凑在一起说话,裴元棠竟难得显出了几分不自在来,他没去看嘉善,只抬了抬下巴,对顾氏道:“怎么还不回府?”   顾氏也不看他,静静道:“公主想留我吃饭,毕竟是一番好意,总不好推辞。”   “公主府的饭莫非香一些吗?”裴元棠莫名其妙道,“人家的驸马都要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岂非给人家添麻烦。”   他说话时的神情仍与从前一样,骄矜而不自知。   嘉善不由敛了眉,正想替二人圆下场子。   这时候,顾氏却终于抬起了头去看裴元棠,她一张脸粉雕玉琢,两条黛眉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水汪汪。   裴元棠不自觉便压低了声音,连那“一炮冲天”的语气都暗地里熄了火,声调霎时小了一半。   他甩一甩袖子,有些拘束地嘟囔道:“我特地来接你,与我回家用膳吧。”   顾氏还是不作声,复又低下头去。   看到这一幕,嘉善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他二人前日必定是吵架了。只是不晓得是谁的过错。   嘉善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这时候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她笑道:“不如,表哥也留下来一道吃饭?我昨日刚得了一坛好酒,正好能让你打秋风。”   裴元棠神色古怪,果断摇头道:“酒有什么好喝?”   “我家也有。”   说着说着,他又去瞥一眼顾氏,顾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便也抬头,望了下裴元棠。   裴元棠的神色在她的注视下,于是又软和下来几分。他也不管还有嘉善在旁边,直接走过去牵顾氏的手。   顾氏的手心细软,迅速地被他握在手里。   裴元棠不自觉摩挲着她的柔荑,声调一连降下来好多,连神情都变得温柔了,他道:“我们回家了,珺仪。”   顾珺仪遂对他微微一笑,终于张嘴道:“可我还没见过驸马,到底是主人家,离去前多少要问候一声。”   “他有什么好见?”听顾珺仪提到展岳,裴元棠面上的神情就像嘉善与展岳提到裴元棠时一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他比我差远了。”   嘉善忍不住了,捂着嘴儿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裴元棠少在自己面前说她驸马的坏话。   裴元棠便顺带打赏了一道视线给她,嘴上道:“下次再来拜访你。”   “记得让厨下做点好吃的,”裴元棠牵着顾珺仪的手不放。   嘉善自然看到了,点头微笑道:“好啊。”   与嘉善打完招呼,裴元棠便强制性地拉着顾珺仪走了。只是临走前,裴元棠身边的顾珺仪忽然回头,俏皮地对嘉善眨了眨眼睛。   嘉善莞尔一笑,心里想着,这世间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表哥居然吃这一套!   不过想来也是,他本就一身男子主义无处安放,碰到顾珺仪,也算是物尽其用。倒是这位表嫂,外表看着娇柔,内里却很精明。   摆明了在扮猪吃老虎。   表哥大概要被套得死死的了。   嘉善笑着摇头,伸手去抚摸自己肚皮。这样看来,她的孩子,日后应该不缺伴吧?   待展岳回府时,嘉善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   展岳对裴元棠和顾珺仪不感兴趣,却对宋氏说的“胎动”兴致勃勃。他像个顽童一样,失笑说:“那他今日踢你没有?”   嘉善失望地道:“还没呢。”   “哦,”展岳也有点失意,不过他又很快打起精神,还安慰嘉善说,“想必也快了,不用着急。”   嘉善笑一笑,觉得展岳这幅样子真是有几分难得的可爱,就故意逗他道:“好像现在在踢我。”   展岳忽然紧张起来,好像她的肚子是个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探身在她小腹前听动静。   听了一会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嘉善遗憾道:“他又没踢了。”   展岳脸上难掩气馁,一向精神的眼眸瞧着竟有幽暗。   嘉善于是又觉不忍心,后悔这样逗他,她用手轻轻拨了拨他的头发,语气尽量放得温和:“他下次再踢我,我一定赶快告诉你。”   展岳抬眸瞧她,嘉善正做贼心虚,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展岳眯起眼,倏地反应过来,他拧眉问:“刚才真踢你了吗?”   “是啊。”嘉善想也不想地点头,目光放得很纯洁。   展岳却不信,他将她侧身过去,合掌在她娇弱的臀部轻轻拍打了两下,挑眉说:“还说是。”   嘉善学着下午顾氏的样子,风姿楚楚地扁着嘴,她低声道:“你弄疼我了。”   展岳顿时松开手,他目光灼灼,低哑着嗓音问:“真弄疼了?”   “我看看。”他的尾音轻了下去。   嘉善止住他的手,笑一笑说:“哪有那么柔弱。”   “骗你的。”嘉善这次大方承认了,她道,“我想试试看,撒娇这招,是不是对你也管用。”   展岳挑起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她:“哦?”   “要不要,再试一次?”   嘉善轻挑眼尾,清澈的眼眸神采飞扬,她甜甜唤道:“砚清。”声音同时也放得愈发轻柔。   展岳喉头滚动,语气却清清淡淡地,他的视线黏在她脸上,一时移不开眼。   他微微俯下身,眉峰淡挑:“再叫一声?” 第097章   素玉出嫁, 虽然不是在公主府大摆宴席,刘家的轿子却是来公主府接的人。因此,许多人还是知道嘉善的贴身女官出嫁了。   尤其是对公主府向来关注的安国公府。   听说嘉善还从陪嫁里随了东西给素玉,安国公府的许多丫鬟不由都红了眼睛。   公主的女官, 待遇本身就和她们这些签了卖身契的奴婢是天差地别, 但都没想到, 大公主竟然对婢女厚道到这种程度。   不少人暗地里聚在一起,说闲话。   甚至还有人拿展少瑛与齐氏成婚时,嘉善送的贺礼来对比。   齐氏这日, 本来正在和婆婆张氏一起讨论, 南平伯世子夫人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府上该随什么礼方合适。   这簪缨世家里头, 送礼也都是有讲究的。娶妻和纳侧赠的礼物厚薄要不同,送侯府与伯府的, 礼物轻重也要不一样。   齐氏出身大家, 对于这些,自己在娘家时本身也是学过的。可张氏迟迟没有完全放权给她,所以齐氏才不得不耐着性子来问询婆婆。   原本正讨论得好好地, 气氛一派和睦,张氏的目光却忽然不轻不重地在齐氏的肚皮上扫了几眼。   张氏微微一笑, 慢条斯理地说:“你与瑛哥儿成婚也有几月了吧?”   齐氏温顺道:“是。”   张氏迟疑了半晌, 又望她一眼,问道:“瑛哥儿最近,歇在你房里的时候多吗?”   齐氏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她细声细气地答说:“偶尔会歇在书房, 其他时候,还是歇在我院子里的。”   事实上, 据张氏了解,这三个月来,展少瑛大半时候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其余夜里,除了去齐氏房中,他还会去自己的通房丫头那里歇上两晚。   张氏本以为齐氏会趁自己这一问,借机向她告状。而张氏则正好借坡下驴,借此教导儿媳几句——“女人一定要看好自己丈夫”、“若是庶子在嫡子前头出生了,那正室会很没面子”云云。   不想齐氏竟然替展少瑛遮掩了过去,张氏便又觉得这个儿媳虽然家世不如嘉善显赫,倒也还算懂事。   于是张氏勉强和善了脸色,却还是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教育她道:“既如此,你更要争些气。”   “你别嫌我唠叨,我是把你当作自家女儿,这才与你说心里话。”张氏先笑一笑,而后低低打量她几眼,随口说,“别人公主的孩子眼瞅着就要出生了,那毕竟是陛下的亲外孙。”   “你公爹虽然已经当了世子,但是瑛哥儿的位置却不稳。若你几年都不能生养,难保陛下不会生出别的念头来,这爵位呀,到时可就真说不定了。”   张氏抿了抿唇,见齐氏面上还是不为所动,她不由肃起了神色,加重语气道:“能听明白吗?”   齐氏微笑点头:“是,娘说的我明白。”   齐氏脸上笑意温和,一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好像是泥捏的人。   张氏也不晓得她听进去没有,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遂有几许烦躁地挥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了。   齐氏于是行了个礼,听话地带着自己的婢子离开。   齐氏走了以后,迎春见张氏的面上不太好看,便讨好地上前来倒茶,恭敬笑说:“少夫人脾气这样好,可见夫人与大少爷都是有福气的。”   张氏用指甲尖随意拨着茶盏,拉长着脸道:“脾气好?怕是脾气太好了,来日连下人都拿捏不住。”   她今日有意刺探齐氏几句,却不见齐氏有丝毫反应。这些日子,府里的人对素玉出嫁时,嘉善送的礼讨论得沸反盈天,也不见她出来整治一二!   假以时日,还不得被嘉善骑到头上去。   张氏半叹半恨,幽幽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瑛哥儿娶个厉害点的媳妇儿。”她两眼瞪得如铜铃那样大,明显是对齐氏不太满意。   跟前的迎春见此,只得呐呐,不敢再吱声。   而齐氏出了张氏院子以后,即刻就换了副面孔,她嘴角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拂花也银牙紧咬,恨恨道:“大夫人说得轻松。大少爷近来有一半时候都宿在书房,哪是您争不争气的问题。”   “与其在这儿给您气受,不如好好教导下自己的儿子。”拂花脸色铁青。   听到拂花替自己抱怨,齐氏反倒平静了下来,她淡道:“你记住。这世上,唯有父母之爱是最无道理可讲。”   “她偏心孩子尚来不及,怎么会因我去教训他。”   拂花咬一咬唇,蹙了眉头说:“那,大夫人说得,是真的吗?”   “若是您真的长久未能有孕,这安国公府的爵位真会落到大公主的孩子头上?”拂花焦急地问。   齐氏默了一会儿,温和道:“三分真话,七分假话吧。”   她从前听父兄说过,陛下乃圣明天子。既为圣明天子,自然不会做因小失大之事。   陛下宠爱大公主,大可对她的孩子另行册封,不会因爱子而去夺他人爵位。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容易惹人非议,反倒给公主招惹事端。   但是,张氏也有话没说错。   四叔简得帝心,大公主的孩子又有皇室血脉,再有陛下的偏爱在,长此以往下去,他那一房的风头必会超越长房。   然而,当年占尽优势的本是长房。现下四叔那房显出风头来,长房势弱,难道没有长房自身的原因在吗?   齐氏可不这么想。   她眉毛一扬,轻笑半声:“婆婆的目的,还是想激我与公主发生冲突。未免把我想得太蠢了。”   即便她也出身不差,可怎能与公主那种天之骄女相比肩。古往今来,除了那些主动掺和到谋反案里的,其余的,有几个公主是不得善终?   汉时公主地位高贵,还有明目张胆养面首的呢,我朝公主地位已经下降了不少,但是也比许多王妃要显赫。   毕竟,一个是皇帝的女儿,一个是皇帝的媳妇儿。   即便某日,公主的夫家获罪,那也牵连不到公主头上去。   齐氏自觉自己的脸不算大,不敢去和嘉善争锋。何况,她嫁进来这么久,也没见大公主主动来为难。   倒是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去挑起纷争。   国公府的人即便嘴儿再不严,若是主家有心遮掩,素玉成婚一事也不会传到这样沸沸扬扬的地步。明显是张氏有意为之,好叫别人都能看看嘉善的跋扈。   也不想想,仆从议论主家,丢的究竟是谁的脸。   齐氏微微摇头,深觉安国公府是处泥潭,会拉她越陷越深。   拂花不解道:“大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与公主闹翻,于府上,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为什么?鬼知道为什么?   齐氏没好气地哼唧一声。   她也老大不明白,连拂花都懂的道理,张氏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为何一点儿门道都不懂?   别说如今四殿下风头正盛,又占着嫡子之名。就是当年四殿下看不见的时候,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也是众公主里头的头一份。   何况四殿下早已今非昔比。   大公主嫁入安国公府,这原是陛下赏的体面,偏偏有人能把体面弄巧成拙。闻老太君的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她老人家一驾鹤西去,这安国公府就要分崩离析了。   齐氏想着,还是得找个机会暗地里见上大公主一面才好。人与人交心,八两换半斤。不为了张氏与展少瑛,她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可惜的是,一个夏天过去,齐氏仍没找到个机会,与嘉善说上三言两语。   嘉善本就苦夏,现下怀着身子,太冰太凉的东西都不敢乱用。   天一热起来,几乎不愿出门动弹。绿衣只好每日在房里,放置几份大冰块来给她消暑。   好在章和帝心疼她,冰块的份例是不缺的。   饶是如此,胃口也清减不少。每日都是在展岳的一番好哄下,才勉强用一碗饭。   好容易挨过了夏天,嘉善的身子便愈发重了。   九月初,章和帝于宫中赐宴。   进宫前,嘉善换上尚衣局才做的一身新衣裳,发现自己虽然每日用得不多,倒是没有耽误肚子的长势。   原本一尺多的细腰,已经多长了四指宽。夏天以前,肚子的隆起还不大能看出来,眼下已有大腹便便之势了。   幸好尚衣局的女官们都有经验,衣裳都赶大了缝制,这才让她尚有喘息的余地。   换完衣裳,嘉善又穿上木屐,因为许久没见父皇与阿弟了,便提早了时候进宫去。   谁知,在东直门口,却正好与秦王妃的车架碰上。   自那次梨园一别,嘉善就没有再与秦王妃见过,却从汝阳长公主和郑嬷嬷嘴里,听到了许多有关她的旧事儿。   嘉善撩起车帘,宠辱不惊地率先行礼:“王妃也这么早?”   秦王妃轻颔首,本该凌厉的丹凤眼瞧着却很温柔,她道:“是啊。约了德宁皇姐,去庄妃娘娘宫里坐坐。”   似乎是怕嘉善听到庄妃会多心,秦王妃便又解释道:“听说大殿下的婚期好像提前了,庄妃娘娘这才邀我们进宫恭贺。”   嘉善最近闭门未出,倒没听说这事儿,只好笑一笑。   秦王妃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眼看着,大公主的身子也有八个月了吧?”   “是,再过十来天,就八个月了。”嘉善礼貌地答。   秦王妃脸上的温润笑意不变,含笑道:“自来,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都是最危险的时候。我记得,皇后当年就是八个月早产的。公主千万要当心。”   听她主动提起母后,嘉善墨黑的眼眸里没起一丝波澜,她不动声色打量秦王妃眼,轻说:“我会注意的,多谢王妃关心。”   秦王妃温柔地望了望她,又站在长辈的立场上,温声嘱咐了几句,方才指挥车架离开。   秦王妃一走,嘉善脸上的神情便变得不耐了。   她放下车帘,嘴角轻微一勾,平白显出了几分冷凝来。 第098章   嘉善原本是打算直接去端木宫看望赵佑泽的, 因为中途遇上了秦王妃,她遂临时改了主意,招呼人先去长乐宫拜见静妃。   赵佑泽站稳脚跟,日子好过起来的不止是嘉善和赵佑泽, 捎带着静妃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   见嘉善来了, 静妃忙着人看茶, 又特地吩咐厨下去多做些她爱吃的点心来。   静妃含笑看她,打趣说:“真是稀客。若不是你父皇赐宴,只怕还看不到你。”   嘉善知道静妃的话没有恶意, 便也笑着说句:“在府上待着不动, 越发懒了,娘娘看我, 几月来长胖了不少呢。”   “你身量纤纤,如今也不算显怀。”静妃笑吟吟地说, “我当初怀清河的时候, 那才能叫发福。”   “你又年轻,生了之后,即刻就能恢复过来的。”静妃宽慰她道。   嘉善倒不太为自己的身材着急。前些日子, 她与展岳相依而眠的时候,展岳才说身上有肉抱着更舒服。   何况, 时下衣袖宽大, 长一许肉也看不出来。她又不去学赵飞燕做那掌上舞,环肥燕瘦总能各有所爱的。   嘉善笑笑,想起秦王妃说的话,她正起神色来:“我听说, 佑成皇弟的婚事似乎提前了,娘娘可知道为什么?”   静妃不以为意, 只道:“是提前了。”   “平阳侯夫人忽然病弱,平阳侯便于月余前向陛下请旨,想大殿下与他家闺女提前成婚。”静妃的语气绵柔,慢慢道,“一是想冲喜。二则,若平阳侯夫人真有个好歹,李氏还得守孝三年,岂不是耽误了大殿下。”   静妃继续道:“陛下看平阳侯夫人似乎是真要不好了,哪会不答应。已经让礼部抓紧赶制,决定在今年岁尾,让大殿下与李氏成亲。”   如今已是九月份了,今年岁尾,也就是说再过三月,赵佑成就会封王、娶妻、开府。   我朝的规矩向来是皇子成亲以后学着上朝理政。   赵佑成的婚事本是定在明年的,被平阳侯这样一催,看来,赵佑成不日就能参与朝会了。   只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父皇赐婚的时候,这位平阳侯夫人还生龙活虎的呢。   嘉善狐疑地瞧了瞧静妃,想要说的话已经蕴含在了一双眼睛里。静妃哪能看不出,她脸上带笑,和嘉善说:“陛下宴请平阳侯一家的时候,我也在跟前。”   “平阳侯夫人,脸色瞧着倒确实不大好,可似乎,又还有一口气在吊着。”静妃饶有兴味地道,“我看,等大殿下成功娶了她家女儿,能正式上朝理政的时候,她这病,没准也就不药自愈了。”   嘉善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容,点头道:“还真说不定。”   庄妃与赵佑成这回打的如意算盘不算上佳,只能说是一个蠢法子。   元康现下在清流中颇得士林好感,隐隐都要越过经营多年的赵佑成去了。可他再会读书,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   赵佑成不过是想提前他几年上朝,早日崭露头角。   然而,章和帝如今还正值壮年,怎会允许有人分自己的权柄?赵佑成此举,恐怕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实在不成大器。   嘉善不再想他,随手捻起桌上一块新出炉的千层酥吃。   新煮的茶此刻也添了上来,袅袅茶烟中,仿佛有暗香在浮动。   此情此景,忽然又让嘉善记起了小时候在坤宁宫中陪伴裴皇后的日子。   裴皇后喜好喝茶,一手茶艺极是精湛,闲暇无事时,裴皇后都是靠品茶与练书法来打发时间。父皇常常称赞她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么些年来,嘉善认真习书。无非也是为了让章和帝记起裴皇后之余,还能够想起他们姐弟二人。   坦白讲,裴皇后虽然早逝,可仅凭她的影子,也足以让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里头,鹤立鸡群了。   记忆好像总是温馨而恬淡地,嘉善不自觉抿出一抹笑意。   在这一室茶香中,嘉善柔声问说:“娘娘,秦王妃最近常进宫来吗?”   静妃侧头想了想,回道:“偶尔。”   “她似乎与平阳侯夫人交好,”静妃说道,“近来,庄妃为大殿下的婚事忙活,常请平阳侯夫人入宫小坐。平阳侯夫人拖着‘病体’前来的时候,偶尔会喊上秦王妃一同。”   说着说着,静妃不禁淡然叹了口气,压低嗓音与嘉善说:“一直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近些年,反倒糊涂起来了。”   静妃是想着,无论日后赵佑成和赵佑泽是谁即位,都牵连不到秦王一系。秦王妃这时候跑去与庄妃有牵扯,岂不是明摆着要参与到立储上面来。   掺和成了,也许能夺个从龙之功,若是失败了,不是自取灭亡?秦王和王妃已是亲贵中的亲贵,何苦来哉。   闻言,嘉善不过一笑。静妃与她虽是一个派系,但究竟不是自个亲娘,有些话还是不好与她明说。   与静妃不同,嘉善正巴不得赵佑成与秦王沆瀣一气呢,免得来日还要为拔除这个隐患而费心。   她轻轻哂道:“个人与个人的想法与造化,我与娘娘都不必强求。”   听她这样讲,静妃便晓得嘉善心里是自有盘算的,遂也不再说些可惜之词。   她瞟一眼窗外,见日头渐渐西斜,便用谈笑家常的语气,轻声说道:“元康每日都约莫在这个时辰练完骑射。我已派人去知会他,想必他换身衣裳,就即刻会过来了。”   “你们姐弟,也好久没见了吧?”静妃笑着问。   赵佑泽每月休沐的时候,都雷打不动地会去公主府看一眼嘉善。然而,距他上次休沐时也有大半月的时间,不得不说,嘉善确实想他了。   在静妃跟前,嘉善也不矫情,声音清脆地道:“是有些久了。”   “自我出宫以后,每每再见到元康,他都变化不少。”嘉善笑着说,“也不知这一年,父皇与娘娘都给他吃了什么好东西。”   静妃脸上露出明媚而又温婉的笑意,她道:“陛下与我又几时短过你吃食?自你有孕,血燕的份例都是先往你府中送,怎没见你再长个子。”   “我怕是难了。”嘉善佯叹着去摸自己小腹,“只希望腹中孩儿能多长一些,以免白费了您与父皇的一番苦心。”   静妃笑着去点她鼻尖儿,莞尔道:“望你腹中的小家伙,也是个如你一般伶俐惹人喜爱的人儿。”   “那是自然。”嘉善笑着,容色瞧着分外娇艳,她恭维一句,“清河不也像娘娘一般温柔懂事吗。”   静妃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赞她道:“属你嘴甜。”   谈笑间,静妃微微蹙眉,忽然叹道:“淑娴出嫁以后,接下来,也要轮到清河与惠安了。”   “再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短短几年时间,孩子们就一个个都大了,几乎跟揠苗助长一样。   嘉善知道静妃在担忧什么,很快贴心地笑一笑,展颜与她说:“娘娘协理六宫,得父皇敬重,本就是宫里的头一位。清河也得父皇喜爱,来日的夫家定不会差的。”   静妃自己家世不显,无法和裴家以及庄妃的母家相提并论。但这些年来,她陪伴帝王左右,又抚养赵佑泽在跟前,与章和帝还是有多年的情分在。   淑娴骄纵,可凭着一个得意的母妃与皇兄,嫁的一样算显赫。也不知道清河的夫婿能不能与她比肩。   静妃勉强应了一声,缓慢微笑。   两人说话间,赵佑泽也终于过来了。   他初练完骑射,才换下一身汗渍的衣服,重又穿了件湖水色的丝麻双色缎来,腰间另系了一根霜白色革带。   他的脊背挺得极为直,远远瞧着,英挺而俊逸。   见到嘉善与静妃,赵佑泽各问了一声好。   嘉善见他鼻头上还有汗,便招手示意他过来,亲自用锦帕帮他擦了下,又将赵佑泽最爱吃的梅子糕挪到他跟前。   仔细端详了赵佑泽几眼后,嘉善才关切道:“累吗?”   “不累。”赵佑泽面上笑意盈盈,握了握拳,与嘉善说,“前几日,姐夫下了朝以后,特地来宫里指点了我的骑术与射箭。”   “我感觉,我最近又增进了不少。”   赵佑泽从前眼盲时,读书习字都有专门的教导师傅为他指引。唯有骑马拉弓是他从不能习的。   如今乍见天地,赵佑泽对骑射一直很是热爱,也是想补上前十几年的遗憾。   见赵佑泽这样兴致勃勃,嘉善与静妃便也由着他去了。两人又问了些他功课上的事情,赵佑泽耐心地一一答了。   这样你来我往一番后,赵佑泽品了口跟前的茶,轻轻问说:“娘娘与阿姐适才在聊什么?”   嘉善和静妃对看一眼,还是嘉善促狭地笑道:“我们在说,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了,不知道元康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唔。”赵佑泽放下茶盏,一手撑颐,闲散地想了想。   他道:“像娘娘这样端庄懂事,或者像阿姐这样英姿飒爽的,都可以啊。”   嘉善轻笑了下:“好,日后,阿姐一定帮我们元康留意。”   “阿姐能帮我留意自然好,不留意也没关系的。”赵佑泽说,“我看大皇兄娶妻,也并不是娶的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世上,像阿姐与姐夫那样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毕竟是少数。如果有一个女人,她能赢得我的尊重,我一样会愿意娶她为妻。”   嘉善无奈笑了笑。   坦白讲,赵佑泽这样的观点倒也不算错,如若她没有遇到展岳。她大概也会选择一个能给她尊重与自由的驸马。   可惜,她懵懵懂懂撞见了爱情的样子,何其有幸。   嘉善心头好似被春风吹拂一般,脸上无意漾出温柔而甜蜜的笑意。   正好被静妃抓个正着,静妃本是过来人,一眼瞥到嘉善这小儿女情态,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静妃满脸慈和地道:“怕是在思念驸马吧?”   嘉善并不扭捏,虽脸颊微红,却轻“嗯”下,承认了。   这几日,闻老太君的状态很不好,安国公府的子孙们皆守在床前侍疾。嘉善心知展岳和闻老太君祖孙情深,遂也把展岳赶回去住。   加之他前些时候又带兵出城剿匪,已经接连几天没到公主府来了。   静妃并不为难她,咧了嘴说:“家宴的时辰要到了,大概驸马已经随侍在陛下左右,我们这就去吧。”   嘉善下意识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和身上的衣裳,方才与赵佑泽和静妃一同前往了前殿。   前殿上,章和帝、庄妃和赵佑成都已经列坐了,连淑娴及其驸马业已就位。   展岳果然也在,他侧身站在章和帝跟前,章和帝正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   展岳今日穿着一身深红如血的袍子,从侧面看去,他猿背蜂腰,身材修长而高大。   他生得白,正合穿这样瑰丽的颜色。   在夕阳映衬下,连那一向清冷的面上好像也都变得火热了起来。 第099章   听到小黄门通传静妃等人来了的时候, 席上众人形色各异。先是淑娴颇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与嘉善一眼,又有赵佑成不阴不阳地瞥了眼赵佑泽。   还是庄妃的段数最高,面上不见喜怒,也没分一丝余光给他们, 只是老成持重地挺直了背脊。   展岳的目光也飞速略过众人, 一下子准确地找到了嘉善, 遥遥冲她眨了下眼睛。   嘉善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父皇还在跟前呢,就敢这样与自己眉来眼去!她拼命使着眼色, 示意展岳好好回章和帝的话, 不要分心!   章和帝何等眼力的人,当然早在嘉善一行人进来时, 就发现了展岳的意兴阑珊。   他微微一笑,眉宇间难得地不复威严, 而是带着揶揄。   他对嘉善几人道:“可是来晚了, 待会儿都得罚酒。嘉善喝不了,便由驸马代罚。”   静妃笑一笑,去到章和帝右侧坐下, 嘉善和赵佑泽也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展岳向章和帝行了个礼后,遂也与嘉善并坐一排。   几人都按照尊卑长幼坐好以后, 静妃方道:“我与大公主难得相见, 说话时耽误了些功夫,这才没细看时辰。不想竟还要被陛下罚酒。”   静妃面色红润,细声道:“臣妾也颇觉冤枉。”   “你是海量,”章和帝面上随和, 微笑着说,“倒是元康, 几次宴饮时喝得都不多,今日可不能再敷衍朕。”   “元康从前喝的都是果酒,今年才开始陪父皇喝一些正经杜康。自然不好与父皇和静妃娘娘相比的。”嘉善主动为赵佑泽圆回了场子。   章和帝今日似乎是心情很好,没怎么摆帝王的架子。   他含笑觑她一眼,喜气洋洋地开着玩笑:“朕适才罚驸马喝酒的时候,可没见你出来说话。看来驸马在你心里,还是不如元康的地位高啊!”   嘉善囧,再也料不到父皇会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成心想让她后院起火吗?   果然,章和帝话音刚落,她的手随即就在席案下被展岳捉住了。展岳不轻不重地用自己的指腹去挠她掌心上的痒痒肉。   嘉善本就怕痒,有孕以后,肉又变多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强忍着一口气,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连元康的醋都吃?   坐在他二人对面的赵佑泽则温润地笑了笑,想一想后,他朗声说:“父皇此言差矣。”   “对于阿姐而言,元康是弟弟,既为弟弟,自然会不自觉多加爱护。可驸马对于阿姐来说,却是夫君。夫君是阿姐一生里最值得依靠之人,何况,姐夫又如此英武不凡,何须阿姐为他出头呢。”   赵佑泽一番话,很快让章和帝的脸色愉悦起来。就连嘉善与展岳也都眉眼带笑,展岳面上更是现出璀璨的盎然之意。   章和帝笑着摇头,英眉一扬,扬声道:“朕从前总说你阿姐生了一张巧嘴,现在看来,元康也不遑多让,竟说得朕哑口无言。”   赵佑泽嘴角轻抿,举杯敬了章和帝一下,不再多言。   嘉善却靠在凭几上,佯做不满地嘟囔说:“父皇说元康,何苦非要捎上儿臣,儿臣今日可只说了一句话呢。”   “你嘴上只说了一句,心里怕是已经与朕争执千万遍了吧。”章和帝微一捻胡须,微笑着道。   嘉善摇头,忙道:“儿臣哪有。”   章和帝眯细了眼去瞧她:“真没有?”   这时候,展岳适时地开口说:“公主心思简单,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每每与儿臣下棋的时候,儿臣总能猜到她要在哪儿落子,公主常因此输得片甲不留。”   展岳笑说:“公主若真是有阳奉阴违的心思,怕是也早会被父皇看出来。”   嘉善被他一句“片甲不留”给说得颇不好意思,便去扯他衣袖,清丽无双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她盯着他道:“你怎么在众人面前揭我的短。”   展岳的双眸中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嘉善头上略歪的簪子替她重新簪好。   见他们夫妇二人如此恩爱,章和帝眼睛笑眯眯地,对自己指的这桩婚事很是满意。   扭头却见到坐在嘉善下首的淑娴,下巴抬得恁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紧咬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与她的驸马忠义伯世子全程没有眼神接触。   忠义伯世子也不看她,只是低头自斟自饮。   家宴开始到现在,两人貌似一句话都没说过。   章和帝不由收起脸上的笑意,侧首去看庄妃。庄妃当然也发现了自己女儿和女婿的不妥之处,见章和帝望过来,她勉强地笑笑。   章和帝于是神色淡然地开口:“淑娴,公主府住得还习惯?”   淑娴没想到会被章和帝忽然点名,以为是父皇惦记她,她很快挽起笑脸,弯着嘴角答:“劳父皇烦忧记挂,儿臣住得很好。”   章和帝严厉的目光扫向她:“女孩儿家娇贵,皇家的女孩儿更是金贵。太|祖皇帝为公主建府,无非是为了让你们出嫁以后,不至于在夫家受气。”   说到这儿,章和帝不再看她,而是语气平静道:“你托生得好,已是万中无一的命。但你记住,公主府不是你狂妄的资本。”   满堂寂静了一瞬。   淑娴以及庄妃的脸色先后难看起来,大概都没想到章和帝会在淑娴的驸马面前这样训女,岂不是让忠义伯家看不起淑娴?   连嘉善也眉头一皱,还是展岳轻声在她身旁耳语道:“前些时日,淑娴公主在京郊圈了处庄园为己用。”   “那庄园原是有主的,苦主找上公主府去,淑娴公主倒好,直接派仆从将人撵出了京城。驸马前去好生相劝,公主也未听其劝阻,夫妻二人还因此吵了一架。”展岳不冷不热地说,“为此事,淑娴公主险些被御史参奏,多亏了忠义伯府为她四处奔走,这才把事情平息。”   展岳看眼章和帝的脸色,低声道:“不过,现下看来,父皇应当还是知道了。”   嘉善迅速看了眼上首的章和帝和庄妃,眼角余光又瞥过淑娴。   心想淑娴上一世虽然也骄纵任性,但还不至于发展到圈人田庄的地步。哪怕是后来,赵佑成被立为东宫太子,淑娴也只是来她的公主府耀武扬威了一番。   怎么这次,倒这样急不可耐?   敢依仗权势公然圈地,她莫非是缺钱用?   嘉善静坐片刻,悄声问展岳说:“庄妃知道吗?”   展岳似乎很是享受与她这样咬耳朵的时光,一手搭在嘉善腰肢上,将她凑近自己些许,一边侧头去轻声与她道:“大概是知道的。”   “前日,庄妃娘娘将自己随身的乳嬷嬷派到了她的公主府中,当府上掌事。”   庄妃的乳嬷嬷,也就是总为庄妃出谋划策的窦嬷嬷。   这位窦嬷嬷在宫中的资格很老,比郑嬷嬷的年纪还要大,是庄妃心腹中的心腹。含珠当年,就是被窦嬷嬷花言巧语给唬住,从而为庄妃效忠了十来年。   嘉善这段时间闭门养胎,其余的精力也都分散到了秦王妃身上去,没有料到淑娴居然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   想来,庄妃最近大概也是在为赵佑成烦心,这才放任了淑娴闯下大祸。   嘉善对淑娴的这门糟心官司并不关心。   展岳适才说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这话也许不假。但也只有像展岳这样与她心意相通之人,才能明显看出她的心思来。   反而是淑娴,愚蠢又单纯,想什么都容易让人昭然若知。嘉善本就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过。现下见她自毁长城,更不会把她视为对手。   不过是有些可惜忠义伯府,无辜摊上这么一个媳妇儿。   嘉善笑笑,不再想淑娴的事儿,低头专心吃眼前的胭脂鹅脯。   这道菜精细而美味儿,上头还淋了点杏子汁,正好符合嘉善如今喜酸的胃口。她手执银箸,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展岳正与章和帝和赵佑成几人酌酒,见嘉善喜欢吃这盘胭脂鹅脯,他便将余下的鹅脯都剃好,搁在嘉善面前的小碟子中。   他举止流露得亲密而自然,嘉善好像也不觉得稀奇,就着碟子继续用膳。   邻座的忠义伯世子瞧见了这番动作,便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淑娴。就连斜对面坐着的赵佑成,神色也古怪起来。   这二人心里想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大丈夫顶天而立,怎么能这样伺候妻子?没得失了威风。”   只是质问之余,却始终又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忠义伯世子内心明白,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自己媳妇儿做这样的事儿。   赵佑成则是对他未来的妻子多了几分期翼。   就在诸人各个深思浮想的时候,一位殿外的小黄门却略过众人,伏在章和帝跟前小声禀报了几句。   章和帝似乎是怔楞了一刻,下意识地往展岳以及嘉善的位置上望去。   察觉到父皇的视线,嘉善放下银箸,心中忽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她慌慌张张地看向展岳。   展岳好像也明白了,他的呼吸错落了一瞬,握着杯盏的指尖更是倏然攥紧。   下一秒,果然见章和帝启唇,他缓缓道:“安国公府的老太君要不好了,你二人即刻回府。”   展岳放置在食案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明明身上还穿着那样红的衣服,此时此刻,在他脸上却再衬不出血色来。   “砚清,冷静些。”嘉善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与展岳十指相扣。   她的声音有点哑:“我们这就回去看祖母。” 第100章   安国公府有一株笔直的云杉树, 正栽在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据说是第一任安国公夫人亲手种下的,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云杉原产于陕西,并不是京师的品种,其性子耐寒耐阴, 在京城这块土地上, 要养活它并不容易。   可这株云杉树长得却很茂盛。树叶郁郁苍苍, 树干高大通直。只是此时,它那修长的叶茎,微微垂着, 好似预示了什么。   嘉善与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 安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都已经守在了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屋子里不仅坐满了人, 连站脚的地儿也都快没有了。   见到嘉善二人进来,安国公双眉紧皱, 脸上率先出现的竟是一抹错愕。   这种情绪第一时间被嘉善捕获到了, 她又环顾了眼四周众人,见张氏也微微一愣,嘉善不由明白过来。   她眼角泛起冷笑——闻老太君病重, 只怕安国公根本没想过要知会展岳一声,去宫里找小黄门的人不会是安国公所派。   既如此, 会是谁呢?   先按耐住心里的好奇, 嘉善娥眉淡扫,那双长而俊的眼睛轻扬了起来,瞧着煞有威仪。她面上白皙如雪,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嘉善的唇畔翕动:“听说老太君病重, 我特地陪驸马过府来探望。”   “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看来是真的。”嘉善轻轻说, 她用力牵牢了展岳的手,“走吧,我与你进去看祖母一眼。”   安国公没有吭气,倒是张氏不轻不重地笑了笑,嗓音带着些许尖利:“老太君向来最疼四爷,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先拿。偏偏不巧,四爷却是到得最晚的一个。要是老太君晓得了,也不知会不会怪自己疼错人。”   展岳目光冷峭,锐利的视线如春寒料峭般,冷冷扫过她。正预备张嘴,嘉善却先行笑了下。   她目若寒冰,淡淡道:“驸马今日随我入宫赴父皇的家宴,这才来迟了。我听世子夫人的意思,好像是觉得,父皇今日赐宴赐得不合时宜,耽误了驸马回府的时辰?”   嘉善最是能言善辩之人,连章和帝都屡屡甘拜下风,何况口拙的张氏。   张氏愣一愣,迅速辩驳道:“我、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没有,就住嘴。”嘉善的心思还挂在闻老太君身上,无意与张氏争锋,只冷冷地训斥了一句。   安国公府的小辈俱在,张氏却被人这样下了面子,她的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可嘉善到底是公主,二人地位悬殊,张氏捏紧了衣袖,不再与嘉善斗嘴,而是讥讽地扯着嘴,说:“毕竟是当了驸马,有公主撑腰,长幼尊卑也可以不放在眼中。”   嘉善本不想跟她计较了,偏偏张氏还上赶着要来挨骂。   她忍无可忍地扭头去看了张氏一眼,目中掠过丝冬雪般的凉意。   嘉善眸中凛然,她侧了侧头,露出一小截骄傲而优美的天鹅颈,她道:“本来,你的儿子也可以有公主撑腰的。”   “但或许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一个嘴碎的娘,”嘉善的语气轻描淡写,她顿了顿,继而说,“所以,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嘉善再不理会张氏,而是牵着展岳的手,径直去了闻老太君的里屋。   他们步履走得快,因此没能看见听到这话以后,张氏气得铁青的脸、展少瑛苍白的颜以及齐氏不屑弯起,却又很快平下去的唇角。   不比外院的喧闹,闻老太君的内室里头十分肃静。   草药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   嘉善与展岳进来的时候,盛妈妈正守在床前,和闻老太君轻声地说着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二人的谈话忽地终止了。   盛妈妈起身,恭敬地向嘉善行了个礼,而后又赶快搬了个椅凳到床边,请嘉善先坐。   因着久病的缘故,闻老太君身上只穿了件素净的中衣。对着昏暗的光线,嘉善发现,她脸上的气色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原本,闻老太君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哪怕不出鞘,也能镇住一些魑魅魍魉之辈。可惜,宝剑终究还是会有生锈的那天。   年份久了,难免失去了它的锐利和光泽。   闻老太君也一样,她的衰弱已经是人人眼见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张氏现在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吧?   久病在床前,闻老太君的脸颊和身子都明显瘦削了,连目光也不自觉地失了精神。   见到展岳,她舒展了眉,露出一点儿淡淡的笑意:“砚清回来了。”   “是。”展岳快步走到床前去,坐在了刚刚盛妈妈坐着的位置上头。   他微微垂首,早已不复适才在室外时的威武,一身冷漠而威严的架子业已放下。   展岳轻道,“孙儿不孝,回来迟了。”   闻老太君一笑,她扬起手,无力地在展岳头上摸了摸,没有作声。   倒是盛妈妈敛容,她有意无意地往外室望了眼,好像是刻意扬起声音道:“谁敢说四爷不孝?这些时日,您每每守在老太君床前,那些说您不孝的人,自己又做了什么,可尽过四爷一半的心力?”   盛妈妈能说这番话,显然是在告诉展岳,方才张氏的几句话全都叫闻老太君给听去了。   展岳却没有借机告状,他的眼眸沉静而深邃,好像一片蔚蓝之海。   他就那样安静地与闻老太君对视着,似乎是已经明白,面前的人,恐怕是看一眼少一眼。   闻老太君此时的容颜苍白又衰弱。   她沉默片刹,从衣袖里抽出那只枯皱的手,一下下地轻抚着展岳的掌心。她强撑着身体,静静说:“又让你受委屈了。”   展岳紧握着闻老太君的手,语气缓慢而温柔,“要是您真觉得让孙儿受了委屈,就赶快好起来,为孙儿撑腰吧。”   闻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又说傻话。”   “人这一生皆有定数,”闻老太君面上不见悲伤之意,只是淡淡道,“祖母活了近七十年,早值当了。”   “何况,”她侧首,含笑打量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嘉善,颜色稍霁,“如今,你亦有能与你执手相看山河的人。”   闻老太君的神色要温和许多,干扁的唇角勉强扯出了一抹弧度,她道:“公主是个好妻子。”   嘉善本不想打扰他们祖孙二人温情的时刻,见闻老太君还一直看着自己,只好出声说:“祖母谬赞。”   闻老太君便又分出一只手去抚摸嘉善的手,她说:“我这一生,也算叱咤风云。”   “可仍有许多后悔遗憾之事。”   “现在想想,最让我欣慰的,倒是你二人的结合。”闻老太君的语调不疾不徐,是难得和蔼的口气。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叹:“可惜,原还想看着这孩子出世,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展岳紧闭嘴唇,听到这话,他牢牢握住闻老太君的手,眼圈终于无法克制地通红起来。   嘉善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和闻老太君虽然没有祖孙之情,可自她与展岳成亲以后,闻老太君待她一直和气。她有孕时,闻老太君还亲自去公主府探望,并送了不少补品和稀奇的东西。   嘉善能分辨出,那都是闻老太君收藏的经年之物。   在这安国公府里,闻老太君是最清醒的人,或许也是最糊涂的。   闻老太君微笑着道:“名字取了吗?”   嘉善答说:“之前进宫时,父皇说由他来取。”   “能得陛下赐名,是展家荣幸。”闻老太君定定地注视着嘉善的肚子,她坦然笑道,“如果不嫌弃,我替他取个乳名如何?”   嘉善忙道:“自然不嫌弃。”   “若按照安国公府的族谱来排,他这辈,该从少从王。”闻老太君认真地想着,神气十分平和,她的眸子乌黑,好像又有了些精气神,她笑道,“若是男孩儿,就叫少瑄,王字瑄。若是女孩儿,便作草字萱。”   “怎么样?”闻老太君的眼里泛起光泽,十分期待地望着二人,模样有点像想寻求夸奖的小孩子。   “广泽宽大谓之宣。”展岳说,“是个好名字。”   闻老太君笑笑,面上有着温暖慈爱之色:“你们喜欢就好。”   嘉善很快跟着道:“‘宣’字很好,有劳祖母了。”   闻老太君的神色愈发和善起来。   旁边的盛妈妈端了水到跟前,伺候着闻老太君服下,闻老太君仿佛又缓过了一口气,她平了平气息后,略屏住了笑容,与展岳说:“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公主谈。”   “方便吗?”   这种时候,展岳自然对闻老太君是有求必应的。   他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却又有些舍不得抬脚,在床边定定站了一会儿,目光一直追随在闻老太君身上。   还是闻老太君打起精神,笑骂了句“怎么你也有这样婆妈的时候”,展岳才静默无声地离开。   他一走,闻老太君的神情却也变了。   她捂嘴咳嗽了几声,又恢复了病弱衰老之状,好像刚刚是被人强打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泄了,身子霎时如一个干扁的绣球,面颊也塌陷下去。   闻老太君慢吞吞将身子往后倚,整个人都靠在了床榻上。她缓了片刻,方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安国公府大幸,得公主下嫁。”   嘉善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完全不合时宜,但犹豫了一瞬后,她还是淡然微笑道:“祖母。”   嘉善安静地看着闻老太君,认真道:“我嫁的是砚清,不是安国公府。”   “我是因为钟意他这个人,所以方才愿意下嫁。”嘉善和气地说。 第101章   嘉善的神情温柔, 可是语气却坚如磐石。   她一张脸容颜姣好,面庞明丽而又秀美,好如那天宫之上璀璨的日和月。她骄贵又温柔,孤高而张扬。   真有点像当年的某个人。   闻老太君几乎怔楞地想。   嘉善见闻老太君久久不说话, 怕自己会气恼了她, 便又好言好语地说:“对不起, 祖母。”   她顿一顿,才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与你说这样的话。”   闻老太君却出乎意料地笑了下, 她淡淡道:“无碍。”   “我本也猜到了, 你会这样讲。”闻老太君不以为意,她目光沉静, 似乎在看什么遥远的地方,她道, “是我无能, 没有管好这一家子,连累了公主一起看笑话。”   嘉善当然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也不愿为安国公府其余众人说话, 便抿了抿唇,对闻老太君笑一笑。   闻老太君轻声问:“公主来时, 可见过门口那株云杉树?”   嘉善依稀记起了那株高大的树影, 点头回说:“见过的。”   “大约五十年前,”闻老太君的语气慢条斯理,嗓音中已经透了股淡淡的沙哑,她道, “我初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当时的太夫人, 就曾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这云杉不易养活,好难才长成大树。不知安国公府有没有这与树同寿的福气。’”   “这五十年里,我自问对国公府也尽了心力。”她缓缓闭目,轻声地道。   安国公肚量狭小,安国公夫人贾氏虽有一二手段,但戾气与心机皆太重。安国公世子展泰只是个随波逐流的主,至于张氏,那更是稀烂得不值一提了。   事实上,如果让嘉善来说。这几十年里,若没有闻老太君在这儿撑着,安国公府大约早就要乱起来。   哪还能承得起国公府的盛名。   嘉善不想在这时候再去惹闻老太君伤心了,只道:“您已尽了全部心力了。”   “只怪,天不遂人愿。”嘉善说。   闻老太君听她如此讲,便已明白,自己后头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她不怨不恼,仍旧大方地笑了笑,神情极为平静。   倒是嘉善,那双微圆杏眼的眼角略微往上轻微吊起,瞧着有点冷峻。她目光凛冽,低声道:“祖母,您别怪我狠心。”   “今日您也听到了,但凡世子夫人对砚清有半分的同族情谊,但凡安国公有一分的慈父心肠,您的要求,我怎么也会应下的。”   想到张氏和安国公今天在室外的表现,嘉善唇齿间都差点气得发颤起来,她冷冷道:“可他们不仅没有,还处心积虑地不愿让砚清好过。”   “这些时候,傅家舅母在公主府里为我安胎,我也听她提起过几件曾经的旧事。”嘉善安静举眸,声音放得更加缓慢,“听说,当年傅姨娘病重,也是世子夫人从中作梗,让他们母子二人最终没能相见。”   “您对于砚清是什么意义,您应该比我更了解。”讲到这里,饶是嘉善一向坚韧,眸中也有了几许干涩之意,她哑声道,“若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您身上一次,砚清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会遗憾终生,悔痛终生。”   想到可能会出现的这副画面,嘉善不觉凄然。   傅时瑜和闻老太君是在展岳生命里占了何等重要地位的两个女人。哪怕她与展岳相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敢拿自己在展岳心里的分量,与这两人比肩。   亲人的意义,对从小父不疼,而又早早失恃的他而言,永远是不一样的。   好在,还来得及,未酿成他的遗憾和悔痛。   嘉善扯了下嘴角,神情更加凌厉寒冷,她吐字清晰,好像冰川下的碎冰:“非是我无情,不愿照拂他们。而是他们原就不值当。”   闻老太君的视线落在了虚空之处,她的笑容苍白而孱弱,缓缓道:“砚清娶了个真心疼惜他的好妻子。”   “总算,我没负他娘所托。”闻老太君吃力地从被子里抽出手去抚摸嘉善的脸庞。   她的手有如干枯了的老树皮,掌心上全是深深的褶皱,抚摸的力道却很轻。让嘉善忽然忆起了郑嬷嬷。   裴皇后虽然爱女,但却不可能整日的陪伴她。   小时候,她闹觉不愿入睡,也是郑嬷嬷用这样粗粝的掌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把她笼在那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天地中。   大概从前,闻老太君也是这样陪伴展岳的吧?   岁月一下子在墙上剥落,变得鲜明了起来。   思及此,嘉善不由又有点心软。面前的毕竟是个已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半生心血几乎都耗尽在了国公府里。   她可能迂腐,可能太过刚强,但她身边,也确实是幼时的展岳能汲取地为数不多的温暖。   嘉善唇瓣颤了颤,正打算说话,闻老太君的视线却忽地放在了她手腕的九龙戏珠镯上。   闻老太君低手,枯槁的手指在镯子上缓缓抚了抚,仿佛那些曾经繁茂的时光依稀出现在了眼前。   她瞳仁里有着柔情,慈声道:“这手钏,是我当年与傅侯夫人一起买的。”   “傅侯与其儿女皆性子刚强,傅夫人却不同,她在京里,乃出了名的和顺。”   “许是互补罢,我与她当年十分要好,早早就结了儿女亲家,信物就是你如今戴着的手镯与珠钗。”闻老太君停一停,话音从柔软转为荒凉,她目光微顿,“后来,双方婚事作罢,两样东西也分别完璧归赵。”   “若说我一生最悔,不过两件事。”闻老太君默然片刻,好像已经非常疲惫了,她语调暗哑下去,“一是不该任由见涵毁约,二,则是不该在他毁约之后,还允许他纳傅时瑜为妾。”   闻老太君眯起了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邃些的眼,她笑一笑,闷声道:“如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管未来有什么因果,也是国公府合该承受。”   闻老太君的里屋旁边就是一间香堂,礼佛的檀香气味似纱似烟一般,随风拢来,若有似无地氤氲在上空。   险些迷了嘉善的眼睛。   嘉善叹口气,末了,还是轻声地道:“安国公府既能尚主,那么有我在一日,只要安国公府无人参与谋反,一府老小,至少能保证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我不便向祖母承诺。”   闻老太君的模样虽然还是憔悴地,眉宇间却轻微舒展开,她微笑道:“那就有劳公主庇佑了。”   在闻老太君看来,安国公府的人,或许有的蠢,或许有的坏,但还没人敢跟天借胆,去和谋反沾边。   有嘉善这句话在,安国公府起码还能保几十年的太平。   她决计想不到,就在她逝去后不久,国公府那一个个又蠢又坏的人,会逐渐浮出水面。   嘉善无奈地笑了下。   心里也明白,闻老太君方才将展岳支出去,就是给两人都留了余地。这个关头,只要她说句话,以展岳的性子,让他上刀山也好下油锅也罢,他都会愿意去的。   可她到底没有逼他低头应诺。   她终究还是心疼这个从小在她跟前长大的孙子的,不愿再拿祖孙孝道作为枷锁,束缚他一辈子。   得了嘉善的这句承诺以后,闻老太君好像总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她嘴角浅出一抹浅笑,身子明显要更加乏力,歪歪地靠倒在了床榻上。   一直在跟前伺候的盛妈妈忙赶紧跑过去扶住她,为闻老太君缓一缓气息。闻老太君深吐了半口气,剩下半口却差点梗在胸中,没有吐出。   这样一来更是糟糕,闻老太君的手倏地死死抓着衣领,连目光也开始涣散。   嘉善不敢再马虎,忙从盛妈妈手里接过闻老太君,又让盛妈妈去把安国公府众人都叫进来。   嘉善与闻老太君在里屋说了不过一盏茶功夫的话。可闻老太君此刻的神色,却比展岳今夜初见她时,要憔悴无神多了。   仿佛方才拉着嘉善的手,与她说傅夫人的闻老太君,只是上苍给这位老太君最后的一丝怜悯。   眼下,怜悯散去,闻老太君很快气弱如丝起来。   盛妈妈不敢再让她久坐,扶着她躺好,又细细为她盖上棉被。   安国公默不作声坐到了床头去,嘉善本想站起来,让展岳坐到自个的位置上,却被他一手压住肩膀。   展岳没有上前,只是站到了嘉善身后。   他身影高大,沉沉的影子斜揽在嘉善上方,为她遮去了所有不善的目光。   闻老太君的呼吸声缓慢而沉重,她嘴角却还含着一缕隐约的笑意,她道:“见涵。”   安国公“诶”了一声,半个身子伏到床头去听闻老太君说话。   闻老太君唇瓣张着,她漆黑的瞳仁已经慢慢失去了光辉。她连喘了几口气,忽然瞪大眼睛,中气十足地骂了句:“你该死!”   安国公一怔,大概没想到母亲临终前,把他叫到床头去,居然只是想要和他说这样一句话。   脸色当即青一片红一片。   闻老太君没再看他,伸出一手,又缓缓念道:“砚清。”   展岳的声音低沉,他道:“我在,祖母。”   “来,”闻老太君吃力地说,“让我……再抱抱你。”   展岳走上前,也伏下了身子。闻老太君艰难地将自己的手臂放置在展岳的后背之上,她面颊衰老,好像秋日里凋谢的腊梅。   “你心思重,祖母……本来很担心你,现在……看到公主在你身边,祖母闭上眼,也能安慰了……”闻老太君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无力,她缓缓道,“往后的日子……想必……她定会陪你过好……”   嘉善侧过脸去,泪珠终于在这一刻冲出眼眶,她捂着嘴,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展岳一直没有说话,他微闭着眼,只是简单地伏在闻老太君的胸前,像幼时常做的那样。嘉善注意到,他脸颊旁,一样有零星泪光在闪动。   盛妈妈最先发现不对劲,一手放在闻老太君鼻前探了探,而后又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她跌坐在床沿上,流泪满面。   原来,床榻上鹤发满头的老人,在与孙子说完那句话后,已然结束了她刚烈果敢的一生。   安国公瞬间老泪纵横,仿佛全然忘记了闻老太君那句“该死”,一下又一下地哭出了声音。   他既然开了这个头,从展泰开始,众人的哭声很快此起彼伏。张氏拿帕子使劲抹脸,欲盖弥彰地去挤眼泪。   展少瑛面容哀戚,他垂着脑袋,整个人显得疲倦又孱弱。   齐氏则在无声地流泪。   倒是这几年,一直养在闻老太君身边的展阿鲤,早就在自己娘亲余氏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余氏没捂住他嘴以后,展阿鲤便连声抽泣,边哭边打嗝,连连哀嚎着:“祖母……”   在这样伤怀的气氛里,嘉善也无法好过多少。   展岳已经从闻老太君的床榻上起身,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余氏旁边去,从她怀里抱起展阿鲤,低声轻哄。   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嘉善,仅仅埋头在了展阿鲤弱小又柔软的肩窝上。   嘉善却缓步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主动抬起他的脸。   展岳正满目苍凉,不言而喻的痛楚映在他整个眼眶中。此时此刻,他宛如一个软弱无助的孩子。   时间一转,好像倏然回到了展岳四岁,他痛失傅时瑜的那天晚上。   可这次,又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的脸上多了只体贴的手。   手的指腹很烫,仔细又轻柔地为他将眼泪都一一拭去。   双眼模糊间,他恍惚看到,这只手的主人,眼里有着无尽的温柔怜惜。 第102章   闻老太君一走, 等于抽走了镇了安国公府几十年的顶梁柱。安国公府上下顿时乱做一团。   安国公早已赋闲在家,因此也不存在丁忧一说。   展泰和展少瑛等身负官职的,各自向上司告了三天的假,好为闻老太君守灵。唯独展岳, 因为九门提督一职太过特殊, 所以每日白天还是照常上衙上朝, 只有在夜里,才独自去灵堂坐一会儿。   这样的时候,自然是有人会拿孝道一说去恶意中伤他。   不过这次, 倒不必展岳和嘉善费心周旋了。   章和帝亲自斥责了那位奏展岳一本的御史, 直接将芴板都甩在了那人身上,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若是有本事, 朕这就把展砚清换下来,指派你去九门代职三天。这三日里, 京城若安然无事, 朕马上给你升官封爵,但凡出了点儿小差错,你提头来见朕!”   “卿可敢应?”章和帝眯着眼问。   御史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才参奏展岳, 见章和帝发了这么大的火,哪还敢出声, 捡起芴板, 灰溜溜地就跑了。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展岳“不遵孝道”。   因着要守灵,展岳没有和嘉善回公主府,而是一直宿在安国公府里头。他这几日明显要沉默了不少, 人看着都瘦削了。   嘉善始终不放心他,干脆陪同他一起窝在安国公府的三进小院中。   随着嘉善的月份增大, 她夜里睡得越来越不安神。   这天半夜醒来时,床榻边摸着又是一片冰凉的温度,显然展岳离去已久了。嘉善便也不再睡,唤丹翠给她披上外衣,又嘱咐剑兰去厨下做点儿宵夜,端着送去灵堂。   夜里的灵堂很是热闹。   不止展岳在,安国公和展泰也在守夜。   虽然闻老太君的性子不像别的母亲一般慈爱,但对于安国公来说,到底是死了亲娘。   他这些天业已哭红了眼睛,形容要落魄许多,连头上都宛若多出了几根白发。接连守了几天的灵,他面容憔悴,几乎站都要站不住了。   还是被展泰一把扶住胳膊,展泰低声地说:“再守下去,您的身子也要不利索了,爹去歇着吧,这里还有儿子。”   安国公用衣袖抹抹眼泪,眼角余光瞥向了在另一旁站着的展岳。   谁知展岳却根本没在看他们。   与安国公比起来,他似乎才能算得上面无血色。他神情平静,目光好像在放空,又好像是透过那漫长的岁月,在望他自己荒芜的小时候。   安国公莫名一阵心虚,赶紧移开了视线,又咳嗽两声,方缓慢而又艰难地离开了灵堂。   展泰在灵堂跪了一个时辰后,展少瑛却又来了,他如法炮制地用刚刚展泰搀走安国公的方法,扶走了展泰,换成他自己跪在灵堂前。   这样几番下来,展岳依旧没有看他们,他像个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甚至动都没有动过。   三人更没机会与展岳说上一句话。   展岳的里衣外只简单地套了件皂衣,他身子单薄,肩背却显得十分宽厚有力。   嘉善到灵堂的时候,正好是展少瑛刚刚换下展泰之时。听到有脚步声,展岳总算有了动作,他第一时间转过头。   丹翠已经搀扶着嘉善进来了。   展岳微微敛眉,开口说了他今晚的第一句话,他低声道:“怎么来了?灵堂里阴气重,你现下有着双身子,快回去。”   “什么阴气不阴气?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嘉善不以为意,她扬着秀气的柳眉,泰然自若,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与贵气,她道,“我贵为公主,还怕甚阴气。”   一语罢,她又微微笑着,神情好似明媚春光般温柔起来:“醒来时,见你不在我身边,再睡也不踏实了。猜到你肯定在这儿陪祖母,索性来看看你。”   展岳一低头就看到了她的大肚子,不由轻捏了捏眉心:“离天亮还早。”   “听话,”他加重了点语气,“回去歇着。”   嘉善却不听,只道:“我已经睡过一觉,让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见展岳还不允,嘉善便睁圆了那双大眼,模样宛如丛林间的小鹿,她扯扯他的衣袖:“别赶我走,好不好?”   展岳沉默不答,衣袖却也在她手中没有被拉开。   嘉善于是从剑兰手中接过她刚下好的面,哄他说:“晚饭你就没怎么吃,现在多少用一点。你每夜整宿整宿地熬着,再不吃东西,身体哪里受得住。”   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啰嗦了,却还是好言相劝:“明早你还要赶去提督府呢,眼下,京城上下的安危都在你手里,你可不能倒了。”   展岳只是摇头,回答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嘉善的语气是不容辩驳地,她觑他一眼,筷子已经伸到他嘴边。   嘉善拿筷子轻碰了碰展岳的嘴角,好若旁若无人般,她问:“是不是非要我喂你?”   嘉善这话说得亲密,难得把展岳惹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只好认怂地接过碗筷,听话地开箸。   展岳在人前甚少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跟前伺候的丹翠和剑兰都觉得稀奇,却又不敢多看,只不一而同地低头去轻笑。   连本跪在灵柩前的展少瑛也不自觉地扭头去看他二人。   嘉善恍然未觉。   一碗面被展岳吃得风卷残云,他虽然如牛嚼牡丹般,但也实打实地吃完了。嘉善总算能安心,她让丹翠和剑兰都先出去,自己则陪着展岳继续待在灵堂。   这几日,展岳经常沉默,哪怕与嘉善处在一起时也常是这种状态。闻老太君骤然离世,阖府真正纯粹伤心的,除了九岁的展阿鲤外,大概也就剩展岳了。   亲人离世的痛苦,嘉善也曾感同身受过。这种时候,任何安慰之语都是没用的,她干脆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夜越来越深,偶然有稀碎的星光在茫然的夜空中闪烁,好像是梦里,故人和蔼的眼睛。   嘉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趴在桌案上睡着的。等她醒来时,展岳已经不在身边,而她身上则披了一件留有他的清香的外衣。   灵堂里的展少瑛也从灵柩前起来,竟不知何时坐到了嘉善对面去。   发现嘉善醒了,展少瑛的动作有一瞬间慌乱,手足无措下,险些打翻了手边的一碗茶盏。   嘉善只当没有看见他,她扶住肚子,慢慢从椅凳上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衣裳,准备出去找展岳。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嘉善今日穿的也是一身孝衣。她身段本就窈窕,虽然因为现下怀孕,腰身不如以往纤细,但是因为多了四两肉,倒显得曲线更加饱满。   正是一副眉弯嘴小,媚态横生的模样。   展少瑛很想从她身前移开目光,却像鬼迷心窍一般,始终无法打落视线。到后来,他的目光似乎就有些痴了,一动不动地瞧着嘉善。   嘉善本打算装作看不到,眼见他越来越肆无忌惮,便嫌恶地皱眉,正想厉声斥他几句。   鬼使神差地,展少瑛居然先开口了。   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问:“公主近来好吗?”   嘉善用眼风扫过他,本想说一句“好不好与你何干”,临了又觉得这话似乎听着像赌气,便转而笑了笑,语气和和气气地:“劳驾关心,自然是好的。”   “我与你四叔像神仙眷侣一般,子侄莫非看不出吗?”嘉善用指甲拨着展岳外袍上的流苏,嫣红的唇缓慢轻启。   她清凉笑了下,口吻带着股寒凉的温柔:“前几日,世子夫人还说砚清仗着有公主撑腰,不分长幼尊卑。”   “我看子侄也不遑多让,”嘉善的嗓音清丽婉转,她扬声说,“以后见面,还是唤我一声四婶吧。”   展少瑛猛地抬头看她。   嘉善的脸蛋红润而妩媚,像是新鲜的樱桃色,她轻轻道:“免得出去了,让人家说国公府的子孙没有教养。”   展少瑛愣住,原本如火焰似的目光好像霎时被盆凉水兜头一浇,显得他整个人像落水狗般狼狈。   嘉善不再看他,而是捏着衣服转头出去寻展岳。   展岳却已经站在了灵堂门口。   他不知看了多久,听去了二人多少对话。他的身躯伟岸,遮住了灵堂外的大半片夜色,他的眼神停留在展少瑛身上,侧脸的轮廓很是冷峻。   展少瑛做贼心虚,喘气声都莫名变粗重了。   倒是嘉善不慌不忙地走过去,重新将外袍披到了展岳身上,言语不悦道:“夜里凉,你怎么能只穿一件单衣在外头溜达。”   展岳对她笑笑,捉住了嘉善给他披衣服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了滚烫一吻。   “见你睡了,怕你着凉。”展岳的口中极其温柔。   嘉善的心头不由生出一股暖意,她真切地看着他,低头去帮他将衣裳上的带子系好。   展岳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既然困了,这就回去睡吧。”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展少瑛的方向瞥了眼,低声道:“我稍后回来。”   嘉善明白他的意思,遂也不再坚持,关切嘱咐了他几句后,便由丹翠和剑兰搀扶着回了小院里。   嘉善一走,展岳倏然间就换了副表情。他步履沉重,目光冰冷,缓慢踱步到展少瑛身边去。   他的衣袍华美而宽大,靛青色的丝线在衣裳上绣了狴犴兽纹。他的视线在展少瑛逡巡了一阵后,复又移开。   展岳负手而立,慢悠悠的声音在展少瑛上空响起。   他道:“再有下次,就要当心你这对招子了。” 第103章   明明展岳的语气分外柔和, 口吻也很轻描淡写,展少瑛却听得身子一凛,鸡皮疙瘩更是瞬间从脚底心蔓延了全身。   他面色青白,脸上显出几分难堪之意。   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在展岳面前这样无奈示弱, 展少瑛深吸一口气后, 忽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模样有点像可笑的跳梁小丑。   与展岳高大的身躯相比, 展少瑛的身形显得十分瘦小。他略矮了展岳几寸,即便是抬起头来也无法与展岳平视,一双瞳仁只能看到展岳俊挺的鼻尖儿。   展少瑛极力屏气, 过了几息后, 他双眼血红地开口:“太奶奶生前常嘱咐我们‘家和万事兴’,眼下她才去了两天, 尚尸骨未寒。四叔就开始对小辈行这等威胁之词。”   讲到这儿,展少瑛好像总算找回了底气, 腰板都不自觉挺了起来, 他冷冷说:“您真不怕太奶奶无法瞑目吗?”   听到展少瑛提起闻老太君,展岳的神情越发寒冷疏离。   不同于刚才的淡漠,他现在的周身气质带了点儿少见的狠戾, 像是一头挣脱了兽笼,再也无人辖治的狼。   展岳的目光有如鹰隼, 他的嘴角冷冽勾起, 慢条斯理地说:“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展少瑛一怔,大概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到张氏。   展岳抚了抚衣袖,很快就继续道:“她教会了你,如何把愚蠢两个字昭然若揭地刻在脸上。”   展少瑛不知道, 很多时候,展岳不与张氏针锋相对, 并不是说不过她,而是看在闻老太君的面子,不愿起风波。   听到母亲被人侮辱,展少瑛不由眼皮一跳,厉声道:“四叔慎言!”   展岳却没有搭理他,径自说:“既然你跟我提祖母,提‘家和万事兴’。”   “那么,”展岳略停一停,紧紧逼视他,面无表情地问,“你敢不敢对着祖母的灵柩指天立誓一句,你对你四叔的女人,从没有生起过半点觊觎之心。”   “你若敢立誓,我这就给你下跪道歉。你若是不敢呢?”展岳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他居高临下地睨向展少瑛,“不如,我送你下去亲自见祖母,让你与她道歉。”   展岳语气森冷:“怎么样?”   没有想到展岳竟会这样不顾脸面地,直接挑破他对嘉善的心思。   展少瑛的神情顷刻间好似被一条活鱼给梗住,那硕大的鱼刺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他喉咙口。   他脸色苍白,整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展少瑛的呼吸孱弱,他嗫嚅地张着嘴:“我……我……”   展岳犹不放过他,冷冷说:“你什么?你有胆子提祖母,没胆子应一声‘是’吗?”   展少瑛竭力捏紧了拳头,他多想说一句,我没有。   可时人对立誓之词如此看重,他若真应了誓怎么办。展少瑛的额上很快被逼出几许薄汗来。   片刻后,他终于羞愤地转过头去,不敢再言语。   见展少瑛的反应如此软弱,展岳不屑而嘲讽地勾起了唇,他拢好自己的衣领,淡淡道:“还以为你的翅膀长了多硬,不过如此。”   “今日看在祖宗牌位的面子上,我姑且放你一马。”   “但你最好记住我的话。”展岳说。   展少瑛的唇瓣迟疑地颤了颤,并未做声。   展岳于是又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下次再起贪念之前,想一想祖母他老人家。”   “你媳妇儿也是个明事理之人,”展岳平静地说,“不要不懂惜福。”   说完这话,展岳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余下展少瑛独自站在那里,他的面孔狰狞而扭曲,像是古老神话传说里,那只尖牙利嘴的“年兽”。   展岳回到屋里的时候,嘉善已经躺在床畔上睡着了。   红色锦被下,她滚圆的肚子微微凸起,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恬静而温柔。   让人瞧着,就觉得一阵心安。   展岳本不想打扰她,只准备合衣在椅子上凑合一宿,见到嘉善这个样子,却实在心痒难耐。   他除去外衣和鞋袜,动作缓慢而轻柔地爬上了床。展岳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将脸埋在她发尾间,又侧头吮吸了一下她的耳垂。   嘉善也是困狠了,此时睡得正香,这样居然还是没醒过来,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幼小的嘤|咛。   展岳不觉微笑,害怕惊扰了她的好梦,不敢再毛手毛脚。轻轻地半抱住嘉善后,他满足地合上了眼。   两人相依在床上,好似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颈鸳鸯。   世家大族向来盘根交错,像安国公府这样的,姻亲早就遍布了满京城。   闻老太君的辈分和威信都极高,又算是高寿和喜丧,所以这几日,前来安国公府吊唁的人不少。   闻老太君去世以后,张氏便是真正的一府主母了,她每日在灵堂忙前忙后,很有些主母的派头。   因为这几日嘉善与展岳都不曾回公主府,所以宋氏也听说了闻老太君的丧事。   宋氏本身对整个安国公府都不抱有好感,但是自傅时瑜嫁进展家以后,闻老太君明里暗里确实都帮衬了傅家不少,加上她又抚养展岳长大。   宋氏想着,做人不能失了良心,怎么着也得去看这位老太君一眼,聊表心意。   她到的这天,正好是闻老太君出殡前一天的早晨。嘉善因为熬了大半夜,实在精力不佳,正窝在院子里补觉。   因而宋氏也没着人去唤醒她,只身来到了灵堂里头。   安国公府的灵堂每一日都是热闹地,偏巧,这日,裴夫人及其儿媳顾珺仪也在。嘉善既然嫁到了安国公府,裴家就与安国公家是拐着弯儿的姻亲了。   裴夫人向来会做人,便带了顾珺仪一同来拜祭。   宋氏见到她们,正打算打声招呼,门口的齐氏已经令拂花递了两束线香给她。   既到了安国公府,自然还是拜祭闻老太君最为重要,宋氏便对裴夫人遥遥点了下头,接过线香后,先躬身跪拜。   齐氏出生的时候,永定侯府已然败落了,所以齐氏是真的不认识宋氏,她又怕是哪位没见过的贵人到访,怕自己失了轻重礼数。   于是齐氏略一思考后,施施然走过去,轻声问道:“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宋氏见她态度还算客气,遂也温声答道:“傅宋氏。”   一听“傅”这个字,齐氏就明白眼前这位温婉的妇人是谁了,她并未太失态,只笑一笑道:“傅夫人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氏这样客气,宋氏便更不好唐突人家。虽然还不知道齐氏和安国公府的关系,但宋氏依旧礼貌地与她闲话了几句。   本来一切都很平静地。   这头的张氏刚与镇国公夫人搭上话,正想为自己媳妇儿引荐一二,扭头却见到傅骁的妻子居然堂而皇之地来了!   而她那位没心眼的儿媳,还镇定自若地和宋氏在聊天!   张氏当即就怒上了心头。   这几天,盛妈妈打着闻老太君临终嘱咐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将闻老太君房里的许多藏私都给了展岳,其中还包括了好几处宅屋和田地。   呵,明明她这房才是嫡系长孙,明明她男人被立了世子,凭什么那老不死的,事事儿都先想到展岳?   他不过是个不光彩的妾生子,却尚了公主,当了二品高官,做了从龙之臣。他已然这么厉害,还有什么需要闻老太君帮衬的地方?   那老不死的心眼到底是有多偏儿?死了还没个消停!   张氏正日日为这桩烦心事儿火大呢,见到宋氏,更是一阵心头火往肺里钻。   她忽地撇开了镇国公夫人,一把扯过齐氏,站到了宋氏对面去。   张氏不阴不阳地瞥了宋氏一眼,古怪笑道:“真巧啊,傅夫人今日怎么登我家门了?”   “傅姨娘不过是我家国公爷纳的一门小妾,我们与傅家本身也算不得正经姻亲,”张氏有意刺宋氏,说话都故意捏着人的短处,她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会劳动傅夫人大驾。”   宋氏果然被张氏一席话给气得脸庞铁青,她也是见过傅时瑜的,知道那女人性子骄傲,当年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傅家和傅骁。   如今傅时瑜逝去,却还要被张氏这样拿捏身份。   宋氏感觉好像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的目光寒气森森,正预备开口反击,裴夫人身边的顾珺仪却先她一步,客客气气地张嘴说:“安国公府当年毁诺,夫人很以为荣吗?”   张氏愣了愣,不禁瞧了顾珺仪一眼。   顾珺仪的肌肤娇嫩,她睫毛很长,乌眉水目,说话时总带着三分娇柔,看起来真是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   张氏于是卸下了戒备,笑了笑,道:“那倒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还要恶意中伤故人?”顾珺仪道,“永定侯府当年最为光辉之时,也曾一女百家求,傅家却从没有生起过解约之意。”   “傅家陡一败落,安国公府便自食其言,”顾珺仪声音轻轻柔柔,她道,“夫人觉得安国公此举很光明磊落,值得广而告之吗?”   张氏没料到顾珺仪的口齿会这样伶俐,一时轻了敌,再想找回场子却也难了。   偏偏顾珺仪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她道:“我听闻老太君昔年曾与傅侯夫人交好,在傅姨娘嫁进贵府以后,老太君出于愧疚,一直对傅姨娘百般回护。”   “不知道老太君在九泉之下,听到夫人如此议论先人旧事儿,会生出何感想。”说着说着,顾珺仪忽然郑重地对闻老太君的牌位鞠了一躬,轻轻道,“夫人请嘴下积德,也当为老太君谋福祉吧。”   顾珺仪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一顶“不孝”的帽子,已经无形压在了张氏的头顶上,沉甸甸地。   今日来拜祭的人里头,不乏像镇国公夫人这样与闻老太君多年交情的,也不乏对永定侯府可惜之人。   听到顾珺仪的话,各自看张氏的眼神都变了。   张氏眼下是打不成狐狸,反惹了一身腥。她张张嘴,想为自己找回点儿面子,但又自觉不像顾珺仪这样能言善辩,便赶紧给身旁的齐氏递眼色。   齐氏却目光放空,不晓得在想什么。   张氏于是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幸好这个时候迎春跨门而入,福了个身说:“夫人,四殿下来祭奠老太君了,正在灵堂外候着。”   迎春的话好像及时雨般,解了张氏的燃眉之急,她都没细听是谁来了,便赶忙忙地说:“快请进来!” 第104章   赵佑泽进灵堂时, 正好是灵堂里气氛最尴尬僵硬的时候。   顾珺仪简单几句话,却等于是把张氏放在了两根火架子上烤。一根名为“不孝”,另一根则叫做“不仁不义”。   偏巧张氏还轻易辩驳不得,否则容易将整个安国公府都拖下水。   见到赵佑泽进来, 张氏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忙巧笑着走过去, 亲自递了两束线香给他。   赵佑泽没有去管张氏脸上过于殷勤的笑容,只温声开口道:“府上老太君离世,父皇与我都十分痛心。今日我奉父皇之命, 特来祭奠。”   听到是章和帝派赵佑泽前来, 张氏的神情不由更加谄媚。她很快忘了刚才与宋氏的不愉快,笑一笑, 故意扬声道:“君恩似海,安国公府上下都感念不已。”   赵佑泽对她释放出一个温润客套的笑容。他接过线香, 上前去躬身奉告了闻老太君。   赵佑泽今日代表的乃是君王之恩, 不管张氏对赵佑泽从前是什么看法,在眼前这个场合,都定是把他当作一尊金光闪闪的大菩萨的。   她看了赵佑泽一眼, 讨巧地笑说:“四殿下为了老太君,特地从宫里出来, 定然辛苦了。不知午膳可要在府中用?”   赵佑泽依旧是和气的样子, 他道:“世子夫人好意难却,但我下午还需回宫练骑射,就不多叨扰。”   “稍后我去瞧完大公主,便要离开了。”赵佑泽的语气很平静, 他像是倏地记起来什么,忽然说, “瞧我这脑子,还要道旨意忘记宣了。”   四殿下这时候来宣旨,那必然是陛下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体恤他们国公府,要给封赏了!   张氏努力掩住嘴角的笑意,迅速地扬声道:“妾身这便去唤人来摆香案。”   赵佑泽点头,也不多话,便随着张氏去忙活了。   灵堂里多是女眷,虽说基本上都是成了婚的,但赵佑泽已不再是小孩儿,不便与她们多待。   正好裴夫人和顾珺仪在此,他们几人便去了灵堂侧边谈天。   待得一时,张氏将香案都在正堂设好了,方才来唤人请赵佑泽。   赵佑泽随她出去,张氏已经将安国公和展泰也都请了出来,几人正打算跪下接旨,赵佑泽却先环视了一周,嘴角带着笑说:“怎么还劳动了国公爷与世子大驾?”   安国公道:“既是陛下有恩典,府上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赵佑泽继续眉开眼笑地道:“傅夫人呢,刚还瞧见她在这儿。”   张氏不知道赵佑泽为何要问起宋氏,但是一提到宋氏,却又让她想起刚才在灵堂里当着众人丢了脸面一事儿,只淡淡答说:“殿下怎么问起她了?”   赵佑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嘴角依然平和地勾起,他道:“也怪我没说清楚,导致世子夫人误会了。这旨意不是给国公府的,而是给傅夫人。”   “我见世子夫人,适才特地嘱咐了贴身婢女让傅夫人留着先别走,这才没留意她的行踪。”赵佑泽温雅地笑着,露出嘴边几颗洁白的贝齿,他道,“请世子夫人将她请过来吧。”   听到赵佑泽的话,张氏当即怔在了当场,眼里全是恍惚惊讶。裴夫人和顾珺仪还跟在赵佑泽身后,见此,顾珺仪便亲自去灵堂里请了宋氏过来。   既然是给宋氏的旨,安国公和展泰当然不可能继续在跟前凑趣,否则不是摆明了给宋氏添彩?   走之前,安国公还暗地里剜了张氏一眼,似乎是在指责她——连四殿下的话都没听清楚,你跟个哈巴狗似的乐呵个什么劲?   宋氏很快被顾珺仪请了来,不止是张氏,连带着宋氏在内,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赵佑泽的旨意会是给她的。   但是君王不可能随便一诺,既有果,必有因,且听听因是什么便是。   对上宋氏,赵佑泽的嘴角这下是真诚地弯了起来,他露出一个恬静而温文的笑意,朗声说:“夫人可算来了。”   他道:“请夫人听宣。”   宋氏微怔,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手紧捏了巾帕,沉沉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傅宋氏柔嘉淑顺,端庄维则……着即敕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赵佑泽宣读完圣旨,将诰命的敕封文书递到宋氏手里。   宋氏脸上却不见喜色,她依旧怔楞地跪在那里,倒是赵佑泽先出声问说:“夫人还不谢恩?”   宋氏低着头道:“臣妾惶恐。”   赵佑泽笑一笑,温和说:“无需惶恐。”   他加重了语气:“夫人当得起。”   待宋氏起身后,赵佑泽才柔和地为她解释这个旨意的来意,他道:“前几日西北发来捷报。傅骁为先锋,率二百弓/弩手奇袭突厥牙账,叶利可汗措手不及,一时溃不成军,只能率残部而逃。”   “傅先锋立此大功,刚被擢升为四品中郎将。”   赵佑泽道:“捷报传来之日,大姐夫正好在父皇身边。”   因为是在人前,所以赵佑泽称呼展岳为大姐夫,好和淑娴的驸马忠义伯世子作区分。   赵佑泽道:“父皇问大姐夫,该给傅中郎什么奖赏。”   “大姐夫便说,傅中郎的发妻早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与其赏金银财宝,不如赏她发妻一个诰命的封号,也好让傅夫人日后出门走动时,不至于在别人面前无法挺直腰板。”   “父皇本就高兴,于是就应了大姐夫。”赵佑泽认真地说,“傅中郎初上战场便立此奇功,真是为我大梁男儿争了一口气。”   “我也在这里为夫人,道一声恭喜了。”   听到这儿,宋氏忍不住眼圈微红,一是为傅骁的争气,二也是为展岳的贴心。她与方才的张氏说了句一样的话:“陛下君恩似海,臣妾受宠若惊。”   裴夫人见她情绪有些激动,忙过去挽住宋氏的手,笑着说:“这样好的日子,怎么哭了起来。”   “总算是苦尽甘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裴夫人含笑,目光殷殷地注视着她。   宋氏抹了抹眼角,道:“是啊,苦尽甘来,让姐姐看笑话了。”   裴夫人装作没有听懂,只道:“这话要怎么说啊?”   赵佑泽见张氏站在旁边坐冷板凳,便又适时地开口道:“本来我该过傅府去宣旨的,凑巧看见夫人在这里,这才一时犯了懒。加上世子夫人如此热心肠,实在令我盛情难却。若因此,给傅夫人和世子夫人带来唐突之处,是我的过错,元康在这儿与二位说声抱歉。”   赵佑泽放得下架子,但是宋氏和张氏谁又敢接受他一声抱歉,连声说“不敢”。   宋氏一向能屈能伸,何况,她如今又得了实惠的好处,便谑笑着对张氏福了下身子,轻声说:“妾身也要对世子夫人说句谢谢,劳烦世子夫人特地为我准备香案了。”   张氏将头扭到一边,嘴角僵硬着道:“客气。”   张氏再傻,眼下也明白赵佑泽、裴夫人、顾珺仪还有那宋氏都是沆瀣一气的!她没想到,最狡猾的居然会是这赵佑泽。   先一番话把她哄晕乎,让她以为他是来给自家宣旨,待她把香案都摆好了,这才道明来意。   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看到了她唤住宋氏,却不在那时说出来。非要等她把安国公都请了出来,才摆她一道!   她留下宋氏,本身是想让宋氏好好开眼,好让宋氏看看陛下会赏给安国公府何等体面,没料到这次是自己被开了眼!   张氏气得牙根子都痒了,偏生还不能发作——人家四殿下可从来没说过这旨意是给你的,你自己个自作多情,能怪得了谁啊?况且人家连“抱歉”都说了,你还想怎样?   你脸大啊?   张氏回房以后,当天就砸碎了一套青瓷的茶具,她不仅仅是为了赵佑泽摆她一道生气,更是为了宋氏诰命的封号。   张氏贵为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眼下也不过是二品诰命,从前在宋氏跟前,那是能理直气壮地说话的。   现在自己虽然还比宋氏高一个品阶,可她相公傅骁却也被封为四品中郎将了,即便官职不高,可中郎将是武官,掌实际兵权。   这对于傅骁而言,是升天般的飞越。   才失了闻老太君可依靠,展岳就似乎又要有所依仗。   真是便宜了他这个庶孽。   张氏于心中冷笑,长长的指甲掐碎了琉璃花瓶里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赵佑泽宣完旨后,得知嘉善还在小睡,便没有再去打扰她。   他这月还有一日休沐期,安国公府地方小,处得也拘束,等嘉善到时回了公主府去,二人再叙也不迟。   可早上的这则宣旨风波还是辗转传到了嘉善耳朵里,是由顾珺仪告诉她的。   顾珺仪说得兴起,双眸干净而纯澈,她认真道:“说四殿下不是踩着时机进来的,我都不信。”   “公主是没有见到那个场面,我瞧世子夫人的鼻子都险些气歪了。”顾珺仪捂着嘴儿,不住地与嘉善笑说,“我不过是占几句口头便宜,到底还是四殿下有本事,几句话就帮傅舅母争回了面子。”   顾珺仪道:“这下,看世子夫人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傅骁原是白身,如今他得封中郎将,摆明了是未来可期。哪怕永定侯府仍旧还在获罪,但章和帝的态度业已说明一切。   今上是位爱才惜才之君,只要傅骁来日还能立下军功,谁又再敢去拿傅家曾经的罪过说事儿?   权利向来是可以操控一切的。   嘉善自然也明白这点,她笑了笑,轻声地道。“表嫂仗义执言,也帮了舅母不小的忙,舅母临走前,特地让我帮她感谢表嫂呢。”   顾珺仪摇摇头,笑着道:“傅舅母送了我那么珍贵的一个镯子,我不过是投桃报李,没因口舌之争给她惹麻烦就好。”   嘉善当即道:“怎么会。”   宋氏封了诰命,嘉善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只是当夜在展岳回来以后,嘉善却捏着他的衣领,抱怨了几句:“怎么瞒得这么严实,连我都没透句风。”   展岳柔声解释道:“不是有意的,那日家宴,父皇就预备宣旨,不过是祖母的事发生得突然,这才耽搁了两天。”   “小舅是个厉害的人,”嘉善想到傅骁的样子,笑着感慨了句,“他未负傅家家风。”   永定侯傅炎当年勇冠全军,名震西北。傅骁不仅没有辱没先人的名声,更没有辜负那个为了他,含垢忍辱的傅时瑜。   展岳点头:“是啊。”   “可惜,小舅几年内,恐怕都无法返京了。”展岳道,“不如,让舅母与我们再一起住阵子吧?”   打一次仗实在太损国力,傅骁既然有能力退敌,章和帝自然不会轻易放他回京,必然要派他领兵严守边境。   接下来几年,大概傅骁都要在边关与安定侯过苦寒的日子了。   嘉善和宋氏一直处得很好,对此当然没有意见,她道:“自然是好的。只是,舅母才封了诰命,来日需要走动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只怕舅母不方便。”   展岳想了想,点头说:“倒也是。”   “那等你生完了,我就送舅母和亭哥儿回傅家。”   展岳道:“你肚子大了,待在安国公府里,我总不能放心。明日为祖母扶灵以后,还是早日回公主府去。”   安国公府上下,总是没个消停的时候。还要个把月嘉善就要生产了,展岳不想冒险。   嘉善点头,也赞同他的意见。   只是嘉善没有想到,就在她即将回安国公府的前一日,院子里会迎来一个特殊的客人。   展少瑛的妻子,齐氏。 第105章   自打嘉善住到了安国公府以后, 齐氏就一直想方设法地想与嘉善聊解一二,可惜苦无机会。   不想,张氏这次终于办了回“明白事”,竟要派她前去对嘉善慰问一番。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 齐氏于是正大光明地去往了展岳与嘉善住的院子里。   不同于对张氏的轻蔑与敌意, 嘉善对齐氏还是有些许好感的。   陈楚已经查明, 当日闻老太君病重,是齐氏悄悄派了身边的丫头去寻剑兰,这才使剑兰有了向宫里小黄门递话的机会。   她和展岳能够及时回府见闻老太君一面, 齐氏功不可没。   所以听说是齐氏来了的时候, 嘉善忙打起精神,为了以示尊重, 她令丹翠给自己草草梳洗一番后,穿好了外衣, 方叫齐氏进来。   齐氏是侯府闺秀出身, 言语举止大方而娴静,她先对嘉善行了个礼,温言说:“自殿下有孕后, 妾身一直想去公主府探望,却直到今日才得了机会, 真是失礼至极。”   齐氏说这话, 便是有与嘉善示好之意了。嘉善本就因闻老太君一事而承她的情,二来,闻老太君过世,安国公府的中馈就要全权交由张氏管理了。   嘉善虽然不打算与张氏相争这点儿仨核桃俩枣的权利, 但是安国公府里头,最好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人。   嘉善原本属意的是展岳的二嫂余氏, 如今齐氏既然主动抛出橄榄枝,嘉善自然也愿意接。   打定了主意以后,嘉善便含着笑意道:“齐候夫人的礼我亲自看过,很是不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女子出嫁从夫,即便是失礼,失的也不是你的。”   嘉善眼角的笑容温柔而知心,很容易赢得齐氏的好感。公主都这样给台阶下了,齐氏当然更加懂事。   她柔声细语地说:“公主能明白妾身的苦心便好。”   嘉善与她笑一笑,令跟前伺候的丹翠捧了一盘最新时节的荔枝上来。   有道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虽然这个时候,荔枝的栽培技术已经远胜唐朝,但是在眼下的月份,新鲜的荔枝依旧难寻。   齐氏的目光定格在那晶莹剔透的饱满果实上头,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轻声笑说:“不敢瞒公主,妾身今日来,其实还是有一事相求。”   无事不登三宝殿,嘉善固然能猜到齐氏的示好绝不会毫无缘由,她倒也没恼。像齐氏这样单刀直入的人,总比那等明抬举,暗作害的要心地纯良。   何况她与齐氏原就没交情,彼此若扯上了利益,反而能处得更久。   嘉善淡然一笑,温和道:“你说。”   齐氏的黛眉团团扭曲在了一起,她道:“如果,我欲与展少瑛合离,不知道公主可否有良策?”   嘉善再也料不到齐氏是为了这个相求,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   光看眉目,齐氏的长相是很清秀的。可惜她的脸型不算小巧,下颔处略有些宽,这使得她整张脸的五官搭在一起,显得很沉静内敛。   嘉善本以为齐氏是因为安国公府中馈的事儿来找自己,若是为此,嘉善很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不想齐氏竟魄力非凡,开口就是想合离。   这可是御赐的婚事儿啊!   嘉善不觉正色,沉着语调问:“为何想合离?”   齐氏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再抬头时,她似笑非笑地与嘉善说:“妾身听闻,陛下曾有将公主许给展少瑛之意,公主却推辞了。”   “妾身斗胆问一句,”齐氏声调平淡,“公主当时为何推辞?”   嘉善撩起眼皮,侧身看了齐氏一眼。   她笑:“你很会说话。”   嘉善鲜少有这种被人说到语塞的地步。   张氏以为齐氏好欺负,可见张氏是真的从来不会看人。   若说上一世的展少瑛只是自私而懦弱,那么经灵堂一事以后,他便又染上了欲壑难填、得陇望蜀的毛病。   从私心上来讲,嘉善对齐氏是抱有歉意的。   本来该陷入安国公府泥潭的是她,是她人为性地改变了这份因果,自己得救了,却拉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儿下水。   若齐氏是个与展少瑛一般的人,或者齐氏与展少瑛恩爱,那么嘉善心里大概还能好受些。   偏偏齐氏聪慧,既不屑与张氏同流合污,又无法与展少瑛携手白头。   嘉善微微叹息一声,勉强笑了下,道:“这事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分出结果的。不过,你既开了口,今后我会帮你留意。”   “你与他毕竟是父皇亲赐的婚事,”嘉善点到即止地说,“你应当明白,要解决此事,并不容易。”   嘉善不轻易允诺,但如果应了,也自然不会随意毁诺。   齐氏心中明白,自己这个要求实则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也正因为难,她才找到嘉善来投诚。   这事儿,她无法和娘家开口,贴身婢女虽然忠心,但是并不能为她出谋划策,只有找到大公主试试了。   大公主不仅得帝王宠爱,自身也足智多谋,还曾与她同病相怜过。   果然,自己没有找错人!   齐氏微垂下眼睑,容色斯文地道:“累公主费心了。”   嘉善淡淡一笑,回说:“就当我是为驸马,报你的恩。”   齐氏心知嘉善说的是闻老太君一事,本想说句“举手之劳罢了”,想一想后,又原样咽下了这句话。   挟恩不相报这样的品德当然是好,可她眼下正有求于人,还客气什么?   齐氏笑道:“还有一事儿,是世子夫人嘱咐我问询公主的,请公主给我个回音,我也好去回禀她。”   听到是张氏,嘉善便知道没什么好话,她淡挑眉峰,侧脸清丽而文雅,她温文问道:“什么?”   齐氏抿着嘴笑说:“世子夫人想问,公主打算在安国公府住多久?”   张氏的原话是“你好生旁敲侧击一下,看看她这尊大佛几时能挪窝”。齐氏没有原样转答,不过,自然也忽略了“旁敲侧击”四个字。   嘉善简直要被张氏的见识给逗笑了,她原本都与展岳商量好了,打算明天就回公主府,但偏不能如了张氏的意。   嘉善的语气随意而慵懒,她趾高气扬地答:“你且告诉她,只要我乐意,皇宫想住多久都能住多久,何况区区安国公府。”   齐氏笑吟吟地道了声:“是。”   过了几日,嘉善才把齐氏的话转述给展岳听。   展岳与嘉善一样,不曾想过齐氏居然想直接合离。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道:“且不说这事儿能不能成,合离以后,她就是再嫁妇,很难被好的门第接纳。”   嘉善不喜欢他这样讲,遂道:“再嫁妇怎么了?汉武帝的母亲还是二嫁之人呢,还不是一样的享锦绣荣华。”   “展少瑛非良人,张氏又眼皮子浅,”嘉善说,“对她而言,合离是个不错的选择。”   展岳觑她一眼,道:“既然公主都这么说,我哪敢不从。”   “待你生完,我便帮她忙活此事。”展岳道。   嘉善仰首看他,轻声问:“你心里有主意?”   展岳笑了笑,他垂下睫毛:“其实办起来也简单,合离二字不能由齐家开口,得从展少瑛嘴里说出来。”   “或者,展少瑛办了严重的失德之事,那么齐家要求合离,也就理所应当了。”   展岳问:“你说是不是?”   他脑子转得这样快,不知怎么,忽然让嘉善记起了上一世。   彼时,她和展少瑛的关系还没完全破裂,展少瑛过府盘问她,既然都结为夫妻了,为何还从不与他说心中郁结之事。   展少瑛言之凿凿,一句句话有理有据,险些让嘉善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嘉善好强了大半辈子,是真的很少于人前势弱的。她当然也在章和帝面前落过泪,可通常都是有原因或者有所求。   极少纯粹地是因为想要依靠父皇。   她也疑惑过,那时明明已经与展少瑛成亲八载,怎么还无法和他敞开心扉,一诉衷肠呢。   今日倒是忽然有点明白了。   展少瑛不是展岳,也根本做不成展岳。展岳常常能够无条件地包容她,甚至听从她的意见。   他永远能够没来由地为她遮风挡雨,将她牢牢庇佑在自己坚实的怀抱中。在他身边,她可以不用学着运筹帷幄,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温柔和宠爱。   嘉善双颊透出粉红,明闪闪的眼睛不由地弯了起来。   展岳正安静地与她对视,不由笑盈盈地问:“怎么忽然这样瞧我?”   “这样是哪样?”嘉善轻笑着说。   展岳面不改色,眼尾的睫毛微卷,他揉了揉嘉善的乌发,低哑着嗓子说:“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很珍贵的宝物。”   嘉善心头一片柔软,翘着嘴角,认真道:“你就是很珍贵的呀。”   展岳喉结滚动,将她纤细的香肩揽在怀中,他道:“又拿甜言蜜语来唬我帮你办事儿。”   嘉善大笑,转身去环抱着他劲瘦的腰。   展岳的腰间有力,肌肉贲张,好像个稳健的树桩子般。被嘉善猛一环住,他的腰身倏地颤抖了一下,嘉善于是又顺着他颤抖的痕迹,轻轻抚了抚。   此举惹得展岳心头火热,又无法发泄,便只好不停地去摸她肚皮,他唇瓣微张:“再有一个月,这小家伙就要出世了。”   “是啊,”嘉善点头说,“这些时候,他踢我肚子的力道明显变大了。这样顽皮,定是个好动的孩子。”   嘉善抬首,无法避免地与展岳讨论着所有即将为人父母的,都会讨论的问题。   她道:“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展岳笑一笑,仔细与她分析说:“女孩儿娇贵,打不得骂不得,若是个小子,我还能勉强撑起为父的威严。”   “不过,阿鲤与亭哥儿都是男孩儿,小时候皆顽劣得很,”展岳道,“女孩子家玉雪可爱。这样说起来,好像又是女儿家更招人喜欢。”   说了半天,他把两边的宝都压上了,等于没说。嘉善正想戏谑一句,却听展岳语气温软,他促狭道:“如是个双生子,那可最好不过了。”   还双生子!   嘉善不由低笑一声,道:“美得你。”   展岳只轻点了下她的嘴唇,他嗓音微微暗哑着:“不是也没关系。”   “要是男孩儿,来日就给他添个妹妹,要是女孩儿,再添个弟弟也就是了。”   “谁要添啊?”嘉善红了脸,睫毛轻颤地嗔说。   她这模样娇俏可人,展岳忙爱怜地凑过去,撩开她的发丝,轻轻亲吻下她的脸颊。   嘉善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双目微阖。   遥遥夜色下,她的唇瓣如红蕊一般,脸色也好若暮春三月时,丰润的桃花。 第106章   章和十五年的腊月, 对于大梁皇室而言,有两件喜事。   一是皇长子赵佑成得封鲁王,娶平阳侯女李氏为妻。二,就是大公主嘉善成功诞下一麟儿。   事实上, 赵佑成开府娶妻早在嘉善生子之前。但相比起鲁王的婚事, 似乎是大公主产子要更讨陛下的欢心。   其实, 公主和驸马的名字虽然都能上宗人府的玉牒,掌宗人府印,可公主的孩子, 已经不能算正宗皇室血脉了, 是上不得宗室族谱的。嘉善的孩儿生下来也是姓展,而不是姓赵。   章和帝还能对大公主添儿之事如此高兴, 除了是他的亲外孙外,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儿真的得他钟爱吧。   嘉善发动的日子原本是在十一月底, 可直到腊月八号要喝腊八粥了, 她的肚子还没有要发作的迹象。   把展岳着急得一天要问八趟稳婆“打不打紧,怎么还不出来?”   稳婆是宫里静妃给找的人,为静妃的娘家媳妇儿接生过好几个, 家世清白,经验也十足。   见展岳着急上火到这个程度, 她只是笑着说:“发动的日子从来都是估摸出来, 早几天晚几天都平常。常言说好事多磨,可见公主和驸马的孩子必然会是个有福气的,驸马且宽着心。”   展岳从前就听说,女人生子等于是跨一道鬼门关, 虽然得了稳婆的话,却依旧终日提心吊胆地。   最后还是嘉善反过来安慰他道:“龚太医和稳婆都说我的怀相很好, 胎位也是正的,不会太凶险,你别担心了。”   见展岳还是坐立不安,嘉善遂笑他说:“你这样,倒是把我弄得紧张起来。”   其实嘉善的心态一直放得不错,虽然知道生的时候会受不少罪,但与凶险相比,她还是更盼望这个孩子的出世。   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和展岳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是长得像自己还是像他?   憧憬与期盼早就冲淡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因而她倒不像展岳这般心乱如麻。   展岳见嘉善大着肚子对自己笑,不由就拉过了她的手说:“明日再把龚必行叫来问问,总这样拖着,我心里实在没个着落。”   嘉善看他这样紧张,只得依了他,道句好。   无独有偶,翌日,腊月初九,展岳刚出门去九门提督府,嘉善便感觉肚子有异动了。   这次的异动不同于之前的阵痛,明显痛感要更强也更频繁一些,宋氏和稳婆早就细心叮嘱过她,生产前,会有什么异常。   嘉善心知可能是要临盆了,忙叫丹翠去请龚必行,又让绿衣把稳婆给叫来。   稳婆一看嘉善的样子,便知道果然是快要生了。   公主府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事宜,所以下人们也没手脚慌张。稳婆一面去让绿衣熬煮糖鸡蛋和槐花蜜,一面有条不紊地告诉嘉善待会儿应该怎么用力。   旁边院子里的宋氏也得了消息,早饭还没用,她就披着大衣赶来了。   “见红了没有?”宋氏是生过孩子的,知道要生下来不会有那么快,因此显得不是太着急。   她摸着嘉善冰凉的手,轻声说:“别怕。”   嘉善本来不怕的,倒差点被她们一个两个的模样给吓怕了,她笑道:“我不怕。”   宋氏看她这样勇敢,不由地也有了主心骨。见稳婆胸有成竹地在这里守着,她遂起身去厨房给嘉善煨鸡汤,顺便再弄点红糖水来。   刚出了内室的门,宋氏忽然想起来展岳,便问向身边的采薇说:“通知驸马了吗?”   采薇摇头,低声道:“公主说,驸马就算来了,也还是得她自己生,让奴婢几个不要去打扰驸马办公务。”   因为丹翠去请龚必行,绿衣去厨房熬汤汁,所以嘉善身边现在是采薇和剑兰在伺候。   这两人明显都不若绿衣机灵,宋氏好笑道:“怎么这么木,快让朱政去请驸马回来。”   自从嘉善生产的日子到了,展岳白天就再也没出过京城大门。有事儿也是指使手底下的官吏去办,所以这个时辰他一定是在提督衙门里头的。   宋氏知道展岳的心性,这种关头要是他没陪在嘉善身边,来日他必定会悔恨。采薇得了宋氏的话,忙应了一声“喏”,便让公主府的朱侍卫快步赶去提督衙门。   然而,朱政的路才走到一半儿,却见到展岳已经快马加鞭地回来了。   原来是陈楚看到嘉善不好,已先他们一步禀告了展岳。   展岳见到宋氏,第一句话就是:“嘉善怎么样,生了吗?”   宋氏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不免一阵发笑,摇着头说:“哪能这么快。我刚进去的时候,龚太医说才开了三指,正午时候能生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眼下才是辰时初,离正午还有两个多时辰,听到还需要那么久,展岳头上的汗珠不禁更多了。   展岳掀起衣袍的一角,径直走进内堂:“我进去看看她。”   宋氏虚虚拦他一把,到底没能拦住,只好任由展岳打起帘子进去了。   与展岳想得不同,嘉善的脸色算不上苍白,她甚至还有力气在走路。裴夫人、顾珺仪业已在这一时半刻赶了过来,包括已经出嫁了的素玉,也陪着来了。   看到展岳进来,几个女眷见礼都忘记了,只楞在了那里——这种地方,哪是男人会进的?   还是嘉善先反应过来,她正被稳婆搀着,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看到展岳后,她无声笑了下:“你怎么回来了?”   余下几人这才互相看了眼,各执各的礼。   顾珺仪是与展岳首次见面,不免会多打量几眼,几眼过后,她很快移开了视线,心里在想——难怪大公主选了他。   这样的相貌,再配上滔天的权势与专一的心,只怕没有几个女人不会着迷。   展岳满脑门的心思如今都悬在嘉善身上,早已没有功夫顾忌旁人了,他目不斜视地说:“陈楚告诉我说你要生了,我怎么还能在衙门里待得住。”   “招呼都打过了。”展岳环顾一眼四周,眸色温柔地道,“我在这里陪你。”   听说他要留在这里,稳婆先开口了:“驸马还是去外头等着吧。女人生孩子血腥,何况这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您留下来,反倒容易让公主更不安。”   展岳不语,目光直愣愣地望向嘉善。   嘉善遂对他弯了下唇,她说:“不要紧的,你去隔壁的偏院坐坐。”   “两位舅母、龚太医还有稳婆都在这儿,不会有事儿。”嘉善也赶他。   展岳看她状态良好,加上稳婆和龚太医几个都这样说,他只好无奈地又退了出去,临走前不忘撂下一句“有任何事儿,一定记得叫我”。   让稳婆哭笑不得起来,不住地与嘉善说:“平常男子谁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进产房,嫌污秽尚来不及呢。”   “得夫如此,公主可真有福气。”   嘉善杏眼含笑,唇边浅浅的一个酒窝不自觉随着笑容漾了出来。   嘉善下头开到三指就略缓了阵势,肚子的阵痛频率也减弱了。稳婆说,趁着现在有劲,需得多吃点东西,如果不痛,最好能在屋子里多走动走动,稍后会帮助生产。   槐花蜜早就煮好了,嘉善本来打算自己吃,却被素玉强行地抢过碗拿去喂。   素玉轻声道:“再让奴婢伺候公主一回吧,公主也好省着力气,待会儿用。”   嘉善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了。   顾珺仪也在边上给嘉善喂粥,怕嘉善肚子难受,她遂想着法子转移嘉善的注意力,以说笑的语气开口道:“我听我娘说,她生我的时候生了整整一天一夜,生到最后几乎要没力气了。”   “公主一定得省着力,方便稍后一鼓作气。”   嘉善被她们这一句“省着力气”,下一句“一鼓作气”给逗笑了,也巧笑倩兮地说:“早知如此,我应该从怀孕起,就开始用拉弓练力气。”   裴夫人听她还能说笑,不禁点了她鼻尖道:“多吃东西,少说话。生孩子不是开玩笑的,多少人都没能熬过这一关。”   “不过,我们公主一看就后福无穷,没准,真的一下就能生出来。”裴夫人笑着道。   宋氏道:“生得快最好,娘和孩子都少受罪。”   宋氏生亭哥儿的时候,就花了近两天时间,幸亏是她底子好,这才熬了过来。   说话间,龚必行亲自端了碗参汤来,由绿衣伺候着嘉善服下了。   龚必行安慰道:“公主与几位夫人无需太过担心。公主这胎的怀相一直很好,虽说开指停了,可是羊水未破,孩子在里头不会太难受。”   有了他这句话,不止是嘉善,裴夫人几人也都安心下来。   宋氏怕展岳一个人在外头担心,于是又不辞辛苦地将龚必行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   展岳正在外屋急得团团转,听到宋氏的话,仍旧没有好过多少。   他问道:“我刚才忘了问,嘉善用过早膳没有?参汤呢,有没有喝?孩子还在踢她没,会不会很疼?”   展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这六神无主的模样成功地把宋氏给逗笑了。宋氏揶揄地望了他眼,耐心地回答道:“公主吃了也喝了,我方才不是告诉你,龚太医说孩子很好,公主也很好。现下开指停了,疼痛势必也减弱了。”   展岳还是不能安神,明明已经到了寒冬腊月的大冷天,他的头上却一刻不停地在冒汗。   宋氏怕嘉善还没生,他先给担心死,便支使他道:“这样吧,你去看看奶娘都到了没有,再把孩子的包被和小衣服给拿来。”   展岳这下终于找到了事做,忙不迭地去了。   他刚一走,采薇就来说:“公主破水了!”   宋氏看向展岳被自己支走了的背影,心里暗暗庆幸,还好他不在,不然自己又得两头兼顾。   嘉善破水以后,开指的速度迅速提了起来,在午时一刻时,终于开了全指。   龚必行赶忙把参片递给她,让她含在了嘴里,裴夫人则和顾珺仪各紧紧抓住了嘉善的一只手。   嘉善按稳婆教的那样做,随着阵痛的频率而用力。   耗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样子,在腊月九日的申时初,嘉善成功产下一名健康的男婴。   因为发动的日子比预计的晚了将近半个月,所以孩子生下来也比一般男孩儿要大,足足有七斤七两。   数字听着很吉利。   惹得稳婆连连说:“公主的运道真好,小公子这样重,难得公主还能稳当地生下来。” 第107章   嘉善刚把全身力气都耗尽, 眼下正是产后最虚弱的时候。听了稳婆的话,心里虽然高兴,却只能无力地笑了下。   那头的展岳早已得了消息进来,他先扑到床边, 见嘉善脸色苍白, 他心绪复杂地握住了她的手。   展岳定定地看了嘉善一会儿, 摸着她的脸,哑声问:“痛不痛?”   嘉善本想说一句“不要紧”,可转念一想, 都这个时候了, 何必还硬撑着逞强。   她遂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张开略显干裂的唇, 低声说:“确实挺疼的。”   展岳伸出右手,温柔抚摸着她光滑的脸蛋, 与她额间相抵着:“那我们只生这一个。”   他适才在门外,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嘉善的整个生产过程。但是她痛时实在无法抑制的嘶叫,早已一声声地直往他心里钻。   听到他这样讲,嘉善忍不住笑道:“你还没看过是男是女。不是前些时候才说, 以后还要给他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吗?”   “男孩儿女孩儿都好。”展岳有了孩子, 满心欢喜都来不及, 怎会去计较这些。   他低低地道:“看你这样痛,我又改主意了。”   “你还没见过他呢,”嘉善笑着说,“快去抱一抱吧。”   稳婆一干人等都守在产房里还没有走, 只是看到展岳与嘉善在温存,一个两个都不好意思过来。   听到嘉善说要把小公子给展岳抱抱, 稳婆忙抱着孩子上前,笑着道:“驸马您瞧,是位小公子,生下来有七斤七两,真是很难得啊!”   小婴孩被裹在一个红色包被里,除了脸蛋以外,只有一双小手露在外头。   七斤七两的重量,自然会让孩子看起来比较胖,他的脸蛋十分圆润丰盈,面颊透着股苹果般的红润。   稳婆把他递过去时,小婴孩儿正好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珠极黑,瞳仁又圆又大,睫毛微卷,一瞬不瞬地盯着展岳瞧。   展岳顿觉纳罕,内心柔软地不行,他稳稳地把孩子从稳婆手里接了过来,和嘉善说:“瑄哥儿,他就是瑄哥儿。”   过一会儿,展岳又稀奇道:“他生得好胖!”   “是呀,”嘉善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抓孩子的小手,“不然怎么会有七斤七两。”   展岳抱着抱着,就有些舍不得撒手了,对凑过来看孩子的裴夫人几个说:“你们看,他是在看我吗?”   裴夫人笑着与他道:“是在看你。”   “生下来就睁眼睛的孩子少见得很,咱们瑄哥儿,来日必当非同一般。”宋氏道。   听到别人夸自己儿子,展岳霎时笑得合不拢嘴。   平常那么英武的一个人,这时候却像一个得了稀奇宝物的孩子般,里外都透着股傻气。   宋氏还好,她也算是从小看着展岳长大的,知道他原本不是这样冷冽的性子,裴夫人与顾珺仪却是真的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不禁又觉惊奇又觉有趣。   更别说一边的稳婆和龚必行了。   龚必行是常在御前行走的人,听说过这位爷冷面肃杀的风评,几时见过展岳这么孩子性的时候。   他按下神情上的震惊,先笑了句:“恭喜公主,恭喜驸马,臣也要去御前向陛下报喜了。”   龚必行是被章和帝亲自派来给嘉善安胎的,如今嘉善顺利生子,龚必行理当要去回禀章和帝。   嘉善对他点了下头,展岳道:“辛苦龚院判。”   龚必行忙说:“不敢。”   临走前,刘琦不忘给了龚必行一道赏钱。虽然说龚必行是职责所在,但这是喜事儿,按规矩是一定要打赏的。   龚必行没有客气,接过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后,方才入了宫。   龚必行走以后,孩子便哭了起来,稳婆从展岳手里接过孩子,抱着他去了一旁的耳房让乳母喂奶。   裴夫人和宋氏也以让嘉善好好休息为理由,先后退出了产房。   产房里顷刻间就只剩下展岳和嘉善两个人。   嘉善虽然生得不算艰辛,但也扎扎实实花了好几个时辰的劲,还是伤了神的。   展岳便在一边守着她,拿着巾帕给她擦头上的冷汗。   他与嘉善双手交握,墨黑的眼底有温情的光泽在闪动,他淡淡笑了下,与嘉善说:“你给了我一个家。”   看到那样娇小的婴儿时,展岳几乎不敢相信——   这真的是他儿子?   他曾不止一次地以为,他今生都不会有孩子了。今日这样有妻有子的画面,是他多少次在梦里都不敢梦到的。   展岳盯着嘉善瞧,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曾移开。   嘉善的神情平静而温和,她虚弱地伸手,替他抚平了眉宇,轻声纠正道:“傻瓜,是我们组成了一个家。”   展岳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去亲了亲。   仿佛还嫌不够,他注视她双眸,慢吞吞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吻着嘉善的额头。   他微弯着身,嘉善则半侧着首,露出了半张瓷白如玉的脸颊。   两个人凑在一起时,岁月静好得就像一副完美精致的壁画。   嘉善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阖上眼的,醒来的时候,她身后出了点虚汗。产后易发汗,这些龚必行都叮嘱过,所以嘉善倒也没太担心。   侧身时,正好看到孩子睡在了她身边。刚出生的婴孩,即便比旁的小孩要重一点,也还是手小脚小脸蛋小。   此时,小婴孩儿正双目紧闭,安详地缩在包被里睡觉。   这是她与砚清的第一个孩子啊!   嘉善越看不由就越喜爱,牢牢抓紧了孩子的手后,方才又入睡。   待她再醒来时,便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章和帝给孩子起的名字,以及一应封赏全都在翌日由陈功颁了过来。   章和帝给孩子赐名为展襄明。   包容克刚曰襄,皎皎照也为明。两个都是极好的字,其中,“襄”的意义似乎有更为不同一些。   除了包容,“襄”还有助理、辅佐之意,要辅佐谁呢?恐怕有心人又需要细细掂量了。   不仅是赐名,章和帝还不出所料地赐了爵位下来。   不算公主嫡长子份例内的赏赐,他额外赐了一个正三品的一等轻车都尉的爵位,以及长陵卫的指挥佥事。   君恩如此浩荡,展岳与嘉善自是要谢恩的。   嘉善虽然还在坐月子,但也强撑着下床接旨叩了头。陈功忙命人把嘉善扶起,嘴里笑道:“公主好生休养,陛下已发了话下来,待公主能走动了,再在宫里做一次洗三礼。”   洗三是在孩子生下来后第三天举办的一个仪式,展岳已经把瑄哥儿洗三礼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该发的帖子也都散了出去,只待明日等人来。   不想陈功居然说,章和帝打算在宫里再举办一次。   嘉善不由与展岳对视了一眼,笑说:“这怕是于理不合。”   “理外还有人情,”陈功巧言道,“公主不必太拘谨了,毕竟是陛下的头个外孙。陛下已经令静妃娘娘着手做准备了。若不是怕公主的身子不方便动弹,只怕陛下明日就想叫公主抱着小公子进宫呢。”   陈功如此言之凿凿,嘉善只好不再推却,顺着他的话应了声:“那只能如此了。”   陈功满面都是喜色:“不知道奴婢能否有这个荣幸,看小公子一眼?回宫以后也好给陛下回报。”   展岳说:“自然。”   “这就让乳母抱来。”   奶娘本来是在喂奶的,得了展岳的吩咐以后,随即就从旁边的耳房中将瑄哥儿抱了来。   瑄哥儿吃奶吃到一半,肚子还未完全填饱,他孩子心性,一下就哇哇地哭出了声,小手小脚还在用力地蹬。   陈功赶忙凑过去看,讨巧地说:“小公子长得真好,哭声也厉害!”   “奴婢给公主驸马贺喜了!”陈功连连道。   嘉善到底还是忧心孩子在哭,陈功看完以后,就让奶娘抱着继续去喂奶。她笑说:“生下来后,会吃又会睡,都说是有福的。”   “可见是真的有福气,”陈功道,“奴婢看他的眉眼,似乎还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嘉善知道陈功是成心地说好话恭维自己,遂弯起唇笑了笑。   倒是展岳,把陈功这句话当成了个正经事儿在听。   陈功走了以后,他又去一旁仔细瞧了眼孩子,而后似乎带了点不满的与嘉善说:“我瞧,瑄哥儿的眉眼好像是比较像我。”   “陈伴伴怎么说像父皇。”展岳喃喃道。   嘉善不由觉得好笑,戳着他的脸颊说:“出息呢!”   她笑道:“孩子还那样小,哪里能看得出像谁呀。”   “生下来的时候,顾表嫂还说,怎么皱皱巴巴地,模样像个小老头,”嘉善道,“待来日他长开了,再说像谁吧。”   展岳不以为然,笑盈盈地和她道:“我瞧我们的瑄哥儿,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生得漂亮。眼珠子大,睫毛也卷卷长长,连鼻子都比别人挺。”   “虽然现在脸蛋还挺红,但是稳婆与龚必行都说了,生下来越红的孩子,未来会变得越白。”展岳看嘉善一眼,轻声道,“他爹娘都模样俊美,瑄哥儿以后必定也俊秀。”   嘉善笑他说:“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自己夸自己美。”   展岳神情柔和,又与她坐了一会儿后,便去一边看瑄哥儿了。   自瑄哥儿出世,展岳整个人好像都逐渐平和下来。之前闻老太君去世时,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慢慢地也有了消退的意识。   嘉善歪在塌上的大团枕上,懒懒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真觉得时光都慢了下来。   大公主生子,宫里又是赐名又是赐爵的好大阵仗。旁的人也不得不顺着上意,到公主府前讨巧。   听说嘉善生的是个儿子,张氏哪怕再不高兴,依旧做出了一副样子。她现在在外头走动,可是真正代表安国公府的脸面了,哪怕她不愿意,展泰也得逼她来。   因此,张氏只好拉上齐氏,去了公主府里头添彩。   谁知进了公主府的大门,她压根没见到嘉善的人。绿衣一句“公主身体抱恙”就把张氏请了出来,自然,贺礼是没忘记收下的。   张氏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带着齐氏又离开了公主府。   后来,听说公主的婶婶秦王妃也得到了与自己一样的遭遇时,张氏心里才消了些气。   嘉善其实本来不打算让秦王妃也吃闭门羹,只是看到小小的瑄哥儿,她总无法克制地想起元康的小时候。   一时脾气上来,这才实在不愿隐忍了。   令嘉善没有想到的是,在公主府给瑄哥儿做完洗三后。过得几日,鲁王妃李氏,居然会拉着淑娴,来到公主府内,正式对她进行慰问。 第108章   赵佑成和李氏是在十一月岁尾办的大婚。那个时候, 距离嘉善临盆的日子已经十分接近了。   鲁王府虽然距离公主府不远,但还是要坐马车前往,总有不安全之处。加上赵佑成大婚,鲁王府必定会好生喧闹。避免出意外, 所以, 嘉善没有去参加二人的庆典。   但为了不让人说闲话, 展岳是去了的。   虽然展岳回来并没有向她详细介绍过李氏。   想来,李氏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罢了。   嘉善和李氏这回还是头次相见。赵佑成上一世娶亲,娶的是盐运司转运使魏安之妹, 魏氏。   嘉善与魏氏打的交道也不多, 但是到得今日,她却可以肯定, 李氏的本领必然是要强于魏氏的。   嘉善很了解淑娴的脾性,她这人固执己见, 嚣张而任性。除了庄妃以外, 很少会听别人的劝。今日竟能被李氏说服,并且陪同李氏来探望自己,李氏的口齿和本领也就如管中窥豹般, 可见一斑了。   李氏和淑娴到的时候,展岳正坐在床头边, 细细地喂嘉善喝一碗红豆芡实羹。   嘉善还在坐月子, 不喜大油的东西。所以羹里的红豆被熬煮得很烂,红豆芡实又恰是养气补血之物,这几日嘉善每天都要喝一碗,已有些许厌烦了。   所以展岳只能不厌其烦地亲自喂给她喝。   见到这个场景, 李氏和淑娴都有瞬间的愣神。   李氏反应得稍快,目光只放了一秒就迅速移开, 倒是淑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神情中隐隐夹杂着屈辱和不甘。   展岳喂完嘉善喝了最后一口粥后,才十分镇定地起身,向两人见礼。   李氏处变不惊地笑笑说:“久闻皇姐和驸马鹣鲽情深,看来果然不假,可真让人艳羡啊。”   李氏已是鲁王妃,乃亲王的女眷,展岳不宜与她久处,点了下头后,他从善如流地退出了里屋。   淑娴的视线却默然不动地追着展岳远走。   嘉善只做没有看到淑娴的样子。   既然鲁王妃一派和气,嘉善也不好不给人家脸面,便笑着和鲁王妃说:“你与鲁王成亲时,我本该到府恭贺的,实在是身子不便。如今倒需要劳烦你先来看我,真是惭愧。”   鲁王妃朝着她笑了笑,目光很柔和:“皇姐这是说哪里话。皇姐那时临盆在即,我与王爷岂会见怪。”   鲁王妃长着一张标准的大家闺秀脸,模样端庄而温婉,神色间好像自有一股温柔,与人说起话来也令人如沐春风。   嘉善想着:赵佑成倒是白捡一个便宜,娶了这样的妻子。   嘉善刚想顺着她的话再与她友好交流几句,淑娴却终于吭气了。   她掩口笑道:“皇姐怀个孕那样娇贵,要是去鲁王府出了差错,大皇兄和皇嫂如何付得起责任。”   嘉善慢慢抬眼,不冷不热地瞅了她一眼。   旁边的鲁王妃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无奈,微笑说:“二公主是关心皇姐,没有多余的意思。”   鲁王妃主动为淑娴圆场,嘉善也不好再去较真,只是淡淡道:“淑娴的脾气,我很了解,不会因她的话多心。”   鲁王妃勉强地笑了笑,似乎是怕淑娴又会不当心冲撞嘉善,她含笑着说:“皇姐可以让我看一眼小公子吗?听说生下来有七斤七两,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重的孩子。”   嘉善笑笑,答说:“当然可以。”   瑄哥儿刚刚出生,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是靠睡觉度过。好在这个孩子睡眠沉得很,轻易吵不醒,被乳母从床上抱起来,也只是手脚扑腾了一下,就又继续睡去了。   乳母怕吵了他瞌睡,小心翼翼地抱着瑄哥儿给鲁王妃和淑娴相看,鲁王妃喜道:“果然长得很好!”   淑娴本来不准备凑过去的,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心,侧头瞥了一眼。   鲁王妃瞧见了她这个动作,便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璧,给瑄哥儿系在了脖子上。   那玉璧虽然体型不大,却是上好的羊脂玉制成,璧上刻着精致的蟠螭纹,一看就是古物。   “这是我前几日进宫时,母妃特地交代我,让我送给小公子的,”鲁王妃眉开眼笑地说,“母妃不便出宫,只好由我拿来借花献佛。”   听到是庄妃要她送的,嘉善和淑娴一并挑起了眉。   其实,前几日的洗三礼上,各个女眷都送过礼了,也包括庄妃在内。   鲁王妃这话,无论是真的在“借花献佛”,还是想让嘉善承庄妃的好。至少都能证明她确实是个聪明人。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嘉善自然也挑着好听的说。   她脸上绽出明媚的笑意,道:“难为庄妃娘娘一片盛情,来日我进宫,必定要去承乾宫谢她的。”   鲁王妃笑道:“皇姐太客气了。”   唯独淑娴脸上的笑容分外勉强。   离开了嘉善的公主府以后,淑娴的性子一下就上来了。   她随着鲁王妃上了马车,好脾气只坚持了片刻便开始绷不住,她低声冷笑着说:“皇嫂今日非拉我一起来公主府,我还以为是为了什么。”   “原是想要颠颠儿地给人送礼,”淑娴吊起眼角,冷漠地道,“皇嫂已经嫁给了我的兄长,现在却还想着要两头讨好,是不是太迟了?”   淑娴的话语里带刺,鲁王妃养气的功夫却更高。她心平气和地,只是用一双美目盯住淑娴,嘴上淡淡地问:“公主知道,为何大公主如此得陛下喜欢吗?”   “她是嫡出,是故皇后唯一的女儿。”淑娴想也不想地回答。   鲁王妃摇了摇头,轻声说:“若是为了这个,陛下对大公主的怜悯会多于喜爱。”   “没有哪位皇帝,会甘愿在自己还在位时,看到膝下的孩儿各行其是。”鲁王妃的声调平铺直叙,却自有一股力量在其中。   她说:“孝怀太子被废后,陛下能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就必不是无能之辈。”   “兄弟阋墙的事情,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鲁王妃肃然道,“公主已因圈地一事惹恼了父皇,若再与大公主姐妹感情淡薄,只会更被父皇所不喜。”   淑娴脸上微微变色,咬着嘴唇不答,可见鲁王妃的话还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儿。   这些时候,赵佑泽愈加得力,嘉善又成功诞下一子。庄妃和赵佑成早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她。   那日在家宴上,章和帝当着她的夫君忠义伯世子的面下了她的威风。虽然忠义伯世子明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也还依旧敬她是公主,但是夫妻俩的情感却已稀薄如水。   淑娴的日子一天天的不好过起来。   鲁王妃这也算是忠言逆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人情冷暖,淑娴多少明白了好歹。她慢慢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软和地道:“我晓得了。”   将淑娴送回到公主府以后,鲁王妃跟前的侍婢观音轻声说:“这位二公主,比大公主真不是差了一点点儿。”   鲁王妃略带警告地看了观音一眼,口里温和道:“有差距就慢慢调/教。不怕人有错,就怕不改过。只要肯改,还是有救的。”   “我既与鲁王已经成亲,那就是和宫里的庄妃娘娘站在了一条船上。”鲁王妃望向车帘处透过来的点点日光,轻声说,“二公主也好,平阳侯府也罢,来日都不能独善其身。”   “帮她就是在帮我自己。”鲁王妃说,“庄妃娘娘与王爷都无暇顾及这位胞妹,我若再不督导一二,只怕她还要闯出祸事。”   观音轻轻叹了口气,说:“辛苦王妃了。”   观音本以为姑娘嫁过来当王妃后,是能享清福的。不想竟比从前在闺阁中还要操心忙碌。   看出了观音在想什么,鲁王妃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娘亲早就告诉过她,想要身居高位,想要握无上权柄,只有比旁人花费更百倍的努力和汗水。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鲁王妃慢慢饮一口茶水,她喘气不急不缓,神情也十分和静。   几日后,等嘉善能出门走动了,便抱着瑄哥儿去了宫里给章和帝瞧。   果然,瑄哥儿脖子上那显眼的玉璧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还不等庄妃自己邀功,章和帝先捻起那块玉璧瞧了几眼,他笑着说:“哪儿来的这样精巧的玉璧,像是先秦时的古物。”   嘉善的睫毛轻烁,含笑答:“父皇好眼力,这是庄妃娘娘送的。”   章和帝于是挑着眉望了眼庄妃,道:“难得你肯割爱。”   这几个月来,庄妃因为淑娴的事情被牵连吃挂落,章和帝责备她不会教女,已经有许多天没踏进承乾宫了。   见章和帝对自己和颜悦色,庄妃赶忙牵出一个笑容,她说:“瑄哥儿是陛下的头个外孙,臣妾瞧着他,也打心眼里高兴。”   “所以,瑄哥儿出世后,臣妾特地让兄长去祁连山寻了一块美玉,”庄妃主动去握了握瑄哥儿的小手,含笑说,“希望此玉,能伴瑄哥儿长成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让他的外祖父与母亲都能以他为豪。”   章和帝置之一哂,脸上的笑意明显更深了。   他道:“说得好。”   片刻后,章和帝想一想,沉声说:“淑娴大婚也有半年了,你从宫里拨些人参补品给她,别叫她被忠义伯府看扁。”   庄妃福了个身,应诺的声音如三月春风般柔软:“是,臣妾替淑娴谢恩了。”   嘉善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都没有插嘴言语。   只是在回府之后,她独自与展岳说:“赵佑成真是有福的,能娶这么好一个王妃。”   展岳正在逗瑄哥儿,闻言,头也不抬地低眉一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见古人的话自有道理。”   从鲁王妃送了瑄哥儿那块玉璧起,嘉善就猜出她们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这也是这算盘的精妙之处。   父皇纵使没有明说过,但是是决计不喜他的儿女相互争锋。   庄妃主动拿玉璧来示好,嘉善如果在进宫时没给瑄哥儿带上,那在章和帝面前,吃亏的就会是她了。   嘉善换下一身衣裳,默默垂下了眼睑。   章和帝既问候起淑娴,自然忠义伯府也要表一个态度出来。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自那之后,忠义伯世子都连续在淑娴的公主府里宿上了一个月。   本以为淑娴也要好事将近了,可惜,当嘉善再次听到有关淑娴的讯息时,却是淑娴小产。 第109章   淑娴小产的事儿传到嘉善的公主府上时, 瑄哥儿刚刚学会了翻身。   嘉善和展岳都是初为人父母,对此很是喜悦。随着瑄哥儿一天天地大起来,瞌睡也越来越少,于是嘉善没事就拿着个拨浪鼓, 引诱瑄哥儿左翻翻、右翻翻。   瑄哥儿是个很活泼的小子, 被人盯着久了, 他就会弯着眼睛,咧开嘴对你笑,有时还笑得“咯咯”出声, 好像开心得不行。   此时此刻, 瑄哥儿正一面好奇地望着嘉善手中的拨浪鼓,一面睁大了眼睛, 白里透红的小胖脸蛋儿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喇叭花。   这模样成功逗笑了嘉善与乳娘一干人等, 乳娘恭维道:“小公子瞧着真有劲啊, 来日拉弓骑马,定然不落人后。”   嘉善虽知道乳娘说在捡好听的话说,但是为人母的, 哪有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   嘉善遂笑说:“也是你看护得当的缘故。”   乳娘忙道:“奴婢应该的。”   这样温情的画面,丹翠本来不欲进来打扰的。犹豫了许久后, 她才踩着脚步踏进屋子, 在嘉善跟前福身说:“公主,忠义伯府那边传来消息,二公主小产了。”   嘉善一愣,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但第一反应绝不是快意。   她是流过一个孩子的,现下又才做了母亲, 自然明白对于每一个女人而言,孩子的意义都非同寻常。   嘉善敛眉,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丹翠回禀道:“就在刚刚。”   嘉善颔首,说:“我知道了。”   淑娴小产,于情于理,嘉善都要去一趟,不过是早去还是晚去的区别罢了。   旁边的乳母业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对嘉善笑说:“小公子这儿有奴婢守着,公主大可放心。”   嘉善倒不是担心乳母会照护不好瑄哥儿,只是她怕自己这时候去,淑娴会不给她好脸,还反过来以为自己是去瞧她笑话的。   思虑了片刻后,嘉善才拿定主意:“那你看好瑄哥儿,我去去就回来。”   乳母道:“是。”   瑄哥儿似乎也知道嘉善要离开了,倔强地昂着他那硬实的脑袋,小眼珠子直勾勾地看向嘉善,嗓子里溢出一连串的“啊啊”声。   嘉善看着看着,实在又舍不得他,便俯身下去贴贴他的脸颊,道:“瑄哥儿乖,娘亲一会儿就回。”   瑄哥儿却不理,小手紧紧地攥住了嘉善的衣领。   乳娘没有办法,只好过来强行把瑄哥儿抱走了。   瑄哥儿依旧不依不饶地“咿咿呀呀”,手脚死命地乱蹬,似乎是想要嘉善抱他。后来,乳娘给他喂了一顿奶才得以消停。   安抚好了瑄哥儿以后,嘉善也不再耽搁,换了身衣裳,就往淑娴的公主府上去了。   不想公主府门口居然很是热闹。   淑娴的驸马忠义伯世子钟毓,两只手上各拎着一堆东西,来回地在府门口徘徊。   淑娴的贴身婢女碧荷,正拦着他,死活不让钟毓进去。   看得嘉善不由挑起眉,她走过去时,恰好听到碧荷在说:“驸马,不是奴婢为难您,实在是公主下了死令,奴婢假如放您进去,只怕明日就要被公主打杀了。您行行好,给奴婢一条生路吧。”   钟毓似是很无奈,叹声气道:“这些药材总要收下吧,这是我娘从府里找出来的千年人参,特地给公主补气用。公主小产,小月子可一定要做好。”   碧荷犹豫着咬咬唇,复又看了钟毓一眼。   想来是淑娴虽然吩咐她不许钟毓进府,但是对于要不要收他带来的东西,可能没有额外叮嘱过,所以碧荷不敢私自决断。   嘉善本来不想插手管淑娴府上的破事儿,正预备掉头回马车上,等二人分辨清楚后再过来。   谁知钟毓眼尖,一扭脸就看到了她,他好像见到救星般,口吻里有几分央求:“皇姐。”   钟毓低声道:“能否请皇姐帮我说项。”   嘉善还不知道淑娴和钟毓这是在闹哪一出,再说,淑娴不与她反其道而行之就不错了,哪会听她的话,所以,嘉善自然没有应钟毓。   她只是吩咐碧荷道:“把东西收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在公主府门口这样闹,岂不是丢你家公主的脸。”   见碧荷还在犹豫,嘉善遂加重了语气,厉声说:“收下来。”   她轻抬眉眼,语气淡淡地:“难道我指使不动你吗。”   见嘉善动了隐怒,碧荷忙福身称“不敢”。她吩咐身边的侍卫收了钟毓手上的东西,钟毓的脸色方好看一点。   他向嘉善行了个礼:“多谢皇姐。”   钟毓略弯下腰的时候,嘉善才发现他靠近脖颈处的左脸颊旁边,竟有三道血印子,像是被人用指甲抓出来的。   在这样的位置,又是这样大胆的人,除了淑娴,嘉善不作他想。   两人到底为何会闹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嘉善按住心里的疑问,佯做淡定地移开目光,轻声道:“客气了。”   钟毓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伤处被嘉善看到了,脸色有几分羞赧,与嘉善道谢完后。他没再吵嚷着要进公主府去,而是带着自家的仆从掉头走了。   嘉善也不追问,迈起脚尖就要踏入公主府。   碧荷为难地出声说:“公主……”   “怎么,”嘉善不等她开口,一句话先堵住了碧荷的嘴儿,她看着碧荷,反问道,“我也进不得吗?”   碧荷忙说:“奴婢不敢拦大公主,只是怕二公主冲撞了您。”   嘉善道:“无碍。”   她领着身后的丹翠和采薇长驱直入,还没走进院子,嘉善就听到淑娴的声音像响彻天际一般,远远地传了来。   “我不需要他来假好心,钟毓敢为了一个贱婢和我吵架,现在做出这幅样子来给谁看!”   “若不是他,我怎会小产?他这个贱人,贱人!我要进宫告诉父皇和母妃,请他们为我腹中的孩儿报仇!”   “扶我下床!”   嘉善皱着眉,心想:淑娴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可半点不像才小产了的。   碧荷自然也听到了淑娴的话,她在旁边有些难为情,轻声道:“让公主看笑话了,我们公主痛失孩子,心情正糟糕,失了体统之处,请公主多多包容。”   嘉善笑笑,并不说话。   左右淑娴骂的也不是她,她需要包容什么?   碧荷把嘉善引进里屋,淑娴虽然嗓门洪亮,小产却始终会伤一个女人的元气。淑娴半躺在床榻上,窦嬷嬷正苦口婆心地在劝淑娴喝药。   她适才一番妙语连珠,眼下可能是真的累了,低头就着窦嬷嬷的手,直接把药喝完。   一抬眼,却看到了嘉善站在床边,淑娴的神情当即保持起戒备,像是一条被侵犯了领地的贵宾犬。   她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成心看我出丑是不是?”   “谁允许你进来的!”   扭脸见到碧荷站在一边,淑娴的双眼里立刻放出不善的目光,她恨恨道:“我看你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   碧荷是一直伺候在淑娴跟前的,知道这位公主脾性不好。   大公主身份尊贵,二公主责备不到大公主头上,自己却没准会当替死鬼,想到这儿,碧荷当即惶恐地上下牙齿打起颤来,连声认错。   嘉善不想受淑娴的气,可也不愿别人代自己受过,于是说:“你省着些力气,没人要看你笑话。”   淑娴阴阴一笑,丝毫不信嘉善的话。   嘉善不是会去看她脸色的人,只道:“听说你小产,我好心来看你。现在看来,你身子骨依然硬挺,似乎是我多事儿了。”   淑娴不理她,只是阴森森地继续笑。   嘉善也不需要她回复,继而道:“你放心,我撂下几句话就走。”   “我来的时候,看到碧荷拦着钟世子不让进门,”嘉善说完这话,见淑娴脸上竟有隐忍快意之意,她不禁摇头,沉声道,“他到底是世子,又是你的驸马,你总要在人前给他留些尊严。”   嘉善道:“否则传出去,叫人说我们皇家公主娇纵,仗势欺人。”   淑娴几时是会听嘉善的话的,听嘉善一副教训她的口气,更是怒火熊烧道:“呵,我用不着你来教我如何办事。”   “刀不割在你身上,你能知道疼?”淑娴得脸色难看至极,她双目忿忿地道,“你有驸马爱护,有儿子依靠,又岂会明白我的感受?”   说着说着,淑娴又一股子火气冒上心头,她指着嘉善,怒不可遏地叫嚷道:“实话告诉你,我看你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生气。”   淑娴双目赤红地喊道:“你给我滚,滚出我的公主府!”   嘉善也不是泥捏的性子,她和淑娴本就不合,来看淑娴一眼已是仁义至尽,自然不会再愿意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嘉善面无表情地说:“你真是不可理喻。”   说完,她真的一刻功夫都没有多待,嘱咐丹翠把给淑娴补身体的东西放下后,嘉善转身就离开了里屋。   倒是窦嬷嬷,嘟囔了一句:“我的小祖宗啊。”   然后便追着嘉善的步伐跑了出去,窦嬷嬷边移动着小脚,边高声喊着:“公主请留步。”   因为含珠的事儿,嘉善对姓窦的没有好感,淡淡一抬眼问:“还有事?”   窦嬷嬷福下身说:“请殿下别与公主见怪,二公主才失了孩子,对谁都没个好性子,她并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殿下这时候肯过府来看望二公主,奴婢阖府上下都感念殿下的好处。”   嘉善没理会窦嬷嬷口里的漂亮话,淡道:“她没了孩子固然难受,但这不是她攻击旁人的理由,我也没道理去受她的气。”   说完,嘉善便不再踩她,旋身离开了。   窦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边摇着头,边回了淑娴的屋子里。   然而,嘉善前脚刚刚离开淑娴的府邸,鲁王妃后脚也就到了。   淑娴能重新得到章和帝的关注,鲁王妃功不可没,加上赵佑成也十分爱重她,所以淑娴对鲁王妃还是有几分信服的。   见到鲁王妃,淑娴一下没了适才的硬气,好像终于能找到人诉说委屈,她眼泪汪汪地喊道:“皇嫂。”   鲁王妃已经从碧荷和窦嬷嬷那里听说了一点儿事情的经过,不由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会小产?”   淑娴抹着眼睛,正想好好地埋怨一下钟毓和忠义伯府,鲁王妃却接着说:“你好好讲,不要偏颇。否则,我是帮不了你的。”   鲁王妃一向和气,神色难得郑重起来时,竟也有些威仪感。   淑娴捏紧了手帕,只得把事情仔细道明。 第110章   起初不过是件小事儿。忠义伯府有位叫侍剑的丫鬟, 人如其名,手段窈窕,舞的一手好剑花。   前几日,魏国公府的五少爷来忠义伯府作客, 钟毓一时高兴, 便叫侍剑出来露了一手, 谁知这位五少爷却看上了侍剑,想找钟毓把侍剑要回魏国公府去。   钟毓以“这婢子从小伺候我”为由,婉拒了。   后来, 事情辗转传到了淑娴耳朵里头, 淑娴于是亲自去忠义伯府瞧了侍剑一眼。若单论长相,侍剑的相貌其实只是中上, 毕竟是正经的家婢出身,也没行过什么媚术。   真要说她有什么地方与其余婢女不同, 那就是, 她会一手漂亮的舞剑。   听说是公主宣召,侍剑并未太过惶恐,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可淑娴是何等傲气的人, 这份不卑不亢就已经得罪了她!何况,还有钟毓的回护在先。   淑娴二话不说, 直接令人废了她那只会舞剑的手, 理由是“奴颜媚主”。   钟毓回府以后,看到贴身婢女被淑娴废了,自然是怒发冲冠。二人原就因之前淑娴强占庄园一事,结了嫌隙, 眼下和平的场面,是双方极为努力, 才勉强维持着的。   侍剑的事情一出,前情后果忽然又涌上了钟毓心头,夫妻俩狠狠吵了一架。   吵得肝火正旺时,钟毓口不择言,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淑娴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忍得了这个,盛怒之下,淑娴伸爪子挠了钟毓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挠中钟毓的脸蛋。   女人爱护颜色,但男人的脸面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钟毓伸手摸的时候,见脸颊上见了血,也怒极,于是反手推了淑娴一下。   偏巧,就是这一下,令淑娴流了产。   听淑娴说完事情经过,鲁王妃真是一个头涨到两个大,她深深看了淑娴一眼,问说:“那位叫侍剑的,现在如何?”   淑娴不答,还是窦嬷嬷说:“已经被忠义伯夫人处置了。”   在这件事情里面,无论侍剑是不是无辜,淑娴小产了却是事实,总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侍剑一个奴婢,连累了主家为她吵架争执,连累了公主小产,必然是活不了的。要怪也只能怪她身份低微,做不了自己的主。   鲁王妃也是高门出身,不会因为一个奴婢的生死而去埋怨淑娴,只说:“驸马与忠义伯府知道你小产以后,有没有登门致歉过?”   淑娴依旧不回话,窦嬷嬷低声道:“公主小产,是等回了公主府以后才发现的。也怪奴婢失职,没发现公主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   “驸马及伯爷夫人知道公主小产以后,都想入府探望……”窦嬷嬷顿了顿,轻声说,“被公主拦下了。”   鲁王妃叹声气,而后,她终于发出了发人深省的一问:“侍剑是驸马的侍妾吗?”   讲到这里,窦嬷嬷便知道鲁王妃要讲到关键的地方了,也喟然地低了头。   淑娴闷闷道:“不是。”   鲁王妃又问:“不是侍妾,是通房?或者,驸马给了她什么别的名分?”   淑娴咬咬唇,不吭气了。   鲁王妃条理分明地分析说:“既然她什么名分都没有,确实只是个普通的侍婢。那么恕我直言,公主,这门官司即便是打到了御前去,您也未见得能讨到好,反而容易落下一个‘善妒’的名声。”   这话说到了淑娴的脉门上,淑娴虽然愤怒,却无从反驳。   她是险些吃过御史的亏的人,即便是今上有心回护,但事情若传出去,淑娴和忠义伯府的脸面就都荡然无存了。   给了淑娴一仗,鲁王妃又给了她一颗甜枣,鲁王妃轻轻道:“现下,公主最应该做的,不是为了这个小产的孩子继续生气,而是该想想,如何弥补好你与驸马的夫妻关系。”   想到钟毓推自己的那一下,淑娴便依然忿忿,她白着脸色说:“凭什么该由我去弥补?”   “驸马有心悔过,可公主,您给了他机会吗,”鲁王妃心平气和地道,“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儿驸马有错,公主也有错。”   鲁王妃抿了抿唇,淡道:“您的错,甚至甚于驸马。”   一个小小婢子的事情,却闹得如此惊天动地。在鲁王妃看来,钟毓生气,真未见得是因为侍剑。任何一个男人,被女人这样无理取闹地折腾一通,怕是都按捺不住好脾气了。   淑娴是生得命好,导致忠义伯府不敢得罪她,还反过来要为了她的小产而诚惶诚恐。   这事儿,假如放在普通的女子身上,怕是今生,再也无法讨得郎君的喜欢了。   听鲁王妃这样讲,淑娴眼里一时竟有些委屈。   看来她是真没觉得自己错了。   鲁王妃却没有被淑娴这几分委屈而打动,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低声说:“其实,公主只需要简单几句话,就能收服驸马,只看公主愿不愿意做了。”   淑娴看她说得简单,终于好奇起来,问:“什么话?”   鲁王妃道:“不管谁对谁错,公主都是因为驸马失手推搡,才失了孩子。”   “如今,驸马心里对公主是有歉意和怜惜的。”   鲁王妃道:“我听说驸马脸上受伤了,公主只需要亲自为驸马上一回药,上药时,与他说一声‘对不起’,保管前嫌尽去。”   淑娴是天之骄女,嫁过来以后就几乎没给钟毓好气色,如果肯在这个受委屈的关头卖弄温柔,那么钟毓自然也会心软。   鲁王妃思虑周到,连一应动作和话语都替淑娴想好了。大概是真的对这个小姑子不敢放心。   淑娴虽然还在气愤,却也真的动心起来,不由问:“真的吗?”   鲁王妃笑笑说:“公主试一试,不就知道是真是假。”   想到赵佑成与鲁王妃的琴瑟和谐、展岳和嘉善的恩爱不疑,淑娴不由低下头去,似乎是在沉思考虑,总算没有再趾高气昂。   见此,鲁王妃总算能长吁一口气。她端起茶盏,喝了进房以后的第一口水。   这位二公主,委实也太难调/教了一些。   直到将淑娴哄睡下,鲁王妃才起身离开。   窦嬷嬷依依不舍地一直将她送到了公主府门口,窦嬷嬷道:“王妃如此细心周全,真乃鲁王的福气。”   鲁王妃没有被她几句花言巧语给唬住,而是眉宇淡淡地说:“庄妃娘娘既将嬷嬷派到二公主身边,就是希望嬷嬷能行规劝之职。同样的事情,我希望不要再发生在公主府一次。”   鲁王妃没有声色俱厉,只是眉目端庄地轻声训斥,窦嬷嬷却立刻敛衣福身说:“是,奴婢省得。”   鲁王妃点头,得了窦嬷嬷这句话后,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她侧过脸去,拿帕子捂住嘴,好像是想要吐,最后只得干呕了几下。   窦嬷嬷伺候了庄妃大半辈子,自然明白鲁王妃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窦嬷嬷瞬间笑了起来,低声问:“王妃可是有喜了?”   鲁王妃还在难受,胃里一阵浊气翻涌,怕自己陡一说话就会直接吐出来,遂没有答。   倒是她的婢子观音笑着说:“王妃的月信晚了近半个月了,本来今天是要宣御医过府的。”   窦嬷嬷喜笑颜开地说:“是是是,还是请御医看看才好!但奴婢看王妃这个模样,必然是有喜了!奴婢先给王妃道喜。”   鲁王妃神色温和地说:“那就借嬷嬷吉言。”   鲁王妃走后,窦嬷嬷更是喜不自胜,她心里想着:庄妃娘娘真是得了个好助力啊。   鲁王妃性情好,肚子又这么争气,要是一举得男,这就是陛下的头个孙子,鲁王的风头必然会盖过大公主那边,这风水不是得又转回来?   窦嬷嬷高兴地抹了把脸,笑意极为畅快。   因为怕淑娴心里不好想,所以鲁王妃有孕的事情晚了半个多月才传到淑娴耳朵里。   不同淑娴,嘉善却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嘉善和展岳正在一起逗瑄哥儿,听到鲁王妃有孕,嘉善说:“看来,我明日要去一趟鲁王府。”   展岳正在低头逗儿子,头也不抬地说:“她既来看过你,我们理应要回礼的。”   嘉善“嗯”了下,便扭到一边去看书了。   过一会儿,听到瑄哥儿好像是愤怒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嘉善于是走过去,想要看看展岳和瑄哥儿在玩什么。   就见到展岳正抓着瑄哥儿的两只小短手,阻止他把手往嘴里塞。   瑄哥儿没有小手手可吃,当然不干,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当场虎虎生风地对着展岳打了一顿“军体拳”。   一见到嘉善过来,瑄哥儿的小葡萄眼儿立刻红了,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靠山,他扁着嘴,委屈巴巴地。   旁边的展岳则有些窘迫,傻傻地对嘉善笑一笑,像是个犯了错,被当场捉着的孩子般。   嘉善好笑地问:“你在做什么?”   展岳没什么底气地告状说:“他老是吃手……我怕不干净,吃了容易拉肚子。”   嘉善只觉更好笑了,耐心地解释道:“他这个年纪,就是要吃手的呀,不会拉肚子,奶娘一天要给他洗好多次手。都说,吃手吃得越早的孩子,会越聪明。你这个时候不让他吃,当心给他造成逆反心理,以后吃得更厉害。”   展岳问:“会这样吗?”   “当然。”嘉善说。   展岳只好作罢。   瑄哥儿看到嘉善过来,就跟守财奴见到银票似的,手舞足蹈地张开双臂,“啊啊啊”地示意嘉善抱他。   嘉善正因为见到展岳难得窘迫的模样而新奇,高兴之下,很快满足了儿子的撒娇。反而是展岳,由于瑄哥儿才在嘉善面前隐晦地告了他一状,所以展岳有点儿不高兴。   趁嘉善不注意的时候,他轻轻拍了瑄哥儿小屁股一把。   肉坨坨的瑄哥儿随之一弹,他有些奇怪地左右望望,想要看看罪魁祸首是谁。   当然是谁都没有看到的,展提督身手了得,做完坏事儿就夹着尾巴溜了。瑄哥儿年纪小,很快也忘记了被打屁股一事儿,趴在自己娘亲肩头,吃着小手睡着了。   鲁王妃有孕,庄妃大喜过望,这事儿很快扫空了淑娴小产给庄妃造成的阴霾。章和帝也按之前嘉善有孕时的份例,赏了许多东西给鲁王妃。   嘉善虽然过了鲁王府贺喜,但始终保持着小心为上,药材这类东西她沾都不敢沾。另送了几件稀奇的古玩和她亲手给鲁王妃腹中孩子做的鞋帽。   鲁王妃与她心照不宣,含笑说了声“谢谢皇姐”,嘉善遂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嘱咐了她一些安胎的事宜。   这一世,赵佑成虽然还是得封“鲁”王,但是风头明显不若上一世了。   鲁王原是个好封号,鲁地乃孔圣人家乡,可堪为福地。   但赵佑成得了这个封号后,却没有想象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这几年,赵佑泽已经默不作声地分去了不少君心。   眼下鲁王妃有孕,要是生下来的小皇孙聪颖不凡,那么章和帝的注意力极有可能还会回来,他们就又有了翻盘的资本。   赵佑成和庄妃本就对鲁王妃满意,这个时候,自然是把她当成心头肉来疼的。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九个月后,鲁王妃诞下一女。   帝喜之,赏其县主爵位,并赐名为怀庆。 第111章   鲁王妃生下县主, 虽然章和帝给她的一应待遇与嘉善相差无几,但是庄妃和赵佑成总归还是有心理落差的。   都盼着她生儿子,偏偏却是个丫头,若不是鲁王妃实在秀外慧中, 只怕赵佑成不日就要立侧妃了。   对此, 嘉善倒无所谓。   她可从没觉得凭一个皇孙, 就能定乾坤。   嘉善听闻这事儿后,只是与瑄哥儿笑着说:“你多了个妹妹呢。”   瑄哥儿眼下已长到一岁多了,他是男孩儿, 自小好动, 所以会走路比会说话要早,现在, 小步子已经能迈得稳稳当当,说话却还是单个字单个字地往外蹦。   听到要有妹妹, 瑄哥儿往自个娘亲的肚子上瞟了眼, 而后摇着头,哼唧着道:“没,没, 没……”   “什么没?”嘉善笑着逗他。   瑄哥儿于是伸出小手,轻轻摸了下嘉善的肚子, 他倔强地重复道:“没, 妹妹!”   嘉善这回听懂了,她有几分讶异地挑起眉:“你想说,你还没有妹妹?”   瑄哥儿使劲点头。   嘉善笑起来,总算明白了瑄哥儿的意思。   他大概是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些歪理, 知道他是从嘉善的肚子里出来的。现下见嘉善肚子扁扁地,那么自然明白嘉善不可能为他添一个妹妹了。   既然嘉善无法为他添, 他又哪来的妹妹呢?   真是个霸道又护短的小家伙啊!   嘉善莞尔地摇了下头,抱起瑄哥儿去用早膳了。   怀庆毕竟是赵佑成的头个孩子,虽然不比男孩儿要让庄妃高兴,但是面上,庄妃还是给了鲁王妃和怀庆十足的面子。   因而,怀庆县主办百日酒这天,由宫里的庄妃牵头做东,直接接了怀庆在承乾宫办。嘉善也带着瑄哥儿去承乾宫里添了彩。   嘉善怕瑄哥儿不懂事,在承乾宫也会口无遮拦地说出“我没妹妹”这样的话,所以,嘉善这回事先与他打过招呼。   瑄哥儿于是很听话,围着怀庆不停欢喜地转圈,嘴上喊着:“妹妹”、“妹妹”……   没想,这话也碍了庄妃的眼。   庄妃不冷不热地往瑄哥儿和嘉善的方向瞥了瞥,掀起唇说:“大公主和瑄哥儿,似乎很高兴鲁王妃生了女儿。”   嘉善自从做了母亲以后,性子都要佛性不少,她假装没有听懂庄妃话里的深意,浅笑着说:“怀庆出生以后,瑄哥儿就有伴了,自然是高兴的。”   庄妃眼见没刺到她,也不再继续争锋,只是道:“既如此,日后大公主可常带着瑄哥儿去鲁王府作伴。”   这几年,不仅是嘉善收敛了脾性,庄妃也要长进不少。   嘉善遂笑一笑答:“自然。”   几人于是保持着这副和和气气、兄友弟恭的场面,一直到宴席结束。   出宫时,展岳正好顺道来接他们。   此时寒冬已过,春暖花开,马车里头拿掉了厚厚的团枕和垫絮。展岳才下了衙,是信马而来的,他本来预备与嘉善二人一道坐马车,却见到瑄哥儿挥舞着双手,往他的方向直扑腾。   瑄哥儿奶声奶气地叫喊着:“马,马,骑大马!”   展岳起了兴致,径直抱起瑄哥儿问:“瑄哥儿想骑马?”   瑄哥儿重重地点头,学着展岳刚才御马的姿势,做了一个“驾”的动作,嘴上继续嘟囔道:“大马!”   展岳忍俊不禁,弯身去将瑄哥儿抱到了马上,打算骑着马带瑄哥儿回府。   嘉善在后头见到了他这个动作,险些给吓死,忙道:“他才多大,人还没有马腿高,哪里能骑马!”   展岳不以为意地望了瑄哥儿眼,说:“可是瑄哥儿想骑马。”   “那也不行!”嘉善连连反对,示意展岳赶快把瑄哥儿抱下来。   展岳于是又望了眼瑄哥儿,瑄哥儿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娘亲不让他骑马。   他在展岳和嘉善的注目下,顿时撅起嘴巴,团着小脸,两条胖腿在马镫旁边晃悠来晃悠去。   小嘴不停地嘟囔道:“马……瑄哥儿……骑大马!”   “你看。”展岳说。   说完,他理所应当地扬马前去,嘉善眼见他们父子俩的背影越来越小,只好无奈地上了马车。   说起来,在瑄哥儿一岁的抓周礼上,瑄哥儿抓住的也是把精致的弓。   那天,赵佑泽专门为他准备了一支毛笔,裴元棠准备了一个印章,而展岳,则是放上了自己亲自做的一把小弓。   若瑄哥儿先抓住毛笔,那就意味着他以后勤勉好学,能做一手漂亮的锦绣华章。若先抓住印章,则未来可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弓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指他将来会武能上马定乾坤。   瑄哥儿抓住弓箭的时候,不仅展岳十分自豪,章和帝也很满意地说:“是个出息的孩子,不愧朕为他取襄明二字。”   章和帝的话,暗示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庄妃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连一向好脾气的鲁王妃,因为刚刚生了女儿,笑意也略微勉强。   倒是嘉善,没有想那么许多,只是私心里,她其实不太想儿子从武。   她的孩子,荣华富贵都不缺,爵位也生来就有了,本不需要去光宗耀祖。   武将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厮杀的,刀剑无眼。展岳到了今天这个地位,也偶尔要率军出去剿匪。   嘉善和所有慈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在温暖的环境下,尽量不要以身涉险。   这想法被展岳晓得了,展岳却深深地不以为然,他道:“你这样,未免要惯坏了他。我的儿子,即便做不了最有本事的那一个,也不能长成什么都不会的纨绔。”   嘉善觑他一眼,争辩道:“谁要把他惯成纨绔了?”   嘉善说:“我的意思是,会拉弓射马是应该的,但是最好不要上战场。”   “再说,”嘉善说着说着也有点生气,她凶凶地道,“旁的人,想被惯坏,还没有这个福气。”   察觉到了嘉善的小情绪,展岳没再继续逗瑄哥儿玩了,他回过身去,捏了捏嘉善的脸,轻声问:“你生气了?”   嘉善打掉他的手,口不对心地说:“没有。”   展岳觉得有趣,俯身下去,在她唇角亲了一下,柔声解释道:“我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不过是与你正常讨论。”   “好端端地,怎么生气呢。”展岳欲逗她笑。   嘉善却不答,径自翻过了身去,背对着展岳。   展岳更觉得稀奇了,一下抱起侧塌上的瑄哥儿,父子两个一起凑到了嘉善跟前。   他低头去逗瑄哥儿,把瑄哥儿送进嘉善怀里,嘴上道:“你看看,就是因为你这个臭小子,你娘才与我生气。”   “快哄哄她,让她不要不理爹爹。”展岳道。   瑄哥儿小小的一个,身子又胖又软,还带着一股奶香味儿。被展岳抱过去以后,他就像只小鼹鼠一般,在嘉善怀中左拱拱,右拱拱,生生地把嘉善那一点儿小脾气也给拱没了。   嘉善边搂着瑄哥儿,边瞪了展岳一眼:“你才是臭小子,我们才沐浴完,香着呢。”   “那就我是吧,”展岳能屈能伸,他躬身在嘉善耳边道,“我现在能上塌来,抱着你睡了吗?”   他声调虽然压得低,但还是把嘉善的耳畔染得火辣辣。   嘉善忍不住低头看了瑄哥儿一眼,瑄哥儿正懵懂无知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她笑。   嘉善于是更羞赧了,轻声说:“瑄哥儿还在!”   “他哪里懂!”展岳仗着瑄哥儿年纪小,有恃无恐。他白皙的一张脸在浓黑如墨的发色下,显出无双颜色。   展岳凑过去,一手捂住了瑄哥儿的眼睛,一边去揽嘉善的腰身,他伏下身,细细地亲吻着她的唇。   瑄哥儿猛然被遮住视线,看不见爹,又看不见娘亲,登时就不高兴了。他晃荡着小脑袋,见还无法摆脱眼前那只大手,便抽了抽鼻子,放声地哇哇大哭起来。   嘉善听到瑄哥儿哭,怕被瑄哥儿看到这一幕,忙打了几下展岳,谁知展岳正意犹未尽,不愿意松开。   嘉善没有法子,只好咬了他的唇瓣一口。   展岳吃痛,这才与她唇舌作别。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嘉善下口并不重,展岳拿手擦着嘴唇时,发现一滴血都没有,遂促狭地向她笑了笑,笑里有些难得的张扬和痞气。   嘉善正抱着瑄哥儿低哄,瑄哥儿适才是干打雷不下雨,早就没哭了,看到父亲笑,他也模仿着展岳弯了眼睛,“咯咯”地笑几下,露出了嘴边的小乳牙。   展岳于是笑吟吟地扬声唤道:“乳母呢。”   乳母方才就听到了瑄哥儿哭闹的动静,但是公主驸马都没宣,所以不敢贸然进来。   听到展岳喊,乳母马上入了内室。   展岳说:“抱小公子去耳房,他今夜跟你睡。”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需深想就能明白,何况公主正斜倚在塌上,衣裳与发丝都是乱的。   乳母不敢多看,忙抱起瑄哥儿,出了房里。   嘉善的脸都是热的,情急之下,她连名带姓地低声唤了一句:“展砚清!”   展岳“嗯”了下,笑问:“怎么?”   边问,他边俯身,黏黏糊糊地去亲她。   展岳晚上和同僚们出去小聚,喝了几杯酒,虽然已经洗漱过,但是身上还是无法避免地沾了点儿酒气。   嘉善一边推搡他,一边红着脸说:“你怎么胡闹。”   展岳不答,只是拿自己的脸去蹭她的,直把两人身上都蹭了一身汗出来才作罢。   “这不是为了哄你吗。”展岳光明正大地说。   他搂她在怀里,低头吻她鲜艳的红唇,这回没有瑄哥儿在旁边干扰,他终于亲了个过瘾。   他覆在她身上,用舌尖去轻描她肌肤的形状,动作温柔而又小心。嘉善生子以后,身姿变得愈加袅娜,展岳宽大的手几乎都要握不住。   嘉善很快就经不住地战栗起来,最后只能酥着嗓子喘气……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传水来清洗。   展岳似乎是又想起了刚才的事情,道:“你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被娇惯。”   “瑄哥儿有个好舅舅,还有疼爱他的娘,惯着点也无妨,”展岳说,“以后,我来做严父,你做慈母就好。”   ……   还严父?严他个大头!   嘉善坐在马车上,想到展岳彼时说的话,就觉得一阵生气。   他哪里严了?大骗子!   儿子要骑马,还不是屁颠颠就抱着儿子去骑了大马。   嘉善气呼呼地想,待会儿回了府,非得好好和他分辨一二。   然而,回府以后,嘉善却没有时间与展岳分辨了。   裴府那边派了人过来说,裴家的老太爷,也就是嘉善的外公,刚于一个时辰前过世了。 第112章   裴老太爷当年就做过章和帝的老师, 有太傅之名,裴家出了一个皇后以后,裴老太爷又当了国丈,乃是真正的名利双收之人。   所以裴老太爷去世的消息, 很是在京城里掀起了一番风浪。   赵佑泽也特地出宫来祭奠。   裴老太爷的年纪与闻老太君差不多大, 算是喜丧了。   加上老人家去世时几乎没受什么痛苦, 不过是睡了个午觉,午觉后,府上仆人去唤醒他, 这才发现老太爷已经在梦里溘然长逝。   因此, 裴家上下虽然也笼罩在伤怀的气氛中,可是并不沉重。唯一可惜的是, 这样一来,嘉善的大舅裴子敬, 必然要丁忧了。   不过, 今年年初,裴元棠就已经被调到吏部,表明了是前途可观。有他珠玉在前, 裴子敬都几乎被比了下去。   展岳也陪着嘉善一同去裴府祭奠了老太爷,只是瑄哥儿年纪小, 裴府到底是在丧期, 瑄哥儿不好在裴府多待儿,于是,在祭奠完以后,展岳带上瑄哥儿先行回了府。   嘉善则与赵佑泽一同留下来, 给裴家帮忙。   两个月前,顾珺仪业已怀了身孕。   好在裴元棠的弟弟才娶了新妇, 这时候,恰好能够搭手帮裴夫人一把,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手忙脚乱。   嘉善祭奠完裴老太爷以后,就又去了顾珺仪房里陪她说话。   谁知两人才闲话片刻,裴元棠却径直冲了进来。   因为是在戴孝,所以裴元棠穿了件黑色的直缀。他一般喜穿鲜艳的颜色,很少着这样暗沉的衣裳,不同于以往的活跃,终于显得有了几分深沉和城府。   裴元棠进屋后,目光在顾珺仪和嘉善周围扫视了一圈,他与嘉善朗声道:“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儿。”   嘉善嫌他说话难听,瞥他眼,道:“什么叫躲,我在和珺仪表嫂说话。”   “那你们待会儿再说,”裴元棠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一本正经地道,“我有事情要交代你。”   见他的口吻如此正式,嘉善不由也正色问:“何事?”   裴元棠目光一沉,走过去,低声地道:“你最好提醒展砚清一声,让他行事不要太张扬。”   “他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在,”裴元棠道,“让他记得把尾巴收一收,小心提防着!”   嘉善陡然就是眸色一深,她拧眉问:“你听说了什么?”   “唔,”听到嘉善有此一问,裴元棠却又不继续说了,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来吊人胃口。   还是顾珺仪瞪了他一眼,裴元棠才摸了摸鼻子,悻悻道:“安国公府那个展少瑛,最近办差不利,被人寻到了错处。”   裴元棠眯着眼道:“有风声说,是因为他得罪了展砚清,被展砚清故意打压的。”   “于是又有人说,”裴元棠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沉声道,“展砚清对同族小辈都不讲情谊,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嘉善听到这话都要给气笑了,她尚来不及细究,便说:“这显然是中伤之词。”   “再者,若是展少瑛真行得正坐得端,能有错处给别人寻吗?”嘉善恨恨道,“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   裴元棠“呵呵”了两下,像是听了个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般,他得意道:“你骂展砚清是苍蝇。”   嘉善却没因为他的插科打诨而分心,面色仍然带了些许阴郁。   如今,摆明了有人在以捕风捉影之说来中伤砚清,他怎么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起过?这样做的人,又会是谁呢,赵佑成一党,还是秦王妃他们?   嘉善紧抿着唇,皱着眉头在思量。   裴元棠几句话明显影响了嘉善的心情,顾珺仪见她眉头紧皱,便捏着她的手,在嘉善耳旁笑说:“他也好意思说人家行事张扬。”   顾珺仪道:“前几日,国子监司业王大人过世,他特去府上吊唁。”   “王大人生前爱作诗,有人提议说,送葬的时候,每人为王大人赋诗一首。幼元倒好,说比起作诗,王大人其实更爱听驴叫,不如咱们在他灵柩前挨个学一声驴叫!”顾珺仪讲到此处,自己也哭笑不得地道,“一起去送葬的御史,差点参他一个,荒诞不经。”   顾珺仪把事情讲得绘声绘色,嘉善终于也弯了眼睛,裴元棠还在一边理直气壮地道:“我又没说错。”   “后来陛下知道了,也没骂我,还夸我别出心裁。”讲到这儿,裴元棠甚至有点小骄傲。   他读书读得好,但并非那种不懂变通的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常常别具匠心。裴子敬虽然欣慰这个儿子争气,可读惯了圣贤书的他,有时难免会觉得裴元棠离经叛道。   章和帝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章和帝一向欣赏裴元棠,这才在他参加殿试时,不拘一格地将他点为新科榜眼。   裴元棠现在有顾珺仪管着,倒也没再做太过荒唐的事儿,不过是偶尔不靠谱一下。   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现在还会来提醒嘉善。   嘉善思虑了片刻,方对裴元棠说:“你的话,我记住了。”   “你自己也要当心。”嘉善没忘记嘱咐他。   裴元棠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副我厉害着的模样,嘉善便不管他了,扭过脑袋继续去和顾珺仪说话。   嘉善和赵佑泽在裴府里一直待到用完晚饭时,才告辞离开。   嘉善与顾珺仪作伴的时候,赵佑泽则在与大舅裴子敬说话。   自从赵佑泽双眼复明以后,他是眼见地得了帝王的喜爱,加上赵佑泽读书用功,又待人和气,已经得了清流的好感。   裴子敬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赵佑泽作为自己的外甥,裴子敬本就喜爱他,何况赵佑泽本人也争气,裴家便更会做他坚实的后盾。   赵佑泽与嘉善上的是一辆马车,天色已然黑了,他预备先送嘉善回府,而后再自行回宫。   马车上,嘉善仍在考虑裴元棠说的事情,所以没有主动与赵佑泽搭话。   夜里的风声萧萧,马车外时而有流萤闪烁。可惜,车帘遮住了大半片月色与光线,更显得车内静谧无声。   车缓缓地行了一阵子后,赵佑泽缓慢出声道:“阿姐,你知道景文是谁吗?”   嘉善的思绪还没完全被拉过来,只是下意识地问:“谁?”   “景文。”赵佑泽于是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字让嘉善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倏地清醒了过来,这瞬间,心跳好如擂鼓。   嘉善抬眼望他,慢慢地道:“景文怎么了?”   赵佑泽对她笑一笑,眉目依然斯文俊秀,他说:“我上次出宫来看外祖父时,外祖父拉着我的手,叫了一声‘景文’,应该就是这两个字吧。”   “我听着,像是人名,”赵佑泽笑着问,“阿姐识得此人吗?”   赵佑泽问得光明正大,嘉善的心跳却不由跳得更加厉害了,她面上滴水不漏,只是指骨捏得紧紧地,泛着浅白色。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半个身子,缓慢启唇道:“舅母告诉我,外祖父之前就有些糊涂了。”   嘉善边观察着赵佑泽的面色,边补充道:“景文多半是外祖父的某位朋友,大概你过去时,外祖父正好在思念他,所以才拉着你的手叫了一声。”   得到嘉善的回答后,赵佑泽便轻轻颔首,没有再多问。   见此,嘉善却垂下眼,她目光低敛,黑眸里存了几丝惊慌失措。   赵佑泽可能不知道,可嘉善却特意问过汝阳长公主。   景文二字,正是孝怀太子当年的乳名!   只是后来,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和先帝疏远,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被人叫过,甚至史记文献里都没有记载。   嘉善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元康。几年时间,元康的五官逐渐长开,已完全褪去稚气和天真,面目轮廓变得流畅而清晰。   女像父,儿像母,赵佑泽幼时就要像裴皇后多一些,长大了以后,自然也是与章和帝不太相像的。   那么,元康与孝怀太子,莫非在面上有相像之处吗?   嘉善忽然想起,这么些年来,提起元康,人人都会说他生得像裴皇后。   这句话,究竟是别人的随口一谈,还是被人刻意引导……真实目的,其实只为了掩盖某件事情的真相?   嘉善越想,便越神情肃穆。   下马车时,夜风穿过黑夜,直愣地打在她脸上,像是怪物的一只冰冷触角。   展岳正站在府门口接她,见嘉善的样子好像正在神游天外,不由抓起她的手问:“怎么了?”   嘉善不知是被夜风吹得,还是出于心理反应,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她边缩了下脖子,边轻声说:“没事。”   可她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展岳以为她是着凉了,忙紧张地抱起她,小心地以自己的额头去探嘉善的额温。   “哪儿不舒服?”展岳关切地问。   嘉善却再没有说话,她深深地看了展岳一眼,一言不发地将脸埋进了他怀中。   展岳于是不再追问了,他抱紧她,就这样用高大而柔软的衣袍将她牢牢盖住。   他的肩膀宽阔,腰身也笔挺有劲,好像是雄鹰展翅般,把所有险恶与凶险全都隔在了他的羽翼之外。   让这片天地中,永远都能保持着温暖自在。 第113章   回府沐浴完以后, 嘉善才把裴府中发生的事情,与展岳细细道来。   展岳这时候,刚刚给瑄哥儿讲完睡前故事,听到嘉善的话, 他放下绘本, 又给睡在里侧的瑄哥儿掖好了被角。   嘉善看到他的一应动作后, 不由地弯了弯唇角,心里想着,他委实是个好父亲。   做完这些, 展岳方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听完了嘉善的话, 他并未太仓皇失措,沉思一番后, 展岳侧身与嘉善说:“我看,这回, 八成是你多心了。”   “先帝一朝的老人虽然所剩无几, 可见过孝怀太子的仍有不少。若元康真与孝怀太子面貌相像,宫里宫外必然少不了流言蜚语。”   “现如今,既然一切太平, 便证明,他二人不会到那样相像的地步。”   嘉善恹恹地, 做若有所思状。   展岳继而道:“你也知道, 孝怀太子曾十分投外祖父的眼缘,可能真的只是外祖父思念太子时,凑巧拉了元康的手。”   嘉善还是不大敢信,确认地问了句:“会是这样吗?”   “是也好, 不是也好,”展岳笑一笑, 嗓音纯正而低沉,他道,“都已无从求证。”   “孝怀太子已逝,母后已逝,就连可能知道内情的郑嬷嬷业已不在人世。”展岳道,“我们总不可能,去问那些见过孝怀太子的宫人,你觉得四殿下和孝怀太子长得相像吗。”   这岂不是在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这句话总算逗嘉善笑了下,她想了片刻,答说:“倒也是这个道理。”   展岳心念有如电转,很快意识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他问嘉善道:“你今日在元康面前,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吧?”   嘉善肯定道:“自然没有。”   她想起今日在马车上,应对元康时的那一幕,又补充了句:“他那样聪明,若被他瞧出来,这事儿更不知该如何办了,所以,我很小心。”   嘉善是知道轻重的人,在这点上展岳倒没有太过担心,不过是有些怕赵佑泽会不满意嘉善的回答,另去问他人。   那可就会酿成一桩大麻烦。   嘉善却已先行想到了,她道:“以元康的性格,不会莽撞地去随便问别人,无须担心。”   嘉善和赵佑泽是亲姐弟,自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展岳于是会意,颔首说:“那便好。”   聊完了赵佑泽,嘉善又想起裴元棠说的话,便问了展岳有关展少瑛的事情。   谁知展岳却完全不以为然,他发出一声笑:“他还需要我出手吗?”   展岳的话里自有一股出类拔萃的傲气,他笑乜了嘉善眼,美眸一转,道:“德不配位,自有人会收拾他。”   其实,展岳的话只给嘉善交了一半的底。   之前,在齐氏想要与展少瑛和离,并且求到了嘉善跟前的时候,展岳是有过顺势收拾展少瑛一顿的想法的。   可惜,就在鲁王妃有孕不久,齐氏也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得到消息之后,嘉善并未深究齐氏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只是在第一时间去了安国公府,以探望为名,行捞底之实。   嘉善特地遣了剑兰去问齐氏身边的丫头,问她,是想要中馈还是依旧要和离。   齐氏过了三天才给回复,齐氏的答案是: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这个答案不出嘉善所料,毕竟,大部分女人在做了母亲以后,立场与性情都会发生改变。   不管这个孩子是为何而来,齐氏都愿意承担为人母的责任。既如此,嘉善便也愿意帮她把府上中馈拿捏到手里。   齐氏聪明得体,她的娘家齐乐候亦是不可小觑的,有了嘉善的暗中协助以后,她很快从张氏手中分得了一半的权利。   齐氏是个很伶俐的人,知晓展少瑛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不动声色地讨了安国公与展泰的喜欢。   现如今,展泰也更属意齐氏以安国公府的代言人的形象在外走动,而不是自个的妻子张氏。   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该如何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齐氏当如是。   展岳和嘉善欠齐氏一个人情,既然齐氏不打算与展少瑛和离了,那么展岳也就看在齐氏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他那回的冒犯。   然而,展少瑛却还是被人抓住了马脚。   其实,他年纪轻轻就能在通政司任职,如果家族没有给他足够的庇佑,或者是他自身本事不够,被人寻到错处也是平常之事。   可这回的事儿真这么简单吗?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嘉善一双眼眸眨也不眨地看向展岳,她柔声道:“若只是针对他也就罢了,我怎么觉得,像是冲着你来的。”   不然那些恶意中伤他的谣言是如何传出?   展岳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眼里眉梢有着笑意,他轻声道:“变聪明了,我的公主。”   他话里带着揶揄,像是嘉善从前很笨一样。   嘉善不由就挥舞着拳头,轻轻锤了他一下,哼道:“我替你担心,你倒好,还笑话我。”   展岳噙了一丝笑容在嘴角,神情上并没有被人捏住把柄的慌乱,他好像总是镇定地。   他捉住了嘉善的粉拳,神态温和地道:“你知道展少瑛被人捉到错处时,是谁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吗?”   “谁?”嘉善抬眼问。   展岳口吻淡淡地:“你秦王叔。”   嘉善“哦”了下,这句“哦”里十分意义深长。   那就怪不得了!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展少瑛办事不力,明明是他自己的过错,幕后之人却能因此事儿放出话去,给展岳的名声抹黑,此为一鸟。   至于第二鸟,就更简单了。   展少瑛向来顺风顺水,如今仕途陡一受挫,自然会下意识地寻找靠山。而幕后人,则能凭此举,成功收复展少瑛。   不得不说,此计不仅阴毒,而且有效。   嘉善冷着脸,哼了一声。   这几年,她有意与秦王妃疏远,无非也是想把秦王夫妇彻底逼到赵佑成那边的阵营。   有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与其让他在冬夜里蛰伏,还不如逼他出洞,和毒蛇一并铲除,免得来日还要为此费尽心力。   现在看来,此法初见成效。   不仅秦王妃再没来嘉善这边凑过热脸,就连秦王也为了对付他们而不遗余力,甚至不挑食地把展少瑛都给拉拢了去。   眼下,他们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嘉善低下头,不知是喜是悲地喝了口热茶。   倒是展岳,他慢条斯理地拂一拂衣襟,淡道:“展少瑛去投靠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那条破船四处漏水,迟早要翻。端看那一日,他们要如何收场。”展岳道,“至于那些中伤之词,更不用去理会。”   “我走到今日这个地位,从没有去看过秦王的脸色而行事,最重要的,”展岳顿了顿,他轻笑着说,“乃是君心。”   展岳对着嘉善嫣然一笑,那笑意始终牵扯在嘴角上,他的目光扫过嘉善:“我娶了陛下最疼爱的公主为妻,陛下哪舍得让我白身呢。”   “不用为我担心。”展岳低声说。   他有意咬紧了“最疼爱的公主”几字,饶是嘉善觉得他没说错,面皮却还是禁不住地红了起来。   不过,展岳伴君多年,对于朝政上的事情,有天生的敏感度,否则他前世也做不到五军都督的位置。   他现下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可见那些风言风语确实无法伤他根本。   嘉善于是温婉地觑了他一眼,问说:“中伤之词我可以不理会,那,淑娴呢?”   展岳的眸光闪了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二公主怎么了?”   嘉善看他的模样,便晓得淑娴的事情他一定是知道的,只不过是没告诉自己!   嘉善也是今天去了裴府才听裴元棠提起,原来淑娴已被禁足。而原因,则是仿汉时的公主养面首。   面首一事其实可大可小,但淑娴与钟毓成婚两年,还没为忠义伯府生下一男半女,何况,清河和惠安的年纪都大了。   淑娴在府中养面首,连累的是所有皇家公主的名声。   清河倒也罢了,清河乃静妃教养的,和淑娴接触的不多。   可惠安却是与淑娴一母同胞,亲生姐姐这样,惠安即便有公主的头衔在身,来日,哪有好的夫家愿意真心接纳她?   这事儿传出来,还没等到章和帝雷霆一怒,庄妃就先行一步的开始大义灭亲。   庄妃亲自脱簪,去了乾清宫门前请罪,言自己训女不严,请章和帝废去她的妃位,并褫夺淑娴公主府五成的食邑。   此举可堪为壮士断腕。   在章和帝做出处罚之前,先给章和帝铺了台阶下。废妃位、夺食邑对于庄妃和淑娴而言,都算是极重的惩处了。   事实上,淑娴即便有错,过错也远不至于如此。   果然,章和帝见庄妃先来负荆请罪,虽然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却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他把淑娴圈禁在了公主府里,令她闭门思过。也并未褫夺庄妃的封号,甚至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没有剥夺,只是罚了她与淑娴一并抄写《道德经》。   庄妃这次的手段可谓高明,嘉善与她斗了十余载,心里很明白,这不像是庄妃一贯的作风。   庄妃办事向来是雷厉风行,这种委曲求全、能进能退的招数,不是庄妃会使的。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而所谓高人,用脚指头想一想,嘉善也能猜到,定是鲁王妃。   那个女人,一看就不简单。   赵佑成与她成婚这么久,如今,不要说侧妃,连通房小妾都没有纳过一个,可见夫妻俩的感情是何等和睦。   以真心换真心,赵佑成既然如此待她,鲁王妃也自然会甘愿为他肝脑涂地。   能够同时赢得庄妃与赵佑成的好感并不容易。若不是身处不同立场,嘉善其实是很欣赏这位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鲁王妃的。   在鲁王妃生下女儿以前,哪怕是一向骄纵的淑娴,也默默地收敛了不少。这一年里,怕是鲁王妃忙着教女,这才任由淑娴又闯出祸事来。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虽然淑娴此次又闯了祸,可屁/股也很快就被擦了干净。不仅没有连累到赵佑成一党,就连淑娴自己也没受什么重罚。   只是民间的相关流言会难听一些罢了。   而且难听的,不单单是淑娴的名声,作为公主,嘉善的名声肯定也要跟着受损。   展岳是嘉善的驸马,也可能要承担被人讥笑的可能。   所以,嘉善方才有此一问。   嘉善戳着他的腰身:“你别跟我装糊涂,淑娴养面首,你没听说吗?”   “她养面首,和你我何干?”展岳道。   听了展岳这句话,嘉善好像忽然起了兴致。   她美眸轻转,嘴角噙着狡黠的笑容,眨着眼睛说:“假设有朝一日,被你发现,我也养了面首呢?”   嘉善好以整暇地瞧他:“你打算怎么办?”   展岳乜她眼,哑声问:“你想知道?”   “是啊。”嘉善纯良地点头,一个好奇宝宝的样子。   展岳遂捻起嘉善的下巴,他高大伟岸的身躯压在了嘉善上空。   他俯身下去,气息从嘉善的耳畔擦过,他低低道:“我会当着他们的面问一句。”   “莫非我一个,无法让公主吃饱吗?”展岳略弯了唇,意味深长地说。 第114章   展岳甚少说这种荤话, 哪怕是在夫妻行事上也如此。   但他从来是会讲的,常年混迹军中的人,谁嘴里没几个不三不四的荤笑话,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跑呢。   如今, 偶然开了口, 不禁就叫嘉善红起了脸。   她的两片薄唇紧抿在一起, 连莹莹如玉的耳朵尖儿都发烫起来。   嘉善感到一阵脸热,边睨他眼,边经不住地推他道:“你胡说什么!”   展岳有意逗她, 特地把声线压得低低的, 尾音听起来好像带点挑逗的意味儿,他道:“不是你问我的。”   “我答了, 你怎么倒羞起来。”展岳的身躯昂在她上空,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灯光影影绰绰, 展岳的唇齿间好像也正牵扯着一丝痞气的笑容, 他吻了下她嫣红的嘴儿,笑说:“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脸皮还这样薄。”   他说起做娘, 嘉善忙惊醒一般,侧身去看瑄哥儿的反应。   还好, 爹娘虽然在胡闹, 瑄哥儿却睡得依旧香甜,就是调皮的小脚丫把被子给蹬开了,整个穿着开裆裤的下半身全露在外头。   幸而已经入了春,天气暖和起来, 否则非得着凉不可。   见瑄哥儿没被他们闹醒,嘉善才松一口气。   她的反应被展岳瞧见了, 展岳便笑一笑,说:“瑄哥儿睡觉沉,下午睡黄昏觉的时候,春雷都没能把他吵醒,何况我们这样的小打小闹。”   嘉善听着,不由莞尔,笑道:“这样的性子,真不知是随了谁。”   嘉善自己的睡眠算轻的,一点儿动静就容易扰得她不安神。展岳则一向警觉,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听见。   父母都是小心至极的人,便更把瑄哥儿的性格显得憨厚了。   夫妻俩说话的时候,瑄哥儿正好打了个盹,他侧过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好像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见展岳与嘉善在另一边的塌上说话,瑄哥儿便从善如流地把自己刚刚蹬开的被子给拉上去,扭搭一下腰后,他很快转过身去继续睡了。   嘉善见此,更是哭笑不得,扭头去与展岳道:“多半是我怀他的时候太享福了,方才养成瑄哥儿这种性子。”   想一想后,嘉善又补充说:“也没什么不好。”   “心思多的人总要累一些。”嘉善说。   嘉善与展岳都属于心思多的人,思虑的也比旁人要多。所以对于这句话,展岳是感同身受的,他颔首说:“倒也是。”   嘉善斜躺在塌上,捂嘴打了个哈欠。   因为今天是怀庆做百日酒,所以她一早就起床梳妆打扮,回公主府以后,又换了身衣裳去裴家。   又是听裴元棠的警告,又是与赵佑泽斗心眼,不过是出于担心,这才一直强撑着口气。   眼下是真的累了乏了。   展岳见她眼睛都要睁不开,便随手把她扒拉进自己胸膛前,抱着她说:“睡吧。”   嘉善委实也困顿了,握住了展岳的一只手后,歪在他怀中睡去。   夜间的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仕女灯,灯芯微黯,显出橘黄色的光泽来,在内室里被衬得煞是温暖,透出股宜室宜家的气氛。   自从那日见到瑄哥儿吵嚷着要骑马,展岳便一直留着心,总算功夫未负苦心人。   他不知从何处的养马场,寻到了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的模样很是纳罕,有些像西汉时的汗血宝马,全身都是枣红色,出汗以后,皮毛的颜色则更为鲜亮。体型也修长而饱满,小马蹄哒哒哒地,步伐放得极为轻灵。   汗血马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在大宛国曾见到的一个良种,一度收到汉武帝钟爱。后来,汗血马因体型纤细,逐渐地为武将不喜。   然而,现在这个缺点却又成了它的优点。瑄哥儿个头小,寻常马驹怕是也爬不上去的,正好适于汗血马。   这些年来,汗血马已很少在中原出现过。   真不知道展岳是在哪儿寻到的,更难得的是,这还是一匹才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   瑄哥儿有了小马驹,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   正好这几天,嘉善刚给他讲了《山海经》里头的故事,瑄哥儿遂给他的马驹起名为“祝融”——恰与它那一身枣红的皮毛相配。   有了祝融以后,瑄哥儿的日子也变得好打发起来。   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要与嘉善一同起床,送展岳上衙门后,再到床上睡个回笼觉。   现在多了一个祝融,瑄哥儿起床后的第一句话,从“我要送爹爹”变成“祝融起来了吗”。   展岳知道这事儿以后,暗地里说瑄哥儿是“小没良心”。   嘉善遂笑他:“还不是你给惯的。”   不过,展岳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翌日,公主府的朱侍卫给瑄哥儿做了一个竹蜻蜓,做好以后,瑄哥儿很喜欢,只是让朱政再给做一个。   朱政以为瑄哥儿是小孩子心性,好奇地逗他道:“一个不够小公子玩吗?”   瑄哥儿边欢喜地放竹蜻蜓,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回答他说:“够,我给阿爹要。”   朱政大笑,待展岳回来以后,就把瑄哥儿说的这句话讲给了展岳听。   展岳听了,虽然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可在过几天休沐的时候,他趁着空闲,便亲自给瑄哥儿制了个孔明锁出来。   这时的孔明锁,和后世流传的魔方有几分相似,只是时下的玩法比较简单。展岳制作的又是经过改良的版本,正好适合瑄哥儿这个年纪。   瑄哥儿喜新厌旧,有了孔明锁以后又不要竹蜻蜓了。   每晚给祝融喂完草,还要抱着孔明锁睡觉。   嘉善怕他睡觉时候被木头硌着,每每都要在他睡熟以后,再将他的小手指头掰开,把孔明锁取走。   如此一天天过去,等春去秋快来时,瑄哥儿要有嘉善的小腿高了,祝融也长大,越来越有成年马的样子。   瑄哥儿从出生起就鬼精鬼精,长大后会跑了就更不得了,加之性子十分活泼,等闲人都辖治不住他。   每天都有三个奶娘跟在他屁股后头转,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骑到祝融的马背上去。   这天午后,夏日的暑热还未完全散去,秋老虎便势不可挡地突然来袭。   瑄哥儿因为燥热,不肯随奶娘去睡午觉,正在府里牵着马绳遛祝融,嘉善则在檐下打着扇子瞧他。   瑄哥儿大概是因为出生在冬天,所以不怎么怕冷,一向怕热得很。夏天来了以后,已经长了几次痱子。   小孩子本就由于吃奶,身上奶香四溢,容易遭蚊虫叮咬,出痱子则更是难受。为了这个,嘉善找御医来了府里好几次,全都是治根不治本。   瑄哥儿年纪小,无论是外服还是内敷的药,能用在他身上的都太少。奶娘们也只好每天抓着他多沐浴几次。   嘉善正准备等他遛完马,就带他去盥洗室洗个小澡。洗去一身汗渍以后,再睡午觉总能更舒服些,也免得又有蚊虫叮他。   然而,左等右等,瑄哥儿依旧一点儿困意没有,倒是先把赵佑泽给等来了。   今日不是赵佑泽的休沐日,嘉善虽然有些疑惑,照旧还是让人领了他进府。   赵佑泽已经过完十四岁生辰,马上要到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他眉目间的那股清贵愈加分明,五官隽秀而风雅,举手投足间,嫡皇子的气度也逐渐地显现。   见到嘉善,他如往常一般,唤了一声:“阿姐。”   嘉善对他笑一笑,柔声问说:“怎么这时候来,用了午膳没?”   赵佑泽点头道:“用过了,我后日要离京,明天怕是不能得空出来,所以特地来和阿姐告别。”   嘉善蹙眉,还不等她问赵佑泽为何忽然离京,那头的瑄哥儿已经看到了赵佑泽,瑄哥儿大力地与他挥着手,喊道:“舅舅!”   赵佑泽虽还没有成亲,却很会逗小孩儿,与瑄哥儿玩得要好。他还时不时地从宫里带点稀奇的吃食和玩具出来,因此,赵佑泽在瑄哥儿心里的位置一直排得很靠前。   见到赵佑泽,瑄哥儿连心爱的祝融都没管了,小跑几步扑到他怀里。   赵佑泽没有嫌弃他一身的汗,直接把瑄哥儿抱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他微笑说:“好像又重了。”   瑄哥儿再过几个月就满两岁,眼下已有二十几斤的重量,嘉善都要抱不动他。见赵佑泽把瑄哥儿抱在怀里,嘉善忙道:“他生下来就会吃,长得与小猪娃一样,当心沉着手,快放下吧。”   赵佑泽又抱了一会儿才把瑄哥儿放下。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精致的九连环与一管药膏。   “听说瑄哥儿招蚊子,体质倒与我有些相像。”赵佑泽笑着说,“这几年,伺候我的房太医特为我制了药。我问了他方子,没什么要害之处,小孩儿也能用,阿姐给瑄哥儿用着试试。”   嘉善令一旁的丹翠收下,瑄哥儿见到九连环就知道,赵佑泽肯定又给他带了礼物。   瑄哥儿于是咧着小乳牙,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声:“舅舅好。”   赵佑泽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很有长辈的派头。   趁着瑄哥儿在一边解九连环,嘉善不由上下打量了赵佑泽一眼,轻声问道:“你刚刚说,后日要出京城?”   “是啊,”赵佑泽也拿了个扇子在耳旁打着,他说,“先去河东,再去南直隶,回来时经豫州。”   说着说着,他的神情忽正色下来,语气沉重道:“上月三十日,黄河有五处漫溢决口成灾,四十余个村庄被淹。”   “如今,整个河东地区都苦不堪言,难民流离失所。”赵佑泽苦笑了下,他道,“前几日,我主动向父皇请缨,父皇便派我和工部侍郎曹大人一同去河东治水。”   “不瞒阿姐说,这是我的头个差事,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第115章   历朝历代, 黄河水患问题都是让天子与文武百官头疼的事情。从夏禹治水开始,治理黄河最为有效的几个方法无非也就是建堤、排流、改道。   有道是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次大改道。   赵佑泽此次领天子命出发,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若不做出一番漂亮的成绩出来, 只怕要落人话柄。   这个道理, 赵佑泽明白,嘉善也明白。   而且,这偏偏是一项极难办出彩的工程。   一是耗时久, 二是无法完全根治。先贤如大禹, 也花费了十三年之功。   好在,赵佑泽揽下这差事并非是出于追名逐利的目的, 所以心理建设做得还算不错。嘴上刚刚说了句“怕”,尚不等嘉善出声, 他便又自我安慰道:“其实, 也不是很怕。”   赵佑泽说:“曹侍郎在水利上有多年经验,父皇派他来协助我,等于给我加了一大助力。”   说完, 他弯着眉眼问嘉善道:“阿姐相信我能成功吗?”   嘉善笑了笑,道:“你这样聪明, 阿姐自然相信。”   赵佑泽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 瑄哥儿已经拿着九连环,一个人歪在躺椅上睡着了。乳母们因为见到嘉善和赵佑泽在谈事,所以不敢贸然打扰,等嘉善发现的时候, 瑄哥儿睡得正香甜,小呼噜直打。   嘉善看着实在忍俊不禁, 赵佑泽也不由咧了嘴,上前去抱起瑄哥儿,将他抱进了内室里去歇着。   添了瑄哥儿之后,展岳下衙的时候便越来越早。   他这几天出门的时候,瑄哥儿都跑去看祝融了,若是再回来晚一些,瑄哥儿指不定就会睡下,很有可能父子俩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为了不造成这个后果,展岳很大方地放权给了手下的官吏,所以今日,还未及到用晚膳的点,展岳便回了。   赵佑泽后日要出京,嘉善自然是要留他在府中用饭。   展岳回府时,赵佑泽正在与嘉善谈静妃的女儿,清河公主未来夫婿可能的几个人选。   清河和赵佑泽一般大,今年已十四了,到了可以指婚的时候。   静妃仅此一女,当然是要为她多加筹谋的。不过,以嘉善对章和帝的了解,章和帝势必不会让清河的夫家太过落魄。   两人刚刚聊及清河,展岳便推了门而入。瑄哥儿的耳朵尖,他正因为解不开九连环而懊恼,看到展岳,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他赌气地双手一甩,指着自己的小脑袋说:“好难!”   “阿爹帮忙。”瑄哥儿过去扯展岳的衣袖。   展岳先和赵佑泽互相打了一声招呼,方才与瑄哥儿一起走到桌案前,见瑄哥儿是因为解不开九连环而翘气,他并没有马上上手教他,而是指了几个关键的点去做引导。   赵佑泽和嘉善的目光也很快被展岳吸引过去,看到这一幕后,两人都不一而同地弯了弯唇。   赵佑泽微笑说:“有个这么有耐心的父亲,瑄哥儿来日必定能比我和阿姐都要出色。”   在赵佑泽的成长过程中,章和帝所占的位置是不多的。他眼疾痊愈以后,章和帝对他的关注才逐渐增加。   哪怕是对嘉善而言,她再得君心,得到的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父亲,而是被分开了的几分之一。   投生于帝王家,他们的确有可以傲视一切的资本,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父母之爱。   听到赵佑泽这样讲,嘉善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展岳父子,内心却早已动容。   赵佑泽每次到公主府来找嘉善的时候,展岳多半都不在府上,两郎舅今日是难得一叙,遂皆饮了点小酒。   酒酣之后,自然也在席上敞开了兴致谈。   本就不是外人,听说赵佑泽要去河东治水,展岳第一时间敛了眉问:“父皇可有派护卫护送?”   赵佑泽点头,他夹了一筷子银鳕鱼吃,和缓着声音说:“有。派了羽林卫的楚锡将军随行。”   听说是楚锡,展岳微微颔首,嘴里轻描淡写地道:“楚锡前两年曾在我麾下任中郎将,他身手不错。”   “既然黄河决堤,此刻河东必然灾民泛滥。”展岳说,“疏散安抚是应当的,可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除非出紧急情况,其他时候,最好不要离开楚锡左右。”展岳轻声地说。   赵佑泽虽然如今会御马也会拉弓了,但是武艺只够自保。河东既发生水患,必也会因此多生暴民。   赵佑泽此次相当于是作为钦差出行,若是在赵佑泽到达之前,朝廷官员对百姓的安抚不够,很容易就会激起民愤,而民愤也很有可能转嫁到他的头上。   赵佑泽明白展岳的意思,笑了笑道:“好。”   饮完酒后,赵佑泽也畅兴归宫。   治水不是一两日的功夫,没准要花费个一年半载,所以这次,嘉善与展岳把赵佑泽送到了宫门口,方回府。   等那两扇朱红色的宫门完全合拢后,展岳忽地伸臂搂住了嘉善。   这还是在大街上,他却行这样亲密的举动,嘉善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展岳遂侧身,低哑着嗓子,在她耳边温言道:“也许,等元康回京,父皇就会下决心立储了。”   嘉善一怔,情不自禁地咬紧了下唇。片刻后,她才缓慢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嘉善定定地盯着他漆黑的青丝瞧,轻声问:“可能吗?”   展岳笑了下,笑得十分温柔,他说:“这是我的猜测。”   “不过,我很少有拿不准上意的时候。”展岳眉目恬淡,他的笑意柔软,伸手去牵了嘉善的手,“或许我们可以拭目以待,看这次会不会是个意外。”   展岳的话说得活泛,嘉善却知道。他既然能说出口,心里就必然是已有七八分把握了。   其实,以元康现在的条件,是绝对坐得起东宫储位。   他本就是嫡子,之前不过是因为生有缺陷,才会被章和帝所疏远。如今,他的眼睛不仅好了,还赢得了君心。   若是此次治水有功,在民间自然也会声名鹊起。   尊贵的身份、足够的才干、仁德的名声加上帝王的喜爱,他其实已具备一个储君的条件,只看章和帝愿不愿意给他相应的地位了。   展岳不知道,可嘉善却是记得的。   上一世,赵佑成是在父皇身体渐显颓势之后,才被立为太子。眼下不过才章和十六年,父皇正值龙马精神的时候,元康真能有这个福气吗?   重活一世,嘉善所求的无非几个。   帮助元康恢复光明,与助他成功登上储位,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现下,这个目标可能要近在眼前了,嘉善反倒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抬头,望向前方巍峨的宫阙楼台,只见夏夜里的薄雾正笼罩在森严的宫墙上空。晚风轻吹以后,连绵的殿宇楼阁终于显现出了本来形状。   好像让人守到了花开月明。 第116章   这回, 不止是赵佑泽被派去河东,赵佑成也领了一份不错的差事。   他原本得封鲁王,封地正好是山东那块。   前两个月,山东发生蝗灾, 鲁地既属于赵佑成的封地, 章和帝于是便派了他也出去历练。   大概是怕有失偏颇吧, 赵佑成和赵佑泽的任命是前后脚下来的。区别只在于,赵佑泽是主动请缨,而赵佑成则是被章和帝亲自指派。   赵佑成已上朝理政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经了些世事儿, 知道赈灾看则简单,内里其实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但与赵佑泽的治水比起来, 赈灾却还是要容易多了,也更容易赚些好名声。   因此, 得了这份差使后, 赵佑成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极为高兴。   他私下里悄悄与鲁王妃说:“我到底是父皇一手教大,父皇还是心疼我要多一些。”   鲁王妃一边为他宽衣解带, 一边勉强笑道:“我倒更情愿你领四殿下的活儿。”   “我们这边是秦王世子做副使,四殿下那边, 却是工部侍郎和羽林卫一道。”鲁王妃的声音好像总是绵柔的, 她想了片刻后,方才叹说,“秦王虽为显贵的宗亲,但本身就与我们交好, 不需要去多加拉拢。曹侍郎和楚将军不同,他们一个是文臣, 一个是武将,若此次,四殿下把差事办得很光彩,不说能够收拢他们,至少是能赢得这二位的好感。”   工部侍郎为正三品官职,虽然工部在六部中排位最末,可曹侍郎于工部经营多年,也是能在朝中论资排辈的人。   更遑论羽林卫了。   羽林卫是皇帝的亲军京卫,不归五军都督府管辖,与金吾卫一样,属于御前的人。楚锡虽然不是正使,却也掌兵权,还是掌天子卫的兵权。   这两个人的分量都不可小觑。   听到鲁王妃的话,赵佑成的满头热情顿时消去了一半,他静默半晌后,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够周全。”   与赵佑成的盲目自信不同,鲁王妃对他们的前景实则不太看好,但是她并没有在赵佑成面前表现出来。   鲁王妃努力敛平微微皱起的双眉,她和气地宽慰道:“也先别想这些了,我不过是说一说。对于殿下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儿。”   “父皇的想法,与四殿下这回的差事成败,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鲁王妃平静地笑说,“若是殿下此次赈灾大得民心,想必父皇也不会吝啬奖赏。”   赵佑成想了想,脸上果然又多了几分笑意。   鲁王妃遂轻轻地看了他眼,低声说:“不过,殿下此去,多半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往返,怀庆一定会想她父王的。”   赵佑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促狭道:“只有怀庆想吗,莫非,你不想我?”   鲁王妃佯做思考状,半晌后,才在赵佑成怀中温柔地说了一句:“自然也想。”   赵佑成一笑,遂慢慢脱下了她肩膀上的罗裳。   桌案上烛影摇红,一旁的床畔则是云浪翻滚。   如鲁王妃所说,鲁地本来就距京城不近,前后的路程,加上赈灾还需要时间。赵佑成一去一来,花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   然而,与赵佑泽比起来,这还算是快了。   赵佑泽在整个河东地区就待了半年,而后又从南直隶返京,等他再回到京城的时候,已耗掉整整一年光景,瑄哥儿都快要过三岁的寿辰。   不过,赵佑泽所做的也未负众人对他的期待。   他不仅在河东成功制止了一场险些酿成的暴乱,还沿路在靠近黄河的诸州都主持了防汛事宜。   赵佑泽提议,把前朝留下的堤坝改成了双重堤坝,在继堤外再加遥堤。双重堤坝虽然会耗费不少人力财力,但如此一来,不单单河道能变窄,即便是之后黄河水冲垮了堤坝,有遥堤做防护,洪水也不容易再泛滥到之后的村庄上。   此举先在黄河下游的州县展开,而后徐州、睢宁等地也创筑了遥堤。   章和帝都不禁夸他道:“元康此次治水著有成效,来日可堪重任。”   得了章和帝这句话,一时间,赵佑泽风头正劲,已不是赵佑成能再比肩的了。   女人常常会有种敏锐的直觉,所以当在这个当口,章和帝忽然来到承乾宫的时候,庄妃并没有感到太高兴,她神情平淡地迎了圣驾。   章和帝今日倒似乎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他嘴角一直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庄妃温和地说:“朕隐约觉得,许久没有和你谈心过。”   章和帝其实已经算是位念旧情的皇帝。庄妃与他有十几年的情谊,也一直都是颇得恩宠的,只是,她毕竟是已经做了祖母的人,容颜总会衰老。   近几年,宫里陆陆续续地在进新人,新人虽然无法撼动她的地位,可有几个男人不爱鲜艳年轻的脸?   何况皇帝呢。   章和帝留宿在她宫里的时候,逐渐也减少了。   这还是他这个月头一次来。   章和帝这样说,明显是今夜有事情要与她谈。   庄妃的眼风装作漠不经意般,轻轻扫过帝王的眉宇,她柔声说:“陛下日理万机,臣妾都理解。”   “这话可就不实了。”章和帝脸上依然缔结着笑意,他目光微沉,缓缓道,“朕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并不是如今这个性子。”   “仿佛是在佑成添了怀庆之后,才愈发温和。”章和帝说。   庄妃举目凝视着章和帝,笑道:“陛下这是成心戳臣妾心窝,哪有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老去。”   “不说女人,男人也一样,”章和帝低头,好像漫不经心地望向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缓缓道,“朕亦不愿服老。”   庄妃笑着开口安慰道:“陛下眼下正当壮年呢。”   章和帝也笑一笑,声音却是沉沉地,他说:“这几年,朕确实感到疲态了。”   他忽地凝眸望向庄妃,伸出一手去拉了拉庄妃的小手指头,他恳然道:“朕想过了,你伴朕多年,朕预备下个月,便晋你为贵妃。”   庄妃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的光芒,她仰起脸,低眉笑说:“陛下能体恤臣妾的一片心意便好,至于位分,臣妾也想开了,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怎是虚名。”章和帝搂过庄妃,他先喝了口茶润喉,继而才笑说,“做了贵妃,来日你随佑成去封地,食邑也能更加体面。”   庄妃的细眉猛然僵住,连眼角的皱纹一时都卡在了脸上。   饶是她再镇定,此时也不由地心乱如麻,庄妃的声音好像飘渺遥远地从天际传来,她道:“陛下的意思是……”   章和帝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反应,依旧浅笑着。   他平心静气地说:“朕已打算拟旨,立元康为太子。”   赵佑成今年十八,赵佑泽也有十五了。在本朝,都算是长大成人的年纪,立太子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就好比庄妃刚才所言,章和帝如今年不过四十,是真正的正当壮年。   哪怕赵佑泽的优秀有目共睹,但这储君是不是也立得太早了?   庄妃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然而,有些话谁都说的得,偏偏她无法开口。   在宫里混了多年的人,谁不是演戏的个中高手。   庄妃面上一派和眉善目的样子,声音也是温和地,只有细细听来时,才能发现她嗓音在轻微地打颤。   庄妃缓缓道:“四殿下今年治水大成,又是元嫡,连先前的残缺也好了,当得起太子之位。”   章和帝笑睨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能这样想便好。”   “朕还怕你心有不甘。”章和帝一手放在膝头轻敲了敲,状似随意地说。   庄妃忙道:“臣妾怎敢。”   章和帝微笑,定一定神后,他说:“佑成也是朕亲自教导大的。来日,朕在封地食邑上,也不会亏待于他。”   庄妃仍然是一副温婉无意的样子,她起身去,亲自把章和帝茶杯里的水添满,笑言道:“臣妾替他谢陛下恩典了。”   庄妃今夜出奇的温顺,章和帝于是便又伸手捋一捋她肩上的发,他道:“元康还未娶妻,立储一事也不可太急。”   “朕会在他成婚以后,再宣布储君一事。”   章和帝轻轻饮了口茶,他眉头一挑:“你觉得如何?”   庄妃张了张唇,嘴边平静地挤出了一句:“陛下为四殿下如此思虑周全,自然是好的。”   她的黑眸安静地望了章和帝一会儿,轻声道:“臣妾斗胆问一句,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能有这个福分,嫁给四殿下?” 第117章   既然章和帝决心立赵佑泽为储君, 那么他的妻子,就很有可能是来日的中宫之后。   所以章和帝为他挑选婚事时,比以往每一次都要谨慎。   京城世家贵女,经过从小的熏陶, 模样教养当然都是不差的。但赵佑泽若当了太子, 他的婚事, 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掺杂政治因素。因此,模样好教养好,也单单不能够。   考虑的方面一旦多了, 决心往往就不那么容易下。   听到庄妃这样问, 章和帝似是出神,过了一会儿, 他才道:“朕还没个完全的主意。”   “宁平郡王的长女,或是泾阳姑母的孙女, 都是极为不错的人选。”章和帝道, “朕也想听听元康自己的意见。”   宁平郡王袁家乃是功臣之后,祖籍河西,自前朝起就是名门, 早年又跟着太/祖皇帝一起东征西讨,是那时所保留下为数不多的功臣之一。其家族子弟有在营中从军、也有在各地外放为父母官或是于京中经营的。   袁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资历甚至胜于皇室。   至于章和帝所说的泾阳姑母, 则是先帝唯一的嫡姐,身份非常尊贵,在大长公主里排在第一位。   而且,泾阳大长公主为人忠厚公正, 在宗室里极有威信。其夫婿和子女,章和帝一直对他们屡有加恩。   泾阳大长公主的孙女, 庄妃也是见过的,是个恭孝而大方的品行。   这两方皆是非常不错的姻亲,不仅各个家世显赫,而且都能给赵佑泽带来实际的帮助。   即便庄妃和鲁王妃已有默契在先,可这两个女孩儿一样让庄妃眼热不已。   庄妃略一凝神,试探性地看了眼章和帝,她低声说:“四殿下果然得陛下厚爱。”   章和帝微微一笑,没有再应声,也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他看了庄妃一眼,转而和颜悦色地说:“惠安的事儿朕也一直放在心上。”   说着,章和帝似乎是记起了淑娴,淑娴自成婚起,便一直与忠义伯世子钟毓不合。二人只在淑娴小产之事发生后,有过短暂的夫妻相得。   别的时候,见面好如仇人。   真正造就了一对怨偶。   淑娴和惠安是亲姐妹,要为惠安指婚,章和帝难免就会想到淑娴。   淑娴原本一直被圈禁在府里,是赵佑成自鲁地巡回以后,庄妃方请旨,求了章和帝把她给放出来。   现如今,淑娴虽然没有被接着软禁在公主府了,可是章和帝也明显厌弃了这个女儿。不过是看在庄妃和赵佑成的面子,才没有夺她的食邑。   想起淑娴,章和帝面上不禁带了些冷硬之意,他慢慢道:“惠安的性子还算娴静,朕会为她选一门好亲事。”   “也愿她是个懂得惜福之人,”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放在了庄妃身上,话里似有若无地带了几分警告,“莫要学她的皇姐才好。”   庄妃面皮一紧,强笑着回了句:“是。”   这一夜,章和帝就宿在了庄妃的承乾宫里。翌日,章和帝起了个早去上朝,庄妃伺候他穿上龙袍以后,也没再继续歇着了。   她一边对着镜子描眉,一边接过宫婢端上的茶水饮了口。   茶香掩盖住了她的面色,也让庄妃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缓了一缓后,将茶碗轻轻掷在桌上,微阖着眼睛说:“本宫也许久没见到怀庆了。”   “着人去鲁王府吩咐一声,让王妃下午把县主抱进宫来。”庄妃沉声道。   宫婢应“是”。   庄妃抬起头,目光先是穿过宫门口的地砖,而后一直延续到了火辣的日头上。此时,秋日的阳光正好,只是门口枝丫光秃的梧桐树显得有些凄凉,晓风一吹,落叶就那样无声地被打落在地。   连一声轻响都听不到。   赵佑泽要被立为东宫太子的事儿,章和帝除了当夜来承乾宫给庄妃透了个风外,便没再与其余人说过。   即便是赵佑泽本人也不知道,何况嘉善。   嘉善于是笑话展岳“说他猜错了上意”。   展岳倒不太以为意,不管怎样,赵佑泽此次立功而归是事实,可章和帝至今,也并没赐多的封赏下来。   章和帝不是一位赏罚不明的君王,按照展岳的判断,东宫之衔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至罢了。   所以他十分气定神闲,坦然地和嘉善道:“我又不是活神仙,当然会有猜错的时候。”   “不过,元康如此争气,”展岳打了个哈欠说,“太子之位定是十拿九稳。”   “是吗?”嘉善笑睨他一眼,道,“那我要看看,你这次说得准不准了。”   章和帝最终为赵佑泽选了宁平郡王的女儿为正妃。   赐婚消息下来的时候,正好轮到安国公做五十大寿。闻老太君故去以后,展岳就几乎完全搬到了公主府上去住,可安国公到底还担着他父亲的名头,哪怕是一个完全不称职的父亲。   安国公做寿,为了不给御史说闲话的机会,展岳和嘉善也得去安国公府一趟。   展岳还未下衙,嘉善便先带上瑄哥儿去了安国公府,和齐氏以及展阿鲤的母亲余氏说话。   齐氏和鲁王妃是前后脚有的身孕,也是一前一后产的子。   偏偏不巧得很,鲁王妃苦苦求子却只得一女,倒是齐氏,无心栽柳柳成荫,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   这是张氏的头个孙子,即便展少瑛对这孩子的反应平平,张氏也断然不会委屈了他,展泰也亲自为孙子取名为展一弘。   原本张氏是打算把弘哥儿抱在自己膝下来养的,然而,深知她品行的齐氏,又怎么肯。   齐氏去请了自己娘家的兄嫂,由齐乐候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出面,将弘哥儿保住,陪在了齐氏身边。   除了晨昏定省外,弘哥儿便没有和张氏深入接触的机会了。   所以今日,趁着安国公做大寿,张氏早早就来到了齐氏房里瞧弘哥儿。见嘉善和余氏也在,张氏竟少见地没说什么,只是抱了弘哥儿在怀中,逗弄他玩。   弘哥儿和怀庆是一般大的年纪,都比瑄哥儿小一岁半左右。   两个都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大人间的龌龊本就与他们无关。嘉善也不想早早地让瑄哥儿去沾染这些世间上的污秽之事,所以放任了瑄哥儿与弘哥儿一道玩。   瑄哥儿常年待在公主府中,虽有父母和奶娘陪着,同龄的玩伴却是少见,因而他待弘哥儿也很亲热。   本来弘哥儿和瑄哥儿正在一起玩瑄哥儿带来的孔明锁和七巧板,已经十多岁的展阿鲤则在旁边温书。   张氏进来之后,第一眼便捕捉到了弘哥儿所在之处,径直从床榻上抱起弘哥儿,咯咯咯地想要逗他笑。   看到张氏,瑄哥儿不过瞥了一眼她。因为平常见面见得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还以为张氏是安国公府中的管家婆子。   弘哥儿虽然认得祖母,可他小孩子心性,正满心扑在瑄哥儿手中的玩具上。猛然被张氏抱起,弘哥儿脸上一丝喜色没有,还往瑄哥儿的方向直扑腾,一副想要继续和这个小哥哥玩的模样。   亲孙儿这样不给自己面子,张氏的神情不由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   原本张氏就对齐氏私自抱着孩子养十分不满,见弘哥儿如今看到自己了,不仅不会招呼一声“祖母安好”,还哭哭啼啼地不想让她抱。   张氏便恶狠狠地往齐氏的方向剜了一眼。   齐氏和嘉善以及余氏聊时下流行的发簪聊得正开心,自然没有接收到这份恶意。   弘哥儿却仍然在张氏的怀中挣扎,弘哥儿年纪小,性子也急,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扑腾不出去,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了起来,嘴里还叫嚷着:“我,玩……”   因为被张氏大力地梏着,所以弘哥儿音量不大,离得最近的张氏自然是听清了。瑄哥儿也听到了,可他专心玩着七巧板,因此连头都没有抬。   张氏却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儿的,见弘哥儿的视线恋恋不舍地放在瑄哥儿跟前的玩具上,张氏忽然笑了一笑,随手抓起瑄哥儿手边的孔明锁,放在弘哥儿手上,示意他握紧。   “想要这个是不是?”张氏慈爱地望向弘哥儿,温和地说,“祖母陪你玩。”   拿到了孔明锁,弘哥儿的表情便好看了些许,只是他依旧不想和张氏玩,想要回到瑄哥儿旁边。可他年纪小,胆子也不如何大,所以不敢开口。   只好抱着孔明锁,看看张氏,又看一会儿瑄哥儿。   张氏见弘哥儿终于没再哭闹,眼神便愈发温柔起来,把弘哥儿抱在怀里摇来摇去的轻哄。   事情好像悄无声息地告了一段落。   然而,瑄哥儿在家就是个小霸王的性子,见自己的东西被张氏突地抢走,瑄哥儿小嘴一扁,顿时不高兴起来。   敦实的小身子直接从床榻上弹起,瑄哥儿一扭一扭地走到张氏与弘哥儿身边,大声地向张氏斥道:“大胆!”   他们这里之前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又有乳娘陪着看护,所以嘉善几人虽然听到有断续的哭声,却皆没放在心上。   可瑄哥儿的这声“大胆”不同,他吼得极为洪亮,隐隐地,竟也有天家气度在其中,嘉善她们不由侧目去看。   只见瑄哥儿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他不客气地从弘哥儿手上夺回孔明锁,正插着腰对张氏放狠话:“我的东西,不许抢。”   “否则告诉阿爹,让他打。”   “明白吗?”瑄哥儿抬起头来,不惧不怕地与张氏对视。   他虽只有张氏的大腿高,可并未因个头小而失了气势,冷厉的眸光好如利剑,与他父亲当年的气焰如出一辙。   天生带着股凛然之气。   竟让张氏忽然失了神,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让了几分。   发现自己竟然在怕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张氏微微有些怔楞,片刻后,她方挺直了腰板,好像是要为自己找回场子一般。   她笑着想要把孔明锁从瑄哥儿手里拿回来。可惜,瑄哥儿几日前就开始跟着展岳学拉弓,力道大得很,不管张氏怎么掰也掰不动。   瑄哥儿还在她手背上抓了几道血印子。   以免继续遭受皮肉之苦,张氏只好松开,不死心地继续和瑄哥儿说:“瑄哥儿怎么说都是做长辈的,即便只是虚长弘哥儿几岁,也该有个长辈的风度。怎么对一个孔明锁如此小气。”   “看来,你娘亲平日里是太溺爱你了。”张氏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走过来的嘉善,轻笑着道。   嘉善皱起眉头,已经走到瑄哥儿旁边去,牵起他。   瑄哥儿自小和嘉善一起长大,是最不容许别人歪曲他娘的。张氏前半段话讲得快,他听不懂,可后半段有关嘉善的,他却听明白了。   瑄哥儿顿时露出非常生气的神情来。   他扯开嘉善牵住他的手,走到张氏旁边,理直气壮地说:“从小,阿娘就教我,不告而拿是为偷。”   “你不仅是小偷,还污蔑我阿娘,真不知羞。”瑄哥儿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说。 第118章   谁也没有想到瑄哥儿能说出这样一番, 包括嘉善。   嘉善虽然知道瑄哥儿性子有些霸道,但是见他与弘哥儿玩耍地开心,还以为他们十分哥俩好呢。   是听到了瑄哥儿那句“大胆”后才走过来。   不料,瑄哥儿后面所说的话竟更是让她震撼。   嘉善不由笑了一笑, 对着瑄哥儿招手道:“来。”   瑄哥儿见嘉善唤他, 这才收敛了几分神色, 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嘉善跟前。   弄出这么一场闹剧,齐氏和余氏自然也坐不住了,尤其是齐氏, 她的面上很有几分难堪之意。   平日里, 弘哥儿都是她在养的,这样闹将起来, 第一个没脸的就是她。齐氏也不顾忌还有张氏在了,忙把弘哥儿抱来自己身边, 笑着与瑄哥儿与嘉善说:“不愧是公主的孩子, 从小就气度不凡。”   “这次是弘哥儿不懂事,”齐氏边笑着,边不动声色地在暗地里刺了张氏一句, “既是瑄哥儿的东西,自然没有强取的道理。”   在场的都是人精, 自然也明白她说的“不懂事”其实是在指桑骂槐。余氏只装作听不懂, 嘉善也一样,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未将眼角余光分给在旁边的张氏。   齐氏趁热打铁,见嘉善没有反感之意, 便继而说道:“给你小叔叔道声歉,弘哥儿。”   弘哥儿眉头微蹙, 明显不知道娘亲何出此言,他抬起头,疑惑地望了眼瑄哥儿,好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嘉善,见齐氏主动示好,又有刚才瑄哥儿训斥了张氏在先,她便也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再去怄气,遂主动开口,打破了弘哥儿的尴尬:“罢了,不过是孩子们的胡闹。”   嘉善大方地笑着说:“这孔明锁是他阿爹亲手做的,瑄哥儿一向喜欢,是以难免霸道了点儿。”   齐氏笑一笑,正想说什么。不料,还不等她说话,弘哥儿却眨了眨眼睛,指着孔明锁,认真地道了句:“好、好厉害。”   他这话没头没尾,同为小孩子的瑄哥儿却听明白了,知道弘哥儿这是在夸自己父亲。   瑄哥儿顿时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小鸡啄米般地点了下头,也认真道:“是的,我阿爹很厉害,什么都会,比别人家阿爹都要厉害。”   两个人童言童语,一下子就缓和了气氛,齐氏和嘉善皆笑出了声。余氏也不由莞尔道:“瑄哥儿小小年纪,已经能说出这么完整的话来了,真可谓聪慧呀。”   做娘的都会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家孩子,嘉善也一样,她也不再假意谦虚了,笑着摸了摸瑄哥儿的小脑瓜。   瑄哥儿已经因为弘哥儿夸展岳的事情而又重新与他哥俩好了起来,对于嘉善的摸摸,他只是抬起头,对她露牙一笑。   嘉善心中更觉宽慰,拿出巾帕来仔细擦拭了瑄哥儿鼻尖上的汗渍,母子二人在夕阳余晖下更显温情。   屋里的人谁都没主动去搭理张氏,包括弘哥儿,倒把她映衬得更像一个跳梁小丑。   张氏心里本就存着气,见此,更是冷冷地拂袖而去,甚至到了晚上安国公做正经的寿宴时,都没有出席。   这下,免不得展泰也要过问一二了。   齐氏与展泰相处得一直颇为和睦,何况现如今,她在安国公府的后院又有了自己的人手和根基,遂也不如何怕,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下午发生的事儿交代了一遍。   展泰听后,并未表达立场,但也没再派人去张氏房里问候,干脆由着她在安国公面前闹了脾气丢了回丑。   嘉善也佯装不知,与展岳安安静静地在安国公府用完膳后,两人便带上瑄哥儿回了公主府。   展岳的感觉一向敏锐,虽然在安国公府没有做声,在夜里歇下时,却还是悄悄问嘉善道:“世子夫人是不是又在府上生了事非?”   嘉善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温声地与他讲了前后经过。   展岳听到瑄哥儿把张氏怼得哑口无言时,不由笑吟吟地道:“是我的好儿子。”   “日后,你不必担心他会被人家欺负了。”展岳气定神闲地说。   嘉善想到下午的场景,也笑道:“他这么霸道的脾气,不欺负别人,你我就该谢天谢地。”   “作为长子,也须有这样的性子。”展岳想得更加深远些。   听他这样说,嘉善也不由点了头,道:“是啊。”   展泰就是由于不如展岳有魄力,才会处处落后于他。瑄哥儿肖像父亲,霸道一点儿,似乎的确没什么不好。   想到下午瑄哥儿与弘哥儿玩耍时候的样子,嘉善又欲言又止地看了展岳几眼。   她略侧过身,低声道:“不如,再给瑄哥儿添个弟弟或妹妹吧。”   展岳正在宽衣,闻言,扭头看她,轻声笑说:“怎么忽然这样讲?”   “转眼,瑄哥儿都三岁了,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同胞的兄弟姐妹,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嘉善道。   展岳自己没有一母所出的兄弟,却一直很羡慕嘉善与赵佑泽之间的感情。只是嘉善生瑄哥儿时所受的苦他仿佛还历历在目,一时便有些犹豫地道:“那——”   “那什么?”嘉善见他倒变得扭扭捏捏地,又气又好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展岳于是欺身上去,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个烙印,在她耳边说:“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完,便开始用力,嘉善很快没有了招架之力,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及至深夜,嘉善隐约地听到一旁有动静。本想挣扎着起来,谁知睡前实在累狠了,半睡半醒间,竟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边现出了光亮,照到内室时,她才猛然惊醒。   枕边的温度已然变凉,展岳显然是后半夜就不在了。   嘉善皱起眉,独自披了件披风,先下床去瞧了眼瑄哥儿,见这孩子依旧睡得香甜,方才舒出口气,唤了丹翠几人来伺候。   丹翠似乎是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听到传唤,马上便来为嘉善洗漱。   嘉善更觉奇怪,抬眼问道:“驸马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丹翠低低回说:“三更时,宫里来了人,急召驸马进宫。”   嘉善敛眉。   “奴婢瞧着,是陈伴伴身边的近人。”丹翠低声补充道。   丹翠随嘉善在宫里伺候了多年,不会认错御前的人。既是陈功身边的,那自然是父皇有急事寻展岳。   又是在三更时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不知为何,嘉善心头倏然生出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她眉心微拧,更衣完后,只浅浅用了几口粥。   过得一时,瑄哥儿醒来,见嘉善好像脸色不大好,便没第一时间去看祝融,而是赖在她身旁黏糊了会儿。   嘉善脸上才显出点儿笑意。   待几人皆用完早膳,绿衣来报,说是:“永宁侯世子夫人求见。”   永宁侯世子吕思贤,是继展岳之后的金吾卫都指挥使。吕思贤还在嘉善与展岳成亲时,当了娶亲老爷。   其世子夫人自然是友非敌。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现在来,也许与昨夜的事情有关。   嘉善略一振精神,忙道:“快请。”   永宁侯是武将晋身,世子夫人马氏也是将门虎女。   她说话没有任何弯弯绕绕,与嘉善互相见过礼以后,马氏便示意嘉善敛退身边的人,她轻声道:“公主可听说了?西北出了大事儿。”   嘉善心中一紧,因为曾听过冯婉华提起过几年后的西北战事,她张嘴便问:“可是安定侯?”   马氏摇头,却道:“不是安定侯。”   “是傅参将!” 第119章   嘉善一愣, 不可置信地追问道:“傅骁傅参将?”   “是啊。”马氏暗暗叹了一声。   嘉善不由自主地怔住了,她紧紧盯着马氏,低低道:“傅参将怎么了?”   “前些时日,叶利小可汗贼心不死, 再次突袭边疆。傅参将领兵出征, 兵败后, 与一队残兵一同于前线失去了踪迹。”马氏的声音沉了下来,还隐隐有一丝担忧在其中。   嘉善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连声道:“这……怎么可能!”   傅骁兵败后在前线失踪, 其中的潜台词就是其可能已经带兵潜逃。这比傅骁战死沙场还要让嘉善无法承受。   马氏明白嘉善的心情, 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是真的。”   “安定侯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此军情传回京城时, 正好是我家世子在宫中当值。他今早回府,亲口与我转述了此事儿。听闻驸马昨晚夤夜入宫, 多半是陛下因这事儿而急召他。”   马氏几乎不忍去看嘉善的表情, 只道:“公主心里,怕是要做好准备。”   傅骁首战告捷,为傅家重新挣回了脸面。眼下距那时只不过几年的光景, 一战成名的战神莫非就要这样陨落了吗?   父皇召展岳进宫是什么意思?边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嘉善心中起伏不定,过了许久, 才想起来与马氏道声“多谢”。   马氏笑笑道:“我们世子爷与驸马是同年被选入金吾卫, 有患难与共的交情。何况,吕家先祖和傅家先祖当年一起被封侯,一曰永宁,一曰永定。如今, 永定侯府虽不复存在,两家的情谊却是长存的。”   马氏说话直来直去, 倒正好省了许多客套。   嘉善此时也恰没有心情与她闲话,只是笑笑。马氏明白嘉善的心境,既已与她透了风声,遂不再多留,婉转向她告辞了。   马氏走后,嘉善的脸色很快难看起来。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说傅骁兵败确有可能,但是若说他潜逃或者投敌,嘉善是决计不信的!   可军情重大,安定侯万万不可能在其中作假。   傅骁于前线消失必是事实!   何至于此?这些时日,边疆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善烦闷地揉了揉眉心,心中的狐疑与担忧越甚。   且说宫里,展岳这边的情形比起嘉善来,却只有更严峻。   永定侯一族早被削爵,其亲族子弟这些年在朝为官的人数甚少。即便是有,也是傅姓的旁支旁支,与傅骁早已关系不大。   唯一让人头疼的就是展岳。   按理,他姓展,理应是安国公府上的人,可他与傅骁的关系,至今尚未出五服。两人的确是嫡亲的甥舅不假。   傅骁此时于军事上有碍,展岳再身兼九门提督,怕是不妥了吧?   正是因为许多人想到了这一环,所以今日的大朝会上十分热闹。   为着要不要给九门提督换人一事儿。   兵部尚书董烈首先出列道:“傅骁战败,今又挟兵潜逃。此举将埋骨沙场的几万战士置于何地?安定侯如今尚在边疆苦守,未免将士心寒,臣请陛下通缉此人。若各州县一经发现,就地论处。”   展岳面色凝重,坐在陛阶之上的章和帝则看不出喜怒。   刑部尚书安阳瞥了兵部尚书一眼:“傅骁是败军之将,通缉原也应该。只是战场一事尚未说清,董大人何必急着就地论处。”   “臣以为,傅骁只一子,如真是潜逃,必会回来看家小,派人严守傅府,当会有收获。”安阳道,“至于通缉令,可依旧下发到州县,如有傅骁的线索,即刻押送进京就是。”   董烈面色不善道:“素闻安大人手段果决,更是精通刑讯之术。不想竟对傅骁之事如此温柔。”   董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展岳,复又阴阳怪气地道:“安大人有没有想过,如果傅骁不是潜逃,是带兵投敌了呢?”   安阳语气冰冷道:“如果投敌,傅家家小自然一个都不该留。”   董烈不作声了,大理寺卿则继续道:“先帝在位时,永定侯傅炎就有与突厥通敌之嫌。陛下心胸广阔,海纳百川,不计傅家昔年之失,重用傅骁,不想傅骁竟又重现傅炎的过错。臣以为,陛下还是需防患于未然的好。”   这句防患于未然说得莫名其妙,可长眼睛的人都看到,大理寺卿的视线一直盯在了展岳身上。   展岳倒是面不改色。   南平伯很快反唇相讥道:“即便是先帝在世时,也没亲口断言过傅炎通敌。怎么到了孟大人口里,好像当年傅炎通敌之事,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   “如何防患于未然,不如孟大人说仔细些?”南平伯眯着眼问。   大理寺卿道:“伯爷既然这样讲,臣便斗胆直言了。”   他目光锐利:“展砚清与傅骁虽不是同宗族,却是实打实的甥舅。臣不敢质疑展大人的忠诚,但九门提督乃是守卫京城九门之职,何等重要,一丝差错都不能容忍。”   “臣奏请陛下将展砚清移调他职。”大理寺卿说完后,率先出列跪下。   有了这一个带头的,陆续便有人下跪喊道“臣附议”。   南平伯几个见情势不妙,正待出声,章和帝却轻轻抬起了手,他的视线转向展岳,沉声道:“你如何说?”   展岳正静静站在大殿上,他皮肤雪白,一身正二品的官服,把他的骨骼显得极为修长有力。   众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掀起衣袍,跪下身道:“臣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父。”   “嗯。”章和帝颔首道,“朕将大公主许给你,便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大理寺卿几人愕然,旋即又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警告他们!   展砚清虽与傅骁有甥舅关系,但他首先是大驸马,是朕的女婿!你们这些人挑拨朕与驸马的关系,挑拨朕与公主的关系,到底是何居心!   大理寺卿顿时冷汗直冒,章和帝果决地道:“傅骁的事,就按安阳所言去办。再令大同总兵立刻驰援安定侯。”   兵部尚书还想张嘴,章和帝便沉了面色道:“朕不喜以‘莫须有’定人的罪,列位臣工,莫非执意让朕做赏罚不明的昏君?”   帝王这样讲,还有谁敢出声,纷纷请罪道“不敢”。   待大朝会散去后,兵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等人凑在一起往宫外走,赵佑成也与其岳父平阳侯一道。   南平伯本来是想追上展岳与他好好谈谈,奈何展岳脚步太快,只得作罢。   倒是展岳赵佑成经过身边时,赵佑成不冷不热道了句:“大姐夫真可谓圣眷优渥,简直羡煞我等。”   展岳瞥他一眼,淡道:“陛下不过是喜欢有能有德之人,厌恶心术不正、以权谋私之辈罢了。鲁王作为陛下亲子,难道不比我更懂陛下的心思?”   赵佑成好像没有听懂展岳的指桑骂槐,他嘴角轻扯,压低声音说:“来日,傅骁的下落传回京时,望大姐夫也还能这样与我谈笑风生。”   说完这句话,赵佑成满心期待着看到展岳苍白的颜色,谁知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微动了动虎口的麂皮护腕后,展岳极为冷静地离开了。   公主府里,嘉善却没有展岳那么好的忍性了。   展岳刚进内室,官服尚未褪去,嘉善便抬脚向他走来。   展岳脱下外服,见内室里没有瑄哥儿在,便明白嘉善多半是晓得了傅骁的事情。   他第一时间去握紧了她的手,嘉善抬头,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问:“怎么样?”   “军情属实。”两人早有默契,展岳很快回答了她的问题。   嘉善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追问道:“父皇如何说?”   “父皇在傅府外,派了神机营的守卫。舅母的诰命、小舅的中郎将都已被夺去。”顿了顿,展岳继续道,“不过,没令人苛待他们。”   傅骁出了这样的状况,必会连累妻小宗族。打败仗是小,失踪不明却是大事。宋氏和亭哥儿此刻能留住性命,便是难得。   说明父皇没有昏了头。   嘉善缓缓松出一口气。   展岳反握住嘉善手腕,坚毅的目光凝视着她道:“傅家不会出逃兵。”   “我相信。”嘉善的视线同样坚定,她伏在他肩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不用多说,我都相信。”   “小舅多半是入了他人的圈套,”嘉善垂眸,“或许,还是因元康和你我之故。”   她的双手柔软,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展岳闭了闭眼,沉声道:“是圈套不假。原因,却需要仔细调查了。”   “如果可以,明天,你去见舅母一趟好吗?”展岳侧过脸,轻声询问她的意见。   嘉善是公主金身,神机营的人不敢对她放肆。而且,章和帝本也没有不许别人去探视傅家的人,只是,在这个关头请嘉善去傅家,就是要把她也扯进来了。   他多不想让她沾这些风雨啊。   展岳垂下眼,缓缓摩挲着她柔腻的掌心。   嘉善却没有迟疑,真切地点头道:“好,我明天就去。” 第120章   翌日一早, 展岳照常去上衙,嘉善便如约去了趟傅府。傅家早被金吾卫的人围成了铁桶一般。   金吾卫如今的指挥使是吕思贤,吕思贤的妻室昨日还去了公主府与嘉善报信。所以,吕思贤自然是对嘉善很熟悉的, 见到嘉善前来, 他着实愣了愣。   片刻后, 吕思贤方行礼道:“臣见过大公主。”   “吕大人安。”嘉善笑了笑,她神色如常地让丹翠从随身的包裹里拿了件虎头帽出来,“本无意让大人为难的, 只是前些时日, 傅夫人去我府上,传授我针线上的技巧。也怪我如今脑筋不灵醒, 这最后几针的针脚无论如何都缝不恰当,也瞅着要入冬了, 我这帽子还没能做好。”   “傅夫人的绣艺独步天下, 别的绣娘实在没那么巧的手。我也是没法子,看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允我进去偷师学艺。”嘉善和善地笑问道。   吕思贤眉间微敛, 委实有几分为难。   于情,他自是和展岳与嘉善站在一头的, 他也不愿相信傅骁会在战场投敌。可君王既然派了他在傅家外蹲守, 就证明眼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盯着,既如此,他便更不能徇私枉法。   吕思贤顿了顿,道:“请公主见谅……”   “吕大人, ”嘉善并不着急,缓缓打断他的话, 反问道,“父皇派大人前来时,有说过禁止人入府探望吗?”   “这倒不曾。”吕思贤很快回道。   章和帝当然不会下这样的旨,在如此境况下,又有谁会主动前来惹得一身腥呢。   “既然不曾,那就请大人打开府门,放我进去。”嘉善从善如流地说。   吕思贤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应允。   嘉善道:“大人若还不放心,可以派人搜查我带来的包裹,看看其中有没有书信,或者傅骁的踪迹。”   吕思贤忙道:“公主说笑了,臣不敢以为傅骁会混在其中。”   话是这样讲,吕思贤却还是一挥手,让身后的金吾卫将嘉善的包裹通查了一遍。   包裹里的确都是一些类似虎头帽的玩意儿。   吕思贤点了点头,躬身道:“臣随公主一道进去。”   嘉善道了句“好”,嘱咐其余婢女护卫随候在府门外,只带了丹翠一人进入傅府。   傅府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人进屋时,宋氏恰好在缝制一双护膝,见到嘉善,宋氏忙放下手中针线,惊骇地道了句:“公主。”   嘉善对她莞尔一笑。   “我正与吕大人说舅母的手巧呢,没想舅母正与我心有灵犀呀。”嘉善仿佛没看到宋氏眼中的担忧与紧张,走上前去静静拉住了她的手。   进了傅府内,吕思贤的神情倒是平静了下来,他对嘉善拱一拱手,压低声道:“公主如若有什么话,抓紧与傅夫人说吧,臣在耳房内等候。”   “有劳了,吕大人。”嘉善不想吕思贤会如此配合,郑重地对他福了个身。   吕思贤一走,宋氏便紧紧蹙起了眉,她用力掰开嘉善握住自己的手,神色复杂地凝视了嘉善一会儿,轻轻道:“傅家已是是非之地,公主请早些离开吧。”   见舅母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关心小舅的下落,嘉善的心不免沉了沉。   嘉善凝神望她,反又去抓住宋氏的手腕:“舅母知道什么,是不是?”   宋氏的眉头皱得愈紧,她并未回答嘉善的话,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也有了孩子,何苦再蹚这趟浑水,应该加倍爱惜自己才好。”   “至于傅家的事儿,请公主与砚清不要再为此费神。”宋氏微侧过脸去,轻声地说。   来之前,嘉善从未想过宋氏会是这样一个态度。   她怔怔地望了宋氏一会儿,忽地苦笑道:“舅母难道是信不过我?”   “如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最好的机会。”嘉善道,“舅母,我们本就亲如一家人。”   “如今小舅有难,莫非我与砚清能够置身事外吗?”见宋氏抿了抿唇,嘉善于是加了把力道,“老永定侯出事的时候,砚清的娘尚且没有放弃过小舅。当年的千难万难都过来了,又何惧现在的小风小浪。”   听到嘉善提老永定侯,宋氏的眼圈不由开始发红。她微微睁目,一手抚上额角,须臾后,终于垂下眼睫,开口道:“月余前,他曾给我传过书信。”   嘉善明白这个“他”指的是傅骁,遂也不开口问,只安静地听她说。   宋氏起身,从书案上取来信件,交给嘉善一阅。   信上写着一首简单的诗,乃是陆游的绝笔之作《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嘉善慢吞吞地吟诵了一遍,而后,她抬头望向宋氏,奇道,“月余前,边疆一片太平,小舅怎么会寄《示儿》来。”   宋氏眼不错地盯着信纸上的字,淡淡道:“这是他与我的一个约定。”   嘉善忙直起身子,侧耳倾听。   “大概五年前,在公主刚和砚清定亲的时候,韩国公回京述职,曾私下里来过傅家一趟。”宋氏眼底的浮光幽暗,她的音调既轻又长,“言语中,提及了当年,有关永定侯府倾覆一事。”   二十几年前,傅炎被调离边疆押送回京以后,就是当时的韩国公接任了他的职位。只是可惜,后来阿史那可汗侵犯边疆,老韩国公不敌,最终血洒沙场。   韩国公之后,先帝便派安定侯前去稳定局势。彼时,韩国公世子,也就是现在这位韩国公也曾与安定侯一同前往。   “韩国公说,他赴西北以后,有种隐约的感觉。我方将帅中,似乎真有人在一直与突厥通信。”   宋氏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她喉头发紧,自嘲一笑道:“那个时候,公爹早就身死,连傅家子孙也寥寥无几。倒是还有些傅家的旧部,留在了西北继续追随安定侯。”   宋氏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嘉善闻言不由敛容。   在嘉善心里,永定侯府当年之事自然是桩冤案,只是若如韩国公所言,当年的事儿便不是冤案,而是有预谋的栽赃了。   嘉善目光一凛,转脸向宋氏道:“事关重大,韩国公说这话,可有证据?”   宋氏的神色微严:“没有。”   “但是他说,老韩国公之所以会不敌阿史那,是因为有人向突厥泄露了我方军机。”宋氏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里显得格外空落,震得嘉善一个心惊。   “虽无证据,可那人与突厥信使暗中会面,却是老韩国公的旧将亲眼所见。”   “这位旧将当时与韩国公一道来了傅家。我与你小舅也活了大半辈子,自问不是那等天聋地哑的人,都觉得他不曾诓骗我们。”   宋氏的语气愈加轻柔,她讽刺地掀起唇角,“可惜,当年泄密那人,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封疆大将,轻易动不得了。”   嘉善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氏,低低道:“是……”   宋氏抿了抿嘴,淡道:“不错,正是公主所想之人。”   嘉善眼波流转,轻道:“想必小舅去了西北以后,也在探查中发现了他的端倪,所以才给舅母寄了家信来。《示儿》就是你们的信号。”   宋氏道:“是。”   永定侯倒台,韩国公战死,其后最有利的收获者便是他了。   封疆大吏,镇守西北,轻易也动不得……除了安定侯,还能是谁?   嘉善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她微微出神。   即便她对韩国公有所怀疑,可是傅骁和宋氏的话她却愿意相信。但之前,冯婉华明明白白地说过,上一世时,安定侯也死在了与突厥人对战的战场上,若说他们真是狼狈为奸,安定侯怎会丧命?   见嘉善不作声了,宋氏便道:“此事说来惊世骇俗,公主不信也是平常。”   “我没有不信,”嘉善眸光如电,“只是在想,安定侯如真与叶利可汗沆瀣一气,那么小舅此时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了。”   “会失掉性命是其一,最怕的,是可能沦为俘虏。”嘉善说。   宋氏垂下眼帘,捂住脸颤抖起来,她又岂能不知呢。   嘉善长长地叹了声气,她上前去拥抱住宋氏,静静道:“也许不会那么坏。”   “韩国公是固原总兵,固原离西北并不遥远。他与安定侯有杀父之仇,又提前来过傅府示警,想必会在私下扶持小舅一把。”嘉善道,“如今,没消息倒是好消息了。”   宋氏心神不定地伏在嘉善肩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眸。   弄清了来龙去脉,嘉善就没在傅府长待了,也免得吕思贤难做。   回府以后,她陪着瑄哥儿用了几口温热的酪浆,才堪堪敢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安定侯这事儿兹事体大,非得展岳回来拿个主意才好。   展岳是在用膳前回的府。   见嘉善神色有些沉郁,展岳便在用完晚膳后,早早地哄了瑄哥儿去睡,而后回到内室中与她低声耳语。   听嘉善转述宋氏的话以后,展岳低头看她,轻声问:“你与舅母的意思,是觉得安定侯会忽然对小舅发难,是因为被小舅发现了他与突厥通信的私密?”   嘉善轻轻点头。   展岳目光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抱住了她。   以他对小舅的了解,小舅其人谨慎狷介,讲究的是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如果真是要对安定侯有所行动,应当不至于被安定侯轻易发现才是。   此局倒更像是一个隔山打牛之计……只怕针对的不仅仅是傅骁而已。   展岳眉头深锁,想到这儿,不由就又忆起前几日下了大朝会时,赵佑成截住他所说的话。   安定侯、赵佑成……恐怕这几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搅在一起同流合污了。   一个赵佑成不成大器,但是安定侯手握重兵,却是要好生提防的。展岳神色凝重,心道:看来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君心了。 第121章   如此过了月余, 傅骁与那一小队人马好似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北方迟迟没有关于其的任何消息传来。   章和帝对傅府的守卫虽然没有松懈,但万幸的是,傅骁也不至于背上叛将之名。   或许真如嘉善所说, 此时此景, 没有消息就相当于是好消息了。   短短几年内, 傅家又再次经历了高楼起、高楼塌的事情,眼睁睁看笑话的人自然是不少的。   就是嘉善这些时日出去应酬时,也收到了不少有色的眼光。许多人畏于她是公主之尊, 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背地里却还是会偷偷议论。   在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嘉善也只能装作看不到。   这时候, 赵佑成那边却是添了一个好消息——鲁王妃又有了身孕。   赵佑成自成婚以后,并没有立过侧妃, 身边伺候的女人除了鲁王妃外, 只有从前就跟在他身边的一两个侍妾。   侍妾多是宫女出身,身份低微,自然是不能孕育皇家子嗣的。因而赵佑成膝下如今仅仅只有怀庆一个女孩儿, 鲁王妃有孕,对于两人以及庄妃而言, 都是难得的大喜事。   连章和帝, 脸上也出现了些喜悦之色。按照惯例,他照旧赏赐了不少东西到鲁王府去。   赵佑成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着好些日子,面上的笑容都没有停过。他这边表现得如此高调, 嘉善与展岳便相应地低调了下来。   除了上朝与去衙门外,展岳几乎谢绝了其余的所有应酬。嘉善也一样地在府上闭门不出, 专心教导瑄哥儿。   这一日,嘉善正准备陪着瑄哥儿午睡,丹翠却忽地匆匆进来。   剑兰的脸色有些凝重,嘉善以为是傅家有了新消息,忙问:“怎么了?”   剑兰俯身在嘉善耳边低声道:“安国公府那边刚来人传话,听说,国公爷最近的身子有些抱恙。”   听到是安国公府上的事儿,嘉善便即刻兴致缺缺了,哼笑一句:“既然身子抱恙,怎么不去请大夫,遣人来我公主府作何。”   剑兰吞吐道:“来人的口气……似乎是想请驸马去府上侍疾。”   “侍疾?好大的派头啊。”嘉善冷笑一句,“那我倒要好生瞧瞧,国公爷是得了什么重病。”   安国公一向身体强健,依照嘉善的记忆,自闻老太君走后,安国公可是无病无灾地一直活到了她死的那一天,比她这个孙媳妇儿活的时间还要长。   这会儿安国公府忽然有人要召展岳回去侍疾,嘉善的第一反应就是安国公又要从孝道上拿捏展岳了。   才经了展少瑛和傅家的事,她哪儿有不气的。   安顿好瑄哥儿以后,嘉善便带着剑兰几人走了一趟国公府。   嘉善已有许久没来过国公府了,闻老太君逝世后,就等于抹煞了展岳与国公府仅有的那一丝温存的联系。   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外,嘉善几乎不会踏足这里。   安国公的屋子里,此刻张氏、余氏几个儿媳都在,齐氏这个长孙媳妇儿也在。展泰和展少瑛这个时候都在上衙,虽说收到了消息,可是脚程不及嘉善快,因此尚未回。   瞧见嘉善,余氏几人各自见礼,只有张氏跟没瞧见似的,偏头嘱咐了身边的丫鬟几句。   嘉善早已习惯了张氏的这种态度,她也视而不见,慢慢踱到安国公休息的床边,往床榻上望了眼。只见安国公双眸紧闭,神态不佳,似乎是真的病了,连面孔都缺少了往日里的那股精神气。   嘉善心里奇怪,敛眉问道:“听说国公爷病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余氏左右看看,率先回道:“上午还好好地,下午就突地倒下了,我们也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请了大夫来过。大夫说‘国公爷是寒邪入侵,有脾失健运、气血虚浮之兆,’给开了几副药,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喂国公爷服下。”   嘉善颔首,随口道:“既如此,那就按照大夫说的办。”   这一时,张氏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派去光禄寺和通政司的人回来没有?世子他们几时到?”   “国公爷这个样子,定会要人随侍在旁。身为儿女,我、世子还有瑛哥儿都责无旁贷。”张氏扬声说。   嘉善知道她是有意讲给自己听的,刚分了一抹肃杀的眼风过去,齐氏便主动笑一笑道:“娘说的是,媳妇儿也与您一样在所不辞。”   张氏还在惊讶这个一向刚硬的儿媳竟会站在自己这边,却听得齐氏下一句道:“不过,公主是君,金枝玉叶之身,自然不可能为祖父侍疾。”   张氏忙道:“公主是君,她的夫婿可不是。”   这话的指向未免就太明显了,嘉善凛然抬眸,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齐氏不慌不忙地道:“四叔当然不是君,只是他掌管整个京城的军务,平日里本就繁忙。我记得太奶奶在世的时候,就曾教导过我们‘家以国为先,无国不成家。’”   “回想起来,真觉得太奶奶音容犹在。”齐氏微一摇头,好像是真的在遗憾,“府上众人都如此尊敬太奶奶,我想,不会有人忤逆太奶奶的意思。””   张氏咬着牙,恨恨看了齐氏一眼。   居然搬出闻老太君来压她,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齐氏淡然自若地笑一笑,大方不改,继续道:“这样看来,公主与四叔,大概无法像我们一样身先士卒了。”   嘉善在心里领了齐氏的情,虽然不愿卖好于安国公,但她也不想给旁人说闲话的机会。她端正了姿态道:“我生瑄哥儿的时候,父皇曾赏下过一支天山的雪莲,一直在我府上没有机会用。”   “雪莲有除寒壮阳之效,正对了国公爷的病症,稍后我会派人送来,”嘉善平静地道,“就当是全了我与驸马的孝心。”   嘉善此举让张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见张氏终于哑口无言,嘉善方施施然地离开了国公府。   展岳回府以后,知道安国公病了,起初还淡淡地,倒是听到嘉善主动送了一支雪莲去安国公府时,有些情绪波动。   他皱起眉头,轻声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怎能平白给了他,岂不是用大理石压咸菜缸子。”   嘉善的心里本还微微郁结,听他这样形容,不由嫣然笑道:“哪有这样说人的,可真够促狭!”   展岳也弯了眼:“我这都是抬举他了。”   嘉善知道他不喜安国公,最后的父子之情也在这几年快要被磨灭光了,她遂道:“总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们坏了你的名声。”   “那你下一次生产的时候怎么办?”展岳一本正经地握住她的手,语态柔和,“岂不是没东西补身子了。”   嘉善的脸色轻微羞赧,打他一下:“下一次还没有影子呢。”   “谁说的。”展岳亲了下她的唇,目光多了一丝认真的温柔:“我掐指算过,瑄哥儿明年就要多个妹妹了。”   “是吗,你什么时候学的算命?”嘉善轻轻地回亲了他一下。   展岳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有意地往她耳垂处吹了口热气,他扬起唇角:“你说什么时候?”   嘉善的呼吸渐渐乱了,很快承受起他烈火一般的动情。   两人都没把安国公的事情放在心上,无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嘉善与展岳都并不在乎。   然而,这一次,安国公的这场病却持续地生了近半个月,直到嘉善又一次地过了国公府,安国公都没有要好转的迹象。 第122章   国公府里的气氛与嘉善以往每次来时都不一样, 透着沉沉的庄严和死寂,仿佛真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下人们面孔上的严肃几乎更甚于闻老太君病重的时候。   嘉善本只是过来试探深浅的,见到国公府上下成了这个样子,忙加快了脚步, 往安国公的院中走去。   她正好碰见了刚从安国公院子里出来的余氏。   “公主也来了?”余氏行完礼后, 微微上前了几步, 压低声音道。   因为展阿鲤的缘故,展岳和余氏这一房的关系一向和睦,所以余氏是国公府内嘉善少数信任的几人之一。   嘉善点头, 轻声地问:“国公爷还是不太好吗?”   余氏神色一黯, 摇着头说:“自病后,国公爷的身子便一直没有起色。大夫也觉得奇怪, 只说是病来如山倒,得继续将养着。”   嘉善皱眉, 问道:“我送来的雪莲呢, 可有煎服着用?”   “分三次服用了,”余氏轻叹息一声,低声回说, “却也没什么效果。”   嘉善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这天山雪莲是上等的奇珍药材, 别说安国公一向强壮得如牛一般。即便他真的是得了什么大病, 服下雪莲,多少也会有滋补之效,怎会没什么效果呢?   难道他真患了什么病入膏肓的恶疾不成?   嘉善走进安国公的内院里,便见安国公闭眼躺在塌上, 似乎是刚吃完东西,几个平时伺候的侍妾正在为他擦脸。张氏也坐在床头的椅凳上, 见到嘉善进来,张氏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帕。   可惜嘉善的眼珠子此刻完全盯在了安国公的身上,并未发现张氏的不自在。   张氏做了一会儿心里建设,方才道:“公主是金珠玉叶,又是大忙人,和我们这些普通媳妇儿可不一样,难得大驾光临一次。”   “莫非是公主终于想了起来,还有个公爹正病着?”张氏不阴不阳地刺道。   嘉善此时没有心思与她吵架,只是对屋里那几个服侍的妾室道:“我听说国公爷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大夫都是怎么说的?”   妾室们回了话,与余氏转述的内容所说无异。   嘉善道:“开的药方子在哪儿?给我看看。这些天,都是你们在贴身伺候?”   一个长相温婉的侍妾回道:“夜里是奴婢几个轮流服侍国公爷。白天里,世子夫人、二夫人与大少夫人也会来。”   说话间,那名妾室把大夫开的药方子递给了嘉善身旁的绿衣,嘉善示意绿衣收下。她抬头看了眼张氏,不轻不重地道:“国公爷总不见好,依我之见,或许该换个大夫看看,世子夫人以为如何?”   不管嘉善从前与国公府如何,但说这话时确实是一片好心,谁知张氏完全没有领情之意。   她眼角微垂着说:“公主是君,自然能当得起国公府的家,我等哪敢不从。”   嘉善的唇角轻抿,神情似笑非笑,她哂笑了一声,淡淡道:“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世子夫人既然自有主意,那便按你想的办罢。”   撂下这句话后,嘉善毫无留念地带着绿衣几人走了。   张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儿,刚才回话的那位奴婢静默了片刻后,低声与张氏道:“奴婢觉得,公主似乎是想帮国公爷的。公主到底是公主,国公爷也病了好些时候了,如果公主能请来太医,也许会……”   “你懂什么!”小丫鬟的话似乎完全激怒了张氏,张氏的双目定定看着她,喝道,“她若有这个心,一早便来了!岂会等到现在?随口说番花言巧语,就想唬人信她的话。若真按她说得做,过得几日,你们便准备给国公爷收尸吧!”   张氏言语愤愤,几个小丫鬟不由都吓得顿住,互相看了看。   张氏瞧她们好像不信,遂又讥笑着说:“国公爷与永定侯府的恩怨,你们都忘了是不是?”   永定侯傅家向来是府上的一个禁忌,丫鬟们皆沉默下来,不敢再吭气。   张氏这才满意,继而道:“我去煎药,国公爷若是醒了,搀扶着他下床走走。不要告诉他公主来过,都听到没?”   丫鬟们低下头,诺诺称“是”。张氏见这几个丫鬟被自己彻底驯服了,方才哼一声,走出了房门。   而在回去的马车上,丹翠正在为嘉善抱不平:“世子夫人也忒不识好歹了,什么人呐这是?”   嘉善早就清楚张氏的脾性,倒也没有太生气,只是说:“随她去吧,若要与她计较,气到下辈子都气不完。左右也不是我躺在床上受罪。”   丹翠想到正生病吃苦的是安国公,瞬间也好受了一些,哼笑道:“真不懂她的脑子是什么做的。”   “谁又能知道呢。”嘉善从来都猜不透张氏的脑回路,也早就懒得猜了,只是对安国公的病情仍旧奇怪。   回府以后,她让绿衣把大夫开的药方送去太医院给龚必行看看。也是想要弄清楚,安国公这病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那么病的重不重,到了什么程度。   展岳回府以后,知道安国公如今还缠绵病榻,只是头也不抬地说:“痴迷于酒色的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早晚问题。”   “说是这样说,可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嘉善敛眉道,“他才刚出孝期,即便再疯狂,也不可能一下子被消耗成这个样子。”   嘉善说:“我今天去,可是看他又瘦了不少。”   展岳没有什么反应,他其实有句话没有说——按照安国公的狗德行,谁晓得他有没有在孝期胡来?   一旁的瑄哥儿正在一边搭积木,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爹娘的谈话,听到安国公又瘦了的时候,瑄哥儿随口问:“他要死了吗?”   瑄哥儿对这个一年都见不到一面的祖父没有任何感情,谈起他的生死时,好像是在谈一条狗一般。   嘉善其实不想让他们之间的事儿影响到瑄哥儿,可小孩子本就对喜恶敏感,瑄哥儿又早慧,似乎早已看出了安国公不大喜欢他。   嘉善叹口气,沉思了少许后,决定不隐瞒他:“还没有,应当不会这么快。”   瑄哥儿“哦”了声,道:“那好吧,我还以为阿爹能在家陪我好长时间呢。”   展岳笑了笑,上前去摸了下瑄哥儿毛茸茸的脑袋:“你阿爹不是每天都在陪你吗?”   “可是每天都只有一会会儿啊。”瑄哥儿把拇指和食指捏起来,意思是这还是很短,他解释道,“宝哥儿的祖母上个月去世了,于是宝哥儿的阿爹可以一直在家陪他,我还以为我的阿爹也能这样呢。”   瑄哥儿天真无邪的样子顿时暖热了展岳的心,他捏了捏儿子的小脸儿,刚把儿子给抱上床,准备哄睡。   某个念头却电光火石地穿过他的脑海,他抬眸,无声地与嘉善对视了眼。嘉善也正由瑄哥儿的话想到此处,两个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诧异和寒意。   二人中间隔着一个瑄哥儿,嘉善以口型道:“真会是这样吗?”   展岳神情冷凝,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瑄哥儿在他的轻哄下睡着后,展岳才冷笑道:“为了把我从九门提督拉下马,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瑄哥儿适才无意的几句话,却恰好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安国公是展岳正儿八经的爹,他要是死了,展岳必然要丁忧!眼下傅骁出事,朝中本就有一部分人对展岳仍然身居高位表示了不满,如若安国公不在了,这些人正好能够趁势让他辞官。届时章和帝即便有心想要夺情,怕是也会很难。   嘉善脸上没有了笑容,她压低声音说:“安国公府必有内应,否则安国公的病情不会持续反复。”   “只会是她。”展岳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出了那个人选。   嘉善不知该说什么,张氏下午一口回绝她的那一幕又涌现在了脑海里,现在她终于能够想到原因了。   张氏竟然是盼着安国公闭眼的!   嘉善慢慢道:“展泰会知道吗?”   展岳垂下眼睑,低声说:“大概率不知道。”   “我那位大哥虽然没有本事,但姑且算是个至孝之人,不会做这种不忠不孝之事。”   所以,大概率是张氏自己的主意。至于展少瑛知不知道,那就又是一回事儿了。   嘉善定下心神,转瞬间已拿定主意:“看来,明天我还得去一趟国公府。”虽然她是真的不喜欢安国公,此时却不得不为了展岳救他一命。   展岳抚上她的青丝,将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低声说:“要辛苦你了。”   嘉善环住他的腰,忽然笑道:“有时候,这世事也真是奇怪。”   “只怕安国公死了都想不到,害他的是他最满意的媳妇儿,而救他的人,居然会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展岳也若有似无地笑了下,他淡道:“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让他知道的。”目前还不是时候。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那些人的手究竟已经伸到了哪里?   从小舅出事开始,再到安国公病重,这一桩桩像是一出连环计一般,主要的针对就是他。或者说,针对的是九门提督这个位置。   是什么惹了他们这样迫不及待?   展岳的手指拂过床沿,在思考中沉默不语。 第123章   翌日, 嘉善起了个大早去安国公府。   安国公的院子里头,张氏等人还未来得及去,守在屋子里的乃是昨日向嘉善回话的那位丫鬟侍妾。   她大概也没想到嘉善会这时候来,愣怔了一瞬后, 才匆匆站了起来, 恭敬行了个礼。   嘉善示意起身, 她轻声问说:“怎么就你一个,其余人呢?”   丫鬟斟酌着回道:“昨夜正好轮到奴婢守夜,姐姐们都去睡了。再过半个时辰, 会有人来换我的。”   嘉善打量了她一眼, 眼里带了些了然。   嘉善昨日就瞧着这个丫头眼生,所以特意差人偷偷问了齐氏。原来这丫头是安国公出了孝期以后才买进府里宠幸的, 刚进府不久,心思难免就单纯一些。   单纯何尝不意味着好欺负?   眼下摆明了是另外几个丫鬟嫌守夜辛苦, 这才让她一个人在这儿顶着。   无独有偶, 如今正巧方便了自己。   嘉善的语气变得更加平易近人,她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个不怕累的,叫什么名字?”   丫鬟低声回道:“奴婢珮儿。”   “珮儿, ”嘉善唤她一声,继而问道, “国公爷今日怎么样?”   珮儿低着头, 轻声回说:“自公主昨日走后,国公爷断续醒来过几次,但是瞌睡的时间明显比前些时候长了。”   “那天,大夫也说了——”珮儿稍稍停顿了下, 再回话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颤的哭音, “安国公如果长期以往地困倦下去,只怕……只怕是会越来越不好。”   嘉善仔细端详了眼她的面色,见她面上的伤心不似作伪,便轻轻抓住了珮儿的一只手。   “你不想国公爷死吧?”嘉善面色如常地道。   嘉善手指上冰冷的护甲若有似无地在珮儿掌心上轻刮着,珮儿不由自主地就是一个颤栗。   珮儿被这句话吓得连忙跪下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当然希望国公爷福寿康健!”   嘉善笑了下,笑容有如风里的云雾那般清淡,她道:“我想也是。你刚进府,福气等于才刚刚开始,国公爷若是一命呜呼了,你的好日子也会到了头。我瞧你不是个蠢的,算盘应当打得明白。”   珮儿听到这话,脸色瞬时变得惨白,她跪在地上,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呐呐不说话。   嘉善见此,便主动开口道:“昨日我走后,世子夫人没少说我坏话吧?”   闻得此言,珮儿更不敢抬头,只仔细着答道:“世子夫人的性子是刚烈了一些,但是对公主还很尊敬。”   嘉善当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只是笑一笑,道:“她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你进府也有些时候了,有关驸马与世子夫人之间的恩怨,我不晓得你听过多少。我也与你说句实话,我们与世子夫人确实是有旧怨在,但是父皇以‘孝’治国,国公爷到底是驸马的父亲,是我名义上的公爹。”   “我不可能害他,只希望他能痊愈。”嘉善道,“这一点,能明白吗?”   珮儿道:“是。”   说完这话,珮儿终于敢抬起头,她轻轻地说:“公主昨日离开以后,奴婢几个也曾向夫人进言过,只是夫人行事武断,没能采取奴婢的建议。其实在奴婢心里,也是愿意相信,公主能够救国公爷!”   “我不是大夫,要想救国公爷的命,当下之急,是再换个医科圣手来。”嘉善道,“曾大夫虽说是京里的名医,但比起御医来,终归有所差距。”   “我已经让人拿了我的名帖去请太医院的院判,你若真想救国公爷,待会儿龚院判来了,记得把这些天里,国公爷的症状仔细讲与他听。”   珮儿点头,忙应道:“是。”   说完,嘉善又状似无意地问道:“国公爷今早喝过药不曾?”   “还没有,”珮儿温软地回道,“每日都是世子夫人身边的迎春姑娘亲自煎药,再由夫人喂给国公爷。眼下还没到喝药的时辰,所以迎春姑娘与夫人这才都没来。”   “原是这样,”嘉善似笑非笑地说,“国公爷这一病,我才看出来,世子夫人竟是难得的孝顺之人。”   听出了嘉善话里的深意,珮儿便没再回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又过得约半个时辰,张氏方才姗姗来迟。此时,房里其余伺候的丫鬟们业已到了,见嘉善竟然到得早,众人皆是一惊,只是张氏脸上的惊骇要来得更加明显。   她目中精光一闪,皮笑肉不笑地说:“公主来得真早。”   嘉善:“不及世子夫人。” 第124章   言语往来间, 张氏仔细打量了嘉善几眼,见嘉善乌发上的累金丝钗一如往常,她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张氏强撑起腰板,做出一副与平常一般彪悍的样子:“我们这些粗人, 如何能与公主相比。公主府上事忙, 无法侍奉公婆, 我可没有这等好福气。”   “自国公爷病后,晨昏定省,哪一日不是我派人伺候在床边, ”张氏话语里不无邀功之嫌, 她道,“便是世子, 在此事儿上也不如我周到。”   嘉善淡淡道:“世子夫人的确是辛苦了。”   张氏一愣,显然没料到嘉善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凝视着嘉善的面庞, 目光幽幽地, 想要从中认真看出点儿名堂。   嘉善却不看她,好像也没发现张氏正在端详自己,只是说:“昨日我来府上, 与世子夫人话不投机,本不想再管安国公府的事儿。”   “可惜, 下午进宫的时候, 安国公却被父皇问起,”嘉善抬起眼眸,道,“安国公总不见好, 父皇也很担心他的病情,于是特地赐了太医来。”   嘉善抬起头, 与张氏四目相视。   这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张氏脸上有藏不住的紧张和畏惧,嘉善遂轻快地笑了笑:“父皇更是因此训斥了我,家公生病,岂可完全不闻不问。”   “到底圣名难违。我虽然与世子夫人话不投机,却不得不再来一趟。”嘉善道,“既然世子夫人到了,那我便请院判进来,你看如何?”   张氏咬着牙,手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她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张氏看着嘉善笑靥如花的脸,几乎是瞬时下了这个结论!   她想干什么?揭发自己?   不不,这件事自己做的那么小心,根本不可能让她拿到证据,即便有证据,也不能证明是自己做的!   张氏想,她可以栽赃!这安国公府那么多人,总可以找到替罪羊的!   只要撑过今天,撑过这段时间……只要撑到大殿下登基……她就不会被这个贱胚子拿捏住了!   沉着,冷静,绝不能认,不然也会害了瑛哥儿!   张氏手掌上的肉都几乎被指甲捏变了形,她撩起眼皮,盯着嘉善说:“承蒙陛下赐医,安国公府上下都感念皇恩。”   “请院判大人进来。”张氏说。   嘉善笑了笑,给了个眼神与丹翠,丹翠便即刻去了。   出乎张氏的意料,在对安国公望闻问切以后,吴院判只是很简单地给安国公开了药方,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嘉善,断断续续地还问了些许问题。   嘉善:“吴大人,安国公能痊愈吗?”   吴院判:“微臣只能说尽力医治。以国公爷如今的身子,微臣不敢下太猛的药量。不过公主与世子夫人放心,国公爷的情况也不算太糟,至少性命无忧。”   嘉善:“是吗,那怎地还老昏昏欲睡。”   吴院判笑笑,道:“国公爷这个年纪,贪觉总是难免的。”   嘉善于是捂嘴打了个哈欠:“这倒是。”   一时见嘉善和吴院判的反应这么淡然,张氏心里不免又起了疑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   她和展砚清究竟要做什么?   难不成真是孝心大发,忽然想要给国公爷治病?   张氏觉得自己真是看不清这位公主卖弄的玄虚。   张氏皱眉,嘴上却说:“吴大人辛苦了,药方上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都可与我的婢女说。”   吴院判遥遥称了声“是”。   嘉善笑了笑。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嘉善已经有些无精打采了。自瑄哥儿长大以后,她的身子便又懒了不少,许久未早起过。   今日为了唱这出戏,特地起了个大早,眼下明显开始力有不逮。   丹翠在旁边替她打着团扇道:“奴婢趁人不注意,把安国公府煎药的炉子换了下来。那个时候,大家的注意都在吴院判那里,药房倒是放松警惕了,殿下放心,没有人发现。”   嘉善平静地“嗯”了声,显然并不担心。   丹翠于是说:“殿下到底想不想让世子夫人知道,奴婢愚笨,真看不明白。”   嘉善抬眸,微微一笑说:“她此刻,就好像你一样,看不明白。”   丹翠狐疑,嘉善执起茶盏,喝了口热茶后,方才道:“看不明白才好。现下是拿不出功夫收拾她,但也不能让她好过。日夜活在这种担惊受怕里,滋味也不会好受。”   丹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安国公府上。   张氏果然发现药房里的药罐子被人换过了,刚刚放下一颗心,如今又出了一身冷汗。   待展少瑛下衙以后,张氏赶忙叫人请他过来了一趟。   母子二人关上房门,说起了真正的体己话。   面对这个已经有了自己主意的儿子,张氏终于表露出心急如焚的样子:“瑛哥儿,大事不好,公主知道了!”   展少瑛抬眼,沉声问:“她怎么会知道,她不是一直不管府上的事儿吗?”   张氏的心情起起伏伏,抿着唇说:“她是不管,这次是你祖父病得太久,才过来看了两眼。”   说着说着,张氏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对,她流着泪道:“瑛哥儿,都是我不好,我早该听你的,将药量下重一点,我真不该妇人之仁……”   “娘。”几年过去,展少瑛的声音已变得稳重沉着,他口吻有力地打断了张氏的话,“不要说这些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们没有可回头的路。”   “你不要管她知不知道,我问你,你有马脚留下来吗?”   张氏仔细想了想,才敢说:“应该没有。”   张氏道:“可是给国公爷煎药的药罐子换了,也不知道他们拿去做什么……”   展少瑛点了下头,面不改色地说:“如此,我们的确是暴露了。”   张氏正惊讶于他的冷静,却听得展少瑛继续道:“暴露了也无妨。”   “娘,这些日子,你侍奉祖父需得再殷勤些。”展少瑛说,“祖父病了几个月,公主不过偶尔来几日,娘却是日日侍疾。这事儿传出去,谁不夸您孝顺?就算公主拿出证据来,只要您不承认,祖父也好,父亲也罢,都不会相信的。”   “因为您没有理由这么做。”展少瑛凝神静气,一字一顿地说,“您明白吗?”   得了儿子这番话,张氏才敢放下心。   只是……   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张氏竟惊觉自己已经不认识他。   其实从那一日瑛哥儿回府,叫她给国公爷下药那一日起,她就生起过这种感觉。   她的孩子,出身名门,又熟读圣贤书,曾经也是忠孝无双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身陷漩涡,与恶鬼缠斗,目光不再清亮呢?   张氏忽然又想起那天展少瑛说的话——   “陛下迟迟不立储,朝野已经要动荡了。”   “老实告诉娘,我支持鲁王,只是有一件事,还得娘替我们做。”张氏清楚听到,他用的是“我们”二字。   “只要展砚清在九门提督这个位置一日,鲁王就无法安心。眼下,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   “丁忧。”   “太奶奶过世,他不必丁忧,但若祖父出事,便是陛下也不能夺情。”   “此事只能母亲来做,有劳您了。”   张氏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反复道:“这……可……可是……”她想说,他毕竟是你的祖父啊孩子。   展少瑛却看也不看她:“您要说的我都知道。”   “但我也得和您说,日后若是四殿下即位,嘉善和展砚清的身份只会更加尊贵。安国公的位置由谁来做,可就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不甘心,娘。”展少瑛的眼角红了,“夺妻之恨我不甘心,他拥有的一切我都不甘心。”   “您就甘心吗?”展少瑛盯着她。   张氏目光闪烁,最后也不知自己是被哪句话说动的。   成王败寇。   成,就是王!   败,才为寇! 第125章   且说自从将安国公的大夫换成了吴院判后, 安国公的病情竟真的逐渐转好了起来。不到月余时间,人精神了不说,也能够开始下床走动了。   张氏做贼心虚,见安国公有重振雄风的意思, 只敢比原先侍疾地更加用心。她一面让人放出话去, 说原先伺候的那位大夫是个赤脚医生, 派人去了医馆找麻烦,一面又暗地里将人家送出京城,以绝后患。   张氏这边忙得热火朝天, 与之相反, 嘉善却乐得清闲。   吴院判每日都会派人过来,将安国公的病情禀告给她。知晓安国公这一时半会儿咽不了气, 嘉善便也不再关心他,专心忙起自己的事儿来。   她这个月的月事已迟了七天未至。   按照上一胎生瑄哥儿的经验来看, 很可能是又有了。自上次与展岳有了共识, 想再给瑄哥儿添个妹妹后,两人敦伦的次数也确实较之以往频繁一些。   嘉善心里欣喜,却还是耐住了心性, 怕是空欢喜一场,遂没有率先知会展岳。又等了七日, 见月事还迟迟未至, 方令人请了龚必行来。   龚必行给号了脉,笑道:“恭喜殿下,殿下确是喜脉。”   嘉善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也高兴地说:“我还怕是我的臆想呢, 有龚院判这话,终于能安心了。”   龚必行边笑着, 边走去书案前给开了一张药方,口中叮嘱道:“殿下的体质偏虚寒,微臣照例给您开张固本保胎的方子,每日要按时煎服。眼下胎相尚不足两月,殿下还是须多卧床休息,小心为上。”   嘉善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加上这又是第二胎了,遂说:“好,有劳龚院判。”   等展岳晚上回府时,嘉善正好在喝安胎药。   展岳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远远地就闻见了药味儿。他快步上前,一双漆黑的眸子即刻盯住了嘉善,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早间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地。太医来过没有?”   嘉善放下药碗,先颇有兴致地瞧了眼他,而后忽然顽劣笑道:“从前都没发现你这样啰嗦。”   展岳却没心情说笑,他扶住嘉善的肩膀,一副预备亲手检查的架势:“让我看看。”   这下,连一旁的丹翠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见公主还预备逗驸马,丹翠于是笑吟吟地说:“您别担心,殿下哪哪儿都好。”   展岳蹙着眉,目光直接转移到了药碗上。那意思很明显——既然哪哪儿都好,这又是什么东西?   嘉善先是笑着挥手,示意屋子里伺候的人退下。   直至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嘉善方慢悠悠地拉起展岳的手掌,穿过衣裳,放在了她柔软的肚子上。   展岳的手掌坚硬,掌心纹路粗厚而清晰,与嘉善丰腻的肌肤截然不同,更显得他掌心下的温度炙\热真实。   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嘉善的暗示。   展岳的心跳擂动,他艰涩地开口问:“有了?”   “是呢。”嘉善餍足地依偎在展岳肩头上,仔细与他说,“这个月的葵水迟了十余天,下午才请龚必行来过。”   “砚清,你这次说对了,明年瑄哥儿就要有妹妹了。”嘉善的两根食指轻轻戳上他的脸,咧嘴问他道,“开心吗?”   展岳环她入怀里,柔声说:“当然。”   得到的回答并不算激动,远远不及上次嘉善有喜时。   嘉善在他怀中抬起头来,见展岳神色间并无异样,她轻声问:“可是今日有什么烦心事吗?”   展岳在朝中之事一向都不会瞒她的。只要嘉善主动问起,展岳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答。   这次也一样。   展岳缓了片刻,方才说:“也算不上烦心事,还是西北那边的问题。”   “是小舅有消息了?”嘉善马上问。   展岳道:“还没有。”   “只是,西北的局势依旧不好,父皇打算从京城派兵增援。”展岳道,“今日下了朝,父皇私下里与我谈话,”   展岳顿了顿,说:“他属意我去。”   嘉善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展岳的为难之处,也想起了从前冯婉华说过的话。她的驸马,原该是个在边疆的战场上拯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   嘉善的脑海里转瞬便浮现出展岳在秋狩时,上马拉弓的场景。   是那样英武不凡,所向披靡啊。   嘉善的心里怔怔在跳动,再看向展岳时,她的眼神已发生了变化。   她唇畔翕动,轻声地与他说:“既然父皇属意你去,你便去吧。”   “我这不是第一胎,瑄哥儿如今也大了,我们都会照护好自己。”嘉善笑一笑,一手轻抚上他的脸,缓缓说,“男儿该建功立业,你一身的本事,不该为了我们困于京城。”   展岳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嘉善一时也揣摩不到他的心思了,只得问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还记得我曾说过什么吗?”展岳低头望她,珍而重之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膝上坐好。   他以臂力圈着她,闻着她近在咫尺的馨香,哑声道:“你怀瑄哥儿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和孩子是我最重要的家国大事。”   “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本也不放心离开京城,何况,你又有孕在身。”展岳凝视着嘉善,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吻上她鸦羽般的青丝,“我从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离开你身边。”   “我会回绝父皇。”   嘉善沉默片刻,忽地静声道:“可我不想做你功名路上的绊脚石。”   “什么绊脚石?”展岳的目光盯住她,声音下沉了些许。   嘉善埋首在他怀中,并不言语。   展岳薄唇微抿,一向柔软的目光此刻显露出点坚硬来,他抬起嘉善的下巴:“谁说你是绊脚石?”   他盯着她,一字不错道:“你是我心头牵挂,是我毕生温暖,是我最终归处。”   嘉善心中触动,与展岳相望之时,分明地感受到心脏在一寸寸地清晰收缩。   “如若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拼杀又有什么意义?”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牢牢捏在掌心中。   “公主以后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就要施以惩罚了。”   展岳掀开她的衣裳,作势就要在她的娇臀上狠狠拍一下。   嘉善忙又惊又羞地拦住他,连声讨饶道:“别……快停手……”   “那你说,错了没有?”展岳却没有这样快地放过她,他捏住嘉善的下巴,低眸望着她。   嘉善很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眼中含情地道:“错了,我不敢了,绝不再说那样的话。”   展岳轻哼一声,低头在她脸蛋上轻咬了一口,方才作罢。   嘉善红着脸给自己理了理衣裳,低声地呢喃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自打成婚后,分开最长的时间也不足十天,远去边疆路途遥远,非一年半载不得回,她又怎么舍得呢?   展岳道:“既舍不得,还说出那些话来诛我的心。”   “我不过是看你适才一副为难的意思,以为你心里想去。”嘉善解释道。   说到底,展岳的态度其实才是害她误会了的根本原因。   聊到此处,展岳便收了玩笑,握住她的肩膀,说:“我不是为难,只是觉得小舅迟迟没有消息,京城这边的局势也不安宁。我是在担心,内忧外患之下,这一胎,会不好养。”   嘉善默了默,没有反驳。   眼下确实是多事之秋没错,傅骁那边还未解决,赵佑泽和赵佑成两两争锋,形势也未曾明朗。还另外有秦王、安国公那边的许多杂乱事。   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既然来了,她就决不许他出差错。   嘉善呼出口郁气,低声说:“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我会尽全力护他周全的。”   展岳见她倏地挺起胸膛,一副老母鸡护小鸡仔的样子,不由觉得温暖又好笑。   他凑到她耳根前,轻轻道:“我也有个好消息要说。”   嘉善抬眸看他,   展岳张嘴,说出口的话字句清晰:“父皇今日,与我交了底。他已决定立元康为储,待元康大婚后,旨意便会下来。”   嘉善一时欣喜地难以自胜,忙问:“真的吗?”   “是。”展岳肯定道。   嘉善瞬时眉飞色舞:“如是真的,那便苦尽甘来了!哪还来的内忧外患呢?”   赵佑泽的婚事早就定了下来,只是他是嫡皇子,身份显赫,所以礼节繁冗,礼部一直在为此筹备。但是日子大婚的已选好,定在了下月初九。   距今不足二十天,也不远了。   展岳的面容挺俊,他低声提醒道:“赵佑成已入朝理事三年,暗中也扶持了自己的势力。再有平阳侯、安定侯与他站在一路。而且……”   展岳顿了顿,才说:“这几个月来,元康正在推行吏政改革,多少触及到了世家的利益。”   “我怕,”展岳的声音低低地,“这些人得到消息后,会和赵佑成一同,沆瀣一气。”   嘉善不敢置信地摇头说:“你多心了罢,父皇还健在,他们哪来的胆子!”   展岳却不再在此事上与她深聊,只是抚着嘉善的额发,眸光流动:“我只是怕。”   “如他们没有这种心思,是最好的。”   嘉善的双眉紧锁。   比起展岳,其实她应该更了解庄妃和赵佑成才对。若换地处之,是她和元康站在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上……   不,上一辈子不就是曾经的他们站在这个位置上吗?   嘉善仔细回忆着上一世时,自己的心境。   那个时候,万念俱灰,何尝不明白等赵佑成即位,自己和元康讨不到好去。只是手上没有任何可以翻盘的资本。   那,假使当时的她有资本,有机会呢……   会不会拼死一搏,为自己和元康挣个出路?   嘉善手指捏紧,不敢再往下想了。   过得一刻,她才沉声说道:“他有。”   “他虽是庶出,却是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他忍不下这口气。”嘉善说。   展岳“嗯”了声,说:“是。”   展岳拥着嘉善在怀中,摸着她的肚子,语气柔和:“所以,我很担心。”   嘉善默然,静静倚靠在展岳怀中。   两人一同望向窗外的天空。   晚霞升起,夕阳已近沉没,只剩一点血红的余晖在空中怒放,鲜艳而又短暂。 第126章   嘉善有了喜事, 自然不会瞒着宫里章和帝那边。展岳第二日回辞去西北的请求时,便捎带着将这事儿禀告了。   章和帝照例赐了封赏下来,并没怪罪于他,另指派了吕思贤去西北。   相比起上一胎, 这一回嘉善怀得要轻松许多。   怀瑄哥儿的时候, 正好是夏天, 一整日下来也常常吃不了多少。这次却不然,既没有害喜的反应,吃喝正常不说, 还格外地贪觉。   裴夫人和顾珺仪来探望嘉善的时候, 瞧见她这个样子,便笑道:“两胎这样不一样, 多半是个疼人的丫头。”   嘉善和展岳心里都是想要女孩儿的,听了这话, 嘉善格外开怀地笑说:“若是丫头就好了, 正巧能凑个龙凤呈祥。”   与嘉善不一样,瑄哥儿却更想要个弟弟。   于是他微微闷闷不乐地道:“才不是呢,阿娘肚子里是弟弟。”   裴夫人瞧见他这个模样, 便打趣地问说:“瑄哥儿不喜欢妹妹吗?”   瑄哥儿年纪小,性子单纯, 还不太能接受‘不喜欢’三个字, 觉得分量太重了。   所以瑄哥儿犹豫着开口说:“不是不喜欢……只是……”   瑄哥儿还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阿爹给我做的那些东西,妹妹都玩不了,还有祝融, 如果是妹妹的话,妹妹可能骑不了祝融。但是要是弟弟, 我可以带着弟弟一起骑。”   “妹妹太娇弱了,会受伤的。”不知想到了哪儿,瑄哥儿又额外补充了一句。   裴夫人和顾珺仪两个听了顿时抚掌大笑。   嘉善也笑着解释道:“上回父皇召见,他骑着他的小红马入宫,正好怀庆也在,他小孩子心性,便想带着怀庆一起骑。不想庄贵妃吓个半死,忙让宫人把怀庆抱下来,说那是男儿玩的,哪有那么小的姑娘学拉弓骑马。”   “大概就是那一次,给瑄哥儿留下了女儿家娇弱的印象吧。”   顾珺仪边笑着边摇头,缓缓走到了瑄哥儿旁边去,蹲下帮他擦了擦汗。她说:“瑄哥儿见过春天里的百花齐放吗?”   瑄哥儿点头,答说:“当然见过,很漂亮呢!”   顾珺仪道:“既然花都有百种样子,何况女儿家。鲁王家的怀庆妹妹娇弱,舅母家的阿昭妹妹却很喜欢马。”   “要是阿娘给瑄哥儿生了妹妹,瑄哥儿也可以教妹妹骑马。她既是瑄哥儿的妹妹,我想,你喜欢的东西,妹妹也会喜欢的。”   瑄哥儿懵懵懂懂地问了句:“真的吗?”   顾珺仪点头:“真的。”   瑄哥儿也越想越觉得顾珺仪的话有道理。   是啊,那是他的妹妹,他喜欢的东西,妹妹也一定会喜欢!   于是,瑄哥儿走到嘉善跟前去,兴奋地说:“如果像舅母说得,那弟弟妹妹我都想要,阿娘要是能生两个就好了。”   说完这话,瑄哥儿又苦恼地道:“不过,阿娘要是生了两个,那祝融怎么办?它载不了三个人呢……”   裴夫人和顾珺仪立即忍俊不禁起来。   就连嘉善也捂嘴而笑,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道一句“鬼灵精”。   公主府里其乐融融的场面,一直保持到了展岳下衙。展岳这些日子很忙,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用晚膳,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提督衙门勉强将就一顿。   但是每当他回了府,嘉善还是会令人上膳,自己则陪着他再少用一些。衙门的饭菜是水煮盐拌的,毕竟比不过家里。   两人用膳的时候,嘉善已经先一步将瑄哥儿哄睡了。   许是连续几日都未歇息好的原因,展岳面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态,他只草草用了几口。   见展岳这个样子,嘉善不由开始心疼,遂把下午时瑄哥儿说的话玩笑着讲与他听了。   展岳果然笑了笑,道:“这位顾表嫂委实不一般,与普通的书香世家教导出来的女子相比,她确有过人之处。”   即便庄妃已经贵为贵妃了,也还是会被《女则》那样的“圣贤书”所累,只打算循规蹈矩地教养怀庆。   顾珺仪幼承庭训,却还能说出“百花齐放”的话来。   可见并不是凡夫俗子。   也难怪能与裴元棠处到一路。   嘉善笑着点头,说:“是啊。瑄哥儿本来不大想要妹妹,听了顾表嫂一番话,如今已经来者不拒了。”   “算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   怀了二胎以后,嘉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瑄哥儿的反应。他素来在府里横行霸的,只怕多添个弟弟妹妹后,瑄哥儿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兄长的风度来。   今日见瑄哥儿如此懂事,嘉善终于也能乐得开怀。   展岳见她双颊粉红,这样笑逐颜开,情不自禁地便拥着她的香肩,在她脸上亲了一亲。   他的吻不同于以往的云淡风轻,隐隐显露出一股深深的眷恋和温柔。   嘉善便奇怪地抬首去望他。   展岳的下颔瘦削,正不由分说地再次吻了下来。   这次单刀直入地吻在了嘉善的唇上。   男人侵略性的气息瞬时覆盖住了嘉善全身,他好像越亲越舍不得离开,像是云中逐月,蛇尖紧紧地追着她的唇舌,相濡以沫,步步紧逼。   直到要将嘉善亲得喘不过气来,展岳才放弃了攻势。   嘉善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她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一手摸了摸自己已经略微红肿的嘴唇,半是脸红地说:“这是怎么了?”   她还从没体会过他这样不要命的亲法。   展岳低头,凝视着她初雪般的容颜,轻声说:“我送你们去长春观住些时日,好不好?”   嘉善:“长春观?”   那是汝阳长公主修行的道观。嘉善头回找借口带元康离宫的时候,便是去的长春观,当时还是展岳为他们保驾护送。   嘉善是何等聪慧敏感的人,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眸里波光流转,低声问:“是京城要出变故了吗?”   展岳垂眸:“山雨欲来。”   四个字已经道尽了不可言明的一切。   嘉善心里了解了,偏过头去,看了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答道:“好,我听从你的安排。”   展岳心里百感交集,他的公主,他的妻子,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信任他。   展岳将下巴轻轻放在了嘉善的肩头,还是慢吞吞地说:“公主府太过显眼,你又怀着身孕。未免徒增变数,去长春观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嘉善对展岳和赵佑泽有多重要,是谁都知道的。   “那里离京城尚有几百里,他们不可能顾此失彼。”展岳温声道。   嘉善笑了笑,还有心情去安慰他:“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你自然是为了我和瑄哥儿好。”   展岳默然半晌,再开口时,喉头发紧:“在那里等我,等事情结束,我亲自去接你们回来。”   “我等你。”嘉善用力抱紧了他。   她贴在他的耳畔,湿润的唇畔一张一合:“你也是,一定好好保护自己。”   “再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安危重要。”嘉善神情柔和,目光清亮而又温暖。   展岳凝视着她乌澄澄的眼睛,眼睫一眨,柔声应说:“好。”   这一夜,两人相拥着入睡,紧握的双手未曾有分开过。   嘉善和瑄哥儿是在第二日卯时出的京城。   没有刻意瞒着谁,却也没大张旗鼓的排场,只是由护卫们护着一辆轻巧的马车,从公主府出来后,直出阊门,往长春观的方向去。   瑄哥儿被迫起了个大早,是最不乐意的,临走的时候,知道是要出城去玩,还念念不忘地想要带阿爹与祝融一起去。   嘉善温声哄了他有半刻钟,瑄哥儿却依旧不高兴,最后是展岳承诺,再过两月,带他出京去南方看海,瑄哥儿才肯乖乖地走。   嘉善有身孕,离京是不得已为之,展岳当然不可能让她在路上就出差错,不仅派了最为贴身的护卫们暗中随行,马车内里也布置地“穷奢极欲”。   汤婆子、大团软枕、洋毯、时下最新的水果……一应俱全,好生地将他们伺候到了长春观门前。   汝阳长公主显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院子早帮他们收拾好了。   嘉善从马车上被人搀扶下来,与汝阳长公主见礼:“又来叨扰姑母了。”   “姑母是红尘外的人,却总被我与砚清麻烦,真是惭愧。”   汝阳长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尖,作势要生气,佯怒道:“你再说这样见外的话,我可真把你娘俩赶回去。”   嘉善笑一笑,领着瑄哥儿上前,道:“姑母即便舍得赶我回去,也舍不得我们瑄哥儿吧。”   汝阳长公主只在瑄哥儿的洗三宴和抓阄礼上去过,彼时已过了两年多,瑄哥儿也认不得她了。   嘉善便教他称呼:“这是姑祖母。”   瑄哥儿在马车上睡了个回笼觉,加上有展岳的承诺在,心晴已然转好。他见汝阳长公主一副面善的样子,很乖觉地说:“姑祖母好。”   “我是瑄哥儿。”   他学嘉善的话:“我们来叨扰你了。”   “别嫌弃我们。”   瑄哥儿皮肤雪白,长得又珠圆玉润,偏偏还是个人小鬼大的模样,十分机灵可爱。   汝阳长公主对他更是多了三分疼爱,爱不释手地摸着他饱满的后脑勺说:“多来叨扰才好呢。”   说着,汝阳长公主又去招呼嘉善:“快进来,尽管住着就是。”   长春观地势偏高,呈易守难攻之态,这也是展岳会送他们过来的原因之一。也正是因为地势偏高,所以早晚时候,山峰间竟还有些秀美的绮丽景色。   瑄哥儿头回来,小孩子家家贪个新奇,便没有整日地吵着回去或是要展岳,倒了却了嘉善的麻烦。   这日,嘉善正与瑄哥儿在院子里用晚膳,忽听得旁边的院子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嘉善刚想令丹翠出去看看,已先有小女观来禀告道:“有人携家带口地在附近的山峰上游玩,谁料那小公子受不了山上的气候,得了风热。那小公子看着尚不足三岁,这荒山野岭地,附近也没有大夫,居士心软,便收留了他们。”   “他们说,只待一晚就走。”   “居士令我来报公主一声。”   嘉善蹙眉,看了看一旁的瑄哥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打定主意,待会亲自去打探一下来人。 第127章   嘉善再如何也想不到, 来到长春观的,竟会是齐氏和弘哥儿。   见到嘉善,齐氏显然也很惊讶,她一面给弘哥儿的额上重新换了条帕子, 一面惊奇地起身, 说:“殿下怎会在此?”   嘉善不在京城的消息, 齐氏是知道的,也知道她有了身孕。嘉善对外放出的消息,是京城太闷热, 所以带着瑄哥儿, 另寻了一座京郊的庄园避暑。   嘉善是公主,有自己的庄园食邑, 齐氏再如何也没猜到,嘉善竟是来到了长春观。毕竟长春观与京城的距离, 算起来可就远了, 来回不算方便。   嘉善并没有心思与齐氏过多寒暄,她睁着乌亮的眼睛问:“展少瑛来了没有?”   齐氏不料她第一句话就会问到展少瑛,嘉善对展少瑛从来都是不屑提及的。   到底不是傻子, 齐氏虽然不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见嘉善忽然出现在此地, 再思及展少瑛这几日的种种反常之处, 饶是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了些什么。   齐氏直言道:“他也在。”   嘉善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她上下打量齐氏一眼:“仔细说说,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   嘉善很少会用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与她说话, 虽然是公主之身,可齐氏为人不错, 嘉善与她颇有渊源,一直还是抱着与齐氏交好的意思。   这是头一回以势压人。   齐氏本就是个能判断轻重缓急的人了,听出嘉善语气不好,遂赶紧细声细气地从头道来:“大概五天前,展少瑛回府,说听人讲灵药峰的雾乃是一绝,尤其到了这个季节,山雾飘渺,当得起天下独一份的好看。”   “弘哥儿听了后,便一直吵着要来。殿下也做了母亲,应当明白,我与他夫妻虽不相得,可有时候,难免要为孩子思量。”   “我拗不过弘哥儿,纵使觉得奇怪,还是与展少瑛一道出了门。”   五天前?   嘉善眉心一拧,她在七日前离开京城。若齐氏说得是真的,那么展少瑛就是从五天前开始筹谋此次的出行。   那么,他特意来到长春观,会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吗?   齐氏见嘉善忽然眉头紧锁,便低下头去回报:“我们在山中住了两日,直到今天预备离开的时候,弘哥儿忽然发起高热,那灵药峰地险人稀,根本无处去寻大夫,弘哥儿还太小了……”   话到此处,齐氏流露出几分为人母才会有的脆弱:“无可奈何之下,我听从了展少瑛的提议,来附近的长春观求宿。信安居士向来慈悲为怀,加上这儿又栽种了草药,总能应下急。”   “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公主……”   嘉善静静听完,又瞥了一眼到熟睡的弘哥儿身上,问说:“弘哥儿怎么样,高热退下去没?”   齐氏道:“劳公主关心。我适才给他服了草药,刚刚睡过去,摸着倒没有原先那么烫了。”   嘉善于是亲自上前去,探了下弘哥儿额上的温度。   弘哥儿比瑄哥儿要小一岁,看着远远不如瑄哥儿长得好。此刻他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被子外的一张小脸因风热而烧得通红,瞧着很是可怜无助。   这到底激起了嘉善的恻隐之心,她叹口气,默然片刻。   嘉善缓缓在屋子坐下,她环视了院子一周,见这间院子外还有十来个人守着,便低声问道:“这次跟你们出来的护卫,都是安国公府的吗?”   齐氏顿了顿,说:“有三四个瞧着眼生的,展少瑛说是他新招进府的护卫。”   嘉善心中一沉,不免怒从心生,当即狠狠拍了下桌子,斥道:“倒是煞费苦心了!”   齐氏再糊涂,此时也难免踟蹰着问一句:“殿下,可有什么不妥吗?”   嘉善拧了拧眉,抬眸望向她,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会办这么糊涂的事。”   齐氏听她的语气有几分料峭之意,心里不安起来。   嘉善淡道:“我来长春观是件隐秘的事儿,本来,断不能容外人在此。”   齐氏心头紧了紧,第一眼看向床榻上的弘哥儿。   嘉善的目光也停留在弘哥儿身上,她沉声说:“眼下弘哥儿生病,不适合长途奔波,再有,我与你,多少还有几分情面在。可破例收留你们一晚。待他明日高热退去再走。”   “但你与弘哥儿须得搬到我院子里住下。”嘉善面无表情道。   这是一句命令。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齐氏自然知道来长春观留宿这事儿触到了嘉善的逆鳞,只不过是出于同为人母的同情,她才没有赶走他们。   可近身监视,却是在所难免的。   齐氏从来不愿与嘉善为敌,再往深一层想,更明白这可能是展少瑛借由他们母子布的局,不然怎么解释正好会在这里碰到大公主?   齐氏低下头,及时投诚道:“是,但凭殿下吩咐。”   嘉善并没有直接带走齐氏母子,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院子,嘱咐剑兰将朱明唤来。   朱明是嘉善公主府上的侍卫长,此次出京,明面上,便是由朱明护卫嘉善和瑄哥儿的安全。   只是除此以外,展岳还暗中派了不少人随行,不过,如今远不到暴露他们的时候。   这些明的暗的加起来,嘉善身边共有百来号护卫在,而且大多是好手,何况,长春观还有自己的守卫。   有这些人手在身边,嘉善是丁点儿不怕展少瑛胡来的。不管展少瑛抱了什么心思,他既然敢来这里,她便决不能容他。   朱明很快到了,他一身玄衣,跪在嘉善面前:“殿下唤属下来,不知有何吩咐?”   嘉善低声道:“你多带几个人,去把隔壁院子里的护卫们都绑了。”   朱明一愣,却没提出异议,只是问道:“全都绑了?”   嘉善“嗯”一声,神色有几分凝重,她说:“绑了以后,把人关在我们院子里的耳房,再派几个妥善的人看着。”   朱明道:“是。”   嘉善的眉头始终紧皱着,吩咐完这事儿以后,她又道:“办完此事后,你去瞧瞧展少瑛在哪里,若是寻到他了,直接把他带到这边的厢房来,拘着不许外出。”   朱明虽是公主府的侍卫长,但是并不像刘琦或者素玉那样,那么了解嘉善与展少瑛之间的恩怨。虽然知道展少瑛是安国公府的,可他还把展少瑛当作展岳的普通子侄在看待。   如今听嘉善这样说,朱明心中便有几分明白展少瑛的地位了,他面不改色地问:“要绑起来吗?”   嘉善想了想,面色如常道:“暂时不用。”   朱明起身,立即便去办了嘉善吩咐的事情。   嘉善这才命丹翠和剑兰将齐氏母子接过来。   经过这些时间,齐氏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镇定和机敏。   她抱着弘哥儿靠在塌上,尽量地不去碍嘉善的眼。   过得一时,朱明才回来。   相比离开时候的轻松,朱明的面色也多了些严肃,他躬身上前回禀道:“殿下,那十四个护卫里,有几个不同寻常的好手,属下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其制服。属下大胆猜测,他们断不会是普通护卫那么简单。”   嘉善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不然也不会让朱明多带人去。   她问道:“你们可有受伤?十四个人,是否全都被绑起来了?”   朱明说:“虽花了功夫,但无人受伤。属下已经令人将他们全关在了耳房里。”   嘉善听到这儿,心放下了一半,她抬眸,继而问道:“展少瑛呢?”   “殿下放心,他也被拘在厢房里了。”朱明说,“属下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摘草药。这位大公子没练过武,制服起来倒是容易多了。”   嘉善左思右想了一阵,还是郑重其事道:“领我去看看。”   嘉善本以为此时此刻的展少瑛会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毕竟他被人无来由地给拘了起来,妻小和护卫也都不见了,实属无妄之灾。   却不料,展少瑛比她以为的要平和镇定许多。   他们来到厢房时,展少瑛正在抚摸腰间的一个流云百福的玉佩,见到嘉善,他并未行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对她说:“我知道是你。”   嘉善真是已经很久没见过展少瑛了。认真算起来,上次相见的时候,好像还是在闻老太君的灵堂里。   别的时候,即便两人同在场,她也没有刻意注意过他。   有了瑄哥儿以后,嘉善其实已经将前世的事情忘怀地差不多了。对展少瑛这个人,她连最初的恨和怨都要消弭殆尽,只剩下淡漠。   展少瑛今日穿着一身暗红的织金上襦,他坐在书案前,正好处在一片阴影中,使人看不真切。   嘉善这才发现,他眉宇间不知何时,竟多了几丝城府和阴郁,再不复原先的眉清目秀。   嘉善上下打量他一眼,而后敛衣坐了下来。   她道:“你处心积虑来到这里,为的什么?”   展少瑛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他身子微微向前一趴,脑袋枕在了自己放在书案前交合的两只手上。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嘉善,扯嘴道:“这话说得真是惹人伤心。”   他垂着眼睫,轻轻说:“我就不能单纯是追着你而来吗?”   话音刚落,还不待嘉善有所反应,随侍在一旁的朱明已经拔长剑出鞘。   他虽然是听命于嘉善,可也信服展岳。听展少瑛语气轻浮,朱明即刻生出一股怒意。   嘉善更是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趁早给我收起你的轻挑!”   她眸光如电:“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我的话。”   “这不是京城,我即便在这里杀了你,也能布置成是意外亡故。”嘉善的长眉入鬓,瞧着英气勃勃,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道,“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   “你承担不起那个后果。” 嘉善的眼神极冷,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头狼。   展少瑛的眉目瞬间冷淡下来,他眼睫微垂,身子往后轻轻一仰,斜斜地倚在了椅凳上,不声不响地凝视嘉善。 第128章   嘉善今日穿着一件鹅黄色棉袄, 下身乃是一件月白的织金马面裙。许是出于在观里的缘故,成色看着半新不旧地,未见靡丽奢华,倒是透着几分安定恬静、岁月静好的意味。   可惜, 这份安定恬静、岁月静好从来都不是因为他展少瑛。   展少瑛的目光一寸寸地从嘉善面上略过, 良久, 他道:“我为了什么来,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他倏地一笑,语气中添了些许温柔:“但你应当明白, 此事是个秘密,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沉默,片刻的沉默。   嘉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终于开口:“你真是不识抬举。”   她不待展少瑛再说下去,转身就走, 朱政连忙紧紧地护在她左右, 只是剑尖遥遥地又指了展少瑛一下,充满威胁。   展少瑛却忽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 喝道:“你走了,可不要后悔!”   “老实告诉你, 他活不过今晚!”展少瑛提高了音调叫嚷。   嘉善停住脚步, 还是回头,远远地看了展少瑛一眼。   展少瑛见嘉善去而复返,心知她还是对自己感兴趣,不过是死鸭子嘴硬, 不肯低头。   他便抿了唇笑,复又坐下来, 轻声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不是要害你的。你信我,好不好?”   嘉善彻底地转过身来,她顿了顿,径自从朱政手中取过剑鞘,缓慢几步走到了展少瑛面前,到得还有几尺距离时,方才停下。   嘉善手拿着剑鞘,忽然遥遥地用剑鞘的鞘口抬起了展少瑛的下巴。   她似笑非笑地说:“是吗?原来还是我误会你了。”   “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救我?”嘉善低下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展少瑛几乎没见过嘉善这个样子。   她终于不再是冷淡端庄的姿态,而是格外鲜活的嗔笑怒骂,甚至还带点不可明说的张扬冶艳。   展少瑛心情激荡,几乎热血沸腾起来,他的视线留恋在嘉善脸上不肯离开。   他欲站起身:“当然……我当然不舍得看着你死。”   嘉善将鞘口下移,从他的下巴转移到了胸膛处,在展少瑛胸膛上不轻不重点了一下,使得他又坐下去。   展少瑛几乎是痴迷般地紧紧握住了鞘口,他下腹几乎情不自禁地升腾起一股火热的气息。   嘉善微微一笑,如同夜晚最华丽的那颗星,明亮又璀璨。   她嫣红的双唇一张一合,轻声说:“你预备怎么做,说给我听听吧。”   展少瑛喉结滚动,凝视着她黑白分明的那双眼睛,声音克制不住开始沙哑,好像已经动情,他说:“好,我告诉你。”   他眼也不眨地瞧着她:“如今,京城乃是非之地,你此次出京,名为避暑,却半路绕道来了长春观,是抱着不想让人晓得行踪的想法。但此计,根本不甚高明,实在聪明反被聪明误。”   “嘉善,”展少瑛直呼着她的名字,他的目光一刻不错瞧着她,道,“你可以相信我。”   展少瑛的神情近乎虔诚,他轻声说:“我愿意向天起誓,绝没有害你之心。”   嘉善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   听出了她的笑容里似乎包含着嘲讽之意,展少瑛抿了抿唇,深深地望她一眼:“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我若不来,今夜,你指望展砚清插着翅膀来救你?”   嘉善道:“你倒是对自己有信心。”你怎配与他比。   嘉善说:“我倒不懂,我好端端地出城避个暑,即便暴露了行踪又如何?我是公主之身,谁又敢有这个豹子胆来加害我,何须你来救?”   展少瑛不妨她如此伶牙俐齿,不由地一噎。   嘉善挑眉,接着道:“除非是想谋逆,否则,谁也担不起加害公主这个罪名。”   展少瑛沉默不语,只是遥遥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说:“这世上,成王败寇,本就没有谋逆之分。”   嘉善眸中冷光一闪,她道:“此话当诛。”   “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嘉善决然收回剑鞘,不再看他。   展少瑛顿觉手心一空,好像再也握不住的流沙。   到底不甘心她就这样离去,他紧紧地握起券说:“你何必这样嘴硬。日后新帝即位,你还是会来求我的。”   他的语气笃定,嘉善不由又是一声冷笑。   “不,不需要到那一天,今夜你就会求我。”展少瑛的嘴角牵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怕被嘉善知道了,他说,“我们手里可不止京城的人马。区区几个公主府的护卫,不可能护住你们母子。”   嘉善抬眸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不是才说,绝无害我之心。”   “看来你的起誓,不过尔尔。”嘉善心平气和地说。   展少瑛显然被这样冷淡的语气刺激到了,他脸上一红,还欲说话。   嘉善却率先道:“最后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清脆:“弘哥儿的高热,是偶然,还是你有意为之?”   若不是弘哥儿发着高热,即便是有齐氏在,以汝阳和嘉善的警惕,也断不会收留他们在此。   没料到嘉善会问起这个,展少瑛一愣,他目光闪了闪,没有立即回答。   嘉善见此,哪有不明白的,她一声冷笑,再张嘴时,便有几分戾气在:“真是让我恶心。”   “那是你亲生的孩子。”嘉善的目光冷得如千年玄冰,她道,“他们有你这种畜生不如的丈夫和父亲,真可谓悲哀!”   展少瑛抿着唇,一直成竹在胸的表情终于开始有了裂缝。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他紧紧抿着唇,好像终于爆发了一般:“我不想!”   “我不想做别人的丈夫,不想做别人的父亲!我想要你啊!”   “公主,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你!”展少瑛双眼通红,犹如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困兽。   “放肆!”不待嘉善说话,朱政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他狠狠一剑削去了展少瑛的半边头发。   朱政发狠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展少瑛痴痴笑道:“要真死,我也想死在你的手里。”   他像梦呓般,轻声念道:“嘉善。”   被他这样轻唤,嘉善只觉得耳朵里像爬满了蛔虫般的恶心。她本就怀着身孕,一时再也不忍住,拿着巾帕捂嘴,不自觉地呕了出声。   朱政担心嘉善的身体,可对展少瑛,他又实在忍不住心头之火。想到展少瑛刚才的妄言,朱政发狠地扶住剑,真打算在此地结果了展少瑛的性命。   嘉善总算在此刻缓了过来,她喝道:“住手。”   朱政:“殿下……”   嘉善背对着展少瑛,好像觉得再看这人一眼,都会恶心到自己一般。她说:“这样的人,不值得死在你我手上。”   “这毕竟是道观,别脏了此处的地。”嘉善没有丝毫犹豫地道,“先绑起来。等回京了,再行处置。”   朱政闻言,只好收手,他嫌弃地“呔”一声,撸起袖子,找了条粗粗的草绳来。   嘉善则脚步沉沉地出了厢房,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朱政绑完展少瑛,便又回去找了嘉善复命。朱政虽是一介武夫,可跟随嘉善已久,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具备的。   他走到嘉善跟前去,微微弓着身,低声道:“殿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属下办吗?”   嘉善此刻正在沉思展少瑛的话。展少瑛的话还是透露了些关键。如果她没有猜错,京里面今晚定会有一番大风波。   不知道父皇和砚清是否有准备?展少瑛说,他们手上不止有京城的人马,那还会有谁呢……   嘉善倒是不太担心自己,听适才展少瑛的意思,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那些暗卫在。   嘉善想了想,方说:“暂时没有。不过,我心里的预感不太好。展少瑛多半是被人送来投石问路的引子。就怕老鼠拉铁锹,大头在后头。”   “今晚守夜的时候,一定让大家多注意。多备几个暗哨。你最好能够找来陈楚,今夜的守卫该如何分布,你与他商量着办。”   陈楚是展岳一直放在嘉善身边的暗卫中的侍卫长。   他从前也在军中当过一个小官,因为后来得罪了人,才遭了个永不录用的下场,这也使得展岳有机会将他捡回来。   所以,对于行军布阵,陈楚比朱政要强。   朱政也明白这点儿,忙道:“是。属下既奉命保卫公主的安危,就必不会置公主于险境中。”   嘉善“嗯”一声,片刻的思索后,她又说:“你去那边的第三个屉子里,找一味香料来,给那些被绑了的护卫用上。”   虽然已经令朱政将安国公府的护卫绑了,但嘉善还是不放心,这才让朱政去拿迷香。   其实,真正算起来,直接击杀会是最好的防御方式。   只是,这里毕竟是道观,而且……   嘉善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旁边一派天真的瑄哥儿,到底给他们留了条生路。   她叹口气,就当是给孩子们积福报了。   嘉善这样又是绑人,又是软禁的,好大一番动静,当然瞒不过汝阳长公主去。   用过晚膳,汝阳就独自来到了嘉善的院子里。   见门口的守卫明显比白日里要森严,汝阳的面色一竣,再看齐氏和弘哥儿正在外室合塌而眠,汝阳便肃然地来到了正房。   她开门见山地说:“是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是。”嘉善来此的目的,汝阳多少清楚一二,所以嘉善也没瞒她,而且两人现在是正宗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安危与共。   嘉善道:“以防万一,在砚清来接我之前,不能给他们自由,更不能放他们离开。望姑姑理解。”   汝阳是历经两朝的人,更何况她当年还亲自体会过永定侯府的一夜衰败。闻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懊悔地道:“是我妇人之仁,给你添了麻烦。”   嘉善笑一笑,还有心情安慰汝阳:“姑姑说哪儿的话。换做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么小一个孩子犯了高热却不管。”   “怎么也怪不到姑姑头上去。”嘉善说,“姑姑别担心,跟着我的护卫都是砚清精心挑选过的,守一个长春观还不成问题。”   汝阳见她依然信誓旦旦,方才缓缓舒了口长气。见瑄哥儿正在用功地读《大学》,汝阳便走到一旁去,帮忙辅佐起瑄哥儿的功课。   是夜。   自从嘉善带着瑄哥儿离京以后,展岳便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提督衙门里面。这几年,有妻有子的生活到底是把他给养刁了,他早已习惯了两个人的花好月圆,居然也开始耐不住一个人的形单影只。   这几日下来,只觉得衙门里的床板太硬,被子太凉……哪哪都透着股不舒服,远远不如与嘉善合塌时,要睡得称心如意。   此时子时刚至,想到房里那不甚暖和的床板,展岳也没什么要歇下的心思。他干脆披了件外衣,打算亲自去城里巡夜。   今晚,守夜的中郎将叫袁凯,他是原本的九门提督卫子谦留下的人,比展岳的年纪略大一些。卫子谦当日从九门提督的位置上离职时,曾与展岳交代过,说袁凯这人带兵是把好手,执行上峰命令的本事也很不错。   展岳上任以后,一是为了安那些原本追随卫子谦的人的心,二也是觉得此人使唤起来颇为顺手,因此他仍旧将袁凯放在原来的职位上,不曾有过调动。   袁凯见到展岳忽然披着外衣出来,先是愣了愣,才恭敬地道:“这个时辰了,大人怎么还未歇息?”   展岳“嗯”一声,跟随在展岳身旁的刘琦正恭敬地帮他将披风的带子系好。展岳不紧不慢地看了袁凯眼:“你是要去巡夜?”   袁凯弯着身子,一张脸在夜色下看不清表情,他轻声地说:“是。”   展岳说:“我与你一道。”   于是,展岳在前,袁凯微微落后几步,刘琦等一行亲卫则跟随在了两人身后。   现如今,京城里一共有九个门可供通行,所以才会有“九门提督”这个官职。只是,除了崇文门是收税关口,日夜有差役值夜外,其余几个门则每日按时关闭。   袁凯本以为展岳会直奔崇文门而去,没想到,他的步伐松松慢慢地,目的却很明显,乃是安定门。   袁凯抬头看了眼天色,今夜月明星稀,浮光千里,这样的映衬下,连风声好像都是静悄悄地。   袁凯打起精神,低声说:“末将斗胆问一句,大人与公主是发生了什么不睦吗?”   展岳看他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何出此言?”   袁凯“嘿嘿”一声,道:“属下听闻公主有孕,特带了小公子去了京郊避暑。想来京郊不过百里,一日来回还是够的。大人您前日休沐,却不曾出京去探望公主,所以属下才有此猜测。”   不比淑娴与钟毓的貌合神离,嘉善和展岳的鹣鲽情深,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展岳休沐,却不去看望妻小,依旧待在府衙里,此举引人疑窦也是平常。   展岳微笑,语气平常地说:“你似乎很关心我的行踪。”   袁凯面不改色道:“您是末将的上峰,为您分忧本是末将分内之事。”   展岳神色一缓,不再多说什么。   袁凯却喋喋不休道:“其实,以末将对您的了解。大人您有情有义,与公主更是伉俪情深,绝不可能在公主有孕的时候,还接连宿在衙门里,更不可能在休沐之日不去探望公主。末将大胆推测,公主恐怕距大人甚远,在一日无法来回的地方吧。”   展岳冷凝的目光在袁凯身上打了个转,他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瞒大人。”袁凯的脚步率先停下,他抬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   他们已经走到了安定门的门前。   袁凯道:“公主在长春观,信安居士那里。这事儿,末将早先就知道了。”   “所以?”展岳的视线如刀又如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袁凯,薄薄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   袁凯说:“今日,安国公府的大公子带着妻室也住进了长春观。大公子和您与公主虽然都有嫌隙,但公主已为人母,当慈悲为怀。末将想,她绝不会放任一个发着高热的孩子在山中风餐露宿。”   袁凯抬起头,说话时,静静地观察起展岳的神色:“大公子身边,额外随行了几名西域的护卫,这些人会缩骨功,尤擅毒,等闲人绝对拿捏不住。”   展岳眯起眼,冷声打断他的话:“你要什么?”   袁凯笑了,轻声说:“早听闻大人疼爱妻儿,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末将不过是想请大人行个方便。”他看一眼安定门的方向,“待会儿二更时分,请大人将城门打开。”   展岳淡淡道:“我若不开呢?”   袁凯微笑:“那大人日后,只怕就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展岳眸色渐寒,他侧脸的轮廓隐在了夜色里,与那清冷的月光一般,高不可攀。 第129章   更深露重, 夜色深沉。   饶是已入了夏,到得这个时辰,空气中也依旧透着几分凛冽的意思。粼粼月光下,那幢朱红色的安定门被凸显得格外刺目。   静谧半晌。   展岳抬眸, 他的眼底黑沉, 有如夜色:“你可知挟持公主是什么罪名?”   袁凯耐心地道:“大人此言差矣。末将可不敢挟持公主……”   “尤其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大公主, ”展岳冷声打断他,厉声道,“一朝败露, 等待你的绝不是人头落地那么简单。”   袁凯笑了一下, 慢条斯理地说:“末将从没有半句要挟持公主的意思。不过是知道大公主在长春观做客,所以派了几个人去保护她罢了。”   “何况去的还是大人的子侄, 即便此事被陛下晓得,安国公府又能得什么好去?”袁凯脸上的笑容温和又平静, 他轻轻地说, “大人到底是安国公府的人,不要忘了,谋逆之罪, 是要株连九族的。”   展少瑛的九族之中,可是有你一份呢。   展岳定定地看着他, 语气微有沉意:“好谋算。”   袁凯的唇角勾起得胜般的笑容。   见展岳不言不语地眯起眼睛, 袁凯知道,他现在必然是处在权衡利弊的紧要关头,得再多添一把火。   袁凯便仰头,从容自若地望向展岳, 他低声道:“末将听闻,陛下原本为大公主议亲的对象并不是您。更听闻, 那位小展大人一直对公主心怀爱慕。您若是不能做正确的决定,那公主会如何,末将可不能跟您保证了……‘’   听到这话,展岳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他的声音却放得很轻柔。像刘琦这样熟悉他的人,已经晓得这是展岳气极了的表现。   袁凯毫无所觉,还觍着脸在笑。   展岳嘴唇微动,他低声地说:“可惜,我这人一身傲骨,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以我心爱之人性命。”   袁凯脸色一变,他顿了下:“什么意思?”   “今夜,有我在此,绝不能让你如愿。”展岳淡淡地说。   袁凯急道:“末将只是想与大人做桩交易……怎么能算威胁……”   “凭你?”展岳截断他的话,眼底的轻视满得要溢出来,他压抑着心里的怒意,笑说,“你这等不忠之人,不配与我做交易。”   袁凯再料不到展岳会说这样的话,他握有嘉善和瑄哥儿在手,原本是信心满满地,见展岳忽然翻脸无情,袁凯便道:“我不忠,您难道不是不义吗?莫非您真要罔顾妻儿的性命?”   见展岳似有犹豫,他连忙开始示好:“只要大人应允末将所求,末将保证,过两日必将公主与小公子全须全尾送回府上!”   展岳的眸光深沉,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打更的声音清晰地从几人的耳侧传了过来。   “咚”、“咚”、“咚”……   梆子不多不少,打了三下。   三更到了。   袁凯一顿,先一步地想要跑到安定门前,展岳却旋身过来,他速度极快地,直接一脚将袁凯掀翻在地。   “拿下他。”展岳的声音干净利落,不带丝毫感情。   刘琦早已在袁凯被踹倒的那一刻,就横了把剑在他脖子上。见展岳有吩咐,他忙挥手示意,身后的亲兵很快卸了袁凯的兵甲,将他五花大绑。   展岳见袁凯被制服,遂不再顾他。   他望了眼安定门的方向,沉声道:“随我上城楼。”   安定门外,不知何时乌压压地围了一大批兵队。   展岳一眼就认出了领兵的将领,他眉心一皱,神色微凝。   “卫子谦,”展岳的语气似惜似叹,“真的是你。”   展岳之所以能有机会升任九门提督,正是因为原本的提督卫子谦被章和帝派去豫州督军。后来,豫州的匪乱虽然肃清,但是九门提督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展岳。卫子谦便理所当然地没有被调回京,而是去驻守了天津卫。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挟兵自重,敢率兵围困京师。   冷不丁被展岳道出姓名,卫子谦并没惊慌失措,他只是单手牵着马缰,冷漠地道:“看来,袁凯已经暴露了。”   “你从章和五年开始跟随陛下,至今已有十数年,陛下待你不薄。”与对待袁凯时的居高临下不同,展岳曾经也是看好卫子谦的,他口吻里隐隐有痛惜之意。   展岳缓缓道,“何苦如此?”   卫子谦却像是没有听懂展岳的话,他无动于衷道:“跟随陛下十数年,也得为皇权让路。不然,驸马又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上去的?”   卫子谦刻意咬重了“驸马”二字,显然是在提醒展岳,他能坐上九门提督,靠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他房中的女人。   本以为这话定会激怒展岳,不料他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卫大人这话,是在怨陛下将你调离京城?”   卫子谦的五官长得十分周正,是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虽然他眼下正做着谋逆反叛的事情。但是任谁见了他,也会觉得这样的长相,定是一个赤胆忠心的人。   卫子谦神色郑重,一张国字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道:“臣不敢怨。”   不是不怨,而是不敢。   展岳自然懂其中区别,他于是肃了神情,面色沉沉道:“既不敢怨,卫大人今夜又是何意!未有陛下指令,擅自率兵围困京城。你可知该当何罪?”   卫子谦早有准备,露出一个微笑来,他悠悠道:“驸马此言差矣,此番来,我是奉旨勤王。”   展岳微眯起眼,他道:“奉什么旨?勤什么王?”   卫子谦从盔甲中掏出一卷亮黄色的东西来,他将其高高举起,是给展岳看,更是给身后与城楼之上的将士们看。   卫子谦一身正气浩然地说:“此乃陛下手谕。上面清楚写到,自傅骁出事以后,陛下曾多番怀疑展砚清的忠心,只是顾念大公主与四殿下,才留情至今。可展砚清此人狼子野心,早前便与西北的傅骁沆瀣一气,欲引突厥人入关,迎四殿下为帝。”   “如今,展砚清掌九门兵马,已不易除。陛下身边的陈伴伴冒死替陛下传出这道手谕,令通州兵马与天津卫驰援京城,速速捉拿叛党归案。”   展岳的脸色极为冷峻,他厉声喝道:“一派胡言。”   卫子谦道:“手谕便在我手中。”   “真假一探便知。”卫子谦也高声立喝。   展岳的神情阴晴不定,须臾后,他淡淡笑了下:“很好。”   “假传圣旨,私自调兵,”展岳冷厉的眸子从卫子谦身边扫视,他道,“看来,你是真的嫌卫家的好日子太长。”   与展岳一样,卫子谦也是出身自簪缨世家,其父是被太宗皇帝亲封的长平侯。卫家虽不算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是至今也有几代经营,家族庞大,根系颇深。   卫子谦捏紧了手中的圣旨,他面色晦暗,沉声道:“驸马无需再扰乱我军军心。只要你打开城门,是真是假,等见到陛下,自会清楚。”   说完,他便抬起头,利剑一样的眸子望向展岳。   展岳正站在城楼上,他一身玄色的披风,映在深深夜色里,面庞更显清冷白皙。   “我知道你怨,”片刻后,展岳方才开口,他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恢复清朗,好似淙淙泉水在耳前流淌,他说,“你不仅怨陛下将你调离九门提督之位,也怨四殿下的吏政改革。”   展岳好似无意一问:“说起来,这次吏政改革,卫家被连累颇多吧?”   卫子谦也好似云淡风轻地道:“我久不居京城,并不清楚家族近况。”   “是吗?”展岳笑笑。   笑过之后,他的眸色却陡然变深,展岳的长睫轻轻一颤,他逐字清晰地说:“卫子谦,你可知陛下为何令你驻守天津卫?”   “陛下若真有将你左迁之意,豫州岂不是更适合你,何必再调你去天津。”   卫子谦身子一绷,抓着圣旨的手指更加缩紧,却无暇答展岳的话。   展岳沉声道:“你以为你去天津卫,是为给我让路?”   他森然一笑,也从怀里掏出道明黄色的东西来,狠狠地从城楼上扔给了卫子谦。   展岳的骑射功夫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他准头极好地砸中了卫子谦脑门,而后,从他脑门上缓缓掉到了马蹄前。   卫子谦一愣,他双眉轻皱,犹豫着要不要去捡。   展岳却已冷笑道:“你真是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这话多少打动了卫子谦。   他松开缰绳,慢慢翻身下马,捡起那道手谕来看了眼。只一眼,带来的却是山崩地裂。   卫子谦唇瓣发颤,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安定门门前,迟疑了一会儿,不敢置信道:“陛下……陛下要开海禁……要在天津立港口……”   所以,这才是他被派遣去天津卫的真实用心,是为了替陛下肃清前路,镇守港口。陛下原来从不曾放弃过他吗?   展岳淡道:“算你会识字。”   卫子谦的面色开始发青,他闭上眼,沉默地靠在马背上。   良久后,他才开口说话:‘’这是真的吗?”   展岳波澜不惊道:“旨意在你手中,问我作何。”   卫子谦牢牢抓住缰绳,像是在抓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骤然间,他又忽地抬起头,喉头微动:“这份旨意,是陛下特地给我的……”   卫子谦双唇翕动,他哑着声问:“为何驸马会随身携带?”   他夤夜来京城,除了袁凯外,提督衙门里没有其他人知晓。就算展岳今夜亲自出来守夜,可他怎么会那么巧地带着陛下的手谕。   竟……竟像是特地在此恭候他一般。   卫子谦不敢往下想了。   他仰首,只见展岳眉眼俊雅,面上正挂着份高深莫测的笑。   卫子谦注视着他那黑漆漆的瞳孔,倏地遍体身寒。 第130章   长春观。   由于展少瑛这个不速之客的缘故, 嘉善和汝阳长公主今夜都睡得尤其晚。将瑄哥儿哄着歇息了以后,嘉善仍然一点儿睡意没有,便干脆与汝阳在屋子里摆了副棋盘来。   成婚以后,嘉善也常常与展岳在棋局上过招, 经过展岳的指点, 嘉善下棋的水平长进了不少, 一连两局,汝阳都不敌她。   汝阳干脆抛了子,调侃道:“你是女中诸葛, 姑姑敌不过你。”   嘉善自然要谦虚一番, 遂说:“我每次都是险胜姑姑,只不过多赢了半子一子的。”   说到这里, 她不由又想起了展岳来,就和汝阳笑说:“每次与砚清下棋, 他都要赢我半壁江山走呢。”   “那可是真的丢人。”嘉善道。   汝阳心知嘉善这是在安慰自个, 却还是因她话语里提及到展岳时的甜蜜而分了心。   汝阳的神色温和了许多,笑赞道:“我记得几年前,你头回来观里的时候, 在棋艺上尚不如我,这几年之所以会大有长进, 还得多亏了砚清吧。”   嘉善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平和的笑意, 并未多说话。   汝阳却是很喜欢看她这样少见的小女子的姿态,嘉善的这幅样子,难得能让汝阳想起自己新婚时的场景。   也是一样的琴瑟和谐,蜜里调油。   约莫是陷入了回忆里, 汝阳的目光微微凝滞了一会儿,须臾后, 她方低声道:“最近,可有傅骁的下落吗?”   傅骁的事儿自传回来后,有近三个月的时间了。   他与那一小队人硬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论是安定侯这边,还是突厥的叶利可汗那里,都没有任何有关傅骁行踪的消息。   先时,朝野上仍然有不少人坚持傅骁是投敌了,曾断续有人上书给章和帝要求族灭其家。   章和帝便将汉武帝时期的李陵事件拿出来说了,表示至今傅骁的事儿既无证据,更无定论,若是先诛其族,岂不使忠臣良将寒心。   时间长了,那些上书的臣子们也看出来了。今上与先帝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今上对傅家一直多有回护。再者,如今还有大公主大驸马与傅家牵扯在一起,遂终于不再有人多事儿。   只是傅府门前的守卫一直没有解除。   从前是金吾卫的吕思贤派人看守,后来吕思贤奉旨率兵去了西北,傅府的兵便换做了羽林卫楚锡将军的人。   自从换做楚锡以后,嘉善就没有去过傅府了。一来,是她有了身孕,二则,展岳与楚锡的关系不同于他和吕思贤那么亲密,嘉善便没有去给人家添麻烦。   好在宋氏和亭哥儿的情形一直不错,宋氏向来是个宠辱不惊的人,如今也还能镇得住场子,没有自乱阵脚。   嘉善道:“暂时还没有。”   “但我想,应该快有了。”   如果傅骁这次是因为他们而被牵连进这个阴谋,那么京城一旦出事儿,西北也自然会有所响应。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想到此,嘉善下意识捏了捏眉心。   她的话音刚落,朱政和陈楚却一齐从屋外赶来。二人神色有些匆匆,陈楚还算镇定,朱政却明显是有些紧张了。   嘉善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儿,便说:“怎么了?”   朱政脸色微沉,道:“有人趁着夜黑,把长春观围了起来。”   审问过展少瑛以后,嘉善就明白今夜一定不会简单地度过,遂倒还算平静,只是说:“知道有多少人吗?”   陈楚接话道:“百来号。”   “人数上不足为惧。”陈楚一顿。   听出他话音里似有保留,嘉善眯起了眼,不紧不慢地道:“那有什么,是值得我们畏惧的?”   陈楚说:“他们各个都带了弩。”   弩。弩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高,且使用它不需要像拉弓那样经过太多训练,新兵也能有不小的命中率。   想要一次性拿出一百多个弩,这必然是军中才能有的手笔,还必然得是手握重兵的人!   嘉善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她的口吻,像是大雪过后凝固的寒霜:“一百多个弩,没有在战场上用来瞄准敌人,却被拿来对付我。”   嘉善怒到深处,不禁冷笑道:“还真是看得起我。”   朱政正色道:“弩的射程极远,虽说他们还在观外,但殿下与公子切记不能露面。”   “不必担心。”嘉善切齿道,“既饶了这么大个圈子,就必然是要生擒,他们舍不得杀我。”   嘉善说:“活人可比死人的用处大。”   汝阳初时也是恨恨,但她与嘉善一样,很快就能明白过来这些人的目的绝不是要杀他们。   思虑了一番后,汝阳镇定地问:“你们可有见到为首的人,是谁?”   朱政迟疑了下,低声回话说:“属下眼拙,隐约中感觉那人是平阳侯世子。”   平阳侯世子!鲁王妃的哥哥,赵佑成嫡亲的大舅兄!   嘉善不由冷笑道:“好,来得好。”   平阳侯世子李维安,其在都察院下的按察使司任四品副使,主掌的乃是司法和监察的职能,算个文官。   但李维安是世家出身,自小习过骑射弓箭,加上都察院兼任御史的职能。能当御史的人,各个都嘴皮子利索。   长春观一行对今夜又是极为关键的,所以为首的人只能落在李维安身上。   李维安也是头回使弩,他一边把玩着弩箭,一边对身边一名护卫道:“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许是为了乔装做掩人耳目之用,那名护卫的唇上额外贴了两片欲盖弥彰的小胡子,他压低声音说:“世子尽管放心。跟在展少瑛身边的,有几个是我们侯爷从西域弄来的人手。对付几个公主府的护卫,不成问题。”   “好。”李维安拊掌道,“那就等他们一齐动手,届时里应外合,定能手到擒来。”   话音落下,他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南边京城的方向:“还不知京里是什么状况。若是那边出了差错……即便我们擒住大公主,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护卫笑一笑道:“世子此言差矣。如若京里出了差错,大公主只会变得更关键。没有大公主在手,我们如何与陛下和大驸马谈条件?”   这名护卫的话语里没有提到赵佑泽,显然是从不把那位乳臭未干的四殿下放在眼中。   他道:“即使京里败落了,只要有大公主在手,我们就能拖延时间,侯爷那边自会想办法相救。”   有他这句话在,李维安的心不由又定下来几分,他颔首道:“你说得是。”   山里的夜色是那样深,尤其今夜还没有星光,夜空像是黑云压城般,浓重地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长春观的内室里。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嘉善淡淡道:“展少瑛那边怎么样,一切都按我的吩咐办了吗?”   朱政回话道:“是。属下敲晕了他,人也还在绑着,他没有习过武,不成大患。”   “那几个侍卫呢?”嘉善追问说。   朱政愣了愣,下意识看了身边的陈楚一眼,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嘉善却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她眉心微皱,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一次,由陈楚回话说:“殿下放心,没有不妥。只是在朱侍卫去之前,属下已经先一步将那几人除去了。”   嘉善敛起眉。   陈楚低首,说出口的话却是吐字清晰地正好能让嘉善听见,他道:“临行之前,大人特地吩咐过属下,一切须以公主的安危为先。属下也承诺过大人,绝不允许公主和小公子有丝毫差错。”   陈楚的音调平平,话语里带着森然之意:“那几个护卫里,有人一看便来历不明。属下不敢冒险,只好斗胆先斩后奏。”   “殿下见谅。”他话音转而一顿,微微欠身,继而说道,“大人还说过,若是枉造了杀孽,那便报在他的头上吧。”   嘉善沉默。   此时此刻,她以一种格外庄重的姿势正襟危坐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膝上,侧影纤细而静谧。   听到陈楚的话,嘉善说不上自己是感动还是满足。   只是在一瞬间,原本满腔的义愤和惊怒都转化为了心安平静。   “傻瓜。”嘉善脸色粉润,在心里直骂道,“傻瓜傻瓜。”   “你我夫妻一体,报在你头上,难道不是报在我头上吗?何况你这样好,老天爷又怎么忍心呢。”   嘉善独自默想了一会儿,再张口时,神情已经自若了许多,她高声夸赞道:“你做得对。”   “事权从急。我到底是女人,心慈手软,在此决断上不如你。”   “殿下谬赞,”陈楚躬身道,“属下不过是奉大人的命令行事。”   “依你看,我们的人,能挡住他们多久?”知道朱政在军事上并不如陈楚,所以嘉善直接询问起陈楚的意见。   陈楚道:“他们若没有弩,几天几夜不成问题。可一百多只弩的威力不容小觑,手下们到底是肉体凡胎,属下只能跟公主保证守住一夜。”   一夜……   那可能要落为被动了。   这些人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来包围长春观,那么京城里必然已经陷入了风暴中,大概率是不会有援兵的。   嘉善来长春观的目的,正是因为长春观距离京里甚远,无论京城有什么事儿,都牵连不到这边。   可惜,她跟展岳都没有想到,赵佑成竟还能调动京城以外的兵马。   现如今,倒令她反陷入到了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里。   嘉善的眉头轻轻蹙起。   “我有一个办法。”   嘉善抬首,循着声音找到了说话的这人。   自从朱政和陈楚进来以后,齐氏便一直抱着弘哥儿缩在塌上,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尚是她第一次开口。   齐氏唇齿间吐词清楚,她的声音低沉有力:“平阳侯世子没有怎么见过我和公主,弘哥儿与瑄哥儿的年纪也差不多大。只要我们互相换了衣服,我做公主的打扮出去,平阳侯世子一定认不出来。”   “我可以抱着弘哥儿去与他们谈条件,让他们放掉除我们以外的人。公主到时再与小公子找机会脱身。”齐氏说。   嘉善凝视了齐氏一会儿,道:“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太冒险。你若露馅,你们母子都活不下来。”   李维安不会杀真的大公主,可对一个假的冒牌货,却绝不会大发善心。   早已料想到这个结局,齐氏的目光出奇地平静,她道:“公主陷入此番情境,也有我母子之故。妾身卑贱,没有什么能为公主做的,仅仅以此聊报一二。”   嘉善只是一言不发,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去摸了摸桌上光滑冰冷的棋盘。   陈楚却忽然抬头,和悦道:“夫人若真有此心,属下还有一计,想请夫人配合。”   齐氏道:“请讲。” 第131章   陈楚眼里闪过一抹而过的惭愧, 不过很快就隐去了。他道:“属下的方法虽能保公主与公子脱身,但也需人殿后。如若公主迟迟不现身,只怕平阳侯世子会察觉出端倪来。”   说着,陈楚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往齐氏的方向看了一眼,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齐氏是个聪明的人, 很快就明白了陈楚的意思, 这个时候,她已别无选择了。齐氏抬起眼,平心静气地问道:“你的意思, 是让我与弘哥儿扮做公主与小公子, 留在此处拖住他们?”   陈楚道:“是。若夫人愿意,这将是最好的办法。”   “夫人放心, 我只会带一小半人走,留下数十兄弟保护你们。”   数十兄弟……   陈楚才说过, 以他们的人, 最多能抵得住一夜,若再减去一小半与陈楚,恐怕只能守得住半个晚上了。   半个晚上过后, 她与弘哥儿的生死,可能就真的要交给天命了。   只是眼下, 她还有得选吗?   齐氏心里很明白, 外头的这场风波是源于一场什么样的政治争斗。若是展少瑛那方赢了,以展少瑛与张氏的为人,她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去。但若是嘉善这方赢了,展少瑛势必要身败名裂, 身为他的妻儿,她与弘哥儿难免要受牵连,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只有嘉善能将她脱离苦海。   不如赌一把!   齐氏思忖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牢牢牵紧了弘哥儿的手,道:“我愿意。”   “只盼公主能兑现当日的承诺。”   什么承诺?嘉善曾应允过,会助她与展少瑛合离。不过是后来齐氏有了弘哥儿,此事儿被耽搁了下来,嘉善以为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就连齐氏自己也真的放弃了。   可是这次,展少瑛拿她和弘哥儿作饵,给弘哥儿下药,显然激怒了齐氏,也忽视了一个母亲的护子之心。   嘉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道:“好。只要你我还有相见之日,我必会帮你。”   “也请你们,一定要保重。”嘉善言辞恳切。   她很明白齐氏此举,实在是拿弘哥儿和齐氏自己的命在做赌注……   陈楚见嘉善略有犹豫,便只能低声道:“公主,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您还怀着身孕,小公子又这样小,实在不宜耽搁,请您带着小公子跟我来。”   “还有居士,您也请。”陈楚侧过身,不忘恭敬地对身旁的汝阳长公主说道。   陈楚思虑周到,嘉善这回是来长春观避难的,当然不可能将作为观主的汝阳长公主留在此处,否则岂不是大不义。   谁知汝阳却笑了笑,平静地说道:“你们走吧,我与她俩做个伴。”   “姑姑,”嘉善拉住汝阳的手不肯放,“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你若不与我一同走,让我良心何安。”   汝阳这话倒不是谦辞,她笑着说:“自你姑父走后,姑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你走了,有人能扮做你,我走了,谁能扮做我?”   “再说,我是红尘之外人,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不会有生命危险。”汝阳用力掰开了嘉善的手,“你快带着瑄哥儿走吧。”   嘉善哪里肯,只叫道:“姑姑!”   汝阳看了齐氏一眼,说:“我留在此处,还能与他们娘俩相互照应。”   “不必担心我。”汝阳加重了语气说,她撇过头去不再看嘉善,显然是心意已决。   嘉善只得强忍心中的不安,她抱起已经熟睡的瑄哥儿,侧首看了齐氏与弘哥儿一眼,肃然道:“千万坚持住,我会派援兵来。”   齐氏忍不住眼眶泛红,她摸着弘哥儿柔软的发丝,坚定道:“是。”   语毕后,嘉善再无多的话,她肃然转身。   陈楚忙招手,有十几个人训练有素地悄悄撤了回来。陈楚带着嘉善走到了内室的书柜前,他涨红了脸,双手使力,那两组书柜竟从中间分开,露出了一条每次仅能供一人通行的密道来。   嘉善讶异不已:“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嘉善日日住在这间院子里,陈楚却从没进来过,他如何会发现这有条密道?   陈楚道:“您先随属下进来,属下再帮您解疑。”   密道的空间狭窄,嘉善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抱着瑄哥儿,实在力有不支,只好将瑄哥儿交给陈楚。   除了陈楚,前方另有一人拿着蜡烛探路。侍卫们都有条不紊地,更让嘉善惊讶的是,他们似乎很熟悉这条路。   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陈楚才敢真正松口气。   见嘉善正在用手去试探着脚边的泥土,陈楚便知道瞒不过她了,他主动道:“这条密道,是两个月前,大人秘密带我们挖的。”   眼前的烛火明明暗暗,陈楚的声音也在这个空旷的密道里显得分外清晰有力。   陈楚道:“大人说,若出现了困兽之局,这将是您与小公子的最后一道保险,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让公主知道。”   两个月前……   嘉善仔细回忆着两个月前的事情,那会儿傅骁已经出事,安国公也开始了缠绵病榻,她过安国公府探望,初初得到了张氏下毒的消息。   原来,从那么久以前,展岳就在为今日未雨绸缪吗?   嘉善的眼中有一丝凝重。   她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信安居士知道这条密道吗?”   陈楚迟疑了下,方回:“不知。”   嘉善还想说话,最前面带路的人却激动道:“出来了!”   月光一泄千里,忽地照亮了整片大地。   嘉善未说完的话,便顺势默然隐在了口中。   陈楚道:“属下特地在山下留了十匹快马,这就去牵来。看如今的形势,京城恐怕回不去,属下就近护送您去京郊田庄。”   京郊田庄可谓是展岳的老巢,里面皆是展岳最为忠心和得力的下属。嘉善刚出京的时候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敢去。眼下的形势,却正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他们这个时候去京郊田庄最合适不过。   一来,京城有何异动,可随时便宜行事,二来,除了京郊田庄外,陈楚也信不过别的人了。   陈楚今夜已经在嘉善面前展露了他的本事,嘉善本也觉得能靠得住他,于是答应了:“好。” 第132章   一行人护着嘉善往山下的方向走, 山脚不显眼的位置上,有一处小茅屋,茅屋里果然如陈楚所说,养着十匹快马。   算上嘉善与瑄哥儿, 他们总共是二十人, 两人一匹, 正好够数。   嘉善到底是嫡长公主,擅长的不仅仅是平常的绣花管家的事情。在骑射功夫上,她纵然比不上展岳这等男子, 普通的御马还是不成问题。   嘉善一手翻身上马, 一手将瑄哥儿抱在身前,也幸好瑄哥儿这孩子尚算乖觉, 一夜的折腾,他倒没有任性抱怨, 只是哈欠连着天。   看着瑄哥儿熬红了的双眼, 嘉善一边忍着心疼,一边不住地开始快马加鞭。   刚刚驶离长春观的方向,前方就传来了轻微的骚动声。   陈楚正冲在最前面, 见此,他连忙拉紧缰绳, 低声道:“前面有人, 找地方就地隐蔽,先保护公主与小公子。”   马上有人牵住了嘉善的马,护着她与瑄哥儿隐在了草丛里。   前方的人马也逐渐靠近,在月色的映照下, 领头人的那张脸很快映入到了嘉善的眼帘中。   “是他,”嘉善目光一顿, 大惑不解道,“他不是去了西北吗……”   来的人竟然是如今的金吾卫都指挥使,那个已经被章和帝派去西北的吕思贤。   吕思贤是永宁侯世子,与展岳的私交甚好,世子夫人也曾向嘉善示好过,只是目前正是生死关头,嘉善不敢拿自己与瑄哥儿的性命去冒险。   于是,一行人仍旧在暗处按兵不动。   吕思贤此时却停了下来,他道:“再往前是长春观的方向了,你确定他们去了长春观?”   “是。属下日夜未合眼的追踪,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吕思贤奇怪道:“长春观里只有一个信安居士在,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从边关赶来,找信安居士一个出家人做什么?”   停下来思索片刻也未思索清楚,吕思贤再懒得想了,干脆道:“管他们做什么,先抓到人再说!”   他们御马离开,嘉善却也思虑清楚了,她对身旁的陈楚说:“我们跟上他们。”   陈楚道:“公主?”   嘉善怀里抱着瑄哥儿,未有片刻的犹豫:“吕大人是忠心父皇的,否则父皇不会让他这个时候去西北。何况他与驸马相交甚笃,我们此时出去,凭吕大人的身手,必能护我们周全。”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也是冲着李维安等人去的。叫住他!我们与他们的人一起,活捉李维安!”嘉善恨恨道。   陈楚不想嘉善还有这样的胆略,片刻的死寂过后,陈楚忽然大笑道:“好!不愧是公主!”   他们几人重又翻身上马,不过须臾,便追上了吕思贤等人。   吕思贤见到嘉善在此,不由地大吃一惊:“公主怎会在此?展砚清呢,也在吗?”   陈楚把京里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吕思贤听完后,眼角顿时流露出了冷意来:“好一个鲁王,好一个李维安。”   “砚清既然将公主率先送出京城,想必京城里已有了万全的应对,公主不必担心京城的安危。”吕思贤抿着唇,目露厉色,“倒是这个李维安,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西北的哪位大将与他私通。”   吕思贤大手一挥,豪气千云地道:“走!这就去随我捉拿乱党归案!”   长春观里,齐氏与弘哥儿还未来得及冒充嘉善出去,陈楚留下来的人尚在与他们周旋。   李维安本来已经等得极其不耐烦,预备强攻了,不料他的弩|箭还未用上,他们的人马却先一步被射倒了几个。   “是谁?”李维安顿时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前后张望,他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赶来长春观。   京城里的胜负绝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就见分晓,会是谁来了?难道展砚清不顾忠孝,私自带人出京了?!   “你吕爷!”   吕思贤人未到,弓箭先至。吕思贤在金吾卫和神枢营都待过,骑射的功夫只比展岳略逊一筹,对付一个半桶水的李维安绝不成问题。   何况他们还占据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先机。   吕思贤先让人冲着他们手上的弩|箭射,没有了弩|箭的加持,李维安的手下很快溃不成军,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被吕思贤与陈楚联手秒成了个渣渣。   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吕思贤的手下很快来报:“大人,我们追踪的那几个突厥人都在这里。”   “有死伤吗?”吕思贤问。   手下答道:“有两个死了,其余的也都受了轻伤,不过领头的被我们活捉了。”   吕思贤满意道:“行,绑起来,到时候一起押进京城里。”   “那……平阳侯世子呢?”手下犹豫着问。   这回不等吕思贤回复,嘉善率先道:“逆臣贼子!一道绑起来。”   “是。”   长春观里,此刻正满地的血腥,地上还散落着打斗时掉下的兵器。   陈楚等人正在收拾院子,京里尚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嘉善与瑄哥儿多半还要在此继续休息。   嘉善站在长春观门口,正与吕思贤搭话:“这次,要多谢吕大人相救。不过,大人不是去了西北,怎会在这里出现?”   “此事儿,真是一言难尽。”吕思贤感叹一声。   “陛下派臣去西北,明里是为了帮助安定侯退兵,暗里却让我调查清楚,西北是否真有人暗中通敌。”   “我到西北不足一月,发现突厥人竟在私下入境,于是使了个障眼法,一路追踪到此。”   嘉善沉思良久,问:“那,大人在边境,可有听到傅骁的消息?”   吕思贤语气微顿:“听过些许。这便涉及军事机|密,恕臣不便说与公主。”   好在嘉善没有纠缠,她只是敛了敛眉,道:“既如此,便罢了。我这里如今已经安全,京城却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大人稍作休整后,还是赶快入京吧!”   吕思贤非常感谢嘉善的善解人意,忙行了个礼,答道:“是!”   皇宫里,承乾宫。   宫门紧闭,灯火通明。庄妃穿着华服,直直地坐在梳妆台前画眉,红烛高照,她坐在光影里,一张脸好像一如刚进宫时的模样。   “娘娘!”窦嬷嬷一路小跑着进寝殿。   庄妃画眉的手一顿,终于忍不住地转过头去,她深深地看向窦嬷嬷,沉声问:“怎么样?”   窦嬷嬷笑着答:“还是让鲁王殿下亲自跟您说吧!”   窦嬷嬷侧过身去。赵佑成的身影显现了出来,他穿着一品亲王服,抬起一双漆黑的双眸,一字字清晰道:“成了!” 第133章   庄妃直接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 连身怀六甲的鲁王妃也扶着肚子,快步走到了庄妃与赵佑成跟前。   鲁王妃的面色还如平常一般平稳而从容,只是隐隐颤抖的嗓音还是显露出了她的紧张,她问:“全部都成了吗?宫外如何, 与卫子谦有过联系吗?”   赵佑成激动地点着头:“宫里已尽在我们掌握中, 宫外也燃了信号, 一切都成了!”   “你父皇呢?”庄妃问,“你见过他没有?”   提起章和帝,赵佑成还是有几分紧张。他沉默了会儿, 垂眸道:“父皇那边是秦王叔去的。等全部事情处理完毕, 我再去见父皇。”   赵佑成是章和帝一手教导的,到底余威尚存。赵佑成联合秦王逼宫, 乃是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提到要面见章和帝, 他便有些不安了。   庄妃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胆怯, 她的眼眉微微挑起,柔声道:“你父皇老了,再厉害的老虎也要掉光牙齿的时候。日后的天下, 做主的是你。”   赵佑成点点头,他的瞳孔黑沉沉的, 像是一轮被乌云遮住的隐月。   比起母子二人对章和帝的讨论, 鲁王妃则郑重严肃地问道:“殿下今晚有见过秦王吗?”   赵佑成无所谓地摇头说:“尚未。秦王叔还在东宫那边处理赵佑泽的事情。”   所谓的“处理”当然便是“杀人灭口”这等腌臜事儿。即便赵佑成与赵佑泽已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为了身后清史,赵佑成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正好秦王主动提出来替他解决了赵佑泽,既然如此, 赵佑成何乐而不为呢。   听到赵佑成这样讲,鲁王妃连忙几步走近到赵佑成身边去, 她的面孔紧绷起来,低声说:“殿下听我一句,现在马上带人马去围住东宫,无论是秦王还是赵佑泽,都不要放过。”   赵佑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这合适吗?”   “西北那边一直是秦王在联系,除去他以后,若西北生乱……”   “那时候你已经是皇帝了!”鲁王妃的气度沉着,她掷地有声道,“秦王是以你的名义说服的安定侯,安定侯定不会反你!殿下上位以后,可以仍然重用安定侯。安定侯是聪明人,绝不会为了秦王的事情犯上作乱。”   鲁王妃见赵佑成还在犹豫,索性也不藏着了,她的脸上闪过狠戾之色,硬声道:“秦王夫妇城府极深,又与西北一直有牵扯,殿下登基后,其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此人决不能留!”鲁王妃冷冷道,“请殿下即刻带兵去东宫将他与赵佑泽一并除去。”   赵佑成眉头紧皱,显然还在犹豫。   “好,好胆识!”   一道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房门被一脚猛力踹开,秦王竟然直接从宫门处走了进来。   他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唇角微挑,像是猫抓老鼠一般,带着戏弄的说:“早听说李家教出了个好女儿,果然非同凡响啊。”   秦王轻挑的目光上下扫过鲁王妃隆起的肚子,大笑着说:“但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还是不教为好。”   赵佑成几人都吃了一惊,心下不由惊惶起来。这承乾宫外还有他的侍卫在层层守护,秦王是怎么能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   还是庄妃最先反应过来,她克制着紧张与颤抖,微笑着说:“深更半夜,王爷怎么走到内宫里来了。”   秦王看也没看她一眼,故作奇怪道:“娘娘不是要说,这于理不合吧?你并非皇后,从不是我的正经皇嫂。说得好听是贵妃娘娘,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个妾罢了。那些叔嫂间的规矩,就别拿出来见笑于人了。”   庄妃从没有见过秦王如此不客气的一面,也几乎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嚣张。她先是怔住,随后,便扬眉怒道:“王爷还是放尊重些。”   秦王哈哈大笑,漫不经心地说:“娘娘不会还没认清形势,打算给我摆太后的派头吧。”   他好似轻声细语地,目光却一寸寸地冷凝下去,让人看着胆寒。   赵佑成简直是强撑着腰板,勉强笑道:“王叔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叔不是去东宫了,赵佑泽现在如何?”   秦王大笑出声,扬声道:“莫急着操心他,你待会儿就会见到他的!”   秦王这话几乎就是明示了他此时来承乾宫的意义。赵佑成与鲁王妃对视一眼,俱都目光僵直。   内室里烧着火炉与地龙,被踢开的大门却不时飘了几片飞雪进来,使人忽地又从暖房里一下坠入冰窟窿。   秦王用暧昧的目光扫过鲁王妃,笑道:“不过你这王妃十分有趣,我倒想继续见识一下她的本领。”   “王妃说得对,斩草要除根,不然,后患无穷啊。”秦王特意将尾音拖得很长,像是一个享受捕猎的猎人般。   听了这话,赵佑成长吸一口气,好像心肺之中也吸进了层层寒霜。   鲁王妃挺着肚子,撑开险些被冻住的口舌说:“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过奖了。”秦王的眉眼中都写满了志得意满,“你们既然敢与虎谋皮,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皇嫂。”又有一道声音突兀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太早了。”   一个堪比姑娘般清秀的人缓缓地领着侍卫走了进来。他的五官清隽秀丽,及至走到亮处时,才发现这人居然穿着一身戎装。目光所致之处,已是英气表表,锋芒毕露,再不会觉得像个姑娘。   来的是赵佑泽。 第134章   见到赵佑泽, 秦王眼中的惊讶较之赵佑成更甚。但他的城府极深,第一时间先端详了承乾宫一圈。   承乾宫里此时正布满了他的人手,不管外头情势如何变化,在这承乾宫里, 要想拿下他却绝对是千难万难。   多了此想法, 秦王缓慢地给自己找回了点儿底气。   他盯着赵佑泽, 说:“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聪明。”   “秦王叔过奖。”赵佑泽的语气平淡。他的眸子如一方润墨一般,从来都是清澈端方的,可今日却隐隐地投出了些上位者才有的威严与决断。   “既然我能平安到此, 那么王叔, 您应该能想到佑棋皇兄的下场才是。”赵佑泽看着秦王,不动声色地道了句。   秦王不由一怔。   赵佑棋是他的嫡长子, 他与秦王妃鹣鲽情深,府上虽然也有侧妃和庶子, 但是赵佑棋早前就被封了世子, 是他悉心栽培长大的,二人父子之情极为深厚。   此次逼宫,他见大势已成, 遂放心地将赵佑棋留在了东宫善后,自己则亲自来了承乾宫料理赵佑成等人, 没想赵佑泽竟是个这么难啃的骨头。   想到赵佑棋, 秦王默了一瞬。   再抬起头时,秦王却轻描淡写道:“不过一子罢了,随你处置。”   “不愧是秦王叔。”赵佑泽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可惜佑棋皇兄听到这话, 只怕要伤心了。”   赵佑泽目光一转,轻轻说了句, “大皇兄,你在今晚,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赵佑成在看到赵佑泽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在五味杂陈。喜的是,赵佑泽不似秦王那样心狠手辣,至少他能保住性命。忧的却是,既然赵佑泽还健在,那么父皇……是不是也一并知道了他与秦王的所有谋划。   父皇会如何处置自己?   赵佑成有些笨拙地张嘴:“我……”   “四弟,”这个时候,依旧是鲁王妃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她瞧了眼赵佑成,笑得很平静乖巧,“今夜的事情,鲁王从不知情。一切的谋划皆是平阳侯府与秦王所勾结。秦王之所以会来承乾宫,不过是因为事情败露,想要挟持贵妃与鲁王。”   此话一出,不管秦王和赵佑成下场如何,但是鲁王妃和平阳侯府一定会万劫不复。   赵佑泽的目光轻轻瞥向鲁王妃,其实赵佑泽曾几次从嘉善那儿了解过鲁王妃的为人,也多少听说过她与赵佑成夫妻恩爱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鲁王妃竟会为了赵佑成,甘愿牺牲掉平阳侯府的所有人。   赵佑泽饶有耐心地听鲁王妃接下来的内容。   鲁王妃的语调居然还是那样柔和,她的嘴角轻轻扬起,好似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说怎么样大逆不道的话:“鲁王到底是陛下的儿子,自幼得陛下教导,怎敢有那狼子野心,逼宫弑父呢。”   这是在逼着章和帝为了皇家名誉,保住赵佑成了。   赵佑泽抬起眼,头一次正视起鲁王妃来。   承乾宫里的灯光与火光连成一片,唯独少了日光的照耀,这使得这座宫殿,在此刻徒增了几丝阴森的味道。   赵佑泽的目光反复在赵佑成、秦王以及鲁王妃几人身上转了几个圈,几息后,他心思微定。   “今夜的事情,还需父皇圣意裁决。”赵佑泽道,“不是皇嫂你三言两语说了算的。”   这话,却已是透露出皇宫内外早已尽在他与章和帝掌握之中的意思。   秦王的脸色一阵泛白。说到底,鲁王毕竟是章和帝的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可自己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他怔怔地睁开眼,环视了一圈周围自己的人手,目光复又盯向赵佑泽,凶相毕露,显然是打算鱼死网破。   然而,不待他号令,赵佑泽却先一抬手,扬声道:“今夜宫变,秦王与其世子皆在混乱中应弦而毙。”   话音刚落,还不及众人反应,一道流矢已经穿过内殿的大门,带着赫赫风声,向秦王而去。   这刹那,赵佑成仿佛听到了秦王喉骨破裂的声音,只见秦王连最后抬手捂住鲜血的力气都没有,便轰然倒地。   赵佑成吓得接连后退了数步,他本能地一手盖在了自己的喉咙上,楞在当场。   赵佑泽则是向门外的楚锡轻颔首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乾清宫。   宫殿里烧着暖和的地龙,将一室风雪都隔绝在外。章和帝披着外袍,背手而站,殿里除了陈功,此刻再没别的人伺候,好像今夜的一切纷争都与这间宫殿无关。   陈功悄悄为章和帝添上茶,低声道:“禀陛下,都处理完了,四殿下正往这儿来。”   章和帝默然不语,半晌后,他开口道:“放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陈功道:“是。”   虽说在天家,父子相残是常有的,可今夜发生的事情,还真是让人一句都不敢多问啊。 第135章   赵佑泽的脚步声很轻, 不知是特意放轻的,还是出于他身量纤细的原因。   这个儿子其实一直不算很像自己,章和帝抬眼望去,一下就望到了好远的时光。   他忽地记起赵佑泽出生那一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 又逢豫州大旱。人人都说那年不是个好年景, 盼望着皇后的嫡子降世, 能天降福星,冲一冲晦气。   可谁也没料到,中宫皇后的嫡子, 竟生来就会双目失明。这好像更加印证了此不是个好年景的说法。   但章和帝实则是不信这些的。   天知道他有多盼望这个孩子出世。嘉善冰雪聪明, 本已是万里挑一了,但终究有一点不好, 她无法继承大位。若皇后能再生个属于他们的男孩儿,他必会悉心教导, 以储君的标准去培养他。   他们的孩子, 一定会幸福地长大,未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即便到后来, 天不从人愿,元□□来有疾, 不能为君, 章和帝也没准备吝啬自己的父爱。   可是,他又想起裴皇后临终前,郁郁地抓着他的手,始终念念不忘的几句话。   “陛下, 您多爱元康一分,在将来, 便是多害他一分。其实陛下若能废了我的皇后之位……对元康才是最好的。他还这么小,又占着嫡子的名头,岂能不遭人妒恨。但臣妾,又舍不下嘉善啊。她不应该因臣妾和元康的过错,失去嫡出公主的名头。她只是个女孩儿,陛下喜欢她,她未来才能嫁得更风光。”   “陛下,臣妾是个母亲,臣妾真不知该怎么办……”   “臣妾对不起您,没能给您生下一个健康的储君……”   裴皇后最后的一滴泪,滚烫得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章和帝像是被烫着般,缓缓地抬起手,摸着她的脸说:“朕不怪你。只要是我们的孩子,都好,都好。”   裴皇后眼中清澈,却再没有了生机。   他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见他的话。   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上,离开了他。   章和帝猛地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发现赵佑泽已经站在了他跟前,向他行礼道:“父皇,儿臣幸不辱命,都处理干净了。”   “秦王与秦王世子皆已毙命,鲁王等人被软禁在了承乾宫。九门那边也没出任何差错,卫子谦被拿下,有大姐夫坐镇,其余的人不成气候。”   这个孩子,这个裴皇后放心不下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呀。他医治好了身上的顽疾,还有了自己的獠牙和翅膀。   章和帝望向他年轻俊秀的脸,低声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鲁王?”   赵佑泽处变不惊地抬头:“鲁王以下犯上,是为谋逆。想要弑君弑父,是为不忠不孝。”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说起来面不改色,章和帝不由微微睁眼看他。   赵佑泽的眸子漆黑,并无害怕的意思,继续说道:“但鲁王到底是父皇的子嗣,自幼得父皇教导。既然秦王父子已经伏诛,儿臣以为,为了父皇的颜面,便不必将鲁王牵扯进来。不如撤了鲁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圈禁在凤阳也就是了。”   章和帝沉吟片刻,看向他,半开玩笑道:“打虎不死,后患无穷。”   “鲁王不是虎,”赵佑泽言之凿凿道,“儿臣能辖治他。”   章和帝笑了,点头道:“好。”   “按你说的办。”   他想了想,又说:“鲁王妃与平阳侯府一同参与谋逆之事,此为灭族重罪,罪不容诛。”   想到适才那位一身孤胆的女人,赵佑泽顿了顿,方才低首道:“是。”   他略一抬首,说:“还有承乾宫的庄贵妃娘娘,该如何处置,请父皇示下。”   章和帝偏过头去,看了眼宫外半谢了的梅花,怔楞片刻。   几息后,他说:“贵妃大逆无道,与鲁王妃一同犯上,念在这几十载恩情的份上,赐她三尺白绫。”   “淑娴性情乖张,与忠义伯府并不相得。朕一念之差,成就一对怨偶。往后的日子,让她青灯古佛,在道观里度过吧。”   章和帝的嗓音冷淡,几句话之间,已经定了无数人的命运生死。赵佑成和淑娴终归是龙子龙孙。哪怕赵佑成欺君罔上,谋逆反叛,可虎毒不食子,他还是留了赵佑成一条命,庄贵妃与鲁王妃却没这么幸运了。   至于淑娴,这孩子从来都是不知高低的。未免她在赵佑泽即位之后再兴风作浪,做些无谓的念想,章和帝干脆直接出手斩断她的红尘。这也是在明示,鲁王这一脉,将彻底跌落尘埃,不会再存在任何逆风翻盘的可能。   在这大刀阔斧间,一场宫闱叛乱被顺利地解决了。   赵佑泽领完命,刚准备退下去善后,章和帝忽地又叫住他。   “元康。”   赵佑泽走出两步复又停下:“父皇。”   章和帝凝视他,忽然问:“对展砚清这个人,你怎么看?”   赵佑泽并未犹豫,用他特有的清朗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姐夫有出世之才,儿臣以为,他不该因门第身份之故困宥于一方天地中。”   章和帝道:“你与嘉善自小感情深厚,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展砚清又是所有驸马里最具本事的一个,他可以为你所用,可以掌兵权,当朝廷重臣,但也正因他是驸马,这一生,他不能做封疆大吏。”   前朝的驸马地位低下,基本都只领个四五品的闲职,可以算是最苦逼的皇室宗亲了。本朝的驸马则不一样,太\\祖皇帝爱惜公主,最初选驸马时,许多人选都是系出名门的嫡长子,这样的人才,如果只担闲职,那就太过大材小用。   展砚清也是如此。   可驸马有驸马的坏处,驸马是皇亲国戚,当了驸马以后,所有皇子都会跟他有亲戚关系。偏偏他却是个外姓人。   太过信任驸马,可会存在改朝换代的风险。   这样的话,章和帝没有明说,他相信赵佑泽能领悟。   赵佑泽果然明白,他大大方方地说:“是。父皇想教儿臣制衡之术,儿臣知道。”   章和帝“嗯”一声,微微闭上眼,不再言语。   这一夜,展岳一直坐镇京城,直到宫里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他才换了身衣裳,匆匆地打马而出。   赵佑泽来寻人的时候,已经不见展岳的踪影了,九门提督的人打算沿着路去找。   赵佑泽却道:“不必了。”   这种时候,姐夫除了去接阿姐,不会去别的地方。   也好,今夜九门没有出乱子,是因为有展岳在。他早已身居高位,这夜过后,赵佑泽的储君之位将会稳如磐石,而展岳又要声名大噪了。   树大招风,他也需要适当地敛起锋芒。   赵佑泽唤来楚锡,命他宣读了内阁下发的缴文——卫子谦从前安插的钉子被彻底拔出,九门的兵力,重新布置了。   而展岳呢,他果然出京直奔向长春观的方向。   路上竟然还碰到了从长春观返京的吕思贤,吕思贤向他草草地讲述了在长春观的经过,展岳听得是胆战心惊。   他自认对嘉善母子做了最缜密的安排,但还是没有料到,西北的手居然敢伸得这么长!   幸好,幸好吕思贤机变,及时返京,不然……   展岳一阵后怕,赶忙对他道了谢。   吕思贤道:“此乃我分内之事,你这样可就见外了!”   “赶紧去见公主吧,我也忙着回京复命。”   展岳向他拱手,二人很快告别。   有了这个插曲,展岳更加忙慌地赶路,三天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居然在第二日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到了。   此时,嘉善与瑄哥儿刚起,正与齐氏和弘哥儿一道在院子里用早饭。在吃上面,瑄哥儿一向进得香,而弘哥儿被养得娇些,不太能适应观里的吃食。齐氏只好亲自来喂。   这边瑄哥儿与嘉善已经放下了碗筷,打算换套衣服去园子里摘点水白菜呢,齐氏还在念叨瑄哥儿:“你要不吃快点儿,待会我们都出门去,你可只能在院子里看书了。”   说着话,瑄哥儿已经换完衣服,蹦蹦跳跳地出了游廊。   他小孩子心性,走路也不仔细,连前方有人都没看到,直接一头闯进了别人怀里。   还是展岳将他捞出来,瑄哥儿才手舞足蹈地大声惊呼:“阿爹阿爹!是阿爹来了!”   正好这时嘉善刚换了简装,因为要去园子里,所以她一身荆钗裙布的打扮,分外朴素。   朝阳升起,晨雾弥散,嘉善站在深邃微白的苍穹下,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她嘴角噙笑的时候,有种很生动的美丽。   嘉善睁着漆黑晶莹的瞳孔,声调低柔道:“你来了。”   明明不算久别重逢的相见,展岳却莫名觉得眼眶有些热。   他不顾还有那么多人在场,狠狠地把嘉善掼进怀中,带着粗暴的温柔。   “我好想你。”展岳闭上眼,闻着嘉善身上的馨香,说。 第136章   嘉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齐氏和弘哥儿可还在呢,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紧拥在一起,传出去也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一边这样想着, 一边又觉得心上无比温暖, 恋恋地甚至不舍得和展岳分开。   见此, 齐氏忙低下头,目不斜视地抱着弘哥儿走了。   瑄哥儿则趁机钻进两人中间来,抱着展岳的大腿, 扬声道:“阿爹阿爹!你怎么不抱我!我也好想你哦!”   “我前几天还生病了。”说着, 瑄哥儿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打算挤出几滴眼泪来。   展岳闻言, 终于放开了嘉善。他蹲下身,复将瑄哥儿抱进怀里。   展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低头问:“快让阿爹看看, 现在病好了吗?”   “嗯!”瑄哥儿重重地一点头,他趴在展岳肩上,轻声说, “阿娘也很辛苦,那晚一直抱着我赶路, 我听丹翠说, 阿娘昨天吐了好久……”   展岳目光一顿,望向嘉善微微隆起的肚子,双眼中流露出心疼和歉疚之意。   嘉善看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忙上前去牵住他的手, 笑着说:“别听这孩子瞎说。他没生病,不过是流了几次清水鼻涕, 我也只是孕吐的正常反应而已,实在不值得一提。”   她笑起来的时候端的明眸皓齿,展岳看得喉头滚动,遂一手抱着瑄哥儿,一手再次将嘉善揽进怀里。   他的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无尽温柔,盯着她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嘉善微微一笑,主动地拥着他,顺手也摸了下瑄哥儿毛茸茸的脑袋瓜,她说:“好啊。”   这一刻,好像风停了,云也静止了,万物流转都舍不得打扰他们。   展岳低首,轻轻地吻着嘉善的鼻尖。   光天化日下,怎么好意思!嘉善红着脸推拒他,展岳叹了口气,专注地看向她的唇,轻声道:“走,进屋说。”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展岳身上难免有风尘仆仆的气息。嘉善唤了人来给他沐浴梳洗,又重新给他穿了身整洁干净的衣裳。   嘉善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我带瑄哥儿去玩,你留在这儿睡会儿,歇息好了我们再回京城。”   展岳说:“你们去就是,我不累。”   他招手示意,剑兰很快过来了,展岳吩咐道:“让陈楚和朱政来见我。”   听到他要传陈楚朱政两人来,嘉善很快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嘉善不由心中一跳,晓得他已经知晓了在长春观发生的来龙去脉,于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虽然我也恨极了,但是你别杀展少瑛,别为他脏了手。”   “哼。”展岳此时还不知展少瑛说过的那些不知死活的话,不然早就第一时间把他给剁了。但是展少瑛敢私下来此处的,还是让展岳勃然大怒。   展岳冷哼一声,道:“你放心,杀他太便宜,我已想好了别的方式来料理他。”   嘉善点点头,她并不关心展少瑛的死活,只是不想让展岳担一个滥用私刑,戕害同族的名声。   嘉善说:“我答应了会帮齐氏合离,但弘哥儿毕竟是展少瑛的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展少瑛被判谋逆,就算别的人能不被株连,弘哥儿的一生也肯定是毁了。”   展岳沉吟了片刻,笑说:“这个我自有办法,保准不会牵扯到弘哥儿,还能让他日后稳稳坐上安国公的位置。”   “真的?”嘉善一喜,瞥着他说,“什么法子这么厉害?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去讲给齐氏。”   “那要看公主愿意献出多少诚意了。”展岳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粉嫩的嘴唇。   嘉善呼吸一滞,欲说还休地瞪了他眼,走上前去轻轻亲吻他的唇角,然后,在展岳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又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不说算了,还欺侮我,跟我讲起条件!”嘉善凶巴巴道。   展岳忙拉住她,讨饶道:“不过一个玩笑,我哪里舍得……”   展岳缠着嘉善,又絮叨了一炷香的时间,嘉善方才从里屋离开。出来的时候,她嘴唇微肿,特地又整了衣裳,就连发髻都好像是重新扎过。   陈楚和朱政早就到了,只是碍于公主在里头,不敢贸然进去。现下见嘉善终于出来了,二人目不斜视地行过礼,忙去拜见展岳。   展岳从朱政口中听到了展少瑛的那些放肆之语,当即脸色铁青,他没有发作,只是面色冰冷地凝视着屋前的砖地。   死一般的寂静在顷刻间弥漫开来。   陈楚追随展岳多年,很了解他的为人脾性,清楚这是暴怒来临的前奏,只低着头不敢说话,恨不能把刚才朱政转述的那几句“我想要你”从耳朵里给挖出来。   “陈楚。”展岳终于开口了,他的语调冰冷,一身从战场带来的戾气无处可安放。   陈楚忙道:“属下在。”   展岳的双眸如刀如剑般,他抿紧嘴唇,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你去,把他废了。”   感受到了展岳身上肆虐的气息,陈楚忙喝一声:“是!”   他脚步不错,一刻不敢耽搁地去了展少瑛的院子里。   展岳深呼一口气,片刻后,他一掌下去,旁边的一张桌子轰然倒塌。   朱政害怕地跪了下来,展岳却上前去扶起他:“你做得很好,护主忠心,勇气可嘉。等回府了,我与公主会对你另有封赏。”   “多谢驸马,属下不敢居功。”朱政边说着,便擦去额角留下来的汗滴。   他从没有见过驸马这个样子……当然也会猜到驸马听到展少瑛的话,肯定要发雷霆之怒。只是,这样的戾气,这样的凶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毕竟驸马在公主面前,从不会如此的。   是啊,也许驸马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那么温情吧?朱政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低声道:“只要公主无恙,属下就算幸不辱命了。”   展岳“嗯”一声,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朱政便退下了。   京城。   这几日安国公府出了桩新鲜事儿,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议论。安国公世子的大公子,被人从一辆马车上给扔了下来。   扔下来的时候,大公子衣衫不整,颜色苍白,两腿间还鲜血淋漓,亵裤被染得像枫叶一样红。而大公子本人,则一直捂着某处不可告人的地方,喃喃呻\\吟。   百姓们都猜测,大公子可能是碰到了什么歹人,被……被……生理性阉了?   天子脚下,是谁这么大胆啊?   托了赵佑泽的福,那夜的宫变解决得悄无声息。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妨碍,只是睡一觉过去,觉得这些时日京城的将士好像在频频换防。不过这也无所谓,他们只关心柴米油盐,以及关心……安国公世子的大公子,到底是不是成了太监?   安国公府。   自从展少瑛被送回来以后,安国公府的大夫就没断过,每一个进来都摇了摇头,劝一句“节哀”。   张氏的眼睛已经哭得像核桃仁一样,几日来,她魂不守舍,看着衰老了不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张氏抓紧展少瑛的手,哭个不消停地说,“我这就进宫去告御状!瑛哥儿,你别怕,娘去帮你讨回公道来!”   展少瑛的一张脸毫无血色,他断续地呻\\吟道:“好疼……我好疼……”   “瑛哥儿,”张氏扑在展少瑛的身上,痛哭流涕道,“我的瑛哥儿!”   展少瑛呼吸孱弱,下\\半\\身传来的阵阵痛楚很清晰地告诉他,他现在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受此大辱,还不如杀了他!   展少瑛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陈楚扬起刀,割下他子\\孙\\根的那个画面。   展岳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让他死!陈楚做完这些之后,甚至还拿了上好的金疮药来给他敷着。   他们想要他活着,想要他痛,想要他身败名裂,就是不要他死,展少瑛恨得咬紧了牙。   展泰此时也知道了消息,被人从光禄寺请了回来。他上前去,先看了眼展少瑛的伤势,叹口气问:“怎么会这样?”   “是展砚清!”张氏红着眼,用剥皮拆骨的语气恨道,“是展砚清派人做的!他把瑛哥儿害成这样,我们不能放过他。”   “世子,你去找陛下,你去参他一本!瑛哥儿再怎样也是他的子侄,他心狠手辣,残害子侄,让他一命还一命!”张氏发疯似的吼叫道。   展泰喝道:“住嘴!”   “他是驸马,你指望陛下为了瑛哥儿出头,让公主守一辈子活寡吗?”展泰的眸光寒冷,“今日早朝,陛下已经下旨立四殿下为太子。你日后待公主尊重一点儿,别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听到赵佑泽被立为太子,张氏与展少瑛对视一眼,皆是眉心一跳。   展泰虽然不若展岳有天资,可也为官多年,又是安国公世子,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他犀利的眼神望向展少瑛,严肃问道:“你四叔虽与我们不睦,但绝不是恶意伤人的人。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何会碰见他,把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   “世子,孩子都这样了……”张氏低声劝道。   展泰冷然说:“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张氏犹豫地看向展少瑛,展泰复又喝道:“出去!”   张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   见张氏终于走了,展泰的目光在展少瑛身上打了个转,他直截了当道:“瑛哥儿,你现在说实话,趁你四叔尚未面圣,你还有救。”   展少瑛神色微变。   展泰的语调再次在他头顶响了起来:“说实话。”   展少瑛的眼角溢出泪来,他低低道:“是。”   一盏茶后,展泰从展少瑛房里出来,他面色铁青,没理会站在庭院里等的张氏,直接去了安国公的院子。   夜间,展岳与嘉善刚刚抵达公主府,等待已久的安国公府的小厮就笑意吟吟地凑了上来:“四爷安。国公爷请您过府一叙。”   展岳看了眼嘉善,嘉善轻轻帮他理平衣领,微笑道:“去吧,我在府上热着饭等你回来。”   去吧砚清,去把属于你的那些荣辱给拿回来,去把你娘受的那些委屈,给找回来吧。 第137章   这次被派去公主府请展岳的人, 并非一般管家,乃是安国公府掌管钱财的大管家,跟随安国公许多年了,早已脱了奴籍。岳管家早到了展岳该叫一声爹的年纪, 又因为是安国公的心腹, 在府里一向有些倚老卖老。   这回他对展岳却分外恭敬, 态度甚至称得上谄媚。   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已至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国公府上下却十分安静。   岳管家在前头领路, 态度十足的谦卑:“四爷, 您跟奴才往这儿走,国公爷和世子都在等着您一道用膳呢。”   “奴才听国公爷说了, 您现在身当重任,每日没得辛苦。国公府上的吃食虽比不上公主府精细讲究, 但也是您从小吃到大的。挂炉山鸡怎么样?奴才记得您打小就最爱这个, 从前家宴上,老太君还在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每都让人给您单独留一份。”   “正巧今日府上做了这道菜。还有桂花鱼条、莲蓬豆腐, 都是您爱吃的。”   展岳早知他来的目的为何,只是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冷笑, 并不吃他知冷知热的这套。   “四爷, 到了。”   说话间,已到了正堂。除了安国公与展泰外,竟没多余的人了,连贴身伺候的奴婢和小厮也都没一个。   岳管家亲自引着展岳入席, 替他拉开椅凳:“四爷,请。”   展岳扫了安国公与展泰一眼, 刚准备入座,展泰却率先站了起来,是一个尊敬的姿态,他道:“四弟来了,坐。”   虽说展岳是驸马,官阶上也比展泰高了不少,但在安国公府里,展泰乃是兄长,他是弟弟。展泰实则不需要表达这种尊敬。   展岳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领情。   展岳入了席,几人才有了开箸的架势。   摆在展岳眼前的菜,正是岳管家刚才提过的那道“挂炉山鸡”。见展岳的视线放在这道菜上,展泰便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展泰自然地笑道:“知道你喜欢吃,爹今日特地请了楼外楼的厨子来烧。你尝尝,跟咱们府上的味道可有什么不一样?”   说着,展泰便作势亲自替展岳夹菜。   展岳抬眼,神情中有种淡淡的疏离和矜持,他说:“不劳世子动手,”   被这样不轻不重怼了一下,展泰的神情不变,只是笑说:“举手之劳罢了,祖母的愿望就是咱们府上能够兄友弟恭,合家安康。四弟不必客气。”   展岳微抬眼,言语中有种锋芒毕露的冷峻,他道:“说话归说话,别扯上祖母。”   展泰笑了笑,并不介意展岳的冷淡和冒犯,只是道:“愚兄不过是想着你是祖母一手养大,情分到底不假。她老人家虽已故去,想必四弟仍在时时挂念祖母,我这才提上一提,四弟若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展泰一番话风度翩翩,展岳却已有些厌烦这种虚情假意的腔调。他上下打量展泰一眼,说:“这时候再来跟我聊家和万事兴,世子不觉得太迟了?”   “有话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二位身上。”展岳搁下筷子,淡声道。   展泰的目光僵了一瞬,总算失去了他一直在努力维持的风度。   一直没出声的安国公这时扫了眼展岳,接过话道:“好。既然你要开门见山,那我便说了。”   “瑛哥儿是你的子侄,不管你甘不甘愿,你都姓展。”安国公认真地注视着展岳的眼睛,低声说,“既是一家人,我们要求你保下瑛哥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展岳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他斜斜看了安国公眼:“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长春观的来龙去脉?”   安国公道:“知不知道不重要……”   “不重要?”展岳的神情一冷,厉声说,“国公爷久不上朝,连‘谋反’都敢说不重要了。”   “瑛哥儿是不是‘谋反’,不过是看你与公主的一句话。”安国公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们若愿意保下他,那他出现在长春观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公主,乃是一片拳拳之心。”   展岳的目光冰冰凉凉,说出口的话更是冷得骇人:“拳拳之心?国公爷可真是打得好算盘。他欲伤我妻儿,我不杀他已是大恩,照您的意思,我是不是还应该带上公主来安国公府上门致谢一趟?”   安国公拧紧眉头。他们这次是有求于人,早料到了会碰钉子。   可是当展岳一句一句地吐出这些冰冷又陌生的话的时候,安国公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样出尘的容貌、一样澄净却坚硬的眼神,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傅时瑜?   “展见涵,我如今有求于你,为了傅家为了岳儿,我不与你争那些无谓的长短。但你记住,永远记住,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见死不救,你的刻意折辱,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替我拿回来的。”   “你记住了。”   ……   安国公呆了一瞬,忽觉一阵穿廊风急速而来,正扑在他脸上,他好像是被人扇了一面耳光一样,他脸色苍白,怔怔地捂住脸。   “四弟,”在这怔楞间,展泰接过话头,他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瑛哥儿这次的确犯了不赦之罪,只是不忠二字,已经足够定他死罪,愚兄不敢为他开脱。私下里四弟打算如何处置,尽管直言。只是安国公府百年门楣,多少代经营才有了你我的今天。实在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辱了我们安国公府上下百年的名声。”   “爹那句话没有说错,不管愿不愿意,四弟你姓展,就连公主为你生的孩子,他也姓展。一笔写不出两个展字,如此浅显的道理,四弟这样聪明的人,何尝不明白?”   展岳淡道:“世子好伶俐的口舌。”   “世子事事都明白,我却有一点要请你解疑,”展岳侧目看向二人,瞳孔幽深,“你们现在是在与我做交易,还是求我?”   展泰愣了愣,片刻后,他弯下身,十足恭敬地说道:“是我求你。大驸马、展都督,是我在求你。”   展岳垂眼看他,冷淡地说:“以世子的身份,想要求我,还不够格。”   展岳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望向安国公的方向。   展泰面沉如水。他一向是个孝子,即便展少瑛是他唯一的儿子,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为了他们父子受辱。   再张嘴时,展泰语气不再和善:“四弟,那你想怎么样?”   展岳轻蔑一笑,并不说话。   “泰儿,”安国公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后,他倏然开口,“既然展都督意在我这儿,你无需再多话。”   “展都督,”安国公沉声地唤道,“那就当是我与你做交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愿意给。”   展岳:“安国公以为,你阖府上下,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心动?”   安国公抿紧嘴唇,还是展泰平复了一番心境后,主动道:“只要展都督答应我所求,我会向陛下自请辞去世子之位。下一任安国公,下下任安国公,是你和你儿子。”   “呵,”展岳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浓重的讥诮,他脸色冷沉,“世子以为,我很想要安国公这个爵位?”   “安国公府,除了安国公的老脸还值些钱,别的,我看不上。”展岳坦然地迎着展泰的目光,平淡自若地说。   安国公和展泰皆脸色难看,展泰喝道:“展都督,你别太过分了。”   展岳不为所动,冷冷说:“世子,这不是你求人的态度。”   他不再拐弯抹角,伸出素白的手指,目光森寒:“三个条件,只要国公爷答应,我会保下展少瑛,保下安国公府。”   安国公自衣袖中紧紧捏起拳头,他语气凝重:“说。”   展岳目光锐利:“我对世子之位没有兴趣,只要一个保证。”   展泰问:“什么?”   展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下一任安国公,只能是展一弘。”   安国公与展泰脸色微变,展泰的口气更是顿时变得不太妙,他微眯起眼:“他们母子,是你的人?”   展岳斜睨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微警告:“轮不到世子过问。”   展泰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倒是安国公于这点上想得开,反正展一弘是展少英的儿子,只要他的嫡出血脉不假,不管齐氏投靠了谁,都不重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安国公心里对齐氏如此机敏的政治眼光甚至还有几分欣赏。   “可以,这点我答应。”安国公干脆地道。   “第二,”展岳的目光从安国公日益衰老的面庞上扫过,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请安国公给我一封和离书。”   展泰微愣,显然还是不明所以,和离,什么和离,跟谁和离?   安国公却早就明白了展岳的深意,面色一下子难堪起来。他目光深邃,安静地盯着展岳看。   须臾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安国公喉头滚动,嗓音低哑地说:“是……是你娘交代你的吗?”   展岳的眸子里目光清冷:“我娘不是神,预料不到几十年后的事。”   听到这样的回答,安国公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他垂着眼眸,一时并未答应。   展泰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看一眼展岳,复又看一眼安国公,为难地道:“这,从没听说过做儿子的替父母讨和离书的故事。”   “何况人死如灯灭,四弟……”   “世子。”展岳决然打断他,面若寒霜,“你可以觉得被狗咬了一口无足轻重,但我娘品行贞洁,她断不能忍受一生有个无法抹掉的污点。”   “污点”本人此时正在微微颤抖,颤抖完了,似乎是气极,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了笑。   安国公坚定的目光寸寸散碎,他轻声问:“有这个必要吗?”   展岳眼波平静,回答了他一个字:“有。”   “好,”安国公点头,用力地重复道,“好。”   “你是她的儿子,可以为她作主。”安国公牵起嘴唇,年迈松动的肌肉描绘出一张薄情的面孔,“不过一封和离书罢了,我答应。”   “既然和离,我娘自然不再是展家的人,我会将她的坟头和牌位迁回傅家。”展岳理所当然地说。   安国公沉默,并未接话。   展岳说得自然是对的,既然和离了,那么傅时瑜与他就再没有干系了。以后无论生死,无论在阳间还是阴间,他们都将山水不相逢。   安国公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为什么那一个人,死了这么多年,还可以让她亲生的儿子来锥他的心呢?   安国公盯着屋子里几十年未动过的布景,开口说:“随你。”   “至于第三。”展岳的语气顿了顿。   安国公便与展泰一齐看向他,替傅时瑜讨和离书的条件都提了出来,安国公觉得展岳不会再有什么比这更惊世骇俗的想法了。   “等我娘的坟牵了回去,”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请国公爷在傅家所有先祖面前,给我娘,扣上三个头。”   一时静默。   安国公的面色渐渐堆积结冰。   展泰再也忍不住,一声暴喝道:“展砚清,你别太过分了!”   “世子觉得过分?”展岳笑得轻松,说得也从容,他喝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口茶,沉沉的目光扫过安国公,“国公爷,我这要求,比之你当年的毁约纳妾,很过分吗?”   安国公眼眸闭合,似乎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从他面庞上传出来。   展泰率先起身,断然道:“我宁愿死,也不会让我父受此大辱。”   “展砚清,今日之事作罢。”展泰的气息凛冽,语气决绝。   展岳似乎毫不意外展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笑着说:“世子,从最开始,我就不是在与你做交易。”   “以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在我这儿说作罢。”展岳收起笑意,目光尖锐,像是一把完全出鞘的剑。   他望向安国公,漫不经心地说:“国公爷,我们商谈之事乃是愿者上钩,你有一天时间考虑。”   “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展岳意味深长地道。 第138章   安国公呼吸一错, 他望向展岳:“你……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这种话有什么值当我学的吗?”展岳神情冷淡,上下打量安国公一眼,“安国公在心虚什么?”   安国公知道自己此时露了怯,这在展岳面前原本是最不应该的, 但是展岳适才那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从前却是出自自己之口。   当年永定侯府败落, 安国公上门去要纳傅时瑜为妾, 傅家的人叫嚣着要将他赶出府去时,安国公对着明艳灿烂的傅时瑜,曾说过同样一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   彼时他高高在上, 自恃为簪缨世家, 又有嫡长子的世子身份。他有把握傅时瑜为了保全傅府,必然会甘愿委曲求全。   可是傅家人的叫骂声又实在是令他心中不快, 因此这句话带着明显的刻意折辱。他就是让傅家人和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看清楚,哪怕他主动退亲, 哪怕傅时瑜曾经多么的倔强骄矜, 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服软,而且进安国公府, 还是傅时瑜主动向自己低的头!可不是从了谁的勉强!   不想,三十年后, 一模一样的话竟然从展岳口中如数奉还给了他。   安国公不发一语, 只是牙齿在微微打颤,不知究竟是气的还是骇的。   展岳道:“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后日我即会陪公主进宫面圣。”提到嘉善,展岳的语气略微舒缓了起来, 他道,“二位好生思量清楚。”   展岳走后, 展泰踱步到安国公身边去,见安国公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唤了声“爹”。   安国公慢慢回过神来,他呼出口长气,侧首问:“咱们府上有多久没做过法事?”   展泰随手算计完年份,回说:“祖母走后,便一直没做过了。”   “明日将五华寺的高僧请来,”安国公缓缓说,“超度一下府上的亡魂。”   什么亡魂?   展泰不明就里,但听安国公是个珍而重之的口吻,只好点头应下了,想了想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四弟的三个要求,爹是怎么打算的?”   三个要求……   安国公的思绪再次陷入了沉默。   可惜,展岳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到得第二日傍晚,展泰主持完了这日安国公府上的法事,饭也来不及吃,便起身赶去了公主府,管事的直接去禀告了展岳。   展岳正在和嘉善与瑄哥儿用膳,听到是展泰前来拜访,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给嘉善添菜。   嘉善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笑着吩咐:“世子好不容易来一趟,饭是不必留了,茶水倒可以给他添一壶。就用前两年世子夫人送来的白茶吧。”   那白茶是前些年瑄哥儿办抓阄礼时,张氏随的礼。白茶本也是茶叶中的珍品,只是张氏对待他们的心向来不诚,选的茶叶品相太差。嘉善嫌弃得不行,连打赏下人都觉得拿不出手。   所以大部分都丢了,只剩下了几盒,嘉善原本打算找机会带去安国公府,随便找个由头赏给安国公府哪个下人,也好膈应一下张氏。不想展泰竟会有主动登门的一天,只好便宜他了。   展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笑说:“怎这么促狭。”   嘉善道:“完璧归赵嘛。”   展岳笑笑,待与嘉善和瑄哥儿一同用完了膳,他才不紧不慢地往正堂走去。   展泰如今是有求于人,所以只是手捧着茶盏,极有耐心地等待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见是展岳,展泰忙站起身。   展岳扫了眼展泰手里的茶盏,目不斜视地来到主位坐下,他口吻平淡:“世子既然登门,想必是心中已有决断。”   展泰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道:“是。”   展岳抬眼,也端起一杯茶盏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耐心地等待着展泰开口。   展泰道:“第一个要求,昨日爹就已经应下,至于第二个……”   他边说边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这是爹亲手写的和离书,驸马可以看看。”   很快有人从展泰手中接过信纸,呈给展岳,展岳仔细看完,将这和离书放进衣襟的夹层里妥帖收好。   展泰道:“前两个要求我们都可以如约完成,只是那最后一项……”   他起了个头,见展岳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说:“你若要将你娘的墓移回傅家,安国公府绝无二话,可爹到底是咱们的爹,好歹养育你一场……”   展岳淡淡冷笑,上扬的唇角全是讥讽。   这声讥讽顿时让展泰剩下的话不那么容易说出口了,他话音微顿,斟酌着问:“能不能改为在坟前上三炷香?”   “世子把我这儿当做什么地方?”展岳面色沉静,语气毫不留情,“要讨价还价,怕是走错门路了。”   展泰早知道今日这趟定是不容易的差事,见展岳做如此反应,倒也没恼,他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不敢跟驸马讨价还价。只是傅氏既然曾为国公府的妾室,那便不会有爹向她磕头的道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一样。”   怕展岳不悦,话到此处,展泰上前一步,施了一礼:“但她是我的长辈,我矮一身没什么要紧。自古又有父债子偿的道理。从前在府上,贱内对傅氏多有不敬,待傅氏的坟头迁回傅府,我们夫妻替爹向她磕三个头,这样子办,驸马觉得如何?”   展泰此番做足了架子,真正做到了一个彬彬有礼、进退得度。比起前一日来,养气功夫真是长进了不少。   不得不说,安国公这些年为了教养他,还是下了些许真功夫的。   展岳面色平静,也礼貌地陪他敷衍:“如果依世子的意思,父债子偿,那几乎不用世子出马,大可由我去坟前磕三个头,岂不是最容易?”   展泰目光微沉,但见展岳没像先前那般不留情面,便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那照驸马的心意,该如何更好?”   “世子怎么这么大的忘性,”展岳淡淡道,“我的心意,早已提出来过,还需要我再三令五申吗?”   “驸马的意思,是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展泰终于克制不住,语气微凉,肃容道,“即便你与你娘在府上受过委屈,可是安国公府到底也为傅家保住了最后一息子嗣!”   “是吗?”展岳微一点头,“原是安国公府保住的。”   他说得阴阳怪气,展泰不由神情阴郁起来,多年藏在心扉中的话,像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吐了出来,他道:“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当上金吾卫的?如果没有国公府,焉能有你的今天!”   “展砚清,你不会当上了驸马以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展泰厉了脸色,他素来温文尔雅,还是头回露出这样狰狞的样子,“国公府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若真不愿帮忙,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你以为瑛哥儿被判谋逆之罪,株族的名单里会少了你与你儿子吗?公主是金枝玉叶,驸马可是流水的席。”   “索性瑛哥儿现在已是个废人了,”提起此事儿,展泰余恨未消,咬牙道,“这还得感谢驸马手下留情。”   “不劳烦。”展岳并不动气,只是扫他一眼怒发冲冠的样子,平静地道,“我这个做叔叔的,总得进点儿教导之责。”   “你!”展泰险些被他的轻描淡写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展岳道:“既然世子觉得国公府的名号那么管用,既然世子觉得姓展的就能当上金吾卫,那何必屈驾来我府上?”   “世子可以打道回府静候佳音了,”展岳眸色一冷,不怒自威,“看看明日早朝以后,国公府株族的名单上会不会有我跟我儿子的名字!”   话音落地,气氛一时变得沉静,只有展泰粗重的喘气声依旧此起彼伏。   “怎么还不走,”展岳道,“要叫人请你出去吗?”   展泰一言不发。   展岳道:“送客!”   “……等等。”展泰的声音顿了顿。   他的音色晦涩:“驸马真要如此绝情吗?”   “倒变成我绝情了,”展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世子,你搞清楚没有。”   “是展少瑛携人闯进长春观,胁迫了我的妻儿。若不是我的侍卫忠心,公主如今会落得什么境地?”展岳的眼角凌厉,一双墨色的瞳孔里隐去了许多风暴雨。   “瑛哥儿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展泰耐心道,“但是公主有菩萨保佑,现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吗?”   “哦?”这一刻,展岳是真正被气笑了,他目光森寒,“好一个全须全尾。”   “世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改主意了。”   见展泰目露希冀地望过来,展岳抬起眼帘,冰冷地说:“除了国公爷的三个头。你与世子夫人,在我娘坟前扣完三个以后,在公主跟前,再扣三个。”   展泰目眦欲裂:“展砚清!”   “好叫世子和尊夫人知道,”展岳唇角的弧度淡漠又慵懒,“这世上没什么菩萨,你儿子被废以后还能捡一条命,是公主在保佑他。”   “磕头或者死儿子,”展岳道,“没有任何余地,我不想再跟你们废话。”   “现在就选。”展岳下了最后通牒。   展泰捏紧了双拳,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可是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始终没有离开。   展岳注视着他:“看来世子已经做好决定了。”   “既然如此,你的那三个,今天就先磕了吧。”展岳很快让人去请嘉善。   嘉善刚哄了瑄哥儿睡觉,正打算来瞧瞧他们,见展泰动也不动地站在正堂上,便向展岳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了?   展岳面不改色地把她扶到主位来坐下,笑说:“也没什么,只是碰到件有趣的事儿,请你来听个响。”   嘉善不解,她虽知道前一日展岳提出的三个要求,却不晓得展泰这是要干嘛。   展岳已经缓缓道:“世子,可以开始了。”说罢,他站到侧边去,示意嘉善不要动。   展泰闭上双眼,掀起衣袍,狠狠地跪在了地上。   嘉善一惊,但看展岳平和的神情中仍旧透着怒意,便晓得一定是展泰说了什么激怒他的话,不定还和自己有关系,遂没再张嘴。   “咚”、“咚”、“咚”,展泰接连叩首了三下,他双眼通红,一言不发地。   直到三个响头结束,嘉善主动开口道,“本宫是君,你是臣,你向我叩首本是应该,也不算驸马刻意折辱。”   “驸马向来慈悲,你定是有什么着恼了他的地方。”嘉善说,“这三个响头既然磕完,本宫可以作主替驸马原谅你今日的过失。”   展泰咬牙望着“慈悲”二人组,还得道一句:“殿下宽容。”   “然而你是你,安国公是安国公,他的过错你无法承担。”嘉善道,“展少瑛的谋逆,本宫可以为他分辨,但世子应诺的,须得兑现才好。”   “丹翠,拿纸笔来。”   “世子承诺的事情,请一一写下,免得日后分辨不清。”   嘉善一口气说完,将笔交与展泰手上。展泰写完最后一字时,竟眼眶发热,他的骨节咯吱作响,竭力忍住所有情绪,终于告辞离开了公主府。 第139章   展泰一走, 展岳就跟着嘉善回了房间里。   瑄哥儿早已睡得小奶憨都打了起来,展岳帮瑄哥儿掖了掖被角,才扶着嘉善到床畔边躺下。   “明早还要进宫,今夜早些歇息吧。”展岳用温和的口吻说。   嘉善道:“我白日里贪了觉, 眼下还不困呢, 你先睡。”   展岳却没躺下, 而是自嘉善身后环住了她,沉甸甸的脑袋搁在她的腰侧,听着她肚皮里婴儿的似有若无的心跳声。   察觉到展岳有心事儿, 嘉善嘴角轻抿, 问道:“在想什么,可是刚才展泰惹你不快了?”   展岳嗤道:“他还不值得我耗费心神。”   嘉善抬眸, 等待他下一步的话语。   展岳说:“这两日,吕思贤已先在父皇面前复命。父皇想必知道了西北这次也掺和进来的事情。小舅如今依旧没个消息传过来, 明日进宫, 父皇多半会再次盘问我。”   “西北那边的情况,任谁事先也无法预料啊。”嘉善说。   展岳道:“话虽不错。”   “只是安定侯并非好拿捏的性子,如今鲁王和秦王败露, 还不晓得安定侯那边是否知道了消息,又有小舅的事情掺杂其中。这一次不同以外, 若安定侯真的勾结外敌, 那么就得尽快解掉他的兵权。此事非同小可,等闲人没有这个威信,我恐怕父皇会派我去一趟西北。”   “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安危担心,”展岳的姿势缓缓上移, 顺势捧起了嘉善如月牙般的下巴,“我是放心不下你。”   他眼里的温柔如春日里的千般雪落, 嘉善不由心软了,温声说道:“我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秦王一府上下都已伏诛,鲁王和庄妃也被废,如今人人巴结奉承我都来不及呢。”嘉善的语气里自有一股倨傲。   展岳干巴巴道了句:“哦。”   晓得他在想什么,嘉善不由好笑,见他神情依旧清冷,只是眼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滋味,便忍住心中的那股悸动。   她摸了摸展岳的脑袋,像是安慰般说:“你且放心去就是了。”   “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件事儿。”   展岳滚烫的吻落在她温软的手心上,问:“什么?”   “战场形势万变,乃十分凶险的地方。安定侯戍守西北多年,非轻易能拿下,另外还有突厥人在虎视眈眈。”嘉善认真地看着他的眉眼,小心地藏起自己心里那点儿恋恋不舍的情绪。   嘉善说:“答应我,一定把顾惜自己当做头等重要的事儿,让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不要出任何差错,好吗?”   “好。”展岳不假思索地郑重应诺,“我答应你,尽快平安回来见你。”   “砚清。”嘉善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撩过心头,引起轻轻的骚乱。   展岳:“嗯?”   “我会想你的。”嘉善说。   展岳忍住所有愁绪,温柔抚了抚嘉善的肚皮,低声道:“我也会。希望回来时,还能赶上这孩子的出世。”   “那就要看展都督有多大的本事儿了。”嘉善贴着展岳的耳根,促狭笑道。   展岳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不由地深吻下去。   翌日,展岳寅时就进了宫。章和帝果然与他预想得一样,既然京城已定,西北那边总要有人前去料理。论资历论能力论谁简在帝心,都很难找到比展岳更贴合的人选。   因此展岳第三日便带了人出发。   展岳一走,嘉善害喜得要更加严重,三餐的量加起来尚及不上往日的一餐。展岳不在,也无人想方设法地能骗她吃进点儿东西,不到十日,嘉善倒是瘦了两斤。   好在展岳平安抵达西北以后,第一时间便传了书信回来。收到信,仿佛就见到了展岳说话时的模样,嘉善不由嘴角微勾,这一日总算进得多些。   是日,嘉善午睡刚起,就见丹翠拿着一枚玉佩走了进来。   “殿下,刚才有人送了枚玉佩到咱们府上,朱侍卫交给了奴婢,奴婢瞧着这玉佩眼熟得很,好像是从前从咱们府上出去的。”   丹翠将玉佩递给嘉善,嘉善仔细瞧了眼,眉心微拧,说道:“这是怀庆过百日宴的时候,我随的礼。”   “怀庆县主?那这是谁送来的?”丹翠瞪大眼睛问道。   嘉善沉吟道:“送东西来的人呢,拘着没有?”   丹翠摇头,说:“朱侍卫以为只是个想要走您与驸马门路的人,没特意留神。”   “罢了,”嘉善想了想,说:“我大概能猜到是谁。”   “李氏如今被拘禁在哪儿?”嘉善抬眸问。   鲁王妃李氏虽然已被下令赐死,但是肚子里毕竟还怀着龙孙,章和帝的意思是待她生产过后再行处置,所以目前只是拘禁,且托了她肚子里龙孙的福,拘禁的地方并不差劲。   丹翠说:“在天行寺里。”   嘉善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然后说:“你派人去打点一下,过几天我要去天行寺,见到李氏本人。”   丹翠怔了一下,道:“是。” 第140章   李氏会托人给嘉善送东西来, 嘉善虽有些意外,但并不算多吃惊。李氏一直是个聪明人,打心底里说,嘉善与她虽分属于不同阵营, 却称不上憎恶她。   李氏与赵佑成的婚事是皇帝所赐, 平阳侯阖府属于被动乘上了庄贵妃与鲁王的船。在这件事上, 李氏本人与平阳侯府并没做错,他们与嘉善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比起淑娴的骄横,庄贵妃的老谋深算, 李氏的确算不上恶毒, 甚至嘉善在私心里是挺欣赏她的。李氏与赵佑成成婚几载,即便没诞下嫡子, 两人也仍旧恩爱有加,不仅如此, 她还能把庄贵妃哄得服服帖帖, 可谓是难得的本事。   如今李氏千方百计让人献上玉佩,嘉善也的确好奇她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过得几日,嘉善便坐上马车从公主府出发了, 她专程带了御医。   天行寺属于皇家寺院,地处京郊。眼下, 平阳侯府谋逆一案已尘埃落定, 阖府众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在章和帝的苦心保全下,赵佑成被定为从犯,算是个株连。他虽被废为庶民, 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相比之下, 李氏却没这么幸运了。   李氏现在能活着,全凭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但这孩子没有外祖,没有亲眷,大概率生下来以后就会没有娘,父亲又是这个下场。何况,万一李氏生的是个男儿,谁也不知道章和帝会如何打算,太子又会作何想……   揣着这些想法,天行寺的守卫们对李氏并不慈善,甚至还隐隐抱着她生养不下来的意思,毕竟皇帝也没交代过他们要特殊照顾,摆明了对这个孙子不上心。   谁也没想到大公主会专程从公主府赶来,还带着御医。   天行寺里领头的守卫名叫石保,曾经在展岳手下当过职,所以认得公主府的马车,他忙上前行礼叩拜:“给殿下请安。殿下怎来这儿了?这一路崎岖,可难走了,您身怀六甲,可千万出不得差错。”   嘉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她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从善如流地笑说:“是啊,身怀六甲,这心也变软了。李氏与本宫是前后脚有的身孕,本宫想着,怎么都算是父皇的骨血,罪不及胎儿,所以带上龚御医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龚必行作为太医院院判,是不得私自出诊的,也就是说龚必行这次来,皇帝心里必然知道。   思及此,石保很快转了口风:“公主仁慈,是李氏的福气。”   他转身道:“臣给殿下带路。”   “路不好走,您一定当心。”   他口吻殷勤,嘉善心里安定不少,便说:“劳驾。”   李氏前后被软禁了一个月,她的月份本来是要比嘉善还大些的,因为营养不良,肚子倒是看着跟嘉善差不多的形状。   没了那些金装的头面和胭脂做粉饰,李氏瞧着憔悴了许多,瞳仁却还是水汪汪的,见到嘉善以后,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殿下安。”   “瘦了。”嘉善省去了繁琐的问话和礼节,她转向石保,好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们对待皇孙这么不尽心吗?”   石保一愣,额上顿时留下了几滴冷汗。   这……鲁王已经被废为庶人,李氏肚子里的还算不算皇孙尚是两说。但嘉善说的这话他当然不能反驳,毕竟皇帝为了这个骨血,特意留了李氏一条命。   他只好请罪道:“殿下恕罪,天行寺地处偏远,伙食上难免粗糙,是臣失职了。”   他认错认得快,嘉善也不好再多敲打,只道:“你去吩咐厨房,中午多做几道小菜。孕妇胃口不好,不能重油,但又不可缺荤腥,平常需要多尽心。”   “是,臣明白。”石保躬身,他犹豫了一瞬后,自觉地关上门告退了。   石保一退下,龚必行便道:“臣先为夫人把个脉,殿下若有话要与夫人说,之后可去内室。”   李氏却道:“劳烦院判,只是把脉就不必了。”   嘉善与龚必行一同看向她。   李氏的面容虽略显瘦削,却神情坚定:“时间宝贵,请殿下直接与罪妇来内室。”   她顿了顿,恭谨地说:“罪妇,有事恳求。”   她用上了“恳求”两字,嘉善眉头微微地蹙了蹙,淡淡道:“请。”   内室的条件并不好,棉布粗衣,十分简陋,李氏到底不是来此享受的。走进内室以后,丹翠皱了皱眉,下意识道:“殿下且慢,奴婢先收拾一下。”   不必丹翠动手,早有李氏的婢女上前去收拾干净。嘉善待她们收拾齐整后方才落座,她道,“有什么事儿,长话短说。”   李氏不敢耽误,她走到嘉善面前,径直跪下了。   嘉善挑眉,她没有作声,耐心等着李氏下一步的动作。   李氏的音调平平:“自我身陷囹圄,曾经先后向淑娴公主与惠安公主传信,没想到没有等来她们,最先等到的竟然是殿下您。”   李氏的口吻似乎有几分嘲弄,但又很快抹去,她道:“也罢,淑娴惠安被我们连累,恐怕已经自身难保。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身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无论如何,您愿意来,妾感激在心。”李氏面色不变,轻声道,“妾这里有一份礼,正好赠予殿下。”   嘉善依旧不语,只是淡淡看着她,显然不打算接茬。   李氏也不敢故弄玄虚,很快说道:“这一次叛乱,除了平阳侯、鲁王、秦王参与了之外,还有一派人马是从西北来的。我曾经也觉奇怪,西北路远迢迢,是如何与京城有的联系。所以我曾请兄长代为调查。我的兄长虽不如驸马文武全才,在这等事上却有许多小聪明。他不负所望,花了半年时间,查出了西北的许多龌龊。”   李氏抬头:“其中甚至牵连到了当年的永定侯府。”   永定侯府……嘉善心有所觉,却并未被她牵动,直截了当道:“证据在哪儿?”   李氏说:“在怀庆的奶娘身上。”   她回答得很干脆,嘉善终于不得不道一句:“你对我如此坦荡,想来我有什么能替你做的?”   听到嘉善这句话,李氏险些落下泪来,她对着嘉善一叩首,嗓音带着些许鼻音,诚恳道:“殿下仁慈。我与殿下同为人母,到了如今这一步,我唯一还放心不下的,便是怀庆。”   自鲁王被废为庶民圈禁以后,怀庆就跟着被褫夺了县主的封号,贬为普通的宗室女。宗室女,说白了就是没有任何封号的由宗室所出的女子,大多王爵生下的庶女,她们所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待遇。跟鲁王和李氏的下场比起来,皇帝对怀庆的处置并不算多严重。   但是怀庆才四岁,往后的日子里,没有父王撑腰,没有母族维护,没有一切可以傍身的东西,身为女子,她也许会面临很多糟糕的可能……   嘉善叹道:“稚子年幼,我会尽量看顾。”   “谢殿下。”   能得嘉善一句“看顾”,李氏已十分满足,她再一叩首。   嘉善不由发出几声叹息。   今时今日,若沦为阶下囚的是她,她是否也会像李氏这样,为了仅存的骨肉周旋奔走,若真有这一天,能来救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在嘉善思绪飘远之时,李氏忽然出声道:“其实,妾比殿下更早得知四殿下会被立为太子。”   嘉善“嗯”一声,少顷,她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深深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道:“帝心似海。殿下是聪明人,一定明白妾的意思。”   嘉善不发一言,面色微敛。   李氏倒:“殿下与驸马深受皇恩,驸马又有兵权在手。殿下请恕罪妇多嘴一句,如今的形势,您……”   嘉善眸色阴沉,断然喝道:“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宫姑且把你刚才的话当作是犯上,不算你挑拨之罪。若再信口开河,休怪本宫不讲情面。”嘉善再不复方才的仁慈,一双眼眸有如利剑,直直地射向李氏。   李氏莞尔,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   “别再自作聪明。本宫能救怀庆一命,自然也能让她消失得毫无声息。”嘉善发出淡淡的警告。   李氏低首,不敢应和。   嘉善再不理会她,待丹翠对门外唤了一声“起驾”后,嘉善在李氏的目光侍奉下,起身离开。   甫一上马车,丹翠便啐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殿下好心帮她,她还妄想生口舌是非。不然殿下也别操心了,等拿到了证据,且管她们死活呢。”   嘉善笑笑,说:“应了人的,岂可不作数。”   丹翠叹道:“殿下就是太过良善了。”   “太过良善”的大公主殿下眼眸微弯,唇角却稍抿,压成一个苦思的弧度。   天行寺内。   李氏身边如今尚仅存两位贴身伺候的婢女,等嘉善走后,其中一位扶着李氏在塌上坐下,口中嘀咕道:“奴婢还以为您会与公主说从秦王妃处听到的事儿。”   “哪里还有秦王妃,”李氏口吻淡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犯妇韦氏。”   “既然是犯妇,她说的话又有谁会当真,我何必枉做小人。”李氏说,“适才与大公主说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试探她是否存了急流勇退的心。公主既然不喜欢被打探心思,那便罢了。左右她是公主,是太子唯一的同胞姐姐,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护得住怀庆。”   婢子感慨道:“是啊,公主眼下已是天下中最尊贵的金枝玉叶,不过奴婢还是好奇,您怎确定公主一定会来?连淑娴惠安二位公主都只图自保。”   “我不确定,一个赌罢了。”李氏说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声道,“她若来,我便将秦王妃告诉我的秘密一同带进地府,以后再无人知道,她若不来……”   若不来呢?   李氏心说:那我便想方设法让她知道此事,到了那时,便是天下大乱,不知太子还会容下她吗?   好在……她来了,好在她是个良善的人。   李氏阖上眼,手上微微使劲,感受到来自肚皮里的蓬勃的心跳声,默默流泪道:可惜,我却不是个善良的母亲,要对不起我的孩子了。   十日后,李氏夭于天行寺,一尸两命。仵作验过尸身后,说她怀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李氏是自戕的,自戕前留了一张遗书,上面写着:平阳侯府有负皇恩,罪妇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诞下皇嗣,求陛下宽恕自作主张之罪。   这份遗书被原封不动送到了章和帝与太子手中,章和帝看了一眼后便放在一边,问太子道:“你如何看?” 第141章   赵佑泽自上而下地扫过这封遗书, 叹道:“生年不过百,常怀千岁忧。李氏忧思过重,实在是可惜了孩子。”   章和帝侧头去打量他一眼:“你觉得可惜?”   “稚子无辜,”赵佑泽的声音清澈安宁, “大皇兄成家几载, 至今子嗣单薄。李氏毕竟与他是结发夫妻, 她孕育出的孩子,对大皇兄而言,会不一样。”   听赵佑泽说完, 章和帝嗓音冷淡道:“他已被废为庶人, 不再是你的大皇兄。”   “儿臣一时失言。”赵佑泽低头应道。   “既然李氏一心求死,那便将这封遗书一并送到凤阳去, 也好免了赵佑成的痴心妄想。”章和帝指尖夹着那张纸,轻飘飘落到御案前。   很快有小内侍上前恭敬地捡起, 谦卑应着是。   赵佑泽对此目不斜视, 只专心饮着茶。   一盏茶随即被他饮完,陈功上前又替他斟满,章和帝在这功夫里开口道:“朕记得嘉善的月份与李氏差不多, 不久也要生了吧?”   赵佑泽应道:“是。儿臣昨日正好见到龚院判,龚院判说阿姐这一胎的怀相好, 尽可放宽心。”   “龚必行是妇科圣手, 自然不会看错。”章和帝微笑颔首,又问了句,“太子妃如何?”   赵佑泽本该于几个月前就大婚的,只是突生平阳侯府叛乱一事儿, 他的婚期就耽搁了些日子,月初才正式迎娶太子妃。   赵佑泽明白章和帝是在问什么, 笑说:“儿臣与太子妃尚年幼,子嗣倒不着急。何况,儿臣此前十年一直目不能视,也想再调养下身子。”   他说到“目不能视”四字时,章和帝的面色微微变动,少顷后,才恢复成淡淡的神色。   章和帝道:“吾儿已恢复,又有真龙之气傍身,自然可放心绵延子嗣。”   “父皇尚在,儿臣怎能算真龙之气。”赵佑泽从容笑说,“最多只能算是依附真龙的一条小龙罢了。”   章和帝侧首凝视他,见赵佑泽的侧影青涩年轻,好似那样熟悉,便唤了声:“元康。”   赵佑泽:“儿臣在。”   “从前十年,你贵为嫡子,朕却对你不甚疼爱,你可怨过父皇?”章和帝的眼睛深如夜色,他道,“看着朕回话。”   赵佑泽听话抬首,瞳仁明净,并无几分惧怕颤抖之意,他说:“儿臣不曾有。”   赵佑泽的面庞清隽,长得真的很像裴皇后,只是比起裴皇后的端庄华贵,他身上更多了些平静沉稳,或许就是章和帝适才所说的“真龙之气”。   他道:“自古从没有过眼瞎目盲之君,儿臣出身元嫡,父皇若过于疼爱儿臣,对儿臣而言是祸不是福,儿臣心里都明白。后来,儿臣治好了眼疾,父皇也给了您能给的一切,元康岂会怨怼父皇。”   赵佑泽的眼眸亮晶晶的,即便在晦暗的宫殿里,也好如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那样清明澄澈。   章和帝神色平和,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道了句:“好孩子。”   “有空多去看看你阿姐。”章和帝说,“展砚清不在,她月份也大了,朕不好叫她常来宫里。虽然龚必行说她怀相好,但是忧思伤身,你去陪她说说话,也好解了她的烦闷。”   赵佑泽暗地里琢磨了遍“忧思伤身”四个字,温和地应道:“是。儿臣也想阿姐了,明日便去公主府探望。”   赵佑泽是位言出必行的太子,说了明日去,第二日散了早朝,便带着东宫的侍从们骑马去了公主府。   自展砚清去了西北以后,赵佑泽怕嘉善在府上一人待着无趣,也来陪过她好几次。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任太子之后,既要修学问,还要辅佐政事,空闲时候少了许多。加之他也长大成亲,总不好以外男之身三番四次过府,因此姐弟俩也有月余没见过了。   见到是太子前来,公主府的侍从婢女们上下忙成一团,嘉善也挺着大肚子亲自出来迎接,脸上笑道:“怎地今日有空来了?也不提前遣人来知会一声,我好让人备着你爱吃的菜。”   “宫里日日山珍海味,我已吃腻了。正好今日沾阿姐的光,一道用些清淡小菜就行,阿姐不必让人特地准备。”赵佑泽见嘉善大腹便便,已经不大方便行走,忙上前去亲自扶她坐在塌上。   “阿姐最近还好吗,肚里孩儿调不调皮?眼瞅着要生了,这府里没个男人帮衬,若随时有不好,阿姐遣人来东宫说一声,我必然来陪阿姐。”嘉善刚一坐下,赵佑泽便张嘴细密嘱咐了一番,一点儿不似位年轻的太子爷,活成了个碎嘴的老嬷嬷。   丹翠现在是嘉善身边最老的人儿了,从宫里出来的,到底比府上的侍女胆大些,便笑说:“太子待我们公主如此仁厚,公主哪敢不好呢。有奴婢们伺候着,太子您尽请放心。”   嘉善也调侃道:“你已入主东宫,也娶了自己的太子妃,怎好随时到我这儿来。何况前几日太子妃才来探望过我,你们夫妻的心意,阿姐都晓得。”   “瞧,光说我,”嘉善笑一笑,“我还没问你与太子妃处得怎么样。”   太子妃袁氏是宁平郡王的嫡长女,宁平郡王乃世家贵族,家教极严。嘉善从前就见过袁氏几次,论品行教养,袁氏也算无可挑剔,绝对当得上未来皇后的位置。嘉善对这位弟妹挺满意,只是不知道元康如何想。   赵佑泽道:“太子妃是个好姑娘,我会待她好。”   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嘉善闻言点点头。   展岳不在,连瑄哥儿也都去了学堂,昔日热闹的府上不免显得冷冷清清。   赵佑泽环顾四周一圈,笑说,“阿姐还不知道吧?今早的朝会上,我与父皇一同看了西北传来的加急捷报。姐夫已经拿下安定侯,顺利接管了他麾下的将士,待西北安定下来,姐夫就能带人折返了。”   “我知道,”嘉善扬一扬手中的几张纸,“你姐夫寄了几道家书回来,你来之前,我正好在看。”   “姐夫真是好细的心。”赵佑泽瞥了眼嘉善手上拿捏着的厚度,无压力地吹嘘了展岳一番,“姐夫在家书里,肯定比在军情上写得细致多了。”   嘉善笑笑。   展岳写的一手清隽俊采的好字,除了细说西北风光外,还额外绘了一张大漠孤烟直的草图,干涸的墨迹透过纸张,下笔之处,无一不是相思。   想到赵佑泽也没见过漠北风景,嘉善遂大方地将展岳绘的那张草图递给赵佑泽看。赵佑泽接过,仔细瞅瞅,沉吟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画得好!”赵佑泽赞道,过得一时,他又搁下纸,神情微顿,“可惜我是没机会领略了。”   “阿姐恐怕也没有。”嘉善说。   赵佑泽问道:“阿姐想不想看?”   嘉善一怔,过了片刻道:“有些想。”   “只是有些?”赵佑泽一动不动地看向嘉善,“莫非在我面前,阿姐也不敢畅所欲言吗。”   嘉善又捻起那张纸,指尖细细描绘了一遍连绵的燕山山岭和赤红的落日,这一次她说:“挺想。”   “那日后等我登基了,给姐夫封侯,让他上任时带着阿姐一起去看,阿姐说好不好?”赵佑泽的嗓音平和,听起来却像十分遥远。   嘉善眉心一跳,立时道:“瞎说什么。”   她使了个眼色,屋子里除了丹翠外,别的婢女们都自觉退下去,最后一个还乖觉地阖上了门。   “我没有瞎说,”赵佑泽鼻尖的气息暖暖地呼出来,他的眼睛乌黑明亮,“阿姐,我是储君,未来就是皇帝。不管阿姐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嘉善道:“我的心愿,如今已一一实现了。”   “当真?”赵佑泽的声调极是悠缓,他淡声说,“我听闻阿姐近日来,时常过问有关怀庆的消息,阿姐好像很关心她的荣辱。”   他突然提起了怀庆——赵佑成膝下唯一的女儿,也是李氏与嘉善之间的一场交易。   嘉善一时间恍惚了一瞬,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得半晌,她才道:“是,我很关心。我不仅关心怀庆,元康,还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了很久,也想问一问你。”   赵佑泽道:“阿姐请问。”   “你被立为太子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赵佑成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声开口。   赵佑泽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又像是欣喜她终于问出了这番话,于是说:“我与赵佑成知道的时机皆在阿姐之前。”   嘉善闭了闭眼,默默道:“果然如此。”   那一日李氏说了那样的话,嘉善便觉得奇怪了,这些天里,她辗转反侧,只是始终不敢相信。   嘉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惊颤。   赵佑泽见嘉善的反应不对,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嘉善的手,见她手心冰凉,俨然是惊惧之兆,忙唤了声:“阿姐!”   “你在想什么?”赵佑成沉声问。   嘉善道:“我在想庄公养祸的典故。”   赵佑成已经听明白了嘉善的症结所在,反问道,“阿姐觉得,父皇对大皇兄好如庄公养祸?”   “难道不是吗?”嘉善说,“否则何必故意透露要立你为太子的消息给他们,又为何放任赵佑成与秦王他们沆瀣一气,父皇真的就没有存过一丝的养祸之心?”   嘉善说着说着,不自觉无声掉下了两行泪来。她自然不是在怜悯赵佑成,只是忽然开始害怕。父皇久浸权术,连对一手教养的赵佑成也能如此狠心,那么上一世,元康双目救治初有希望时就被诱骗进宫杀害,这到底是赵佑成为了斩草除根还是父皇为了□□天下所做的临终示意?   他们这些子女,在章和帝这样一个铁面无情的帝王心里,到底占了几分位置?   这些年的舐犊之情,莫非也只是父皇权衡之术下的天秤筹码吗?   嘉善目光泫然,不敢再深想。 第142章   赵佑泽目光和煦, 一瞬不瞬地盯着嘉善看。他缓慢起身,踱步到嘉善身边去,笑说:“阿姐别哭。”   “我与你有不同的见解。”   “你觉得父皇是在庄公养祸,我却认为父皇是一片拳拳之心。”   “这些年来, 我们与大皇兄势如水火, 阿姐以为父皇看不出来吗?阿姐可以想想, 若没有这次祸端,大皇兄不日就会前往封地。父皇健在时,大皇兄与我自会相安无事, 可待父皇百年之后, 大皇兄必然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势必祸起萧墙。到那时, 不是我容不下他,就是他要反了我, 我与他只可存活一个。”   “诚然, 父皇故意放任大皇兄与秦王、安定侯牵扯过深。但父皇养祸,养的乃是秦王和安定侯,不是大皇兄。大皇兄眼下虽然被废, 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也留下了怀庆这个血脉。”   “阿姐不妨仔细参谋, 父皇这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赵佑泽声调清泠泠, 自有股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嘉善冷静下来,这些天混沌不堪的头脑终于扯出了一个清楚的思绪。   她心里有了底,缓缓道:“元康说得不错。”   “倒是我小人之心。”嘉善说。   “不怪阿姐,”赵佑泽笑一笑, 露出几颗晶莹剔透的白牙,瞧着机灵可爱, “阿姐是关心则乱。”   “将这消息故意透露给阿姐的人才是真正的其罪当诛。”赵佑泽眼里的杀气一闪而过,他板正了身子,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隐隐显露,“告诉我是谁,我必将这人打一顿板子给阿姐出气。”   嘉善想到那一日的李氏,一时竟分不清她是跟自己一样的当局者迷还是真的存心挑拨。   想一想,嘉善说:“罢了,没必要跟一个死人置气,而且她也帮了我一个忙。”   嘉善已经从怀庆奶娘身上拿到了安定侯通敌的证据,证据十分详尽,甚至能追溯到先帝时期,难怪当日李氏说牵扯到了永定侯府。   有这份证据在手,只要傅骁能够平安归来,永定侯一案当可重见天日。   嘉善不说,赵佑泽也能够猜到,他一手执茶盏,轻推开面上的浮叶,淡声说:“是李氏吧。”   “她比庄妃,甚至比秦王妃危险得多,”赵佑泽说,“不怪父皇决意灭整个平阳侯府。”   当日的宫闱谋反案,最终的主谋被定在了平阳侯府身上,所以平阳侯府阖府覆灭,赵佑成被苦心保全。至于秦王,对于这个胞弟,章和帝似乎还很厚道,昭告天下的圣旨上甚至没有提及他参与谋反,只说他与秦王世子忠心护主,在动乱发生时,进宫勤王,却被平阳侯狠心杀害,秦王妃知晓此事后伤心过度,不日也撒手人寰。   些许大臣百姓们还为秦王父子的忠烈哭了一阵子,章和帝与秦王的兄弟情深也被人所津津乐道。   这是章和帝与赵佑泽商量之后做的决定,章和帝不愿做个孤家寡人,更甚者是百姓眼中的暴君。若被天下苍生知道亲生儿子和亲弟弟联合起来造他的反,难免不会被人怀疑,是不是今上不英明,否则怎么会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今只用简单的一二手段,就可起到收买人心的作用,何况秦王、秦王妃、秦王世子也都一样被诛,殊途同归,何乐而不为。   章和帝亲口与赵佑泽说过:“帝王之道固然孤寡,但是别让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元康,你是聪明孩子,朕的意思你自当明白。”   “是,儿臣明白。”   也是因为明白,赵佑泽更懂今日章和帝示意他过来,是要对阿姐表明什么。   赵佑泽微微弯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几乎是以一种躬身的方式在对嘉善说话,他温声道:“阿姐,有父皇护着,有我护着,阿姐大可高枕无忧。我幼时,阿姐护着我的情谊,元康永生不忘。”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待阿姐之心,会永远如初。”赵佑泽浅浅一笑,极为认真地说。   嘉善眼眶湿红,她仔细看着赵佑泽,一瞬不瞬地。片刻后,她点头,嗓音微哑:“阿姐相信。”   两月后,嘉善成功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唯一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预料中的弄瓦之喜,这回她生的依然是个大胖小子。这位大胖小子不比瑄哥儿生下来时那惊世骇俗的“七斤七两”,只刚过六斤,依旧十分健康。   嘉善生产这日,裴夫人、顾珺仪、乃至已经出嫁的清河公主都来了,只有太子妃姗姗来迟,碍于她的身份,众人没有说什么。   太子妃却自顾笑道:“我来迟了,实在是有个大喜事儿,正好应今天的景,也算双喜临门。”   这里头,顾珺仪是最健谈的,便接着话说:“看太子妃的样子,应该是西北那边又有好消息吧。”   “不错!”太子妃笑道,“我来之前,太子刚回东宫,亲口跟我说的。大驸马打了个漂亮的仗!还是和傅参将一起,傅参将失踪这段日子,根本不是吃了败仗潜逃,更不是被俘虏,竟是径直捣到了突厥的王庭去!”   “大驸马也是艺高人胆大,突厥的叶利可汗认定他初上战场,经验不足,他便故意佯败,为了麻痹敌军,不惜以自身为饵,深入敌营,正好与在王庭的傅参将里应外合,他二位已经生擒叶利小可汗,准备班师回朝了。”   “当真?”刚生产完的嘉善鼓足气,强撑起身子,面露欣喜地问。   太子妃笑道:“不骗阿姐!我出宫时,太子刚传手谕解了傅府的封禁,还派了人护送傅夫人过来。”   清河道:“真是难得的喜事。看来今儿是个好日子,皇姐喜诞麟儿,西北捷报频传,可见这二公子未来必有好福气。”   嘉善摸了摸小儿子娇嫩的脸蛋,笑说:“那就承太子妃和清河的吉言,小名取作双喜好了。”   “万事难两全,但双喜不一样,”裴夫人笑着说,“待驸马回来,可就是三喜了。”   展岳是此役的主帅,顺利解安定侯兵权在先,免去一场军中哗变,其后又生擒叶利可汗,可谓功不可没。只要他回京,必然封侯拜相。   但嘉善眼下却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再度看了眼小儿子那突出的生理特征,笑叹道:“怕是他回来,见到双喜,会失望更多。”   只有嘉善知道展岳多想要个女儿,尤其在看见顾珺仪和裴元棠的女儿长得越发粉雕玉琢后,展岳更想要个神似嘉善的闺女。   离开之前,他还说,要从西北给女儿带些好玩意儿,免得回来时闺女不亲爹爹。   可以想见,待发现又是个泥小子,展岳面上会出现多少叹惋。   西北的捷报是从军中急送京城,因为生擒了叶利可汗,这场战役的意义又不一样了,将会涉及到两国邦交。   章和帝的旨意是让他们即刻押送叶利可汗进京,至于回京之后该如何拿这位小可汗狮子大开口,那就是六部和皇帝太子操心的事儿。   展岳进京的那一日,为表郑重,身为太子的赵佑泽亲自出了京城,在东宫侍卫以及新上任的九门提督的护卫下,走了五百里地迎大军凯旋。   整个京城一派喜气。这可是鲜见的大胜,对展岳以及傅骁而言,更是难得的   的战功。   即便当着这么多大臣将士的面,赵佑泽也没跟展岳生分,仍然以辈分称呼他:“大姐夫和傅参将此番劳苦功高,父皇特派我来亲迎,”   “臣惶恐,劳烦殿下。”展岳礼数周全地躬身。   赵佑泽笑一笑,再次给他做面子,亲身上前扶他起来。浩浩荡荡的西北大军驻扎在城外,叶利可汗和安定侯等人的囚车则转为东宫侍卫押送。   这个时辰,朝会已经散了,展岳遂直接去殿上向章和帝报道了全部的概况。章和帝连声道好,见他满面疲惫,朗笑着说“在过几日的朝会上再论功行赏”,便没有多留,先让他回府更衣梳洗。   这一日,学堂里正好放假,瑄哥儿因为新得了弟弟,也没去温书,守在弟弟跟前,一边看双喜睡觉,一边问嘉善:“阿娘,弟弟怎么每天都在睡觉?他什么时候可以跟我一起去骑马呀!”   嘉善卷着书本轻轻敲打了下他的小脑袋,笑斥道:“他才多大,总得留时间让弟弟慢慢长大吧。”   “唉,”瑄哥儿捧着脸叹了口气,“弟弟不长快点儿,祝融就要长成一匹很大的马了,到时候弟弟爬不上去怎么办。”   “那就让你阿爹再替他选一匹小马,”嘉善说。   说曹操曹操到,展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门。   他在进京前的一个驿站里特地沐浴过,换了件从没上过战场的衣裳,但还是怕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会吓到嘉善和孩子。进府以后,他又脱下朝服,重新穿了家常的衣服,发丝也拿皂角搓了搓,才抬脚进来。   “公主。”展岳第一时间去揽住嘉善在怀里,嘴唇轻轻地贴着她的发丝,语调低哑,“可有想我?”   嘉善的睫羽几乎在这一瞬间就湿润了,她抱紧了展岳,语气微软:“砚清,你我之间,还需要问这样的胡话吗?”   展岳环着嘉善的腰肢,双唇翕动:“我的好公主,我也想你。”   二人紧紧拥抱了片刻,展岳俯身吻去嘉善眼角湿润的泪珠。   见瑄哥儿正趴在小床前在看幼儿睡觉,展岳特地放轻脚步,走过去问瑄哥儿:“喜欢吗?”   “嗯,弟弟很可爱的。”瑄哥儿本能地说。   回答完以后,瑄哥儿才反应出是朝思暮想的阿爹回来了!瑄哥儿随即像个糯米团子般,死死粘在展岳身上,失控地把喜极而泣的眼泪擦在展岳身上,大喊道:“阿爹——”   “嘘。”展岳怕瑄哥儿吵醒孩子,一把将他抱离床边,挨着嘉善坐下。   过一会儿,展岳像是才反应过来,愣了楞,问:“弟弟?”   “是呀。”瑄哥儿一本正经地说,“阿娘给我生了个弟弟!”   嘉善一下破涕为笑,好整以暇地扭头观察起展岳的表情。   “唔……”展岳说,“弟弟也好,都好,都好。”   嘉善很促狭,特地问:“真的都好吗?”   “嗯……”展岳说,“不过,我从西北带回来几条当地特色的小裙衫,可惜没机会用上。”   说着,他起身去小床边,轻轻地抱起小儿子,左右端详着他长长的睫羽和那气血充足、额外白胖的脸蛋。   然后,展岳扒开包被看了眼小儿子的下/体:“生的这么白,真的不是个女儿?”   嘉善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忍不住笑说:“是比瑄哥儿出生时白些,奶娘的奶也好,所以养得白胖。”   再起郑重地确定完小儿子的性别,展岳叹了口气,随后小心地摸了摸正在睡眠中的儿子的小脸儿,又爱怜地贴上去亲了下,问嘉善说:“名字取了吗?”   “取了小名,叫双喜。”嘉善说,“我生他的那一日,正好你这边的捷报传回来,太子妃说此乃双喜临门,我瞧着意头不错,干脆就唤做双喜。”   平民百姓家里取乳名,总喜欢取些贱名想着好生养。嘉善初时也想过,双喜这个名字会不会福气太重,担心小儿子压不住。裴夫人却说:“有什么压不住,他爹娘、亲外公亲舅舅都是再煊赫不过的人物,自然什么样的名字都能压住。”   “眼下正好国泰民安,就叫双喜,保准驸马也喜欢。”   果然,展岳听到以后,笑一句:“世事这么巧,倒的确符合双喜一说。”   看完小儿子,展岳又过问起大儿子的学业。   瑄哥儿有整整一年没见到阿爹,他一向将阿爹视为最威武的英雄,这些时日又听随从们说展岳打了个了不起的胜仗,便一直缠着展岳要他讲战场上的事儿听。   嘉善见展岳眼中尚残留着红血丝,也心疼他这一年戍守边关,风餐露宿,便俯身,吃力地从展岳身上将瑄哥儿抱过来,哄道:“故事可以慢慢听,先让你阿爹下去梳洗,休息好了再说。”   瑄哥儿很乖,虽然有点儿不甘心,但还是抱了抱展岳后就松开,他耷拉着头:“那好吧。”   展岳不动声色地揉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说:“阿爹今夜哄你睡觉时再跟你讲。”   瑄哥儿眼里霎时亮晶晶地,兴奋道:“好!我等阿爹!”   夜里,展岳挑了些好玩的事迹说给瑄哥儿说。谁知瑄哥儿越听越振奋,挥舞着拳头叫嚷道“下次也骑着祝融跟阿爹去打仗”,展岳又欣慰又头疼,用了好大功夫才将他彻底哄睡着。   哄完了大儿子,又去嘉善屋里看她和小儿子。双喜倒是乖觉,早早就跟着乳母去睡了,只剩嘉善正坐在床中央等他,满头青丝,双眸莹润。   展岳心中一动,几步走过去躺在嘉善身边,他已许久没睡过这么柔软舒适的床,先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喟叹。   嘉善偏头瞅他一眼,问:“瑄哥儿睡了?”   “刚睡下。”展岳说。   嘉善道:“他如今大了,你别太宠他,惯得无法无天可不好。”   “我们的孩子,无法无天又怎样。”展岳不以为然道,“何况瑄哥儿已算懂事。我今天考察他的学问,他一字不差都能答上来。我听陈楚说,他待弟弟也好,这样的性子,是别人府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儿子,偏宠些无妨。”   嘉善知道他这是一年没见孩子,眼下正稀罕着呢,遂没再说扫兴的话,只是忍住脸红,低声说:“把衣裳解开。”   展岳怔忪片刻,轻轻揉着嘉善葱白的指尖:“我刚回来,公主便打算这样热情?”   “少废话。”嘉善的神情是少有的蛮横,她说,“马上解开给我瞧瞧。”   下午展岳沐浴时,嘉善找来一直跟随在展岳身边的刘琦,详细盘问了一番,问他展岳此次有没有遇险过。   刘琦初时还想瞒上一瞒,但是嘉善目如利剑,连哄带吓,还有自家媳妇儿素玉在跟前帮腔,刘琦便知道瞒不住,一五一十都说了。   展岳此次听起来战功赫赫,但他的对手叶利小可汗,是这几年里突厥迅速成长起来的、最威猛的勇士,岂是好相与。展岳拿自身作饵,好几次受伤,在与叶利可汗的最后一仗上,叶利小可汗虽被生擒,但展岳也没讨到好,甚至险些丧命。   他被叶利可汗一枪插进了胸口,伤势离心脏只有两寸。多亏随行的军医诊救及时,也亏得展岳求生意志强大,否则势必要命撒疆场。   展岳心知嘉善想看什么,微微一顿:“太亮,我去熄两座灯。”   “熄灯做什么?”嘉善的面色略微变了,知道他这推三阻四八成是心虚的表现,便从他手中抽出指尖,佯做恼怒的样子,“展砚清,再不解开,我要亲自动手了。”   展岳怕她真的生气,只好缓慢地解开衣裳。只见从前一尘不染的胸前,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展岳不敢去看她的脸色,刻意别过了头去。嘉善微微抬了眼,视线在他胸前停留了很久,久到展岳敞开衣襟的手都开始感觉到酥麻,嘉善才扑过去,靠在他的胸膛上。   火热有力的心跳声贴耳传来,嘉善眼里闪着湿润的光。她情不自禁地沿着他裸/露的皮肤亲吻,唇瓣的触感生涩,最后停留在了那道疤痕的尾巴上面。   “砚清。”嘉善哑着嗓子,问,“很疼吧?”   她的吐息温热,扑在皮肤上痒痒的。   展岳目光闪了闪,一手环住嘉善的腰,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   良久,展岳将她从怀里带出,一手抚摸上嘉善的眉眼,他用手指托起她的脸,细密亲吻:“很疼。后来想到你和孩子,终于好多了。”   嘉善的心口因为他的话也疼得发颤,却还是拼命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用低哑的声音说道:“你还说!你明明答应过我,会顾惜自己的性命,展砚清,这就是你的顾惜?”   “双喜差点儿连爹的一面都见不着,你还敢说!”   展岳凝视着她通红的眼睛,俯下身去亲了又亲,淡淡微笑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嘉善忍不住去抹眼泪,“若救不回来,旁人自会恭贺你的大胜,可你想过我们母子没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从此以后,你打算只做那个梦里人吗?”   嘉善被展岳紧紧地抱着,还是忍不住分出一只手去锤他,又担心他伤势未完全痊愈,不敢下手太重,粉拳在他的背上砸了几下就罢休。   展岳捧着她的脸,仔细擦去泪痕:“当然不。我不要当梦里人,所以我回来了,回到公主身边,回来见瑄哥儿和双喜。”   “我的公主,是我不对。”展岳说,“累你为我担心。”   “那一次的时机太好,我必须拿下叶利可汗,否则西北边境常年遭受滋扰,民不聊生。”提起边疆战事,展岳的口吻好像一下子郑重了起来,他的胸膛既温暖强大,又妥帖安全。   展岳道:“这一年,我待在边城,见那边的百姓因年年作战,各个穷困潦倒,与京里的富贵繁华可谓天壤之别。”   “我答应过他们,会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必担心突厥人再来骚扰掳掠,”展岳的身躯像一座山峦般立着,他说,“应允的事情就要做到,对不对?”   “就像我答应公主,会全须全尾地回家,我就一定会平安回来。既不能失信于妻,也不能失信于民。”展岳说,“君子一言九鼎,公主相信我是个君子吗?”   嘉善微微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看见了他那浓密的眉宇下,如头狼般明亮晶莹的双眼。   嘉善喉头滚动,只觉自己被这双眼里的信念和意志深深击中。   她忽然悔恨起自己适才痴儿怨女的做派来,无端显得小家子气。她说:“你是最了不起的君子,一字千钧。”   嘉善吸了口气,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砚清,是我该说对不起。”   “你旗开得胜,我却因为这些儿女情长来埋怨你,”嘉善把脸在他心窝上蹭了蹭,“你原谅我好吗?”   “好公主。”展岳温柔地在她发丝上揉动了几下,像是在安抚一只刚收回爪子的小豹子,“久别重逢,我们都不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好不好。”   “好!”嘉善用力地点头,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展岳目光温润,掌心在嘉善背上来回抚摸,力度一下下加重,情/欲夹杂。   嘉善却还惦记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左右思考了一阵子,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西北?”   “怎么会,”展岳笑了笑,“你没去过那里,你若是到了那儿,发现气候干燥,四处尘土飞扬,还常生暴乱,就不会再问这样的话。”   “可你刚才提起西北百姓,眼里在放光。”嘉善说,“是从前没有过的光。”   展岳微微一顿,勉强笑说:“那边民风淳朴,获得百姓的爱戴很容易。而他们的爱戴,会让我感觉被需要,好像这些年读的兵法都有了意义。”   “我不是喜欢西北,我只是喜欢太平盛世,而这太平盛世,有你才美。”展岳认真地说。   有她的太平盛世,多美妙的几个词语啊。   嘉善拥抱他,以迎接一座山般的状态:“等彻底赶走了突厥人,可以带我去吗?”   “虽然你说了那里的诸多缺点,但我还是想去看看被砚清亲手平定的地方,走过你厮杀过的战场,见一见被你承诺过的百姓。”   “好。”展岳稳稳地答应,“一定带你去。”   嘉善将脸埋在展岳的胸口,闭起眼睛,感受着他蓬勃的肌肉以及那滚烫的肌肤下,一颗炙热鲜红的心。   这是她的英雄啊,也是天下人的。